《与卿谋》 第1章 喜宴 “屹王身边的护卫死了!” 初夏时节,酉时,逍遥王府。 喜房内,新娘独自坐在屏风后的喜床上,两个婆子守在外面,因为无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忽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轻轻叩了两下门板。 门边的婆子惊醒,连忙过去打开门。 从外面进来的是府里与她年纪相仿的王家娘子,一脸慌张,虽然压低了音量,依旧听得出有些喘息未平:“前头出了大事! 屹王身边的护卫死了! 听说是屹王叫人给他单独温了一壶酒,拿来之后,倒了一杯,回手递给自己的护卫,护卫喝完忽然就变了脸色,直挺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气儿了! 现在听说屹王还没有发话,但是和他同来的鄢国公已经认定是咱们王爷想要趁机谋害皇子,叫人去找仵作来,说什么要奏请陛下,把咱们满门抄斩呢!” “啊?!”开门的婆子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一时也慌了,“这可如何是好!” 屏风后面的人影忽然动了动,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后面传过来:“赵妈妈。” 开门的婆子听到新娘叫自己的名字,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应着声,扭身快步绕到屏风后头:“夫人叫老奴有事?” 已经摘掉了头上繁琐的饰品的祝余,揉着有些隐隐作痛的额角,开口问面前表情恭敬的婆子:“如果谋害皇子的罪名没办法洗脱,真的会被满门抄斩么?” 赵妈妈表情一僵,没想到新娘的耳力这么好,她们在门口那么小声的嘀咕竟然被她听得一字不漏。 “夫人……这个……”这会儿她也只能愁眉苦脸答道,“皇上的心思,老奴可猜不着…… 只是……您刚刚从朔国嫁到我们锦国来,可能还不知道。 屹王是咱们锦国的二皇子,那鄢国公是二皇子的外祖,当年是与先帝一同打江山,出生入死,还救过先帝的命,听说平时皇上都要敬他几分…… 所以会不会满门抄斩,老奴说不好,但是咱们王府这回是真的有麻烦了……” 说完之后,赵妈妈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妥,赶忙改口:“不过您也别太担心,咱们王爷打小儿就被皇上说是福星,您就安心候着,王爷肯定会逢凶化吉的!” 祝余叹了一口气。 虽然说她对锦国,或者说对这个世界的确知之甚少,但是最起码脑子是清醒的。 一个急着要给你定罪名的人找来的仵作会得出什么结论,她的看法可并不乐观。 原本只想放下一切,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可是如今米还没等吃到嘴,人家想把米缸都一起砸了! “赵妈妈,麻烦你给我找一身男子的衣服。”祝余叹了一口气,对面前的婆子说。 “夫人,您要做什么?” “我要咱们都活久一点。” 逍遥王府的前院张灯结彩,只是这会儿没有了丝竹歌乐的声响,也没有了推杯换盏的人声,满院子都是人,偏偏又是一种诡异的安静。 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一个身穿皮制软甲的高大护卫面色发青,看起来似乎有些微的肿胀,嘴唇呈现出诡异的深紫色,双目紧闭,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没有了半点生气。 在他三尺开外的地方,几个鄢国公府的护卫虎着脸拦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再旁边,几张椅子上坐着几个表情各异的人。 一身新郎喜服的逍遥王陆卿面色淡淡,虽说在自己的大婚之日,宴席上竟然闹出人命,现在还面临着“毒害皇嗣”的罪名,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慌乱,仿佛他也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旁人一般。 反倒是一旁的二皇子屹王陆嶂,这会儿脸色铁青,借助着烛火的光亮依稀看得到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陛下的一片恩情,到底还是错付了!将你视若己出栽培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这狼子竟然妄图毒害手足!”鄢国公赵弼在一旁见自己外孙惊魂未定的模样,再看看一旁淡定的陆卿,顿时更感怒火中烧,“这一次,我便是拼尽一切,也定要让陛下主持公道!” 陆卿把自己的视线从赵弼旁边的人群中收回来,看向鄢国公,眸子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仵作还没来,鄢国公太心急了。” 赵弼被他这样云淡风轻地一瞥,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又黑了几分,眼神阴鹜地哼了一声。 说话间,两个侍卫模样的人便带着一位看起来已经年过七旬的老者急急忙忙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国公爷,仵作带来了。”侍卫冲鄢国公一抱拳,把那畏畏缩缩的老者向前推了推。 那老仵作看起来犹如一个干瘪的核桃,估计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被侍卫一推,两腿一软便摔了个狗吃屎,哆哆嗦嗦爬起来,一脸惶恐地冲面前的几位贵人行礼。 鄢国公一脸厌恶地挥了一下手,老仵作忙不迭从几个护卫身边钻过去。 鄢国公冲那几个护卫摆摆手,护卫便闪开到一旁,让周围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仵作如何验看。 老仵作慌慌张张跪倒在那护卫旁边,伸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又抓过一只手摸了摸脉,又小心翼翼地扒开对方的嘴巴,把鼻子凑近了嗅了嗅便起身冲鄢国公等人作揖道:“回禀各位大人,这位官爷确实已经死了! 小人见死者面色发绀,应是中毒而亡,但闻其口中,酒气浓重,想来应该是那毒物被藏在了酒里面,被他给喝下去,之后便毒发死了!” “哼!”鄢国公把目光转向陆卿,又看向周围,“仵作的话你们可是都听清了? 二皇子身边的护卫,喝了逍遥王为二皇子准备的酒之后便毒发而死!” 方才仵作声音不算大,院子里有的人听清了,有的人没听清,所以还没有太反应,这会儿鄢国公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所有人就都听得一清二楚,想装听不清都难了。 老仵作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涉及到了王爷和皇子,吓得直接伏倒在地,打着哆嗦不敢起身。 其他人就更是无比煎熬。 一边是逍遥王,当今圣上尚无子嗣的时候收养来的养子,这些年虽然外面一直有他胸无大志,沉迷琴馆温柔乡的传闻,但圣上却对他鲜有斥责,恩宠并不少。 另一边是屹王,已经过世的皇贵妃唯一留下的子嗣,外家是连皇上都要给三分薄面的鄢国公,那也是所有皇子当中绝无仅有的尊贵。 现在鄢国公一口咬定逍遥王意图毒害屹王,逍遥王自然不会承认,屹王那边不置可否,只是青着一张脸。 这可把来赴宴的一众宾客为难坏了。 这三个人,他们谁也惹不起。 人人项上都只有一颗头颅,这个队,他们是真的不想站啊! 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抱病躲了这一顿辣嘴的喜酒! 陆卿并不慌,扫了一眼趴在地上抖作一团的老仵作:“人命关天,岂能仅凭一家之言便妄下结论? 京兆尹吴大人可在?不知京兆府中是否有年纪轻一些,更得力的仵作、推官可以过来验看?”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一脸菜色,正准备从人群中应声,忽然一旁的人群里有人先开了口。 “王爷,不妥!若从京兆府请人来验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就来不及了!” 只见一个身材略显清瘦的布衣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此话怎讲?”陆卿看到这人,只微微挑了挑眉,开口问。 “再晚些,只怕人就真的死透了。”那布衣男子高声答道。 第2章 起死回生 这话一出,引起一片哗然。 “荒谬!”鄢国公怒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在这里信口雌黄! 方才此人中毒倒地而亡,这是众目睽睽之下,都看见了的,后又有仵作证实。 现在你说没死就没死?!” “王爷,人命要紧,再不救只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布衣男子并不理会鄢国公,眼睛就只看向陆卿一人。 陆卿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却没有迟疑,冲那人点了点头。 布衣男子便径直冲向那护卫倒地的方向。 鄢国公的护卫刚要阻拦,见自家老国公摇了头,便收住动作,把人放了过去。 “我今日倒要看看,逍遥王府上有什么高人,能够起死回生。”鄢国公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伸手一指刚刚走过去的布衣男子,“若那护卫活不过来,我第一个便送你下去陪他!” 布衣男子脚步微顿,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的步速。 只见他快步来到那护卫身旁,伸出一根手指在护卫发紫的脸上按了按。 被手指按过的地方,紫色褪去,留下一个苍白的手印,之后那白色手印又渐渐重新变回骇人的绀色。 布衣男子见状松了一口气,再把手指放在护卫的鼻孔处试了试,没有感觉到有任何气息。 他又抓起护卫的手看了看,见护卫双手松弛,指尖除了长期习武留下的茧子之外完好无损,并没有双拳紧握或者抓挠地面造成的任何伤痕。 “王爷,能否差人拿些澡豆和温水来?”他回头对陆卿说。 陆卿扭头对身旁已经面无血色的仆人点点头,那仆人连忙小跑着去准备,没一会儿便都拿了回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布衣男子迅速用温水融了澡豆,一大碗温水顿时变得滑腻腻的。 只见这人用手指搅了搅碗里的水,从里面刮出一点泡沫,小心翼翼地糊在了护卫的鼻孔上。 那稀薄的泡沫微微颤动着。 “王爷,这人还有气!”布衣男子声音里又多了几分底气,“现在需要有一个人帮忙给他鼻子里吹气。” 陆卿点点头,向一旁自己的护卫递了个眼色,那个虎背熊腰的护卫顿时心领神会,大步过去,在中毒的人身边蹲了下来。 “慢着!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鄢国公眉头快要拧出个疙瘩来了,“你让这么多人看着你耍什么把戏?” “鄢国公方才不是一口咬定这人是被我毒死了吗?”陆卿脸上挂着浅笑,“现在担心什么?怕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人再死一回?” 鄢国公被他这话噎得接不上来,只能怒气冲冲拂袖转过身去:“不知所谓!” 倒是一旁的屹王陆嶂,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听说那护卫并没有死,脸色微微缓过来一点,看起来比方才镇定了些许,张嘴想要对鄢国公说什么,被外祖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便又作罢了。 布衣男子把中毒者的下巴抬起,用手托住他的下巴,确保他的嘴巴没有办法张开,然后对那个护卫点点头:“有劳。” 护卫虽然不知道这人想要做什么,但训练有素地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俯身便冲中毒者的鼻子大力吹起气来,眼见着中毒者的胸口便有了起伏,布衣男子连忙松开那人的下颌,一股浊气从中毒者口中溢出来。 反复几次之后,护卫停下了吹气,而那护卫的胸口竟然有了浅浅的浮动。 有呼吸了! 周围的人见状,忍不住发出了惊讶的低呼。 “现在劳烦把这碗水给他灌下去!”见状,布衣男子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端起方才那碗滑腻腻的澡豆水,对逍遥王府的护卫说。 护卫没有半点犹豫,虽然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什么来头,但主人叫他帮忙,那帮便是了。 彪形大汉一手抓住中毒者的后衣襟,将他的上半身轻轻松松一手托起,另一只手捏住对方的下颌骨,迅速便打开了对方紧咬的牙关。 之后便是手法老练的把那一大碗滑腻腻的澡豆水徐徐灌入中毒那人的口中。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半点都没有从中毒者的口中溢出。 待到一碗都灌了下去,布衣男子便朝护卫示意了一下,自己伸出一根白净的手指,直接探进中毒者的口腔深处反复戳戳探探。 很快,那毫无意识的中毒者便有了反应,哇的一声呕出大量秽物,之后也不用人再抠他的喉咙,自己大吐特吐起来。 “活了!”周围的人被眼前这一幕惊讶得几乎忘了闭上嘴巴。 一个被仵作认定中毒死了的人,竟然就这么被人奇奇怪怪地折腾了一番,便活过来了! 原本就匍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的老仵作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框里面蹦出来,同时抖得也更凶了。 可是与其他人不同,那布衣男子此刻却并没有再多看吐完之后重新陷入昏睡的中毒者,而是伸手招呼旁边的王府下人,让他把手中的灯笼提近一点,好能把地上的一滩秽物看得更清楚。 只见他蹲在地上,凑近了看看,继而又伸出手指,沾了沾地上的秽物,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这个举动成功让周围一半的人都哕了。 这个“布衣男子”自然就是祝余扮的。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自己的新婚之夜,蹲在地上嗅别人吐出的秽物。 但是为了以后安生的日子,她别无选择。 好在这个中毒的护卫之前什么东西都没有吃,所以吐出来的东西除了之前喝下去的酒之外,就只有灌进去的皂豆水而已。 这在祝余的经验里绝对算不上差的。 “王爷,此人之前喝的什么酒?”她抬起头,态度恭敬地问陆卿,“那酒可是黄中带绿的颜色,略带腥气?” “自然不是。”陆卿摇摇头,目光似是无意地从一旁的屹王陆嶂脸上扫过,“今日宴席上所饮皆是圣上御赐的好酒,开席之前才从宫中御膳房的监酒司运出来。 宫中御酒怎么会有黄绿腥气。” “这位护卫所饮的那一壶酒可还在?”祝余又问。 陆卿没作声,方才帮祝余给中毒者灌澡豆水的护卫一指旁边地上的湿痕,以及地上的酒壶碎片:“这厮方才喝下酒,须臾便直挺挺倒了下去,酒壶和酒杯也都摔碎了,里面的酒洒了一地。” 祝余看着地上的碎片,微微眯了眯眼。 逍遥王爷大婚,宴席上自然不会摆放陶制的粗陋酒壶,方才过来的一路上,她已经打量过,每一桌上都是精美的白脂玉石酒壶,雕工细腻,色泽温润。 她不精通金玉之物,倒也大概晓得,这种白脂玉石产自与自己出嫁之前生活的朔国相毗邻的澜国,最大的特点就是剔透而有韧性,可以做到透光却不易碎,又耐雕琢,备受玉雕大家的青睐,也适合把玩,比那些娇贵易碎的玉石玩赏性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因而显得格外稀罕,自然而然也就价格不菲。 这样的白脂玉石制成的酒壶,被那中毒的人没有拿稳,掉在地上,玉壶好歹碎成了几块儿,那更小也更厚实的玉盏倒是碎成了一地玉渣,这就有趣了。 第3章 风波初平 祝余蹲下身,从那个玉壶的碎片里面小心翼翼挑了挑,还真被她找到了一片大一点的,可以看出之前盛酒那一面还是湿的。 她把碎片捡起来,凑近了闻了闻,并没有那一股子腥气。 逍遥王府的高壮护卫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你要尝尝?” 祝余看了他一眼:“我不敢,不如壮士你试试?” 护卫一愣,忙不迭摆摆手。 “不知王府里有没有什么猫狗鼠类,可以借来试试这酒壶碎片里的残酒?”祝余问。 这回不用陆卿发话,一旁的王府下人已经跑去找了。 不多时,那人去而复返,抱了一只小狗。 狗舔了玉片后,安然无恙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撒了个欢儿,跑走了。 祝余冲陆卿恭恭敬敬作揖道:“王爷,此事到这里也已经能看个分明了。 这护卫确是中毒,只是这毒并不会直接要人性命,而会让人全身麻痹,无法呼吸,直到活活憋死。 方才用狗验过,毒并不在酒壶中,而酒杯虽然摔得粉碎,无从确认,但据在下方才在人群中听到的说法,那玉盏之前一直都是屹王殿下在用……殿下看起来一切安好,想来那玉盏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她说完这一番话,陆卿嘴角勾了勾,表情看起来依旧是平静如水,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兴味。 一旁的屹王陆嶂的表情就多少有些尴尬了。 在他们后面的众人听着祝余的这一番话,都觉得十分在理,只是碍于鄢国公那阴沉至极的脸色,没有人敢吭声。 他不松口,这件事就依旧没有解决。 “来人。”陆卿略加思索,开口对一旁的仆从说,“无论如何,现在人已经救回来了,但毕竟还没醒过来,你们还不快去尚药局去请个医师来。 只要把人彻底救回来,他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才终于意识到,既然人没有死,那一切便不是死无对证,这事情终于从无解变成了有解。 人群中立刻有人松了一口气,开口应和。 一时之间支持者不在少数。 “已经这个时候了,不必去惊动宫中。”鄢国公连忙示意一旁的护卫把人拦住,“这人是屹王身边的护卫,屹王自然会寻最好的医师为他诊治,不劳逍遥王费心了!” 陆嶂连忙点头:“那是自然!” “这恐怕不妥。”眼见着鄢国公已经有了让步的意思,陆卿反而不肯罢休起来,“方才鄢国公一口咬定我要毒害皇嗣,誓要报请陛下将我逍遥王府满门抄斩。 方才这护卫险些被仵作判定是死于剧毒,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堪堪捡回半条命来,若不在我这里,当着众人的面,把人救醒,弄清楚来龙去脉,万一人被带回去之后有个什么差池,我岂不是又要说不清了? 陆卿虽非陛下的骨肉,但承蒙陛下护佑,又幸得赐婚,如此恩德,成亲当日闹成这样,已经不知道过后要如何向陛下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闹出什么岔子了。” 鄢国公眉头一皱,冲旁边的随从递了个眼色,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毒不在壶里,也不在玉盏,难不成还能是从天而降?!” 那随从生了一张一团和气的脸,却机灵得很,这边鄢国公眼色刚到,那边他便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立刻对鄢国公说:“老国公,这毒说不定还真是从天而降! 老奴年幼时就听说过,到了这夏天,暑气重的时候,经常会有那毒蛇盘在树梢枝头。 许是今日逍遥王爷宴席的香气引来了树上的蛇,那蛇涎凑巧滴落到了酒杯中,才酿成了大祸呢?” 鄢国公冲国公府的护卫一摆手:“上去看看!” 三个护卫立刻奉命,迅速爬上了旁边那棵粗大的老树。 一番悉悉索索过后,一个护卫从上面跳了下来,手里捏着一条圆脑壳青色的小蛇,大约有半个手腕那么粗。 “国公,殿下,找到了!这就是那罪魁祸首!”护卫将蛇丢在地上,那蛇已经被他捏断了七寸,一动也不动。 鄢国公抽出随身的佩剑,将地上的小蛇斩成两截:“孽障,平白惹出事端来! 来人,还不快把那中毒的护卫帮屹王殿下送回他府上医治!” 几个国公府的护卫立刻上前,把昏迷不醒的同伴抬起来,跟在鄢国公身后破开人群,离开了逍遥王府。 陆嶂表情略显尴尬地冲陆卿拱手:“方才弟弟失态了,给兄长添了许多麻烦,险些误了兄长的好时辰,实在愧疚。 待日后定要登门来给兄长和嫂嫂赔个不是。” 陆卿不大在意地笑笑,伸手虚扶了他一下:“你我如自家兄弟,不必计较许多。今日殿下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还是早点回去歇息为好。” 陆嶂很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顺势告辞,也紧随外祖父离开了。 鄢国公和屹王匆匆离去,其他宾客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但同样无心吃酒,之后便也找了由子早早告辞。 不肖一炷香的功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原本的熙攘热闹都不见了,成婚喜宴该有的喜气也荡然无存,只剩下几个惊魂未定,刚刚回过神来的仆人正在收拾一桌桌残羹冷炙。 陆卿推开喜房的门,大步流星跨进去的时候,在屋里伺候的赵妈妈明显松了一口气,忽而想起什么,迎上去刚要开口禀报,便见陆卿冲自己挥了挥手,便又把尚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赶忙退出喜房,从外面把门轻轻关了起来。 陆卿绕过屏风,看到一身男子打扮坐在床边的祝余,眼中的兴味又浓了几分:“方才辛苦夫人了。” 祝余见他来了,起身行礼,也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位夫君的模样。 作为藩国朔王家的庶女,成亲前她从不曾踏足锦国,在今日大婚之前,她也不知道陆卿长什么样,早先行礼时,依着锦国礼数,她需用团扇遮住自己的脸,在酒席上也因为灯火憧憧,又是那般剑拔弩张的气氛,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这个夫君生得剑眉星目,丰采高雅,好不潇洒。 陆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眼前这个举止不寻常的新婚妻子打量了一番:“你溜回来也有一会儿了,怎么不把这身衣服换掉?” 祝余摇摇头,在方才陆卿进门之前,赵妈妈也一直在忙着劝她换衣服的事。 “王爷慧眼如炬,方才估摸着就已经把我认出来了,我若是还急急忙忙换回那身累赘的喜服,那倒是画蛇添足了。”祝余淡定回答。 “我过去只知道朔国的乌铁和兵器锻造出类拔萃,却不知朔王祝成如此教子有方,就连家中庶女都有这般起死回生的本事。”陆卿侧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 他看着祝余,脸上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偏偏那一双黑眸明明带着浅笑的弧线,却又似一汪深潭,让人看不透,也摸不清他此刻的心思。 在陆卿过来之前,祝余早就已经料到他会问起这些,这会儿便镇定道:“王爷谬赞了,我不过是原本在家中闲着无聊,从女先生那里借了许多书册解闷,涉猎比较杂,有些话本、游记,看得多了,便记在心中,今日凑巧派上了用场而已。” 第4章 试探 这话自然是祝余的托词。 打从一睁眼来到这个世界,她就成了朔国藩王祝成家中的庶女,生母原本是朔王妃身边的婢子。 这一次皇帝下旨,要祝成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逍遥王陆卿,诏书上并未指明要嫁个嫡女过去,只说年纪合适即可。 朔王妃育有三子,仅有一个女儿,虽然年纪合适,但朔王妃却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过去的。 人人都知道,锦国乃是四海五国之首,锦国的皇帝便是天下共主,凌驾于其他藩王之上,凡是被下诏赐婚的藩王子女,与其说是联姻,倒不如说是被扣在锦国的人质。 再加上那逍遥王陆卿并非锦皇的血脉,而是当初锦皇无子嗣的时候,从族亲中抱养的。 虽说在外似乎恩宠颇多,但成年后其他锦皇和嫔妃所生的皇子都被封了一字王,偏偏只有这个抱养来的陆卿封的是二字王。 朔王妃还听闻这陆卿也的确对得起他“逍遥王”的名号,似乎的确是逍遥得很,没事就喜欢混迹于京城里的风雅之所,与文人骚客把酒言欢。 总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集合这种种,也不怪得朔王妃死活不肯嫁自己亲生的嫡女过去。 祝成无奈,便从家中年纪合适的庶女当中选了一个最漂亮的,送嫁到锦国来。 祝余作为一众庶女当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便成了今日的逍遥王妃。 对此祝余倒是没有太多想法,毕竟上辈子就是因为想法太多,一不小心成了局里的王牌法医,最后硬生生过劳死,年纪轻轻就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所以即便这辈子一睁眼就是个陌生的世界,祝余也只当是老天爷怜悯,给自己补了休假。 什么独立自强、拼搏事业,上辈子都实现过了,这一次她什么野心都没有,只想做个慵懒米虫,混混日子,这年月横竖也不可能待字闺中被娘家养一辈子,她倒不介意找个这样应酬多,没空搭理自己的新“领导”。 只不过,这成亲当日的展开,似乎就和预期之中相去甚远了。 “夫人果然聪慧过人。”陆卿听后微微挑眉,对祝余的说辞没有质疑,只是毫无诚意地随口夸了一句,顺手拿过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今日幸而有你相助,否则鄢国公不知要纠缠到何时才能罢休。 不过,你是如何断定那护卫并没有死的?” “面色。”既然已经出手了,祝余这会儿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坦言道,“我在人群里看到那老仵作验看的时候,手指触及护卫的面颊,皮下绛紫色血瘀会随按压散开,又重新晕回去,这说明那人的血尚未凝固。 血未凝则人未死。 人在身中剧毒后,往往会因为穿肠之痛而挣扎,所以指尖皮开肉绽是常事,又或者双手挛缩成鸡爪一般。 我在靠近查看后发觉那护卫双手松弛,没有狰狞痉挛,因而推断他所中并非须臾便能致人死亡的剧毒。” “你又是如何断定那个护卫用过的玉盏里并没有被人下毒呢?”陆卿垂目把玩着手边的酒杯,又问。 “我无法断定。”祝余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过那玉盏碎成了渣,我虽然无法断定它没有毒,想来对方也同样无法证明它有毒。 我借屹王殿下证明那玉盏无毒,若鄢国公想证明我是错的,势必给屹王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鄢国公处处维护屹王,自然不想给他惹事,所以只能认可我的结论,别无选择。” “为何愿意出面帮我解围?”陆卿抬眼看向祝余,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盯着人看的时候,好像要把对方的魂魄心神统统吸走似的,让人忍不住恍惚,“万一今晚你无法救活那护卫,可想过后果是什么?” 祝余直视他的双眼:“若是我无法证明护卫没死,那王爷恐怕也会比较麻烦。 进了王府的门,我与王爷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我自然希望王爷事事都好。” 这个回答似乎让陆卿很满意,他朗声笑了出来,拈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把另一杯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喝了。 陆卿从她手中接过空杯放在一旁,动手脱去身上的喜服,露出里面的中衣。 祝余愣了一下:“王爷今晚不出去了?” 她在喜房里面枯坐着的时候,听两个婆子在外面小声说话,似乎陆卿平日里甚少在家中留宿,成日混迹于外头的琴馆之流。 成亲当日家中管事还在劝他新婚之夜无论如何不要再走了,毕竟是赐婚,太怠慢了,过后恐怕不好向陛下交代。 陆卿当时对此未置可否,态度很含糊。 祝余本以为他这会儿不过是因为好奇,回来多呆一会儿,并不会留下过夜。 “夫人在进门前对为夫倒是颇有些了解。”陆卿闻言挑眉,细细端详着床边的祝余,“看来,我也该好好去了解了解夫人才是。” 祝余一愣,正琢磨怎么去回应这话比较妥当,就见对面一身中衣的男人豁然起身,大步欺近,走到床边,向她探过身子。 他的鬓发擦着祝余的脸颊,有些细细的痒,鼻息间淡淡的酒气扑到祝余脸上,让祝余下意识呼吸为之一滞,脸上隐隐浮起热浪。 陆卿一只手撑在床边,把祝余几乎拢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伸过去,拉过一床锦缎喜被,返身随手丢在屏风一侧窗边的卧榻上。 祝余的呼吸这才恢复了正常的频率,松开手,悄悄抚了抚被自己抓皱的床褥。 “在这京城里,人人皆是耳目。”陆卿含笑睨着祝余,“一个赐婚的新娘,成亲当晚就独守空房,以后恐怕京城里随便哪个贵女命妇都敢在你面前作威作福。 更何况,你今日为了替我解围,算是把鄢国公得罪了,我于公于私也不能让你落入那般境地。” 说罢他便转去屏风外,没多时便熄了烛灯。 祝余悉悉索索除了外衣,刚刚躺下,就听屏风那头的陆卿又说:“你做男子打扮出外行走倒是的确方便些,只是这种粗布衣裳不合身,回头我叫人给你单独裁几件。” “不劳王爷费心了,”祝余也不知他这么说究竟是何用意,下意识连忙推辞,“今日属实是迫不得已,平日里我一个内宅女子,不需出外抛头露面,想来应该也用不到那些衣裳。” 黑暗中,祝余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陆卿的回话,没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第5章 不养闲人 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祝余起来的时候,陆卿已经出门了,听说是进宫去面圣。 这倒是不奇怪,即便不谈赐婚之后的谢恩,就单是前一天晚上在喜宴上面和二皇子陆嶂闹了那么一桩“误会”,也的确是需要去和圣上禀报一番的,免得晚了就被动了。 祝余也不知道按照锦国的规矩,陆卿新婚第二天去面圣,需不需要带着新妇一起,不过他没叫自己,估摸是不必的,她倒也乐得轻松,一个人在宅子里到处转了转,作为新上任的当家主母,她也需要熟悉熟悉以后的生活环境。 很快祝余就发现,这偌大的逍遥王府,下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内宅里面只有四个婆子做一些扫洒浣洗的活儿,前一天在喜房里面伺候着的赵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前院的情形也差不多,祝余转到那边的时候,正好遇到王府的管事,从管事那里得知,逍遥王府里里外外的下人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这里面还包括了厨子和马夫,以及陆卿身边的两个护卫。 由于陆卿平日里并不喜欢叫人伺候,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所以府中没有买过丫鬟,家里面的下人,包括管事在内,也都是当初出宫开府的时候皇上派过来的,除此之外,这些年来陆卿一个下人都没有再添过。 换言之,逍遥王府上上下下,果真是不养闲人。 这件事祝余倒是很满意,她喜欢这种宅子大下人少的自在,不喜欢走到哪里身边总要跟着几个人,随时随地都在别人的注视下的感觉。 原本她以为嫁过来之后,免不了要面对满院子的环肥燕瘦,没曾想竟然半个也没有。 这个逍遥王,似乎和外界的传闻有些出入,和自己想象当中的也不太相同。 祝余坐在后院花园的石凳上,晒着太阳,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着。 外面关于逍遥王陆卿的说法甚多,各不相同,但大体离不开“逍遥”二字。 素闻锦国士人好风雅,别说是那些高门贵胄,即便是自诩洁身自好的文人墨客,没有成群的妻妾,家中至少也要有几个歌姬舞姬来抚琴跳舞,助助雅兴的。 像陆卿院子里这么干净,干净到别说美貌女子,就连个岁数小一点的丫鬟都没有的,还真是罕见。 昨夜他见自己一身男人的打扮也不介意,甚至想要给自己再置办几身…… 莫非…… 祝余微微张开嘴,觉得自己可能想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可能性…… 一道忽然笼罩下来的阴影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祝余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陆卿的脸。 她连忙站起身,在刚刚浮想联翩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正主,免不了多了几分心虚:“王爷您回来了!” “嗯。”对于祝余脸上莫名的心虚,陆卿只是疑惑地瞥了一眼,并未追问,示意她坐下,自己顺便也在另一个石凳上落了座,“府里没有外人,你不必时时刻刻拘着。 我平日不常呆在府中,因而人手不多,若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尽管吩咐管事去办。” 祝余连忙摇摇头:“没有,这样清清静静的正合我意。” 包括你不常呆在府中的那部分…… 一问一答之后,两个人相顾无言,祝余不想费心去搭话,索性低着头,把裙带绕在指尖把玩。 “陛下听闻昨夜之事,愿意相信逍遥王府上上下下的清白,还问我认为想要栽赃陷害我的人可能是谁。”过了一会儿,陆卿忽又开口,语气云淡风轻,“这件事,夫人的想法如何?” 祝余没想到他会突然抛给自己这样的一个问题,略微愣了一下,在坦诚和装傻之间有些犹豫。 抬眼看过去,正好陆卿也朝她看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祝余脑子里关于装傻的打算便顿时烟消云散。 一个人的表情、姿态,甚至声音,都可以巧妙地伪装起来。 唯独眼神,很难藏得住。 陆卿的那双眼睛让她意识到,在这人面前装傻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更何况作为与陆卿同舟共济的逍遥王妃,一开始就在自家夫君面前表现得那么不诚恳,很显然也不合适。 略加斟酌后,祝余开口说:“我只知投毒之事,既不会是王爷所为,也不是屹王或者鄢国公的手笔。” “何以见得?” “王爷不会这么做,是因为没有人会蠢到在自己成亲的喜宴上毒害皇嗣。 屹王不会这么做,是因为若是他企图给王爷扣上这样的罪名,至少应该把自己摘得更干净一些,酒壶酒杯都不应该过他的手,再换一种真正的穿肠毒药,让王爷百口莫辩的那种,做得更干脆利索些。” “你说得虽然有些道理,但鄢国公昨夜一口咬定我要毒害皇嗣,你不是也看得一清二楚,为何会觉得这件事与他也并无关联?”陆卿微微挑眉,又问。 “因为那大概是鄢国公顺水推舟的昏招,虽然不知道中毒这一招到底是谁布的局,索性顺水推舟,想趁机打压王爷而已。 若这是屹王或者鄢国公做下的局,王爷提出要救醒中毒的护卫,查明纠结,鄢国公应该是乐见其成的。 只要那人醒了,一口咬定自己喝的是原本该屹王喝下的酒,王爷只怕是百口莫辩。 可鄢国公却很怕那护卫醒过来,估计是因为这一切根本不是他们的安排,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会是什么人。 万一护卫醒来,反咬一口,说这一切都是屹王或者鄢国公的指使,意在嫁祸王爷,那百口莫辩的反而就成了他们。 所以在我看来,鄢国公他们后面的种种反应,应该也和王爷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还没有摸清楚。 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会是谁,我初来乍到,对锦国的一切都不清楚,就答不出了。” 祝余的坦诚回答似乎让陆卿十分满意。 “巧了,你我所见略同。”他点点头,“如此看来,陛下着实赐了一门好亲,让我得了你这样一位眼界和手段都非同寻常的贤内助。” “王爷说得哪里话,前夜我不过是误打误撞之下生出的急智,再多的本事也没有了,本就胸无大志,与其他内宅里的妇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祝余一听话头不对,赶忙委婉表明自己的心意,“还请王爷莫要抱有太高的期许,只怕日后会令王爷大失所望。” 听她这样讲,陆卿站起身,掸了掸身后的袍子,对之前的话题未再多谈,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这会儿要热起来了,夫人不要在外面晒太久,免得中了暑气。 今日圣上特意命我过几日带你去我族人陵前祭拜,我这几日需做些准备,不常在家,府中一切都由你做主。”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等听劝的祝余回去卧房的时候,听后院的赵妈妈说,陆卿又出府去了。 至于去了哪里,看赵妈妈那一脸尴尬的笑,祝余也很识趣的不与她为难,没再追问。 第6章 血腥气 陆卿一夜未归,祝余倒也睡得踏实。 之后几日,陆卿偶尔回来王府,回来的时候身上沾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沉檀冷香,呆不了多久便又有人来请,他便又再次离开。 祝余每日吃得饱,睡得好。 陆卿不干涉她在府中的任何行动,她也乐得在无聊时到书房去找书看。 逍遥王府的书房很大,有两层,一层的藏书博古通今,不论是时下里京城中流行的话本,还是历朝历代圣贤所着典籍,一应俱全。 二层略小一点,架子上存放的大多是一些音律琴谱,或者五行术数之类书册,墙壁上挂着几把古琴,听说都是古今文明的斫琴师所造,因陆卿抚的一手好琴,当今圣上特意寻来赏赐给他的。 除此之外,墙边还挂着一些不知何人的墨宝,字迹骨力遒健,雄浑有力,另一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只是干干净净,看起来没有什么人用的样子。 祝余每日都要花些时间在书房中消遣,几日下来,王府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们倒也都信了自家王妃就是因为博览群书,所以才在成亲当晚机缘巧合之下,连蒙带骗帮逍遥王一门度过了一劫。 又过两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赵妈妈就过来叫门,说是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要出发祭拜。 祝余起身换衣服,却发现陆卿叫赵妈妈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男子的衣服,样式普普通通,不过面料质地倒是比成亲当晚临时借用的那一身好得多。 虽然不知道对方这么安排的用意为何,祝余还是毫不犹豫地更衣束发,收拾妥当出了门。 马车停在王府后门外头,车厢看起来朴素而宽敞,三匹高头大马驯服地立于车前。 陆卿一身素色衣裳站在车旁,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其中一个祝余认得,是那天在喜宴上帮她给中毒者鼻子吹气的壮汉。 那壮汉看到祝余走过来,略微有些吃惊,差一点就要开口,幸亏旁边的另一个护卫及时给了他一肘子,才让他顺利憋了回去。 “王爷。”祝余走到近前,依着锦国的礼节,冲陆卿福了福身。 虽然她现在这一身衣服行女子的礼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但毕竟初来乍到,礼数宁滥毋缺。 陆卿打量了一下祝余的打扮,对她点点头:“夫人不必多礼,出门在外,着男装便于行走。 既然已经做了男儿打扮,在外便以男子的礼数行事。”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连忙向祝余行礼。 这两个护卫祝余前一天倒也从管事那里有了些掌握。 整个逍遥王府中,就只有这两个护卫不是开府之后圣上拨过来伺候的,而是自幼便跟在陆卿的身边了。 陆卿在宫里被养到八岁,恰逢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于是他就被送到一个叫山青观的道观带发修行,替圣上为天下苍生祈福。 这兄弟两个都是饥民的孩子,家人都饿死了,他们还剩半条命的时候被陆卿捡到,带回山青观,取名符文和符箓,每日跟着他一起同吃同住。 陆卿到山青观祈福不到一个月,果然普降甘霖,缓解了旱情,圣上龙颜大悦,叫他继续留在山上日日抄经文,一直抄到十六岁那年才被召回京城,封王开府。 符文和符箓也就这样被陆卿从山青观一并带回来的,成了他的贴身护卫。 那日在酒席上帮自己打下手的壮汉便是弟弟符箓,哥哥符文比他身量略小,看起来也更斯文机灵几分。 这一次祭扫并没有带旁人,符文符箓两兄弟赶车,陆卿和祝余在车里休息。 马车上除了许多祭拜用的物件和祭品之外,竟然还准备了一些糕点香茗。 祝余起了个大早,肚子里正饿得难受,也就没有在陆卿面前故作扭捏,大大方方地填饱了肚子。 这人一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祝余几块糕饼一杯茶下了肚,就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等再被陆卿叫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安安稳稳地停了下来。 一下车祝余就愣住了。 她知道陆卿是当今圣上从族人那里过继的,所以昨日听他说要祭拜族人,也只当是到圣上的同族先辈陵墓前告慰一番。 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一处祠堂。 以及一眼望去不下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墓碑。 “走,随我进来。”到了这儿,陆卿一扫平日里的云淡风轻,面色肃穆,示意符文、符箓两兄弟守在门口,叫了祝余一声,自己率先撩起袍子,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祝余连忙跟上。 祠堂不大,密密麻麻都是灵位牌,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些已经有些陈旧的贡品,香炉里的香灰有厚厚一层,看起来平时这边倒也是有人打理的,只是没有那么用心罢了。 摆在正中间最前面的灵位牌上写着“先考陆公讳威府君”,灵位牌是用上好的红木雕刻而成,金漆描字,彰显着逝者生前的尊贵。 再往后看,祝余暗暗心惊,从那些灵位牌上的字眼不难看出,这里供奉的是整整齐齐的一大家子,从老到小,似乎都摆在这里了。 那么陆氏的这一门…… 祝余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陆卿。 陆卿仿佛没有感受到祝余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替那些牌位扫掉灰尘,将原本陈旧的贡品撤掉换成新的,又取了香来,递给祝余三支,二人将点燃的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 全程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云笼罩着。 祝余向来不是什么性子莽撞的人,见陆卿不开口,便默默在一旁陪着。 全部祭扫完毕,二人走出祠堂,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早上出发的时候天上还只是平铺了一层薄云,这会儿却缠缠绵绵下起了细雨。 祝余赶忙上了马车,准备返回京城。 这祠堂位置有些偏远,只有狭窄的乡路,来的时候还好些,这会儿被雨水淋湿后格外泥泞,马车跑不快,稍有不慎轮子就会陷进泥里去。 祝余在马车里被晃得头晕脑胀,早上来的时候吃过的茶点也恨不得又吐出来。 偏偏回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眼见着继续赶路应该是不行了,赶车的符箓在询问过陆卿的意思之后,就近找了一个能够淋湿避避雨的地方。 马车停稳,陆卿先撑了伞下了车,站在车旁伸出手,祝余搭着他的手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符文、符箓把车赶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神庙前,这庙看起来破败不堪,也没有人看管,四周都乌漆嘛黑的。 眼见着那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周围一片烟雨迷蒙,昏天黑地,继续行路恐怕不妥,这间荒野破庙就是他们眼下躲雨的最好选择。 符文先一步进了破庙,见这里虽然破破烂烂,好在屋顶不漏,一旁墙边上还插着熄灭的火把,他赶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来将其点燃,总算让这幽暗的空间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间山神庙虽然破旧,倒还算宽敞,前殿没有什么蒲团之类的东西,倒是有一些稻草。 破破烂烂的庙里估摸着也供不下那么多神,就只有一尊一人多高的山神像端坐在神台上。 那山神像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料雕出来的,看起来黑漆漆,可能是年头太久,上面没有什么釉彩,就连眉眼都残缺了,上头落满了灰尘和蛛网。 在火把的映衬下,神像的脸一半被照亮,一半被黑暗覆盖,随着火焰的跳动,让原本就粗糙的雕工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符文符箓两兄弟手脚麻利,把地上的稻草拢了拢,弄得厚实一点,像个垫子一样,方便陆卿和祝余坐在上面。 祝余挑了个背对着一堵墙的稻草堆坐了下来。 她素来胆子大,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害怕那略显诡异的神像,只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神像那一侧,周遭乌漆嘛黑一片,还是会让人略有些心慌。 令人心生畏惧的并非神神鬼鬼,而是黑暗之中无法看清的未知。 四个人在火把照出的光亮里坐下来,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符文是兄弟二人当中比较机灵,会看眼色的那一个,虽然对于王爷为什么要让夫人着男装外出祭祖这件事也觉得有些疑惑,但主子和主母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他来多嘴询问,他就非礼勿言。 符箓是个直肠子,陆卿大婚当晚符文不在,并没有看到出手解围的祝余,自然也就少了几分诧异。 他就不一样了,从早上看到祝余的时候就大感错愕,这一天下来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这会儿四个人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小庙里枯坐着,这可把符箓给难受坏了。 想问,又怕在爷面前坏了规矩。 不问,这好奇就像一只千足虫在他心头上爬,着实是让人难受的紧。 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试探着开口的时候,祝余忽然吸了吸鼻子,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一直在闭目假寐的陆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祝余又吸了吸鼻子:“我好像闻到了血腥气。” 第7章 庙中尸 话一出口,符文和符箓就已经站了起来。 身为护卫,这种听起来就意味着危险临近的话自然一瞬间便挑起了他们的警惕。 符文还只是本能的戒备,而符箓更多的则是深信不疑。 毕竟早先他已经见识过王妃是如何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中毒的人没死,又怎么把这个仵作一口咬定死透了的人给救回来的。 现在她说有血腥味儿,那就八成错不了。 陆卿看起来也并不是特别诧异,冲二人微微颔首,符文符箓两兄弟便心领神会,一个拿了火把,一个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在破庙里面四处查看起来。 兄弟二人走出去几步,果然发现在地上的青石板缝隙里似乎隐隐有“水痕”。 符文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沾了点,指尖有一种黏腻感,凑到鼻子跟前嗅嗅,一股腥气立刻钻进鼻腔。 他连忙顺着地上的“水痕”继续找,很快就有了发现:“爷,这里有一具死尸!” “不一定不一定!”符箓一听大哥的话,连忙在一旁纠正,“到底死没死,还得夫人看过才能做准!” 这种话祝余倒是经常听到,只是没有想到来了这里,依旧如此。 她揉了揉额角,打从心底升起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符文不明白为什么弟弟会这么说,但符箓的话说出来,陆卿那边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也很机灵地把疑惑都藏在肚子里,举着火把帮陆卿和祝余照亮方向。 符家兄弟发现的死尸在放置神像的神台后侧,前面垂着一片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幔帐,不走近了根本看不到那边的情形。 在神台后侧的石板地面上,面朝下伏着一个人,看样子应该是一名男子,发髻略显凌乱,身上只有染了血的白色中衣。 有一些血从他身下顺着石板缝隙流走,这会儿已经接近干涸。 若不是外面下雨,格外潮湿,让那血没有干得那么快,说不定祝余也就闻不到那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发觉还有一具尸首和他们共处一室。 祝余正在犹豫要不要管这闲事,动手查看死尸的时候,忽然破庙外面远远有车马声传来。 符文看了看陆卿,陆卿给他递了个眼色,拉着祝余躲到神台后头。 符文和符箓也熄了火把,收起火折子,藏身在神台后面,手攥着腰间的佩刀,戒备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才在破庙前让陆卿和祝余下了车之后,符文就把马车赶到了破庙后面的林子里掩藏起来,这会儿从前头看上去,压根儿看不出庙里还躲着别人。 车马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是那种一匹马拉的小马车。 那辆马车在破庙门前停了下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有人打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哥……”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瑟瑟缩缩,似乎有些害怕,“咱还是回去……我听说,翻过山头那边的县城里,有一个财神庙,也灵验得很! 明个儿我陪您一起去那边烧香拜拜,求财神保佑咱们生意兴隆,这还不行么?” “不行!”一个声音略显苍老,但却坚决得多,“人人都说这个庙求财最灵,你说的那个财神庙香火太旺,财神爷管不过来那么多的善男信女,我说什么也得在这里搏一搏!” “可是……可是……人家都说,这里是座‘鬼庙’!唯独有缘者才能够心愿得偿!否则轻则浪费香火钱,重则被那鬼仙反噬,丢了性命也有可能啊! 之前那个卢记的老板……不就是跑这里来求财,结果……结果……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说还有心愿得偿之后,再进了这庙……就……就再也被人看着过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这是祖上传了三代的家业,要是断在我的手上,就算是下到九泉之下,那些先人也饶不了我! 再说了,传闻不可尽信,不是也有人说么,最近这附近有猛兽出没,谁知道是不是那些人跑来烧香求神的时候倒霉,被猛兽叼了去! 快别耽搁了,我们求了神便速速回去,不会有事的!” 祝余躲在神台后面,听着前面两个人的对话,心里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这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起来荒山野岭,又破破烂烂,没想到竟然还有点门道,能让人顶风冒雨,赶着马车跑来上香进贡。 荒山野岭……祝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大早出发的时候,虽说她吃饱了犯困,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却也不能算是毫无知觉,一路上马车行进起来十分平顺,并没有特别的颠簸…… 她看了看身旁的陆卿,黑暗中陆卿的侧脸就像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无法看清任何眼神和表情。 那两个人在前面悉悉索索忙活了一会儿,四周开始能够闻到一股焚香的气息,两个求神的跪在神像前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的心愿,神台后面的四个人也很快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两个人应该是距离此处几十里开外的县城里头贩粮的商人,由于掌家的这位嗜赌如命,偏偏十赌九输,原本殷实的家底也日渐微薄起来。 再加上这两年的年景本就不大好,先是前一年闹了虫灾,又是眼下这一年雨水涟涟,眼见着粮价又要涨,这赌棍粮商已经快掏不出周转的本钱了,不得不想这种旁门左道的主意。 那两个人估摸着也是心里害怕得紧,上完香之后就又急急忙忙赶着马车离开了。 很快车轮声和马蹄声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隐没在了雨声中。 符文确定稳妥之后,重新点燃火把,看向陆卿:“爷,外面雨越下越大,这破庙本就破破烂烂,现在又有一具尸首,横竖不适合在此继续逗留。 不如我留下来守着这具尸首,叫符箓赶车将您和夫人送到就近的驿站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天也亮了,雨也停了,我再找附近官府的人来处置?” “夫人意下如何?”陆卿看向祝余。 “我若是赞同符文的提议,岂不是辜负了这一场急雨?”祝余咬着牙根儿挤出笑容,“来都来了,这会儿验看过,倒也省得明日再跑来一趟。” 符文、符箓两兄弟一头雾水,陆卿却笑了出来。 “帮夫人举着火把,照清楚些。”他吩咐符文。 符文赶忙从一旁取来火把,跟在祝余身后。 第8章 血尽 祝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那具尸首跟前,缓缓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将地上的尸首翻了过来。 死者看起来应该已经年近五旬了,头发花白,双目紧闭,身子十分僵硬,被祝余翻过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块木板。 火把的光跳跃晃动着,让眼前的一切看起来仿佛都跟着一起微微颤动。 祝余蹲在那里,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检查过死者的面部和颈部,没有发现任何明显伤痕,又麻利地动手解开那死者身上的衣带,将沾着血污的中衣扯开,露出了里面的胸膛。 这一举动着实让第一次见到这位新晋主母的符文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陆卿。 陆卿的目光跟随着祝余手上的动作,目光专注,似乎只打算安静旁观,并没有阻拦或者打扰的意思。 于是符文便也压下惊讶,继续稳稳地在一旁帮祝余举着照亮的火把。 祝余扯开死者的中衣,发现死者胸前皮肤一片惨白,即便是用手指按压也看不出任何的瘀斑,再往下看,在右腹部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伤口,不大,还没有小拇指粗,看起来像是被一个类似于细竹枝之类的东西扎进去过,伤口附近的皮肉微微外翻,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 中衣上沾染血迹比较多的,也是这个位置。 祝余把死者身上的中衣重新系好,就连带子的绳结也打回了原本的模样,从符文手里接过火把,猫着腰顺着石板缝隙有血迹的方向一步一步仔细查看着。 符文一脸疑惑,看着陆卿,陆卿的目光跟随着祝余的动作移动着,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探究,还有一些好奇。 大约走出了十步,祝余停了下来,至此血迹就停住,没有再流得更远。 “有何发现?”见祝余重新返回到尸首旁边,陆卿开口问。 “这尸首十分僵硬,大概死了一日有余,三日不足。”祝余把火把也还给符文,幽幽叹了一口气,“此人面朝下俯卧在地,身下却不见死后血凝淤积的瘢痕,肤色也惨白得厉害,应该是死前流光了浑身大半的血。 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既无刀剑伤,也无内伤的淤痕,只有一个伤处,就是右腹上的小孔洞,孔洞附近的中衣沾染了血污,除此之外就只有石板上那一条细细的血线而已。 还有那伤口,皮肉外翻,是生前遭利器刺穿,死者的身上、手上都不见挣扎抵抗的痕迹,似乎全无知觉一般,不晓得是不是遇袭之前就先被迷晕了。” 祝余一边说,一边打算再将那尸首查看仔细,符文手中的火把却忽闪一下,灭掉了。 破庙里顿时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符箓赶忙打开火折子,火苗发出幽光。 符文看了看手里的火把,那火把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旧的厉害,这会儿功夫,前头沁过油的布条燃尽了,只剩下了一条光秃秃的棍子。 “爷,马车上有咱们自己备的火把,我现在就去拿!”符箓一看这火折子的光亮显然是不够的,连忙自告奋勇。 陆卿抬首示意他等一等:“罢了,若是杀人者有心搬走这尸首,这样的雨夜是最佳时机,到了天明,光天化日反而做不成。 既然如此,符文今夜先守在这里,贼人出现便将他擒了。 若是不出现,一早天亮了就去附近的衙门通报。 符箓送我和夫人去驿站,明日我们再去看看衙门的人怎么说。” “是。”符文符箓异口同声应了下来。 符箓迅速冲进雨幕,很快便将马车赶了过来。 又颠簸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驿站。 守在这里的老驿丞年逾古稀,老眼昏花,估摸着这一个荒山野岭的驿站,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更别说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上门,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尤其见三人身着油衣,头戴笠帽,也看不清面孔,其中一个还格外高大魁梧,一时之间更加慌了神。 符箓从怀里掏了腰牌出来给他看了,那老驿丞才松了一口气,慌忙把三人让了进去,又叫来随他一起守驿站的半大孩子,为他们准备了些热水和简单的吃食,又给三个人收拾了三间房好过夜。 回到房间后,祝余有些疲惫,可是躺在床上只觉得睡意全无,心里头的疑惑若是不搞搞清楚,恐怕很难安眠。 虽然人说难得糊涂,有些时候聪明人应该选择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只要装傻到底,就可以拥有“庸者少劳”的幸福生活。 可是……人家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了,摆明了已经不想给自己做米虫的机会了。 祝余坐起身。 既然如此,那就交给天意! 如果陆卿已经歇下了,那自己就继续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他还没歇下,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祝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一看,陆卿那边的油灯还真没有熄。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走过去,抬手叩了叩门板。 陆卿的耳力很好,祝余只轻轻叩了两下,他便应了声。 “怎么这会儿了还不睡?找我有事?”陆卿坐在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册子,手里提着毛笔,似乎正在记着什么,抬眼看到走进来的祝余,也没有显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随手示意她在桌旁坐下,把笔放在一旁。 祝余坐下的时候瞥了一眼,见那册子上满纸俊逸的蝇头小楷。 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她迅速将视线移开,看向陆卿。 既然来都来了,不妨开门见山。 “有件事,我实在是想不清楚,辗转反侧,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帮我解惑?”祝余直视着陆卿的双眼,“今日这破庙当中的种种,并非巧合?” “哦?”听她这样问,陆卿也并不诧异,看样子好像就等着她来问自己似的,“何以见得?” “我从没有嗜睡的毛病,偏偏今日早起还好好的,在马车上用了些茶点便困倦难耐,一路睡到祠堂才被叫醒,这本就已经有些反常。 而这一路上,我虽然迷迷糊糊,倒也没有失去知觉,睡死过去。 我能感觉到去祠堂的一路,马车行进得都很平顺,没有那么多的山坡,也并不颠簸。 回程的时候却变得坡路很多,路也崎岖不平,把人颠得七荤八素,就好似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一样。 此外我还留意到,车上的茶点吃食那些东西,明明都是您安排下去叫人备下的,但从头到尾,您自己一口都没有碰过。 或许……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第9章 上贼船 听了祝余的话,陆卿虽未承认,却也没否认,只是笑问:“那么夫人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这么做?” “想要出其不意,试试我的本事?”祝余并不了解陆卿的为人,对他的行事风格也摸不清,只能依着自己的猜测,“不过下次王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便是了,大可不必大费周章。 点心吃多了容易变傻,到那时候恐怕我便是愿意帮王爷做事,也有心无力了。” 陆卿看着祝余紧绷着的面孔,摆明了是十分不悦,但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便从桌上拿了个茶杯,替她倒了一杯热茶。 “那为夫以茶代酒,向夫人赔礼了。”他把茶端起来,递到祝余手里,“这茶是老驿丞泡的,夫人可以放心喝。 先前那茶点里放的也是寻常药铺抓的安神散而已。 喜宴那晚,我听你的口风,似乎有心藏拙,不想展露手段,为了省些口舌,便用了下策,还望夫人莫怪。” 祝余接过那杯茶,没有喝,随手放在桌上:“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为我所用。”见她问得爽快,陆卿索性也把面前的册子和毛笔统统移开,回答得直截了当。 祝余叹气:“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 陆卿闻言,垂目轻笑:“好一个能救活濒死之人,连尸骨都不畏惧的弱质女流。” 祝余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心下有点恼火,看眼前的陆卿哪里像是传闻中纵情风月的逍遥浪荡子,分明是一只叫人看不透的狐狸。 她严重怀疑,成亲当日即便自己不出头,这厮也有他自己的办法去化解那一场危机。 可是偏偏自己沉不住气,一听说有人想要逍遥王府满门抄斩就急着跳了出来…… 一边想做富贵闲人,一边又管不住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陆卿见她有些恼了,便收敛下眼中的笑意,正色道:“我本无意娶妻,然而圣意不可违。 既然圣上将你赐婚与我,我便打算将你养在后宅里面,或者另开别院给你住。 金银玉器,环佩珠钗,绫罗绸缎,别的命妇贵女有的,便让你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碍着谁。” 祝余忙不迭点点头。 没问题,这些她可以,她可太可以了! 她的反应让陆卿愣了一下,失笑地摇摇头:“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成亲当晚屹王的护卫会忽然中毒,本以为是横生枝节,却让我意外地发现了你的本事。 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一身的胆色和本事究竟从何而来,但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而你那日听闻鄢国公发难,便主动站出来解围,想来也是需要仰仗逍遥王府,希望我们这一门太太平平。 既然今夜你我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与夫人开诚布公。”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放在桌上。 祝余本以为他拿出来的是逍遥王府的腰牌,定睛一看又发现不对,逍遥王府的腰牌她是见过的,金漆上面描着朱红,自带那么一股子皇亲国戚的堂皇富贵。 而现在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块,同样是金漆,上面却是靛青描绘纹路,在腰牌下方,似乎还有一个像是虎头一样的纹样。 “陛下封我为金面御史,赐金面令牌,代他四处行走,考课各路官员施政是否清廉,考察四处民情,其中也包括了督监刑案。”陆卿将腰牌收回去,“此事外人并不知情。” 祝余扶额。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知道的就是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知道得越多,就越难躺平。 “这不是个好办的差事,”陆卿对她说,“办得漂亮,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若是办砸了,就是一败涂地,墙倒众人推。 往大了说,事关天下社稷,黎民苍生。 往小了说,那就是逍遥王一门的平安和富贵。 成亲当日你也是亲眼所见,就连京城里寻来的仵作都是那般老眼昏花,错漏百出,京城以外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可想而知。 这世道并非一池静水,表面上风平浪静,下面却有暗流汹涌。 以夫人的手段和胆色,不像是那种甘心每日躲在后宅打转的女子,倒不如把这本事用来助我,于人于己,于公于私,都是好的。” “于公听明白了,于私有什么好?” “你可做男儿打扮,以长史的身份随我四处行走,外面天高地阔,总比拘在那么一方天地之中好得多。” “倘若我偏偏就想在后宅安宁度日呢?”祝余隐约觉得不论陆卿话说得多漂亮,自己其实已经上了他的贼船,很难下得去了,但还是不甘心地挣扎道,“您怎么说?” 陆卿像是猜到她可能会这么说,笑了笑:“无妨,不管怎样,这一次来都来了,还请夫人陪我走完这一遭。 若是此番了结,夫人依旧向往终日蜗居后宅,我自不会勉强。 陆某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陆卿这一番话说得倒也算是态度坦荡,但这话又等同于回答了祝余先前的疑惑。 “所以今日那破庙里的死尸果然是您有意安排的?”她忍不住问。 陆卿摇头:“今夜那具尸首的确是意料之外。 我本是听说这一带有一个清水县,周遭传闻‘鬼仙运财’之说,近来陆续死了不少人,打算过来查探一番,没想到天降大雨,避雨的时候凑巧就撞见命案,恐怕只能说是天意了。” 祝余不甘心,但又没办法。 这会儿且不说什么天意不天意的,以她的性格,在验看过那具尸首之后,若是不继续探究下去,这心里其实也是没着没落的,横竖也是不踏实。 思及此,她便顺水推舟接受了陆卿的提议,端起方才他替自己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空茶杯“笃”的一声放在桌上:“一言为定!” 陆卿展眉:“一言为定。” 祝余问清楚了自己的心中疑惑,起身回房,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转身对坐在桌旁目送自己的陆卿说:“破庙中的那具尸首,中衣虽然沾染了血污,但摸起来衣料十分柔滑,不似普通庄户人家穿的麻布中衣那么粗糙,想来应该是这一带的富户。 明日报官时,可以让符文说与衙门里的官差听。” 交代完这件事,她才出了房门,回自己那屋休息去了。 第10章 异香 回到房间,祝余靠坐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心头莫名有一种不安涌起。 这风大雨大的夜……太适合做些坏事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瞎操心,赶忙收回心神,垂下眼皮,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双手。 细嫩干净的一双手,十根手指白生生的,就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记忆中的茧子和压痕都不复存在,只是骨头缝里还有一种亦真亦幻的隐隐作痛。 自己是不是一个甘心守在内宅的女子,她说不好,但是那种夜以继日、风餐露宿的辛苦,祝余可是深深体会过了。 只是听闻锦国女子规矩大,农妇商妇为了讨生活,偶有出外操持的,而越是身份尊贵,高门贵妇,就越觉着抛头露面是个有失体统的事,那是决计不会去做的,只搞一些内宅里的诗会茶会。 而那些诗会茶会,与其说是女子之间的往来,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帮自己的夫家拉拢感情,笼络人脉。 一想到这种事,祝余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疼。 鱼非她所欲,熊掌亦非她所欲。 她想“茹素”…… 第二天一大早,云销雨霁,天还未亮三个人便都已经收拾妥当。 “会骑马吗?”陆卿问祝余。 祝余点点头,在朔国的时候,为了跟着家中兄长一同外出打猎,她硬是成了众姊妹中唯一学会了骑马的人。 本来只是一时贪玩,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符箓将他们的马和马车留在驿站,吩咐驿丞照料,又借了驿站的马,三人骑着往破庙那边赶。 前一夜的雨下得很大,一路都泥泞异常,为了防止马蹄打滑摔倒,他们行进速度并不快。 走了半个时辰的光景,这才到了破庙,门前已经汪着一片雨水,不过院子里倒是还算干净。 只是过于安静了一些。 陆卿眉头一皱,符箓也立刻跳下马背,大步朝庙里冲了进去。 祝余下了马本想紧随其后跟着过去,刚走两步被陆卿一把拉回来:“你走最后。” 祝余现在可是个惜命的人,立刻从善如流跟在最后头,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走进破庙。 白日里的破庙看起来亮堂了许多,也显得更破了,在他们前一夜坐过的地方,符文瘫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刚刚被冲进去的符箓给拉起来叫醒。 只不过他人是已经坐起来了,神智看起来却并不清明,两只眼睛目光涣散无神,两个眼皮无力地抖了抖,就又重新合上了,仿佛只是人被叫了起来,魂儿却还在外面飞。 而在他身后,透过那个半截的破布帘子,神台后侧的石板上早就没有了那具尸首的踪影。 “大哥!大哥!”符箓一脸焦急,他从未见过自家兄长这副样子过,“你醒一醒!这是怎么了?!” 祝余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便径直走过去,示意符箓帮忙扶住符文的头,自己伸手四指托起符文的下巴,拇指指尖用力掐在他的人中上。 须臾,原本睁不开眼的符文眼皮颤颤巍巍睁开眼,嘴唇也动了动,像是想要跟他们说话,又忍不住两眼往后翻。 “这儿左右也没有醒神的药,只能找些冷水来激他一下了。”祝余又掐了一回人中,见作用不大,扭头对陆卿说。 陆卿耳朵里听着祝余的话,眼睛看向门外:“符箓,把你哥扔外头水坑里去。” 符箓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赶忙将迷迷糊糊的符文扛在肩头,大步走出破庙,噗通一声将人丢进外头的那个大水坑中。 符文脸朝下被丢进水坑,冷水那么一激,又呛了一下进鼻子里,果然扑腾了几下,从里面坐了起来。 这会儿他浑身上下都被那一坑雨水浸湿了,寒意透过湿漉漉的衣服传到身上,让他打着哆嗦,倒也真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还有些手脚发软,从水坑里爬出来的时候跌跌撞撞,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那边符箓见哥哥醒了,就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想要把他扶起来,却被符文虚弱挣脱,踉跄着来到陆卿面前,单膝跪地,一脸惭愧抱拳道:“爷,符文大意,着了贼人的道,请爷责罚!” 陆卿方才眉头一直微微拢着,这会儿倒是松开了些许,伸手把脸色发白的符文拉起来:“到庙里去说话。” 符文被符箓搀扶着回到破庙里,人也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看起来一脸懊丧,羞愧不已。 “昨夜我就该把爷和夫人送到驿站后便回来寻你!咱们两个一起守着八成就没事了!”符箓也跟着恼火,忍不住自责。 “你回来也没用。”符文摇摇头,“昨天晚上我一丁点儿都没敢大意,一直清醒得很,到了大约丑时,我忽然闻到一股子腥气,然后又有点香,觉着不对劲儿,打算起身瞧一瞧,结果……” 他有些恼火地攥着拳头在自己腿上砸了一记:“诶呀!我怎么就着了对方的道了!” “那你就没看到人影,也没听到什么声音?”符箓有些疑惑地问。 符文摇摇头。 祝余知道符文和符箓都是练家子,所以他们的耳力和眼力都比寻常人要好很多,假如昨夜来偷尸首的人是从庙门那边潜进来,估计一下子就会被符文发现,别说偷尸,就连脱身恐怕都没有可能。 若是根本没有人潜进破庙里来,那他所说的腥气和香气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朝前一晚他们几个藏身的神台后面绕过去。 陆卿给符箓递了个眼色,符箓连忙跟了过去。 祝余绕道神台后头,这里看起来和前一夜并没有太大不同,光线昏暗,神台后面就没有铺石板了,空间不大,除了被压得光溜溜的地面,就是一堵黑漆漆的墙,连一扇窗都没有。 那堵墙像是用夯土制成的,表面不算平滑,凑近了细看还有一些不明显的裂纹,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墙脚处似乎还有过被老鼠挖出来的洞,又被人用些泥土重新填堵回去,看起来不是特别平整,颜色和也别处略有出入。 等一下…… 祝余把刚刚挪开的视线又重新落回那个补过鼠洞的墙脚处,蹲下身,伸手抠了抠那一团补墙的泥。 她的力气不够大,抠了几下也只是掉下来些许土渣。 第11章 草胎 “夫人,这种事让我来!”符箓看出祝余想要做什么,连忙开口。 只见他蹲下身,攥起拳头就在那补鼠洞的地方捶了一记,原本严严实实堵在那里的泥巴便在这一记重锤之下明显松动了。 然后符箓三掏两掏,就把原本的鼠洞给重新通开了。 “做得好,做得好!”祝余嘴上称赞着,伸手摸了摸那鼠洞下方的地面,果然摸到了一处不大明显的凸起。 她蹲在地上,借助着从鼠洞外透进来的光线一点一点往神台方向查看。 从鼠洞到神台,乍看起来似乎地面平整,没有异样,仔细看却能看出泥土的夯实程度和那鼠洞如出一辙。 “夫人,用不用我去找个趁手的家伙过来挖?”符箓在一旁殷勤地问。 祝余对他摆摆手:“不用,你从前头出去,绕到这破庙后头,顺着这堵墙外面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根埋在地里头的竹管之类的东西。” 一边说,她一边给符箓比划了一下方向。 符箓利落地应了声,急匆匆跑了出去,祝余也绕着神像,凑近了仔细一圈圈的打量,鼻子里似乎也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 她一边绕着神台走,一边仔仔细细闻着,感觉那气息逐渐变浓了一点,越接近神像前面,就越清晰。 绕回到神像正面,祝余抬头近距离看了看前一天夜里没有太留意过的那尊神像。 前一晚以为是石刻的神像,这会儿在光照之下再一看,竟是一尊草胎泥塑,从那神像残缺了的面部分明可以隐约瞧见里面的稻草纹路。 祝余眯了眯眼,心中的猜测又坚定了一点,仰头朝神像上头看了看,心里琢磨着,两只手已经支在供桌上,想要撑起身体爬上去瞧个究竟。 “夫人且慢。” 陆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祝余扭头看他。 “符文,你上去。”陆卿先吩咐了符文一句,然后又对祝余说,“虽说能者多劳,但并非要事事亲躬。 有些事夫人只需动动嘴就好。” 符文这会儿也恢复了精神,得了陆卿的吩咐,麻利地爬上单手一撑翻上神台:“夫人,您要我做什么?” “帮我闻一闻神像脸上漏草胎的地方,有没有你昨天夜里闻到的那股子异香?”祝余朝神像脸上残缺的地方指了指。 符文凑近神像闻了闻,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从神台上跳下来,生怕迟一点自己又会被迷晕过去。 他有些担心地扭头祝余和陆卿说:“有!一模一样!就是这股子奇怪的香味儿! 爷,夫人,你们快快退后!离这神像远一点!” “不必担心。”祝余看他这般紧张,开口安慰他,“这迷香气消了,散得也快,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早就没事了,留下的就只有香料本身的气味而已。” 符文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头脑昏沉的感觉,意识到方才的反应有些一朝被蛇咬后的一惊一乍了,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从神台上跳下来。 “夫人,您懂得可真多,凭气味都已经知道这迷香的药性了!”他语气里透着满满的佩服。 祝余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迷香是什么药性。 只是昨夜那歹人将你迷翻已经是过了丑时,再过不了个把时辰就要天光大亮,搬运尸首的时间也不宽裕。 若是迷香药效持久,迟迟散不掉,那他们自己进来岂不是也要被迷晕在地? 为了不给自己添堵,就必然要用起效快,散去也快的迷香才行。” 符文听得直点头,觉得自家夫人说得十分在理,想到前一天夜里自己着了贼人的道这件事,他又冒出一个疑惑:“可是昨夜我明明十分警醒,这破庙别说门口,就是院子外头都没有人靠近过,房顶上莫说是人,就是野猫都没有半只。 为什么我会突然就被迷香放倒,为何那香气还会残留在神像的草胎上?” “这个问题,你问早了。”祝余摇摇头,指指破庙外头,“待会儿符箓回来,答案还得他来给咱们。 不过……你用不用去换身衣裳?可别着了凉。” 符文身上的衣服方才被丢进水坑里湿了个透,这会儿半干不湿的贴在身上,瞧着就很不舒服,很冷的样子。 符文摇摇头:“谢夫人关心,我没事!中了迷香之后醒过来总觉得昏沉,这样刚好提神。” 说话的功夫,符箓从外面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夫人,您让我找的东西找到了!在破庙后头大概一丈开外,真真被我在石头缝里找到了一截竹管,大概有碗口那么粗! 那竹管口上被人用一团布塞着,我趴地上瞧了瞧,里头是空心的,通的!” 符文茫然地看着自己兄弟,又看看祝余,似乎还没有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难怪你昨夜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就中了迷香。”这回推测彻底坐实,祝余长舒一口气,指了指那尊神像,“那神像是草胎泥塑,外头原本是厚厚的泥,里头的草胎却是透气的。 有人利用神像头顶泥壳脱落能通过草胎透气这一点,用空心竹筒埋在地下面,通过墙脚的鼠洞通向外面。 歹人进来搬尸首之前,先燃了迷香丢进竹筒封住口,竹筒中空,迷香顺着竹筒往透气的一头散开,正好就从神像的草胎里面冒出来,待到庙内的人被迷晕,他们再到庙里来,杀人或者搬尸。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神台里面、神像下面应该也被他们给挖成了空心的了。” 符箓一听这话,立刻跑过去,一跃上了神台,两手推着神像一使劲儿,将那神像生生推开一尺。 下面的神台上果然露出了一个中空的圆洞。 “爷!夫人!快看,真的有!”符箓两眼放光,看向祝余的时候神情愈发崇拜了。 陆卿走到跟前看了看,圆洞中间确实有一段竹筒。 “去,到外面那个水坑旁边弄些泥巴,把这竹筒用泥糊结实,再把神像一丝不差地推回原处。”他收回视线,吩咐符文符箓两兄弟。 第12章 祝二爷 “爷,既然咱们都发现了,干嘛不干脆一股脑都给他铲了!看这帮腌臜东西还怎么害人!”符箓不解,“怎么还要给他好生好样的弄回原处去?” “近来清水县一带,关于鬼仙的传闻愈演愈烈,牵扯到的人命不止昨夜我们发现的那一条而已。 那凶徒在杀人之后,夜里冒着大雨也要来将尸首运走,不希望这鬼仙庙中有人丧命的事情传扬出去,或许是为了日后故技重施。 若是我们将这些都铲了,砸了瓮,还怎么捉鳖?”陆卿冲符箓摆摆手,“快去。” 符箓这会儿也明白过来,连忙和符文一起弄了好些泥巴,趴在神台上仔仔细细把那里面藏着的竹筒堵了个结实,又将神像仔仔细细推回原处,还细心地把神台上的印记都拂去。 祝余站久了有些乏,索性在稻草上坐下来等,手肘支在腿上,手托着腮,兀自发呆。 前一晚那死者在濒死之际明明流干了身体里大半血液,但地上的血迹又很少。 昨夜祝余辗转难眠的时候还在心中揣测过,那血到底去了哪里。 今日听符文说他在闻到异香之前,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心底便大概有了猜测。 只是为什么呢? 放迷香就放迷香,却为何要加入人血,难不成这是什么奇怪的引子? 若是说剖尸验伤那些,祝余自觉手拿把掐,小菜一碟,但涉及到迷药奇毒那些东西,她可就一窍不通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符文、符箓兄弟二人已经弄好了那些,拂去手上身上的灰土,齐刷刷看向陆卿,等待他发话。 祝余起身过去看看,发现符箓还特意绕到后面,又把方才亲手抠开的鼠洞也塞上。 她暗暗惊讶,没想到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莽汉,做事倒是很细心。 陆卿站在神像前,眼睛看着前一夜陈尸的地方,若有所思,半晌也没有开口。 “爷……”符文等了一会儿,开口问,“这样一来,还要惊动这边的衙门吗?” “不用,原本想着发现了尸首,看看这边的衙门会如何处置,现如今尸首也不翼而飞,倒是不需要早早惊动他们了。”陆卿方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会儿倒是松开了眉头,回身对符文说,“你在这一带仔细查探,多去人迹罕至处寻觅,看看能否发现凶徒的藏尸处。” “那这鬼仙庙……不需要我暗中守在这里吗?”符文并不敢违抗陆卿的命令,只是有些不甘心,他的手在身侧攥紧了拳头,很显然是还在为自己被迷晕的事情而恼火,“万一那厮故技重施,咱们已经堵住了放迷香的竹筒,只要我在附近埋伏好,只要他现身,我定能将他擒获!” “这破庙周围,你打算在哪里暗中守着?”陆卿反问。 符文张了张嘴,发现这事儿他还真答不上来。 这破庙周围也没个什么遮挡,只有后头一片小树林,夜里倒算是个藏身之处,到了白日里就藏不住什么了。 破庙本身就更不用说了,说是一座庙,实际上不过是低低矮矮的那么一间夯土屋子,上头的瓦片这么多年下来保不齐都酥得差不多,也不大方便伏在上头。 “能在这破庙里面布下这样的机关,说明这一带对方比你熟。”陆卿对符文摇摇头,“你要如何在一个对方更熟的地方守株待兔?” 被陆卿这么一说,符文虽然有些丧气,却也认清了眼前的局面,点点头:“爷,是我心急了! 您放心,我必定将那藏尸地给找出来!您就等我的消息!” 说罢,他一抱拳就往外冲,刚一迈步又被陆卿扯住后衣襟拉了回来。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么半天也该清醒得差不多了,去符箓包袱里拿身干衣服换了再走。”陆卿把符文往符箓那边推了一把,有些无奈。 看得出,符文的确是憋着一口气的,急急忙忙拿了干爽衣服跑去后头换上,然后便先一步出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陆卿踱到破庙门口,朝外面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扭头对祝余说:“不知夫人可愿陪我到这附近的清水县去走走看看?” 看他那一派悠闲的样子,轻飘飘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带祝余去踏青呢。 经过前一天夜里的推心置腹,祝余自然不会拒绝,冲陆卿挤了个“诚意满满”的笑容:“乐意之至。” 陆卿回她一笑,又冲符箓吩咐道:“从今往后,在外行走时,夫人便是我身边的长史,你要唤她一声祝二爷。” 符箓从主子大婚那日就被酒席间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布衣男子一手“活死人”的本事惊得不轻,到后来发现对方竟然是刚嫁进门的夫人,就更是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前一晚看着夫人镇定地验看尸首,无论见识还是胆色都绝非寻常女子能够媲美的,心里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本就是个习武的粗人,平日里除了陆卿的规矩外向来不拘小节,也最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清规戒律。 这会儿听陆卿说以后手段厉害的夫人会以“祝二爷”的身份行事,他只觉得莫名兴奋,巴不得有更多机会开眼界,旁的全部在乎。 “是!”符箓咧嘴一笑,冲祝余煞有介事地一抱拳,“属下见过祝二爷! 祝二爷您放心,在外头只要有我符箓在,绝对能护着您周全!” “有劳有劳!”祝余也笑眯眯地同符箓还了个礼。 抛开自己想要做个富贵闲人的心愿不谈,单说陆卿这惊世骇俗的用人之道,还有他身边亲随对自己的这种态度,倒也是让祝余有些另眼相看的。 出嫁前在朔国娘家时,她也曾一不小心展露出过一些与其他女子不同的头脑和胆量,但父兄大多持得是“你一个女子又能懂得什么”的态度,压根儿不加理会,一笑置之。 那种遭人看轻的感觉着实窝火。 自己想要韬光养晦,与旁人视她如无物,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就冲这一点,她对先前陆卿给自己的差点里面偷加安神散的事情稍微谅解了几分。 第13章 十色锦 三个人,三匹马,从破庙启程,朝附近清水县出发。 这两处相去不远,大概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一路上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荒地,还有一些因为无人居住而显得格外破败的农舍。 “这里的农户都去了哪里?怎么都无人耕种?”祝余有些诧异,按理说此时已是初夏,正地里庄稼生长的好时候,可是周围看起来却十分荒凉。 “很多人都去了南境。”陆卿端坐马背环顾四周,徐徐答道,“锦国南境与澜国相邻,澜国三面环水,除了生产白脂玉石外,以捕鱼和纺织最为擅长,这天底下出名的绸缎绫罗,十有八九出自澜国。 但因他们不善耕种,又以水路居多,用以制作染料的矿石、花草便都是向锦国来买。 大约两年前,澜国向圣上进贡了一批锦缎,名曰十色锦,听说是用了特别的技艺,让那布料的色彩随移动而斑斓多变,瑰丽异常。 圣上将那锦缎赐予宫中近年来最受宠爱的端妃,端妃命尚衣库用十色锦裁制曳地八幅裙,在元日宴上为圣上献舞。 那裙角流光溢彩,令端妃恍若足下生莲,天外飞仙,惹得圣上龙颜大悦。 之后此事传出宫外,京城中的命妇贵女们便趋之若鹜,其他富户家眷也纷纷有样学样,以至于十色锦千金难求寸尺。 于是便有澜国客商到锦国来重金求购染十色锦的染料,那染料种植的人少,自然价格高昂。” 陆卿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朝廷对种粮的农户要征米粮税,而种植用作染料用途的那一类花草却因为先前少有人为之,因而并无额外加收税钱的先例,于是许多农户为了逐利,纷纷放弃种粮,开始种植染料花草。 无奈京城一带冬春寒冷,十色锦所需的染料长不出,便有人干脆跑去南边,或种植花草,或开采矿石,皆是十色锦所需原料。 后来尽管朝廷开始对那些花草、矿石也加征税款,也还是比种粮更加利润丰厚。 你瞧见的这是京城一带,还算好些,锦国北边,这样荒废的农田庄户更是不在少数。” 祝余听得直皱眉。 种植制作染料的花草牟利的事情她虽然没有见识过,但若是把花草换成种桑,那么她倒是熟得很。 不过她并没有吭声。 虽然成亲不过几日的功夫,祝余不敢说有多了解陆卿,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绝非外界口口相传的那个只识丝竹之乐的逍遥王。 那么今日他与自己说这些,应该也不是随口一说而已。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来到了清水县城门外。 和方才路上看到的萧条景象不同,这会儿太阳还没有升得多高,这县城的城门口就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推着车、挑着担,在城门外排起长队,等着查验过后好进城贩货。 祝余的视线落在了前头一个猎户模样的黑瘦汉子身上。 那猎户一身旧衣服,肩头挑着一根长木棍,木棍一端吊着一串野兔,那野兔看起来倒是肥硕得很,皮毛也油亮。 想到前一天夜里那两个烧香求神的人提到的猛兽伤人,祝余跳下马背,若无其事朝那猎户跟前走了几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挑着的那些野兔。 符箓想要跟过去,被已经下了马的陆卿用手中折扇点在腰间,便没有动。 猎户感觉有人凑过来瞧自己的猎物,扭头一看来人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公子,模样生得颇有几分俊俏,瞧着像是个殷实人家才能够供养出来的,连忙开口对祝余说:“小郎君可是想买几只兔子回去? 这兔子又肥又嫩,买回去剥了皮,烤着吃,煮着吃,味儿好着呢,补得很!” 祝余但笑不语,只是伸手摸了摸兔子的皮毛。 猎户见状忙又说:“小郎君可是看中了兔子的皮毛?这些兔子都是我用陷阱套来的,一丁点儿皮毛都没有伤到,在别人那里可不一定能买到这么完好的皮子了。 别看现在刚刚入夏,现在买回去,把皮剥下来鞣制好,制成大氅,差不多天也就凉了,刚好能穿!” “我确实想要添件大氅,”祝余点点头,“不过……这兔子的毛细软又容易掉得到处都是,我却不大喜欢。 这位壮士,你可是这一带的猎户? 不如我许你些定钱,你帮我猎头豹子,我想要件豹裘。 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猎到豹子,银子绝对少不了。” 猎户一听这话,脸上多了几分不悦,像看傻子一样地把祝余打量了一遍:“你这小郎君,瞧着也是个体体面面的斯文书生样,怎个平白无故拿我这猎户戏耍起来了! 清水县这一带何时有过豹子! 我打小就在这一带长大,牙还没长齐就开始跟着我爹进山打猎,到现在也有三十载了,莫说是豹子,就算是豹子尾巴上的毛,我都没见过一根!” 祝余闻言也有些失望,似乎有些不甘心,又改口:“要不,我给你银子,你帮我打几只狐狸,我做个狐裘也好啊!” “狐狸也不曾见过!”那猎户有些不耐烦起来,“谁不知狐裘比兔裘金贵!若是打得到狐狸,我何苦一天到晚到处抓兔子! 你这小郎君,若是没那诚意买我的兔子,就不要拿我解闷儿了!” 陆卿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看猎户被祝余惹急了,便对他笑了笑:“舍弟性子顽劣了些,壮士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帮我挑两只肥嫩的兔子,我买回去添个菜。” 猎户本也只是听那小郎君开口就是豹裘狐裘,以为对方是故意拿自己寻开心,所以才老大不乐意,这会儿一见小郎君的家人过来,不光仪表堂堂,还开口要买两只兔子,价都不讲一句,顿时心头的火气烟消云散,喜滋滋地帮陆卿解了两只肥兔子下来。 祝余也不再吭声,做乖巧状,跟在陆卿身后。 没人比猎户更知道这一带都有些什么飞禽走兽,既然这猎户说这一带别说豺狼虎豹,便是狐狸都没有半只,那荒野破庙里面有猛兽伤人当然纯属无稽之谈。 那么“鬼仙庙”的香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被猛兽叼了去的这个说法,到底是求财者为了给自己壮胆而编出来的,还是在庙里布置竹筒放迷香的歹人故意传扬出去,好让人放下戒心,这还真不好说。 毕竟人的心思最难琢磨。 同样都是“万一”,在遇到好事的时候,就总觉着“万一”那个狗屎运就砸自己脑袋上了呢? 等到面对坏事时,又会想,都已经是“万一”的事了,哪会那么巧就被自己遇见。 主仆三人牵马进城,县城里已经很热闹了,本就在城内的小贩在路边摆起了摊子,街边的商铺也大都开门迎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 祝余有些惊讶,东张西望,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 陆卿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跟着她的步调走,就多了几分闲庭信步的感觉。 “这县城从外面看并不起眼,没想到里面竟然这么热闹繁华!”祝余感叹。 “这一带方圆百里内,就只有这么一座县城,自然数这里最热闹。”陆卿回答。 祝余挑眉看他,低声问:“所以祭扫之后,我们实际上是朝着远离京城的方向又走了百余里?” 陆卿一脸坦然地回她一笑,不置可否,朝前面看了看,一指不远处一间食肆:“走,到那儿去,叫那边的厨子把这两只兔子烤了。” 第14章 鬼仙 这会儿还没到晌午,食肆里人还不多,小伙计正百无聊赖倚在门口东张西望,忽然见到有人登门,立马换了一副表情,热情地迎了上来:“几位客官里面请!来我们这儿用饭保准你们不后悔!我们店的厨子,那可是从京城里面学徒出来的,保准儿您几位吃到的饭菜就跟京城里头名厨做得一模一样!” 陆卿扫了一眼在柜台后头算账忙碌的掌柜:“怎么没瞧见你家老掌柜?” “哦,您还是个熟客!”小伙计一愣,忙说,“那还是小的眼拙了,竟然没认出您来,我说怎么方才瞧您特别眼熟呢! 贵客里面坐,这边清静,挨着窗子,还能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景儿! 老掌柜……嗨!一大早咱不说这晦气话,免得影响您的胃口!” 陆卿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追问,三人在窗边桌前落了座,他示意符箓把手里提着的两只兔子递给小伙计:“让厨子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不过剥皮的时候仔细着点,不要弄坏了。”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银饼递了过去。 小伙计一见银饼,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忙不迭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来,态度愈发热情:“好咧!贵客是要拿皮子回去有用处,小的省得! 您几位稍候,我先把兔子送到厨房去,再给几位拿壶好茶!” 小伙计手脚麻利,果然很快就把兔子送去了厨房,又端了一壶茶和三只茶杯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正准备要离开,忽然被陆卿叫住。 “一大早也没有什么客人,不如在这儿陪我们聊聊?”他示意符箓倒茶,自己和小伙计搭讪。 小伙计本也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再加上方才的银饼子揣在怀里沉甸甸的,他偷瞄一眼在柜台后头拨算盘珠子的新掌柜,点点头,堆起一脸笑:“成啊!贵客不嫌我聒噪,我巴不得陪您说说话,帮您解解闷儿呢!” “我之前来过你家店几次,和那老掌柜也算有些交情。”陆卿从符箓手里接过茶盏,“你方才说担心提起来晦气,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客官,您……这是百无禁忌?”小伙计也知道对方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那么多银子,必然是想要打听什么,本还暗暗揣测着,怕对方问起什么自己不好乱讲的东西,一听他只是想问老掌柜的事,松了一口气,“其实啊,我们老掌柜他死了,就前阵子的事儿! 您要是早来个月余,还能瞧见他呢!” “我记得你家掌柜虽然上了点年纪,身体倒是一向不错的,怎么会突然死了?”陆卿面色微变,“难不成……你们这县城里闹了什么瘟病?” “贵客莫慌,您看那外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像是闹瘟病的样子么?”小伙计赶忙摆摆手,指指窗外,“所有人都好得很,老掌柜他……他死得有点邪性,所以我刚刚才不敢跟您几位面前提,怕听了之后心里头犯忌讳!” “哦?”方才一直没有吭声的祝余,这会儿刚好接上了话,一副很有兴致疑问究竟的模样,“难不成,这光天化日,你们这县里头还能闹了什么妖魅邪祟不成?” 小伙计忙不迭冲摆摆手,朝另外一边的新掌柜迅速瞄了一眼:“贵客,可不敢这么大声说!” 他蹲在桌边,手里拿着粗白布假意擦拭着,小声对陆卿说:“贵客应该不是本地人?打哪儿来?一路上可听说过我们这边有个’鬼庙’?” 祝余摇摇头,陆卿也没有吭声。 小伙计忙说:“就是离我们县城十几里开外,有一个山神庙,原本已经荒废了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近些时日倒是忽然又香火多了起来。 有的人去求财,没多久就天降横财,有的人也去求财,结果非但没得着金银财宝,还把命给搭进去了。 后来听人说,那山神庙应该是荒废了之后,被什么妖物给占了,那东西能让人发财,也能让人横死。 要是命里有那个财气的,就能够发财,要是命里本没那财运还要硬求的,就会死于非命。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这么邪门儿?”祝余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又问那小伙计,“那你们之前的老掌柜,也是跑去那里许了愿了?” “这事儿我也是自个儿瞎猜的。”小伙计讪笑,“去那里求财的,谁也不愿叫人知道,外头都说那庙邪得很,谁去那里求财,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心术不正,想要那来路不明的横财么! 不过我们那老掌柜平时小里小气,大概两个多月前,有一天,他一弯腰,您猜怎么着? 当啷一下,从他怀里掉出一锭银子来! 这么老大!” 小伙子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一锭银子的大小:“不怕几位贵客笑话,我打记事起,那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全须全尾的银元宝!” 祝余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虽说表情上的反应是略有夸大的,算是为了迎合一下小伙计的情绪,但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要知道,寻常百姓买一斗米不过十几钱,买一匹做衣裳的粗布不过百来钱,全家起早贪黑操劳营生,也只能赚到不过二百钱,在手里还没等攥热就又拿去换了衣食。 穷苦一些的人一辈子连银角都没有摸过,别说银锭了。 小伙计在食肆里谋生,来往食客当中自然有出手阔绰的,不过从他方才看到陆卿给他那一两重的小银饼时脸上惊喜的表情,不难想见一枚十两银锭会让他感到多么惊诧。 “那老掌柜……是怎么死的?可是死在了那‘鬼庙’里头?”祝余压低声音,问小伙计。 “那自然不会!若是真死在那庙里,估计也就不会再有人不信邪了!”小伙计摆摆手,“最开始的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外头都说,那鬼庙里的鬼仙吃人不吐骨头,之前也都是如此,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就再找不见了! 后来家里头到处找,还真给找到了,说是在一棵被雷劈死的空心老树的树干里头,那人啊……” 小伙计打了个哆嗦,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浑身上下干巴巴的,惨白惨白,就好像被人都给榨干了似的! 反正旁人都说,老掌柜肯定是不敬鬼仙,惹恼了鬼仙,求财不成丢了命。 要我说啊,还是命里有没有财运的说法靠谱点儿! 我们那老掌柜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命,没有那么大的福气,偏偏要求那么大的财,实在是还不上愿,倒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第15章 美酒 “他们?”祝余敏感地抓住了小伙计话里面的关键,“他们是谁?” 小伙计咧咧嘴:“这种事儿,贵人觉着听着都犯忌讳,晦气得很,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平时日子过得寡淡,不就指望点儿谈资解闷儿呢么……” 祝余听他这么说,也笑了:“巧了么这不是!我这人百无禁忌,就是怕闷! 那你说那鬼仙庙求财,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发横财,发横财的可是你们清水县的?” “那我倒不知,都是口口相传,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只说人家不但好得很,还凭空得了许多银两!”小伙计似乎对那横死的老掌柜也并没有几分同情,语气轻飘飘地说,“要不我怎么说是老掌柜没有那福气呢! 亏得那日我在店里头招呼客人,听说啊,跑去城外看他死状的,回来都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估摸着是挺吓人的……” 正说着,那边在柜台里拨弄算盘珠的新掌柜忽然冲小伙计招了招手。 小伙计赶忙给祝余赔了个笑脸,跑了回去。 新掌柜也冲这边殷勤地笑了笑,转脸问小伙计:“你别一大早光在那儿打扰贵客用饭! 卢记酒坊送酒的伙计怎么还没来? 他们家这酒都已经拖了好几天没给咱们送了!再耽误下去,咱们店里可就没酒可卖了! 趁着这会儿店里没什么人,我在这边招呼着,你赶快去卢记催一催!” 能在店里面揣着赏钱跟客人闲聊,谁会愿意出去跑腿儿。 小伙计一听这话,顿时苦了一张脸,但他又不能违抗掌柜的吩咐,只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小跑着出了食肆。 小伙计走了没多一会儿,食肆里又来了两个人,一副惺忪的眉眼,一看就是嗜酒的酒蒙子,也是店里老主顾了,和那新掌柜都已经十分熟稔。 “掌柜的,上酒上菜!还按老样子来!”其中一个人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就先开口喊了起来。 掌柜也不敢怠慢,赶忙端起笑脸招呼,到后厨吩咐了一下“老样子”的菜品,又到后头去,过了一会儿抱出来一只小坛子和一碟卤肉。 “二位,酒来了,菜我也先端上来一道,您二位先喝着吃着,其他的我一会儿也都给送过来!”掌柜把酒菜放在桌上,嘴里招呼着。 那两个熟客看到他抱上来那个看起来很旧,表面都没有什么光泽了的小酒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惊讶:“这是什么?这酒坛子看着可不像是卢记的东西啊!” “是这么回事儿,那卢记都好些天没来给我们店里送货了,之前送来的早就卖得七七八八。 您这是来的够早,我们店里头的酒都已经所剩无几,但好歹还有,若是卢记再不送货,恐怕明日不光我们家,整个县城的食肆都没有酒卖了! 这都是最后两坛了呢!”掌柜唉声叹气地向他们解释。 那两人一听,倒也没再说什么,酒蒙子最在意的还是酒,只要能喝得上,是哪里送的货倒也不甚在意。 只是那酒坛看起来有些旧,上面还落了些灰尘,他们当中一人拉过小酒坛,有些嫌弃地把上面的灰尘吹掉,将坛口的封纸扯开。 一股酒香顿时飘散开来,不光两个酒客闻到了,就连坐得不远的陆卿和祝余他们也都闻到了。 祝余吸了吸鼻子,她不是个酒徒,但却也能感觉到这酒怡人的香气。 只是这酒香当中,似乎夹杂着某种别的香气,很淡,若隐若现,但是又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祝余微微蹙眉,努力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这种气味。 那两个酒客估计也没想到这酒闻起来那么香,原本对又脏又旧酒坛子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忙不迭倒了两杯一饮而尽,随即发出了满足的轻叹。 两人原本还打算在下酒菜没有上齐之前等一等,这会儿被这一杯酒勾着,肚子里的酒虫都已经耐不住了,菜也不等了,径自喝了起来。 二人一边惊叹着这酒的口感有多绵滑,入喉有多柔顺,这一坛酒还没有喝完,便着急开口叫掌柜把剩下的也给他们留着。 祝余把视线收回来,看了看陆卿,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符箓:“想不想喝一杯?” 符箓愣了一下,又看看陆卿,见陆卿也没有吭气,便点了点头:“想啊,那自然是想的!” 此时正好之前叫小伙计拿去厨房的兔子也被做好了,连带着其他小菜一起被掌柜送了上来,听见他们的话:“几位客官是还需要些旁的东西?” “方才那酒,我们也想要来一坛。”祝余对掌柜说。 掌柜面露难色,方才那两个熟客说让他把余下的酒也留给他们,他是听到了的,这会儿一坛酒两家要,也让他有些犯难。 陆卿捏了个小银饼递给掌柜:“掌柜的,这天日渐炎热,实在是口干得厉害。” 掌柜一瞧那银饼子,顿时什么纠结都没有了,往袖子里一塞,笑道:“客官稍候,我这就帮您拿过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酒被拿了过来摆上了桌。 祝余把酒坛子拿过来,距离近了一些,方才还很缥缈的香味儿也愈发明显起来。 她对陆卿点点头,把酒坛子递了过去。 陆卿伸手接过,在这酒坛上果然残留着淡淡香气,与之前破庙里的极其相似。 他把酒坛放在桌面上没有再碰,三个人若无其事吃着菜。 另外那一桌的酒客倒是越喝越来劲儿,没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就把一小坛酒都给喝完了,两个人喝得红头涨脸,意犹未尽。 “掌柜的!再拿酒来!还要方才那种!”其中一人满脸通红,粗着嗓子招呼掌柜,明显已经上了酒劲儿。 掌柜的被他这一嗓子也吓了一跳,上前赔笑脸:“二位今天真是好兴致啊! 但是实在不巧,方才本店最后一坛酒,刚被那边那桌贵客给买了去,店里头这会儿没酒了。 不过您二位别着急,我家的伙计已经去卢记催了,说不定啊,这会儿卢记送酒的车就已经走到半路上了! 二位先慢慢吃,稍等片刻……” “不不,今儿我不要卢记的!平日里喝的都是卢记的酒,没想到忽然尝到这样的好东西!”红脸酒客拿起桌上的酒坛子抱在怀里拍了拍,“就要这种!不要卢记!” “客官,客官……”掌柜苦着脸打商量,“要不这样,我叫厨子再给您加个小菜,您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卢记送酒来了再接着喝? 这种酒我们店里头真的没了……” “我都说了不要卢记……”那酒客不悦地咕哝着,眼睛朝旁边陆卿他们那桌一瞥,“欸!他们那边不是还有一坛!我瞧着那封纸都还没开,不如就卖给我! 等卢记送酒过来,你再卖与他们不就好了!” 第16章 只此一家 那酒客嗓门儿很大,这么一嚷嚷,都不需要掌柜过去帮忙传话,祝余和陆卿都听得一清二楚。 掌柜这会儿也很为难,他知道酒蒙子喝点酒就容易来劲,眼看那酒客是不续上酒便不甘心,怕他闹起来不好收场,再一看陆卿他们那一边的三人,有两个瞧着模样俊朗,温雅气派,看起来像是可以打商量的。 可是剩下那一位…… 他看了看符箓,觉得那位的模样犹如金刚在世,莫说是上前去打商量,就是多看上他几眼,掌柜的心里都打突。 更何况,方才买酒,那边的贵客给了自己一枚银饼子,既然收了人家的赏钱,现在无论如何他也张不开那嘴去叫人家把酒让出来。 正在他左右为难,纠结万分的时候,那刚刚还在高声嚷嚷的酒客忽然打了个晃,一头栽倒在地,动都不动一下了。 这下可好,和他一桌喝酒的另外一个人吓得脸一瞬间由红变白,从凳子上崩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酒有问题?那酒有毒?!” 掌柜本来也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嚷嚷,更是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忙不迭摆手:“这话可不敢乱说!酒怎么会有问题!” “就是有问题,王兄他素来海量,平时就算不是千杯不倒,也绝没有喝这么一点点酒便倒了的道理! 我就说怎么今日忽然没了卢记的酒,换成了这种,果然是有问……” 那个“题”还没来得及嚷嚷出来,这人也忽然身子一软,也倒了。 掌柜这会儿简直吓掉了魂儿,本能地朝一旁连连退开几步,两只手举在半空中,说话都没了正常的调调,声音直打哆嗦:“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好端端的怎么就……” 祝余起身,大步朝那两个倒地不起的酒客走过去。 如果是寻常时候,她绝对不会想给自己揽这种瓷器活儿,可是现在不同,那酒坛上有迷香的气味,她必须看看这两个酒客到底是什么状况。 “客官,您……您这是……”掌柜见她走到两个酒客跟前蹲下,结结巴巴开口问。 祝余没有理他,一只手抓过先倒地的那个酒客手腕,将两指熟练地搭在上头。 陆卿和符箓也都安安静静看着她,等她开口。 过了一会儿,祝余松开那人的手腕,伸手扒开眼皮瞧了瞧眼珠,又用同样的方法查看了另外一个酒客,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掌柜莫慌,这两位只是醉了,没有大碍。”她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指尖,重新回到桌旁坐下。 “醉了?!”掌柜有些错愕,但同时也安下心来,扶着胸口,顺势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估计是方才猛一下被吓得不轻,这会儿腿都软了,“那倒是稀奇了!这两位也算是我们店的熟客,以往这样的小酒坛子,不喝个两三坛都不尽兴! 谁能想到今天,才这么一小坛,两个人就都醉倒了!” “这酒过去都没有醉倒过人?” “唉!”掌柜心有余悸,加上祝余刚刚查看那两个酒客,帮了他的大忙,这会儿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不瞒您说,若不是卢记酒坊迟迟没有送酒过来,我压根儿都不知道这店里头还有这么两坛酒! 这不就是赶巧儿了么!卢记的酒卖光了,这两个老主顾要喝酒,我在后头翻翻找找,一共就找到这么两坛,被塞在犄角旮旯里头,感觉有日子没被人碰过了。 不是为了店里的生意,我也不会拿出来! 这下可好,幸亏贵客您帮我查看他们的状况,不然我今日怕是满身张嘴也说不清楚。 呆会儿等伙计回来了,我赶紧让他去医馆找个郎中来,可万不能因为这一坛子酒,再赖上了我们店!” 正说着话,被他派出去的小伙计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估计一路都跑得很急,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边的一张桌子一个劲儿喘,说不出话来。 掌柜见状连忙招呼他:“回来得正好,快去医馆找个郎中来,咱们店里有人醉得不省人事了!” “掌柜的,醉了就让他醉一会儿!”小伙计缓了一口气,摆摆手,“之后再想醉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这猴崽子说得什么浑话!”掌柜一听他这么讲,赶忙叱道。 “掌柜的,咱们店这酒算是送不来了,那卢记出事了!” “卢记出了什么事?”掌柜有些惊讶,连忙问。 “我刚才去他们家的酒坊,发现那里面除了两个臊眉耷眼的伙计,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家酒窖里面的酒,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变成了酸臭的! 有一个伙计以前经常来给咱们送货,他偷偷跟我说,他听卢家管事的儿子说,卢家的酒曲也都坏了,就连母曲也都坏了!” 掌柜的听了也吓一跳,他虽然想过卢记反常得没有按时送酒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还有,我听说啊,掌家的卢家大爷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露过面了!”小伙计缓过来一点力气,往掌柜这边凑了凑,“听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踪影了! 外头的人都说啊,他好像是跟老掌柜一样,都是去了城外那个鬼——” “好了好了!快别说些有的没的!”掌柜的嫌小伙计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胡说八道惹麻烦,赶忙掐住话头儿,顺便轰他,“去去去,快去找郎中!” 小伙计本来正在兴头上,被支走了也是不大乐意,噘着嘴跑走了。 不过他也的确是个麻利人,没多大功夫就把郎中带了回来,又按掌柜的吩咐,去后头给祝余他们换了一壶热茶。 等小伙计端着茶壶回来,陆卿冲他招招手:“你方才说卢记酒坊出事了,以后想喝醉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何解?” “客官不是我们这边的熟客吗?竟然不知此事?”小伙计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又自己找了个解释,“哦,我知道了,您是过往商客,经常途径我们清水县,对?” 陆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了,您认得我们老掌柜,却不知道这卢记的门道!”小伙计偷眼瞄了瞄在那边招呼郎中的掌柜,“这卢记啊,是我们清水县这一带唯一的一处酒坊,我们这边食肆、酒楼里头能卖的酒,就只能是卢记的,别家可不许随便酿酒售卖!” “哦?这是为何?我可不记得朝廷有不许百姓私自酿酒、开酒坊的规定。”陆卿扬眉,语气里满是狐疑。 小伙计十五六岁,正是受不了别人质疑的年纪,一听他这个调子,立刻说:“真的!我诳您又没什么好处! 这朝廷没说不许,但是在清水县那就是不行,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除了卢记,还有没有谁家能酿酒贩酒的!” 第17章 暗潮 “既然只能那个卢记酿酒,这又是什么?”祝余在一旁顺势开口,指了指桌上还未开封的那坛酒,“方才那边两个都被醉倒了,不是酒,难道还是醋不成?” “这个啊……”小伙计挠挠头,表情略带几分困惑地看着桌上的酒坛,随即恍然,“哦!这酒竟然被掌柜的翻了出来!我差一点都把它忘了! 这是老掌柜之前从一个挑着担子贩酒的人那里买来的,估摸着也是后搬来清水县这一带的,还不知道我们这边的规矩,还跑来我们店里兜售。 老掌柜瞧见了,八成是有心帮他,就赶紧把他拉到后头,估计是同他说了规矩,酒也买了下来,然后打发他回去了。 之后我可就再没瞧见这人来卖酒!” “老掌柜从那人手里买了多少酒?之前也有把人醉倒的事吗?”祝余朝郎中那边瞄了一眼。 小伙计咧咧嘴:“那酒当初买了两筐,我记得瞄了一眼,约摸有那么七八坛子,买回来就被老掌柜收了起来。 之前这酒老掌柜也没敢拿出来卖过,谁也不知道酒劲儿竟然能大到这个份上! 不过这两位倒也不亏,毕竟卢记那边突然闹了这么大的变故,往后什么时候清水县能买到酒都还不知道呢,他们也算过了把大瘾!” 这边他们和小伙计聊了几句,那郎中也已经查看过两名酒客,确定他们真的是醉酒而已,一脸无奈地坐在桌边给掌柜的写醒酒汤的方子。 “这也是稀了奇了!”那郎中一手捻着胡须,一手写方子,瞥一眼醉酒不醒的两个人,“那卢记的酒素来寡淡,从不曾见过谁喝得醉成这样过! 瞧他们俩的样子,倒好像是把多少年的陈酿给当做新酒喝了似的!” 掌柜听了这话,偷偷挪了半步,把身后桌上的酒坛子挡住,不想叫那郎中瞧见。 郎中倒也没多留意,写完方子,收了诊金便走了。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陆卿等人也没打算再继续吃饭,起身准备离开,刚送走郎中的掌柜连忙叫小伙计把包好的兔子皮毛送了出来,看陆卿要带那坛酒走,赶忙又找了一块粗布,帮他把酒坛子包了起来。 “客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把包好的坛子递到陆卿手中,看在之前那个小银饼的份上,低声提醒,“在这清水县地界,那卢记您惹不起,我们也惹不起。” 陆卿倒是从善如流,点点头,接过酒坛子回手递给符箓,带着祝余一同走出食肆。 三个人又在县城里转了转,找了个地段颇为热闹的客栈歇脚,符箓把兔皮和酒坛子放下便又匆匆离开,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祝余坐在桌旁,端详着桌上的小酒坛,鼻息之间依旧能闻到那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但从方才在食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自己没有感到丝毫的头昏脑涨或者昏昏欲睡,这倒也证明了此前的猜测——迷香的香气非常持久,但迷药却散得快。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陆卿:“您之前常来这清水县?” 陆卿睁眼看看祝余:“此前从未来过。” “那您如何知道那食肆的掌柜是新来的,过去的老掌柜不在了?”这个回答令祝余十分诧异。 陆卿嘴角勾了勾:“那食肆外面的酒旗很旧,就连门槛都磨得发亮,必然是一家老店。 我们进门时,掌柜在柜台后头点账,钱匣的钥匙却要反复确认才找得到。 食肆掌柜不可能年纪太轻,既然那个掌柜对店里的一切还不够熟悉,自然是过去的老掌柜出了什么状况,临时找过来的继任。 所谓兵不厌诈,不诈一下,又怎么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祝余没想到进门那一瞬间,面对着小伙计热情的招呼,陆卿竟然不动声色地留意到这么多细节:“那若是猜错了呢?” “那就说自己记错了,把那里错认成了别家。”陆卿把桌上的小酒坛拿在手中把玩着,神色怡然。 祝余没再说话,她觉得这个清水县一带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最初的揣测出入很大。 原本她以为陆卿把自己拐出来,是因为有人在这一带打着怪力乱神的幌子,以“鬼仙驭财”之名,行杀人害命之实。 毕竟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此事会惊扰惊扰百姓,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往大了说,历朝历代,凡是想要找个由头搅动浑水的人,多少都喜欢搞点鬼神天命之说。 然而到了这会儿,结合此前种种,祝余直觉这清水县的“水”,远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深。 而陆卿想要查的,也绝非一个“鬼仙”那么简单。 那个“鬼仙庙”里的尸首被人放光了血,迷翻符文的迷香夹杂着血腥气。 清水县中有个谁也惹不起的卢记酒坊,酒坊掌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疑似与食肆老掌柜一样去过“鬼仙庙”。 明明谁都不敢售卖卢记酒坊以外的私酿,食肆老掌柜却从一个“不懂规矩”的生面孔那里买了七八坛酒。 酒肆从未出售过老掌柜购入的私酿,到最后七八坛却赫然变成了仅剩两坛。 而这来路不明的私酿酒坛子上,同样沾染着鬼仙庙里迷香散去后残留的异香。 所有一切仿佛被一串无形的钩子牵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环。 而这环内也同样迷雾重重。 这清水县虽说不是什么重镇要塞,但也算是距离京城只有百十里地的皇城脚下,纵使祝余涉世未深,也明白单凭那卢记掌家一个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垄断这一带的酒坊生意。 那么背后牵扯到的,自然是官府。 只不过是清水县衙,还是京兆府,就不大好说了。 祝余想起喜宴那晚,陆卿请京兆府借仵作、推官帮忙查验中毒护卫的时候,在场的京兆尹脸色是何等为难,第一反应竟是看向了鄢国公。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把心一横开口站了出来。 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祝余意识到之前陆卿对自己说的话还真是没错,这皇城之下暗潮汹涌,逍遥王一门也被裹挟在这暗潮之中。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想要过不劳心费神的安闲生活,首先就要确保逍遥王府上下平安。 在一道圣旨把她拴在绳子一头之后,只要绳子另一端的陆卿处境复杂,自己的日子就注定简单不了。 第18章 香饵 祝余兀自烦恼着,忽然看到陆卿从桌上取了一只茶盏,撕开酒坛子的封纸,满满地倒了一杯酒。 那酒汤很是清亮,丁点儿浑浊都没有,在白瓷茶盏中呈现出浅浅的琥珀色。 就只是倒入杯中而已,祝余就已经闻得到一股柔和浓郁的酒香,让她这个不懂饮酒之道的人都能够凭直觉判断,那茶盏中的酒必然是上品陈酿。 然后她便看到陆卿捏起茶盏往嘴边送了过去,喉头一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别——”祝余情急,连忙伸手想要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瞪大眼看着他喝了那杯酒。 陆卿放下茶盏,挑眉看祝余:“怎么?夫人有兴致与我共饮?” “我惜命。”祝余毫不犹豫地摇了头:“您实在不应该喝这来历不明的酒。” “因为这酒坛上沾染了和鬼仙庙里同样的香气?” 祝余点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陆卿却笑了:“所以夫人认为那暗中的‘鬼仙’是在无缘由的随意杀人?” “当然不是。”祝余回答得十分干脆,“若是酒坛上没有破庙里相同的异香,那这事还说不准。 前一夜符文留在庙里守着那具尸首,最后只是中了迷香昏死过去,对方并未伤他分毫,这便看得出来,那暗中的凶徒并非随意杀害无辜之人,不论鬼仙庙里有几条亡魂,这其中必然是存在某种牵连的。” “夫人所言极是。”陆卿颔首,“所以这酒不过是幕后之人准备好的香饵,香饵要挂在鱼钩上才能钓得到鱼。 那钩显然在鬼仙庙中。 现在我在清水县,酒在我手里,没了钩的香饵就不再是饵,而是珍馐美馔,你我只管享用便是了。” 说着,他又倒一杯,似笑非笑看着杯中的珀色琼浆:“看这色泽,还有那酒香,估摸着要在窖里封存十年有余。 如此看来,这里头的仇怨不仅深,日子也颇有些久远。” 祝余不得不承认,陆卿这番话不无道理,但依旧对他行事之大胆而感到大为惊异。 好在陆卿并没有把他倒出来的第二杯酒喝掉,就只是放在一旁,否则酒里有没有毒暂且不算,就是像食肆里那两个酒客一样醉得不省人事也是不行的。 又过了一会儿,符箓回来了,手里头大包小包拿了许多,一进门就献宝似的把东西一股脑堆在桌上。 “爷,夫人,东西我都买回来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对面前的两位主子说道,“方才我在这清水县里打听了一大圈,那家食肆的掌柜和伙计还真没诓骗咱们,这县城内外,能够酿酒贩酒的就是卢记酒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卢记果真出了事,母曲和酒都馊得馊臭得臭,卢记掌家不知所踪,酒坊外头围满了上门讨要钱款和酒的商铺伙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 我本来还想在那边再多瞧一会儿,结果来了几个衙差,说是要把卢记的管事和卢家的人都带去衙门里头问话,我怕继续留在那边太惹眼,便离开了。 之后便到街市上去,依着爷的吩咐,买了些吃食糕饼回来,都在这儿了!” “街市上如何?”陆卿随手拿起一包点心看了看。 “瞧着是挺热闹的,可走上一圈,发现铺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 符箓指了指那几包东西油纸上面的章子:“街东头一家李记糕饼,走到街中间就又看到一家,再走到街尾,竟然还有一家。 还有瓠羹店之类也是如此,看着左一家右一家,仔细一看招牌,都是同一家! 那街市上人多是多,可是一个沿街兜售的小贩都见不着。 这地方可真是奇了怪了。” “别的行当可有什么卢记类似的遭遇?” “不曾有过。我买东西的时候与店中伙计攀谈过,似乎整个清水县里唯独卢记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陆卿满意地点点头,从那些点心吃食里面挑了几样递过去:“做得不错,拿回房中吃些东西,歇一会儿。” 符箓被打发走,陆卿把余下的几包吃食拆开来摆在桌上:“夫人方才在食肆里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该饿了,快吃些东西,也不枉为夫特意叫符箓去买回来。” 祝余抬眼,对上陆卿的视线。 陆卿的一双眼睛生得好看极了,眼角微挑,似乎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双眸深邃,似有隐隐波光,盯着人瞧的时候,难免把人瞧得心旌摇曳。 而此刻,祝余却稳得很。 那一双眼睛的眼底全无温度,所有的笑意和波光不过是浮在表面罢了。 祝余没瞎客气,从他手中拈起一块点心尝了尝,算不上可口,倒也不难吃,在这样的一个县城里也没办法要求太多。 顺便她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 陆卿瞧她自顾自吃喝起来,嘴角一挑,笑道:“成亲那日夫人还拘谨得很,今日倒是自在了许多,这让为夫心里备感安慰。” “那是自然,刚买回来的糕饼,吃起来确实要比事先备下的安心。”祝余回他一笑,意有所指,“再说了,就算是田舍汉家中的牛马,耕作前也得喂足了草料才成呢。” 听她这话,陆卿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夫人切莫妄自菲薄,眼下诸多事情,我可还得仰仗着你呢。” 祝余相信他这话说得倒是颇有几分真意。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有了底。 自己这位夫婿虽然顶着个“逍遥王”的名头,却与外界传闻截然不同,看着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不甚在意,散漫得紧,实则却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主儿。 光是那日面对鄢国公的发难却仍能淡然处之这一点,就已经算是个狠人了。 祝余无法看穿陆卿的心思,但那夜二人话说得倒也足够坦诚,让她知道陆卿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这也是她现如今松弛下来的原因。 当一个人从夫婿变成了上司,那她需要知道的就只是对方的诉求,然后去完成任务。 坦诚需求,各取所需,这比揣测一个人的真心来得简单许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想到这里,祝余意识到一个之前险些被自己忽略了的问题。 第19章 随从 “这鬼仙庙一案,恐怕绕不开清水县衙?”祝余把手中的茶盏放回桌上,咽下口中的点心,开口问陆卿。 “确是如此。”陆卿回答。 “早先您说要我以长史的身份在外行走……”祝余皱了皱眉,“可我一无告身,又无腰牌,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若是被衙门的人质疑,那该如何?” “夫人多虑了,有我在,没人敢质疑你的身份。”陆卿微微扬起下巴,说话的语气随意之中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夫人倒是提醒了我,若要名正言顺,的确还是要有敕牒、腰牌傍身才更加稳妥。 这倒也不难,待这次回京城之后,我去帮夫人讨来便是了,下次再随我外出时……哦,差点忘记了,夫人说过,你向往的是内宅寻常妇人的活法儿。 那此事就容后再议!” 祝余刚刚吊上来的一口气,随着他的后半句话又落了回去。 两个人都吃了些东西,陆卿起身回房,叮嘱祝余稍作休息,一个时辰后在客栈门外等着自己。 祝余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索性靠在床边小憩,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起来整理衣装,重新绾好幞头,便下楼去。 到了客栈门口没有瞧见陆卿,只看到一个背着箱笼的黑脸汉子正在一旁歇脚。 她只好在门边等着。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陆卿来,祝余多少是有点着急了,转身打算回客栈里头去找他,却瞧见一旁那个黑脸汉子正看着自己。 那人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皮肤看起来很是粗糙,胡子拉碴,站在那里背着个箱笼,姿态也有些佝偻。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毫不避讳地一直盯着祝余。 那脸看起来很陌生,但是那双眼睛,方才垂着眼皮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与自己直视,分明就是陆卿的眼睛。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果真不假。 祝余一愣,怕自己表现得过于惊讶会引来旁人的注意,尽量一脸平静,却仍旧忍不住仔仔细细把面前的陆卿打量了一遍。 陆卿站在那里,背着箱笼,一副老实巴交随从的样子,任由祝余端详自己。 本以为她会忍不住问点什么,却见祝余迅速把自己端详了一番,便冲自己勾了勾手:“走!” 他略微一愣,低下头不让旁人看到诧异过后眼中的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街市上和符箓说得一样,两边林立着许多店铺,仔细一瞧不难发现来来回回的招牌始终就那么几家。 这会儿街市上人不少,不过买东西的却不多,大多数人都急急忙忙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街旁店铺门口的小伙计,人走不掉,但瞧那伸长脖子张望的样子,倒像是魂儿都跟着别人一起跑了似的。 祝余经过一间铺子前,开口向门口的小伙计打听:“小哥,这些人都是干嘛去啊?为何如此热闹?” 小伙计瞥了一眼,一看是个白面少年郎,身后还跟着个背箱笼的随从,一看就是不知内情的外乡人,便说:“他们啊,都奔着瞧热闹去的! 我们县城里有个卢记酒坊,之前横行霸道,欺行霸市,现在出了事,方才一群人拿着爆竹、纸炮那些,要去卢记门前放呢!” 祝余一听“卢记”二字,心中便有了想法,当即谢过那人,和身后的陆卿交换了个眼色,二人顺着人头涌动的方向,跟着一起朝那卢记所在的地方走。 县城毕竟不大,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卢记酒坊外头。 卢记酒坊规模不小,盘踞在县城东南一隅,大门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门口挂着一排酒旗,在风中摇曳着。 祝余不禁在心里面感叹,这卢记出事是多么的毫无征兆,又是多么的势如山倒,这些堂皇的酒旗尚且完好如新,卢家的势力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卢记酒坊门前的空地原本应该是比较宽敞的,但是这会儿已经挤满了人,只在门前让出了一小片的空地。 随着人越聚越多,酒坊门口的空地越缩越小,人群逐渐朝大门口靠拢过去。 酒坊门里面的小伙计也不敢再趴在门缝里偷看,急急忙忙想要把大门关紧。 估摸着是这个举动激怒了外面的人,有人立刻冲上去阻拦,门内门外闹作一团。 祝余觉得这架势看着不对,便没有跟着往前挤,扭头问一旁的人:“不是说都跑到卢记门前敲锣打鼓放爆竹的么?这怎么一个也没瞧见?” 那人瞥他一眼,有些不悦:“去去去!想看人放爆竹敲锣打鼓,你去卢家宅子外头看!我们这都是来找卢记讨要买酒的货钱的!” 祝余有些无奈,谁能想到一个卢记出了事,竟然门前的“热闹”还能够“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二人只好又打听了卢家宅子在哪里,一路摸了过去。 果然这边的气氛就热闹得多,一群人围在门前,有人点燃一支爆竹,随着一声炸响,周围一片欢腾。 看得出来,这卢记上下原本在清水县着实惹恼了许多人,这会儿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而卢家大宅只是紧闭着大门,根本不敢出门理会。 很快,热闹的人群就开始有些变了味儿,很多人从卢记那边涌了过来,把那些单纯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挤到一旁,径直冲向卢家门前。 “卢记的管事说了,他们那边只管酿酒,银钱都是卢家大爷自个儿保管的!那一准儿是在家里头! 现在卢记没有酒可卖了,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再把货钱给吞了!”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嚷嚷着,周遭立刻有人应声。 这群人可比方才看热闹燃爆竹的凶悍多了,一群人挤到门前便开始动手砸起门来。 尽管卢家大宅那两扇大门瞧着颇为堂皇阔气,也很有厚重感,但仍旧架不住这么个砸法儿,没多大功夫里头的门闩就被他们给撞断了。 两扇大门大敞四开,门外的人,甭管是讨债的,还是看热闹的,都一股脑往宅子里涌,门内的管事大惊失色,一边往里躲,一边赶忙吩咐一个仆人从后门跑出去报官。 第20章 现世报 祝余这会儿被夹在人群当中,身不由己地往卢家大宅里头挪动,好在陆卿挡在她身后,两条手臂不着痕迹护在两侧,没让她被一旁的人推搡着。 一进了那大门,扑面而来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不大好闻。 祝余皱起眉头,周围也有人抱怨这宅子里难不成死了猫狗,怎么会这么臭。 卢家的家丁、仆人们一脸慌乱地瑟缩在一旁,看着倒好像没有受到这股子臭气的困扰似的。 这么多人涌入卢宅,很快这里就乱作一团,有的人直接冲进去想要寻找金银,有的则干脆抱走花瓶玉石之类。 起初卢家的家丁还试图阻拦,后来实在拦不住,管事只能出来告饶,说主家让他告诉大伙儿,东西拿就拿了,切莫惊吓到后宅女眷,也不要伤人。 很快卢家就变得一团乱。 卢家人都躲进了一个偏院,所有的护院都在那里守着,生怕有人冲进去伤人,其余就再无人顾及。 眼见着原本阔气雅致的庭院很快就被人翻了个乱七八糟,摸不着古董花瓶那些之前摆件的人,搬了红木家具也要走,总之决不能空手而归。 这些人有的手里好歹还攥着个书契,有的就空着手进去搬东西,也都没有人过问。 祝余觉得在这种混乱下什么也做不了,示意陆卿往外走,两个人趁卢家宅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回到前院,这会儿前院里头已经一个卢家的下人都看不见,估计都躲起来了。 门外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跑进来,祝余眼尖地认出了方才被管事派出去的那个小厮,这会儿他缩在门口的柱子后头,连大门都不敢进。 祝余连忙过去,那小厮见有人冲自己来,吓得连连后退,生怕对方找自己的麻烦。 祝余哪能给他这种机会,几步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把他重新扯到一旁的大柱子后头。 “你不是去报官了吗?官府的人呢?”她低声问那小厮。 那个小厮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本来吓得半死,一听祝余这话似乎又不像是来上门找麻烦的,再瞧她生得面善,这才稍微安心一点,委屈巴巴地说:“我去了,可是我连衙门口都进不去,他们谁都不理我! 我拍门拍得手都肿了,门里头的衙差说知县大人忙得很,没空管我家的破事儿,让我赶紧滚,再在外面聒噪,他们就要打我的板子了。 我没法子,只好回来,都不知道要怎么跟管事交代。” 祝余看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也是可怜,虽然说主子家里头之前在清水县作威作福,但瞧着这小厮面黄肌瘦,一身衣服又旧又短,不像是个平日里被主人家善待的样子,现在偏偏也要被牵连。 她从摸出一块方才带出来的点心,塞到那孩子手里:“你找个僻静地方,把点心吃了,等这边人散得差不多再回来,就说一直在县衙外头苦苦哀求来着!” 小厮呆呆地接过点心闻了闻,眼泪都快从眼眶里冒出来:“谢谢善人!我都好几日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这是为何?”本来想要放他走的祝余,一听这话,又把小厮拉了回来,“卢家不给你饭吃?” “那倒不是,”小厮感激祝余帮着自己,这会儿也有问有答,“我虽然平时只是在后院儿干粗活儿的,但主人家也没短了我的饭食。 就是家里头最近那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比猪食都不如……” 说着,他忽然瞄见又有人涌了过来,有些害怕,祝余索性也不问了,松开手,看那孩子两手抱着点心,一溜烟儿的跑了。 外头的人还在不停的往卢家大宅里面跑,这里面说不好真正与卢家有债的多,还是趁火打劫的多。 祝余看了看那两扇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厚实大门,一时也不知道作何感想才好。 在卢家大宅一旁,还围着一些并不敢靠近的寻常百姓,他们不想进去卢家,却也不想离开,就那么围在外头看热闹。 祝余和陆卿兜了一圈,又重新绕回到那些只看热闹不抢东西的人群里头,听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 “要我说,最惨的就是卢家的那些个下人!你看他们一个个儿穿得也不好,吃得也不好,平日里风光的都是卢记大爷他们,现在遭了难,这帮下人还要跟着一起受罪!”一个矮墩墩,生得像个圆冬瓜似的后生在一旁感叹。 旁边他竹竿儿一样瘦高的朋友倒是显得有些疑惑:“可是我姨丈过去曾经被卢家叫去家里头给量体,要裁做新衣。 他说卢家上下都节俭的厉害,不光是家里的下人穿得一般,就是主人家也不舍得买贵一点的衣料,倒不像是只苛待下人的样子。” “那还不简单么,把赚来的黑心钱财都藏起来的吝啬鬼!”矮冬瓜对卢家颇为不齿,一脸鄙夷地啐道。 “你们有所不知,”一个中年汉子把脑袋凑到俩人中间,低声说,“那卢家不是吝啬,是把钱都用到别处去了! 你们只知道卢家大爷在外面赚钱,却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一个填不平的无底洞卢二爷?” “怎么个意思?”一听这话,那俩人都来了精神,赶紧问,“难不成是那卢二爷沉迷丹药? 听闻有人就是因为这个,最后搞得家财散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哦——!怪不得从来不见那个卢二爷露面……” “那倒不是,”中年汉子赶紧摆手,“你们可不要瞎说! 那卢家二爷可不是什么沉迷丹药的人! 他啊,是个读书人,都快读成书痴了,一心一意想要考取功名,但是偏偏屡试不中。 本来都已经想要放弃不考了,估摸着是他兄长发了财,惦记着要给他捐个功名,这两年听说是上上下下各方打点,也不知道打没打点出什么眉目,但是钱肯定是花出去了许多。 结果谁能想到,这打点的钱花出去了,功名还没捐出来,那卢家大爷生死未卜,卢家酒坊也出了事! 这卢二爷啊,也真的是不走运,这辈子估计都没有什么翻身的指望了!”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不是因为书院一直从我那里买炭,我时常去那边送炭,久而久之,就听到了许多。” 矮冬瓜和竹竿听完,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所以说那亏心的银钱不能赚,老天有眼都看着呢!这不就叫现世报么!该!” 第21章 私藏 祝余听那几个人议论了一会儿,又朝外围挪了挪,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翁也在一旁看热闹,便凑了过去,恭恭敬敬朝老翁拱了拱手。 那老翁一看是个陌生的郎君,看起来斯斯文文,又恭敬有礼,忙不迭也拱手还礼。 “老丈,请问这里是卢记么?”祝余端出一脸茫然,就好像方才被人挤进去转了一圈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我想找卢记买酒。” “买酒?!”老翁一愣,赶紧冲她摆摆手,一指那边卢家大宅,“你没瞧见这开酒坊的卢家都已经乱成一团了! 他们家酒坊出事了,酒都臭了,根本没有酒可以卖给你了!” “那我要到哪里才能买到酒呢?老丈可知道这县城里还有哪里有酒坊能卖酒的?”祝余又问。 “没啦没啦!就卢记一家!”老翁叹气,“别说是县城里,就是这方圆几十里地界,除了卢记你都找不到第二家能酿酒贩酒的地方!”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祝余一听这话,顿时垮下一张脸,“我本是途经清水县,不料家人旧疾复发,煎药需用酒做药引。 我带着随从出来买酒,人人都让我寻卢记,我好不容易寻到了卢记,怎么竟然闹成这样! 老丈,您行行好,帮我指点迷津,告诉告诉我,哪里能够买到酒,我家人的药可是等不得了!” 老翁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祝余,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黑脸随从,叹了一口气:“这我也帮不了你,我们这清水县地界里,哪有人还敢私自酿酒啊! 不如你赶紧找辆马车,带着你家里人尽快赶路,出了清水县地界或许就买得到了!” 祝余一脸不甘,还想再和老翁攀谈几句,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一旁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扭头看过去,见身后人群里有一个瘦脸汉子,神色略显慌张,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祝余赶忙看了陆卿一眼。 她脑子好使胆子大,这事儿祝余自己清楚,但她也很清楚,若是遇到个还喘着气儿的歹人,那她多半是小命白送。 以陆卿的性子,这会儿敢把符箓留在客栈,单独和自己出来,估计是心里有底的。 果然,陆卿神色平静地帮她拨开人群,两人朝着方才那瘦脸汉子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走过去。 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一处窄巷,这里几乎没有了什么路人,十分僻静。 方才那个瘦脸汉子这会儿正在巷子里等着,见祝余真的来了,赶忙凑过来,低声问:“公子,可是你要买酒?” 祝余点点头,苦着脸:“正是,我家长辈需要酒做药引,无奈这清水县一带都买不到酒,我正在为此事发愁呢!” “我家中倒是还有一点酒,”那人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只是价钱要贵一点,要你可愿意?”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两?”祝余问。 那汉子好像被祝余的猜测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不是一两,是一贯。” “没问题!酒在哪里?”祝余见陆卿在一旁没有阻拦的意思,便一口答应下来。 瘦脸汉子一听祝余答应了,脸上的紧张化去些许,眉眼也舒展开来,忙不迭示意祝余他们跟着自己走。 他一路带着“主仆”二人,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饶是祝余这样一个对清水县不熟悉且多少沾点路痴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这人分明是带着他们绕着走的。 她有些不踏实,偷偷扭头看了看陆卿,见陆卿依旧淡定,也只好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走。 终于,在一番兜兜转转之后,他们来到了县城西边的一处小院。 这小院子位置偏僻,围墙很高,两扇木门上面的漆已经斑斑驳驳,似乎过去也曾经光鲜过。 只是那光鲜的时光很显然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两扇门的木板都已经破了洞,从里面能够透出光来。 瘦脸汉子走在前头,到了自家门口也没立刻进去,而是左右张望一下才推开门,示意祝余和陆卿快些跟进来,然后又把门掩上,一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就把两个人往后院方向带过去。 祝余没想到这人一关上门忽然急吼吼地拉着人就往后头走,把两个人带到了后院。 后院看起来也是一派萧条,一间柴房,门外堆着几个破草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做什么?酒呢?”祝余做不解状。 “我这就去给你们拿!莫急!”瘦脸汉子示意了他们一下,自己快步过去移开那一堆破草筐,掀开从下面露出来的地窖门板,小心翼翼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从地窖里爬出来,怀里捧着一只小酒坛。 陆卿伸手去接,瘦脸汉子没有给他,而是撩起衣服把那小坛子挡住,径直拐进了一旁的厨房。 厨房里灶上冒着热气,锅里煮着热水,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瘦脸汉子估摸着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外面忙活了半天,家里竟然没人出来接应,一时也有些错愕。 “屋里头的,出来!有客!”他压着嗓子喊了一句。 打从厨房另一头的屋子里,一掀门帘走出来一个妇人,两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 “孩儿他爹,狗娃早上还好好的,方才忽然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怎么叫都不应声,这可怎么办呐!”她一见自家男人回来,眼泪便簌簌落下。 瘦脸汉子脸色一变,也顾不上祝余他们,急忙跟着自家娘子进屋去查看孩子的情况,祝余赶忙跟在后头,来到另外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口。 屋子不大,里头有一张没了床幔的架子床,只见一个身材十分瘦小的孩子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任由爹娘呼唤也毫无知觉,四肢好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垂在身侧。 祝余见状,也顾不得许多,迈步进屋,径直来到床边,蹲下身,一只手握住那孩子垂在一旁的小手,只觉得冰凉,再把两指搭在孩子腕上,孩子脉象也是十分微弱。 “这位小公子……”瘦脸汉子的娘子不知道祝余是什么来头,但看对查看的架势倒是颇有几分医馆里郎中的意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祝余翻开孩子的眼皮,发现那孩子下眼睑泛白,再看看他瘦弱到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形,心里大体有了数。 “你这孩子是脾胃虚弱导致气血生化不足,所以才会突然昏厥过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不必慌张。 你快拿些石蜜来,调成蜜水给他灌下去,就能暂时把人救回来,若是再继续耽搁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第22章 欺行霸市 瘦脸汉子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又立刻浮现起一抹难色,“小公子……您……能先把酒钱付了,让我去集市上买些石蜜回来么?” 祝余也没想到这家人竟然拮据到这种地步,连忙又往袖筒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枚蜜饯。 “现在去买恐怕来不及,叫你娘子拿热水将这蜜饯泡了,将水给孩子喂下去。 只要他能醒过来,再吃些粥饭就好了。” 那妇人在一旁本就焦急得要命,这会儿也顾不上客气,赶忙接过蜜饯就往厨房跑,不一会儿又端了泡蜜饯的热水回来,夫妻二人小心翼翼把一大碗蜜水给孩子一点一点灌了下去。 过了片刻,孩子的呼吸渐渐有力起来,手脚也不那么冰冷,又过一会儿终于幽幽转醒,睁眼看到爹娘,声若蚊蚋般开口哭道:“爹,娘,我饿……” 妇人见孩子醒了,本是喜悦的,一听这话,眼泪又掉了下来。 祝余下意识往身上摸了摸,想起来之前的糕饼给了卢家的小厮,方才蜜饯也给这孩子泡蜜水了,这会儿身上不论是银钱还是吃的,一样都没有。 陆卿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悄悄塞到祝余手中。 祝余赶忙把银子递给那瘦脸汉子:“去,方才的酒钱,余下的去买些吃食回来,若是再让他饿成这样,下次搞不好就要出大事了。” 瘦脸汉子又惊又喜又惶恐:“恩公,这……太多了……我那酒……一贯钱……” “先不要说这些了,孩子等着呢。”祝余看了看一旁的小童。 瘦脸汉子看了看自己虚弱的孩子,也没推辞,拔腿跑了出去。 祝余又查看了一下那孩子的情况,确定他已经无碍,安慰了那妇人几句,妇人搂着孩子连连道谢,说这一定是老天爷垂怜,派了两位贵人来帮孩子度过这一劫。 祝余被她的感恩戴德搞得浑身不自在,便让那妇人先照顾着孩子,她与陆卿到外面的院子里去坐着。 “没想到这清水县中的百姓,过得这么苦……”祝余看着周围,有些感慨,“方才过来的一路上,像这样破败的屋舍不在少数。 不过说起来,今日早先在食肆里,你给小伙计的银饼子,可都比方才大方。” “那是自然。 食肆里的小伙计运气好遇到贵人,自然就有机会发笔小财。 可这破落到如此地步的人家,若是忽然掏出一锭银子来,你猜是福还是祸?”陆卿问。 祝余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方才可是没有吃饱就出来了?怎么随身还带着些点心?”陆卿好奇的是祝余方才又是糕饼又是蜜饯,竟然从袖子里摸出这么多吃的来。 祝余笑了笑:“出门在外真章忙起来,没时没晌的,总要有点填肚子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喏,方才不就派上用场了。” 陆卿点点头,没有再搭话。 过了一会儿,瘦脸汉子便买了些食材回来,交给自家娘子去厨房烹制。 “恩公今天救了小儿一命,我是个粗人,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瘦脸汉子先是冲祝余、陆卿深深鞠了一躬,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恩人的银子,我属实无力偿还,若是不嫌弃,还请两位今日就在我家用饭。 吃了饭,天黑了之后,我给恩人多拿几坛酒,趁着夜色回去,应该不那么容易叫人发现!” 祝余原本还在发愁要再找谁探听些消息,这提议正合她的意,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家娘子是个手巧且麻利的人,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张罗了几个菜出来。 集市上买回来的胡饼还带着热气,水盆羊肉汤底清澈,上面飘着一层翠绿的葱花,还有一道汤色乳白的鱼羹。 祝余过去在朔国祝家吃得并不差,陆卿作为逍遥王更是锦衣玉食的主儿,两个人面对这种寻常菜色倒是没有什么惊讶,只是没有想到这妇人看起来面黄肌瘦,穿着也是破破烂烂,却有这般好手艺,能把普普通通的汤汤菜菜做得喷香扑鼻。 “恩人快请坐,我家娘子的手艺还是可以的。”瘦脸汉子热情地招呼两个人落座,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菜色,又忍不住有些伤感,“过去我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她也跟我过过几年好日子……只是后来才破落下去,成了现在这样子。” “难不成是遭了天灾?”祝余顺势开口问。 其实她心里大体清楚,锦国素来人杰地灵,风调雨顺,丰饶富庶,已经许多年未曾有过什么能让殷实人家一下子倾家荡产的天灾了。 被她这么一问,果然戳中了那瘦脸汉子的伤心事,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不过因为祝、陆二人救了自家孩儿,再加上卢记已经遭了难,也让他少了几分顾忌,这瘦脸汉子倒也没有遮掩什么,愁眉苦脸道出了自家的遭遇。 原来这瘦脸汉子名唤王山,原本也是祖祖辈辈酿酒贩酒的,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除了食肆之外,也会卖给街坊邻居,赚来的钱足够维持一家人过殷实舒坦的日子。 整个清水县城一带,像他家这样的小酒坊,大概有五六户,整个清水县地界方圆百十里地都算上的话,大大小小也有十几户之多。 本来大家相安无事,日子过得安逸太平,谁曾想,一日城中忽然搬来了一户卢家,也是做酒坊生意的,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起初倒也无人在意这些,之后没过多久,清水县一带原本的酒坊就开始纷纷关门大吉,不再做贩酒的生意。 王山一家不明所以,直到一日那卢记掌家的大爷带人找上门来,笑模笑样提出想要重金买下他们家祖传的酿酒秘方。 王山家中当然不会答应,婉言谢绝,送走了他们,之后没多久酒坊就出问题了。 先是泼皮无赖频繁滋扰,随后有人跑去官府状告喝了王山家酿的酒之后出了人命。 卖酒出去的是王山的父亲,被带到县衙后,老人据理力争,但县令却不由分说便打了老人一顿板子。 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哪里受得住这些,被打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之后王山辗转听说这一切都是卢记在背后捣鬼,却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将家中酒坊关掉,从此再不敢公开酿酒贩酒。 其他酒坊也陆陆续续关了门,很快整个清水县一带只剩下卢记一家独大。 王山一家祖祖辈辈都是靠酿酒为生,家中并没有太多田产,被夺走了唯一的生计之后,他也只能和弟弟一家倚靠着几亩薄田勉强维持家中生活。 由于地太少,种出来的粮食根本不够维持一家人的吃用,王山兄弟二人便偷偷酿一点酒,藏在家中地窖里,私下里卖给相熟的老街坊,换些钱来买米。 没想到这件事就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卢记的耳朵里,卢家大爷派人过来把王山的弟弟打了一顿,王山弟弟被打得吐血,一病不起,不出月余便死了。 弟媳在弟弟死后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回了外乡的娘家,不愿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老母亲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于饥寒交迫之中离开了人世。 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就只剩下了面黄肌瘦的一家三口,王山也愈发小心谨慎,为了保命,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敢轻易把私藏的酒再拿出来卖给别人。 今日要不是看卢记出了事,又听闻祝余他们是需要酒做药引,他恐怕还不敢靠近搭讪。 也幸亏有了这一次搭讪,否则王山的孩儿也被饿死,这个家也就几乎算得上是家破人亡了。 第23章 入伙 说到伤心处,饶是王山这样一个汉子也忍不住眼泪涟涟,直说自己无能,窝囊,愧对祖宗,愧对妻儿。 “如你所说,卢记这些年在清水县作威作福,县令包庇,难道你们就没有人去州府衙门请命吗?”祝余听完王山的讲述,有些疑惑地问。 “有啊,在我们之前就有人去县衙状告卢家欺行霸市,可那县太爷非但不理会,还打状告卢记的人板子。 之后还听说,有个原本生意很大的酒坊,实在气不过,掌事的要去向州府状告清水县的县太爷官商勾结,可是到了那边之后,人就直接被送回到县太爷手里。 之后……大伙儿都再没见过这个人……” 王山打了个哆嗦,忽然意识到卢记虽说是垮了,但清水县的县令却还在,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说。 一顿饭的功夫,从王山那里听了许多卢记近些年来在清水县作威作福的恶行,吃完饭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祝、陆二人并未久留,起身告辞。 王山的娘子用篮子塞了三小坛酒,上面盖上稻草,把王山之前从街市上买回来的几条小鲜鱼放在稻草上面。 那鲜鱼估摸着是从附近的河里打上来的,腥气很重,倒也把本来隐约闻得见的酒气遮得严严实实。 陆卿提着那个篮子,让祝余先出了院子,王山拿出剩下的钱追过来,悉数交还给陆卿,说今日花销已经远超过了当时讲好的酒钱,他们一家人已经受了太大的恩情,无以为报,更加不能再贪下没有用完的银钱。 陆卿并未推辞,伸手把那剩下的铜钱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转身走向祝余,将一只耳朵凑近祝余嘴旁,像是在听祝余的吩咐似的。 祝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管装模作样配合。 然后陆卿又回来问王山:“我家少爷问,你那酿酒的本事可还在?” 王山连忙点点头:“祖祖辈辈做这个的,到死都不可能忘了。” 陆卿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大银锭,看着足有三四十两,连同原本王山交还回来的铜钱一起塞到他手中。 “恩公,您这是做什么?”王山大惊,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呢。 “我家少爷让我跟你说,过些日子,等这一次卢家的风波过去,你再把酿酒的营生做起来。”他对王山说,“这银子便算是我家少爷入了伙,不论是酒坊还是酒楼都随你,所赚钱财,我东家抽取一成,每旬最后一日,拿去京城里的云隐阁,就说交给祝二爷便是了。” 由于陆卿刻意伪装过自己,从方才到这会儿也是祝余开口的时候比较多,王山一直把他当做祝余的随从来看待,方才也只是觉得祝余他们“主仆”厚道心善,从衣着打扮并不像什么大户人家。 这会儿见陆卿忽然掏出了这么大的一锭银子,着实让王山大吃一惊,连忙推辞,最终还是推辞不过,把银锭接了过来,纳头就拜,嘴里带着哭腔直唤“恩人”。 王山娘子在一旁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此刻也连忙跟着丈夫一起跪倒磕头。 祝余连忙上前两步,跟陆卿一起把这二人拉了起来。 王山坚持不能就这么白拿了钱,急急忙忙回去翻翻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纸头,捡了根木炭,就着幽暗的油灯给“祝二爷”写了字据,还要了手指头画押,叫祝余无论如何要收下。 祝余便收着了,又嘱咐了他们一番才告辞离开。 王山夫妇怀揣大银锭也不敢远走,站在门口目送,久久不肯回去。 回到客栈的时候,外头天都已经黑漆漆了,原本热闹的街市早已经无比安静。 祝余和陆卿在王山家中,看他们一家三口饿得面黄肌瘦,一顿饭就只是意思意思,尝了几口,这会儿肚子还有些饿。 符箓便拿了那几条鱼到客栈后厨,叫人给他们做成鱼汤,凑合着喝一点。 吃过饭,符箓又给二人泡了茶端上来,祝余这才终于得空向陆卿打听先前的事。 “您为何要给王山银两,资助他重开酒坊?”她有些好奇地问。 陆卿摇头,朝祝余一指:“我今日只是个随从,入伙的是你’祝二爷’。” 祝余失笑,点点头,改了口:“那我又为何要资助王山重开酒坊呢?” “因为他为人诚信。”陆卿回答,“而且人在绝处逢生之后,也会格外珍惜得到的一切,绝不会轻易糟践。” 说完,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垂目品茗。 祝余觉得陆卿这话只回答了一半,还有一些没有挑明。 不过既然人家不想说,她便识趣的也没再追问。 一盏茶过后,陆卿抬眼看向一旁立着的符箓:“你今日留在客栈,可有听说些什么?” 符箓像是早就料到陆卿会问,连忙答道:“爷,听他们议论,都说什么倒了一个卢记,还会再冒出个什么张记、李记、徐记,总归换汤不换药,就看县衙想要高看谁一眼,给谁这个脸面了。 还有人说,先出事的是卢记的酒坊,会不会后面那些糕饼店,肉铺,胭脂铺子,也都要一个个遭难。 这下可好,本来都是看热闹的,被他们这么一说,都慌了神,没一会儿的功夫,街上都不那么热闹了。” “说起来,捐功名,需要打点那么多吗?”祝余想起之前在卢家门前听到的那一番议论,随口问陆卿。 问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是犯的哪门子傻! 陆卿即便不是当今圣上的血脉,好歹也是正儿八经过继到他膝下的,有着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熟悉捐功名那一套。 “锦国向来不禁止商贾人家求学入仕。”陆卿想了想,开口说道,“只是真走这一条路的人并不多。 毕竟商贾出身低贱,其子弟能考取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之后,真想要大展宏图,还需要有贵人举荐。 没有贵人举荐,大多也只会被安排一个俸禄低微的小吏,倒不如随家中经商来得舒坦自在。 因此偶尔有富商捐功名,也不过是一把年纪,守着家中金山银山,忽然生出几分虚荣,想要留个好听的虚名罢了。 朝廷也不会真的给这种捐来的功名封什么实职。 像卢记这种家境充其量只有小富而已的商贾人家,却宁愿真金白银砸进去,也想要捐出个功名的,实在不多见。” 第24章 门生 他这一番话确实给祝余解了惑,顺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捐功名虽说破费,但卢家在清水县一带把持酒坊生意已经多年,这样的暴利之下,怎么也不至于捐个功名就把家底都掏空了?” “若真捐出个功名来,还不好说。”陆卿摇摇头,“今日听那几个人的意思,那卢二爷分明是还没捐出个名堂来,这就有趣了。 现在卢家出了事,就算我们能找上那卢二爷询问,他也未必敢同我们说什么。 所以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倒不如我们直接去找那系铃人,也可以省却许多口舌。 夫人早点歇息,明日只怕会比较辛苦。” 说罢,他便起身,带着符箓出了祝余的房间,转身进了隔壁自己那边。 关起门来,陆卿问符箓:“符文今天可有消息?” “还没有。”符箓摇头,“不过爷尽管放心,我已经在外头留了标记,他若到了清水县内,自然会找到咱们的! 爷,有一件事,我今天琢磨了一天,还是有些吃不准…… 今天早上咱们到那破庙里去,我大哥中了迷香,那迷香的气味儿……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好像……就是您娶亲那天……” 陆卿淡淡一笑,对符箓点点头:“没错,虽然不尽相同,倒也有三分熟悉,只不过夹杂了太多别的香料味儿,让人一下子无法断言。” 一听陆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符箓的脸上的表情更显凝重。 陆卿抬眼坐在桌旁,抬眼看自己这护卫一脸愁容,便对他说:“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早早就开始忧虑,只会自乱阵脚。” 符箓赶忙点点头:“爷说得是!” 陆卿又问:“我叫你们准备的东西,都替夫人准备好了吗?” “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符箓立刻答道,他朝隔壁看了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卿仿佛没有留意到符箓的那一瞥和欲言又止,对他摆摆手:“好了,你也回去歇着,明日去县衙,不会太轻松,如果符文那边有消息,只会更累,所以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祝余安睡了一整晚,早上起来简单拾掇好,一开门被吓了一大跳,符箓背对着门口,像一堵墙一样站在那里。 听到身后开门声,符箓赶忙转过身来,冲祝余抱拳躬身:“二爷,您醒了! 爷说让我来叫您过去,我听着屋子里头没动静,怕您没醒,没敢敲门。” “有心了!”祝余也冲他笑笑。 符箓咧了咧嘴,带着祝余过去陆卿那边。 那头陆卿正坐在桌旁,听符文回报在外面的发现。 符文一见祝余,也连忙拱手:“二爷!” 看样子这是已经被陆卿或者符箓叮嘱过了。 陆卿把视线从进门的祝余身上转回到符文那边:“你确定搬尸的贼人没有再去过那里?” “确定。”符文连忙说,“我昨天找到之后,在那边悄悄守了一天,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过。 回来之前我还特意跑去那破庙附近,那人应该也没有再去过那边,约摸是才杀了一个人,还没有那么快就再动手。 爷,那人出不出现都无妨,咱们该干嘛干嘛,我们兄弟二人加些提防,光天化日我也不信那厮还有什么龌龊招数。 真撞见了,干脆就擒了他!” 符文说话时,两个拳头攥得发白,似乎还在为自己之前着了对方的道而感到恼火。 陆卿不置可否,对祝余说:“符文发现了藏尸的地方,你可愿随我去看看?” “现在出发?”祝余倒也爽快,一听陆卿问自己,立刻就点了头。 言出必行是她一贯的原则,之前两个人说好了,那这一次的鬼庙案她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正所谓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劳作。 那她现在的努力,也是为了日后做一条安闲度日的米虫。 “这……二爷同去……恐怕不妥?”符文愣了一下,看了看祝余,表情有些迟疑。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符箓冲他肩窝虚捶一记,“二爷是何等的本事,这事儿你我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我当然知道,”符文有些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只是那藏尸之地不大好走……”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是拉是拽,怎么也能帮一帮我。”祝余说,“查案要紧。” 符文又看向陆卿,见陆卿也没表示反对,便不再说什么。 不过到了吃早饭的时候,面对着胃口不错的祝余,符文又有点欲言又止起来,找了个借口出去,找了个药铺买了一盒醒脑提神的药油回来,恭恭敬敬递给祝余。 “二爷,一会儿八成用得上。”他对祝余说。 祝余一愣,大概猜到了他的考量,本想说自己不需要,想一想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便笑眯眯地收了下来。 吃过了饭,符文在陆卿的吩咐下,出去租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他们兄弟二人在前头赶车,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倒也足够祝余和陆卿两个人落座。 临走前祝余摸了摸自己怀里,小布包揣在里面好好的,于是便踏踏实实出发了。 小马车摇摇晃晃出了清水县,顺着那日破庙的方向沿着林间乡道不急不忙地赶路。 “卢家的事,你怎么看?”行至距离清水县城已经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陆卿忽然开了口。 “这里面似乎牵扯很多。”祝余并不需要多加思索,心里面对这个问题已然有了答案,“有人处心积虑要卢家出事,我最初以为,或许是那卢记翅膀硬了,不若最初那么听话好摆弄,所以被人给灭了口。 结果发现了酒肆里的酒坛,酒坛里是陈年佳酿,外面还沾了和鬼仙庙里一样的香气,似乎和鬼仙庙有牵扯。 且不论卢家大爷到底有没有到鬼仙庙里去真的求过财,单是卢记掌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节骨眼儿上,他家里的酒和酒曲都发酸发臭了,就绝不是什么巧合。 对方想要的可能不止是卢家人的命,还要他们家从此彻底断了重操旧业的后路。” 说完,她顿了顿,问陆卿:“若是真被卢家给卢二爷捐出了功名,足够让他们翻出清水县县令的手掌心么?” 陆卿听她这么问,微微一笑:“这清水县的县令名唤李文才,自己本是出身布衣,此前拜在陆嶂门下,现在姑且倒也能算是他的门生。” 第25章 山洞藏尸 祝余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水县,一个小小县令竟然也能攀上二皇子的门生。 陆嶂这个二皇子,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外家在朝中的势力,放眼锦国上下都是风头无两的,甚至已故皇后所生的大皇子都无法与之匹敌。 “看来这李文才也是有些能耐的,区区县令也能拜在皇子门下。”祝余感叹。 陆卿笑得云淡风轻:“陆嶂门生众多,他也未必个个都认得。 不过能不能入得了陆嶂的眼,那些人恐怕也不甚在意,只要能扯上这一层关系,就大约算是纳入鄢国公的羽翼之下了。” 他这话说得点到为止,却又清楚明白,祝余心里也有数了。 如果说卢家在清水县里拼了命的敛财,估计那位李大人在这方面也闲不着。 捐功名的开销再大,也大不过皇子门生的这一顶大帽子。 不论是屹王还是鄢国公,那都是一个县令无论如何摸不着的大罗神仙。 这天底下没有白抱的大腿,尤其是这种需要一层一层辗转去抱的。 李文才是布衣出身,论家底,或许还不如商贾富户。 这其中的开销自然需要个来源。 不过知道这位李县令极力攀附鄢国公一派,祝余反倒觉得他与卢记掌家的失踪或许关系不大。 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攀附上,火候还未到,若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因为惹出事端被人立刻撇清,一脚蹬出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祝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了看陆卿。 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清水县,这里的县令什么底细他倒是门儿清得很。 陆卿应着她的目光,满面怡然,知道的是他们正赶过去查看尸首,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去踏青郊游。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在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 “爷,二爷。”符文从车上跳了下来,绕到后头帮二人掀开帘子,“车只能走到此处,我们要上山了。” 陆卿起身下车,回手挑着帘子,祝余轻巧地跳下车去,扭头一看,旁边的山坡看着十分陡峭。 估计是看出了祝余的惊讶,符文在一旁又道:“我确认过,这已经算是最好走的一条路了。” 祝余看看那满坡的草木,忍不住有些怀疑他口中的“路”究竟在何处。 “上得去么?”陆卿见她盯着面前的山坡看,似乎有些犯难。 本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原则,祝余点点头:“问题不大。” “那,我在前头带路。”符文是几个人里唯一知道藏尸之地在哪里的,自然要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他不忘叮嘱弟弟,“符箓,你来断后,注意周遭的动静。” 自打在破庙里遭了暗算,符文是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 “放心!”符箓对他点点头,“那厮真要是敢出现,你看我不捏断他的骨头!” 四个人开始沿着那条被荒草淹没的陡峭山路向上爬,祝余嘴上说着问题不大,实际上爬上去的过程中,还是吃了些苦头的。 那山坡陡峭,上面又长满了杂草,她不知道符文、符箓兄弟是怎么做到每一步都好像钉在地上一样的稳,如履平地一般,大气都不喘一口,反正她的脚就会在杂草上打滑,要不是陆卿时不时拉自己一把,这山坡上不上得去都还是未知。 虽说有些狼狈,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祝余终于还是爬上了这个小山头。 还来不及把气喘匀,就听符文朝前一指,对陆卿说:“爷,我们再顺那边下去,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山洞……” 众所周知,上山容易下山难。 祝余本以为爬上来虽然辛苦,下山也不过是一会儿原路返回再走一遭,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 结果搞了半天,上山下山各有两遭……她两腿一软,差一点跌坐在地,只觉得眼前发黑。 陆卿伸过一条手臂:“下坡难走,你若没了力气就拉着我。” 祝余倒也没有跟他客气,一方面她不想为了逞强而为难自己,另一方面,眼下这苦差事便是他给自己找的,冤有头债有主,她撒气似的故意把自己的大半重量都倚在陆卿的手臂上,借此发泄心里头的怨气。 陆卿很显然察觉到了祝余这种略显幼稚的举动,眼中浮出几分笑意,手臂倒是托得稳稳的,绕过山头下到背面的半山腰,依旧气定神闲。 终于,四个人来到了半山腰的那一处山洞,祝余松开陆卿,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 “二爷,您还好?”符文看祝余累得满头是汗,连忙问。 “没事,觉着热而已。”祝余半真半假地回答。 这会儿天气也确实比早晚都要热很多,只不过这树林里还算阴凉,她那一身汗多半是爬坡累的。 但这会儿祝余的注意力倒是已经完全不在爬山辛苦这件事上了,她把视线投向了一旁的山洞。 尽管山洞外面光线明亮,里面幽暗,站在外头往里看,什么都看不清。 但是站在山洞口,从里面散发出来的那种潮湿荫凉,里面还夹带着阵阵异味,这对于祝余而言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也一瞬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方才爬山的疲惫一扫而空,表情有些严肃。 “符箓。”陆卿开口。 符箓立刻心领神会,拿出方才就准备好的火把准备点起来,却被祝余拦住。 “先不要点火把,我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祝余对符箓摇摇头,“这么贸贸然举着火把进去,恐怕会有危险。 你没闻见那一阵阵飘出来的恶臭吗?若是山洞里头的臭气过于浓重,举着火把进去,搞不好就把我们都搭在里头了。” 符箓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赶紧把火折子收起来,没点燃的火把放在一旁。 祝余朝山洞里走了几步,在山洞口停下脚步,转身问符文:“你发现这里的时候,有进去看清楚里头的情况么?” “看清楚了,里头不止一具尸首,有的已经变成了一把白骨,有那天夜里咱们在鬼仙庙里发现的那个人,还有……还有一个最是怪异,那身量比寻常人都要大上一大圈,看着圆滚滚的。”符文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下那具最怪异的尸首是个什么粗细。 第26章 乌铁 祝余一听他描述,再看他比划出的样子,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过去最怕的就是这东西,终究还是避不过。 “这事儿还要有劳你们兄弟二人。”她把符箓也叫到跟前,“呆会儿先用布巾遮住口鼻,进去之后,旁的都先不要去理会,单把那个最大最古怪的抬到距离山洞口比较近的地方。 记得,动作一定要轻,要缓,轻拿轻放,万万不能手劲儿太大!” 符文符箓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纳闷儿,但还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祝余的差遣,兄弟两个就地取材,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遮住口鼻,进了山洞。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到两个人艰难地向外移动,随着他们的移动,腐臭味儿也愈发浓烈。 在距离山洞口还有一点距离,但已经不那么憋闷,也亮堂一点的地方,祝余示意他们把那尸首放在地上。 陆卿皱起眉头,祝余瞧见,伸手把他往外推了推:“你们都去那边吹的到风的地方,要不然太臭了,当心吃不消。” 把三个人都支开,祝余自己也抽出一块布巾戴在脸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走向方才符文、符箓抬出来的那一具庞然大物。 这人看起来身量并不算特别高,但是却硕大如山,腹大如鼓,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明明是一身锦国人的打扮,一眼瞧过去却见此人双目凸起,嘴唇也显得很厚,全然不似中原人的面相。 祝余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走到那具尸首附近便停了下来,把小布包放在一边,解开捆在上面的线绳。 赐婚的圣旨落到她头上之后,祝成把她叫过去,问她想要些什么,祝余想了想,说她只想要一套玄铁打造的小家伙什儿。 这样不值一提的要求只换来了祝成一笑,压根儿没当回事,叫自己身边的护卫带着祝余去了一趟兵器监,让她把自己想要什么跟那边的工匠说一下便是了。 于是祝余就叫工匠帮自己打造了这么一套工具,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想要给自己的过去留一点念想。 可是现在,眼见着这东西又派上用场了,祝余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所谓的冥冥中注定。 不过心里面犯嘀咕,她手上的动作是丝毫没有停顿,毕竟眼下可没有功夫让她去琢磨这些。 她在那庞大的尸首跟前蹲下身,忍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恶臭,迅速检视,见那尸首嘴巴微张,一条肥大的舌头在口缝里若隐若现,似乎很快就要被顶得脱出来。 祝余迅速将尸首身上原本就已经不蔽体的衣襟掀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压皮肤,皱起眉,轻轻摇了摇头,从方才摊开的小布包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陆卿在祝余闷头忙活的时候,安安静静来到她身后,一眼就看出她手里拿的东西是由乌铁锻造而成,颜色比起寻常铁器要更深许多,周身泛着一种幽光。 乌铁是朔国所特有的,作为朔王的女儿,祝余手中有乌铁制成的器具本身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只是那东西看起来颇有些古怪,只有一根小指的粗细,一头削尖,像是峨嵋刺却又少了枪头,并且中间还是个空心儿。 祝余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尸首胀鼓鼓的腹部,很快就确定了合适的地方,动作麻利地将手中那奇怪的乌铁“细棍”插了进去,同时她也迅速朝一旁闪开。 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恶臭顿时蔓延开来,脓黄污秽的液体从那乌铁“细棍”中喷了出来,流在地上。 随着那污浊秽物和恶臭的气体喷出,原本鼓胀如山的尸首也眼见着瘪了下去,最后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尺寸,但看着依旧不像是个正常的“人”。 要不是太臭,祝余这会儿很想大出一口气,毕竟原本戳在眼前的危机这就算是解除了,至少不用担心那尸首涨得太厉害突然炸开,给他们几个人兜头淋上一层“人汁”。 “眼下天气,早晚凉中午热,推算起来,这人被丢在这里至少有五日有余。”祝余拔出那根乌铁锻造的空心细管,朝一旁甩一甩里面残留的污物,“若是他原本腰腹就被刺穿,就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自言自语着,伸手在尸首的肋骨一带仔仔细细的摸索着,很快摸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凹陷,祝余眉头一松,心里有了答案。 这一阵阵的腐臭实在是熏得人头昏脑涨,她赶忙又将这尸首从头到脚查看了一番,便没有再去碰他,收拾了自己的工具,站起身快步走出山洞,走到风口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余光扫见陆卿朝自己走过来,祝余下意识往一边闪了闪,立刻就被陆卿一把拉到他跟前。 “我身上臭得厉害。”祝余忙说。 陆卿朝她身后瞥了一眼:“臭些倒也无妨,还是当心山崖要紧。 若是失足从这儿跌下去,只怕要么伤筋动骨,要么摔傻了。” 祝余回头看了看自己方才站的位置,发现真的只有那么一大步的距离,就要到了山洞外的山崖边上。 这把她给惊了一身汗出来。 “二爷,您的脸色不大好,要不然,我现在去买些白芷苍术那些回来烧?”符箓问,他之前见过外头的衙门在勘验尸骨之前,都会焚烧一些药材,以此来驱散污秽邪气,也免得查验者被尸臭熏坏了。 “不用。”祝余摇摇头,“寻常人家不会专门去把那几种药材都买个遍,你若是去买那些东西,是不是还要再去弄个炉子,打些醋回来烹了熏熏? 这不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私下里在验尸么? 咱们非但不能叫人发现,一会儿还得请你和符箓把里头那几具尸首都按照你发现时候的模样摆放回去,不要叫人瞧出来是被验看过的。” 符文符箓都是手脚麻利的人,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这里恢复成了他们来之前的样子。 除了那具庞然巨尸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尺寸。 符箓掏出腰间的牛皮水囊,几个人冲洗了手上的污秽,祝余便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洞口。 “二爷……”符文临走前朝山洞里看了看,还有点不大放心,“方才那具尸首涨得像鼓,这会儿已经瘪了,回头万一那贼人又摸过来,会不会……” 祝余停下脚步,扭脸问他:“你昨日发现这里的时候,他可是那般模样?” 符文想了想,摇摇头:“倒好像没有今日涨得那么厉害。” “是啊,所以不用担心,那凶徒也未必知道尸首会变成那副模样。”祝余摆摆手,“快走,再多呆一会儿,只怕这臭气真要把人都给熏坏了。” 第27章 考量 好不容易下了山,祝余原本在验尸那会儿还算充沛的体力就算是彻底告罄,上了马车就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半路醒过来,撩开帘子看看外面,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回去清水县,而是在朝之前住的驿站走。 “我们今日回驿站?”她有些惊讶。 陆卿方才也一手挑着帘子看着车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祝余说话的声音,才把目光收回来,对她点点头:“客栈人多眼杂,多有不便,还是驿站好一些,毕竟是官家的地盘。” 没过一会儿,驿站到了,这边依旧只有老驿丞守着,清净得很。 符文符箓怕老驿丞一个人忙不过来,跟着他一起去后厨先烧了几桶热水给陆卿和祝余沐浴,然后又忙活起了做饭的活计。 祝余收拾妥当就去找陆卿,把今日在山洞里验尸的收获告知清楚。 那会儿在山洞口,一方面不确定会不会突然有人摸过来,另一方面也是实在臭得厉害,饶是祝余自认老道,也还是被熏得不想开口。 “那山洞里一共有五具尸骨,有两具已经成了白骨,一具腐烂过半,一具是鬼仙庙里发现的,还有一个就是方才处理过的那个涨如鼓的。” 她对陆卿说:“已经烂得看不出模样的那三具我大略看过那他们的牙齿,生前应该都正值壮年,属庙里发现那个人年纪最大。 两具白骨无从查起,倒是那个烂了一半的,还有破庙里的,腰腹那里都有被扎穿的孔洞,由此推测,或许那两具白骨在没有腐烂之前,也是在同样的位置有过同样的伤处。” “那为何独独一人涨成那副模样?那歹人为何没有给他也扎穿放血?”陆卿问。 “最初我也觉得疑惑,不过在查验过之后,我发现此人肋骨断裂,向内刺入心肺当中。 这种伤情,血淤积于胸腔内,人不肖片刻就断气了。 人死则血滞,估摸着那歹人也知道死人是放不出血的,便没有再白费力去。 恰恰就是没有了那可以把腐水浊气流出去的孔,才把那尸首涨成那般可怖的模样。” 陆卿微微扬眉,话锋一转,忽然问:“夫人的那套工具,可否借我一看?” 既然今日都拿出来用过了,这会儿祝余也没打算再遮遮掩掩,她起身回房,把东西拿了过来。 陆卿把布包摊开在桌上,布料只是寻常的粗布而已,里面缝了几个小内袋,每一个内袋里都装着东西,均由乌铁锻造而成,周身散发着乌沉沉的柔光。 陆卿的手略过方才祝余用过,这会儿已经清洗干净的中空细管,拈起旁边的一柄小刀。 那小刀做工精巧,纤细的长柄前端是一枚柳叶大小的刀头,刀刃很薄,侧边嵌了一根细细的银丝。 “夫人为何出门在外,随身带着这么一套物件儿?”陆卿把那柄小刀放回内袋里。 “大概是远嫁到了锦国,带点家乡特产,聊以慰藉,以解思乡之情。”祝余回答得很是淡定,语气也是半真半假。 “过去便听人说,朔国工匠锻造技艺了得,打造出的刀枪剑戟皆寒光凛凛,锋芒不可挡。 本以为他们只擅长做些大家伙,没想到还能有这般精巧的手艺。” 陆卿又从里面抽出一样,拿在手里把玩几下便放了回去,视线扫过布包上已经干涸的污渍:“回头叫人给你照着这个做一个皮制的,就不怕弄脏了。” 没了? 祝余有些狐疑地瞄了一眼陆卿。 他方才脸上分明是带着几分好奇的,本以为他会再追问些什么,自己还在这里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应对,结果……这就完了? 当然,这种疑惑她也只在心里嘀咕一下,不会傻到去问人家。 要知道,撒一个谎就需要再用一百个谎来圆。 现在陆卿不问,对她而言是最省心省力的事。 又过一会儿,符文符箓回来了,两个人帮着老驿丞打下手,张罗了一些吃食,虽然不能指望他们两个人有什么手艺可言,只能用粗茶淡饭来形容,好在热乎乎的,吃下去倒也舒服。 吃过东西之后祝余回房去休息,符箓在后面跟了过来。 “二爷,”出了房间,他很谨慎地改了称呼,“爷让我把这个给您,明日出门时就穿这一身。” 把东西交给祝余,他就又快步回了陆卿房内。 这头陆卿送走祝余,正端坐桌前,在一张不到巴掌大的小纸上提笔写着什么,速度很快。 写完之后,他起身到窗前,把窗口推开一条缝,从怀中摸出一支精巧的玉哨,放在口中吹响。 那哨音很轻,就像一只鸟从屋顶掠过。 片刻,窗外闪过一道暗影,陆卿把字条递了出去,那影子一闪,就又不见了。 陆卿重新关好窗,坐回到桌旁,符文在一旁连忙帮他斟满茶杯。 “爷,”他脸上略带几分担忧,压低声音对陆卿说,“您确定要带夫人一同这么查下去吗? 这样会不会不太妥当?” 说完,他见陆卿抬眼看过来,忙不迭又补了一句:“符文知道夫人胆色惊人,连属下都自愧不如。 只是眼下这事……似乎并非一个破庙和几条人命那么简单。 若是将夫人也牵扯进来,属下实在不知是否妥当。” “她是陛下赐婚的逍遥王妃。”陆卿捏起茶杯,看着里面不算澄澈的茶汤,“若是整个逍遥王府都垮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你觉得,到那个时候,单凭朔王祝成,能护得住她?” 符文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但是爷在外头是个什么名声,咱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接到赐婚圣旨,能被送过来的女儿,恐怕在祝成眼中也不是什么宝贝疙瘩。 真要有那么一天,他怕不是要第一时间与自己这个女儿撇清关系,好确保自己一族不被牵连,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去护住夫人。” “所以眼下的这个局,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决定入或不入的了。” 陆卿把茶杯放回桌上,白日里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笑意早已经不见踪影:“若她只是寻常平庸女子,倒也罢了,许是天意,谁也未曾想到最是不看重女儿家的朔国,祝成的庶女当中竟然有人会有这般奇才。 若是她这一身本事,能助我一臂之力,往后之事就都无需担忧。 若是逍遥王一门终有一难,在此之前让她以男儿面目跟在我身,外人甚少知道逍遥王妃的真面目,到时候也方便隐姓埋名,寻条活路。” 第28章 罪过 符文听了陆卿的话,也觉得这好像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便不再说什么,冲陆卿一抱拳:“爷可别说丧气话!您吉人天相,福星护佑,必不会出什么事的!” 陆卿笑了笑,挥挥手:“去,你和符箓也去歇着,明日我们再去那清水县。” 符文连忙应声,退出了房间。 另外一边,祝余回房之后也是睡意全无,这会儿靠坐在床边出神,脑子里琢磨的都是白日里在那个山洞里看到的画面。 行凶者若是屡次三番害人性命,必然始终遵循着同一个行事风格,结果自然十分接近。 山洞里的五具尸骨,大体可以推测其中四个人都死于同样的手段。 之前在破庙里发现的那一具尸首最是完好,看得也最清楚,在死前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想来应该是被人用迷香迷翻之后再放血,之后血尽人亡。 既然如此,为何偏偏那具涨大的尸骨却是表面完好无损,偏偏肋骨都断得扎进心肺之中? 这样的内伤,让符箓这种彪形大汉来动手,可能一拳足矣。 但像这样一身武艺的壮汉,又有谁会有那个耐心,又是竹筒机关,又是迷香放血。 有那劳什子功夫,他一个人都差不多可以屠村了! 那么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作恶的歹人并不具备体格上的优势,只能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而一个身体不够强健的人,把人打到肋骨断裂,甚至不惜打破之前杀人的一贯方式,最可能的缘由恐怕是一种强烈的恨意。 因为太恨,所以失去理智,失手将人打死之后,发现已经没有了放血的余地,只好作罢。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们初到清水县的时候,食肆的小伙计与他们提起过,店里的老掌柜偷偷去鬼仙庙求财,之后便失踪,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人被塞在一棵枯树的树洞里,惨白惨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似的,甚是可怖。 当时她以为除了那具在破庙神像后头来不及处置的尸首之外,再有其他死于鬼仙庙的人,可能都是和老掌柜差不多的那种故弄玄虚的弃尸方式。 可是今日他们看到的却是几具尸首被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头,和曝尸荒野没有任何区别。 假如老掌柜也和其他人一样,因那鬼仙庙而死,为何他却没有被一起丢在山洞里,而是塞进枯树洞中,能够被人发现呢? 是不是因为那枯树的树洞毕竟不会太大,恰好老掌柜的身形足够瘦削,能够被塞进去? 这个猜测刚刚冒出来,就被祝余自己又给否掉了。 若论瘦削,今日在那山洞里的几具尸体也未必没有和老掌柜不相上下的,所以真正的缘故会是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祝余烦躁地翻了个身,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又犯了老毛病,赶忙闭上眼睛,打算摒除一切杂念,专心入睡。 许久,黑暗中的祝余豁然起身,两只眼睛里头哪有半点睡意,只有疑惑被想通后的兴奋。 那个老掌柜看起来似乎是死状最诡异的,死后被塞进枯树的树洞里头,着实有些吓人。 但是再仔细想一想,在人们发现了他的尸首之后,会如何处理? 那自然是给他收尸,下葬,好好处理后事。 而山洞里面的那几位……似乎答案已经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有一个都变成了一把枯骨。 所以树洞里的老掌柜,既给发现他的人带来了震慑,又还算体面地得到了安葬。 山洞里面的那些,成了清水县众人口中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曝尸荒野。 体面下葬和曝尸荒野比起来,哪一边罪过更重,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而老掌柜的“现身树洞”,也似乎在暗暗告诉其他人,这一切都是指向了什么。 对此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只会觉得鬼仙庙求财莫贪心,贪心恐遭反噬。 但若是真的知道老掌柜和山洞里面的人过去做过什么的人,估计在看到老掌柜的死状后,也会受到惊吓,惶惶不可终日。 这就说得通了! 祝余长吁一口气,捋顺了脑子里的疑惑后,整个人都舒坦了。 至于那山洞里的几具尸首都是什么身份,老掌柜跟他们有什么勾连,这些人过去到底做了什么让人不得不杀之以后快的事……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心满意足的祝余重新躺下,翻了个身,终于沉沉睡去。 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思虑过重,第二天祝余一睁眼发现天光大亮,外面的太阳都升得老高,她慌忙起身打开符箓给自己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套墨黑色衣衫。 衣服是窄袖短身的劲装裁剪,还有一条同样是黑色的牛皮革带,束在腰间,不但让原本略长的下摆看起来没有那么累赘,甚至还弥补了祝余身材比之男儿略显瘦小单薄的不足,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气。 换好衣服急急忙忙下楼去,老驿丞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只有符箓一个人等在那里。 “二爷莫急!时候还早,”他一看一身黑衣的祝余出来,顿时咧嘴笑了,“爷他们在前头等着,我在这儿候着您,然后再过去汇合!” 他也穿着和祝余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只不过虬结的肌肉几乎填满了整条衣袖,如果不是这会儿满脸堆笑,必定是杀气腾腾的模样。 二人上马,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等在那里的陆卿和符文,两个人都做黑衣打扮。 陆卿的头发用一顶金色小冠束起来,小冠上是虎头纹样,与他那日在驿站给祝余看过的令牌上的虎头一模一样,而那令牌这会儿就在他的腰间挂着。 虽然原本身着长袍的时候,陆卿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会儿一身黑色劲装则更衬托得他肩宽腰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雄浑的英武之气。 在祝余打量陆卿的时候,陆卿也将她端详了一番,似乎很满意。 走到跟前,符文冲祝余一拱手,递过来一张皮制面具和一顶帷帽:“二爷,一会儿去县衙的一路上,您把这些戴着,免得招人眼目。” 祝余从符文手里接过东西,正好看到陆卿那边也戴上了黑纱帷帽,便点点头。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能有多招人眼目,反倒是陆卿,若是这么策马进城,一路上不被人盯着瞧都怪了。 四人黑衣帷帽,骑着马往清水县走,陆卿似乎并不着急,一路走得很慢。 通往清水县的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人,不过进了县城之后,周遭就热闹起来。 第29章 金面御史 即便那帷帽已经遮掩了陆卿的锋芒,也让本来看起来杀气腾腾的符箓都只剩下了一层神秘感,但一路上依旧吸引了许多目光。 四人骑着马,在清水县热闹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清水县的衙门外,在他们身后已经有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张望,想要弄清楚这几个神神秘秘直奔县衙的是什么人。 到了衙门跟前,陆卿率先摘掉帷帽,后面的符文、符箓也是一样。 祝余这才发现,摘掉帷帽后,陆卿的脸上多了一张金色面具,完全遮住了他原本的样貌。 那面具虽然看起来像是纯金打造而成,却并没有什么富贵逼人的感觉,乍看起来宛若夜叉一般,凶神恶煞,自带狰狞。 戴上金面具的陆卿周身似乎有一种肃杀之气,黑眸透过面具看向外面,犹如无底深渊一般,让人心里忍不住直发毛,与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符文符箓脸上的面具,也和祝余自己脸上的皮制面具不同,他们脸上戴着铜面具,样式倒是和祝余的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 没有了帷帽的遮挡,四个高高坐在马背上,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人就变得更加惹眼。 尤其是陆卿那一顶金面具,让人很难移得开眼睛。 县衙门口的衙差也已经盯上了他们,见他们越走越近,便握紧了手中的水火棍,戒备地注视着他们,直到四个人在县衙门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才开口喝道:“来者何人?大白天的,奇装异服,装神弄鬼,是不是想挨板子?!” 符箓很显然已经对这样的态度见怪不怪,熟练地扯开嗓子对那两个衙差喝道:“尔等休要在此造次,还不快去叫你们县令出来迎接!” “你们是什么东西!好大口气!县令大人也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衙差呵斥了一句,又觉得有点不对味儿,意识到对方不止是想要见县令,听那意思,似乎还是想要让县令来迎接。 听明白符箓话里的意思,衙差有些恼火,还没等他发火,符箓便又开了口:“看清楚我们大人这面具的模样,进去告诉李县令,出不出来相见随便他!” 这话一出,两个衙差都有些吃不准了。 虽说这几个人的打扮看起来甚是古怪,但除非他们全都疯了,否则在县衙门外说这种混账话可就纯粹是皮痒找打。 除非那怪里怪气的金色面具是某种身份的象征,那彪形大汉也分明说了“我们大人”。 两个衙差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示意对方留下来守住门口,自己又盯着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陆卿那张面具看了看,转身快步去报信儿了。 没过一会儿,县衙大门里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止陆卿他们三人,离门更近的那个衙差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他还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扭头去看看门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两扇大门猛地被人推开,力道之大,差一点把门外衙差的鼻子都撞扁了。 只见一个身着县令官服,大腹便便,阔面髭须的人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看得出来心中急切,过门槛的时候好险绊个趔趄,幸亏身后一个主簿模样的将他扶住,才没有摔得人仰马翻。 看样子这就是清水县的父母官,李文才李大人了。 李县令方才还在县衙后堂逗着自己新收来的画眉鸟,忽然听到衙差来报,说有个戴金色面具的人在门口要自己出去相见。 他正要斥责衙差冒失,这种事情也值得过来通传,还不快将那种来路不明的疯汉赶走。 幸亏一旁的主簿见识广,听出端倪,连忙拦住,仔细询问了一下来人面具的模样,听了描述后脸都变了颜色,连忙解释给李县令听。 江湖传闻,锦国有一位神秘的御史中丞,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并且也只向皇上禀报,关键时刻甚至可以不加请示,直接决定官员的生杀大事,先斩而后奏。 此人常年在外行走,每次现身都会戴金色判官面具,而这面具也同样是御赐之物,为的就是无人能知道这位御史真实的面目。 这种做糖不甜做醋酸的角色,朝廷上下能惹得起的,除了皇亲,恐怕就只有鄢国公他们那几个当年战功累累的老臣勋贵了。 李县令很显然没有这份尊贵,一听这么一号人物出现在了自己衙门外头,只觉得身体里面有两股热流,一股往上涌,一股往下涌,赶忙撇下手头的一切带人一起往门口去迎接。 跑到门口的时候,脑门儿上热腾腾冒出了一层汗。 在看到那头戴金色面具,高坐马上,犹如判官现世一样的身影,不知怎的,心底一股寒意冒出来,瞬间就让那一头的热汗都凉了下去。 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李县令拱手作揖,屁股恨不得撅到天上,声音颤颤巍巍地高呼道:“下官李文才,恭迎御史大人! 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御史大人切莫见怪!” 高呼完,李县令半晌没等到对方回话,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肚子上的肉顶在胸口,一口气淤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一道冷冷的声音说:“李大人客气了。” 李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对方态度莫测,好歹有了回应就是好的。 等他直起身来,不由愣了一下。 县衙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好些清水县的百姓,这会儿都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个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 李县令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看清就贸然开口,此刻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好又堆起笑脸:“大人,请到衙门里说话!”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李县令这会儿再怎么懊恼自己不应该没看清楚外面的状况就喊出那句“御史大人”,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那群愚民根本不知道御史是做什么的。 再者说,这位神秘的御史大人现在也算是在自己清水县的地界上,谁能接近他,谁不能接近他,归根结底那还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么一想,李文才的心里略略踏实了几分,连忙恭恭敬敬闪到一旁,将从马上下来的三个人迎了进去。 第30章 下马威 说起来,这位李大人倒也还有几分周全劲儿,饶是方才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也不忘吩咐后堂的仆从把最好的茶拿出来沏上,准备招待贵客。 跟在御史那两位黑衣护卫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他还在想,这会儿估计茶也泡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无论如何要小心些,切莫叫这位大人捉了小辫子。 本来是做好了各种打算,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态度谦恭有礼,如何揣摩对方的心思,结果到了后堂,李文才刚刚走到庭院中间,忽然跟在那御史大人身后的护卫停了下来,转身示意他等在那里。 “大人赶路乏得厉害,需要歇息片刻,叫人收拾一下,你且在这里候着。”那护卫瓮声瓮气道。 李文才哪敢说一个不字,赶忙称是,招呼人进去简单把后堂的房间收拾出来,屋子收拾好,那御史大人就带着一个看起来最稳若的进去,留下两个门神一样戳在门口。 和陆卿进屋的自然是祝余,二人在房中的桌边坐下,陆卿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祝余。 李文才为了巴结上官,自然是舍得拿出点好东西的,那茶香而不烈,入口温润又有回甘,饶是祝余这种不太懂的品茗的人也喝得出这绝对是上等货色。 这一壶茶慢慢品下来,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过去了。 喝完茶,陆卿一手撑在桌上支着头,闭眼假寐。 祝余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托着腮陪着他一起这么静静呆着。 这一呆就又是半个时辰。 时间一久,祝余都有些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 陆卿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有事?” “还不见那李文才?”祝余小声问。 “火候不到。”陆卿扫一眼透过窗纸照进来的光线,再看祝余的时候,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志在内宅的人,这么一会儿就闲不住了?” “闲得住,自在得很。”祝余没想到会被他敲打了一句,立刻小声回嘴。 她自己心里倒是很清楚,这一个时辰里的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都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慌,一不小心就被他的调侃给敲中了。 发慌的人不止有屋里的祝余,更有屋外头院子里的李文才。 他已经足足在外面站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灼灼地晒着自己的脑瓜顶,晒得他头皮发烫,眼睛发黑,两腿发软,脚底发麻。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李文才那圆胖的脸颊往下流,顺着第二层下巴滴落在官袍的前襟上,原本白馒头一样的一张脸,这会儿已经涨得通红,像是要被烤熟了一样。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身子直打晃,刚要迈步上前听一听门口,看看里面的御史大人休息好了没,那个守在门前的壮汉就一伸手,狠狠哼了一声,吓得他还没迈出去的脚赶忙又缩回来。 另外一个铜面护卫倒是对他略微客气一点,冲他一抱拳:“李大人稍安勿躁,我家大人日夜兼程,为陛下四处奔波,着实是乏了,小憩片刻便好。” 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憩”得可实在是不怎么小了! 李文才面颊抽动了一下,还得照例堆起笑脸,忙不迭表示无妨,然后汗涔涔地继续站在那里。 滴答—— 滴答—— 李文才衣襟上的水痕越来越大,他身体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太阳的炙烤下,已经几乎被晒到冒油的李县令撑不住,两眼一翻,硕大的身体便好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软成一滩,摔在地上。 远远站在一旁守着的衙差凑上前来,七手八脚想要把他扶起来。 无奈这些衙差平日里游手好闲,偏偏李县令又是个富态人,三两个人折腾了半天,也只是给这白胖子在原地翻了个身。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方才那令人生畏的御史大人负手立在门口。 “怎么回事?”他开口问一旁的护卫。 那护卫立刻回道:“禀报大人,李县令估摸着是平日操劳衙门里的诸多琐事,以至于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哦?既然如此,你与那几个衙差一起,把李县令护送回家中休养。 切记要确保李大人的饮食起居,保证周全。”御史大人冷声吩咐。 随他同来的魁梧护卫立刻抱拳领命,几个大步便来到李县令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衣带,方才两三个衙差都没能扶起来的李文才,就这样被他单手提了起来。 衙差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李文才。 那护卫又一指另外一个衙差:“你来带路。” 衙差哪敢不从,赶忙在前面领路,一行人夹着李文才闹闹哄哄地离开了。 陆卿看着符箓跟着李文才离开,转身回到屋内,叫符文去招呼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来了一大群,除了主簿和县丞进了屋,其他人都战战兢兢挤在门口。 “你们便是清水县的县丞和主簿?”陆卿看一眼那人身上的官服,开口问,“李大人偶发不适,我已派人护送他回家休养。 既然如此,那有些事,本官就问问你们。 县城外有一座可以求财得财,又或者求财丢命的鬼仙庙? 听闻这座鬼仙庙在清水县中颇有些名气,不少人都有去那边求过心中所愿。 你们对此可知情?” 县丞和主簿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回禀大人,此事卑职并不知情,实属失察,请大人恕罪!”主簿赶忙弓起身,毕恭毕敬地说,“请大人放心,我随后便派人去查,不论是谁,在我清水县地界,绝不允许有人装神弄鬼,一定协助李大人处理好此事!” 主簿这话说得异常恳切,虽然什么鬼仙庙,他压根儿不知情,也不认为是什么成了气候的大问题,但有一件事他却心知肚明。 当今圣上对于私设庙堂这一类事情是极其厌恶的。当年当今圣上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与其兄弟争夺皇位时,民间便有传闻,说他命犯灾星,自带妖邪,若是令他得了江山,必将祸及子民,到时候世间必将烽火四起,血流成河。 在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在民间抓捕那些传播这种说法的人,前前后后抓了两三年,百十来人掉了脑袋,除此之外受牵连被发配的更是几千人之多。 由此足以见得这种事情在皇帝心中是多么忌讳。 而在清水县闹出什么鬼仙庙来,这事原本可大可小,但这位只听令于当今圣上一人的御史大人的出现,就让这件事没有办法“小”下去。 第31章 枷锁 “那倒不必。”陆卿在主簿热切地表态之后,冷冷开口,“我的人已经在查此事,若是清水县衙横插进来,真若出了什么纰漏,这责该向谁来问?” 主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吭气,只能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县丞,”陆卿又把视线投向旁边同样战战兢兢一脸紧张的县丞,“把清水县历年的税簿账册取来”。 “是!卑职这就带人去拿!”县丞连忙答应着,招呼了几个人跟自己一同离开。 祝余全程都和符文一左一右站在陆卿身后,这会儿正好能把门里门外所有人的反应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个传说中神秘的御史大人,有的人看起来又慌又怕,时不时偷眼去瞄那位御史大人,偏偏对方头戴金色面具,根本看不见脸色,什么也窥不到。 还有的人看起来倒是坦荡不少,至少没有那么瑟缩,尤其是在李有才被带走之后,腰杆儿甚至都站直了很多。 人群里有一个瘦高的黑脸汉子,虽然一直耷拉着眼皮,但在听到御史吩咐县丞去取账册,鼻孔翕动了一下。 他应该是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又实在没忍住,做出了一个不屑的反应。 不一会儿,县丞带人回来了,每人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陆卿面前的案几上。 陆卿逐一翻看,祝余从他肩头也同样可以窥见账册上的内容,她不懂赋税那些,倒是看得出来那些账簿记得干干净净,有模有样。 “你们清水县的税簿倒是记录得仔细。”陆卿把翻完的账册放回到案上,又对县丞说,“只是为何所收田赋却一年比一年更少了?” “回大人,清水县田地贫瘠,虽然看着有不少耕田,但种出来的粮食却鲜有丰收的时候,那些农户种出来的粮,勉强够应对家中人的吃用,若是再征了田赋,只怕就要饿死人了。 当今圣上治民以仁,所以李大人前些年便对他们的田赋能减则减,力求清水县百姓没有人因田赋过重而入不敷出。 可是饶是如此,也还是治标不治本,后来听闻别处种花做染料很是赚钱,那些农户为了养家糊口,就都跑去南边种花谋生了。 这事李大人也不好阻拦……于是田赋便更加收不上来。 清水县田赋虽少,但每一笔下官都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大人可随意查验。 卑职还有一个请求,若是大人此番是为了清水县田赋收不够来的,下官愿受责罚,唯请大人不要下令给清水县百姓增税,我受责罚不要紧,百姓却不能再加税了! 若是再加田赋,只怕剩下还肯留下来种田的也要跑去谋别的营生,那才真的是动摇了我大锦的立国之本了呀!” 县丞一番话说得十分慷慨,说到最后更是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直接匍匐在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颇有几分悲壮。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倒,跟着磕起头来。 祝余又瞄了一眼那个黑脸汉子,只见他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磕了两个头,表情里纠结更浓。 陆卿沉默地看着堂下一众小吏拿脑门儿去往青石地面上磕,吃了一会儿才开口阻拦:“我不过是替皇上各处巡查,查看衙门课税也是依令行事罢了。 你们作为清水县官吏,能够体恤百姓,这是好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并无过错,也就不必这般,都起来。” 堂下众人纷纷起身。 陆卿又说:“今日本官便留在县衙中查检账册,你们一切照旧,我这边没有吩咐不必特别理会。” 主簿是个伶俐人,一听这话,连忙招呼旁人在后院去收拾房间出来给御史大人住下,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拾妥当,恭恭敬敬把三个人请了过去。 后院收拾出来的房间十分宽敞,里头不论是床还是卧榻,书案还是小几,一应俱全。 一摞一摞的账册被搬进来,放在书案旁。 帮忙搬运卷宗的人里面就有那个被祝余注意到的黑脸汉子,他看起来一脸不情愿,并且总是在主簿注意不到的时候,偷偷观察戴着面具的陆卿。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县衙的仆役们去而复返,怀里抱着灯烛、软垫,香茗、糕饼,总之能够想到的一应俱全,说是主簿吩咐下来的,怕御史大人审阅卷宗口渴或者饥饿。 送来这些东西,符文就将那些人统统轰了出去,自己站在院中,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间屋子。 陆卿坐在书案后,把脸上的金面具摘下来,放在手边,又拿起一本账册翻看,抬眼看到祝余也刚刚摘掉皮面具,便对她说:“那边架子上有些书册,你闲来无事可以拿来解闷。” 祝余过去翻了翻,找到了一本游记,虽然也不甚感兴趣,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枯坐着。 她在陆卿对面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翻看了一会儿,有些看不进去,抬起头,视线落在了专心翻看账册的陆卿脸上。 原本光洁的脸颊上,现在多了两道凹痕,从轮廓来看,似乎是被面具上凸凹的纹理压出来的。 那微微有些红肿的凹痕挂在那俊逸非凡的脸上,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祝余的目光看向旁边的金面具。 他之前对自己说,作为御史在外行走,替皇帝办事,这是只有皇帝和他本人知道的事情。 那么陆卿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面御史”,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私下里是个什么身份,就像是一个传闻中的神祗,或者鬼魅。 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 只听令于当今圣上一人…… 替皇上监察各处官员…… 戴着金色面具是为了防止有人试图拉拢结交,或寻仇报复…… 听起来似乎是至高的荣誉和权力,仔细想一想,却又让祝余心惊胆战。 “金面御史”的尊贵,全在那金色的判官面具上,至于面具下是谁的脸,除了当今圣上外,再无人知晓。 那么这个人可以是陆卿,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其他人。 这一切,就全看皇帝的心意了。 皇帝是在重用陆卿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这一份重用背后,也带着信任的意味。 可是这份器重和信任也被套上了一层防备的枷锁。 皇帝需要陆卿来做自己的心腹,并且赋予他世间绝无仅有的权力,但是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攥在皇帝自己的手中,随时随地可以收回。 他要外界惧怕的是那一顶沉重的黄金面具,而不是面具背后的大活人陆卿。 第32章 蜉蝣 祝余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外界要么说陆卿是被皇帝视为福星的逍遥王,终日纵情享乐,是个得罪又得罪不起,结交又没有什么用处,鸡肋一般的富贵闲人。 要么说他遭皇帝忌惮,所以只封“二字王”,事事受限,处处掣肘,甚至就连赐婚,都是从几个藩国中挑了一个最没用的朔国,随便嫁过来一个祝家的女儿罢了。 然而成为逍遥王妃才这么短短几日的功夫,祝余便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传闻各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却又都不对。 陆卿的处境,还有他与当今圣上之间的关系,远比外人能够揣测到的更加复杂。 当陆卿的注意力从卷宗中抽离出来,抬眼看向祝余的时候,正瞧见她盯着桌旁的金面具出神,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待他开口,忽然一声响亮的饥鸣从祝余那边传来,同时也让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朝陆卿这边看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看到陆卿眼中的促狭,祝余的脸一下子便铺满红霞。 “饿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陆卿朝外面看了看,透过窗纸也看得出,外面光线都已经昏暗下去。 “已经这个时辰,确实该饿了。”他把桌上的几盒糕饼点心打开,推到祝余面前,“这会儿先委屈你吃些点心糕饼充饥。 估摸着晚上,那周到的主簿会给咱们安排饭菜的。” 祝余看了看盒子里的糕饼,有酥皮的,有软糯的,有淋了石蜜的,有包着馅儿的,花样还不少,看着也引人食指大动。 不过伸手捏起一块儿,祝余又有些犹豫了:“这糕饼应该稳妥?” 陆卿抬眼看她,见她说得认真,笑着摇摇头:“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 别忘了,那位李大人可是以陆嶂的门生自居的,毒害御史的事情,大体是不敢做的。 毕竟,有一个词叫做牵一发而动全,但你可知牵一发的后果是什么?” 祝余点了点头。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听起来似乎颇有一种小小蜉蝣也能掀起风暴的味道,事实上若真的被扯住的只是头发,那么最先被割弃的也同样是这一把“头发”。 有些时候,作为一个不入流的角色,在麻烦面前,你的同伙或许比你的敌人更希望你死。 再想想喜宴那日,纵使是鄢国公那么一个权势滔天的权臣国戚,对陆卿也多少是有几分忌惮在的,这么看来,方才自己担心李文才的那几个拥趸就敢灭她和陆卿的口,还真是有点多虑了。 这些糕点配着热茶,祝余倒也吃得香喷喷的,她向来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饿肚子的人,不论什么处境下,吃饱休息好,才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健康。 过劳的苦果,她吃过一次就够了,代价之惨重,让她心惊胆战,引以为戒。 吃过了东西,祝余又去架子上换了一本书回来翻看,陆卿照旧翻看账册。 就这么耗到了傍晚,外面果然悉悉索索有了声音。 祝余听见符文询问的声音,不一会儿,他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食匣子,里面菜色丰富,甚至还有一小壶酒。 外头买不到的东西,县衙里倒是还有存货。 陆卿取了杯子倒上一杯,只见那酒色很淡,香味也好像只是浮在表面上而已。 与那天在酒肆里得到的酒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这两种酒如果放在一起,让人随意选择,胜负不言自明。 看样子那卢记在把持了整个清水县地界的酿酒生意之后,果真是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吃过晚饭,外面天也黑了。 符文为陆卿点了灯在书案上,自己坐在门边附近的椅子上。 “你若倦了便早点歇息,不必同我一起这么熬着。”陆卿叮嘱祝余,然后就又专心致志翻阅起手头的卷宗来。 祝余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算是饭后活动过,那李文才架子上的书,大多都是随意摆在那里充场面的,既没有圣贤典籍,也没有精彩的话本,大都枯燥乏味,看着也没什么意思,她索性和衣而卧,躺在卧榻上早早歇下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祝余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看到陆卿依旧端坐书案旁,偏着头朝向窗子的方向,见她要起身,先冲她比了个手势,实际熄了案头上的灯。 屋子里瞬时间陷入一片黑暗。 祝余没敢乱动,静静靠在那里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 只是除了安静之外,她什么声响都没有听见。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了,外面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偷偷摸摸溜进院子,正蹑手蹑脚往房门口来呢。 她朝陆卿看了一眼,心里面对这人的耳力之好感到大为惊叹。 这会儿月亮估计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很快一个人影就被投在屋门的窗纸上,只见他蹑手蹑脚绕过门口,来到窗边。 那人影往窗边凑了凑,看样子是在侧耳听着屋里头的动静,停了一会儿,见屋子里静悄悄,什么响动都没有,这才又有了动作。 只见那黑影将匕首顺着窗缝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一点一点活动着,像是想要挑开窗栓。 祝余心跳加快了几拍,斜眼看看陆卿,见他依旧淡定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既然陆卿都还没有动,说明还不是时候。 这间房的窗子缝隙很紧,那人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匕首费了好半天才把窗子挑开。 而那道黑影似乎也并不想推开窗闯进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一道缝,从窗缝里丢了个东西进来。 就在那东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一直悄无声息立在门边的符文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那动作又快又轻,祝余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打开门的。 外面几声凌乱的脚步,很显然是外头的人发现有人出来,吓得立刻想要逃走,不过那脚步声很快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寂静,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人声。 第33章 另一本账 陆卿点了灯,从书案上拿起那金面具,重新戴在脸上,祝余也坐起身,把皮面具戴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祝余竖着耳朵听了听,觉得好像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在纳闷,就见戴着铜面具的符文手里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被他拎着的那个人两只脚堪堪擦着地,估计也被符文突如其来冲出去给吓坏了,这会儿就好像没了魂儿一样。 符文把他拎到屋里,扑通一声扔在地上,转身关上门,又把那人从床缝丢进来的东西捡起来递给陆卿。 祝余这才看清,被塞进来的竟然是一本账册。 陆卿拂了拂账册上沾的灰土,将它放在手边,抬眼看向面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人。 祝余此刻已经将那人认了出来,就是之前面露不屑的那个黑脸汉子。 陆卿本就是一个让人摸不清喜怒的性子,这会儿带着金面具就更加看不出情绪。 他默默地盯着那黑脸汉子看了一会儿,开口用不大但足以让对方听清的声音说:“既然敢夜里偷偷摸过来,想必也不是什么无胆鼠辈,若是还走得了路,就过来到近前说话。” 那黑脸汉子刚刚挣扎着爬起身,听了陆卿的话,略微犹豫了一下,慢慢一步一步挪了过来,站在距离他们一人多远的地方,就不再上前了。 陆卿也不在意,翻了翻手上的账册,发现上面的记录工工整整,条理分明,一笔笔记录的似乎都是清水县的赋税进账。 他大略翻了翻,转手递给一旁的祝余,顺便从自己查看过的账册当中择了一本,翻开一页,也一并递了过去。 祝余一手端着一本,左右对比很快发现,这两本账册在翻开的这一页上,记录的是同一段时间清水县的税收款项。 她有些惊讶,没想到陆卿竟然过目不忘,这大半日的功夫,看了那么多卷宗和账册,竟然翻一翻这黑脸汉子偷偷塞进来的账目,立刻就找到了和衙门公账匹配的那一部分。 两本账册拿在手里,哪怕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但是从上面的进账记录,祝余也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差异。 这条理分明,又清晰明白的账本,与先前主簿交给他的税簿账册根本对不上。 这里面差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 在陆卿翻阅账册的时候,黑脸汉子一直在努力想要透过陆卿的眼睛来推测他的态度和意图,只可惜那面具设计得实在精巧,高高隆起的眉弓位置正好投下一道暗影,把陆卿那一双本就如幽潭一般的黑眸遮住,叫人无从探究面具后面的人是一种什么情绪。 祝余在陆卿背后倒是瞧得清清楚楚,那黑脸汉子脚上的麻履,已经十分破旧,感觉已经穿了不知多久了。 她还记得之前在堂前,那主簿身穿官服,脚底下的靴子簇新簇新的,还有丝线绣出来的暗纹,在一个县衙的九品小吏身上,可以说是十分考究了。 县丞的打扮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虽然还不知道这黑脸汉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但白日里既然能够和衙门中其他人一起站在堂下候着,说明也是这清水县衙当中的一个小吏。 同是衙门中的小吏,他与主簿之间的差距还是令人玩味的。 陆卿把账册放在桌上,重新看向那黑脸汉子:“你是何人,在县衙中任何官职?” 黑脸汉子这会儿倒也从之前的惊魂未定中镇定下来,开口答道:“我叫沈祥,在清水县衙门里头做税课使。” 税课使是县衙里头负责记录税务征收情况的属官,没有品级,难怪白日里在堂前,他只能站在人群当中,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沈税使深夜摸进这后院里头,就为了将这本账册交予本官?”陆卿问,“你想要让本官知道,清水县有明暗两本账的事? 既然你是负责赋税的税课使,手里又有这么清楚的一本账,为何白天的时候不当众交给我,非要夜里这般鬼鬼祟祟?”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御史……”沈祥梗着脖子,经过了被抓住之后的短暂惊慌,这会儿已经彻底镇定下来,看起来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李大人他们那一伙,在清水县把持了这么久,这清水县离京城就这么近,若不是有人庇护,他又怎么可能太太平平的在这里作威作福! 我虽有心为清水县百姓请命,但也有家中老小需要顾及,若是当众出头,万一你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必没有好下场。 所以本来想着今夜趁着值夜,悄悄摸过来,把账册塞进去我便赶快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之后你若理会,那便是老天有眼,若你也将这置之不理,那便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大不了我带着家眷,尽快找个可以投奔的亲戚,到别出去谋生便是了!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被你们给抓了个正着,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认的了!” “除了你之外,衙门里可还有别人知道这本账目?”陆卿问。 “没有。”沈祥摇了摇头,揣测着陆卿这么问的意图。 陆卿点点头,把沈祥的那本账册单独放在案头一边:“你可知这一带的农户,舍弃自己的农田,去南边种植花草,此事与这阴阳账目是否也有关联?” 沈祥眼睛一亮,陆卿的询问让他看到了希望,忙不迭收敛起方才的态度,点点头:“正是如此! 耕田种粮本就有朝廷征收的赋税,到了清水县这里,又额外增加了很多别处没有的。 用牛耕田的要收牛耕税,种稻的要收水田税,林林总总,百姓苦不堪言。 可是那些税钱进了衙门,就好像泥牛入海一样,再没了影子,年年清水县上缴朝廷的赋税都远远不足,偏偏州府从来无人过问。 本来这一带的百姓就都已经被层层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恰好前两年,有人去南边种花草,然后有人收走去做染料,种花种草没有赋税,这两年自然越来越多的人跑去那边,赚钱户口。” 沈祥说起清水县一带的现状,不禁忧从中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第34章 一身剐 “卢记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陆卿又问,“这里面是否也有李大人的‘功劳’?” “衙门外没人了解,衙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提到卢记,沈祥并没有外面那些清水县百姓那般充满了怨气,反而有些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外人都道卢记独揽清水县酿酒贩酒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却不知那卢记的老板也不过是因为贪心,骑虎难下,成了‘阎王’手底下的一个‘小鬼儿’罢了!” “此话怎讲?” “卢记虽然是唯一可以在清水县地界酿酒贩酒的酒坊,但是每个月赚到的银子,一部分要交给衙门,这样一来,衙门就对他欺行霸市,不许别家酿酒贩酒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难道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陆卿问。 沈祥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讽:“卢记的老板最开始倒也觉得这买卖划得来,毕竟那会儿李大人只要他五成流水。 所以卢记风头正劲的时候,家里头雇来的泼皮比酒坊里的酒工还要多,看到谁家贩酒便去滋扰,哪怕是乡里庄子上那种在自家地窖里酿上一点,卖给乡邻的也不放过。 只要是被他知道了的酒坊,无论大小,卢记必然叫人先登门出钱收买酿酒的方子和母曲,若是对方畏惧他们的势头,收了钱不再酿酒,那便罢了。 若是遇到不吃这一套的,到最后恐怕就要吃些苦头了。 大概一两年的功夫,卢记就在县衙的袒护下,把这一带其他大小酒坊统统扫平,没想到等到卢记那边以为可以安安心心独享这份富贵的时候,李大人也变了脸,改口要卢记每月上缴八成流水。 卢记不愿,李大人便告诉他,只要清水县还有酒可以喝,老板姓卢还是姓什么,没人在意。” 祝余在陆卿身后听得心惊。 那李文才长得好像一块虚软的白面馍馍,一副除了庸碌之外人畜无害的样子。 原本她猜测这位李大人只是贪,现在听沈祥的讲述,让她意识到这个李文才远比最初以为的更加歹毒。 乍看起来卢记像是吞下清水县地界酒坊生意的“猛兽”,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是猎物,一步一步走进了李文才的陷阱。 卢记在欺行霸市之后,早已经把清水县地界内所有过去经营酒坊的人都得罪遍了,这功夫若是他们不肯就范,乖乖将八成流水交给县衙,就会失去过去那看不见的依仗。 到那时候,想要找卢记清算新仇旧恨的人,恐怕从街头排到街尾都还要再拐几个弯。 为了不被报复,卢记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李文才的狮子大开口,一边在外面充当着一个横行霸道的“酒坊霸王”,一边把肥水哗啦啦地倒进李文才的口袋。 这简直就是把猪养肥了再杀。 “本官再问你,”陆卿并未对沈祥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开口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县城外有一座灵验的‘鬼仙庙’?” 沈祥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本不知什么劳什子的鬼仙庙,后来县城里有人忽然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这才听到旁人议论,说什么鬼仙庙求财丢命。” “都是些什么人在议论此事?” “大都是些商贾,尤其是开酒肆、茶楼的那些人最多!”沈祥想了想,谨慎地回答。 陆卿听后又问:“清水县中,除了卢记的老板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跟他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并没有。”沈祥回答得十分笃定,“就只有他自己,所以大伙儿私下里才都说,那卢记绝对是夭寿的恶事做得太多,所以遭了天谴了! 不过……” 见他有些迟疑,陆卿微微点了下头:“但讲无妨,本官自有分辨。” “我们清水县有一个老字号的食肆,里头有一个老掌柜,过去和卢记过往甚密。 因为在酒肆里做了许多年的掌柜,过去自然是认识许多酿酒的人家。 不知是不是那卢记许了他什么好处甜头,凡是偷偷摸摸想要卖酒给那老掌柜的人,一转眼卢记就会派人找上门去,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到最后,整个清水县都找不到卢记之外酿酒贩酒的作坊,这里头少说也有那老掌柜一半的功劳。 他与那卢记的家主似乎是差前差后失踪的,只是后来他的尸首被人找见了,卢记家主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大伙儿私下里其实都有议论,说肯定是那卢记家主作孽太多,遭了天谴。 酒肆的老掌柜为虎作伥,也跟着一起得了报应。 只是,这话我们都只能私下里偷偷说……毕竟李大人与卢记……说多了也怕他心里头犯嘀咕。” 陆卿听了沈祥的话,面具后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你方才说,李大人与那卢记之间的勾连,衙门之外无人了解?” “是。”提起县令李文才,沈祥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那卢记是从外地迁居到此处,在清水县这一带原本是根基最浅,也没有什么依仗,所以李大人便在许多酒商当中选中了他家。 他当初物色到卢记之后,曾许多次将人带到衙门里相谈,压根儿就不避讳衙门里头的人。 毕竟他背后有贵人,莫说是我们这些祖祖辈辈在清水县过活的小蝼蚁,便是上头州府的知府大人与他说话也比别人客气几分,有人去州府告他的状,知府大人都将告状的直接送交李大人亲自发落。 白日里大人您见过的县衙主簿,那本就是李大人身边的自己人,自然不会出去乱说。 剩下的人,都与我这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们这份差事吃喝,饶是他当着我们的面与卢记勾连,我们也没有那个胆子到衙门外头去说。 外头只道是卢记财大气粗,嚣张跋扈,顶多觉得李大人收了好处包庇罢了,绝对料想不到,李大人才是这里头吃大头的那一个。” “你这番倒是坦诚。”陆卿对沈祥的态度比较满意,微微点了点头。 沈祥苦笑,叹了一口气:“我今夜也算是豁出去了,您若是真正为民请命,上达天听的青天御史大人,我也算是为清水县百姓请命,毕竟再这么下去,真的是要出大事的。 若您不愿,或者扳不动李大人,那我便也认命,舍得这一身剐,死就死!” 第35章 密报 陆卿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沈祥送来的那一本账册,沉吟片刻,对沈祥说:“你走,账簿留下。 今夜你不曾来过此处,本官也从未见过你。” 沈祥听了这话,抬头看向陆卿,狰狞的金面具让他无法看出对面这位御史大人的表情,从语气当中竟也猜不出对方的立场和打算,一时之间让他内心一阵彷徨,不知自己深夜冒险前来究竟是赌赢了,还是又遇到了另外一场官官相护,方才揭露李文才与卢记之间勾连时候的精气神儿瞬间没了大半。 “走,不要再耽搁了。”陆卿冲他挥了下手,催促沈祥离开。 沈祥抿了抿嘴,也不敢违逆御史大人的意思,绷着一张脸转身往门口走,手摸上门边,身后又传来陆卿的声音。 “切记行事自然,莫要引人起疑。 待风波过后,清水县衙才是用人的时候。” 沈祥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方才失去的精气神儿一下子就都回来了,动作不再有任何犹豫,推门出去,回身轻轻掩上,轻手轻脚消失在夜色当中。 沈祥走后,祝余出于好奇,又翻了翻那两本账目,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如何?”在祝余把账册合上后,已经坐在一旁取下了面具的陆卿开口问。 “料想到李大人胃口不小,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祝余坦言,“明暗里两本账,差得着实不少。” 陆卿摇摇头:“他倒算是‘大肚能容’,只可惜,却没有那个‘吃独食’的能耐。” 他这么一说,祝余便立刻明白过来。 李文才对卢记横行乡里,欺行霸市的恶性视而不见,包庇纵容,而上头的知府又将所有状告李文才的案子发回给李文才本人处置。 这层层的庇护,只怕都是明码标价,而从上往下的加码也绝非因为某一个人的贪得无厌。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祝余若有所思,“原本我以为卢记是小鱼,清水县一带酿酒的散户是虾米。 现在看来倒好像高看了卢记,只怕他连虾米都不一定算得上,只能算是个被虾吃的藻。” 对于她的评价,陆卿只是淡淡一笑。 之后他倒也没有继续熬夜查看账目、卷宗,三个人各自歇下。 到了第二天一早,果然主簿又差人送了丰富的早饭过来,顺便询问一下御史大人是否有什么吩咐,拐弯抹角想要知道陆卿在这里干什么,还要呆多久。 但是有符文这么一尊“门神”挡在外头,很显然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都打听不到,又不敢问得太直白,只好悻悻离去。 而前一日因为“劳累过度”而被送回家中休息的李大人也没有来衙门应卯,主簿派了衙差去李文才家中询问情况,结果没过多久衙差就回来说他们连李文才宅子的大门都进不去,不论怎么敲门,就是没有人理会。 主簿顿时也没了主张,没有李文才坐镇,他还真不知道该拿衙门里那一尊大佛如何是好。 吃过早饭之后,陆卿照旧查看清水县的各种账册格目,顺便把最近一年左右的刑狱卷宗都交给祝余,叫她帮自己一起看。 看账目祝余一窍不通,看看刑狱卷宗倒是还算熟悉,于是也坐在书案旁埋头翻阅起来。 到了傍中午,她才伸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清水县县衙的事务如何?”陆卿问。 祝余回他一笑:“从他们拿来的卷宗来看,这清水县可谓是政事通达,百姓安乐,官员恪尽职守,勤勤恳恳,一片大好之势。” 陆卿听到她语气里的嘲讽,也笑了出来:“所以说,这世上果真没有一无是处的人。 即便是清水县县衙这样的地方,一群庸吏的身上也能找到个善于处理账目卷宗的优点来。” 祝余连连点头,看了看已经被陆卿看完,码在一旁那高高一堆卷册:“这些都看完,我们还要继续留在这衙门里面吗?” “嗯。”陆卿把符文招呼过来,“去叫衙门的人到外头,挑些好看的话本回来给二爷解闷儿,免得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把二爷闷着了。” 祝余有些诧异地看着陆卿,符文倒好像是对自家主子的任何吩咐都习以为常似的,立刻就出去交代给守在院子外头的衙差。 不过半个时辰,外头就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东西,不光有话本,还有点心和新鲜瓜果。 知道的这是给来巡察的御史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招待什么座上贵宾呢。 陆卿也不与他们客气,凡是送来的一律照单全收,之后的一日,三个人就这样呆在衙门后堂的院子里,任由前头主簿和县丞兀自发慌。 到了第二天深夜,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守在门口的符文便开门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竹筒。 陆卿这时候也起来了,点了一盏油灯,从竹筒里面抽出一张纸。 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他迅速将上面的内容看完,又从案头拿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放回竹筒里,推开窗,从怀里拉出玉哨吹了一声,将竹筒丢出去。 外面的黑暗里好像有一个黑影迅速掠过,之后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祝余对这一切并不知觉,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看到陆卿递给自己的那一张纸。 她细细看下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们三个人这几日都在这县衙的后院里,谁也没有离开过,那么这纸上所记录的东西,八成是陆卿身边的暗探帮忙打探收集回来的。 这事儿陆卿没有特意去提,祝余也不打算多此一问。 只是这纸上所记录的内容,不免让人有些疑惑。 那密报虽然言辞精练,倒也把各种由来说得清清楚楚。 清水县一带,号称因为鬼仙庙而收获横财,并且现在还全须全尾好端端活着的,就只有三个人。 其中二人是一对兄弟,就住在城外的庄子上,平日里是出了名的懒汉、泼皮,最喜欢就是在乡里滋事,喝酒掷骰子,有钱就一头扎进赌坊。 原本周围的人都并不知道那座破败无人理会的山神庙是什么能许人横财的“鬼仙庙”,直到有一日忽然发现那对泼皮兄弟一扫之前的拮据,忽然阔气起来。 起初他们也不肯对外人说,直到后来被平日里的狐朋狗友灌了一肚子黄汤,迷迷糊糊地才说出,他们是在鬼仙庙中求鬼仙赐横财,结果就真的得了一锭大元宝。 旁人听了惊异,但也并不相信,毕竟这兄弟二人平日里就不是什么稳妥的人。 不过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当时在场的一个人便也回家置办了拜神的贡品,跑去鬼仙庙求财,果然也得了一锭元宝。 第36章 人算不如天算 从此之后,鬼仙庙的说法便传扬开来,只是在乡间,人们都说那鬼仙庙邪性得很,有人求财得财,有人求财丢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是在清水县中,原本却并没有什么关于鬼仙庙的传闻,一直到卢记掌家和酒肆老掌柜失踪,之后老掌柜的尸首又被人从城外枯树的树洞里发现,鬼仙庙求财丢命的说法才不胫而走。 从鬼仙庙灵验的名声传出去到这会儿,周遭的庄子上一共有四个人不知所踪,据说都是去拜了鬼仙庙的,打那之后,附近村民对鬼仙庙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连谈论起来都会忍不住忌讳。 在这份密报的最下面,还注明了这四个不知所踪的村民的身份和姓名。 “如此看来,这鬼仙庙在外头的名声并不好,横竖就只有两个人求财得财,更多的是不灵甚至不知所踪的。”祝余把那张纸还给陆卿,有些疑惑,“这就有点奇怪了。 若是想要蛊惑别人前去求财,然后趁机害命的话,应该会想方设法增加更多诱饵,让人觉得值得搏一搏才对。 这鬼仙庙满打满算只有那么两次求财得财的事情,其余都是不灵,还因为好几个人失踪而惹上了邪名,这不摆明了是在昭告外人,这庙邪门得很,不要靠近? 还有那卢记掌家,既然已经花了许多心思在捐功名上头,期待有朝一日弟弟登上仕途,可以让他们家跳出李大人的手掌心,虽然在你看来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好歹也不至于不成功便成仁。 他有必要去这么邪门的鬼仙庙铤而走险吗? 更不要说那老掌柜,之前帮卢记通风报信,也得了许多好处,出事之前也是一把年纪,不像是还需要为了横财而拿自己的命去搏一搏的人。” “所以你觉得这背后的因由是什么?”陆卿一边若无其事地询问祝余的看法,一边把方才那一张纸放在一旁的油灯上,火苗瞬间爬上纸张,向上跳跃着。 原本的白纸黑字迅速变成了黑色的纸灰。 陆卿在最后一刻松开捏着纸头的手,最后一抹火光熄灭,黑色纸灰飘落地上。 “我觉得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并不希望更多的人为了发横财而跑去鬼仙庙,只希望被选中的人去。 所以前头的求财得财是诱饵,凶徒很显然熟悉自己的目标是个什么性子,用这个法子一定会上钩。 而后,为了不让更多人跑去,一不小心破坏了计划,那凶徒又故意任由鬼仙庙求财横死的说法在乡间流传,吓退一些本就不在算计之内的人。” “那老掌柜和卢记掌家呢?”陆卿问。 “您之前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祝余看着陆卿,“那食肆里的陈年佳酿是香饵,而鱼钩在鬼仙庙里。 估计这二人所谓的去鬼仙庙求财失踪,不过是外人听到一些乡间传闻,于是以讹传讹罢了。” 陆卿闻言,勾起嘴角,露出笑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祝成随意选了一个女儿嫁过来,竟然与我如此心意相通,看来你我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祝余瞧他说话的神态,不似有几分真意的模样,也没有当回事,嘴上随口应和着:“您说得对。” “这几日在衙门里闷得很?”陆卿起身,将沈祥的那本账目放进怀里,金面具戴在脸上,“我们今日就换个地方,散散心。” 祝余倒也乐得离开这里,虽然说之前去那后山腰的山洞验尸,爬上爬下累得她两腿发软,但这两天就这么在衙门后院,好像关禁闭一样,那滋味更不好受。 走的时候,陆卿叫符文抱着他从清水县衙诸多账册格目当中选出来的那几本。 御史大人要带走衙门的账册,县丞和主簿也不敢拦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 陆卿他们三个人四匹马,从清水县最繁华的街上穿过,街上行人无不驻足注目。 这一次三个人谁都没有戴帷帽,陆卿一马当先,身子昂扬地高坐马背之上,金面具在白日的阳光下似乎更显耀眼。 身后符文和祝余也因为黑衣和面具而徒增了许多神秘感。 人群中有人猜测这三个人是什么身份来头,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们。 “是御史!那个最前头戴金面具的是御史!”有人在人群里向周围的人说,“前几天在县衙外头,我亲眼看到李县令连跑带颠地迎出来,弓着身子迎人家!看样子是个大人物!”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这人一开口,立刻有人跟着附和,“我看那天李县令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很怕这个御史大人!” “太好了,这个‘李贪财’!总算也有能让他害怕的人来咱们清水县了! 真希望这个大人是来收拾他的!有他在,咱们清水县的老百姓一天好日子都别想过!” 这话一出,旁边立刻有人泼冷水:“算了,谁不知道李县令能耐大,不知道攀附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官,谁也动不了他。 咱们呐,还是不要在这痴人说梦了!” 经过了闹市,又兜兜转转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终于来到了李文才的大宅跟前。 李文才的大宅周围十分幽静,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不如寻常的富商宅子瞧着阔气。 符文翻身下马,过去叫开门,进了这李宅的大门后,祝余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她虽说是藩王家的庶女,过去吃穿用度那些倒也没有被苛待过,只是朔王祝成这个人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看重,王府里最壮观的就是他的宝贝兵器库,别的都普普通通。 这会儿眼看着李文才的宅子里水榭廊桥,雕梁画栋,除了小一些之外,甚至比朔王府还要华丽几分。 经过假山旁的风亭时,一阵清脆铃音从头顶传来。 祝余抬头看去,只见风亭的飞檐下一串串金铃,风一吹,金铃叮当作响,配上一旁的一池碧水,崎岖假山,似乎别有一番闲趣。 只是此时祝余只觉得水面倒映出的仿佛是王山家中孩儿那面黄肌瘦的脸,耳朵里听见的是孩子饿得半死后虚弱的啜泣。 这位李县令之前还真是好福气,一个小小七品不入流的小官,竟然能够在这距离京城不过百十里地的县城里面作威作福,土皇帝一般。 只是…… 祝余透过面具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陆卿昂藏的背影—— 李文才的这份从别人身上榨出来的“福气”,看来也就只能到这儿了。 第37章 李宅 在陆卿前面为他们引路的是之前跟着符箓一起送李文才回家的衙差,之后符箓就没有让他离开,这几日一直呆在李文才家中。 这会儿他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就好像生怕错走一步会被身后的“金面判官”会抽出刀来将他活劈了似的。 祝余发现这一路上,宅子里静悄悄,若不是还有几个做扫洒粗活儿的仆人,简直好像没有人住在这里。 饶是那几个扫洒下人,老远看到衙差带着陆卿和祝余过来,也吓得赶忙夹着扫把便躲闪到一旁去了。 都说树倒猢狲散,虽然说平日里这些下人到底能不能沾到光,经过了这几日,估计也已经意识到李文才这棵树要倒了,这会儿都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呢。 终于,他们一路来到了李文才的卧房,老远祝余就看到了立在门口的符箓,哪怕看不清面目,他那“高人一等”的魁梧身材依旧一眼就认得出来。 符箓也早就看到了他们三人,待到陆卿走近后,抱拳弓腰:“大人!” “李大人近日如何?”陆卿开口问。 “回大人,属下每日吩咐家中厨子换着样儿的给李大人准备饭食,每日保证他不受外人打扰,他过得好得很。”符箓回答得煞有介事。 “甚好。”陆卿用他戴着金面具的时候特有的低沉声音对符箓说,“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打扰李大人的静养了。 你还需打起精神来,切莫让任何人在李大人这里滋扰才行。” “属下省得!”符箓回答得特别干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显然足以让屋内人听见。 祝余透过符箓身后屋门上的麻纸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影在那里晃动,似乎李文才听见陆卿的说话声,正想从屋子里面出来。 陆卿也看到了,他却没有一点犹豫,转身便离开那门口,边走边吩咐过了符箓之后,就回头对那衙差说:“叫李家的下人收拾出一处偏院来。” 衙差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应了声跑去找李宅的下人。 祝余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声音,似乎还有李文才低声说着什么。 陆卿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祝余只听见符箓的一句“李大人请回房休息”。 莫名其妙被送回家中,强行关在房间里休养,完全不清楚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这种情境下,李文才能够好好休养那才真的是见了鬼。 想必这几日他在自己原本无比舒实的卧房里面,应该是辗转反侧,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不过祝余却生不出丝毫的同情。 没多大功夫,李文才家里的下人就给他们收拾出来了一处幽静的偏院,地方挺宽敞,矮墙上面爬满了藤蔓,月亮门上垂下一串串的小花,看着别有一番趣味。 只可惜,他们住在这里,恐怕不会有任何趣味可言。 祝余住在陆卿隔壁的房间里,她进房去看了看,再出来就看见符文从陆卿房中出来,正急匆匆往外走,看到祝余,连忙停下脚步:“二爷!” “你这是要做什么去?”祝余问。 “大人叫我去将那卢家二爷带过来问话。”符文回答,“他让您趁这功夫歇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祝余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冲符文点了点头。 真好,趁着功夫歇一会儿…… 她在清水县衙里都歇了好几天了…… 过去忙起来就没黑没白的时候,最渴望的便是能够有一天闲来无事,什么也不做,就那么一个人静静的呆着。 可当自己真的可以静静呆着的时候,又有一种莫名的发慌,和说不出的迷茫,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谁,今夕何夕,自己又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世间。 院子里有一处小亭子,祝余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只要不在室内,保险起见她都带着那个皮面具,时间短倒是还好些,久了便会感到有些滞闷,皮子贴着脸,不那么舒服。 在亭子里不被日头晒着,终归能舒服一点。 自己一个轻飘飘的皮面具戴久了都这么不舒服,陆卿那个沉甸甸的金面具从早上戴起来,到现在都没有摘掉过,想一想都不知道有多难受。 看起来是荣宠与信任,背地里却又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祝余想着心事,余光扫见矮墙头的花藤摇晃着,那摇晃幅度并不是风吹的样子。 随后,一头盘成螺髻的乌黑秀发出现在了墙头的花藤缝隙中。 随后是一个洁白光亮的额头,两道眉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那双眼睛与祝余皮面具后的双眼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了一下。 墙外一阵慌乱的声响,墙头刚刚冒过头的螺髻不见了,脚步声渐远。 祝余不放心,赶忙起身到陆卿那里去,他正端坐在屋内,在等符文把卢家二爷带过来,看到祝余慌慌张张跑进来,有些疑惑地朝她看过来。 祝余赶忙把自己方才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爬墙头的事情告诉陆卿,本以为陆卿会感到警惕,没想到他听完却直接轻笑出声。 “无妨。”他对祝余摆摆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一个连你都能够轻易发现其踪迹的‘笨贼’,做不成什么坏事,不必理会。” 这话听得祝余心里怪别扭的,有一种自己被鄙视了的感觉。 可是偏偏她又没话说,论耳力和眼力,别说是陆卿,就算是符文符箓,随便拉出来一个都甩她几条街。 所以陆卿因此对那个爬墙头的人不太在意,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 没过多久,符文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身小袖圆领襕衫,头戴儒巾,面白无须。 此人一副虚弱的模样,走起路来脚步发飘,紧赶慢赶地跟着符文的步伐,因为太过于着急,两只脚绊在一起,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 然而他却丝毫顾不得狼狈,一边用手去扶一扶差一点歪掉的儒巾,一边忙不迭继续跟上。 符文先一步来到屋门口,冲屋内端坐的陆卿和祝余抱拳道:“大人,卢记掌家的弟弟带来了。” 那白衣男子忙不迭来到门口,连门槛都没敢跨过去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外,匍匐在地:“学生卢景行,拜见御史大人!” “卢景行,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把你叫过来?”陆卿沉声问。 卢景行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人唤小民来,是想要清算卢家之前在清水县欺行霸市的恶行。” “你倒是个讲话磊落的人,看来圣贤书倒也没有白读。” 卢景行颤声道:“若说不知,那学生便是存心欺骗大人。 学生所住房屋,身上所穿鞋袜,这些年来读的那些书,还有家中诸多亲眷,无不是兄长经营酒坊生意赚来的钱来供养着的。 即便学生从未插手过酒坊那边的事,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与此事毫无干系。 只是兄长失踪许多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学生与家中亲眷虽无性命之虞,却也遭了难,一夜之间没了嗅觉,就连味觉也丧失殆尽,更别说家中酒曲全部变臭,酒坊的生意也无以为继。 现在便是有心想要替兄长赎罪弥补,也是有心无力。 今日御史大人派人唤我过来,学生愿依照锦国律法,代兄受罚,请大人发落!” 说罢,卢景行一个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力道很足,半点不掺假。 第38章 引魂香 换做平时,卢景行那毫无征兆的一个响头也够把祝余吓一跳的,可是这会儿她的耳朵里就只听得见一句话——“没了嗅觉”。 陆卿显然也是如此:“你说一夜之间没了嗅觉?何解?” 卢景行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这位御史大人追究自家酒坊欺行霸市,结果对方忽然问起旁的,倒让他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事毫无征兆,就好像是一夕之间便发生了。”他有些恍惚,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听起来实在离谱,“本来都是好好的,那日我早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始终觉得味道不对,还以为是厨子敷衍,不好好做饭。 之后我到茅房去……这才发现,我竟然闻不到丁点臭气,之后又发现不止是我,家里所有人几乎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找了郎中来给瞧,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母亲说八成是我们家多行不义,遭了天谴,既然老天爷想要惩罚我们,那我们便受着就是了。” 祝余看了一眼陆卿,陆卿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开口。 祝余见了,便开口对卢景行说:“你不要跪在门外,到屋里来说话。” 卢景行听到御史旁边的人开了口,也没敢马上有什么动作,赶紧朝御史看过去,见御史并无反应,这才战战兢兢起身,小心翼翼跨进门,往前走了几步,又在距离距离二人五尺开外的地方跪了下来。 这个距离倒也足够了。 祝余在面具后头吸了吸鼻子,凭借着自己一贯熬人的嗅觉,果真从卢景行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在鬼仙庙和酒坛子之后,这香气对于祝余而言已经很是熟悉了。 “卢景行,我问你,你与你兄长可曾到城外鬼仙庙里面去求过财?”她开口问。 卢景行不知祝余的身份,但见这人敢在御史面前开口发问,估摸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答:“大人,学生实在不知什么鬼仙庙,更是从未去过! 我兄长虽然说读书不多,但他素来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连寻常的庙宇都从不踏进半步,更别说什么鬼仙的庙了!” 没去过鬼仙庙? 祝余皱了皱眉,如果他没去过,那身上的香味儿又如何解释? 很快她就想到了一种可能:“你家近来可有买过什么过去不曾用过的熏香?” 卢景行一听这话,诧异地抬起头:“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也能知晓? 虽然不是熏香,但家中确实近期购买过这一类物件儿。 我家嫂嫂的确在大概半个月前,从一个游方道士手里买了一些引魂香回来。 因为兄长生死不明这么久,我们全家上下都焦急万分,变寻不到他的踪迹,日子越久便越觉得恐怕凶多吉少。 嫂嫂买回引魂香,插在家中各处,还有酒坊那边也送了许多过去,让那边的伙计在各处都点上,说是靠着那一股子香味儿,若是兄长在外面遭遇了不测,魂魄也能寻回家来。 我虽不信这些,倒也知道这么做会使嫂嫂心中好过一些,就没有拦着。” “那种引魂香在家中和酒坊里焚了多久?有什么和别的香不一样的地方?” “从早到晚,大概有七八日的光景。 最初的时候不大好闻,似乎带着一股子铁锈一样的气味,不过很快就散了,后头便没有什么异味,就只是比寻常的焚香要香气更浓郁而已。”卢景行摸不到头脑,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大人要问自己这些琐事。 他还糊涂着,祝余这会儿心里面却已经分明:“所以你家酒坊的酒是在那七八日之后酸的,酒曲也是那七八日之后臭的,就连你们一家人的嗅觉,也是在那七八日之后不灵的,我说得对么?” 卢景行原本从来没有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去想,这会儿被祝余一问,皱着眉头盘算了一番,脸上浮起了惊异之色:“是!大人!正如您所说,正是如此! 这世间断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难不成这些……都与那引魂香有关?” 祝余没有回答他,而是又问:“你家的后院是否也焚了那引魂香?” “后院倒是不曾焚烧过,因为后院里面有个马厩,不知为何,第一天嫂嫂本来是叫人在那里也插上引魂香的,可是香才燃起来,家中的几匹马就会躁动不安,于是只好作罢,没有在后院焚烧。”卢景行摇摇头。 有了他的回答,祝余心里面也就有了数。 她之前在卢家宅子外头遇到的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厮是卢家看守后门的,因为马厩里的马对那香气反应强烈,于是他躲过一劫,成了全家或许唯一一个没有失去嗅觉、味觉的人。 这样一来倒也侧面证实了,卢家人这连郎中都不知是何缘由的奇怪“病症”,也与那香味有关。 祝余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卢景行,看向门口的符文。 那夜在鬼仙庙里,符文也曾经因为中了迷香,身上沾染了类似的香气,但是这几日下来,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为何都是如此类似的香气,有的人出了大问题,有的人过后就并无大碍?是符文只中了一次,所以才没有出现其他状况,还是…… 她又吸了吸鼻子,努力在脑海当中回忆和对比。 人的嗅觉有着极强的记忆,只有想不起,却绝不会忘记任何闻到过的气味。 卢景行身上的香气,不论是与符文那天在破庙里中迷香的香味儿,还是酒坛子上沾染的,都极其相似,但又并不完全一样,隐隐总好像有那么两三成的差别。 只是祝余没有从事过调香的行当,这里面差别一下子倒也说不上来。 等等…… 调香…… 祝余觉得自己的思路忽然被打开了一个新的方向。 她苦思冥想的功夫,陆卿已经开始向卢景行问起了别的事情。 “所以卢记这几年在清水县这一带所赚取的钱财,果真是八成要孝敬给李文才?”他同卢景行确认。 “正是如此!我兄长作恶天理难容,但这一切都是受李文才李县令的唆使逼迫。 李文才在清水县一手遮天,我兄长上了他的贼船就再难回头,这些年里所获钱财八成都进了他的口袋。 兄长出事后,李文才发现卢记彻底没有了翻身的机会,便将卢记弃如敝履。 直到落到如此这般田地,我才知道过去那些被剥夺了营生的人有多举步维艰,家中越是窘迫,心中就越是悔恨。 我本想着,我们卢家也算是罪孽深重,遭了天谴,落魄至此,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原本有钱有势的时候都翻不出李文才的手掌心,现在更是不能奈他何。 不曾想,今日差人上门,说是要带我见御史大人。 听闻御史大人铁面无私,小民恳请大人彻查李文才! 卢记的罪过我一力承担,但那贪官李文才决不能姑息!”卢景行一脸悲愤。 第39章 余粮 陆卿没有去回应卢景行的这一番痛心绝气的控诉,忽而又问:“你们卢记酿酒需要屯粮,这几年清水县一带的粮价如何?” 卢景行本还沉浸在自己悲壮又慷慨的情绪当中,忽听御史的发问,一下子有些懵,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问自己的是什么,忙说:“回大人,学生过去虽然不曾插手过家中生意,但却在茶余饭后也曾听兄长谈论过。 最近几年清水县这一带的粮价始终居高不下,甚至凑不出卢记酿酒需要的那么粮,很多时候我们的酒坊甚至不得不派人到外县去采买。” “清水县这一带每年所产粮食,竟不够一家酒坊酿酒所用?” “正是如此,兄长说,那些还肯留在这一带种田的农户,留出了自家口粮后,剩下的米粮供不应求。 虽说平日里在酒坊生意上,兄长他走错了路,但是在买粮酿酒这件事上,他一直都不肯强买了清水县本地所剩无几的余粮。 他说如果县里的其他人连饭都吃不饱,就更不会有人喝酒了。 所以卢记都是不惜去百里之外买酿酒需要用的粮食。” “为何是百里之外?” “因为临近一些的地方也和清水县相差无几。”卢景行回答,“听说要到临近的润州才行,那边的知府大人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把他们州地界内的农民都留下来耕种农田,所以年年都粮食丰收,不光本州内够吃够用,还有余份卖粮赚钱。” 说完之后,卢景行等着御史大人继续向自己发问,左等右等也不见对方开口,只好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大人……” “我如何处置你才妥当……”陆卿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眼睛从面具后面盯着卢景行,“按说卢家这些年,为了独占酒坊生意,在清水县可谓坏事做尽,逼死无辜百姓,致人家破人亡,你那兄长若是活着,本官定将他捆在柱子上生剐了。 方才你说愿意替兄长受罚,这话可还作数?” 他那一声询问,语调微微上扬,像是带着轻蔑,又好像是对剐了卢景行这件事很有兴致。 卢景行脸色更白了,浑身上下抖作一团,牙齿打颤,几乎张不开嘴。 若是一刀砍了脑袋,也不过是把心一横,两眼一闭,豁出去就是了,再恐惧也不过一瞬而已。 可是剐刑…… 一想到有人用刀在他身上一片一片的割着肉,卢景行觉得自己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边抖一边强迫自己开口说道:“学生虽、虽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也自认一言九鼎。 我卢家愧对清水县父老,学生愿、愿以死谢罪……” “今日你若出尔反尔,贪生怕死,本官必让你替兄受罚。”陆卿哼了一声,“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勇气,倒也让我刮目相看。 你下去写出一份名录,将这几年与你兄长朋比为奸的那些歹人供出来,要极尽详实,没有遗漏,则卢家死罪可免。 若有刻意隐瞒包庇,本官将你卢家余下亲眷一并刺配苦寒之地。” 陆卿话音刚落,守在门口的符文便跨步上前,一手抓着卢景行的后衣襟,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路趔趔趄趄地到旁边一间空屋子里去写名单了。 卢景行被带走后,陆卿才把注意力移向一旁的祝余,见她自顾自出神,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长史,回魂了。” 祝余回过神,开口小声问:“这次来清水县,其实并不是专程调查鬼仙庙这个案子?充其量只能算是捎带手儿而已。” “哦?那你说说看,我实际上是为何而来?”陆卿不答反问。 “农耕之事。”祝余回答得十分笃定。 她就知道!从驿站第一次来清水县的时候,自己看到那大片大片荒芜的农田都大感震惊,陆卿作为当今圣上亲封的御史,又怎么会视若无睹。 虽然说小小一间鬼仙庙中竟然有五六条人命,的确已经不算什么小事了,但是民以食为天,五六条人命和粮食这个国之根本放在一起,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陆卿应当就是冲着以清水县为首的这些弃耕农田最多的州县来的,想要杀鸡儆猴。 鬼仙庙不过是来都来了,顺便一并解决的添头罢了。 陆卿没有否认,只是把祝余又打量了一遍,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润州知府……此人过去倒是不曾留意过。” 祝余对锦国各州县的官员认命十分陌生,在这个问题上也接不上话,她起身到门口看了看,确定符文带卢景行去的那个屋子应该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才又返回来。 “您觉得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善于酿酒的同时,还在调香这方面也颇为精通?”她问陆卿,这也是她方才自己琢磨的事情。 陆卿想了想,摇摇头:“很难。酿酒讲究个醇,调香讲究精,这二人都忌讳沾染上旁的气息,破坏了原本的气味。 调香需终日与香料为伍,天长日久,整个人都被浸入了味儿……” 说到这里,陆卿话头一顿,看祝余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了然,还有一种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笑意:“原来长史是在点拨本官,不过本官愚钝,还是参不破,不如长史再为本官解惑一二?” 祝余总觉得此时此刻狰狞的金面具后头,是一张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狐狸脸。 “好,”虽然如此,她还是顺着他的意,不想跟他耍嘴皮子浪费功夫,“原本去山洞的那一日,我就觉得这样的弃尸地,着实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虽然不知道庄子上那四个人到底跟凶手有什么仇怨,至少清水县中,食肆老掌柜过去专门给卢记通风报信捞好处,间接害了许多酒坊。 卢记更不用说,光是王山家里,都被他逼死了好几口人。 加上食肆里那来路不明的陈年佳酿,很显然对方与卢记之间结的梁子就在这个酒上头。 之前我只当是一伙被卢记害惨了的酒坊老板之类,但又想不通为什么酒坛子上偏偏会沾到那种异香,又有什么酒坊老板,能够做出那样起效神速,让符文都来不及反应的迷香。 方才卢景行说起他嫂嫂从什么游方道士那里买了引魂香,这倒是让我茅塞顿开,之前没理顺的,一下子都想通了。 凶徒估计不止一人,既然如此,谁说这不止一人的凶徒里,就非得都是酿酒的呢!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善于制香的人与清水县这一带有什么过往,但他那香调得实在诡异。” 陆卿点了点头:“比起这个人,我更想知道他那香中的一味香料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40章 炽玉 祝余眼睛一亮,那异香来来回回出现了许多次,她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如此相似的香气,起到的作用却截然不同。 现在听陆卿的意思,他似乎是知道这异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的。 “澜国西南有一座山,山中有一处鲜为人知的矿,矿石色泽火红,名唤炽玉。 此物本无味,然遇血则生异香。 甫一现世便成了各方虎视眈眈之物,都想伺机夺之。” “这是为何?”祝余疑惑。 “因此物以血做香印,再辅以其他药材,可将其药性发挥至极致。因而江湖中人对此趋之若鹜,认为得此物便可成就内功大成,外家功夫也能够得以精进。” 陆卿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当时世人并不知,这种突飞猛进实则是一蹴而至盛,盛极则衰。” 祝余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邪性的东西。 符文之前也说过,那天夜里他先闻到了一股子血腥气,然后才是一股异香,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卢景行口中的“铁锈”应该也是血腥气。 这都符合陆卿所说的炽玉需要以血做引才能激发香气和效用这一点。 按照炽玉的特质,若调香之人佐以臭麻子花,那它便能将臭麻子花的药性发挥至极致,瞬间便让人失去知觉,甚至睡梦中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而卢家的情形,似乎是调香者有意加入了一些可以激发嗅觉的药材进去便能达到这样的功效。 至于酒坊那边的酒和母曲,八成也是同理。 “这么邪门的东西,让它现世本就是留下了祸端。”祝余忍不住感慨。 “所以当年澜王很快便叫人带了火药去,将那座山整个山头炸掉,把炽玉矿深埋在下面,并派兵在山下驻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挖掘开采。”陆卿说。 祝余恍若,怪不得方才想到他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你又是如何会对这种邪物如此一清二楚的?”她有些好奇。 陆卿并没打算回答她,只说:“日后若长史闲来无事,想要听些旧事解闷儿的时候,再来问我也不迟。” 又过了一会儿,卢景行被符文带了回来,依旧是哆哆嗦嗦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东西,一眼看过去大概有十几个人名,每个人名的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似乎是在标注这个人做过的事情。 陆卿从符文手中接过那份名单,扫了一眼,又看看跪在门口的卢景行:“看来卢家二爷也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家中之事倒也还是清楚的。” 卢景行原本惨白的脸因为这句话而涨红,心虚地垂下头。 祝余对这位嗅觉尽失,味觉也被破坏,年纪不小在功名上还没有混出个名堂,现在又家道中落的卢家二爷同样没有多少同情。 有些时候,对恶行的沉默和不阻拦,本身也是一种鼓励。 李文才若是清水县藏在衙门里头的食人猛虎,那卢记掌家无疑就是伥鬼,自己被虎吃掉之后,还要帮着那恶虎继续残害别人。 卢家上上下下皆靠着伥鬼的供养过生活,全家人拼命节衣缩食,想要给卢景行捐出个功名,也没有半点良心发现的心思,不过是希望能翻出李文才的手掌心,以占有更大的利益罢了。 全家上下,恐怕一个称得上无辜的人都没有。 该问的都已经问得差不多,陆卿叫符文把卢景行送走。 临走前,祝余将卢景行叫住:“你兄长的胸口可有一块青色胎记?” 卢景行掉了魂儿一样地呆了呆,然后才意识到祝余问自己的是什么,点了点头:“大人您怎么知道?” 祝余摆摆手,示意符文可以带他离开了。 她怎么知道?当然是在山洞里那一具“庞然大物”的身上看到的。 只不过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告诉卢景行,搞不好卢家就会带人上山去收尸,那势必会惊到潜藏在暗处的凶手,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符文示意卢景行赶快离开,卢景行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敢再多逗留,垂头丧气地走了。 “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了,那所谓的鬼仙庙亡魂,根源便是从卢记过往行径而来,所以别人只是丢命,卢记除了掌家要丢命之外,就连赖以生存的营生也必须毁掉。”祝余觉得见过卢景行之后,对自己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只是……” “只是什么?”陆卿问。 “只是卢景行写的这份名单。”祝余指了指桌上的那张纸,“虽然有替自己兄长遮掩的可能,至少从他提供的这些上面来看,过去帮着卢记掌家四处欺凌同行的那些人,似乎并不是卢记的人,倒更像是仰仗着李文才狐假虎威的恶棍。 不知道这些人与鬼仙庙的背后黑手是否也有过结,会不会也成为那庙中亡魂。” “此事无需多虑。”陆卿对此倒是不大在意,“与卢记掌家为伍,夺人营生,害人性命之徒,杀了便杀了,死便死了,不必在意。 在凶徒落网之前,是死还是活,就看他们这些人自己的造化了。” 他这么一说,倒把祝余给说没词儿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符文便回来了,陆卿把他叫进房中。 “你去密报中提到的庄子一带活动,打听出庙里那几具尸首的身份,还有他们生前与什么人家结过怨。”他吩咐道。 符文点头,又有点不放心,看了一眼祝余:“爷,那您和长史……” “有符箓在,不用担心。”陆卿示意他速去。 符文便不再啰嗦,大步流星走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祝余问。 陆卿看了看外头:“今日有些晚了,总不好去打扰李大人休养,我们也姑且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去看望。” 祝余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去,只见外面艳阳高照,天气晴好,正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这只狐狸,什么不好打扰,分明是想让那明知道他们已经登门的李文才再被困在房中寸步难行,多受一日的煎熬罢了。 想一想李文才在清水县做的那些事,祝余又觉得陆卿的决定对极了。 陆卿又朝偏院的月亮门那边指了指:“之前那个衙差,大概一直就在偏院外头,应该是不敢进来。 不过你也不用跟他客气,想要什么吃的用的解闷的东西,就尽管出去吩咐就是了。” 吃的喝的解闷的东西…… “符文出去打探需要很久吗?”祝余一听这话,那种在一间屋子里面闷到骨头缝发痒的感觉就又冒了出来,“我以为查案会很赶时间……” “鬼庙案因何而起,你我心中基本有数,抓住背后凶徒不过是迟早的事,待符文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而这鬼庙案,恐怕只能算是一个长在额头上的癞疤,瞧着乍眼,却最是无关痛痒。 至于那深入骨髓的脓血……”陆卿微微一笑,“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凶徒已经把想要报复的人都杀得七七八八,便不再出来了?”祝余有些担忧。 虽然说那些横行乡里、迫害乡民的恶人死有余辜,但那利用炽玉实施报复的手法还是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若是不能将其抓住,以后恐怕要生出更大的事端来。 毕竟那炽玉实在是稀奇又药性阴毒,着实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不怕,”陆卿显然已经考虑过了这个问题,“导致所有这一切,真正也是最大的始作俑者,就在家中休养,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外头没有什么人知道罢了。 有这么肥硕的饵在手里,你还担心‘鱼’不咬钩?” 第41章 调禁军 既然陆卿都这么说了,祝余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她也没跟外头的衙差客气,既来之则安之,就地取材,拿桌上的纸笔列了个单子,拿出去交给那衙差,叫衙差帮自己买回来。 东西买回来,除了点心之外,还有一些鲁班锁、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一个投壶和一把竹矢,以及几本书。 祝余打发走了那衙差,就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往自己那屋搬,忽而想起来,出于礼节,自己似乎应该跟陆卿“意思意思”,东西搬了一半跑去问他要不要。 陆卿当然不要,不过他倒是有些好奇,过去看了看,发现她叫衙差帮忙买回来的竟然都是些修心养寿的书。 “长史还真是个惜命之人。”在李文才的宅子里,陆卿对祝余的称呼还是相当谨慎的。 祝余也看不出这人面具后头的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是揶揄还是戏谑。 “那是自然,小命可遇不可求,得之我幸,当然要好生保养才不辜负老天的苦心安排。”于是她也半真半假地回答。 当晚符箓安排李宅的厨子将给李文才补身子的饭菜做了两份,他从中随便拿了一份匆匆送来偏院,就又赶回去守着李文才了。 祝余吃饱喝得,早早便歇了,第二天一早起来,陆卿就叫她一同去“看望”李文才。 符箓可以说是尽职尽责,估计除了大小解之外,是寸步不离李文才的卧房门外。 这一大早,他就已经门神一样的立在那里了。 “李大人起了吗?”陆卿问他。 “大人,李县令早就起了。”符箓闪到一旁,伸手帮陆卿把门上的铜锁打开,哗啦一下把门推开。 两人刚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大人!您可来了!下官知错,下官是清水县父母官,本该为百姓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职守,下官之前做得不好,愿将功补过! 只是……只是下官恳求大人不要再让那位护卫每日‘照顾’了,下官无福消受啊……” 那人一边带着浓浓的哭腔开口,祝余这才认出他是清水县的县令李文才。 虽然按理来说,这屋里关着的只能是李文才,她不应该感到惊讶,至少无论如何祝余也没有想到,才这么几日的功夫,一个人的面相能够有那么大的变化。 上一次在衙门里见到,李文才还是虚虚胖胖的白馒头,隔了这么几天再见面,这“馒头”却缩得厉害,原本胀鼓鼓的肚子眼见着小了一圈,原本圆胖的一张脸,这会儿两颊松垮垮地向下耷拉着。 嗯,果然是被符箓“照顾”得相当不错! 陆卿并不理他,兀自在一旁的红木桌旁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叩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声音不大,却好像每一声都敲在李文才的心头上,让他身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过了半晌,陆卿才终于开口出了声:“几日不见,李大人憔悴了,可是本官的护卫照顾得不得力?” 李文才又抖了抖,金面御史的语调让他无从分辨对方的喜怒,但依着混迹官场多年的惯性,倒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 那日日守在门口的煞星是这位御史大人的随行护卫,方才自己那一番话分明是在指摘,若是这位御史大人是个护短的性子,那自己无疑是又把人家得罪了。 思及此,他立刻改口:“不不不,大人您的护卫这几日对下官照顾得十分周到,让下官受宠若惊。 只是……只是下官惭愧,大人越是令人照顾周到,我便越是窘迫,无心茶饭……” “李大人觉得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被他这么一问,李文才求情的话一下子憋在了嗓子眼儿里,垂下眼皮,不敢回答,心里面直打鼓。 若这御史是个暴脾气,冲进衙门揪住自己就拿马鞭抽一顿,把自己究竟哪里被捉住了错处也一同道出来,虽说是要受些皮肉之苦,好歹也算让人明明白白,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偏偏这人的路数让他根本摸不到头脑,初次见面就让自己在大太阳底下灼晒,之后又以休养为名将自己拘禁在卧房之中,寸步不许离开,然后到底是因何罪名却只字不提。 李文才心里头一阵阵发虚,不开口不行,开口又怕说错话。 万一对方抓到的是这个,自己却答出了那个,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短暂纠结之后,他决定含混一点,看看能不能印着御史大人主动把自己到底错在哪里给说出来。 “大人贵为御史,有上达天听,下通民情的本事,大人说下官有错,那下官就定然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只是下官愚钝,一时也没有想到,请大人责罚! 下官自出任清水县县令一职起,便希望自己能够有所建树,无奈资质平庸,所作所为难免不尽人意,还请大人明示,也好让我能尽快改正,更好的为朝廷、为陛下效力!” “李大人这话说得倒是堂皇。”陆卿冷声斥道,“本官原本想要给你机会,不料事到如今你仍然一心想要装傻蒙混过去。 好,既然愚钝,那我便多给你些时间,让你好好在这里想想清楚!”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还想再求饶的李文才,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符箓在陆、祝二人出门后,利索地把门又重新关了起来,咔嚓一声锁上。 陆卿环视周围,发现有几个李家的仆人,虽然不敢靠近卧房门口,却也半是战战兢兢半是好奇地在老远的地方探头探脑。 他抽出腰间佩剑,手中暗暗运力,挥剑劈向旁边的一块奇石。 只见那石头就好像是用豆腐做的一般,竟然齐刷刷被他削平了上头的尖尖。 “李文才家中凡有人敢未经本官允许靠近此物者,待李文才问责后,按连坐处置。”他用足够让那些仆人听见的声音说。 原本藏在远处偷看的仆从吓得赶忙缩了回去。 陆卿将符箓叫到一旁,取下腰间令牌交到他手中:“拿我令牌,快马加鞭到润州府衙,找知府赵信,叫他借你些好差遣的衙差,再去润州禁军营,凭令牌调一百禁军过来听候差遣。” 符箓应了一声,接了令牌便急匆匆离开。 第42章 冤情 祝余在一旁看着,心中有点纳闷。 她看得出来,陆卿是打算从清水县的荒田和农耕税这里入手惩治李文才,调集禁军过来差遣为的便是能更方便大刀阔斧地展开行动。 可是为什么还要去润州府衙找那边的知府赵信借衙差? 不管是县衙还是州府,那些衙差在普通百姓面前倒是还有几分威风,若遇到穷凶极恶之徒就可能不够看了,怎么也无法跟那些日常精于操练的禁军相提并论。 这不就相当于明明手里握着一枝强弩,偏偏又开口问别人借马鞭么? 除非,他想要的本就不是几个跑腿办事的衙差,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说,对方的态度和立场。 思及此,祝余心中豁然,之前那卢景行提到隔壁润州的知府赵信时说,与京城所在的从州府这种麻木不仁、视而不见的态度不同,赵信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劝住了本州农户安安稳稳留在自己的农田上照常耕种,每年的收成似乎也都不错。 此前陆卿说李文才努力钻营,辗转算是拜在二皇子屹王陆嶂的门下做了个有名无实的门生,实则是为了将自己挤进陆嶂外祖父鄢国公的派系之内。 仅仅凭李文才这样一个七品芝麻官,自然是连陆嶂的鞋底都沾不到,这些年来能够为他提供庇护的上官便极有可能就是他钻营时的人脉。 那么从州府衙便大概率是鄢国公的人了。 陆卿表面上是叫符箓去找赵信借人,实则是想通过这一举动所带来的后续反应推测润州府衙的赵信又是谁的拥趸。 估计陆卿挥刀断石的举动着实震惊到了李文才家中的一众仆人,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李宅上下,平日里估计李文才对自家的仆从也并不是特别宽厚,导致这些人生怕真的要跟着李文才一起遭殃,都吓得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到了下午的时候,还有几个被推出来的丫鬟,瑟瑟缩缩地端着茶点给陆卿和祝余送到偏院,她们连门口都不敢靠近,只把那些吃喝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喊了一嗓子便一溜烟地跑掉了。 祝余觉得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原本符文符箓都各自领命出去办事,李宅里头就只剩下陆卿和她自己,心里面多少有点不踏实。 论验尸,她信手拈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论对付恶徒,她等同于白送。 所以现在那些仆人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偏院,倒也算好事一桩。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人也总会有特立独行的。 就在李家一众仆从都一副偏院里头住了鬼一样的态度——又害怕又惹不起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人胆子格外大。 “那人又来了。”祝余站在窗口,余光远远瞥见了外面墙头露出来的发髻,小声对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的陆卿说。 陆卿睁开眼,看了一眼祝余:“那就劳烦长史将这人请进来,若是我去,怕是要把人给吓跑了。” 祝余依言走出去,墙头的人影缩了缩,似乎想走,但又停了下来,没有真的离开。 “来都来了,何必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呢?有什么事进来说!”祝余高声对墙外的人说。 那发髻在墙洞动了动,很快有了脚步声,一个看起来和祝余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从墙边挪着碎步出现在月亮门外。 这女子生得容貌秀丽,一头秀发依旧是之前祝余瞧见过的螺髻,上头什么钗啊簪啊都没有戴,身上也是素白衣裙,看得出来料子是不错的,只是少了颜色,与女子大好年纪的娇容全然不相衬。 女子抬眼看了看祝余,虽然被皮面具遮住了,看不到祝余的模样,但看她并非符箓那样的魁梧壮汉,似乎也稍微不那么紧张了一点。 她小心翼翼走进院子,离得老远便朝祝余福了福身:“民女朱巧云,见过大人,求大人为我做主。” “你莫慌,上前说话。”祝余示意她到堂屋门前来。 朱巧云两只手拧着一只帕子,抿着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每一步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祝余看到她脚上穿了一双素麻鞋,像是在为什么人服丧。 可是这李文才家里分明不似近期有人过世的样子。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朱巧云的那双手,白嫩细致,不像是干粗活儿的人,对这女子的身份就有了大体的猜测。 朱巧云进了堂屋便冲着陆卿坐的方向径直跪下,匍匐在地:“小女子朱巧云,求大人为我做主!” “你是何人?有何冤情?”陆卿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声音低沉,语气冷漠。 “回大人,我本是太平县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十七岁那年随家人一同进城看花灯会,偶遇李文才,被他看中,之后便要纳我做妾。 我自幼便与同村周家三郎订了亲,我与周三郎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来打算合适的时候择日完婚,不曾想中途冒出李文才这么一档子事。 他是县官,我们惹不起他,但他在太平县作威作福,我们都恨他至极,我和我父母又都不愿意我委身给他做妾,只能和周家安排,让我们两个趁着天黑逃走,到外乡去,风头过了再回来。 到时候我与周郎米已成炊,李文才也不是什么长情的人,这件事或许就罢了,大不了他们受些责罚,总好过把我给人做妾。 结果我和周郎连夜行路,还是被李文才带人追上,不光将我掳了回来,还将我的周郎乱棍打死……丢进河里喂鱼……连个全尸都没有保得住……” 说到此处,朱巧云悲从中来,眼泪顺着眼角涌出来,簌簌落下,啜泣不止。 祝余恍然,怪不得这女子一身素白,原来她是在为被李文才害死的情郎服丧。 看她现在的模样,像是已经二十岁上下,想来被掳到李宅当中给李文才做了妾也不是一天两天,竟然始终一身白裙麻鞋,倒也看得出,朱巧云是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取悦李文才,反而还时时刻刻用自己的衣着打扮提醒李文才自己有多恨他。 “所以你是想要本官替你的周三郎做主?”陆卿问。 “民女想要求大人为清水县百姓做主!”朱巧云擦了擦眼泪,颤声说,“只要李文才一日还是清水县的县令,就不知道还要做出多少坏事,也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和我的周郎一样,被他生生害死! 民女本以为大人是那李文才请来的座上宾,但又吃不准,之前只敢在外面转悠,不敢进来。 今日听闻大人是来治李文才的罪,民女便壮着胆子又来了! 民女知道李文才有一本账册,上面记着他花了多少钱贿赂州府衙门的那些官,也知道他这本账册藏在哪里,愿意将这都告诉大人,只求大人惩治这个孽障,不要给他翻身的机会,不要让他再坑害太平县百姓了!” 第43章 锁了 “哦?”陆卿语气带着怀疑,“你现在已经是李文才的妾室,自然该知道自己与李文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李文才是清水县的县令,你便能在这大宅中安然度日。 若本官真将他治罪,你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民女知道!”朱巧云本来还悲悲切切,一听陆卿说她与李文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顿时跪直了身子,“从被他强掳进门那日开始,我便没有想过要求个善终! 他不仅害死了我的周郎,还差遣手下泼皮无赖,日日滋扰我父母家人,最后硬是将他们从太平县赶走,我现在连他们身在何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想要我断了一切牵挂,死心塌地在他身边取悦他过活,我偏不! 我本想一头撞死,让这宅子变成凶宅,可是转念一想,他这样的人,手上不知道沾过多少血,害过多少条人命,又怎么会害怕区区一个我! 我死了,他也还是会故技重施,哪天看中了别家女子,也要如此这般去害人家。 所以我偏偏不死,要死也必须等我找到了报仇的法子之后,我也得死在李文才后头!” 朱巧云跪得笔直,梗着脖子,这会儿对李文才的仇恨冲淡了她方才的紧张局促,只剩下了满眼的恨意,还有那一股子倔强。 祝余站在一旁,此时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个本来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竟然能够忍辱负重,只为有一日能够报仇,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多么强烈的恨意才能够支撑起来的! “你所说的账册,藏在何处?”陆卿又问,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淡的口吻。 “就在他书斋当中!”朱巧云赶忙回答,“我也是偶尔发现的,李文才的书斋当中有一处暗格,只要把架子上那本楞严经拿出来,就能看到后面的暗格,账本就藏在暗格的木板门后头。 大人若是能严惩李文才,民女愿常伴青灯古佛,日日夜夜为大人诵经祈福,立长生牌位!” “你说的这些,本官已经知晓了,你回去。”不管朱巧云那边说得有多悲怆,陆卿只是挥挥手,示意她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她说。 朱巧云似乎是有点不甘心的,但是她该说的都说了,眼前的这位御史大人看起来似乎是不为所动,她也不敢再多滋扰,生怕反而会惹怒了对方,让对方更加对此不予理会,只好磕了个头,起身离开了。 走的时候多少有些六神无主,似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做了一件事,但是之后换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祝余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以前自不必说,到了这里,一睁眼便是朔王祝成的女儿,尽管不是那个最受宠爱的嫡出长女,到底也是藩王的女儿,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外面都不曾受到过任何欺凌。 虽说一道圣旨就将她嫁给了素未谋面的逍遥王陆卿,现在看来,自己这夫婿要模样有模样,要头脑有头脑,哪怕鬼心眼儿多了一点,终归是不差。 现在看着失魂落魄往外走的朱巧云,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做个闺阁女子,内宅贵妇,关起门来,只看着眼前的一方天地,自然觉得这世道真是好极了。 可是真的看到王山家中骨瘦如柴的孩子,那些荒芜的农田,破败的屋舍…… 祝余很难再把眼睛闭起来,骗自己说,那些都是不存在的。 陆卿看着祝余站在门口目送朱巧云离开,没有作声,拿起案头书卷,继续看了起来。 等朱巧云走了,祝余才收回目光,回头问陆卿:“咱们要去找朱巧云说的那个秘密账册么?” “不急,”陆卿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李文才被锁在屋子里,你还怕他去销毁证据不成? 这种自己跳出来为我们提供李文才罪证的,究竟是什么来路,我们眼下也没有办法摸清底细,万一这是一计,我们顺着她的意跑去找罪证,那岂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倒不如等一等,账本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但若是有心策划,见咱们迟迟没有动静,有的人倒是会自己跳出来。” 祝余想了想,觉得陆卿这打算的确稳妥很多,却又忍不住有些惊讶:“您做事真是处处谨慎。” 陆卿只是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并没有说什么。 他那笑容与愉快没有半点关系,倒更像是一种自嘲。 虽然说不知道陆卿从小到大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光是想一想成亲那天宴席上鄢国公咄咄逼人的气势,祝余猜想,只要和皇家沾上一点边,日子终归不会太好过。 若是陆卿没有一个谨慎的性子和灵光的头脑,搞不好一个不小心就要被人剔骨抽筋,末了还得把皮扒下来做成鼓,“咚咚”敲着嘲笑他的愚蠢。 “那我叫人将李文才的书斋锁了如何?”暂时收起了对朱巧云的同情,祝余赞同陆卿的谨慎,却又有点不放心。 “此事长史做主就好。”陆卿不甚在意地回答。 祝余立刻出去,叫来那个听他们差遣的衙差,叫他找李宅的管事要了一把大铜锁,比锁李文才卧房的那一把还要大,过去把书斋给锁了起来,之后拿着钥匙踏踏实实地回了偏院。 到了傍晚时,那衙差又回来,提了个食匣子过来送晚饭。 这回他把食匣子放在石桌上之后并没有着急走,而是犹犹豫豫了一会儿,不敢去同陆卿说话,壮着胆子往祝余跟前凑了凑。 “这位大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祝余,只知道这两日这位戴皮面具的大人始终跟在御史身边,看起来颇受器重的样子,就连御史的护卫对他都毕恭毕敬,客客气气,想必也是御史大人的心腹,所以这事儿问他准没错,“李县令卧房门外挂了锁,御史大人不让打开,那李大人的饭……还送不送了?” “御史大人有说过让你去送吗?”祝余反问。 衙差恍然,连忙点点头,一脸感激地冲她抱拳:“谢大人明示!小人明白了!小人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 第44章 验令牌 当天晚上,李宅里头没有人去给李文才送饭。 后来听说李文才左等右等等不来送饭的人,在屋子里嚷嚷了一通,希望能够叫来人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前几日他没有胃口,偏偏每天按时按点送过来,不吃都不行。 可是今天倒好,说不送就不送了! 只可惜那些仆人被陆卿之前那一剑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别说是卧房周围了,就连院子都不敢靠近半步。 李文才喊了半天,活活把自己给喊虚了,也没能叫来半个人,最后只能哑着嗓子作罢。 就这样,一直到第三天中午,符箓才带着从润州借来的衙差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赵信一共借了二十个衙差给符箓,这二十个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壮后生,长得高高大大,行为也很规矩,一看就知道平日里衙门中规矩森严,都是受到过很好的训练的。 祝余觉得这个赵信应该也是个心思缜密,做事谨慎的人。 一个州府衙门里头,至多也就养着那么二百来号衙差,这些人里头能够随意调遣的恐怕只占了三四成,其他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随意借调。 那么一来,符箓凭借御史腰牌借过来的二十个衙差就很妙了,说多呢,不多,只有润州府衙的衙差人数的一成还不到,不至于让从州府衙门这边觉得润州府这边的手伸得太长,不合规矩。 说少呢,却也不算少,这二十个衙差各个身强体壮,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样子,不说一个顶俩,那也是个顶个都是好手。 总之横竖挑不出他什么错处,也算是把所有人的面子都顾及到了。 对于赵信的这种安排,陆卿的态度很模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符箓回来之后也没闲着,先派了两个衙差去守在李文才房间外头,又把其他人安排在李宅各处,包括偏院外头,安排妥当之后,赶忙又向陆卿禀报自己去调动人马的情况。 “那润州知府倒是个爽快人,我拿您的腰牌去借人,他二话不说就点了这些衙差给我,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倒是那润州的禁军都尉司徒敬实在啰嗦,一听我要借一百禁军过来,拧着眉头东问西问,盘问了半天,最后才不情不愿给我调人。 然后他还告诉那一百禁军,到了清水县之后,只可驻守城外,除非大人您亲自去下令,否则无论如何不得擅自进城,违者军法处置。” 符箓很显然对那个名叫司徒敬的禁军都尉的态度颇有微词,心里不太痛快。 陆卿听了却很满意,点点头:“看来润州是个不错的地方,都是些办事周全妥当的人。 罢了,你去安排李家的厨子做些吃的,你与那些衙差都吃饱肚子,稍微休整一下。 若是那李文才人还没凉,就给他也送点过去。” 符箓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自己不在的这两天半里,李文才是什么吃喝都没有捞着,顿时便露出了爽快地笑容:“爷,活该让这厮尝一尝挨饿的滋味儿! 我这一番出去借人,可是瞧得一清二楚!人家润州地界内,农户勤奋耕种,一路上看过去,到处都忙得热火朝天,只要不闹什么天灾,保准能是个收成好的年头! 那些庄子上的农户各个喜笑颜开,身子骨也壮实。 相比之下,清水县这边简直就像是一群饥民,没跑去南边种花草的,也都饿得一把骨头!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 哦,对了,我这一趟还听说了一件事,是那润州的衙差告诉我的。 这李文才一边做着清水县的父母官,一边在清水县里开了三家米面行,甭管什么年景,铺子里倒是从来没有短过米粮,总是有得卖,只不过收成越差的时候,卖价越贵,但是因为全县就只剩下这三家米面行,所以从来不缺销路。 之前有人实在是买不起,偷偷跑去润州那边买粮往回运,结果一到清水县地界就会被李文才的人发现,找个由子就把人家买的米面都充了公,还得把人拿鞭子当众抽一顿。 就算每一次的由头都不一样,次数多了,旁人也就都看明白了。” “哦?三家米面行?”陆卿扬起眉头,眼中闪着隐隐的兴奋,似乎对符箓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他拍了拍符箓,“去,先吃些东西,吃饱了之后备马。” “好咧!”符箓答应着,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祝余在一旁快要笑出来,怪不得符箓喜欢润州知府赵信的行事风格,原来他就是那种立刻执行主子命令,连一个字都不多问的性子。 “这几天闷坏了?”符箓走后,陆卿看了看祝余,“我瞧那投壶的竹矢都要被磨出光亮来了。 待会儿带你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符箓很快就回来,说是已经备好了马,那速度快到让祝余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去吃东西。 陆卿吩咐了府中衙差之后,三人上马出发,一路疾驰,直奔城门外禁军驻扎的方向。 负责率领这些禁军随符箓到清水县来的是一个看着已经四十开外的百夫长,看起来老成持重,见到陆卿也规规矩矩行了礼,态度是十分恭敬的,但查看起令牌来同样一丝不苟。 符箓在一旁拧着眉头,不大痛快的样子,毕竟自家爷是什么身份,且不说这些人不知道的逍遥王,就是那一顶御赐金面具所代表的金面御史身份,也不是那厮一个小小百夫长可以如此核验的。 但不管怎么不痛快,平日里陆卿立的规矩摆在那里,他也只能瞪着眼站在一旁,死死盯着那百夫长,一声也不能吭。 百夫长验看过了令牌,毕恭毕敬还给陆卿:“请御史大人莫怪,我家都尉说,禁军向来只听圣上号令,若非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有圣上格外开恩的权利,便是护国大将军来了也不能从营中借走一人。 因此事关重大,不可轻忽,必须仔细核验,令牌和大人的御赐金面具,缺一不可。 现在大人的令牌我已经代都尉验看过,现在一切听凭大人差遣!” 陆卿对百夫长的谨慎没有半点不耐烦,收回令牌别在腰间,翻身上马,对他说:“五十人散去各个庄子,询问历年收缴官粮时是否有冤情,如果有人伸冤,须记录详实,不得有误。 另外五十人随我进城,查封清水县官仓!” 第45章 拿下 清水县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个身材高大,一身墨色劲装,头戴黄金面具的男人,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端坐马背,傲然前行。 在他身后是五十名禁军个个威风凛凛,身上的铠甲在太阳底下闪着晃眼的银光,腰间挂着佩刀,手中紧握铁矛。 虽然没有人高声喧哗,没有人驱赶路人,但县城中的百姓无不被他们的气势所震慑,纷纷主动让开一条道,好让他们顺利通过,更有胆子大一点的,好奇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干脆远远地在后头跟着,一路就跟到了清水县的官仓附近。 官仓地处偏僻,本来门前两个守仓的衙差无所事事,这会儿正坐在地上,一人倚着一根柱子,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听到马蹄声被吵醒还迷迷糊糊一脸不痛快。 可等他们两个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架势,都被吓了一跳,瞌睡虫瞬间消失,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你、你们……干什么的?”那两个衙差没见过金面御史,不知陆卿的身份,只知道眼前这人面具狰狞,浑身更是散发着一种肃杀之气,让人忍不住心里打突,两腿发颤。 不过他们还不算特别瞎,认得陆卿身后跟着的那些兵士是禁军的打扮。 可认出是禁军打扮也并没有让他们踏实几分。 若说普通百姓不清楚,那他们这些在衙门里混饭的衙差是不会不知道的。 当今圣上当年能够坐上龙椅,经历的那是血雨腥风,翻过的是尸山血海,中间还遭遇了武将倒戈,差一点就要功亏一篑。 因此,在他登基之后,便将全国各处军权都收回到自己手中,在各州驻扎禁军,禁军的管事与州府衙门相互制衡,且只听从皇帝一人调遣。 任何人想要调动禁军,都不是容易的事。 这也就意味着,平时谁也见不着禁军,真见到他们的时候,必然是有大事。 现在看这个架势,大事是要落到他们的头上了? 两个衙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头还在犯嘀咕,陆卿已经开了口。 他一挥手,对身后的禁军兵士说:“来人,将这二人拿下。” 衙差一惊,还没等回过神来开口,就已经被禁军拧着胳膊按在了地上,脸颊贴着地,除了一脸惊惧,别的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 不过这边的动静还是引起了官仓内其他守仓衙差的注意,很快就有人开门出来查看情况,一看外面是一众禁军兵士,大惊失色,连门外被按在地上的两个自己人都顾不上,竟然立刻就想要把门关起来,把人拦在外头。 “留十人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官仓大门两丈以内,其他人随我进去。”陆卿从马上下来,吩咐百夫长。 百夫长得令后也没耽搁,马上点了十人守在外面,其余人上前破门。 门内的几个衙差平日里都是好逸恶劳的懒汉,论人数还是论力气都远不及训练有素的禁军兵士,一共没几下,那两扇门就被撞开,兵士们一拥而入,几个人率先进去把试图逃窜的衙差都给逮到一旁,等候陆卿发落,其他人鱼贯而入,在院子里列队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祝余从头到尾跟在陆卿身后,这会儿也下了马,随他一同进入官仓。 陆卿没有理会被抓住的衙差,带着祝余和符箓直奔米仓门前。 仓门打开,里面一眼望去,满满登登都是鼓鼓囊囊的粮袋子,看上去就和寻常官仓并无两样。 陆卿冷笑,走到堆积如山的粮袋子跟前,抽出佩剑将其中一个袋子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大人小心!”其中一个禁军兵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冲过去挡。 在他的意识里,这样堆得高高的粮袋子,将下面一包划开,里头的稻米势必要漏一地,而上面的粮袋子也会因为下面突然失去了支撑而倒塌下来。 可是他冲到跟前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高的粮袋子依旧堆在那里,不见丝毫影响。 他一愣,低头朝陆卿划开的口子看过去,不看还好,这一看脸都变了颜色——那袋子里装的哪里是稻米,分明是稻草! “来人,点验。”陆卿对随他进来的禁军说,“将所有粮袋子搬出去,是粮的在院子里放做一堆,不是粮的另放一堆。” 很快,米仓便清点完毕,接下来其余几间储粮的仓室也被打开,全都依样清点。 眼见着院子里面堆放的粮袋子越来越多,只是装稻草的那一边已经堆积如山,装粮食的那边却少得可怜,一眼看过去就能够将数目清点出来。 搬到后来,那些禁军兵士都生出了经验,只要用手一提起来轻飘飘便一定是稻草,沉甸甸的便是粮食。 可是搬到后面,一个沉甸甸的粮袋子被抬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裂开来,从里面哗哗流出许多黄沙,洒了一地。 众人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把戏。 赶忙把之前抬出去的沉粮袋子又眼看一遍,院子里便又多了一堆装沙子的。 祝余这会儿倒是看明白了,估摸着在最开始搞这猫腻的时候,背后的始作俑者还比较小心谨慎,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所以用同等重量的沙子偷换走了米粮。 不过到了后来,这厮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起来了,沙子毕竟沉重,装袋搬运都很辛苦,于是便干脆弄些稻草来,看起来也是鼓鼓囊囊的一袋袋,搬运和堆放起来可就轻松多了。 她过去一直每每听到“官仓老鼠大如斗”,都觉得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儿。 现如今看一看这清水县的官仓,还有被关在家里,饿了几天依旧白胖的县令李文才,她的心里头也生出了几分不同的感触。 待到所有粮袋子都搬完,符箓带着几个兵士给那为数不多的粮食过秤过斛。 “大人,这清水县官仓内,储粮总共不过百斤。”符箓拧着眉头对陆卿报。 陆卿还没开口,两个禁军兵士急急忙忙跑过来,手里还抬着些东西。 “大人!我们在那头的一间米仓内又发现了一套秤砣和粮斛!”他们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和旁边刚刚用来称粮的秤和斛旁边,“可是……这两个秤和斛……它们不一样大!” 第46章 杖毙 陆卿看了看地上一大一小两套称粮工具,冷笑一声:“把这些都带着,留下两人守住官仓,其余人带上那几个胆大妄为的官差,我们去李大人的米面行查查账。” 那些禁军平日里也都是规矩森严的人,哪里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竟然敢把官仓的粮都给偷偷换走! 这一路上他们从自己驻扎的润州,途径从州太平县地界时,已经被这里荒芜的农田吓了一跳,现在再看看这满是稻草黄沙的官仓,心里已经有了数。 这会儿听了陆卿的安排,立刻高声应和,利索地将那几个面如土色的衙差捆了,半拖半拽地跟在陆卿等人马后,直奔李文才私下里开的米面行。 原本在官仓外头有那么七八个好奇的清水县百姓,被禁军隔开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只能远远伸长脖子看着,也看不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们看到被捆了双手拖在后头的守仓衙差,顿时便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太好了!这帮粮仓里的大老鼠!终于有人来收拾他们了!” 这些人兴高采烈的跟在那些垂头丧气的衙差后头,一路欢天喜地,就好像是在过什么喜庆的节日似的。 与地处偏僻的官仓不同,李文才私自开的米面行却是在太平县最繁华的地界儿。 随着一路走过去,所到之处都会有人被陆卿他们这一队人吸引了目光,起初有人搞不清楚状况,后面的百姓就会立刻为他们解惑。 于是跟在后头欢天喜地庆祝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等到了米面行所在的那条街市的时候,他们身后已经黑压压跟了数不清的人,走在前面的好歹还能看到些什么,后面的就压根儿什么也看不到。 别说看不到,现场已经热闹到了后头的人连前面的声音都听不见一点儿,满耳朵都只有身旁其他人高声欢呼喝彩的声音。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愿意亦步亦趋地跟着,谁也不可能散去。 祝余骑在马上,回头看看身后欢腾的人群,叹了一口气。 果然,清水县百姓已经苦李文才很久了!现在只不过是看到他们拉了李文才的手下出来游街,就已经兴奋到这种地步,若是被拉出来的是李文才,还不知道他们要高兴成什么样。 那三家米面行几乎是在这条街市最中心的地方,三家店位于街道两旁,给人一种别无选择,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李文才手掌心的感觉。 三家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平日里都是趾高气扬的人,哪怕人家上门买粮,也是鼻孔朝天的样子,根本没有个好态度,这会儿老早就听到了风声,意识到不对,在陆卿他们还没堵到门口的时候就想要丢下店铺开溜。 只可惜,他们听到了风声,外面街上的清水县百姓也一样。 这几个掌柜和伙计根本连跑出这条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兴奋的百姓直接给擒住,又都抓了回来。 陆卿他们来到门前时,那几个人正在被几个年轻后生使劲儿按跪在地上,只有求饶的份,连反抗的能耐都没有了。 陆卿没有理会这几个小喽啰,直接吩咐符箓进去店里头搜查账本,没一会儿就都给找了出来。 陆卿翻了翻符箓呈上来的账本,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地上的三个掌柜模样的人:“你们这三家米面行,还真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呐! 本官之前只听说过那雨从天上落下来,因而叫做无根之水,今日倒是涨了见识,原来清水县还有这种会自己飞进进门店里无根之米! 你们这三家店的大仓在何处? 盗取官仓米粮乃是死罪,我只给一个人开口的机会,第一个说出来的人,死罪可免,另外二人当场杖毙。” 他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一丁点儿能够打商量的意思,三个掌柜吓得几乎没了魂儿,一个人还在愣神儿的功夫,有两个人已经抢着开了口,生怕自己慢了一点就被对方抢了先。 陆卿等着两个人争先说完,倒也恪守承诺,一挥手,招呼过来几名禁军,一指那个最先说出粮仓地点的掌柜:“将此人与米面行其他伙计一并押送县衙,关入大牢,容后再审。 剩下那两个,此处是闹事,不宜惊扰他人,拖到县衙门前的空地上,依律杖毙便是了!” 暂时保住性命的掌柜松了一口气,一滩烂泥一样软在地上,任由禁军将自己拖着走,剩下两个被带走的时候可就吵闹得多,求饶声喊得声嘶力竭,有一个喊了几声之后,甚至被吓得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跟在陆卿身后的人顿时散去了一半,纷纷跟在那些禁军后头,准备亲眼见证那两个掌柜是如何被杖毙的。 “长史想去监督行刑?”陆卿吩咐完,见祝余一直注视着那两个掌柜被拖走的方向,以为她想要过去看看。 祝余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对于陆卿这么痛快地就要把人当众处决的做法,她一时还有些不大适应。 陆卿见状,什么也没有再说,打马前行,一行人到米面行的大仓,那里果然是满满一仓的米粮。 这一仓的米也一并查封,并交由禁军守卫,在这个案子没有最后的定夺之前,任何人也不许接近更不许打开这个仓门。 等处理好全部事情,再回到李文才的大宅时,已经是掌灯时分,祝余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回到偏院后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便直接回房休息了。 符箓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想一想好像是在查封了大仓之后,回李宅时他们取道县衙门前,那两个掌柜早已经被杖毙在了那里,这会儿尸首已经拖走,估计是要丢去乱葬岗了。 他们打那经过的时候,就只有两个战战兢兢的老衙差正提着水桶,在擦洗石板上面残留的血迹。 好像自家夫人就是打那之后开始脸色不大对劲的。 可是……那也不应该啊!符箓有些想不通。 他家夫人那可不是寻常女子,莫说寻常女子了,就算是寻常男子都没有她那样的胆色和能耐。 就连死了烂了臭了的尸首她都不怕,区区那么一点血迹,就好像杀了两只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夫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个脸色不好,连饭都不吃了呢! “大人,”符箓端着刚刚取回来的热腾腾的饭食,“要不要我给长史送一些过去?” 虽然说偏院外头已经有润州府借过来的衙差守着,符箓还是在称呼上格外小心。 陆卿看了看祝余黑着灯的房间,摇摇头:“无妨,不想吃就歇着,一顿不吃饿不死人,明早你多让厨子做几样她吃着顺口的便是了。” 第47章 折中之道 这一晚,祝余没有吃东西,早早就躺下了,但是睡得却并不好,到了第二天一早,她还没等起来,就看到门外立着一个格外高大的人影。 她赶忙起身,穿戴整齐,打开门,门口立着的果然是符箓。 符箓手里提着食匣子,一看祝余开门了,连忙说:“长史,我没吵到您? 大人说,昨天您晚上没吃东西就歇下了,让我早上吩咐李家的厨子换着花样儿的做了几种,您挑着合口味的吃! 您放心,那厨子做饭是我盯着的,而且他为了不被李文才那厮拖累,巴不得把所有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讨好咱们,不会有问题的,尽管放心吃!” “快拿进去,”祝余连忙让开门口,“你在门口站了多久?其实你直接敲门,或者把东西放门口就好,这几天你在外头四处奔波,怪辛苦的。” “不辛苦!我是个粗人,八十斤的石锁都能抡出虚影来,这么个食匣子不在话下。”符箓一脸憨笑,“昨天您饭都没吃就进房歇下了,大人虽然嘴上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担心您饿坏了,所以您就甭跟我客气了,赶紧吃,喜欢哪种就告诉我,我明日再吩咐那厨子做!” 祝余道了谢,回到桌旁,食匣子里果然各种各样的食物塞得满满的,祝余的胃口比前一天晚上恢复了一点,虽然也谈不上饿,但已经一顿没吃了,为了身体,她也不会再让自己继续空着肚子。 吃过早饭,前脚符箓才把食匣子取走,后脚陆卿就过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放在一旁的投壶,径直走过去,拿起投壶放在屋子当中的空地上,又抓起旁边的一把竹矢攥在手里,冲着祝余晃了晃:“我看你前几日玩得起劲,不知道准头如何。 今日无事,不如咱们两个比上一局?” 祝余欣然接受,从他手中接过竹矢,站在三尺开外,将一支竹矢捏在指尖举在半空,瞄了又瞄,拿捏着力道丢出去。 那支竹矢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在了距离壶一步之遥的地上。 陆卿轻笑,站在祝余身后,随意地伸手从她头顶投出一支。 “笃——” 那支竹矢没磕没碰地落入了壶中。 “长史方才那一投叫做‘不及’。”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从祝余的脑顶传来。 祝余抿了抿嘴,又拈起一支,这一次她更加仔细地瞄准和拿捏力道,比划了几次才丢出去。 竹矢的弧线划过壶口,嗒一声掉在了越过那只壶足有二尺开外的地方。 陆卿这回干脆从她手里抽走一支竹矢,那竹矢被祝余握得有些温热。 他依旧随手一丢似的——“笃!”竹矢落入壶中。 “那么长史这一投,便叫做‘过犹不及’。”他又说。 祝余如果到这个程度还听不出陆卿的话里有话,那她的脑袋可就真的白长了。 “不然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话。”她叹一口气,把手里剩下的竹矢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比试我是一丁点儿胜算都没有,倒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也省得投一支竹矢才能说一句了。” 陆卿笑了出来,对自己过来的意图倒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往桌边一坐,还自顾自倒了茶:“昨天晚上,你是因为我杖毙那两个掌柜,觉着我做得不妥?” “不妥倒是谈不上。”祝余摇摇头,也坐了下来,她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去同情包容一群恶徒,“那几个掌柜,在李文才开的米面行中经营,为他敛财,这些年来到底盗取了多少官仓公粮,他们搞不好比李文才本人都更清楚。 知法犯法,本就是罪加一等,盗窃公粮这是绝对的死罪,他们两个被杖毙倒也不屈。” 她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嘴:“只是在我来看,即便是犯了死罪,也应当在经过衙门过堂,正儿八经定了罪之后,再择期行刑。 刚刚抓到人,立刻就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打死了,毕竟事关人命,这么草率会不会影响不大好?” “我杖毙那二人,为的就是你所谓的‘影响’。”陆卿坦诚道,“清水县距离京城不足百里,却被那李文才来了个‘灯下黑’,在这里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若你是清水县百姓,你会如何去想?” “我恐怕会觉得这世道已经没有王法了。”祝余实打实地回答道。 “正是如此。”陆卿拿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面倒水,眼见着茶杯里的水满了,他倒水的动作却并未停下来,杯子里的水很快便溢了出来,“民怨就像这茶,小小的清水县能盛得下多少?盛不下便要溢出来,从哪里溢,溢出来多少,会不会毁了旁的什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谁也吃不准。 李文才把持清水县,上头又似乎有知府的包庇,你认为清水县百姓对官家的人,还有多大的信任? 若我只是把那几个人带走,定会有人认为这不过又是走个过场,过不了多少时日,那些人就又会全须全尾地回来,因为人都是更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 清水县里百姓们眼睁睁看到的事实就是四个大字——官官相护。” 那四个字,陆卿说得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手指都要在桌面去点上一下,眉眼间浮现出平日里看不到的忧思:“所以,我必须要让他们看到,这一次的官,不一样。 李文才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犯了天大的罪过,也要由圣上来决定他的生死,我若是直接动手处置了他,力道便大了。 而参与私贩公粮的米面行小伙计,虽难逃罪责,但当街打杀两个伙计,未免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嫌疑,无法让清水县百姓相信朝廷是真的会治理李文才之流,力道又小了。 我此番招摇过市,所做一切,除了要查李文才及其同党,更是要给清水县百姓一个安心。 清水县也好,从州也罢,与京城毗邻,犹如咽喉,这一次若是不能把哽在咽喉中的这根刺拔掉,后患无穷。 当众杖毙两个本就犯了死罪的掌柜,都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货色,百姓出了一口恶气,更愿意相信官家,而涉事主谋留给圣上亲自裁决,也是我为人臣子的本分。 夫投壶者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 这便是我的折中之道。” 第48章 小哑巴 祝余必须承认,陆卿把她说服了。 抛开自己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认知,以他们眼下的处境和清水县的情形来说,陆卿的做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明白了。”想通了这些,她笑着对陆卿点了点头,“就和那投壶一样,劲儿大些小些都不难,唯有拿捏一个‘折中’的力道最难。 我若是清水县百姓,知道李文才的走狗被杖毙在衙门口,心里也一定痛快极了。” 陆卿也笑了,又恢复了平日里一派轻松的模样,开口冲屋外说了一声:“进来。” 符文从外头推门走了进来,回身把门掩上,又冲祝余见了礼。 祝余这知道原来前一天深夜符文悄悄回来了,不过为了不打扰祝余休息,陆卿叫他先去休整,等早上祝余起了之后再过来禀报在外头的收获。 偷眼看了看一旁一脸平静的陆卿,祝余心里略微有几分惊讶。 原以为他不过是需要自己验尸的本事,所以想要加以利用而已,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把自己给看低了。 符文身上还穿着出去打探的时候穿的那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也是用一块旧布巾包住发髻,奔波了几天,脸上胡子拉碴,还一副臊眉耷眼的模样,一眼看过去,恍若一个憨厚淳朴的庄稼汉,完全不似平日跟在陆卿身边时那么精明强干。 祝余默默地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人靠衣装”,虽然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但有的人却可以靠一身衣裳就把整个人的气势都改了。 “大人,长史,事情我都查清楚了。”确定了符箓守在外头之后,符文才开口对陆卿和祝余说,“那一对求财得财的兄弟,是从一个哑巴乞丐那里得知鬼庙灵验的。 他们两个有样学样,发了一笔横财,不过也仅此一笔,之后又再求过也不见‘鬼仙显灵’了。” “哑巴乞丐什么来路?”陆卿问。 “大人,这哑巴乞丐的来历可就说来话长了,里面还牵扯到了食肆的那位老掌柜。”符文回道,“我探听到,那哑巴小乞丐原本非但不是乞丐,还是庄子上一户殷实人家的孩子,家中姓曹,他天生口不能言,后来家中破落,家人差不多都死了,反倒是这么一个小哑巴独自活了下来。” 祝余听着符文的意思,这小哑巴家中似乎另有隐情,便问:“难不成小哑巴家破人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回长史,正是如此。”符文连忙答道,“不仅是人祸,还与那食肆横死在树洞里的老掌柜有牵连。” “仔细说说!”祝余立刻坐直身子,这几日她一直因为虚度而百无聊赖,这会儿也来了精神。 陆卿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身旁两眼放光的祝余,眼神里又多几分笃定,转而也看向符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打听到,那小哑巴本来家中有些田产,虽然算不上富户,倒也够一家人吃用,他们家中有一口甜水井,井水格外清冽甘甜,加上祖上传下来的酿酒的秘方,平日里也会用自家产的粮食和自家水井里的水酿一些酒去县城里贩卖。 小哑巴家里酿的酒,汤色澄明,入口润而不辛,虽然酿得不多,但却非常好卖,哪怕价格比别家小酒坊的都要略贵几文,每次拉到县城里去,很快就能卖光,甚至还有食肆酒楼专门出钱想包下他家的酒,专供一家售卖。 那时候也有不少大的酒坊愿意重金购买小哑巴家祖传的酿酒秘方,都被小哑巴的祖父拒绝了。 期间乡邻多有嫉妒眼红的,等到卢记在清水县一带开始逞凶霸道,就有人将秘方的事情告诉了已经死了的老掌柜,老掌柜又告诉卢记当家的。 卢记带人上门出钱收买未果,便唆使乡里一个泼皮去小哑巴家里偷,被小哑巴的祖父发觉,二人厮打中,小哑巴的祖父被推倒在地,脑袋在石头上撞了一个大窟窿,当场便死了。 之后小哑巴的父兄将那泼皮告上衙门,清水县衙的李县令并未发落那泼皮,只随便抽了几鞭子就把人放了回去。 没过多久,有一日,小哑巴和他姐姐两个人上山拾柴,等到傍晚回来才发现,家中走了水,父母叔伯竟然一个也没有逃出来,都被烧死了,一下子一家人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没过多久,邻村有人看上了小哑巴的姐姐,想要趁人之危将她掳回家去做妾,小哑巴想要阻拦,被打了个半死,他姐姐性子刚烈,见弟弟被打得快丢了性命,也再没有人护得住自己,羞愤之下直接跳井死了。 打那之后,甜水井死过了人,再没人敢惦记,小哑巴侥幸捡了条命活了过来,成了个小乞儿,这一户就算是彻底没了人了。” 符文平时并不是一个把心思挂在脸上的性子,但这会儿同主子讲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事,依旧难掩唏嘘。 “让我猜一猜。”祝余回忆着山洞里面的那几具尸首,“之前给老掌柜报信儿的、去小哑巴家里偷秘方未成错手害死小哑巴祖父的,还有想要强娶小哑巴姐姐,将她活活逼死的,都已经死了?” 符文连忙点头:“正是!那日在破庙的神像后头,长史您亲自验看过的死者便是想要强娶小哑巴姐姐的那个邻村的富户!” 祝余心下了然,那天晚上在客栈里,被这其中的种种疑惑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得琢磨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缘由,现在被符文查到的消息彻底证实。 那老掌柜收到消息,刚给卢记通风报信,属于为虎作伥,自然是恶行。 但恶归恶,老掌柜手上却并没有直接沾染小哑巴一家人的鲜血。 所以同样难逃一死,他可以出现在树洞之中,以最诡异的方式给众人带来不小惊吓,同时也避免了曝尸荒野的结局。 比起其他那几个亲手害死小哑巴家人的恶徒来,已经算好的了。 只是,一个小哑巴,口不能言,年纪不大,听符文的意思,身子骨也不算强健,又如何做到将这些令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诱至鬼庙加以杀害,并弃尸于那样一个轻手利脚走一趟都累个半死的偏僻山洞中的呢? 第49章 尺凫 祝余记着破庙里和酒坛上的淡淡的异香,赶忙想要开口询问,又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不少话,反倒是符文的正经主子陆卿没怎么吭声。 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得喧宾夺主,祝余识趣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 “长史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符文便是。”陆卿伸了个懒腰,“我这会儿没有什么头绪,若是你心中有什么揣测,但问无妨,问清楚了也好让符文早点去歇着。” 陆卿这样一说,祝余方才的顾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说,符文这几日在外面奔波也实在是辛苦,哪能这个时候磨磨蹭蹭,耗着人家不让人休息呢! “那一对泼皮兄弟是如何从小哑巴那里知道‘鬼仙庙’的?”她开口问符文。 “回长史,那兄弟二人说,小哑巴原本四处乞讨,饿得一把骨头,几乎只剩下半条命,后来好像还生了病,许久见不到人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估摸着是病死在哪里了。 结果忽然一日,那兄弟二人在赌坊附近又看到小哑巴,不但没有死,还穿得干干净净,人也白胖起来,瞧着别提多健康了,在集市上拿一角碎银子买肉包子吃。 兄弟两个觉得稀奇,就偷偷跟着小哑巴,发现白日里他到处吃喝闲逛,之后又买了许多香烛贡品,到了天黑夜静之后,一个人到那破庙里去拜神,虽说不会讲话,还是吚吚呜呜,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特别虔诚的样子。 两个人就把小哑巴堵在了破庙里,问他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说实话就送他下去和家人‘团聚’。 小哑巴惧怕二人,又是比划又是示意,总算让兄弟二人明白了那间破庙里的鬼仙可以求财,极其灵验。 于是他们也如法炮制,拜过鬼仙之后,果然从供桌上面得了两个大银锭。” 符文用手比划了一下银锭的大小,祝余在心里估算一下,感觉高低也有十两上下。 对于普通的庄户人家,尤其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乡间泼皮来说,这的确称得上是一笔飞来横财。 “什么叫做果然从供桌上得了两个大银锭?难不成那银锭是凭空冒出来的?”她又问符文。 符文连忙摆摆手,答道:“此事我特意打听过,那对泼皮兄弟是因为深夜跑去鬼仙庙求财的,说是摆上了贡品,焚香祷告了之后,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就忽然觉得格外困倦,兄弟俩就都在庙里打起瞌睡。 两个人都睡得特别沉,等一觉醒来,外面天都要亮了,这个时候供桌上就已经有银锭摆在那里,他们也没多想,就觉得那是鬼仙的赏赐,立刻拿了钱跑去吃喝玩乐,没多久就都给挥霍掉了。” 祝余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略加思忖,便对陆卿说:“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您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就叫他去休息!” 陆卿在方才祝余和符文说话的时候,似乎一个人在神游,这会儿才被唤回注意,略微定了定神,对祝余颔首,转脸问符文:“你是以何理由去向那对泼皮兄弟打探这些的?” 符文连忙说:“我只是暗中查探,若是对方没有打听,我就当是路过商客,闲来无事,攀谈解闷儿。 那对兄弟倒是对我的来意刨根问底,不愿轻易告诉我,我虽然也并未明说自己为何而来,却在言语间有意让他们误以为我是暗中受清水县县令的差使,专程打听鬼仙庙一事的。 那兄弟二人本也不是什么伶俐人,并未起疑,反而生怕怠慢了我,对我知无不言。” “很好。”陆卿很满意,吩咐道,“今天你且好生休息,这几日辛苦了。” “我不辛苦,”符文摇头,“大人,要不要我出去在清水县中散播一个消息,就说卢记这么多年欺行霸市,残害同行,背后都是有李县令的撑腰和指使,若非如此,卢记也不会有这样的胆子和手段,所有坏事,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并非卢记,而是李文才?” “你和符箓随我一路同来,已经太惹眼了,此事不能由你来做。”陆卿摇头,“交给尺凫卫更稳妥。并且不止要把李文才是背后始作俑者传出去,还要放出风声,就说李文才私下里笃信怪力乱神之说,也早已经听闻鬼仙庙能够得偿所愿,有意暗中去向鬼仙求功名利禄。” 祝余听到“尺凫卫”三个字的时候,立刻想到了之前陆卿收到的那一份密报。 原来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暗卫叫做“尺凫卫”。 尺凫,传说是一种大鸟,是神的使者,身形庞大,羽翼展开足以遮天蔽日,却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能掌握它的踪迹,能够影响世间万物的生长和衰败。 在这大鸟死后,化作人的第四道影子,跟在人的身边。 然而它又不是普通的影子,而是影神,能够影响人的健康甚至命运,若是触怒了它,便会招致不幸。 以神鸟命名,这尺凫卫真正的主子是谁,不言而喻。 风光无两的圣上亲封金面御史,甚至拥有对奸佞之徒先斩后奏的权力,却需要拿令牌去向禁军借人,这无异于一只拔了利爪没有牙的老虎。 唬人,但是吃不了人。 看似大权在握的陆卿,实际上身边可供差遣的自己人就只有符文符箓这两兄弟而已。 这也难怪他想要拉自己“入伙”了。 没有别的什么事,陆卿把符文轰走,让他去好生休息,然后叫上祝余,又从偏院外头点了几名从赵信那里借来的润州府衙差,直奔李文才的书斋,叫祝余当着众人的面开了那道铜锁。 “进去搜,把诸如账册、笔记之类,统统拿给我。”陆卿对几个衙差说。 衙差应声冲进书斋,开始翻找起来,原本井井有条的书斋很快就被翻了个底朝天。 “大人,找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衙差从里面跑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账本,恭恭敬敬递到陆卿手中。 陆卿接过来,随手交给祝余,正打算开口,就看书斋里又跑出来了一个衙差。 “大人,我也找到了!”这个衙差手里也拿着一个账本。 在他身后,还有个人也跟着跑了出来:“大人,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找到了!” 陆卿与祝余对视一眼。 看样子,这书斋里还有朱巧云都不知道的意外收获? 第50章 给个机会 陆卿接过那两个衙差找到的账册,祝余也随手翻了翻自己手中的那一本。 这一看倒把她给差一点看乐了。 说这李文才没脑子,他会记账。 说他有脑子,他贿赂上官还每一笔都记得一清二楚,一丝不苟。 这下好了,一笔笔,一桩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祝余见过大义灭亲的,但是这种义薄云天,连自己都一起灭的倒是头一回看到。 开了大眼了。 刚翻完手上的账册,陆卿那边就又递过来两本,祝余翻开瞧瞧,对这位李县令的头脑愈发感到“叹为观止”。 那两本册子上,一个记录了他名下的米面行每个月的进账,另外一个就更厉害了,上面洋洋洒洒记录着从吏部尚书骆玉书到从州知府毛福生等不下十名朝廷官员的喜好。 而这个喜好,当然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而是美人。 祝余大概翻了翻,里面记录得是否准确不得而知,但详实倒着实是很详实了。 什么这位大人钟意纤瘦轻盈,皮肤白皙,腰肢不足盈盈一握的,那位大人偏爱性子大方爽朗,具有异域风情的…… 随意翻了两页,祝余便又将那册子合了起来,虽然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是个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但直觉告诉她,这种东西知道太多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大人,这位李大人可真是心善,生怕您劳心费神,这功夫都帮您省下来了。”祝余把三个账本都交还给陆卿,嘴上忍不住嘲讽了李文才几句,“还望大人一定要看到李大人的这份心意才好。” 陆卿拿在手里掂了掂:“本官定会好好重视他这份心意的。” 大约一个时辰后,被关在房中的李文才听见院子里又传来了脚步声,赶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之前被那御史足足饿了两三日,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直饿得四肢发软,浑身无力,两只眼睛直冒金光,那一片金光之中,隐约都瞧见了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向自己招手。 好在昨天晚上,御史终于开了恩,叫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虽然不多,吃饱是根本吃不饱的,但好歹算是让他恢复了一点气力,夜里睡得也安稳了一点。 谁能想到,这才吃了一顿半饱,今天一早起来,这饭食就又断了,他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那点精神,差一点点就又给饿没了。 这会儿听见外头有声音,李文才的脑袋都不受自己控制了,浑浑噩噩地指挥着手脚支撑起笨重的身姿从床上爬起来,磕磕绊绊下了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似乎就是他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的气味,是家中厨子一贯的手艺。 不过平日里吃惯了也没觉得稀奇,这会儿却觉得简直是天底下最诱人的珍馐美味。 很快,脚步声停在了门前,随着门锁被打开,几个穿着衙差衣服的人鱼贯而入,在桌旁站了一圈,李文才家中的厨子跟在后头,战战兢兢提着食匣子,从里面掏出一盘盘一碟碟食物摆在桌上,然后赶忙退了出去。 金面御史和他身边那位据说是长史的亲随从外头进来,一撩袍子便坐在了桌旁,拿起筷子,一副准备吃饭的架势。 李文才饿得发晕的脑袋根本反应不过来,跌跌撞撞还想往桌子跟前凑合,刚往前两步,就被两个衙差拦在面前,一副横眉立目的样子,对他并无半分敬畏。 李文才愣了一下,回了回神,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衙差面生得很,根本不是自己衙门里的人,再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穿着的也并非太平县衙门的衙差公服。 看那颜色和花纹,倒好像是州府衙门一级的,只是也不像是从州府衙…… 尽管饿得要命,还被那桌子上饭菜的香气勾得魂儿都要飞出了躯壳,李文才还是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看看背对着自己正在吃东西的陆卿,赶紧跪在了地上。 “御史大人,下官知错,下官真的知错了!是我无能,未将这太平县治理妥当,”他带着哭腔地对陆卿求饶道,“大人若是恼我,不如叫人打我的板子,何苦让我受这活罪! 现在肯给我一顿饱饭,哪怕回头就砍了我的头,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陆卿筷子都没有停一下,从盘子里夹起一片羊肉。 李文才的目光刚好透过两个衙差之间的缝隙,看到陆卿筷子尖挑着的那片羊肉。 只见那羊肉被切成不过两指宽,薄薄一片,炖煮的时候不长不短,那上面的羊脂几近融化,成了半透明的琥珀样,外头还沾了不少浓稠的汤汁,肉片挂在筷子尖上一颤一颤的,每一下都颤到了李文才的心尖尖上,让他口中生津,胃里泛酸,心里发苦。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如同这世界上最宝贵的珍馐一样的羊肉,就这样一颤一颤地……被放到了那个长史的碗里头。 李文才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悲鸣,声音很大,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卿放下筷子,转了个身,旁边的衙差很有眼力地立刻闪开一点,方便他看清李文才。 “李大人,这几日看样子是清减了。”陆卿的脸藏在金面具后头,令人无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分明都结了冰渣子了,“这忍饥挨饿的滋味如何啊?” “生不如死……”李文才带着哭腔,伏在地上,回答得有气无力。 “托了你这个父母官的福,清水县的百姓一直都过着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陆卿冷哼一声,从手中甩出三本账册,啪地一下摔在李文才的面前,“多亏了你做的这些‘好事’。” 李文才偷偷挑起眼皮,瞄了一眼砸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眼看到那账册熟悉的书衣,顿时仅存的一点力气也消失不见,两眼一翻差一点昏死过去。 等再回过神来,他又强撑着支起身子,想要爬过去抱着御史大人的腿求饶,无奈那几个不知道是哪里的衙差把他挡得死死的,半点不许他靠近御史。 “大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过去是我糊涂,我鬼迷心窍,我罪该万死!”李文才面如死灰,伏在地上不停磕头,“求大人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机会,可以给,”陆卿扫了一眼已经吓没了魂儿的李文才,眼中难掩厌恶,“但只有一次。” “谢大人!谢大人恩德!大人让我做什么都行!”李文才连忙表态。 “好,那我便给你这一次机会,若是能做到,我便放你一马,若是出尔反尔或者做不到,”陆卿顿了顿,“我就将你吊在城门上头,让你慢慢等死。” 说罢,他不再给李文才说话的机会,起身拂袖而去。 第51章 乍眼 之后一连五日,李文才总算过上了舒服的日子。 没有人再饿着他,除了不能出小院儿之外,他甚至还可以从卧房里出来走走,透透气。 每天一日三餐,李家的厨子都换着花样给他做可口的饭菜,甚至每天还有一顿会配一壶酒。 李文才头一天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顿又没着落,直到一天三顿都安安稳稳吃饱了肚子,这才终于踏实下来。 之后的几天,这厮在小院子里过得愈发舒坦起来,听说不但每天吃得香睡得好,白天太阳光充足的时候,还自己搬个摇椅,在院子里面晒太阳! 祝余听了之后,也只有摇头感叹的份。 这个李文才能够为祸一方,鱼肉百姓,但注定成不了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原因很简单,这厮的智慧不足以支撑他作恶的胆量。 即便是庄子里头的田舍汉也知道,到了年关底下,终归要给那待宰的猪吃上几天好饭,临了临了再贴一些肥膘上去。 这厮在犯了那么多的大错之后,就因为陆卿说给他一个机会,可以放他一马,之后给他好吃好喝供着,他竟然就这么泰然地享受起来,丝毫没有多想,就好像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将功补过”来搞定眼前的麻烦,安然度过似的。 不过这倒也勾起了祝余心中的另外一个疑问。 “就算是灯下黑,真的可以黑到如此盲目的地步吗?”她实在是忍不住,在和陆卿下棋的时候,开口问,“我本以为李文才是奸懒馋滑坏样样俱全,可现在看这架势,这厮至少在少占了一个‘奸’字。 我若是他上头的人,宁可不收什么金银美人,也绝不允许这样蠢钝没脑子的人为我做事。” “那你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陆卿信手拈起一枚棋子,眼睛在棋盘上扫了扫,将棋子落在一处空位上,“对方需要的,就是在这里放一枚臭子。 明明知道他无德无能无用,但恰恰就需要这样的人堵在这里,制造混乱。 用来搅浑水的自然都是用完就丢的弃子,但凡长点脑子的,恐怕也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 他这话说得不假,祝余想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 “之前您对那李文才说,若他肯按您说的去做,便可以放他一马,这话可当真?”祝余又问。 这会儿不止有润州府衙的衙差守在偏院外头,还有符文和符箓两兄弟在屋门外,说起话来也让人放心许多。 “你我私下里讲话,不必拘于敬词。”陆卿不大在意地笑了笑,“李文才所犯罪名,恐怕五马分尸都不为过,我答应放他一马,似乎也不影响大局,自然是可以当真的。” 祝余一愣,没有想到他口中的“放一马”,竟然是“五马分尸”中的一马…… 虽然以她这一阵子目睹陆卿的言行,也并不认为他真的会放过李文才,但听到这样的答复还是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陆卿倒是没有在意这些,他又落一子,满意地看了看棋盘:“这一局,我胜。” 祝余赶忙把注意力拉回到棋盘上,发现陆卿所执白子散在整个棋盘上,怎么看都没有自己的黑子多。 陆卿伸手一指她的一片黑子:“这里被我围死了,没了气,再多也是死子。” 说着修长的手指一伸,把那些黑子逐个挑了出去,又一指另外一边:“这些也一样。” 祝余这才发现,陆卿方才下棋的时候,每次落子都好像很随意,又很飘忽,全然不像是有什么章法的样子,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白子竟然将她的黑子悄然围死了许多。 眼看着陆卿把棋盘上死子逐个挑走,棋盘上剩下的黑子也越来越少,反而白子多了起来。 “以后下棋专心一点。”陆卿冲祝余挑眉,颇有些挑衅地说道,“光盯着眼前,可就顾不得全局了。” 祝余自知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不过她也不想再下第二盘,连忙帮着一起把棋子收好:“咱们还要在这里消磨几日?” “不要急,总要等时机成熟。”陆卿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如再来一局投壶?” 祝余头一次觉得玩乐也是一件蛮辛苦的事。 终于,又过了一日,一大早祝余刚起来,符箓就送了一个竹筒过来给她看。 竹筒中有一张纸条,上面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字——“万事俱备”。 祝余一看这四个字,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忙问符箓:“那咱们现在要去哪里?做什么?” 符箓也看得出来祝余很开心,只是他笑得有那么一点讪讪的。 “长史……”他讪笑着摸了摸脖子,“大人说,让您在这儿等着,等那凶徒落网了之后再交给您来审。 大人还说,让您稍安勿躁,此番若是兴师动众,只怕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所以只能请长史您委屈一下了。” 祝余叹气。 她不想受这个“委屈”,但是又无法反驳陆卿的这个安排,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好,你们去,我在这儿等着。” “大人说,我太乍眼了,让我留下来陪您。”符箓脸上的表情也流露出了几分苦涩。 这会儿估计其他人都已经已经离开了,除了符箓之外,偏院外头还留了两个润州府的衙差守着。 符箓闲来无事,浑身难受,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干脆在院子里打起拳来。 他的拳头不比祝余的脸小太多,一招一式力道十足,虎虎生风,拳头所到之处甚至带起一阵风来。 一套拳打完,他竟然只是呼吸比先前稍微急促了几分,觉着不尽兴,干脆抄起院子里的石墩子,又是抛又是接地折腾起来,一直到额角碎发都被汗打湿了,才过瘾地把石墩子放回原处,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祝余也无聊得紧,方才干脆搬了凳子坐在门边看符箓练功,看到他把百十来斤的石墩子抡得满天飞,不由得叫了一声好,把符箓一张黑脸硬实给叫红了。 “叫长史见笑了!”他停下来之后,咧嘴笑着,有点不好意思。 “不见笑,不见笑,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厉害的功夫!”祝余向来不是一个吝于夸赞的人,由衷地对他说,顺便比了个大拇指。 “长史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罢了,等回头您瞧见我家大人那一身功夫,可就瞧不上我这两下子了!”符箓忙摆摆手,看样子不像是自谦,倒像是打从心眼儿里这么想。 第52章 升堂 “长史,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符箓看起来应该是好奇了有一阵子了,这会儿才终于有机会开口问,“您是……天生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那倒也不是。”祝余想说胆子是可以练出来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作为朔王的庶女,这话很难自圆其说,于是临时说起另外一个缘由,“主要是想通了一件事,死物无论如何不会自己跳起来害人。 人死灯灭,剩下那一具肉身,与屠夫案头的猪羊又有何不同?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屠户害怕被自己宰杀的猪的?” 符箓觉得祝余这话说得有道理极了,他平日里最受不了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看到个树影晃动也要尖着嗓子嚷嚷“鬼啊”。 虽说逍遥王府里面只有赵妈妈她们那几个婆子,一把年纪了,倒也不会太过于大呼小叫,可是架不住跟爷去云隐阁的时候,那里的那些个清倌儿总是找各种由子,在爷周围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可苦了他的两只耳朵了。 不过这话他可没有说出来,毕竟他也不晓得爷之前到底有没有同夫人提到过云隐阁的事。 万一没提过……自己还是不要多嘴比较好。 祝余不知道符箓这会儿转着什么脑筋,只是看他方才练功出了不少汗,这会儿铜面具扣在脸上,终归是不大舒服,便对他说:“不如我在门口守着,你进去屋里洗把脸,清爽一下,免得那汗这么焐着也不舒服。” 符箓看祝余的眼神崇拜更深。 自家夫人可真的是艺高人胆大,还没有架子!比那些眼高于顶的高门小姐不知道好上多少! 圣上这回可真是给自家爷赐了一门好亲! 符箓一边起身去洗脸,一边在心里默默的想,爷就是想得太多,又太悲观! 要他说,凭爷和夫人的头脑还有本事,就不可能有那么晦气的事情发生! 像爷那样英伟又聪明绝顶的人,除了夫人之外,恐怕再难找到能与之相配的女子了,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他们两个必须长长久久! 就这样,两个人在偏院里枯等了一天,一直到天都黑透了,祝余已经无聊到坐在桌旁支着头打瞌睡,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祝余刚睁开眼睛,守在门口的符箓已经戒备地扶着腰间佩剑站起身来。 很快他紧皱的眉头就松开来,高高兴兴地扭头对祝余说:“长史,是我大哥回来了!看来大人他们这事成了!” 祝余一听也很高兴,赶忙起身出去,正好看到符文从外面跑进来。 “长史,让您久等了!”符文脸上也满是笑意,“鬼仙庙背后的歹人已经悉数落网,大人说怕您等着急,所以他们还在押着人回来的路上,叫我先快马加鞭回来报信儿,接上您到县衙去审犯人。” 祝余萎靡了一白天的精神,到这会儿彻底振奋起来,她连忙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走!咱们这就出发!” 平时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清水县里面就已经十分安静了。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清水县衙门口一反常态地灯火通明,门前站着手持铁矛的禁军兵士,还有面生的衙差,反倒是平日里常见的那些个清水县衙差,现在一个都看不到影子。 县衙外头围了许多清水县百姓,最近县城里可以看的热闹实在是有点多,并且一桩桩一件件都搔在了这些百姓心头最熨帖的地方,让他们巴不得再有点什么更让人提气的事情发生。 于是在有人发现县衙门前的异常之后,消息便很快传开,许多人不明就里也跑来围观,想看看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等了一会儿,大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最近这几日让这些百姓看到光亮的那位御史大人。 人们看到是他来了,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在他身后跟着一些面生的衙差和禁军兵士,再后面是两个被反绑了双臂的男人,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很凌乱,看不清模样。 在这两个人身后,还有同样被反绑了双手的李文才李县令。 这位李大人这会儿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威风,身上只着中衣,头发都散开了一半,估计一路走得很辛苦,这会儿一副拖不动腿的疲惫模样,额头上还有一个硕大的青包,借着衙门口的灯火看得那叫一清二楚。 在前面的人看到了李文才头上的大包,还有他的那副狼狈模样,顿时发出哄笑。 后头的人不明就里,忙不迭开口打听。 “李大人被人给打成猪头了!”不知道谁在人群中高声喊了一句。 哄笑声顿时炸开来,一波接着一波,根本停不下来。 李文才被捆了拴在马后头,踉踉跄跄走了一路,这会儿两腿灌铅,两只脚上的血泡都磨破了。 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这会儿正被折腾得要死不活,听见那一嗓子,还有人群中的哄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着头想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那里幸灾乐祸,回头等自己万一侥幸度过这一关,非得把这笔账算回来不可。 不过他还没等看清那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到底谁在起哄,就被身后的禁军狠狠推了一把,差一点摔个狗吃屎,随后便被拽进了衙门里。 众人围在外头,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左等右等,眼看着那金面御史端坐堂上,却一言不发,被绑回来的三个人都松了绳索跪在堂下,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祝余和符文符箓赶到的时候,衙门外头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有人认出了他们三个戴着面具的都是金面御史的亲随,于是前面的人纷纷向两边让开,很快就从中间为三个人分出来一条道。 祝余策马上前,到衙门口急急忙忙跳下马,把缰绳往门口的禁军手里一塞就快步冲了进去。 陆卿坐在堂上,把祝余从门口进来的这一路都看了个清清楚楚,面具后头的嘴角抖了抖,身子也就坐得端正,看起来一派威严。 “既然长史来了,那就升堂。”他对公堂两侧的衙差说。 第53章 打板子 站在公堂两旁的都是润州府的衙差,一听金面御史发话,立刻用手中的水火棍敲击着地面。 李文才缩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作为县令,升堂的这一套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平时自己高坐堂上,只觉得威风凛凛,现在跪在堂下,就感到那每一下敲击都好像砸在他的心头,让他浑身不受控制的跟着一抖一抖的。 祝余来到陆卿身边,陆卿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的位子上,而那里位于公堂正中,很显然是主审。 早上符箓说什么人捉住之后交给自己审,她也没太当真,没想到陆卿还真的是认真的。 既然他这么有诚意,那自己也就却之不恭了。 再说,这个案子缘何而起,如何杀人害命,这些本就已经没有太多的悬念,只需要逐一印证便是。 方才在来的一路上,大体的情况她也从符文那里已经听了个大概。 原来前一天深夜里,陆卿和符文就已经带着几个禁军趁着夜色悄悄出发,提前埋伏在了那破庙周围。 他们以李文才做饵,让他到那破庙里面去拜神求财,到了天亮之后,李文才照着他们的要求,老老实实带着贡品香烛,由禁军百夫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扮做车夫模样,赶着李文才那一辆颇有些惹眼的马车,在外头兜兜转转了半日,才奔着那鬼仙庙去。 等他晃到那里,已经接近黄昏。 李文才装模作样地烧香拜神,折腾了半天,藏在神像后头的符文始终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当他发现破庙后头藏着竹筒的地方悉悉索索似乎有动静,便用准备好的石子,隔空打晕了李文才。 李文才那额头上的大青包便是昏过去的时候一不小心砸在神台边上磕出来的。 没过多久,从破庙外头摸进来一个用破布掩住口鼻的瘦小男子,此人刚一露面就被符文逮了个正着,连一声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敲晕拖走了。 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又有人蹑手蹑脚摸黑进了鬼仙庙,径直绕到神像后头,摸上了昏倒在地上的李文才。 那人一摸到地上的人还温热,再一探鼻息,竟然有气,也大吃一惊,意识到不对,转身就想要逃走,却已经来不及,鬼仙庙外头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他毕竟身后没长翅膀,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了解了这些,祝余也就基本掌握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分工。 现在坐在堂上,看着跪在下面的那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岁上下,身材敦实,神色淡定,跪得笔直。 另外一个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瘦小,瑟瑟缩缩,看起来怕得紧。 祝余看着他们两个,再看看一旁垂头丧气的李文才,还有衙门外头伸长了脖子的清水县百姓,心里面忽然就有了主意。 “此前,清水县有个卢记酒坊,横行乡里,欺行霸市,你应该便是这其中的一位苦主?”祝余对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子开口问,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人便是他们之前听符文打听回来的那个小哑巴了。 根据符文打探到的消息,小哑巴只是口不能言,耳朵还是灵的,嗓子里也能咿呀有声,只是说不成话罢了。 被祝余这么一问,他也哆哆嗦嗦抬起眼来,先看了一眼祝余,又迅速朝一旁那个中年汉子瞥了一眼,垂下眼皮,没有做任何反应。 祝余也不在意,开口用就连公堂门外都能听得见的声音,朗声道:“外人都说卢记逞凶霸道,逼死无数同行,垄断清水县酿酒一行,独揽暴利。 殊不知,卢记也只不过是一个回不了头的傀儡罢了,真正藏在后面吸血的,正是你们的父母官,李文才李大人。 正是在他的唆使和操控下,卢记才犯下那累累罪行,甚至那些替卢记掌家搜罗消息,逼迫强买强卖的打手帮凶,也都并非卢记所豢养,而是李大人的爪牙。 他不仅在各行各业怂恿扶植帮他敛财的傀儡,还一边用大斛收粮的方式压榨农户的收成,一边又将官仓中的官粮偷偷转移到自己的米面行中,以小斛兜售,再度敛财。 此等恶行,天理难容,其罪当诛。” 祝余的语气里带着怒意,最后四个字更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听得李文才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然此人在清水县任职期间,不止让城中百姓苦不堪言,更是逼得城外农户舍弃农田,远走他乡,若只是带回京城请陛下发落,一刀砍了他的项上人头,恐难平息清水县百姓之愤。” 说完,她侧过脸去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陆卿。 自己现在说白了不过是在狐假虎威,到什么时候,没有御史大人发话,也轮不到一个连告身都没有的长史发号施令。 陆卿很显然明白了祝余看向自己这一眼所想要表达的,他微微颔首,语气冷冷道:“今日在这公堂之上,长史所言便是本官所言,长史的命令便是本官的命令。” 祝余得了他这话,便不再犹豫,开口招呼一旁的衙差:“来人,将李文才重打二十大板!五板子是替那些远走他乡的农户打,五板子替清水县中无法正常经商讨生活的商贩打,五板子替那些被大斛入小斛出坑害的百姓打,还有五板子,替那些在他的唆使下,被他那些爪牙害死的无辜的人打!” “是!”堂下衙差高声应和,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抓着李文才一拉,李文才便趴在了地上,另外两人站在两侧,摆开架势,准备抡圆了打。 李文才本以为自己今日受审也不至于受什么皮肉之苦,虽然心中忐忑,大半也是不清楚这位御史大人在答应放自己一马之后到底要将自己作何处置。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堂上还要受皮肉之苦,不光要打板子,还要打二十下,还是重重地打! 在第一板子落下之前,李文才都没有能够回过神来,忘了求饶。 在第一板子落下之后,李文才只感觉到屁股上一片火辣辣地剧痛,原本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求饶的话也瞬间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公堂外,清水县的百姓们听到这一声惨叫,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片喝彩声。 第54章 苦主 这一顿板子打到后来,李文才都已经嚎不动了,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要不是一板子下去,他就抽搐几下,祝余都担心他会不会吃不住这二十板子,直接被打死。 这边李文才挨打,那边跪着的中年汉子倒是一脸平静,一旁的小哑巴就激动多了,他满脸涨红,眼眶里含着眼泪,浑身直哆嗦。 不过这个哆嗦很显然与恐惧无关,更像是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 等二十个板子打完,小哑巴已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他也顾不得抹,伏在地上冲着陆卿和祝余便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哭,嗓子眼儿里的呜咽声,像是饱含着满满的委屈。 眼见着小哑巴的额头就已经磕肿了起来,皮也破了,祝余连忙示意一旁的衙差拉住他。 小哑巴咧着嘴,双手合十,不停朝他们拜着,一副将二人当成了菩萨的样子。 虽然受人这么个膜拜法儿,让祝余也有点不大自在,但好歹小哑巴不会因为磕头太用力而伤到自己。 祝余看一眼陆卿,陆卿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处置,她便开口对那小哑巴说:“你的名字是叫曹林?” 小哑巴估计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然后才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御史大人已经将你家中当初如何遭李文才和卢记迫害的事情掌握得一清二楚,家人枉死,心中恨意难平,想要替他们报仇,是不是?”祝余问。 小哑巴看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垂下眼皮没做反应。 “当初之前给老掌柜报信儿的,去你家里偷秘方未成还错手害死你祖父的,还有想要强娶你姐姐,将她活活逼死的,再加上卢记掌家和那老掌柜,”祝余数了数,问小哑巴,“当初害死你一家老小的人,可还有什么漏网之鱼? 你一家上下的数条人命,能不能讨个公道,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小哑巴含着泪,使劲儿摇了摇头,表示自家再没有还没有清算过的仇家,倒也等于把之前那些人与他家的过结,还有他们的死都一并认下了。 一旁的中年汉子见状,也只有长叹一口气的份。 “五条人命,”祝余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小哑巴,“都是先谋而后杀,依照律令其罪当斩。” 她顿了顿:“但念及那五人害死你一家老少数人在先,都是枉顾人命的凶徒恶棍,你为亲报仇,杀死凶徒,也是一种孝义之举,虽与法不容,却也多少占了几分道义,因而本官认为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谅在你们谋划一切并着手实施的过程中,并未害死一个无辜旁人,酌情判处犯人曹林徒三年,流八百里。” 小哑巴呆呆地看着公堂上端坐的祝余,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公堂外头传来围观百姓叫好的声音,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这条小命竟然保住了,忙不迭又磕头,口中咿咿呀呀,应该是想要谢恩。 祝余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一旁也有些诧异的中年汉子:“据本官所知,你并非曹家人。 曹林杀人乃是替枉死的家人报仇讨公道,勉强算是情有可原。 而你,伙同、教唆曹林杀人害命,罪不容诛!”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哑巴又再度激动起来,他跪在地上,几乎是爬着靠近那中年汉子,将自己瘦小的身体挡在那人身前,张开双臂,一边挡住身后的人,一边不停地指着自己,嘴里咿呀声格外急切,像是在告诉祝余他们,杀人的是他,与那中年汉子无关。 中年汉子叹了一口气,把小哑巴从自己身前拉开,对他笑着摇了摇头:“傻小子,你不用这样!堂上坐着的两位大人心明眼亮,不是那狗官那么好糊弄的! 他们都能说出死了的都有谁,分明是找到了咱们藏尸首的地方,就那地方也好,那些人也好,哪一样是你能靠自己这小身板儿就一个人摆平的? 罢了!你不必为了护着我,就想把所有事情都揽过去。 这些年,我也是报仇无门,心中苦闷,现如今能够帮你把仇报了,我这心里头也跟着痛快,死而无憾了!” “难不成你与李文才或那卢记也有血海深仇?”祝余开口问那中年汉子,“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为何要与曹林联手杀害那些曹林的仇家?” “小人窦大江,本是离州人士,寻人至此,偶然救起快要饿死的小哑巴,从他那里得知其家中惨状,不由心有戚戚焉,于是决定助他复仇。 这孩子年纪轻,身子骨单薄,只是从旁帮了一点忙,谋划杀人的是我,动手的也是我。 大人心明眼亮,愿意给小哑巴一条生路,是难得一遇的好官,依照律例,不论是要杀还是要剐,窦大江绝不讨价还价。” “你寻的是什么人?”祝余问,“为何会因小哑巴的遭遇而心有戚戚焉?” 窦大江重重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死到临头般的凄凉笑容:“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今日已经落得这步田地,我若不说,恐怕就只能带到阴曹地府去跟阎王爷汇报了。 小人本是离州一个县城里头做熏香生意的,生意不算大,倒也够养活一家老小,家中除了年事已高的父母,还有妻儿,以及一个心智不大健全的弟弟。 我那弟弟当时虽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心智却如同五六岁的孩儿一般,大部分时候都老老实实的,偶尔闹脾气的时候有些暴躁易怒,但一年到头也不会闹上几次。 大约六年前,我照例出门进货,本欲寻那相熟的香料商人买些朱砂回去,调制那些富人家里的夫人小姐喜欢的那种点在额头上的红色香膏。 结果遇见一个新开的铺子,卖那些用来做熏香的花草、矿石比我之前进货的地方还要更便宜。 我毕竟是小本经营,想着能省责任,便买了一些。 回家后我用买回来的朱砂研磨成粉,调制香膏,可是调过之后发现质地根本不对,再仔细查看才发现,原来那里头竟然只有很少的朱砂,其余都是长得和朱砂一样颜色赤红的不知什么矿石。 我赶忙带着东西赶回去找那卖货的算账,没想到一共就一两日的功夫,那里竟然人去屋空,一打听才知道,那个铺子是一伙外地人赁下来的,没有人认识他们。” 回忆起过去,窦大江的两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等我遍寻不到那卖给我矿石的骗子,只好返回家去,却发现……我家中父母妻儿……全都死了……” 第55章 收赎 “你的家人是被贼人所害?”祝余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故意引着窦大江自己来说。 窦大江方才一直都很冷静,这会儿眼眶也湿润起来,摇摇头:“他们都是被我弟弟杀了的。 邻居说,他们听见我家院子里传来惨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爬上墙头想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就看到我那弟弟手里握着刀子,正在追着我娘子砍…… 他们被吓坏了,赶紧去报官,可是等衙差赶过去的时候,我弟弟已经没有了踪影,家里其他人都已经一身刀伤没了气…… 后来他们在外头找到了我弟弟的尸首,说是死的时候七窍流血,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仵作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说是我弟弟突然发疯杀了全家,但我却觉得不对。 我弟弟痴痴傻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曾伤害过家里人,为何那日会突然发狂,将自己至亲之人都活生生砍死,我觉得这事儿有古怪。 后来我回家去收拾,发现我当日研磨好的那些粉末,被我娘子当成是做熏香的东西,一并倒进了香炉里去烧,我便怀疑是那骗子卖给我的假货有问题,后来果然发现那东西有蹊跷。 之后我无法再继续留在家乡生活,日日夜夜触景伤情,着实是吃不消,我便将家产悉数变卖,换了银子之后,到处去寻找那一伙骗子,想要将他们抓住,讨还公道。 可是这一找就是几年,到处我都走过了,别说是那几个骗子,就是跟我买到的家伙一样的东西都没有再被我遇到过,就好像大海捞针一样,希望渺茫。”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罢了!我也是自己报仇无门,所以才会怜悯小哑巴。 人的确都是我杀的,你们要砍我的头便砍!大不了提前下去与我父母妻儿相会!” 祝余冲站在旁边的符文、符箓一挥手:“把这二人给我带下去!” 兄弟二人得了令,立刻上前将窦大江和小哑巴抓起来,拖到后头去,只留下一个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李文才。 “将县丞和主簿带上来。”方才一直没有吭声的陆卿这会儿开了口。 几个衙差连拖带拽拉上来两个人。 要不是陆卿开口提到了那两个人的身份,祝余这会儿根本就看不出那两个被拉上来的是谁。 县丞和主簿两个人明显是被修理过的,这会儿同李文才一样,披头散发,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两只手看起来手指头都好像被夹断了一样,脸上更是沾满了血,嘴巴周围皮开肉绽,应该是被掌嘴过。 “此二人平日为李文才的爪牙,助他为祸清水县,不仅在账目卷宗上做手脚,欺上瞒下,更是当着本官的面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妄图愚弄上官,愚弄朝廷。 今夜就将这两名贪浊小吏捆了双手,吊在县衙门口,一直到新任县令走马上任,方可卸下!” 陆卿冷冰冰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好似刀子一样直往县丞和主簿的身上扎,虽然从头到尾没有说出一个“死”字,但却分明是一点活路都没给他们两个留。 就连死,都是不得好死。 外头的禁军得了令,将他们拖出去,用绳子捆住上手吊在县衙门口,并且吊得十分讲究,两人都是脚尖刚离地的高度,就那么不上不下,最是折磨人的距离。 与两个人白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不同,周围的清水县百姓可是高兴坏了,禁军刚刚将这二人吊好,门外的百姓便围拢过去,有的人捡石子丢这二人,别人也有样学样,眼看着脚底下都捡不到石子了。 不知道谁提醒了一句:“咱们可别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砸死了!那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周围的人闻言赶忙住手,纷纷朝那两个人吐口水。 没一会儿的功夫,主簿和县丞就好像吊在那里洗了个澡似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原本趴在地上疼得直哼哼的李文才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倒不是疼昏过去了,而是在听到了御史大人对自己主簿和县丞的发落之后,他已经一声也不敢再吭。 此刻他那本就不算灵光的脑袋瓜里还盘算着之前花出去的银两,想着自己这些年来也没少孝敬上头的大人们,总不至于一点作用都不起。 这会儿不管这位御史给自己什么样的苦头吃,回头进了京,总会有人想办法保自己的,毕竟大家都是一派的,相互照应也对彼此都好。 自己虽然拿这金面御史一点辙都没有,京城里的那些大人可都是手眼通天的角色,有的是能耐和手段,说不定就有法子了呢! 于是他便趴在地上,忍着屁股上火辣辣的疼,一声不敢吭,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位金面御史,这条小命没等到去京里就先弄丢了。 好在处理完了主簿二人,那位御史大人似乎也没打算再理会旁的,只叫人把他带去大牢里关起来,过了没一会儿还找了个郎中来,给他屁股上的棒伤洒了些金创药。 虽然只是最基本的处治,还是让李文才心中燃起了希望,暗暗想,御史果然不敢轻易让自己死掉。 另外一边,陆卿和祝余并不知道李文才心里面的念头,二人退堂后便到大牢里去,方才人多嘴杂,有些事不方便询问窦大江,这会儿还需要再去找他问问。 别看在堂前,被赶鸭子上架的祝余架势摆得很像那么回事,一副底气十足,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会儿到了后堂,她悄悄抚了抚胸口,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一直跳。 陆卿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扭头打量了祝余一番:“长史方才表现得十分老道,当堂打李文才的板子,既然感动了小哑巴,为后头省了不少口舌,又安抚了公堂外头的清水县百姓,真是两全其美。” “大人谬赞。”祝余摆摆手,“我也不过是‘照虎画猫’,受您那日杖毙两个米面行黑心掌柜的启发罢了。” “没想到你对刑律之事也如此熟悉。” “平时闲来无事,大体上将我父亲书斋里头的藏书翻了个遍,略有涉猎而已。”祝余回答。 她说得也算是实话,只不过没有提自己是特意找来这四海五国的相关律例典籍看罢了,尤其是赐婚之后,她格外留意了锦国的律令。 毕竟要只身一人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方方面面的律例心中有数也踏实一些。 陆卿点点头,未多置评,走了几步忽然又对祝余说:“那你可知我大锦律例规定,笞杖徒流死,这五等刑罚都可以交铜收赎?” “知道。”祝余点头,“收赎徒刑需黄铜二十斤,每减一年再加十斤。 流每减千里需黄铜百斤,而死则需一百二十斤。” “炽玉一钱便抵得过黄铜百斤。”陆卿看了看她。 祝余心下了然,对他点了点头。 符文符箓都是跟在陆卿身边多年的,主仆之间的默契很深,方才将这两个人带到大牢里,直接就选了一处最为僻静的角落牢房。 陆卿和祝余过去的时候,小哑巴正攥着窦大江的衣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窦大江倒好像真的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似的,还在好声好气地劝解着小哑巴。 第56章 邪门 “莫哭莫哭!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叫你这么一哭,倒好像已经要走了似的!”窦大江拍了拍小哑巴的脑袋瓜,安慰他道,“你这些年过得行尸走肉一样,我又何尝不是! 若不是与你境遇相似,所以才能感同身受,我也不会横下一颗心助你报仇。 你是无处落脚,饥寒交迫,我是吃得起饭,但味如嚼蜡,夜不能寐,这活着与死了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你也不必为我伤心,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也要看杀的究竟是什么人。”陆卿踱步来到大牢外头,开口接了一句。 他戴着金面具,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声音压得很低沉,也听不出喜怒,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莫测。 窦大江一见他们来,多少还是有几分打怵,连忙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方才你说,你此前有熟识的香料商可以进货,为何偏偏那一次就选了个根本不认识的铺子?”祝余方才在堂上碍于人多,有些话不方便问,这会儿正好可以开口。 窦大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带着皮面具的大人,这位说起话来比那个金面具的要和气一些,周身的气势也弱一些,倒让人不那么害怕,甚至因为对方和煦的语气,还反而放松一点。 他开口解释道:“回大人,是小人方才没有说清楚。 我那次去寻过去熟悉的香料商,结果发现铺子关着,问周围的人,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连续好多天也不开业。 有人说他们或许也是出门进货去了,可就算出门进货,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走,铺子都不开了。 更何况当时那个月份也不是需要外出大宗进货的时候。 我在那里等了一日,不见有人回来,也不愿意继续耽搁,所以才想找别家采买,这时候就遇到了那家新开的铺子,因为已经耽搁了一日,本就心急,再遇到便宜不少的价格,一下子就昏了头……” 窦大江说着,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 “你是如何发现东西有蹊跷的?”祝余又问。 “只因家中一切正常,和平日里没有半点不同,我弟弟若没有受什么惊吓刺激,是不会发怒癫狂的,唯一和平日不同的,就是我娘子将假朱砂调制的香膏当做焚香,倒进了香炉里一并烧了。 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头香气扑鼻,我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气味,绝不是过去我认识的任何一种香料能够散发出来的。 后来我就发现香气来自于香炉,里头就是那假朱砂,香炉盖子上还沾了一些血。 仵作跟我说,我娘子死前,手指上有一道伤口,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我借此推测,或许是她在把那些东西倒进香炉的时候,凑巧手被香炉盖子上的铁刺划破,把血滴了进去。 之后我偷偷试了一次,研磨了些假朱砂,割了手指滴血进去,像寻常焚香那样点燃。 我自己没敢在屋子里逗留,放了一只狗在屋里,后来那狗果然变得特别狂躁,吠叫不止,一直把自己累得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我这才确定了那东西有多邪门。” “事后想一想,卖你那些假朱砂的人,有没有什么异于旁人的地方?” “异于常人……”窦大江有些吃不准祝余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那一伙人的样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回忆,生怕记不清,所以早就烙在了他的脑中,“他们长得倒是与旁人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也无非是说话的时候要比我们这边的人调子更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人也生得娇小许多。” 祝余皱了皱眉。 过去没有出嫁那会儿她一直生活在朔国,朔国与澜国毗邻,即便没有去过澜国,也见过一些到朔国去返货经商的澜国人。 与多山地且粗枝大叶的朔国不同,澜国水多陆少,温暖湿润,那里的人大多身材更娇小一些,不论男女,大多皮肤雪白细腻,讲起话来更是如莺歌一般轻柔婉转,不疾不徐,让人听了就觉得打从心里头舒服。 所以在朔国经常会听到有人调侃,说澜国的人就算跳着脚骂街,都比朔国人捏着嗓子唱戏还好听上几分。 之前陆卿提到过,炽玉矿就是在澜国被发现的,也是澜王亲自下令炸掉的。 现在再听窦大江描述那些卖给他假朱砂的人生得娇小,讲话温吞柔和,便由不得祝余不多想了。 “那些人可是生得肤白如羊脂?”她连忙问。 窦大江听了却摇头:“那倒不是,那几个人生得面色黑黄,瘦小干瘪,个个儿身形都不比小哑巴壮实到哪里去。” 祝余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小哑巴,这孩子虽说已经十七八,但由于饿肚子的时候比吃饱饭的时候多太多,导致身材非常瘦小,和好人家十四五岁的孩子不相上下。 澜国水草丰美,那边的人虽然个头儿不算高大,无法与羯国、朔国的人相提并论,但却胜在骨肉均匀,顶多算不上高大威猛,却绝不是瘦瘦小小的那种。 如果窦大江所言非虚,那他遇到的那几个人还真不像是澜国的。 “你之前用过几次那‘假朱砂’?”陆卿开口问窦大江。 窦大江竖起手指:“不管大人您相不相信,小人就用过这么一回。那东西邪门,害死了我全家,若不是看小哑巴实在是太可怜,我是决计不会碰一下的。 这孩子一家都被那卢记害死,被我撞见的时候,一个人窝在路边的树丛后头,浑身滚烫,奄奄一息,饿得一把皮包骨。 我也是实在别无他法,才只能动用那东西,帮小哑巴出一口恶气,让他家里人能含笑九泉。” “你手头还有‘假朱砂’吗?”祝余问。 “有。”窦大江赶忙说,“我和小哑巴之前在破庙附近的庄子上,住在一个农户废弃了的破房子里。 那些‘假朱砂’都被我用铁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头的一棵树下面,想着若是报完仇我能全身而退,就挖出来带走。 若是半路被人逮了,也不能让那邪物轻易落到别人手里头去。” 第57章 囚车 说完之后,窦大江便盯着祝余和陆卿,似乎想要从他们两个人的面具上看出什么表情似的。 和心思单纯的小哑巴不一样,他毕竟已经四十多岁,之前经营熏香铺子,也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经历过一些风雨的人,估摸着家里出事之后,四处寻找那一伙“骗子”的过程中,也是吃过一些苦头的,这会儿已经意识到这两位大人询问自己手里的假朱砂绝对不是出于好奇。 虽然他猜不到究竟牵扯到了什么,但是有大官肯过问,终归是好的。 那邪物害死了自己全家,他就算不能亲自报仇,至少也要有人去追究此事才好。 “那天你去破庙中搬运尸首,发现有人守在里面,为何没有将他杀了灭口?你就不怕因此而计划败露?”祝余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那天被迷香放倒了的符文就在一旁站着,只不过他脸上带着铜面具,监牢里的窦大江并没有办法将他认出来。 “人家没害我,我也不能害人家。”窦大江摇摇头,“那些都是本来就该死的,他们害得小哑巴家破人亡,我承受过那种痛苦,这孩子才那么小……我看不下去。 况且我之前也以为不会再有别人了,小哑巴的仇家都已经被我们丢在后山那边,若不是听说还有那李县令这个最大的罪魁祸首……” 窦大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他现在当然已经明白过来,李文才虽说的确是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但当初会有那样的风声传出去,李文才跑去鬼庙,分明就是等着他们跳进去的陷阱而已。 不过在他的脸上倒也看不出丝毫中计后的愤恨,似乎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你可甘心赴死了?”祝余又问。 窦大江苦笑:“再怎么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甘不甘心这也是我应得的惩罚。 我一个人苦熬了这么多年,报仇无望,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若是大人刚好追查假朱砂的事情,能将那些害人的骗子绳之以法,那窦大江死也瞑目了!” “原本以为你救那孩子性命,又助他报仇雪恨,与他即便不是血亲,也总归是有些牵挂的。 没想到,他身子骨如此单薄,被罚徒三年流八百里,你倒也不怕他一个人挨不住,不惦记着和他有个照应。”祝余长出一口气,感叹道。 窦大江微微垂下头,忽然又仰脸看向监牢外的这位长史大人,错愕地微微张开了嘴,片刻后才终于变成了一脸惊喜,忙不迭磕头:“谢大人网开一面!谢大人饶命之恩!” “先不要高兴得太早。”祝余摆摆手,“若是我们找不到你的‘假朱砂’,你的命可就照样还是保不住。” “小人所说,没有半句谎言,大人尽管去找,必然能够找到!”窦大江对此倒是很有信心,“大人明辨是非,您二位的大恩大德,窦大江下辈子就是做猪做狗,也一定报答!” 小哑巴虽然口不能言,耳朵却是好的,方才被他们说得云里雾里,这会儿才终于明白是窦大江也不用被砍头,可以保住一条命,忙不迭口中咿咿呀呀,跪在那里不停磕头。 还好监牢地下铺了稻草,不然就冲他这个激动劲儿,这会儿估计额头都已经磕破了。 “你们两个虽然经历可怜,纵有许多无奈,但杀人害命毕竟要不得,这三年的苦头也是该你们吃的。 窦大江,你有一身调香的好本事,小哑巴年纪尚轻,以后也需要有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法子。 待到刑期满了,你们是认作异姓父子,还是拜师收徒,都是你们自己的事。 该报的仇也报了,逝者无法复生,但你们往后还需把过往的一切就此翻过,相依为命,好好活下去。” 祝余由衷地对他们两个人说,说完看了看身旁的陆卿,又补了一句:“若是有朝一日,‘假朱砂’一案能够真相大白,你们自然也就能够听说。 人生在世,无论何时都给自己找一点念想,这样才能活得下去。” 窦大江两眼含泪,使劲儿点了点头。 结束了这一切,当天晚上陆卿和祝余在清水县县衙的后堂临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陆卿便安排符箓带着人手,把清水县的一辆囚车拉去铁匠改了改,将原本的木头栅栏外头又密密实实用铁条固定了一圈,原本四面透风的囚车,这会儿就只剩下一个个能够勉强透光的孔洞。 这辆囚车上的牢笼大概有一人高,空间很窄,人站在里面,头从上面露出来,连想要坐下去都办不到。 符箓又按照陆卿的吩咐,在露出头的那个地方也加了一个倒扣的铁笼子,铁条很密,只留下能够透气的小孔,影影绰绰可以看到站在里头的人,却连最细的箭头都没有办法从那些小孔中穿过。 祝余看到那辆被改造过的囚车后,都忍不住觉得这车改得可实在是太好了,既能让李文才一路上吃些苦头,又不用担心有人想要在沿途埋伏,伺机灭口。 囚车改好,陆卿就叫符文传令下去,润州府的衙差自行回润州府衙,禁军押着李文才,一行人出发返回京城。 出城的时候,陆卿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祝余等人紧随其后,五十名禁军押着刑车,再后头还有不计其数的清水县百姓,无一例外都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 一群孩子在路边又蹦又跳,嘴里喊着:“瘟神被御史带走喽!” 还有的人手里攥着石头,甚至还有人拿着烂菜帮子,看那个意思,原本应该是想用来砸囚车里的李文才的。 不过那囚车被改过,那些人一看打不到里头的李文才,也怕误伤了御史大人身边的兵士,于是只好一脸遗憾地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出了城,原本被留在城外打探消息的那五十个禁军也与他们汇合,这期间他们从周围的庄子上也打听到了许多事情,都是与李文才这些年如何压榨农户,如何横征暴敛有关的。 所有人都汇合后,他们便浩浩荡荡朝回京城的方向进发。 第58章 面圣 由于身份不便暴露,之前被留在驿站的马车就只能日后再取,回京的一路祝余都只能骑在马背上。 她会骑马,但是不代表喜欢骑马。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还是她头一次骑马走那么久的路,原本觉得应该很是飒爽,可是这大半天走下来,她只觉得大腿发酸,屁股都快被马鞍给硌碎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抵京,本以为余下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不料陆卿却并没有放自己单独离开的意思,她也只能继续骑马跟着他往前走,也不知道准备到哪里去。 走着走着,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眼见着前面的路是越来越宽,路上却已经压根儿见不到人,周围安静到马蹄声都格外清晰。 又走了一段,祝余终于看明白——他们这是径直押着李文才就到皇宫去了! 祝余不由心跳加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一套黑色劲装,自认为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又喘了两口大气,才总算稳住了一点。 虽说自己的父亲也是个藩王,在朔国也算是头一号的大人物,但在锦帝这个天下共主面前,就着实是有些不够看了。 更何况朔王祝成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性格,粗犷有余而城府不足,和他打交道直来直去便是了,没有什么需要费神的。 锦帝却不一样。 外界关于锦帝的传闻有很多,光是祝余之前听说过的就一只手也数不过来。 不管那些说法之间存在多大出入,说来说去倒是也有一个共同点——此人心思极深,疑心重,没有人能揣测到他的喜怒和好恶。 可能前一瞬还与你把酒言欢,后一瞬便忽然变了脸,揪着个错处便叫人把你砍了。 祝余相信,能够爬过尸山血海,最终坐上那个皇位的,定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她忍不住担心,不知道陆卿带着自己就这么进宫去,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过去,皇宫外的禁卫军老远瞧见这么大的阵仗,立刻戒备起来,等到了近处,看清了陆卿脸上的金面具,便镇定下来,将原本已经举起来的铁矛收回身侧,冲陆卿一抱拳。 “御史大人,陛下吩咐过,若是您来了,将随行禁军还有带回来的罪囚留在宫门外,只带亲随数人入宫即可。 陛下在南书房等您。”那守在宫门口的是个卫尉寺少卿,一身银甲,对金面御史似乎已经十分熟悉,二人相互简单见了礼就把锦帝的吩咐转告出来。 陆卿点点头,示意禁军与囚车留下,祝余及符家兄弟二人随他进宫。 四人在宫门口下马,步行进去,宫门内早就有内侍守在那里,见他们进来便立刻印着四人往南书房走。 祝余终于可以从马背上下来走一走,倒也觉得蛮好,只是一边走心里面也忍不住犯嘀咕。 她很确定,从前一天到这一路上,陆卿绝对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提前叫人回京报信儿,更没有同任何人提过打算直接进宫的打算。 眼下已经是接近亥时,这皇宫却从带兵值夜的卫尉寺少卿到宫里的内侍,都知道金面御史要来的事。 这自然说明了一件事——那行踪诡秘的尺凫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更不是陆卿的人。 宫中十分安静,祝余不敢有丝毫松懈,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卿身后,四个人很快就被带到了南书房外。 南书房中灯火通明,门前立着一个中年内侍,面白无须,老远便迎上前来行礼,脸上端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老奴见过御史大人! 圣上听闻大人要来,就一直在这儿看奏章,等着您,还老早就吩咐老奴准备了热茶,就等着您来呢! 大人赶路辛苦,估计也累得不轻,这会子夜也深了,呆会儿还请大人帮老奴劝陛下早点歇息,那奏章哪有看完的时候!” 祝余不动声色地从面具后头看了看那个内侍。 他这话说得软绵绵的,但是却分明是在敲打陆卿,让他不要在这边同锦帝谈太久,识趣一点长话短说,赶紧离开。 这让祝余不禁有些好奇。 金面御史便是逍遥王陆卿这件事,锦帝自然是一清二楚,那在他身边伺候的内侍呢?是否也知道这件事? 一个内侍,竟然敢用话暗示锦帝亲封的金面御史,让他不要久留,无论如何此人的胆子都是够大的。 陆卿并没有吭声,迈步越过那内侍来到门前,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这间南书房倒不算大,布局简单,一张硕大的书案,上面堆满了奏章,锦帝一身暗金色便服坐在书案后头,正埋首批阅着,听到陆卿进门的声音,朝门口看过来,脸上露出了颇为亲热的笑容。 陆卿躬身行臣子礼,祝余也在后面学着符文符箓的样子把动作做得一板一眼。 “此番爱卿辛苦,不必多礼,来人,赐座!”锦帝招呼一旁的内侍。 “陛下,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陆卿面具后的声音依旧低沉且不带一丝情绪,就好像和锦帝完全不熟似的,“臣这一次在从州府下辖的清水县收获颇丰,因而无法等到明日上朝,今夜便急着进宫呈报给陛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之前从李文才的书斋里搜出来的三本账册,微微俯身,将账册高举过头。 锦帝挥挥手,内侍赶忙上前从陆卿手中接下册子,呈到锦帝案头。 锦帝接了过去,垂目翻阅。 祝余也趁此机会壮着胆子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位天下共主。 虽然是坐着,但从肩宽和身形都不难看出,锦帝的身材很高大,估计与他当年驰骋沙场的经历有关,即便现在已经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体魄看起来依旧强健,丝毫不见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疲态,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久居室内的人一样皮肤苍白,而是黧黑肤色,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 这会儿,他正看着手上李文才的账册,时不时微微蹙眉,眼神之中闪出几许阴鹜,但很快又消散不见。 待到三本账册都翻完,锦帝冷哼一声,忽然一抬手,将那几本账册用力摔在书案前头的地上,声音响极了,不仅把站在陆卿身后的祝余吓了一跳,更是让一旁伺候着的几个内侍抖了抖,然后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59章 打出去 “这个李文才真的是胆大包天,就在京城之外不足百里的地方,竟然敢如此藐视王法,实在该死!”锦帝怒道。 “陛下,”陆卿并没有被那摔东西的声音吓到,他开口对锦帝说,“李文才在清水县作恶多端,公报私囊,鱼肉百姓,的确死不足惜。 但仅凭一个区区七品知县,绝无这兴风作浪的本事,其能成事,自然少不了上官庇护。 臣此次还得知,在李文才任清水县县令期间,贪赃枉法、颠倒黑白之事屡见不鲜,因他而致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然每每他的恶行被上报州府,都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方才臣所呈之物便是那李文才自己所做记录,这里面不仅有他在任期间从官仓中盗走了多少粮,贪污了多少税款,更有他这些年来贿赂其他朝廷官员的花销。 甚至此人还多方打探其他官员私下里的癖好,以便拉拢利诱。 臣认为,清水县之祸,看似罪魁祸首皆为李文才,实则李文才不过是个小卒而已。 根据李文才账目记录,这些年与他有过银钱往来的,不止从州知府,还有吏部侍郎何志高,吏部尚书骆玉书。” “好了,”锦帝忽然开口打断了陆卿的话,“你说的这些,朕明日便下旨,将那李文才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清水县衙凡与此人有勾连者,一律以同罪论处。 再将从州知府革职查办,清查从州历年课税账目。 爱卿在外奔波多日,这件事办得令朕十分满意,你且回去休息。” “陛下,此事不妥。”陆卿依旧是方才的姿势,一动没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出锦帝话里已经有了逐客的意味,“若没有靠山护佑,区区七品小吏断没有如此包天的胆子,敢在皇城之外有恃无恐的横征暴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怕清水县之乱象不过是其中一隅。 若只处治李文才和从州知府,只怕会挂一漏万,打草惊蛇,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在那账册之上,被提到名字的朝中大员不在少数,那李文才甚至重金收买异域女奴,只为献与吏部尚书骆大人——” “行了,不要再说了!”锦帝眉头拧了起来,有些不悦地扫了一眼站在下面的陆卿,“一本账册罢了,都是那李文才一个人所记录,究竟是真是假,如何验证? 他说送了便是送了?若仅凭一家之言,朕便兴师动众去问罪一众朝廷重臣,那岂不是寒了那些追随朕出生入死的老臣之心?! 罢了,朕念你也是一心替朕办事,心系百姓苍生,偶有言语不妥当之处,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便当没有听到过,你也休要再提,此事就此作罢!” “不可。”没想到,那边锦帝都已经语气不善了,这边陆卿竟然还不肯松口,甚至越说越更进一步,“据臣所知,那李文才拜了屹王为师,对外以屹王门生自居。 朝堂内外人人皆知,凡是与屹王关系匪浅者,皆更容易入得鄢国公法眼,日后更是可以平步青云。 臣认为,朝中结党营私一事愈演愈烈,乃是上行而下效,若陛下只处理细枝末节,日后只怕——” “够了!”锦帝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人也从书案后头站起身来,看起来愠怒异常,一挥手,把案头厚厚一摞奏章扫落了一地,“鄢国公当年随朕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当年几次舍命相助,便没有朕的今日,更没有锦国的今日! 如此劳苦功高的老臣,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信口诬蔑的! 朕方才好声好气与你讲道理,告诉你不能仅凭一个小吏的一家之言便随意怀疑朕的朝中功臣,你为何偏偏要忤逆朕的意思? 若是按你这么说,朕现在随手抽一个册子,在上面写下你是反贼,你便真的反了?!” 陆卿的金面具被南书房的灯光映着,眼窝处几乎藏在了暗影当中:“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陛下若说是,那臣便是。” “你——!”锦帝看样子气得不轻,指着陆卿的手都微微有些抖了,他低头抓起书案上一块玉灵芝镇纸,眼看就要朝陆卿丢过来。 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好声好气地规劝,总算把那镇纸从锦帝手中拿了下来。 “此番若不是看你替朕拔除了清水县的一颗毒瘤,朕定不会轻饶了你这口无遮拦的愣货!”锦帝喘着粗气,指着陆卿骂道,骂完之后又觉得还不解气,“叫人将他给朕乱棒打出宫去!之后无朕的传召不得私自入宫! 日后休要再让我听到有人信口雌黄,污蔑功臣!” 祝余有些吃惊,这些日子她在一旁观察陆卿,一直都觉得他办事很有手腕,也深藏不露,难以揣测,可是今天在宫中,这样梗着脖子好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样子,她还是头一次见。 既然锦帝已经发了话,原本在南书房外头守着的侍卫便鱼贯而入,抄起棍子就往陆卿他们几个人的身上捅,把他们往外赶。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祝余被裹在中间推着走,踉踉跄跄走了好远出去,眼看快到宫门口了,才忽然意识到,陆卿和符文符箓不知道怎么做的,竟然不着痕迹把自己推到了前头。 那几个宫中侍卫严格遵照着锦帝的旨意,一直在后面挥动着棍子驱赶他们几个,力道大小不得而知,毕竟祝余身上是一下也没挨着。 就这样,四个人被推出宫门,而方才还在后面凶神恶煞一样赶人的侍卫也立刻收了棍子。 为首的还冲陆卿抱了抱拳:“御史大人,方才圣命难违,多有得罪!” “无妨。”陆卿拂了拂身上的衣服,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 之前那个白面无须的内侍也一路跟着出来,这会儿到了拱门外头,才笑着挤到前面来:“御史大人,您今日可是有点没开眼! 圣上他摆明了听不得别人说鄢国公的不是,您怎么就瞧不出来呢? 您瞧方才圣上的火气都顶到脑门儿了,到底也没舍得拿那玉灵芝镇纸砸您,您猜是因为什么? 您可别怪老奴多嘴,那玉灵芝镇纸可是鄢国公之前送给圣上的寿礼,圣上日日摆在案头,您说说,这是什么样的君臣情谊! 您呀,明明办差办得那么好,圣上先前还很满意,怎么偏偏就在这事儿上不开眼,把他惹得大动肝火。 方才只是叫侍卫将您乱棍打出来,实在是已经算开恩了,您以后可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否则老奴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回回都在圣上面前护着您呐,您说是不是?” 第60章 伤疤 那内侍话说到这里就已经非常明白了,只差没把手冲陆卿伸出来,手心向上等他表示。 可陆卿就好像完全没有听懂那厮的弦外之音,甚至都好像没有听见对方的说话一样,伸手从旁人那里接了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小跑着离开了。 祝余看符文符箓也只是沉默上马,似乎主仆三人都没有谁想要回应那内侍的敲打,她便也一声不吭,赶忙策马跟了上去,走出去好远也没敢回头看看那个内侍回去了没有。 过去她从不曾与内侍这一类人打过交道,见都没有见过。 父亲祝成本就是个藩王,身份没有高贵到非得养着一帮子内侍在府中伺候的地步,有丫鬟婆子和小厮就够了。 另外一方面,朔国崇尚的是孔武有力的健壮汉子,哪怕没有一身好武艺,起码得有一膀子力气,打铁也好,采矿也好,总得派的上用场。 像方才那个内侍那样躯干滚圆,四肢细弱,肤白无须,不阴不阳的人,在朔国从祝成到下面的百姓,就没有人会拿正眼去看。 从上到下都不受待见的角色,自然也就无法在那片土地上存活。 不过就算之前没有接触过,不代表祝余对内侍这种人毫无认识。 在她固有的认知里,这就是一群典型的投机小人,虽不能说内侍皆无大义,只能说内侍之中胸怀大义者凤毛麟角,从古到今也凑不够十根手指头。 其余不用说,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不要说大义,恐怕就连一个“忠”字都讲不好,仗着在君王身边近身伺候,将朝中各方势力估个高低,然后打着自己的算盘从中谋好处。 方才那内侍的言行说不好到底是不是偏着鄢国公那一派的,但至少他也不敢得罪那边,话里话外分明在向陆卿要人情。 这样的人,许他好处未必会落好,但是不买他的帐,就一定不好。 祝余看了看陆卿的背影,今天这一次随他进宫,还真是收获不小,得了满肚子的疑惑。 四个人辗转绕了很久,才到了一个僻静胡同里,进了一间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辆马车,虽然不大,看着却很华丽。 符文十分熟练地把四个人骑的马套在马车前头,陆卿将祝余拉上马车,从车里找了一个长纱帷帽给她戴上。 祝余戴上那帷帽坐下,白纱正好能够将她全身都笼罩在里面,看不到身上的黑色劲装,她也可以把脸上的皮面具摘下来,好好透透气。 符文套车的功夫,符箓也没闲着。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坛酒,含一口在嘴里,又喷在马车的帘子上头,周而复始折腾了几次,整辆马车都散发着一股子浓重的酒气。 处理好这些,符文符箓脱了身上的黑衣,露出早就衬在里头的衣裳,将黑衣团一团当成垫子一样坐在屁股底下,赶着马车离开了那间小院,一路朝逍遥王府驶去。 这会儿已经是午夜,虽说锦国并没有严格的宵禁,但是到了这个时辰也不会还有什么人在外面游荡,大街上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行至一半的时候,老远来了一队巡夜的兵士,为首的看到有辆马车驶过来,大喝一声:“前方马车是何人乘坐?为何深更半夜在外游荡?!” 符文符箓谁也没吭声,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那打头的兵士还要开口呵斥,倒是旁边的人笑了,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这还用问!你刚调过来不久,还没遇到过,自然不知道! 京城里,都这个时辰了,还能坐着这么漂亮的马车在外面游荡的,也就只有咱们京城里那位逍遥王爷了! 估计啊,这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喝了花酒回来,不信一会儿那马车从咱们跟前过去的时候你闻闻!要不是酒气熏人,我输你一吊钱!”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跟前,果然一股酒味儿,为首的兵士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撇了撇嘴,一队人不再理会那辆马车,继续夜巡。 祝余也是这会儿才明白符箓先前在马车上喷酒的意图。 没过一会儿,他们到了逍遥王府,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王爷行踪不定,来去都没个准时候,开了门将马车放进去,之后便关好大门回去睡下了。 祝余起码赶了百十里路,又跟着进宫去经历了那么一番,可以说是身心俱疲,可是偏偏又睡意全无。 陆卿褪去外袍,洗漱完,坐到卧榻上的时候,就看到祝余端坐在桌旁看着自己,她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一只端坐的猫。 “今日这一番折腾,夫人不觉得乏么?”陆卿不是看不出祝余的意图,可他偏偏要将祝余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挑起眉来调侃,“难不成是月色太撩人,让夫人觊觎起为夫的美色了?” 他不提美色倒还好,这么一说反而提醒了祝余。 她起身冲陆卿径直走过来,伸手便扯了他中衣的衣领往后拉,将他的后背露出小半。 陆卿起初有些讶异,等祝余扯开他衣服查看他的后背,他便明白过来。 只是明白归明白,嘴上却是不能有半点正经:“平素我见夫人也是个性子稳重的人,怎个关了房门就性子这么急了?” 祝余没有理会他,她看着陆卿袒露出的半截后背,一时有些发愣。 虽然说陆卿是养子,听说不论是宫内还是宫外,他一直以来连个从小到大跟在身边照顾的老嬷嬷都没有过,早先是宫人帮忙照看,大一些便送出去祈福,一直生活在道观中,没有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安逸日子。 可是没有再怎么没有锦衣玉食,也不至于这么凄惨? 祝余看着他后背上三道交错的伤疤,惊讶得回不过神来。 那三道伤疤长短不一,短的不到巴掌宽,长的足有一尺,看得出来已经是经年累月的旧伤,但愈合后凸起的瘢痕还是告诉了祝余两个事实。 其一,这伤口当初很深,搞不好是深可见骨的,只有足够深的伤口才会留下这样的疤。 其二,能让伤疤虬结成这样,当初在陆卿受伤之后,自然也是没有受到妥善的医治和照顾的。 只有伤口在愈合结痂和撕裂渗液之间反反复复,才会让新生出的肉芽只能包裹着稀碎的血痂生长,最终爬成了一道突兀的疤痕。 第61章 马凳 祝余很想问问陆卿背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但她很快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只好把这个必然“说来话长”的问题暂时放在一旁。 除了那三道骇人的疤痕之外,就是祝余方才想要找的,今天晚上的新伤了。 陆卿后背上有几处红肿还未褪去,是很明显的棍棒伤。 祝余皱眉,心头疑惑,旁的也没管那么多,又把中衣往下拉了拉。 陆卿也不拦着,顺着她的拉扯,干脆把中衣褪了下去,将整个上半身都展露出来。 从肩胛到后腰,那种红肿的棍棒伤比比皆是,祝余粗略数了数,十处都不止,这还没算从宫里回来这一路辗转,浪费了许多时间,有一些力道相对没那么重的印子,在这期间也就消了。 她原本看那些侍卫虽然拿着棍棒驱赶了一路,到了宫门口的时候与陆卿说话态度还是恭敬客气的,还猜想他们手上应该是会收着劲儿,架势做足,但力道不大。 现在看来,那些人就只是态度好而已,手上可是丝毫没客气。 “这些人怎么下手这么重……”她坐在一旁,拧着眉头看向陆卿,见他好像没事儿人一样,仿佛背后的伤都是落在别人的身上,他毫无知觉似的,“你早就料到进宫会有这样的遭遇?” 陆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却也等于给出了答案。 祝余通过之前的打交道,也算是摸清了一点陆卿的脾气。 这厮平时说话办事云里雾里让人看不透,但是凡是涉及到其中利害的,他倒是每一次都对自己开诚布公,从未打过哑谜。 同样,他也喜欢自己有话直说,不绕弯子。 于是祝余直截了当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反正这事儿想不通,她也睡不踏实:“我不懂,你自己之前也说,李文才所谓的屹王门生不过是沽名钓誉,以他的能耐,根本挤不进屹王,或者说鄢国公的朋党当中去。 既然如此,就算你想要揭发此事,也不可能才抓到一只小虾米就急着出手,这一拳势必是要打空的。” “今日在南书房,你已经亲眼见到过当今圣上,”陆卿转过身来,将中衣重新披上,“在夫人看来,他可像是个眼盲之人?” 祝余赶忙摆摆手,这话他敢说,她还不敢接呢! “既然如此,你觉得鄢国公在朝中的势力如何,他当真看不见吗?”陆卿笑问。 祝余一愣,隐约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他想要借别人的嘴,把这件事说出来。 朝中其他人,要么仰仗鄢国公照拂,巴结他都巴结不过来;要么忌惮鄢国公一派的势力,想说却不敢说。 唯有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说出这些来才显得最合情合理。” “夫人果然聪慧。”陆卿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顺着他的心思把事情说出来,他为何还要叫人将咱们乱棒打出去,还是从南书房一路打到宫门口?”祝余刚刚问出口,忽然心里原本淤塞住一半的疑惑一瞬间忽然就通了,“哦……他是故意做给宫里那些人看的,想要让人把圣上如何偏袒爱护鄢国公,或者屹王的事情,传到宫外有心人的耳朵里。” “当年圣上江山未稳,有过几次险象环生的遭遇,其中有两次更是差一点点就连命都搭进去,要不是鄢国公和另一支圣上的族人倾力相助,以惨烈的代价才总算挽回局面,恐怕就没有今时今日的大锦盛世。 如此大的功劳,是绝不会被一点小事就轻易动摇的,否则圣上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不顾念当年的负义之人?” 陆卿嘴角噙着浅笑,眼中却并没有几分温度,又补了一句:“你是祝成的女儿,不论嫡庶,也算是出身不错的,你自然知道,贵人要上马,总是需要一个垫脚的马凳。 你也不用对那些侍卫有什么怨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怕是做戏,做足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这话祝余倒是也觉得在理。 其实鄢国公当初拥立当今圣上坐上皇位,这滔天的功劳即便不知道其中许多细节,也终归是听说过的。 在圣旨刚到朔国的时候,朔王妃甚至私下里偷偷同祝成抱怨过,说若这一门亲是赐给鄢国公的外孙、屹王陆嶂的,那她倒是乐意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嫁过去。 当时祝成还笑朔王妃痴人说梦,谁不知道那几个到了适婚年龄的皇子当中,最炙手可热的便是二皇子陆嶂,怎么可能落到他们朔国头上。 只是听陆卿方才的意思,当初拥立圣上执掌江山至关重要的势力有两方,可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鄢国公一门战功赫赫,尊贵无比,却没听说过还有另一支族人也有这般荣耀。 所以那另外的一支族人…… 祝余忽然想起之前陆卿带她去祭拜过的那密密麻麻的牌位。 “所以另外一支功劳卓着的族人,都是你的家人?”她有些诧异地看着陆卿。 “夫人今天忽然聊兴这么浓,让为夫有些受宠若惊了。”陆卿忽然动了动,身体朝祝余这边凑了过来,“方才夫人二话不说便将我中衣去了,前前后后将我瞧得仔细,现在又借故与我说些旁的……” 他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难不成……是对为夫有什么想法?” 祝余这才注意到,这厮方才倒是把中衣套上了,却没有系上带子,这会儿前襟微敞,加上他朝自己俯身过来的姿势,正好可以看到一抹胸膛和紧实的腰腹。 再抬眼,又看到陆卿那张近在眼前的脸,即使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促狭,一双眼睛依旧如深潭一般,令人眩晕。 饶是祝余这样一个连对着赤条条的腐尸这样的“大风大浪”都不多眨一下眼睛的人,此刻仍无法自控地感到一股热浪由下而上冲上脑门儿。 她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床铺那边,嘴上还要强装镇定:“王爷说笑了,那卢记掌家也被我瞧了个仔细,难不成我对他也有什么想法么?” 陆卿听出她声音里的那一丝丝慌乱,兀自在屏风另一头笑了,一边拢起中衣系好带子,一边开口道:“夫人胆子素来是很大的,不过倒也不必这么大。 今日夫人也辛苦了,早点歇了,明日你自行在家中休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明日早朝后还有旁的事情,需晚些回来。” “圣上之前不是说,未经传召不许你自行入宫?”祝余缓了一口气,疑惑地问。 屏风那边陆卿已经将灯熄灭,屋子顿时一片黑暗。 “不可擅自入宫的是金面御史,逍遥王的早朝是免不掉的。” 第62章 谜团 祝余这一晚上做了很多梦,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一些恍惚,差一点想不起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处。 坐起身想一想前一晚的梦境,有只记得纷乱异常,让人心累,却又想不起梦里头都有些什么。 估摸着是睡前思虑过重的缘故,祝余揉了揉额角。 前一天晚上陆卿熄了灯之后多久睡着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可是翻来覆去了好久。 睡前陆卿忽然一副举止轻佻的样子与自己说话,祝余起初被吓了一跳,随后便很快明白,估计是自己“交浅言深”,问到了陆卿眼下还不打算对自己提及的事情。 那便是他那些死去多年的族人。 祝余可以确定,当年和鄢国公一同拥立当今圣上,立下赫赫功劳的同族,就是陆卿的祖父和家人。 按照时间推算,陆卿当初应该还只是个婴孩儿,为何那么一大家子,竟然只有他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祝余猜不到。 她只是不明白,如果说陆卿的族人皆是为锦帝而死,锦帝之后收养了那一支族人当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婴孩儿做养子,应该也是感念陆卿先人为自己所付出的巨大牺牲? 可是……她总觉得,锦帝对陆卿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好。 或者说,所有的好都取决于陆卿能够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价值。 和鄢国公的居功至伟不同,族人付出了更惨重代价的陆卿在锦帝这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工具人。 难道陆卿族人的死……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睡前果然不能想些太复杂的东西,祝余觉得自己后来那一夜乱糟糟又理不出头绪的梦,都是睡前琢磨这些事情造成的。 本以为睡一夜起来能缓解自己的一身疲劳,没想到早上起来之后,祝余反而觉得浑身上下更加酸痛,一白天都过得恹恹的,吃了饭就在外头晒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就又在太阳底下小睡一觉。 迷迷糊糊之中,她隐约听到赵妈妈和另外一个婆子在远处小声嘀咕,说王爷带着夫人一走就是好些天,回来之后夫人白日里也这么困倦,该不会这么快就有好事了! 祝余本来还挺充沛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为了不在未来的日子每天被家中这几个婆子偷偷摸摸盯着自己的肚皮看,祝余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爬起来,在花园里头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又怕太极拳的动作太柔和,不足以说明问题,又练了一会儿八段锦。 做完最后一式“背后七颠百病消”,祝余忙活出了一头汗,心里想着这回谣言总不攻自破了,朝原本赵妈妈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那几个婆子早就不知到哪里忙别的去了。 小花园的海棠门边上,陆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声不响站在那里看着祝余在这边折腾,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原本还担心夫人留在府中会感到无聊,现在看你这般生龙活虎,我也就放心了。”见祝余发现了自己,陆卿踱步上前,从怀里拿了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 祝余接过来擦擦汗,听出他的调侃,连忙点点头:“那是自然,劳烦王爷多虑了,我说过自己本就是志在内宅,喜欢这一方清清静静的小天地,这一天下来不知道有多舒服惬意。 真的是要感谢王爷成全呢!” “好极了。”陆卿也不和她抬杠,“晚上我还有事,不在府中用饭,你想吃什么便让赵妈妈吩咐厨子做,晚上要是累了就自己早点歇了,不必等我。” 当天晚上陆卿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祝余对吃喝也不怎么在意,就让厨子随便做了几样家常小菜。 到了晚上,祝余从陆卿的书斋里翻了本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志怪话本,窝在卧房里面看,看困了便自行睡下,一直到午夜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迷迷糊糊听见了陆卿回来的声音,还有一股子酒和脂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他这个人,还真是让人看不明白……被吵醒的祝余翻了个身,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也不知京城以外的晨兢夕厉,和京城内的声色犬马,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翌日清晨,祝余起身的时候陆卿照例已经离开了,再回来又是晚上夜深之后。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月。 除了头两日缓乏,祝余觉得呆在家里头比在外头舒服多了,余下的十几日,她都过得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每天大把的时间都是躺在花园里,看着头顶上被回廊和屋檐圈出来的四四方方一块天。 若是遇到下雨,那就连看天都没得看,只能坐在廊下看房檐滴雨。 半个多月后,平素很少在家的陆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家中歇了一日,从早到晚都没有出门,祝余不管干什么,附近准能找到他的身影。 “王爷今日是没有什么事要忙吗?”在不知道第几次瞥见陆卿出现在自己周围后,祝余忍无可忍地问。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该忙的时候忙,该歇的时候歇。”陆卿笑着回答,然后看了看祝余,“夫人今日在这小花园散步了有五六回了,是厨房做得饭菜不好克化,还是闲来无事闷得慌?” 祝余脸颊抽了抽,原来这厮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他绝对是故意把自己晾在王府中,好让自己承认不愿意久居内宅,以后随他到处查案! 虽然她真的很无聊……但是不好意思,比起无聊,她这个人更讨厌认输。 于是祝余端起一脸心满意足的浅笑:“怎么会!这些日子,我在家中翻翻书,扑扑蝶,不知多自在快活,哪里会闷!” 陆卿环顾四周,只有一些还不算茂密的树叶和小草,再不然就是假山、石亭:“我倒不知这儿有蝶可以扑。” 祝余面不改色:“可能是我太擅长,一不小心扑光了。” 陆卿听了这话,颇有些顺坡下驴的意思,点点头:“那就好,为夫也就放心了。” 第63章 杠上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陆卿又照例出了府,祝余一个人吃过早饭之后无所事事,钻进书斋找书看打发时间,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外头传来闹闹哄哄的声音。 逍遥王府人丁稀薄,向来是清静得很,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 祝余有些疑惑地从书斋里出来,看到赵妈妈正兴高采烈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家丁,正忙忙碌碌往里抬一些东西。 “赵妈妈,你们这是搬什么呢?”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些东西可不是放在前头,而是全都在往后院里头搬呢。 赵妈妈一看是祝余从书斋里出来了,连忙喜滋滋地迎上来:“夫人,我还正要去找您呢! 方才啊,爷叫符文符箓他们带人送回来了好些东西,叫我招呼人给搬到后院那间空屋子里,说是夫人平日呆在家中的时候多,怕您无聊寂寞,所以从外头搜罗了好些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说着,像是怕自家夫人太迟钝不开窍似的,赵妈妈又压低了声音,满眼是笑地对祝余说:“夫人,老婆子我在这逍遥王府也算有年头了,从不曾见过王爷为谁心思这么细,想得这般周全过! 这可绝对是用了大心思了!” 祝余咬着后槽牙回了赵妈妈一个淡淡的微笑。 什么用了大心思了!要是叫她说,这陆卿用的分明就是坏心思。 这厮是跟自己杠上了! 祝余到那间原本空置的屋子里瞧了瞧,这陆卿还真的是舍得下本儿!这屋子里头女子所谓“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所涉及的玩意儿,几乎都被他给倒腾回来了。 这边堆着煮茶二十四器,那边那边又是古琴又是琵琶。 祝余还没等看全都还有些什么,身后几个仆人吭哧吭哧又抬进来了一个绣架…… 赵妈妈在门口激动地来回踱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东西都是陆卿赏赐给她的呢。 她就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在爷娶亲之前,外头那些人都说什么谁嫁给逍遥王谁就是这世上最倒霉的女人,必然要变成独守空房的怨妇。 听家里出去采买小厮说,外头还有人私下里开了赌局,赌逍遥王成婚当晚会不会又去云隐阁厮混,一群人都押了“会”。 那个采买小厮毕竟是王府的人,平日里王爷待下人也十分宽厚,一时气不过,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押了“不会”。 成婚当晚王爷果然哪也没去,留在府中过夜,不仅打了外头那些人的脸,也让那采买小厮一不小心赚了个盆满钵满,嘴巴咧了好几天都合不上。 从那时候开始,赵妈妈就觉得王爷对这位朔国嫁过来的王妃定然是不同的。 现在瞧瞧这一屋子的好东西! 就光是那个刚刚送回来的听风瓶,瓶身又轻又薄,细腻剔透,一看就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听说这东西立在架子上,有微风吹过便会晃动,偏偏还只晃不倒,能发出十分悦耳的轻响,所以令京城贵妇贵女们趋之若鹜。 谁家要是得了这么一个好东西,二话不说就得叫家中下人去各府发请帖,择日邀请各府的夫人小姐上门饮茶听风赏瓶。 王爷连这东西都给夫人搞了回来,这是何等的用心啊! 赵妈妈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看看一旁盯着绣架一言不发的祝余,心里也只有叹口气的份。 这朔国果然是粗蛮之地,就连朔王的女儿都不认识什么宝贝,竟然放着那么多好东西不理,偏偏盯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绣架看个不停。 当天晚上陆卿一反常态在府中吃了晚饭,赵妈妈很有眼色地把酒菜都安排好便退了出去。 王爷和王妃都不是喜欢别人伺候用饭的人,那当然是把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们两个! 祝余闷头吃饭,一言不发,陆卿也不开口,直到祝余一碗饭下了肚,筷子一撂,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自己先下桌,陆卿就恰好开了口。 “前些日子,夫人将家中的蝶都扑光了,想来应该也是无聊得紧,为夫考虑再三,觉得这事是我的疏忽,所以这几日搜罗了京城女子比较常见的玩物,供夫人平日在府中打发时间。 不知那里头可有夫人喜欢的?若是没有,我明日再命人去继续搜罗便是了。” “不必不必,这些已经足够我玩一阵子的了。”祝余忙不迭摆摆手,她着实没有那种做个纨绔女的命,一想到那一屋子东西不知道够普通人一家子吃喝几年,她就觉得一阵阵的良心不安。 “哦?夫人可有格外感兴趣的?”陆卿慢慢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继续聊。 怎么?你还想让我来个才艺展示不成? 祝余在心里嘀咕,面上还得平平静静地表示:“我倒是很喜欢那把古琴,只是不得要领,只能作罢了。” “哦?”陆卿扬眉,眼中又多了几分笑意,“这倒是巧了,为夫不才,这方面倒是小有所成,回头叫人拿几本琴谱来供夫人研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可以亲自教授。” “呵呵……王爷事务繁忙,这种小事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琢磨就成。”祝余故意又把敬词加了回来,以此来应对陆卿方才语气中的暧昧。 同样的当上一次是大意,上两次就是犯蠢了。 祝余自诩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以她和陆卿现下的关系,这厮对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每每利用自己那副好皮囊忽然对自己撩拨,无一例外都是想要让自己一下子慌了神,乱了阵脚,以此来达到他的目的。 上一次是因为自己忽然问起了他还不想提及的族人灭门,这一次,估摸着这厮是想要抓自己的破绽,证明自己对那些物件儿全无兴趣,根本就在家里面窝不住了。 当然,这次也怪自己,怎么就忘了他书斋里那些千金难求的古琴,还有他名声在外的琴技,随口搪塞,竟然说到人家的家门口去了! 第64章 褒奖 尽管当时陆卿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他还是让符箓特意送了好几本琴谱回来给祝余,上面由浅入深,从教小娃娃那种最基本的音律指法,到各种曲子一应俱全。 符箓是一脸的崇拜,把琴谱交给祝余的时候还感慨呢:“夫人,您可真厉害!真的是能文能武!” 祝余笑着心虚地接受了他的崇拜之情,一想到陆卿等着看自己闲不住的嘴脸,就暗下了决心。 不就是玩儿么!从来都只听说过玩物丧志的人,哪听说过被玩儿给闷死的! 于是当天祝余便坐在了古琴前头,按照那书上教的那样,端坐在琴旁,摆开架势,尝试着去练习拨弦的指法。 本以为就那么几根琴弦而已,能有多难?她连一个人浑身上下206块骨头都能摆弄清楚,难不成还搞不定这区区七根弦? 可是她哪里想得到,光是右手拨弦的指法就足有“勾、剔、抹、挑、劈、托、打、摘”这八种之多,更别提后头又是什么“勾一”、“勾二”,又是什么“收推龙眼变凤眼”,只让她觉得云里雾里,头晕眼花。 本来应该厚重悠远的琴音,在她的手指拨弄间变得格外飘忽,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除了被弦刮得指尖生疼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反倒是摸着那细细的琴弦,祝余脑子里不由自主联想起了有人若是用这古琴又细又韧的琴弦当做工具去杀人……那还真的是蛮好用的。 不过若是用来勒住人的颈子将人活活勒死,杀人者的手也会很容易被这细弦割破,留下证据。 若是将这弦绑在路两旁,有人骑马分奔而来……那就很难被人察觉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也刹不住,只需要一瞬间,莫说是人头,就算是马头都能被割下来! 想到这里,祝余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对着琴弦竟然也能联想到那些有的没的,起身走开,也不想再去碰那琴了。 第二日,祝余决定学习锦国内宅女子最稀松平常的日常休闲——刺绣。 她找赵妈妈拿了些花样,照着描倒是轻车熟路,上手很快,就连赵妈妈都夸她悟性高,可是真的到了一针一针在布上绣起来,就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起初祝余还是一板一眼、仔仔细细绣好每一针,可是一直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也不知道被扎了几次,却还连个囫囵个儿都没有绣出模样来,她的耐心就也渐渐变得越发稀薄。 她实在是不知道别的女子是如何用这种事情来打发时间解闷儿的,反正绣到最后,图案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祝余在那块布上把过去学过的几种缝合针法都练了个遍。 第三天,祝余选择作画,可是站在书案旁,面对着硕大一张画纸,她又不知该从何下笔。 让一个整日闷在宅子里的人去画山水花鸟,不管怎么想都觉得特别造作。 祝余颓然放下手中的画笔,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情愿,但无法否认,陆卿赢了。 她真的不喜欢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就像一只鸟住在一个无比华丽的笼子里。 这几日,她人虽然是呆在后宅里面一步也没有出去,却也不是全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祝余听赵妈妈给她讲,这两日外头可谓是喜气洋洋,听说是屹王陆嶂向锦帝上书谏言,认为现今对农人的赋税过重,容易把他们逼着放弃农耕,转做别的来赚钱讨生活,长此以往将动摇大锦的根基,一旦有天灾发生,势必引起内乱,因此应当以减免农税来鼓励农户返回自己的土地上,勤于耕作。 虽然这样一来会让朝廷少了一笔不小的税收,但现下许多人跑去南边种植花草用来制作染料,这些原本没有的行当并不在征税的范畴内,因而只需将原本的农耕税转做花草税,便足以抵消那部分损失。 锦帝听后甚是满意,当即便采纳了他的谏言,吩咐户部制定新规,扶持农耕。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外,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都夸屹王是个替百姓着想的好王爷。 这事却听得祝余眉头都皱了起来。 从州农户因苛捐杂税过于繁重,纷纷舍弃农田跑去南边种花草,这事之前明明是陆卿写在他作为金面御史的密奏当中呈上去的,关于花草染料不在征税名目当中也是他在密奏当中提到的。 这是祝余亲眼所见,看着他写下的。 外人不知金面御史的真实身份,锦帝却是一清二楚。 这功劳怎么隔了几日就成了屹王陆嶂的了?! 这件事就好像是一根毛刺扎在祝余的心头上,让她拔又拔不掉,挨着又不舒服,在逍遥王府后宅的日子就愈发不是滋味起来。 上辈子,累怕了,一想到“能者多劳”就觉得心惊肉跳,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可是这个“舒服”,不是蹲一个华丽的“监牢”,只能辗转听说一些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只言片语,却又无能为力。 眼下的局面让祝余前所未有的陷入两难。 进则违背自己打从来到这里一睁开眼时便立下的要好生休养,躺平过一生的誓言。 退则犹如躺平在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上,硌得人浑身难受。 又过几日,祝余又听说锦帝下旨,将清水县县令李文才判了个斩立决,行刑的地方就在京兆府的刑场。 因为事先张贴了公文,京城里面许多胆子大的百姓都跑去围观了行刑,事后据说各个酒肆茶楼里都有茶博士绘声绘色给人讲述行刑过程,听到的人无不拍手叫好,觉得痛快极了。 但祝余却是相当不痛快。 一方面因为李文才的行刑过程她既没有能够亲眼目睹,也没有机会听外头的茶博士绘声绘色,只能从家里小厮的谈论中略微听了那么一耳朵,实在令人难受。 另一方面,得了这么重惩罚的,就只有李文才一人。 当日被陆卿一并参了一本的从州知府只是革职查办,并未立刻发落。 再往上与他们有些勾连的吏部侍郎仅仅罚俸半年。 至于吏部尚书骆玉书,人家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还被锦帝责成督办各州县官员的考课。 连骆玉书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就更别提鄢国公赵弼和因献策而大受褒奖的屹王陆嶂了。 偏偏这些日子,陆卿早出晚归,依旧没事人一样,仿佛被陆嶂抢了功劳的人根本不是他。 祝余看他那个样子,就觉得心里面的疑惑不停往外冒,在这逍遥王府的后宅里头就闲得愈发不得安生起来。 第65章 大寿 就这样又过了大概五六日。 这天已经连续几天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归来的陆卿破天荒的还没黄昏就回了家,并且也没有再走的意思,留下来和祝余一同吃晚饭。 “下月初是辅国大将军曹天保的寿辰,今日他派人送了请帖给我,叫我携夫人前往赴宴。”饭吃了一半的时候,陆卿忽然开口说。 祝余抬头看向他,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回答,却见他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不过我已经替夫人回绝了。 辅国大将军是朝中正二品的武将,本朝骠骑大将军一职始终空缺,他便是武官中品级最高的,曹天保过寿,满朝文武便是没有收到请帖的,也会削尖脑袋找个由子前去贺寿。 到时候全京城的命妇贵女恐怕都要在辅国大将军府的后宅凑齐了,如此大的阵仗,恐怕夫人招架不住,与其到那里与她们虚与委蛇,如坐针毡,倒不如我替你推了得好,” 祝余对陆卿的自作主张多少有些心里不痛快,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一想到那么多的内宅夫人小姐凑在一起会说些什么话题,做些什么事,她就觉得一阵头大。 陆卿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又说:“我虽替夫人推掉了邀请,那日去赴宴倒是还需要带个亲随同行。 符文被我派出去办事,月初恐怕赶不回来,带着符箓又不大合适,他模样生得杀气腾腾,带着去给人贺寿只怕让主人家觉得冒犯。 所以……” 祝余立刻抬眼看了过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她的两只眼睛简直像是在放光。 陆卿的嘴唇微微上翘,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收缩,勾出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然后清了清嗓子:“所以不知祝二爷可否赏脸,随我去赴宴?” “行。”祝余一口答应下来。 这些日子,她实在是闷透了,能够出去走一走,还能规避与那些夫人小姐虚头巴脑地攀谈,这自然是再令人满意不过的安排。 祝余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在这种令自己满意的安排面前,绝不会搞欲拒还迎那一套。 她本来是想吃饭的时候找个机会问问陆卿农耕税的那件事如何就上了屹王的奏章,不过在得知自己要随陆卿去赴宴之后,就改了主意。 若是陆卿不想说,保不齐又会故意弄出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把戏,所以不问也罢。 她自己长了眼睛耳朵,脑子也还够用,有些事可以自己观察判断。 可能是有了盼头的缘故,接下来的几日似乎也不那么周而复始到令人难受。 到了辅国大将军曹天保寿辰前两日,符箓又给祝余送回来一样东西。 “夫人,爷叫我把这个给您送回来。”他献宝一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祝余,“爷说夫人原本的那个小布包很容易沾上污秽,不大方便,所以专门弄了一块上好的牛皮,又特意找了个手艺好的皮匠,把那皮子鞣制得又软又韧,滴水不沾,正好装您那些家伙事儿!” 祝余拿过那牛皮缝制而成的皮袋子,摊开来,发现里头和自己那个布袋子的结构一模一样,明显是那次看过之后便记了下来,吩咐人仿制了一个。 从清水县回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陆卿断断续续叫人送回府里给自己的东西着实是不少,多名贵多罕见的都有。 但是这个牛皮口袋绝对是最合祝余心意的。 她立刻拿出自己之前的那个布袋子,把里面的工具一样一样转移到皮袋子里,再用固定在上面的牛皮绳系好,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越看越顺眼。 很快,辅国大将军曹天保寿辰的日子到了。 这天祝余早早就起来,找了一套面料最普通的男子衣裳出来换上,头发挽好,用一根木头簪子固定住,在铜镜前面转了转,左看看右看看,并没有什么不妥。 陆卿不用上朝也还是起得很早,这会儿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着一套墨绿窄袖短打扮,额头上挂着汗珠,看起来像是刚刚操练完似的。 他一进屋就看到祝余对着铜镜审视自己的装扮,别过脸去无声地笑了笑,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派淡定,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把祝余从铜镜前转过来,将她打量了一番,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支青雀头黛,在祝余眉间描画起来。 那青雀头黛是之前陆卿叫人送回来的众多“礼物”当中的一个,被祝余随手放在铜镜前的妆台桌上,没想到这会儿被陆卿第一次拿来用。 陆卿左右各描画了几笔,退开两步仔细端详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就行了。” 祝余扭头看了看铜镜里面的自己,只见眼睛鼻子嘴哪里都还是原本的样子,唯独自己的两条眉毛,被陆卿那么寥寥几笔一描一画,就完全变了样子。 原本柔和纤细的眉形变粗了许多,眉峰也挑高了少许,看起来整张脸都变得多了几分粗犷,掩去了原本的清秀。 甚至祝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被他这么一捯饬,自己的面相看起来也好像比平时更老成了些。 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动,但就是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祝余想起在清水县的时候,陆卿扮做随从与自己到外面去查探情况,他当时也只是用最简单的法子,就掩去了周身浑然天成的贵气与锋芒。 陆卿很快也换好了衣服,今日他需以逍遥王的身份赴宴,所以这会儿换上了一身紫色圆领右祍宽袖袍子,腰间系金镶玉蹀躞,头发以纯金小冠束于脑顶,打眼一看便是浑身贵气,十分堂皇。 祝余看着他这一身打扮,心里头画了个问号。 二人成婚当日,陆卿身着喜服,倒也说不出什么来。 之后在清水县的时候,要么寻常便服十分低调,要么是金面御史那一身墨色劲装。 回来之后,除了早朝要穿公服外,他日常也很少做这般张扬的打扮。 不知道为什么,祝余总觉得此番去辅国大将军府上贺寿,陆卿是故意要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高调张扬的。 或许这样才更符合外头的人口中的逍遥王的模样。 祝余看着盛装的陆卿,若有所思。 陆卿整理好衣冠,抬头正瞧见祝余看着自己陷入了思索,便笑了出来,挑眉问她:“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为夫过于秀色可餐,让你心猿意马了?” 呵呵,又来这一招是? 祝余收敛起方才的心思,淡定地回陆卿一笑:“王爷这身打扮的确是丰神俊朗,只是想要让我心猿意马却还差了点火候,还需更努力一些才行。” 陆卿朗笑出声,没再接祝余的话,一马当先出了屋,祝余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前面陆卿挺拔宽阔的背影。 无所谓,反正来日方长,早晚叫我看出那一副面孔才是你这只狐狸本来的样子。 第66章 寿桃 正如陆卿所说,辅国大将军曹天保虽然只是一个正二品的武将,但由于锦国正一品骠骑大将军始终空缺,未有任命,那他自然便成了朝中当仁不让的武将第一人。 要知道,锦帝当年一番波折,好不容易坐上了如今的皇位,对武将的任命便尤其谨慎。 曹天保之所以能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只因当年他追随鄢国公,为锦帝浴血奋战,杀得几进几出,甚至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这才换来了今日的尊荣。 这样的一号人物过寿辰,在京城里绝对算得上是大事一桩。 陆卿带着祝余乘逍遥王府的马车出发,走了一半就被堵在了路上,辅国大将军府附近原本安静宽敞的路上满是各色华丽的马车,还有跟在车后头挑着扛着寿礼的随从。 祝余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咱们没带寿礼?”她放下帘子,扭头问坐在对面的陆卿。 空着手去贺寿,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贺寿自然不会不带贺礼。”陆卿从袖筒中摸了摸,掏出一个锦囊,又从那本就不算大的锦囊里头倒出了一个更加小巧玲珑的……寿桃。 祝余不得不把那枚寿桃用两根手指拈起来,拿到自己的面前仔仔细细端详。 其实凑近了看,这寿桃还真的是做工精巧,令人赞叹。 祝余不懂玉石,但也看得出来寿桃本身是用一块成色很好的剔透碧玉雕刻而成,又以金丝镶嵌,金色与那碧玉相得益彰,有一种不俗的灵秀之气。 只是……灵秀是灵秀,小也是真的小,可能就只有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点。 辅国大将军,光是这个名号就已经给人一种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的感觉了。 祝余很难想象那样的一号人物,手里把玩着这么一个小寿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 “你确定这东西人家会喜欢?”她小心翼翼把那个小寿桃又给放回锦囊里,生怕一个手滑掉在马车里就找不到。 陆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不必担心,我送什么曹大将军都不会喜欢的。” 祝余差一点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有人用安慰人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了陆卿一眼,他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想一想也不奇怪,方才他都说了,当年曹天保是追随鄢国公一同征战,那便是鄢国公的人。 虽然祝余也不知道为什么权倾朝野的鄢国公要对陆卿这么介意,但从成亲那天晚上的架势来看,那边根本就是找准任何时机打算咬死陆卿的。 这么一来,送什么寿礼给曹天保倒是的确不重要了,毕竟立场不同,没有必要去讨好一个注定无法讨好的人。 那么话又说回来,既然相看两相厌…… “这位曹大将军为什么要邀请你去参加他的寿宴?”她问陆卿。 陆卿带着几分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估摸着是鄢国公提醒他的,不管心里头有多看不上我,面上的事总还是要做得周全些,毕竟圣上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猜的,保不齐会不会因为一时大意就落下什么错处。 曹大将军能坐在现如今的位子上,他可不是什么纯粹的莽夫。” 祝余点点头,陆卿这话她是绝对相信的。 朝堂之上有谁不是千百年的道行,早就都成了精了!哪有什么单纯耿直一根筋的! 就这么一路慢腾腾地挪动,好不容易马车到了曹天保的将军府门口。 “爷,我在外头候着,您和二爷进去!”赶车过来的符箓跳下来,帮他们两个打帘子。 逍遥王府本来是有车夫的,但是陆卿到鄢国公的亲信家中赴宴,还带着祝余,符箓就总觉得自家爷和夫人似乎是要进了什么龙潭虎穴似的,横竖不放心。 既然陆卿觉得带他进去杀气腾腾的不合适,那他把车夫轰去歇着,自己顶个车夫总成了! 陆卿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往辅国大将军府里走,祝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说实话,虽然不愿意当着陆卿的面承认,她实际上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跟在陆卿身边,能看到很多作为一介女流,在后院的那些夫人小姐茶会上所看不着的门道。 曹天保家的仆人应该都知道自家主子不太待见逍遥王,所以看到陆卿来了也只是遵循着礼数去招呼,态度上并不热络,陆卿也不在乎,到了登记礼簿的那里,把玉石寿桃往那一放便兀自走了。 祝余跟着陆卿进了辅国大将军府,看着周围的陈设,莫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亲切。 别看曹天保是当今朝堂上首屈一指的武将,大权在握,但这个戎马半生的老将军倒是并不在意那些华而不实的亭台楼阁,大将军府的建筑中规中矩,就和朔王祝成的王府半斤八两。 绕过一道回廊就到了前庭,这里倒是很宽敞,正前方搭了一个戏台子,上面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几个武行扮相的戏子正耍着花枪,翻着跟头,好不热闹。 在戏台前头有一张硕大圆桌,看样子就是今天这一场寿宴的主宾席,周围又有许多张小一些的圆桌,看样子赴宴的人数也是十分可观。 已经到了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这会儿散在各处,有听戏的,有凑在一起闲谈的。 陆卿大步流星走进来,不论是姿态还是样貌打扮,都很难不吸引旁人的注意。 看到他来了的人,大多会堆起一脸客套的笑容,冲他客客气气见礼,然后便借故到别出去,生怕被陆卿拉住攀谈似的。 虽然陆卿很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陆卿似乎并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或者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转了一圈便到戏台前面坐下来看戏,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人再来理睬他们,没过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声脆亮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长兄!” 陆卿闻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一身华服的少年郎君冲这边快步走过来。 第67章 兄友弟恭 “长兄!”那个少年走到陆卿身前,看起来像是在这里看到了陆卿感到又惊又喜,“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陆卿起身也对着他笑得亲切,伸手朝那少年的头上比了比:“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了许多,再过一两年估计就要超过我了。” “长兄就不要逗我了!”那少年笑着摆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我都过了弱冠之年,哪还有再长个儿的道理,长兄就喜欢拿我寻开心!” 祝余一时还没有搞清楚来人的身份,好在她现在的身份是陆卿的一个随从罢了,也不需要开口应酬谁,只需要在一旁冷眼旁观就好。 这个自称已经过了弱冠之年的男子,个头儿只比祝余略高一个额头的样子,生得也不似陆卿那般肩宽腰窄,整个身形都是偏清瘦的,五官生得很漂亮,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唯独就是肤色比旁人都要深一点。 他那么一说,把陆卿也给逗笑了。 “还真是,怪我糊涂了,竟然忘记了你都已经长得这么大,还当你是个孩子呢。”陆卿笑眯眯地又纠正了一句,“说了好多遍,要叫就叫我兄长,叫长兄可就不对了! 喏!那个才是你长兄呢!” 边说他边冲回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那个少年郎君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扭头看,祝余也朝那边望过去。 打从外头徐徐走进来一个人,个头与陆卿不相上下,一袭月白袍子,头戴白玉小冠,气质十分儒雅。 他一路走来,周围的人瞧见了都赶忙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向他问好,而他一双凤眼却只是淡然扫过,颔首示意,那一股子清清冷冷的气质,仿佛人间的喜怒哀乐都与他并无关系似的。 与陆卿说话的少年缩了缩脖子,小声对陆卿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大哥都会有一种被先生查问功课一样的紧张!” 陆卿笑着伸手拍了拍他:“去,去打个招呼,否则先被‘先生’捉住只怕就要更局促了!” 少年扁了扁嘴,点点头,端起一脸客客气气地笑容迎了上去:“大皇兄,你也来了!” “好久不见。”白衣男子语气里不见波澜,也无从分辨亲属,同那少年模样的皇子说,眼睛又从他身上瞥向他身后的陆卿。 陆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冲那人拱拱手。 那人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又朝别出去了。 那少年看白衣男子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睛朝陆卿身后一瞥:“长兄,你身后这位面生得很,是你府上的人吗?过去倒是不曾见过。” “这是我府上的长史,过去鲜少随我外出。”陆卿不大在意地回答,顺便对祝余说,“你方才可有向澍王见过礼?” 被他这么一点,祝余倒也终于搞清楚了这少年郎君的身份,没想到竟然是锦帝的七皇子,如今风头正盛的端妃唯一的子嗣,所有已经出宫开府的皇子里面,唯一可以随时随地出入后宫看望母妃的那么一位。 她连忙按照男子的礼节,郑重其事地向这位澍王陆泽见了礼。 陆泽好像也不是个在意繁文缛节的人,随意一摆手便罢了。 “长兄今日怎么没有带你那高大威猛的护卫一起?”他继续问陆卿,“我来的时候还在想,若是此番能遇到他,非得央着长兄将他借与我一些时日不可!好让他教教我功夫! 免得每次进宫去看母亲,她都要笑我身子骨单薄!” “这事可不敢胡来。”陆卿笑着往陆泽脑袋上拍了拍,“我那护卫是个没深浅的,真给你弄伤了,端妃娘娘怕是要以泪洗面了。 你若有心学功夫,今日刚好曹大将军过寿,不如你干脆拜他为师,这可是老大的荣耀,比什么寿礼都更宝贝!” “长兄就与我寻开心!”陆泽哈哈笑了起来,“我这种天资若是拜曹大将军为师,只怕曹大将军能从晌午哭到后半夜去!”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院子里忽而又喧闹起来,从外头走进来三个人,顿时院子里就好像炸了锅一样,甭管方才在做什么的,这会儿都开始往门口涌过去。 这回不需要陆卿拐着弯告诉祝余,祝余自己就能把人给认出来。 三个人里面有两个都是熟面孔,走在最前头的是鄢国公赵弼,这老爷子依旧是一脸倨傲,走路脚下生风,明明是来给曹大将军祝寿的,看那气势好像他才是今日的主角一样。 最近这些时日在京城内外出尽了风头的二皇子屹王陆嶂跟在鄢国公身后,才一露面就被团团围住,这会儿正一脸春风和煦地同其他人寒暄。 而在鄢国公和陆嶂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衣服穿得也很华贵,只是这会儿所有人都在热切地巴结鄢国公和陆嶂,倒把他晾在了一旁,显得有些落寞,但还要端着一身气派,站在那里傲视着周遭的人。 陆泽皱了皱眉头:“那个赵伯策怎么好像狗皮膏药一样,二哥在哪里,周围一定能找到他的影子!” “你这话倒是说得略显偏颇了。”陆卿笑了笑,“鄢国公是你二哥的外祖,也是赵伯策的祖父,人家追随着祖父也很正常。” 陆泽叹了一口气:“长兄,我去同二皇兄打个招呼!” 祝余从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也猜得到,刚刚那个气质清冷的白衣男子应该就是锦帝的发妻王皇后生前所生的嫡长子,胥王陆朝。 不算陆卿,锦帝与皇后、妃嫔一共育有七子,其中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未能长大成人便早夭了,现在除了戍边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其余的几个皇子都已经来到了曹天保府上。 在祝余看来,那些人对陆卿的尊敬更像是流于表象,对胥王陆朝是看在已故皇后和嫡长子的面子上,恭大于敬。 他们对陆泽的热情更多的是源于端妃眼下在锦帝那里得到的盛宠。 而对陆嶂和鄢国公,那些人的巴结和谄媚就是货真价实,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了。 第68章 不速之客 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想一想倒也不奇怪了。 看看这一个院子里头四位皇子在这些趋炎附势之徒的衡量之下,各自的待遇差距有多么明显。 祝余一个旁观者都觉得心中凄然,更何况是当事人。 鄢国公自然是习惯于那种众星捧月一般的簇拥,傲然的表情当中还夹杂着几分志得意满。 “农耕税一事,事关重大,但若没有个像样的对策,说出来也不过是给圣上添堵。”赵弼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满眼欣慰地看看身旁的陆嶂,对周围一脸谄媚的朝中众臣道,“老夫也没有想到,屹王殿下年纪轻轻,竟然思量如此周全。 圣上看过屹王殿下的奏章后,龙颜大悦,称赞屹王具安邦定国之能,怀雄才伟略之策。” “我还听说,圣上还派屹王殿下亲自去从州监督此事,这可真是委以重任呐!”旁人立刻顺势夸赞。 鄢国公一脸欣慰地看了看身边的陆嶂:“农耕税兹事体大,关系着大锦的根基,的确需要托付给稳妥的人去处理,容不得半点差错。” “正是如此啊!屹王殿下此次又是献策,又是督办,不知造福多少大锦子民,足以流芳百世啊!”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正所谓虎父无犬女,屹王殿下如今能有这般胸怀和眼界,也是得益于当年鄢国公教女有方,贵妃娘娘也是女中豪杰……” 众人七嘴八舌地顺着鄢国公的话对陆嶂大肆吹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要把陆嶂说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万古奇才。 陆嶂被他们乱哄哄地夸奖着,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不自在,有些隐隐的得意之余,眼神之中又情不自禁露出几许迷茫。 等他经过戏台跟前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陆卿,连忙拱手示意:“兄长,好久不见。” 陆卿也冲他拱了拱手:“还没恭喜屹王,之前便听说圣上下旨为你赐了一门亲,前些时候忙得没空问问,算一算这会儿应该已经好事将近了?” 作为京城里出了名游手好闲的逍遥王,一开口就是“忙的没空问”,陆卿这话一出口,周围就已经有人露出了不屑的假笑。 “劳烦兄长惦记着,确有此事,大概月底新娘到了京城便要大婚,到时候还请兄长携嫂嫂一同喝杯喜酒。”陆嶂倒是没理会那些人的反应,同陆卿客客气气开口说。 “那是自然。”陆卿答应得十分爽快,说完看到鄢国公在一旁用阴鹜的眼神看着自己,忽然话锋一转,开口又问,“今日出行,不见之前的那名护卫同行,可是还没有休养好?” 估计谁也没想到陆卿会主动提起这件事,话一出口顿时就让陆嶂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鄢国公则脸色更显阴沉。 “屹王身边护卫仆从众多,不必总将那么一两个人带在身边。”鄢国公看陆嶂那副样子,干脆开口替他回答了陆卿的询问,“那个护卫好得很,不劳逍遥王惦记。” 说罢便一拉陆嶂的衣袖,加快了步子,从陆卿身旁走开了。 他们两个一走,那些前呼后拥的自然也要跟过去,很快陆卿和祝余身旁就清静下来。 “屹王要跟谁成亲?”祝余知道陆卿耳力惊人,便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在他身后问。 陆卿果然听得清,他若无其事展开折扇摇了几下:“羯王嫡长女。” 祝余微微挑眉,说不惊讶那绝对是假的。 现如今四海五国当中,除了锦国作为上国是强中最强之外,其余四个藩国当中,若说有谁能当仁不让排在锦国后头论个第二,那便也只能是羯国了。 想当初天下未定之时,四方藩国当中让锦帝最为伤脑筋的便是以彪悍善战而着称的羯国,在其他三个藩国都甘心情愿向锦国俯首称臣之后,羯国还硬生生多扛了好几年。 可以说四个藩国当中,最让锦帝戒备的是羯国。 可是一旦陆嶂娶了羯王嫡女,便等同于双方的利益被绑定在了以前,陆嶂若想在锦帝百年之后继承大统,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这样的岳家很显然也是最强有力的保障。 相比之下,赐婚给陆卿的朔国祝家就多少有点不够看了。 抛开自尊心的问题不谈,光从这两桩赐婚就不难看出锦帝心中偏爱的是谁。 他甚至没有把最强大的羯国赐婚给自己嫡长子陆朝! 祝余一声不响,站在那里悄悄腹诽,陆卿就好像能听见她在心里面的嘀咕似的,忽然扭头看了看她,把扇子合起来,往祝余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别在那儿瞎捉摸,那位长得可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若只看表现,只怕永远也猜不出他的真意。”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看着戏台上翻腾的戏子们,好像已经沉浸在那部戏当中了似的。 祝余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脑门儿。 被他这么一敲,还真别说,她忽然就悟了。 从表面上来看,一个强大的岳家似乎是一个皇子上位的绝佳保障。 然而陆嶂却与他人不同,他本身就有一个强大的依仗——外祖父鄢国公一门。 虽然从成亲到现在,祝余只见过陆嶂两次,可是恰恰就是这两次,陆嶂都是跟在鄢国公身旁,亦步亦趋,说话办事时常瞄着鄢国公的眼色。 而鄢国公的权倾朝野,也是有目共睹的。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待到陆嶂成婚之后,一边是外家,一边是岳家,两个各自强势,各有各的立场的“依仗”同时发力,不好说带给陆嶂的到底是助推还是阻力。 思及此,祝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君心似海深,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稍微清静了一会儿,今日的寿星公曹天保终于露面了。 这人不愧是辅国大将军,立下过赫赫战功,即便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依旧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声如洪钟。 看得出来曹大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与众宾客寒暄招呼,笑声朗朗,先是快步迎上去同鄢国公和陆嶂说话,又客客气气和陆朝、陆泽见了礼。 不过看到陆卿的时候,他脸上笑容冷淡了许多,眉眼间似乎带着几分不屑,竟然装作没有看到他一样,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虽然陆卿对此不甚在意,祝余在来的路上也听出他与曹天保大有些相看两相厌的意思,但还是对曹天保的这种失礼感到有些错愕。 曹天保今日心情大好,眉眼之间难掩得意之情,惹得旁人都忍不住向他打听,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他却只是哈哈一笑便把话题带过,并不回答,招呼着家丁准备开席。 这厢寿宴正要开始,那边忽然大从外头乱哄哄地涌进来一群人,几个大汉用几根粗木棍抬着一个大木箱子,上头还系了一朵大红花。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麻衣扶着那大木箱子一并走进来,到了前庭忽然一声号令,那几个大汉肩膀一抖,甩掉肩头的木棍。 那大木箱子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声音惊动了在场宾客,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边看了过去。 第69章 棺材 曹天保正在和鄢国公说话,本来笑得正开怀,被那一声巨响也吓了一跳,皱眉看过去,刚想斥责毛手毛脚的冒失仆人,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几个人面生得很,从长相到衣着打扮,分明都不是他们将军府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大喝一声,本能地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 一身麻衣的中年男人满脸悲愤地看了看质问他们的曹天保,转身将那大木箱子上面绑着的红布扯掉。 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哪里是什么大木箱子,分明是一口棺材! 人家辅国大将军过大寿,这几个人抬了口棺材来,这不是故意来触人家的霉头,给人家添堵来了! 关键是以曹大将军的威望和权势,这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干这种事? 祝余嫁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前阵子又为了证明自己“志在内宅”,都没有外出过,自然谁也不认识。 陆卿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将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端详了一番,很快便将他认了出来。 “那位是琼酿山庄的老板?”他偏过头去,似乎是在对身旁的澍王陆泽说,不过声音刚好够让祝余听得一清二楚。 陆泽个子没有陆卿高,伸长脖子往前张望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像是,叫庄直还是什么来着。 我记得他那酒庄上有一种果子酒,十分香甜,我母妃她特别喜欢,我还叫人去特意帮她买过来着。 真奇怪,他一个开酒庄的商贾,与曹大将军竟然也有往来?” 陆卿没有接话,默默看着那边一只手已经按在棺材上的庄直。 祝余这会儿也才确定下来,那个庄直身上穿的分明是服丧才会穿的那种丧服。 “曹大将军,小人庄直,在京城里经营一家酒庄,与大将军素来没有瓜葛,今日也并非要搅了大将军的好事。” 这时候身穿丧服的庄直也开了口,他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脸上也胡子拉碴,“只是我那苦命的女儿死得太惨,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这些日子我遍寻不到大将军的侄子曹辰丰,今日实在是无奈之举,请大将军交出曹辰丰,给我死去的女儿一个说法! 若是大将军不肯把那曹辰丰交出来,执意袒护自家子侄,那小人别无他法,既然不能为女儿伸冤,唯有以死明志,这棺材便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他那一番话说得满腔悲愤,声音里带着哽咽,搭在棺材盖子上的手握成了拳。 他这话虽然说得并不仔细,倒也足够让旁人听出端倪,再看庄直和曹天保的时候,眼神就不大一样了。 庄直口中的曹辰丰是曹天保亲弟弟的长子,也是他家中子侄里面最年长,眼下也最得曹天保栽培的一个,虽然还未得了什么职位,平日里也经常被伯父带在身边。 曹天保这一辈子,孩子倒是生了不老少,却都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空有一身的武艺却无人能继承他的衣钵,早些年还盼着家中妻妾肚子能有好消息,到了现在这个年岁也已经不指望这些了。 于是京城之中人人皆知,曹大将军自己膝下无子,所以格外栽培自家子侄,想要从几个弟弟家的儿子里面找到成器的后辈把一身武艺传下去,同时也巩固曹家在朝中的地位。 现在庄直不但闹上门,一开口就是一条人命的大事,还口口声声要曹天保交出侄子,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曹天保徇私枉法,这已经足够让人脸面上难看了。 如果说方才曹天保还压得住火,那这会儿他简直就要气炸了。 自己寿辰当日被一个商贾抬着棺材跑上门已经足够晦气了,现在这厮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闭口都是说自己侄子曹辰丰杀人害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光天化日,信口雌黄!来人,将这厮给我绑了!”他冲庄直身后已经赶过来的护院说,“我今日在府中宴请贵客,不许惊扰到大伙儿,给我拖远点再打!” 几个护院立刻上前,想要将庄直绑了拖走。 谁知庄直好像料到曹天保会是这种反应似的,没等那几个护卫靠近自己,便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在众人的注视下,死死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谁也别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我女儿死得冤,死得惨,我这个当爹的若是不能替女儿讨回公道,也无颜再继续苟活,今日便死在这里算了!” 那几个本来已经要冲上去的护院一下子也不敢妄动。 自家主子过大寿,被人稀里糊涂混在送礼的人当中抬了口棺材进来闹,这已经是足够晦气的了。 要是再闹个血溅当场,出了人命,这事儿传扬出去只怕影响更坏。 “哼,我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这市井奴竟也妄想唬住我?!”曹天保冷笑,蒲扇大的手扯着袍子的宽袖便要束起来,“我那侄儿醉心武艺,勤于操练,什么时候与你的女儿有过往来! 竟敢光天化日跑来污蔑我曹家门风,今日你便是自己下不去手,也休想全须全尾地从我这大门走出去!” 曹天保活了五十年,这里面大半时间都是在沙场上驰骋,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会儿也真是气上了头,看那架势简直就是要亲手了结了庄直似的。 旁人都赶忙劝阻,怕这位火爆脾气的大将军一气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可是曹天保的体格是何其雄壮,周围的那几个人根本拦不住他,反而被他甩开在一旁。 经过陆卿跟前的时候,一直没有作声的陆卿忽然伸手拉住了曹天保的胳膊:“曹大将军冷静些,不要冲动。” 曹天保正在气头上,忽然被人又扯住手臂,便使劲儿想要甩开,一甩没甩掉,再一抽,胳膊也没抽出来,略微一愣,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看样子陆卿之前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曹天保从骨子里就不大喜欢他,平时都是如此,更别提正在火头上的时候了,两眼一瞪,正要发怒,陆卿旁边的陆泽也拦在了他跟前。 “澍王殿下,您闪开些!”这要是陆卿挡在那里,曹天保估计会毫不犹豫将他推开。 可是现在挡着自己的是陆泽,这位七皇子从小就不如别的男孩那么高大结实,又颇得锦帝宠爱,曹天保不得不收了力道,怕自己一不小心弄伤了陆泽,回头不好交代。 第70章 沉潭 “曹大将军,别冲动,你冷静一点!”陆泽看起来也很紧张,毕竟以他单薄的小身板,想要拦住曹天保多少是有些自不量力,“今天都是冲着你的寿辰来的,甭管是院子里还是大门外,都是人多眼杂口也杂。 咱们这是听得真真切切,可是外头的人又不知道。 真闹出什么来,传扬出去,旁人再说是曹将军仗势欺人,逼死商贾。 到时候别说是你解释不清,我和几位兄长也都在这里呢,万一再有人参我们一本,说我们也是迫害平民百姓的帮凶,那我们可说不清啊!” 他的这一番话,换成其他几个年长一些的王爷或许还不大好意思说出口,只有陆泽这个年纪最小的皇子才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曹天保听他这么一说,纵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再把他和陆卿甩开,冲过去与庄直为难。 火气上来的时候,他倒是根本不想理会旁人如何议论自己,但是扯上了几位皇子的名声颜面,那这事就不一样了。 庄直见有人替自己拦着曹天保,似乎也多了几分勇气,抵着自己脖子上的刀没有松,又开口说道:“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女儿遭那曹辰丰杀害,他只是大将军的侄儿,自己尚未有何建树,我都申诉无门,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难道就因为是大将军的侄子,我那可怜的女儿就得这么白白被害死吗?! 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无论如何要讨个说法,否则之前是我可怜的女儿,之后又不知道有谁家的女儿要遭殃!” 庄直说话的时候情绪很激动,脖子上的皮肤在微微的移动中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划破,渗出了血来,他却好像全然没有察觉似的。 陆嶂方才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就满是担忧,几次想要开口,都被鄢国公给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这会儿一看曹天保和庄直僵持住,没有私下里盘问的余地,今日似乎这事不辩个分明就必然要闹出人命来,于是便更加不淡定。 在犹豫再三后,他终于无视了外祖父在一旁递过来的眼色,开口对曹天保说:“曹大将军,你先不要动怒。 我大锦素来法度严明,王法昭昭,既不会包庇恶人,也不会冤枉好人。 今日这个庄老板的言行固然关系到辅国大将军一门的颜面,我觉得这倒更应该让他将话说清楚。 若是他空口白牙,今日我便替大将军做主,严惩这恶徒,拉他出去游街,让所有人都知道侮辱曹大将军的后果。 但若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哪怕是误会,也总还是要先听一听才是。” 陆嶂这一番话说得倒也算是客客气气,曹天保再怎么不情愿,终归还是要给陆嶂这个面子的,于是便也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冲庄直伸手一指:“好!你说!我倒要看你这厮能说出些什么鬼话!” 庄直闻言,二话不说先跪倒在地,咚咚咚就冲陆嶂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才跪直了身子,带着哭腔大声说道:“各位大人,小人妻子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独女庄兰兰,一向宝贝得紧。 因经营酒庄,家中难免人又多又杂,所以前些年,我在江边盖了一座绣楼,将女儿养在那里,平时让她在那边练琴习字,我每旬会带着吃穿用度那些过去看望,顺便看看她的女红那些练习的怎么样。 结果前些日子,我照例去给女儿送东西,一大早过去,到楼上一推门,就发现我女儿她……她倒在地上,衣不蔽体,胸口插着一把刀,那血……那血流了一地……” 庄直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掩面痛哭了一会儿,才又强压着心中的悲痛,继续说道:“我当时整个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了丫鬟过来。 丫鬟看到那一切,也吓得差一点没了魂儿,在我的逼问下,才总算说出了实情。 她说我女儿在绣楼独居,时间久了寂寞难耐,平日里喜欢站在绣楼上凭栏远眺,看那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 有一天她失手掉了手帕,手帕落入江水里,被一个男子捞了起来,之后那男子便对我女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三番五次故意乘船从绣楼前经过,就为了与我女儿见上一面。 丫鬟说,我女儿见那男子生得高大健硕,便心中也有了爱慕之意,之后二人就偷偷摸摸有了往来,只要那男子来与我女儿约会,我女儿就把丫鬟下人都撵走,不许她们到绣楼上头去。” 一听庄直说的这些,一旁已经有人露出了一脸不屑,有小声嗤笑的,也有皱眉摇头的,无非都是在嘲笑商贾人家的女儿不知廉耻,竟然与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在绣楼私会。 甚至有人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想要趁机巴结一下曹天保,在一旁开口讥讽道:“你那女儿轻佻孟浪,不知廉耻,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已经够丢人现眼了,出了事也是她咎由自取! 若是她规规矩矩的呆在绣楼上,不要出来招惹,又哪会有这种遭遇! 此等行径,便是没有被人害了性命,也是应当捉去沉潭的!” 祝余站在陆卿身后,冷眼看着那个开口帮腔的人,心中充满了不屑。 且不说什么礼义廉耻,就单说这私会也不是庄家小姐庄兰兰派人去把人强行掳到绣楼上去的,总要有那个男子的主动和参与才能实现。 现在那个道貌岸然的小山羊胡子,开口闭口庄兰兰咎由自取,就差没说“死了活该”,反而对与庄兰兰私会的那名男子是问也不问,提也不提。 “张大人所言极是。”陆卿这会儿忽然开了口,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对那个说话的人点了点头。 那位不知道在何处任职的张大人估计也没想到逍遥王竟然会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一时之间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对陆卿拱手。 陆卿那边不急不忙又说道:“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私会的确是于理不合,有伤风化,抓了沉潭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只不过……庄老板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正所谓死者为大,无论如何也没有将死去的人再沉一遍潭的必要。 要我说,问问清楚那个私会的男子究竟是谁,抓到之后就依着张大人的意思,沉潭了。” 第71章 私相授受 那位张大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陆卿会接这么一句,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祝余在陆卿背后,垂着眼皮,微微低下头,以免被别人看到她忍着笑的样子。 “各位大人,我女儿私会男子虽然不妥当,但绝非各位大人说得那样伤风败俗!是那男子许诺过要迎娶我女儿,她才被人给骗了的!” 庄直满脸悲愤,也趁机赶忙解释,“我女儿的贴身丫鬟说,那男子曾经同我女儿说,他出身不凡,家中要他专心致志准备武举,其他一切都要等武举夺了功名之后再说。 而我女儿虽然生得漂亮,家境也算殷实,无奈终究是商贾之女,在他尚未谋得功名之前,无论如何是不能够将二人的事情抖出来。 他还一再同我女儿许诺,说只要他武举高中,就立刻和家中坦白,然后将我女儿迎娶过门。 我那傻女儿,也是被他给哄得晕了头,所以才拗不过,被他得逞了的!” 庄直一说什么“出身不凡”、“准备武举”,其他人的眼睛便不由自主朝曹天保偷偷瞄过去。 曹天保的一张脸也已经黑得好像锅底一样。 这庄直方才那一番话,句句没提自己侄子曹辰丰,可是又好像每一句都把他给带上了似的,不论是高大威猛,还是出身不凡,每一条都能在曹辰丰身上对得上。 “你说了这么多,也只能证明确实有个男子与你女儿私通曲款,并不能证明那人就是曹大将军的侄子曹辰丰啊。”陆嶂听了这么半天,觉得自己找到了关键,“每一届武举都会有许多家世不错的男子进京赴试。 能参加武举的又都是生得人高马大,健壮有力,如果仅凭你方才所说那些,岂不是每个参加武举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你女儿的凶手?” 庄直被他这么一问,也没急着回答,而是转身冲身后那几个大汉拍了拍手。 几个大汉七手八脚过去打开抬进来那口棺材的棺材盖,旁边的大将军府护卫们手都握在了佩刀的刀柄上,生怕那几个人要从棺材里拖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他们从棺材里拽了出来,那女子之前应该是被吓得不轻,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身子也抖得好像深秋寒风里的树叶。 从她身上穿得衣裙样式来看,应该是个小丫鬟,看这样子也不难猜到,原本就是那庄兰兰身边的。 果不其然,那几个壮汉把小丫鬟拉出来扔在地上,庄直不等她哆哆嗦嗦跪好,便开口对陆嶂说:“这位贵人所言极是! 这个丫鬟是我女儿原本身边伺候的,名叫小桃儿,她一直都知道那个男子与我女儿私下往来的事,还帮我那糊涂的女儿隐瞒着。 出事之后,我本想将她直接打死,或者卖给人牙子作为惩罚,可是我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小桃儿是唯一见过那个男子的人,我也只能忍着愤怒,将她继续留在家中。” 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露出了纸上用简单笔墨勾勒出的一幅人像画。 这人像画的画工肯定是谈不上好,看着就像是街市上那种专门替人写字和画画的那种卖文鬻画的穷书生的手笔。 不过笔锋虽欠细致,倒也足够在寥寥几笔之间将一个人主要的相貌特定勾勒出来。 祝余从那画像一抖开,周围人瞬间变得丰富起来的表情判断出,画上的那个男子应该是与曹天保的侄子曹辰丰至少有那么六七分相像的。 “这幅画像便是我从外头请了画师回来,按照小桃儿所说对方相貌画出来的!”庄直伸长手臂,把画像举得高高的,“我还特意拿了这画像找江边的船夫挨个打听过,有一位船夫认出了画像中人,说这位公子之前经常雇他划船过江,每次都是夜里,次数多了,便认得出了! 我本也认不出这人是谁,好在小桃儿说,之前此人与我女儿曾经有过争执,被我女儿恼了,抓破了脸颊,我便叫那画师照这样子多画了几幅,分给酒庄里的下人,让他们出去四处打听。 并没有花费很久,我的人便回来告诉我,有人认出画像上的人叫曹辰丰,乃是当朝辅国大将军曹天保的侄儿。 起初我也是不敢相信的,曹大将军威名,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小小商贾都觉得如雷贯耳,我也不愿相信曹家子弟当中会有这等杀人害命之徒,所以我只能带着画像偷偷寻过去看看,结果一看果然和画像中一模一样。 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他脸颊上的伤痕还没有褪去血痂,我便更加确定就是他害了我的女儿。” 庄直悲从中来,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我过去与他质问,他心虚想要躲起来,被我拉住,还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爬不起身,足足在家躺了两日,今天才能强撑着身子起来。 我事先并不知道今日是曹大将军寿辰,只是小女死了已有几日,官府得知我要状告曹大将军的侄儿之后便搪塞敷衍,不肯理会。 我申诉无门,只得来找曹大将军讨个说法。 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所以给自己备了一口薄棺,并非存心想要在寿辰之日来触曹大将军的霉头! 若是大将军肯秉公处理,给我那枉死的女儿一个说法,就是过后大将军气不过,想要活活将我打死,我也绝无怨言!” 曹天保在看到庄直手里的画像时,先是一愣,之后脸色也愈发难看。 那画像上的人看着的确像极了自己那最被看好的侄子,这让他心中除了愤怒之外,又多了几分不安。 可若是方才没叫庄直开口,他也没有拿出画像来,这事倒还好说,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彻底问问清楚,否则人言可畏,今日在场绝对算得上是悠悠众口,不清不楚地胡乱传扬出去,曹家上下的脸面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第72章 一条命,一盏茶 “你说你曾亲眼看到画像中人去与你家小姐私会?!”曹天保深吸一口气,开口直接问跪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小桃儿,顺便给护卫递了个眼色,两个护卫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将庄直拉到距离小桃儿远一些的地方,然后站在二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不过他的这个举动并没有让小桃儿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厉害,哭哭啼啼颤着声开了口:“是……是奴婢亲眼所见…… 奴婢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我只知道小姐出事前本是和那人如胶似漆,那人几乎隔日就要来和小姐相见,但是出事前几日,两个人忽然吵了一架,小姐哭了整整两三日。 我见她光是哭不肯吃东西,怕她身子熬不住,便去劝她,这才听小姐说,原来是那个人说他自己出身不一般,是什么高门大户,家中不会愿意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为妻,以后恐怕只能纳了我家小姐做妾去。 他还说什么既然小姐与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恐怕也没有什么别的退路。 等他武举高中,以我们家小姐的出身,就算是给他做妾都算是一门高攀的好亲 小姐听后又羞又愤,推他离开,可他竟然还想与小姐亲近,被小姐一把抓在脸上,破了相,这才恼了,气呼呼离开。 小姐越想越委屈,就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在绣楼上一个人哭。 没想到过了两天,那人又来找我家小姐,小姐把我给轰了出去。 那次之后他们又重归于好,只是那人不像以前来得那么频繁。 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人可能是说妥了,所以我家小姐才又安心跟他来往,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小姐……小姐就被人害死了……” 曹天保的脸色越听越阴沉。 庄直却好像已经完全豁出去,根本不怕这位大将军气急了一刀将自己劈了似的,接着小桃儿的话又继续说道:“我此前找到那船夫,他也能证实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大将军和各位贵人若是不信,便拿着画像去江边将船夫寻来问问就知道了!” 大将军府的护卫听了这话,都朝曹天保看过去,似乎在等着他的命令。 曹天保这会儿面色黑沉,已经被庄直闹的这一出拱出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冷哼一声,开口吩咐护卫:“你们几个现在就去,带着画像,有人出画像中人是谁的船夫一律带回来问话!” “广义莫要急,此事不急这一时。” 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鄢国公,这会儿不急不忙地出了声,他一边瞥一眼跪在下面的庄直,一边拉住曹天保的手腕,暗暗捏了一把,对他说,一开口便唤了曹天保的字,尽显交情之亲密,“今日毕竟是你寿辰,不如将此事交予京兆府,他们定然能查明真相的。” 鄢国公这么一说,原本站在旁边已经浑身不自在的京兆尹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拱手道:“正是如此,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曹天保这么多年来对鄢国公可谓马首是瞻,方才还一门心思想要替自己曹家正名,把过不过寿辰的事情早就抛在了脑后。 这会儿被鄢国公一拉一捏,他又稍微冷静下来一点,连忙点点头:“鄢国公说得是!大伙儿今日都是特意到我府上来做客的,哪能被旁的事情都耗在这儿! 那么此事便劳烦吴大人差人去查。 来人,请各位大人入席,把茶点那些都端上来……” 曹天保话音未落,只见庄直一声哀嚎,突然起身冲着旁边的棺材便撞了过去,幸亏大将军府的护卫就站在旁边,反应过来之后赶忙伸手拦了一把,也算是帮庄直卸掉了一些力道,饶是如此,庄直的头还是咚地一声重重撞在棺材上头,额头顿时破了个口子,殷红的血也迸流而出,把他半张脸都染成了红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庄直任由那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也不去擦,整个人就好像是疯了一样,发出歇斯底里地狂笑,半伏在地上,伸手指着面前那些有头有脸的贵人,“我女儿一条人命,竟然都抵不过各位贵人手中的一盏茶! 若不是京兆府搪塞推脱,迟迟不肯给我个说法,也不会将我逼到如今这个地步,结果到头来竟然又被推回给京兆府! 既然你们官官相护,我女儿的冤注定无处可申,那我今日便死在这里,去下面陪我女儿,也免得耽误了各位贵人喝茶的功夫!” 他咬牙切齿说完,又爬起来要去撞棺材。 这一回旁边的护卫已经有了经验,立刻动手把他按在地上,不给他再撞一次的机会。 “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啊?!”庄直被按在地上,脸上的血污又蹭上了地上的灰土,糊成一片,看起来格外凄惨,他哭嚎道,“我女儿被人害死你们不肯捉拿凶手,只能白白枉死! 我申诉无门,想要追随女儿同去,你们又不许我死! 难不成我们这些小民的命便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只能你们让谁活谁便活,你们让谁死谁便死?!” “还不快把人拖走,让他在这里吵嚷什么?”鄢国公厌恶地瞥了庄直一眼,冲那几个护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把人带下去。 “慢着!”曹天保却在这时开了口,叫住刚要动作的护卫,压着怒火道,“看来今日我若是不让你死心,我曹家仗势欺人的黑锅还甩不掉了! 好,我看你方才那一番话说得倒有几分硬气,今日我便给你个明白! 来人,去江边找船夫过来! 今日我的寿辰不过也罢,但曹家的名声不能平白受辱。 若是查出此事与我侄儿有关,我曹天保绝不袒护半点。 但是如果闹到最后,发现你的女儿与我侄儿没有半点关联,全是你信口雌黄在这里诬告,那我也要让你看看败坏我曹天保名声的代价是什么! 我沙场上捡回来的这条命,不是用来让你这种蝼蚁般的市井奴随意败坏糟蹋的,你今日所言但凡有半句虚假,我亲手送你下去与你那女儿相聚!” 第73章 人多势众 鄢国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了看曹天保,估计也是知道以他的性子,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劝不住,只好不再开口,顺便看向身边的陆嶂,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陆嶂这回看到了外祖父的示意,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一声也没吭。 “大将军且慢!”眼见着曹天保已经下了令,陆泽在一旁赶忙冲他摆手,“不可呀! 这厮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一口咬定大将军你袒护侄儿,罔顾法度。 现在若是你的人去江边寻找认得画像中人的船夫,不论是找到还是没找到,只要船夫矢口否认见过的人是你的侄儿曹辰丰,这厮不是都要一口咬定,是你派过去的人威逼利诱,才让船夫改口的吗? 要我说,这事应该交给不相关的旁人去做,也免得之后说不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冲京兆尹吴大人也摆摆手:“你也不成,方才那厮说你们京兆府存心包庇,不肯缉凶来着!” 被他这么一说,刚刚觉得陆泽这个建议有道理,想要开口的京兆尹又把嘴巴闭了起来。 曹天保眉头一拧,觉得陆泽虽然年少,不过这话倒说得在理,可是自己的人不能去,京兆府也不行,那该让谁派人去倒也是个问题。 “不如让我的人去!”这种时候旁人都忙不迭避嫌,陆泽倒好像没有什么顾虑,“庄老板,我的人去帮你找江边的船夫,你总不会还要说就连大锦的皇子也为了袒护曹大将军的侄子,故意徇私?” “这……”庄直微微一愣,这会儿好不容易事情有了转机,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质疑的话,回过神来忙不迭磕起头来,“谢贵人成全!谢贵人成全!” “行了,那你俩去!动作要快,不要让这么多人在这儿等着!”陆泽见庄直没有执拗,松了一口气,冲候在一旁的自己带来的两个随从摆摆手。 这时候在场众人才注意到,澍王前来贺寿,只带了两个随从,都是那种近身伺候的小厮,俩人看起来都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好像瘦豆芽一样。 那两个小厮也傻眼了,他们两个平时都是跟在陆泽身边陪读的,最多也就是帮忙磨墨、洗笔,收拾收拾书册,何时被派出去做过这种跑腿儿的活儿呀! “澍王殿下,那江岸绵延数里,那些船夫不好说在哪里歇脚或者等人,也没个固定的地方,您这两个小厮……怕是不大够用。”京兆尹有些为难地开口提醒陆泽。 “啊呀,原来如此,我竟没有想到这一桩!”陆泽也一愣,扭头问旁边的陆卿,“长兄呢?带的人多么?” 陆卿微微向一旁闪了闪身,让他能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祝余:“我这位长史虽说身子骨也不太强健,好歹比你那两个小厮看着硬朗不少,你若需要,借给你便是了。” 陆泽忙不迭摆摆手:“算了算了,他们仨看着半斤八两,都不像是什么顶用的!” 他又把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陆朝,陆朝的神情永远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温度,陆泽大概是真的打从心底打怵自己的这位兄长,硬是没敢开口问他,干脆直接问向了陆嶂:“二皇兄,你今日带了多少人手?够不够借来一用的?” 陆嶂原本是得了鄢国公的授意,站在一旁雕像一样,一言不发,这会儿冷不防被陆泽问到了面前,再不开口就不合适了。 他今日来的时候阵仗可是不小,来的时候和鄢国公一道,前呼后拥带了不少随从。 其他人来赴宴还要稍微顾虑一下带什么人过来合适,唯独陆嶂不需要考虑这个。 谁都知道曹大将军与鄢国公一派是穿同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喘气的,所以不论屹王带多少人上门来,曹天保都绝对不会有半分忌惮。 当时众星捧月一样热热闹闹的上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会儿陆泽开口一问,陆嶂想要推说自己没有带什么人手都不成了。 他迅速朝鄢国公看了一眼,脸上端起淡定的浅笑,点了点头:“今日随我来的下人倒是多一些,就叫他们去帮忙找人。” 陆卿闻言,抬眼朝陆嶂身旁的鄢国公看了看,见鄢国公脸色愈发阴沉,但是碍于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吭声,看向陆泽的眼神已经不善了。 陆泽倒是全无知觉,高高兴兴地一拍巴掌:“这不就妥了!庄老板也莫要再闹,不管怎么着,今日是曹大将军寿辰,你闹这么大的阵仗,万一到最后搞错了,真凶并非曹大将军的侄儿,到时候你可没法收场!” 庄直很显然是不爱听这句话的,他一脸委屈愤恨地张了张嘴,估计是考虑到陆嶂已经派人出去找船夫了,便只能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整个身子往棺材上一靠,一声不吭,倒也总算不闹了。 可是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曹天保也没有了给自己过寿的兴致,他虎着脸将鄢国公和几位王爷暂时请到客堂里面喝茶休息,又叫府中下人安排院子里的一众宾客各自落座,将戏台上的戏子都给轰了下去。 今日这大将军府中,只能唱一出戏,再多就聒噪了。 那些宾客在院子里原本办寿宴的桌旁暂时落座,喝着茶,用闲谈来打发时间,也缓解一下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所带来的尴尬。 相比之下客堂那边的气氛就更加微妙了。 今日来赴宴的王爷就有四位,再加上一个地位比起这些王爷也丝毫不逊色的鄢国公,五个人坐在那里,脸色各异。 再加上一个曹天保,寿辰当天被人抬了口棺材混进来,这会儿坐在那里兀自生气。 陆卿一如既往,仿佛没事人一样。 陆朝垂目喝茶,对周遭的人仿佛无知无觉。 陆嶂朝鄢国公看了几眼,似乎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又被外祖父一个眼神给瞪了回来。 最难受的还要数陆泽,他年纪最轻,正是静不下来的时候,目光在其他五个人当中来回游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指望着能跟谁搭上话聊几句,打破这让人难受的沉默。 只可惜其他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从头到尾谁也没有开口,倒是鄢国公朝站在陆卿身后的祝余多看了好几眼,一双发灰的眼珠里带着几分猜疑,似乎是将她认了出来,又有些吃不准。 不知过了多久,打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冲陆嶂一抱拳:“王爷,我们把那船夫给带过来了!” 第74章 就是他 一听这话,曹天保先呼啦一下站起身,迈步就往外走。 陆泽估计这么半天已经憋闷坏了,这会儿也起身跟了过去。 其他人陆陆续续出了客堂,这时候那个船夫已经被陆嶂的人带了回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一见这几位华服贵人出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站起来说话!”曹天保高声喝道,“不要跪在那里倒好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我问你,你可认得那画像上是什么人?” 旁边陆嶂的护卫也很有眼力,一听曹天保问话,立刻将方才拿着的画像重新展开,戳在那船夫的面前,让他能看个仔细。 船夫哆哆嗦嗦看了看那画像,摇摇头:“回大人,小人不认得这画像上的人。” 曹天保一听这话,脸上阴沉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可他还来不及因为船夫的话而感到高兴,就听那人又继续说道:“小人只知道他之前总来雇我划船送他过江去,每次出手都还特别大方,所以才有挺深的印象。” 一听这话,庄直便强撑起精神,坐直起身,曹天保的眉头一下就拧了起来。 京兆尹方才在外面的时候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问问清楚比较好。 这件事他之前并不知情,压根儿没有人向他呈报过,结果现在一闹就直接闹到了曹天保的面前,眼下不论那曹辰丰到底是不是真的与人苟合还杀人害命,自己这个京兆尹多少都占了点失察的责任。 所以人是屹王陆嶂的人带回来的,这总没人能说京兆府蓄意包庇了,这个时候自己站出来,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把京兆府秉公执法的姿态要端足,免得过后被找了什么后账。 有了这一番思量,这会儿他便直接站了出来,开口高声询问起船夫来:“画像中的男子雇你划船送他去何处?” “回大人……他每次都是让我夜里头在渡头等他,然后划船送他到江那边一座绣楼,然后在下面等着,等他出来了,再原路将他送回去。 这人每次给我的银子比别人来来回回坐几次船都还要更多,所以我以前还挺盼着他去雇我送他的。 不过……不过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他了。” “你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去那绣楼?”京兆尹又问。 “是,就是那个绣楼,除了那里,他就没叫小人送他去过别的地方! 不过以往他都是上去好久才下来,有时候我都在船上打好一会儿瞌睡他才来,那天他却只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急急忙忙出来了,让我赶紧划船离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人家给了我钱,我也不好瞎打听,就急急忙忙划船把他又给送了回去。 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也是才知道那绣楼里死了人什么的…… 大人,小人就只是收了船费,跟那人真的并不相识,不是什么同伙,您可千万不要治我的罪啊!” 看得出来,这船夫是真的害怕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我家婆娘之前就与我说,让我不要赚这个钱,说是那种深夜里跑去与人私会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人,万一有个什么——” “好了好了!问你什么你便回答什么,没问的就不要多嘴!”京兆尹眼见着船夫越说,那边曹天保的脸色就越是山雨欲来的模样,吓得赶紧让船夫闭嘴,生怕他再这么不明就里的胡说一气,曹天保当场将他劈了事小,牵连了自己那可就不好了。 曹天保听了船夫的话,的确觉得怒火中烧,但他毕竟从沙场到朝堂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无脑莽夫。 虽然说被那庄直有鼻子有眼的一番扣罪名,现在俨然自己的侄子曹辰丰就成了个与人私通还杀人灭口嫌疑重大的角色,以至于这船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没指名道姓地在骂曹辰丰。 但怀疑毕竟只是怀疑,罪名在尚未坐实之前,他若因为心中恼火便发落了那个船夫,就等于自行将侄子的罪名给揽下来了。 “各位大人,你们都听见了!船夫他的确认得画像中的人,那人也的确是到绣楼去见我女儿,我女儿更是在前几日的夜里遭他杀害,这不就都对上了吗?! 难不成,就因为那人是大将军的侄儿,你们就都要装作没有听见吗?”庄直力竭声嘶,一副已经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被人砍死在当场,也要给女儿伸冤的架势。 船夫来的时候只知道是大将军这边有官家的人问话,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有人想要指认大将军的侄子是杀人凶手,而自己恰恰就是那个证人,顿时吓得骨头都软了,摔倒在地,匍匐着打哆嗦,爬都爬不起来。 京兆尹此刻也头痛不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最合适,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看看已经在盛怒边缘的曹天保,这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于是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屹王陆嶂。 曹天保这个人,放眼全天底下,唯一从来不敢违逆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锦帝,一个是鄢国公。 其他的王爷、皇子,他高兴的时候态度还算恭敬,真到了气头上也不一定给面子。 相比之下,陆嶂就是最稳妥的人选,毕竟他身上同时带着锦帝和鄢国公两个人的面子,有的话自己来说,曹天保当场翻脸,陆嶂来说,或许就能有用。 陆嶂也明白京兆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传递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方才外祖父已经暗示过他尽量不要开口,这会儿也让他有些为难。 但他终究还是受不了京兆尹那求援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对曹天保说:“大将军,不论是男女私会,还是杀人害命,咱们都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现在庄直的女儿虽然死了,但你的侄子曹辰丰还好好的,死人无法开口,活人是可以的。 不如咱们将他叫出来,当面对质一番,说不定这中间的误会也就解开了呢? 到时候京兆府缉拿真凶,既让曹辰丰恢复了名誉,也能给那庄老板一个交代,如何?” 第75章 胎记 陆嶂这一番公正不阿的提议,别说是鄢国公,就连祝余听了都要强忍着摇头叹气的冲动。 成亲当天喜宴上的那一场闹剧,原本是让祝余觉得陆嶂是一个习惯于听外祖摆布的乖外孙,一言一行都被鄢国公操持着。 可是今日她倒把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推翻了。 这位屹王看起来并不是事事都听鄢国公的摆布,他根本就是一个软耳根,没有什么主意,不管是谁,只要有机会把他架在一个什么样的位子上,他大概也是会很容易被对方说服,而最终顺着对方的意思去做。 最有趣的是,陆嶂自己似乎并没有这种意识,每一次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都表现出一种发自肺腑的主见和担当。 眼下人多口杂,祝余也只能在心中默默感叹,这位屹王绝不是一代明君的材料,反倒更像是一枚谁用都合适的棋子。 曹天保终究还是要给陆嶂,或者说要给鄢国公赵弼面子的,在陆嶂说完之后,就冲旁边的护卫摆了摆手。 不多会儿,那个护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一身青色暗纹袍子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确生得十分高大,宽肩窄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并且与画像却是有起码七八分的相像。 祝余的眼睛盯着这人的左脸颊,发现那上面的确有三道疤痕,虽然非常不明显,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瞧不出来,但从位置和轮廓很明显就是愈合后的抓伤。 这一点也和前头庄直还有丫鬟小桃儿说的相吻合。 曹辰丰跟着护卫来到自己伯父的面前,不知道是因为护卫已经告诉了他这边的事,还是因为庭院里聚集了太多的达官显贵,他看起来略有些慌张,尽管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但四处乱飘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的内心。 “伯父,您找我有事?”他规规矩矩地向曹天保躬身行礼,一副老实模样,从头到尾没有向庄直和船夫看一眼,就好像根本不认识那两个人一样。 船夫一看到曹辰丰,嘴巴张了张,不过他此刻已经分辨清楚了在场这些贵人的立场,于是及时闭上了嘴巴,顺便好像鹌鹑一样,垂下眼皮,缩着脖子,恨不得周围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才好。 这会儿他的心里头后悔极了,早知道这里面牵扯到了什么高门子弟,自己打死也得说不认识画像中人啊! 一家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他每日在江上划船赚钱养着,那个庄老板的女儿死得再冤,死了便死了,无论如何也活不过来,可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可还活生生喘着气儿呢! 自古以来哪有胳膊能拧得过大腿的! 若是因为这事儿得罪了这么多了不得的大人物,把自己一家子的性命都给搭进去,那可就亏大了呀! 船夫又缩了缩身子,越想越后悔,打摆子一样地抖了起来。 “我问你,你近些时日都在忙些什么?可有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女子?”曹天保到底脾气比较直,这会儿火气都顶到了天灵盖,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同自己侄子兜圈子,只想快点问清楚。 曹辰丰眼神愈发慌乱,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伯父,武举将近,侄儿每日练功,废寝忘食,恨不得把夜里睡觉的时间都用在操练上,并不曾与什么女子结交。 伯父也是知道的,家中对这次武举十分看重,为了不牵扯精力,就连找上门的媒人也都给推掉,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给我身边添什么女子。” “那你可认得那个人?”曹天保对侄子的回答还是比较满意的,眉头比方才展开了一点,伸手一指曹辰丰身后的船夫。 曹辰丰回过头迅速瞥了那船夫一眼:“不曾见过。” 那船夫也忙不迭抓住机会,开口道:“大人,小人方才眼拙了,我只是瞧那画像眼熟,觉得似乎见过,但是现在一见这位郎君,实在是面生得很,从来没有见过!” 他这么一说,庄直在一旁已经投来了愤恨的目光,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祝余却默默叹了一口气。 什么叫做画蛇添足?这船夫方才的一番举动便是了。 他一言不发,那曹辰丰还能再多抵赖一会儿,他这么急着撇清,曹辰丰也就不用再白费力气去否认了。 曹天保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因为船夫的反应又再度阴沉下去。 庄直像是生怕曹天保顺着船夫的反口而顺势否认到底,连忙扯了一把已经快要吓掉了魂儿的小丫鬟:“你还不赶紧看看,这人是不是与兰兰厮混的那个!” 小桃儿抬眼朝曹辰丰瞄过去,起初还有些怯怯的,不过瞄了一眼之后,她的神色也定了定,又仔细看了看他,忙不迭点头。 “是他,那些日子夜里偷偷去和小姐相会的就是他!”似乎是想到了惨死的小姐,小桃儿也多了几分勇气,语气笃定,伸手指着曹辰丰,“小姐每日都想着他,他不来便茶不思饭不想,他若来了便欢天喜地,把我和小杏儿都赶到楼下去,谁也不许上楼打扰! 他来来回回去了小姐的绣楼不知道多少回,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那天夜里他急急忙忙从小姐的绣楼上跑下去,动静比平时都要大,我想着为何这次那郎君如此来去匆匆,便从屋子里出来瞧了瞧,绝对错不了!” 曹辰丰脸色微变,却也不敢看向小桃儿,只对着曹天保说:“伯父,侄儿从不曾见过他们,不知道为何这小丫鬟要这样信口雌黄,伯父千万不能相信她的鬼话。” 他这么说,倒把小桃儿给激怒了,这个原本还哆哆嗦嗦的小丫鬟,这会儿拼起了全部的勇气,立刻回嘴道:“我没有胡说!那天你刚来小姐的绣楼,没多大功夫又急急忙忙离开,走的时候就连衣裳都没有穿好,一边跑一边系带子。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胸口一巴掌宽的护心毛,还有后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第76章 意外出手 小桃儿一张口把对方身体的特征说了出来,这让在场的人齐刷刷看向了曹辰丰。 只有祝余,抬眼仔仔细细把那小桃儿打量了一番。 曹辰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因为心中慌张,开口说话都忍不住口急起来:“你、你休要胡说! 是谁、谁让你在这里污蔑我?!” “行了,不要争这种口舌!”曹天保一摆手,对侄子说,“护心毛这东西,保不齐多少人都有,算不了什么。 事已至此,为了自证清白,你且褪去上衣,把后背露出来,叫人瞧瞧你到底有没有什么红色胎记不就都清楚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笃定,很显然作为伯父,他很清楚自己侄子的后背上并没有什么红色的胎记,所以才信心十足,认为经过这一证明,就可以彻底洗刷之前的那些污蔑。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曹辰丰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什么动作,而是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曹天保有些恼火,若他们是一家子读书人,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也还罢了,可是他们家世代习武,练武之人打个赤背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没有什么可扭捏的,尤其在场除了那丫鬟小桃儿之外,也没有什么女眷在。 他实在是不知道侄子究竟在扭捏什么。 于是曹天保一把拉过侄子,扯着他的后衣领拉开一些,顺着被扯开的领口看进去。 虽然这样没有办法看得太清楚,但他还是看出了在曹辰丰后背上,有大概巴掌大的一块颜色暗红的皮肤,说是胎记倒也不确切,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烫伤后还没有长好的皮肤。 曹天保脸色大变。 小桃儿说是夜里头追出来看到和她家小姐私通的男子背上有红色胎记,在那样的情况下,将烫伤未愈的皮肤看成是胎记,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 “你……”他一时气节,话都梗在了嗓子里,只能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自己这个最器重的侄儿。 曹辰丰这会儿也终于扛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伯父,侄儿……侄儿也是一时糊涂……所以才与那女子有了私情……请伯父责罚!” “你!”曹天保满脸胡子都被气得抖了起来。 折腾了这么半天,他为的就是证明曹家没有人做过那种与人私通还杀人害命的事,毕竟自己这个侄子一直都是表现得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一副醉心于习武,一心奔着武举出人头地在努力的架势。 结果闹得这么大,到最后竟然还真的是他! 曹天保觉得自己的一张老脸都已经丢尽了,一时气急,抬脚就往曹辰丰的肩窝踹了过去。 曹辰丰虽然说生得高大健硕,可是也扛不住自己伯父那么大力的一脚,登时便被踹得向后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狼狈地停了下来,落了个灰头土脸。 “你可真是个孽障!”曹天保睚眦俱裂,指着曹辰丰怒骂道,“真的是糊涂!糊涂到家了! 怎可为了儿女私情,败坏了曹家的家风! 你若真钟情于商贾之女,大不了与父母说了,抬进家里做个妾室便罢了! 你倒好!与人私通,还杀人害命!你真是好大的出息!” 曹辰丰本来被曹天保骂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回嘴,却没想到伯父会冒出这么一句来,一时也傻了眼。 “伯父!侄儿有错,侄儿不该与那女子私通……可是……可是我绝没有杀她啊!”他也顾不得羞耻不羞耻,毕竟和杀人的罪过比起来,私通实在是不算什么,“我与那庄家小姐的确有情,但我没有杀她! 自那夜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她! 若不是今日被叫到前面来问这些,我都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胡说!”庄直一看曹辰丰承认了,眼睛瞪得血红,恨不能扑过去将他活活掐死,“那你倒是说说,那天夜里为何要那般仓惶地从我女儿的绣楼离开?!” 曹辰丰张了张嘴,将眼睛别开,看向别处:“我离开自然是有别的缘故……总、总之,我走的时候,庄兰兰她还好好的。 如今她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我做过的事情我认下了,但我绝对没有害她性命,这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认!” 说着,他跪在地上向曹天保那边挪了挪:“伯父,侄儿与女子私会,令家门蒙羞,愿意受伯父责罚,伯父是拿鞭子抽我,还是拿板子打我,我都受着! 但是侄儿真的没有杀人,若说我杀人,我实在是冤枉!就算是砍了我的脑袋,我变成鬼也仍旧要喊冤!” “你先不要说那些旁的。”京兆尹这会儿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见曹天保气得说不出话来,赶忙替他问,“既然你说你没有杀人,那当日究竟为何离开,离开之前那庄家小姐可有什么异样?” 曹辰丰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两只手攥着拳头贴在身侧,别过脸去。 他这个反应让京兆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眼下的情况对曹辰丰可以说是十分不利,庄直折腾了这么大的阵势,当着京城里这一众高官贵人的面,把曹辰丰的事情抖了出来,现在一口咬定他杀害了自己的女儿。 曹辰丰又不肯认,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会在那里支支吾吾。 现在真是怎么做都不对。 秉公处理,将曹辰丰抓入大牢,然后再审问核实,那自然没有什么错,只是不论结果如何,都等于把曹大将军得罪了个结实。 可若是不想得罪曹大将军,现在这个阵势,众目睽睽之下,保不齐日后就有什么人参自己一本。 “庄老板,”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陆卿忽然出了声,却不是问曹辰丰,而是另一边的庄直,“你说你之前已经将此事报了官?那么不知你女儿的尸首现在如何处置了?” 庄直方才一直都瞪着曹辰丰,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人的身上,这会儿听见有人同自己说话,定了定神,然后才从人群中注意到了开口说话的陆卿。 “我女儿的尸首被存在京兆府的殓尸房里头,”他连忙回答道,“之前京兆府一直催着让我尽快将女儿的尸首拉走安葬,免得日子久了发烂发臭。 可是真凶尚未找到,我不能让我那可怜的孩儿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便叫人运了许多冰块去那边,暂时还没有将尸首下葬。” 第77章 使不得 庄直虽然只是回答了陆卿的问题,但这答话又好像是在打京兆尹的脸,让那吴大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便好办了。”陆卿笑了笑,扭头将祝余从自己身后拉出来,对京兆尹说,“这位是我府上的长史,在验尸方面还颇有些本事。 若是吴大人信得过,不如让他帮忙验看验看? 说不定那庄家小姐的尸首可以亲自告诉咱们,到底曹大将军的侄子是不是杀害她的真凶?” 曹辰丰之前与陆卿并无往来,只知道他是逍遥王,似乎平日里与自己伯父也没有什么交往,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出来说话。 他赶紧看向自己伯父,想要看看伯父对此是个什么态度。 曹天保也和他一样诧异,拧着眉头看着陆卿,似乎想要猜测他葫芦里头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向陆卿,平日里谁都知道鄢国公一派与逍遥王素来是不大对盘的,所以他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陆卿站出来,是想要帮曹天保,还是想要趁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反而是鄢国公赵弼,他的目光落在了祝余的脸上,仔细看了看她,终于认出那就是陆卿大婚当晚将中毒护卫救回来的那个人,然后带着厌恶地哼了一声。 曹天保还没有吭声,庄直倒先开口表示了反对。 他抹着泪哭道:“那可不行!我那可怜的女儿,本是还未出阁,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 就因为不谙世事,年少无知,遭人哄骗,被人糟蹋亵玩,这已经足够羞耻了! 现如今她遭了横祸,惨死在屠刀下,那京兆府的仵作都已经验看过了,我这个做爹爹的,又怎么能让一个男人再去验看她的尸首! 这事万万使不得啊!” 陆卿没有理会他,只把目光投向京兆尹和曹天保。 京兆尹觉得自己为官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像今日这般为难过。 “曹大将军……”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曹天保。 曹天保方才也在皱眉思索,他一双虎目看向祝余,这会儿也和鄢国公一样,认出了祝余是婚宴上出手的那个人。 不过他与鄢国公的态度却并不相同,而是略微松开了眉头,开口问祝余:“你是那天在逍遥王大婚的酒席上救醒屹王殿下那个护卫的人?” 祝余连忙抱拳行礼:“回曹大将军,正是在下。” 其实这事儿在她看来,的确就是验个尸就能够弄清楚大半真相的,可是偏偏这些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肯直奔主题。 就冲曹天保之前对陆卿的态度,祝余本来还压着自己对真相的好奇,只想隔岸观火看看热闹,没曾想陆卿倒主动开口,把她给推了出来。 这厮什么算盘,回头再琢磨,她也的确想看看那庄小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好!那日我也在场,看你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不是什么虚有其表之徒!”曹天保也冲祝余一抱拳,“那今日这事,便请你帮忙验看验看! 若庄家女儿的死与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无关,我侄儿不能平白背了杀人害命的黑锅。 可若真是他干的好事,那便交给王法处置,我也绝不会袒护半分!今日在场的各位都是人证!” 京兆尹这会儿悄悄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冲陆卿点了点头。 “不可!不可啊!”曹天保都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坦荡了,庄直却又执拗起来,“你们若是要看,就看那仵作验看过后的记录便是了! 我女儿死得这么惨,你们何苦还要再这样羞辱她!” “庄老板此言差矣。”陆卿语气轻飘飘的,一副旁观者事不关己的态度,“你一口咬定曹辰丰是杀害你女儿的凶手,除了因为他与你女儿私通,在你发现女儿死了的前一天夜里还与她见过面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证据? 那个丫鬟,叫什么?你可能确定,在曹辰丰离开绣楼之后,你家小姐便已经死了?” “奴婢小、小桃儿。”丫鬟小桃儿赶忙摇摇头,“奴婢只知道那人慌慌张张离开,当时并未上楼去查看,不知道小姐当时是死还是活。” 庄直也答不上陆卿的问话,一脸悲愤地梗着脖子不吭声。 “所以说,曹辰丰究竟是不是杀人真凶,还有待确认。 你若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曹大将军的侄儿指认成杀人凶手,那就一口咬定,不要松口。 若是你想要找的是杀人真凶,将曹辰丰错杀了,杀害你女儿的凶手也仍旧逍遥法外。”陆卿提醒庄直。 庄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忙说:“我与曹大将军无冤无仇,只不过是京城里一个小小的商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冤枉他的侄儿! 我只是不想女儿惨死后还要反反复复被人看来看去……” 陆卿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不紧不慢对庄直说:“要是你觉得女儿的名节比真相更重要,就应该打从一开始便将所有真相统统隐瞒下去,随便找个什么急症的幌子,将女儿悄悄下葬,对外只说是生病暴毙。 这样一来,你女儿到死都有个好名声。 现在被你这么一闹,大家都知道庄家小姐生前与曹大将军的侄儿私通,该丢的脸也都丢得差不多了,你再说什么为了名节不愿再叫人验看,就显得欲盖弥彰,让人不知道你所图为何了。” 他的话把庄直一张脸说得一阵白一阵红,一口的牙都快咬碎了,偏偏又每一句都切中要害,叫人无法反驳。 陆卿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咸不淡又补一句:“你若无所谓你女儿遭人杀害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旁人自然更不在意。 大不了就是曹大将军家门蒙羞,曹辰丰因为说不清楚,就权当是凶徒给处置掉罢了。” 他最后那两句大实话着实是不大顺耳,曹天保忍不住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侧。 庄直被陆卿这么一说,也没有了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去反对验尸,他只能两眼通红地一跺脚:“罢了罢了!验!我只求能惩治杀害我女儿的真凶,旁的就都不重要了!” 第78章 身孕 既然庄直也不犯倔了,曹天保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冲祝余又是一拱手:“那就拜托你仔细验看着些了!” “应该的。”祝余也客客气气回了礼。 曹天保意味不明地看了看祝余身边的陆卿,一把扯住侄子曹辰丰的衣襟,大步流星往外走。 京兆尹也不敢耽搁,赶紧跟上,经过祝余身边的时候,顺便也冲她拱了拱手。 京兆府的殓尸房当然不会设置在京城里繁华的地方,从大将军府过去的路可不算近,陆卿和祝余一出大将军府,符箓已经将马车停在那里等着了,二人上车后便径直朝殓尸房那边驶去。 这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鄢国公府和屹王府的马车,其他应该也会有人跟过去,不过大部分人这会儿已经非常识趣的趁机回避了。 毕竟接下来若是能证明曹辰丰的无辜,到是还好说,若是证明不了,那所有去目睹这一切的人无疑都要变成曹大将军丢人现眼的人证。 这种麻烦还是能有多远躲多远的好。 就连平素最好凑热闹的陆泽这会儿也硬是忍住了,留在大将军府等消息,没有跟着一道过去。 饶是如此,对于殓尸房那种地方来说,这一回的阵仗也着实有些大了,这几辆马车在外头停下来的时候,里头守着殓尸房的衙差全都吓得跑了出来,不知道今日这是个什么情况。 京兆尹率先下了车,赶紧示意那些衙差把庄家小姐的尸首抬到殓尸房的台子上去,方便祝余验看,又张罗人抬了几把椅子出来,放在院子里距离殓尸房远一点的树荫下面。 毕竟鄢国公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不能让他们在太阳底下那么暴晒着。 祝余倒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今日本就穿着窄袖衣衫,倒也没有太多麻烦,直接从殓尸房的差役手里接过一件素麻罩衣套上,只身一个人进了殓尸房。 陆卿这一次倒是没有跟过去,毕竟庄兰兰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虽说人死如灯灭,但她父亲庄直还活着,总要顾忌一下他的感受。 祝余进了殓尸房,关起门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这里现在只有她自己,反而自在了许多。 她走到台子跟前,庄兰兰的尸首已经被摆在了上头,由于死得时候未着片缕,这会儿身上也只是用一块布盖住,这会儿把布掀开,尸体的状况便尽收眼底。 庄兰兰虽然说死了已经有五六日之久,但是因为殓尸房温度本就比较低,特别阴冷,再加上庄直叫人买来的大冰块帮忙降温,这会儿看起来浑身上下的皮肤泛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倒是没有明显的溃烂,整体状况还是比较好的。 祝余一眼就看到庄兰兰左胸口上那一处刺目的刀伤,看得出来刀口很深。她将尸首小心翼翼掀起来一些,看了看后背的情况,在后背对应的位置上,也有一处伤口,看起来比前面胸口的那一处要窄一点,通过位置可以推测这是一处贯穿伤。 庄兰兰的身上除了尸斑之外,找不到什么明显的伤痕,十根手指的指甲也完好无损,指尖光洁无伤。 祝余双手插入庄兰兰披散的发丝当中,细细摸着她的颅骨,从前额到后脑,不敢有一点遗漏,发现庄兰兰的颅骨完好,既无血痂也无内外伤。 她又到门口取来京兆府的仵作事先备好的葱、椒、白梅等物,将庄兰兰浑身上下仔细擦拭了一遍,每一处都仔细查看过。 一番折腾下来,庄兰兰的身上依旧没有任何其他伤痕显现出来,祝余借此确定,她应该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从面前一刀贯穿胸口,直透后背。 这一刀可以说是十分干脆,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也同样没有给庄兰兰一点防备和躲闪的机会。 估计这可怜的姑娘还没等回过神来,名字就已经被阎王爷从生字簿上勾掉了。 祝余先验了那庄兰兰的下面,然后又拿捏着力道,一路从她的心门拍打轻按,按压到肚脐附近。 庄兰兰的小腹有明显的坚硬感,与身体其他部分的触感完全不同。 祝余心中有了判断,又将庄兰兰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之后,注意力再一次落在了胸口的刀伤处。 那伤口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一把利刃穿透皮肉留下的创口,可是凑近了仔细看却又有些反常的地方。 那伤口大概有两寸多宽,伤口中间的那两寸宽的皮肉微微向中间卷缩,创口处的颜色也比较深,呈现出暗红色。 而在刀口两侧的皮肉却并没有卷缩的痕迹,露出来的创口也透着一种惨白色。 祝余又重新看了看庄兰兰背后的伤口,记下来伤口的长度。 背后的伤口倒是从头到尾都有皮肉卷缩的情况,颜色也是始终如一的。 祝余蹙眉思索,很快眉头就重新舒展开来。 她将庄兰兰重新用布单盖起来,打开殓尸房的门,外头陆卿已经安排了人准备好了炭火和醋,只等着祝余出来。 祝余依着规矩跨过泼了醋的火盆,被那酸溜溜的热气熏过之后,才来到陆卿身旁。 她正要对陆卿开口,见陆卿冲曹天保那边使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越过陆卿直接走到曹天保面前,对他说:“大将军,我已经将那女子的尸首眼看仔细。 这名女子是被人一刀取了性命,刀伤贯穿胸口,力道很足,出刀利落。 在被人杀害之前,她与人有过行房,并且根据我初步的查验,死之前应当是怀有身孕,应该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曹天保有些吃惊,立刻看向跪在一旁的曹辰丰。 曹辰丰原本已经脸色发青,听到祝余说出庄兰兰怀有身孕的事情,就更显得面如死灰,连忙跪着向前爬了两步,伏在伯父脚边,哆哆嗦嗦道:“伯父,我也是那天晚上才听那庄兰兰说她珠胎暗结的事情,所以当时一慌,急急忙忙便离开了,但我真的没有杀她呀!” 曹天保并不理他,而是问祝余:“你还有什么旁的发现没有?” 祝余对他点了点头,开口问曹辰丰:“不知这位曹公子可否将你平日里随身的佩刀借与我一看?” 第79章 死不足惜 当着曹天保的面,祝余问曹辰丰要佩刀,这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京兆尹小心翼翼地瞄向曹天保,心里头替逍遥王府上的这个小小长史捏了一把汗。 曹天保虎着脸看着自己的侄子,视线落在了他的腰侧的佩刀上,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曹辰丰咬了咬牙,慢慢吞吞从腰间取下自己的佩刀,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将刀抽出,微微摇摇头。 这把刀的刀头太宽了,不是捅死庄兰兰的那一把。 曹辰丰的眼睛就一直盯着祝余,见她拔出刀之后摇了摇头,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这把刀并不是杀人凶器。”祝余如实地对曹天保说。 京兆尹在一旁抹了抹额头,正想开口给曹辰丰找个台阶,另一边的庄直已经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大人!这位大人! 那把刀它当然不是杀死我女儿的凶器!因为我发现我女儿死的时候,刀就插在她身上,没有被人拔走! 现在那把刀应该还在衙门里面,又怎么会在那曹辰丰的身上挂着!” 曹天保额角的血管都已经鼓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虽然蕴藏着怒意,倒也还算克制,一摆手,冲京兆尹说:“吴大人,你叫人去把杀人凶器取来。 这把佩刀并非我这侄儿平日里常带的那一把。 他之前每日带在身边的佩刀是我赠与他的,过去他从不离身,现在忽然莫名其妙换了这么一把破刀挂在身上,就连我这个做伯父的都觉着不对劲。 我曹天保大半辈子沙场征战,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但是在我手上从没有一条枉死的人命,我也没有错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若那庄兰兰的死真与我这不争气的侄儿有关,我曹天保绝不会姑息半分! 速速去将杀人凶器拿来!” 他都这么说了,京兆尹又能如何,只好转身吩咐了人去取当时尸首上插着的那一柄刀。 祝余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位曹大将军,他的反应倒是让她心里面多少生出了几分钦佩。 本以为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辅国大将军,若是存心想要包庇自己的侄子,在方才自己说佩刀与庄兰兰身上刀口不相符的时候,就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事搪塞过去,帮助曹辰丰脱罪。 没想到他倒是一点没护短,甚至还颇有点想要大义灭亲的意思。 曹天保似乎感受到了祝余的目光,又朝她看过来:“你方才在里面还看出了什么?” 祝余摇摇头:“大将军,恕我现在无法回答您,一切要等凶器取来之后才能再做分辨。” 这话说得就还有一点防着曹天保的意思,不过曹天保似乎并不介意,没再追问,只是狠狠盯着曹辰丰,就好像要用目光从他身上剜下来一块肉似的。 曹辰丰被自己的伯父这么瞪着,根本不敢回视,只有跪在地上打哆嗦的份。 祝余并不知道曹辰丰平日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举止做派,不过就冲这厮做的这些事,甭管杀害庄兰兰的人是不是他,曹天保想要扶持这样的一个侄子来支撑曹家门楣,很显然是押错了宝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京兆府的衙差把那把从庄兰兰胸口拔出来的凶器佩刀带了过来,一并带过来的还有刀鞘。 那刀看起来的确比方才曹辰丰腰间挂着的好上许多,哪怕祝余这个对兵器不甚了解的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衙差拿来的那绝对是一把好刀。 只见那柄狮头环首刀精凋镂刻,崁珠镶玉,上面还有一个隐约可见的“曹”字,错金如意刀格,刀身上面刀锋与刀背开着双刃,看起来寒光闪闪,燕池形刀尖翘起微微的弧度。 祝余将这把又可以挂在腰间做个堂皇的佩饰,又可以抽出来作为趁手杀器的佩刀从衙差手里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 曹天保看到这刀,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强压着已经快绷不住的愤怒,问那衙差:“这刀就是当时插在那女子身上的?” “是……”衙差战战兢兢地回答,“刀就插在那女子的身上,刀鞘丢在一旁,我们就一并都给收起来了……” “胡闹!”曹天保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曹辰丰,对京兆尹道,“你们这简直就是胡闹! 那刀是他弱冠那年,我叫工匠打了送他的,上面有我曹家的名号印记,你们是当真看不出?! 我曹天保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曾有过徇私枉法的事! 你们这样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不是的伯父!我真的没有杀庄兰兰!伯父我是冤枉的!”曹辰丰一听曹天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大义灭亲了,赶忙跪着爬到他跟前,“我对天发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你!”曹天保没想到曹辰丰到了这个份上还在矢口否认,火气再也压不住,抽出腰间的马鞭便挥向曹辰丰。 他这可不是随便做做样子,那手里头的鞭子不光举得高,落下去的力道也很重,一鞭子抽在曹辰丰的身上,光是听那响动,都让一旁的祝余心头一颤。 曹辰丰被伯父一鞭子狠狠抽在身上,疼得一声惨叫,单薄的衣料上面瞬间便浮出了一道血印子。 曹天保怒目圆睁,站在那里犹如怒目金刚一般,曹辰丰身上的一道血印子并不足以消除他的怒火,那鞭子又再一次举起来,犹如一道闪电般再次从半空中划过,落在曹辰丰身上。 曹辰丰被抽得满地打滚儿,痛苦不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被抽打得体无完肤,血污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黑红一片,看起来别提多狼狈了。 祝余不想被曹天保那愤怒的马鞭无辜牵连到,趁他们打成一团的功夫,绕到一边,把那柄刀放在了太阳光充足的地方暴晒,自己站在一旁守着。 “老将军!老将军使不得啊!快收手!”京兆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赶忙上前拉着,“再这么抽下去,一会儿命可都没了!” “伤风败俗,杀人害命,死不足惜!”曹天保怒道。 “伯父……侄儿冤枉……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杀庄兰兰……就算……就算您今日活活打死我,没做过的事,我也不能认呐……”曹辰丰这会儿被打得确实快掉了半条命,说起话来都没有什么力气,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死咬着不肯承认杀害庄兰兰。 第80章 我信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为何你的刀偏偏插在她胸口上?!”曹天保没想到侄子都被打成了这副模样,竟然还在嘴硬,暂时收住手里的鞭子,高声质问。 曹辰丰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就连脸上都被鞭子扫到,脸颊上的皮肉绽开,露出了鲜红的嫩肉,血也顺着伤口流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可他这会儿既不敢叫疼,也不敢擦,心里面很清楚,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自己再遮遮掩掩,恐怕伯父火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他只有被活活打死的份。 于是他只能抛开先前所有的侥幸和顾忌,挣扎着支起身子,哆哆嗦嗦道:“伯父,侄儿糊涂,之前我乘船路过江上,庄兰兰的帕子落在水中,被我捡到,她转盼流光,横波入鬓,我实在是架不住那撩拨……便……便与那庄兰兰暗通曲款,因贪恋女色而与她时常私会。 我本是想着等到武举过后,与家中说明,娶她过门,若是能抬做平妻就最好不过,实在不行,到时候木已成舟,哪怕是做妾,她也总要依着我的……” 庄直方才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曹天保鞭打曹辰丰,这会儿听曹辰丰说起这些,似乎也觉得羞愤异常,口中发出一声愤怒的闷哼,攥着拳把脸别向一旁。 不过这会儿旁人也顾不上他的反应,尤其是曹辰丰,会不会激怒庄直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只想让伯父相信自己的解释:“本来我已许诺庄兰兰,以后为她争取一个平妻的身份,没曾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母亲却对我说,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 对方家世显赫,看中我一表人才,颇得伯父器重栽培,又即将参加武举入仕为官,所以愿意将家中嫡女许配给我。 母亲说这门亲若是结成了,实属我们家高攀了对方,教务一定好生准备武举,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弄出什么岔子来。” 曹辰丰有些心虚地迅速抬眼瞥了瞥曹天保,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有些丢人现眼,也会让整个曹家都更加尴尬,可是与杀人的嫌疑比起来,这些他都已经顾不得了。 “我当时便知道,让那庄兰兰做平妻怕是没了指望,所以夜里又偷偷去寻她,本想着将她安抚住,不要在这期间再生什么事端出来,待到过后,再与她说纳妾之事。 没曾想……我刚与她温存,她忽然对我说……说她怀有身孕…… 我当时心中慌乱,急急忙忙就要走,庄兰兰在后面哭喊留我,我怕她痴缠,便走得更急,心中乱成一团,没了主张,一直到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佩刀竟然落在了她那绣楼里。 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事,本想着过几日找个机会再去与她商量商量该如何处置,结果一连几天都被家中绊住,根本无法脱身,还没寻到机会去见她……我就被带过去见您了呀! 虽说我想到定了亲的那一户人家绝不会允许在正妻进门之前就先抬了贵妾,还先生了庶子,但……但庄兰兰肚子里怀的始终是我曹家的骨肉……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这样的毒手,总会想个法子去安置她,不会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啊!” 曹辰丰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了章法,一心只想解释清楚自己绝没有杀死庄兰兰的心思,旁的就什么都顾忌不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那一番剖白和解释,听在旁人的耳朵里是多么的寡廉鲜耻。 鄢国公在一旁狠狠地哼了一声,看着曹辰丰就好像是看着地上的一摊便溺,冷冷道:“真是枉费曹大将军一辈子英明神武,摊上这么个侄儿,辱没了曹家的门风不说,以后外头说起曹家一门,也只记得他在外头的那些荒唐事了! 事到如今,曹大将军还是息怒,横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剩下的交给京兆府秉公处理,还那庄老板一个公理便是了。 曹大将军家中虽说子侄众多,但归根结底也是旁人家的儿子,也不是你能过问得过来的,今日是你寿辰,在这种地方终究晦气,不如早些回去。” 他这话说得也算是比较直白,几乎是明着告诉曹天保,如果还算聪明,就应该看得出来他这个侄子是不大好摘干净了,与其被这样一个败坏了门风,已经注定扶不上墙的烂泥拖累了名声,倒不如趁早割席撇清,余下该如何处理随便京兆府去办。 曹辰丰一听这话分明就是想要让他认了杀人的账,连忙带着哭腔往曹天保跟前扑:“伯父,我真的没有杀她,我可以对天发誓,若庄兰兰是我杀的,现在就一道旱天雷将我活活劈死! 伯父,我没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呐!求求您替我做主,别不管我,好歹我也是咱们曹家的长孙……” 他不提这个“长孙”还好,偏偏提了这句,曹天保的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 一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家中长孙又是这么一个好色还没担当的东西,他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手里的马鞭顿时就又举了起来,劈头盖脸对着曹辰丰又是一顿抽打。 “口口声声说杀人的不是你!你是那最后见到庄家女儿的人!你那天晚上仓惶离开,船夫都已经证实了!你的佩刀就插在那女子的身上!” 曹天保每说一句就用鞭子狠狠往曹辰丰的背上抽一记,曹辰丰被抽得皮开肉绽,可就是依旧死死扯着曹天保的袍子一角,说自己没有杀庄兰兰。 “你说你没杀庄兰兰,你问问可有人信你?!”曹天保一脚将曹辰丰踹开,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一旁的人纷纷躲闪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曹天保的脸色也因此而愈发冷凝。 鄢国公更是在旁边充满厌恶地瞥了一眼曹辰丰,冷哼了一声。 就在曹天保准备再举鞭子去抽曹辰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信。” 第81章 刀口有异 估计在所有人的心里,此时此刻都已经认定了没有人相信曹辰丰是无辜的这件事。 现在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我信”,倒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逍遥王身边的那位长史,此刻正站在人群以外,目光坚定地看向人群中间的曹大将军。 曹天保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说相信曹辰丰,再一看开口的人还是祝余,脸上也露出了讶异。 曹辰丰也听见了,他忍着痛撑起身子,想要看看是谁愿意相信自己。 “你信他?”曹天保狐疑地看着祝余,他之前只是觉得这个人在逍遥王大婚当晚,能够把仵作已经认定中毒死了的护卫救回来,似乎是有些本事在身上,所以方才同意叫对方帮忙验看庄兰兰的尸首。 但对方毕竟是陆卿的人,他也吃不准这主仆二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我信。”祝余笃定地点了点头。 庄直向前两步,想要冲到祝余跟前,不过没能得逞,很快就被京兆府的衙差给拦了下来。 “你信他?!凭什么?!”他虽然人过不去,恶狠狠的眼神还是投了过去,厉声质问。 “凭这个。”祝余面对庄直表现得十分淡定,伸手往自己旁边的地上一指。 过去比他情绪更加激动上几百倍的死者亲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更失去理智的情形也处理过,就庄直这点愤怒,在她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包括庄直在内的所有人,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把被她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凶器佩刀。 方才曹天保鞭打曹辰丰也闹腾了好一会儿,那把刀就一直被丢在太阳底下晒着,已经晒得有些发热了,周围有那么一两只蝇虫围绕着飞。 众人眼神疑惑,只有京兆尹对这种事似乎经验是最丰富的,他皱了皱眉,问:“那刀是太阳下面暴晒,晒过之后引来蝇虫,这不是正说明了这把刀是杀人凶器,上面沾过血,所以带腥气吗? 怎么就成了证明曹辰丰无辜的证据了?” 他因为心里疑惑,也没有想太多,开口便问了出来,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已经认准了曹辰丰就是杀人真凶了似的,怕曹天保那边不高兴,赶忙又朝曹天保瞄过去。 不过曹天保这会儿可没空理会他,而是面带疑惑地看着祝余,等着她来解惑。 “如果这把刀是杀死庄兰兰的凶器,在人活着的时候,刺穿身体,留在里面,一直到人彻底凉了,血也凝了才被拔出来,那么刀身势必沾染大量血迹,干涸在上面。”祝余也看一眼那两只飞得意兴阑珊的苍蝇,“若是那样,现在诸位大人能看到的可远不止这么两只苍蝇而已。 这个季节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一把沾染过大量血迹的刀在太阳下面晒得发烫,腥气散发出去,这会儿估计上面都应该快要落满了。” 京兆尹恍然,缓缓地点了点头,觉得祝余说的似乎有一定道理。 鄢国公一看祝余那副样子,便又想起陆卿成亲当晚的事情,心里面不由一阵厌恶,下意识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曹天保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并没有回头,目光继续投向祝余,很显然在等着她的后话。 曹辰丰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有人在替自己说话,似乎是相信自己的清白,顿时又惊又喜,感觉就好像徒手抓在悬崖边的时候忽然有人给他丢下来了一条绳子。 他也顾不得浑身血肉模糊的疼痛,匍匐在地上迅速朝祝余爬过去,想要像方才对伯父曹天保那样抱住祝余的腿,请这位可能为自己开口证明的恩公帮自己继续澄清。 眼看着再往前爬那么不到三尺就可以抓到恩公衣角的时候,忽然有一道人影挡在了他前头。 陆卿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儿踱步过来站到祝余身前,一脸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长史,虽然我对你的本事向来有信心,不过仅凭蝇虫多少就断言曹辰丰不是凶手,会不会显得太草率了一点?” “王爷说的是,若仅凭蝇虫就下此定论,的确草率。”祝余对他点点头,又对曹天保说,“曹大将军,方才您问我在里面验看庄兰兰的尸首是否还有旁的发现。 这便是我方才没有说的。” 她一指地上的那柄刀:“您赠给侄儿的这一柄佩刀,对于庄兰兰身上的那致命一刀而言,太宽了。” 曹天保一愣,看着她的神情更显疑惑。 一旁的京兆尹也颇为不解地看了看身边的衙差。 那个衙差当日是负责将尸首运送过来的,这会儿被上官瞪了一眼,赶忙对祝余说:“这位大人,这把刀当日真的是插在那女子的身上,是我们亲手拔出来另行保管的,这个绝对没有错。” “我知道,”祝余对衙差点点头,“只不过那刀是在庄兰兰死后又后插上去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就连陆卿也微微挑起了眉头。 “人在未死时,若被利刃将皮肉切开,边缘会向内自然微微卷曲,刀口处也会因为流血而显得颜色暗红。 但是若已经死透了,血液凝结,不再流动,皮肉也会变冷变僵,此时再用利器切割,刀口便不再卷曲,切割过的地方就和被切块的猪肉比没有什么不同。 也是因为血已经凝固,伤口处往往惨白。” 祝余见时机成熟,便把自己的另一个发现也说了出来,“庄兰兰胸口的伤处中段皮肉卷曲颜色深,两头皮肉无卷曲,颜色惨白。 背后的穿出伤整体都要比前面窄,且整个伤口皮肉微微卷缩,颜色深红。 所以我推测,凶手应当是在杀死了庄兰兰之后,待人死透了,将原本的刀拔出来,将曹辰丰遗落在绣楼里的佩刀插进去。 由于担心会控制不好刀在身体里的走向,会在背部又戳出一个新的伤口,露出破绽,那凶徒只是将刀插进去,并没有穿透庄兰兰的身体,因而并没有改变原本后面的贯穿伤。” 第1章 喜宴 “屹王身边的护卫死了!” 初夏时节,酉时,逍遥王府。 喜房内,新娘独自坐在屏风后的喜床上,两个婆子守在外面,因为无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忽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轻轻叩了两下门板。 门边的婆子惊醒,连忙过去打开门。 从外面进来的是府里与她年纪相仿的王家娘子,一脸慌张,虽然压低了音量,依旧听得出有些喘息未平:“前头出了大事! 屹王身边的护卫死了! 听说是屹王叫人给他单独温了一壶酒,拿来之后,倒了一杯,回手递给自己的护卫,护卫喝完忽然就变了脸色,直挺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气儿了! 现在听说屹王还没有发话,但是和他同来的鄢国公已经认定是咱们王爷想要趁机谋害皇子,叫人去找仵作来,说什么要奏请陛下,把咱们满门抄斩呢!” “啊?!”开门的婆子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一时也慌了,“这可如何是好!” 屏风后面的人影忽然动了动,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后面传过来:“赵妈妈。” 开门的婆子听到新娘叫自己的名字,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应着声,扭身快步绕到屏风后头:“夫人叫老奴有事?” 已经摘掉了头上繁琐的饰品的祝余,揉着有些隐隐作痛的额角,开口问面前表情恭敬的婆子:“如果谋害皇子的罪名没办法洗脱,真的会被满门抄斩么?” 赵妈妈表情一僵,没想到新娘的耳力这么好,她们在门口那么小声的嘀咕竟然被她听得一字不漏。 “夫人……这个……”这会儿她也只能愁眉苦脸答道,“皇上的心思,老奴可猜不着…… 只是……您刚刚从朔国嫁到我们锦国来,可能还不知道。 屹王是咱们锦国的二皇子,那鄢国公是二皇子的外祖,当年是与先帝一同打江山,出生入死,还救过先帝的命,听说平时皇上都要敬他几分…… 所以会不会满门抄斩,老奴说不好,但是咱们王府这回是真的有麻烦了……” 说完之后,赵妈妈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妥,赶忙改口:“不过您也别太担心,咱们王爷打小儿就被皇上说是福星,您就安心候着,王爷肯定会逢凶化吉的!” 祝余叹了一口气。 虽然说她对锦国,或者说对这个世界的确知之甚少,但是最起码脑子是清醒的。 一个急着要给你定罪名的人找来的仵作会得出什么结论,她的看法可并不乐观。 原本只想放下一切,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可是如今米还没等吃到嘴,人家想把米缸都一起砸了! “赵妈妈,麻烦你给我找一身男子的衣服。”祝余叹了一口气,对面前的婆子说。 “夫人,您要做什么?” “我要咱们都活久一点。” 逍遥王府的前院张灯结彩,只是这会儿没有了丝竹歌乐的声响,也没有了推杯换盏的人声,满院子都是人,偏偏又是一种诡异的安静。 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一个身穿皮制软甲的高大护卫面色发青,看起来似乎有些微的肿胀,嘴唇呈现出诡异的深紫色,双目紧闭,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没有了半点生气。 在他三尺开外的地方,几个鄢国公府的护卫虎着脸拦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再旁边,几张椅子上坐着几个表情各异的人。 一身新郎喜服的逍遥王陆卿面色淡淡,虽说在自己的大婚之日,宴席上竟然闹出人命,现在还面临着“毒害皇嗣”的罪名,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慌乱,仿佛他也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旁人一般。 反倒是一旁的二皇子屹王陆嶂,这会儿脸色铁青,借助着烛火的光亮依稀看得到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陛下的一片恩情,到底还是错付了!将你视若己出栽培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这狼子竟然妄图毒害手足!”鄢国公赵弼在一旁见自己外孙惊魂未定的模样,再看看一旁淡定的陆卿,顿时更感怒火中烧,“这一次,我便是拼尽一切,也定要让陛下主持公道!” 陆卿把自己的视线从赵弼旁边的人群中收回来,看向鄢国公,眸子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仵作还没来,鄢国公太心急了。” 赵弼被他这样云淡风轻地一瞥,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又黑了几分,眼神阴鹜地哼了一声。 说话间,两个侍卫模样的人便带着一位看起来已经年过七旬的老者急急忙忙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国公爷,仵作带来了。”侍卫冲鄢国公一抱拳,把那畏畏缩缩的老者向前推了推。 那老仵作看起来犹如一个干瘪的核桃,估计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被侍卫一推,两腿一软便摔了个狗吃屎,哆哆嗦嗦爬起来,一脸惶恐地冲面前的几位贵人行礼。 鄢国公一脸厌恶地挥了一下手,老仵作忙不迭从几个护卫身边钻过去。 鄢国公冲那几个护卫摆摆手,护卫便闪开到一旁,让周围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仵作如何验看。 老仵作慌慌张张跪倒在那护卫旁边,伸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又抓过一只手摸了摸脉,又小心翼翼地扒开对方的嘴巴,把鼻子凑近了嗅了嗅便起身冲鄢国公等人作揖道:“回禀各位大人,这位官爷确实已经死了! 小人见死者面色发绀,应是中毒而亡,但闻其口中,酒气浓重,想来应该是那毒物被藏在了酒里面,被他给喝下去,之后便毒发死了!” “哼!”鄢国公把目光转向陆卿,又看向周围,“仵作的话你们可是都听清了? 二皇子身边的护卫,喝了逍遥王为二皇子准备的酒之后便毒发而死!” 方才仵作声音不算大,院子里有的人听清了,有的人没听清,所以还没有太反应,这会儿鄢国公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所有人就都听得一清二楚,想装听不清都难了。 老仵作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涉及到了王爷和皇子,吓得直接伏倒在地,打着哆嗦不敢起身。 其他人就更是无比煎熬。 一边是逍遥王,当今圣上尚无子嗣的时候收养来的养子,这些年虽然外面一直有他胸无大志,沉迷琴馆温柔乡的传闻,但圣上却对他鲜有斥责,恩宠并不少。 另一边是屹王,已经过世的皇贵妃唯一留下的子嗣,外家是连皇上都要给三分薄面的鄢国公,那也是所有皇子当中绝无仅有的尊贵。 现在鄢国公一口咬定逍遥王意图毒害屹王,逍遥王自然不会承认,屹王那边不置可否,只是青着一张脸。 这可把来赴宴的一众宾客为难坏了。 这三个人,他们谁也惹不起。 人人项上都只有一颗头颅,这个队,他们是真的不想站啊! 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抱病躲了这一顿辣嘴的喜酒! 陆卿并不慌,扫了一眼趴在地上抖作一团的老仵作:“人命关天,岂能仅凭一家之言便妄下结论? 京兆尹吴大人可在?不知京兆府中是否有年纪轻一些,更得力的仵作、推官可以过来验看?”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一脸菜色,正准备从人群中应声,忽然一旁的人群里有人先开了口。 “王爷,不妥!若从京兆府请人来验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就来不及了!” 只见一个身材略显清瘦的布衣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此话怎讲?”陆卿看到这人,只微微挑了挑眉,开口问。 “再晚些,只怕人就真的死透了。”那布衣男子高声答道。 第2章 起死回生 这话一出,引起一片哗然。 “荒谬!”鄢国公怒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在这里信口雌黄! 方才此人中毒倒地而亡,这是众目睽睽之下,都看见了的,后又有仵作证实。 现在你说没死就没死?!” “王爷,人命要紧,再不救只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布衣男子并不理会鄢国公,眼睛就只看向陆卿一人。 陆卿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却没有迟疑,冲那人点了点头。 布衣男子便径直冲向那护卫倒地的方向。 鄢国公的护卫刚要阻拦,见自家老国公摇了头,便收住动作,把人放了过去。 “我今日倒要看看,逍遥王府上有什么高人,能够起死回生。”鄢国公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伸手一指刚刚走过去的布衣男子,“若那护卫活不过来,我第一个便送你下去陪他!” 布衣男子脚步微顿,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的步速。 只见他快步来到那护卫身旁,伸出一根手指在护卫发紫的脸上按了按。 被手指按过的地方,紫色褪去,留下一个苍白的手印,之后那白色手印又渐渐重新变回骇人的绀色。 布衣男子见状松了一口气,再把手指放在护卫的鼻孔处试了试,没有感觉到有任何气息。 他又抓起护卫的手看了看,见护卫双手松弛,指尖除了长期习武留下的茧子之外完好无损,并没有双拳紧握或者抓挠地面造成的任何伤痕。 “王爷,能否差人拿些澡豆和温水来?”他回头对陆卿说。 陆卿扭头对身旁已经面无血色的仆人点点头,那仆人连忙小跑着去准备,没一会儿便都拿了回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布衣男子迅速用温水融了澡豆,一大碗温水顿时变得滑腻腻的。 只见这人用手指搅了搅碗里的水,从里面刮出一点泡沫,小心翼翼地糊在了护卫的鼻孔上。 那稀薄的泡沫微微颤动着。 “王爷,这人还有气!”布衣男子声音里又多了几分底气,“现在需要有一个人帮忙给他鼻子里吹气。” 陆卿点点头,向一旁自己的护卫递了个眼色,那个虎背熊腰的护卫顿时心领神会,大步过去,在中毒的人身边蹲了下来。 “慢着!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鄢国公眉头快要拧出个疙瘩来了,“你让这么多人看着你耍什么把戏?” “鄢国公方才不是一口咬定这人是被我毒死了吗?”陆卿脸上挂着浅笑,“现在担心什么?怕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人再死一回?” 鄢国公被他这话噎得接不上来,只能怒气冲冲拂袖转过身去:“不知所谓!” 倒是一旁的屹王陆嶂,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听说那护卫并没有死,脸色微微缓过来一点,看起来比方才镇定了些许,张嘴想要对鄢国公说什么,被外祖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便又作罢了。 布衣男子把中毒者的下巴抬起,用手托住他的下巴,确保他的嘴巴没有办法张开,然后对那个护卫点点头:“有劳。” 护卫虽然不知道这人想要做什么,但训练有素地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俯身便冲中毒者的鼻子大力吹起气来,眼见着中毒者的胸口便有了起伏,布衣男子连忙松开那人的下颌,一股浊气从中毒者口中溢出来。 反复几次之后,护卫停下了吹气,而那护卫的胸口竟然有了浅浅的浮动。 有呼吸了! 周围的人见状,忍不住发出了惊讶的低呼。 “现在劳烦把这碗水给他灌下去!”见状,布衣男子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端起方才那碗滑腻腻的澡豆水,对逍遥王府的护卫说。 护卫没有半点犹豫,虽然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什么来头,但主人叫他帮忙,那帮便是了。 彪形大汉一手抓住中毒者的后衣襟,将他的上半身轻轻松松一手托起,另一只手捏住对方的下颌骨,迅速便打开了对方紧咬的牙关。 之后便是手法老练的把那一大碗滑腻腻的澡豆水徐徐灌入中毒那人的口中。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半点都没有从中毒者的口中溢出。 待到一碗都灌了下去,布衣男子便朝护卫示意了一下,自己伸出一根白净的手指,直接探进中毒者的口腔深处反复戳戳探探。 很快,那毫无意识的中毒者便有了反应,哇的一声呕出大量秽物,之后也不用人再抠他的喉咙,自己大吐特吐起来。 “活了!”周围的人被眼前这一幕惊讶得几乎忘了闭上嘴巴。 一个被仵作认定中毒死了的人,竟然就这么被人奇奇怪怪地折腾了一番,便活过来了! 原本就匍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的老仵作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框里面蹦出来,同时抖得也更凶了。 可是与其他人不同,那布衣男子此刻却并没有再多看吐完之后重新陷入昏睡的中毒者,而是伸手招呼旁边的王府下人,让他把手中的灯笼提近一点,好能把地上的一滩秽物看得更清楚。 只见他蹲在地上,凑近了看看,继而又伸出手指,沾了沾地上的秽物,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这个举动成功让周围一半的人都哕了。 这个“布衣男子”自然就是祝余扮的。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自己的新婚之夜,蹲在地上嗅别人吐出的秽物。 但是为了以后安生的日子,她别无选择。 好在这个中毒的护卫之前什么东西都没有吃,所以吐出来的东西除了之前喝下去的酒之外,就只有灌进去的皂豆水而已。 这在祝余的经验里绝对算不上差的。 “王爷,此人之前喝的什么酒?”她抬起头,态度恭敬地问陆卿,“那酒可是黄中带绿的颜色,略带腥气?” “自然不是。”陆卿摇摇头,目光似是无意地从一旁的屹王陆嶂脸上扫过,“今日宴席上所饮皆是圣上御赐的好酒,开席之前才从宫中御膳房的监酒司运出来。 宫中御酒怎么会有黄绿腥气。” “这位护卫所饮的那一壶酒可还在?”祝余又问。 陆卿没作声,方才帮祝余给中毒者灌澡豆水的护卫一指旁边地上的湿痕,以及地上的酒壶碎片:“这厮方才喝下酒,须臾便直挺挺倒了下去,酒壶和酒杯也都摔碎了,里面的酒洒了一地。” 祝余看着地上的碎片,微微眯了眯眼。 逍遥王爷大婚,宴席上自然不会摆放陶制的粗陋酒壶,方才过来的一路上,她已经打量过,每一桌上都是精美的白脂玉石酒壶,雕工细腻,色泽温润。 她不精通金玉之物,倒也大概晓得,这种白脂玉石产自与自己出嫁之前生活的朔国相毗邻的澜国,最大的特点就是剔透而有韧性,可以做到透光却不易碎,又耐雕琢,备受玉雕大家的青睐,也适合把玩,比那些娇贵易碎的玉石玩赏性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因而显得格外稀罕,自然而然也就价格不菲。 这样的白脂玉石制成的酒壶,被那中毒的人没有拿稳,掉在地上,玉壶好歹碎成了几块儿,那更小也更厚实的玉盏倒是碎成了一地玉渣,这就有趣了。 第3章 风波初平 祝余蹲下身,从那个玉壶的碎片里面小心翼翼挑了挑,还真被她找到了一片大一点的,可以看出之前盛酒那一面还是湿的。 她把碎片捡起来,凑近了闻了闻,并没有那一股子腥气。 逍遥王府的高壮护卫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你要尝尝?” 祝余看了他一眼:“我不敢,不如壮士你试试?” 护卫一愣,忙不迭摆摆手。 “不知王府里有没有什么猫狗鼠类,可以借来试试这酒壶碎片里的残酒?”祝余问。 这回不用陆卿发话,一旁的王府下人已经跑去找了。 不多时,那人去而复返,抱了一只小狗。 狗舔了玉片后,安然无恙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撒了个欢儿,跑走了。 祝余冲陆卿恭恭敬敬作揖道:“王爷,此事到这里也已经能看个分明了。 这护卫确是中毒,只是这毒并不会直接要人性命,而会让人全身麻痹,无法呼吸,直到活活憋死。 方才用狗验过,毒并不在酒壶中,而酒杯虽然摔得粉碎,无从确认,但据在下方才在人群中听到的说法,那玉盏之前一直都是屹王殿下在用……殿下看起来一切安好,想来那玉盏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她说完这一番话,陆卿嘴角勾了勾,表情看起来依旧是平静如水,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兴味。 一旁的屹王陆嶂的表情就多少有些尴尬了。 在他们后面的众人听着祝余的这一番话,都觉得十分在理,只是碍于鄢国公那阴沉至极的脸色,没有人敢吭声。 他不松口,这件事就依旧没有解决。 “来人。”陆卿略加思索,开口对一旁的仆从说,“无论如何,现在人已经救回来了,但毕竟还没醒过来,你们还不快去尚药局去请个医师来。 只要把人彻底救回来,他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才终于意识到,既然人没有死,那一切便不是死无对证,这事情终于从无解变成了有解。 人群中立刻有人松了一口气,开口应和。 一时之间支持者不在少数。 “已经这个时候了,不必去惊动宫中。”鄢国公连忙示意一旁的护卫把人拦住,“这人是屹王身边的护卫,屹王自然会寻最好的医师为他诊治,不劳逍遥王费心了!” 陆嶂连忙点头:“那是自然!” “这恐怕不妥。”眼见着鄢国公已经有了让步的意思,陆卿反而不肯罢休起来,“方才鄢国公一口咬定我要毒害皇嗣,誓要报请陛下将我逍遥王府满门抄斩。 方才这护卫险些被仵作判定是死于剧毒,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堪堪捡回半条命来,若不在我这里,当着众人的面,把人救醒,弄清楚来龙去脉,万一人被带回去之后有个什么差池,我岂不是又要说不清了? 陆卿虽非陛下的骨肉,但承蒙陛下护佑,又幸得赐婚,如此恩德,成亲当日闹成这样,已经不知道过后要如何向陛下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闹出什么岔子了。” 鄢国公眉头一皱,冲旁边的随从递了个眼色,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毒不在壶里,也不在玉盏,难不成还能是从天而降?!” 那随从生了一张一团和气的脸,却机灵得很,这边鄢国公眼色刚到,那边他便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立刻对鄢国公说:“老国公,这毒说不定还真是从天而降! 老奴年幼时就听说过,到了这夏天,暑气重的时候,经常会有那毒蛇盘在树梢枝头。 许是今日逍遥王爷宴席的香气引来了树上的蛇,那蛇涎凑巧滴落到了酒杯中,才酿成了大祸呢?” 鄢国公冲国公府的护卫一摆手:“上去看看!” 三个护卫立刻奉命,迅速爬上了旁边那棵粗大的老树。 一番悉悉索索过后,一个护卫从上面跳了下来,手里捏着一条圆脑壳青色的小蛇,大约有半个手腕那么粗。 “国公,殿下,找到了!这就是那罪魁祸首!”护卫将蛇丢在地上,那蛇已经被他捏断了七寸,一动也不动。 鄢国公抽出随身的佩剑,将地上的小蛇斩成两截:“孽障,平白惹出事端来! 来人,还不快把那中毒的护卫帮屹王殿下送回他府上医治!” 几个国公府的护卫立刻上前,把昏迷不醒的同伴抬起来,跟在鄢国公身后破开人群,离开了逍遥王府。 陆嶂表情略显尴尬地冲陆卿拱手:“方才弟弟失态了,给兄长添了许多麻烦,险些误了兄长的好时辰,实在愧疚。 待日后定要登门来给兄长和嫂嫂赔个不是。” 陆卿不大在意地笑笑,伸手虚扶了他一下:“你我如自家兄弟,不必计较许多。今日殿下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还是早点回去歇息为好。” 陆嶂很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顺势告辞,也紧随外祖父离开了。 鄢国公和屹王匆匆离去,其他宾客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但同样无心吃酒,之后便也找了由子早早告辞。 不肖一炷香的功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原本的熙攘热闹都不见了,成婚喜宴该有的喜气也荡然无存,只剩下几个惊魂未定,刚刚回过神来的仆人正在收拾一桌桌残羹冷炙。 陆卿推开喜房的门,大步流星跨进去的时候,在屋里伺候的赵妈妈明显松了一口气,忽而想起什么,迎上去刚要开口禀报,便见陆卿冲自己挥了挥手,便又把尚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赶忙退出喜房,从外面把门轻轻关了起来。 陆卿绕过屏风,看到一身男子打扮坐在床边的祝余,眼中的兴味又浓了几分:“方才辛苦夫人了。” 祝余见他来了,起身行礼,也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位夫君的模样。 作为藩国朔王家的庶女,成亲前她从不曾踏足锦国,在今日大婚之前,她也不知道陆卿长什么样,早先行礼时,依着锦国礼数,她需用团扇遮住自己的脸,在酒席上也因为灯火憧憧,又是那般剑拔弩张的气氛,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这个夫君生得剑眉星目,丰采高雅,好不潇洒。 陆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眼前这个举止不寻常的新婚妻子打量了一番:“你溜回来也有一会儿了,怎么不把这身衣服换掉?” 祝余摇摇头,在方才陆卿进门之前,赵妈妈也一直在忙着劝她换衣服的事。 “王爷慧眼如炬,方才估摸着就已经把我认出来了,我若是还急急忙忙换回那身累赘的喜服,那倒是画蛇添足了。”祝余淡定回答。 “我过去只知道朔国的乌铁和兵器锻造出类拔萃,却不知朔王祝成如此教子有方,就连家中庶女都有这般起死回生的本事。”陆卿侧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 他看着祝余,脸上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偏偏那一双黑眸明明带着浅笑的弧线,却又似一汪深潭,让人看不透,也摸不清他此刻的心思。 在陆卿过来之前,祝余早就已经料到他会问起这些,这会儿便镇定道:“王爷谬赞了,我不过是原本在家中闲着无聊,从女先生那里借了许多书册解闷,涉猎比较杂,有些话本、游记,看得多了,便记在心中,今日凑巧派上了用场而已。” 第4章 试探 这话自然是祝余的托词。 打从一睁眼来到这个世界,她就成了朔国藩王祝成家中的庶女,生母原本是朔王妃身边的婢子。 这一次皇帝下旨,要祝成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逍遥王陆卿,诏书上并未指明要嫁个嫡女过去,只说年纪合适即可。 朔王妃育有三子,仅有一个女儿,虽然年纪合适,但朔王妃却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过去的。 人人都知道,锦国乃是四海五国之首,锦国的皇帝便是天下共主,凌驾于其他藩王之上,凡是被下诏赐婚的藩王子女,与其说是联姻,倒不如说是被扣在锦国的人质。 再加上那逍遥王陆卿并非锦皇的血脉,而是当初锦皇无子嗣的时候,从族亲中抱养的。 虽说在外似乎恩宠颇多,但成年后其他锦皇和嫔妃所生的皇子都被封了一字王,偏偏只有这个抱养来的陆卿封的是二字王。 朔王妃还听闻这陆卿也的确对得起他“逍遥王”的名号,似乎的确是逍遥得很,没事就喜欢混迹于京城里的风雅之所,与文人骚客把酒言欢。 总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集合这种种,也不怪得朔王妃死活不肯嫁自己亲生的嫡女过去。 祝成无奈,便从家中年纪合适的庶女当中选了一个最漂亮的,送嫁到锦国来。 祝余作为一众庶女当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便成了今日的逍遥王妃。 对此祝余倒是没有太多想法,毕竟上辈子就是因为想法太多,一不小心成了局里的王牌法医,最后硬生生过劳死,年纪轻轻就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所以即便这辈子一睁眼就是个陌生的世界,祝余也只当是老天爷怜悯,给自己补了休假。 什么独立自强、拼搏事业,上辈子都实现过了,这一次她什么野心都没有,只想做个慵懒米虫,混混日子,这年月横竖也不可能待字闺中被娘家养一辈子,她倒不介意找个这样应酬多,没空搭理自己的新“领导”。 只不过,这成亲当日的展开,似乎就和预期之中相去甚远了。 “夫人果然聪慧过人。”陆卿听后微微挑眉,对祝余的说辞没有质疑,只是毫无诚意地随口夸了一句,顺手拿过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今日幸而有你相助,否则鄢国公不知要纠缠到何时才能罢休。 不过,你是如何断定那护卫并没有死的?” “面色。”既然已经出手了,祝余这会儿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坦言道,“我在人群里看到那老仵作验看的时候,手指触及护卫的面颊,皮下绛紫色血瘀会随按压散开,又重新晕回去,这说明那人的血尚未凝固。 血未凝则人未死。 人在身中剧毒后,往往会因为穿肠之痛而挣扎,所以指尖皮开肉绽是常事,又或者双手挛缩成鸡爪一般。 我在靠近查看后发觉那护卫双手松弛,没有狰狞痉挛,因而推断他所中并非须臾便能致人死亡的剧毒。” “你又是如何断定那个护卫用过的玉盏里并没有被人下毒呢?”陆卿垂目把玩着手边的酒杯,又问。 “我无法断定。”祝余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过那玉盏碎成了渣,我虽然无法断定它没有毒,想来对方也同样无法证明它有毒。 我借屹王殿下证明那玉盏无毒,若鄢国公想证明我是错的,势必给屹王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鄢国公处处维护屹王,自然不想给他惹事,所以只能认可我的结论,别无选择。” “为何愿意出面帮我解围?”陆卿抬眼看向祝余,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盯着人看的时候,好像要把对方的魂魄心神统统吸走似的,让人忍不住恍惚,“万一今晚你无法救活那护卫,可想过后果是什么?” 祝余直视他的双眼:“若是我无法证明护卫没死,那王爷恐怕也会比较麻烦。 进了王府的门,我与王爷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我自然希望王爷事事都好。” 这个回答似乎让陆卿很满意,他朗声笑了出来,拈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把另一杯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喝了。 陆卿从她手中接过空杯放在一旁,动手脱去身上的喜服,露出里面的中衣。 祝余愣了一下:“王爷今晚不出去了?” 她在喜房里面枯坐着的时候,听两个婆子在外面小声说话,似乎陆卿平日里甚少在家中留宿,成日混迹于外头的琴馆之流。 成亲当日家中管事还在劝他新婚之夜无论如何不要再走了,毕竟是赐婚,太怠慢了,过后恐怕不好向陛下交代。 陆卿当时对此未置可否,态度很含糊。 祝余本以为他这会儿不过是因为好奇,回来多呆一会儿,并不会留下过夜。 “夫人在进门前对为夫倒是颇有些了解。”陆卿闻言挑眉,细细端详着床边的祝余,“看来,我也该好好去了解了解夫人才是。” 祝余一愣,正琢磨怎么去回应这话比较妥当,就见对面一身中衣的男人豁然起身,大步欺近,走到床边,向她探过身子。 他的鬓发擦着祝余的脸颊,有些细细的痒,鼻息间淡淡的酒气扑到祝余脸上,让祝余下意识呼吸为之一滞,脸上隐隐浮起热浪。 陆卿一只手撑在床边,把祝余几乎拢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伸过去,拉过一床锦缎喜被,返身随手丢在屏风一侧窗边的卧榻上。 祝余的呼吸这才恢复了正常的频率,松开手,悄悄抚了抚被自己抓皱的床褥。 “在这京城里,人人皆是耳目。”陆卿含笑睨着祝余,“一个赐婚的新娘,成亲当晚就独守空房,以后恐怕京城里随便哪个贵女命妇都敢在你面前作威作福。 更何况,你今日为了替我解围,算是把鄢国公得罪了,我于公于私也不能让你落入那般境地。” 说罢他便转去屏风外,没多时便熄了烛灯。 祝余悉悉索索除了外衣,刚刚躺下,就听屏风那头的陆卿又说:“你做男子打扮出外行走倒是的确方便些,只是这种粗布衣裳不合身,回头我叫人给你单独裁几件。” “不劳王爷费心了,”祝余也不知他这么说究竟是何用意,下意识连忙推辞,“今日属实是迫不得已,平日里我一个内宅女子,不需出外抛头露面,想来应该也用不到那些衣裳。” 黑暗中,祝余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陆卿的回话,没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第5章 不养闲人 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祝余起来的时候,陆卿已经出门了,听说是进宫去面圣。 这倒是不奇怪,即便不谈赐婚之后的谢恩,就单是前一天晚上在喜宴上面和二皇子陆嶂闹了那么一桩“误会”,也的确是需要去和圣上禀报一番的,免得晚了就被动了。 祝余也不知道按照锦国的规矩,陆卿新婚第二天去面圣,需不需要带着新妇一起,不过他没叫自己,估摸是不必的,她倒也乐得轻松,一个人在宅子里到处转了转,作为新上任的当家主母,她也需要熟悉熟悉以后的生活环境。 很快祝余就发现,这偌大的逍遥王府,下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内宅里面只有四个婆子做一些扫洒浣洗的活儿,前一天在喜房里面伺候着的赵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前院的情形也差不多,祝余转到那边的时候,正好遇到王府的管事,从管事那里得知,逍遥王府里里外外的下人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这里面还包括了厨子和马夫,以及陆卿身边的两个护卫。 由于陆卿平日里并不喜欢叫人伺候,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所以府中没有买过丫鬟,家里面的下人,包括管事在内,也都是当初出宫开府的时候皇上派过来的,除此之外,这些年来陆卿一个下人都没有再添过。 换言之,逍遥王府上上下下,果真是不养闲人。 这件事祝余倒是很满意,她喜欢这种宅子大下人少的自在,不喜欢走到哪里身边总要跟着几个人,随时随地都在别人的注视下的感觉。 原本她以为嫁过来之后,免不了要面对满院子的环肥燕瘦,没曾想竟然半个也没有。 这个逍遥王,似乎和外界的传闻有些出入,和自己想象当中的也不太相同。 祝余坐在后院花园的石凳上,晒着太阳,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着。 外面关于逍遥王陆卿的说法甚多,各不相同,但大体离不开“逍遥”二字。 素闻锦国士人好风雅,别说是那些高门贵胄,即便是自诩洁身自好的文人墨客,没有成群的妻妾,家中至少也要有几个歌姬舞姬来抚琴跳舞,助助雅兴的。 像陆卿院子里这么干净,干净到别说美貌女子,就连个岁数小一点的丫鬟都没有的,还真是罕见。 昨夜他见自己一身男人的打扮也不介意,甚至想要给自己再置办几身…… 莫非…… 祝余微微张开嘴,觉得自己可能想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可能性…… 一道忽然笼罩下来的阴影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祝余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陆卿的脸。 她连忙站起身,在刚刚浮想联翩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正主,免不了多了几分心虚:“王爷您回来了!” “嗯。”对于祝余脸上莫名的心虚,陆卿只是疑惑地瞥了一眼,并未追问,示意她坐下,自己顺便也在另一个石凳上落了座,“府里没有外人,你不必时时刻刻拘着。 我平日不常呆在府中,因而人手不多,若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尽管吩咐管事去办。” 祝余连忙摇摇头:“没有,这样清清静静的正合我意。” 包括你不常呆在府中的那部分…… 一问一答之后,两个人相顾无言,祝余不想费心去搭话,索性低着头,把裙带绕在指尖把玩。 “陛下听闻昨夜之事,愿意相信逍遥王府上上下下的清白,还问我认为想要栽赃陷害我的人可能是谁。”过了一会儿,陆卿忽又开口,语气云淡风轻,“这件事,夫人的想法如何?” 祝余没想到他会突然抛给自己这样的一个问题,略微愣了一下,在坦诚和装傻之间有些犹豫。 抬眼看过去,正好陆卿也朝她看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祝余脑子里关于装傻的打算便顿时烟消云散。 一个人的表情、姿态,甚至声音,都可以巧妙地伪装起来。 唯独眼神,很难藏得住。 陆卿的那双眼睛让她意识到,在这人面前装傻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更何况作为与陆卿同舟共济的逍遥王妃,一开始就在自家夫君面前表现得那么不诚恳,很显然也不合适。 略加斟酌后,祝余开口说:“我只知投毒之事,既不会是王爷所为,也不是屹王或者鄢国公的手笔。” “何以见得?” “王爷不会这么做,是因为没有人会蠢到在自己成亲的喜宴上毒害皇嗣。 屹王不会这么做,是因为若是他企图给王爷扣上这样的罪名,至少应该把自己摘得更干净一些,酒壶酒杯都不应该过他的手,再换一种真正的穿肠毒药,让王爷百口莫辩的那种,做得更干脆利索些。” “你说得虽然有些道理,但鄢国公昨夜一口咬定我要毒害皇嗣,你不是也看得一清二楚,为何会觉得这件事与他也并无关联?”陆卿微微挑眉,又问。 “因为那大概是鄢国公顺水推舟的昏招,虽然不知道中毒这一招到底是谁布的局,索性顺水推舟,想趁机打压王爷而已。 若这是屹王或者鄢国公做下的局,王爷提出要救醒中毒的护卫,查明纠结,鄢国公应该是乐见其成的。 只要那人醒了,一口咬定自己喝的是原本该屹王喝下的酒,王爷只怕是百口莫辩。 可鄢国公却很怕那护卫醒过来,估计是因为这一切根本不是他们的安排,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会是什么人。 万一护卫醒来,反咬一口,说这一切都是屹王或者鄢国公的指使,意在嫁祸王爷,那百口莫辩的反而就成了他们。 所以在我看来,鄢国公他们后面的种种反应,应该也和王爷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还没有摸清楚。 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会是谁,我初来乍到,对锦国的一切都不清楚,就答不出了。” 祝余的坦诚回答似乎让陆卿十分满意。 “巧了,你我所见略同。”他点点头,“如此看来,陛下着实赐了一门好亲,让我得了你这样一位眼界和手段都非同寻常的贤内助。” “王爷说得哪里话,前夜我不过是误打误撞之下生出的急智,再多的本事也没有了,本就胸无大志,与其他内宅里的妇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祝余一听话头不对,赶忙委婉表明自己的心意,“还请王爷莫要抱有太高的期许,只怕日后会令王爷大失所望。” 听她这样讲,陆卿站起身,掸了掸身后的袍子,对之前的话题未再多谈,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这会儿要热起来了,夫人不要在外面晒太久,免得中了暑气。 今日圣上特意命我过几日带你去我族人陵前祭拜,我这几日需做些准备,不常在家,府中一切都由你做主。”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等听劝的祝余回去卧房的时候,听后院的赵妈妈说,陆卿又出府去了。 至于去了哪里,看赵妈妈那一脸尴尬的笑,祝余也很识趣的不与她为难,没再追问。 第6章 血腥气 陆卿一夜未归,祝余倒也睡得踏实。 之后几日,陆卿偶尔回来王府,回来的时候身上沾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沉檀冷香,呆不了多久便又有人来请,他便又再次离开。 祝余每日吃得饱,睡得好。 陆卿不干涉她在府中的任何行动,她也乐得在无聊时到书房去找书看。 逍遥王府的书房很大,有两层,一层的藏书博古通今,不论是时下里京城中流行的话本,还是历朝历代圣贤所着典籍,一应俱全。 二层略小一点,架子上存放的大多是一些音律琴谱,或者五行术数之类书册,墙壁上挂着几把古琴,听说都是古今文明的斫琴师所造,因陆卿抚的一手好琴,当今圣上特意寻来赏赐给他的。 除此之外,墙边还挂着一些不知何人的墨宝,字迹骨力遒健,雄浑有力,另一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只是干干净净,看起来没有什么人用的样子。 祝余每日都要花些时间在书房中消遣,几日下来,王府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们倒也都信了自家王妃就是因为博览群书,所以才在成亲当晚机缘巧合之下,连蒙带骗帮逍遥王一门度过了一劫。 又过两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赵妈妈就过来叫门,说是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要出发祭拜。 祝余起身换衣服,却发现陆卿叫赵妈妈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男子的衣服,样式普普通通,不过面料质地倒是比成亲当晚临时借用的那一身好得多。 虽然不知道对方这么安排的用意为何,祝余还是毫不犹豫地更衣束发,收拾妥当出了门。 马车停在王府后门外头,车厢看起来朴素而宽敞,三匹高头大马驯服地立于车前。 陆卿一身素色衣裳站在车旁,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其中一个祝余认得,是那天在喜宴上帮她给中毒者鼻子吹气的壮汉。 那壮汉看到祝余走过来,略微有些吃惊,差一点就要开口,幸亏旁边的另一个护卫及时给了他一肘子,才让他顺利憋了回去。 “王爷。”祝余走到近前,依着锦国的礼节,冲陆卿福了福身。 虽然她现在这一身衣服行女子的礼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但毕竟初来乍到,礼数宁滥毋缺。 陆卿打量了一下祝余的打扮,对她点点头:“夫人不必多礼,出门在外,着男装便于行走。 既然已经做了男儿打扮,在外便以男子的礼数行事。”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连忙向祝余行礼。 这两个护卫祝余前一天倒也从管事那里有了些掌握。 整个逍遥王府中,就只有这两个护卫不是开府之后圣上拨过来伺候的,而是自幼便跟在陆卿的身边了。 陆卿在宫里被养到八岁,恰逢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于是他就被送到一个叫山青观的道观带发修行,替圣上为天下苍生祈福。 这兄弟两个都是饥民的孩子,家人都饿死了,他们还剩半条命的时候被陆卿捡到,带回山青观,取名符文和符箓,每日跟着他一起同吃同住。 陆卿到山青观祈福不到一个月,果然普降甘霖,缓解了旱情,圣上龙颜大悦,叫他继续留在山上日日抄经文,一直抄到十六岁那年才被召回京城,封王开府。 符文和符箓也就这样被陆卿从山青观一并带回来的,成了他的贴身护卫。 那日在酒席上帮自己打下手的壮汉便是弟弟符箓,哥哥符文比他身量略小,看起来也更斯文机灵几分。 这一次祭扫并没有带旁人,符文符箓两兄弟赶车,陆卿和祝余在车里休息。 马车上除了许多祭拜用的物件和祭品之外,竟然还准备了一些糕点香茗。 祝余起了个大早,肚子里正饿得难受,也就没有在陆卿面前故作扭捏,大大方方地填饱了肚子。 这人一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祝余几块糕饼一杯茶下了肚,就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等再被陆卿叫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安安稳稳地停了下来。 一下车祝余就愣住了。 她知道陆卿是当今圣上从族人那里过继的,所以昨日听他说要祭拜族人,也只当是到圣上的同族先辈陵墓前告慰一番。 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一处祠堂。 以及一眼望去不下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墓碑。 “走,随我进来。”到了这儿,陆卿一扫平日里的云淡风轻,面色肃穆,示意符文、符箓两兄弟守在门口,叫了祝余一声,自己率先撩起袍子,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祝余连忙跟上。 祠堂不大,密密麻麻都是灵位牌,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些已经有些陈旧的贡品,香炉里的香灰有厚厚一层,看起来平时这边倒也是有人打理的,只是没有那么用心罢了。 摆在正中间最前面的灵位牌上写着“先考陆公讳威府君”,灵位牌是用上好的红木雕刻而成,金漆描字,彰显着逝者生前的尊贵。 再往后看,祝余暗暗心惊,从那些灵位牌上的字眼不难看出,这里供奉的是整整齐齐的一大家子,从老到小,似乎都摆在这里了。 那么陆氏的这一门…… 祝余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陆卿。 陆卿仿佛没有感受到祝余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替那些牌位扫掉灰尘,将原本陈旧的贡品撤掉换成新的,又取了香来,递给祝余三支,二人将点燃的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 全程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云笼罩着。 祝余向来不是什么性子莽撞的人,见陆卿不开口,便默默在一旁陪着。 全部祭扫完毕,二人走出祠堂,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早上出发的时候天上还只是平铺了一层薄云,这会儿却缠缠绵绵下起了细雨。 祝余赶忙上了马车,准备返回京城。 这祠堂位置有些偏远,只有狭窄的乡路,来的时候还好些,这会儿被雨水淋湿后格外泥泞,马车跑不快,稍有不慎轮子就会陷进泥里去。 祝余在马车里被晃得头晕脑胀,早上来的时候吃过的茶点也恨不得又吐出来。 偏偏回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眼见着继续赶路应该是不行了,赶车的符箓在询问过陆卿的意思之后,就近找了一个能够淋湿避避雨的地方。 马车停稳,陆卿先撑了伞下了车,站在车旁伸出手,祝余搭着他的手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符文、符箓把车赶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神庙前,这庙看起来破败不堪,也没有人看管,四周都乌漆嘛黑的。 眼见着那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周围一片烟雨迷蒙,昏天黑地,继续行路恐怕不妥,这间荒野破庙就是他们眼下躲雨的最好选择。 符文先一步进了破庙,见这里虽然破破烂烂,好在屋顶不漏,一旁墙边上还插着熄灭的火把,他赶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来将其点燃,总算让这幽暗的空间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间山神庙虽然破旧,倒还算宽敞,前殿没有什么蒲团之类的东西,倒是有一些稻草。 破破烂烂的庙里估摸着也供不下那么多神,就只有一尊一人多高的山神像端坐在神台上。 那山神像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料雕出来的,看起来黑漆漆,可能是年头太久,上面没有什么釉彩,就连眉眼都残缺了,上头落满了灰尘和蛛网。 在火把的映衬下,神像的脸一半被照亮,一半被黑暗覆盖,随着火焰的跳动,让原本就粗糙的雕工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符文符箓两兄弟手脚麻利,把地上的稻草拢了拢,弄得厚实一点,像个垫子一样,方便陆卿和祝余坐在上面。 祝余挑了个背对着一堵墙的稻草堆坐了下来。 她素来胆子大,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害怕那略显诡异的神像,只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神像那一侧,周遭乌漆嘛黑一片,还是会让人略有些心慌。 令人心生畏惧的并非神神鬼鬼,而是黑暗之中无法看清的未知。 四个人在火把照出的光亮里坐下来,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符文是兄弟二人当中比较机灵,会看眼色的那一个,虽然对于王爷为什么要让夫人着男装外出祭祖这件事也觉得有些疑惑,但主子和主母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他来多嘴询问,他就非礼勿言。 符箓是个直肠子,陆卿大婚当晚符文不在,并没有看到出手解围的祝余,自然也就少了几分诧异。 他就不一样了,从早上看到祝余的时候就大感错愕,这一天下来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这会儿四个人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小庙里枯坐着,这可把符箓给难受坏了。 想问,又怕在爷面前坏了规矩。 不问,这好奇就像一只千足虫在他心头上爬,着实是让人难受的紧。 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试探着开口的时候,祝余忽然吸了吸鼻子,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一直在闭目假寐的陆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祝余又吸了吸鼻子:“我好像闻到了血腥气。” 第7章 庙中尸 话一出口,符文和符箓就已经站了起来。 身为护卫,这种听起来就意味着危险临近的话自然一瞬间便挑起了他们的警惕。 符文还只是本能的戒备,而符箓更多的则是深信不疑。 毕竟早先他已经见识过王妃是如何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中毒的人没死,又怎么把这个仵作一口咬定死透了的人给救回来的。 现在她说有血腥味儿,那就八成错不了。 陆卿看起来也并不是特别诧异,冲二人微微颔首,符文符箓两兄弟便心领神会,一个拿了火把,一个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在破庙里面四处查看起来。 兄弟二人走出去几步,果然发现在地上的青石板缝隙里似乎隐隐有“水痕”。 符文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沾了点,指尖有一种黏腻感,凑到鼻子跟前嗅嗅,一股腥气立刻钻进鼻腔。 他连忙顺着地上的“水痕”继续找,很快就有了发现:“爷,这里有一具死尸!” “不一定不一定!”符箓一听大哥的话,连忙在一旁纠正,“到底死没死,还得夫人看过才能做准!” 这种话祝余倒是经常听到,只是没有想到来了这里,依旧如此。 她揉了揉额角,打从心底升起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符文不明白为什么弟弟会这么说,但符箓的话说出来,陆卿那边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也很机灵地把疑惑都藏在肚子里,举着火把帮陆卿和祝余照亮方向。 符家兄弟发现的死尸在放置神像的神台后侧,前面垂着一片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幔帐,不走近了根本看不到那边的情形。 在神台后侧的石板地面上,面朝下伏着一个人,看样子应该是一名男子,发髻略显凌乱,身上只有染了血的白色中衣。 有一些血从他身下顺着石板缝隙流走,这会儿已经接近干涸。 若不是外面下雨,格外潮湿,让那血没有干得那么快,说不定祝余也就闻不到那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发觉还有一具尸首和他们共处一室。 祝余正在犹豫要不要管这闲事,动手查看死尸的时候,忽然破庙外面远远有车马声传来。 符文看了看陆卿,陆卿给他递了个眼色,拉着祝余躲到神台后头。 符文和符箓也熄了火把,收起火折子,藏身在神台后面,手攥着腰间的佩刀,戒备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才在破庙前让陆卿和祝余下了车之后,符文就把马车赶到了破庙后面的林子里掩藏起来,这会儿从前头看上去,压根儿看不出庙里还躲着别人。 车马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是那种一匹马拉的小马车。 那辆马车在破庙门前停了下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有人打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哥……”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瑟瑟缩缩,似乎有些害怕,“咱还是回去……我听说,翻过山头那边的县城里,有一个财神庙,也灵验得很! 明个儿我陪您一起去那边烧香拜拜,求财神保佑咱们生意兴隆,这还不行么?” “不行!”一个声音略显苍老,但却坚决得多,“人人都说这个庙求财最灵,你说的那个财神庙香火太旺,财神爷管不过来那么多的善男信女,我说什么也得在这里搏一搏!” “可是……可是……人家都说,这里是座‘鬼庙’!唯独有缘者才能够心愿得偿!否则轻则浪费香火钱,重则被那鬼仙反噬,丢了性命也有可能啊! 之前那个卢记的老板……不就是跑这里来求财,结果……结果……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说还有心愿得偿之后,再进了这庙……就……就再也被人看着过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这是祖上传了三代的家业,要是断在我的手上,就算是下到九泉之下,那些先人也饶不了我! 再说了,传闻不可尽信,不是也有人说么,最近这附近有猛兽出没,谁知道是不是那些人跑来烧香求神的时候倒霉,被猛兽叼了去! 快别耽搁了,我们求了神便速速回去,不会有事的!” 祝余躲在神台后面,听着前面两个人的对话,心里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这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起来荒山野岭,又破破烂烂,没想到竟然还有点门道,能让人顶风冒雨,赶着马车跑来上香进贡。 荒山野岭……祝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大早出发的时候,虽说她吃饱了犯困,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却也不能算是毫无知觉,一路上马车行进起来十分平顺,并没有特别的颠簸…… 她看了看身旁的陆卿,黑暗中陆卿的侧脸就像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无法看清任何眼神和表情。 那两个人在前面悉悉索索忙活了一会儿,四周开始能够闻到一股焚香的气息,两个求神的跪在神像前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的心愿,神台后面的四个人也很快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两个人应该是距离此处几十里开外的县城里头贩粮的商人,由于掌家的这位嗜赌如命,偏偏十赌九输,原本殷实的家底也日渐微薄起来。 再加上这两年的年景本就不大好,先是前一年闹了虫灾,又是眼下这一年雨水涟涟,眼见着粮价又要涨,这赌棍粮商已经快掏不出周转的本钱了,不得不想这种旁门左道的主意。 那两个人估摸着也是心里害怕得紧,上完香之后就又急急忙忙赶着马车离开了。 很快车轮声和马蹄声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隐没在了雨声中。 符文确定稳妥之后,重新点燃火把,看向陆卿:“爷,外面雨越下越大,这破庙本就破破烂烂,现在又有一具尸首,横竖不适合在此继续逗留。 不如我留下来守着这具尸首,叫符箓赶车将您和夫人送到就近的驿站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天也亮了,雨也停了,我再找附近官府的人来处置?” “夫人意下如何?”陆卿看向祝余。 “我若是赞同符文的提议,岂不是辜负了这一场急雨?”祝余咬着牙根儿挤出笑容,“来都来了,这会儿验看过,倒也省得明日再跑来一趟。” 符文、符箓两兄弟一头雾水,陆卿却笑了出来。 “帮夫人举着火把,照清楚些。”他吩咐符文。 符文赶忙从一旁取来火把,跟在祝余身后。 第8章 血尽 祝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那具尸首跟前,缓缓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将地上的尸首翻了过来。 死者看起来应该已经年近五旬了,头发花白,双目紧闭,身子十分僵硬,被祝余翻过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块木板。 火把的光跳跃晃动着,让眼前的一切看起来仿佛都跟着一起微微颤动。 祝余蹲在那里,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检查过死者的面部和颈部,没有发现任何明显伤痕,又麻利地动手解开那死者身上的衣带,将沾着血污的中衣扯开,露出了里面的胸膛。 这一举动着实让第一次见到这位新晋主母的符文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陆卿。 陆卿的目光跟随着祝余手上的动作,目光专注,似乎只打算安静旁观,并没有阻拦或者打扰的意思。 于是符文便也压下惊讶,继续稳稳地在一旁帮祝余举着照亮的火把。 祝余扯开死者的中衣,发现死者胸前皮肤一片惨白,即便是用手指按压也看不出任何的瘀斑,再往下看,在右腹部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伤口,不大,还没有小拇指粗,看起来像是被一个类似于细竹枝之类的东西扎进去过,伤口附近的皮肉微微外翻,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 中衣上沾染血迹比较多的,也是这个位置。 祝余把死者身上的中衣重新系好,就连带子的绳结也打回了原本的模样,从符文手里接过火把,猫着腰顺着石板缝隙有血迹的方向一步一步仔细查看着。 符文一脸疑惑,看着陆卿,陆卿的目光跟随着祝余的动作移动着,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探究,还有一些好奇。 大约走出了十步,祝余停了下来,至此血迹就停住,没有再流得更远。 “有何发现?”见祝余重新返回到尸首旁边,陆卿开口问。 “这尸首十分僵硬,大概死了一日有余,三日不足。”祝余把火把也还给符文,幽幽叹了一口气,“此人面朝下俯卧在地,身下却不见死后血凝淤积的瘢痕,肤色也惨白得厉害,应该是死前流光了浑身大半的血。 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既无刀剑伤,也无内伤的淤痕,只有一个伤处,就是右腹上的小孔洞,孔洞附近的中衣沾染了血污,除此之外就只有石板上那一条细细的血线而已。 还有那伤口,皮肉外翻,是生前遭利器刺穿,死者的身上、手上都不见挣扎抵抗的痕迹,似乎全无知觉一般,不晓得是不是遇袭之前就先被迷晕了。” 祝余一边说,一边打算再将那尸首查看仔细,符文手中的火把却忽闪一下,灭掉了。 破庙里顿时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符箓赶忙打开火折子,火苗发出幽光。 符文看了看手里的火把,那火把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旧的厉害,这会儿功夫,前头沁过油的布条燃尽了,只剩下了一条光秃秃的棍子。 “爷,马车上有咱们自己备的火把,我现在就去拿!”符箓一看这火折子的光亮显然是不够的,连忙自告奋勇。 陆卿抬首示意他等一等:“罢了,若是杀人者有心搬走这尸首,这样的雨夜是最佳时机,到了天明,光天化日反而做不成。 既然如此,符文今夜先守在这里,贼人出现便将他擒了。 若是不出现,一早天亮了就去附近的衙门通报。 符箓送我和夫人去驿站,明日我们再去看看衙门的人怎么说。” “是。”符文符箓异口同声应了下来。 符箓迅速冲进雨幕,很快便将马车赶了过来。 又颠簸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驿站。 守在这里的老驿丞年逾古稀,老眼昏花,估摸着这一个荒山野岭的驿站,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更别说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上门,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尤其见三人身着油衣,头戴笠帽,也看不清面孔,其中一个还格外高大魁梧,一时之间更加慌了神。 符箓从怀里掏了腰牌出来给他看了,那老驿丞才松了一口气,慌忙把三人让了进去,又叫来随他一起守驿站的半大孩子,为他们准备了些热水和简单的吃食,又给三个人收拾了三间房好过夜。 回到房间后,祝余有些疲惫,可是躺在床上只觉得睡意全无,心里头的疑惑若是不搞搞清楚,恐怕很难安眠。 虽然人说难得糊涂,有些时候聪明人应该选择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只要装傻到底,就可以拥有“庸者少劳”的幸福生活。 可是……人家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了,摆明了已经不想给自己做米虫的机会了。 祝余坐起身。 既然如此,那就交给天意! 如果陆卿已经歇下了,那自己就继续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他还没歇下,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祝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一看,陆卿那边的油灯还真没有熄。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走过去,抬手叩了叩门板。 陆卿的耳力很好,祝余只轻轻叩了两下,他便应了声。 “怎么这会儿了还不睡?找我有事?”陆卿坐在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册子,手里提着毛笔,似乎正在记着什么,抬眼看到走进来的祝余,也没有显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随手示意她在桌旁坐下,把笔放在一旁。 祝余坐下的时候瞥了一眼,见那册子上满纸俊逸的蝇头小楷。 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她迅速将视线移开,看向陆卿。 既然来都来了,不妨开门见山。 “有件事,我实在是想不清楚,辗转反侧,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帮我解惑?”祝余直视着陆卿的双眼,“今日这破庙当中的种种,并非巧合?” “哦?”听她这样问,陆卿也并不诧异,看样子好像就等着她来问自己似的,“何以见得?” “我从没有嗜睡的毛病,偏偏今日早起还好好的,在马车上用了些茶点便困倦难耐,一路睡到祠堂才被叫醒,这本就已经有些反常。 而这一路上,我虽然迷迷糊糊,倒也没有失去知觉,睡死过去。 我能感觉到去祠堂的一路,马车行进得都很平顺,没有那么多的山坡,也并不颠簸。 回程的时候却变得坡路很多,路也崎岖不平,把人颠得七荤八素,就好似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一样。 此外我还留意到,车上的茶点吃食那些东西,明明都是您安排下去叫人备下的,但从头到尾,您自己一口都没有碰过。 或许……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第9章 上贼船 听了祝余的话,陆卿虽未承认,却也没否认,只是笑问:“那么夫人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这么做?” “想要出其不意,试试我的本事?”祝余并不了解陆卿的为人,对他的行事风格也摸不清,只能依着自己的猜测,“不过下次王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便是了,大可不必大费周章。 点心吃多了容易变傻,到那时候恐怕我便是愿意帮王爷做事,也有心无力了。” 陆卿看着祝余紧绷着的面孔,摆明了是十分不悦,但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便从桌上拿了个茶杯,替她倒了一杯热茶。 “那为夫以茶代酒,向夫人赔礼了。”他把茶端起来,递到祝余手里,“这茶是老驿丞泡的,夫人可以放心喝。 先前那茶点里放的也是寻常药铺抓的安神散而已。 喜宴那晚,我听你的口风,似乎有心藏拙,不想展露手段,为了省些口舌,便用了下策,还望夫人莫怪。” 祝余接过那杯茶,没有喝,随手放在桌上:“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为我所用。”见她问得爽快,陆卿索性也把面前的册子和毛笔统统移开,回答得直截了当。 祝余叹气:“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 陆卿闻言,垂目轻笑:“好一个能救活濒死之人,连尸骨都不畏惧的弱质女流。” 祝余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心下有点恼火,看眼前的陆卿哪里像是传闻中纵情风月的逍遥浪荡子,分明是一只叫人看不透的狐狸。 她严重怀疑,成亲当日即便自己不出头,这厮也有他自己的办法去化解那一场危机。 可是偏偏自己沉不住气,一听说有人想要逍遥王府满门抄斩就急着跳了出来…… 一边想做富贵闲人,一边又管不住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陆卿见她有些恼了,便收敛下眼中的笑意,正色道:“我本无意娶妻,然而圣意不可违。 既然圣上将你赐婚与我,我便打算将你养在后宅里面,或者另开别院给你住。 金银玉器,环佩珠钗,绫罗绸缎,别的命妇贵女有的,便让你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碍着谁。” 祝余忙不迭点点头。 没问题,这些她可以,她可太可以了! 她的反应让陆卿愣了一下,失笑地摇摇头:“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成亲当晚屹王的护卫会忽然中毒,本以为是横生枝节,却让我意外地发现了你的本事。 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一身的胆色和本事究竟从何而来,但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而你那日听闻鄢国公发难,便主动站出来解围,想来也是需要仰仗逍遥王府,希望我们这一门太太平平。 既然今夜你我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与夫人开诚布公。”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放在桌上。 祝余本以为他拿出来的是逍遥王府的腰牌,定睛一看又发现不对,逍遥王府的腰牌她是见过的,金漆上面描着朱红,自带那么一股子皇亲国戚的堂皇富贵。 而现在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块,同样是金漆,上面却是靛青描绘纹路,在腰牌下方,似乎还有一个像是虎头一样的纹样。 “陛下封我为金面御史,赐金面令牌,代他四处行走,考课各路官员施政是否清廉,考察四处民情,其中也包括了督监刑案。”陆卿将腰牌收回去,“此事外人并不知情。” 祝余扶额。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知道的就是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知道得越多,就越难躺平。 “这不是个好办的差事,”陆卿对她说,“办得漂亮,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若是办砸了,就是一败涂地,墙倒众人推。 往大了说,事关天下社稷,黎民苍生。 往小了说,那就是逍遥王一门的平安和富贵。 成亲当日你也是亲眼所见,就连京城里寻来的仵作都是那般老眼昏花,错漏百出,京城以外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可想而知。 这世道并非一池静水,表面上风平浪静,下面却有暗流汹涌。 以夫人的手段和胆色,不像是那种甘心每日躲在后宅打转的女子,倒不如把这本事用来助我,于人于己,于公于私,都是好的。” “于公听明白了,于私有什么好?” “你可做男儿打扮,以长史的身份随我四处行走,外面天高地阔,总比拘在那么一方天地之中好得多。” “倘若我偏偏就想在后宅安宁度日呢?”祝余隐约觉得不论陆卿话说得多漂亮,自己其实已经上了他的贼船,很难下得去了,但还是不甘心地挣扎道,“您怎么说?” 陆卿像是猜到她可能会这么说,笑了笑:“无妨,不管怎样,这一次来都来了,还请夫人陪我走完这一遭。 若是此番了结,夫人依旧向往终日蜗居后宅,我自不会勉强。 陆某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陆卿这一番话说得倒也算是态度坦荡,但这话又等同于回答了祝余先前的疑惑。 “所以今日那破庙里的死尸果然是您有意安排的?”她忍不住问。 陆卿摇头:“今夜那具尸首的确是意料之外。 我本是听说这一带有一个清水县,周遭传闻‘鬼仙运财’之说,近来陆续死了不少人,打算过来查探一番,没想到天降大雨,避雨的时候凑巧就撞见命案,恐怕只能说是天意了。” 祝余不甘心,但又没办法。 这会儿且不说什么天意不天意的,以她的性格,在验看过那具尸首之后,若是不继续探究下去,这心里其实也是没着没落的,横竖也是不踏实。 思及此,她便顺水推舟接受了陆卿的提议,端起方才他替自己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空茶杯“笃”的一声放在桌上:“一言为定!” 陆卿展眉:“一言为定。” 祝余问清楚了自己的心中疑惑,起身回房,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转身对坐在桌旁目送自己的陆卿说:“破庙中的那具尸首,中衣虽然沾染了血污,但摸起来衣料十分柔滑,不似普通庄户人家穿的麻布中衣那么粗糙,想来应该是这一带的富户。 明日报官时,可以让符文说与衙门里的官差听。” 交代完这件事,她才出了房门,回自己那屋休息去了。 第10章 异香 回到房间,祝余靠坐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心头莫名有一种不安涌起。 这风大雨大的夜……太适合做些坏事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瞎操心,赶忙收回心神,垂下眼皮,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双手。 细嫩干净的一双手,十根手指白生生的,就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记忆中的茧子和压痕都不复存在,只是骨头缝里还有一种亦真亦幻的隐隐作痛。 自己是不是一个甘心守在内宅的女子,她说不好,但是那种夜以继日、风餐露宿的辛苦,祝余可是深深体会过了。 只是听闻锦国女子规矩大,农妇商妇为了讨生活,偶有出外操持的,而越是身份尊贵,高门贵妇,就越觉着抛头露面是个有失体统的事,那是决计不会去做的,只搞一些内宅里的诗会茶会。 而那些诗会茶会,与其说是女子之间的往来,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帮自己的夫家拉拢感情,笼络人脉。 一想到这种事,祝余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疼。 鱼非她所欲,熊掌亦非她所欲。 她想“茹素”…… 第二天一大早,云销雨霁,天还未亮三个人便都已经收拾妥当。 “会骑马吗?”陆卿问祝余。 祝余点点头,在朔国的时候,为了跟着家中兄长一同外出打猎,她硬是成了众姊妹中唯一学会了骑马的人。 本来只是一时贪玩,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符箓将他们的马和马车留在驿站,吩咐驿丞照料,又借了驿站的马,三人骑着往破庙那边赶。 前一夜的雨下得很大,一路都泥泞异常,为了防止马蹄打滑摔倒,他们行进速度并不快。 走了半个时辰的光景,这才到了破庙,门前已经汪着一片雨水,不过院子里倒是还算干净。 只是过于安静了一些。 陆卿眉头一皱,符箓也立刻跳下马背,大步朝庙里冲了进去。 祝余下了马本想紧随其后跟着过去,刚走两步被陆卿一把拉回来:“你走最后。” 祝余现在可是个惜命的人,立刻从善如流跟在最后头,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走进破庙。 白日里的破庙看起来亮堂了许多,也显得更破了,在他们前一夜坐过的地方,符文瘫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刚刚被冲进去的符箓给拉起来叫醒。 只不过他人是已经坐起来了,神智看起来却并不清明,两只眼睛目光涣散无神,两个眼皮无力地抖了抖,就又重新合上了,仿佛只是人被叫了起来,魂儿却还在外面飞。 而在他身后,透过那个半截的破布帘子,神台后侧的石板上早就没有了那具尸首的踪影。 “大哥!大哥!”符箓一脸焦急,他从未见过自家兄长这副样子过,“你醒一醒!这是怎么了?!” 祝余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便径直走过去,示意符箓帮忙扶住符文的头,自己伸手四指托起符文的下巴,拇指指尖用力掐在他的人中上。 须臾,原本睁不开眼的符文眼皮颤颤巍巍睁开眼,嘴唇也动了动,像是想要跟他们说话,又忍不住两眼往后翻。 “这儿左右也没有醒神的药,只能找些冷水来激他一下了。”祝余又掐了一回人中,见作用不大,扭头对陆卿说。 陆卿耳朵里听着祝余的话,眼睛看向门外:“符箓,把你哥扔外头水坑里去。” 符箓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赶忙将迷迷糊糊的符文扛在肩头,大步走出破庙,噗通一声将人丢进外头的那个大水坑中。 符文脸朝下被丢进水坑,冷水那么一激,又呛了一下进鼻子里,果然扑腾了几下,从里面坐了起来。 这会儿他浑身上下都被那一坑雨水浸湿了,寒意透过湿漉漉的衣服传到身上,让他打着哆嗦,倒也真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还有些手脚发软,从水坑里爬出来的时候跌跌撞撞,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那边符箓见哥哥醒了,就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想要把他扶起来,却被符文虚弱挣脱,踉跄着来到陆卿面前,单膝跪地,一脸惭愧抱拳道:“爷,符文大意,着了贼人的道,请爷责罚!” 陆卿方才眉头一直微微拢着,这会儿倒是松开了些许,伸手把脸色发白的符文拉起来:“到庙里去说话。” 符文被符箓搀扶着回到破庙里,人也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看起来一脸懊丧,羞愧不已。 “昨夜我就该把爷和夫人送到驿站后便回来寻你!咱们两个一起守着八成就没事了!”符箓也跟着恼火,忍不住自责。 “你回来也没用。”符文摇摇头,“昨天晚上我一丁点儿都没敢大意,一直清醒得很,到了大约丑时,我忽然闻到一股子腥气,然后又有点香,觉着不对劲儿,打算起身瞧一瞧,结果……” 他有些恼火地攥着拳头在自己腿上砸了一记:“诶呀!我怎么就着了对方的道了!” “那你就没看到人影,也没听到什么声音?”符箓有些疑惑地问。 符文摇摇头。 祝余知道符文和符箓都是练家子,所以他们的耳力和眼力都比寻常人要好很多,假如昨夜来偷尸首的人是从庙门那边潜进来,估计一下子就会被符文发现,别说偷尸,就连脱身恐怕都没有可能。 若是根本没有人潜进破庙里来,那他所说的腥气和香气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朝前一晚他们几个藏身的神台后面绕过去。 陆卿给符箓递了个眼色,符箓连忙跟了过去。 祝余绕道神台后头,这里看起来和前一夜并没有太大不同,光线昏暗,神台后面就没有铺石板了,空间不大,除了被压得光溜溜的地面,就是一堵黑漆漆的墙,连一扇窗都没有。 那堵墙像是用夯土制成的,表面不算平滑,凑近了细看还有一些不明显的裂纹,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墙脚处似乎还有过被老鼠挖出来的洞,又被人用些泥土重新填堵回去,看起来不是特别平整,颜色和也别处略有出入。 等一下…… 祝余把刚刚挪开的视线又重新落回那个补过鼠洞的墙脚处,蹲下身,伸手抠了抠那一团补墙的泥。 她的力气不够大,抠了几下也只是掉下来些许土渣。 第11章 草胎 “夫人,这种事让我来!”符箓看出祝余想要做什么,连忙开口。 只见他蹲下身,攥起拳头就在那补鼠洞的地方捶了一记,原本严严实实堵在那里的泥巴便在这一记重锤之下明显松动了。 然后符箓三掏两掏,就把原本的鼠洞给重新通开了。 “做得好,做得好!”祝余嘴上称赞着,伸手摸了摸那鼠洞下方的地面,果然摸到了一处不大明显的凸起。 她蹲在地上,借助着从鼠洞外透进来的光线一点一点往神台方向查看。 从鼠洞到神台,乍看起来似乎地面平整,没有异样,仔细看却能看出泥土的夯实程度和那鼠洞如出一辙。 “夫人,用不用我去找个趁手的家伙过来挖?”符箓在一旁殷勤地问。 祝余对他摆摆手:“不用,你从前头出去,绕到这破庙后头,顺着这堵墙外面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根埋在地里头的竹管之类的东西。” 一边说,她一边给符箓比划了一下方向。 符箓利落地应了声,急匆匆跑了出去,祝余也绕着神像,凑近了仔细一圈圈的打量,鼻子里似乎也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 她一边绕着神台走,一边仔仔细细闻着,感觉那气息逐渐变浓了一点,越接近神像前面,就越清晰。 绕回到神像正面,祝余抬头近距离看了看前一天夜里没有太留意过的那尊神像。 前一晚以为是石刻的神像,这会儿在光照之下再一看,竟是一尊草胎泥塑,从那神像残缺了的面部分明可以隐约瞧见里面的稻草纹路。 祝余眯了眯眼,心中的猜测又坚定了一点,仰头朝神像上头看了看,心里琢磨着,两只手已经支在供桌上,想要撑起身体爬上去瞧个究竟。 “夫人且慢。” 陆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祝余扭头看他。 “符文,你上去。”陆卿先吩咐了符文一句,然后又对祝余说,“虽说能者多劳,但并非要事事亲躬。 有些事夫人只需动动嘴就好。” 符文这会儿也恢复了精神,得了陆卿的吩咐,麻利地爬上单手一撑翻上神台:“夫人,您要我做什么?” “帮我闻一闻神像脸上漏草胎的地方,有没有你昨天夜里闻到的那股子异香?”祝余朝神像脸上残缺的地方指了指。 符文凑近神像闻了闻,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从神台上跳下来,生怕迟一点自己又会被迷晕过去。 他有些担心地扭头祝余和陆卿说:“有!一模一样!就是这股子奇怪的香味儿! 爷,夫人,你们快快退后!离这神像远一点!” “不必担心。”祝余看他这般紧张,开口安慰他,“这迷香气消了,散得也快,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早就没事了,留下的就只有香料本身的气味而已。” 符文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头脑昏沉的感觉,意识到方才的反应有些一朝被蛇咬后的一惊一乍了,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从神台上跳下来。 “夫人,您懂得可真多,凭气味都已经知道这迷香的药性了!”他语气里透着满满的佩服。 祝余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迷香是什么药性。 只是昨夜那歹人将你迷翻已经是过了丑时,再过不了个把时辰就要天光大亮,搬运尸首的时间也不宽裕。 若是迷香药效持久,迟迟散不掉,那他们自己进来岂不是也要被迷晕在地? 为了不给自己添堵,就必然要用起效快,散去也快的迷香才行。” 符文听得直点头,觉得自家夫人说得十分在理,想到前一天夜里自己着了贼人的道这件事,他又冒出一个疑惑:“可是昨夜我明明十分警醒,这破庙别说门口,就是院子外头都没有人靠近过,房顶上莫说是人,就是野猫都没有半只。 为什么我会突然就被迷香放倒,为何那香气还会残留在神像的草胎上?” “这个问题,你问早了。”祝余摇摇头,指指破庙外头,“待会儿符箓回来,答案还得他来给咱们。 不过……你用不用去换身衣裳?可别着了凉。” 符文身上的衣服方才被丢进水坑里湿了个透,这会儿半干不湿的贴在身上,瞧着就很不舒服,很冷的样子。 符文摇摇头:“谢夫人关心,我没事!中了迷香之后醒过来总觉得昏沉,这样刚好提神。” 说话的功夫,符箓从外面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夫人,您让我找的东西找到了!在破庙后头大概一丈开外,真真被我在石头缝里找到了一截竹管,大概有碗口那么粗! 那竹管口上被人用一团布塞着,我趴地上瞧了瞧,里头是空心的,通的!” 符文茫然地看着自己兄弟,又看看祝余,似乎还没有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难怪你昨夜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就中了迷香。”这回推测彻底坐实,祝余长舒一口气,指了指那尊神像,“那神像是草胎泥塑,外头原本是厚厚的泥,里头的草胎却是透气的。 有人利用神像头顶泥壳脱落能通过草胎透气这一点,用空心竹筒埋在地下面,通过墙脚的鼠洞通向外面。 歹人进来搬尸首之前,先燃了迷香丢进竹筒封住口,竹筒中空,迷香顺着竹筒往透气的一头散开,正好就从神像的草胎里面冒出来,待到庙内的人被迷晕,他们再到庙里来,杀人或者搬尸。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神台里面、神像下面应该也被他们给挖成了空心的了。” 符箓一听这话,立刻跑过去,一跃上了神台,两手推着神像一使劲儿,将那神像生生推开一尺。 下面的神台上果然露出了一个中空的圆洞。 “爷!夫人!快看,真的有!”符箓两眼放光,看向祝余的时候神情愈发崇拜了。 陆卿走到跟前看了看,圆洞中间确实有一段竹筒。 “去,到外面那个水坑旁边弄些泥巴,把这竹筒用泥糊结实,再把神像一丝不差地推回原处。”他收回视线,吩咐符文符箓两兄弟。 第12章 祝二爷 “爷,既然咱们都发现了,干嘛不干脆一股脑都给他铲了!看这帮腌臜东西还怎么害人!”符箓不解,“怎么还要给他好生好样的弄回原处去?” “近来清水县一带,关于鬼仙的传闻愈演愈烈,牵扯到的人命不止昨夜我们发现的那一条而已。 那凶徒在杀人之后,夜里冒着大雨也要来将尸首运走,不希望这鬼仙庙中有人丧命的事情传扬出去,或许是为了日后故技重施。 若是我们将这些都铲了,砸了瓮,还怎么捉鳖?”陆卿冲符箓摆摆手,“快去。” 符箓这会儿也明白过来,连忙和符文一起弄了好些泥巴,趴在神台上仔仔细细把那里面藏着的竹筒堵了个结实,又将神像仔仔细细推回原处,还细心地把神台上的印记都拂去。 祝余站久了有些乏,索性在稻草上坐下来等,手肘支在腿上,手托着腮,兀自发呆。 前一晚那死者在濒死之际明明流干了身体里大半血液,但地上的血迹又很少。 昨夜祝余辗转难眠的时候还在心中揣测过,那血到底去了哪里。 今日听符文说他在闻到异香之前,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心底便大概有了猜测。 只是为什么呢? 放迷香就放迷香,却为何要加入人血,难不成这是什么奇怪的引子? 若是说剖尸验伤那些,祝余自觉手拿把掐,小菜一碟,但涉及到迷药奇毒那些东西,她可就一窍不通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符文、符箓兄弟二人已经弄好了那些,拂去手上身上的灰土,齐刷刷看向陆卿,等待他发话。 祝余起身过去看看,发现符箓还特意绕到后面,又把方才亲手抠开的鼠洞也塞上。 她暗暗惊讶,没想到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莽汉,做事倒是很细心。 陆卿站在神像前,眼睛看着前一夜陈尸的地方,若有所思,半晌也没有开口。 “爷……”符文等了一会儿,开口问,“这样一来,还要惊动这边的衙门吗?” “不用,原本想着发现了尸首,看看这边的衙门会如何处置,现如今尸首也不翼而飞,倒是不需要早早惊动他们了。”陆卿方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会儿倒是松开了眉头,回身对符文说,“你在这一带仔细查探,多去人迹罕至处寻觅,看看能否发现凶徒的藏尸处。” “那这鬼仙庙……不需要我暗中守在这里吗?”符文并不敢违抗陆卿的命令,只是有些不甘心,他的手在身侧攥紧了拳头,很显然是还在为自己被迷晕的事情而恼火,“万一那厮故技重施,咱们已经堵住了放迷香的竹筒,只要我在附近埋伏好,只要他现身,我定能将他擒获!” “这破庙周围,你打算在哪里暗中守着?”陆卿反问。 符文张了张嘴,发现这事儿他还真答不上来。 这破庙周围也没个什么遮挡,只有后头一片小树林,夜里倒算是个藏身之处,到了白日里就藏不住什么了。 破庙本身就更不用说了,说是一座庙,实际上不过是低低矮矮的那么一间夯土屋子,上头的瓦片这么多年下来保不齐都酥得差不多,也不大方便伏在上头。 “能在这破庙里面布下这样的机关,说明这一带对方比你熟。”陆卿对符文摇摇头,“你要如何在一个对方更熟的地方守株待兔?” 被陆卿这么一说,符文虽然有些丧气,却也认清了眼前的局面,点点头:“爷,是我心急了! 您放心,我必定将那藏尸地给找出来!您就等我的消息!” 说罢,他一抱拳就往外冲,刚一迈步又被陆卿扯住后衣襟拉了回来。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么半天也该清醒得差不多了,去符箓包袱里拿身干衣服换了再走。”陆卿把符文往符箓那边推了一把,有些无奈。 看得出,符文的确是憋着一口气的,急急忙忙拿了干爽衣服跑去后头换上,然后便先一步出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陆卿踱到破庙门口,朝外面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扭头对祝余说:“不知夫人可愿陪我到这附近的清水县去走走看看?” 看他那一派悠闲的样子,轻飘飘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带祝余去踏青呢。 经过前一天夜里的推心置腹,祝余自然不会拒绝,冲陆卿挤了个“诚意满满”的笑容:“乐意之至。” 陆卿回她一笑,又冲符箓吩咐道:“从今往后,在外行走时,夫人便是我身边的长史,你要唤她一声祝二爷。” 符箓从主子大婚那日就被酒席间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布衣男子一手“活死人”的本事惊得不轻,到后来发现对方竟然是刚嫁进门的夫人,就更是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前一晚看着夫人镇定地验看尸首,无论见识还是胆色都绝非寻常女子能够媲美的,心里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本就是个习武的粗人,平日里除了陆卿的规矩外向来不拘小节,也最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清规戒律。 这会儿听陆卿说以后手段厉害的夫人会以“祝二爷”的身份行事,他只觉得莫名兴奋,巴不得有更多机会开眼界,旁的全部在乎。 “是!”符箓咧嘴一笑,冲祝余煞有介事地一抱拳,“属下见过祝二爷! 祝二爷您放心,在外头只要有我符箓在,绝对能护着您周全!” “有劳有劳!”祝余也笑眯眯地同符箓还了个礼。 抛开自己想要做个富贵闲人的心愿不谈,单说陆卿这惊世骇俗的用人之道,还有他身边亲随对自己的这种态度,倒也是让祝余有些另眼相看的。 出嫁前在朔国娘家时,她也曾一不小心展露出过一些与其他女子不同的头脑和胆量,但父兄大多持得是“你一个女子又能懂得什么”的态度,压根儿不加理会,一笑置之。 那种遭人看轻的感觉着实窝火。 自己想要韬光养晦,与旁人视她如无物,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就冲这一点,她对先前陆卿给自己的差点里面偷加安神散的事情稍微谅解了几分。 第13章 十色锦 三个人,三匹马,从破庙启程,朝附近清水县出发。 这两处相去不远,大概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一路上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荒地,还有一些因为无人居住而显得格外破败的农舍。 “这里的农户都去了哪里?怎么都无人耕种?”祝余有些诧异,按理说此时已是初夏,正地里庄稼生长的好时候,可是周围看起来却十分荒凉。 “很多人都去了南境。”陆卿端坐马背环顾四周,徐徐答道,“锦国南境与澜国相邻,澜国三面环水,除了生产白脂玉石外,以捕鱼和纺织最为擅长,这天底下出名的绸缎绫罗,十有八九出自澜国。 但因他们不善耕种,又以水路居多,用以制作染料的矿石、花草便都是向锦国来买。 大约两年前,澜国向圣上进贡了一批锦缎,名曰十色锦,听说是用了特别的技艺,让那布料的色彩随移动而斑斓多变,瑰丽异常。 圣上将那锦缎赐予宫中近年来最受宠爱的端妃,端妃命尚衣库用十色锦裁制曳地八幅裙,在元日宴上为圣上献舞。 那裙角流光溢彩,令端妃恍若足下生莲,天外飞仙,惹得圣上龙颜大悦。 之后此事传出宫外,京城中的命妇贵女们便趋之若鹜,其他富户家眷也纷纷有样学样,以至于十色锦千金难求寸尺。 于是便有澜国客商到锦国来重金求购染十色锦的染料,那染料种植的人少,自然价格高昂。” 陆卿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朝廷对种粮的农户要征米粮税,而种植用作染料用途的那一类花草却因为先前少有人为之,因而并无额外加收税钱的先例,于是许多农户为了逐利,纷纷放弃种粮,开始种植染料花草。 无奈京城一带冬春寒冷,十色锦所需的染料长不出,便有人干脆跑去南边,或种植花草,或开采矿石,皆是十色锦所需原料。 后来尽管朝廷开始对那些花草、矿石也加征税款,也还是比种粮更加利润丰厚。 你瞧见的这是京城一带,还算好些,锦国北边,这样荒废的农田庄户更是不在少数。” 祝余听得直皱眉。 种植制作染料的花草牟利的事情她虽然没有见识过,但若是把花草换成种桑,那么她倒是熟得很。 不过她并没有吭声。 虽然成亲不过几日的功夫,祝余不敢说有多了解陆卿,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绝非外界口口相传的那个只识丝竹之乐的逍遥王。 那么今日他与自己说这些,应该也不是随口一说而已。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来到了清水县城门外。 和方才路上看到的萧条景象不同,这会儿太阳还没有升得多高,这县城的城门口就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推着车、挑着担,在城门外排起长队,等着查验过后好进城贩货。 祝余的视线落在了前头一个猎户模样的黑瘦汉子身上。 那猎户一身旧衣服,肩头挑着一根长木棍,木棍一端吊着一串野兔,那野兔看起来倒是肥硕得很,皮毛也油亮。 想到前一天夜里那两个烧香求神的人提到的猛兽伤人,祝余跳下马背,若无其事朝那猎户跟前走了几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挑着的那些野兔。 符箓想要跟过去,被已经下了马的陆卿用手中折扇点在腰间,便没有动。 猎户感觉有人凑过来瞧自己的猎物,扭头一看来人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公子,模样生得颇有几分俊俏,瞧着像是个殷实人家才能够供养出来的,连忙开口对祝余说:“小郎君可是想买几只兔子回去? 这兔子又肥又嫩,买回去剥了皮,烤着吃,煮着吃,味儿好着呢,补得很!” 祝余但笑不语,只是伸手摸了摸兔子的皮毛。 猎户见状忙又说:“小郎君可是看中了兔子的皮毛?这些兔子都是我用陷阱套来的,一丁点儿皮毛都没有伤到,在别人那里可不一定能买到这么完好的皮子了。 别看现在刚刚入夏,现在买回去,把皮剥下来鞣制好,制成大氅,差不多天也就凉了,刚好能穿!” “我确实想要添件大氅,”祝余点点头,“不过……这兔子的毛细软又容易掉得到处都是,我却不大喜欢。 这位壮士,你可是这一带的猎户? 不如我许你些定钱,你帮我猎头豹子,我想要件豹裘。 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猎到豹子,银子绝对少不了。” 猎户一听这话,脸上多了几分不悦,像看傻子一样地把祝余打量了一遍:“你这小郎君,瞧着也是个体体面面的斯文书生样,怎个平白无故拿我这猎户戏耍起来了! 清水县这一带何时有过豹子! 我打小就在这一带长大,牙还没长齐就开始跟着我爹进山打猎,到现在也有三十载了,莫说是豹子,就算是豹子尾巴上的毛,我都没见过一根!” 祝余闻言也有些失望,似乎有些不甘心,又改口:“要不,我给你银子,你帮我打几只狐狸,我做个狐裘也好啊!” “狐狸也不曾见过!”那猎户有些不耐烦起来,“谁不知狐裘比兔裘金贵!若是打得到狐狸,我何苦一天到晚到处抓兔子! 你这小郎君,若是没那诚意买我的兔子,就不要拿我解闷儿了!” 陆卿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看猎户被祝余惹急了,便对他笑了笑:“舍弟性子顽劣了些,壮士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帮我挑两只肥嫩的兔子,我买回去添个菜。” 猎户本也只是听那小郎君开口就是豹裘狐裘,以为对方是故意拿自己寻开心,所以才老大不乐意,这会儿一见小郎君的家人过来,不光仪表堂堂,还开口要买两只兔子,价都不讲一句,顿时心头的火气烟消云散,喜滋滋地帮陆卿解了两只肥兔子下来。 祝余也不再吭声,做乖巧状,跟在陆卿身后。 没人比猎户更知道这一带都有些什么飞禽走兽,既然这猎户说这一带别说豺狼虎豹,便是狐狸都没有半只,那荒野破庙里面有猛兽伤人当然纯属无稽之谈。 那么“鬼仙庙”的香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被猛兽叼了去的这个说法,到底是求财者为了给自己壮胆而编出来的,还是在庙里布置竹筒放迷香的歹人故意传扬出去,好让人放下戒心,这还真不好说。 毕竟人的心思最难琢磨。 同样都是“万一”,在遇到好事的时候,就总觉着“万一”那个狗屎运就砸自己脑袋上了呢? 等到面对坏事时,又会想,都已经是“万一”的事了,哪会那么巧就被自己遇见。 主仆三人牵马进城,县城里已经很热闹了,本就在城内的小贩在路边摆起了摊子,街边的商铺也大都开门迎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 祝余有些惊讶,东张西望,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 陆卿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跟着她的步调走,就多了几分闲庭信步的感觉。 “这县城从外面看并不起眼,没想到里面竟然这么热闹繁华!”祝余感叹。 “这一带方圆百里内,就只有这么一座县城,自然数这里最热闹。”陆卿回答。 祝余挑眉看他,低声问:“所以祭扫之后,我们实际上是朝着远离京城的方向又走了百余里?” 陆卿一脸坦然地回她一笑,不置可否,朝前面看了看,一指不远处一间食肆:“走,到那儿去,叫那边的厨子把这两只兔子烤了。” 第14章 鬼仙 这会儿还没到晌午,食肆里人还不多,小伙计正百无聊赖倚在门口东张西望,忽然见到有人登门,立马换了一副表情,热情地迎了上来:“几位客官里面请!来我们这儿用饭保准你们不后悔!我们店的厨子,那可是从京城里面学徒出来的,保准儿您几位吃到的饭菜就跟京城里头名厨做得一模一样!” 陆卿扫了一眼在柜台后头算账忙碌的掌柜:“怎么没瞧见你家老掌柜?” “哦,您还是个熟客!”小伙计一愣,忙说,“那还是小的眼拙了,竟然没认出您来,我说怎么方才瞧您特别眼熟呢! 贵客里面坐,这边清静,挨着窗子,还能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景儿! 老掌柜……嗨!一大早咱不说这晦气话,免得影响您的胃口!” 陆卿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追问,三人在窗边桌前落了座,他示意符箓把手里提着的两只兔子递给小伙计:“让厨子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不过剥皮的时候仔细着点,不要弄坏了。”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银饼递了过去。 小伙计一见银饼,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忙不迭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来,态度愈发热情:“好咧!贵客是要拿皮子回去有用处,小的省得! 您几位稍候,我先把兔子送到厨房去,再给几位拿壶好茶!” 小伙计手脚麻利,果然很快就把兔子送去了厨房,又端了一壶茶和三只茶杯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正准备要离开,忽然被陆卿叫住。 “一大早也没有什么客人,不如在这儿陪我们聊聊?”他示意符箓倒茶,自己和小伙计搭讪。 小伙计本也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再加上方才的银饼子揣在怀里沉甸甸的,他偷瞄一眼在柜台后头拨算盘珠子的新掌柜,点点头,堆起一脸笑:“成啊!贵客不嫌我聒噪,我巴不得陪您说说话,帮您解解闷儿呢!” “我之前来过你家店几次,和那老掌柜也算有些交情。”陆卿从符箓手里接过茶盏,“你方才说担心提起来晦气,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客官,您……这是百无禁忌?”小伙计也知道对方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那么多银子,必然是想要打听什么,本还暗暗揣测着,怕对方问起什么自己不好乱讲的东西,一听他只是想问老掌柜的事,松了一口气,“其实啊,我们老掌柜他死了,就前阵子的事儿! 您要是早来个月余,还能瞧见他呢!” “我记得你家掌柜虽然上了点年纪,身体倒是一向不错的,怎么会突然死了?”陆卿面色微变,“难不成……你们这县城里闹了什么瘟病?” “贵客莫慌,您看那外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像是闹瘟病的样子么?”小伙计赶忙摆摆手,指指窗外,“所有人都好得很,老掌柜他……他死得有点邪性,所以我刚刚才不敢跟您几位面前提,怕听了之后心里头犯忌讳!” “哦?”方才一直没有吭声的祝余,这会儿刚好接上了话,一副很有兴致疑问究竟的模样,“难不成,这光天化日,你们这县里头还能闹了什么妖魅邪祟不成?” 小伙计忙不迭冲摆摆手,朝另外一边的新掌柜迅速瞄了一眼:“贵客,可不敢这么大声说!” 他蹲在桌边,手里拿着粗白布假意擦拭着,小声对陆卿说:“贵客应该不是本地人?打哪儿来?一路上可听说过我们这边有个’鬼庙’?” 祝余摇摇头,陆卿也没有吭声。 小伙计忙说:“就是离我们县城十几里开外,有一个山神庙,原本已经荒废了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近些时日倒是忽然又香火多了起来。 有的人去求财,没多久就天降横财,有的人也去求财,结果非但没得着金银财宝,还把命给搭进去了。 后来听人说,那山神庙应该是荒废了之后,被什么妖物给占了,那东西能让人发财,也能让人横死。 要是命里有那个财气的,就能够发财,要是命里本没那财运还要硬求的,就会死于非命。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这么邪门儿?”祝余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又问那小伙计,“那你们之前的老掌柜,也是跑去那里许了愿了?” “这事儿我也是自个儿瞎猜的。”小伙计讪笑,“去那里求财的,谁也不愿叫人知道,外头都说那庙邪得很,谁去那里求财,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心术不正,想要那来路不明的横财么! 不过我们那老掌柜平时小里小气,大概两个多月前,有一天,他一弯腰,您猜怎么着? 当啷一下,从他怀里掉出一锭银子来! 这么老大!” 小伙子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一锭银子的大小:“不怕几位贵客笑话,我打记事起,那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全须全尾的银元宝!” 祝余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虽说表情上的反应是略有夸大的,算是为了迎合一下小伙计的情绪,但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要知道,寻常百姓买一斗米不过十几钱,买一匹做衣裳的粗布不过百来钱,全家起早贪黑操劳营生,也只能赚到不过二百钱,在手里还没等攥热就又拿去换了衣食。 穷苦一些的人一辈子连银角都没有摸过,别说银锭了。 小伙计在食肆里谋生,来往食客当中自然有出手阔绰的,不过从他方才看到陆卿给他那一两重的小银饼时脸上惊喜的表情,不难想见一枚十两银锭会让他感到多么惊诧。 “那老掌柜……是怎么死的?可是死在了那‘鬼庙’里头?”祝余压低声音,问小伙计。 “那自然不会!若是真死在那庙里,估计也就不会再有人不信邪了!”小伙计摆摆手,“最开始的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外头都说,那鬼庙里的鬼仙吃人不吐骨头,之前也都是如此,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就再找不见了! 后来家里头到处找,还真给找到了,说是在一棵被雷劈死的空心老树的树干里头,那人啊……” 小伙计打了个哆嗦,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浑身上下干巴巴的,惨白惨白,就好像被人都给榨干了似的! 反正旁人都说,老掌柜肯定是不敬鬼仙,惹恼了鬼仙,求财不成丢了命。 要我说啊,还是命里有没有财运的说法靠谱点儿! 我们那老掌柜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命,没有那么大的福气,偏偏要求那么大的财,实在是还不上愿,倒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第15章 美酒 “他们?”祝余敏感地抓住了小伙计话里面的关键,“他们是谁?” 小伙计咧咧嘴:“这种事儿,贵人觉着听着都犯忌讳,晦气得很,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平时日子过得寡淡,不就指望点儿谈资解闷儿呢么……” 祝余听他这么说,也笑了:“巧了么这不是!我这人百无禁忌,就是怕闷! 那你说那鬼仙庙求财,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发横财,发横财的可是你们清水县的?” “那我倒不知,都是口口相传,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只说人家不但好得很,还凭空得了许多银两!”小伙计似乎对那横死的老掌柜也并没有几分同情,语气轻飘飘地说,“要不我怎么说是老掌柜没有那福气呢! 亏得那日我在店里头招呼客人,听说啊,跑去城外看他死状的,回来都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估摸着是挺吓人的……” 正说着,那边在柜台里拨弄算盘珠的新掌柜忽然冲小伙计招了招手。 小伙计赶忙给祝余赔了个笑脸,跑了回去。 新掌柜也冲这边殷勤地笑了笑,转脸问小伙计:“你别一大早光在那儿打扰贵客用饭! 卢记酒坊送酒的伙计怎么还没来? 他们家这酒都已经拖了好几天没给咱们送了!再耽误下去,咱们店里可就没酒可卖了! 趁着这会儿店里没什么人,我在这边招呼着,你赶快去卢记催一催!” 能在店里面揣着赏钱跟客人闲聊,谁会愿意出去跑腿儿。 小伙计一听这话,顿时苦了一张脸,但他又不能违抗掌柜的吩咐,只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小跑着出了食肆。 小伙计走了没多一会儿,食肆里又来了两个人,一副惺忪的眉眼,一看就是嗜酒的酒蒙子,也是店里老主顾了,和那新掌柜都已经十分熟稔。 “掌柜的,上酒上菜!还按老样子来!”其中一个人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就先开口喊了起来。 掌柜也不敢怠慢,赶忙端起笑脸招呼,到后厨吩咐了一下“老样子”的菜品,又到后头去,过了一会儿抱出来一只小坛子和一碟卤肉。 “二位,酒来了,菜我也先端上来一道,您二位先喝着吃着,其他的我一会儿也都给送过来!”掌柜把酒菜放在桌上,嘴里招呼着。 那两个熟客看到他抱上来那个看起来很旧,表面都没有什么光泽了的小酒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惊讶:“这是什么?这酒坛子看着可不像是卢记的东西啊!” “是这么回事儿,那卢记都好些天没来给我们店里送货了,之前送来的早就卖得七七八八。 您这是来的够早,我们店里头的酒都已经所剩无几,但好歹还有,若是卢记再不送货,恐怕明日不光我们家,整个县城的食肆都没有酒卖了! 这都是最后两坛了呢!”掌柜唉声叹气地向他们解释。 那两人一听,倒也没再说什么,酒蒙子最在意的还是酒,只要能喝得上,是哪里送的货倒也不甚在意。 只是那酒坛看起来有些旧,上面还落了些灰尘,他们当中一人拉过小酒坛,有些嫌弃地把上面的灰尘吹掉,将坛口的封纸扯开。 一股酒香顿时飘散开来,不光两个酒客闻到了,就连坐得不远的陆卿和祝余他们也都闻到了。 祝余吸了吸鼻子,她不是个酒徒,但却也能感觉到这酒怡人的香气。 只是这酒香当中,似乎夹杂着某种别的香气,很淡,若隐若现,但是又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祝余微微蹙眉,努力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这种气味。 那两个酒客估计也没想到这酒闻起来那么香,原本对又脏又旧酒坛子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忙不迭倒了两杯一饮而尽,随即发出了满足的轻叹。 两人原本还打算在下酒菜没有上齐之前等一等,这会儿被这一杯酒勾着,肚子里的酒虫都已经耐不住了,菜也不等了,径自喝了起来。 二人一边惊叹着这酒的口感有多绵滑,入喉有多柔顺,这一坛酒还没有喝完,便着急开口叫掌柜把剩下的也给他们留着。 祝余把视线收回来,看了看陆卿,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符箓:“想不想喝一杯?” 符箓愣了一下,又看看陆卿,见陆卿也没有吭气,便点了点头:“想啊,那自然是想的!” 此时正好之前叫小伙计拿去厨房的兔子也被做好了,连带着其他小菜一起被掌柜送了上来,听见他们的话:“几位客官是还需要些旁的东西?” “方才那酒,我们也想要来一坛。”祝余对掌柜说。 掌柜面露难色,方才那两个熟客说让他把余下的酒也留给他们,他是听到了的,这会儿一坛酒两家要,也让他有些犯难。 陆卿捏了个小银饼递给掌柜:“掌柜的,这天日渐炎热,实在是口干得厉害。” 掌柜一瞧那银饼子,顿时什么纠结都没有了,往袖子里一塞,笑道:“客官稍候,我这就帮您拿过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酒被拿了过来摆上了桌。 祝余把酒坛子拿过来,距离近了一些,方才还很缥缈的香味儿也愈发明显起来。 她对陆卿点点头,把酒坛子递了过去。 陆卿伸手接过,在这酒坛上果然残留着淡淡香气,与之前破庙里的极其相似。 他把酒坛放在桌面上没有再碰,三个人若无其事吃着菜。 另外那一桌的酒客倒是越喝越来劲儿,没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就把一小坛酒都给喝完了,两个人喝得红头涨脸,意犹未尽。 “掌柜的!再拿酒来!还要方才那种!”其中一人满脸通红,粗着嗓子招呼掌柜,明显已经上了酒劲儿。 掌柜的被他这一嗓子也吓了一跳,上前赔笑脸:“二位今天真是好兴致啊! 但是实在不巧,方才本店最后一坛酒,刚被那边那桌贵客给买了去,店里头这会儿没酒了。 不过您二位别着急,我家的伙计已经去卢记催了,说不定啊,这会儿卢记送酒的车就已经走到半路上了! 二位先慢慢吃,稍等片刻……” “不不,今儿我不要卢记的!平日里喝的都是卢记的酒,没想到忽然尝到这样的好东西!”红脸酒客拿起桌上的酒坛子抱在怀里拍了拍,“就要这种!不要卢记!” “客官,客官……”掌柜苦着脸打商量,“要不这样,我叫厨子再给您加个小菜,您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卢记送酒来了再接着喝? 这种酒我们店里头真的没了……” “我都说了不要卢记……”那酒客不悦地咕哝着,眼睛朝旁边陆卿他们那桌一瞥,“欸!他们那边不是还有一坛!我瞧着那封纸都还没开,不如就卖给我! 等卢记送酒过来,你再卖与他们不就好了!” 第16章 只此一家 那酒客嗓门儿很大,这么一嚷嚷,都不需要掌柜过去帮忙传话,祝余和陆卿都听得一清二楚。 掌柜这会儿也很为难,他知道酒蒙子喝点酒就容易来劲,眼看那酒客是不续上酒便不甘心,怕他闹起来不好收场,再一看陆卿他们那一边的三人,有两个瞧着模样俊朗,温雅气派,看起来像是可以打商量的。 可是剩下那一位…… 他看了看符箓,觉得那位的模样犹如金刚在世,莫说是上前去打商量,就是多看上他几眼,掌柜的心里都打突。 更何况,方才买酒,那边的贵客给了自己一枚银饼子,既然收了人家的赏钱,现在无论如何他也张不开那嘴去叫人家把酒让出来。 正在他左右为难,纠结万分的时候,那刚刚还在高声嚷嚷的酒客忽然打了个晃,一头栽倒在地,动都不动一下了。 这下可好,和他一桌喝酒的另外一个人吓得脸一瞬间由红变白,从凳子上崩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酒有问题?那酒有毒?!” 掌柜本来也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嚷嚷,更是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忙不迭摆手:“这话可不敢乱说!酒怎么会有问题!” “就是有问题,王兄他素来海量,平时就算不是千杯不倒,也绝没有喝这么一点点酒便倒了的道理! 我就说怎么今日忽然没了卢记的酒,换成了这种,果然是有问……” 那个“题”还没来得及嚷嚷出来,这人也忽然身子一软,也倒了。 掌柜这会儿简直吓掉了魂儿,本能地朝一旁连连退开几步,两只手举在半空中,说话都没了正常的调调,声音直打哆嗦:“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好端端的怎么就……” 祝余起身,大步朝那两个倒地不起的酒客走过去。 如果是寻常时候,她绝对不会想给自己揽这种瓷器活儿,可是现在不同,那酒坛上有迷香的气味,她必须看看这两个酒客到底是什么状况。 “客官,您……您这是……”掌柜见她走到两个酒客跟前蹲下,结结巴巴开口问。 祝余没有理他,一只手抓过先倒地的那个酒客手腕,将两指熟练地搭在上头。 陆卿和符箓也都安安静静看着她,等她开口。 过了一会儿,祝余松开那人的手腕,伸手扒开眼皮瞧了瞧眼珠,又用同样的方法查看了另外一个酒客,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掌柜莫慌,这两位只是醉了,没有大碍。”她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指尖,重新回到桌旁坐下。 “醉了?!”掌柜有些错愕,但同时也安下心来,扶着胸口,顺势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估计是方才猛一下被吓得不轻,这会儿腿都软了,“那倒是稀奇了!这两位也算是我们店的熟客,以往这样的小酒坛子,不喝个两三坛都不尽兴! 谁能想到今天,才这么一小坛,两个人就都醉倒了!” “这酒过去都没有醉倒过人?” “唉!”掌柜心有余悸,加上祝余刚刚查看那两个酒客,帮了他的大忙,这会儿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不瞒您说,若不是卢记酒坊迟迟没有送酒过来,我压根儿都不知道这店里头还有这么两坛酒! 这不就是赶巧儿了么!卢记的酒卖光了,这两个老主顾要喝酒,我在后头翻翻找找,一共就找到这么两坛,被塞在犄角旮旯里头,感觉有日子没被人碰过了。 不是为了店里的生意,我也不会拿出来! 这下可好,幸亏贵客您帮我查看他们的状况,不然我今日怕是满身张嘴也说不清楚。 呆会儿等伙计回来了,我赶紧让他去医馆找个郎中来,可万不能因为这一坛子酒,再赖上了我们店!” 正说着话,被他派出去的小伙计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估计一路都跑得很急,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边的一张桌子一个劲儿喘,说不出话来。 掌柜见状连忙招呼他:“回来得正好,快去医馆找个郎中来,咱们店里有人醉得不省人事了!” “掌柜的,醉了就让他醉一会儿!”小伙计缓了一口气,摆摆手,“之后再想醉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这猴崽子说得什么浑话!”掌柜一听他这么讲,赶忙叱道。 “掌柜的,咱们店这酒算是送不来了,那卢记出事了!” “卢记出了什么事?”掌柜有些惊讶,连忙问。 “我刚才去他们家的酒坊,发现那里面除了两个臊眉耷眼的伙计,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家酒窖里面的酒,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变成了酸臭的! 有一个伙计以前经常来给咱们送货,他偷偷跟我说,他听卢家管事的儿子说,卢家的酒曲也都坏了,就连母曲也都坏了!” 掌柜的听了也吓一跳,他虽然想过卢记反常得没有按时送酒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还有,我听说啊,掌家的卢家大爷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露过面了!”小伙计缓过来一点力气,往掌柜这边凑了凑,“听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踪影了! 外头的人都说啊,他好像是跟老掌柜一样,都是去了城外那个鬼——” “好了好了!快别说些有的没的!”掌柜的嫌小伙计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胡说八道惹麻烦,赶忙掐住话头儿,顺便轰他,“去去去,快去找郎中!” 小伙计本来正在兴头上,被支走了也是不大乐意,噘着嘴跑走了。 不过他也的确是个麻利人,没多大功夫就把郎中带了回来,又按掌柜的吩咐,去后头给祝余他们换了一壶热茶。 等小伙计端着茶壶回来,陆卿冲他招招手:“你方才说卢记酒坊出事了,以后想喝醉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何解?” “客官不是我们这边的熟客吗?竟然不知此事?”小伙计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又自己找了个解释,“哦,我知道了,您是过往商客,经常途径我们清水县,对?” 陆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了,您认得我们老掌柜,却不知道这卢记的门道!”小伙计偷眼瞄了瞄在那边招呼郎中的掌柜,“这卢记啊,是我们清水县这一带唯一的一处酒坊,我们这边食肆、酒楼里头能卖的酒,就只能是卢记的,别家可不许随便酿酒售卖!” “哦?这是为何?我可不记得朝廷有不许百姓私自酿酒、开酒坊的规定。”陆卿扬眉,语气里满是狐疑。 小伙计十五六岁,正是受不了别人质疑的年纪,一听他这个调子,立刻说:“真的!我诳您又没什么好处! 这朝廷没说不许,但是在清水县那就是不行,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除了卢记,还有没有谁家能酿酒贩酒的!” 第17章 暗潮 “既然只能那个卢记酿酒,这又是什么?”祝余在一旁顺势开口,指了指桌上还未开封的那坛酒,“方才那边两个都被醉倒了,不是酒,难道还是醋不成?” “这个啊……”小伙计挠挠头,表情略带几分困惑地看着桌上的酒坛,随即恍然,“哦!这酒竟然被掌柜的翻了出来!我差一点都把它忘了! 这是老掌柜之前从一个挑着担子贩酒的人那里买来的,估摸着也是后搬来清水县这一带的,还不知道我们这边的规矩,还跑来我们店里兜售。 老掌柜瞧见了,八成是有心帮他,就赶紧把他拉到后头,估计是同他说了规矩,酒也买了下来,然后打发他回去了。 之后我可就再没瞧见这人来卖酒!” “老掌柜从那人手里买了多少酒?之前也有把人醉倒的事吗?”祝余朝郎中那边瞄了一眼。 小伙计咧咧嘴:“那酒当初买了两筐,我记得瞄了一眼,约摸有那么七八坛子,买回来就被老掌柜收了起来。 之前这酒老掌柜也没敢拿出来卖过,谁也不知道酒劲儿竟然能大到这个份上! 不过这两位倒也不亏,毕竟卢记那边突然闹了这么大的变故,往后什么时候清水县能买到酒都还不知道呢,他们也算过了把大瘾!” 这边他们和小伙计聊了几句,那郎中也已经查看过两名酒客,确定他们真的是醉酒而已,一脸无奈地坐在桌边给掌柜的写醒酒汤的方子。 “这也是稀了奇了!”那郎中一手捻着胡须,一手写方子,瞥一眼醉酒不醒的两个人,“那卢记的酒素来寡淡,从不曾见过谁喝得醉成这样过! 瞧他们俩的样子,倒好像是把多少年的陈酿给当做新酒喝了似的!” 掌柜听了这话,偷偷挪了半步,把身后桌上的酒坛子挡住,不想叫那郎中瞧见。 郎中倒也没多留意,写完方子,收了诊金便走了。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陆卿等人也没打算再继续吃饭,起身准备离开,刚送走郎中的掌柜连忙叫小伙计把包好的兔子皮毛送了出来,看陆卿要带那坛酒走,赶忙又找了一块粗布,帮他把酒坛子包了起来。 “客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把包好的坛子递到陆卿手中,看在之前那个小银饼的份上,低声提醒,“在这清水县地界,那卢记您惹不起,我们也惹不起。” 陆卿倒是从善如流,点点头,接过酒坛子回手递给符箓,带着祝余一同走出食肆。 三个人又在县城里转了转,找了个地段颇为热闹的客栈歇脚,符箓把兔皮和酒坛子放下便又匆匆离开,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祝余坐在桌旁,端详着桌上的小酒坛,鼻息之间依旧能闻到那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但从方才在食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自己没有感到丝毫的头昏脑涨或者昏昏欲睡,这倒也证明了此前的猜测——迷香的香气非常持久,但迷药却散得快。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陆卿:“您之前常来这清水县?” 陆卿睁眼看看祝余:“此前从未来过。” “那您如何知道那食肆的掌柜是新来的,过去的老掌柜不在了?”这个回答令祝余十分诧异。 陆卿嘴角勾了勾:“那食肆外面的酒旗很旧,就连门槛都磨得发亮,必然是一家老店。 我们进门时,掌柜在柜台后头点账,钱匣的钥匙却要反复确认才找得到。 食肆掌柜不可能年纪太轻,既然那个掌柜对店里的一切还不够熟悉,自然是过去的老掌柜出了什么状况,临时找过来的继任。 所谓兵不厌诈,不诈一下,又怎么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祝余没想到进门那一瞬间,面对着小伙计热情的招呼,陆卿竟然不动声色地留意到这么多细节:“那若是猜错了呢?” “那就说自己记错了,把那里错认成了别家。”陆卿把桌上的小酒坛拿在手中把玩着,神色怡然。 祝余没再说话,她觉得这个清水县一带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最初的揣测出入很大。 原本她以为陆卿把自己拐出来,是因为有人在这一带打着怪力乱神的幌子,以“鬼仙驭财”之名,行杀人害命之实。 毕竟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此事会惊扰惊扰百姓,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往大了说,历朝历代,凡是想要找个由头搅动浑水的人,多少都喜欢搞点鬼神天命之说。 然而到了这会儿,结合此前种种,祝余直觉这清水县的“水”,远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深。 而陆卿想要查的,也绝非一个“鬼仙”那么简单。 那个“鬼仙庙”里的尸首被人放光了血,迷翻符文的迷香夹杂着血腥气。 清水县中有个谁也惹不起的卢记酒坊,酒坊掌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疑似与食肆老掌柜一样去过“鬼仙庙”。 明明谁都不敢售卖卢记酒坊以外的私酿,食肆老掌柜却从一个“不懂规矩”的生面孔那里买了七八坛酒。 酒肆从未出售过老掌柜购入的私酿,到最后七八坛却赫然变成了仅剩两坛。 而这来路不明的私酿酒坛子上,同样沾染着鬼仙庙里迷香散去后残留的异香。 所有一切仿佛被一串无形的钩子牵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环。 而这环内也同样迷雾重重。 这清水县虽说不是什么重镇要塞,但也算是距离京城只有百十里地的皇城脚下,纵使祝余涉世未深,也明白单凭那卢记掌家一个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垄断这一带的酒坊生意。 那么背后牵扯到的,自然是官府。 只不过是清水县衙,还是京兆府,就不大好说了。 祝余想起喜宴那晚,陆卿请京兆府借仵作、推官帮忙查验中毒护卫的时候,在场的京兆尹脸色是何等为难,第一反应竟是看向了鄢国公。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把心一横开口站了出来。 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祝余意识到之前陆卿对自己说的话还真是没错,这皇城之下暗潮汹涌,逍遥王一门也被裹挟在这暗潮之中。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想要过不劳心费神的安闲生活,首先就要确保逍遥王府上下平安。 在一道圣旨把她拴在绳子一头之后,只要绳子另一端的陆卿处境复杂,自己的日子就注定简单不了。 第18章 香饵 祝余兀自烦恼着,忽然看到陆卿从桌上取了一只茶盏,撕开酒坛子的封纸,满满地倒了一杯酒。 那酒汤很是清亮,丁点儿浑浊都没有,在白瓷茶盏中呈现出浅浅的琥珀色。 就只是倒入杯中而已,祝余就已经闻得到一股柔和浓郁的酒香,让她这个不懂饮酒之道的人都能够凭直觉判断,那茶盏中的酒必然是上品陈酿。 然后她便看到陆卿捏起茶盏往嘴边送了过去,喉头一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别——”祝余情急,连忙伸手想要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瞪大眼看着他喝了那杯酒。 陆卿放下茶盏,挑眉看祝余:“怎么?夫人有兴致与我共饮?” “我惜命。”祝余毫不犹豫地摇了头:“您实在不应该喝这来历不明的酒。” “因为这酒坛上沾染了和鬼仙庙里同样的香气?” 祝余点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陆卿却笑了:“所以夫人认为那暗中的‘鬼仙’是在无缘由的随意杀人?” “当然不是。”祝余回答得十分干脆,“若是酒坛上没有破庙里相同的异香,那这事还说不准。 前一夜符文留在庙里守着那具尸首,最后只是中了迷香昏死过去,对方并未伤他分毫,这便看得出来,那暗中的凶徒并非随意杀害无辜之人,不论鬼仙庙里有几条亡魂,这其中必然是存在某种牵连的。” “夫人所言极是。”陆卿颔首,“所以这酒不过是幕后之人准备好的香饵,香饵要挂在鱼钩上才能钓得到鱼。 那钩显然在鬼仙庙中。 现在我在清水县,酒在我手里,没了钩的香饵就不再是饵,而是珍馐美馔,你我只管享用便是了。” 说着,他又倒一杯,似笑非笑看着杯中的珀色琼浆:“看这色泽,还有那酒香,估摸着要在窖里封存十年有余。 如此看来,这里头的仇怨不仅深,日子也颇有些久远。” 祝余不得不承认,陆卿这番话不无道理,但依旧对他行事之大胆而感到大为惊异。 好在陆卿并没有把他倒出来的第二杯酒喝掉,就只是放在一旁,否则酒里有没有毒暂且不算,就是像食肆里那两个酒客一样醉得不省人事也是不行的。 又过了一会儿,符箓回来了,手里头大包小包拿了许多,一进门就献宝似的把东西一股脑堆在桌上。 “爷,夫人,东西我都买回来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对面前的两位主子说道,“方才我在这清水县里打听了一大圈,那家食肆的掌柜和伙计还真没诓骗咱们,这县城内外,能够酿酒贩酒的就是卢记酒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卢记果真出了事,母曲和酒都馊得馊臭得臭,卢记掌家不知所踪,酒坊外头围满了上门讨要钱款和酒的商铺伙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 我本来还想在那边再多瞧一会儿,结果来了几个衙差,说是要把卢记的管事和卢家的人都带去衙门里头问话,我怕继续留在那边太惹眼,便离开了。 之后便到街市上去,依着爷的吩咐,买了些吃食糕饼回来,都在这儿了!” “街市上如何?”陆卿随手拿起一包点心看了看。 “瞧着是挺热闹的,可走上一圈,发现铺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 符箓指了指那几包东西油纸上面的章子:“街东头一家李记糕饼,走到街中间就又看到一家,再走到街尾,竟然还有一家。 还有瓠羹店之类也是如此,看着左一家右一家,仔细一看招牌,都是同一家! 那街市上人多是多,可是一个沿街兜售的小贩都见不着。 这地方可真是奇了怪了。” “别的行当可有什么卢记类似的遭遇?” “不曾有过。我买东西的时候与店中伙计攀谈过,似乎整个清水县里唯独卢记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陆卿满意地点点头,从那些点心吃食里面挑了几样递过去:“做得不错,拿回房中吃些东西,歇一会儿。” 符箓被打发走,陆卿把余下的几包吃食拆开来摆在桌上:“夫人方才在食肆里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该饿了,快吃些东西,也不枉为夫特意叫符箓去买回来。” 祝余抬眼,对上陆卿的视线。 陆卿的一双眼睛生得好看极了,眼角微挑,似乎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双眸深邃,似有隐隐波光,盯着人瞧的时候,难免把人瞧得心旌摇曳。 而此刻,祝余却稳得很。 那一双眼睛的眼底全无温度,所有的笑意和波光不过是浮在表面罢了。 祝余没瞎客气,从他手中拈起一块点心尝了尝,算不上可口,倒也不难吃,在这样的一个县城里也没办法要求太多。 顺便她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 陆卿瞧她自顾自吃喝起来,嘴角一挑,笑道:“成亲那日夫人还拘谨得很,今日倒是自在了许多,这让为夫心里备感安慰。” “那是自然,刚买回来的糕饼,吃起来确实要比事先备下的安心。”祝余回他一笑,意有所指,“再说了,就算是田舍汉家中的牛马,耕作前也得喂足了草料才成呢。” 听她这话,陆卿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夫人切莫妄自菲薄,眼下诸多事情,我可还得仰仗着你呢。” 祝余相信他这话说得倒是颇有几分真意。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有了底。 自己这位夫婿虽然顶着个“逍遥王”的名头,却与外界传闻截然不同,看着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不甚在意,散漫得紧,实则却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主儿。 光是那日面对鄢国公的发难却仍能淡然处之这一点,就已经算是个狠人了。 祝余无法看穿陆卿的心思,但那夜二人话说得倒也足够坦诚,让她知道陆卿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这也是她现如今松弛下来的原因。 当一个人从夫婿变成了上司,那她需要知道的就只是对方的诉求,然后去完成任务。 坦诚需求,各取所需,这比揣测一个人的真心来得简单许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想到这里,祝余意识到一个之前险些被自己忽略了的问题。 第19章 随从 “这鬼仙庙一案,恐怕绕不开清水县衙?”祝余把手中的茶盏放回桌上,咽下口中的点心,开口问陆卿。 “确是如此。”陆卿回答。 “早先您说要我以长史的身份在外行走……”祝余皱了皱眉,“可我一无告身,又无腰牌,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若是被衙门的人质疑,那该如何?” “夫人多虑了,有我在,没人敢质疑你的身份。”陆卿微微扬起下巴,说话的语气随意之中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夫人倒是提醒了我,若要名正言顺,的确还是要有敕牒、腰牌傍身才更加稳妥。 这倒也不难,待这次回京城之后,我去帮夫人讨来便是了,下次再随我外出时……哦,差点忘记了,夫人说过,你向往的是内宅寻常妇人的活法儿。 那此事就容后再议!” 祝余刚刚吊上来的一口气,随着他的后半句话又落了回去。 两个人都吃了些东西,陆卿起身回房,叮嘱祝余稍作休息,一个时辰后在客栈门外等着自己。 祝余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索性靠在床边小憩,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起来整理衣装,重新绾好幞头,便下楼去。 到了客栈门口没有瞧见陆卿,只看到一个背着箱笼的黑脸汉子正在一旁歇脚。 她只好在门边等着。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陆卿来,祝余多少是有点着急了,转身打算回客栈里头去找他,却瞧见一旁那个黑脸汉子正看着自己。 那人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皮肤看起来很是粗糙,胡子拉碴,站在那里背着个箱笼,姿态也有些佝偻。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毫不避讳地一直盯着祝余。 那脸看起来很陌生,但是那双眼睛,方才垂着眼皮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与自己直视,分明就是陆卿的眼睛。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果真不假。 祝余一愣,怕自己表现得过于惊讶会引来旁人的注意,尽量一脸平静,却仍旧忍不住仔仔细细把面前的陆卿打量了一遍。 陆卿站在那里,背着箱笼,一副老实巴交随从的样子,任由祝余端详自己。 本以为她会忍不住问点什么,却见祝余迅速把自己端详了一番,便冲自己勾了勾手:“走!” 他略微一愣,低下头不让旁人看到诧异过后眼中的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街市上和符箓说得一样,两边林立着许多店铺,仔细一瞧不难发现来来回回的招牌始终就那么几家。 这会儿街市上人不少,不过买东西的却不多,大多数人都急急忙忙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街旁店铺门口的小伙计,人走不掉,但瞧那伸长脖子张望的样子,倒像是魂儿都跟着别人一起跑了似的。 祝余经过一间铺子前,开口向门口的小伙计打听:“小哥,这些人都是干嘛去啊?为何如此热闹?” 小伙计瞥了一眼,一看是个白面少年郎,身后还跟着个背箱笼的随从,一看就是不知内情的外乡人,便说:“他们啊,都奔着瞧热闹去的! 我们县城里有个卢记酒坊,之前横行霸道,欺行霸市,现在出了事,方才一群人拿着爆竹、纸炮那些,要去卢记门前放呢!” 祝余一听“卢记”二字,心中便有了想法,当即谢过那人,和身后的陆卿交换了个眼色,二人顺着人头涌动的方向,跟着一起朝那卢记所在的地方走。 县城毕竟不大,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卢记酒坊外头。 卢记酒坊规模不小,盘踞在县城东南一隅,大门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门口挂着一排酒旗,在风中摇曳着。 祝余不禁在心里面感叹,这卢记出事是多么的毫无征兆,又是多么的势如山倒,这些堂皇的酒旗尚且完好如新,卢家的势力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卢记酒坊门前的空地原本应该是比较宽敞的,但是这会儿已经挤满了人,只在门前让出了一小片的空地。 随着人越聚越多,酒坊门口的空地越缩越小,人群逐渐朝大门口靠拢过去。 酒坊门里面的小伙计也不敢再趴在门缝里偷看,急急忙忙想要把大门关紧。 估摸着是这个举动激怒了外面的人,有人立刻冲上去阻拦,门内门外闹作一团。 祝余觉得这架势看着不对,便没有跟着往前挤,扭头问一旁的人:“不是说都跑到卢记门前敲锣打鼓放爆竹的么?这怎么一个也没瞧见?” 那人瞥他一眼,有些不悦:“去去去!想看人放爆竹敲锣打鼓,你去卢家宅子外头看!我们这都是来找卢记讨要买酒的货钱的!” 祝余有些无奈,谁能想到一个卢记出了事,竟然门前的“热闹”还能够“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二人只好又打听了卢家宅子在哪里,一路摸了过去。 果然这边的气氛就热闹得多,一群人围在门前,有人点燃一支爆竹,随着一声炸响,周围一片欢腾。 看得出来,这卢记上下原本在清水县着实惹恼了许多人,这会儿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而卢家大宅只是紧闭着大门,根本不敢出门理会。 很快,热闹的人群就开始有些变了味儿,很多人从卢记那边涌了过来,把那些单纯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挤到一旁,径直冲向卢家门前。 “卢记的管事说了,他们那边只管酿酒,银钱都是卢家大爷自个儿保管的!那一准儿是在家里头! 现在卢记没有酒可卖了,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再把货钱给吞了!”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嚷嚷着,周遭立刻有人应声。 这群人可比方才看热闹燃爆竹的凶悍多了,一群人挤到门前便开始动手砸起门来。 尽管卢家大宅那两扇大门瞧着颇为堂皇阔气,也很有厚重感,但仍旧架不住这么个砸法儿,没多大功夫里头的门闩就被他们给撞断了。 两扇大门大敞四开,门外的人,甭管是讨债的,还是看热闹的,都一股脑往宅子里涌,门内的管事大惊失色,一边往里躲,一边赶忙吩咐一个仆人从后门跑出去报官。 第20章 现世报 祝余这会儿被夹在人群当中,身不由己地往卢家大宅里头挪动,好在陆卿挡在她身后,两条手臂不着痕迹护在两侧,没让她被一旁的人推搡着。 一进了那大门,扑面而来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不大好闻。 祝余皱起眉头,周围也有人抱怨这宅子里难不成死了猫狗,怎么会这么臭。 卢家的家丁、仆人们一脸慌乱地瑟缩在一旁,看着倒好像没有受到这股子臭气的困扰似的。 这么多人涌入卢宅,很快这里就乱作一团,有的人直接冲进去想要寻找金银,有的则干脆抱走花瓶玉石之类。 起初卢家的家丁还试图阻拦,后来实在拦不住,管事只能出来告饶,说主家让他告诉大伙儿,东西拿就拿了,切莫惊吓到后宅女眷,也不要伤人。 很快卢家就变得一团乱。 卢家人都躲进了一个偏院,所有的护院都在那里守着,生怕有人冲进去伤人,其余就再无人顾及。 眼见着原本阔气雅致的庭院很快就被人翻了个乱七八糟,摸不着古董花瓶那些之前摆件的人,搬了红木家具也要走,总之决不能空手而归。 这些人有的手里好歹还攥着个书契,有的就空着手进去搬东西,也都没有人过问。 祝余觉得在这种混乱下什么也做不了,示意陆卿往外走,两个人趁卢家宅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回到前院,这会儿前院里头已经一个卢家的下人都看不见,估计都躲起来了。 门外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跑进来,祝余眼尖地认出了方才被管事派出去的那个小厮,这会儿他缩在门口的柱子后头,连大门都不敢进。 祝余连忙过去,那小厮见有人冲自己来,吓得连连后退,生怕对方找自己的麻烦。 祝余哪能给他这种机会,几步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把他重新扯到一旁的大柱子后头。 “你不是去报官了吗?官府的人呢?”她低声问那小厮。 那个小厮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本来吓得半死,一听祝余这话似乎又不像是来上门找麻烦的,再瞧她生得面善,这才稍微安心一点,委屈巴巴地说:“我去了,可是我连衙门口都进不去,他们谁都不理我! 我拍门拍得手都肿了,门里头的衙差说知县大人忙得很,没空管我家的破事儿,让我赶紧滚,再在外面聒噪,他们就要打我的板子了。 我没法子,只好回来,都不知道要怎么跟管事交代。” 祝余看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也是可怜,虽然说主子家里头之前在清水县作威作福,但瞧着这小厮面黄肌瘦,一身衣服又旧又短,不像是个平日里被主人家善待的样子,现在偏偏也要被牵连。 她从摸出一块方才带出来的点心,塞到那孩子手里:“你找个僻静地方,把点心吃了,等这边人散得差不多再回来,就说一直在县衙外头苦苦哀求来着!” 小厮呆呆地接过点心闻了闻,眼泪都快从眼眶里冒出来:“谢谢善人!我都好几日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这是为何?”本来想要放他走的祝余,一听这话,又把小厮拉了回来,“卢家不给你饭吃?” “那倒不是,”小厮感激祝余帮着自己,这会儿也有问有答,“我虽然平时只是在后院儿干粗活儿的,但主人家也没短了我的饭食。 就是家里头最近那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比猪食都不如……” 说着,他忽然瞄见又有人涌了过来,有些害怕,祝余索性也不问了,松开手,看那孩子两手抱着点心,一溜烟儿的跑了。 外头的人还在不停的往卢家大宅里面跑,这里面说不好真正与卢家有债的多,还是趁火打劫的多。 祝余看了看那两扇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厚实大门,一时也不知道作何感想才好。 在卢家大宅一旁,还围着一些并不敢靠近的寻常百姓,他们不想进去卢家,却也不想离开,就那么围在外头看热闹。 祝余和陆卿兜了一圈,又重新绕回到那些只看热闹不抢东西的人群里头,听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 “要我说,最惨的就是卢家的那些个下人!你看他们一个个儿穿得也不好,吃得也不好,平日里风光的都是卢记大爷他们,现在遭了难,这帮下人还要跟着一起受罪!”一个矮墩墩,生得像个圆冬瓜似的后生在一旁感叹。 旁边他竹竿儿一样瘦高的朋友倒是显得有些疑惑:“可是我姨丈过去曾经被卢家叫去家里头给量体,要裁做新衣。 他说卢家上下都节俭的厉害,不光是家里的下人穿得一般,就是主人家也不舍得买贵一点的衣料,倒不像是只苛待下人的样子。” “那还不简单么,把赚来的黑心钱财都藏起来的吝啬鬼!”矮冬瓜对卢家颇为不齿,一脸鄙夷地啐道。 “你们有所不知,”一个中年汉子把脑袋凑到俩人中间,低声说,“那卢家不是吝啬,是把钱都用到别处去了! 你们只知道卢家大爷在外面赚钱,却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一个填不平的无底洞卢二爷?” “怎么个意思?”一听这话,那俩人都来了精神,赶紧问,“难不成是那卢二爷沉迷丹药? 听闻有人就是因为这个,最后搞得家财散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哦——!怪不得从来不见那个卢二爷露面……” “那倒不是,”中年汉子赶紧摆手,“你们可不要瞎说! 那卢家二爷可不是什么沉迷丹药的人! 他啊,是个读书人,都快读成书痴了,一心一意想要考取功名,但是偏偏屡试不中。 本来都已经想要放弃不考了,估摸着是他兄长发了财,惦记着要给他捐个功名,这两年听说是上上下下各方打点,也不知道打没打点出什么眉目,但是钱肯定是花出去了许多。 结果谁能想到,这打点的钱花出去了,功名还没捐出来,那卢家大爷生死未卜,卢家酒坊也出了事! 这卢二爷啊,也真的是不走运,这辈子估计都没有什么翻身的指望了!”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不是因为书院一直从我那里买炭,我时常去那边送炭,久而久之,就听到了许多。” 矮冬瓜和竹竿听完,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所以说那亏心的银钱不能赚,老天有眼都看着呢!这不就叫现世报么!该!” 第21章 私藏 祝余听那几个人议论了一会儿,又朝外围挪了挪,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翁也在一旁看热闹,便凑了过去,恭恭敬敬朝老翁拱了拱手。 那老翁一看是个陌生的郎君,看起来斯斯文文,又恭敬有礼,忙不迭也拱手还礼。 “老丈,请问这里是卢记么?”祝余端出一脸茫然,就好像方才被人挤进去转了一圈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我想找卢记买酒。” “买酒?!”老翁一愣,赶紧冲她摆摆手,一指那边卢家大宅,“你没瞧见这开酒坊的卢家都已经乱成一团了! 他们家酒坊出事了,酒都臭了,根本没有酒可以卖给你了!” “那我要到哪里才能买到酒呢?老丈可知道这县城里还有哪里有酒坊能卖酒的?”祝余又问。 “没啦没啦!就卢记一家!”老翁叹气,“别说是县城里,就是这方圆几十里地界,除了卢记你都找不到第二家能酿酒贩酒的地方!”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祝余一听这话,顿时垮下一张脸,“我本是途经清水县,不料家人旧疾复发,煎药需用酒做药引。 我带着随从出来买酒,人人都让我寻卢记,我好不容易寻到了卢记,怎么竟然闹成这样! 老丈,您行行好,帮我指点迷津,告诉告诉我,哪里能够买到酒,我家人的药可是等不得了!” 老翁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祝余,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黑脸随从,叹了一口气:“这我也帮不了你,我们这清水县地界里,哪有人还敢私自酿酒啊! 不如你赶紧找辆马车,带着你家里人尽快赶路,出了清水县地界或许就买得到了!” 祝余一脸不甘,还想再和老翁攀谈几句,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一旁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扭头看过去,见身后人群里有一个瘦脸汉子,神色略显慌张,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祝余赶忙看了陆卿一眼。 她脑子好使胆子大,这事儿祝余自己清楚,但她也很清楚,若是遇到个还喘着气儿的歹人,那她多半是小命白送。 以陆卿的性子,这会儿敢把符箓留在客栈,单独和自己出来,估计是心里有底的。 果然,陆卿神色平静地帮她拨开人群,两人朝着方才那瘦脸汉子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走过去。 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一处窄巷,这里几乎没有了什么路人,十分僻静。 方才那个瘦脸汉子这会儿正在巷子里等着,见祝余真的来了,赶忙凑过来,低声问:“公子,可是你要买酒?” 祝余点点头,苦着脸:“正是,我家长辈需要酒做药引,无奈这清水县一带都买不到酒,我正在为此事发愁呢!” “我家中倒是还有一点酒,”那人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只是价钱要贵一点,要你可愿意?”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两?”祝余问。 那汉子好像被祝余的猜测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不是一两,是一贯。” “没问题!酒在哪里?”祝余见陆卿在一旁没有阻拦的意思,便一口答应下来。 瘦脸汉子一听祝余答应了,脸上的紧张化去些许,眉眼也舒展开来,忙不迭示意祝余他们跟着自己走。 他一路带着“主仆”二人,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饶是祝余这样一个对清水县不熟悉且多少沾点路痴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这人分明是带着他们绕着走的。 她有些不踏实,偷偷扭头看了看陆卿,见陆卿依旧淡定,也只好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走。 终于,在一番兜兜转转之后,他们来到了县城西边的一处小院。 这小院子位置偏僻,围墙很高,两扇木门上面的漆已经斑斑驳驳,似乎过去也曾经光鲜过。 只是那光鲜的时光很显然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两扇门的木板都已经破了洞,从里面能够透出光来。 瘦脸汉子走在前头,到了自家门口也没立刻进去,而是左右张望一下才推开门,示意祝余和陆卿快些跟进来,然后又把门掩上,一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就把两个人往后院方向带过去。 祝余没想到这人一关上门忽然急吼吼地拉着人就往后头走,把两个人带到了后院。 后院看起来也是一派萧条,一间柴房,门外堆着几个破草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做什么?酒呢?”祝余做不解状。 “我这就去给你们拿!莫急!”瘦脸汉子示意了他们一下,自己快步过去移开那一堆破草筐,掀开从下面露出来的地窖门板,小心翼翼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从地窖里爬出来,怀里捧着一只小酒坛。 陆卿伸手去接,瘦脸汉子没有给他,而是撩起衣服把那小坛子挡住,径直拐进了一旁的厨房。 厨房里灶上冒着热气,锅里煮着热水,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瘦脸汉子估摸着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外面忙活了半天,家里竟然没人出来接应,一时也有些错愕。 “屋里头的,出来!有客!”他压着嗓子喊了一句。 打从厨房另一头的屋子里,一掀门帘走出来一个妇人,两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 “孩儿他爹,狗娃早上还好好的,方才忽然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怎么叫都不应声,这可怎么办呐!”她一见自家男人回来,眼泪便簌簌落下。 瘦脸汉子脸色一变,也顾不上祝余他们,急忙跟着自家娘子进屋去查看孩子的情况,祝余赶忙跟在后头,来到另外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口。 屋子不大,里头有一张没了床幔的架子床,只见一个身材十分瘦小的孩子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任由爹娘呼唤也毫无知觉,四肢好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垂在身侧。 祝余见状,也顾不得许多,迈步进屋,径直来到床边,蹲下身,一只手握住那孩子垂在一旁的小手,只觉得冰凉,再把两指搭在孩子腕上,孩子脉象也是十分微弱。 “这位小公子……”瘦脸汉子的娘子不知道祝余是什么来头,但看对查看的架势倒是颇有几分医馆里郎中的意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祝余翻开孩子的眼皮,发现那孩子下眼睑泛白,再看看他瘦弱到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形,心里大体有了数。 “你这孩子是脾胃虚弱导致气血生化不足,所以才会突然昏厥过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不必慌张。 你快拿些石蜜来,调成蜜水给他灌下去,就能暂时把人救回来,若是再继续耽搁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第22章 欺行霸市 瘦脸汉子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又立刻浮现起一抹难色,“小公子……您……能先把酒钱付了,让我去集市上买些石蜜回来么?” 祝余也没想到这家人竟然拮据到这种地步,连忙又往袖筒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枚蜜饯。 “现在去买恐怕来不及,叫你娘子拿热水将这蜜饯泡了,将水给孩子喂下去。 只要他能醒过来,再吃些粥饭就好了。” 那妇人在一旁本就焦急得要命,这会儿也顾不上客气,赶忙接过蜜饯就往厨房跑,不一会儿又端了泡蜜饯的热水回来,夫妻二人小心翼翼把一大碗蜜水给孩子一点一点灌了下去。 过了片刻,孩子的呼吸渐渐有力起来,手脚也不那么冰冷,又过一会儿终于幽幽转醒,睁眼看到爹娘,声若蚊蚋般开口哭道:“爹,娘,我饿……” 妇人见孩子醒了,本是喜悦的,一听这话,眼泪又掉了下来。 祝余下意识往身上摸了摸,想起来之前的糕饼给了卢家的小厮,方才蜜饯也给这孩子泡蜜水了,这会儿身上不论是银钱还是吃的,一样都没有。 陆卿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悄悄塞到祝余手中。 祝余赶忙把银子递给那瘦脸汉子:“去,方才的酒钱,余下的去买些吃食回来,若是再让他饿成这样,下次搞不好就要出大事了。” 瘦脸汉子又惊又喜又惶恐:“恩公,这……太多了……我那酒……一贯钱……” “先不要说这些了,孩子等着呢。”祝余看了看一旁的小童。 瘦脸汉子看了看自己虚弱的孩子,也没推辞,拔腿跑了出去。 祝余又查看了一下那孩子的情况,确定他已经无碍,安慰了那妇人几句,妇人搂着孩子连连道谢,说这一定是老天爷垂怜,派了两位贵人来帮孩子度过这一劫。 祝余被她的感恩戴德搞得浑身不自在,便让那妇人先照顾着孩子,她与陆卿到外面的院子里去坐着。 “没想到这清水县中的百姓,过得这么苦……”祝余看着周围,有些感慨,“方才过来的一路上,像这样破败的屋舍不在少数。 不过说起来,今日早先在食肆里,你给小伙计的银饼子,可都比方才大方。” “那是自然。 食肆里的小伙计运气好遇到贵人,自然就有机会发笔小财。 可这破落到如此地步的人家,若是忽然掏出一锭银子来,你猜是福还是祸?”陆卿问。 祝余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方才可是没有吃饱就出来了?怎么随身还带着些点心?”陆卿好奇的是祝余方才又是糕饼又是蜜饯,竟然从袖子里摸出这么多吃的来。 祝余笑了笑:“出门在外真章忙起来,没时没晌的,总要有点填肚子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喏,方才不就派上用场了。” 陆卿点点头,没有再搭话。 过了一会儿,瘦脸汉子便买了些食材回来,交给自家娘子去厨房烹制。 “恩公今天救了小儿一命,我是个粗人,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瘦脸汉子先是冲祝余、陆卿深深鞠了一躬,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恩人的银子,我属实无力偿还,若是不嫌弃,还请两位今日就在我家用饭。 吃了饭,天黑了之后,我给恩人多拿几坛酒,趁着夜色回去,应该不那么容易叫人发现!” 祝余原本还在发愁要再找谁探听些消息,这提议正合她的意,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家娘子是个手巧且麻利的人,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张罗了几个菜出来。 集市上买回来的胡饼还带着热气,水盆羊肉汤底清澈,上面飘着一层翠绿的葱花,还有一道汤色乳白的鱼羹。 祝余过去在朔国祝家吃得并不差,陆卿作为逍遥王更是锦衣玉食的主儿,两个人面对这种寻常菜色倒是没有什么惊讶,只是没有想到这妇人看起来面黄肌瘦,穿着也是破破烂烂,却有这般好手艺,能把普普通通的汤汤菜菜做得喷香扑鼻。 “恩人快请坐,我家娘子的手艺还是可以的。”瘦脸汉子热情地招呼两个人落座,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菜色,又忍不住有些伤感,“过去我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她也跟我过过几年好日子……只是后来才破落下去,成了现在这样子。” “难不成是遭了天灾?”祝余顺势开口问。 其实她心里大体清楚,锦国素来人杰地灵,风调雨顺,丰饶富庶,已经许多年未曾有过什么能让殷实人家一下子倾家荡产的天灾了。 被她这么一问,果然戳中了那瘦脸汉子的伤心事,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不过因为祝、陆二人救了自家孩儿,再加上卢记已经遭了难,也让他少了几分顾忌,这瘦脸汉子倒也没有遮掩什么,愁眉苦脸道出了自家的遭遇。 原来这瘦脸汉子名唤王山,原本也是祖祖辈辈酿酒贩酒的,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除了食肆之外,也会卖给街坊邻居,赚来的钱足够维持一家人过殷实舒坦的日子。 整个清水县城一带,像他家这样的小酒坊,大概有五六户,整个清水县地界方圆百十里地都算上的话,大大小小也有十几户之多。 本来大家相安无事,日子过得安逸太平,谁曾想,一日城中忽然搬来了一户卢家,也是做酒坊生意的,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起初倒也无人在意这些,之后没过多久,清水县一带原本的酒坊就开始纷纷关门大吉,不再做贩酒的生意。 王山一家不明所以,直到一日那卢记掌家的大爷带人找上门来,笑模笑样提出想要重金买下他们家祖传的酿酒秘方。 王山家中当然不会答应,婉言谢绝,送走了他们,之后没多久酒坊就出问题了。 先是泼皮无赖频繁滋扰,随后有人跑去官府状告喝了王山家酿的酒之后出了人命。 卖酒出去的是王山的父亲,被带到县衙后,老人据理力争,但县令却不由分说便打了老人一顿板子。 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哪里受得住这些,被打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之后王山辗转听说这一切都是卢记在背后捣鬼,却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将家中酒坊关掉,从此再不敢公开酿酒贩酒。 其他酒坊也陆陆续续关了门,很快整个清水县一带只剩下卢记一家独大。 王山一家祖祖辈辈都是靠酿酒为生,家中并没有太多田产,被夺走了唯一的生计之后,他也只能和弟弟一家倚靠着几亩薄田勉强维持家中生活。 由于地太少,种出来的粮食根本不够维持一家人的吃用,王山兄弟二人便偷偷酿一点酒,藏在家中地窖里,私下里卖给相熟的老街坊,换些钱来买米。 没想到这件事就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卢记的耳朵里,卢家大爷派人过来把王山的弟弟打了一顿,王山弟弟被打得吐血,一病不起,不出月余便死了。 弟媳在弟弟死后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回了外乡的娘家,不愿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老母亲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于饥寒交迫之中离开了人世。 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就只剩下了面黄肌瘦的一家三口,王山也愈发小心谨慎,为了保命,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敢轻易把私藏的酒再拿出来卖给别人。 今日要不是看卢记出了事,又听闻祝余他们是需要酒做药引,他恐怕还不敢靠近搭讪。 也幸亏有了这一次搭讪,否则王山的孩儿也被饿死,这个家也就几乎算得上是家破人亡了。 第23章 入伙 说到伤心处,饶是王山这样一个汉子也忍不住眼泪涟涟,直说自己无能,窝囊,愧对祖宗,愧对妻儿。 “如你所说,卢记这些年在清水县作威作福,县令包庇,难道你们就没有人去州府衙门请命吗?”祝余听完王山的讲述,有些疑惑地问。 “有啊,在我们之前就有人去县衙状告卢家欺行霸市,可那县太爷非但不理会,还打状告卢记的人板子。 之后还听说,有个原本生意很大的酒坊,实在气不过,掌事的要去向州府状告清水县的县太爷官商勾结,可是到了那边之后,人就直接被送回到县太爷手里。 之后……大伙儿都再没见过这个人……” 王山打了个哆嗦,忽然意识到卢记虽说是垮了,但清水县的县令却还在,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说。 一顿饭的功夫,从王山那里听了许多卢记近些年来在清水县作威作福的恶行,吃完饭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祝、陆二人并未久留,起身告辞。 王山的娘子用篮子塞了三小坛酒,上面盖上稻草,把王山之前从街市上买回来的几条小鲜鱼放在稻草上面。 那鲜鱼估摸着是从附近的河里打上来的,腥气很重,倒也把本来隐约闻得见的酒气遮得严严实实。 陆卿提着那个篮子,让祝余先出了院子,王山拿出剩下的钱追过来,悉数交还给陆卿,说今日花销已经远超过了当时讲好的酒钱,他们一家人已经受了太大的恩情,无以为报,更加不能再贪下没有用完的银钱。 陆卿并未推辞,伸手把那剩下的铜钱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转身走向祝余,将一只耳朵凑近祝余嘴旁,像是在听祝余的吩咐似的。 祝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管装模作样配合。 然后陆卿又回来问王山:“我家少爷问,你那酿酒的本事可还在?” 王山连忙点点头:“祖祖辈辈做这个的,到死都不可能忘了。” 陆卿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大银锭,看着足有三四十两,连同原本王山交还回来的铜钱一起塞到他手中。 “恩公,您这是做什么?”王山大惊,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呢。 “我家少爷让我跟你说,过些日子,等这一次卢家的风波过去,你再把酿酒的营生做起来。”他对王山说,“这银子便算是我家少爷入了伙,不论是酒坊还是酒楼都随你,所赚钱财,我东家抽取一成,每旬最后一日,拿去京城里的云隐阁,就说交给祝二爷便是了。” 由于陆卿刻意伪装过自己,从方才到这会儿也是祝余开口的时候比较多,王山一直把他当做祝余的随从来看待,方才也只是觉得祝余他们“主仆”厚道心善,从衣着打扮并不像什么大户人家。 这会儿见陆卿忽然掏出了这么大的一锭银子,着实让王山大吃一惊,连忙推辞,最终还是推辞不过,把银锭接了过来,纳头就拜,嘴里带着哭腔直唤“恩人”。 王山娘子在一旁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此刻也连忙跟着丈夫一起跪倒磕头。 祝余连忙上前两步,跟陆卿一起把这二人拉了起来。 王山坚持不能就这么白拿了钱,急急忙忙回去翻翻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纸头,捡了根木炭,就着幽暗的油灯给“祝二爷”写了字据,还要了手指头画押,叫祝余无论如何要收下。 祝余便收着了,又嘱咐了他们一番才告辞离开。 王山夫妇怀揣大银锭也不敢远走,站在门口目送,久久不肯回去。 回到客栈的时候,外头天都已经黑漆漆了,原本热闹的街市早已经无比安静。 祝余和陆卿在王山家中,看他们一家三口饿得面黄肌瘦,一顿饭就只是意思意思,尝了几口,这会儿肚子还有些饿。 符箓便拿了那几条鱼到客栈后厨,叫人给他们做成鱼汤,凑合着喝一点。 吃过饭,符箓又给二人泡了茶端上来,祝余这才终于得空向陆卿打听先前的事。 “您为何要给王山银两,资助他重开酒坊?”她有些好奇地问。 陆卿摇头,朝祝余一指:“我今日只是个随从,入伙的是你’祝二爷’。” 祝余失笑,点点头,改了口:“那我又为何要资助王山重开酒坊呢?” “因为他为人诚信。”陆卿回答,“而且人在绝处逢生之后,也会格外珍惜得到的一切,绝不会轻易糟践。” 说完,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垂目品茗。 祝余觉得陆卿这话只回答了一半,还有一些没有挑明。 不过既然人家不想说,她便识趣的也没再追问。 一盏茶过后,陆卿抬眼看向一旁立着的符箓:“你今日留在客栈,可有听说些什么?” 符箓像是早就料到陆卿会问,连忙答道:“爷,听他们议论,都说什么倒了一个卢记,还会再冒出个什么张记、李记、徐记,总归换汤不换药,就看县衙想要高看谁一眼,给谁这个脸面了。 还有人说,先出事的是卢记的酒坊,会不会后面那些糕饼店,肉铺,胭脂铺子,也都要一个个遭难。 这下可好,本来都是看热闹的,被他们这么一说,都慌了神,没一会儿的功夫,街上都不那么热闹了。” “说起来,捐功名,需要打点那么多吗?”祝余想起之前在卢家门前听到的那一番议论,随口问陆卿。 问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是犯的哪门子傻! 陆卿即便不是当今圣上的血脉,好歹也是正儿八经过继到他膝下的,有着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熟悉捐功名那一套。 “锦国向来不禁止商贾人家求学入仕。”陆卿想了想,开口说道,“只是真走这一条路的人并不多。 毕竟商贾出身低贱,其子弟能考取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之后,真想要大展宏图,还需要有贵人举荐。 没有贵人举荐,大多也只会被安排一个俸禄低微的小吏,倒不如随家中经商来得舒坦自在。 因此偶尔有富商捐功名,也不过是一把年纪,守着家中金山银山,忽然生出几分虚荣,想要留个好听的虚名罢了。 朝廷也不会真的给这种捐来的功名封什么实职。 像卢记这种家境充其量只有小富而已的商贾人家,却宁愿真金白银砸进去,也想要捐出个功名的,实在不多见。” 第24章 门生 他这一番话确实给祝余解了惑,顺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捐功名虽说破费,但卢家在清水县一带把持酒坊生意已经多年,这样的暴利之下,怎么也不至于捐个功名就把家底都掏空了?” “若真捐出个功名来,还不好说。”陆卿摇摇头,“今日听那几个人的意思,那卢二爷分明是还没捐出个名堂来,这就有趣了。 现在卢家出了事,就算我们能找上那卢二爷询问,他也未必敢同我们说什么。 所以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倒不如我们直接去找那系铃人,也可以省却许多口舌。 夫人早点歇息,明日只怕会比较辛苦。” 说罢,他便起身,带着符箓出了祝余的房间,转身进了隔壁自己那边。 关起门来,陆卿问符箓:“符文今天可有消息?” “还没有。”符箓摇头,“不过爷尽管放心,我已经在外头留了标记,他若到了清水县内,自然会找到咱们的! 爷,有一件事,我今天琢磨了一天,还是有些吃不准…… 今天早上咱们到那破庙里去,我大哥中了迷香,那迷香的气味儿……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好像……就是您娶亲那天……” 陆卿淡淡一笑,对符箓点点头:“没错,虽然不尽相同,倒也有三分熟悉,只不过夹杂了太多别的香料味儿,让人一下子无法断言。” 一听陆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符箓的脸上的表情更显凝重。 陆卿抬眼坐在桌旁,抬眼看自己这护卫一脸愁容,便对他说:“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早早就开始忧虑,只会自乱阵脚。” 符箓赶忙点点头:“爷说得是!” 陆卿又问:“我叫你们准备的东西,都替夫人准备好了吗?” “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符箓立刻答道,他朝隔壁看了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卿仿佛没有留意到符箓的那一瞥和欲言又止,对他摆摆手:“好了,你也回去歇着,明日去县衙,不会太轻松,如果符文那边有消息,只会更累,所以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祝余安睡了一整晚,早上起来简单拾掇好,一开门被吓了一大跳,符箓背对着门口,像一堵墙一样站在那里。 听到身后开门声,符箓赶忙转过身来,冲祝余抱拳躬身:“二爷,您醒了! 爷说让我来叫您过去,我听着屋子里头没动静,怕您没醒,没敢敲门。” “有心了!”祝余也冲他笑笑。 符箓咧了咧嘴,带着祝余过去陆卿那边。 那头陆卿正坐在桌旁,听符文回报在外面的发现。 符文一见祝余,也连忙拱手:“二爷!” 看样子这是已经被陆卿或者符箓叮嘱过了。 陆卿把视线从进门的祝余身上转回到符文那边:“你确定搬尸的贼人没有再去过那里?” “确定。”符文连忙说,“我昨天找到之后,在那边悄悄守了一天,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过。 回来之前我还特意跑去那破庙附近,那人应该也没有再去过那边,约摸是才杀了一个人,还没有那么快就再动手。 爷,那人出不出现都无妨,咱们该干嘛干嘛,我们兄弟二人加些提防,光天化日我也不信那厮还有什么龌龊招数。 真撞见了,干脆就擒了他!” 符文说话时,两个拳头攥得发白,似乎还在为自己之前着了对方的道而感到恼火。 陆卿不置可否,对祝余说:“符文发现了藏尸的地方,你可愿随我去看看?” “现在出发?”祝余倒也爽快,一听陆卿问自己,立刻就点了头。 言出必行是她一贯的原则,之前两个人说好了,那这一次的鬼庙案她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正所谓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劳作。 那她现在的努力,也是为了日后做一条安闲度日的米虫。 “这……二爷同去……恐怕不妥?”符文愣了一下,看了看祝余,表情有些迟疑。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符箓冲他肩窝虚捶一记,“二爷是何等的本事,这事儿你我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我当然知道,”符文有些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只是那藏尸之地不大好走……”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是拉是拽,怎么也能帮一帮我。”祝余说,“查案要紧。” 符文又看向陆卿,见陆卿也没表示反对,便不再说什么。 不过到了吃早饭的时候,面对着胃口不错的祝余,符文又有点欲言又止起来,找了个借口出去,找了个药铺买了一盒醒脑提神的药油回来,恭恭敬敬递给祝余。 “二爷,一会儿八成用得上。”他对祝余说。 祝余一愣,大概猜到了他的考量,本想说自己不需要,想一想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便笑眯眯地收了下来。 吃过了饭,符文在陆卿的吩咐下,出去租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他们兄弟二人在前头赶车,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倒也足够祝余和陆卿两个人落座。 临走前祝余摸了摸自己怀里,小布包揣在里面好好的,于是便踏踏实实出发了。 小马车摇摇晃晃出了清水县,顺着那日破庙的方向沿着林间乡道不急不忙地赶路。 “卢家的事,你怎么看?”行至距离清水县城已经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陆卿忽然开了口。 “这里面似乎牵扯很多。”祝余并不需要多加思索,心里面对这个问题已然有了答案,“有人处心积虑要卢家出事,我最初以为,或许是那卢记翅膀硬了,不若最初那么听话好摆弄,所以被人给灭了口。 结果发现了酒肆里的酒坛,酒坛里是陈年佳酿,外面还沾了和鬼仙庙里一样的香气,似乎和鬼仙庙有牵扯。 且不论卢家大爷到底有没有到鬼仙庙里去真的求过财,单是卢记掌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节骨眼儿上,他家里的酒和酒曲都发酸发臭了,就绝不是什么巧合。 对方想要的可能不止是卢家人的命,还要他们家从此彻底断了重操旧业的后路。” 说完,她顿了顿,问陆卿:“若是真被卢家给卢二爷捐出了功名,足够让他们翻出清水县县令的手掌心么?” 陆卿听她这么问,微微一笑:“这清水县的县令名唤李文才,自己本是出身布衣,此前拜在陆嶂门下,现在姑且倒也能算是他的门生。” 第25章 山洞藏尸 祝余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水县,一个小小县令竟然也能攀上二皇子的门生。 陆嶂这个二皇子,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外家在朝中的势力,放眼锦国上下都是风头无两的,甚至已故皇后所生的大皇子都无法与之匹敌。 “看来这李文才也是有些能耐的,区区县令也能拜在皇子门下。”祝余感叹。 陆卿笑得云淡风轻:“陆嶂门生众多,他也未必个个都认得。 不过能不能入得了陆嶂的眼,那些人恐怕也不甚在意,只要能扯上这一层关系,就大约算是纳入鄢国公的羽翼之下了。” 他这话说得点到为止,却又清楚明白,祝余心里也有数了。 如果说卢家在清水县里拼了命的敛财,估计那位李大人在这方面也闲不着。 捐功名的开销再大,也大不过皇子门生的这一顶大帽子。 不论是屹王还是鄢国公,那都是一个县令无论如何摸不着的大罗神仙。 这天底下没有白抱的大腿,尤其是这种需要一层一层辗转去抱的。 李文才是布衣出身,论家底,或许还不如商贾富户。 这其中的开销自然需要个来源。 不过知道这位李县令极力攀附鄢国公一派,祝余反倒觉得他与卢记掌家的失踪或许关系不大。 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攀附上,火候还未到,若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因为惹出事端被人立刻撇清,一脚蹬出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祝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了看陆卿。 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清水县,这里的县令什么底细他倒是门儿清得很。 陆卿应着她的目光,满面怡然,知道的是他们正赶过去查看尸首,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去踏青郊游。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在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 “爷,二爷。”符文从车上跳了下来,绕到后头帮二人掀开帘子,“车只能走到此处,我们要上山了。” 陆卿起身下车,回手挑着帘子,祝余轻巧地跳下车去,扭头一看,旁边的山坡看着十分陡峭。 估计是看出了祝余的惊讶,符文在一旁又道:“我确认过,这已经算是最好走的一条路了。” 祝余看看那满坡的草木,忍不住有些怀疑他口中的“路”究竟在何处。 “上得去么?”陆卿见她盯着面前的山坡看,似乎有些犯难。 本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原则,祝余点点头:“问题不大。” “那,我在前头带路。”符文是几个人里唯一知道藏尸之地在哪里的,自然要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他不忘叮嘱弟弟,“符箓,你来断后,注意周遭的动静。” 自打在破庙里遭了暗算,符文是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 “放心!”符箓对他点点头,“那厮真要是敢出现,你看我不捏断他的骨头!” 四个人开始沿着那条被荒草淹没的陡峭山路向上爬,祝余嘴上说着问题不大,实际上爬上去的过程中,还是吃了些苦头的。 那山坡陡峭,上面又长满了杂草,她不知道符文、符箓兄弟是怎么做到每一步都好像钉在地上一样的稳,如履平地一般,大气都不喘一口,反正她的脚就会在杂草上打滑,要不是陆卿时不时拉自己一把,这山坡上不上得去都还是未知。 虽说有些狼狈,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祝余终于还是爬上了这个小山头。 还来不及把气喘匀,就听符文朝前一指,对陆卿说:“爷,我们再顺那边下去,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山洞……” 众所周知,上山容易下山难。 祝余本以为爬上来虽然辛苦,下山也不过是一会儿原路返回再走一遭,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 结果搞了半天,上山下山各有两遭……她两腿一软,差一点跌坐在地,只觉得眼前发黑。 陆卿伸过一条手臂:“下坡难走,你若没了力气就拉着我。” 祝余倒也没有跟他客气,一方面她不想为了逞强而为难自己,另一方面,眼下这苦差事便是他给自己找的,冤有头债有主,她撒气似的故意把自己的大半重量都倚在陆卿的手臂上,借此发泄心里头的怨气。 陆卿很显然察觉到了祝余这种略显幼稚的举动,眼中浮出几分笑意,手臂倒是托得稳稳的,绕过山头下到背面的半山腰,依旧气定神闲。 终于,四个人来到了半山腰的那一处山洞,祝余松开陆卿,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 “二爷,您还好?”符文看祝余累得满头是汗,连忙问。 “没事,觉着热而已。”祝余半真半假地回答。 这会儿天气也确实比早晚都要热很多,只不过这树林里还算阴凉,她那一身汗多半是爬坡累的。 但这会儿祝余的注意力倒是已经完全不在爬山辛苦这件事上了,她把视线投向了一旁的山洞。 尽管山洞外面光线明亮,里面幽暗,站在外头往里看,什么都看不清。 但是站在山洞口,从里面散发出来的那种潮湿荫凉,里面还夹带着阵阵异味,这对于祝余而言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也一瞬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方才爬山的疲惫一扫而空,表情有些严肃。 “符箓。”陆卿开口。 符箓立刻心领神会,拿出方才就准备好的火把准备点起来,却被祝余拦住。 “先不要点火把,我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祝余对符箓摇摇头,“这么贸贸然举着火把进去,恐怕会有危险。 你没闻见那一阵阵飘出来的恶臭吗?若是山洞里头的臭气过于浓重,举着火把进去,搞不好就把我们都搭在里头了。” 符箓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赶紧把火折子收起来,没点燃的火把放在一旁。 祝余朝山洞里走了几步,在山洞口停下脚步,转身问符文:“你发现这里的时候,有进去看清楚里头的情况么?” “看清楚了,里头不止一具尸首,有的已经变成了一把白骨,有那天夜里咱们在鬼仙庙里发现的那个人,还有……还有一个最是怪异,那身量比寻常人都要大上一大圈,看着圆滚滚的。”符文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下那具最怪异的尸首是个什么粗细。 第26章 乌铁 祝余一听他描述,再看他比划出的样子,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过去最怕的就是这东西,终究还是避不过。 “这事儿还要有劳你们兄弟二人。”她把符箓也叫到跟前,“呆会儿先用布巾遮住口鼻,进去之后,旁的都先不要去理会,单把那个最大最古怪的抬到距离山洞口比较近的地方。 记得,动作一定要轻,要缓,轻拿轻放,万万不能手劲儿太大!” 符文符箓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纳闷儿,但还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祝余的差遣,兄弟两个就地取材,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遮住口鼻,进了山洞。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到两个人艰难地向外移动,随着他们的移动,腐臭味儿也愈发浓烈。 在距离山洞口还有一点距离,但已经不那么憋闷,也亮堂一点的地方,祝余示意他们把那尸首放在地上。 陆卿皱起眉头,祝余瞧见,伸手把他往外推了推:“你们都去那边吹的到风的地方,要不然太臭了,当心吃不消。” 把三个人都支开,祝余自己也抽出一块布巾戴在脸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走向方才符文、符箓抬出来的那一具庞然大物。 这人看起来身量并不算特别高,但是却硕大如山,腹大如鼓,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明明是一身锦国人的打扮,一眼瞧过去却见此人双目凸起,嘴唇也显得很厚,全然不似中原人的面相。 祝余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走到那具尸首附近便停了下来,把小布包放在一边,解开捆在上面的线绳。 赐婚的圣旨落到她头上之后,祝成把她叫过去,问她想要些什么,祝余想了想,说她只想要一套玄铁打造的小家伙什儿。 这样不值一提的要求只换来了祝成一笑,压根儿没当回事,叫自己身边的护卫带着祝余去了一趟兵器监,让她把自己想要什么跟那边的工匠说一下便是了。 于是祝余就叫工匠帮自己打造了这么一套工具,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想要给自己的过去留一点念想。 可是现在,眼见着这东西又派上用场了,祝余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所谓的冥冥中注定。 不过心里面犯嘀咕,她手上的动作是丝毫没有停顿,毕竟眼下可没有功夫让她去琢磨这些。 她在那庞大的尸首跟前蹲下身,忍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恶臭,迅速检视,见那尸首嘴巴微张,一条肥大的舌头在口缝里若隐若现,似乎很快就要被顶得脱出来。 祝余迅速将尸首身上原本就已经不蔽体的衣襟掀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压皮肤,皱起眉,轻轻摇了摇头,从方才摊开的小布包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陆卿在祝余闷头忙活的时候,安安静静来到她身后,一眼就看出她手里拿的东西是由乌铁锻造而成,颜色比起寻常铁器要更深许多,周身泛着一种幽光。 乌铁是朔国所特有的,作为朔王的女儿,祝余手中有乌铁制成的器具本身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只是那东西看起来颇有些古怪,只有一根小指的粗细,一头削尖,像是峨嵋刺却又少了枪头,并且中间还是个空心儿。 祝余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尸首胀鼓鼓的腹部,很快就确定了合适的地方,动作麻利地将手中那奇怪的乌铁“细棍”插了进去,同时她也迅速朝一旁闪开。 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恶臭顿时蔓延开来,脓黄污秽的液体从那乌铁“细棍”中喷了出来,流在地上。 随着那污浊秽物和恶臭的气体喷出,原本鼓胀如山的尸首也眼见着瘪了下去,最后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尺寸,但看着依旧不像是个正常的“人”。 要不是太臭,祝余这会儿很想大出一口气,毕竟原本戳在眼前的危机这就算是解除了,至少不用担心那尸首涨得太厉害突然炸开,给他们几个人兜头淋上一层“人汁”。 “眼下天气,早晚凉中午热,推算起来,这人被丢在这里至少有五日有余。”祝余拔出那根乌铁锻造的空心细管,朝一旁甩一甩里面残留的污物,“若是他原本腰腹就被刺穿,就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自言自语着,伸手在尸首的肋骨一带仔仔细细的摸索着,很快摸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凹陷,祝余眉头一松,心里有了答案。 这一阵阵的腐臭实在是熏得人头昏脑涨,她赶忙又将这尸首从头到脚查看了一番,便没有再去碰他,收拾了自己的工具,站起身快步走出山洞,走到风口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余光扫见陆卿朝自己走过来,祝余下意识往一边闪了闪,立刻就被陆卿一把拉到他跟前。 “我身上臭得厉害。”祝余忙说。 陆卿朝她身后瞥了一眼:“臭些倒也无妨,还是当心山崖要紧。 若是失足从这儿跌下去,只怕要么伤筋动骨,要么摔傻了。” 祝余回头看了看自己方才站的位置,发现真的只有那么一大步的距离,就要到了山洞外的山崖边上。 这把她给惊了一身汗出来。 “二爷,您的脸色不大好,要不然,我现在去买些白芷苍术那些回来烧?”符箓问,他之前见过外头的衙门在勘验尸骨之前,都会焚烧一些药材,以此来驱散污秽邪气,也免得查验者被尸臭熏坏了。 “不用。”祝余摇摇头,“寻常人家不会专门去把那几种药材都买个遍,你若是去买那些东西,是不是还要再去弄个炉子,打些醋回来烹了熏熏? 这不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私下里在验尸么? 咱们非但不能叫人发现,一会儿还得请你和符箓把里头那几具尸首都按照你发现时候的模样摆放回去,不要叫人瞧出来是被验看过的。” 符文符箓都是手脚麻利的人,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这里恢复成了他们来之前的样子。 除了那具庞然巨尸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尺寸。 符箓掏出腰间的牛皮水囊,几个人冲洗了手上的污秽,祝余便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洞口。 “二爷……”符文临走前朝山洞里看了看,还有点不大放心,“方才那具尸首涨得像鼓,这会儿已经瘪了,回头万一那贼人又摸过来,会不会……” 祝余停下脚步,扭脸问他:“你昨日发现这里的时候,他可是那般模样?” 符文想了想,摇摇头:“倒好像没有今日涨得那么厉害。” “是啊,所以不用担心,那凶徒也未必知道尸首会变成那副模样。”祝余摆摆手,“快走,再多呆一会儿,只怕这臭气真要把人都给熏坏了。” 第27章 考量 好不容易下了山,祝余原本在验尸那会儿还算充沛的体力就算是彻底告罄,上了马车就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半路醒过来,撩开帘子看看外面,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回去清水县,而是在朝之前住的驿站走。 “我们今日回驿站?”她有些惊讶。 陆卿方才也一手挑着帘子看着车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祝余说话的声音,才把目光收回来,对她点点头:“客栈人多眼杂,多有不便,还是驿站好一些,毕竟是官家的地盘。” 没过一会儿,驿站到了,这边依旧只有老驿丞守着,清净得很。 符文符箓怕老驿丞一个人忙不过来,跟着他一起去后厨先烧了几桶热水给陆卿和祝余沐浴,然后又忙活起了做饭的活计。 祝余收拾妥当就去找陆卿,把今日在山洞里验尸的收获告知清楚。 那会儿在山洞口,一方面不确定会不会突然有人摸过来,另一方面也是实在臭得厉害,饶是祝余自认老道,也还是被熏得不想开口。 “那山洞里一共有五具尸骨,有两具已经成了白骨,一具腐烂过半,一具是鬼仙庙里发现的,还有一个就是方才处理过的那个涨如鼓的。” 她对陆卿说:“已经烂得看不出模样的那三具我大略看过那他们的牙齿,生前应该都正值壮年,属庙里发现那个人年纪最大。 两具白骨无从查起,倒是那个烂了一半的,还有破庙里的,腰腹那里都有被扎穿的孔洞,由此推测,或许那两具白骨在没有腐烂之前,也是在同样的位置有过同样的伤处。” “那为何独独一人涨成那副模样?那歹人为何没有给他也扎穿放血?”陆卿问。 “最初我也觉得疑惑,不过在查验过之后,我发现此人肋骨断裂,向内刺入心肺当中。 这种伤情,血淤积于胸腔内,人不肖片刻就断气了。 人死则血滞,估摸着那歹人也知道死人是放不出血的,便没有再白费力去。 恰恰就是没有了那可以把腐水浊气流出去的孔,才把那尸首涨成那般可怖的模样。” 陆卿微微扬眉,话锋一转,忽然问:“夫人的那套工具,可否借我一看?” 既然今日都拿出来用过了,这会儿祝余也没打算再遮遮掩掩,她起身回房,把东西拿了过来。 陆卿把布包摊开在桌上,布料只是寻常的粗布而已,里面缝了几个小内袋,每一个内袋里都装着东西,均由乌铁锻造而成,周身散发着乌沉沉的柔光。 陆卿的手略过方才祝余用过,这会儿已经清洗干净的中空细管,拈起旁边的一柄小刀。 那小刀做工精巧,纤细的长柄前端是一枚柳叶大小的刀头,刀刃很薄,侧边嵌了一根细细的银丝。 “夫人为何出门在外,随身带着这么一套物件儿?”陆卿把那柄小刀放回内袋里。 “大概是远嫁到了锦国,带点家乡特产,聊以慰藉,以解思乡之情。”祝余回答得很是淡定,语气也是半真半假。 “过去便听人说,朔国工匠锻造技艺了得,打造出的刀枪剑戟皆寒光凛凛,锋芒不可挡。 本以为他们只擅长做些大家伙,没想到还能有这般精巧的手艺。” 陆卿又从里面抽出一样,拿在手里把玩几下便放了回去,视线扫过布包上已经干涸的污渍:“回头叫人给你照着这个做一个皮制的,就不怕弄脏了。” 没了? 祝余有些狐疑地瞄了一眼陆卿。 他方才脸上分明是带着几分好奇的,本以为他会再追问些什么,自己还在这里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应对,结果……这就完了? 当然,这种疑惑她也只在心里嘀咕一下,不会傻到去问人家。 要知道,撒一个谎就需要再用一百个谎来圆。 现在陆卿不问,对她而言是最省心省力的事。 又过一会儿,符文符箓回来了,两个人帮着老驿丞打下手,张罗了一些吃食,虽然不能指望他们两个人有什么手艺可言,只能用粗茶淡饭来形容,好在热乎乎的,吃下去倒也舒服。 吃过东西之后祝余回房去休息,符箓在后面跟了过来。 “二爷,”出了房间,他很谨慎地改了称呼,“爷让我把这个给您,明日出门时就穿这一身。” 把东西交给祝余,他就又快步回了陆卿房内。 这头陆卿送走祝余,正端坐桌前,在一张不到巴掌大的小纸上提笔写着什么,速度很快。 写完之后,他起身到窗前,把窗口推开一条缝,从怀中摸出一支精巧的玉哨,放在口中吹响。 那哨音很轻,就像一只鸟从屋顶掠过。 片刻,窗外闪过一道暗影,陆卿把字条递了出去,那影子一闪,就又不见了。 陆卿重新关好窗,坐回到桌旁,符文在一旁连忙帮他斟满茶杯。 “爷,”他脸上略带几分担忧,压低声音对陆卿说,“您确定要带夫人一同这么查下去吗? 这样会不会不太妥当?” 说完,他见陆卿抬眼看过来,忙不迭又补了一句:“符文知道夫人胆色惊人,连属下都自愧不如。 只是眼下这事……似乎并非一个破庙和几条人命那么简单。 若是将夫人也牵扯进来,属下实在不知是否妥当。” “她是陛下赐婚的逍遥王妃。”陆卿捏起茶杯,看着里面不算澄澈的茶汤,“若是整个逍遥王府都垮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你觉得,到那个时候,单凭朔王祝成,能护得住她?” 符文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但是爷在外头是个什么名声,咱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接到赐婚圣旨,能被送过来的女儿,恐怕在祝成眼中也不是什么宝贝疙瘩。 真要有那么一天,他怕不是要第一时间与自己这个女儿撇清关系,好确保自己一族不被牵连,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去护住夫人。” “所以眼下的这个局,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决定入或不入的了。” 陆卿把茶杯放回桌上,白日里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笑意早已经不见踪影:“若她只是寻常平庸女子,倒也罢了,许是天意,谁也未曾想到最是不看重女儿家的朔国,祝成的庶女当中竟然有人会有这般奇才。 若是她这一身本事,能助我一臂之力,往后之事就都无需担忧。 若是逍遥王一门终有一难,在此之前让她以男儿面目跟在我身,外人甚少知道逍遥王妃的真面目,到时候也方便隐姓埋名,寻条活路。” 第28章 罪过 符文听了陆卿的话,也觉得这好像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便不再说什么,冲陆卿一抱拳:“爷可别说丧气话!您吉人天相,福星护佑,必不会出什么事的!” 陆卿笑了笑,挥挥手:“去,你和符箓也去歇着,明日我们再去那清水县。” 符文连忙应声,退出了房间。 另外一边,祝余回房之后也是睡意全无,这会儿靠坐在床边出神,脑子里琢磨的都是白日里在那个山洞里看到的画面。 行凶者若是屡次三番害人性命,必然始终遵循着同一个行事风格,结果自然十分接近。 山洞里的五具尸骨,大体可以推测其中四个人都死于同样的手段。 之前在破庙里发现的那一具尸首最是完好,看得也最清楚,在死前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想来应该是被人用迷香迷翻之后再放血,之后血尽人亡。 既然如此,为何偏偏那具涨大的尸骨却是表面完好无损,偏偏肋骨都断得扎进心肺之中? 这样的内伤,让符箓这种彪形大汉来动手,可能一拳足矣。 但像这样一身武艺的壮汉,又有谁会有那个耐心,又是竹筒机关,又是迷香放血。 有那劳什子功夫,他一个人都差不多可以屠村了! 那么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作恶的歹人并不具备体格上的优势,只能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而一个身体不够强健的人,把人打到肋骨断裂,甚至不惜打破之前杀人的一贯方式,最可能的缘由恐怕是一种强烈的恨意。 因为太恨,所以失去理智,失手将人打死之后,发现已经没有了放血的余地,只好作罢。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们初到清水县的时候,食肆的小伙计与他们提起过,店里的老掌柜偷偷去鬼仙庙求财,之后便失踪,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人被塞在一棵枯树的树洞里,惨白惨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似的,甚是可怖。 当时她以为除了那具在破庙神像后头来不及处置的尸首之外,再有其他死于鬼仙庙的人,可能都是和老掌柜差不多的那种故弄玄虚的弃尸方式。 可是今日他们看到的却是几具尸首被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头,和曝尸荒野没有任何区别。 假如老掌柜也和其他人一样,因那鬼仙庙而死,为何他却没有被一起丢在山洞里,而是塞进枯树洞中,能够被人发现呢? 是不是因为那枯树的树洞毕竟不会太大,恰好老掌柜的身形足够瘦削,能够被塞进去? 这个猜测刚刚冒出来,就被祝余自己又给否掉了。 若论瘦削,今日在那山洞里的几具尸体也未必没有和老掌柜不相上下的,所以真正的缘故会是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祝余烦躁地翻了个身,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又犯了老毛病,赶忙闭上眼睛,打算摒除一切杂念,专心入睡。 许久,黑暗中的祝余豁然起身,两只眼睛里头哪有半点睡意,只有疑惑被想通后的兴奋。 那个老掌柜看起来似乎是死状最诡异的,死后被塞进枯树的树洞里头,着实有些吓人。 但是再仔细想一想,在人们发现了他的尸首之后,会如何处理? 那自然是给他收尸,下葬,好好处理后事。 而山洞里面的那几位……似乎答案已经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有一个都变成了一把枯骨。 所以树洞里的老掌柜,既给发现他的人带来了震慑,又还算体面地得到了安葬。 山洞里面的那些,成了清水县众人口中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曝尸荒野。 体面下葬和曝尸荒野比起来,哪一边罪过更重,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而老掌柜的“现身树洞”,也似乎在暗暗告诉其他人,这一切都是指向了什么。 对此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只会觉得鬼仙庙求财莫贪心,贪心恐遭反噬。 但若是真的知道老掌柜和山洞里面的人过去做过什么的人,估计在看到老掌柜的死状后,也会受到惊吓,惶惶不可终日。 这就说得通了! 祝余长吁一口气,捋顺了脑子里的疑惑后,整个人都舒坦了。 至于那山洞里的几具尸首都是什么身份,老掌柜跟他们有什么勾连,这些人过去到底做了什么让人不得不杀之以后快的事……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心满意足的祝余重新躺下,翻了个身,终于沉沉睡去。 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思虑过重,第二天祝余一睁眼发现天光大亮,外面的太阳都升得老高,她慌忙起身打开符箓给自己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套墨黑色衣衫。 衣服是窄袖短身的劲装裁剪,还有一条同样是黑色的牛皮革带,束在腰间,不但让原本略长的下摆看起来没有那么累赘,甚至还弥补了祝余身材比之男儿略显瘦小单薄的不足,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气。 换好衣服急急忙忙下楼去,老驿丞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只有符箓一个人等在那里。 “二爷莫急!时候还早,”他一看一身黑衣的祝余出来,顿时咧嘴笑了,“爷他们在前头等着,我在这儿候着您,然后再过去汇合!” 他也穿着和祝余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只不过虬结的肌肉几乎填满了整条衣袖,如果不是这会儿满脸堆笑,必定是杀气腾腾的模样。 二人上马,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等在那里的陆卿和符文,两个人都做黑衣打扮。 陆卿的头发用一顶金色小冠束起来,小冠上是虎头纹样,与他那日在驿站给祝余看过的令牌上的虎头一模一样,而那令牌这会儿就在他的腰间挂着。 虽然原本身着长袍的时候,陆卿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会儿一身黑色劲装则更衬托得他肩宽腰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雄浑的英武之气。 在祝余打量陆卿的时候,陆卿也将她端详了一番,似乎很满意。 走到跟前,符文冲祝余一拱手,递过来一张皮制面具和一顶帷帽:“二爷,一会儿去县衙的一路上,您把这些戴着,免得招人眼目。” 祝余从符文手里接过东西,正好看到陆卿那边也戴上了黑纱帷帽,便点点头。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能有多招人眼目,反倒是陆卿,若是这么策马进城,一路上不被人盯着瞧都怪了。 四人黑衣帷帽,骑着马往清水县走,陆卿似乎并不着急,一路走得很慢。 通往清水县的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人,不过进了县城之后,周遭就热闹起来。 第29章 金面御史 即便那帷帽已经遮掩了陆卿的锋芒,也让本来看起来杀气腾腾的符箓都只剩下了一层神秘感,但一路上依旧吸引了许多目光。 四人骑着马,在清水县热闹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清水县的衙门外,在他们身后已经有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张望,想要弄清楚这几个神神秘秘直奔县衙的是什么人。 到了衙门跟前,陆卿率先摘掉帷帽,后面的符文、符箓也是一样。 祝余这才发现,摘掉帷帽后,陆卿的脸上多了一张金色面具,完全遮住了他原本的样貌。 那面具虽然看起来像是纯金打造而成,却并没有什么富贵逼人的感觉,乍看起来宛若夜叉一般,凶神恶煞,自带狰狞。 戴上金面具的陆卿周身似乎有一种肃杀之气,黑眸透过面具看向外面,犹如无底深渊一般,让人心里忍不住直发毛,与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符文符箓脸上的面具,也和祝余自己脸上的皮制面具不同,他们脸上戴着铜面具,样式倒是和祝余的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 没有了帷帽的遮挡,四个高高坐在马背上,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人就变得更加惹眼。 尤其是陆卿那一顶金面具,让人很难移得开眼睛。 县衙门口的衙差也已经盯上了他们,见他们越走越近,便握紧了手中的水火棍,戒备地注视着他们,直到四个人在县衙门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才开口喝道:“来者何人?大白天的,奇装异服,装神弄鬼,是不是想挨板子?!” 符箓很显然已经对这样的态度见怪不怪,熟练地扯开嗓子对那两个衙差喝道:“尔等休要在此造次,还不快去叫你们县令出来迎接!” “你们是什么东西!好大口气!县令大人也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衙差呵斥了一句,又觉得有点不对味儿,意识到对方不止是想要见县令,听那意思,似乎还是想要让县令来迎接。 听明白符箓话里的意思,衙差有些恼火,还没等他发火,符箓便又开了口:“看清楚我们大人这面具的模样,进去告诉李县令,出不出来相见随便他!” 这话一出,两个衙差都有些吃不准了。 虽说这几个人的打扮看起来甚是古怪,但除非他们全都疯了,否则在县衙门外说这种混账话可就纯粹是皮痒找打。 除非那怪里怪气的金色面具是某种身份的象征,那彪形大汉也分明说了“我们大人”。 两个衙差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示意对方留下来守住门口,自己又盯着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陆卿那张面具看了看,转身快步去报信儿了。 没过一会儿,县衙大门里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止陆卿他们三人,离门更近的那个衙差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他还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扭头去看看门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两扇大门猛地被人推开,力道之大,差一点把门外衙差的鼻子都撞扁了。 只见一个身着县令官服,大腹便便,阔面髭须的人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看得出来心中急切,过门槛的时候好险绊个趔趄,幸亏身后一个主簿模样的将他扶住,才没有摔得人仰马翻。 看样子这就是清水县的父母官,李文才李大人了。 李县令方才还在县衙后堂逗着自己新收来的画眉鸟,忽然听到衙差来报,说有个戴金色面具的人在门口要自己出去相见。 他正要斥责衙差冒失,这种事情也值得过来通传,还不快将那种来路不明的疯汉赶走。 幸亏一旁的主簿见识广,听出端倪,连忙拦住,仔细询问了一下来人面具的模样,听了描述后脸都变了颜色,连忙解释给李县令听。 江湖传闻,锦国有一位神秘的御史中丞,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并且也只向皇上禀报,关键时刻甚至可以不加请示,直接决定官员的生杀大事,先斩而后奏。 此人常年在外行走,每次现身都会戴金色判官面具,而这面具也同样是御赐之物,为的就是无人能知道这位御史真实的面目。 这种做糖不甜做醋酸的角色,朝廷上下能惹得起的,除了皇亲,恐怕就只有鄢国公他们那几个当年战功累累的老臣勋贵了。 李县令很显然没有这份尊贵,一听这么一号人物出现在了自己衙门外头,只觉得身体里面有两股热流,一股往上涌,一股往下涌,赶忙撇下手头的一切带人一起往门口去迎接。 跑到门口的时候,脑门儿上热腾腾冒出了一层汗。 在看到那头戴金色面具,高坐马上,犹如判官现世一样的身影,不知怎的,心底一股寒意冒出来,瞬间就让那一头的热汗都凉了下去。 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李县令拱手作揖,屁股恨不得撅到天上,声音颤颤巍巍地高呼道:“下官李文才,恭迎御史大人! 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御史大人切莫见怪!” 高呼完,李县令半晌没等到对方回话,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肚子上的肉顶在胸口,一口气淤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一道冷冷的声音说:“李大人客气了。” 李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对方态度莫测,好歹有了回应就是好的。 等他直起身来,不由愣了一下。 县衙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好些清水县的百姓,这会儿都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个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 李县令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看清就贸然开口,此刻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好又堆起笑脸:“大人,请到衙门里说话!”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李县令这会儿再怎么懊恼自己不应该没看清楚外面的状况就喊出那句“御史大人”,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那群愚民根本不知道御史是做什么的。 再者说,这位神秘的御史大人现在也算是在自己清水县的地界上,谁能接近他,谁不能接近他,归根结底那还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么一想,李文才的心里略略踏实了几分,连忙恭恭敬敬闪到一旁,将从马上下来的三个人迎了进去。 第30章 下马威 说起来,这位李大人倒也还有几分周全劲儿,饶是方才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也不忘吩咐后堂的仆从把最好的茶拿出来沏上,准备招待贵客。 跟在御史那两位黑衣护卫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他还在想,这会儿估计茶也泡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无论如何要小心些,切莫叫这位大人捉了小辫子。 本来是做好了各种打算,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态度谦恭有礼,如何揣摩对方的心思,结果到了后堂,李文才刚刚走到庭院中间,忽然跟在那御史大人身后的护卫停了下来,转身示意他等在那里。 “大人赶路乏得厉害,需要歇息片刻,叫人收拾一下,你且在这里候着。”那护卫瓮声瓮气道。 李文才哪敢说一个不字,赶忙称是,招呼人进去简单把后堂的房间收拾出来,屋子收拾好,那御史大人就带着一个看起来最稳若的进去,留下两个门神一样戳在门口。 和陆卿进屋的自然是祝余,二人在房中的桌边坐下,陆卿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祝余。 李文才为了巴结上官,自然是舍得拿出点好东西的,那茶香而不烈,入口温润又有回甘,饶是祝余这种不太懂的品茗的人也喝得出这绝对是上等货色。 这一壶茶慢慢品下来,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过去了。 喝完茶,陆卿一手撑在桌上支着头,闭眼假寐。 祝余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托着腮陪着他一起这么静静呆着。 这一呆就又是半个时辰。 时间一久,祝余都有些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 陆卿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有事?” “还不见那李文才?”祝余小声问。 “火候不到。”陆卿扫一眼透过窗纸照进来的光线,再看祝余的时候,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志在内宅的人,这么一会儿就闲不住了?” “闲得住,自在得很。”祝余没想到会被他敲打了一句,立刻小声回嘴。 她自己心里倒是很清楚,这一个时辰里的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都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慌,一不小心就被他的调侃给敲中了。 发慌的人不止有屋里的祝余,更有屋外头院子里的李文才。 他已经足足在外面站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灼灼地晒着自己的脑瓜顶,晒得他头皮发烫,眼睛发黑,两腿发软,脚底发麻。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李文才那圆胖的脸颊往下流,顺着第二层下巴滴落在官袍的前襟上,原本白馒头一样的一张脸,这会儿已经涨得通红,像是要被烤熟了一样。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身子直打晃,刚要迈步上前听一听门口,看看里面的御史大人休息好了没,那个守在门前的壮汉就一伸手,狠狠哼了一声,吓得他还没迈出去的脚赶忙又缩回来。 另外一个铜面护卫倒是对他略微客气一点,冲他一抱拳:“李大人稍安勿躁,我家大人日夜兼程,为陛下四处奔波,着实是乏了,小憩片刻便好。” 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憩”得可实在是不怎么小了! 李文才面颊抽动了一下,还得照例堆起笑脸,忙不迭表示无妨,然后汗涔涔地继续站在那里。 滴答—— 滴答—— 李文才衣襟上的水痕越来越大,他身体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太阳的炙烤下,已经几乎被晒到冒油的李县令撑不住,两眼一翻,硕大的身体便好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软成一滩,摔在地上。 远远站在一旁守着的衙差凑上前来,七手八脚想要把他扶起来。 无奈这些衙差平日里游手好闲,偏偏李县令又是个富态人,三两个人折腾了半天,也只是给这白胖子在原地翻了个身。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方才那令人生畏的御史大人负手立在门口。 “怎么回事?”他开口问一旁的护卫。 那护卫立刻回道:“禀报大人,李县令估摸着是平日操劳衙门里的诸多琐事,以至于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哦?既然如此,你与那几个衙差一起,把李县令护送回家中休养。 切记要确保李大人的饮食起居,保证周全。”御史大人冷声吩咐。 随他同来的魁梧护卫立刻抱拳领命,几个大步便来到李县令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衣带,方才两三个衙差都没能扶起来的李文才,就这样被他单手提了起来。 衙差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李文才。 那护卫又一指另外一个衙差:“你来带路。” 衙差哪敢不从,赶忙在前面领路,一行人夹着李文才闹闹哄哄地离开了。 陆卿看着符箓跟着李文才离开,转身回到屋内,叫符文去招呼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来了一大群,除了主簿和县丞进了屋,其他人都战战兢兢挤在门口。 “你们便是清水县的县丞和主簿?”陆卿看一眼那人身上的官服,开口问,“李大人偶发不适,我已派人护送他回家休养。 既然如此,那有些事,本官就问问你们。 县城外有一座可以求财得财,又或者求财丢命的鬼仙庙? 听闻这座鬼仙庙在清水县中颇有些名气,不少人都有去那边求过心中所愿。 你们对此可知情?” 县丞和主簿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回禀大人,此事卑职并不知情,实属失察,请大人恕罪!”主簿赶忙弓起身,毕恭毕敬地说,“请大人放心,我随后便派人去查,不论是谁,在我清水县地界,绝不允许有人装神弄鬼,一定协助李大人处理好此事!” 主簿这话说得异常恳切,虽然什么鬼仙庙,他压根儿不知情,也不认为是什么成了气候的大问题,但有一件事他却心知肚明。 当今圣上对于私设庙堂这一类事情是极其厌恶的。当年当今圣上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与其兄弟争夺皇位时,民间便有传闻,说他命犯灾星,自带妖邪,若是令他得了江山,必将祸及子民,到时候世间必将烽火四起,血流成河。 在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在民间抓捕那些传播这种说法的人,前前后后抓了两三年,百十来人掉了脑袋,除此之外受牵连被发配的更是几千人之多。 由此足以见得这种事情在皇帝心中是多么忌讳。 而在清水县闹出什么鬼仙庙来,这事原本可大可小,但这位只听令于当今圣上一人的御史大人的出现,就让这件事没有办法“小”下去。 第31章 枷锁 “那倒不必。”陆卿在主簿热切地表态之后,冷冷开口,“我的人已经在查此事,若是清水县衙横插进来,真若出了什么纰漏,这责该向谁来问?” 主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吭气,只能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县丞,”陆卿又把视线投向旁边同样战战兢兢一脸紧张的县丞,“把清水县历年的税簿账册取来”。 “是!卑职这就带人去拿!”县丞连忙答应着,招呼了几个人跟自己一同离开。 祝余全程都和符文一左一右站在陆卿身后,这会儿正好能把门里门外所有人的反应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个传说中神秘的御史大人,有的人看起来又慌又怕,时不时偷眼去瞄那位御史大人,偏偏对方头戴金色面具,根本看不见脸色,什么也窥不到。 还有的人看起来倒是坦荡不少,至少没有那么瑟缩,尤其是在李有才被带走之后,腰杆儿甚至都站直了很多。 人群里有一个瘦高的黑脸汉子,虽然一直耷拉着眼皮,但在听到御史吩咐县丞去取账册,鼻孔翕动了一下。 他应该是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又实在没忍住,做出了一个不屑的反应。 不一会儿,县丞带人回来了,每人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陆卿面前的案几上。 陆卿逐一翻看,祝余从他肩头也同样可以窥见账册上的内容,她不懂赋税那些,倒是看得出来那些账簿记得干干净净,有模有样。 “你们清水县的税簿倒是记录得仔细。”陆卿把翻完的账册放回到案上,又对县丞说,“只是为何所收田赋却一年比一年更少了?” “回大人,清水县田地贫瘠,虽然看着有不少耕田,但种出来的粮食却鲜有丰收的时候,那些农户种出来的粮,勉强够应对家中人的吃用,若是再征了田赋,只怕就要饿死人了。 当今圣上治民以仁,所以李大人前些年便对他们的田赋能减则减,力求清水县百姓没有人因田赋过重而入不敷出。 可是饶是如此,也还是治标不治本,后来听闻别处种花做染料很是赚钱,那些农户为了养家糊口,就都跑去南边种花谋生了。 这事李大人也不好阻拦……于是田赋便更加收不上来。 清水县田赋虽少,但每一笔下官都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大人可随意查验。 卑职还有一个请求,若是大人此番是为了清水县田赋收不够来的,下官愿受责罚,唯请大人不要下令给清水县百姓增税,我受责罚不要紧,百姓却不能再加税了! 若是再加田赋,只怕剩下还肯留下来种田的也要跑去谋别的营生,那才真的是动摇了我大锦的立国之本了呀!” 县丞一番话说得十分慷慨,说到最后更是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直接匍匐在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颇有几分悲壮。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倒,跟着磕起头来。 祝余又瞄了一眼那个黑脸汉子,只见他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磕了两个头,表情里纠结更浓。 陆卿沉默地看着堂下一众小吏拿脑门儿去往青石地面上磕,吃了一会儿才开口阻拦:“我不过是替皇上各处巡查,查看衙门课税也是依令行事罢了。 你们作为清水县官吏,能够体恤百姓,这是好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并无过错,也就不必这般,都起来。” 堂下众人纷纷起身。 陆卿又说:“今日本官便留在县衙中查检账册,你们一切照旧,我这边没有吩咐不必特别理会。” 主簿是个伶俐人,一听这话,连忙招呼旁人在后院去收拾房间出来给御史大人住下,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拾妥当,恭恭敬敬把三个人请了过去。 后院收拾出来的房间十分宽敞,里头不论是床还是卧榻,书案还是小几,一应俱全。 一摞一摞的账册被搬进来,放在书案旁。 帮忙搬运卷宗的人里面就有那个被祝余注意到的黑脸汉子,他看起来一脸不情愿,并且总是在主簿注意不到的时候,偷偷观察戴着面具的陆卿。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县衙的仆役们去而复返,怀里抱着灯烛、软垫,香茗、糕饼,总之能够想到的一应俱全,说是主簿吩咐下来的,怕御史大人审阅卷宗口渴或者饥饿。 送来这些东西,符文就将那些人统统轰了出去,自己站在院中,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间屋子。 陆卿坐在书案后,把脸上的金面具摘下来,放在手边,又拿起一本账册翻看,抬眼看到祝余也刚刚摘掉皮面具,便对她说:“那边架子上有些书册,你闲来无事可以拿来解闷。” 祝余过去翻了翻,找到了一本游记,虽然也不甚感兴趣,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枯坐着。 她在陆卿对面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翻看了一会儿,有些看不进去,抬起头,视线落在了专心翻看账册的陆卿脸上。 原本光洁的脸颊上,现在多了两道凹痕,从轮廓来看,似乎是被面具上凸凹的纹理压出来的。 那微微有些红肿的凹痕挂在那俊逸非凡的脸上,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祝余的目光看向旁边的金面具。 他之前对自己说,作为御史在外行走,替皇帝办事,这是只有皇帝和他本人知道的事情。 那么陆卿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面御史”,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私下里是个什么身份,就像是一个传闻中的神祗,或者鬼魅。 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 只听令于当今圣上一人…… 替皇上监察各处官员…… 戴着金色面具是为了防止有人试图拉拢结交,或寻仇报复…… 听起来似乎是至高的荣誉和权力,仔细想一想,却又让祝余心惊胆战。 “金面御史”的尊贵,全在那金色的判官面具上,至于面具下是谁的脸,除了当今圣上外,再无人知晓。 那么这个人可以是陆卿,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其他人。 这一切,就全看皇帝的心意了。 皇帝是在重用陆卿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这一份重用背后,也带着信任的意味。 可是这份器重和信任也被套上了一层防备的枷锁。 皇帝需要陆卿来做自己的心腹,并且赋予他世间绝无仅有的权力,但是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攥在皇帝自己的手中,随时随地可以收回。 他要外界惧怕的是那一顶沉重的黄金面具,而不是面具背后的大活人陆卿。 第32章 蜉蝣 祝余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外界要么说陆卿是被皇帝视为福星的逍遥王,终日纵情享乐,是个得罪又得罪不起,结交又没有什么用处,鸡肋一般的富贵闲人。 要么说他遭皇帝忌惮,所以只封“二字王”,事事受限,处处掣肘,甚至就连赐婚,都是从几个藩国中挑了一个最没用的朔国,随便嫁过来一个祝家的女儿罢了。 然而成为逍遥王妃才这么短短几日的功夫,祝余便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传闻各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却又都不对。 陆卿的处境,还有他与当今圣上之间的关系,远比外人能够揣测到的更加复杂。 当陆卿的注意力从卷宗中抽离出来,抬眼看向祝余的时候,正瞧见她盯着桌旁的金面具出神,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待他开口,忽然一声响亮的饥鸣从祝余那边传来,同时也让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朝陆卿这边看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看到陆卿眼中的促狭,祝余的脸一下子便铺满红霞。 “饿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陆卿朝外面看了看,透过窗纸也看得出,外面光线都已经昏暗下去。 “已经这个时辰,确实该饿了。”他把桌上的几盒糕饼点心打开,推到祝余面前,“这会儿先委屈你吃些点心糕饼充饥。 估摸着晚上,那周到的主簿会给咱们安排饭菜的。” 祝余看了看盒子里的糕饼,有酥皮的,有软糯的,有淋了石蜜的,有包着馅儿的,花样还不少,看着也引人食指大动。 不过伸手捏起一块儿,祝余又有些犹豫了:“这糕饼应该稳妥?” 陆卿抬眼看她,见她说得认真,笑着摇摇头:“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 别忘了,那位李大人可是以陆嶂的门生自居的,毒害御史的事情,大体是不敢做的。 毕竟,有一个词叫做牵一发而动全,但你可知牵一发的后果是什么?” 祝余点了点头。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听起来似乎颇有一种小小蜉蝣也能掀起风暴的味道,事实上若真的被扯住的只是头发,那么最先被割弃的也同样是这一把“头发”。 有些时候,作为一个不入流的角色,在麻烦面前,你的同伙或许比你的敌人更希望你死。 再想想喜宴那日,纵使是鄢国公那么一个权势滔天的权臣国戚,对陆卿也多少是有几分忌惮在的,这么看来,方才自己担心李文才的那几个拥趸就敢灭她和陆卿的口,还真是有点多虑了。 这些糕点配着热茶,祝余倒也吃得香喷喷的,她向来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饿肚子的人,不论什么处境下,吃饱休息好,才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健康。 过劳的苦果,她吃过一次就够了,代价之惨重,让她心惊胆战,引以为戒。 吃过了东西,祝余又去架子上换了一本书回来翻看,陆卿照旧翻看账册。 就这么耗到了傍晚,外面果然悉悉索索有了声音。 祝余听见符文询问的声音,不一会儿,他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食匣子,里面菜色丰富,甚至还有一小壶酒。 外头买不到的东西,县衙里倒是还有存货。 陆卿取了杯子倒上一杯,只见那酒色很淡,香味也好像只是浮在表面上而已。 与那天在酒肆里得到的酒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这两种酒如果放在一起,让人随意选择,胜负不言自明。 看样子那卢记在把持了整个清水县地界的酿酒生意之后,果真是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吃过晚饭,外面天也黑了。 符文为陆卿点了灯在书案上,自己坐在门边附近的椅子上。 “你若倦了便早点歇息,不必同我一起这么熬着。”陆卿叮嘱祝余,然后就又专心致志翻阅起手头的卷宗来。 祝余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算是饭后活动过,那李文才架子上的书,大多都是随意摆在那里充场面的,既没有圣贤典籍,也没有精彩的话本,大都枯燥乏味,看着也没什么意思,她索性和衣而卧,躺在卧榻上早早歇下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祝余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看到陆卿依旧端坐书案旁,偏着头朝向窗子的方向,见她要起身,先冲她比了个手势,实际熄了案头上的灯。 屋子里瞬时间陷入一片黑暗。 祝余没敢乱动,静静靠在那里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 只是除了安静之外,她什么声响都没有听见。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了,外面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偷偷摸摸溜进院子,正蹑手蹑脚往房门口来呢。 她朝陆卿看了一眼,心里面对这人的耳力之好感到大为惊叹。 这会儿月亮估计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很快一个人影就被投在屋门的窗纸上,只见他蹑手蹑脚绕过门口,来到窗边。 那人影往窗边凑了凑,看样子是在侧耳听着屋里头的动静,停了一会儿,见屋子里静悄悄,什么响动都没有,这才又有了动作。 只见那黑影将匕首顺着窗缝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一点一点活动着,像是想要挑开窗栓。 祝余心跳加快了几拍,斜眼看看陆卿,见他依旧淡定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既然陆卿都还没有动,说明还不是时候。 这间房的窗子缝隙很紧,那人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匕首费了好半天才把窗子挑开。 而那道黑影似乎也并不想推开窗闯进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一道缝,从窗缝里丢了个东西进来。 就在那东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一直悄无声息立在门边的符文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那动作又快又轻,祝余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打开门的。 外面几声凌乱的脚步,很显然是外头的人发现有人出来,吓得立刻想要逃走,不过那脚步声很快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寂静,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人声。 第33章 另一本账 陆卿点了灯,从书案上拿起那金面具,重新戴在脸上,祝余也坐起身,把皮面具戴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祝余竖着耳朵听了听,觉得好像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在纳闷,就见戴着铜面具的符文手里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被他拎着的那个人两只脚堪堪擦着地,估计也被符文突如其来冲出去给吓坏了,这会儿就好像没了魂儿一样。 符文把他拎到屋里,扑通一声扔在地上,转身关上门,又把那人从床缝丢进来的东西捡起来递给陆卿。 祝余这才看清,被塞进来的竟然是一本账册。 陆卿拂了拂账册上沾的灰土,将它放在手边,抬眼看向面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人。 祝余此刻已经将那人认了出来,就是之前面露不屑的那个黑脸汉子。 陆卿本就是一个让人摸不清喜怒的性子,这会儿带着金面具就更加看不出情绪。 他默默地盯着那黑脸汉子看了一会儿,开口用不大但足以让对方听清的声音说:“既然敢夜里偷偷摸过来,想必也不是什么无胆鼠辈,若是还走得了路,就过来到近前说话。” 那黑脸汉子刚刚挣扎着爬起身,听了陆卿的话,略微犹豫了一下,慢慢一步一步挪了过来,站在距离他们一人多远的地方,就不再上前了。 陆卿也不在意,翻了翻手上的账册,发现上面的记录工工整整,条理分明,一笔笔记录的似乎都是清水县的赋税进账。 他大略翻了翻,转手递给一旁的祝余,顺便从自己查看过的账册当中择了一本,翻开一页,也一并递了过去。 祝余一手端着一本,左右对比很快发现,这两本账册在翻开的这一页上,记录的是同一段时间清水县的税收款项。 她有些惊讶,没想到陆卿竟然过目不忘,这大半日的功夫,看了那么多卷宗和账册,竟然翻一翻这黑脸汉子偷偷塞进来的账目,立刻就找到了和衙门公账匹配的那一部分。 两本账册拿在手里,哪怕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但是从上面的进账记录,祝余也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差异。 这条理分明,又清晰明白的账本,与先前主簿交给他的税簿账册根本对不上。 这里面差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 在陆卿翻阅账册的时候,黑脸汉子一直在努力想要透过陆卿的眼睛来推测他的态度和意图,只可惜那面具设计得实在精巧,高高隆起的眉弓位置正好投下一道暗影,把陆卿那一双本就如幽潭一般的黑眸遮住,叫人无从探究面具后面的人是一种什么情绪。 祝余在陆卿背后倒是瞧得清清楚楚,那黑脸汉子脚上的麻履,已经十分破旧,感觉已经穿了不知多久了。 她还记得之前在堂前,那主簿身穿官服,脚底下的靴子簇新簇新的,还有丝线绣出来的暗纹,在一个县衙的九品小吏身上,可以说是十分考究了。 县丞的打扮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虽然还不知道这黑脸汉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但白日里既然能够和衙门中其他人一起站在堂下候着,说明也是这清水县衙当中的一个小吏。 同是衙门中的小吏,他与主簿之间的差距还是令人玩味的。 陆卿把账册放在桌上,重新看向那黑脸汉子:“你是何人,在县衙中任何官职?” 黑脸汉子这会儿倒也从之前的惊魂未定中镇定下来,开口答道:“我叫沈祥,在清水县衙门里头做税课使。” 税课使是县衙里头负责记录税务征收情况的属官,没有品级,难怪白日里在堂前,他只能站在人群当中,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沈税使深夜摸进这后院里头,就为了将这本账册交予本官?”陆卿问,“你想要让本官知道,清水县有明暗两本账的事? 既然你是负责赋税的税课使,手里又有这么清楚的一本账,为何白天的时候不当众交给我,非要夜里这般鬼鬼祟祟?”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御史……”沈祥梗着脖子,经过了被抓住之后的短暂惊慌,这会儿已经彻底镇定下来,看起来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李大人他们那一伙,在清水县把持了这么久,这清水县离京城就这么近,若不是有人庇护,他又怎么可能太太平平的在这里作威作福! 我虽有心为清水县百姓请命,但也有家中老小需要顾及,若是当众出头,万一你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必没有好下场。 所以本来想着今夜趁着值夜,悄悄摸过来,把账册塞进去我便赶快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之后你若理会,那便是老天有眼,若你也将这置之不理,那便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大不了我带着家眷,尽快找个可以投奔的亲戚,到别出去谋生便是了!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被你们给抓了个正着,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认的了!” “除了你之外,衙门里可还有别人知道这本账目?”陆卿问。 “没有。”沈祥摇了摇头,揣测着陆卿这么问的意图。 陆卿点点头,把沈祥的那本账册单独放在案头一边:“你可知这一带的农户,舍弃自己的农田,去南边种植花草,此事与这阴阳账目是否也有关联?” 沈祥眼睛一亮,陆卿的询问让他看到了希望,忙不迭收敛起方才的态度,点点头:“正是如此! 耕田种粮本就有朝廷征收的赋税,到了清水县这里,又额外增加了很多别处没有的。 用牛耕田的要收牛耕税,种稻的要收水田税,林林总总,百姓苦不堪言。 可是那些税钱进了衙门,就好像泥牛入海一样,再没了影子,年年清水县上缴朝廷的赋税都远远不足,偏偏州府从来无人过问。 本来这一带的百姓就都已经被层层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恰好前两年,有人去南边种花草,然后有人收走去做染料,种花种草没有赋税,这两年自然越来越多的人跑去那边,赚钱户口。” 沈祥说起清水县一带的现状,不禁忧从中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第34章 一身剐 “卢记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陆卿又问,“这里面是否也有李大人的‘功劳’?” “衙门外没人了解,衙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提到卢记,沈祥并没有外面那些清水县百姓那般充满了怨气,反而有些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外人都道卢记独揽清水县酿酒贩酒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却不知那卢记的老板也不过是因为贪心,骑虎难下,成了‘阎王’手底下的一个‘小鬼儿’罢了!” “此话怎讲?” “卢记虽然是唯一可以在清水县地界酿酒贩酒的酒坊,但是每个月赚到的银子,一部分要交给衙门,这样一来,衙门就对他欺行霸市,不许别家酿酒贩酒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难道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陆卿问。 沈祥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讽:“卢记的老板最开始倒也觉得这买卖划得来,毕竟那会儿李大人只要他五成流水。 所以卢记风头正劲的时候,家里头雇来的泼皮比酒坊里的酒工还要多,看到谁家贩酒便去滋扰,哪怕是乡里庄子上那种在自家地窖里酿上一点,卖给乡邻的也不放过。 只要是被他知道了的酒坊,无论大小,卢记必然叫人先登门出钱收买酿酒的方子和母曲,若是对方畏惧他们的势头,收了钱不再酿酒,那便罢了。 若是遇到不吃这一套的,到最后恐怕就要吃些苦头了。 大概一两年的功夫,卢记就在县衙的袒护下,把这一带其他大小酒坊统统扫平,没想到等到卢记那边以为可以安安心心独享这份富贵的时候,李大人也变了脸,改口要卢记每月上缴八成流水。 卢记不愿,李大人便告诉他,只要清水县还有酒可以喝,老板姓卢还是姓什么,没人在意。” 祝余在陆卿身后听得心惊。 那李文才长得好像一块虚软的白面馍馍,一副除了庸碌之外人畜无害的样子。 原本她猜测这位李大人只是贪,现在听沈祥的讲述,让她意识到这个李文才远比最初以为的更加歹毒。 乍看起来卢记像是吞下清水县地界酒坊生意的“猛兽”,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是猎物,一步一步走进了李文才的陷阱。 卢记在欺行霸市之后,早已经把清水县地界内所有过去经营酒坊的人都得罪遍了,这功夫若是他们不肯就范,乖乖将八成流水交给县衙,就会失去过去那看不见的依仗。 到那时候,想要找卢记清算新仇旧恨的人,恐怕从街头排到街尾都还要再拐几个弯。 为了不被报复,卢记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李文才的狮子大开口,一边在外面充当着一个横行霸道的“酒坊霸王”,一边把肥水哗啦啦地倒进李文才的口袋。 这简直就是把猪养肥了再杀。 “本官再问你,”陆卿并未对沈祥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开口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县城外有一座灵验的‘鬼仙庙’?” 沈祥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本不知什么劳什子的鬼仙庙,后来县城里有人忽然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这才听到旁人议论,说什么鬼仙庙求财丢命。” “都是些什么人在议论此事?” “大都是些商贾,尤其是开酒肆、茶楼的那些人最多!”沈祥想了想,谨慎地回答。 陆卿听后又问:“清水县中,除了卢记的老板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跟他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并没有。”沈祥回答得十分笃定,“就只有他自己,所以大伙儿私下里才都说,那卢记绝对是夭寿的恶事做得太多,所以遭了天谴了! 不过……” 见他有些迟疑,陆卿微微点了下头:“但讲无妨,本官自有分辨。” “我们清水县有一个老字号的食肆,里头有一个老掌柜,过去和卢记过往甚密。 因为在酒肆里做了许多年的掌柜,过去自然是认识许多酿酒的人家。 不知是不是那卢记许了他什么好处甜头,凡是偷偷摸摸想要卖酒给那老掌柜的人,一转眼卢记就会派人找上门去,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到最后,整个清水县都找不到卢记之外酿酒贩酒的作坊,这里头少说也有那老掌柜一半的功劳。 他与那卢记的家主似乎是差前差后失踪的,只是后来他的尸首被人找见了,卢记家主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大伙儿私下里其实都有议论,说肯定是那卢记家主作孽太多,遭了天谴。 酒肆的老掌柜为虎作伥,也跟着一起得了报应。 只是,这话我们都只能私下里偷偷说……毕竟李大人与卢记……说多了也怕他心里头犯嘀咕。” 陆卿听了沈祥的话,面具后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你方才说,李大人与那卢记之间的勾连,衙门之外无人了解?” “是。”提起县令李文才,沈祥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那卢记是从外地迁居到此处,在清水县这一带原本是根基最浅,也没有什么依仗,所以李大人便在许多酒商当中选中了他家。 他当初物色到卢记之后,曾许多次将人带到衙门里相谈,压根儿就不避讳衙门里头的人。 毕竟他背后有贵人,莫说是我们这些祖祖辈辈在清水县过活的小蝼蚁,便是上头州府的知府大人与他说话也比别人客气几分,有人去州府告他的状,知府大人都将告状的直接送交李大人亲自发落。 白日里大人您见过的县衙主簿,那本就是李大人身边的自己人,自然不会出去乱说。 剩下的人,都与我这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们这份差事吃喝,饶是他当着我们的面与卢记勾连,我们也没有那个胆子到衙门外头去说。 外头只道是卢记财大气粗,嚣张跋扈,顶多觉得李大人收了好处包庇罢了,绝对料想不到,李大人才是这里头吃大头的那一个。” “你这番倒是坦诚。”陆卿对沈祥的态度比较满意,微微点了点头。 沈祥苦笑,叹了一口气:“我今夜也算是豁出去了,您若是真正为民请命,上达天听的青天御史大人,我也算是为清水县百姓请命,毕竟再这么下去,真的是要出大事的。 若您不愿,或者扳不动李大人,那我便也认命,舍得这一身剐,死就死!” 第35章 密报 陆卿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沈祥送来的那一本账册,沉吟片刻,对沈祥说:“你走,账簿留下。 今夜你不曾来过此处,本官也从未见过你。” 沈祥听了这话,抬头看向陆卿,狰狞的金面具让他无法看出对面这位御史大人的表情,从语气当中竟也猜不出对方的立场和打算,一时之间让他内心一阵彷徨,不知自己深夜冒险前来究竟是赌赢了,还是又遇到了另外一场官官相护,方才揭露李文才与卢记之间勾连时候的精气神儿瞬间没了大半。 “走,不要再耽搁了。”陆卿冲他挥了下手,催促沈祥离开。 沈祥抿了抿嘴,也不敢违逆御史大人的意思,绷着一张脸转身往门口走,手摸上门边,身后又传来陆卿的声音。 “切记行事自然,莫要引人起疑。 待风波过后,清水县衙才是用人的时候。” 沈祥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方才失去的精气神儿一下子就都回来了,动作不再有任何犹豫,推门出去,回身轻轻掩上,轻手轻脚消失在夜色当中。 沈祥走后,祝余出于好奇,又翻了翻那两本账目,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如何?”在祝余把账册合上后,已经坐在一旁取下了面具的陆卿开口问。 “料想到李大人胃口不小,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祝余坦言,“明暗里两本账,差得着实不少。” 陆卿摇摇头:“他倒算是‘大肚能容’,只可惜,却没有那个‘吃独食’的能耐。” 他这么一说,祝余便立刻明白过来。 李文才对卢记横行乡里,欺行霸市的恶性视而不见,包庇纵容,而上头的知府又将所有状告李文才的案子发回给李文才本人处置。 这层层的庇护,只怕都是明码标价,而从上往下的加码也绝非因为某一个人的贪得无厌。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祝余若有所思,“原本我以为卢记是小鱼,清水县一带酿酒的散户是虾米。 现在看来倒好像高看了卢记,只怕他连虾米都不一定算得上,只能算是个被虾吃的藻。” 对于她的评价,陆卿只是淡淡一笑。 之后他倒也没有继续熬夜查看账目、卷宗,三个人各自歇下。 到了第二天一早,果然主簿又差人送了丰富的早饭过来,顺便询问一下御史大人是否有什么吩咐,拐弯抹角想要知道陆卿在这里干什么,还要呆多久。 但是有符文这么一尊“门神”挡在外头,很显然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都打听不到,又不敢问得太直白,只好悻悻离去。 而前一日因为“劳累过度”而被送回家中休息的李大人也没有来衙门应卯,主簿派了衙差去李文才家中询问情况,结果没过多久衙差就回来说他们连李文才宅子的大门都进不去,不论怎么敲门,就是没有人理会。 主簿顿时也没了主张,没有李文才坐镇,他还真不知道该拿衙门里那一尊大佛如何是好。 吃过早饭之后,陆卿照旧查看清水县的各种账册格目,顺便把最近一年左右的刑狱卷宗都交给祝余,叫她帮自己一起看。 看账目祝余一窍不通,看看刑狱卷宗倒是还算熟悉,于是也坐在书案旁埋头翻阅起来。 到了傍中午,她才伸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清水县县衙的事务如何?”陆卿问。 祝余回他一笑:“从他们拿来的卷宗来看,这清水县可谓是政事通达,百姓安乐,官员恪尽职守,勤勤恳恳,一片大好之势。” 陆卿听到她语气里的嘲讽,也笑了出来:“所以说,这世上果真没有一无是处的人。 即便是清水县县衙这样的地方,一群庸吏的身上也能找到个善于处理账目卷宗的优点来。” 祝余连连点头,看了看已经被陆卿看完,码在一旁那高高一堆卷册:“这些都看完,我们还要继续留在这衙门里面吗?” “嗯。”陆卿把符文招呼过来,“去叫衙门的人到外头,挑些好看的话本回来给二爷解闷儿,免得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把二爷闷着了。” 祝余有些诧异地看着陆卿,符文倒好像是对自家主子的任何吩咐都习以为常似的,立刻就出去交代给守在院子外头的衙差。 不过半个时辰,外头就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东西,不光有话本,还有点心和新鲜瓜果。 知道的这是给来巡察的御史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招待什么座上贵宾呢。 陆卿也不与他们客气,凡是送来的一律照单全收,之后的一日,三个人就这样呆在衙门后堂的院子里,任由前头主簿和县丞兀自发慌。 到了第二天深夜,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守在门口的符文便开门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竹筒。 陆卿这时候也起来了,点了一盏油灯,从竹筒里面抽出一张纸。 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他迅速将上面的内容看完,又从案头拿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放回竹筒里,推开窗,从怀里拉出玉哨吹了一声,将竹筒丢出去。 外面的黑暗里好像有一个黑影迅速掠过,之后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祝余对这一切并不知觉,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看到陆卿递给自己的那一张纸。 她细细看下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们三个人这几日都在这县衙的后院里,谁也没有离开过,那么这纸上所记录的东西,八成是陆卿身边的暗探帮忙打探收集回来的。 这事儿陆卿没有特意去提,祝余也不打算多此一问。 只是这纸上所记录的内容,不免让人有些疑惑。 那密报虽然言辞精练,倒也把各种由来说得清清楚楚。 清水县一带,号称因为鬼仙庙而收获横财,并且现在还全须全尾好端端活着的,就只有三个人。 其中二人是一对兄弟,就住在城外的庄子上,平日里是出了名的懒汉、泼皮,最喜欢就是在乡里滋事,喝酒掷骰子,有钱就一头扎进赌坊。 原本周围的人都并不知道那座破败无人理会的山神庙是什么能许人横财的“鬼仙庙”,直到有一日忽然发现那对泼皮兄弟一扫之前的拮据,忽然阔气起来。 起初他们也不肯对外人说,直到后来被平日里的狐朋狗友灌了一肚子黄汤,迷迷糊糊地才说出,他们是在鬼仙庙中求鬼仙赐横财,结果就真的得了一锭大元宝。 旁人听了惊异,但也并不相信,毕竟这兄弟二人平日里就不是什么稳妥的人。 不过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当时在场的一个人便也回家置办了拜神的贡品,跑去鬼仙庙求财,果然也得了一锭元宝。 第36章 人算不如天算 从此之后,鬼仙庙的说法便传扬开来,只是在乡间,人们都说那鬼仙庙邪性得很,有人求财得财,有人求财丢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是在清水县中,原本却并没有什么关于鬼仙庙的传闻,一直到卢记掌家和酒肆老掌柜失踪,之后老掌柜的尸首又被人从城外枯树的树洞里发现,鬼仙庙求财丢命的说法才不胫而走。 从鬼仙庙灵验的名声传出去到这会儿,周遭的庄子上一共有四个人不知所踪,据说都是去拜了鬼仙庙的,打那之后,附近村民对鬼仙庙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连谈论起来都会忍不住忌讳。 在这份密报的最下面,还注明了这四个不知所踪的村民的身份和姓名。 “如此看来,这鬼仙庙在外头的名声并不好,横竖就只有两个人求财得财,更多的是不灵甚至不知所踪的。”祝余把那张纸还给陆卿,有些疑惑,“这就有点奇怪了。 若是想要蛊惑别人前去求财,然后趁机害命的话,应该会想方设法增加更多诱饵,让人觉得值得搏一搏才对。 这鬼仙庙满打满算只有那么两次求财得财的事情,其余都是不灵,还因为好几个人失踪而惹上了邪名,这不摆明了是在昭告外人,这庙邪门得很,不要靠近? 还有那卢记掌家,既然已经花了许多心思在捐功名上头,期待有朝一日弟弟登上仕途,可以让他们家跳出李大人的手掌心,虽然在你看来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好歹也不至于不成功便成仁。 他有必要去这么邪门的鬼仙庙铤而走险吗? 更不要说那老掌柜,之前帮卢记通风报信,也得了许多好处,出事之前也是一把年纪,不像是还需要为了横财而拿自己的命去搏一搏的人。” “所以你觉得这背后的因由是什么?”陆卿一边若无其事地询问祝余的看法,一边把方才那一张纸放在一旁的油灯上,火苗瞬间爬上纸张,向上跳跃着。 原本的白纸黑字迅速变成了黑色的纸灰。 陆卿在最后一刻松开捏着纸头的手,最后一抹火光熄灭,黑色纸灰飘落地上。 “我觉得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并不希望更多的人为了发横财而跑去鬼仙庙,只希望被选中的人去。 所以前头的求财得财是诱饵,凶徒很显然熟悉自己的目标是个什么性子,用这个法子一定会上钩。 而后,为了不让更多人跑去,一不小心破坏了计划,那凶徒又故意任由鬼仙庙求财横死的说法在乡间流传,吓退一些本就不在算计之内的人。” “那老掌柜和卢记掌家呢?”陆卿问。 “您之前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祝余看着陆卿,“那食肆里的陈年佳酿是香饵,而鱼钩在鬼仙庙里。 估计这二人所谓的去鬼仙庙求财失踪,不过是外人听到一些乡间传闻,于是以讹传讹罢了。” 陆卿闻言,勾起嘴角,露出笑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祝成随意选了一个女儿嫁过来,竟然与我如此心意相通,看来你我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祝余瞧他说话的神态,不似有几分真意的模样,也没有当回事,嘴上随口应和着:“您说得对。” “这几日在衙门里闷得很?”陆卿起身,将沈祥的那本账目放进怀里,金面具戴在脸上,“我们今日就换个地方,散散心。” 祝余倒也乐得离开这里,虽然说之前去那后山腰的山洞验尸,爬上爬下累得她两腿发软,但这两天就这么在衙门后院,好像关禁闭一样,那滋味更不好受。 走的时候,陆卿叫符文抱着他从清水县衙诸多账册格目当中选出来的那几本。 御史大人要带走衙门的账册,县丞和主簿也不敢拦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 陆卿他们三个人四匹马,从清水县最繁华的街上穿过,街上行人无不驻足注目。 这一次三个人谁都没有戴帷帽,陆卿一马当先,身子昂扬地高坐马背之上,金面具在白日的阳光下似乎更显耀眼。 身后符文和祝余也因为黑衣和面具而徒增了许多神秘感。 人群中有人猜测这三个人是什么身份来头,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们。 “是御史!那个最前头戴金面具的是御史!”有人在人群里向周围的人说,“前几天在县衙外头,我亲眼看到李县令连跑带颠地迎出来,弓着身子迎人家!看样子是个大人物!”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这人一开口,立刻有人跟着附和,“我看那天李县令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很怕这个御史大人!” “太好了,这个‘李贪财’!总算也有能让他害怕的人来咱们清水县了! 真希望这个大人是来收拾他的!有他在,咱们清水县的老百姓一天好日子都别想过!” 这话一出,旁边立刻有人泼冷水:“算了,谁不知道李县令能耐大,不知道攀附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官,谁也动不了他。 咱们呐,还是不要在这痴人说梦了!” 经过了闹市,又兜兜转转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终于来到了李文才的大宅跟前。 李文才的大宅周围十分幽静,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不如寻常的富商宅子瞧着阔气。 符文翻身下马,过去叫开门,进了这李宅的大门后,祝余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她虽说是藩王家的庶女,过去吃穿用度那些倒也没有被苛待过,只是朔王祝成这个人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看重,王府里最壮观的就是他的宝贝兵器库,别的都普普通通。 这会儿眼看着李文才的宅子里水榭廊桥,雕梁画栋,除了小一些之外,甚至比朔王府还要华丽几分。 经过假山旁的风亭时,一阵清脆铃音从头顶传来。 祝余抬头看去,只见风亭的飞檐下一串串金铃,风一吹,金铃叮当作响,配上一旁的一池碧水,崎岖假山,似乎别有一番闲趣。 只是此时祝余只觉得水面倒映出的仿佛是王山家中孩儿那面黄肌瘦的脸,耳朵里听见的是孩子饿得半死后虚弱的啜泣。 这位李县令之前还真是好福气,一个小小七品不入流的小官,竟然能够在这距离京城不过百十里地的县城里面作威作福,土皇帝一般。 只是…… 祝余透过面具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陆卿昂藏的背影—— 李文才的这份从别人身上榨出来的“福气”,看来也就只能到这儿了。 第37章 李宅 在陆卿前面为他们引路的是之前跟着符箓一起送李文才回家的衙差,之后符箓就没有让他离开,这几日一直呆在李文才家中。 这会儿他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就好像生怕错走一步会被身后的“金面判官”会抽出刀来将他活劈了似的。 祝余发现这一路上,宅子里静悄悄,若不是还有几个做扫洒粗活儿的仆人,简直好像没有人住在这里。 饶是那几个扫洒下人,老远看到衙差带着陆卿和祝余过来,也吓得赶忙夹着扫把便躲闪到一旁去了。 都说树倒猢狲散,虽然说平日里这些下人到底能不能沾到光,经过了这几日,估计也已经意识到李文才这棵树要倒了,这会儿都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呢。 终于,他们一路来到了李文才的卧房,老远祝余就看到了立在门口的符箓,哪怕看不清面目,他那“高人一等”的魁梧身材依旧一眼就认得出来。 符箓也早就看到了他们三人,待到陆卿走近后,抱拳弓腰:“大人!” “李大人近日如何?”陆卿开口问。 “回大人,属下每日吩咐家中厨子换着样儿的给李大人准备饭食,每日保证他不受外人打扰,他过得好得很。”符箓回答得煞有介事。 “甚好。”陆卿用他戴着金面具的时候特有的低沉声音对符箓说,“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打扰李大人的静养了。 你还需打起精神来,切莫让任何人在李大人这里滋扰才行。” “属下省得!”符箓回答得特别干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显然足以让屋内人听见。 祝余透过符箓身后屋门上的麻纸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影在那里晃动,似乎李文才听见陆卿的说话声,正想从屋子里面出来。 陆卿也看到了,他却没有一点犹豫,转身便离开那门口,边走边吩咐过了符箓之后,就回头对那衙差说:“叫李家的下人收拾出一处偏院来。” 衙差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应了声跑去找李宅的下人。 祝余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声音,似乎还有李文才低声说着什么。 陆卿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祝余只听见符箓的一句“李大人请回房休息”。 莫名其妙被送回家中,强行关在房间里休养,完全不清楚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这种情境下,李文才能够好好休养那才真的是见了鬼。 想必这几日他在自己原本无比舒实的卧房里面,应该是辗转反侧,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不过祝余却生不出丝毫的同情。 没多大功夫,李文才家里的下人就给他们收拾出来了一处幽静的偏院,地方挺宽敞,矮墙上面爬满了藤蔓,月亮门上垂下一串串的小花,看着别有一番趣味。 只可惜,他们住在这里,恐怕不会有任何趣味可言。 祝余住在陆卿隔壁的房间里,她进房去看了看,再出来就看见符文从陆卿房中出来,正急匆匆往外走,看到祝余,连忙停下脚步:“二爷!” “你这是要做什么去?”祝余问。 “大人叫我去将那卢家二爷带过来问话。”符文回答,“他让您趁这功夫歇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祝余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冲符文点了点头。 真好,趁着功夫歇一会儿…… 她在清水县衙里都歇了好几天了…… 过去忙起来就没黑没白的时候,最渴望的便是能够有一天闲来无事,什么也不做,就那么一个人静静的呆着。 可当自己真的可以静静呆着的时候,又有一种莫名的发慌,和说不出的迷茫,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谁,今夕何夕,自己又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世间。 院子里有一处小亭子,祝余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只要不在室内,保险起见她都带着那个皮面具,时间短倒是还好些,久了便会感到有些滞闷,皮子贴着脸,不那么舒服。 在亭子里不被日头晒着,终归能舒服一点。 自己一个轻飘飘的皮面具戴久了都这么不舒服,陆卿那个沉甸甸的金面具从早上戴起来,到现在都没有摘掉过,想一想都不知道有多难受。 看起来是荣宠与信任,背地里却又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祝余想着心事,余光扫见矮墙头的花藤摇晃着,那摇晃幅度并不是风吹的样子。 随后,一头盘成螺髻的乌黑秀发出现在了墙头的花藤缝隙中。 随后是一个洁白光亮的额头,两道眉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那双眼睛与祝余皮面具后的双眼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了一下。 墙外一阵慌乱的声响,墙头刚刚冒过头的螺髻不见了,脚步声渐远。 祝余不放心,赶忙起身到陆卿那里去,他正端坐在屋内,在等符文把卢家二爷带过来,看到祝余慌慌张张跑进来,有些疑惑地朝她看过来。 祝余赶忙把自己方才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爬墙头的事情告诉陆卿,本以为陆卿会感到警惕,没想到他听完却直接轻笑出声。 “无妨。”他对祝余摆摆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一个连你都能够轻易发现其踪迹的‘笨贼’,做不成什么坏事,不必理会。” 这话听得祝余心里怪别扭的,有一种自己被鄙视了的感觉。 可是偏偏她又没话说,论耳力和眼力,别说是陆卿,就算是符文符箓,随便拉出来一个都甩她几条街。 所以陆卿因此对那个爬墙头的人不太在意,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 没过多久,符文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身小袖圆领襕衫,头戴儒巾,面白无须。 此人一副虚弱的模样,走起路来脚步发飘,紧赶慢赶地跟着符文的步伐,因为太过于着急,两只脚绊在一起,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 然而他却丝毫顾不得狼狈,一边用手去扶一扶差一点歪掉的儒巾,一边忙不迭继续跟上。 符文先一步来到屋门口,冲屋内端坐的陆卿和祝余抱拳道:“大人,卢记掌家的弟弟带来了。” 那白衣男子忙不迭来到门口,连门槛都没敢跨过去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外,匍匐在地:“学生卢景行,拜见御史大人!” “卢景行,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把你叫过来?”陆卿沉声问。 卢景行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人唤小民来,是想要清算卢家之前在清水县欺行霸市的恶行。” “你倒是个讲话磊落的人,看来圣贤书倒也没有白读。” 卢景行颤声道:“若说不知,那学生便是存心欺骗大人。 学生所住房屋,身上所穿鞋袜,这些年来读的那些书,还有家中诸多亲眷,无不是兄长经营酒坊生意赚来的钱来供养着的。 即便学生从未插手过酒坊那边的事,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与此事毫无干系。 只是兄长失踪许多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学生与家中亲眷虽无性命之虞,却也遭了难,一夜之间没了嗅觉,就连味觉也丧失殆尽,更别说家中酒曲全部变臭,酒坊的生意也无以为继。 现在便是有心想要替兄长赎罪弥补,也是有心无力。 今日御史大人派人唤我过来,学生愿依照锦国律法,代兄受罚,请大人发落!” 说罢,卢景行一个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力道很足,半点不掺假。 第38章 引魂香 换做平时,卢景行那毫无征兆的一个响头也够把祝余吓一跳的,可是这会儿她的耳朵里就只听得见一句话——“没了嗅觉”。 陆卿显然也是如此:“你说一夜之间没了嗅觉?何解?” 卢景行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这位御史大人追究自家酒坊欺行霸市,结果对方忽然问起旁的,倒让他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事毫无征兆,就好像是一夕之间便发生了。”他有些恍惚,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听起来实在离谱,“本来都是好好的,那日我早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始终觉得味道不对,还以为是厨子敷衍,不好好做饭。 之后我到茅房去……这才发现,我竟然闻不到丁点臭气,之后又发现不止是我,家里所有人几乎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找了郎中来给瞧,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母亲说八成是我们家多行不义,遭了天谴,既然老天爷想要惩罚我们,那我们便受着就是了。” 祝余看了一眼陆卿,陆卿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开口。 祝余见了,便开口对卢景行说:“你不要跪在门外,到屋里来说话。” 卢景行听到御史旁边的人开了口,也没敢马上有什么动作,赶紧朝御史看过去,见御史并无反应,这才战战兢兢起身,小心翼翼跨进门,往前走了几步,又在距离距离二人五尺开外的地方跪了下来。 这个距离倒也足够了。 祝余在面具后头吸了吸鼻子,凭借着自己一贯熬人的嗅觉,果真从卢景行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在鬼仙庙和酒坛子之后,这香气对于祝余而言已经很是熟悉了。 “卢景行,我问你,你与你兄长可曾到城外鬼仙庙里面去求过财?”她开口问。 卢景行不知祝余的身份,但见这人敢在御史面前开口发问,估摸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答:“大人,学生实在不知什么鬼仙庙,更是从未去过! 我兄长虽然说读书不多,但他素来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连寻常的庙宇都从不踏进半步,更别说什么鬼仙的庙了!” 没去过鬼仙庙? 祝余皱了皱眉,如果他没去过,那身上的香味儿又如何解释? 很快她就想到了一种可能:“你家近来可有买过什么过去不曾用过的熏香?” 卢景行一听这话,诧异地抬起头:“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也能知晓? 虽然不是熏香,但家中确实近期购买过这一类物件儿。 我家嫂嫂的确在大概半个月前,从一个游方道士手里买了一些引魂香回来。 因为兄长生死不明这么久,我们全家上下都焦急万分,变寻不到他的踪迹,日子越久便越觉得恐怕凶多吉少。 嫂嫂买回引魂香,插在家中各处,还有酒坊那边也送了许多过去,让那边的伙计在各处都点上,说是靠着那一股子香味儿,若是兄长在外面遭遇了不测,魂魄也能寻回家来。 我虽不信这些,倒也知道这么做会使嫂嫂心中好过一些,就没有拦着。” “那种引魂香在家中和酒坊里焚了多久?有什么和别的香不一样的地方?” “从早到晚,大概有七八日的光景。 最初的时候不大好闻,似乎带着一股子铁锈一样的气味,不过很快就散了,后头便没有什么异味,就只是比寻常的焚香要香气更浓郁而已。”卢景行摸不到头脑,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大人要问自己这些琐事。 他还糊涂着,祝余这会儿心里面却已经分明:“所以你家酒坊的酒是在那七八日之后酸的,酒曲也是那七八日之后臭的,就连你们一家人的嗅觉,也是在那七八日之后不灵的,我说得对么?” 卢景行原本从来没有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去想,这会儿被祝余一问,皱着眉头盘算了一番,脸上浮起了惊异之色:“是!大人!正如您所说,正是如此! 这世间断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难不成这些……都与那引魂香有关?” 祝余没有回答他,而是又问:“你家的后院是否也焚了那引魂香?” “后院倒是不曾焚烧过,因为后院里面有个马厩,不知为何,第一天嫂嫂本来是叫人在那里也插上引魂香的,可是香才燃起来,家中的几匹马就会躁动不安,于是只好作罢,没有在后院焚烧。”卢景行摇摇头。 有了他的回答,祝余心里面也就有了数。 她之前在卢家宅子外头遇到的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厮是卢家看守后门的,因为马厩里的马对那香气反应强烈,于是他躲过一劫,成了全家或许唯一一个没有失去嗅觉、味觉的人。 这样一来倒也侧面证实了,卢家人这连郎中都不知是何缘由的奇怪“病症”,也与那香味有关。 祝余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卢景行,看向门口的符文。 那夜在鬼仙庙里,符文也曾经因为中了迷香,身上沾染了类似的香气,但是这几日下来,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为何都是如此类似的香气,有的人出了大问题,有的人过后就并无大碍?是符文只中了一次,所以才没有出现其他状况,还是…… 她又吸了吸鼻子,努力在脑海当中回忆和对比。 人的嗅觉有着极强的记忆,只有想不起,却绝不会忘记任何闻到过的气味。 卢景行身上的香气,不论是与符文那天在破庙里中迷香的香味儿,还是酒坛子上沾染的,都极其相似,但又并不完全一样,隐隐总好像有那么两三成的差别。 只是祝余没有从事过调香的行当,这里面差别一下子倒也说不上来。 等等…… 调香…… 祝余觉得自己的思路忽然被打开了一个新的方向。 她苦思冥想的功夫,陆卿已经开始向卢景行问起了别的事情。 “所以卢记这几年在清水县这一带所赚取的钱财,果真是八成要孝敬给李文才?”他同卢景行确认。 “正是如此!我兄长作恶天理难容,但这一切都是受李文才李县令的唆使逼迫。 李文才在清水县一手遮天,我兄长上了他的贼船就再难回头,这些年里所获钱财八成都进了他的口袋。 兄长出事后,李文才发现卢记彻底没有了翻身的机会,便将卢记弃如敝履。 直到落到如此这般田地,我才知道过去那些被剥夺了营生的人有多举步维艰,家中越是窘迫,心中就越是悔恨。 我本想着,我们卢家也算是罪孽深重,遭了天谴,落魄至此,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原本有钱有势的时候都翻不出李文才的手掌心,现在更是不能奈他何。 不曾想,今日差人上门,说是要带我见御史大人。 听闻御史大人铁面无私,小民恳请大人彻查李文才! 卢记的罪过我一力承担,但那贪官李文才决不能姑息!”卢景行一脸悲愤。 第39章 余粮 陆卿没有去回应卢景行的这一番痛心绝气的控诉,忽而又问:“你们卢记酿酒需要屯粮,这几年清水县一带的粮价如何?” 卢景行本还沉浸在自己悲壮又慷慨的情绪当中,忽听御史的发问,一下子有些懵,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问自己的是什么,忙说:“回大人,学生过去虽然不曾插手过家中生意,但却在茶余饭后也曾听兄长谈论过。 最近几年清水县这一带的粮价始终居高不下,甚至凑不出卢记酿酒需要的那么粮,很多时候我们的酒坊甚至不得不派人到外县去采买。” “清水县这一带每年所产粮食,竟不够一家酒坊酿酒所用?” “正是如此,兄长说,那些还肯留在这一带种田的农户,留出了自家口粮后,剩下的米粮供不应求。 虽说平日里在酒坊生意上,兄长他走错了路,但是在买粮酿酒这件事上,他一直都不肯强买了清水县本地所剩无几的余粮。 他说如果县里的其他人连饭都吃不饱,就更不会有人喝酒了。 所以卢记都是不惜去百里之外买酿酒需要用的粮食。” “为何是百里之外?” “因为临近一些的地方也和清水县相差无几。”卢景行回答,“听说要到临近的润州才行,那边的知府大人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把他们州地界内的农民都留下来耕种农田,所以年年都粮食丰收,不光本州内够吃够用,还有余份卖粮赚钱。” 说完之后,卢景行等着御史大人继续向自己发问,左等右等也不见对方开口,只好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大人……” “我如何处置你才妥当……”陆卿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眼睛从面具后面盯着卢景行,“按说卢家这些年,为了独占酒坊生意,在清水县可谓坏事做尽,逼死无辜百姓,致人家破人亡,你那兄长若是活着,本官定将他捆在柱子上生剐了。 方才你说愿意替兄长受罚,这话可还作数?” 他那一声询问,语调微微上扬,像是带着轻蔑,又好像是对剐了卢景行这件事很有兴致。 卢景行脸色更白了,浑身上下抖作一团,牙齿打颤,几乎张不开嘴。 若是一刀砍了脑袋,也不过是把心一横,两眼一闭,豁出去就是了,再恐惧也不过一瞬而已。 可是剐刑…… 一想到有人用刀在他身上一片一片的割着肉,卢景行觉得自己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边抖一边强迫自己开口说道:“学生虽、虽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也自认一言九鼎。 我卢家愧对清水县父老,学生愿、愿以死谢罪……” “今日你若出尔反尔,贪生怕死,本官必让你替兄受罚。”陆卿哼了一声,“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勇气,倒也让我刮目相看。 你下去写出一份名录,将这几年与你兄长朋比为奸的那些歹人供出来,要极尽详实,没有遗漏,则卢家死罪可免。 若有刻意隐瞒包庇,本官将你卢家余下亲眷一并刺配苦寒之地。” 陆卿话音刚落,守在门口的符文便跨步上前,一手抓着卢景行的后衣襟,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路趔趔趄趄地到旁边一间空屋子里去写名单了。 卢景行被带走后,陆卿才把注意力移向一旁的祝余,见她自顾自出神,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长史,回魂了。” 祝余回过神,开口小声问:“这次来清水县,其实并不是专程调查鬼仙庙这个案子?充其量只能算是捎带手儿而已。” “哦?那你说说看,我实际上是为何而来?”陆卿不答反问。 “农耕之事。”祝余回答得十分笃定。 她就知道!从驿站第一次来清水县的时候,自己看到那大片大片荒芜的农田都大感震惊,陆卿作为当今圣上亲封的御史,又怎么会视若无睹。 虽然说小小一间鬼仙庙中竟然有五六条人命,的确已经不算什么小事了,但是民以食为天,五六条人命和粮食这个国之根本放在一起,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陆卿应当就是冲着以清水县为首的这些弃耕农田最多的州县来的,想要杀鸡儆猴。 鬼仙庙不过是来都来了,顺便一并解决的添头罢了。 陆卿没有否认,只是把祝余又打量了一遍,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润州知府……此人过去倒是不曾留意过。” 祝余对锦国各州县的官员认命十分陌生,在这个问题上也接不上话,她起身到门口看了看,确定符文带卢景行去的那个屋子应该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才又返回来。 “您觉得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善于酿酒的同时,还在调香这方面也颇为精通?”她问陆卿,这也是她方才自己琢磨的事情。 陆卿想了想,摇摇头:“很难。酿酒讲究个醇,调香讲究精,这二人都忌讳沾染上旁的气息,破坏了原本的气味。 调香需终日与香料为伍,天长日久,整个人都被浸入了味儿……” 说到这里,陆卿话头一顿,看祝余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了然,还有一种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笑意:“原来长史是在点拨本官,不过本官愚钝,还是参不破,不如长史再为本官解惑一二?” 祝余总觉得此时此刻狰狞的金面具后头,是一张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狐狸脸。 “好,”虽然如此,她还是顺着他的意,不想跟他耍嘴皮子浪费功夫,“原本去山洞的那一日,我就觉得这样的弃尸地,着实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虽然不知道庄子上那四个人到底跟凶手有什么仇怨,至少清水县中,食肆老掌柜过去专门给卢记通风报信捞好处,间接害了许多酒坊。 卢记更不用说,光是王山家里,都被他逼死了好几口人。 加上食肆里那来路不明的陈年佳酿,很显然对方与卢记之间结的梁子就在这个酒上头。 之前我只当是一伙被卢记害惨了的酒坊老板之类,但又想不通为什么酒坛子上偏偏会沾到那种异香,又有什么酒坊老板,能够做出那样起效神速,让符文都来不及反应的迷香。 方才卢景行说起他嫂嫂从什么游方道士那里买了引魂香,这倒是让我茅塞顿开,之前没理顺的,一下子都想通了。 凶徒估计不止一人,既然如此,谁说这不止一人的凶徒里,就非得都是酿酒的呢!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善于制香的人与清水县这一带有什么过往,但他那香调得实在诡异。” 陆卿点了点头:“比起这个人,我更想知道他那香中的一味香料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40章 炽玉 祝余眼睛一亮,那异香来来回回出现了许多次,她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如此相似的香气,起到的作用却截然不同。 现在听陆卿的意思,他似乎是知道这异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的。 “澜国西南有一座山,山中有一处鲜为人知的矿,矿石色泽火红,名唤炽玉。 此物本无味,然遇血则生异香。 甫一现世便成了各方虎视眈眈之物,都想伺机夺之。” “这是为何?”祝余疑惑。 “因此物以血做香印,再辅以其他药材,可将其药性发挥至极致。因而江湖中人对此趋之若鹜,认为得此物便可成就内功大成,外家功夫也能够得以精进。” 陆卿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当时世人并不知,这种突飞猛进实则是一蹴而至盛,盛极则衰。” 祝余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邪性的东西。 符文之前也说过,那天夜里他先闻到了一股子血腥气,然后才是一股异香,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卢景行口中的“铁锈”应该也是血腥气。 这都符合陆卿所说的炽玉需要以血做引才能激发香气和效用这一点。 按照炽玉的特质,若调香之人佐以臭麻子花,那它便能将臭麻子花的药性发挥至极致,瞬间便让人失去知觉,甚至睡梦中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而卢家的情形,似乎是调香者有意加入了一些可以激发嗅觉的药材进去便能达到这样的功效。 至于酒坊那边的酒和母曲,八成也是同理。 “这么邪门的东西,让它现世本就是留下了祸端。”祝余忍不住感慨。 “所以当年澜王很快便叫人带了火药去,将那座山整个山头炸掉,把炽玉矿深埋在下面,并派兵在山下驻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挖掘开采。”陆卿说。 祝余恍若,怪不得方才想到他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你又是如何会对这种邪物如此一清二楚的?”她有些好奇。 陆卿并没打算回答她,只说:“日后若长史闲来无事,想要听些旧事解闷儿的时候,再来问我也不迟。” 又过了一会儿,卢景行被符文带了回来,依旧是哆哆嗦嗦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东西,一眼看过去大概有十几个人名,每个人名的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似乎是在标注这个人做过的事情。 陆卿从符文手中接过那份名单,扫了一眼,又看看跪在门口的卢景行:“看来卢家二爷也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家中之事倒也还是清楚的。” 卢景行原本惨白的脸因为这句话而涨红,心虚地垂下头。 祝余对这位嗅觉尽失,味觉也被破坏,年纪不小在功名上还没有混出个名堂,现在又家道中落的卢家二爷同样没有多少同情。 有些时候,对恶行的沉默和不阻拦,本身也是一种鼓励。 李文才若是清水县藏在衙门里头的食人猛虎,那卢记掌家无疑就是伥鬼,自己被虎吃掉之后,还要帮着那恶虎继续残害别人。 卢家上上下下皆靠着伥鬼的供养过生活,全家人拼命节衣缩食,想要给卢景行捐出个功名,也没有半点良心发现的心思,不过是希望能翻出李文才的手掌心,以占有更大的利益罢了。 全家上下,恐怕一个称得上无辜的人都没有。 该问的都已经问得差不多,陆卿叫符文把卢景行送走。 临走前,祝余将卢景行叫住:“你兄长的胸口可有一块青色胎记?” 卢景行掉了魂儿一样地呆了呆,然后才意识到祝余问自己的是什么,点了点头:“大人您怎么知道?” 祝余摆摆手,示意符文可以带他离开了。 她怎么知道?当然是在山洞里那一具“庞然大物”的身上看到的。 只不过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告诉卢景行,搞不好卢家就会带人上山去收尸,那势必会惊到潜藏在暗处的凶手,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符文示意卢景行赶快离开,卢景行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敢再多逗留,垂头丧气地走了。 “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了,那所谓的鬼仙庙亡魂,根源便是从卢记过往行径而来,所以别人只是丢命,卢记除了掌家要丢命之外,就连赖以生存的营生也必须毁掉。”祝余觉得见过卢景行之后,对自己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只是……” “只是什么?”陆卿问。 “只是卢景行写的这份名单。”祝余指了指桌上的那张纸,“虽然有替自己兄长遮掩的可能,至少从他提供的这些上面来看,过去帮着卢记掌家四处欺凌同行的那些人,似乎并不是卢记的人,倒更像是仰仗着李文才狐假虎威的恶棍。 不知道这些人与鬼仙庙的背后黑手是否也有过结,会不会也成为那庙中亡魂。” “此事无需多虑。”陆卿对此倒是不大在意,“与卢记掌家为伍,夺人营生,害人性命之徒,杀了便杀了,死便死了,不必在意。 在凶徒落网之前,是死还是活,就看他们这些人自己的造化了。” 他这么一说,倒把祝余给说没词儿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符文便回来了,陆卿把他叫进房中。 “你去密报中提到的庄子一带活动,打听出庙里那几具尸首的身份,还有他们生前与什么人家结过怨。”他吩咐道。 符文点头,又有点不放心,看了一眼祝余:“爷,那您和长史……” “有符箓在,不用担心。”陆卿示意他速去。 符文便不再啰嗦,大步流星走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祝余问。 陆卿看了看外头:“今日有些晚了,总不好去打扰李大人休养,我们也姑且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去看望。” 祝余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去,只见外面艳阳高照,天气晴好,正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这只狐狸,什么不好打扰,分明是想让那明知道他们已经登门的李文才再被困在房中寸步难行,多受一日的煎熬罢了。 想一想李文才在清水县做的那些事,祝余又觉得陆卿的决定对极了。 陆卿又朝偏院的月亮门那边指了指:“之前那个衙差,大概一直就在偏院外头,应该是不敢进来。 不过你也不用跟他客气,想要什么吃的用的解闷的东西,就尽管出去吩咐就是了。” 吃的喝的解闷的东西…… “符文出去打探需要很久吗?”祝余一听这话,那种在一间屋子里面闷到骨头缝发痒的感觉就又冒了出来,“我以为查案会很赶时间……” “鬼庙案因何而起,你我心中基本有数,抓住背后凶徒不过是迟早的事,待符文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而这鬼庙案,恐怕只能算是一个长在额头上的癞疤,瞧着乍眼,却最是无关痛痒。 至于那深入骨髓的脓血……”陆卿微微一笑,“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凶徒已经把想要报复的人都杀得七七八八,便不再出来了?”祝余有些担忧。 虽然说那些横行乡里、迫害乡民的恶人死有余辜,但那利用炽玉实施报复的手法还是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若是不能将其抓住,以后恐怕要生出更大的事端来。 毕竟那炽玉实在是稀奇又药性阴毒,着实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不怕,”陆卿显然已经考虑过了这个问题,“导致所有这一切,真正也是最大的始作俑者,就在家中休养,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外头没有什么人知道罢了。 有这么肥硕的饵在手里,你还担心‘鱼’不咬钩?” 第41章 调禁军 既然陆卿都这么说了,祝余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她也没跟外头的衙差客气,既来之则安之,就地取材,拿桌上的纸笔列了个单子,拿出去交给那衙差,叫衙差帮自己买回来。 东西买回来,除了点心之外,还有一些鲁班锁、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一个投壶和一把竹矢,以及几本书。 祝余打发走了那衙差,就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往自己那屋搬,忽而想起来,出于礼节,自己似乎应该跟陆卿“意思意思”,东西搬了一半跑去问他要不要。 陆卿当然不要,不过他倒是有些好奇,过去看了看,发现她叫衙差帮忙买回来的竟然都是些修心养寿的书。 “长史还真是个惜命之人。”在李文才的宅子里,陆卿对祝余的称呼还是相当谨慎的。 祝余也看不出这人面具后头的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是揶揄还是戏谑。 “那是自然,小命可遇不可求,得之我幸,当然要好生保养才不辜负老天的苦心安排。”于是她也半真半假地回答。 当晚符箓安排李宅的厨子将给李文才补身子的饭菜做了两份,他从中随便拿了一份匆匆送来偏院,就又赶回去守着李文才了。 祝余吃饱喝得,早早便歇了,第二天一早起来,陆卿就叫她一同去“看望”李文才。 符箓可以说是尽职尽责,估计除了大小解之外,是寸步不离李文才的卧房门外。 这一大早,他就已经门神一样的立在那里了。 “李大人起了吗?”陆卿问他。 “大人,李县令早就起了。”符箓闪到一旁,伸手帮陆卿把门上的铜锁打开,哗啦一下把门推开。 两人刚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大人!您可来了!下官知错,下官是清水县父母官,本该为百姓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职守,下官之前做得不好,愿将功补过! 只是……只是下官恳求大人不要再让那位护卫每日‘照顾’了,下官无福消受啊……” 那人一边带着浓浓的哭腔开口,祝余这才认出他是清水县的县令李文才。 虽然按理来说,这屋里关着的只能是李文才,她不应该感到惊讶,至少无论如何祝余也没有想到,才这么几日的功夫,一个人的面相能够有那么大的变化。 上一次在衙门里见到,李文才还是虚虚胖胖的白馒头,隔了这么几天再见面,这“馒头”却缩得厉害,原本胀鼓鼓的肚子眼见着小了一圈,原本圆胖的一张脸,这会儿两颊松垮垮地向下耷拉着。 嗯,果然是被符箓“照顾”得相当不错! 陆卿并不理他,兀自在一旁的红木桌旁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叩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声音不大,却好像每一声都敲在李文才的心头上,让他身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过了半晌,陆卿才终于开口出了声:“几日不见,李大人憔悴了,可是本官的护卫照顾得不得力?” 李文才又抖了抖,金面御史的语调让他无从分辨对方的喜怒,但依着混迹官场多年的惯性,倒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 那日日守在门口的煞星是这位御史大人的随行护卫,方才自己那一番话分明是在指摘,若是这位御史大人是个护短的性子,那自己无疑是又把人家得罪了。 思及此,他立刻改口:“不不不,大人您的护卫这几日对下官照顾得十分周到,让下官受宠若惊。 只是……只是下官惭愧,大人越是令人照顾周到,我便越是窘迫,无心茶饭……” “李大人觉得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被他这么一问,李文才求情的话一下子憋在了嗓子眼儿里,垂下眼皮,不敢回答,心里面直打鼓。 若这御史是个暴脾气,冲进衙门揪住自己就拿马鞭抽一顿,把自己究竟哪里被捉住了错处也一同道出来,虽说是要受些皮肉之苦,好歹也算让人明明白白,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偏偏这人的路数让他根本摸不到头脑,初次见面就让自己在大太阳底下灼晒,之后又以休养为名将自己拘禁在卧房之中,寸步不许离开,然后到底是因何罪名却只字不提。 李文才心里头一阵阵发虚,不开口不行,开口又怕说错话。 万一对方抓到的是这个,自己却答出了那个,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短暂纠结之后,他决定含混一点,看看能不能印着御史大人主动把自己到底错在哪里给说出来。 “大人贵为御史,有上达天听,下通民情的本事,大人说下官有错,那下官就定然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只是下官愚钝,一时也没有想到,请大人责罚! 下官自出任清水县县令一职起,便希望自己能够有所建树,无奈资质平庸,所作所为难免不尽人意,还请大人明示,也好让我能尽快改正,更好的为朝廷、为陛下效力!” “李大人这话说得倒是堂皇。”陆卿冷声斥道,“本官原本想要给你机会,不料事到如今你仍然一心想要装傻蒙混过去。 好,既然愚钝,那我便多给你些时间,让你好好在这里想想清楚!”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还想再求饶的李文才,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符箓在陆、祝二人出门后,利索地把门又重新关了起来,咔嚓一声锁上。 陆卿环视周围,发现有几个李家的仆人,虽然不敢靠近卧房门口,却也半是战战兢兢半是好奇地在老远的地方探头探脑。 他抽出腰间佩剑,手中暗暗运力,挥剑劈向旁边的一块奇石。 只见那石头就好像是用豆腐做的一般,竟然齐刷刷被他削平了上头的尖尖。 “李文才家中凡有人敢未经本官允许靠近此物者,待李文才问责后,按连坐处置。”他用足够让那些仆人听见的声音说。 原本藏在远处偷看的仆从吓得赶忙缩了回去。 陆卿将符箓叫到一旁,取下腰间令牌交到他手中:“拿我令牌,快马加鞭到润州府衙,找知府赵信,叫他借你些好差遣的衙差,再去润州禁军营,凭令牌调一百禁军过来听候差遣。” 符箓应了一声,接了令牌便急匆匆离开。 第42章 冤情 祝余在一旁看着,心中有点纳闷。 她看得出来,陆卿是打算从清水县的荒田和农耕税这里入手惩治李文才,调集禁军过来差遣为的便是能更方便大刀阔斧地展开行动。 可是为什么还要去润州府衙找那边的知府赵信借衙差? 不管是县衙还是州府,那些衙差在普通百姓面前倒是还有几分威风,若遇到穷凶极恶之徒就可能不够看了,怎么也无法跟那些日常精于操练的禁军相提并论。 这不就相当于明明手里握着一枝强弩,偏偏又开口问别人借马鞭么? 除非,他想要的本就不是几个跑腿办事的衙差,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说,对方的态度和立场。 思及此,祝余心中豁然,之前那卢景行提到隔壁润州的知府赵信时说,与京城所在的从州府这种麻木不仁、视而不见的态度不同,赵信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劝住了本州农户安安稳稳留在自己的农田上照常耕种,每年的收成似乎也都不错。 此前陆卿说李文才努力钻营,辗转算是拜在二皇子屹王陆嶂的门下做了个有名无实的门生,实则是为了将自己挤进陆嶂外祖父鄢国公的派系之内。 仅仅凭李文才这样一个七品芝麻官,自然是连陆嶂的鞋底都沾不到,这些年来能够为他提供庇护的上官便极有可能就是他钻营时的人脉。 那么从州府衙便大概率是鄢国公的人了。 陆卿表面上是叫符箓去找赵信借人,实则是想通过这一举动所带来的后续反应推测润州府衙的赵信又是谁的拥趸。 估计陆卿挥刀断石的举动着实震惊到了李文才家中的一众仆人,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李宅上下,平日里估计李文才对自家的仆从也并不是特别宽厚,导致这些人生怕真的要跟着李文才一起遭殃,都吓得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到了下午的时候,还有几个被推出来的丫鬟,瑟瑟缩缩地端着茶点给陆卿和祝余送到偏院,她们连门口都不敢靠近,只把那些吃喝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喊了一嗓子便一溜烟地跑掉了。 祝余觉得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原本符文符箓都各自领命出去办事,李宅里头就只剩下陆卿和她自己,心里面多少有点不踏实。 论验尸,她信手拈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论对付恶徒,她等同于白送。 所以现在那些仆人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偏院,倒也算好事一桩。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人也总会有特立独行的。 就在李家一众仆从都一副偏院里头住了鬼一样的态度——又害怕又惹不起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人胆子格外大。 “那人又来了。”祝余站在窗口,余光远远瞥见了外面墙头露出来的发髻,小声对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的陆卿说。 陆卿睁开眼,看了一眼祝余:“那就劳烦长史将这人请进来,若是我去,怕是要把人给吓跑了。” 祝余依言走出去,墙头的人影缩了缩,似乎想走,但又停了下来,没有真的离开。 “来都来了,何必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呢?有什么事进来说!”祝余高声对墙外的人说。 那发髻在墙洞动了动,很快有了脚步声,一个看起来和祝余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从墙边挪着碎步出现在月亮门外。 这女子生得容貌秀丽,一头秀发依旧是之前祝余瞧见过的螺髻,上头什么钗啊簪啊都没有戴,身上也是素白衣裙,看得出来料子是不错的,只是少了颜色,与女子大好年纪的娇容全然不相衬。 女子抬眼看了看祝余,虽然被皮面具遮住了,看不到祝余的模样,但看她并非符箓那样的魁梧壮汉,似乎也稍微不那么紧张了一点。 她小心翼翼走进院子,离得老远便朝祝余福了福身:“民女朱巧云,见过大人,求大人为我做主。” “你莫慌,上前说话。”祝余示意她到堂屋门前来。 朱巧云两只手拧着一只帕子,抿着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每一步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祝余看到她脚上穿了一双素麻鞋,像是在为什么人服丧。 可是这李文才家里分明不似近期有人过世的样子。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朱巧云的那双手,白嫩细致,不像是干粗活儿的人,对这女子的身份就有了大体的猜测。 朱巧云进了堂屋便冲着陆卿坐的方向径直跪下,匍匐在地:“小女子朱巧云,求大人为我做主!” “你是何人?有何冤情?”陆卿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声音低沉,语气冷漠。 “回大人,我本是太平县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十七岁那年随家人一同进城看花灯会,偶遇李文才,被他看中,之后便要纳我做妾。 我自幼便与同村周家三郎订了亲,我与周三郎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来打算合适的时候择日完婚,不曾想中途冒出李文才这么一档子事。 他是县官,我们惹不起他,但他在太平县作威作福,我们都恨他至极,我和我父母又都不愿意我委身给他做妾,只能和周家安排,让我们两个趁着天黑逃走,到外乡去,风头过了再回来。 到时候我与周郎米已成炊,李文才也不是什么长情的人,这件事或许就罢了,大不了他们受些责罚,总好过把我给人做妾。 结果我和周郎连夜行路,还是被李文才带人追上,不光将我掳了回来,还将我的周郎乱棍打死……丢进河里喂鱼……连个全尸都没有保得住……” 说到此处,朱巧云悲从中来,眼泪顺着眼角涌出来,簌簌落下,啜泣不止。 祝余恍然,怪不得这女子一身素白,原来她是在为被李文才害死的情郎服丧。 看她现在的模样,像是已经二十岁上下,想来被掳到李宅当中给李文才做了妾也不是一天两天,竟然始终一身白裙麻鞋,倒也看得出,朱巧云是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取悦李文才,反而还时时刻刻用自己的衣着打扮提醒李文才自己有多恨他。 “所以你是想要本官替你的周三郎做主?”陆卿问。 “民女想要求大人为清水县百姓做主!”朱巧云擦了擦眼泪,颤声说,“只要李文才一日还是清水县的县令,就不知道还要做出多少坏事,也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和我的周郎一样,被他生生害死! 民女本以为大人是那李文才请来的座上宾,但又吃不准,之前只敢在外面转悠,不敢进来。 今日听闻大人是来治李文才的罪,民女便壮着胆子又来了! 民女知道李文才有一本账册,上面记着他花了多少钱贿赂州府衙门的那些官,也知道他这本账册藏在哪里,愿意将这都告诉大人,只求大人惩治这个孽障,不要给他翻身的机会,不要让他再坑害太平县百姓了!” 第43章 锁了 “哦?”陆卿语气带着怀疑,“你现在已经是李文才的妾室,自然该知道自己与李文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李文才是清水县的县令,你便能在这大宅中安然度日。 若本官真将他治罪,你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民女知道!”朱巧云本来还悲悲切切,一听陆卿说她与李文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顿时跪直了身子,“从被他强掳进门那日开始,我便没有想过要求个善终! 他不仅害死了我的周郎,还差遣手下泼皮无赖,日日滋扰我父母家人,最后硬是将他们从太平县赶走,我现在连他们身在何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想要我断了一切牵挂,死心塌地在他身边取悦他过活,我偏不! 我本想一头撞死,让这宅子变成凶宅,可是转念一想,他这样的人,手上不知道沾过多少血,害过多少条人命,又怎么会害怕区区一个我! 我死了,他也还是会故技重施,哪天看中了别家女子,也要如此这般去害人家。 所以我偏偏不死,要死也必须等我找到了报仇的法子之后,我也得死在李文才后头!” 朱巧云跪得笔直,梗着脖子,这会儿对李文才的仇恨冲淡了她方才的紧张局促,只剩下了满眼的恨意,还有那一股子倔强。 祝余站在一旁,此时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个本来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竟然能够忍辱负重,只为有一日能够报仇,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多么强烈的恨意才能够支撑起来的! “你所说的账册,藏在何处?”陆卿又问,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淡的口吻。 “就在他书斋当中!”朱巧云赶忙回答,“我也是偶尔发现的,李文才的书斋当中有一处暗格,只要把架子上那本楞严经拿出来,就能看到后面的暗格,账本就藏在暗格的木板门后头。 大人若是能严惩李文才,民女愿常伴青灯古佛,日日夜夜为大人诵经祈福,立长生牌位!” “你说的这些,本官已经知晓了,你回去。”不管朱巧云那边说得有多悲怆,陆卿只是挥挥手,示意她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她说。 朱巧云似乎是有点不甘心的,但是她该说的都说了,眼前的这位御史大人看起来似乎是不为所动,她也不敢再多滋扰,生怕反而会惹怒了对方,让对方更加对此不予理会,只好磕了个头,起身离开了。 走的时候多少有些六神无主,似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做了一件事,但是之后换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祝余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以前自不必说,到了这里,一睁眼便是朔王祝成的女儿,尽管不是那个最受宠爱的嫡出长女,到底也是藩王的女儿,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外面都不曾受到过任何欺凌。 虽说一道圣旨就将她嫁给了素未谋面的逍遥王陆卿,现在看来,自己这夫婿要模样有模样,要头脑有头脑,哪怕鬼心眼儿多了一点,终归是不差。 现在看着失魂落魄往外走的朱巧云,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做个闺阁女子,内宅贵妇,关起门来,只看着眼前的一方天地,自然觉得这世道真是好极了。 可是真的看到王山家中骨瘦如柴的孩子,那些荒芜的农田,破败的屋舍…… 祝余很难再把眼睛闭起来,骗自己说,那些都是不存在的。 陆卿看着祝余站在门口目送朱巧云离开,没有作声,拿起案头书卷,继续看了起来。 等朱巧云走了,祝余才收回目光,回头问陆卿:“咱们要去找朱巧云说的那个秘密账册么?” “不急,”陆卿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李文才被锁在屋子里,你还怕他去销毁证据不成? 这种自己跳出来为我们提供李文才罪证的,究竟是什么来路,我们眼下也没有办法摸清底细,万一这是一计,我们顺着她的意跑去找罪证,那岂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倒不如等一等,账本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但若是有心策划,见咱们迟迟没有动静,有的人倒是会自己跳出来。” 祝余想了想,觉得陆卿这打算的确稳妥很多,却又忍不住有些惊讶:“您做事真是处处谨慎。” 陆卿只是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并没有说什么。 他那笑容与愉快没有半点关系,倒更像是一种自嘲。 虽然说不知道陆卿从小到大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光是想一想成亲那天宴席上鄢国公咄咄逼人的气势,祝余猜想,只要和皇家沾上一点边,日子终归不会太好过。 若是陆卿没有一个谨慎的性子和灵光的头脑,搞不好一个不小心就要被人剔骨抽筋,末了还得把皮扒下来做成鼓,“咚咚”敲着嘲笑他的愚蠢。 “那我叫人将李文才的书斋锁了如何?”暂时收起了对朱巧云的同情,祝余赞同陆卿的谨慎,却又有点不放心。 “此事长史做主就好。”陆卿不甚在意地回答。 祝余立刻出去,叫来那个听他们差遣的衙差,叫他找李宅的管事要了一把大铜锁,比锁李文才卧房的那一把还要大,过去把书斋给锁了起来,之后拿着钥匙踏踏实实地回了偏院。 到了傍晚时,那衙差又回来,提了个食匣子过来送晚饭。 这回他把食匣子放在石桌上之后并没有着急走,而是犹犹豫豫了一会儿,不敢去同陆卿说话,壮着胆子往祝余跟前凑了凑。 “这位大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祝余,只知道这两日这位戴皮面具的大人始终跟在御史身边,看起来颇受器重的样子,就连御史的护卫对他都毕恭毕敬,客客气气,想必也是御史大人的心腹,所以这事儿问他准没错,“李县令卧房门外挂了锁,御史大人不让打开,那李大人的饭……还送不送了?” “御史大人有说过让你去送吗?”祝余反问。 衙差恍然,连忙点点头,一脸感激地冲她抱拳:“谢大人明示!小人明白了!小人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 第44章 验令牌 当天晚上,李宅里头没有人去给李文才送饭。 后来听说李文才左等右等等不来送饭的人,在屋子里嚷嚷了一通,希望能够叫来人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前几日他没有胃口,偏偏每天按时按点送过来,不吃都不行。 可是今天倒好,说不送就不送了! 只可惜那些仆人被陆卿之前那一剑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别说是卧房周围了,就连院子都不敢靠近半步。 李文才喊了半天,活活把自己给喊虚了,也没能叫来半个人,最后只能哑着嗓子作罢。 就这样,一直到第三天中午,符箓才带着从润州借来的衙差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赵信一共借了二十个衙差给符箓,这二十个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壮后生,长得高高大大,行为也很规矩,一看就知道平日里衙门中规矩森严,都是受到过很好的训练的。 祝余觉得这个赵信应该也是个心思缜密,做事谨慎的人。 一个州府衙门里头,至多也就养着那么二百来号衙差,这些人里头能够随意调遣的恐怕只占了三四成,其他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随意借调。 那么一来,符箓凭借御史腰牌借过来的二十个衙差就很妙了,说多呢,不多,只有润州府衙的衙差人数的一成还不到,不至于让从州府衙门这边觉得润州府这边的手伸得太长,不合规矩。 说少呢,却也不算少,这二十个衙差各个身强体壮,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样子,不说一个顶俩,那也是个顶个都是好手。 总之横竖挑不出他什么错处,也算是把所有人的面子都顾及到了。 对于赵信的这种安排,陆卿的态度很模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符箓回来之后也没闲着,先派了两个衙差去守在李文才房间外头,又把其他人安排在李宅各处,包括偏院外头,安排妥当之后,赶忙又向陆卿禀报自己去调动人马的情况。 “那润州知府倒是个爽快人,我拿您的腰牌去借人,他二话不说就点了这些衙差给我,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倒是那润州的禁军都尉司徒敬实在啰嗦,一听我要借一百禁军过来,拧着眉头东问西问,盘问了半天,最后才不情不愿给我调人。 然后他还告诉那一百禁军,到了清水县之后,只可驻守城外,除非大人您亲自去下令,否则无论如何不得擅自进城,违者军法处置。” 符箓很显然对那个名叫司徒敬的禁军都尉的态度颇有微词,心里不太痛快。 陆卿听了却很满意,点点头:“看来润州是个不错的地方,都是些办事周全妥当的人。 罢了,你去安排李家的厨子做些吃的,你与那些衙差都吃饱肚子,稍微休整一下。 若是那李文才人还没凉,就给他也送点过去。” 符箓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自己不在的这两天半里,李文才是什么吃喝都没有捞着,顿时便露出了爽快地笑容:“爷,活该让这厮尝一尝挨饿的滋味儿! 我这一番出去借人,可是瞧得一清二楚!人家润州地界内,农户勤奋耕种,一路上看过去,到处都忙得热火朝天,只要不闹什么天灾,保准能是个收成好的年头! 那些庄子上的农户各个喜笑颜开,身子骨也壮实。 相比之下,清水县这边简直就像是一群饥民,没跑去南边种花草的,也都饿得一把骨头!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 哦,对了,我这一趟还听说了一件事,是那润州的衙差告诉我的。 这李文才一边做着清水县的父母官,一边在清水县里开了三家米面行,甭管什么年景,铺子里倒是从来没有短过米粮,总是有得卖,只不过收成越差的时候,卖价越贵,但是因为全县就只剩下这三家米面行,所以从来不缺销路。 之前有人实在是买不起,偷偷跑去润州那边买粮往回运,结果一到清水县地界就会被李文才的人发现,找个由子就把人家买的米面都充了公,还得把人拿鞭子当众抽一顿。 就算每一次的由头都不一样,次数多了,旁人也就都看明白了。” “哦?三家米面行?”陆卿扬起眉头,眼中闪着隐隐的兴奋,似乎对符箓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他拍了拍符箓,“去,先吃些东西,吃饱了之后备马。” “好咧!”符箓答应着,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祝余在一旁快要笑出来,怪不得符箓喜欢润州知府赵信的行事风格,原来他就是那种立刻执行主子命令,连一个字都不多问的性子。 “这几天闷坏了?”符箓走后,陆卿看了看祝余,“我瞧那投壶的竹矢都要被磨出光亮来了。 待会儿带你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符箓很快就回来,说是已经备好了马,那速度快到让祝余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去吃东西。 陆卿吩咐了府中衙差之后,三人上马出发,一路疾驰,直奔城门外禁军驻扎的方向。 负责率领这些禁军随符箓到清水县来的是一个看着已经四十开外的百夫长,看起来老成持重,见到陆卿也规规矩矩行了礼,态度是十分恭敬的,但查看起令牌来同样一丝不苟。 符箓在一旁拧着眉头,不大痛快的样子,毕竟自家爷是什么身份,且不说这些人不知道的逍遥王,就是那一顶御赐金面具所代表的金面御史身份,也不是那厮一个小小百夫长可以如此核验的。 但不管怎么不痛快,平日里陆卿立的规矩摆在那里,他也只能瞪着眼站在一旁,死死盯着那百夫长,一声也不能吭。 百夫长验看过了令牌,毕恭毕敬还给陆卿:“请御史大人莫怪,我家都尉说,禁军向来只听圣上号令,若非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有圣上格外开恩的权利,便是护国大将军来了也不能从营中借走一人。 因此事关重大,不可轻忽,必须仔细核验,令牌和大人的御赐金面具,缺一不可。 现在大人的令牌我已经代都尉验看过,现在一切听凭大人差遣!” 陆卿对百夫长的谨慎没有半点不耐烦,收回令牌别在腰间,翻身上马,对他说:“五十人散去各个庄子,询问历年收缴官粮时是否有冤情,如果有人伸冤,须记录详实,不得有误。 另外五十人随我进城,查封清水县官仓!” 第45章 拿下 清水县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个身材高大,一身墨色劲装,头戴黄金面具的男人,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端坐马背,傲然前行。 在他身后是五十名禁军个个威风凛凛,身上的铠甲在太阳底下闪着晃眼的银光,腰间挂着佩刀,手中紧握铁矛。 虽然没有人高声喧哗,没有人驱赶路人,但县城中的百姓无不被他们的气势所震慑,纷纷主动让开一条道,好让他们顺利通过,更有胆子大一点的,好奇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干脆远远地在后头跟着,一路就跟到了清水县的官仓附近。 官仓地处偏僻,本来门前两个守仓的衙差无所事事,这会儿正坐在地上,一人倚着一根柱子,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听到马蹄声被吵醒还迷迷糊糊一脸不痛快。 可等他们两个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架势,都被吓了一跳,瞌睡虫瞬间消失,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你、你们……干什么的?”那两个衙差没见过金面御史,不知陆卿的身份,只知道眼前这人面具狰狞,浑身更是散发着一种肃杀之气,让人忍不住心里打突,两腿发颤。 不过他们还不算特别瞎,认得陆卿身后跟着的那些兵士是禁军的打扮。 可认出是禁军打扮也并没有让他们踏实几分。 若说普通百姓不清楚,那他们这些在衙门里混饭的衙差是不会不知道的。 当今圣上当年能够坐上龙椅,经历的那是血雨腥风,翻过的是尸山血海,中间还遭遇了武将倒戈,差一点就要功亏一篑。 因此,在他登基之后,便将全国各处军权都收回到自己手中,在各州驻扎禁军,禁军的管事与州府衙门相互制衡,且只听从皇帝一人调遣。 任何人想要调动禁军,都不是容易的事。 这也就意味着,平时谁也见不着禁军,真见到他们的时候,必然是有大事。 现在看这个架势,大事是要落到他们的头上了? 两个衙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头还在犯嘀咕,陆卿已经开了口。 他一挥手,对身后的禁军兵士说:“来人,将这二人拿下。” 衙差一惊,还没等回过神来开口,就已经被禁军拧着胳膊按在了地上,脸颊贴着地,除了一脸惊惧,别的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 不过这边的动静还是引起了官仓内其他守仓衙差的注意,很快就有人开门出来查看情况,一看外面是一众禁军兵士,大惊失色,连门外被按在地上的两个自己人都顾不上,竟然立刻就想要把门关起来,把人拦在外头。 “留十人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官仓大门两丈以内,其他人随我进去。”陆卿从马上下来,吩咐百夫长。 百夫长得令后也没耽搁,马上点了十人守在外面,其余人上前破门。 门内的几个衙差平日里都是好逸恶劳的懒汉,论人数还是论力气都远不及训练有素的禁军兵士,一共没几下,那两扇门就被撞开,兵士们一拥而入,几个人率先进去把试图逃窜的衙差都给逮到一旁,等候陆卿发落,其他人鱼贯而入,在院子里列队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祝余从头到尾跟在陆卿身后,这会儿也下了马,随他一同进入官仓。 陆卿没有理会被抓住的衙差,带着祝余和符箓直奔米仓门前。 仓门打开,里面一眼望去,满满登登都是鼓鼓囊囊的粮袋子,看上去就和寻常官仓并无两样。 陆卿冷笑,走到堆积如山的粮袋子跟前,抽出佩剑将其中一个袋子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大人小心!”其中一个禁军兵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冲过去挡。 在他的意识里,这样堆得高高的粮袋子,将下面一包划开,里头的稻米势必要漏一地,而上面的粮袋子也会因为下面突然失去了支撑而倒塌下来。 可是他冲到跟前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高的粮袋子依旧堆在那里,不见丝毫影响。 他一愣,低头朝陆卿划开的口子看过去,不看还好,这一看脸都变了颜色——那袋子里装的哪里是稻米,分明是稻草! “来人,点验。”陆卿对随他进来的禁军说,“将所有粮袋子搬出去,是粮的在院子里放做一堆,不是粮的另放一堆。” 很快,米仓便清点完毕,接下来其余几间储粮的仓室也被打开,全都依样清点。 眼见着院子里面堆放的粮袋子越来越多,只是装稻草的那一边已经堆积如山,装粮食的那边却少得可怜,一眼看过去就能够将数目清点出来。 搬到后来,那些禁军兵士都生出了经验,只要用手一提起来轻飘飘便一定是稻草,沉甸甸的便是粮食。 可是搬到后面,一个沉甸甸的粮袋子被抬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裂开来,从里面哗哗流出许多黄沙,洒了一地。 众人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把戏。 赶忙把之前抬出去的沉粮袋子又眼看一遍,院子里便又多了一堆装沙子的。 祝余这会儿倒是看明白了,估摸着在最开始搞这猫腻的时候,背后的始作俑者还比较小心谨慎,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所以用同等重量的沙子偷换走了米粮。 不过到了后来,这厮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起来了,沙子毕竟沉重,装袋搬运都很辛苦,于是便干脆弄些稻草来,看起来也是鼓鼓囊囊的一袋袋,搬运和堆放起来可就轻松多了。 她过去一直每每听到“官仓老鼠大如斗”,都觉得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儿。 现如今看一看这清水县的官仓,还有被关在家里,饿了几天依旧白胖的县令李文才,她的心里头也生出了几分不同的感触。 待到所有粮袋子都搬完,符箓带着几个兵士给那为数不多的粮食过秤过斛。 “大人,这清水县官仓内,储粮总共不过百斤。”符箓拧着眉头对陆卿报。 陆卿还没开口,两个禁军兵士急急忙忙跑过来,手里还抬着些东西。 “大人!我们在那头的一间米仓内又发现了一套秤砣和粮斛!”他们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和旁边刚刚用来称粮的秤和斛旁边,“可是……这两个秤和斛……它们不一样大!” 第46章 杖毙 陆卿看了看地上一大一小两套称粮工具,冷笑一声:“把这些都带着,留下两人守住官仓,其余人带上那几个胆大妄为的官差,我们去李大人的米面行查查账。” 那些禁军平日里也都是规矩森严的人,哪里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竟然敢把官仓的粮都给偷偷换走! 这一路上他们从自己驻扎的润州,途径从州太平县地界时,已经被这里荒芜的农田吓了一跳,现在再看看这满是稻草黄沙的官仓,心里已经有了数。 这会儿听了陆卿的安排,立刻高声应和,利索地将那几个面如土色的衙差捆了,半拖半拽地跟在陆卿等人马后,直奔李文才私下里开的米面行。 原本在官仓外头有那么七八个好奇的清水县百姓,被禁军隔开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只能远远伸长脖子看着,也看不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们看到被捆了双手拖在后头的守仓衙差,顿时便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太好了!这帮粮仓里的大老鼠!终于有人来收拾他们了!” 这些人兴高采烈的跟在那些垂头丧气的衙差后头,一路欢天喜地,就好像是在过什么喜庆的节日似的。 与地处偏僻的官仓不同,李文才私自开的米面行却是在太平县最繁华的地界儿。 随着一路走过去,所到之处都会有人被陆卿他们这一队人吸引了目光,起初有人搞不清楚状况,后面的百姓就会立刻为他们解惑。 于是跟在后头欢天喜地庆祝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等到了米面行所在的那条街市的时候,他们身后已经黑压压跟了数不清的人,走在前面的好歹还能看到些什么,后面的就压根儿什么也看不到。 别说看不到,现场已经热闹到了后头的人连前面的声音都听不见一点儿,满耳朵都只有身旁其他人高声欢呼喝彩的声音。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愿意亦步亦趋地跟着,谁也不可能散去。 祝余骑在马上,回头看看身后欢腾的人群,叹了一口气。 果然,清水县百姓已经苦李文才很久了!现在只不过是看到他们拉了李文才的手下出来游街,就已经兴奋到这种地步,若是被拉出来的是李文才,还不知道他们要高兴成什么样。 那三家米面行几乎是在这条街市最中心的地方,三家店位于街道两旁,给人一种别无选择,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李文才手掌心的感觉。 三家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平日里都是趾高气扬的人,哪怕人家上门买粮,也是鼻孔朝天的样子,根本没有个好态度,这会儿老早就听到了风声,意识到不对,在陆卿他们还没堵到门口的时候就想要丢下店铺开溜。 只可惜,他们听到了风声,外面街上的清水县百姓也一样。 这几个掌柜和伙计根本连跑出这条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兴奋的百姓直接给擒住,又都抓了回来。 陆卿他们来到门前时,那几个人正在被几个年轻后生使劲儿按跪在地上,只有求饶的份,连反抗的能耐都没有了。 陆卿没有理会这几个小喽啰,直接吩咐符箓进去店里头搜查账本,没一会儿就都给找了出来。 陆卿翻了翻符箓呈上来的账本,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地上的三个掌柜模样的人:“你们这三家米面行,还真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呐! 本官之前只听说过那雨从天上落下来,因而叫做无根之水,今日倒是涨了见识,原来清水县还有这种会自己飞进进门店里无根之米! 你们这三家店的大仓在何处? 盗取官仓米粮乃是死罪,我只给一个人开口的机会,第一个说出来的人,死罪可免,另外二人当场杖毙。” 他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一丁点儿能够打商量的意思,三个掌柜吓得几乎没了魂儿,一个人还在愣神儿的功夫,有两个人已经抢着开了口,生怕自己慢了一点就被对方抢了先。 陆卿等着两个人争先说完,倒也恪守承诺,一挥手,招呼过来几名禁军,一指那个最先说出粮仓地点的掌柜:“将此人与米面行其他伙计一并押送县衙,关入大牢,容后再审。 剩下那两个,此处是闹事,不宜惊扰他人,拖到县衙门前的空地上,依律杖毙便是了!” 暂时保住性命的掌柜松了一口气,一滩烂泥一样软在地上,任由禁军将自己拖着走,剩下两个被带走的时候可就吵闹得多,求饶声喊得声嘶力竭,有一个喊了几声之后,甚至被吓得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跟在陆卿身后的人顿时散去了一半,纷纷跟在那些禁军后头,准备亲眼见证那两个掌柜是如何被杖毙的。 “长史想去监督行刑?”陆卿吩咐完,见祝余一直注视着那两个掌柜被拖走的方向,以为她想要过去看看。 祝余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对于陆卿这么痛快地就要把人当众处决的做法,她一时还有些不大适应。 陆卿见状,什么也没有再说,打马前行,一行人到米面行的大仓,那里果然是满满一仓的米粮。 这一仓的米也一并查封,并交由禁军守卫,在这个案子没有最后的定夺之前,任何人也不许接近更不许打开这个仓门。 等处理好全部事情,再回到李文才的大宅时,已经是掌灯时分,祝余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回到偏院后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便直接回房休息了。 符箓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想一想好像是在查封了大仓之后,回李宅时他们取道县衙门前,那两个掌柜早已经被杖毙在了那里,这会儿尸首已经拖走,估计是要丢去乱葬岗了。 他们打那经过的时候,就只有两个战战兢兢的老衙差正提着水桶,在擦洗石板上面残留的血迹。 好像自家夫人就是打那之后开始脸色不大对劲的。 可是……那也不应该啊!符箓有些想不通。 他家夫人那可不是寻常女子,莫说寻常女子了,就算是寻常男子都没有她那样的胆色和能耐。 就连死了烂了臭了的尸首她都不怕,区区那么一点血迹,就好像杀了两只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夫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个脸色不好,连饭都不吃了呢! “大人,”符箓端着刚刚取回来的热腾腾的饭食,“要不要我给长史送一些过去?” 虽然说偏院外头已经有润州府借过来的衙差守着,符箓还是在称呼上格外小心。 陆卿看了看祝余黑着灯的房间,摇摇头:“无妨,不想吃就歇着,一顿不吃饿不死人,明早你多让厨子做几样她吃着顺口的便是了。” 第47章 折中之道 这一晚,祝余没有吃东西,早早就躺下了,但是睡得却并不好,到了第二天一早,她还没等起来,就看到门外立着一个格外高大的人影。 她赶忙起身,穿戴整齐,打开门,门口立着的果然是符箓。 符箓手里提着食匣子,一看祝余开门了,连忙说:“长史,我没吵到您? 大人说,昨天您晚上没吃东西就歇下了,让我早上吩咐李家的厨子换着花样儿的做了几种,您挑着合口味的吃! 您放心,那厨子做饭是我盯着的,而且他为了不被李文才那厮拖累,巴不得把所有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讨好咱们,不会有问题的,尽管放心吃!” “快拿进去,”祝余连忙让开门口,“你在门口站了多久?其实你直接敲门,或者把东西放门口就好,这几天你在外头四处奔波,怪辛苦的。” “不辛苦!我是个粗人,八十斤的石锁都能抡出虚影来,这么个食匣子不在话下。”符箓一脸憨笑,“昨天您饭都没吃就进房歇下了,大人虽然嘴上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担心您饿坏了,所以您就甭跟我客气了,赶紧吃,喜欢哪种就告诉我,我明日再吩咐那厨子做!” 祝余道了谢,回到桌旁,食匣子里果然各种各样的食物塞得满满的,祝余的胃口比前一天晚上恢复了一点,虽然也谈不上饿,但已经一顿没吃了,为了身体,她也不会再让自己继续空着肚子。 吃过早饭,前脚符箓才把食匣子取走,后脚陆卿就过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放在一旁的投壶,径直走过去,拿起投壶放在屋子当中的空地上,又抓起旁边的一把竹矢攥在手里,冲着祝余晃了晃:“我看你前几日玩得起劲,不知道准头如何。 今日无事,不如咱们两个比上一局?” 祝余欣然接受,从他手中接过竹矢,站在三尺开外,将一支竹矢捏在指尖举在半空,瞄了又瞄,拿捏着力道丢出去。 那支竹矢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在了距离壶一步之遥的地上。 陆卿轻笑,站在祝余身后,随意地伸手从她头顶投出一支。 “笃——” 那支竹矢没磕没碰地落入了壶中。 “长史方才那一投叫做‘不及’。”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从祝余的脑顶传来。 祝余抿了抿嘴,又拈起一支,这一次她更加仔细地瞄准和拿捏力道,比划了几次才丢出去。 竹矢的弧线划过壶口,嗒一声掉在了越过那只壶足有二尺开外的地方。 陆卿这回干脆从她手里抽走一支竹矢,那竹矢被祝余握得有些温热。 他依旧随手一丢似的——“笃!”竹矢落入壶中。 “那么长史这一投,便叫做‘过犹不及’。”他又说。 祝余如果到这个程度还听不出陆卿的话里有话,那她的脑袋可就真的白长了。 “不然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话。”她叹一口气,把手里剩下的竹矢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比试我是一丁点儿胜算都没有,倒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也省得投一支竹矢才能说一句了。” 陆卿笑了出来,对自己过来的意图倒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往桌边一坐,还自顾自倒了茶:“昨天晚上,你是因为我杖毙那两个掌柜,觉着我做得不妥?” “不妥倒是谈不上。”祝余摇摇头,也坐了下来,她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去同情包容一群恶徒,“那几个掌柜,在李文才开的米面行中经营,为他敛财,这些年来到底盗取了多少官仓公粮,他们搞不好比李文才本人都更清楚。 知法犯法,本就是罪加一等,盗窃公粮这是绝对的死罪,他们两个被杖毙倒也不屈。” 她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嘴:“只是在我来看,即便是犯了死罪,也应当在经过衙门过堂,正儿八经定了罪之后,再择期行刑。 刚刚抓到人,立刻就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打死了,毕竟事关人命,这么草率会不会影响不大好?” “我杖毙那二人,为的就是你所谓的‘影响’。”陆卿坦诚道,“清水县距离京城不足百里,却被那李文才来了个‘灯下黑’,在这里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若你是清水县百姓,你会如何去想?” “我恐怕会觉得这世道已经没有王法了。”祝余实打实地回答道。 “正是如此。”陆卿拿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面倒水,眼见着茶杯里的水满了,他倒水的动作却并未停下来,杯子里的水很快便溢了出来,“民怨就像这茶,小小的清水县能盛得下多少?盛不下便要溢出来,从哪里溢,溢出来多少,会不会毁了旁的什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谁也吃不准。 李文才把持清水县,上头又似乎有知府的包庇,你认为清水县百姓对官家的人,还有多大的信任? 若我只是把那几个人带走,定会有人认为这不过又是走个过场,过不了多少时日,那些人就又会全须全尾地回来,因为人都是更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 清水县里百姓们眼睁睁看到的事实就是四个大字——官官相护。” 那四个字,陆卿说得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手指都要在桌面去点上一下,眉眼间浮现出平日里看不到的忧思:“所以,我必须要让他们看到,这一次的官,不一样。 李文才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犯了天大的罪过,也要由圣上来决定他的生死,我若是直接动手处置了他,力道便大了。 而参与私贩公粮的米面行小伙计,虽难逃罪责,但当街打杀两个伙计,未免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嫌疑,无法让清水县百姓相信朝廷是真的会治理李文才之流,力道又小了。 我此番招摇过市,所做一切,除了要查李文才及其同党,更是要给清水县百姓一个安心。 清水县也好,从州也罢,与京城毗邻,犹如咽喉,这一次若是不能把哽在咽喉中的这根刺拔掉,后患无穷。 当众杖毙两个本就犯了死罪的掌柜,都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货色,百姓出了一口恶气,更愿意相信官家,而涉事主谋留给圣上亲自裁决,也是我为人臣子的本分。 夫投壶者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 这便是我的折中之道。” 第48章 小哑巴 祝余必须承认,陆卿把她说服了。 抛开自己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认知,以他们眼下的处境和清水县的情形来说,陆卿的做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明白了。”想通了这些,她笑着对陆卿点了点头,“就和那投壶一样,劲儿大些小些都不难,唯有拿捏一个‘折中’的力道最难。 我若是清水县百姓,知道李文才的走狗被杖毙在衙门口,心里也一定痛快极了。” 陆卿也笑了,又恢复了平日里一派轻松的模样,开口冲屋外说了一声:“进来。” 符文从外头推门走了进来,回身把门掩上,又冲祝余见了礼。 祝余这知道原来前一天深夜符文悄悄回来了,不过为了不打扰祝余休息,陆卿叫他先去休整,等早上祝余起了之后再过来禀报在外头的收获。 偷眼看了看一旁一脸平静的陆卿,祝余心里略微有几分惊讶。 原以为他不过是需要自己验尸的本事,所以想要加以利用而已,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把自己给看低了。 符文身上还穿着出去打探的时候穿的那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也是用一块旧布巾包住发髻,奔波了几天,脸上胡子拉碴,还一副臊眉耷眼的模样,一眼看过去,恍若一个憨厚淳朴的庄稼汉,完全不似平日跟在陆卿身边时那么精明强干。 祝余默默地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人靠衣装”,虽然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但有的人却可以靠一身衣裳就把整个人的气势都改了。 “大人,长史,事情我都查清楚了。”确定了符箓守在外头之后,符文才开口对陆卿和祝余说,“那一对求财得财的兄弟,是从一个哑巴乞丐那里得知鬼庙灵验的。 他们两个有样学样,发了一笔横财,不过也仅此一笔,之后又再求过也不见‘鬼仙显灵’了。” “哑巴乞丐什么来路?”陆卿问。 “大人,这哑巴乞丐的来历可就说来话长了,里面还牵扯到了食肆的那位老掌柜。”符文回道,“我探听到,那哑巴小乞丐原本非但不是乞丐,还是庄子上一户殷实人家的孩子,家中姓曹,他天生口不能言,后来家中破落,家人差不多都死了,反倒是这么一个小哑巴独自活了下来。” 祝余听着符文的意思,这小哑巴家中似乎另有隐情,便问:“难不成小哑巴家破人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回长史,正是如此。”符文连忙答道,“不仅是人祸,还与那食肆横死在树洞里的老掌柜有牵连。” “仔细说说!”祝余立刻坐直身子,这几日她一直因为虚度而百无聊赖,这会儿也来了精神。 陆卿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身旁两眼放光的祝余,眼神里又多几分笃定,转而也看向符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打听到,那小哑巴本来家中有些田产,虽然算不上富户,倒也够一家人吃用,他们家中有一口甜水井,井水格外清冽甘甜,加上祖上传下来的酿酒的秘方,平日里也会用自家产的粮食和自家水井里的水酿一些酒去县城里贩卖。 小哑巴家里酿的酒,汤色澄明,入口润而不辛,虽然酿得不多,但却非常好卖,哪怕价格比别家小酒坊的都要略贵几文,每次拉到县城里去,很快就能卖光,甚至还有食肆酒楼专门出钱想包下他家的酒,专供一家售卖。 那时候也有不少大的酒坊愿意重金购买小哑巴家祖传的酿酒秘方,都被小哑巴的祖父拒绝了。 期间乡邻多有嫉妒眼红的,等到卢记在清水县一带开始逞凶霸道,就有人将秘方的事情告诉了已经死了的老掌柜,老掌柜又告诉卢记当家的。 卢记带人上门出钱收买未果,便唆使乡里一个泼皮去小哑巴家里偷,被小哑巴的祖父发觉,二人厮打中,小哑巴的祖父被推倒在地,脑袋在石头上撞了一个大窟窿,当场便死了。 之后小哑巴的父兄将那泼皮告上衙门,清水县衙的李县令并未发落那泼皮,只随便抽了几鞭子就把人放了回去。 没过多久,有一日,小哑巴和他姐姐两个人上山拾柴,等到傍晚回来才发现,家中走了水,父母叔伯竟然一个也没有逃出来,都被烧死了,一下子一家人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没过多久,邻村有人看上了小哑巴的姐姐,想要趁人之危将她掳回家去做妾,小哑巴想要阻拦,被打了个半死,他姐姐性子刚烈,见弟弟被打得快丢了性命,也再没有人护得住自己,羞愤之下直接跳井死了。 打那之后,甜水井死过了人,再没人敢惦记,小哑巴侥幸捡了条命活了过来,成了个小乞儿,这一户就算是彻底没了人了。” 符文平时并不是一个把心思挂在脸上的性子,但这会儿同主子讲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事,依旧难掩唏嘘。 “让我猜一猜。”祝余回忆着山洞里面的那几具尸首,“之前给老掌柜报信儿的、去小哑巴家里偷秘方未成错手害死小哑巴祖父的,还有想要强娶小哑巴姐姐,将她活活逼死的,都已经死了?” 符文连忙点头:“正是!那日在破庙的神像后头,长史您亲自验看过的死者便是想要强娶小哑巴姐姐的那个邻村的富户!” 祝余心下了然,那天晚上在客栈里,被这其中的种种疑惑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得琢磨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缘由,现在被符文查到的消息彻底证实。 那老掌柜收到消息,刚给卢记通风报信,属于为虎作伥,自然是恶行。 但恶归恶,老掌柜手上却并没有直接沾染小哑巴一家人的鲜血。 所以同样难逃一死,他可以出现在树洞之中,以最诡异的方式给众人带来不小惊吓,同时也避免了曝尸荒野的结局。 比起其他那几个亲手害死小哑巴家人的恶徒来,已经算好的了。 只是,一个小哑巴,口不能言,年纪不大,听符文的意思,身子骨也不算强健,又如何做到将这些令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诱至鬼庙加以杀害,并弃尸于那样一个轻手利脚走一趟都累个半死的偏僻山洞中的呢? 第49章 尺凫 祝余记着破庙里和酒坛上的淡淡的异香,赶忙想要开口询问,又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不少话,反倒是符文的正经主子陆卿没怎么吭声。 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得喧宾夺主,祝余识趣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 “长史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符文便是。”陆卿伸了个懒腰,“我这会儿没有什么头绪,若是你心中有什么揣测,但问无妨,问清楚了也好让符文早点去歇着。” 陆卿这样一说,祝余方才的顾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说,符文这几日在外面奔波也实在是辛苦,哪能这个时候磨磨蹭蹭,耗着人家不让人休息呢! “那一对泼皮兄弟是如何从小哑巴那里知道‘鬼仙庙’的?”她开口问符文。 “回长史,那兄弟二人说,小哑巴原本四处乞讨,饿得一把骨头,几乎只剩下半条命,后来好像还生了病,许久见不到人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估摸着是病死在哪里了。 结果忽然一日,那兄弟二人在赌坊附近又看到小哑巴,不但没有死,还穿得干干净净,人也白胖起来,瞧着别提多健康了,在集市上拿一角碎银子买肉包子吃。 兄弟两个觉得稀奇,就偷偷跟着小哑巴,发现白日里他到处吃喝闲逛,之后又买了许多香烛贡品,到了天黑夜静之后,一个人到那破庙里去拜神,虽说不会讲话,还是吚吚呜呜,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特别虔诚的样子。 两个人就把小哑巴堵在了破庙里,问他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说实话就送他下去和家人‘团聚’。 小哑巴惧怕二人,又是比划又是示意,总算让兄弟二人明白了那间破庙里的鬼仙可以求财,极其灵验。 于是他们也如法炮制,拜过鬼仙之后,果然从供桌上面得了两个大银锭。” 符文用手比划了一下银锭的大小,祝余在心里估算一下,感觉高低也有十两上下。 对于普通的庄户人家,尤其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乡间泼皮来说,这的确称得上是一笔飞来横财。 “什么叫做果然从供桌上得了两个大银锭?难不成那银锭是凭空冒出来的?”她又问符文。 符文连忙摆摆手,答道:“此事我特意打听过,那对泼皮兄弟是因为深夜跑去鬼仙庙求财的,说是摆上了贡品,焚香祷告了之后,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就忽然觉得格外困倦,兄弟俩就都在庙里打起瞌睡。 两个人都睡得特别沉,等一觉醒来,外面天都要亮了,这个时候供桌上就已经有银锭摆在那里,他们也没多想,就觉得那是鬼仙的赏赐,立刻拿了钱跑去吃喝玩乐,没多久就都给挥霍掉了。” 祝余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略加思忖,便对陆卿说:“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您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就叫他去休息!” 陆卿在方才祝余和符文说话的时候,似乎一个人在神游,这会儿才被唤回注意,略微定了定神,对祝余颔首,转脸问符文:“你是以何理由去向那对泼皮兄弟打探这些的?” 符文连忙说:“我只是暗中查探,若是对方没有打听,我就当是路过商客,闲来无事,攀谈解闷儿。 那对兄弟倒是对我的来意刨根问底,不愿轻易告诉我,我虽然也并未明说自己为何而来,却在言语间有意让他们误以为我是暗中受清水县县令的差使,专程打听鬼仙庙一事的。 那兄弟二人本也不是什么伶俐人,并未起疑,反而生怕怠慢了我,对我知无不言。” “很好。”陆卿很满意,吩咐道,“今天你且好生休息,这几日辛苦了。” “我不辛苦,”符文摇头,“大人,要不要我出去在清水县中散播一个消息,就说卢记这么多年欺行霸市,残害同行,背后都是有李县令的撑腰和指使,若非如此,卢记也不会有这样的胆子和手段,所有坏事,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并非卢记,而是李文才?” “你和符箓随我一路同来,已经太惹眼了,此事不能由你来做。”陆卿摇头,“交给尺凫卫更稳妥。并且不止要把李文才是背后始作俑者传出去,还要放出风声,就说李文才私下里笃信怪力乱神之说,也早已经听闻鬼仙庙能够得偿所愿,有意暗中去向鬼仙求功名利禄。” 祝余听到“尺凫卫”三个字的时候,立刻想到了之前陆卿收到的那一份密报。 原来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暗卫叫做“尺凫卫”。 尺凫,传说是一种大鸟,是神的使者,身形庞大,羽翼展开足以遮天蔽日,却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能掌握它的踪迹,能够影响世间万物的生长和衰败。 在这大鸟死后,化作人的第四道影子,跟在人的身边。 然而它又不是普通的影子,而是影神,能够影响人的健康甚至命运,若是触怒了它,便会招致不幸。 以神鸟命名,这尺凫卫真正的主子是谁,不言而喻。 风光无两的圣上亲封金面御史,甚至拥有对奸佞之徒先斩后奏的权力,却需要拿令牌去向禁军借人,这无异于一只拔了利爪没有牙的老虎。 唬人,但是吃不了人。 看似大权在握的陆卿,实际上身边可供差遣的自己人就只有符文符箓这两兄弟而已。 这也难怪他想要拉自己“入伙”了。 没有别的什么事,陆卿把符文轰走,让他去好生休息,然后叫上祝余,又从偏院外头点了几名从赵信那里借来的润州府衙差,直奔李文才的书斋,叫祝余当着众人的面开了那道铜锁。 “进去搜,把诸如账册、笔记之类,统统拿给我。”陆卿对几个衙差说。 衙差应声冲进书斋,开始翻找起来,原本井井有条的书斋很快就被翻了个底朝天。 “大人,找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衙差从里面跑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账本,恭恭敬敬递到陆卿手中。 陆卿接过来,随手交给祝余,正打算开口,就看书斋里又跑出来了一个衙差。 “大人,我也找到了!”这个衙差手里也拿着一个账本。 在他身后,还有个人也跟着跑了出来:“大人,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找到了!” 陆卿与祝余对视一眼。 看样子,这书斋里还有朱巧云都不知道的意外收获? 第50章 给个机会 陆卿接过那两个衙差找到的账册,祝余也随手翻了翻自己手中的那一本。 这一看倒把她给差一点看乐了。 说这李文才没脑子,他会记账。 说他有脑子,他贿赂上官还每一笔都记得一清二楚,一丝不苟。 这下好了,一笔笔,一桩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祝余见过大义灭亲的,但是这种义薄云天,连自己都一起灭的倒是头一回看到。 开了大眼了。 刚翻完手上的账册,陆卿那边就又递过来两本,祝余翻开瞧瞧,对这位李县令的头脑愈发感到“叹为观止”。 那两本册子上,一个记录了他名下的米面行每个月的进账,另外一个就更厉害了,上面洋洋洒洒记录着从吏部尚书骆玉书到从州知府毛福生等不下十名朝廷官员的喜好。 而这个喜好,当然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而是美人。 祝余大概翻了翻,里面记录得是否准确不得而知,但详实倒着实是很详实了。 什么这位大人钟意纤瘦轻盈,皮肤白皙,腰肢不足盈盈一握的,那位大人偏爱性子大方爽朗,具有异域风情的…… 随意翻了两页,祝余便又将那册子合了起来,虽然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是个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但直觉告诉她,这种东西知道太多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大人,这位李大人可真是心善,生怕您劳心费神,这功夫都帮您省下来了。”祝余把三个账本都交还给陆卿,嘴上忍不住嘲讽了李文才几句,“还望大人一定要看到李大人的这份心意才好。” 陆卿拿在手里掂了掂:“本官定会好好重视他这份心意的。” 大约一个时辰后,被关在房中的李文才听见院子里又传来了脚步声,赶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之前被那御史足足饿了两三日,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直饿得四肢发软,浑身无力,两只眼睛直冒金光,那一片金光之中,隐约都瞧见了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向自己招手。 好在昨天晚上,御史终于开了恩,叫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虽然不多,吃饱是根本吃不饱的,但好歹算是让他恢复了一点气力,夜里睡得也安稳了一点。 谁能想到,这才吃了一顿半饱,今天一早起来,这饭食就又断了,他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那点精神,差一点点就又给饿没了。 这会儿听见外头有声音,李文才的脑袋都不受自己控制了,浑浑噩噩地指挥着手脚支撑起笨重的身姿从床上爬起来,磕磕绊绊下了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似乎就是他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的气味,是家中厨子一贯的手艺。 不过平日里吃惯了也没觉得稀奇,这会儿却觉得简直是天底下最诱人的珍馐美味。 很快,脚步声停在了门前,随着门锁被打开,几个穿着衙差衣服的人鱼贯而入,在桌旁站了一圈,李文才家中的厨子跟在后头,战战兢兢提着食匣子,从里面掏出一盘盘一碟碟食物摆在桌上,然后赶忙退了出去。 金面御史和他身边那位据说是长史的亲随从外头进来,一撩袍子便坐在了桌旁,拿起筷子,一副准备吃饭的架势。 李文才饿得发晕的脑袋根本反应不过来,跌跌撞撞还想往桌子跟前凑合,刚往前两步,就被两个衙差拦在面前,一副横眉立目的样子,对他并无半分敬畏。 李文才愣了一下,回了回神,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衙差面生得很,根本不是自己衙门里的人,再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穿着的也并非太平县衙门的衙差公服。 看那颜色和花纹,倒好像是州府衙门一级的,只是也不像是从州府衙…… 尽管饿得要命,还被那桌子上饭菜的香气勾得魂儿都要飞出了躯壳,李文才还是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看看背对着自己正在吃东西的陆卿,赶紧跪在了地上。 “御史大人,下官知错,下官真的知错了!是我无能,未将这太平县治理妥当,”他带着哭腔地对陆卿求饶道,“大人若是恼我,不如叫人打我的板子,何苦让我受这活罪! 现在肯给我一顿饱饭,哪怕回头就砍了我的头,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陆卿筷子都没有停一下,从盘子里夹起一片羊肉。 李文才的目光刚好透过两个衙差之间的缝隙,看到陆卿筷子尖挑着的那片羊肉。 只见那羊肉被切成不过两指宽,薄薄一片,炖煮的时候不长不短,那上面的羊脂几近融化,成了半透明的琥珀样,外头还沾了不少浓稠的汤汁,肉片挂在筷子尖上一颤一颤的,每一下都颤到了李文才的心尖尖上,让他口中生津,胃里泛酸,心里发苦。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如同这世界上最宝贵的珍馐一样的羊肉,就这样一颤一颤地……被放到了那个长史的碗里头。 李文才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悲鸣,声音很大,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卿放下筷子,转了个身,旁边的衙差很有眼力地立刻闪开一点,方便他看清李文才。 “李大人,这几日看样子是清减了。”陆卿的脸藏在金面具后头,令人无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分明都结了冰渣子了,“这忍饥挨饿的滋味如何啊?” “生不如死……”李文才带着哭腔,伏在地上,回答得有气无力。 “托了你这个父母官的福,清水县的百姓一直都过着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陆卿冷哼一声,从手中甩出三本账册,啪地一下摔在李文才的面前,“多亏了你做的这些‘好事’。” 李文才偷偷挑起眼皮,瞄了一眼砸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眼看到那账册熟悉的书衣,顿时仅存的一点力气也消失不见,两眼一翻差一点昏死过去。 等再回过神来,他又强撑着支起身子,想要爬过去抱着御史大人的腿求饶,无奈那几个不知道是哪里的衙差把他挡得死死的,半点不许他靠近御史。 “大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过去是我糊涂,我鬼迷心窍,我罪该万死!”李文才面如死灰,伏在地上不停磕头,“求大人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机会,可以给,”陆卿扫了一眼已经吓没了魂儿的李文才,眼中难掩厌恶,“但只有一次。” “谢大人!谢大人恩德!大人让我做什么都行!”李文才连忙表态。 “好,那我便给你这一次机会,若是能做到,我便放你一马,若是出尔反尔或者做不到,”陆卿顿了顿,“我就将你吊在城门上头,让你慢慢等死。” 说罢,他不再给李文才说话的机会,起身拂袖而去。 第51章 乍眼 之后一连五日,李文才总算过上了舒服的日子。 没有人再饿着他,除了不能出小院儿之外,他甚至还可以从卧房里出来走走,透透气。 每天一日三餐,李家的厨子都换着花样给他做可口的饭菜,甚至每天还有一顿会配一壶酒。 李文才头一天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顿又没着落,直到一天三顿都安安稳稳吃饱了肚子,这才终于踏实下来。 之后的几天,这厮在小院子里过得愈发舒坦起来,听说不但每天吃得香睡得好,白天太阳光充足的时候,还自己搬个摇椅,在院子里面晒太阳! 祝余听了之后,也只有摇头感叹的份。 这个李文才能够为祸一方,鱼肉百姓,但注定成不了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原因很简单,这厮的智慧不足以支撑他作恶的胆量。 即便是庄子里头的田舍汉也知道,到了年关底下,终归要给那待宰的猪吃上几天好饭,临了临了再贴一些肥膘上去。 这厮在犯了那么多的大错之后,就因为陆卿说给他一个机会,可以放他一马,之后给他好吃好喝供着,他竟然就这么泰然地享受起来,丝毫没有多想,就好像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将功补过”来搞定眼前的麻烦,安然度过似的。 不过这倒也勾起了祝余心中的另外一个疑问。 “就算是灯下黑,真的可以黑到如此盲目的地步吗?”她实在是忍不住,在和陆卿下棋的时候,开口问,“我本以为李文才是奸懒馋滑坏样样俱全,可现在看这架势,这厮至少在少占了一个‘奸’字。 我若是他上头的人,宁可不收什么金银美人,也绝不允许这样蠢钝没脑子的人为我做事。” “那你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陆卿信手拈起一枚棋子,眼睛在棋盘上扫了扫,将棋子落在一处空位上,“对方需要的,就是在这里放一枚臭子。 明明知道他无德无能无用,但恰恰就需要这样的人堵在这里,制造混乱。 用来搅浑水的自然都是用完就丢的弃子,但凡长点脑子的,恐怕也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 他这话说得不假,祝余想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 “之前您对那李文才说,若他肯按您说的去做,便可以放他一马,这话可当真?”祝余又问。 这会儿不止有润州府衙的衙差守在偏院外头,还有符文和符箓两兄弟在屋门外,说起话来也让人放心许多。 “你我私下里讲话,不必拘于敬词。”陆卿不大在意地笑了笑,“李文才所犯罪名,恐怕五马分尸都不为过,我答应放他一马,似乎也不影响大局,自然是可以当真的。” 祝余一愣,没有想到他口中的“放一马”,竟然是“五马分尸”中的一马…… 虽然以她这一阵子目睹陆卿的言行,也并不认为他真的会放过李文才,但听到这样的答复还是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陆卿倒是没有在意这些,他又落一子,满意地看了看棋盘:“这一局,我胜。” 祝余赶忙把注意力拉回到棋盘上,发现陆卿所执白子散在整个棋盘上,怎么看都没有自己的黑子多。 陆卿伸手一指她的一片黑子:“这里被我围死了,没了气,再多也是死子。” 说着修长的手指一伸,把那些黑子逐个挑了出去,又一指另外一边:“这些也一样。” 祝余这才发现,陆卿方才下棋的时候,每次落子都好像很随意,又很飘忽,全然不像是有什么章法的样子,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白子竟然将她的黑子悄然围死了许多。 眼看着陆卿把棋盘上死子逐个挑走,棋盘上剩下的黑子也越来越少,反而白子多了起来。 “以后下棋专心一点。”陆卿冲祝余挑眉,颇有些挑衅地说道,“光盯着眼前,可就顾不得全局了。” 祝余自知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不过她也不想再下第二盘,连忙帮着一起把棋子收好:“咱们还要在这里消磨几日?” “不要急,总要等时机成熟。”陆卿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如再来一局投壶?” 祝余头一次觉得玩乐也是一件蛮辛苦的事。 终于,又过了一日,一大早祝余刚起来,符箓就送了一个竹筒过来给她看。 竹筒中有一张纸条,上面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字——“万事俱备”。 祝余一看这四个字,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忙问符箓:“那咱们现在要去哪里?做什么?” 符箓也看得出来祝余很开心,只是他笑得有那么一点讪讪的。 “长史……”他讪笑着摸了摸脖子,“大人说,让您在这儿等着,等那凶徒落网了之后再交给您来审。 大人还说,让您稍安勿躁,此番若是兴师动众,只怕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所以只能请长史您委屈一下了。” 祝余叹气。 她不想受这个“委屈”,但是又无法反驳陆卿的这个安排,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好,你们去,我在这儿等着。” “大人说,我太乍眼了,让我留下来陪您。”符箓脸上的表情也流露出了几分苦涩。 这会儿估计其他人都已经已经离开了,除了符箓之外,偏院外头还留了两个润州府的衙差守着。 符箓闲来无事,浑身难受,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干脆在院子里打起拳来。 他的拳头不比祝余的脸小太多,一招一式力道十足,虎虎生风,拳头所到之处甚至带起一阵风来。 一套拳打完,他竟然只是呼吸比先前稍微急促了几分,觉着不尽兴,干脆抄起院子里的石墩子,又是抛又是接地折腾起来,一直到额角碎发都被汗打湿了,才过瘾地把石墩子放回原处,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祝余也无聊得紧,方才干脆搬了凳子坐在门边看符箓练功,看到他把百十来斤的石墩子抡得满天飞,不由得叫了一声好,把符箓一张黑脸硬实给叫红了。 “叫长史见笑了!”他停下来之后,咧嘴笑着,有点不好意思。 “不见笑,不见笑,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厉害的功夫!”祝余向来不是一个吝于夸赞的人,由衷地对他说,顺便比了个大拇指。 “长史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罢了,等回头您瞧见我家大人那一身功夫,可就瞧不上我这两下子了!”符箓忙摆摆手,看样子不像是自谦,倒像是打从心眼儿里这么想。 第52章 升堂 “长史,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符箓看起来应该是好奇了有一阵子了,这会儿才终于有机会开口问,“您是……天生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那倒也不是。”祝余想说胆子是可以练出来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作为朔王的庶女,这话很难自圆其说,于是临时说起另外一个缘由,“主要是想通了一件事,死物无论如何不会自己跳起来害人。 人死灯灭,剩下那一具肉身,与屠夫案头的猪羊又有何不同?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屠户害怕被自己宰杀的猪的?” 符箓觉得祝余这话说得有道理极了,他平日里最受不了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看到个树影晃动也要尖着嗓子嚷嚷“鬼啊”。 虽说逍遥王府里面只有赵妈妈她们那几个婆子,一把年纪了,倒也不会太过于大呼小叫,可是架不住跟爷去云隐阁的时候,那里的那些个清倌儿总是找各种由子,在爷周围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可苦了他的两只耳朵了。 不过这话他可没有说出来,毕竟他也不晓得爷之前到底有没有同夫人提到过云隐阁的事。 万一没提过……自己还是不要多嘴比较好。 祝余不知道符箓这会儿转着什么脑筋,只是看他方才练功出了不少汗,这会儿铜面具扣在脸上,终归是不大舒服,便对他说:“不如我在门口守着,你进去屋里洗把脸,清爽一下,免得那汗这么焐着也不舒服。” 符箓看祝余的眼神崇拜更深。 自家夫人可真的是艺高人胆大,还没有架子!比那些眼高于顶的高门小姐不知道好上多少! 圣上这回可真是给自家爷赐了一门好亲! 符箓一边起身去洗脸,一边在心里默默的想,爷就是想得太多,又太悲观! 要他说,凭爷和夫人的头脑还有本事,就不可能有那么晦气的事情发生! 像爷那样英伟又聪明绝顶的人,除了夫人之外,恐怕再难找到能与之相配的女子了,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他们两个必须长长久久! 就这样,两个人在偏院里枯等了一天,一直到天都黑透了,祝余已经无聊到坐在桌旁支着头打瞌睡,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祝余刚睁开眼睛,守在门口的符箓已经戒备地扶着腰间佩剑站起身来。 很快他紧皱的眉头就松开来,高高兴兴地扭头对祝余说:“长史,是我大哥回来了!看来大人他们这事成了!” 祝余一听也很高兴,赶忙起身出去,正好看到符文从外面跑进来。 “长史,让您久等了!”符文脸上也满是笑意,“鬼仙庙背后的歹人已经悉数落网,大人说怕您等着急,所以他们还在押着人回来的路上,叫我先快马加鞭回来报信儿,接上您到县衙去审犯人。” 祝余萎靡了一白天的精神,到这会儿彻底振奋起来,她连忙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走!咱们这就出发!” 平时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清水县里面就已经十分安静了。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清水县衙门口一反常态地灯火通明,门前站着手持铁矛的禁军兵士,还有面生的衙差,反倒是平日里常见的那些个清水县衙差,现在一个都看不到影子。 县衙外头围了许多清水县百姓,最近县城里可以看的热闹实在是有点多,并且一桩桩一件件都搔在了这些百姓心头最熨帖的地方,让他们巴不得再有点什么更让人提气的事情发生。 于是在有人发现县衙门前的异常之后,消息便很快传开,许多人不明就里也跑来围观,想看看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等了一会儿,大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最近这几日让这些百姓看到光亮的那位御史大人。 人们看到是他来了,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在他身后跟着一些面生的衙差和禁军兵士,再后面是两个被反绑了双臂的男人,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很凌乱,看不清模样。 在这两个人身后,还有同样被反绑了双手的李文才李县令。 这位李大人这会儿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威风,身上只着中衣,头发都散开了一半,估计一路走得很辛苦,这会儿一副拖不动腿的疲惫模样,额头上还有一个硕大的青包,借着衙门口的灯火看得那叫一清二楚。 在前面的人看到了李文才头上的大包,还有他的那副狼狈模样,顿时发出哄笑。 后头的人不明就里,忙不迭开口打听。 “李大人被人给打成猪头了!”不知道谁在人群中高声喊了一句。 哄笑声顿时炸开来,一波接着一波,根本停不下来。 李文才被捆了拴在马后头,踉踉跄跄走了一路,这会儿两腿灌铅,两只脚上的血泡都磨破了。 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这会儿正被折腾得要死不活,听见那一嗓子,还有人群中的哄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着头想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那里幸灾乐祸,回头等自己万一侥幸度过这一关,非得把这笔账算回来不可。 不过他还没等看清那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到底谁在起哄,就被身后的禁军狠狠推了一把,差一点摔个狗吃屎,随后便被拽进了衙门里。 众人围在外头,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左等右等,眼看着那金面御史端坐堂上,却一言不发,被绑回来的三个人都松了绳索跪在堂下,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祝余和符文符箓赶到的时候,衙门外头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有人认出了他们三个戴着面具的都是金面御史的亲随,于是前面的人纷纷向两边让开,很快就从中间为三个人分出来一条道。 祝余策马上前,到衙门口急急忙忙跳下马,把缰绳往门口的禁军手里一塞就快步冲了进去。 陆卿坐在堂上,把祝余从门口进来的这一路都看了个清清楚楚,面具后头的嘴角抖了抖,身子也就坐得端正,看起来一派威严。 “既然长史来了,那就升堂。”他对公堂两侧的衙差说。 第53章 打板子 站在公堂两旁的都是润州府的衙差,一听金面御史发话,立刻用手中的水火棍敲击着地面。 李文才缩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作为县令,升堂的这一套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平时自己高坐堂上,只觉得威风凛凛,现在跪在堂下,就感到那每一下敲击都好像砸在他的心头,让他浑身不受控制的跟着一抖一抖的。 祝余来到陆卿身边,陆卿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的位子上,而那里位于公堂正中,很显然是主审。 早上符箓说什么人捉住之后交给自己审,她也没太当真,没想到陆卿还真的是认真的。 既然他这么有诚意,那自己也就却之不恭了。 再说,这个案子缘何而起,如何杀人害命,这些本就已经没有太多的悬念,只需要逐一印证便是。 方才在来的一路上,大体的情况她也从符文那里已经听了个大概。 原来前一天深夜里,陆卿和符文就已经带着几个禁军趁着夜色悄悄出发,提前埋伏在了那破庙周围。 他们以李文才做饵,让他到那破庙里面去拜神求财,到了天亮之后,李文才照着他们的要求,老老实实带着贡品香烛,由禁军百夫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扮做车夫模样,赶着李文才那一辆颇有些惹眼的马车,在外头兜兜转转了半日,才奔着那鬼仙庙去。 等他晃到那里,已经接近黄昏。 李文才装模作样地烧香拜神,折腾了半天,藏在神像后头的符文始终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当他发现破庙后头藏着竹筒的地方悉悉索索似乎有动静,便用准备好的石子,隔空打晕了李文才。 李文才那额头上的大青包便是昏过去的时候一不小心砸在神台边上磕出来的。 没过多久,从破庙外头摸进来一个用破布掩住口鼻的瘦小男子,此人刚一露面就被符文逮了个正着,连一声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敲晕拖走了。 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又有人蹑手蹑脚摸黑进了鬼仙庙,径直绕到神像后头,摸上了昏倒在地上的李文才。 那人一摸到地上的人还温热,再一探鼻息,竟然有气,也大吃一惊,意识到不对,转身就想要逃走,却已经来不及,鬼仙庙外头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他毕竟身后没长翅膀,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了解了这些,祝余也就基本掌握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分工。 现在坐在堂上,看着跪在下面的那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岁上下,身材敦实,神色淡定,跪得笔直。 另外一个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瘦小,瑟瑟缩缩,看起来怕得紧。 祝余看着他们两个,再看看一旁垂头丧气的李文才,还有衙门外头伸长了脖子的清水县百姓,心里面忽然就有了主意。 “此前,清水县有个卢记酒坊,横行乡里,欺行霸市,你应该便是这其中的一位苦主?”祝余对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子开口问,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人便是他们之前听符文打听回来的那个小哑巴了。 根据符文打探到的消息,小哑巴只是口不能言,耳朵还是灵的,嗓子里也能咿呀有声,只是说不成话罢了。 被祝余这么一问,他也哆哆嗦嗦抬起眼来,先看了一眼祝余,又迅速朝一旁那个中年汉子瞥了一眼,垂下眼皮,没有做任何反应。 祝余也不在意,开口用就连公堂门外都能听得见的声音,朗声道:“外人都说卢记逞凶霸道,逼死无数同行,垄断清水县酿酒一行,独揽暴利。 殊不知,卢记也只不过是一个回不了头的傀儡罢了,真正藏在后面吸血的,正是你们的父母官,李文才李大人。 正是在他的唆使和操控下,卢记才犯下那累累罪行,甚至那些替卢记掌家搜罗消息,逼迫强买强卖的打手帮凶,也都并非卢记所豢养,而是李大人的爪牙。 他不仅在各行各业怂恿扶植帮他敛财的傀儡,还一边用大斛收粮的方式压榨农户的收成,一边又将官仓中的官粮偷偷转移到自己的米面行中,以小斛兜售,再度敛财。 此等恶行,天理难容,其罪当诛。” 祝余的语气里带着怒意,最后四个字更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听得李文才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然此人在清水县任职期间,不止让城中百姓苦不堪言,更是逼得城外农户舍弃农田,远走他乡,若只是带回京城请陛下发落,一刀砍了他的项上人头,恐难平息清水县百姓之愤。” 说完,她侧过脸去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陆卿。 自己现在说白了不过是在狐假虎威,到什么时候,没有御史大人发话,也轮不到一个连告身都没有的长史发号施令。 陆卿很显然明白了祝余看向自己这一眼所想要表达的,他微微颔首,语气冷冷道:“今日在这公堂之上,长史所言便是本官所言,长史的命令便是本官的命令。” 祝余得了他这话,便不再犹豫,开口招呼一旁的衙差:“来人,将李文才重打二十大板!五板子是替那些远走他乡的农户打,五板子替清水县中无法正常经商讨生活的商贩打,五板子替那些被大斛入小斛出坑害的百姓打,还有五板子,替那些在他的唆使下,被他那些爪牙害死的无辜的人打!” “是!”堂下衙差高声应和,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抓着李文才一拉,李文才便趴在了地上,另外两人站在两侧,摆开架势,准备抡圆了打。 李文才本以为自己今日受审也不至于受什么皮肉之苦,虽然心中忐忑,大半也是不清楚这位御史大人在答应放自己一马之后到底要将自己作何处置。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堂上还要受皮肉之苦,不光要打板子,还要打二十下,还是重重地打! 在第一板子落下之前,李文才都没有能够回过神来,忘了求饶。 在第一板子落下之后,李文才只感觉到屁股上一片火辣辣地剧痛,原本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求饶的话也瞬间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公堂外,清水县的百姓们听到这一声惨叫,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片喝彩声。 第54章 苦主 这一顿板子打到后来,李文才都已经嚎不动了,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要不是一板子下去,他就抽搐几下,祝余都担心他会不会吃不住这二十板子,直接被打死。 这边李文才挨打,那边跪着的中年汉子倒是一脸平静,一旁的小哑巴就激动多了,他满脸涨红,眼眶里含着眼泪,浑身直哆嗦。 不过这个哆嗦很显然与恐惧无关,更像是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 等二十个板子打完,小哑巴已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他也顾不得抹,伏在地上冲着陆卿和祝余便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哭,嗓子眼儿里的呜咽声,像是饱含着满满的委屈。 眼见着小哑巴的额头就已经磕肿了起来,皮也破了,祝余连忙示意一旁的衙差拉住他。 小哑巴咧着嘴,双手合十,不停朝他们拜着,一副将二人当成了菩萨的样子。 虽然受人这么个膜拜法儿,让祝余也有点不大自在,但好歹小哑巴不会因为磕头太用力而伤到自己。 祝余看一眼陆卿,陆卿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处置,她便开口对那小哑巴说:“你的名字是叫曹林?” 小哑巴估计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然后才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御史大人已经将你家中当初如何遭李文才和卢记迫害的事情掌握得一清二楚,家人枉死,心中恨意难平,想要替他们报仇,是不是?”祝余问。 小哑巴看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垂下眼皮没做反应。 “当初之前给老掌柜报信儿的,去你家里偷秘方未成还错手害死你祖父的,还有想要强娶你姐姐,将她活活逼死的,再加上卢记掌家和那老掌柜,”祝余数了数,问小哑巴,“当初害死你一家老小的人,可还有什么漏网之鱼? 你一家上下的数条人命,能不能讨个公道,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小哑巴含着泪,使劲儿摇了摇头,表示自家再没有还没有清算过的仇家,倒也等于把之前那些人与他家的过结,还有他们的死都一并认下了。 一旁的中年汉子见状,也只有长叹一口气的份。 “五条人命,”祝余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小哑巴,“都是先谋而后杀,依照律令其罪当斩。” 她顿了顿:“但念及那五人害死你一家老少数人在先,都是枉顾人命的凶徒恶棍,你为亲报仇,杀死凶徒,也是一种孝义之举,虽与法不容,却也多少占了几分道义,因而本官认为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谅在你们谋划一切并着手实施的过程中,并未害死一个无辜旁人,酌情判处犯人曹林徒三年,流八百里。” 小哑巴呆呆地看着公堂上端坐的祝余,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公堂外头传来围观百姓叫好的声音,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这条小命竟然保住了,忙不迭又磕头,口中咿咿呀呀,应该是想要谢恩。 祝余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一旁也有些诧异的中年汉子:“据本官所知,你并非曹家人。 曹林杀人乃是替枉死的家人报仇讨公道,勉强算是情有可原。 而你,伙同、教唆曹林杀人害命,罪不容诛!”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哑巴又再度激动起来,他跪在地上,几乎是爬着靠近那中年汉子,将自己瘦小的身体挡在那人身前,张开双臂,一边挡住身后的人,一边不停地指着自己,嘴里咿呀声格外急切,像是在告诉祝余他们,杀人的是他,与那中年汉子无关。 中年汉子叹了一口气,把小哑巴从自己身前拉开,对他笑着摇了摇头:“傻小子,你不用这样!堂上坐着的两位大人心明眼亮,不是那狗官那么好糊弄的! 他们都能说出死了的都有谁,分明是找到了咱们藏尸首的地方,就那地方也好,那些人也好,哪一样是你能靠自己这小身板儿就一个人摆平的? 罢了!你不必为了护着我,就想把所有事情都揽过去。 这些年,我也是报仇无门,心中苦闷,现如今能够帮你把仇报了,我这心里头也跟着痛快,死而无憾了!” “难不成你与李文才或那卢记也有血海深仇?”祝余开口问那中年汉子,“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为何要与曹林联手杀害那些曹林的仇家?” “小人窦大江,本是离州人士,寻人至此,偶然救起快要饿死的小哑巴,从他那里得知其家中惨状,不由心有戚戚焉,于是决定助他复仇。 这孩子年纪轻,身子骨单薄,只是从旁帮了一点忙,谋划杀人的是我,动手的也是我。 大人心明眼亮,愿意给小哑巴一条生路,是难得一遇的好官,依照律例,不论是要杀还是要剐,窦大江绝不讨价还价。” “你寻的是什么人?”祝余问,“为何会因小哑巴的遭遇而心有戚戚焉?” 窦大江重重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死到临头般的凄凉笑容:“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今日已经落得这步田地,我若不说,恐怕就只能带到阴曹地府去跟阎王爷汇报了。 小人本是离州一个县城里头做熏香生意的,生意不算大,倒也够养活一家老小,家中除了年事已高的父母,还有妻儿,以及一个心智不大健全的弟弟。 我那弟弟当时虽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心智却如同五六岁的孩儿一般,大部分时候都老老实实的,偶尔闹脾气的时候有些暴躁易怒,但一年到头也不会闹上几次。 大约六年前,我照例出门进货,本欲寻那相熟的香料商人买些朱砂回去,调制那些富人家里的夫人小姐喜欢的那种点在额头上的红色香膏。 结果遇见一个新开的铺子,卖那些用来做熏香的花草、矿石比我之前进货的地方还要更便宜。 我毕竟是小本经营,想着能省责任,便买了一些。 回家后我用买回来的朱砂研磨成粉,调制香膏,可是调过之后发现质地根本不对,再仔细查看才发现,原来那里头竟然只有很少的朱砂,其余都是长得和朱砂一样颜色赤红的不知什么矿石。 我赶忙带着东西赶回去找那卖货的算账,没想到一共就一两日的功夫,那里竟然人去屋空,一打听才知道,那个铺子是一伙外地人赁下来的,没有人认识他们。” 回忆起过去,窦大江的两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等我遍寻不到那卖给我矿石的骗子,只好返回家去,却发现……我家中父母妻儿……全都死了……” 第55章 收赎 “你的家人是被贼人所害?”祝余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故意引着窦大江自己来说。 窦大江方才一直都很冷静,这会儿眼眶也湿润起来,摇摇头:“他们都是被我弟弟杀了的。 邻居说,他们听见我家院子里传来惨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爬上墙头想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就看到我那弟弟手里握着刀子,正在追着我娘子砍…… 他们被吓坏了,赶紧去报官,可是等衙差赶过去的时候,我弟弟已经没有了踪影,家里其他人都已经一身刀伤没了气…… 后来他们在外头找到了我弟弟的尸首,说是死的时候七窍流血,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仵作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说是我弟弟突然发疯杀了全家,但我却觉得不对。 我弟弟痴痴傻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曾伤害过家里人,为何那日会突然发狂,将自己至亲之人都活生生砍死,我觉得这事儿有古怪。 后来我回家去收拾,发现我当日研磨好的那些粉末,被我娘子当成是做熏香的东西,一并倒进了香炉里去烧,我便怀疑是那骗子卖给我的假货有问题,后来果然发现那东西有蹊跷。 之后我无法再继续留在家乡生活,日日夜夜触景伤情,着实是吃不消,我便将家产悉数变卖,换了银子之后,到处去寻找那一伙骗子,想要将他们抓住,讨还公道。 可是这一找就是几年,到处我都走过了,别说是那几个骗子,就是跟我买到的家伙一样的东西都没有再被我遇到过,就好像大海捞针一样,希望渺茫。”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罢了!我也是自己报仇无门,所以才会怜悯小哑巴。 人的确都是我杀的,你们要砍我的头便砍!大不了提前下去与我父母妻儿相会!” 祝余冲站在旁边的符文、符箓一挥手:“把这二人给我带下去!” 兄弟二人得了令,立刻上前将窦大江和小哑巴抓起来,拖到后头去,只留下一个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李文才。 “将县丞和主簿带上来。”方才一直没有吭声的陆卿这会儿开了口。 几个衙差连拖带拽拉上来两个人。 要不是陆卿开口提到了那两个人的身份,祝余这会儿根本就看不出那两个被拉上来的是谁。 县丞和主簿两个人明显是被修理过的,这会儿同李文才一样,披头散发,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两只手看起来手指头都好像被夹断了一样,脸上更是沾满了血,嘴巴周围皮开肉绽,应该是被掌嘴过。 “此二人平日为李文才的爪牙,助他为祸清水县,不仅在账目卷宗上做手脚,欺上瞒下,更是当着本官的面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妄图愚弄上官,愚弄朝廷。 今夜就将这两名贪浊小吏捆了双手,吊在县衙门口,一直到新任县令走马上任,方可卸下!” 陆卿冷冰冰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好似刀子一样直往县丞和主簿的身上扎,虽然从头到尾没有说出一个“死”字,但却分明是一点活路都没给他们两个留。 就连死,都是不得好死。 外头的禁军得了令,将他们拖出去,用绳子捆住上手吊在县衙门口,并且吊得十分讲究,两人都是脚尖刚离地的高度,就那么不上不下,最是折磨人的距离。 与两个人白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不同,周围的清水县百姓可是高兴坏了,禁军刚刚将这二人吊好,门外的百姓便围拢过去,有的人捡石子丢这二人,别人也有样学样,眼看着脚底下都捡不到石子了。 不知道谁提醒了一句:“咱们可别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砸死了!那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周围的人闻言赶忙住手,纷纷朝那两个人吐口水。 没一会儿的功夫,主簿和县丞就好像吊在那里洗了个澡似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原本趴在地上疼得直哼哼的李文才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倒不是疼昏过去了,而是在听到了御史大人对自己主簿和县丞的发落之后,他已经一声也不敢再吭。 此刻他那本就不算灵光的脑袋瓜里还盘算着之前花出去的银两,想着自己这些年来也没少孝敬上头的大人们,总不至于一点作用都不起。 这会儿不管这位御史给自己什么样的苦头吃,回头进了京,总会有人想办法保自己的,毕竟大家都是一派的,相互照应也对彼此都好。 自己虽然拿这金面御史一点辙都没有,京城里的那些大人可都是手眼通天的角色,有的是能耐和手段,说不定就有法子了呢! 于是他便趴在地上,忍着屁股上火辣辣的疼,一声不敢吭,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位金面御史,这条小命没等到去京里就先弄丢了。 好在处理完了主簿二人,那位御史大人似乎也没打算再理会旁的,只叫人把他带去大牢里关起来,过了没一会儿还找了个郎中来,给他屁股上的棒伤洒了些金创药。 虽然只是最基本的处治,还是让李文才心中燃起了希望,暗暗想,御史果然不敢轻易让自己死掉。 另外一边,陆卿和祝余并不知道李文才心里面的念头,二人退堂后便到大牢里去,方才人多嘴杂,有些事不方便询问窦大江,这会儿还需要再去找他问问。 别看在堂前,被赶鸭子上架的祝余架势摆得很像那么回事,一副底气十足,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会儿到了后堂,她悄悄抚了抚胸口,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一直跳。 陆卿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扭头打量了祝余一番:“长史方才表现得十分老道,当堂打李文才的板子,既然感动了小哑巴,为后头省了不少口舌,又安抚了公堂外头的清水县百姓,真是两全其美。” “大人谬赞。”祝余摆摆手,“我也不过是‘照虎画猫’,受您那日杖毙两个米面行黑心掌柜的启发罢了。” “没想到你对刑律之事也如此熟悉。” “平时闲来无事,大体上将我父亲书斋里头的藏书翻了个遍,略有涉猎而已。”祝余回答。 她说得也算是实话,只不过没有提自己是特意找来这四海五国的相关律例典籍看罢了,尤其是赐婚之后,她格外留意了锦国的律令。 毕竟要只身一人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方方面面的律例心中有数也踏实一些。 陆卿点点头,未多置评,走了几步忽然又对祝余说:“那你可知我大锦律例规定,笞杖徒流死,这五等刑罚都可以交铜收赎?” “知道。”祝余点头,“收赎徒刑需黄铜二十斤,每减一年再加十斤。 流每减千里需黄铜百斤,而死则需一百二十斤。” “炽玉一钱便抵得过黄铜百斤。”陆卿看了看她。 祝余心下了然,对他点了点头。 符文符箓都是跟在陆卿身边多年的,主仆之间的默契很深,方才将这两个人带到大牢里,直接就选了一处最为僻静的角落牢房。 陆卿和祝余过去的时候,小哑巴正攥着窦大江的衣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窦大江倒好像真的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似的,还在好声好气地劝解着小哑巴。 第56章 邪门 “莫哭莫哭!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叫你这么一哭,倒好像已经要走了似的!”窦大江拍了拍小哑巴的脑袋瓜,安慰他道,“你这些年过得行尸走肉一样,我又何尝不是! 若不是与你境遇相似,所以才能感同身受,我也不会横下一颗心助你报仇。 你是无处落脚,饥寒交迫,我是吃得起饭,但味如嚼蜡,夜不能寐,这活着与死了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你也不必为我伤心,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也要看杀的究竟是什么人。”陆卿踱步来到大牢外头,开口接了一句。 他戴着金面具,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声音压得很低沉,也听不出喜怒,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莫测。 窦大江一见他们来,多少还是有几分打怵,连忙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方才你说,你此前有熟识的香料商可以进货,为何偏偏那一次就选了个根本不认识的铺子?”祝余方才在堂上碍于人多,有些话不方便问,这会儿正好可以开口。 窦大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带着皮面具的大人,这位说起话来比那个金面具的要和气一些,周身的气势也弱一些,倒让人不那么害怕,甚至因为对方和煦的语气,还反而放松一点。 他开口解释道:“回大人,是小人方才没有说清楚。 我那次去寻过去熟悉的香料商,结果发现铺子关着,问周围的人,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连续好多天也不开业。 有人说他们或许也是出门进货去了,可就算出门进货,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走,铺子都不开了。 更何况当时那个月份也不是需要外出大宗进货的时候。 我在那里等了一日,不见有人回来,也不愿意继续耽搁,所以才想找别家采买,这时候就遇到了那家新开的铺子,因为已经耽搁了一日,本就心急,再遇到便宜不少的价格,一下子就昏了头……” 窦大江说着,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 “你是如何发现东西有蹊跷的?”祝余又问。 “只因家中一切正常,和平日里没有半点不同,我弟弟若没有受什么惊吓刺激,是不会发怒癫狂的,唯一和平日不同的,就是我娘子将假朱砂调制的香膏当做焚香,倒进了香炉里一并烧了。 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头香气扑鼻,我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气味,绝不是过去我认识的任何一种香料能够散发出来的。 后来我就发现香气来自于香炉,里头就是那假朱砂,香炉盖子上还沾了一些血。 仵作跟我说,我娘子死前,手指上有一道伤口,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我借此推测,或许是她在把那些东西倒进香炉的时候,凑巧手被香炉盖子上的铁刺划破,把血滴了进去。 之后我偷偷试了一次,研磨了些假朱砂,割了手指滴血进去,像寻常焚香那样点燃。 我自己没敢在屋子里逗留,放了一只狗在屋里,后来那狗果然变得特别狂躁,吠叫不止,一直把自己累得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我这才确定了那东西有多邪门。” “事后想一想,卖你那些假朱砂的人,有没有什么异于旁人的地方?” “异于常人……”窦大江有些吃不准祝余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那一伙人的样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回忆,生怕记不清,所以早就烙在了他的脑中,“他们长得倒是与旁人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也无非是说话的时候要比我们这边的人调子更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人也生得娇小许多。” 祝余皱了皱眉。 过去没有出嫁那会儿她一直生活在朔国,朔国与澜国毗邻,即便没有去过澜国,也见过一些到朔国去返货经商的澜国人。 与多山地且粗枝大叶的朔国不同,澜国水多陆少,温暖湿润,那里的人大多身材更娇小一些,不论男女,大多皮肤雪白细腻,讲起话来更是如莺歌一般轻柔婉转,不疾不徐,让人听了就觉得打从心里头舒服。 所以在朔国经常会听到有人调侃,说澜国的人就算跳着脚骂街,都比朔国人捏着嗓子唱戏还好听上几分。 之前陆卿提到过,炽玉矿就是在澜国被发现的,也是澜王亲自下令炸掉的。 现在再听窦大江描述那些卖给他假朱砂的人生得娇小,讲话温吞柔和,便由不得祝余不多想了。 “那些人可是生得肤白如羊脂?”她连忙问。 窦大江听了却摇头:“那倒不是,那几个人生得面色黑黄,瘦小干瘪,个个儿身形都不比小哑巴壮实到哪里去。” 祝余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小哑巴,这孩子虽说已经十七八,但由于饿肚子的时候比吃饱饭的时候多太多,导致身材非常瘦小,和好人家十四五岁的孩子不相上下。 澜国水草丰美,那边的人虽然个头儿不算高大,无法与羯国、朔国的人相提并论,但却胜在骨肉均匀,顶多算不上高大威猛,却绝不是瘦瘦小小的那种。 如果窦大江所言非虚,那他遇到的那几个人还真不像是澜国的。 “你之前用过几次那‘假朱砂’?”陆卿开口问窦大江。 窦大江竖起手指:“不管大人您相不相信,小人就用过这么一回。那东西邪门,害死了我全家,若不是看小哑巴实在是太可怜,我是决计不会碰一下的。 这孩子一家都被那卢记害死,被我撞见的时候,一个人窝在路边的树丛后头,浑身滚烫,奄奄一息,饿得一把皮包骨。 我也是实在别无他法,才只能动用那东西,帮小哑巴出一口恶气,让他家里人能含笑九泉。” “你手头还有‘假朱砂’吗?”祝余问。 “有。”窦大江赶忙说,“我和小哑巴之前在破庙附近的庄子上,住在一个农户废弃了的破房子里。 那些‘假朱砂’都被我用铁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头的一棵树下面,想着若是报完仇我能全身而退,就挖出来带走。 若是半路被人逮了,也不能让那邪物轻易落到别人手里头去。” 第57章 囚车 说完之后,窦大江便盯着祝余和陆卿,似乎想要从他们两个人的面具上看出什么表情似的。 和心思单纯的小哑巴不一样,他毕竟已经四十多岁,之前经营熏香铺子,也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经历过一些风雨的人,估摸着家里出事之后,四处寻找那一伙“骗子”的过程中,也是吃过一些苦头的,这会儿已经意识到这两位大人询问自己手里的假朱砂绝对不是出于好奇。 虽然他猜不到究竟牵扯到了什么,但是有大官肯过问,终归是好的。 那邪物害死了自己全家,他就算不能亲自报仇,至少也要有人去追究此事才好。 “那天你去破庙中搬运尸首,发现有人守在里面,为何没有将他杀了灭口?你就不怕因此而计划败露?”祝余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那天被迷香放倒了的符文就在一旁站着,只不过他脸上带着铜面具,监牢里的窦大江并没有办法将他认出来。 “人家没害我,我也不能害人家。”窦大江摇摇头,“那些都是本来就该死的,他们害得小哑巴家破人亡,我承受过那种痛苦,这孩子才那么小……我看不下去。 况且我之前也以为不会再有别人了,小哑巴的仇家都已经被我们丢在后山那边,若不是听说还有那李县令这个最大的罪魁祸首……” 窦大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他现在当然已经明白过来,李文才虽说的确是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但当初会有那样的风声传出去,李文才跑去鬼庙,分明就是等着他们跳进去的陷阱而已。 不过在他的脸上倒也看不出丝毫中计后的愤恨,似乎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你可甘心赴死了?”祝余又问。 窦大江苦笑:“再怎么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甘不甘心这也是我应得的惩罚。 我一个人苦熬了这么多年,报仇无望,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若是大人刚好追查假朱砂的事情,能将那些害人的骗子绳之以法,那窦大江死也瞑目了!” “原本以为你救那孩子性命,又助他报仇雪恨,与他即便不是血亲,也总归是有些牵挂的。 没想到,他身子骨如此单薄,被罚徒三年流八百里,你倒也不怕他一个人挨不住,不惦记着和他有个照应。”祝余长出一口气,感叹道。 窦大江微微垂下头,忽然又仰脸看向监牢外的这位长史大人,错愕地微微张开了嘴,片刻后才终于变成了一脸惊喜,忙不迭磕头:“谢大人网开一面!谢大人饶命之恩!” “先不要高兴得太早。”祝余摆摆手,“若是我们找不到你的‘假朱砂’,你的命可就照样还是保不住。” “小人所说,没有半句谎言,大人尽管去找,必然能够找到!”窦大江对此倒是很有信心,“大人明辨是非,您二位的大恩大德,窦大江下辈子就是做猪做狗,也一定报答!” 小哑巴虽然口不能言,耳朵却是好的,方才被他们说得云里雾里,这会儿才终于明白是窦大江也不用被砍头,可以保住一条命,忙不迭口中咿咿呀呀,跪在那里不停磕头。 还好监牢地下铺了稻草,不然就冲他这个激动劲儿,这会儿估计额头都已经磕破了。 “你们两个虽然经历可怜,纵有许多无奈,但杀人害命毕竟要不得,这三年的苦头也是该你们吃的。 窦大江,你有一身调香的好本事,小哑巴年纪尚轻,以后也需要有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法子。 待到刑期满了,你们是认作异姓父子,还是拜师收徒,都是你们自己的事。 该报的仇也报了,逝者无法复生,但你们往后还需把过往的一切就此翻过,相依为命,好好活下去。” 祝余由衷地对他们两个人说,说完看了看身旁的陆卿,又补了一句:“若是有朝一日,‘假朱砂’一案能够真相大白,你们自然也就能够听说。 人生在世,无论何时都给自己找一点念想,这样才能活得下去。” 窦大江两眼含泪,使劲儿点了点头。 结束了这一切,当天晚上陆卿和祝余在清水县县衙的后堂临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陆卿便安排符箓带着人手,把清水县的一辆囚车拉去铁匠改了改,将原本的木头栅栏外头又密密实实用铁条固定了一圈,原本四面透风的囚车,这会儿就只剩下一个个能够勉强透光的孔洞。 这辆囚车上的牢笼大概有一人高,空间很窄,人站在里面,头从上面露出来,连想要坐下去都办不到。 符箓又按照陆卿的吩咐,在露出头的那个地方也加了一个倒扣的铁笼子,铁条很密,只留下能够透气的小孔,影影绰绰可以看到站在里头的人,却连最细的箭头都没有办法从那些小孔中穿过。 祝余看到那辆被改造过的囚车后,都忍不住觉得这车改得可实在是太好了,既能让李文才一路上吃些苦头,又不用担心有人想要在沿途埋伏,伺机灭口。 囚车改好,陆卿就叫符文传令下去,润州府的衙差自行回润州府衙,禁军押着李文才,一行人出发返回京城。 出城的时候,陆卿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祝余等人紧随其后,五十名禁军押着刑车,再后头还有不计其数的清水县百姓,无一例外都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 一群孩子在路边又蹦又跳,嘴里喊着:“瘟神被御史带走喽!” 还有的人手里攥着石头,甚至还有人拿着烂菜帮子,看那个意思,原本应该是想用来砸囚车里的李文才的。 不过那囚车被改过,那些人一看打不到里头的李文才,也怕误伤了御史大人身边的兵士,于是只好一脸遗憾地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出了城,原本被留在城外打探消息的那五十个禁军也与他们汇合,这期间他们从周围的庄子上也打听到了许多事情,都是与李文才这些年如何压榨农户,如何横征暴敛有关的。 所有人都汇合后,他们便浩浩荡荡朝回京城的方向进发。 第58章 面圣 由于身份不便暴露,之前被留在驿站的马车就只能日后再取,回京的一路祝余都只能骑在马背上。 她会骑马,但是不代表喜欢骑马。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还是她头一次骑马走那么久的路,原本觉得应该很是飒爽,可是这大半天走下来,她只觉得大腿发酸,屁股都快被马鞍给硌碎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抵京,本以为余下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不料陆卿却并没有放自己单独离开的意思,她也只能继续骑马跟着他往前走,也不知道准备到哪里去。 走着走着,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眼见着前面的路是越来越宽,路上却已经压根儿见不到人,周围安静到马蹄声都格外清晰。 又走了一段,祝余终于看明白——他们这是径直押着李文才就到皇宫去了! 祝余不由心跳加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一套黑色劲装,自认为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又喘了两口大气,才总算稳住了一点。 虽说自己的父亲也是个藩王,在朔国也算是头一号的大人物,但在锦帝这个天下共主面前,就着实是有些不够看了。 更何况朔王祝成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性格,粗犷有余而城府不足,和他打交道直来直去便是了,没有什么需要费神的。 锦帝却不一样。 外界关于锦帝的传闻有很多,光是祝余之前听说过的就一只手也数不过来。 不管那些说法之间存在多大出入,说来说去倒是也有一个共同点——此人心思极深,疑心重,没有人能揣测到他的喜怒和好恶。 可能前一瞬还与你把酒言欢,后一瞬便忽然变了脸,揪着个错处便叫人把你砍了。 祝余相信,能够爬过尸山血海,最终坐上那个皇位的,定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她忍不住担心,不知道陆卿带着自己就这么进宫去,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过去,皇宫外的禁卫军老远瞧见这么大的阵仗,立刻戒备起来,等到了近处,看清了陆卿脸上的金面具,便镇定下来,将原本已经举起来的铁矛收回身侧,冲陆卿一抱拳。 “御史大人,陛下吩咐过,若是您来了,将随行禁军还有带回来的罪囚留在宫门外,只带亲随数人入宫即可。 陛下在南书房等您。”那守在宫门口的是个卫尉寺少卿,一身银甲,对金面御史似乎已经十分熟悉,二人相互简单见了礼就把锦帝的吩咐转告出来。 陆卿点点头,示意禁军与囚车留下,祝余及符家兄弟二人随他进宫。 四人在宫门口下马,步行进去,宫门内早就有内侍守在那里,见他们进来便立刻印着四人往南书房走。 祝余终于可以从马背上下来走一走,倒也觉得蛮好,只是一边走心里面也忍不住犯嘀咕。 她很确定,从前一天到这一路上,陆卿绝对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提前叫人回京报信儿,更没有同任何人提过打算直接进宫的打算。 眼下已经是接近亥时,这皇宫却从带兵值夜的卫尉寺少卿到宫里的内侍,都知道金面御史要来的事。 这自然说明了一件事——那行踪诡秘的尺凫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更不是陆卿的人。 宫中十分安静,祝余不敢有丝毫松懈,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卿身后,四个人很快就被带到了南书房外。 南书房中灯火通明,门前立着一个中年内侍,面白无须,老远便迎上前来行礼,脸上端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老奴见过御史大人! 圣上听闻大人要来,就一直在这儿看奏章,等着您,还老早就吩咐老奴准备了热茶,就等着您来呢! 大人赶路辛苦,估计也累得不轻,这会子夜也深了,呆会儿还请大人帮老奴劝陛下早点歇息,那奏章哪有看完的时候!” 祝余不动声色地从面具后头看了看那个内侍。 他这话说得软绵绵的,但是却分明是在敲打陆卿,让他不要在这边同锦帝谈太久,识趣一点长话短说,赶紧离开。 这让祝余不禁有些好奇。 金面御史便是逍遥王陆卿这件事,锦帝自然是一清二楚,那在他身边伺候的内侍呢?是否也知道这件事? 一个内侍,竟然敢用话暗示锦帝亲封的金面御史,让他不要久留,无论如何此人的胆子都是够大的。 陆卿并没有吭声,迈步越过那内侍来到门前,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这间南书房倒不算大,布局简单,一张硕大的书案,上面堆满了奏章,锦帝一身暗金色便服坐在书案后头,正埋首批阅着,听到陆卿进门的声音,朝门口看过来,脸上露出了颇为亲热的笑容。 陆卿躬身行臣子礼,祝余也在后面学着符文符箓的样子把动作做得一板一眼。 “此番爱卿辛苦,不必多礼,来人,赐座!”锦帝招呼一旁的内侍。 “陛下,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陆卿面具后的声音依旧低沉且不带一丝情绪,就好像和锦帝完全不熟似的,“臣这一次在从州府下辖的清水县收获颇丰,因而无法等到明日上朝,今夜便急着进宫呈报给陛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之前从李文才的书斋里搜出来的三本账册,微微俯身,将账册高举过头。 锦帝挥挥手,内侍赶忙上前从陆卿手中接下册子,呈到锦帝案头。 锦帝接了过去,垂目翻阅。 祝余也趁此机会壮着胆子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位天下共主。 虽然是坐着,但从肩宽和身形都不难看出,锦帝的身材很高大,估计与他当年驰骋沙场的经历有关,即便现在已经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体魄看起来依旧强健,丝毫不见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疲态,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久居室内的人一样皮肤苍白,而是黧黑肤色,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 这会儿,他正看着手上李文才的账册,时不时微微蹙眉,眼神之中闪出几许阴鹜,但很快又消散不见。 待到三本账册都翻完,锦帝冷哼一声,忽然一抬手,将那几本账册用力摔在书案前头的地上,声音响极了,不仅把站在陆卿身后的祝余吓了一跳,更是让一旁伺候着的几个内侍抖了抖,然后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59章 打出去 “这个李文才真的是胆大包天,就在京城之外不足百里的地方,竟然敢如此藐视王法,实在该死!”锦帝怒道。 “陛下,”陆卿并没有被那摔东西的声音吓到,他开口对锦帝说,“李文才在清水县作恶多端,公报私囊,鱼肉百姓,的确死不足惜。 但仅凭一个区区七品知县,绝无这兴风作浪的本事,其能成事,自然少不了上官庇护。 臣此次还得知,在李文才任清水县县令期间,贪赃枉法、颠倒黑白之事屡见不鲜,因他而致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然每每他的恶行被上报州府,都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方才臣所呈之物便是那李文才自己所做记录,这里面不仅有他在任期间从官仓中盗走了多少粮,贪污了多少税款,更有他这些年来贿赂其他朝廷官员的花销。 甚至此人还多方打探其他官员私下里的癖好,以便拉拢利诱。 臣认为,清水县之祸,看似罪魁祸首皆为李文才,实则李文才不过是个小卒而已。 根据李文才账目记录,这些年与他有过银钱往来的,不止从州知府,还有吏部侍郎何志高,吏部尚书骆玉书。” “好了,”锦帝忽然开口打断了陆卿的话,“你说的这些,朕明日便下旨,将那李文才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清水县衙凡与此人有勾连者,一律以同罪论处。 再将从州知府革职查办,清查从州历年课税账目。 爱卿在外奔波多日,这件事办得令朕十分满意,你且回去休息。” “陛下,此事不妥。”陆卿依旧是方才的姿势,一动没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出锦帝话里已经有了逐客的意味,“若没有靠山护佑,区区七品小吏断没有如此包天的胆子,敢在皇城之外有恃无恐的横征暴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怕清水县之乱象不过是其中一隅。 若只处治李文才和从州知府,只怕会挂一漏万,打草惊蛇,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在那账册之上,被提到名字的朝中大员不在少数,那李文才甚至重金收买异域女奴,只为献与吏部尚书骆大人——” “行了,不要再说了!”锦帝眉头拧了起来,有些不悦地扫了一眼站在下面的陆卿,“一本账册罢了,都是那李文才一个人所记录,究竟是真是假,如何验证? 他说送了便是送了?若仅凭一家之言,朕便兴师动众去问罪一众朝廷重臣,那岂不是寒了那些追随朕出生入死的老臣之心?! 罢了,朕念你也是一心替朕办事,心系百姓苍生,偶有言语不妥当之处,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便当没有听到过,你也休要再提,此事就此作罢!” “不可。”没想到,那边锦帝都已经语气不善了,这边陆卿竟然还不肯松口,甚至越说越更进一步,“据臣所知,那李文才拜了屹王为师,对外以屹王门生自居。 朝堂内外人人皆知,凡是与屹王关系匪浅者,皆更容易入得鄢国公法眼,日后更是可以平步青云。 臣认为,朝中结党营私一事愈演愈烈,乃是上行而下效,若陛下只处理细枝末节,日后只怕——” “够了!”锦帝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人也从书案后头站起身来,看起来愠怒异常,一挥手,把案头厚厚一摞奏章扫落了一地,“鄢国公当年随朕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当年几次舍命相助,便没有朕的今日,更没有锦国的今日! 如此劳苦功高的老臣,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信口诬蔑的! 朕方才好声好气与你讲道理,告诉你不能仅凭一个小吏的一家之言便随意怀疑朕的朝中功臣,你为何偏偏要忤逆朕的意思? 若是按你这么说,朕现在随手抽一个册子,在上面写下你是反贼,你便真的反了?!” 陆卿的金面具被南书房的灯光映着,眼窝处几乎藏在了暗影当中:“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陛下若说是,那臣便是。” “你——!”锦帝看样子气得不轻,指着陆卿的手都微微有些抖了,他低头抓起书案上一块玉灵芝镇纸,眼看就要朝陆卿丢过来。 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好声好气地规劝,总算把那镇纸从锦帝手中拿了下来。 “此番若不是看你替朕拔除了清水县的一颗毒瘤,朕定不会轻饶了你这口无遮拦的愣货!”锦帝喘着粗气,指着陆卿骂道,骂完之后又觉得还不解气,“叫人将他给朕乱棒打出宫去!之后无朕的传召不得私自入宫! 日后休要再让我听到有人信口雌黄,污蔑功臣!” 祝余有些吃惊,这些日子她在一旁观察陆卿,一直都觉得他办事很有手腕,也深藏不露,难以揣测,可是今天在宫中,这样梗着脖子好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样子,她还是头一次见。 既然锦帝已经发了话,原本在南书房外头守着的侍卫便鱼贯而入,抄起棍子就往陆卿他们几个人的身上捅,把他们往外赶。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祝余被裹在中间推着走,踉踉跄跄走了好远出去,眼看快到宫门口了,才忽然意识到,陆卿和符文符箓不知道怎么做的,竟然不着痕迹把自己推到了前头。 那几个宫中侍卫严格遵照着锦帝的旨意,一直在后面挥动着棍子驱赶他们几个,力道大小不得而知,毕竟祝余身上是一下也没挨着。 就这样,四个人被推出宫门,而方才还在后面凶神恶煞一样赶人的侍卫也立刻收了棍子。 为首的还冲陆卿抱了抱拳:“御史大人,方才圣命难违,多有得罪!” “无妨。”陆卿拂了拂身上的衣服,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 之前那个白面无须的内侍也一路跟着出来,这会儿到了拱门外头,才笑着挤到前面来:“御史大人,您今日可是有点没开眼! 圣上他摆明了听不得别人说鄢国公的不是,您怎么就瞧不出来呢? 您瞧方才圣上的火气都顶到脑门儿了,到底也没舍得拿那玉灵芝镇纸砸您,您猜是因为什么? 您可别怪老奴多嘴,那玉灵芝镇纸可是鄢国公之前送给圣上的寿礼,圣上日日摆在案头,您说说,这是什么样的君臣情谊! 您呀,明明办差办得那么好,圣上先前还很满意,怎么偏偏就在这事儿上不开眼,把他惹得大动肝火。 方才只是叫侍卫将您乱棍打出来,实在是已经算开恩了,您以后可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否则老奴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回回都在圣上面前护着您呐,您说是不是?” 第60章 伤疤 那内侍话说到这里就已经非常明白了,只差没把手冲陆卿伸出来,手心向上等他表示。 可陆卿就好像完全没有听懂那厮的弦外之音,甚至都好像没有听见对方的说话一样,伸手从旁人那里接了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小跑着离开了。 祝余看符文符箓也只是沉默上马,似乎主仆三人都没有谁想要回应那内侍的敲打,她便也一声不吭,赶忙策马跟了上去,走出去好远也没敢回头看看那个内侍回去了没有。 过去她从不曾与内侍这一类人打过交道,见都没有见过。 父亲祝成本就是个藩王,身份没有高贵到非得养着一帮子内侍在府中伺候的地步,有丫鬟婆子和小厮就够了。 另外一方面,朔国崇尚的是孔武有力的健壮汉子,哪怕没有一身好武艺,起码得有一膀子力气,打铁也好,采矿也好,总得派的上用场。 像方才那个内侍那样躯干滚圆,四肢细弱,肤白无须,不阴不阳的人,在朔国从祝成到下面的百姓,就没有人会拿正眼去看。 从上到下都不受待见的角色,自然也就无法在那片土地上存活。 不过就算之前没有接触过,不代表祝余对内侍这种人毫无认识。 在她固有的认知里,这就是一群典型的投机小人,虽不能说内侍皆无大义,只能说内侍之中胸怀大义者凤毛麟角,从古到今也凑不够十根手指头。 其余不用说,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不要说大义,恐怕就连一个“忠”字都讲不好,仗着在君王身边近身伺候,将朝中各方势力估个高低,然后打着自己的算盘从中谋好处。 方才那内侍的言行说不好到底是不是偏着鄢国公那一派的,但至少他也不敢得罪那边,话里话外分明在向陆卿要人情。 这样的人,许他好处未必会落好,但是不买他的帐,就一定不好。 祝余看了看陆卿的背影,今天这一次随他进宫,还真是收获不小,得了满肚子的疑惑。 四个人辗转绕了很久,才到了一个僻静胡同里,进了一间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辆马车,虽然不大,看着却很华丽。 符文十分熟练地把四个人骑的马套在马车前头,陆卿将祝余拉上马车,从车里找了一个长纱帷帽给她戴上。 祝余戴上那帷帽坐下,白纱正好能够将她全身都笼罩在里面,看不到身上的黑色劲装,她也可以把脸上的皮面具摘下来,好好透透气。 符文套车的功夫,符箓也没闲着。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坛酒,含一口在嘴里,又喷在马车的帘子上头,周而复始折腾了几次,整辆马车都散发着一股子浓重的酒气。 处理好这些,符文符箓脱了身上的黑衣,露出早就衬在里头的衣裳,将黑衣团一团当成垫子一样坐在屁股底下,赶着马车离开了那间小院,一路朝逍遥王府驶去。 这会儿已经是午夜,虽说锦国并没有严格的宵禁,但是到了这个时辰也不会还有什么人在外面游荡,大街上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行至一半的时候,老远来了一队巡夜的兵士,为首的看到有辆马车驶过来,大喝一声:“前方马车是何人乘坐?为何深更半夜在外游荡?!” 符文符箓谁也没吭声,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那打头的兵士还要开口呵斥,倒是旁边的人笑了,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这还用问!你刚调过来不久,还没遇到过,自然不知道! 京城里,都这个时辰了,还能坐着这么漂亮的马车在外面游荡的,也就只有咱们京城里那位逍遥王爷了! 估计啊,这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喝了花酒回来,不信一会儿那马车从咱们跟前过去的时候你闻闻!要不是酒气熏人,我输你一吊钱!”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跟前,果然一股酒味儿,为首的兵士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撇了撇嘴,一队人不再理会那辆马车,继续夜巡。 祝余也是这会儿才明白符箓先前在马车上喷酒的意图。 没过一会儿,他们到了逍遥王府,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王爷行踪不定,来去都没个准时候,开了门将马车放进去,之后便关好大门回去睡下了。 祝余起码赶了百十里路,又跟着进宫去经历了那么一番,可以说是身心俱疲,可是偏偏又睡意全无。 陆卿褪去外袍,洗漱完,坐到卧榻上的时候,就看到祝余端坐在桌旁看着自己,她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一只端坐的猫。 “今日这一番折腾,夫人不觉得乏么?”陆卿不是看不出祝余的意图,可他偏偏要将祝余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挑起眉来调侃,“难不成是月色太撩人,让夫人觊觎起为夫的美色了?” 他不提美色倒还好,这么一说反而提醒了祝余。 她起身冲陆卿径直走过来,伸手便扯了他中衣的衣领往后拉,将他的后背露出小半。 陆卿起初有些讶异,等祝余扯开他衣服查看他的后背,他便明白过来。 只是明白归明白,嘴上却是不能有半点正经:“平素我见夫人也是个性子稳重的人,怎个关了房门就性子这么急了?” 祝余没有理会他,她看着陆卿袒露出的半截后背,一时有些发愣。 虽然说陆卿是养子,听说不论是宫内还是宫外,他一直以来连个从小到大跟在身边照顾的老嬷嬷都没有过,早先是宫人帮忙照看,大一些便送出去祈福,一直生活在道观中,没有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安逸日子。 可是没有再怎么没有锦衣玉食,也不至于这么凄惨? 祝余看着他后背上三道交错的伤疤,惊讶得回不过神来。 那三道伤疤长短不一,短的不到巴掌宽,长的足有一尺,看得出来已经是经年累月的旧伤,但愈合后凸起的瘢痕还是告诉了祝余两个事实。 其一,这伤口当初很深,搞不好是深可见骨的,只有足够深的伤口才会留下这样的疤。 其二,能让伤疤虬结成这样,当初在陆卿受伤之后,自然也是没有受到妥善的医治和照顾的。 只有伤口在愈合结痂和撕裂渗液之间反反复复,才会让新生出的肉芽只能包裹着稀碎的血痂生长,最终爬成了一道突兀的疤痕。 第61章 马凳 祝余很想问问陆卿背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但她很快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只好把这个必然“说来话长”的问题暂时放在一旁。 除了那三道骇人的疤痕之外,就是祝余方才想要找的,今天晚上的新伤了。 陆卿后背上有几处红肿还未褪去,是很明显的棍棒伤。 祝余皱眉,心头疑惑,旁的也没管那么多,又把中衣往下拉了拉。 陆卿也不拦着,顺着她的拉扯,干脆把中衣褪了下去,将整个上半身都展露出来。 从肩胛到后腰,那种红肿的棍棒伤比比皆是,祝余粗略数了数,十处都不止,这还没算从宫里回来这一路辗转,浪费了许多时间,有一些力道相对没那么重的印子,在这期间也就消了。 她原本看那些侍卫虽然拿着棍棒驱赶了一路,到了宫门口的时候与陆卿说话态度还是恭敬客气的,还猜想他们手上应该是会收着劲儿,架势做足,但力道不大。 现在看来,那些人就只是态度好而已,手上可是丝毫没客气。 “这些人怎么下手这么重……”她坐在一旁,拧着眉头看向陆卿,见他好像没事儿人一样,仿佛背后的伤都是落在别人的身上,他毫无知觉似的,“你早就料到进宫会有这样的遭遇?” 陆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却也等于给出了答案。 祝余通过之前的打交道,也算是摸清了一点陆卿的脾气。 这厮平时说话办事云里雾里让人看不透,但是凡是涉及到其中利害的,他倒是每一次都对自己开诚布公,从未打过哑谜。 同样,他也喜欢自己有话直说,不绕弯子。 于是祝余直截了当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反正这事儿想不通,她也睡不踏实:“我不懂,你自己之前也说,李文才所谓的屹王门生不过是沽名钓誉,以他的能耐,根本挤不进屹王,或者说鄢国公的朋党当中去。 既然如此,就算你想要揭发此事,也不可能才抓到一只小虾米就急着出手,这一拳势必是要打空的。” “今日在南书房,你已经亲眼见到过当今圣上,”陆卿转过身来,将中衣重新披上,“在夫人看来,他可像是个眼盲之人?” 祝余赶忙摆摆手,这话他敢说,她还不敢接呢! “既然如此,你觉得鄢国公在朝中的势力如何,他当真看不见吗?”陆卿笑问。 祝余一愣,隐约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他想要借别人的嘴,把这件事说出来。 朝中其他人,要么仰仗鄢国公照拂,巴结他都巴结不过来;要么忌惮鄢国公一派的势力,想说却不敢说。 唯有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说出这些来才显得最合情合理。” “夫人果然聪慧。”陆卿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顺着他的心思把事情说出来,他为何还要叫人将咱们乱棒打出去,还是从南书房一路打到宫门口?”祝余刚刚问出口,忽然心里原本淤塞住一半的疑惑一瞬间忽然就通了,“哦……他是故意做给宫里那些人看的,想要让人把圣上如何偏袒爱护鄢国公,或者屹王的事情,传到宫外有心人的耳朵里。” “当年圣上江山未稳,有过几次险象环生的遭遇,其中有两次更是差一点点就连命都搭进去,要不是鄢国公和另一支圣上的族人倾力相助,以惨烈的代价才总算挽回局面,恐怕就没有今时今日的大锦盛世。 如此大的功劳,是绝不会被一点小事就轻易动摇的,否则圣上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不顾念当年的负义之人?” 陆卿嘴角噙着浅笑,眼中却并没有几分温度,又补了一句:“你是祝成的女儿,不论嫡庶,也算是出身不错的,你自然知道,贵人要上马,总是需要一个垫脚的马凳。 你也不用对那些侍卫有什么怨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怕是做戏,做足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这话祝余倒是也觉得在理。 其实鄢国公当初拥立当今圣上坐上皇位,这滔天的功劳即便不知道其中许多细节,也终归是听说过的。 在圣旨刚到朔国的时候,朔王妃甚至私下里偷偷同祝成抱怨过,说若这一门亲是赐给鄢国公的外孙、屹王陆嶂的,那她倒是乐意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嫁过去。 当时祝成还笑朔王妃痴人说梦,谁不知道那几个到了适婚年龄的皇子当中,最炙手可热的便是二皇子陆嶂,怎么可能落到他们朔国头上。 只是听陆卿方才的意思,当初拥立圣上执掌江山至关重要的势力有两方,可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鄢国公一门战功赫赫,尊贵无比,却没听说过还有另一支族人也有这般荣耀。 所以那另外的一支族人…… 祝余忽然想起之前陆卿带她去祭拜过的那密密麻麻的牌位。 “所以另外一支功劳卓着的族人,都是你的家人?”她有些诧异地看着陆卿。 “夫人今天忽然聊兴这么浓,让为夫有些受宠若惊了。”陆卿忽然动了动,身体朝祝余这边凑了过来,“方才夫人二话不说便将我中衣去了,前前后后将我瞧得仔细,现在又借故与我说些旁的……” 他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难不成……是对为夫有什么想法?” 祝余这才注意到,这厮方才倒是把中衣套上了,却没有系上带子,这会儿前襟微敞,加上他朝自己俯身过来的姿势,正好可以看到一抹胸膛和紧实的腰腹。 再抬眼,又看到陆卿那张近在眼前的脸,即使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促狭,一双眼睛依旧如深潭一般,令人眩晕。 饶是祝余这样一个连对着赤条条的腐尸这样的“大风大浪”都不多眨一下眼睛的人,此刻仍无法自控地感到一股热浪由下而上冲上脑门儿。 她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床铺那边,嘴上还要强装镇定:“王爷说笑了,那卢记掌家也被我瞧了个仔细,难不成我对他也有什么想法么?” 陆卿听出她声音里的那一丝丝慌乱,兀自在屏风另一头笑了,一边拢起中衣系好带子,一边开口道:“夫人胆子素来是很大的,不过倒也不必这么大。 今日夫人也辛苦了,早点歇了,明日你自行在家中休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明日早朝后还有旁的事情,需晚些回来。” “圣上之前不是说,未经传召不许你自行入宫?”祝余缓了一口气,疑惑地问。 屏风那边陆卿已经将灯熄灭,屋子顿时一片黑暗。 “不可擅自入宫的是金面御史,逍遥王的早朝是免不掉的。” 第62章 谜团 祝余这一晚上做了很多梦,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一些恍惚,差一点想不起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处。 坐起身想一想前一晚的梦境,有只记得纷乱异常,让人心累,却又想不起梦里头都有些什么。 估摸着是睡前思虑过重的缘故,祝余揉了揉额角。 前一天晚上陆卿熄了灯之后多久睡着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可是翻来覆去了好久。 睡前陆卿忽然一副举止轻佻的样子与自己说话,祝余起初被吓了一跳,随后便很快明白,估计是自己“交浅言深”,问到了陆卿眼下还不打算对自己提及的事情。 那便是他那些死去多年的族人。 祝余可以确定,当年和鄢国公一同拥立当今圣上,立下赫赫功劳的同族,就是陆卿的祖父和家人。 按照时间推算,陆卿当初应该还只是个婴孩儿,为何那么一大家子,竟然只有他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祝余猜不到。 她只是不明白,如果说陆卿的族人皆是为锦帝而死,锦帝之后收养了那一支族人当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婴孩儿做养子,应该也是感念陆卿先人为自己所付出的巨大牺牲? 可是……她总觉得,锦帝对陆卿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好。 或者说,所有的好都取决于陆卿能够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价值。 和鄢国公的居功至伟不同,族人付出了更惨重代价的陆卿在锦帝这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工具人。 难道陆卿族人的死……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睡前果然不能想些太复杂的东西,祝余觉得自己后来那一夜乱糟糟又理不出头绪的梦,都是睡前琢磨这些事情造成的。 本以为睡一夜起来能缓解自己的一身疲劳,没想到早上起来之后,祝余反而觉得浑身上下更加酸痛,一白天都过得恹恹的,吃了饭就在外头晒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就又在太阳底下小睡一觉。 迷迷糊糊之中,她隐约听到赵妈妈和另外一个婆子在远处小声嘀咕,说王爷带着夫人一走就是好些天,回来之后夫人白日里也这么困倦,该不会这么快就有好事了! 祝余本来还挺充沛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为了不在未来的日子每天被家中这几个婆子偷偷摸摸盯着自己的肚皮看,祝余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爬起来,在花园里头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又怕太极拳的动作太柔和,不足以说明问题,又练了一会儿八段锦。 做完最后一式“背后七颠百病消”,祝余忙活出了一头汗,心里想着这回谣言总不攻自破了,朝原本赵妈妈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那几个婆子早就不知到哪里忙别的去了。 小花园的海棠门边上,陆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声不响站在那里看着祝余在这边折腾,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原本还担心夫人留在府中会感到无聊,现在看你这般生龙活虎,我也就放心了。”见祝余发现了自己,陆卿踱步上前,从怀里拿了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 祝余接过来擦擦汗,听出他的调侃,连忙点点头:“那是自然,劳烦王爷多虑了,我说过自己本就是志在内宅,喜欢这一方清清静静的小天地,这一天下来不知道有多舒服惬意。 真的是要感谢王爷成全呢!” “好极了。”陆卿也不和她抬杠,“晚上我还有事,不在府中用饭,你想吃什么便让赵妈妈吩咐厨子做,晚上要是累了就自己早点歇了,不必等我。” 当天晚上陆卿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祝余对吃喝也不怎么在意,就让厨子随便做了几样家常小菜。 到了晚上,祝余从陆卿的书斋里翻了本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志怪话本,窝在卧房里面看,看困了便自行睡下,一直到午夜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迷迷糊糊听见了陆卿回来的声音,还有一股子酒和脂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他这个人,还真是让人看不明白……被吵醒的祝余翻了个身,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也不知京城以外的晨兢夕厉,和京城内的声色犬马,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翌日清晨,祝余起身的时候陆卿照例已经离开了,再回来又是晚上夜深之后。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月。 除了头两日缓乏,祝余觉得呆在家里头比在外头舒服多了,余下的十几日,她都过得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每天大把的时间都是躺在花园里,看着头顶上被回廊和屋檐圈出来的四四方方一块天。 若是遇到下雨,那就连看天都没得看,只能坐在廊下看房檐滴雨。 半个多月后,平素很少在家的陆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家中歇了一日,从早到晚都没有出门,祝余不管干什么,附近准能找到他的身影。 “王爷今日是没有什么事要忙吗?”在不知道第几次瞥见陆卿出现在自己周围后,祝余忍无可忍地问。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该忙的时候忙,该歇的时候歇。”陆卿笑着回答,然后看了看祝余,“夫人今日在这小花园散步了有五六回了,是厨房做得饭菜不好克化,还是闲来无事闷得慌?” 祝余脸颊抽了抽,原来这厮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他绝对是故意把自己晾在王府中,好让自己承认不愿意久居内宅,以后随他到处查案! 虽然她真的很无聊……但是不好意思,比起无聊,她这个人更讨厌认输。 于是祝余端起一脸心满意足的浅笑:“怎么会!这些日子,我在家中翻翻书,扑扑蝶,不知多自在快活,哪里会闷!” 陆卿环顾四周,只有一些还不算茂密的树叶和小草,再不然就是假山、石亭:“我倒不知这儿有蝶可以扑。” 祝余面不改色:“可能是我太擅长,一不小心扑光了。” 陆卿听了这话,颇有些顺坡下驴的意思,点点头:“那就好,为夫也就放心了。” 第63章 杠上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陆卿又照例出了府,祝余一个人吃过早饭之后无所事事,钻进书斋找书看打发时间,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外头传来闹闹哄哄的声音。 逍遥王府人丁稀薄,向来是清静得很,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 祝余有些疑惑地从书斋里出来,看到赵妈妈正兴高采烈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家丁,正忙忙碌碌往里抬一些东西。 “赵妈妈,你们这是搬什么呢?”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些东西可不是放在前头,而是全都在往后院里头搬呢。 赵妈妈一看是祝余从书斋里出来了,连忙喜滋滋地迎上来:“夫人,我还正要去找您呢! 方才啊,爷叫符文符箓他们带人送回来了好些东西,叫我招呼人给搬到后院那间空屋子里,说是夫人平日呆在家中的时候多,怕您无聊寂寞,所以从外头搜罗了好些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说着,像是怕自家夫人太迟钝不开窍似的,赵妈妈又压低了声音,满眼是笑地对祝余说:“夫人,老婆子我在这逍遥王府也算有年头了,从不曾见过王爷为谁心思这么细,想得这般周全过! 这可绝对是用了大心思了!” 祝余咬着后槽牙回了赵妈妈一个淡淡的微笑。 什么用了大心思了!要是叫她说,这陆卿用的分明就是坏心思。 这厮是跟自己杠上了! 祝余到那间原本空置的屋子里瞧了瞧,这陆卿还真的是舍得下本儿!这屋子里头女子所谓“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所涉及的玩意儿,几乎都被他给倒腾回来了。 这边堆着煮茶二十四器,那边那边又是古琴又是琵琶。 祝余还没等看全都还有些什么,身后几个仆人吭哧吭哧又抬进来了一个绣架…… 赵妈妈在门口激动地来回踱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东西都是陆卿赏赐给她的呢。 她就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在爷娶亲之前,外头那些人都说什么谁嫁给逍遥王谁就是这世上最倒霉的女人,必然要变成独守空房的怨妇。 听家里出去采买小厮说,外头还有人私下里开了赌局,赌逍遥王成婚当晚会不会又去云隐阁厮混,一群人都押了“会”。 那个采买小厮毕竟是王府的人,平日里王爷待下人也十分宽厚,一时气不过,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押了“不会”。 成婚当晚王爷果然哪也没去,留在府中过夜,不仅打了外头那些人的脸,也让那采买小厮一不小心赚了个盆满钵满,嘴巴咧了好几天都合不上。 从那时候开始,赵妈妈就觉得王爷对这位朔国嫁过来的王妃定然是不同的。 现在瞧瞧这一屋子的好东西! 就光是那个刚刚送回来的听风瓶,瓶身又轻又薄,细腻剔透,一看就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听说这东西立在架子上,有微风吹过便会晃动,偏偏还只晃不倒,能发出十分悦耳的轻响,所以令京城贵妇贵女们趋之若鹜。 谁家要是得了这么一个好东西,二话不说就得叫家中下人去各府发请帖,择日邀请各府的夫人小姐上门饮茶听风赏瓶。 王爷连这东西都给夫人搞了回来,这是何等的用心啊! 赵妈妈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看看一旁盯着绣架一言不发的祝余,心里也只有叹口气的份。 这朔国果然是粗蛮之地,就连朔王的女儿都不认识什么宝贝,竟然放着那么多好东西不理,偏偏盯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绣架看个不停。 当天晚上陆卿一反常态在府中吃了晚饭,赵妈妈很有眼色地把酒菜都安排好便退了出去。 王爷和王妃都不是喜欢别人伺候用饭的人,那当然是把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们两个! 祝余闷头吃饭,一言不发,陆卿也不开口,直到祝余一碗饭下了肚,筷子一撂,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自己先下桌,陆卿就恰好开了口。 “前些日子,夫人将家中的蝶都扑光了,想来应该也是无聊得紧,为夫考虑再三,觉得这事是我的疏忽,所以这几日搜罗了京城女子比较常见的玩物,供夫人平日在府中打发时间。 不知那里头可有夫人喜欢的?若是没有,我明日再命人去继续搜罗便是了。” “不必不必,这些已经足够我玩一阵子的了。”祝余忙不迭摆摆手,她着实没有那种做个纨绔女的命,一想到那一屋子东西不知道够普通人一家子吃喝几年,她就觉得一阵阵的良心不安。 “哦?夫人可有格外感兴趣的?”陆卿慢慢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继续聊。 怎么?你还想让我来个才艺展示不成? 祝余在心里嘀咕,面上还得平平静静地表示:“我倒是很喜欢那把古琴,只是不得要领,只能作罢了。” “哦?”陆卿扬眉,眼中又多了几分笑意,“这倒是巧了,为夫不才,这方面倒是小有所成,回头叫人拿几本琴谱来供夫人研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可以亲自教授。” “呵呵……王爷事务繁忙,这种小事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琢磨就成。”祝余故意又把敬词加了回来,以此来应对陆卿方才语气中的暧昧。 同样的当上一次是大意,上两次就是犯蠢了。 祝余自诩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以她和陆卿现下的关系,这厮对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每每利用自己那副好皮囊忽然对自己撩拨,无一例外都是想要让自己一下子慌了神,乱了阵脚,以此来达到他的目的。 上一次是因为自己忽然问起了他还不想提及的族人灭门,这一次,估摸着这厮是想要抓自己的破绽,证明自己对那些物件儿全无兴趣,根本就在家里面窝不住了。 当然,这次也怪自己,怎么就忘了他书斋里那些千金难求的古琴,还有他名声在外的琴技,随口搪塞,竟然说到人家的家门口去了! 第64章 褒奖 尽管当时陆卿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他还是让符箓特意送了好几本琴谱回来给祝余,上面由浅入深,从教小娃娃那种最基本的音律指法,到各种曲子一应俱全。 符箓是一脸的崇拜,把琴谱交给祝余的时候还感慨呢:“夫人,您可真厉害!真的是能文能武!” 祝余笑着心虚地接受了他的崇拜之情,一想到陆卿等着看自己闲不住的嘴脸,就暗下了决心。 不就是玩儿么!从来都只听说过玩物丧志的人,哪听说过被玩儿给闷死的! 于是当天祝余便坐在了古琴前头,按照那书上教的那样,端坐在琴旁,摆开架势,尝试着去练习拨弦的指法。 本以为就那么几根琴弦而已,能有多难?她连一个人浑身上下206块骨头都能摆弄清楚,难不成还搞不定这区区七根弦? 可是她哪里想得到,光是右手拨弦的指法就足有“勾、剔、抹、挑、劈、托、打、摘”这八种之多,更别提后头又是什么“勾一”、“勾二”,又是什么“收推龙眼变凤眼”,只让她觉得云里雾里,头晕眼花。 本来应该厚重悠远的琴音,在她的手指拨弄间变得格外飘忽,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除了被弦刮得指尖生疼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反倒是摸着那细细的琴弦,祝余脑子里不由自主联想起了有人若是用这古琴又细又韧的琴弦当做工具去杀人……那还真的是蛮好用的。 不过若是用来勒住人的颈子将人活活勒死,杀人者的手也会很容易被这细弦割破,留下证据。 若是将这弦绑在路两旁,有人骑马分奔而来……那就很难被人察觉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也刹不住,只需要一瞬间,莫说是人头,就算是马头都能被割下来! 想到这里,祝余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对着琴弦竟然也能联想到那些有的没的,起身走开,也不想再去碰那琴了。 第二日,祝余决定学习锦国内宅女子最稀松平常的日常休闲——刺绣。 她找赵妈妈拿了些花样,照着描倒是轻车熟路,上手很快,就连赵妈妈都夸她悟性高,可是真的到了一针一针在布上绣起来,就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起初祝余还是一板一眼、仔仔细细绣好每一针,可是一直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也不知道被扎了几次,却还连个囫囵个儿都没有绣出模样来,她的耐心就也渐渐变得越发稀薄。 她实在是不知道别的女子是如何用这种事情来打发时间解闷儿的,反正绣到最后,图案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祝余在那块布上把过去学过的几种缝合针法都练了个遍。 第三天,祝余选择作画,可是站在书案旁,面对着硕大一张画纸,她又不知该从何下笔。 让一个整日闷在宅子里的人去画山水花鸟,不管怎么想都觉得特别造作。 祝余颓然放下手中的画笔,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情愿,但无法否认,陆卿赢了。 她真的不喜欢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就像一只鸟住在一个无比华丽的笼子里。 这几日,她人虽然是呆在后宅里面一步也没有出去,却也不是全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祝余听赵妈妈给她讲,这两日外头可谓是喜气洋洋,听说是屹王陆嶂向锦帝上书谏言,认为现今对农人的赋税过重,容易把他们逼着放弃农耕,转做别的来赚钱讨生活,长此以往将动摇大锦的根基,一旦有天灾发生,势必引起内乱,因此应当以减免农税来鼓励农户返回自己的土地上,勤于耕作。 虽然这样一来会让朝廷少了一笔不小的税收,但现下许多人跑去南边种植花草用来制作染料,这些原本没有的行当并不在征税的范畴内,因而只需将原本的农耕税转做花草税,便足以抵消那部分损失。 锦帝听后甚是满意,当即便采纳了他的谏言,吩咐户部制定新规,扶持农耕。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外,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都夸屹王是个替百姓着想的好王爷。 这事却听得祝余眉头都皱了起来。 从州农户因苛捐杂税过于繁重,纷纷舍弃农田跑去南边种花草,这事之前明明是陆卿写在他作为金面御史的密奏当中呈上去的,关于花草染料不在征税名目当中也是他在密奏当中提到的。 这是祝余亲眼所见,看着他写下的。 外人不知金面御史的真实身份,锦帝却是一清二楚。 这功劳怎么隔了几日就成了屹王陆嶂的了?! 这件事就好像是一根毛刺扎在祝余的心头上,让她拔又拔不掉,挨着又不舒服,在逍遥王府后宅的日子就愈发不是滋味起来。 上辈子,累怕了,一想到“能者多劳”就觉得心惊肉跳,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可是这个“舒服”,不是蹲一个华丽的“监牢”,只能辗转听说一些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只言片语,却又无能为力。 眼下的局面让祝余前所未有的陷入两难。 进则违背自己打从来到这里一睁开眼时便立下的要好生休养,躺平过一生的誓言。 退则犹如躺平在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上,硌得人浑身难受。 又过几日,祝余又听说锦帝下旨,将清水县县令李文才判了个斩立决,行刑的地方就在京兆府的刑场。 因为事先张贴了公文,京城里面许多胆子大的百姓都跑去围观了行刑,事后据说各个酒肆茶楼里都有茶博士绘声绘色给人讲述行刑过程,听到的人无不拍手叫好,觉得痛快极了。 但祝余却是相当不痛快。 一方面因为李文才的行刑过程她既没有能够亲眼目睹,也没有机会听外头的茶博士绘声绘色,只能从家里小厮的谈论中略微听了那么一耳朵,实在令人难受。 另一方面,得了这么重惩罚的,就只有李文才一人。 当日被陆卿一并参了一本的从州知府只是革职查办,并未立刻发落。 再往上与他们有些勾连的吏部侍郎仅仅罚俸半年。 至于吏部尚书骆玉书,人家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还被锦帝责成督办各州县官员的考课。 连骆玉书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就更别提鄢国公赵弼和因献策而大受褒奖的屹王陆嶂了。 偏偏这些日子,陆卿早出晚归,依旧没事人一样,仿佛被陆嶂抢了功劳的人根本不是他。 祝余看他那个样子,就觉得心里面的疑惑不停往外冒,在这逍遥王府的后宅里头就闲得愈发不得安生起来。 第65章 大寿 就这样又过了大概五六日。 这天已经连续几天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归来的陆卿破天荒的还没黄昏就回了家,并且也没有再走的意思,留下来和祝余一同吃晚饭。 “下月初是辅国大将军曹天保的寿辰,今日他派人送了请帖给我,叫我携夫人前往赴宴。”饭吃了一半的时候,陆卿忽然开口说。 祝余抬头看向他,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回答,却见他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不过我已经替夫人回绝了。 辅国大将军是朝中正二品的武将,本朝骠骑大将军一职始终空缺,他便是武官中品级最高的,曹天保过寿,满朝文武便是没有收到请帖的,也会削尖脑袋找个由子前去贺寿。 到时候全京城的命妇贵女恐怕都要在辅国大将军府的后宅凑齐了,如此大的阵仗,恐怕夫人招架不住,与其到那里与她们虚与委蛇,如坐针毡,倒不如我替你推了得好,” 祝余对陆卿的自作主张多少有些心里不痛快,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一想到那么多的内宅夫人小姐凑在一起会说些什么话题,做些什么事,她就觉得一阵头大。 陆卿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又说:“我虽替夫人推掉了邀请,那日去赴宴倒是还需要带个亲随同行。 符文被我派出去办事,月初恐怕赶不回来,带着符箓又不大合适,他模样生得杀气腾腾,带着去给人贺寿只怕让主人家觉得冒犯。 所以……” 祝余立刻抬眼看了过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她的两只眼睛简直像是在放光。 陆卿的嘴唇微微上翘,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收缩,勾出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然后清了清嗓子:“所以不知祝二爷可否赏脸,随我去赴宴?” “行。”祝余一口答应下来。 这些日子,她实在是闷透了,能够出去走一走,还能规避与那些夫人小姐虚头巴脑地攀谈,这自然是再令人满意不过的安排。 祝余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在这种令自己满意的安排面前,绝不会搞欲拒还迎那一套。 她本来是想吃饭的时候找个机会问问陆卿农耕税的那件事如何就上了屹王的奏章,不过在得知自己要随陆卿去赴宴之后,就改了主意。 若是陆卿不想说,保不齐又会故意弄出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把戏,所以不问也罢。 她自己长了眼睛耳朵,脑子也还够用,有些事可以自己观察判断。 可能是有了盼头的缘故,接下来的几日似乎也不那么周而复始到令人难受。 到了辅国大将军曹天保寿辰前两日,符箓又给祝余送回来一样东西。 “夫人,爷叫我把这个给您送回来。”他献宝一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祝余,“爷说夫人原本的那个小布包很容易沾上污秽,不大方便,所以专门弄了一块上好的牛皮,又特意找了个手艺好的皮匠,把那皮子鞣制得又软又韧,滴水不沾,正好装您那些家伙事儿!” 祝余拿过那牛皮缝制而成的皮袋子,摊开来,发现里头和自己那个布袋子的结构一模一样,明显是那次看过之后便记了下来,吩咐人仿制了一个。 从清水县回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陆卿断断续续叫人送回府里给自己的东西着实是不少,多名贵多罕见的都有。 但是这个牛皮口袋绝对是最合祝余心意的。 她立刻拿出自己之前的那个布袋子,把里面的工具一样一样转移到皮袋子里,再用固定在上面的牛皮绳系好,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越看越顺眼。 很快,辅国大将军曹天保寿辰的日子到了。 这天祝余早早就起来,找了一套面料最普通的男子衣裳出来换上,头发挽好,用一根木头簪子固定住,在铜镜前面转了转,左看看右看看,并没有什么不妥。 陆卿不用上朝也还是起得很早,这会儿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着一套墨绿窄袖短打扮,额头上挂着汗珠,看起来像是刚刚操练完似的。 他一进屋就看到祝余对着铜镜审视自己的装扮,别过脸去无声地笑了笑,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派淡定,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把祝余从铜镜前转过来,将她打量了一番,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支青雀头黛,在祝余眉间描画起来。 那青雀头黛是之前陆卿叫人送回来的众多“礼物”当中的一个,被祝余随手放在铜镜前的妆台桌上,没想到这会儿被陆卿第一次拿来用。 陆卿左右各描画了几笔,退开两步仔细端详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就行了。” 祝余扭头看了看铜镜里面的自己,只见眼睛鼻子嘴哪里都还是原本的样子,唯独自己的两条眉毛,被陆卿那么寥寥几笔一描一画,就完全变了样子。 原本柔和纤细的眉形变粗了许多,眉峰也挑高了少许,看起来整张脸都变得多了几分粗犷,掩去了原本的清秀。 甚至祝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被他这么一捯饬,自己的面相看起来也好像比平时更老成了些。 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动,但就是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祝余想起在清水县的时候,陆卿扮做随从与自己到外面去查探情况,他当时也只是用最简单的法子,就掩去了周身浑然天成的贵气与锋芒。 陆卿很快也换好了衣服,今日他需以逍遥王的身份赴宴,所以这会儿换上了一身紫色圆领右祍宽袖袍子,腰间系金镶玉蹀躞,头发以纯金小冠束于脑顶,打眼一看便是浑身贵气,十分堂皇。 祝余看着他这一身打扮,心里头画了个问号。 二人成婚当日,陆卿身着喜服,倒也说不出什么来。 之后在清水县的时候,要么寻常便服十分低调,要么是金面御史那一身墨色劲装。 回来之后,除了早朝要穿公服外,他日常也很少做这般张扬的打扮。 不知道为什么,祝余总觉得此番去辅国大将军府上贺寿,陆卿是故意要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高调张扬的。 或许这样才更符合外头的人口中的逍遥王的模样。 祝余看着盛装的陆卿,若有所思。 陆卿整理好衣冠,抬头正瞧见祝余看着自己陷入了思索,便笑了出来,挑眉问她:“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为夫过于秀色可餐,让你心猿意马了?” 呵呵,又来这一招是? 祝余收敛起方才的心思,淡定地回陆卿一笑:“王爷这身打扮的确是丰神俊朗,只是想要让我心猿意马却还差了点火候,还需更努力一些才行。” 陆卿朗笑出声,没再接祝余的话,一马当先出了屋,祝余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前面陆卿挺拔宽阔的背影。 无所谓,反正来日方长,早晚叫我看出那一副面孔才是你这只狐狸本来的样子。 第66章 寿桃 正如陆卿所说,辅国大将军曹天保虽然只是一个正二品的武将,但由于锦国正一品骠骑大将军始终空缺,未有任命,那他自然便成了朝中当仁不让的武将第一人。 要知道,锦帝当年一番波折,好不容易坐上了如今的皇位,对武将的任命便尤其谨慎。 曹天保之所以能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只因当年他追随鄢国公,为锦帝浴血奋战,杀得几进几出,甚至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这才换来了今日的尊荣。 这样的一号人物过寿辰,在京城里绝对算得上是大事一桩。 陆卿带着祝余乘逍遥王府的马车出发,走了一半就被堵在了路上,辅国大将军府附近原本安静宽敞的路上满是各色华丽的马车,还有跟在车后头挑着扛着寿礼的随从。 祝余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咱们没带寿礼?”她放下帘子,扭头问坐在对面的陆卿。 空着手去贺寿,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贺寿自然不会不带贺礼。”陆卿从袖筒中摸了摸,掏出一个锦囊,又从那本就不算大的锦囊里头倒出了一个更加小巧玲珑的……寿桃。 祝余不得不把那枚寿桃用两根手指拈起来,拿到自己的面前仔仔细细端详。 其实凑近了看,这寿桃还真的是做工精巧,令人赞叹。 祝余不懂玉石,但也看得出来寿桃本身是用一块成色很好的剔透碧玉雕刻而成,又以金丝镶嵌,金色与那碧玉相得益彰,有一种不俗的灵秀之气。 只是……灵秀是灵秀,小也是真的小,可能就只有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点。 辅国大将军,光是这个名号就已经给人一种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的感觉了。 祝余很难想象那样的一号人物,手里把玩着这么一个小寿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 “你确定这东西人家会喜欢?”她小心翼翼把那个小寿桃又给放回锦囊里,生怕一个手滑掉在马车里就找不到。 陆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不必担心,我送什么曹大将军都不会喜欢的。” 祝余差一点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有人用安慰人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了陆卿一眼,他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想一想也不奇怪,方才他都说了,当年曹天保是追随鄢国公一同征战,那便是鄢国公的人。 虽然祝余也不知道为什么权倾朝野的鄢国公要对陆卿这么介意,但从成亲那天晚上的架势来看,那边根本就是找准任何时机打算咬死陆卿的。 这么一来,送什么寿礼给曹天保倒是的确不重要了,毕竟立场不同,没有必要去讨好一个注定无法讨好的人。 那么话又说回来,既然相看两相厌…… “这位曹大将军为什么要邀请你去参加他的寿宴?”她问陆卿。 陆卿带着几分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估摸着是鄢国公提醒他的,不管心里头有多看不上我,面上的事总还是要做得周全些,毕竟圣上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猜的,保不齐会不会因为一时大意就落下什么错处。 曹大将军能坐在现如今的位子上,他可不是什么纯粹的莽夫。” 祝余点点头,陆卿这话她是绝对相信的。 朝堂之上有谁不是千百年的道行,早就都成了精了!哪有什么单纯耿直一根筋的! 就这么一路慢腾腾地挪动,好不容易马车到了曹天保的将军府门口。 “爷,我在外头候着,您和二爷进去!”赶车过来的符箓跳下来,帮他们两个打帘子。 逍遥王府本来是有车夫的,但是陆卿到鄢国公的亲信家中赴宴,还带着祝余,符箓就总觉得自家爷和夫人似乎是要进了什么龙潭虎穴似的,横竖不放心。 既然陆卿觉得带他进去杀气腾腾的不合适,那他把车夫轰去歇着,自己顶个车夫总成了! 陆卿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往辅国大将军府里走,祝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说实话,虽然不愿意当着陆卿的面承认,她实际上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跟在陆卿身边,能看到很多作为一介女流,在后院的那些夫人小姐茶会上所看不着的门道。 曹天保家的仆人应该都知道自家主子不太待见逍遥王,所以看到陆卿来了也只是遵循着礼数去招呼,态度上并不热络,陆卿也不在乎,到了登记礼簿的那里,把玉石寿桃往那一放便兀自走了。 祝余跟着陆卿进了辅国大将军府,看着周围的陈设,莫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亲切。 别看曹天保是当今朝堂上首屈一指的武将,大权在握,但这个戎马半生的老将军倒是并不在意那些华而不实的亭台楼阁,大将军府的建筑中规中矩,就和朔王祝成的王府半斤八两。 绕过一道回廊就到了前庭,这里倒是很宽敞,正前方搭了一个戏台子,上面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几个武行扮相的戏子正耍着花枪,翻着跟头,好不热闹。 在戏台前头有一张硕大圆桌,看样子就是今天这一场寿宴的主宾席,周围又有许多张小一些的圆桌,看样子赴宴的人数也是十分可观。 已经到了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这会儿散在各处,有听戏的,有凑在一起闲谈的。 陆卿大步流星走进来,不论是姿态还是样貌打扮,都很难不吸引旁人的注意。 看到他来了的人,大多会堆起一脸客套的笑容,冲他客客气气见礼,然后便借故到别出去,生怕被陆卿拉住攀谈似的。 虽然陆卿很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陆卿似乎并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或者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转了一圈便到戏台前面坐下来看戏,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人再来理睬他们,没过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声脆亮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长兄!” 陆卿闻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一身华服的少年郎君冲这边快步走过来。 第67章 兄友弟恭 “长兄!”那个少年走到陆卿身前,看起来像是在这里看到了陆卿感到又惊又喜,“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陆卿起身也对着他笑得亲切,伸手朝那少年的头上比了比:“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了许多,再过一两年估计就要超过我了。” “长兄就不要逗我了!”那少年笑着摆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我都过了弱冠之年,哪还有再长个儿的道理,长兄就喜欢拿我寻开心!” 祝余一时还没有搞清楚来人的身份,好在她现在的身份是陆卿的一个随从罢了,也不需要开口应酬谁,只需要在一旁冷眼旁观就好。 这个自称已经过了弱冠之年的男子,个头儿只比祝余略高一个额头的样子,生得也不似陆卿那般肩宽腰窄,整个身形都是偏清瘦的,五官生得很漂亮,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唯独就是肤色比旁人都要深一点。 他那么一说,把陆卿也给逗笑了。 “还真是,怪我糊涂了,竟然忘记了你都已经长得这么大,还当你是个孩子呢。”陆卿笑眯眯地又纠正了一句,“说了好多遍,要叫就叫我兄长,叫长兄可就不对了! 喏!那个才是你长兄呢!” 边说他边冲回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那个少年郎君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扭头看,祝余也朝那边望过去。 打从外头徐徐走进来一个人,个头与陆卿不相上下,一袭月白袍子,头戴白玉小冠,气质十分儒雅。 他一路走来,周围的人瞧见了都赶忙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向他问好,而他一双凤眼却只是淡然扫过,颔首示意,那一股子清清冷冷的气质,仿佛人间的喜怒哀乐都与他并无关系似的。 与陆卿说话的少年缩了缩脖子,小声对陆卿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大哥都会有一种被先生查问功课一样的紧张!” 陆卿笑着伸手拍了拍他:“去,去打个招呼,否则先被‘先生’捉住只怕就要更局促了!” 少年扁了扁嘴,点点头,端起一脸客客气气地笑容迎了上去:“大皇兄,你也来了!” “好久不见。”白衣男子语气里不见波澜,也无从分辨亲属,同那少年模样的皇子说,眼睛又从他身上瞥向他身后的陆卿。 陆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冲那人拱拱手。 那人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又朝别出去了。 那少年看白衣男子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睛朝陆卿身后一瞥:“长兄,你身后这位面生得很,是你府上的人吗?过去倒是不曾见过。” “这是我府上的长史,过去鲜少随我外出。”陆卿不大在意地回答,顺便对祝余说,“你方才可有向澍王见过礼?” 被他这么一点,祝余倒也终于搞清楚了这少年郎君的身份,没想到竟然是锦帝的七皇子,如今风头正盛的端妃唯一的子嗣,所有已经出宫开府的皇子里面,唯一可以随时随地出入后宫看望母妃的那么一位。 她连忙按照男子的礼节,郑重其事地向这位澍王陆泽见了礼。 陆泽好像也不是个在意繁文缛节的人,随意一摆手便罢了。 “长兄今日怎么没有带你那高大威猛的护卫一起?”他继续问陆卿,“我来的时候还在想,若是此番能遇到他,非得央着长兄将他借与我一些时日不可!好让他教教我功夫! 免得每次进宫去看母亲,她都要笑我身子骨单薄!” “这事可不敢胡来。”陆卿笑着往陆泽脑袋上拍了拍,“我那护卫是个没深浅的,真给你弄伤了,端妃娘娘怕是要以泪洗面了。 你若有心学功夫,今日刚好曹大将军过寿,不如你干脆拜他为师,这可是老大的荣耀,比什么寿礼都更宝贝!” “长兄就与我寻开心!”陆泽哈哈笑了起来,“我这种天资若是拜曹大将军为师,只怕曹大将军能从晌午哭到后半夜去!”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院子里忽而又喧闹起来,从外头走进来三个人,顿时院子里就好像炸了锅一样,甭管方才在做什么的,这会儿都开始往门口涌过去。 这回不需要陆卿拐着弯告诉祝余,祝余自己就能把人给认出来。 三个人里面有两个都是熟面孔,走在最前头的是鄢国公赵弼,这老爷子依旧是一脸倨傲,走路脚下生风,明明是来给曹大将军祝寿的,看那气势好像他才是今日的主角一样。 最近这些时日在京城内外出尽了风头的二皇子屹王陆嶂跟在鄢国公身后,才一露面就被团团围住,这会儿正一脸春风和煦地同其他人寒暄。 而在鄢国公和陆嶂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衣服穿得也很华贵,只是这会儿所有人都在热切地巴结鄢国公和陆嶂,倒把他晾在了一旁,显得有些落寞,但还要端着一身气派,站在那里傲视着周遭的人。 陆泽皱了皱眉头:“那个赵伯策怎么好像狗皮膏药一样,二哥在哪里,周围一定能找到他的影子!” “你这话倒是说得略显偏颇了。”陆卿笑了笑,“鄢国公是你二哥的外祖,也是赵伯策的祖父,人家追随着祖父也很正常。” 陆泽叹了一口气:“长兄,我去同二皇兄打个招呼!” 祝余从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也猜得到,刚刚那个气质清冷的白衣男子应该就是锦帝的发妻王皇后生前所生的嫡长子,胥王陆朝。 不算陆卿,锦帝与皇后、妃嫔一共育有七子,其中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未能长大成人便早夭了,现在除了戍边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其余的几个皇子都已经来到了曹天保府上。 在祝余看来,那些人对陆卿的尊敬更像是流于表象,对胥王陆朝是看在已故皇后和嫡长子的面子上,恭大于敬。 他们对陆泽的热情更多的是源于端妃眼下在锦帝那里得到的盛宠。 而对陆嶂和鄢国公,那些人的巴结和谄媚就是货真价实,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了。 第68章 不速之客 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想一想倒也不奇怪了。 看看这一个院子里头四位皇子在这些趋炎附势之徒的衡量之下,各自的待遇差距有多么明显。 祝余一个旁观者都觉得心中凄然,更何况是当事人。 鄢国公自然是习惯于那种众星捧月一般的簇拥,傲然的表情当中还夹杂着几分志得意满。 “农耕税一事,事关重大,但若没有个像样的对策,说出来也不过是给圣上添堵。”赵弼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满眼欣慰地看看身旁的陆嶂,对周围一脸谄媚的朝中众臣道,“老夫也没有想到,屹王殿下年纪轻轻,竟然思量如此周全。 圣上看过屹王殿下的奏章后,龙颜大悦,称赞屹王具安邦定国之能,怀雄才伟略之策。” “我还听说,圣上还派屹王殿下亲自去从州监督此事,这可真是委以重任呐!”旁人立刻顺势夸赞。 鄢国公一脸欣慰地看了看身边的陆嶂:“农耕税兹事体大,关系着大锦的根基,的确需要托付给稳妥的人去处理,容不得半点差错。” “正是如此啊!屹王殿下此次又是献策,又是督办,不知造福多少大锦子民,足以流芳百世啊!”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正所谓虎父无犬女,屹王殿下如今能有这般胸怀和眼界,也是得益于当年鄢国公教女有方,贵妃娘娘也是女中豪杰……” 众人七嘴八舌地顺着鄢国公的话对陆嶂大肆吹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要把陆嶂说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万古奇才。 陆嶂被他们乱哄哄地夸奖着,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不自在,有些隐隐的得意之余,眼神之中又情不自禁露出几许迷茫。 等他经过戏台跟前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陆卿,连忙拱手示意:“兄长,好久不见。” 陆卿也冲他拱了拱手:“还没恭喜屹王,之前便听说圣上下旨为你赐了一门亲,前些时候忙得没空问问,算一算这会儿应该已经好事将近了?” 作为京城里出了名游手好闲的逍遥王,一开口就是“忙的没空问”,陆卿这话一出口,周围就已经有人露出了不屑的假笑。 “劳烦兄长惦记着,确有此事,大概月底新娘到了京城便要大婚,到时候还请兄长携嫂嫂一同喝杯喜酒。”陆嶂倒是没理会那些人的反应,同陆卿客客气气开口说。 “那是自然。”陆卿答应得十分爽快,说完看到鄢国公在一旁用阴鹜的眼神看着自己,忽然话锋一转,开口又问,“今日出行,不见之前的那名护卫同行,可是还没有休养好?” 估计谁也没想到陆卿会主动提起这件事,话一出口顿时就让陆嶂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鄢国公则脸色更显阴沉。 “屹王身边护卫仆从众多,不必总将那么一两个人带在身边。”鄢国公看陆嶂那副样子,干脆开口替他回答了陆卿的询问,“那个护卫好得很,不劳逍遥王惦记。” 说罢便一拉陆嶂的衣袖,加快了步子,从陆卿身旁走开了。 他们两个一走,那些前呼后拥的自然也要跟过去,很快陆卿和祝余身旁就清静下来。 “屹王要跟谁成亲?”祝余知道陆卿耳力惊人,便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在他身后问。 陆卿果然听得清,他若无其事展开折扇摇了几下:“羯王嫡长女。” 祝余微微挑眉,说不惊讶那绝对是假的。 现如今四海五国当中,除了锦国作为上国是强中最强之外,其余四个藩国当中,若说有谁能当仁不让排在锦国后头论个第二,那便也只能是羯国了。 想当初天下未定之时,四方藩国当中让锦帝最为伤脑筋的便是以彪悍善战而着称的羯国,在其他三个藩国都甘心情愿向锦国俯首称臣之后,羯国还硬生生多扛了好几年。 可以说四个藩国当中,最让锦帝戒备的是羯国。 可是一旦陆嶂娶了羯王嫡女,便等同于双方的利益被绑定在了以前,陆嶂若想在锦帝百年之后继承大统,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这样的岳家很显然也是最强有力的保障。 相比之下,赐婚给陆卿的朔国祝家就多少有点不够看了。 抛开自尊心的问题不谈,光从这两桩赐婚就不难看出锦帝心中偏爱的是谁。 他甚至没有把最强大的羯国赐婚给自己嫡长子陆朝! 祝余一声不响,站在那里悄悄腹诽,陆卿就好像能听见她在心里面的嘀咕似的,忽然扭头看了看她,把扇子合起来,往祝余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别在那儿瞎捉摸,那位长得可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若只看表现,只怕永远也猜不出他的真意。”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看着戏台上翻腾的戏子们,好像已经沉浸在那部戏当中了似的。 祝余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脑门儿。 被他这么一敲,还真别说,她忽然就悟了。 从表面上来看,一个强大的岳家似乎是一个皇子上位的绝佳保障。 然而陆嶂却与他人不同,他本身就有一个强大的依仗——外祖父鄢国公一门。 虽然从成亲到现在,祝余只见过陆嶂两次,可是恰恰就是这两次,陆嶂都是跟在鄢国公身旁,亦步亦趋,说话办事时常瞄着鄢国公的眼色。 而鄢国公的权倾朝野,也是有目共睹的。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待到陆嶂成婚之后,一边是外家,一边是岳家,两个各自强势,各有各的立场的“依仗”同时发力,不好说带给陆嶂的到底是助推还是阻力。 思及此,祝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君心似海深,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稍微清静了一会儿,今日的寿星公曹天保终于露面了。 这人不愧是辅国大将军,立下过赫赫战功,即便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依旧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声如洪钟。 看得出来曹大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与众宾客寒暄招呼,笑声朗朗,先是快步迎上去同鄢国公和陆嶂说话,又客客气气和陆朝、陆泽见了礼。 不过看到陆卿的时候,他脸上笑容冷淡了许多,眉眼间似乎带着几分不屑,竟然装作没有看到他一样,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虽然陆卿对此不甚在意,祝余在来的路上也听出他与曹天保大有些相看两相厌的意思,但还是对曹天保的这种失礼感到有些错愕。 曹天保今日心情大好,眉眼之间难掩得意之情,惹得旁人都忍不住向他打听,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他却只是哈哈一笑便把话题带过,并不回答,招呼着家丁准备开席。 这厢寿宴正要开始,那边忽然大从外头乱哄哄地涌进来一群人,几个大汉用几根粗木棍抬着一个大木箱子,上头还系了一朵大红花。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麻衣扶着那大木箱子一并走进来,到了前庭忽然一声号令,那几个大汉肩膀一抖,甩掉肩头的木棍。 那大木箱子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声音惊动了在场宾客,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边看了过去。 第69章 棺材 曹天保正在和鄢国公说话,本来笑得正开怀,被那一声巨响也吓了一跳,皱眉看过去,刚想斥责毛手毛脚的冒失仆人,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几个人面生得很,从长相到衣着打扮,分明都不是他们将军府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大喝一声,本能地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 一身麻衣的中年男人满脸悲愤地看了看质问他们的曹天保,转身将那大木箱子上面绑着的红布扯掉。 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哪里是什么大木箱子,分明是一口棺材! 人家辅国大将军过大寿,这几个人抬了口棺材来,这不是故意来触人家的霉头,给人家添堵来了! 关键是以曹大将军的威望和权势,这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干这种事? 祝余嫁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前阵子又为了证明自己“志在内宅”,都没有外出过,自然谁也不认识。 陆卿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将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端详了一番,很快便将他认了出来。 “那位是琼酿山庄的老板?”他偏过头去,似乎是在对身旁的澍王陆泽说,不过声音刚好够让祝余听得一清二楚。 陆泽个子没有陆卿高,伸长脖子往前张望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像是,叫庄直还是什么来着。 我记得他那酒庄上有一种果子酒,十分香甜,我母妃她特别喜欢,我还叫人去特意帮她买过来着。 真奇怪,他一个开酒庄的商贾,与曹大将军竟然也有往来?” 陆卿没有接话,默默看着那边一只手已经按在棺材上的庄直。 祝余这会儿也才确定下来,那个庄直身上穿的分明是服丧才会穿的那种丧服。 “曹大将军,小人庄直,在京城里经营一家酒庄,与大将军素来没有瓜葛,今日也并非要搅了大将军的好事。” 这时候身穿丧服的庄直也开了口,他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脸上也胡子拉碴,“只是我那苦命的女儿死得太惨,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这些日子我遍寻不到大将军的侄子曹辰丰,今日实在是无奈之举,请大将军交出曹辰丰,给我死去的女儿一个说法! 若是大将军不肯把那曹辰丰交出来,执意袒护自家子侄,那小人别无他法,既然不能为女儿伸冤,唯有以死明志,这棺材便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他那一番话说得满腔悲愤,声音里带着哽咽,搭在棺材盖子上的手握成了拳。 他这话虽然说得并不仔细,倒也足够让旁人听出端倪,再看庄直和曹天保的时候,眼神就不大一样了。 庄直口中的曹辰丰是曹天保亲弟弟的长子,也是他家中子侄里面最年长,眼下也最得曹天保栽培的一个,虽然还未得了什么职位,平日里也经常被伯父带在身边。 曹天保这一辈子,孩子倒是生了不老少,却都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空有一身的武艺却无人能继承他的衣钵,早些年还盼着家中妻妾肚子能有好消息,到了现在这个年岁也已经不指望这些了。 于是京城之中人人皆知,曹大将军自己膝下无子,所以格外栽培自家子侄,想要从几个弟弟家的儿子里面找到成器的后辈把一身武艺传下去,同时也巩固曹家在朝中的地位。 现在庄直不但闹上门,一开口就是一条人命的大事,还口口声声要曹天保交出侄子,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曹天保徇私枉法,这已经足够让人脸面上难看了。 如果说方才曹天保还压得住火,那这会儿他简直就要气炸了。 自己寿辰当日被一个商贾抬着棺材跑上门已经足够晦气了,现在这厮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闭口都是说自己侄子曹辰丰杀人害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光天化日,信口雌黄!来人,将这厮给我绑了!”他冲庄直身后已经赶过来的护院说,“我今日在府中宴请贵客,不许惊扰到大伙儿,给我拖远点再打!” 几个护院立刻上前,想要将庄直绑了拖走。 谁知庄直好像料到曹天保会是这种反应似的,没等那几个护卫靠近自己,便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在众人的注视下,死死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谁也别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我女儿死得冤,死得惨,我这个当爹的若是不能替女儿讨回公道,也无颜再继续苟活,今日便死在这里算了!” 那几个本来已经要冲上去的护院一下子也不敢妄动。 自家主子过大寿,被人稀里糊涂混在送礼的人当中抬了口棺材进来闹,这已经是足够晦气的了。 要是再闹个血溅当场,出了人命,这事儿传扬出去只怕影响更坏。 “哼,我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这市井奴竟也妄想唬住我?!”曹天保冷笑,蒲扇大的手扯着袍子的宽袖便要束起来,“我那侄儿醉心武艺,勤于操练,什么时候与你的女儿有过往来! 竟敢光天化日跑来污蔑我曹家门风,今日你便是自己下不去手,也休想全须全尾地从我这大门走出去!” 曹天保活了五十年,这里面大半时间都是在沙场上驰骋,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会儿也真是气上了头,看那架势简直就是要亲手了结了庄直似的。 旁人都赶忙劝阻,怕这位火爆脾气的大将军一气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可是曹天保的体格是何其雄壮,周围的那几个人根本拦不住他,反而被他甩开在一旁。 经过陆卿跟前的时候,一直没有作声的陆卿忽然伸手拉住了曹天保的胳膊:“曹大将军冷静些,不要冲动。” 曹天保正在气头上,忽然被人又扯住手臂,便使劲儿想要甩开,一甩没甩掉,再一抽,胳膊也没抽出来,略微一愣,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看样子陆卿之前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曹天保从骨子里就不大喜欢他,平时都是如此,更别提正在火头上的时候了,两眼一瞪,正要发怒,陆卿旁边的陆泽也拦在了他跟前。 “澍王殿下,您闪开些!”这要是陆卿挡在那里,曹天保估计会毫不犹豫将他推开。 可是现在挡着自己的是陆泽,这位七皇子从小就不如别的男孩那么高大结实,又颇得锦帝宠爱,曹天保不得不收了力道,怕自己一不小心弄伤了陆泽,回头不好交代。 第70章 沉潭 “曹大将军,别冲动,你冷静一点!”陆泽看起来也很紧张,毕竟以他单薄的小身板,想要拦住曹天保多少是有些自不量力,“今天都是冲着你的寿辰来的,甭管是院子里还是大门外,都是人多眼杂口也杂。 咱们这是听得真真切切,可是外头的人又不知道。 真闹出什么来,传扬出去,旁人再说是曹将军仗势欺人,逼死商贾。 到时候别说是你解释不清,我和几位兄长也都在这里呢,万一再有人参我们一本,说我们也是迫害平民百姓的帮凶,那我们可说不清啊!” 他的这一番话,换成其他几个年长一些的王爷或许还不大好意思说出口,只有陆泽这个年纪最小的皇子才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曹天保听他这么一说,纵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再把他和陆卿甩开,冲过去与庄直为难。 火气上来的时候,他倒是根本不想理会旁人如何议论自己,但是扯上了几位皇子的名声颜面,那这事就不一样了。 庄直见有人替自己拦着曹天保,似乎也多了几分勇气,抵着自己脖子上的刀没有松,又开口说道:“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女儿遭那曹辰丰杀害,他只是大将军的侄儿,自己尚未有何建树,我都申诉无门,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难道就因为是大将军的侄子,我那可怜的女儿就得这么白白被害死吗?! 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无论如何要讨个说法,否则之前是我可怜的女儿,之后又不知道有谁家的女儿要遭殃!” 庄直说话的时候情绪很激动,脖子上的皮肤在微微的移动中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划破,渗出了血来,他却好像全然没有察觉似的。 陆嶂方才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就满是担忧,几次想要开口,都被鄢国公给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这会儿一看曹天保和庄直僵持住,没有私下里盘问的余地,今日似乎这事不辩个分明就必然要闹出人命来,于是便更加不淡定。 在犹豫再三后,他终于无视了外祖父在一旁递过来的眼色,开口对曹天保说:“曹大将军,你先不要动怒。 我大锦素来法度严明,王法昭昭,既不会包庇恶人,也不会冤枉好人。 今日这个庄老板的言行固然关系到辅国大将军一门的颜面,我觉得这倒更应该让他将话说清楚。 若是他空口白牙,今日我便替大将军做主,严惩这恶徒,拉他出去游街,让所有人都知道侮辱曹大将军的后果。 但若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哪怕是误会,也总还是要先听一听才是。” 陆嶂这一番话说得倒也算是客客气气,曹天保再怎么不情愿,终归还是要给陆嶂这个面子的,于是便也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冲庄直伸手一指:“好!你说!我倒要看你这厮能说出些什么鬼话!” 庄直闻言,二话不说先跪倒在地,咚咚咚就冲陆嶂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才跪直了身子,带着哭腔大声说道:“各位大人,小人妻子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独女庄兰兰,一向宝贝得紧。 因经营酒庄,家中难免人又多又杂,所以前些年,我在江边盖了一座绣楼,将女儿养在那里,平时让她在那边练琴习字,我每旬会带着吃穿用度那些过去看望,顺便看看她的女红那些练习的怎么样。 结果前些日子,我照例去给女儿送东西,一大早过去,到楼上一推门,就发现我女儿她……她倒在地上,衣不蔽体,胸口插着一把刀,那血……那血流了一地……” 庄直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掩面痛哭了一会儿,才又强压着心中的悲痛,继续说道:“我当时整个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了丫鬟过来。 丫鬟看到那一切,也吓得差一点没了魂儿,在我的逼问下,才总算说出了实情。 她说我女儿在绣楼独居,时间久了寂寞难耐,平日里喜欢站在绣楼上凭栏远眺,看那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 有一天她失手掉了手帕,手帕落入江水里,被一个男子捞了起来,之后那男子便对我女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三番五次故意乘船从绣楼前经过,就为了与我女儿见上一面。 丫鬟说,我女儿见那男子生得高大健硕,便心中也有了爱慕之意,之后二人就偷偷摸摸有了往来,只要那男子来与我女儿约会,我女儿就把丫鬟下人都撵走,不许她们到绣楼上头去。” 一听庄直说的这些,一旁已经有人露出了一脸不屑,有小声嗤笑的,也有皱眉摇头的,无非都是在嘲笑商贾人家的女儿不知廉耻,竟然与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在绣楼私会。 甚至有人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想要趁机巴结一下曹天保,在一旁开口讥讽道:“你那女儿轻佻孟浪,不知廉耻,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已经够丢人现眼了,出了事也是她咎由自取! 若是她规规矩矩的呆在绣楼上,不要出来招惹,又哪会有这种遭遇! 此等行径,便是没有被人害了性命,也是应当捉去沉潭的!” 祝余站在陆卿身后,冷眼看着那个开口帮腔的人,心中充满了不屑。 且不说什么礼义廉耻,就单说这私会也不是庄家小姐庄兰兰派人去把人强行掳到绣楼上去的,总要有那个男子的主动和参与才能实现。 现在那个道貌岸然的小山羊胡子,开口闭口庄兰兰咎由自取,就差没说“死了活该”,反而对与庄兰兰私会的那名男子是问也不问,提也不提。 “张大人所言极是。”陆卿这会儿忽然开了口,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对那个说话的人点了点头。 那位不知道在何处任职的张大人估计也没想到逍遥王竟然会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一时之间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对陆卿拱手。 陆卿那边不急不忙又说道:“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私会的确是于理不合,有伤风化,抓了沉潭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只不过……庄老板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正所谓死者为大,无论如何也没有将死去的人再沉一遍潭的必要。 要我说,问问清楚那个私会的男子究竟是谁,抓到之后就依着张大人的意思,沉潭了。” 第71章 私相授受 那位张大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陆卿会接这么一句,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祝余在陆卿背后,垂着眼皮,微微低下头,以免被别人看到她忍着笑的样子。 “各位大人,我女儿私会男子虽然不妥当,但绝非各位大人说得那样伤风败俗!是那男子许诺过要迎娶我女儿,她才被人给骗了的!” 庄直满脸悲愤,也趁机赶忙解释,“我女儿的贴身丫鬟说,那男子曾经同我女儿说,他出身不凡,家中要他专心致志准备武举,其他一切都要等武举夺了功名之后再说。 而我女儿虽然生得漂亮,家境也算殷实,无奈终究是商贾之女,在他尚未谋得功名之前,无论如何是不能够将二人的事情抖出来。 他还一再同我女儿许诺,说只要他武举高中,就立刻和家中坦白,然后将我女儿迎娶过门。 我那傻女儿,也是被他给哄得晕了头,所以才拗不过,被他得逞了的!” 庄直一说什么“出身不凡”、“准备武举”,其他人的眼睛便不由自主朝曹天保偷偷瞄过去。 曹天保的一张脸也已经黑得好像锅底一样。 这庄直方才那一番话,句句没提自己侄子曹辰丰,可是又好像每一句都把他给带上了似的,不论是高大威猛,还是出身不凡,每一条都能在曹辰丰身上对得上。 “你说了这么多,也只能证明确实有个男子与你女儿私通曲款,并不能证明那人就是曹大将军的侄子曹辰丰啊。”陆嶂听了这么半天,觉得自己找到了关键,“每一届武举都会有许多家世不错的男子进京赴试。 能参加武举的又都是生得人高马大,健壮有力,如果仅凭你方才所说那些,岂不是每个参加武举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你女儿的凶手?” 庄直被他这么一问,也没急着回答,而是转身冲身后那几个大汉拍了拍手。 几个大汉七手八脚过去打开抬进来那口棺材的棺材盖,旁边的大将军府护卫们手都握在了佩刀的刀柄上,生怕那几个人要从棺材里拖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他们从棺材里拽了出来,那女子之前应该是被吓得不轻,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身子也抖得好像深秋寒风里的树叶。 从她身上穿得衣裙样式来看,应该是个小丫鬟,看这样子也不难猜到,原本就是那庄兰兰身边的。 果不其然,那几个壮汉把小丫鬟拉出来扔在地上,庄直不等她哆哆嗦嗦跪好,便开口对陆嶂说:“这位贵人所言极是! 这个丫鬟是我女儿原本身边伺候的,名叫小桃儿,她一直都知道那个男子与我女儿私下往来的事,还帮我那糊涂的女儿隐瞒着。 出事之后,我本想将她直接打死,或者卖给人牙子作为惩罚,可是我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小桃儿是唯一见过那个男子的人,我也只能忍着愤怒,将她继续留在家中。” 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露出了纸上用简单笔墨勾勒出的一幅人像画。 这人像画的画工肯定是谈不上好,看着就像是街市上那种专门替人写字和画画的那种卖文鬻画的穷书生的手笔。 不过笔锋虽欠细致,倒也足够在寥寥几笔之间将一个人主要的相貌特定勾勒出来。 祝余从那画像一抖开,周围人瞬间变得丰富起来的表情判断出,画上的那个男子应该是与曹天保的侄子曹辰丰至少有那么六七分相像的。 “这幅画像便是我从外头请了画师回来,按照小桃儿所说对方相貌画出来的!”庄直伸长手臂,把画像举得高高的,“我还特意拿了这画像找江边的船夫挨个打听过,有一位船夫认出了画像中人,说这位公子之前经常雇他划船过江,每次都是夜里,次数多了,便认得出了! 我本也认不出这人是谁,好在小桃儿说,之前此人与我女儿曾经有过争执,被我女儿恼了,抓破了脸颊,我便叫那画师照这样子多画了几幅,分给酒庄里的下人,让他们出去四处打听。 并没有花费很久,我的人便回来告诉我,有人认出画像上的人叫曹辰丰,乃是当朝辅国大将军曹天保的侄儿。 起初我也是不敢相信的,曹大将军威名,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小小商贾都觉得如雷贯耳,我也不愿相信曹家子弟当中会有这等杀人害命之徒,所以我只能带着画像偷偷寻过去看看,结果一看果然和画像中一模一样。 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他脸颊上的伤痕还没有褪去血痂,我便更加确定就是他害了我的女儿。” 庄直悲从中来,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我过去与他质问,他心虚想要躲起来,被我拉住,还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爬不起身,足足在家躺了两日,今天才能强撑着身子起来。 我事先并不知道今日是曹大将军寿辰,只是小女死了已有几日,官府得知我要状告曹大将军的侄儿之后便搪塞敷衍,不肯理会。 我申诉无门,只得来找曹大将军讨个说法。 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所以给自己备了一口薄棺,并非存心想要在寿辰之日来触曹大将军的霉头! 若是大将军肯秉公处理,给我那枉死的女儿一个说法,就是过后大将军气不过,想要活活将我打死,我也绝无怨言!” 曹天保在看到庄直手里的画像时,先是一愣,之后脸色也愈发难看。 那画像上的人看着的确像极了自己那最被看好的侄子,这让他心中除了愤怒之外,又多了几分不安。 可若是方才没叫庄直开口,他也没有拿出画像来,这事倒还好说,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彻底问问清楚,否则人言可畏,今日在场绝对算得上是悠悠众口,不清不楚地胡乱传扬出去,曹家上下的脸面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第72章 一条命,一盏茶 “你说你曾亲眼看到画像中人去与你家小姐私会?!”曹天保深吸一口气,开口直接问跪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小桃儿,顺便给护卫递了个眼色,两个护卫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将庄直拉到距离小桃儿远一些的地方,然后站在二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不过他的这个举动并没有让小桃儿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厉害,哭哭啼啼颤着声开了口:“是……是奴婢亲眼所见…… 奴婢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我只知道小姐出事前本是和那人如胶似漆,那人几乎隔日就要来和小姐相见,但是出事前几日,两个人忽然吵了一架,小姐哭了整整两三日。 我见她光是哭不肯吃东西,怕她身子熬不住,便去劝她,这才听小姐说,原来是那个人说他自己出身不一般,是什么高门大户,家中不会愿意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为妻,以后恐怕只能纳了我家小姐做妾去。 他还说什么既然小姐与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恐怕也没有什么别的退路。 等他武举高中,以我们家小姐的出身,就算是给他做妾都算是一门高攀的好亲 小姐听后又羞又愤,推他离开,可他竟然还想与小姐亲近,被小姐一把抓在脸上,破了相,这才恼了,气呼呼离开。 小姐越想越委屈,就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在绣楼上一个人哭。 没想到过了两天,那人又来找我家小姐,小姐把我给轰了出去。 那次之后他们又重归于好,只是那人不像以前来得那么频繁。 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人可能是说妥了,所以我家小姐才又安心跟他来往,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小姐……小姐就被人害死了……” 曹天保的脸色越听越阴沉。 庄直却好像已经完全豁出去,根本不怕这位大将军气急了一刀将自己劈了似的,接着小桃儿的话又继续说道:“我此前找到那船夫,他也能证实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大将军和各位贵人若是不信,便拿着画像去江边将船夫寻来问问就知道了!” 大将军府的护卫听了这话,都朝曹天保看过去,似乎在等着他的命令。 曹天保这会儿面色黑沉,已经被庄直闹的这一出拱出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冷哼一声,开口吩咐护卫:“你们几个现在就去,带着画像,有人出画像中人是谁的船夫一律带回来问话!” “广义莫要急,此事不急这一时。” 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鄢国公,这会儿不急不忙地出了声,他一边瞥一眼跪在下面的庄直,一边拉住曹天保的手腕,暗暗捏了一把,对他说,一开口便唤了曹天保的字,尽显交情之亲密,“今日毕竟是你寿辰,不如将此事交予京兆府,他们定然能查明真相的。” 鄢国公这么一说,原本站在旁边已经浑身不自在的京兆尹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拱手道:“正是如此,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曹天保这么多年来对鄢国公可谓马首是瞻,方才还一门心思想要替自己曹家正名,把过不过寿辰的事情早就抛在了脑后。 这会儿被鄢国公一拉一捏,他又稍微冷静下来一点,连忙点点头:“鄢国公说得是!大伙儿今日都是特意到我府上来做客的,哪能被旁的事情都耗在这儿! 那么此事便劳烦吴大人差人去查。 来人,请各位大人入席,把茶点那些都端上来……” 曹天保话音未落,只见庄直一声哀嚎,突然起身冲着旁边的棺材便撞了过去,幸亏大将军府的护卫就站在旁边,反应过来之后赶忙伸手拦了一把,也算是帮庄直卸掉了一些力道,饶是如此,庄直的头还是咚地一声重重撞在棺材上头,额头顿时破了个口子,殷红的血也迸流而出,把他半张脸都染成了红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庄直任由那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也不去擦,整个人就好像是疯了一样,发出歇斯底里地狂笑,半伏在地上,伸手指着面前那些有头有脸的贵人,“我女儿一条人命,竟然都抵不过各位贵人手中的一盏茶! 若不是京兆府搪塞推脱,迟迟不肯给我个说法,也不会将我逼到如今这个地步,结果到头来竟然又被推回给京兆府! 既然你们官官相护,我女儿的冤注定无处可申,那我今日便死在这里,去下面陪我女儿,也免得耽误了各位贵人喝茶的功夫!” 他咬牙切齿说完,又爬起来要去撞棺材。 这一回旁边的护卫已经有了经验,立刻动手把他按在地上,不给他再撞一次的机会。 “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啊?!”庄直被按在地上,脸上的血污又蹭上了地上的灰土,糊成一片,看起来格外凄惨,他哭嚎道,“我女儿被人害死你们不肯捉拿凶手,只能白白枉死! 我申诉无门,想要追随女儿同去,你们又不许我死! 难不成我们这些小民的命便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只能你们让谁活谁便活,你们让谁死谁便死?!” “还不快把人拖走,让他在这里吵嚷什么?”鄢国公厌恶地瞥了庄直一眼,冲那几个护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把人带下去。 “慢着!”曹天保却在这时开了口,叫住刚要动作的护卫,压着怒火道,“看来今日我若是不让你死心,我曹家仗势欺人的黑锅还甩不掉了! 好,我看你方才那一番话说得倒有几分硬气,今日我便给你个明白! 来人,去江边找船夫过来! 今日我的寿辰不过也罢,但曹家的名声不能平白受辱。 若是查出此事与我侄儿有关,我曹天保绝不袒护半点。 但是如果闹到最后,发现你的女儿与我侄儿没有半点关联,全是你信口雌黄在这里诬告,那我也要让你看看败坏我曹天保名声的代价是什么! 我沙场上捡回来的这条命,不是用来让你这种蝼蚁般的市井奴随意败坏糟蹋的,你今日所言但凡有半句虚假,我亲手送你下去与你那女儿相聚!” 第73章 人多势众 鄢国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了看曹天保,估计也是知道以他的性子,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劝不住,只好不再开口,顺便看向身边的陆嶂,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陆嶂这回看到了外祖父的示意,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一声也没吭。 “大将军且慢!”眼见着曹天保已经下了令,陆泽在一旁赶忙冲他摆手,“不可呀! 这厮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一口咬定大将军你袒护侄儿,罔顾法度。 现在若是你的人去江边寻找认得画像中人的船夫,不论是找到还是没找到,只要船夫矢口否认见过的人是你的侄儿曹辰丰,这厮不是都要一口咬定,是你派过去的人威逼利诱,才让船夫改口的吗? 要我说,这事应该交给不相关的旁人去做,也免得之后说不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冲京兆尹吴大人也摆摆手:“你也不成,方才那厮说你们京兆府存心包庇,不肯缉凶来着!” 被他这么一说,刚刚觉得陆泽这个建议有道理,想要开口的京兆尹又把嘴巴闭了起来。 曹天保眉头一拧,觉得陆泽虽然年少,不过这话倒说得在理,可是自己的人不能去,京兆府也不行,那该让谁派人去倒也是个问题。 “不如让我的人去!”这种时候旁人都忙不迭避嫌,陆泽倒好像没有什么顾虑,“庄老板,我的人去帮你找江边的船夫,你总不会还要说就连大锦的皇子也为了袒护曹大将军的侄子,故意徇私?” “这……”庄直微微一愣,这会儿好不容易事情有了转机,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质疑的话,回过神来忙不迭磕起头来,“谢贵人成全!谢贵人成全!” “行了,那你俩去!动作要快,不要让这么多人在这儿等着!”陆泽见庄直没有执拗,松了一口气,冲候在一旁的自己带来的两个随从摆摆手。 这时候在场众人才注意到,澍王前来贺寿,只带了两个随从,都是那种近身伺候的小厮,俩人看起来都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好像瘦豆芽一样。 那两个小厮也傻眼了,他们两个平时都是跟在陆泽身边陪读的,最多也就是帮忙磨墨、洗笔,收拾收拾书册,何时被派出去做过这种跑腿儿的活儿呀! “澍王殿下,那江岸绵延数里,那些船夫不好说在哪里歇脚或者等人,也没个固定的地方,您这两个小厮……怕是不大够用。”京兆尹有些为难地开口提醒陆泽。 “啊呀,原来如此,我竟没有想到这一桩!”陆泽也一愣,扭头问旁边的陆卿,“长兄呢?带的人多么?” 陆卿微微向一旁闪了闪身,让他能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祝余:“我这位长史虽说身子骨也不太强健,好歹比你那两个小厮看着硬朗不少,你若需要,借给你便是了。” 陆泽忙不迭摆摆手:“算了算了,他们仨看着半斤八两,都不像是什么顶用的!” 他又把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陆朝,陆朝的神情永远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温度,陆泽大概是真的打从心底打怵自己的这位兄长,硬是没敢开口问他,干脆直接问向了陆嶂:“二皇兄,你今日带了多少人手?够不够借来一用的?” 陆嶂原本是得了鄢国公的授意,站在一旁雕像一样,一言不发,这会儿冷不防被陆泽问到了面前,再不开口就不合适了。 他今日来的时候阵仗可是不小,来的时候和鄢国公一道,前呼后拥带了不少随从。 其他人来赴宴还要稍微顾虑一下带什么人过来合适,唯独陆嶂不需要考虑这个。 谁都知道曹大将军与鄢国公一派是穿同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喘气的,所以不论屹王带多少人上门来,曹天保都绝对不会有半分忌惮。 当时众星捧月一样热热闹闹的上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会儿陆泽开口一问,陆嶂想要推说自己没有带什么人手都不成了。 他迅速朝鄢国公看了一眼,脸上端起淡定的浅笑,点了点头:“今日随我来的下人倒是多一些,就叫他们去帮忙找人。” 陆卿闻言,抬眼朝陆嶂身旁的鄢国公看了看,见鄢国公脸色愈发阴沉,但是碍于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吭声,看向陆泽的眼神已经不善了。 陆泽倒是全无知觉,高高兴兴地一拍巴掌:“这不就妥了!庄老板也莫要再闹,不管怎么着,今日是曹大将军寿辰,你闹这么大的阵仗,万一到最后搞错了,真凶并非曹大将军的侄儿,到时候你可没法收场!” 庄直很显然是不爱听这句话的,他一脸委屈愤恨地张了张嘴,估计是考虑到陆嶂已经派人出去找船夫了,便只能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整个身子往棺材上一靠,一声不吭,倒也总算不闹了。 可是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曹天保也没有了给自己过寿的兴致,他虎着脸将鄢国公和几位王爷暂时请到客堂里面喝茶休息,又叫府中下人安排院子里的一众宾客各自落座,将戏台上的戏子都给轰了下去。 今日这大将军府中,只能唱一出戏,再多就聒噪了。 那些宾客在院子里原本办寿宴的桌旁暂时落座,喝着茶,用闲谈来打发时间,也缓解一下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所带来的尴尬。 相比之下客堂那边的气氛就更加微妙了。 今日来赴宴的王爷就有四位,再加上一个地位比起这些王爷也丝毫不逊色的鄢国公,五个人坐在那里,脸色各异。 再加上一个曹天保,寿辰当天被人抬了口棺材混进来,这会儿坐在那里兀自生气。 陆卿一如既往,仿佛没事人一样。 陆朝垂目喝茶,对周遭的人仿佛无知无觉。 陆嶂朝鄢国公看了几眼,似乎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又被外祖父一个眼神给瞪了回来。 最难受的还要数陆泽,他年纪最轻,正是静不下来的时候,目光在其他五个人当中来回游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指望着能跟谁搭上话聊几句,打破这让人难受的沉默。 只可惜其他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从头到尾谁也没有开口,倒是鄢国公朝站在陆卿身后的祝余多看了好几眼,一双发灰的眼珠里带着几分猜疑,似乎是将她认了出来,又有些吃不准。 不知过了多久,打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冲陆嶂一抱拳:“王爷,我们把那船夫给带过来了!” 第74章 就是他 一听这话,曹天保先呼啦一下站起身,迈步就往外走。 陆泽估计这么半天已经憋闷坏了,这会儿也起身跟了过去。 其他人陆陆续续出了客堂,这时候那个船夫已经被陆嶂的人带了回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一见这几位华服贵人出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站起来说话!”曹天保高声喝道,“不要跪在那里倒好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我问你,你可认得那画像上是什么人?” 旁边陆嶂的护卫也很有眼力,一听曹天保问话,立刻将方才拿着的画像重新展开,戳在那船夫的面前,让他能看个仔细。 船夫哆哆嗦嗦看了看那画像,摇摇头:“回大人,小人不认得这画像上的人。” 曹天保一听这话,脸上阴沉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可他还来不及因为船夫的话而感到高兴,就听那人又继续说道:“小人只知道他之前总来雇我划船送他过江去,每次出手都还特别大方,所以才有挺深的印象。” 一听这话,庄直便强撑起精神,坐直起身,曹天保的眉头一下就拧了起来。 京兆尹方才在外面的时候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问问清楚比较好。 这件事他之前并不知情,压根儿没有人向他呈报过,结果现在一闹就直接闹到了曹天保的面前,眼下不论那曹辰丰到底是不是真的与人苟合还杀人害命,自己这个京兆尹多少都占了点失察的责任。 所以人是屹王陆嶂的人带回来的,这总没人能说京兆府蓄意包庇了,这个时候自己站出来,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把京兆府秉公执法的姿态要端足,免得过后被找了什么后账。 有了这一番思量,这会儿他便直接站了出来,开口高声询问起船夫来:“画像中的男子雇你划船送他去何处?” “回大人……他每次都是让我夜里头在渡头等他,然后划船送他到江那边一座绣楼,然后在下面等着,等他出来了,再原路将他送回去。 这人每次给我的银子比别人来来回回坐几次船都还要更多,所以我以前还挺盼着他去雇我送他的。 不过……不过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他了。” “你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去那绣楼?”京兆尹又问。 “是,就是那个绣楼,除了那里,他就没叫小人送他去过别的地方! 不过以往他都是上去好久才下来,有时候我都在船上打好一会儿瞌睡他才来,那天他却只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急急忙忙出来了,让我赶紧划船离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人家给了我钱,我也不好瞎打听,就急急忙忙划船把他又给送了回去。 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也是才知道那绣楼里死了人什么的…… 大人,小人就只是收了船费,跟那人真的并不相识,不是什么同伙,您可千万不要治我的罪啊!” 看得出来,这船夫是真的害怕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我家婆娘之前就与我说,让我不要赚这个钱,说是那种深夜里跑去与人私会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人,万一有个什么——” “好了好了!问你什么你便回答什么,没问的就不要多嘴!”京兆尹眼见着船夫越说,那边曹天保的脸色就越是山雨欲来的模样,吓得赶紧让船夫闭嘴,生怕他再这么不明就里的胡说一气,曹天保当场将他劈了事小,牵连了自己那可就不好了。 曹天保听了船夫的话,的确觉得怒火中烧,但他毕竟从沙场到朝堂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无脑莽夫。 虽然说被那庄直有鼻子有眼的一番扣罪名,现在俨然自己的侄子曹辰丰就成了个与人私通还杀人灭口嫌疑重大的角色,以至于这船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没指名道姓地在骂曹辰丰。 但怀疑毕竟只是怀疑,罪名在尚未坐实之前,他若因为心中恼火便发落了那个船夫,就等于自行将侄子的罪名给揽下来了。 “各位大人,你们都听见了!船夫他的确认得画像中的人,那人也的确是到绣楼去见我女儿,我女儿更是在前几日的夜里遭他杀害,这不就都对上了吗?! 难不成,就因为那人是大将军的侄儿,你们就都要装作没有听见吗?”庄直力竭声嘶,一副已经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被人砍死在当场,也要给女儿伸冤的架势。 船夫来的时候只知道是大将军这边有官家的人问话,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有人想要指认大将军的侄子是杀人凶手,而自己恰恰就是那个证人,顿时吓得骨头都软了,摔倒在地,匍匐着打哆嗦,爬都爬不起来。 京兆尹此刻也头痛不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最合适,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看看已经在盛怒边缘的曹天保,这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于是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屹王陆嶂。 曹天保这个人,放眼全天底下,唯一从来不敢违逆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锦帝,一个是鄢国公。 其他的王爷、皇子,他高兴的时候态度还算恭敬,真到了气头上也不一定给面子。 相比之下,陆嶂就是最稳妥的人选,毕竟他身上同时带着锦帝和鄢国公两个人的面子,有的话自己来说,曹天保当场翻脸,陆嶂来说,或许就能有用。 陆嶂也明白京兆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传递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方才外祖父已经暗示过他尽量不要开口,这会儿也让他有些为难。 但他终究还是受不了京兆尹那求援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对曹天保说:“大将军,不论是男女私会,还是杀人害命,咱们都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现在庄直的女儿虽然死了,但你的侄子曹辰丰还好好的,死人无法开口,活人是可以的。 不如咱们将他叫出来,当面对质一番,说不定这中间的误会也就解开了呢? 到时候京兆府缉拿真凶,既让曹辰丰恢复了名誉,也能给那庄老板一个交代,如何?” 第75章 胎记 陆嶂这一番公正不阿的提议,别说是鄢国公,就连祝余听了都要强忍着摇头叹气的冲动。 成亲当天喜宴上的那一场闹剧,原本是让祝余觉得陆嶂是一个习惯于听外祖摆布的乖外孙,一言一行都被鄢国公操持着。 可是今日她倒把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推翻了。 这位屹王看起来并不是事事都听鄢国公的摆布,他根本就是一个软耳根,没有什么主意,不管是谁,只要有机会把他架在一个什么样的位子上,他大概也是会很容易被对方说服,而最终顺着对方的意思去做。 最有趣的是,陆嶂自己似乎并没有这种意识,每一次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都表现出一种发自肺腑的主见和担当。 眼下人多口杂,祝余也只能在心中默默感叹,这位屹王绝不是一代明君的材料,反倒更像是一枚谁用都合适的棋子。 曹天保终究还是要给陆嶂,或者说要给鄢国公赵弼面子的,在陆嶂说完之后,就冲旁边的护卫摆了摆手。 不多会儿,那个护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一身青色暗纹袍子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确生得十分高大,宽肩窄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并且与画像却是有起码七八分的相像。 祝余的眼睛盯着这人的左脸颊,发现那上面的确有三道疤痕,虽然非常不明显,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瞧不出来,但从位置和轮廓很明显就是愈合后的抓伤。 这一点也和前头庄直还有丫鬟小桃儿说的相吻合。 曹辰丰跟着护卫来到自己伯父的面前,不知道是因为护卫已经告诉了他这边的事,还是因为庭院里聚集了太多的达官显贵,他看起来略有些慌张,尽管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但四处乱飘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的内心。 “伯父,您找我有事?”他规规矩矩地向曹天保躬身行礼,一副老实模样,从头到尾没有向庄直和船夫看一眼,就好像根本不认识那两个人一样。 船夫一看到曹辰丰,嘴巴张了张,不过他此刻已经分辨清楚了在场这些贵人的立场,于是及时闭上了嘴巴,顺便好像鹌鹑一样,垂下眼皮,缩着脖子,恨不得周围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才好。 这会儿他的心里头后悔极了,早知道这里面牵扯到了什么高门子弟,自己打死也得说不认识画像中人啊! 一家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他每日在江上划船赚钱养着,那个庄老板的女儿死得再冤,死了便死了,无论如何也活不过来,可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可还活生生喘着气儿呢! 自古以来哪有胳膊能拧得过大腿的! 若是因为这事儿得罪了这么多了不得的大人物,把自己一家子的性命都给搭进去,那可就亏大了呀! 船夫又缩了缩身子,越想越后悔,打摆子一样地抖了起来。 “我问你,你近些时日都在忙些什么?可有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女子?”曹天保到底脾气比较直,这会儿火气都顶到了天灵盖,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同自己侄子兜圈子,只想快点问清楚。 曹辰丰眼神愈发慌乱,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伯父,武举将近,侄儿每日练功,废寝忘食,恨不得把夜里睡觉的时间都用在操练上,并不曾与什么女子结交。 伯父也是知道的,家中对这次武举十分看重,为了不牵扯精力,就连找上门的媒人也都给推掉,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给我身边添什么女子。” “那你可认得那个人?”曹天保对侄子的回答还是比较满意的,眉头比方才展开了一点,伸手一指曹辰丰身后的船夫。 曹辰丰回过头迅速瞥了那船夫一眼:“不曾见过。” 那船夫也忙不迭抓住机会,开口道:“大人,小人方才眼拙了,我只是瞧那画像眼熟,觉得似乎见过,但是现在一见这位郎君,实在是面生得很,从来没有见过!” 他这么一说,庄直在一旁已经投来了愤恨的目光,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祝余却默默叹了一口气。 什么叫做画蛇添足?这船夫方才的一番举动便是了。 他一言不发,那曹辰丰还能再多抵赖一会儿,他这么急着撇清,曹辰丰也就不用再白费力气去否认了。 曹天保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因为船夫的反应又再度阴沉下去。 庄直像是生怕曹天保顺着船夫的反口而顺势否认到底,连忙扯了一把已经快要吓掉了魂儿的小丫鬟:“你还不赶紧看看,这人是不是与兰兰厮混的那个!” 小桃儿抬眼朝曹辰丰瞄过去,起初还有些怯怯的,不过瞄了一眼之后,她的神色也定了定,又仔细看了看他,忙不迭点头。 “是他,那些日子夜里偷偷去和小姐相会的就是他!”似乎是想到了惨死的小姐,小桃儿也多了几分勇气,语气笃定,伸手指着曹辰丰,“小姐每日都想着他,他不来便茶不思饭不想,他若来了便欢天喜地,把我和小杏儿都赶到楼下去,谁也不许上楼打扰! 他来来回回去了小姐的绣楼不知道多少回,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那天夜里他急急忙忙从小姐的绣楼上跑下去,动静比平时都要大,我想着为何这次那郎君如此来去匆匆,便从屋子里出来瞧了瞧,绝对错不了!” 曹辰丰脸色微变,却也不敢看向小桃儿,只对着曹天保说:“伯父,侄儿从不曾见过他们,不知道为何这小丫鬟要这样信口雌黄,伯父千万不能相信她的鬼话。” 他这么说,倒把小桃儿给激怒了,这个原本还哆哆嗦嗦的小丫鬟,这会儿拼起了全部的勇气,立刻回嘴道:“我没有胡说!那天你刚来小姐的绣楼,没多大功夫又急急忙忙离开,走的时候就连衣裳都没有穿好,一边跑一边系带子。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胸口一巴掌宽的护心毛,还有后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第76章 意外出手 小桃儿一张口把对方身体的特征说了出来,这让在场的人齐刷刷看向了曹辰丰。 只有祝余,抬眼仔仔细细把那小桃儿打量了一番。 曹辰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因为心中慌张,开口说话都忍不住口急起来:“你、你休要胡说! 是谁、谁让你在这里污蔑我?!” “行了,不要争这种口舌!”曹天保一摆手,对侄子说,“护心毛这东西,保不齐多少人都有,算不了什么。 事已至此,为了自证清白,你且褪去上衣,把后背露出来,叫人瞧瞧你到底有没有什么红色胎记不就都清楚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笃定,很显然作为伯父,他很清楚自己侄子的后背上并没有什么红色的胎记,所以才信心十足,认为经过这一证明,就可以彻底洗刷之前的那些污蔑。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曹辰丰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什么动作,而是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曹天保有些恼火,若他们是一家子读书人,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也还罢了,可是他们家世代习武,练武之人打个赤背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没有什么可扭捏的,尤其在场除了那丫鬟小桃儿之外,也没有什么女眷在。 他实在是不知道侄子究竟在扭捏什么。 于是曹天保一把拉过侄子,扯着他的后衣领拉开一些,顺着被扯开的领口看进去。 虽然这样没有办法看得太清楚,但他还是看出了在曹辰丰后背上,有大概巴掌大的一块颜色暗红的皮肤,说是胎记倒也不确切,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烫伤后还没有长好的皮肤。 曹天保脸色大变。 小桃儿说是夜里头追出来看到和她家小姐私通的男子背上有红色胎记,在那样的情况下,将烫伤未愈的皮肤看成是胎记,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 “你……”他一时气节,话都梗在了嗓子里,只能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自己这个最器重的侄儿。 曹辰丰这会儿也终于扛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伯父,侄儿……侄儿也是一时糊涂……所以才与那女子有了私情……请伯父责罚!” “你!”曹天保满脸胡子都被气得抖了起来。 折腾了这么半天,他为的就是证明曹家没有人做过那种与人私通还杀人害命的事,毕竟自己这个侄子一直都是表现得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一副醉心于习武,一心奔着武举出人头地在努力的架势。 结果闹得这么大,到最后竟然还真的是他! 曹天保觉得自己的一张老脸都已经丢尽了,一时气急,抬脚就往曹辰丰的肩窝踹了过去。 曹辰丰虽然说生得高大健硕,可是也扛不住自己伯父那么大力的一脚,登时便被踹得向后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狼狈地停了下来,落了个灰头土脸。 “你可真是个孽障!”曹天保睚眦俱裂,指着曹辰丰怒骂道,“真的是糊涂!糊涂到家了! 怎可为了儿女私情,败坏了曹家的家风! 你若真钟情于商贾之女,大不了与父母说了,抬进家里做个妾室便罢了! 你倒好!与人私通,还杀人害命!你真是好大的出息!” 曹辰丰本来被曹天保骂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回嘴,却没想到伯父会冒出这么一句来,一时也傻了眼。 “伯父!侄儿有错,侄儿不该与那女子私通……可是……可是我绝没有杀她啊!”他也顾不得羞耻不羞耻,毕竟和杀人的罪过比起来,私通实在是不算什么,“我与那庄家小姐的确有情,但我没有杀她! 自那夜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她! 若不是今日被叫到前面来问这些,我都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胡说!”庄直一看曹辰丰承认了,眼睛瞪得血红,恨不能扑过去将他活活掐死,“那你倒是说说,那天夜里为何要那般仓惶地从我女儿的绣楼离开?!” 曹辰丰张了张嘴,将眼睛别开,看向别处:“我离开自然是有别的缘故……总、总之,我走的时候,庄兰兰她还好好的。 如今她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我做过的事情我认下了,但我绝对没有害她性命,这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认!” 说着,他跪在地上向曹天保那边挪了挪:“伯父,侄儿与女子私会,令家门蒙羞,愿意受伯父责罚,伯父是拿鞭子抽我,还是拿板子打我,我都受着! 但是侄儿真的没有杀人,若说我杀人,我实在是冤枉!就算是砍了我的脑袋,我变成鬼也仍旧要喊冤!” “你先不要说那些旁的。”京兆尹这会儿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见曹天保气得说不出话来,赶忙替他问,“既然你说你没有杀人,那当日究竟为何离开,离开之前那庄家小姐可有什么异样?” 曹辰丰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两只手攥着拳头贴在身侧,别过脸去。 他这个反应让京兆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眼下的情况对曹辰丰可以说是十分不利,庄直折腾了这么大的阵势,当着京城里这一众高官贵人的面,把曹辰丰的事情抖了出来,现在一口咬定他杀害了自己的女儿。 曹辰丰又不肯认,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会在那里支支吾吾。 现在真是怎么做都不对。 秉公处理,将曹辰丰抓入大牢,然后再审问核实,那自然没有什么错,只是不论结果如何,都等于把曹大将军得罪了个结实。 可若是不想得罪曹大将军,现在这个阵势,众目睽睽之下,保不齐日后就有什么人参自己一本。 “庄老板,”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陆卿忽然出了声,却不是问曹辰丰,而是另一边的庄直,“你说你之前已经将此事报了官?那么不知你女儿的尸首现在如何处置了?” 庄直方才一直都瞪着曹辰丰,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人的身上,这会儿听见有人同自己说话,定了定神,然后才从人群中注意到了开口说话的陆卿。 “我女儿的尸首被存在京兆府的殓尸房里头,”他连忙回答道,“之前京兆府一直催着让我尽快将女儿的尸首拉走安葬,免得日子久了发烂发臭。 可是真凶尚未找到,我不能让我那可怜的孩儿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便叫人运了许多冰块去那边,暂时还没有将尸首下葬。” 第77章 使不得 庄直虽然只是回答了陆卿的问题,但这答话又好像是在打京兆尹的脸,让那吴大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便好办了。”陆卿笑了笑,扭头将祝余从自己身后拉出来,对京兆尹说,“这位是我府上的长史,在验尸方面还颇有些本事。 若是吴大人信得过,不如让他帮忙验看验看? 说不定那庄家小姐的尸首可以亲自告诉咱们,到底曹大将军的侄子是不是杀害她的真凶?” 曹辰丰之前与陆卿并无往来,只知道他是逍遥王,似乎平日里与自己伯父也没有什么交往,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出来说话。 他赶紧看向自己伯父,想要看看伯父对此是个什么态度。 曹天保也和他一样诧异,拧着眉头看着陆卿,似乎想要猜测他葫芦里头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向陆卿,平日里谁都知道鄢国公一派与逍遥王素来是不大对盘的,所以他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陆卿站出来,是想要帮曹天保,还是想要趁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反而是鄢国公赵弼,他的目光落在了祝余的脸上,仔细看了看她,终于认出那就是陆卿大婚当晚将中毒护卫救回来的那个人,然后带着厌恶地哼了一声。 曹天保还没有吭声,庄直倒先开口表示了反对。 他抹着泪哭道:“那可不行!我那可怜的女儿,本是还未出阁,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 就因为不谙世事,年少无知,遭人哄骗,被人糟蹋亵玩,这已经足够羞耻了! 现如今她遭了横祸,惨死在屠刀下,那京兆府的仵作都已经验看过了,我这个做爹爹的,又怎么能让一个男人再去验看她的尸首! 这事万万使不得啊!” 陆卿没有理会他,只把目光投向京兆尹和曹天保。 京兆尹觉得自己为官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像今日这般为难过。 “曹大将军……”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曹天保。 曹天保方才也在皱眉思索,他一双虎目看向祝余,这会儿也和鄢国公一样,认出了祝余是婚宴上出手的那个人。 不过他与鄢国公的态度却并不相同,而是略微松开了眉头,开口问祝余:“你是那天在逍遥王大婚的酒席上救醒屹王殿下那个护卫的人?” 祝余连忙抱拳行礼:“回曹大将军,正是在下。” 其实这事儿在她看来,的确就是验个尸就能够弄清楚大半真相的,可是偏偏这些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肯直奔主题。 就冲曹天保之前对陆卿的态度,祝余本来还压着自己对真相的好奇,只想隔岸观火看看热闹,没曾想陆卿倒主动开口,把她给推了出来。 这厮什么算盘,回头再琢磨,她也的确想看看那庄小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好!那日我也在场,看你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不是什么虚有其表之徒!”曹天保也冲祝余一抱拳,“那今日这事,便请你帮忙验看验看! 若庄家女儿的死与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无关,我侄儿不能平白背了杀人害命的黑锅。 可若真是他干的好事,那便交给王法处置,我也绝不会袒护半分!今日在场的各位都是人证!” 京兆尹这会儿悄悄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冲陆卿点了点头。 “不可!不可啊!”曹天保都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坦荡了,庄直却又执拗起来,“你们若是要看,就看那仵作验看过后的记录便是了! 我女儿死得这么惨,你们何苦还要再这样羞辱她!” “庄老板此言差矣。”陆卿语气轻飘飘的,一副旁观者事不关己的态度,“你一口咬定曹辰丰是杀害你女儿的凶手,除了因为他与你女儿私通,在你发现女儿死了的前一天夜里还与她见过面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证据? 那个丫鬟,叫什么?你可能确定,在曹辰丰离开绣楼之后,你家小姐便已经死了?” “奴婢小、小桃儿。”丫鬟小桃儿赶忙摇摇头,“奴婢只知道那人慌慌张张离开,当时并未上楼去查看,不知道小姐当时是死还是活。” 庄直也答不上陆卿的问话,一脸悲愤地梗着脖子不吭声。 “所以说,曹辰丰究竟是不是杀人真凶,还有待确认。 你若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曹大将军的侄儿指认成杀人凶手,那就一口咬定,不要松口。 若是你想要找的是杀人真凶,将曹辰丰错杀了,杀害你女儿的凶手也仍旧逍遥法外。”陆卿提醒庄直。 庄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忙说:“我与曹大将军无冤无仇,只不过是京城里一个小小的商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冤枉他的侄儿! 我只是不想女儿惨死后还要反反复复被人看来看去……” 陆卿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不紧不慢对庄直说:“要是你觉得女儿的名节比真相更重要,就应该打从一开始便将所有真相统统隐瞒下去,随便找个什么急症的幌子,将女儿悄悄下葬,对外只说是生病暴毙。 这样一来,你女儿到死都有个好名声。 现在被你这么一闹,大家都知道庄家小姐生前与曹大将军的侄儿私通,该丢的脸也都丢得差不多了,你再说什么为了名节不愿再叫人验看,就显得欲盖弥彰,让人不知道你所图为何了。” 他的话把庄直一张脸说得一阵白一阵红,一口的牙都快咬碎了,偏偏又每一句都切中要害,叫人无法反驳。 陆卿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咸不淡又补一句:“你若无所谓你女儿遭人杀害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旁人自然更不在意。 大不了就是曹大将军家门蒙羞,曹辰丰因为说不清楚,就权当是凶徒给处置掉罢了。” 他最后那两句大实话着实是不大顺耳,曹天保忍不住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侧。 庄直被陆卿这么一说,也没有了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去反对验尸,他只能两眼通红地一跺脚:“罢了罢了!验!我只求能惩治杀害我女儿的真凶,旁的就都不重要了!” 第78章 身孕 既然庄直也不犯倔了,曹天保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冲祝余又是一拱手:“那就拜托你仔细验看着些了!” “应该的。”祝余也客客气气回了礼。 曹天保意味不明地看了看祝余身边的陆卿,一把扯住侄子曹辰丰的衣襟,大步流星往外走。 京兆尹也不敢耽搁,赶紧跟上,经过祝余身边的时候,顺便也冲她拱了拱手。 京兆府的殓尸房当然不会设置在京城里繁华的地方,从大将军府过去的路可不算近,陆卿和祝余一出大将军府,符箓已经将马车停在那里等着了,二人上车后便径直朝殓尸房那边驶去。 这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鄢国公府和屹王府的马车,其他应该也会有人跟过去,不过大部分人这会儿已经非常识趣的趁机回避了。 毕竟接下来若是能证明曹辰丰的无辜,到是还好说,若是证明不了,那所有去目睹这一切的人无疑都要变成曹大将军丢人现眼的人证。 这种麻烦还是能有多远躲多远的好。 就连平素最好凑热闹的陆泽这会儿也硬是忍住了,留在大将军府等消息,没有跟着一道过去。 饶是如此,对于殓尸房那种地方来说,这一回的阵仗也着实有些大了,这几辆马车在外头停下来的时候,里头守着殓尸房的衙差全都吓得跑了出来,不知道今日这是个什么情况。 京兆尹率先下了车,赶紧示意那些衙差把庄家小姐的尸首抬到殓尸房的台子上去,方便祝余验看,又张罗人抬了几把椅子出来,放在院子里距离殓尸房远一点的树荫下面。 毕竟鄢国公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不能让他们在太阳底下那么暴晒着。 祝余倒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今日本就穿着窄袖衣衫,倒也没有太多麻烦,直接从殓尸房的差役手里接过一件素麻罩衣套上,只身一个人进了殓尸房。 陆卿这一次倒是没有跟过去,毕竟庄兰兰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虽说人死如灯灭,但她父亲庄直还活着,总要顾忌一下他的感受。 祝余进了殓尸房,关起门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这里现在只有她自己,反而自在了许多。 她走到台子跟前,庄兰兰的尸首已经被摆在了上头,由于死得时候未着片缕,这会儿身上也只是用一块布盖住,这会儿把布掀开,尸体的状况便尽收眼底。 庄兰兰虽然说死了已经有五六日之久,但是因为殓尸房温度本就比较低,特别阴冷,再加上庄直叫人买来的大冰块帮忙降温,这会儿看起来浑身上下的皮肤泛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倒是没有明显的溃烂,整体状况还是比较好的。 祝余一眼就看到庄兰兰左胸口上那一处刺目的刀伤,看得出来刀口很深。她将尸首小心翼翼掀起来一些,看了看后背的情况,在后背对应的位置上,也有一处伤口,看起来比前面胸口的那一处要窄一点,通过位置可以推测这是一处贯穿伤。 庄兰兰的身上除了尸斑之外,找不到什么明显的伤痕,十根手指的指甲也完好无损,指尖光洁无伤。 祝余双手插入庄兰兰披散的发丝当中,细细摸着她的颅骨,从前额到后脑,不敢有一点遗漏,发现庄兰兰的颅骨完好,既无血痂也无内外伤。 她又到门口取来京兆府的仵作事先备好的葱、椒、白梅等物,将庄兰兰浑身上下仔细擦拭了一遍,每一处都仔细查看过。 一番折腾下来,庄兰兰的身上依旧没有任何其他伤痕显现出来,祝余借此确定,她应该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从面前一刀贯穿胸口,直透后背。 这一刀可以说是十分干脆,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也同样没有给庄兰兰一点防备和躲闪的机会。 估计这可怜的姑娘还没等回过神来,名字就已经被阎王爷从生字簿上勾掉了。 祝余先验了那庄兰兰的下面,然后又拿捏着力道,一路从她的心门拍打轻按,按压到肚脐附近。 庄兰兰的小腹有明显的坚硬感,与身体其他部分的触感完全不同。 祝余心中有了判断,又将庄兰兰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之后,注意力再一次落在了胸口的刀伤处。 那伤口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一把利刃穿透皮肉留下的创口,可是凑近了仔细看却又有些反常的地方。 那伤口大概有两寸多宽,伤口中间的那两寸宽的皮肉微微向中间卷缩,创口处的颜色也比较深,呈现出暗红色。 而在刀口两侧的皮肉却并没有卷缩的痕迹,露出来的创口也透着一种惨白色。 祝余又重新看了看庄兰兰背后的伤口,记下来伤口的长度。 背后的伤口倒是从头到尾都有皮肉卷缩的情况,颜色也是始终如一的。 祝余蹙眉思索,很快眉头就重新舒展开来。 她将庄兰兰重新用布单盖起来,打开殓尸房的门,外头陆卿已经安排了人准备好了炭火和醋,只等着祝余出来。 祝余依着规矩跨过泼了醋的火盆,被那酸溜溜的热气熏过之后,才来到陆卿身旁。 她正要对陆卿开口,见陆卿冲曹天保那边使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越过陆卿直接走到曹天保面前,对他说:“大将军,我已经将那女子的尸首眼看仔细。 这名女子是被人一刀取了性命,刀伤贯穿胸口,力道很足,出刀利落。 在被人杀害之前,她与人有过行房,并且根据我初步的查验,死之前应当是怀有身孕,应该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曹天保有些吃惊,立刻看向跪在一旁的曹辰丰。 曹辰丰原本已经脸色发青,听到祝余说出庄兰兰怀有身孕的事情,就更显得面如死灰,连忙跪着向前爬了两步,伏在伯父脚边,哆哆嗦嗦道:“伯父,我也是那天晚上才听那庄兰兰说她珠胎暗结的事情,所以当时一慌,急急忙忙便离开了,但我真的没有杀她呀!” 曹天保并不理他,而是问祝余:“你还有什么旁的发现没有?” 祝余对他点了点头,开口问曹辰丰:“不知这位曹公子可否将你平日里随身的佩刀借与我一看?” 第78章 身孕 既然庄直也不犯倔了,曹天保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冲祝余又是一拱手:“那就拜托你仔细验看着些了!” “应该的。”祝余也客客气气回了礼。 曹天保意味不明地看了看祝余身边的陆卿,一把扯住侄子曹辰丰的衣襟,大步流星往外走。 京兆尹也不敢耽搁,赶紧跟上,经过祝余身边的时候,顺便也冲她拱了拱手。 京兆府的殓尸房当然不会设置在京城里繁华的地方,从大将军府过去的路可不算近,陆卿和祝余一出大将军府,符箓已经将马车停在那里等着了,二人上车后便径直朝殓尸房那边驶去。 这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鄢国公府和屹王府的马车,其他应该也会有人跟过去,不过大部分人这会儿已经非常识趣的趁机回避了。 毕竟接下来若是能证明曹辰丰的无辜,到是还好说,若是证明不了,那所有去目睹这一切的人无疑都要变成曹大将军丢人现眼的人证。 这种麻烦还是能有多远躲多远的好。 就连平素最好凑热闹的陆泽这会儿也硬是忍住了,留在大将军府等消息,没有跟着一道过去。 饶是如此,对于殓尸房那种地方来说,这一回的阵仗也着实有些大了,这几辆马车在外头停下来的时候,里头守着殓尸房的衙差全都吓得跑了出来,不知道今日这是个什么情况。 京兆尹率先下了车,赶紧示意那些衙差把庄家小姐的尸首抬到殓尸房的台子上去,方便祝余验看,又张罗人抬了几把椅子出来,放在院子里距离殓尸房远一点的树荫下面。 毕竟鄢国公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不能让他们在太阳底下那么暴晒着。 祝余倒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今日本就穿着窄袖衣衫,倒也没有太多麻烦,直接从殓尸房的差役手里接过一件素麻罩衣套上,只身一个人进了殓尸房。 陆卿这一次倒是没有跟过去,毕竟庄兰兰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虽说人死如灯灭,但她父亲庄直还活着,总要顾忌一下他的感受。 祝余进了殓尸房,关起门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这里现在只有她自己,反而自在了许多。 她走到台子跟前,庄兰兰的尸首已经被摆在了上头,由于死得时候未着片缕,这会儿身上也只是用一块布盖住,这会儿把布掀开,尸体的状况便尽收眼底。 庄兰兰虽然说死了已经有五六日之久,但是因为殓尸房温度本就比较低,特别阴冷,再加上庄直叫人买来的大冰块帮忙降温,这会儿看起来浑身上下的皮肤泛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倒是没有明显的溃烂,整体状况还是比较好的。 祝余一眼就看到庄兰兰左胸口上那一处刺目的刀伤,看得出来刀口很深。她将尸首小心翼翼掀起来一些,看了看后背的情况,在后背对应的位置上,也有一处伤口,看起来比前面胸口的那一处要窄一点,通过位置可以推测这是一处贯穿伤。 庄兰兰的身上除了尸斑之外,找不到什么明显的伤痕,十根手指的指甲也完好无损,指尖光洁无伤。 祝余双手插入庄兰兰披散的发丝当中,细细摸着她的颅骨,从前额到后脑,不敢有一点遗漏,发现庄兰兰的颅骨完好,既无血痂也无内外伤。 她又到门口取来京兆府的仵作事先备好的葱、椒、白梅等物,将庄兰兰浑身上下仔细擦拭了一遍,每一处都仔细查看过。 一番折腾下来,庄兰兰的身上依旧没有任何其他伤痕显现出来,祝余借此确定,她应该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从面前一刀贯穿胸口,直透后背。 这一刀可以说是十分干脆,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也同样没有给庄兰兰一点防备和躲闪的机会。 估计这可怜的姑娘还没等回过神来,名字就已经被阎王爷从生字簿上勾掉了。 祝余先验了那庄兰兰的下面,然后又拿捏着力道,一路从她的心门拍打轻按,按压到肚脐附近。 庄兰兰的小腹有明显的坚硬感,与身体其他部分的触感完全不同。 祝余心中有了判断,又将庄兰兰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之后,注意力再一次落在了胸口的刀伤处。 那伤口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一把利刃穿透皮肉留下的创口,可是凑近了仔细看却又有些反常的地方。 那伤口大概有两寸多宽,伤口中间的那两寸宽的皮肉微微向中间卷缩,创口处的颜色也比较深,呈现出暗红色。 而在刀口两侧的皮肉却并没有卷缩的痕迹,露出来的创口也透着一种惨白色。 祝余又重新看了看庄兰兰背后的伤口,记下来伤口的长度。 背后的伤口倒是从头到尾都有皮肉卷缩的情况,颜色也是始终如一的。 祝余蹙眉思索,很快眉头就重新舒展开来。 她将庄兰兰重新用布单盖起来,打开殓尸房的门,外头陆卿已经安排了人准备好了炭火和醋,只等着祝余出来。 祝余依着规矩跨过泼了醋的火盆,被那酸溜溜的热气熏过之后,才来到陆卿身旁。 她正要对陆卿开口,见陆卿冲曹天保那边使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越过陆卿直接走到曹天保面前,对他说:“大将军,我已经将那女子的尸首眼看仔细。 这名女子是被人一刀取了性命,刀伤贯穿胸口,力道很足,出刀利落。 在被人杀害之前,她与人有过行房,并且根据我初步的查验,死之前应当是怀有身孕,应该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曹天保有些吃惊,立刻看向跪在一旁的曹辰丰。 曹辰丰原本已经脸色发青,听到祝余说出庄兰兰怀有身孕的事情,就更显得面如死灰,连忙跪着向前爬了两步,伏在伯父脚边,哆哆嗦嗦道:“伯父,我也是那天晚上才听那庄兰兰说她珠胎暗结的事情,所以当时一慌,急急忙忙便离开了,但我真的没有杀她呀!” 曹天保并不理他,而是问祝余:“你还有什么旁的发现没有?” 祝余对他点了点头,开口问曹辰丰:“不知这位曹公子可否将你平日里随身的佩刀借与我一看?” 第79章 死不足惜 当着曹天保的面,祝余问曹辰丰要佩刀,这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京兆尹小心翼翼地瞄向曹天保,心里头替逍遥王府上的这个小小长史捏了一把汗。 曹天保虎着脸看着自己的侄子,视线落在了他的腰侧的佩刀上,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曹辰丰咬了咬牙,慢慢吞吞从腰间取下自己的佩刀,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将刀抽出,微微摇摇头。 这把刀的刀头太宽了,不是捅死庄兰兰的那一把。 曹辰丰的眼睛就一直盯着祝余,见她拔出刀之后摇了摇头,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这把刀并不是杀人凶器。”祝余如实地对曹天保说。 京兆尹在一旁抹了抹额头,正想开口给曹辰丰找个台阶,另一边的庄直已经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大人!这位大人! 那把刀它当然不是杀死我女儿的凶器!因为我发现我女儿死的时候,刀就插在她身上,没有被人拔走! 现在那把刀应该还在衙门里面,又怎么会在那曹辰丰的身上挂着!” 曹天保额角的血管都已经鼓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虽然蕴藏着怒意,倒也还算克制,一摆手,冲京兆尹说:“吴大人,你叫人去把杀人凶器取来。 这把佩刀并非我这侄儿平日里常带的那一把。 他之前每日带在身边的佩刀是我赠与他的,过去他从不离身,现在忽然莫名其妙换了这么一把破刀挂在身上,就连我这个做伯父的都觉着不对劲。 我曹天保大半辈子沙场征战,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但是在我手上从没有一条枉死的人命,我也没有错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若那庄兰兰的死真与我这不争气的侄儿有关,我曹天保绝不会姑息半分! 速速去将杀人凶器拿来!” 他都这么说了,京兆尹又能如何,只好转身吩咐了人去取当时尸首上插着的那一柄刀。 祝余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位曹大将军,他的反应倒是让她心里面多少生出了几分钦佩。 本以为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辅国大将军,若是存心想要包庇自己的侄子,在方才自己说佩刀与庄兰兰身上刀口不相符的时候,就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事搪塞过去,帮助曹辰丰脱罪。 没想到他倒是一点没护短,甚至还颇有点想要大义灭亲的意思。 曹天保似乎感受到了祝余的目光,又朝她看过来:“你方才在里面还看出了什么?” 祝余摇摇头:“大将军,恕我现在无法回答您,一切要等凶器取来之后才能再做分辨。” 这话说得就还有一点防着曹天保的意思,不过曹天保似乎并不介意,没再追问,只是狠狠盯着曹辰丰,就好像要用目光从他身上剜下来一块肉似的。 曹辰丰被自己的伯父这么瞪着,根本不敢回视,只有跪在地上打哆嗦的份。 祝余并不知道曹辰丰平日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举止做派,不过就冲这厮做的这些事,甭管杀害庄兰兰的人是不是他,曹天保想要扶持这样的一个侄子来支撑曹家门楣,很显然是押错了宝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京兆府的衙差把那把从庄兰兰胸口拔出来的凶器佩刀带了过来,一并带过来的还有刀鞘。 那刀看起来的确比方才曹辰丰腰间挂着的好上许多,哪怕祝余这个对兵器不甚了解的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衙差拿来的那绝对是一把好刀。 只见那柄狮头环首刀精凋镂刻,崁珠镶玉,上面还有一个隐约可见的“曹”字,错金如意刀格,刀身上面刀锋与刀背开着双刃,看起来寒光闪闪,燕池形刀尖翘起微微的弧度。 祝余将这把又可以挂在腰间做个堂皇的佩饰,又可以抽出来作为趁手杀器的佩刀从衙差手里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 曹天保看到这刀,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强压着已经快绷不住的愤怒,问那衙差:“这刀就是当时插在那女子身上的?” “是……”衙差战战兢兢地回答,“刀就插在那女子的身上,刀鞘丢在一旁,我们就一并都给收起来了……” “胡闹!”曹天保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曹辰丰,对京兆尹道,“你们这简直就是胡闹! 那刀是他弱冠那年,我叫工匠打了送他的,上面有我曹家的名号印记,你们是当真看不出?! 我曹天保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曾有过徇私枉法的事! 你们这样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不是的伯父!我真的没有杀庄兰兰!伯父我是冤枉的!”曹辰丰一听曹天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大义灭亲了,赶忙跪着爬到他跟前,“我对天发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你!”曹天保没想到曹辰丰到了这个份上还在矢口否认,火气再也压不住,抽出腰间的马鞭便挥向曹辰丰。 他这可不是随便做做样子,那手里头的鞭子不光举得高,落下去的力道也很重,一鞭子抽在曹辰丰的身上,光是听那响动,都让一旁的祝余心头一颤。 曹辰丰被伯父一鞭子狠狠抽在身上,疼得一声惨叫,单薄的衣料上面瞬间便浮出了一道血印子。 曹天保怒目圆睁,站在那里犹如怒目金刚一般,曹辰丰身上的一道血印子并不足以消除他的怒火,那鞭子又再一次举起来,犹如一道闪电般再次从半空中划过,落在曹辰丰身上。 曹辰丰被抽得满地打滚儿,痛苦不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被抽打得体无完肤,血污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黑红一片,看起来别提多狼狈了。 祝余不想被曹天保那愤怒的马鞭无辜牵连到,趁他们打成一团的功夫,绕到一边,把那柄刀放在了太阳光充足的地方暴晒,自己站在一旁守着。 “老将军!老将军使不得啊!快收手!”京兆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赶忙上前拉着,“再这么抽下去,一会儿命可都没了!” “伤风败俗,杀人害命,死不足惜!”曹天保怒道。 “伯父……侄儿冤枉……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杀庄兰兰……就算……就算您今日活活打死我,没做过的事,我也不能认呐……”曹辰丰这会儿被打得确实快掉了半条命,说起话来都没有什么力气,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死咬着不肯承认杀害庄兰兰。 第79章 死不足惜 当着曹天保的面,祝余问曹辰丰要佩刀,这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京兆尹小心翼翼地瞄向曹天保,心里头替逍遥王府上的这个小小长史捏了一把汗。 曹天保虎着脸看着自己的侄子,视线落在了他的腰侧的佩刀上,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曹辰丰咬了咬牙,慢慢吞吞从腰间取下自己的佩刀,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将刀抽出,微微摇摇头。 这把刀的刀头太宽了,不是捅死庄兰兰的那一把。 曹辰丰的眼睛就一直盯着祝余,见她拔出刀之后摇了摇头,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这把刀并不是杀人凶器。”祝余如实地对曹天保说。 京兆尹在一旁抹了抹额头,正想开口给曹辰丰找个台阶,另一边的庄直已经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大人!这位大人! 那把刀它当然不是杀死我女儿的凶器!因为我发现我女儿死的时候,刀就插在她身上,没有被人拔走! 现在那把刀应该还在衙门里面,又怎么会在那曹辰丰的身上挂着!” 曹天保额角的血管都已经鼓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虽然蕴藏着怒意,倒也还算克制,一摆手,冲京兆尹说:“吴大人,你叫人去把杀人凶器取来。 这把佩刀并非我这侄儿平日里常带的那一把。 他之前每日带在身边的佩刀是我赠与他的,过去他从不离身,现在忽然莫名其妙换了这么一把破刀挂在身上,就连我这个做伯父的都觉着不对劲。 我曹天保大半辈子沙场征战,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但是在我手上从没有一条枉死的人命,我也没有错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若那庄兰兰的死真与我这不争气的侄儿有关,我曹天保绝不会姑息半分! 速速去将杀人凶器拿来!” 他都这么说了,京兆尹又能如何,只好转身吩咐了人去取当时尸首上插着的那一柄刀。 祝余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位曹大将军,他的反应倒是让她心里面多少生出了几分钦佩。 本以为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辅国大将军,若是存心想要包庇自己的侄子,在方才自己说佩刀与庄兰兰身上刀口不相符的时候,就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事搪塞过去,帮助曹辰丰脱罪。 没想到他倒是一点没护短,甚至还颇有点想要大义灭亲的意思。 曹天保似乎感受到了祝余的目光,又朝她看过来:“你方才在里面还看出了什么?” 祝余摇摇头:“大将军,恕我现在无法回答您,一切要等凶器取来之后才能再做分辨。” 这话说得就还有一点防着曹天保的意思,不过曹天保似乎并不介意,没再追问,只是狠狠盯着曹辰丰,就好像要用目光从他身上剜下来一块肉似的。 曹辰丰被自己的伯父这么瞪着,根本不敢回视,只有跪在地上打哆嗦的份。 祝余并不知道曹辰丰平日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举止做派,不过就冲这厮做的这些事,甭管杀害庄兰兰的人是不是他,曹天保想要扶持这样的一个侄子来支撑曹家门楣,很显然是押错了宝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京兆府的衙差把那把从庄兰兰胸口拔出来的凶器佩刀带了过来,一并带过来的还有刀鞘。 那刀看起来的确比方才曹辰丰腰间挂着的好上许多,哪怕祝余这个对兵器不甚了解的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衙差拿来的那绝对是一把好刀。 只见那柄狮头环首刀精凋镂刻,崁珠镶玉,上面还有一个隐约可见的“曹”字,错金如意刀格,刀身上面刀锋与刀背开着双刃,看起来寒光闪闪,燕池形刀尖翘起微微的弧度。 祝余将这把又可以挂在腰间做个堂皇的佩饰,又可以抽出来作为趁手杀器的佩刀从衙差手里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 曹天保看到这刀,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强压着已经快绷不住的愤怒,问那衙差:“这刀就是当时插在那女子身上的?” “是……”衙差战战兢兢地回答,“刀就插在那女子的身上,刀鞘丢在一旁,我们就一并都给收起来了……” “胡闹!”曹天保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曹辰丰,对京兆尹道,“你们这简直就是胡闹! 那刀是他弱冠那年,我叫工匠打了送他的,上面有我曹家的名号印记,你们是当真看不出?! 我曹天保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曾有过徇私枉法的事! 你们这样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不是的伯父!我真的没有杀庄兰兰!伯父我是冤枉的!”曹辰丰一听曹天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大义灭亲了,赶忙跪着爬到他跟前,“我对天发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你!”曹天保没想到曹辰丰到了这个份上还在矢口否认,火气再也压不住,抽出腰间的马鞭便挥向曹辰丰。 他这可不是随便做做样子,那手里头的鞭子不光举得高,落下去的力道也很重,一鞭子抽在曹辰丰的身上,光是听那响动,都让一旁的祝余心头一颤。 曹辰丰被伯父一鞭子狠狠抽在身上,疼得一声惨叫,单薄的衣料上面瞬间便浮出了一道血印子。 曹天保怒目圆睁,站在那里犹如怒目金刚一般,曹辰丰身上的一道血印子并不足以消除他的怒火,那鞭子又再一次举起来,犹如一道闪电般再次从半空中划过,落在曹辰丰身上。 曹辰丰被抽得满地打滚儿,痛苦不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被抽打得体无完肤,血污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黑红一片,看起来别提多狼狈了。 祝余不想被曹天保那愤怒的马鞭无辜牵连到,趁他们打成一团的功夫,绕到一边,把那柄刀放在了太阳光充足的地方暴晒,自己站在一旁守着。 “老将军!老将军使不得啊!快收手!”京兆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赶忙上前拉着,“再这么抽下去,一会儿命可都没了!” “伤风败俗,杀人害命,死不足惜!”曹天保怒道。 “伯父……侄儿冤枉……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杀庄兰兰……就算……就算您今日活活打死我,没做过的事,我也不能认呐……”曹辰丰这会儿被打得确实快掉了半条命,说起话来都没有什么力气,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死咬着不肯承认杀害庄兰兰。 第80章 我信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为何你的刀偏偏插在她胸口上?!”曹天保没想到侄子都被打成了这副模样,竟然还在嘴硬,暂时收住手里的鞭子,高声质问。 曹辰丰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就连脸上都被鞭子扫到,脸颊上的皮肉绽开,露出了鲜红的嫩肉,血也顺着伤口流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可他这会儿既不敢叫疼,也不敢擦,心里面很清楚,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自己再遮遮掩掩,恐怕伯父火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他只有被活活打死的份。 于是他只能抛开先前所有的侥幸和顾忌,挣扎着支起身子,哆哆嗦嗦道:“伯父,侄儿糊涂,之前我乘船路过江上,庄兰兰的帕子落在水中,被我捡到,她转盼流光,横波入鬓,我实在是架不住那撩拨……便……便与那庄兰兰暗通曲款,因贪恋女色而与她时常私会。 我本是想着等到武举过后,与家中说明,娶她过门,若是能抬做平妻就最好不过,实在不行,到时候木已成舟,哪怕是做妾,她也总要依着我的……” 庄直方才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曹天保鞭打曹辰丰,这会儿听曹辰丰说起这些,似乎也觉得羞愤异常,口中发出一声愤怒的闷哼,攥着拳把脸别向一旁。 不过这会儿旁人也顾不上他的反应,尤其是曹辰丰,会不会激怒庄直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只想让伯父相信自己的解释:“本来我已许诺庄兰兰,以后为她争取一个平妻的身份,没曾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母亲却对我说,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 对方家世显赫,看中我一表人才,颇得伯父器重栽培,又即将参加武举入仕为官,所以愿意将家中嫡女许配给我。 母亲说这门亲若是结成了,实属我们家高攀了对方,教务一定好生准备武举,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弄出什么岔子来。” 曹辰丰有些心虚地迅速抬眼瞥了瞥曹天保,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有些丢人现眼,也会让整个曹家都更加尴尬,可是与杀人的嫌疑比起来,这些他都已经顾不得了。 “我当时便知道,让那庄兰兰做平妻怕是没了指望,所以夜里又偷偷去寻她,本想着将她安抚住,不要在这期间再生什么事端出来,待到过后,再与她说纳妾之事。 没曾想……我刚与她温存,她忽然对我说……说她怀有身孕…… 我当时心中慌乱,急急忙忙就要走,庄兰兰在后面哭喊留我,我怕她痴缠,便走得更急,心中乱成一团,没了主张,一直到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佩刀竟然落在了她那绣楼里。 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事,本想着过几日找个机会再去与她商量商量该如何处置,结果一连几天都被家中绊住,根本无法脱身,还没寻到机会去见她……我就被带过去见您了呀! 虽说我想到定了亲的那一户人家绝不会允许在正妻进门之前就先抬了贵妾,还先生了庶子,但……但庄兰兰肚子里怀的始终是我曹家的骨肉……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这样的毒手,总会想个法子去安置她,不会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啊!” 曹辰丰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了章法,一心只想解释清楚自己绝没有杀死庄兰兰的心思,旁的就什么都顾忌不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那一番剖白和解释,听在旁人的耳朵里是多么的寡廉鲜耻。 鄢国公在一旁狠狠地哼了一声,看着曹辰丰就好像是看着地上的一摊便溺,冷冷道:“真是枉费曹大将军一辈子英明神武,摊上这么个侄儿,辱没了曹家的门风不说,以后外头说起曹家一门,也只记得他在外头的那些荒唐事了! 事到如今,曹大将军还是息怒,横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剩下的交给京兆府秉公处理,还那庄老板一个公理便是了。 曹大将军家中虽说子侄众多,但归根结底也是旁人家的儿子,也不是你能过问得过来的,今日是你寿辰,在这种地方终究晦气,不如早些回去。” 他这话说得也算是比较直白,几乎是明着告诉曹天保,如果还算聪明,就应该看得出来他这个侄子是不大好摘干净了,与其被这样一个败坏了门风,已经注定扶不上墙的烂泥拖累了名声,倒不如趁早割席撇清,余下该如何处理随便京兆府去办。 曹辰丰一听这话分明就是想要让他认了杀人的账,连忙带着哭腔往曹天保跟前扑:“伯父,我真的没有杀她,我可以对天发誓,若庄兰兰是我杀的,现在就一道旱天雷将我活活劈死! 伯父,我没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呐!求求您替我做主,别不管我,好歹我也是咱们曹家的长孙……” 他不提这个“长孙”还好,偏偏提了这句,曹天保的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 一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家中长孙又是这么一个好色还没担当的东西,他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手里的马鞭顿时就又举了起来,劈头盖脸对着曹辰丰又是一顿抽打。 “口口声声说杀人的不是你!你是那最后见到庄家女儿的人!你那天晚上仓惶离开,船夫都已经证实了!你的佩刀就插在那女子的身上!” 曹天保每说一句就用鞭子狠狠往曹辰丰的背上抽一记,曹辰丰被抽得皮开肉绽,可就是依旧死死扯着曹天保的袍子一角,说自己没有杀庄兰兰。 “你说你没杀庄兰兰,你问问可有人信你?!”曹天保一脚将曹辰丰踹开,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一旁的人纷纷躲闪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曹天保的脸色也因此而愈发冷凝。 鄢国公更是在旁边充满厌恶地瞥了一眼曹辰丰,冷哼了一声。 就在曹天保准备再举鞭子去抽曹辰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信。” 第80章 我信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为何你的刀偏偏插在她胸口上?!”曹天保没想到侄子都被打成了这副模样,竟然还在嘴硬,暂时收住手里的鞭子,高声质问。 曹辰丰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就连脸上都被鞭子扫到,脸颊上的皮肉绽开,露出了鲜红的嫩肉,血也顺着伤口流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可他这会儿既不敢叫疼,也不敢擦,心里面很清楚,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自己再遮遮掩掩,恐怕伯父火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他只有被活活打死的份。 于是他只能抛开先前所有的侥幸和顾忌,挣扎着支起身子,哆哆嗦嗦道:“伯父,侄儿糊涂,之前我乘船路过江上,庄兰兰的帕子落在水中,被我捡到,她转盼流光,横波入鬓,我实在是架不住那撩拨……便……便与那庄兰兰暗通曲款,因贪恋女色而与她时常私会。 我本是想着等到武举过后,与家中说明,娶她过门,若是能抬做平妻就最好不过,实在不行,到时候木已成舟,哪怕是做妾,她也总要依着我的……” 庄直方才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曹天保鞭打曹辰丰,这会儿听曹辰丰说起这些,似乎也觉得羞愤异常,口中发出一声愤怒的闷哼,攥着拳把脸别向一旁。 不过这会儿旁人也顾不上他的反应,尤其是曹辰丰,会不会激怒庄直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只想让伯父相信自己的解释:“本来我已许诺庄兰兰,以后为她争取一个平妻的身份,没曾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母亲却对我说,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 对方家世显赫,看中我一表人才,颇得伯父器重栽培,又即将参加武举入仕为官,所以愿意将家中嫡女许配给我。 母亲说这门亲若是结成了,实属我们家高攀了对方,教务一定好生准备武举,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弄出什么岔子来。” 曹辰丰有些心虚地迅速抬眼瞥了瞥曹天保,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有些丢人现眼,也会让整个曹家都更加尴尬,可是与杀人的嫌疑比起来,这些他都已经顾不得了。 “我当时便知道,让那庄兰兰做平妻怕是没了指望,所以夜里又偷偷去寻她,本想着将她安抚住,不要在这期间再生什么事端出来,待到过后,再与她说纳妾之事。 没曾想……我刚与她温存,她忽然对我说……说她怀有身孕…… 我当时心中慌乱,急急忙忙就要走,庄兰兰在后面哭喊留我,我怕她痴缠,便走得更急,心中乱成一团,没了主张,一直到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佩刀竟然落在了她那绣楼里。 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事,本想着过几日找个机会再去与她商量商量该如何处置,结果一连几天都被家中绊住,根本无法脱身,还没寻到机会去见她……我就被带过去见您了呀! 虽说我想到定了亲的那一户人家绝不会允许在正妻进门之前就先抬了贵妾,还先生了庶子,但……但庄兰兰肚子里怀的始终是我曹家的骨肉……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这样的毒手,总会想个法子去安置她,不会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啊!” 曹辰丰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了章法,一心只想解释清楚自己绝没有杀死庄兰兰的心思,旁的就什么都顾忌不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那一番剖白和解释,听在旁人的耳朵里是多么的寡廉鲜耻。 鄢国公在一旁狠狠地哼了一声,看着曹辰丰就好像是看着地上的一摊便溺,冷冷道:“真是枉费曹大将军一辈子英明神武,摊上这么个侄儿,辱没了曹家的门风不说,以后外头说起曹家一门,也只记得他在外头的那些荒唐事了! 事到如今,曹大将军还是息怒,横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剩下的交给京兆府秉公处理,还那庄老板一个公理便是了。 曹大将军家中虽说子侄众多,但归根结底也是旁人家的儿子,也不是你能过问得过来的,今日是你寿辰,在这种地方终究晦气,不如早些回去。” 他这话说得也算是比较直白,几乎是明着告诉曹天保,如果还算聪明,就应该看得出来他这个侄子是不大好摘干净了,与其被这样一个败坏了门风,已经注定扶不上墙的烂泥拖累了名声,倒不如趁早割席撇清,余下该如何处理随便京兆府去办。 曹辰丰一听这话分明就是想要让他认了杀人的账,连忙带着哭腔往曹天保跟前扑:“伯父,我真的没有杀她,我可以对天发誓,若庄兰兰是我杀的,现在就一道旱天雷将我活活劈死! 伯父,我没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呐!求求您替我做主,别不管我,好歹我也是咱们曹家的长孙……” 他不提这个“长孙”还好,偏偏提了这句,曹天保的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 一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家中长孙又是这么一个好色还没担当的东西,他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手里的马鞭顿时就又举了起来,劈头盖脸对着曹辰丰又是一顿抽打。 “口口声声说杀人的不是你!你是那最后见到庄家女儿的人!你那天晚上仓惶离开,船夫都已经证实了!你的佩刀就插在那女子的身上!” 曹天保每说一句就用鞭子狠狠往曹辰丰的背上抽一记,曹辰丰被抽得皮开肉绽,可就是依旧死死扯着曹天保的袍子一角,说自己没有杀庄兰兰。 “你说你没杀庄兰兰,你问问可有人信你?!”曹天保一脚将曹辰丰踹开,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一旁的人纷纷躲闪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曹天保的脸色也因此而愈发冷凝。 鄢国公更是在旁边充满厌恶地瞥了一眼曹辰丰,冷哼了一声。 就在曹天保准备再举鞭子去抽曹辰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信。” 第81章 刀口有异 估计在所有人的心里,此时此刻都已经认定了没有人相信曹辰丰是无辜的这件事。 现在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我信”,倒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逍遥王身边的那位长史,此刻正站在人群以外,目光坚定地看向人群中间的曹大将军。 曹天保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说相信曹辰丰,再一看开口的人还是祝余,脸上也露出了讶异。 曹辰丰也听见了,他忍着痛撑起身子,想要看看是谁愿意相信自己。 “你信他?”曹天保狐疑地看着祝余,他之前只是觉得这个人在逍遥王大婚当晚,能够把仵作已经认定中毒死了的护卫救回来,似乎是有些本事在身上,所以方才同意叫对方帮忙验看庄兰兰的尸首。 但对方毕竟是陆卿的人,他也吃不准这主仆二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我信。”祝余笃定地点了点头。 庄直向前两步,想要冲到祝余跟前,不过没能得逞,很快就被京兆府的衙差给拦了下来。 “你信他?!凭什么?!”他虽然人过不去,恶狠狠的眼神还是投了过去,厉声质问。 “凭这个。”祝余面对庄直表现得十分淡定,伸手往自己旁边的地上一指。 过去比他情绪更加激动上几百倍的死者亲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更失去理智的情形也处理过,就庄直这点愤怒,在她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包括庄直在内的所有人,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把被她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凶器佩刀。 方才曹天保鞭打曹辰丰也闹腾了好一会儿,那把刀就一直被丢在太阳底下晒着,已经晒得有些发热了,周围有那么一两只蝇虫围绕着飞。 众人眼神疑惑,只有京兆尹对这种事似乎经验是最丰富的,他皱了皱眉,问:“那刀是太阳下面暴晒,晒过之后引来蝇虫,这不是正说明了这把刀是杀人凶器,上面沾过血,所以带腥气吗? 怎么就成了证明曹辰丰无辜的证据了?” 他因为心里疑惑,也没有想太多,开口便问了出来,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已经认准了曹辰丰就是杀人真凶了似的,怕曹天保那边不高兴,赶忙又朝曹天保瞄过去。 不过曹天保这会儿可没空理会他,而是面带疑惑地看着祝余,等着她来解惑。 “如果这把刀是杀死庄兰兰的凶器,在人活着的时候,刺穿身体,留在里面,一直到人彻底凉了,血也凝了才被拔出来,那么刀身势必沾染大量血迹,干涸在上面。”祝余也看一眼那两只飞得意兴阑珊的苍蝇,“若是那样,现在诸位大人能看到的可远不止这么两只苍蝇而已。 这个季节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一把沾染过大量血迹的刀在太阳下面晒得发烫,腥气散发出去,这会儿估计上面都应该快要落满了。” 京兆尹恍然,缓缓地点了点头,觉得祝余说的似乎有一定道理。 鄢国公一看祝余那副样子,便又想起陆卿成亲当晚的事情,心里面不由一阵厌恶,下意识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曹天保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并没有回头,目光继续投向祝余,很显然在等着她的后话。 曹辰丰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有人在替自己说话,似乎是相信自己的清白,顿时又惊又喜,感觉就好像徒手抓在悬崖边的时候忽然有人给他丢下来了一条绳子。 他也顾不得浑身血肉模糊的疼痛,匍匐在地上迅速朝祝余爬过去,想要像方才对伯父曹天保那样抱住祝余的腿,请这位可能为自己开口证明的恩公帮自己继续澄清。 眼看着再往前爬那么不到三尺就可以抓到恩公衣角的时候,忽然有一道人影挡在了他前头。 陆卿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儿踱步过来站到祝余身前,一脸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长史,虽然我对你的本事向来有信心,不过仅凭蝇虫多少就断言曹辰丰不是凶手,会不会显得太草率了一点?” “王爷说的是,若仅凭蝇虫就下此定论,的确草率。”祝余对他点点头,又对曹天保说,“曹大将军,方才您问我在里面验看庄兰兰的尸首是否还有旁的发现。 这便是我方才没有说的。” 她一指地上的那柄刀:“您赠给侄儿的这一柄佩刀,对于庄兰兰身上的那致命一刀而言,太宽了。” 曹天保一愣,看着她的神情更显疑惑。 一旁的京兆尹也颇为不解地看了看身边的衙差。 那个衙差当日是负责将尸首运送过来的,这会儿被上官瞪了一眼,赶忙对祝余说:“这位大人,这把刀当日真的是插在那女子的身上,是我们亲手拔出来另行保管的,这个绝对没有错。” “我知道,”祝余对衙差点点头,“只不过那刀是在庄兰兰死后又后插上去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就连陆卿也微微挑起了眉头。 “人在未死时,若被利刃将皮肉切开,边缘会向内自然微微卷曲,刀口处也会因为流血而显得颜色暗红。 但是若已经死透了,血液凝结,不再流动,皮肉也会变冷变僵,此时再用利器切割,刀口便不再卷曲,切割过的地方就和被切块的猪肉比没有什么不同。 也是因为血已经凝固,伤口处往往惨白。” 祝余见时机成熟,便把自己的另一个发现也说了出来,“庄兰兰胸口的伤处中段皮肉卷曲颜色深,两头皮肉无卷曲,颜色惨白。 背后的穿出伤整体都要比前面窄,且整个伤口皮肉微微卷缩,颜色深红。 所以我推测,凶手应当是在杀死了庄兰兰之后,待人死透了,将原本的刀拔出来,将曹辰丰遗落在绣楼里的佩刀插进去。 由于担心会控制不好刀在身体里的走向,会在背部又戳出一个新的伤口,露出破绽,那凶徒只是将刀插进去,并没有穿透庄兰兰的身体,因而并没有改变原本后面的贯穿伤。” 第81章 刀口有异 估计在所有人的心里,此时此刻都已经认定了没有人相信曹辰丰是无辜的这件事。 现在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我信”,倒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逍遥王身边的那位长史,此刻正站在人群以外,目光坚定地看向人群中间的曹大将军。 曹天保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说相信曹辰丰,再一看开口的人还是祝余,脸上也露出了讶异。 曹辰丰也听见了,他忍着痛撑起身子,想要看看是谁愿意相信自己。 “你信他?”曹天保狐疑地看着祝余,他之前只是觉得这个人在逍遥王大婚当晚,能够把仵作已经认定中毒死了的护卫救回来,似乎是有些本事在身上,所以方才同意叫对方帮忙验看庄兰兰的尸首。 但对方毕竟是陆卿的人,他也吃不准这主仆二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我信。”祝余笃定地点了点头。 庄直向前两步,想要冲到祝余跟前,不过没能得逞,很快就被京兆府的衙差给拦了下来。 “你信他?!凭什么?!”他虽然人过不去,恶狠狠的眼神还是投了过去,厉声质问。 “凭这个。”祝余面对庄直表现得十分淡定,伸手往自己旁边的地上一指。 过去比他情绪更加激动上几百倍的死者亲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更失去理智的情形也处理过,就庄直这点愤怒,在她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包括庄直在内的所有人,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把被她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凶器佩刀。 方才曹天保鞭打曹辰丰也闹腾了好一会儿,那把刀就一直被丢在太阳底下晒着,已经晒得有些发热了,周围有那么一两只蝇虫围绕着飞。 众人眼神疑惑,只有京兆尹对这种事似乎经验是最丰富的,他皱了皱眉,问:“那刀是太阳下面暴晒,晒过之后引来蝇虫,这不是正说明了这把刀是杀人凶器,上面沾过血,所以带腥气吗? 怎么就成了证明曹辰丰无辜的证据了?” 他因为心里疑惑,也没有想太多,开口便问了出来,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已经认准了曹辰丰就是杀人真凶了似的,怕曹天保那边不高兴,赶忙又朝曹天保瞄过去。 不过曹天保这会儿可没空理会他,而是面带疑惑地看着祝余,等着她来解惑。 “如果这把刀是杀死庄兰兰的凶器,在人活着的时候,刺穿身体,留在里面,一直到人彻底凉了,血也凝了才被拔出来,那么刀身势必沾染大量血迹,干涸在上面。”祝余也看一眼那两只飞得意兴阑珊的苍蝇,“若是那样,现在诸位大人能看到的可远不止这么两只苍蝇而已。 这个季节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一把沾染过大量血迹的刀在太阳下面晒得发烫,腥气散发出去,这会儿估计上面都应该快要落满了。” 京兆尹恍然,缓缓地点了点头,觉得祝余说的似乎有一定道理。 鄢国公一看祝余那副样子,便又想起陆卿成亲当晚的事情,心里面不由一阵厌恶,下意识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曹天保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并没有回头,目光继续投向祝余,很显然在等着她的后话。 曹辰丰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有人在替自己说话,似乎是相信自己的清白,顿时又惊又喜,感觉就好像徒手抓在悬崖边的时候忽然有人给他丢下来了一条绳子。 他也顾不得浑身血肉模糊的疼痛,匍匐在地上迅速朝祝余爬过去,想要像方才对伯父曹天保那样抱住祝余的腿,请这位可能为自己开口证明的恩公帮自己继续澄清。 眼看着再往前爬那么不到三尺就可以抓到恩公衣角的时候,忽然有一道人影挡在了他前头。 陆卿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儿踱步过来站到祝余身前,一脸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长史,虽然我对你的本事向来有信心,不过仅凭蝇虫多少就断言曹辰丰不是凶手,会不会显得太草率了一点?” “王爷说的是,若仅凭蝇虫就下此定论,的确草率。”祝余对他点点头,又对曹天保说,“曹大将军,方才您问我在里面验看庄兰兰的尸首是否还有旁的发现。 这便是我方才没有说的。” 她一指地上的那柄刀:“您赠给侄儿的这一柄佩刀,对于庄兰兰身上的那致命一刀而言,太宽了。” 曹天保一愣,看着她的神情更显疑惑。 一旁的京兆尹也颇为不解地看了看身边的衙差。 那个衙差当日是负责将尸首运送过来的,这会儿被上官瞪了一眼,赶忙对祝余说:“这位大人,这把刀当日真的是插在那女子的身上,是我们亲手拔出来另行保管的,这个绝对没有错。” “我知道,”祝余对衙差点点头,“只不过那刀是在庄兰兰死后又后插上去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就连陆卿也微微挑起了眉头。 “人在未死时,若被利刃将皮肉切开,边缘会向内自然微微卷曲,刀口处也会因为流血而显得颜色暗红。 但是若已经死透了,血液凝结,不再流动,皮肉也会变冷变僵,此时再用利器切割,刀口便不再卷曲,切割过的地方就和被切块的猪肉比没有什么不同。 也是因为血已经凝固,伤口处往往惨白。” 祝余见时机成熟,便把自己的另一个发现也说了出来,“庄兰兰胸口的伤处中段皮肉卷曲颜色深,两头皮肉无卷曲,颜色惨白。 背后的穿出伤整体都要比前面窄,且整个伤口皮肉微微卷缩,颜色深红。 所以我推测,凶手应当是在杀死了庄兰兰之后,待人死透了,将原本的刀拔出来,将曹辰丰遗落在绣楼里的佩刀插进去。 由于担心会控制不好刀在身体里的走向,会在背部又戳出一个新的伤口,露出破绽,那凶徒只是将刀插进去,并没有穿透庄兰兰的身体,因而并没有改变原本后面的贯穿伤。” 第82章 立场分歧 祝余的推测虽然有理有据,但也显得很大胆,把这件事从一撞蓄意杀人一下子就镀上了一层阴谋的色彩。 曹辰丰伏在地上,一时没有忍住,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终于有人相信自己之后的委屈,还是被吓的。 鄢国公看向祝余的眼神里满是狐疑。 从他的立场来说,自然是希望曹天保不要被卷入到这种糟心的事情当中去,一旦损害了他在外面的威名,对于整个鄢国公一派来说影响都不算小。 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够给曹辰丰脱罪,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虽说伤风败俗的名声是免不了啦,但是好歹比家中出了个与人私通还杀人害命的东西强。 只是现在站出来为曹辰丰证明清白的人竟然是陆卿的人。 鄢国公眯了眯眼睛,想要从陆卿和祝余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可以让他猜测出两个人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只可惜,陆卿从头到尾云淡风轻,就好像单纯在看热闹一样。 而他的那个长史,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模样,却也是个心思深沉的,年纪轻轻在这样的场面里,竟然如此淡定,丝毫不慌,这也让鄢国公更忍不住多想了。 经过了短暂的思量,鄢国公清了清嗓子,曹天保下意识朝他看过去。 “我与曹大将军相识已经超过二十载了?”鄢国公缓缓叹了一口气,“想当年平乱的时候,大将军是何等的杀伐果断,铁面无私。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在军中立下了赫赫威名,令人信服。 对于曹大将军而言,身居高位,门风端正自然是最重要的,切不能因为个来路不明的黄嘴小儿搬弄几句,就落了个优柔寡断、包庇袒护自家子侄的名声。 若外头都觉得曹大将军自己都枉顾律法,之后大将军又将如何在军中立威,如何让人信服?”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和之前在陆卿面前时候那种倨傲和颐指气使全然不同,反而有一种老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味道。 祝余没想到鄢国公还会用这种态度与人讲话,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被他发现,冷冷瞥了回来。 曹天保本来听祝余说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表情是有些松动了的,甚至松了一口气,这会儿被鄢国公这么一敲打,又有些犹豫了。 他和鄢国公都有一样的顾虑,那就是祝余的来历。 陆卿手下的人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曹辰丰洗脱罪名? 万一对方只是想要让自己流露出护短的心思,好捉了这个错处做文章呢? 曹天保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今日之事,或许明日早朝的时候,就会被那些言官一本一本参到锦帝面前,争先恐后告他的黑状。 自己若是处理妥当,锦帝或许还能看在多年的老面子上不与自己太过计较。 若是处理得不好……朝中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纵容家中子侄狎玩良家女子,始乱终弃,杀人害命……这大帽子太重,他戴不动。 可是……看看一脸笃定的祝余,还有地上已经被自己打得快要不成人形的曹辰丰,曹天保又着实是狠不下这个心肠,在这个事情有了一丝转机的时候直接斩断侄子唯一的生路。 祝余一看曹天保在鄢国公敲打完之后并没有立刻开口,知道他心里面也还在纠结着,便又继续说道:“现在尸首和凶器都验看过了,但仅凭这两样来确定凶手到底是不是曹辰丰,恐怕还都显得过于草率。 不知能否允许我到庄家小姐被害的那栋绣楼去看一看?” “那当然可以了!”京兆尹一口答应下来,态度特别爽快。 他这会儿也看出来了,眼下对自己来说最有利的就是抓到杀害庄家小姐的真凶,把京兆府包庇凶徒不做事的说法打破,至于这个凶手是曹辰丰还是其他人都无所谓。 这事儿今日务必分明,否则他只怕是也不好交代。 眼下想要探明真相的就只有逍遥王身边的这个长史,一个小小长史能够有这样的主张背后自然少不了逍遥王撑腰。 若是平时,京兆尹是绝不会想要冒着得罪鄢国公的风险去和陆卿站在一个立场上。 但是这一次不同。 鄢国公摆明了不想弄清楚事实真相,而是更希望曹天保大义灭亲,割舍了曹辰丰这个侄子,以保全大将军的威名。 可是这话说得轻巧,曹天保之前有多看重自己这个侄子,在京城里也不算是什么秘密,若真是不分青红皂白治了曹辰丰的罪,曹天保或许不敢记恨鄢国公,但是旁人呢? 所以倒不如赌一把,如果查到最后,曹辰丰是真凶,板上钉钉,那自己冰宫处置,曹大将军挑不出错处。 万一真凶另有其人,那自己还了曹辰丰清白,于公能够交差,于私曹大将军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何乐而不为! 庄兰兰遇害的那栋绣楼在出事之后,就被京兆府贴了封条,就连庄直都没有资格靠近,因此这件事京兆尹点了头就算是没有了阻碍,庄直的意见都不重要了。 所以他尽管一脸的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似乎认为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曹辰丰掩盖罪行,继而又哭诉起了女儿的可怜。 不过这些都未能阻止一行人前往绣楼的打算。 好在殓尸房距离江边并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了,京兆府的衙差先行一步,这会儿已经找了两条船来。 祝余随陆卿上了一条船,曹天保和京兆尹紧随其后,曹辰丰被衙差捆了双手,也一并带了上来。 反而是鄢国公和陆嶂等人被安排在了另外的一艘船上。 “等一下!”上了船之后,祝余回头看看,赶忙示意身后的衙差,“把方才指认曹辰丰的那个船夫也一起带上。” 衙差赶忙把战战兢兢的船夫也一起带上船,这才解了绳子朝绣楼的方向划去。 这个月份,白日里已经有了些许暑气,这会儿乘船行在江面上,微风习习,倒是让人觉得挺舒服的。 不过能够站在船头若无其事吹风的人,似乎就只有祝余和陆卿,其他人各怀心事,脸色都不算好看。 过了一会儿,祝余老远看到对面江边有一栋木楼伫立在岸边,整个江对岸光秃秃的,并没有其他临江的建筑,这让那栋木楼显得格外醒目,应该就是庄直的那一栋。 那栋木楼建在江水北岸,临着阳面的江水,这会儿天气晴朗,江阳那半边的水仿佛也变成镜子,银亮亮,晃的人睁不开眼。 祝余见状,心里基本上就有了底。 第82章 立场分歧 祝余的推测虽然有理有据,但也显得很大胆,把这件事从一撞蓄意杀人一下子就镀上了一层阴谋的色彩。 曹辰丰伏在地上,一时没有忍住,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终于有人相信自己之后的委屈,还是被吓的。 鄢国公看向祝余的眼神里满是狐疑。 从他的立场来说,自然是希望曹天保不要被卷入到这种糟心的事情当中去,一旦损害了他在外面的威名,对于整个鄢国公一派来说影响都不算小。 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够给曹辰丰脱罪,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虽说伤风败俗的名声是免不了啦,但是好歹比家中出了个与人私通还杀人害命的东西强。 只是现在站出来为曹辰丰证明清白的人竟然是陆卿的人。 鄢国公眯了眯眼睛,想要从陆卿和祝余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可以让他猜测出两个人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只可惜,陆卿从头到尾云淡风轻,就好像单纯在看热闹一样。 而他的那个长史,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模样,却也是个心思深沉的,年纪轻轻在这样的场面里,竟然如此淡定,丝毫不慌,这也让鄢国公更忍不住多想了。 经过了短暂的思量,鄢国公清了清嗓子,曹天保下意识朝他看过去。 “我与曹大将军相识已经超过二十载了?”鄢国公缓缓叹了一口气,“想当年平乱的时候,大将军是何等的杀伐果断,铁面无私。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在军中立下了赫赫威名,令人信服。 对于曹大将军而言,身居高位,门风端正自然是最重要的,切不能因为个来路不明的黄嘴小儿搬弄几句,就落了个优柔寡断、包庇袒护自家子侄的名声。 若外头都觉得曹大将军自己都枉顾律法,之后大将军又将如何在军中立威,如何让人信服?”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和之前在陆卿面前时候那种倨傲和颐指气使全然不同,反而有一种老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味道。 祝余没想到鄢国公还会用这种态度与人讲话,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被他发现,冷冷瞥了回来。 曹天保本来听祝余说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表情是有些松动了的,甚至松了一口气,这会儿被鄢国公这么一敲打,又有些犹豫了。 他和鄢国公都有一样的顾虑,那就是祝余的来历。 陆卿手下的人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曹辰丰洗脱罪名? 万一对方只是想要让自己流露出护短的心思,好捉了这个错处做文章呢? 曹天保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今日之事,或许明日早朝的时候,就会被那些言官一本一本参到锦帝面前,争先恐后告他的黑状。 自己若是处理妥当,锦帝或许还能看在多年的老面子上不与自己太过计较。 若是处理得不好……朝中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纵容家中子侄狎玩良家女子,始乱终弃,杀人害命……这大帽子太重,他戴不动。 可是……看看一脸笃定的祝余,还有地上已经被自己打得快要不成人形的曹辰丰,曹天保又着实是狠不下这个心肠,在这个事情有了一丝转机的时候直接斩断侄子唯一的生路。 祝余一看曹天保在鄢国公敲打完之后并没有立刻开口,知道他心里面也还在纠结着,便又继续说道:“现在尸首和凶器都验看过了,但仅凭这两样来确定凶手到底是不是曹辰丰,恐怕还都显得过于草率。 不知能否允许我到庄家小姐被害的那栋绣楼去看一看?” “那当然可以了!”京兆尹一口答应下来,态度特别爽快。 他这会儿也看出来了,眼下对自己来说最有利的就是抓到杀害庄家小姐的真凶,把京兆府包庇凶徒不做事的说法打破,至于这个凶手是曹辰丰还是其他人都无所谓。 这事儿今日务必分明,否则他只怕是也不好交代。 眼下想要探明真相的就只有逍遥王身边的这个长史,一个小小长史能够有这样的主张背后自然少不了逍遥王撑腰。 若是平时,京兆尹是绝不会想要冒着得罪鄢国公的风险去和陆卿站在一个立场上。 但是这一次不同。 鄢国公摆明了不想弄清楚事实真相,而是更希望曹天保大义灭亲,割舍了曹辰丰这个侄子,以保全大将军的威名。 可是这话说得轻巧,曹天保之前有多看重自己这个侄子,在京城里也不算是什么秘密,若真是不分青红皂白治了曹辰丰的罪,曹天保或许不敢记恨鄢国公,但是旁人呢? 所以倒不如赌一把,如果查到最后,曹辰丰是真凶,板上钉钉,那自己冰宫处置,曹大将军挑不出错处。 万一真凶另有其人,那自己还了曹辰丰清白,于公能够交差,于私曹大将军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何乐而不为! 庄兰兰遇害的那栋绣楼在出事之后,就被京兆府贴了封条,就连庄直都没有资格靠近,因此这件事京兆尹点了头就算是没有了阻碍,庄直的意见都不重要了。 所以他尽管一脸的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似乎认为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曹辰丰掩盖罪行,继而又哭诉起了女儿的可怜。 不过这些都未能阻止一行人前往绣楼的打算。 好在殓尸房距离江边并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了,京兆府的衙差先行一步,这会儿已经找了两条船来。 祝余随陆卿上了一条船,曹天保和京兆尹紧随其后,曹辰丰被衙差捆了双手,也一并带了上来。 反而是鄢国公和陆嶂等人被安排在了另外的一艘船上。 “等一下!”上了船之后,祝余回头看看,赶忙示意身后的衙差,“把方才指认曹辰丰的那个船夫也一起带上。” 衙差赶忙把战战兢兢的船夫也一起带上船,这才解了绳子朝绣楼的方向划去。 这个月份,白日里已经有了些许暑气,这会儿乘船行在江面上,微风习习,倒是让人觉得挺舒服的。 不过能够站在船头若无其事吹风的人,似乎就只有祝余和陆卿,其他人各怀心事,脸色都不算好看。 过了一会儿,祝余老远看到对面江边有一栋木楼伫立在岸边,整个江对岸光秃秃的,并没有其他临江的建筑,这让那栋木楼显得格外醒目,应该就是庄直的那一栋。 那栋木楼建在江水北岸,临着阳面的江水,这会儿天气晴朗,江阳那半边的水仿佛也变成镜子,银亮亮,晃的人睁不开眼。 祝余见状,心里基本上就有了底。 第83章 有猫腻儿 眼见着距离绣楼越来越近,祝余转身去问曹辰丰:“你初遇庄家小姐的时候,可是乘船像这样经过江上?” 曹辰丰这会儿再看那绣楼,心中已经再生不出半分旖旎的情愫,只觉得心惊胆战,但现在祝余是唯一一个有希望还他清白的人,无论如何也怠慢不得。 于是他强撑着点点头:“是,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差不多再向前一些,距离那绣楼更近一点的地方。 那日她在绣楼上唤我,说是帕子飞了下来,落在了江里,叫我帮她找一找……” “你说那日你帮她捡帕子,是她开口唤你在先?”祝余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乘船恰好路过绣楼下面,看到了飘落下来的帕子?” “不是。”曹辰丰摇头否认,“我那日只是恰好路过绣楼,与她素不相识,怎么会叫船家将船划到别人家的绣楼底下去! 是她在楼上唤我,求我帮忙,我……我一时糊涂就叫船夫划船过去帮她找帕子的,在水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她的那条帕子。” 果然,祝余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绣楼位于江阳一侧的岸边,那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光亮,帕子落在水中根本不容易被来往船只发现,除非是先引起船上人的注意。 祝余站在船头看向绣楼,若曹辰丰没有撒谎,当日他乘舟经过江上也是这样的江心位置,而不是贴着江阳岸边,那楼上的人喊他划船过去捞,倒是比自己叫下人直接跳到江里游水去捞还要更加麻烦许多。 而人在江心,从绣楼上是否真的可以一眼就看到船上的人生得伟岸英俊……祝余也存疑。 不过这些现在并不重要,与曹辰丰是否为杀人真凶也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不需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深究。 很快,船便行至绣楼下面,逐渐靠岸。 京兆府的官差扯了封条,打开院门请祝余他们进去,庄直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似乎是看到了熟悉的绣楼,又想起了女儿惨死的一幕,勾起了内心当中最痛苦的记忆。 绣楼的小院子并不算大,祝余走进去之后环顾了一周,见下面有几间小房子,一道楼梯直通楼上。 “庄老板先别忙着哭,你这绣楼里平时都住着些什么人?”祝余问庄直。 庄直也听得出来她对自己讲话的语气似乎并不是特别客气,没有半点对他死了女儿的同情,再加上方才又一直试图证明曹辰丰的无辜,这让他心里面别提多不痛快,通红的泪眼中闪过恼怒,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 “平时这边只有几个丫鬟和仆人伺候我女儿。”他抹了一把泪,回答道,“楼上是我女儿兰兰的闺房,丫鬟仆人住底下,小厨房什么的也都在下面。 本来是想要让她安安心心在这里钻研女红女德,将来能说上一门好亲,没想到……竟然就变成了现如今的这种结果……” 庄直泪汪汪地回答着,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绣楼,又用袖子掩住脸哭了起来。 祝余听他说完绣楼里原本都住着哪些人,就没了别的表示,任由庄直兀自掩面哭泣,径直越过他就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回头示意身后的衙差:“曹辰丰不要上去,留在下面就好。 庄老板也别跟过去了,触景伤情也没有必要。” 京兆府的衙差赶忙把正准备跟过去的庄直也拦住,庄直一愣神儿,正好听见祝余的话,也只能点点头,继续站在一旁啜泣。 绣楼上头有一条外廊,凭栏便可以眺望江景,推开卧房的门,里面倒是蛮宽敞的,寻常女子闺房里的物件儿一样都不少,什么画案、绣架,什么古琴琵琶,一应俱全。 看得出来庄直应该是真的一心想要把女儿培养成炙手可热的提亲人选,着实也是下了些功夫的。 卧房里在与外廊形成一个夹角的那面墙上还有两扇窗,祝余进门就直奔那两扇窗,将它们全部推开。 从窗口看出去,和外廊一样,都能看到下面滚滚奔流的江水。 祝余站在窗边向下眺望,正好看到了江边那两艘船,一艘是他们方才坐的,另外一艘才刚停稳,有人正小心翼翼把鄢国公从船上扶下来。 别看这位老公爷平日里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这会儿被人搀扶着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无论姿态还是脚步,都透着一股苍老的味道。 祝余转过身,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线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乍一眼看过去,这房中完全没有半点凌乱,如果不是床边的地面上与一大片赭色的污渍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命案,房间里的情形就好像那位庄家小姐只是外出了,随时随地还会回来生活似的。 祝余径直走向床边,俯身看着地上的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那血迹的边缘干干净净,很明显是庄兰兰摔倒在地后就没再有任何的挣扎,一刀毙命,血顺着刀口流到地上,在身下漫开一摊,直到庄兰兰身体里的血凝固,不再流动。 看着看着,祝余忽然往旁边走了几步,蹲下身。 “有何不妥之处?”陆卿不紧不慢跟过去,见她蹲在那里偏着头,借着光亮盯着地板上的一处瞧,便一边注意不挡住她的光,一边凑近了开口问。 祝余这会儿也已经看了个清楚,伸手小心翼翼在不碰到地面的情况下,用中指和大拇指比划着长度:“王爷,这儿有一个血脚印。” 陆卿也学着她的样子俯下身偏着头,果然借助着不太分明的光线,隐约能看得到在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附近,有一个很难被发现的脚印,几乎要与黑乎乎的木头地板融为一体。 “来人,取一张纸和一碗水来。”陆卿回身对守在一旁的衙差说。 衙差得了吩咐赶忙去取,很快就把东西拿来。 陆卿接过那碗水,含了一口在嘴里,等嘴里的水变得温热了才朝地上那枚不显眼的脚印上喷去。 一层水雾均匀洒在血脚印上,陆卿随后把纸递给祝余,祝余赶忙将纸小心翼翼地将纸铺在上面,折腾了一会儿,终于从地上拓印出了一枚清晰的足迹。 第83章 有猫腻儿 眼见着距离绣楼越来越近,祝余转身去问曹辰丰:“你初遇庄家小姐的时候,可是乘船像这样经过江上?” 曹辰丰这会儿再看那绣楼,心中已经再生不出半分旖旎的情愫,只觉得心惊胆战,但现在祝余是唯一一个有希望还他清白的人,无论如何也怠慢不得。 于是他强撑着点点头:“是,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差不多再向前一些,距离那绣楼更近一点的地方。 那日她在绣楼上唤我,说是帕子飞了下来,落在了江里,叫我帮她找一找……” “你说那日你帮她捡帕子,是她开口唤你在先?”祝余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乘船恰好路过绣楼下面,看到了飘落下来的帕子?” “不是。”曹辰丰摇头否认,“我那日只是恰好路过绣楼,与她素不相识,怎么会叫船家将船划到别人家的绣楼底下去! 是她在楼上唤我,求我帮忙,我……我一时糊涂就叫船夫划船过去帮她找帕子的,在水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她的那条帕子。” 果然,祝余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绣楼位于江阳一侧的岸边,那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光亮,帕子落在水中根本不容易被来往船只发现,除非是先引起船上人的注意。 祝余站在船头看向绣楼,若曹辰丰没有撒谎,当日他乘舟经过江上也是这样的江心位置,而不是贴着江阳岸边,那楼上的人喊他划船过去捞,倒是比自己叫下人直接跳到江里游水去捞还要更加麻烦许多。 而人在江心,从绣楼上是否真的可以一眼就看到船上的人生得伟岸英俊……祝余也存疑。 不过这些现在并不重要,与曹辰丰是否为杀人真凶也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不需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深究。 很快,船便行至绣楼下面,逐渐靠岸。 京兆府的官差扯了封条,打开院门请祝余他们进去,庄直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似乎是看到了熟悉的绣楼,又想起了女儿惨死的一幕,勾起了内心当中最痛苦的记忆。 绣楼的小院子并不算大,祝余走进去之后环顾了一周,见下面有几间小房子,一道楼梯直通楼上。 “庄老板先别忙着哭,你这绣楼里平时都住着些什么人?”祝余问庄直。 庄直也听得出来她对自己讲话的语气似乎并不是特别客气,没有半点对他死了女儿的同情,再加上方才又一直试图证明曹辰丰的无辜,这让他心里面别提多不痛快,通红的泪眼中闪过恼怒,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 “平时这边只有几个丫鬟和仆人伺候我女儿。”他抹了一把泪,回答道,“楼上是我女儿兰兰的闺房,丫鬟仆人住底下,小厨房什么的也都在下面。 本来是想要让她安安心心在这里钻研女红女德,将来能说上一门好亲,没想到……竟然就变成了现如今的这种结果……” 庄直泪汪汪地回答着,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绣楼,又用袖子掩住脸哭了起来。 祝余听他说完绣楼里原本都住着哪些人,就没了别的表示,任由庄直兀自掩面哭泣,径直越过他就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回头示意身后的衙差:“曹辰丰不要上去,留在下面就好。 庄老板也别跟过去了,触景伤情也没有必要。” 京兆府的衙差赶忙把正准备跟过去的庄直也拦住,庄直一愣神儿,正好听见祝余的话,也只能点点头,继续站在一旁啜泣。 绣楼上头有一条外廊,凭栏便可以眺望江景,推开卧房的门,里面倒是蛮宽敞的,寻常女子闺房里的物件儿一样都不少,什么画案、绣架,什么古琴琵琶,一应俱全。 看得出来庄直应该是真的一心想要把女儿培养成炙手可热的提亲人选,着实也是下了些功夫的。 卧房里在与外廊形成一个夹角的那面墙上还有两扇窗,祝余进门就直奔那两扇窗,将它们全部推开。 从窗口看出去,和外廊一样,都能看到下面滚滚奔流的江水。 祝余站在窗边向下眺望,正好看到了江边那两艘船,一艘是他们方才坐的,另外一艘才刚停稳,有人正小心翼翼把鄢国公从船上扶下来。 别看这位老公爷平日里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这会儿被人搀扶着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无论姿态还是脚步,都透着一股苍老的味道。 祝余转过身,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线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乍一眼看过去,这房中完全没有半点凌乱,如果不是床边的地面上与一大片赭色的污渍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命案,房间里的情形就好像那位庄家小姐只是外出了,随时随地还会回来生活似的。 祝余径直走向床边,俯身看着地上的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那血迹的边缘干干净净,很明显是庄兰兰摔倒在地后就没再有任何的挣扎,一刀毙命,血顺着刀口流到地上,在身下漫开一摊,直到庄兰兰身体里的血凝固,不再流动。 看着看着,祝余忽然往旁边走了几步,蹲下身。 “有何不妥之处?”陆卿不紧不慢跟过去,见她蹲在那里偏着头,借着光亮盯着地板上的一处瞧,便一边注意不挡住她的光,一边凑近了开口问。 祝余这会儿也已经看了个清楚,伸手小心翼翼在不碰到地面的情况下,用中指和大拇指比划着长度:“王爷,这儿有一个血脚印。” 陆卿也学着她的样子俯下身偏着头,果然借助着不太分明的光线,隐约能看得到在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附近,有一个很难被发现的脚印,几乎要与黑乎乎的木头地板融为一体。 “来人,取一张纸和一碗水来。”陆卿回身对守在一旁的衙差说。 衙差得了吩咐赶忙去取,很快就把东西拿来。 陆卿接过那碗水,含了一口在嘴里,等嘴里的水变得温热了才朝地上那枚不显眼的脚印上喷去。 一层水雾均匀洒在血脚印上,陆卿随后把纸递给祝余,祝余赶忙将纸小心翼翼地将纸铺在上面,折腾了一会儿,终于从地上拓印出了一枚清晰的足迹。 第84章 水贼 那是一枚赤足的脚印,从脚跟到脚趾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曹天保拧着眉,狠狠看向侄儿,曹辰丰被伯父瞪着,心中慌乱不已,忙不迭冲他摇头,表示那脚印与自己无关。 祝余将那枚血染的足迹举起来,皱着眉仔细端详,相比验尸而言,通过足迹推测一些东西出来不算是她的专长,但是过去多多少少也有接触,应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倒也足够了。 这脚印只比祝余的手长一点点,看起来窄窄的,脚跟处拓下来的血迹非常轻浅,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轮廓,反倒是脚掌和脚趾的部分格外清楚。 “这是个……孩子的脚印?”京兆尹在旁边看着,觉得有些纳闷,扭头问庄直,“你女儿身边还有伺候她的小童?” 庄直看起来也很惊讶,有些发愣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家中的丫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什么小娃儿!” “不是小孩儿。”祝余冲京兆尹摆摆手,“这人起脚落脚都很轻,但轻归轻,脚步却很稳。 小孩儿走起路来脚步不稳,落地又重,留下来的脚印不是这个样子。 这人脚长得又瘦又小,脚印前重后轻,外侧印子比内侧更深,由此可见,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在屋子里的时候走路应该是蹑手蹑脚的一种状态,怕发出声响,所以脚跟不敢用力落地。 这么一大滩血,此人恰好踩中一脚,发现脚下感觉不对的时候,下一步已经落了下去,来不及收回。 在那之后……” 祝余又猫着腰在周围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其他完整的脚印留下…应该是发现了不对,于是仓惶地用自己的衣裤擦掉脚下沾的血,然后逃走了。 能一不小心踩中地上的血,自然是黑灯瞎火摸进来的。” “哦?”一听脚印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留下的,京兆尹眉头一松,赶忙朝曹天保瞄一眼,“所以有可能那庄兰兰是在曹辰丰离开之后,被溜进来的宵小给杀害的?” “那倒不是。”祝余摇摇头,“一个身材这么瘦小的人,如何能在庄兰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刀致命,刺穿身体将她杀死? 一个能够一刀就取人性命的歹徒,也不会蹑手蹑脚溜进来,还赤着脚,一不小心踩到了血更是吓得仓皇而逃。” 她这么一说,京兆尹也觉得十分在理:“此话有理!这人为何打着赤脚……?” “大人,我有一个猜测。”祝余心里对自己的判断还是笃定的,但现在她说话的对象毕竟是京兆尹,而不是陆卿,所以总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这个绣楼临水而建,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别家的庭院人家儿,所以那人应该不是蓄谋过来的。 赤着脚说明此人本是不太在陆上行走的,所以我猜他有可能是一个擅长凫水的宵小之徒,因为身材瘦小灵巧,又识得水性,所以经常趁着夜色在江中专门盗窃歇在岸边的客船上的财物。 在庄兰兰被杀的那天夜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缘故,让此人突然萌生了溜进绣楼偷窃的心思,没曾想黑灯瞎火摸进来,一脚踩到血才觉得不对,继而发现尸首,吓得仓皇逃走。”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一旁的一个衙差就已经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京兆尹也看到了那个衙差的反应,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赶紧说!” “大人,咱们……前两日确实抓了一个偷儿,就是这位长史说的那样!”那个衙差佩服地看了看祝余,“人长得特别瘦小,但是水性格外好,经常夜里潜在水里,趁着夜深人静,爬到人家客船上去偷取钱物! 被我们抓到的时候就是打着赤脚,不穿鞋子!” 京兆尹大吃一惊,虽然说他是京兆府里品级最高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平日里各种琐事都有下头的两个少尹带着一众录世参军,司功、司仓、司户之流各司其职,根本不需要他处处操心,事事过问。 方才听祝余言之凿凿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当回事,没想到他们京兆府还真捉了这么一号偷儿!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把那偷儿带过来问话!”他赶忙吩咐那个衙差,然后转过来再看向祝余的时候,表情里就多了几分佩服,“这位长史如何称呼?过去不曾见过,没想到逍遥王爷的府上有这样的能人,王爷真乃伯乐啊!” “吴大人过誉了。”陆卿笑眯眯地冲京兆尹拱了拱手,“我本也不知道余长史有这般能耐,怎么说呢,也算是机缘巧合,天意使然。” 京兆尹方才已经被这几尊大佛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一时之间脑子也迷糊了,忘记了这位逍遥王府的长史上一次大展拳脚正是在逍遥王大婚的婚宴上。 一想到当日的情形,京兆尹的笑容也变得讪讪的,为了不给自己惹别的什么麻烦,他立刻放弃了去与祝余继续搭讪的念头。 曹天保从方才祝余检查地上的血迹,拓印血脚印的时候就一直在一旁留意着,情绪看起来颇有些复杂,似乎是又有些好奇祝余到底要如何证明自己侄儿的清白,同时还忍不住想要揣测陆卿为什么要让自己的手下做这种事。 陆卿仿佛感受不到曹天保的目光,自顾自在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庄直估计也没有想到自己女儿遇害那晚这里或许还来过一个宵小,一时也被吓到了似的,皱着眉头,表情有些困惑地靠在门边上。 曹辰丰这会儿比方才总算是略微定下神来一些,但是守着怒气尚未消退的伯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蜷缩在一旁,眼睛盯着祝余,把这位“余长史”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星。 祝余没有理会这些心思各异的人,蹲在那一滩血迹跟前继续犯琢磨。 别人在外头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她不知道。 反正她自己因为陆卿的缘故,已经平白多了好几个身份。 原本就只是朔王祝成的女儿,现在还是逍遥王妃,逍遥王府的余长史,每个月有人去云隐阁给送银子的祝二爷,金面御史身边的亲随…… 罢了,这厮愿意说自己是谁,自己就是谁。 反正谁撒的谎谁去圆,她才懒得去费心这些。 第84章 水贼 那是一枚赤足的脚印,从脚跟到脚趾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曹天保拧着眉,狠狠看向侄儿,曹辰丰被伯父瞪着,心中慌乱不已,忙不迭冲他摇头,表示那脚印与自己无关。 祝余将那枚血染的足迹举起来,皱着眉仔细端详,相比验尸而言,通过足迹推测一些东西出来不算是她的专长,但是过去多多少少也有接触,应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倒也足够了。 这脚印只比祝余的手长一点点,看起来窄窄的,脚跟处拓下来的血迹非常轻浅,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轮廓,反倒是脚掌和脚趾的部分格外清楚。 “这是个……孩子的脚印?”京兆尹在旁边看着,觉得有些纳闷,扭头问庄直,“你女儿身边还有伺候她的小童?” 庄直看起来也很惊讶,有些发愣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家中的丫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什么小娃儿!” “不是小孩儿。”祝余冲京兆尹摆摆手,“这人起脚落脚都很轻,但轻归轻,脚步却很稳。 小孩儿走起路来脚步不稳,落地又重,留下来的脚印不是这个样子。 这人脚长得又瘦又小,脚印前重后轻,外侧印子比内侧更深,由此可见,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在屋子里的时候走路应该是蹑手蹑脚的一种状态,怕发出声响,所以脚跟不敢用力落地。 这么一大滩血,此人恰好踩中一脚,发现脚下感觉不对的时候,下一步已经落了下去,来不及收回。 在那之后……” 祝余又猫着腰在周围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其他完整的脚印留下…应该是发现了不对,于是仓惶地用自己的衣裤擦掉脚下沾的血,然后逃走了。 能一不小心踩中地上的血,自然是黑灯瞎火摸进来的。” “哦?”一听脚印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留下的,京兆尹眉头一松,赶忙朝曹天保瞄一眼,“所以有可能那庄兰兰是在曹辰丰离开之后,被溜进来的宵小给杀害的?” “那倒不是。”祝余摇摇头,“一个身材这么瘦小的人,如何能在庄兰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刀致命,刺穿身体将她杀死? 一个能够一刀就取人性命的歹徒,也不会蹑手蹑脚溜进来,还赤着脚,一不小心踩到了血更是吓得仓皇而逃。” 她这么一说,京兆尹也觉得十分在理:“此话有理!这人为何打着赤脚……?” “大人,我有一个猜测。”祝余心里对自己的判断还是笃定的,但现在她说话的对象毕竟是京兆尹,而不是陆卿,所以总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这个绣楼临水而建,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别家的庭院人家儿,所以那人应该不是蓄谋过来的。 赤着脚说明此人本是不太在陆上行走的,所以我猜他有可能是一个擅长凫水的宵小之徒,因为身材瘦小灵巧,又识得水性,所以经常趁着夜色在江中专门盗窃歇在岸边的客船上的财物。 在庄兰兰被杀的那天夜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缘故,让此人突然萌生了溜进绣楼偷窃的心思,没曾想黑灯瞎火摸进来,一脚踩到血才觉得不对,继而发现尸首,吓得仓皇逃走。”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一旁的一个衙差就已经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京兆尹也看到了那个衙差的反应,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赶紧说!” “大人,咱们……前两日确实抓了一个偷儿,就是这位长史说的那样!”那个衙差佩服地看了看祝余,“人长得特别瘦小,但是水性格外好,经常夜里潜在水里,趁着夜深人静,爬到人家客船上去偷取钱物! 被我们抓到的时候就是打着赤脚,不穿鞋子!” 京兆尹大吃一惊,虽然说他是京兆府里品级最高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平日里各种琐事都有下头的两个少尹带着一众录世参军,司功、司仓、司户之流各司其职,根本不需要他处处操心,事事过问。 方才听祝余言之凿凿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当回事,没想到他们京兆府还真捉了这么一号偷儿!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把那偷儿带过来问话!”他赶忙吩咐那个衙差,然后转过来再看向祝余的时候,表情里就多了几分佩服,“这位长史如何称呼?过去不曾见过,没想到逍遥王爷的府上有这样的能人,王爷真乃伯乐啊!” “吴大人过誉了。”陆卿笑眯眯地冲京兆尹拱了拱手,“我本也不知道余长史有这般能耐,怎么说呢,也算是机缘巧合,天意使然。” 京兆尹方才已经被这几尊大佛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一时之间脑子也迷糊了,忘记了这位逍遥王府的长史上一次大展拳脚正是在逍遥王大婚的婚宴上。 一想到当日的情形,京兆尹的笑容也变得讪讪的,为了不给自己惹别的什么麻烦,他立刻放弃了去与祝余继续搭讪的念头。 曹天保从方才祝余检查地上的血迹,拓印血脚印的时候就一直在一旁留意着,情绪看起来颇有些复杂,似乎是又有些好奇祝余到底要如何证明自己侄儿的清白,同时还忍不住想要揣测陆卿为什么要让自己的手下做这种事。 陆卿仿佛感受不到曹天保的目光,自顾自在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庄直估计也没有想到自己女儿遇害那晚这里或许还来过一个宵小,一时也被吓到了似的,皱着眉头,表情有些困惑地靠在门边上。 曹辰丰这会儿比方才总算是略微定下神来一些,但是守着怒气尚未消退的伯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蜷缩在一旁,眼睛盯着祝余,把这位“余长史”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星。 祝余没有理会这些心思各异的人,蹲在那一滩血迹跟前继续犯琢磨。 别人在外头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她不知道。 反正她自己因为陆卿的缘故,已经平白多了好几个身份。 原本就只是朔王祝成的女儿,现在还是逍遥王妃,逍遥王府的余长史,每个月有人去云隐阁给送银子的祝二爷,金面御史身边的亲随…… 罢了,这厮愿意说自己是谁,自己就是谁。 反正谁撒的谎谁去圆,她才懒得去费心这些。 第85章 还有别人 那一滩血就在床前,在附近再没有拖动、搬动的痕迹,看样子庄家小姐的确是在这个地方被人一刀毙命的。 庄直也好,衙差也罢,又的确都证明了,那庄兰兰当时就倒在地上,身上除了胸口一把刀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祝余蹲在地上琢磨,这也难怪所有人都觉得曹辰丰的嫌疑是最大的。 这厮本就是与庄兰兰有了夫妻之实的人,当天晚上又是温存到一半就被庄兰兰怀有身孕的事情给吓跑了,若是去而复返,庄兰兰自然也不会有所防备,以为他回心转意,未着片缕就欢天喜地下床迎上去,被他迎面一刀捅死,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但如果真凶偏偏就不是曹辰丰……那这事儿就有意思起来了。 如果是两个人温存过后,曹辰丰趁着天未亮离开,庄兰兰继续酣睡,没有及时穿衣,这似乎是说得过去的。 而从曹辰丰的描述来看,当天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他是十分慌乱的,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更像是逃走,这自然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分别方式。 按照常理,还未出嫁便与人私通,还怀有身孕,偏偏自己的情郎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选择了仓皇逃走,这种反应无疑是让人又伤心又恼火,甚至还应该有一种深深被对方羞辱了的感觉。 在这种情形下,庄兰兰并未着急穿回衣裳。 假如是在曹辰丰刚离开,凶手便来了,中间的间隔非常短,短到庄兰兰来不及起身把衣服穿好,那无疑是非常冒险的,容易被刚刚离开的曹辰丰本人撞见。 若是中间实际上已经间隔了很久……那庄兰兰在情郎逃走之后的情绪倒也还真是足够淡定。 思及此,祝余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庄兰兰当时头朝着哪个方向?”她扭头问后头的衙差。 “冲着那头!”衙差朝门的方向赶忙指了指,“庄老板报官之后,我们赶过来,一进门就看见那庄家小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头就是冲着进门的方向,已经凉透了。” “若是这样,方向可就不对了。”祝余站起身,蹲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往后退了两步,活动活动腿脚,顺便问曹辰丰,“方才曹大将军听闻丫鬟小桃儿指认你后背上有红色胎记,信心十足要让你脱下衣服自证清白,想来你后背本来是全无印迹的?” 曹辰丰心虚地看一眼伯父,满脸苦涩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后来弄伤的?如何伤到的?” 曹辰丰哆哆嗦嗦抬起手,指了指距离床大概三四步开外的小圆桌:“那晚灯烛摆在圆桌边上,我冷不防听到庄兰兰有了身孕的消息,吓得不轻,从床上下来踉踉跄跄站不稳,倒退了几步,后腰撞在桌边,往后一仰……后背被烛焰烫到了……” 祝余了然地点了点头。 陆卿倒是没怎么克制自己的情绪,轻哼一声笑了出来,似乎是已经在脑子里想象出了曹辰丰当天晚上被吓成那个怂样的画面。 他的笑让曹辰丰差一点羞愧得把脑袋夹咯吱窝里去,一旁的曹天保也黑了脸,但毕竟祝余是陆卿的人,还在那里帮自己的侄子证明清白,他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跟陆卿一般见识。 更何况,丢人现眼的事情都是自家侄儿做出来的,难不成曹辰丰有脸做,还不兴别人笑了? 思及此,曹天保对侄子的孬种样子愈发感到恼火,一抬脚将他给踹了个大跟头。 “王爷,劳烦您站到这里来,”祝余示意陆卿过去,陆卿也欣然应允,站在她指定的位置上,背对着床和地上的那一滩血迹,“假若我是当天晚上的曹辰丰。 后背被灯烛烫伤的疤痕不会说谎,那么我便是这样倒退着撞上桌边。 庄家小姐起身跟过来,不论是为了挽留还是为了争执,此时若我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势必要拔刀这样刺过去。” 她做了一个向前刺出一刀的动作:“庄家小姐被刺中后,要么头冲着床铺的方向仰面倒过去,要么头朝门的方向一头栽倒。 无论如何不会面朝上,头朝着门。 除非……杀人真凶并非站在我这个位置,而是站在王爷您那一侧。” 她这话一说出来,庄直就顾不得哭了,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祝余的推测不仅在试图把曹辰丰的嫌疑摘干净,甚至还隐晦的提出了另一种令人难堪的假设。 这就让庄直有些坐不住了,只不过祝余没有把话说白,他自己也不能提。 于是他只好强压着恼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为什么那曹辰丰就一定是先在桌边烫伤了后背,然后才动手杀我女儿? 若是他因嫌我女儿阻拦他,不许他离开,就直接一刀将我女儿刺死呢? 那不就是头朝外,脸冲上的姿势了吗?!” “的确如此,但若是这样,尸体挡在身前,曹辰丰为何不顺手将佩刀拔出来带走? 既然已经面冲着门的方向,庄兰兰也被杀死了,他又为何会衣衫不整的情况下,后背被桌上的灯烛烫伤? 再者说,衣服都还没有穿回去,他的佩刀为何会那么巧的就在手边?”祝余问。 庄直答不出,恼火地看看祝余,又狠狠瞪向曹辰丰。 “庄老板,丧女之痛常人都能够体谅,但是有一件事你倒是要想想清楚,你究竟是想要捉住杀害爱女的真凶,还是只想咬死曹辰丰?”陆卿好整以暇地对庄直说。 庄直神色一凛,虽然还是一脸愤恨,倒也没有再与他们争执,咬了咬牙:“那自然是捉弄真凶! 若今日能够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并非曹大将军的侄儿,庄某愿意赔上全部家产,带着全家老小在大将军府门外磕三天响头,向大将军赔罪! 或者到时候无论大将军要如何处置庄某,庄某都绝无怨言!我只求抓住真凶,不要让小女死得冤枉,这是我一个老父亲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了!” 第85章 还有别人 那一滩血就在床前,在附近再没有拖动、搬动的痕迹,看样子庄家小姐的确是在这个地方被人一刀毙命的。 庄直也好,衙差也罢,又的确都证明了,那庄兰兰当时就倒在地上,身上除了胸口一把刀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祝余蹲在地上琢磨,这也难怪所有人都觉得曹辰丰的嫌疑是最大的。 这厮本就是与庄兰兰有了夫妻之实的人,当天晚上又是温存到一半就被庄兰兰怀有身孕的事情给吓跑了,若是去而复返,庄兰兰自然也不会有所防备,以为他回心转意,未着片缕就欢天喜地下床迎上去,被他迎面一刀捅死,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但如果真凶偏偏就不是曹辰丰……那这事儿就有意思起来了。 如果是两个人温存过后,曹辰丰趁着天未亮离开,庄兰兰继续酣睡,没有及时穿衣,这似乎是说得过去的。 而从曹辰丰的描述来看,当天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他是十分慌乱的,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更像是逃走,这自然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分别方式。 按照常理,还未出嫁便与人私通,还怀有身孕,偏偏自己的情郎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选择了仓皇逃走,这种反应无疑是让人又伤心又恼火,甚至还应该有一种深深被对方羞辱了的感觉。 在这种情形下,庄兰兰并未着急穿回衣裳。 假如是在曹辰丰刚离开,凶手便来了,中间的间隔非常短,短到庄兰兰来不及起身把衣服穿好,那无疑是非常冒险的,容易被刚刚离开的曹辰丰本人撞见。 若是中间实际上已经间隔了很久……那庄兰兰在情郎逃走之后的情绪倒也还真是足够淡定。 思及此,祝余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庄兰兰当时头朝着哪个方向?”她扭头问后头的衙差。 “冲着那头!”衙差朝门的方向赶忙指了指,“庄老板报官之后,我们赶过来,一进门就看见那庄家小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头就是冲着进门的方向,已经凉透了。” “若是这样,方向可就不对了。”祝余站起身,蹲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往后退了两步,活动活动腿脚,顺便问曹辰丰,“方才曹大将军听闻丫鬟小桃儿指认你后背上有红色胎记,信心十足要让你脱下衣服自证清白,想来你后背本来是全无印迹的?” 曹辰丰心虚地看一眼伯父,满脸苦涩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后来弄伤的?如何伤到的?” 曹辰丰哆哆嗦嗦抬起手,指了指距离床大概三四步开外的小圆桌:“那晚灯烛摆在圆桌边上,我冷不防听到庄兰兰有了身孕的消息,吓得不轻,从床上下来踉踉跄跄站不稳,倒退了几步,后腰撞在桌边,往后一仰……后背被烛焰烫到了……” 祝余了然地点了点头。 陆卿倒是没怎么克制自己的情绪,轻哼一声笑了出来,似乎是已经在脑子里想象出了曹辰丰当天晚上被吓成那个怂样的画面。 他的笑让曹辰丰差一点羞愧得把脑袋夹咯吱窝里去,一旁的曹天保也黑了脸,但毕竟祝余是陆卿的人,还在那里帮自己的侄子证明清白,他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跟陆卿一般见识。 更何况,丢人现眼的事情都是自家侄儿做出来的,难不成曹辰丰有脸做,还不兴别人笑了? 思及此,曹天保对侄子的孬种样子愈发感到恼火,一抬脚将他给踹了个大跟头。 “王爷,劳烦您站到这里来,”祝余示意陆卿过去,陆卿也欣然应允,站在她指定的位置上,背对着床和地上的那一滩血迹,“假若我是当天晚上的曹辰丰。 后背被灯烛烫伤的疤痕不会说谎,那么我便是这样倒退着撞上桌边。 庄家小姐起身跟过来,不论是为了挽留还是为了争执,此时若我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势必要拔刀这样刺过去。” 她做了一个向前刺出一刀的动作:“庄家小姐被刺中后,要么头冲着床铺的方向仰面倒过去,要么头朝门的方向一头栽倒。 无论如何不会面朝上,头朝着门。 除非……杀人真凶并非站在我这个位置,而是站在王爷您那一侧。” 她这话一说出来,庄直就顾不得哭了,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祝余的推测不仅在试图把曹辰丰的嫌疑摘干净,甚至还隐晦的提出了另一种令人难堪的假设。 这就让庄直有些坐不住了,只不过祝余没有把话说白,他自己也不能提。 于是他只好强压着恼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为什么那曹辰丰就一定是先在桌边烫伤了后背,然后才动手杀我女儿? 若是他因嫌我女儿阻拦他,不许他离开,就直接一刀将我女儿刺死呢? 那不就是头朝外,脸冲上的姿势了吗?!” “的确如此,但若是这样,尸体挡在身前,曹辰丰为何不顺手将佩刀拔出来带走? 既然已经面冲着门的方向,庄兰兰也被杀死了,他又为何会衣衫不整的情况下,后背被桌上的灯烛烫伤? 再者说,衣服都还没有穿回去,他的佩刀为何会那么巧的就在手边?”祝余问。 庄直答不出,恼火地看看祝余,又狠狠瞪向曹辰丰。 “庄老板,丧女之痛常人都能够体谅,但是有一件事你倒是要想想清楚,你究竟是想要捉住杀害爱女的真凶,还是只想咬死曹辰丰?”陆卿好整以暇地对庄直说。 庄直神色一凛,虽然还是一脸愤恨,倒也没有再与他们争执,咬了咬牙:“那自然是捉弄真凶! 若今日能够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并非曹大将军的侄儿,庄某愿意赔上全部家产,带着全家老小在大将军府门外磕三天响头,向大将军赔罪! 或者到时候无论大将军要如何处置庄某,庄某都绝无怨言!我只求抓住真凶,不要让小女死得冤枉,这是我一个老父亲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了!” 第86章 第三人 京兆府的衙差速度很快,没有留给庄直太多哭诉的时间,很快就将那偷儿给带了过来。 偷儿一露面,在场所有人,哪怕是后上来,了解了祝余那一番推测的陆嶂等人,也免不得吃了一惊。 此人的形容外貌,竟然与祝余此前的推测几乎一模一样,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哪怕已经被捉到了大牢里,这会儿被衙差反绑了双手带过来,依旧是一副蹑手蹑脚的模样,走路的时候脚后跟都只是轻轻在地上点一下就立刻抬起来。 这偷儿看起来害怕极了,满脸都写着紧张,那种紧张不像是偷东西被捉了之后的紧张局促,而是一种打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 祝余一看到那个偷儿,心里就愈发踏实,知道自己的推测都坐实了。 她和颜悦色地开口对那个偷儿说:“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并没有杀人,叫衙差带你过来,也只是想要询问当天晚上的情形,你只需如实回答便是了。” 那偷儿估计没想到对方这么开门见山,态度还特别和气,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你那天为什么会跑到这栋绣楼上来?”祝余问。 “回、回大人,我那天就是鬼迷心窍了……”偷儿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坦诚,会让祝余不相信自己,“我那时候是一连好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别说值钱的东西,就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偷到,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吃不上饭了。 之前我在这江上摸船上东西的时候,就几次瞧见过这栋绣楼,觉着这儿应该是住着什么富户,并且仆从还不算多。 那天我正发愁开不了张,正好看到有个人急急忙忙下楼坐船走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二楼灯熄了,没多久又有个人也走了。 我寻思难不成今天这里的人都走了,活该我进去发点横财? 所以……所以我就在那儿守了好一会儿,看没有人回来的意思,就偷偷又过去,钻进院子,溜上楼,寻思趁着黑,能摸到点什么之前的摆件儿都行。 没曾想,摸进房间里还没等摸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儿,脚底下不知道踩了什么又黏又滑的东西,湿漉漉的。 我就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对劲儿,赶紧用手摸了一把,放鼻子底下一闻,一股子腥味儿…… 我就慌了,再仔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地上一大滩血…… 我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急忙就从这儿跑了。 之后没过两天,我就被那几个差爷给抓了,当时我吓得够呛,还以为你们当我是杀了人呢! 后来发现你们好像也不知道这事儿,我……我也怕要是我把这些说出来,又说不清,到时候万一再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人……那我这个贼当得可太冤了!” 他一边说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祝余。 祝余对他后面说的那些没有什么怀疑,倒是对前头偷儿无意之中提到的一个细节很感兴趣:“你说那天看到有人急急忙忙乘船离开,之后过了一会儿楼上熄了灯火?” “对对,正是,正是!我对天发誓,这都是实话!”偷儿连连点头,“不光是后来熄了灯火,是熄了灯火之后,又有人走了,我才会觉得那上头已经没有人,这才敢摸上去的! 不然的话,万一是人家吹了灯睡觉呢?我跑上去不是自投罗网! 平时我都是在水里偷船上商客的银袋子,真个儿被发现了,大不了从船上跳下去,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头。 我水性好,跳到水里头不冒头也能游出去二三十丈,可是这楼顶上我不成啊!就我这小身板儿,真被人堵在里头,我就只有被人打死的份了! 所以我很确定不会有人了才悄悄上去的。” “哦?那你来的时候,这绣楼下面的江边上岂不是泊着两条船?”陆卿在一旁听得饶有兴致,开口问偷儿。 偷儿赶忙摆摆手:“就只有一条船,那船夫还在船上等着,不然我何苦上去冒险,不如在水里潜着,等着偷船上的东西不就好了!” 他这话惹得这么老半天一直在一旁瑟瑟缩缩,一声也不敢吭,生怕被牵连进去的船夫偷偷冲他瞪了瞪眼。 “只有一条船,两个人还不是同时走的?那第二个人难不成和你一样,跳到江里游走?”祝余问。 “那人没下水,出了院子就往后头的那片树林子里头跑,一直没见回,估计是……杀了人跑了!” 偷儿的一番话让原本被曹天保踹翻在地根本不敢爬起来的曹辰丰又多了几分底气,支着身子跪了起来。 别说是他,就连原本畏畏缩缩的船夫,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回忆了起来:“大人!我也想起来了! 那天夜里,这位公子慌慌张张跑下来上船让我赶紧离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依着他的话急急忙忙划船过江。 划到江心的时候,我抬头回望那栋绣楼,还看到二楼窗口透出光来,等到差不多划到江心那里,楼上的灯火便熄了!” 祝余没理他,继续问那个偷儿:“你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死人的时候,可有注意到她身上插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刀了?” 偷儿愣了一下:“刀?什么刀?我看到的时候没见着什么刀啊!就光是看到人躺在地上,满地都是血!” 说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想要拍脑袋,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双手被绑在身后,结果脑袋没拍成,只做了一个浑身一抽搐的怪异姿态。 “我记起来了!”他愈发笃定起来,“那天晚上,第二个从这绣楼里出去的人,到了绣楼下面,不知道做了什么,我听见水里面好像有点响动,然后那人就往林子里去了。 大人要找刀,那人是不是就是把刀给扔到江里去了?我识得水性,不如让我去替各位大人找刀? 我若是能将功赎罪,帮各位大人把刀找回来,求求各位大人放我一马,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我保证!” 第86章 第三人 京兆府的衙差速度很快,没有留给庄直太多哭诉的时间,很快就将那偷儿给带了过来。 偷儿一露面,在场所有人,哪怕是后上来,了解了祝余那一番推测的陆嶂等人,也免不得吃了一惊。 此人的形容外貌,竟然与祝余此前的推测几乎一模一样,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哪怕已经被捉到了大牢里,这会儿被衙差反绑了双手带过来,依旧是一副蹑手蹑脚的模样,走路的时候脚后跟都只是轻轻在地上点一下就立刻抬起来。 这偷儿看起来害怕极了,满脸都写着紧张,那种紧张不像是偷东西被捉了之后的紧张局促,而是一种打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 祝余一看到那个偷儿,心里就愈发踏实,知道自己的推测都坐实了。 她和颜悦色地开口对那个偷儿说:“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并没有杀人,叫衙差带你过来,也只是想要询问当天晚上的情形,你只需如实回答便是了。” 那偷儿估计没想到对方这么开门见山,态度还特别和气,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你那天为什么会跑到这栋绣楼上来?”祝余问。 “回、回大人,我那天就是鬼迷心窍了……”偷儿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坦诚,会让祝余不相信自己,“我那时候是一连好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别说值钱的东西,就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偷到,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吃不上饭了。 之前我在这江上摸船上东西的时候,就几次瞧见过这栋绣楼,觉着这儿应该是住着什么富户,并且仆从还不算多。 那天我正发愁开不了张,正好看到有个人急急忙忙下楼坐船走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二楼灯熄了,没多久又有个人也走了。 我寻思难不成今天这里的人都走了,活该我进去发点横财? 所以……所以我就在那儿守了好一会儿,看没有人回来的意思,就偷偷又过去,钻进院子,溜上楼,寻思趁着黑,能摸到点什么之前的摆件儿都行。 没曾想,摸进房间里还没等摸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儿,脚底下不知道踩了什么又黏又滑的东西,湿漉漉的。 我就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对劲儿,赶紧用手摸了一把,放鼻子底下一闻,一股子腥味儿…… 我就慌了,再仔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地上一大滩血…… 我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急忙就从这儿跑了。 之后没过两天,我就被那几个差爷给抓了,当时我吓得够呛,还以为你们当我是杀了人呢! 后来发现你们好像也不知道这事儿,我……我也怕要是我把这些说出来,又说不清,到时候万一再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人……那我这个贼当得可太冤了!” 他一边说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祝余。 祝余对他后面说的那些没有什么怀疑,倒是对前头偷儿无意之中提到的一个细节很感兴趣:“你说那天看到有人急急忙忙乘船离开,之后过了一会儿楼上熄了灯火?” “对对,正是,正是!我对天发誓,这都是实话!”偷儿连连点头,“不光是后来熄了灯火,是熄了灯火之后,又有人走了,我才会觉得那上头已经没有人,这才敢摸上去的! 不然的话,万一是人家吹了灯睡觉呢?我跑上去不是自投罗网! 平时我都是在水里偷船上商客的银袋子,真个儿被发现了,大不了从船上跳下去,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头。 我水性好,跳到水里头不冒头也能游出去二三十丈,可是这楼顶上我不成啊!就我这小身板儿,真被人堵在里头,我就只有被人打死的份了! 所以我很确定不会有人了才悄悄上去的。” “哦?那你来的时候,这绣楼下面的江边上岂不是泊着两条船?”陆卿在一旁听得饶有兴致,开口问偷儿。 偷儿赶忙摆摆手:“就只有一条船,那船夫还在船上等着,不然我何苦上去冒险,不如在水里潜着,等着偷船上的东西不就好了!” 他这话惹得这么老半天一直在一旁瑟瑟缩缩,一声也不敢吭,生怕被牵连进去的船夫偷偷冲他瞪了瞪眼。 “只有一条船,两个人还不是同时走的?那第二个人难不成和你一样,跳到江里游走?”祝余问。 “那人没下水,出了院子就往后头的那片树林子里头跑,一直没见回,估计是……杀了人跑了!” 偷儿的一番话让原本被曹天保踹翻在地根本不敢爬起来的曹辰丰又多了几分底气,支着身子跪了起来。 别说是他,就连原本畏畏缩缩的船夫,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回忆了起来:“大人!我也想起来了! 那天夜里,这位公子慌慌张张跑下来上船让我赶紧离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依着他的话急急忙忙划船过江。 划到江心的时候,我抬头回望那栋绣楼,还看到二楼窗口透出光来,等到差不多划到江心那里,楼上的灯火便熄了!” 祝余没理他,继续问那个偷儿:“你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死人的时候,可有注意到她身上插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刀了?” 偷儿愣了一下:“刀?什么刀?我看到的时候没见着什么刀啊!就光是看到人躺在地上,满地都是血!” 说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想要拍脑袋,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双手被绑在身后,结果脑袋没拍成,只做了一个浑身一抽搐的怪异姿态。 “我记起来了!”他愈发笃定起来,“那天晚上,第二个从这绣楼里出去的人,到了绣楼下面,不知道做了什么,我听见水里面好像有点响动,然后那人就往林子里去了。 大人要找刀,那人是不是就是把刀给扔到江里去了?我识得水性,不如让我去替各位大人找刀? 我若是能将功赎罪,帮各位大人把刀找回来,求求各位大人放我一马,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我保证!” 第87章 暗格 这个偷儿是京兆府关押的犯人,祝余当然不好插嘴,她只负责还原与死者有关的那一部分真相。 京兆尹瞪了那偷儿一眼,哼了一声:“你若有那么老实,也不会把自己撞见了命案的事情瞒了这么久,害我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说完他冲一旁的衙差说:“你去找几个识得水性的,仔仔细细下水去找!这偷儿押回牢里! 若是他今日所言非虚,日后再说蒋工补过知识,要是到最后发现这厮还撒了谎,就给我板子重重地打!” 那偷儿被吓得也不敢再讨价还价,一声不敢吭。 也难怪得京兆尹这么生气,他现在是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 若是这个偷儿落网的时候就主动说出自己曾经一不小心误入命案现场,起码也能间接证实一下曹辰丰的无辜,不至于在今天这种时候如此左右为难,两头不是人! 可是就算那偷儿没有说,归根结底不也还是自己手底下的人无能么!那位逍遥王身边的余长史,人家就这么一分辨,不但看出了伤口的异常之处,还发现了现场的血脚印,又从血脚印推测出了偷儿的长相和身份。 一想到祝余这么有本事,这会儿幸亏她帮忙才让这个事情总算有了个方向,京兆尹吴大人内心便一阵庆幸。 可是再一想对方是逍遥王的人,这回欠了逍遥王这么大个人情……偷偷瞟一眼鄢国公和屹王那头,他的头就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事儿……还是有些讲不通……”陆嶂方才到的晚了一点,所以陪外祖父站在一旁看着,到了这会儿大概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偷儿说他瞧见曹辰丰离开,之后又瞧见另外一个人从里头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有人在曹辰丰离开之后上去…… 那这个后离开的人之前到底身在何处?” 他的疑惑一出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曹辰丰。 当天晚上和庄家小姐在一起的人只有他,现在庄家小姐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骨,能够说清楚当晚情形的人就只有曹辰丰这么一个大活人了。 虽然说旁人的这种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对于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丝洗脱嫌疑希望的曹辰丰而言,陆嶂这一句话简直就好像是试图把他好不容易透出光亮的那一扇窗再给封起来一样。 他顿时便有些慌乱起来,根本顾不得思量,开口便辩解:“那晚我去与庄兰兰私会,房中自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而已! 若不是当时听说她怀了身孕,实在是太过于慌乱,所以连事都没有办完就急急忙忙跑了…… 若是、若是还有旁人在场,我就是疯了,也不敢与那庄兰兰办事啊……” 他是一时着急,又觉得在场都是一些大老爷们儿,开口便没有什么顾忌。 祝余听了倒是觉得有些尴尬,又不好表现出来,微微皱了皱眉,把目光投向别处,假装没有太注意听曹辰丰说话似的。 曹天保回手就又给了自己这个曾经最受他器重的侄子一记耳光:“不知廉耻!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曹辰丰的脸被打得歪到一旁,知道自己现在越说越错,也不敢再吭声,只能又眼巴巴看向祝余,把她当成了自己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屋什么地方能藏人呢?”祝余看着周围,下意识咕哝着。 京兆尹连忙示意身旁仅剩的那两个衙差,两个衙差赶忙在屋子里四处查看起来。 这屋子里面看起来四下空旷,只是摆放得东西很多,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藏得了一个大活人的样子。 两个衙差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始终也没找到什么能藏得了人的地方。 忽然,一个衙差趔趄了一下,噗通一声向前扑倒,摔了个跟头。 祝余瞥见站在旁边的陆卿,还有他那刚刚完全缩回袍子下面的脚尖。 那衙差摔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忽然意识到方才自己身下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太对,跪在地上用手敲了敲,那乌沉沉的木头地板下面传来的是空空的响声。 他赶忙顺着木板找了起来,一路摸到床的一侧,终于找到了一条不太对劲的缝隙,用手抠着使劲儿一掀,竟然真的被他给掀了起来。 在那块伪装成地板的门板下面,有一个不算大的暗室,就藏在这绣楼卧房的下面,衙差探头下去看,发现大概够一个正常身高的人匍匐移动的高度。 “大人!这里!”那衙差大为惊喜,赶忙爬起来,把自己的发现指给吴大人看,“这里有一个暗格,里头足够藏个人了!” 京兆尹连忙上前查看,一看还真是,别说藏一个人,真要是有心,躲藏几个人也一样藏得下! “庄老板,你女儿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房中还专门藏了暗格,是想要做什么的?”他语气不善地质问庄直,毕竟卧房里面留有暗格,还是女儿家的房中,的确有些蹊跷,并且这事儿庄直之前闹了那么久,也是只字未提过。 庄直在方才说房间里面藏了人的时候,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现在看那个衙差打开木板,露出下面的暗格,也很快地白了脸色,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 这会儿暗格被打开,京兆尹问到头上,庄直赶忙跪下解释:“大人,这个木楼本是我自己修建的,想做为一处临江的别院使用,后来才临时改了主意,觉着这边环境清幽,适合收拾出来,给女儿做了绣楼。 这暗格本是建房子的时候,想着临江而居,做个夹层免得冬日里潮湿寒冷,又或者可以将一些容易露白的财物临时藏在里头。 后来绣楼给女儿住了之后,我便将此事忘了。 难不成……难不成有什么人溜进来,藏身于此,害了我女儿? 可是……可是我平日里与人为善,即便是做生意,也从不将其他人逼得无路可走,做人做事都留一线,从不曾与人结怨,又有谁要这般蓄意害我女儿啊?” 第87章 暗格 这个偷儿是京兆府关押的犯人,祝余当然不好插嘴,她只负责还原与死者有关的那一部分真相。 京兆尹瞪了那偷儿一眼,哼了一声:“你若有那么老实,也不会把自己撞见了命案的事情瞒了这么久,害我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说完他冲一旁的衙差说:“你去找几个识得水性的,仔仔细细下水去找!这偷儿押回牢里! 若是他今日所言非虚,日后再说蒋工补过知识,要是到最后发现这厮还撒了谎,就给我板子重重地打!” 那偷儿被吓得也不敢再讨价还价,一声不敢吭。 也难怪得京兆尹这么生气,他现在是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 若是这个偷儿落网的时候就主动说出自己曾经一不小心误入命案现场,起码也能间接证实一下曹辰丰的无辜,不至于在今天这种时候如此左右为难,两头不是人! 可是就算那偷儿没有说,归根结底不也还是自己手底下的人无能么!那位逍遥王身边的余长史,人家就这么一分辨,不但看出了伤口的异常之处,还发现了现场的血脚印,又从血脚印推测出了偷儿的长相和身份。 一想到祝余这么有本事,这会儿幸亏她帮忙才让这个事情总算有了个方向,京兆尹吴大人内心便一阵庆幸。 可是再一想对方是逍遥王的人,这回欠了逍遥王这么大个人情……偷偷瞟一眼鄢国公和屹王那头,他的头就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事儿……还是有些讲不通……”陆嶂方才到的晚了一点,所以陪外祖父站在一旁看着,到了这会儿大概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偷儿说他瞧见曹辰丰离开,之后又瞧见另外一个人从里头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有人在曹辰丰离开之后上去…… 那这个后离开的人之前到底身在何处?” 他的疑惑一出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曹辰丰。 当天晚上和庄家小姐在一起的人只有他,现在庄家小姐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骨,能够说清楚当晚情形的人就只有曹辰丰这么一个大活人了。 虽然说旁人的这种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对于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丝洗脱嫌疑希望的曹辰丰而言,陆嶂这一句话简直就好像是试图把他好不容易透出光亮的那一扇窗再给封起来一样。 他顿时便有些慌乱起来,根本顾不得思量,开口便辩解:“那晚我去与庄兰兰私会,房中自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而已! 若不是当时听说她怀了身孕,实在是太过于慌乱,所以连事都没有办完就急急忙忙跑了…… 若是、若是还有旁人在场,我就是疯了,也不敢与那庄兰兰办事啊……” 他是一时着急,又觉得在场都是一些大老爷们儿,开口便没有什么顾忌。 祝余听了倒是觉得有些尴尬,又不好表现出来,微微皱了皱眉,把目光投向别处,假装没有太注意听曹辰丰说话似的。 曹天保回手就又给了自己这个曾经最受他器重的侄子一记耳光:“不知廉耻!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曹辰丰的脸被打得歪到一旁,知道自己现在越说越错,也不敢再吭声,只能又眼巴巴看向祝余,把她当成了自己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屋什么地方能藏人呢?”祝余看着周围,下意识咕哝着。 京兆尹连忙示意身旁仅剩的那两个衙差,两个衙差赶忙在屋子里四处查看起来。 这屋子里面看起来四下空旷,只是摆放得东西很多,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藏得了一个大活人的样子。 两个衙差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始终也没找到什么能藏得了人的地方。 忽然,一个衙差趔趄了一下,噗通一声向前扑倒,摔了个跟头。 祝余瞥见站在旁边的陆卿,还有他那刚刚完全缩回袍子下面的脚尖。 那衙差摔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忽然意识到方才自己身下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太对,跪在地上用手敲了敲,那乌沉沉的木头地板下面传来的是空空的响声。 他赶忙顺着木板找了起来,一路摸到床的一侧,终于找到了一条不太对劲的缝隙,用手抠着使劲儿一掀,竟然真的被他给掀了起来。 在那块伪装成地板的门板下面,有一个不算大的暗室,就藏在这绣楼卧房的下面,衙差探头下去看,发现大概够一个正常身高的人匍匐移动的高度。 “大人!这里!”那衙差大为惊喜,赶忙爬起来,把自己的发现指给吴大人看,“这里有一个暗格,里头足够藏个人了!” 京兆尹连忙上前查看,一看还真是,别说藏一个人,真要是有心,躲藏几个人也一样藏得下! “庄老板,你女儿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房中还专门藏了暗格,是想要做什么的?”他语气不善地质问庄直,毕竟卧房里面留有暗格,还是女儿家的房中,的确有些蹊跷,并且这事儿庄直之前闹了那么久,也是只字未提过。 庄直在方才说房间里面藏了人的时候,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现在看那个衙差打开木板,露出下面的暗格,也很快地白了脸色,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 这会儿暗格被打开,京兆尹问到头上,庄直赶忙跪下解释:“大人,这个木楼本是我自己修建的,想做为一处临江的别院使用,后来才临时改了主意,觉着这边环境清幽,适合收拾出来,给女儿做了绣楼。 这暗格本是建房子的时候,想着临江而居,做个夹层免得冬日里潮湿寒冷,又或者可以将一些容易露白的财物临时藏在里头。 后来绣楼给女儿住了之后,我便将此事忘了。 难不成……难不成有什么人溜进来,藏身于此,害了我女儿? 可是……可是我平日里与人为善,即便是做生意,也从不将其他人逼得无路可走,做人做事都留一线,从不曾与人结怨,又有谁要这般蓄意害我女儿啊?” 第88章 衣服残片 庄直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谁也回答不上来。 但是他这个疑惑一出口,倒是让京兆尹吴大人松了一口气。 虽然现在真凶是谁还没有个答案,但是最起码庄直这个态度等同于松了口,不再咬死曹辰丰是杀害庄兰兰的人,倒也让人能松一口气。 曹辰丰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无法摆脱杀人害命的罪名,所以旁的也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现在眼见着事情真相似乎在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让他心里也略略踏实下来一点,也有心思考虑别的。 现在一看到屋子里还有个暗格,里面还足够藏人,再联想到那偷儿说的在他离开后不久,还有人熄了灯溜出去,立刻意识到自己与庄兰兰卿卿我我的时候,房间里面还藏着旁人,顿时脸色就更加扭曲了。 “你家中留在这边伺候庄兰兰的仆人都有哪些?”祝余提醒庄直,“庄兰兰出事之后,可有人借故躲起来或者突然生了什么‘恶疾’?” 庄直一脸痛苦地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边的人不多,就有三个丫鬟,一个厨娘,两三个小厮,还有一个干粗活儿的下人,平时负责劈劈柴,顺便也当个护院。” 他一说厨娘,倒是一下子提醒了祝余,她方才还忘了这一桩:“庄老板发现女儿已经被人杀害的那天早上过来的时候,绣楼这边的厨娘可有烧火做饭?” “大概是做了的,我来的时候她们都在下面忙活着,不过等我上楼发现我的兰兰出了事,其他人就也顾不上那些了,全都吓得没了章法,谁还顾得上什么饭不饭的。”庄直不太确定地回答。 祝余连忙示意那两个方才找到暗格的衙差:“快去下面的小厨房,仔仔细细翻翻灶里头,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没有烧干净的!” 两个衙差冲她一抱拳,急忙往楼下跑,不大会儿功夫就又去而复返,两个人都是满手的炉灰,脸上也沾了不少,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一人手里拿着一点黑不溜秋的破布片儿。 “找到了!找到了!”为首的衙差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放在祝余和京兆尹的面前,“我们在厨房早可能的最里头找到了没有烧干净的衣服!” 京兆尹见有收获,心头大喜,可是看着那几个衙差找回来的破布片上全是脏兮兮的炉灰,这一下子也伸不出手。 他伸不出手,有人能。 祝余一脸淡定从那两个衙差手里接过布片,拿在手里逐个冲着光仔细查看,头几个布片拿在手里全是灰尘,拎起来冲着光那么一看,光线倒也能大体均匀地从纹理间透过来。 眼看着碎布片一片一片眼看过去,都没有什么发现,祝余自己心里面都有点犯嘀咕了,担心自己的推测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方才想,这暗格的位置在卧房的床铺内侧空地上,十分隐秘,外人并不容易找到,更别说潜进卧房,悄无声息藏进去了。 那么当晚如果有人藏在里头,必然是对绣楼和庄兰兰的日常作息都相当熟悉的人,一个平日里就在绣楼出出入入的仆人。 那个偷儿说,他看到曹辰丰离开之后,有个深色衣服的人吹熄了灯烛也悄然离开,下了绣楼后便往岸上的林子里偷跑。 庄直在发现女儿遇害之后就报了官,官府过来封了绣楼,就把原本住在这里的丫鬟和家丁都让庄直带回去了。 所以如果家里头的仆人少了谁,庄直第一时间就能够发现异样。 他能毫无察觉,说明人都在,没缺了谁少了谁。 这说明那人当天晚上只是出于某种缘故,选择到林子里面去暂时躲了起来,之后又偷偷溜回绣楼那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刀将人刺死,如果就此离开,还有可能保持个干净不留痕,但偷儿在看到庄兰兰的尸首时,并没有刀在她的身上,之后还听见了凶手疑似将刀丢入江中的声响。 胸口那一刀,不论是倒地前还是倒地后,将刀拔出来的一瞬间,血液必然喷溅沾染到凶手的衣服上。 那么凶手再怎么镇定大胆,溜回绣楼来佯装无事,染了血污的衣服总还是要处理的。 比起丢到江中,很显然塞到灶坑里一把火烧个干净要更稳妥。 就在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的时候,下一个布片却让她眼前一亮。 或者确切来说,应该算是眼前一暗才对。 不同于前几块布片满是灰尘却透光,这一块布片几乎很难透过光来,布料本就粗糙的纹理之间被一种接近于深褐色的污渍填满,用手摸上去也比之前那几片感觉更僵硬粗糙不少。 祝余把这一片布放在一旁,又把余下几片逐一检查过,发现所有大大小小的布片里,这样的大概有三片。 她叫衙差把方才陆卿用剩下的那碗水取过来,拿了其中一块布片轻轻抖了抖,吹了吹,尽量把上面的炉灰清理掉些许,然后才浸入碗中。 起初碗中的水面上只是浮去了些许灰尘。 过了须臾,原本无色的碗底洇出了浅浅的血色,又过片刻,碗底下的水里便聚集了一团越来越浓重的暗红。 祝余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这时一个衙差气喘吁吁从楼下跑了上来,手里托着一柄尺来长的宽刃刀,那刀的刀柄上用旧布条捆着,这会儿都被水泡得湿漉漉,散发着一股子江水中淤泥的臭气。 祝余一看,赶忙过去伸手量了量那刀身的宽度,点点头,示意衙差把刀和其他布片收好,对京兆尹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大人,待会儿将庄家原本在绣楼伺候的下人都带回来,叫他们辨认这布片是谁的衣服上的,那衣服的主人便是杀死庄兰兰的真凶了。” 她话说得十分笃定,曹辰丰一听这话,登时就瘫倒在地上,像是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之后,忽然松了一口气,就再也撑不住精神了似的。 曹天保也立刻朝她看过去,见祝余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他一直拧着疙瘩的眉头终于稍微松开了一点。 但他性子比曹辰丰毕竟要沉稳许多,在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依旧沉得住气,没有把情绪都全部泄露出来。 庄直似乎也很紧张,忙不迭对京兆尹跪拜道:“大人,小人愿带各位差爷一同去将原本在绣楼伺候的下人全都带过来,找到那个杀我女儿的凶手,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京兆尹也觉得有这个必要,正要下令,一抬眼,看到祝余冲他摆手。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祝余摇摇头,伸手一指,“只要问一问那位,不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88章 衣服残片 庄直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谁也回答不上来。 但是他这个疑惑一出口,倒是让京兆尹吴大人松了一口气。 虽然现在真凶是谁还没有个答案,但是最起码庄直这个态度等同于松了口,不再咬死曹辰丰是杀害庄兰兰的人,倒也让人能松一口气。 曹辰丰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无法摆脱杀人害命的罪名,所以旁的也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现在眼见着事情真相似乎在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让他心里也略略踏实下来一点,也有心思考虑别的。 现在一看到屋子里还有个暗格,里面还足够藏人,再联想到那偷儿说的在他离开后不久,还有人熄了灯溜出去,立刻意识到自己与庄兰兰卿卿我我的时候,房间里面还藏着旁人,顿时脸色就更加扭曲了。 “你家中留在这边伺候庄兰兰的仆人都有哪些?”祝余提醒庄直,“庄兰兰出事之后,可有人借故躲起来或者突然生了什么‘恶疾’?” 庄直一脸痛苦地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边的人不多,就有三个丫鬟,一个厨娘,两三个小厮,还有一个干粗活儿的下人,平时负责劈劈柴,顺便也当个护院。” 他一说厨娘,倒是一下子提醒了祝余,她方才还忘了这一桩:“庄老板发现女儿已经被人杀害的那天早上过来的时候,绣楼这边的厨娘可有烧火做饭?” “大概是做了的,我来的时候她们都在下面忙活着,不过等我上楼发现我的兰兰出了事,其他人就也顾不上那些了,全都吓得没了章法,谁还顾得上什么饭不饭的。”庄直不太确定地回答。 祝余连忙示意那两个方才找到暗格的衙差:“快去下面的小厨房,仔仔细细翻翻灶里头,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没有烧干净的!” 两个衙差冲她一抱拳,急忙往楼下跑,不大会儿功夫就又去而复返,两个人都是满手的炉灰,脸上也沾了不少,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一人手里拿着一点黑不溜秋的破布片儿。 “找到了!找到了!”为首的衙差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放在祝余和京兆尹的面前,“我们在厨房早可能的最里头找到了没有烧干净的衣服!” 京兆尹见有收获,心头大喜,可是看着那几个衙差找回来的破布片上全是脏兮兮的炉灰,这一下子也伸不出手。 他伸不出手,有人能。 祝余一脸淡定从那两个衙差手里接过布片,拿在手里逐个冲着光仔细查看,头几个布片拿在手里全是灰尘,拎起来冲着光那么一看,光线倒也能大体均匀地从纹理间透过来。 眼看着碎布片一片一片眼看过去,都没有什么发现,祝余自己心里面都有点犯嘀咕了,担心自己的推测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方才想,这暗格的位置在卧房的床铺内侧空地上,十分隐秘,外人并不容易找到,更别说潜进卧房,悄无声息藏进去了。 那么当晚如果有人藏在里头,必然是对绣楼和庄兰兰的日常作息都相当熟悉的人,一个平日里就在绣楼出出入入的仆人。 那个偷儿说,他看到曹辰丰离开之后,有个深色衣服的人吹熄了灯烛也悄然离开,下了绣楼后便往岸上的林子里偷跑。 庄直在发现女儿遇害之后就报了官,官府过来封了绣楼,就把原本住在这里的丫鬟和家丁都让庄直带回去了。 所以如果家里头的仆人少了谁,庄直第一时间就能够发现异样。 他能毫无察觉,说明人都在,没缺了谁少了谁。 这说明那人当天晚上只是出于某种缘故,选择到林子里面去暂时躲了起来,之后又偷偷溜回绣楼那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刀将人刺死,如果就此离开,还有可能保持个干净不留痕,但偷儿在看到庄兰兰的尸首时,并没有刀在她的身上,之后还听见了凶手疑似将刀丢入江中的声响。 胸口那一刀,不论是倒地前还是倒地后,将刀拔出来的一瞬间,血液必然喷溅沾染到凶手的衣服上。 那么凶手再怎么镇定大胆,溜回绣楼来佯装无事,染了血污的衣服总还是要处理的。 比起丢到江中,很显然塞到灶坑里一把火烧个干净要更稳妥。 就在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的时候,下一个布片却让她眼前一亮。 或者确切来说,应该算是眼前一暗才对。 不同于前几块布片满是灰尘却透光,这一块布片几乎很难透过光来,布料本就粗糙的纹理之间被一种接近于深褐色的污渍填满,用手摸上去也比之前那几片感觉更僵硬粗糙不少。 祝余把这一片布放在一旁,又把余下几片逐一检查过,发现所有大大小小的布片里,这样的大概有三片。 她叫衙差把方才陆卿用剩下的那碗水取过来,拿了其中一块布片轻轻抖了抖,吹了吹,尽量把上面的炉灰清理掉些许,然后才浸入碗中。 起初碗中的水面上只是浮去了些许灰尘。 过了须臾,原本无色的碗底洇出了浅浅的血色,又过片刻,碗底下的水里便聚集了一团越来越浓重的暗红。 祝余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这时一个衙差气喘吁吁从楼下跑了上来,手里托着一柄尺来长的宽刃刀,那刀的刀柄上用旧布条捆着,这会儿都被水泡得湿漉漉,散发着一股子江水中淤泥的臭气。 祝余一看,赶忙过去伸手量了量那刀身的宽度,点点头,示意衙差把刀和其他布片收好,对京兆尹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大人,待会儿将庄家原本在绣楼伺候的下人都带回来,叫他们辨认这布片是谁的衣服上的,那衣服的主人便是杀死庄兰兰的真凶了。” 她话说得十分笃定,曹辰丰一听这话,登时就瘫倒在地上,像是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之后,忽然松了一口气,就再也撑不住精神了似的。 曹天保也立刻朝她看过去,见祝余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他一直拧着疙瘩的眉头终于稍微松开了一点。 但他性子比曹辰丰毕竟要沉稳许多,在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依旧沉得住气,没有把情绪都全部泄露出来。 庄直似乎也很紧张,忙不迭对京兆尹跪拜道:“大人,小人愿带各位差爷一同去将原本在绣楼伺候的下人全都带过来,找到那个杀我女儿的凶手,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京兆尹也觉得有这个必要,正要下令,一抬眼,看到祝余冲他摆手。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祝余摇摇头,伸手一指,“只要问一问那位,不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89章 胞兄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祝余指着那个方向站着的,不正是鄢国公赵弼么! 这可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鄢国公是什么人?那是现在随便打个喷嚏,整个大锦都要抖三抖的勋贵,更是被曹天保奉为恩公、伯乐,曾经为了救锦帝,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 纵使是锦帝这个天下共主,都要让鄢国公三分薄面,更别说一个有名无实的逍遥王陆卿了! 现在陆卿身边的小小长史,竟然一伸手指着鄢国公,说他知道谁是杀害庄兰兰的凶手?! 这厮怕不是要疯啊! 他是想自己死还不算,还要顺便拉上逍遥王做个垫背! 祝余才伸手一指,就听见耳边全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定睛一看才发现,鄢国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位子站,正好挡在自己本来要指出来的人前头。 她赶忙收回手指,改成抱拳:“鄢国公,失礼了,麻烦您稍微让一让。 各位,我说的是鄢国公身后的丫鬟小桃儿。” 鄢国公本来被她这么一指,脸色都变成了锅底那么黑,刚要发飙,又听祝余这么一说,将信将疑地一回头,这才发现那个丫鬟小桃儿还真的是站在自己身后。 方才他想要看看陆卿身边这个能耐大的长史到底要耍什么把戏,不情不愿地向这边凑了凑,没想到刚好挡住了小桃儿,差一点儿闹了个大误会。 赵弼面色不虞,但是祝余的态度没有任何不恭敬,方才也确实是自己忽然挪了两步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他也不好在这样的时候发飙,只能哼了一声,拂袖走开。 小桃儿本来缩在一旁,几乎被所有人都给忘了,这会儿突然被祝余指出来,一瞬间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这个十几岁大的小丫鬟终究没有那么强悍的承受能力,两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小桃儿?”庄直有些傻了眼,“大人,您说问小桃儿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知道凶手是谁? 您不是说……杀害我女儿的人力气很大,所以能一刀就……就……可是……小桃儿她分明手无缚鸡之力……这……” “我没说她就是凶手,我只是说她知道凶手是谁。”祝余冲他摆摆手,又问这会儿已经有些看傻了眼的船夫,“之前大将军问你话,你说当日在那边等着曹辰丰,见他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急急忙忙跑回来,上船催你离开。 他上船的时候可是打着赤背,袍子和中衣一件都没有穿上?” “不是不是,那绝对不是!”船夫回过神来赶紧摆手,“这位郎君上船的时候虽然神色匆忙,好像挺着急似的,身上的衣裳那都是穿得好好的,没有衣衫不整过!” 祝余对他点点头,又看了看小桃儿:“所以这就是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有些疑惑的地方。 如果说小桃儿不知道庄兰兰遭人杀害的事情,只是看到曹辰丰匆匆忙忙地从绣楼里离开,那么当时已经是夜深人静,四下漆黑的时候。 小桃儿你究竟是生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竟然能够在那么黑的时候,看透人的衣衫,看到曹辰丰的护心毛和背后‘胎记’?” 小桃儿被她这样一质问,哑口无言,脸色煞白,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 “你若单说护心毛,这事儿倒也没有那么可疑。”祝余才不管她这会儿慌不慌,继续说道,“至多算是你心里觉得曹辰丰最是可疑,所以急着想要帮自家小姐揪出个人来当凶手受惩罚。 可是你偏偏要自作聪明,有鼻子有眼儿地说什么后背红色胎记。 那曹辰丰本来后背是没有任何印记的,也正因为如此,听了你这话之后,曹大将军才会心中有底,要让曹辰丰褪去上衣自证清白。 在这种情形下,他后背上还没有痊愈的烫伤恰好证实了你的话,也似乎坐实了他的嫌疑。 然而就在你最成功的栽赃这里,恰恰也是你露出来了最大的马脚——曹辰丰在离开的时候外面不说伸手不见五指也是大差不差,他又穿着衣服。 如果不是有人在他与庄兰兰亲热时恰好也在房中,直到他听闻庄兰兰有孕在身,慌不择路想要逃走,不小心被灯烛烫伤了后背,又怎么懂得用这一点来栽赃陷害,坐实他的杀人嫌疑?” 祝余说到这里的时候,小桃儿已经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祝余也没给她留什么情面,继续说:“我本来是怀疑你当时就在房中,可是那偷儿可以证明,在曹辰丰离开之后并没有人再溜进去过。 所以你虽然不是杀死庄兰兰的凶手,但你与凶手却关系匪浅,从他那里得知了曹辰丰烫伤后背的细节,利用自己是庄兰兰贴身丫鬟的身份站出来作证,将杀人罪名嫁祸在曹辰丰的头上,帮真正的凶手掩盖罪行。” 在听了祝余洋洋洒洒这一番结论后,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庄直。 他毕竟对家中仆从都要更加熟悉,一脸怔怔地听祝余讲完,心里似乎也有了数儿。 只见他的手哆嗦着,指向小桃儿,一开口嘴唇都在发抖:“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待你们兄妹两个不薄啊! 当年你们两个几乎被饿死,若不是我好心收留,这会儿你们两个只怕连骨头渣滓都已经烂光了! 我这般善待你们,你们为何要这么害我,这么害我那可怜的女儿啊……” 说完一口气倒不上来,两眼一翻,直挺挺就朝后面倒了过去,要不是有个衙差站得离他近,及时托了他一把,这会儿他估计已经摔在地上了。 眼看着庄直气得脸色发青,胸口呼哧呼哧拉风箱一样,连话都没有办法说,京兆尹也不打算再等他缓过来,反正从方才他的那一声怒斥,也已经厘清了真凶与小桃儿的关系,他便直接示意自己的手下:“去,到庄老板的家里去,将这个丫鬟小桃儿的胞兄给绑了带过来!” 第89章 胞兄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祝余指着那个方向站着的,不正是鄢国公赵弼么! 这可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鄢国公是什么人?那是现在随便打个喷嚏,整个大锦都要抖三抖的勋贵,更是被曹天保奉为恩公、伯乐,曾经为了救锦帝,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 纵使是锦帝这个天下共主,都要让鄢国公三分薄面,更别说一个有名无实的逍遥王陆卿了! 现在陆卿身边的小小长史,竟然一伸手指着鄢国公,说他知道谁是杀害庄兰兰的凶手?! 这厮怕不是要疯啊! 他是想自己死还不算,还要顺便拉上逍遥王做个垫背! 祝余才伸手一指,就听见耳边全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定睛一看才发现,鄢国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位子站,正好挡在自己本来要指出来的人前头。 她赶忙收回手指,改成抱拳:“鄢国公,失礼了,麻烦您稍微让一让。 各位,我说的是鄢国公身后的丫鬟小桃儿。” 鄢国公本来被她这么一指,脸色都变成了锅底那么黑,刚要发飙,又听祝余这么一说,将信将疑地一回头,这才发现那个丫鬟小桃儿还真的是站在自己身后。 方才他想要看看陆卿身边这个能耐大的长史到底要耍什么把戏,不情不愿地向这边凑了凑,没想到刚好挡住了小桃儿,差一点儿闹了个大误会。 赵弼面色不虞,但是祝余的态度没有任何不恭敬,方才也确实是自己忽然挪了两步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他也不好在这样的时候发飙,只能哼了一声,拂袖走开。 小桃儿本来缩在一旁,几乎被所有人都给忘了,这会儿突然被祝余指出来,一瞬间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这个十几岁大的小丫鬟终究没有那么强悍的承受能力,两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小桃儿?”庄直有些傻了眼,“大人,您说问小桃儿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知道凶手是谁? 您不是说……杀害我女儿的人力气很大,所以能一刀就……就……可是……小桃儿她分明手无缚鸡之力……这……” “我没说她就是凶手,我只是说她知道凶手是谁。”祝余冲他摆摆手,又问这会儿已经有些看傻了眼的船夫,“之前大将军问你话,你说当日在那边等着曹辰丰,见他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急急忙忙跑回来,上船催你离开。 他上船的时候可是打着赤背,袍子和中衣一件都没有穿上?” “不是不是,那绝对不是!”船夫回过神来赶紧摆手,“这位郎君上船的时候虽然神色匆忙,好像挺着急似的,身上的衣裳那都是穿得好好的,没有衣衫不整过!” 祝余对他点点头,又看了看小桃儿:“所以这就是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有些疑惑的地方。 如果说小桃儿不知道庄兰兰遭人杀害的事情,只是看到曹辰丰匆匆忙忙地从绣楼里离开,那么当时已经是夜深人静,四下漆黑的时候。 小桃儿你究竟是生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竟然能够在那么黑的时候,看透人的衣衫,看到曹辰丰的护心毛和背后‘胎记’?” 小桃儿被她这样一质问,哑口无言,脸色煞白,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 “你若单说护心毛,这事儿倒也没有那么可疑。”祝余才不管她这会儿慌不慌,继续说道,“至多算是你心里觉得曹辰丰最是可疑,所以急着想要帮自家小姐揪出个人来当凶手受惩罚。 可是你偏偏要自作聪明,有鼻子有眼儿地说什么后背红色胎记。 那曹辰丰本来后背是没有任何印记的,也正因为如此,听了你这话之后,曹大将军才会心中有底,要让曹辰丰褪去上衣自证清白。 在这种情形下,他后背上还没有痊愈的烫伤恰好证实了你的话,也似乎坐实了他的嫌疑。 然而就在你最成功的栽赃这里,恰恰也是你露出来了最大的马脚——曹辰丰在离开的时候外面不说伸手不见五指也是大差不差,他又穿着衣服。 如果不是有人在他与庄兰兰亲热时恰好也在房中,直到他听闻庄兰兰有孕在身,慌不择路想要逃走,不小心被灯烛烫伤了后背,又怎么懂得用这一点来栽赃陷害,坐实他的杀人嫌疑?” 祝余说到这里的时候,小桃儿已经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祝余也没给她留什么情面,继续说:“我本来是怀疑你当时就在房中,可是那偷儿可以证明,在曹辰丰离开之后并没有人再溜进去过。 所以你虽然不是杀死庄兰兰的凶手,但你与凶手却关系匪浅,从他那里得知了曹辰丰烫伤后背的细节,利用自己是庄兰兰贴身丫鬟的身份站出来作证,将杀人罪名嫁祸在曹辰丰的头上,帮真正的凶手掩盖罪行。” 在听了祝余洋洋洒洒这一番结论后,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庄直。 他毕竟对家中仆从都要更加熟悉,一脸怔怔地听祝余讲完,心里似乎也有了数儿。 只见他的手哆嗦着,指向小桃儿,一开口嘴唇都在发抖:“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待你们兄妹两个不薄啊! 当年你们两个几乎被饿死,若不是我好心收留,这会儿你们两个只怕连骨头渣滓都已经烂光了! 我这般善待你们,你们为何要这么害我,这么害我那可怜的女儿啊……” 说完一口气倒不上来,两眼一翻,直挺挺就朝后面倒了过去,要不是有个衙差站得离他近,及时托了他一把,这会儿他估计已经摔在地上了。 眼看着庄直气得脸色发青,胸口呼哧呼哧拉风箱一样,连话都没有办法说,京兆尹也不打算再等他缓过来,反正从方才他的那一声怒斥,也已经厘清了真凶与小桃儿的关系,他便直接示意自己的手下:“去,到庄老板的家里去,将这个丫鬟小桃儿的胞兄给绑了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