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江湖饮》 第一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一) 秋风清,秋月明。 白月之下,一条溪水自西向东流去。溪水潺潺,叮咚之声不绝。阵阵凉风袭来,飘送万千秋虫鸣声,清幽之中带有三分萧瑟。溪水旁,一白衣少年默然而立,身姿挺拔,衣袂飘飘。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苍白中隐隐透出几分俊秀。 一阵鸦啼过后,只听他幽幽地说道:“两位老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半晌之后,溪水那边的树林里果然有人应声道:“阁下好耳力!”声音来处与白衣少年所站之地相距甚远,但黑暗之中哪里瞧见有什么人影,更不知是几个。 隐约中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这小子有黑夜视物的本领吗?我们躲在这距溪水五六丈外的大树后,动都没动,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个人?而且就算有月光,那也决计看不清楚我们的身形样貌,又如何称呼我们为老朋友?” 白衣少年微笑道:“不敢,不敢。”随即又笑了两声,说道:“不知两位找在下有何贵干?这么好的月色,难道是想邀我一同吟诗赏月吗?在下现在孤单一人,如此便再好不过了。”只听那边二人中一人粗声大气地说道:“哼,我可没那闲工夫。” 另一人则温言道:“陪阁下吟诗赏月倒也不难,只不过……”白衣少年道:“只不过什么?”那人道:“不过想借阁下东西一用。”白衣少年道:“不知在下有什么东西能入二位的法眼呢?”那人道:“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了,我兄弟二人想借阁下包袱里的东西一用,用完即将奉还。”白衣少年笑了笑,道:“兄台真会说话,你说用完即将奉还,那一辈子都难以用完怎么办?况且我包袱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两件换洗的衣服而已。以二位的身材,我的衣服对你们来说只怕是大大的不合身哟。” 这“哟”字还未说得完整,前面第一人便道:“不要东拉西扯,你只说借还是不借?”白衣少年收住了笑容,道:“借又怎样?不借又怎样?”那人道:“不借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白衣少年又笑了笑,道:“倒不知二位要怎样个不客气法?”话声刚毕,只听沙沙沙沙一阵声响,却是刀拨树枝树叶的声音。 突然,两团黑影穿林而出,瞬间便跃过小溪,落在了白衣少年的左侧。其中一人立脚不稳,又向前跨了两步。三人势成鼎足,这二人各自手提单刀,都恶狠狠地盯着那白衣少年。那白衣少年仍是刚才的站向,眼睛望着流淌的溪水,并不转身看他二人。 这二人身形大相庭径,一个显得太过浮肿,一个又太过瘦削,正如白衣少年刚才说的,他的衣服对这二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合身。听得身形浮肿那人道:“废话少说,快拿来,别逼我二人动手。”听这口气,显然就是刚才沉不住气的那人。 身形瘦削那人道:“阁下,我们这算是先礼后兵了,你还是把东西拿出来!”白衣少年冷笑两声,道:“好个先礼后兵!刚才二位不是说要对我不客气的吗?怎么还不动手?”那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暗下决心,必须得出手了,这样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难再寻到了。心里是这样想,身体却仍立着不动。 只见那少年摇了摇头,叹道:“唉,没兴致了,这月是赏不下去了。”说完左足一点,飞身向溪水对面刚才那二人来处掠去。那二人暗叫不好:“他想逃!”随即也飞身追去。谁知白衣少年却已变飞为走,脚步闲闲。 那二人落在他身后一丈开外,扑身向前,手举单刀,双双向白衣少年身体砍去。眼见两柄白光冷冷的大刀就要将白衣少年一分为三,那少年却头也不回,身子一侧,便绕到了一棵碗口大小的树身后面,只听“劈啪”两声,那棵树被拦腰斩成了三截,上面两节树干轰轰倒下地来。白衣少年听而不闻,悠悠闲闲地继续朝前走。这二人一击不中,抡刀又往前追,这样一追一砍,霎时间已有七八棵树陆续倒下,听其声响,树身还不算小。 突然间,白衣少年身子向上直跃,在空中倒翻了个筋斗。只听见“啪”的一声,那二人肩头各中了一掌。两人向前直摔出去,待得翻身站起,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两人活动了一下臂膀,中掌处隐隐生疼,不过幸而没有伤到筋骨。浮肿那人喃喃说道:“哼,这小子的功夫看来也不怎么样嘛!从后面出掌,要真是武林高手,这两掌足以叫我们一命呜呼了。”瘦削那人却默不作声。 当下夜色已深,那二人穿出树林,返回大道,欲寻店投宿。二人一边走一边商议,以后该当如何如何,说着说着笑出声来,显然是已有了计较。 次日清晨,二人睡觉醒来,便到客栈柜台打听消息。先是打听白衣少年的下落,是否有人见过,再是打听附近有名的酒馆。掌柜的当然赔笑道:“二位客官想喝好酒,本店有的是,何必再寻酒馆?”瘦削那人哂笑道:“昨夜我二人又不是没喝过你店的酒,好酒劣酒难道我们分不清?” 掌柜的一怔,道:“客官这话太不公道了,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哪敢用劣酒招待客人?”那人道:“你们的酒虽不劣,但是要称好酒只怕……”掌柜脸露不悦之色,却不与二人争辩。这二人怪模怪样的,显然是江湖上的人,可别惹恼了他们,砸了自己的店。 那二人讥笑一阵后,道:“我二人现在不喝酒,快给我们准备些好饭好菜,吃完我们好赶路。”掌柜的虽然不高兴,也只得唯唯应诺。二人吃完,结了账就走。如此昼出夜伏,接连打听,一直都无那白衣少年的音讯。 到得第五日正午,二人来到一家酒楼,欲吃饱喝足,再行赶路。当下要来了酒菜,一边吃一边向斟酒的小二打听消息。浮肿那人道:“小二,最近几日,你可曾看见过一个白衣少年?”小二笑道:“大爷你可问对人了,那日我的确看见了一个白衣少年,只不过”瘦削那人忙道:“不过什么?”小二道:“只不过后来又来了几个白衣少年,不知二位大爷要找的是哪一位?” 浮肿那人鼻子里大哼一声,右掌使劲在桌上一拍,吓得那小二向后连退了两步。瘦削那人道:“二弟别生气,或许那几个白衣人里有一个就是他。”小二听见那“二弟”两字,不禁觉得奇怪,右边这人的身材不足左边那人的二分之一,样貌看起来也要比那人年轻几岁,他竟然是老大? 老大道:“小二,这附近可有什么有名的酒馆?”那小二转了转眼珠,反问道:“客官您是觉得我们店里的酒不好?”老大顿了顿,道:“不是。”小二道:“不瞒二位,本店算得上是这附近数一数二的酒馆了。”老二凶巴巴地道:“那是数一还是数二啊?” 小二伸手挠了挠头,笑道:“在小人看来,那自然是数一。不过。不知道二位觉得是数一还是数二?”老大道:“说,那酒馆在哪个方位,离这儿有多远?”小二道:“客官你们真要到那地方去吗?要我说,那地方太小也太旧,不去也罢。”话才说完就瞥见老二斜射过来的恶狠狠的眼神,随即赔笑道:“不过,要真想去也是可以的。客官现在就要过去吗?现在是正午,外面热得很,我看……” 话未说完,老二又是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这一掌比上一掌力度大了三分,只见桌上杯碟里的酒菜都被掌力震得飞了出去。一只红虾跳进了老大的酒杯,像是没过气的活虾,将酒杯里的酒当成了水。小二又被吓退了两步,身子发颤,不敢再说。老二道:“臭小二,你再罗里嗦,老子下一掌便拍在你头上,快说那地方在哪儿?”小二吓得有些傻了,心里却在想,骂我是臭小二,难道你是香老二?他本来巧舌如簧,现下却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小人……小人说,那地方在……在……”老二打断了他,喝道:“一口气说完,不许吞吞吐吐,否则老子还是一掌毙了你。” 小二见他举手作势,张口就道:“这馆名叫''郁香楼'',从本店出门顺路向西走五里,会看见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木桥,过了桥河那边有两条小道,选择左边的那条。再走约莫半个时辰,有一片竹林,从竹林的右边跃进去,向北行两百步,又有一条石路和一条泥路。顺着泥路直走,一顿饭时分就会看到两条石子路,选择右边的那条,再往前转个弯就到了。”小二一口气说完,中间顿也不顿。那二人虽嫌他啰嗦,倒也暗暗佩服这小二的口才。 这小二所说的路线,老大已默默用心记下,但担心他只是随口胡说八道,于是道:“你再重复一遍,中间不许有半个字与前面说的不符,否则……呵呵!”小二连连点头道:“是,是。”接着将之前说的路线再重复了一遍,其间果然半字不差。老大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二道:“大哥,我吃饱了。你快吃,吃完我们好上路。”老大点头道:“好。”只听小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二人均看向他,问道:“你笑什么?”小二转笑为叹,说道:“小人发笑只是因为二位大爷武功非凡,刚才一掌就把这些酒菜震落了一地。小人有缘识得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二位就要走了,真不知今后是否还能再见到二位的英姿,可惜啊可惜!”说完又叹了一声。那二人被他一捧,心下甚是得意。 殊不知这小二叹气是假,笑才是真。当他听到老二叫老大快吃,吃饱了好上路时,只觉得这话说的好像要上断头台一样。那“上路”自然就是上黄泉路咯,既然上了黄泉路,那以后定然便碰不到他二人,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吗?因此这样恭维了一番。 第二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二) 二人按照那店小二所指的路线,行了大概两个时辰,这才看见了他口中所说的“郁香楼”。但这哪里是楼?不过一所竹屋而已,连块牌匾也没有,只有一面酒旗迎风招展,旧黄的旗布上写着“郁香楼”三个黑字。这“郁香”二字自是从李白那首《客中作》化用而来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环顾四周,但见竹影深深,重重叠叠,这酒楼的所在的确是十分隐蔽。若不是那店小二的指引,他二人万难找到这个地方。两人欲待走进栅门,瞥眼间见屋门两边各竖着一块竹板,上面有字,看来是一副对联。左边写着“刘伶借问谁家好”,右边写着“李白还言此处佳”。细看之下,十四个字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利刃刻的,只是在上面泼了墨。老二嘀咕道:“李白我知道,这刘伶又是个谁?”老大本想解释:“刘伶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一人,跟李白一样,也是个嗜酒之人。”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一阵笑声便从屋里传了出来。 老二抢步向前,一掀门帘,大踏步跨了进去。老大随后跟上。二人一进内堂,就瞧见西首窗边桌旁坐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晚上的那位白衣少年。两人怔了一怔,而后慢慢走向东首白衣少年左边的桌位,坐了下来。二人紧握手中的刀柄,四只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少年,似是怕他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是间很小的客厅,里面共摆了五张酒桌。他二人没看见掌柜的和店小二,只瞥见白衣少年身后的那张桌旁,端坐着一个正在饮酒的青衫男子。白衣少年和那青衫男子都像是没瞧见他二人进来一样,仍旧自斟自饮。 突然,老二向那白衣少年粗声问道:“阁下刚才笑什么?”白衣少年和那青衫男子同时抬起头来,看向他二人。白衣少年淡淡回答道:“没笑什么。”青衫男子本想开口,刚才是他二人听见那人的嘀咕一同笑出声的,但既然白衣少年先开了口,他就暂且先看看。 瞧那二人的目光,这三人想必是冤家对头。青衫男子这样想着,听得那人又道:“我刚才明明听见笑声了,还说没笑什么?”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错,笑是笑了,但是没笑什么。”顿了顿又道:“不然,你想我笑什么?”老二怒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莫不是笑我刚才在门外说的那句话。我寿老二就是没学问,那又怎样?” 青衫男子和白衣少年听了他这句话,都暗自觉得好笑。二人均想,这人明明肥胖得不行,却自称“瘦”老二,还真是有趣!他们不知,其实寿老二口中的“寿”是姓寿的“寿”,不是胖瘦的“瘦”。寿姓是极少见的一个姓氏,他二人从未听说过此姓,因而会错了意。 白衣少年道:“你刚才在门外说话了吗?在下怎么没听见?”刚才寿老二嘀咕的那句“李白我知道,这刘伶又是个谁?”说话声音极轻,且含糊不清,因老大在其身旁,离得甚近,便听了去。可是屋里的白衣少年与青衫男子距寿老二说话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一般人在这个距离外是决不可能听到他所说的那句低若蚊吟的话的,可见二人耳力之灵。所以,当寿老二听了白衣少年的话后,也认为合乎情理,当下不再争辩。 白衣少年接连饮了三杯酒后,又道:“二位功夫倒也不错,这么个隐蔽的地方,都被你们给找到了。不过二位来此是想喝酒呢还是……”寿老二霍地站起身来,手举单刀,大声道:“我们又不是酒鬼,当然是来找你的。”白衣少年笑道:“哦?原来二位如此了解在下,知道在下喜欢喝酒,特别是好酒,所以特地找了来?” 老大也站起身来,笑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白衣少年道:“看来你们是非常了解我了?”老大老二相视而笑,他们跟踪他半月有余,虽然不了解他其他的信息,但嗜酒这个特点确是十分清楚。白衣少年见他二人发笑,继续说道:“你们了解是了解了,可确信就一定能胜过我吗?”此话一出,兄弟二人两张笑脸立时变得阴沉起来,他二人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 “废话少说,出招!”只听寿老二大喝一声,跟着一招“蛟龙探海”纵身向白衣少年扑了过去。白衣少年眼见大刀挥来,却并不起身,只轻轻扬了扬手,将手中酒杯里的酒水向寿老二面门泼去,身子仍然坐立不动。 酒水已泼在寿老二的脸上,可他并不觉得冰凉,倒似吃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只扇得他头晕眼花,脸上火辣辣般疼痛。原来酒里伴有少年使出的内力。他眼里进了烈酒,更像是火灼了一般睁不开眼,摇摇晃晃向后连退了几步,忽然一只脚绊到竹椅,整个人砰的一声倒下地去。寿老二身材硕大,这一跤只将那把绊他摔倒的竹椅顿时压了个扁。 老大不知老二受伤不轻,跃起身来,双手握住刀柄,一招“力劈华山”对准白衣少年的脑袋直砍下来。刀锋锐利,势夹劲风,眼看就要让白衣少年脑袋开花,但就在刀刃距白衣少年头顶的冠带尚有一寸之时,白衣少年左足轻踢旁边的墙壁,身子连人带椅整个向右边滑了开去,老大这一刀便劈了个空。 青衫男子不知道寿老二一跤跌得厉害,难以爬起,也不知道白衣少年泼出去的不只是酒还有内力,担心白衣少年命丧于后面这一刀之下。本想出手相助,哪知这少年竟如同鬼魅一般滑行避开。白衣少年是背对着他而坐,两只脚被衣襟下摆挡住,是以青衫男子并未看明白他是如何伸足踢墙,从而避开这一刀的。这一避,青衫男子心里顿时转了个念头:还说去相助他,看来,这少年的功夫似乎不在自己之下,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老大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即挥去。白衣少年仍然端坐在竹椅上,只见他身子一弯一侧,老大这一刀又劈了个空。老大觉得甚是奇怪,这一刀就算砍不中他脑袋,也要砍中他腰身。可是他不只身子斜侧,就连他坐的竹椅也跟着倾斜,好像那椅子是长在他身上一样。他鼓足勇气,第三刀又攻了上去。这时,寿老二已站起身来,也挥刀向白衣少年砍去,两人同时夹击。 白衣少年见势不好,右手抄起身边一张椅子向上挡架。可是竹子哪能经得起刀锋的削砍?白衣少年知道这一点,不等竹椅破为三截,便抽手回身,纵跃向左,从他之前所坐的地方抽出一柄长剑来。那二人转眼又至,两人一左一右向白衣少年腰间砍去。只见白衣少年手腕扭动,先左后右,分向二人手握刀柄处削去,接着听见“当”的一声,两把刀同时掉在了地上。 青衫男子暗暗称奇:这少年好快的剑法!他本是先左后右分别削去,可是两人的刀却同时落地,两剑犹如一剑。寿老二兄弟二人倒没留意到这点,他们只看到利剑削向自己手掌,若不立时放掉手中兵器,一只手掌只怕要变两只了。 二人欲捡起单刀再斗,但老大还未弯下身去,白衣少年的剑尖已指向了他的咽喉。剑尖和喉头相距不过半寸,只要白衣少年轻轻一送,剑尖便可刺穿他的喉咙。寿老二拾起刀来,看见眼前一幕,登时慌了,大声叫道:“臭小子,不可伤了我老大!快将你的剑拿开。”白衣少年并不答话。寿老二看见老大已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更是不敢稍动半分,于是声音软了下来,说道:“阁下,咱们有事好商量。只是刀剑无情,万一……”万一什么却说不下去。 白衣少年笑道:“要我放了他也行,只是你二人跟踪我半月有余,我喝酒赏月的兴致全被你们给破坏了,这账我怎么算?”兄弟二人听了,心中均是一凛,原来这人早就知道他们在跟踪他,怪不得那天晚上称呼他们为“老朋友”。 老大勉强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说道:“破坏阁下兴致是我兄弟二人的不对,我们这就给阁下道歉。对……对不起!”他本想弯腰赔个礼,怎奈剑尖抵住咽喉,动得半分也是不行。他见老二呆立不动,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寿老二心里虽不愿意,此刻也别无他法。最后只好粗声粗气地说了句“对不起啦!” 白衣少年倒并不在意他二人这声“对不起”,只是想吓他们一吓。还剑入鞘,他挪把椅子又坐回到自己刚才喝酒的位置,笑道:“你二人既道了歉,这账我就不算了,你们走!”说完又喝起酒来。 寿老二兄弟二人半信半疑,只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事啦?天下有这等便宜之事?莫不是故意放我二人走,然后来个背后偷袭?可是这少年的功夫确是在我二人之上,要杀我们直接杀了就行,又何须背后偷袭?那就这样一走了之吗?为了那个包袱,两人才跟踪他这么久,现下就放弃了,未免心有不甘……可不甘又怎样?又斗不过人家,再去斗只怕连命都没有了。不管怎样,命总是更重要些。 老大拾起自己的兵刃,道:“老二,我们走!”老二点了点头,两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寿老二正欲伸手去掀门帘,却见那蓝色的门帘已被一柄剑的剑尖向上挑了起来。剑尖朝里,寿老二倒退两步,接着两人提剑走了进来。来者是两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均穿蓝色衣衫,其中一人容貌清秀,另一人相貌平平。寿老二一见这二人,顿时大叫起来:“又是你二人,怎样,还想再打上一架吗?”相貌平平那人大声道:“打就打。你这邪魔歪道,难道我们还怕你不成?”寿老二道:“哼,我西山双寿(瘦)是邪魔歪道,你昭阳派就是名门正派?” 第三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三) 此话一出,除了寿老二兄弟二人外,其余四人均觉得好笑。坐在后面的青衫男子低头暗想,原来这胖瘦二人就是横行西南一带的西山双兽。也真好笑,居然会有人给自己取个这样的名号!只是不知他们跟昭阳派的人如何交上了手? 而那白衣少年对江湖上的人物知之甚少,他虽然与这两伙人都交过手,但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其实,寿老二兄弟二人不是亲兄弟,老大姓归不姓寿。老二年龄、身材都大过他,只是武功不及,便自称老二。只因老大长得瘦,老二姓寿,所以才各取一寿(瘦)组成了“西山双寿(瘦)”这个名字。之所以将“寿”排在“瘦”之前,乃是两人认为,“寿”比“瘦”自然要吉利得多。可是,江湖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些,再加上二人臭名远播,所以人们只当他们叫做“西山双兽”。 那昭阳派的创建归于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唐朝末年,昭阳派创派祖师宋天成,他本是世家子弟,与一位官家小姐相识相恋。二人都已许下终身之约,可是那小姐的父母贪念权势,将女儿送入宫中,成了皇帝的妃子。 宋天成伤心不已,若对方是寻常人家,他自可去将那小姐抢夺回来。可无奈是皇家天子,他就算有心也没有那个能力。一度灰心丧气,后来听说那小姐被赐于一座宫殿,相传是汉代成帝宠妃赵飞燕所居昭阳殿的旧址,于是便创建了个昭阳派,只因他忘不了她。可是越忘不了心里就越难受,索性逼自己刻意去忘。是以昭阳派的兵器是剑,所谓“挥剑斩情丝”。 只听“当”的一声,寿老二的单刀与昭阳派那人的利剑双双架于空中,刀锋与剑刃相交,火花四溅。昭阳派容貌清秀那人立即制止道:“罗师弟,我们今天不是来找这西山双兽的,快住手!”话才说完,厅中各人的目光都向白衣少年射去,包括那青衫男子。他并不认识昭阳派门人,那两人找的不是西山双兽,自然就是那白衣少年了。只见那白衣少年喝下杯中酒后,摇了摇头,苦笑道:“哎,朋友不多,冤家却是不少!”话中透出深深的凄凉之意。 姓罗那人收回了剑,骂道:“邪魔歪道,下次再收拾你们。”寿老二大怒,举刀又砍,却被归老大一把拉住,并向他使了个眼色。寿老二登时会意,于是强抑怒火,收回了刀,兄弟二人退回到刚才所坐的地方,不打算走了。 听得姓罗那人高声叫道:“姓方的小子,快把东西交出来。”原来这白衣少年姓方。西山双兽跟踪他这么久,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此刻才知他姓方。他兄弟二人特立独行,随心所欲,要杀就杀,要抢便抢,却不管对方是张三还是李四。 那日,也是在一个酒楼,他二人看见一群江湖人士纷纷去抢一个白衣少年身上的包袱。料想里面定是件很不寻常的东西,他哥俩心思一动,也想去抢。不过归老大精明,告诉老二,让他们先斗,最好斗个两败俱伤,兄弟二人就可坐收渔翁之利。谁料,那些人每个都生怕那包袱被别人先抢了去,是以一面去抢包袱一面相互厮杀。最后,二十多个人死的死,伤的伤。那白衣少年似不欲痛下杀手,只一味避让,最后跳窗而走。西山双兽当然跟了去,只是白衣少年轻功了得,直到那天晚上,他二人才追上了他。 追踪途中,他们曾碰到昭阳派这两人。双方本是自凭本事,可姓罗那人一见面便自夸道:“就凭你们也想跟我昭阳派争,快快滚!”寿老二脾气暴躁,这话哪里忍受得了?他大喝一声,道:“让我西山双寿(瘦)来领教领教你昭阳派的高招。”说完就即动手。昭阳派二人之前也曾听过西山双兽的名号,但自己是武林正宗,焉能怕了人们口中所说的邪魔歪道。于是双方狠狠打了一架。但双方实力相当,并未分出高下。 白衣少年反问道:“东西,什么东西?我几时拿了你的东西?姓罗那人道:“不是我的东西,是你的东西。”白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既然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你?” 容貌清秀那人道:“方少侠别误会,我师弟性格直爽,说话有不当之处,我代他向你赔礼了。”说着躬身一揖。姓罗的叫道:“何师兄,你……”姓何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家师近日听说方少侠手里得到了一幅王摩诘的真迹。他老人家素来有此爱好,只想借来观上一观,观赏之后,必定奉还。” 寿老二听见此话,低声问道:“老大,那王摩诘是谁?”归老大道:“是唐朝大诗人王维,摩诘是他的字。”顿了顿又道:“不好,怎么会是一幅画呢?”老二听老大说是一幅画,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一幅画?”显然失望已极。 归老大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不,绝不可能是这样。那么多江湖中人怎么可能为了一幅画而争得头破血流?姓何那人定是在胡说。”寿老二点了点头,两人心下这才释然。听姓何那人说什么“观赏之后,必定奉还”,两人脸上也不禁微微发红。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跟他们是一样的心思,都是唬人的鬼话。 白衣少年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尊师可能是误会了,在下并没有得到什么王摩诘的真迹啊!”姓何那人听他否认,眉头一皱,继续说道:“那阁下得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白衣少年笑道:“不瞒这位兄台,在下近来太也倒霉,失去的东西不少,得到的却一件也无。”说着笑容消失,脸露凄色。 姓何的低头沉吟,姓罗那人叫道:“姓方的,你就别白费口舌了。你身上的物事,江湖中人皆知,你又何须抵赖说没有?我看,你还是乖乖地交出来!”白衣少年冷笑两声,又自继续饮酒。 姓罗那人见他不语,又道:“姓方的,东西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白衣少年转过头来,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不借”。姓罗那人见对方如此,向自己师兄道:“何师兄,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既不借,我们就硬抢。”说着挥剑直上。 姓何那人见自己师弟已经抢上,跟着也提剑刺去。但二人才踏得两步,一声“且慢!”灌入耳里。众人向声音来处望去,却是那坐在后面的青衫男子。何罗二人不知此人是何来历,为何叫他二人住手?两人对望一眼,放下剑来,要看这人到底想怎样。 “阁下有何见教?”姓何的冷冷地问。 青衫男子道:“在下无意听了二位与这位方少侠的对话,实在抱歉得很!”何罗二人鼻子里各哼一声,明明是坐在这儿光明正大地听了,还说什么无意听了?还道什么歉?哼!青衫男子继续说道:“二位的意思是想借这位方少侠手里的一幅画,既然是借,那就得尊重物主的意愿。先不管这位方少侠手里是否真有二位想借的东西,就算有,人家既然说了不借,你们就不应该勉强别人。不知二位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是否合理?如果合理的话,我看二位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何罗二人当然知道这人所说的话合乎情理,只是师命难违。姓何的心想,自己说借乃是一个虚编的名目,这人却把它当真了。今日,他师兄二人非夺得那包袱不可,纵然理亏那也没办法了。 白衣少年到这郁香楼已有三天的时间,但三日之中只有他一个客人。今天突然见到那青衫男子走进来,也不知道是敌是友。可又不见他动手,或许只是一个路人。他心里这样想,却仍然时刻警惕着。这时听他说话相助自己,心里的戒备消了大半。 只听那姓罗的道:“你小子是谁?我昭阳派的事也要你来插手?”青衫男子道:“在下只是这江湖上一区区无名之辈,当然不敢插手你昭阳派的事。只是,在下听人说,昭阳派乃是名门正派,难道也不讲一个理字吗?”何罗二人对望一眼,知他用的是激将之法,他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二人不罢手,那就相当于承认昭阳派不是名门正派了。可是……可是师父的交代又怎么办? 姓何的心想,一区区无名之辈怎敢多管江湖上的事,不知道刀剑无情吗?莫非他也觊觎那包袱里的东西,想等我二人走后他才动手?那对手可越来越多了,旁边坐着的西山双兽还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这可如何是好?我得想个计策。 寻思中听他师弟喝道:“臭小子,你再多嘴多舌,就别怪我刀剑无情了。”青衫男子笑道:“看来,理要找人讲,不能找牛讲。对牛弹琴,愚不可及!”说着又饮了一杯酒。 姓罗的大怒,上前就要动手。姓何的道:“师弟,这人一直帮那姓方的说话,他们可能就是一伙的。姓方的身上没有看见那包袱,这人桌上倒是有一个,说不定我们要找的东西就是它了。” 第四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四) 话声甫毕,姓罗那人立即便向青衫男子面前桌上的包袱扑去。他一扑,西山双兽也跟着抢了上去。青衫男子哪里料到姓何的会这样一说,忙将包袱负在背上,跟着手中已抄出了家伙。 姓何那人当然是故意这样说的。一来是想试试这青衫人的武功如何,能否威胁到他师兄弟的企图。二来也叫西山双兽将心思转移到那人的包袱上。他三人相斗,无论谁死谁伤,他们的竞争对手总是少了。可是他又不能跟自己师弟明说这是他的计策,以免西山双兽瞧出了破绽。所以只能放由姓罗那人向前去抢青衫男子的包袱。 眼看四人斗得稀里哗啦。因这客厅不大,四人身手均施展不开,只听见刀与剑、剑与剑相撞声音不绝,另外还有桌椅破裂的“噼啪”之声。青衫男子的兵刃也是一把长剑,由于他将包袱负在身上,以致于形成三人合围他一人之势。白衣少年与那姓何的站在一旁观看,只不过心思各不相同。 看起来青衫男子的武功都在那三人各自之上,只不过三人同时夹击,形势不容乐观。白衣少年心想,此人看来并不是我的冤家对头。他之所以招来三人围攻实是因为出言相助于我。我且先看他一看,他若有险,我必定也要出手相助于他。 姓何的却想,似乎这青衫人对他身上的包袱也极为看重,难道它里面也是什么稀罕物?他武功虽然不弱,不过,看这情形,再斗下去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是什么宝贝一会儿就知道了。 一盏茶功夫,眼见青衫男子已由刚才的半攻半守转为不攻只守,额头上汗水一颗颗不断浸出。突然,但见他左膝一曲,整个人已全部笼罩在三人的利刃寒光之下。白衣少年眼见势危,不及思索,飞身而起,一跃纵到了青衫男子的前面,挥剑替他格开了攻来的三件兵刃。 他长身负立,朗声道:“这位兄台身上并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你们想怎样,尽管冲我来就是。”三人都感到疑惑,那东西到底是在这二人谁的身上?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伙的?西山双兽心想,他们三人合力对付青衫男子容易,要对付姓方的只怕…… 姓罗那人却不顾这许多,挥剑向前,一招“直捣黄龙”朝白衣少年胸口直刺过去。西山双兽见状,跟着也挥刀直上。几人斗得片刻,姓何的心头暗想,这姓方的功夫果然不错,瞧这情形,现下只有合四人之力才可制得了他,待会儿取了东西再跟西山双兽较量就是。于是也纵身上前。 白衣少年一剑格开了姓罗那人当胸刺来的一剑,见西山双兽也向自己攻来,接着姓何的也纵上前来。他以一敌四,虽不是游刃有余,却也不像青衫男子那般瞻头顾尾。青衫男子心里暗暗喝彩,这方少侠的武功果然了得!转念又想,纵然他对付得了这四人,可是他刚才在我危险之际救了我一命,我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快快驱散这四个厚颜无耻之人。于是,青衫男子也加入了战阵。 这下,战况顿时变成了何罗二人合击白衣少年,西山双兽合斗青衫男子。青衫男子跟西山双兽实力相当,何罗二人却不是白衣少年的对手。刚才四人相斗已是施展不开,这下更显得这客厅愈加拥挤。 倏然间,但见青衫男子一剑斜斜刺向寿老二左胸,寿老二连忙倒退避让,退得几步,不想身子却撞到了白衣少年的后背。按说习武之人在与人交战时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后背亮出毫不设防的,只因六人相斗,这屋子空出的地方实在太少。寿老二身形巨大,白衣少年又没有料到他会撞到自己,身子往前倾了两步,这下始料未及,他手中的剑竟已刺穿了姓何那人的胸膛。 事情来得突然,白衣少年见自己手中长剑不偏不倚正中姓何那人胸口,一张嘴张大了合不拢来。慌乱下抽出剑身,只见姓何那人身体立时便瘫倒在地,口中和伤口处不断有鲜血涌了出来。姓罗那人一怔,忙上前探他师兄的鼻息,登时间脸色大变。只听他颤声叫道:“方少白,你杀了我何师兄,你杀了我师父最心爱的徒弟。你等着,姓方的!”说罢,将姓何那人尸体一把抱起,提剑纵身而去。 青衫男子跟西山双兽也已停止了打斗。只见方少白怔怔地瞧着他那柄沾满鲜血的剑,喃喃自语道:“哎,又杀了一人!”脸上全是伤感之色,显然他并不想杀死姓何那人。寿老二瞧着方少白的样子,心中忽觉有愧,正是他这一撞,才让方少白的剑插入了那姓何的胸膛,方少白看起来才会如此难受。 他寿老二也是能伸能屈之人,两手一拱,说道:“姓方的,对不住啦!老大,咱们走。”现在,他兄弟二人哪里还是方少白和青衫男子的对手?那包袱不可能抢得到,还不如先走了。 现下,客厅里只剩下方少白和那青衫男子。青衫男子见方少白神色黯然、兀自发愣,走上前来,宽慰道:“方兄不必过于介怀,你不愿杀他们,他们却要来杀你,这实在怪不得你。”方少白听了,心中郁闷稍减,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道:“阁下所言甚是。”顿了顿,抱拳道:“刚才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青衫男子道:“方兄客气了,其实我知道你对付他们四人绰绰有余。而且刚才你救了我一命,应当我谢你才是。”方少白道:“哪里?若不是你与他们说理相助于我,又怎么会招惹上他们?”青衫男子呵呵笑道:“江湖中人,自当有个是非曲直。我只是看不下去,这才跟他们理论两句。方兄,我们不说这个了,来畅饮一番如何?”方少白笑道:“求之不得。” 于是,两人叫出店小二,收拾客厅、上酒上菜。青衫男子问那小二:“小二,刚才你和你掌柜的都去哪儿了?”那小二讪讪地道:“我掌柜的几天前出远门去了。至于我,呵,这位客官,你们打成这样,我岂能不躲得远远的?”语气颇有不满。青衫男子也不生气,这里本是一处高雅之地,现在却变得一片狼藉。换做谁是这里的主人,都会不高兴! 方少白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歉然道:“小二哥,实在抱歉得很!你拿这钱去把这些打坏了的东西置办回来。你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说着又往怀里掏去。那小二忙道:“够了够了,多谢客官!”这小二看来并不是贪心之人,拾起银子,便往后院去了。 方少白心里想的是,这里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他一人而起。除了拿钱将损坏了的物件买回来,他也不知道还能补偿些什么。这一举动,青衫男子对他的钦佩之情又增了几分。 眼下已是傍晚时分,二人所坐的位置正是方少白刚才所坐的地方。只见一轮巨大的夕阳挂在窗前,残阳如血,缓缓下坠。 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方少白道:“在下方少白,阁下想必已经知道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青衫男子笑道:“尊姓大名不敢当,在下姓苏,单名一个齐字。” 之前,苏齐一直坐在方少白后面的位置,而他进门时也不甚留意到他的相貌,后来打斗之时也无暇细看。现在,他才发现,眼前这人容貌俊雅、英姿爽朗,一身白衣洁白无尘,双眼含笑却质朴天然,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别说是女子,就是他一个男子见了也不禁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俊美少年。 殊不知他在打量对方的同时,方少白其实也在看他。苏齐自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见他浓眉高鼻,双目如漆,身上所穿青衫虽已浆洗得微微有些泛白,却难掩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 听得苏齐道:“在下今年已满二十,不知方兄今年贵庚?”方少白微笑道:“当真是有缘得紧,我与苏兄竟然同岁!倒不知苏兄是几月生?”苏齐道:“我乃是年初正月初七所生。照此,方兄只怕是要小一些了。”方少白点头道:“不错,在下实要比苏兄小得半岁。”苏齐呵呵一笑,道:“说来惭愧,我虽比方兄年长,武功却是远不及你。”方少白笑了笑,道:“你既比我年长,那为何还称我为兄?”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二人举杯对饮,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色全黑,一轮弯月已挂上了竹枝。苏齐心下好奇,问道:“方兄,你如何会与那昭阳派、西山双兽结上了梁子?”方少白凄凄一笑,道:“如苏兄刚才所见,他们是想抢我的一件东西。” 苏齐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会教他们同时来抢?”过得半晌,见方少白面有难色,又道:“方兄若有苦衷,不说就是了,我只不过有些好奇而已。”方少白神色有些怆然,说道:“谢苏兄体谅,方某确实有难言之隐。”接着,脑海里的那一幕又浮现了出来。 第五章 从今四海为家日(一) 那日,方少白外出回到家中,院子里到处乱七八糟,像是遭了强盗。他迅速冲进屋里,只见他父亲、云姑姑、丫环、管家、厨子全都躺在地上,死了。各人身上均布满伤口,血肉模糊,显然并非一招致命。 他心头大震,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他父亲的身体,哭喊道:“爹,您怎么了?是谁把你们害成这样?爹,你醒醒!爹……” 忽然,他父亲身子微一扭动,咳嗽一声,竟缓缓睁开眼来,原来还有一口气在。他一抹眼中泪水,问道:“爹,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家遭强盗了吗?这些可恶的强盗,抢了东西就算了,为何连人都不放过……” 他爹气息微弱,强撑着道:“孩子,你先听爹说,爹快不行了。”方少白眼中泪水又再滚滚而下。听得他爹喘着粗气说道:“孩子,不是强盗,是江湖上的人。不过你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你是一定斗不过他们的。你替为父办完一件事后,就去寻个隐秘的地方,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方少白哭道:“爹,你说,什么事?” 他爹道:“你把耳朵凑过来。”他依言行事,听得他爹小声地说道:“孩子,在我卧室东边的那面墙壁,从下往上数第五块砖头,从右往左数第十一块砖头,你拆下来,那里面有一样东西。你把它拿出来,或是把它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或是……”说到这里,喘息加重,有些说不下去。 方少白看着父亲苍白的脸色,大声哭喊:“爹,你不要丢下我!不要……”声音已然哽咽。他爹过了一会儿,呼吸畅了一些,继续说道:“或是,或是一把火毁了……你记住,千万不可将之带在身上,否则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孩子,我对不起你,也不知道你躲不躲得过这一劫。我不要你学武功,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孩子,爹对不起你,让你连一点御敌的能力都没有。”说着流下泪来,又咳出两大口血。方少白想要说些什么,可见父亲这样,又大哭起来。 他爹呼吸更弱了,有气无力地道:“孩子,我要你办的事情千万不可对外人说起。那东西,你也不要打开来看。还有,千万不要报……报……报仇。另外,你……你在,在……”话未说完,撒手人寰,气绝身亡。 方少白纵是悲痛不已,可又能怎么办?最后只得将他父亲、云姑姑、管家、厨子、两个丫环,一共六个人的尸体分别好好安葬了。他自小没有娘!他爹说,他对不起他娘,所以,他娘生下他便离开了。 他依照父亲的遗言,取出了墙缝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个黄色的小包袱,但并不是他后来负在身上,被人们所抢夺的那个包袱,那里面的确只有他换洗的两套衣服而已。 取出的那个包袱,他早已将其藏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本来,他还在思考要按他父亲说的哪种方式来处理这包袱。可是,他俨然记得当他父亲说出要将之一把火烧毁了的时候,脸上神情又好像有些不舍。他想,既然父亲不舍得将之毁了,那还是把它藏起来! 之后,他带上他父亲留给他的钱和两身换洗的衣服,含泪向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放了一把火。火焰冲天,烧掉的是他二十年来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他父亲叮嘱他千万不可将那东西带在身上,否则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是如今,他按照父亲的话做了,祸事却还是连连不断。自他离家这两个月来,经常都有人找上他,要他把东西交出来。他不给,那些人就跟他拼命。他生性善良,不愿杀人,但终究还是有很多人命丧于他的剑下。 过了一段时间,方少白冷静下来,思考到底是谁杀了他全家。在他印象之中,他父亲素来向往山林之乐,从不与人结怨,也没听他父亲提起过有过什么仇家。究竟是谁这样心狠手辣?他父亲说不是强盗,是江湖中人,又说斗不过他们,显然并不只是一个人干的,这点从他一家人身上的伤口便可证明。 可是,他父亲并非江湖中人,为什么会惹上江湖仇杀?莫非便是为了那一个包袱?但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让那么多江湖中人趋之若鹜?后来转念想到,反正不管包袱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总是他父亲的东西,别人凭什么来抢?他父亲是个品德高尚的人,绝不可能是他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父亲临终之时虽叫他不要报仇,可父仇不共戴天,又岂能不报?只不过仇人是谁呢?他应该找谁去报?他父亲只说是江湖上的人,难道他要将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杀了吗?呵,他没有这个能力也不想那样做,他只想找到杀害他父亲及一家人的凶手,一命偿一命。 话虽如此,然而这两个月来,他杀的人已远远不止六个,这又该如何去算呢?虽然他不想杀他们,但到底还是杀了。如今,他无依无靠、四处飘荡,每天都在杀与被杀之中挣扎。这种日子,他实在厌烦透了。只盼赶快找到他的杀父仇人,报了仇后就依他父亲所言,寻一处僻静之所,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自小,他父亲不许他学武,只要他学文。但孩子总是有叛逆的思想,大人越是不许,他就越是想要。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他无意拜得一位师父。他师父教他练武,但要他不许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他一口就答应了师父的要求。 就算他师父不这样说,他也不敢告诉父亲,自己在外面跟人学武功。是以,他这一身轻功和剑法均是传自他师父。他师父常告诫他,在家里不可私自练习,以免被人瞧见了。日常生活中也要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这样,他父亲才不会察觉他偷偷在外面习武。不过,他白天虽谨遵师父的口谕,晚上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还是会常常偷溜出来,暗地里苦心练习他师父传授给他的功夫。 方少白本就聪明,再加上他师父的时常告诫,是以这十几年来,他父亲对于他在外偷偷学武这事竟毫不知情。所以那一天,当他父亲说到什么对不起他,因从小不让他学武功,以致使他连一点御敌的能力也没有时,方少白只想冲口而出,将他在外面拜师学艺的事告诉父亲。他那时悲痛不已,已全然忘记了他师父曾交代过的话。 可是,他父亲跟着咳出了两大口血,气息也越来越弱,眼看已快不行了,哪里还有余力听他说这个?于是只得让他先把要对自己说的话给说完。所以,他父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儿子身上原来已有了一身不错的功夫。 方少白从小学习诗文,很是钦慕唐朝李太白和晋时陶潜,因此也就染上了一身爱喝酒的毛病。不过,他父亲对此倒不十分约束他。这两个月来,他更是日日以酒为伴,借酒浇愁。他喝喝走走,遇上一个好酒店便可连续盘桓上好几日。那西山双兽正是摸清了他的脾性,这才得以一路跟踪他。否则,哪有这样容易? 苏齐见他神情凄楚哀怨,问道:“方兄,你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方少白叹道:“不瞒苏兄,家父两个月前遭人杀害,就连家里的佣人也一并惨死。现下,我正在寻找杀父仇人。只是,我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苏齐皱了皱眉,道:“方兄当时并不在场?” 方少白苦笑一声,点头道:“嗯,否则也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不能坐在这里跟苏兄你对饮了?”苏齐听他说得伤感,却不知如何安慰于他,沉默片刻,说道:“事已至此,方兄也不要太难过了,仇人的事慢慢去寻就是了。”方少白点了点头,顿了顿,转而问道:“不知苏兄又如何会到这里来?” 苏齐道:“我本是奉家师之命下山办事。谁知路上酒瘾犯了,几经打听,才找到了这么个好地方。不料,却有幸结识了方兄。可见,爱喝酒也并不全是坏事。”方少白笑问:“谁说的爱喝酒是坏事了?”说完,两人哈哈大笑,举杯又饮。 两人边饮边谈,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直到深夜,才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苏齐向方少白辞行,并问他以后有何打算。方少白说,反正他现在无处可去,又不知道仇人是谁,不如在这儿多留几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苏齐劝他最好先离开这儿。他既杀了姓何那人,昭阳派必定会来找他的麻烦。 方少白叹道:“既然躲不过,还不如不躲。他们要来就来,反正要找我麻烦的人已是不少。”苏齐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相劝,只叮嘱他多加小心。当下,两人就此别过。 苏齐走后,方少白又待了几日这才离开那郁香楼。然而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里去,只得一路随意散漫,想歇就歇,要行便行。也不管它南北西东,有路就走。 这日,途经一片树林,忽听得林中隐约传来打斗之声。他早已厌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打斗,本不欲多管闲事,倏然间却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呼。他心下一怔,寻声纵上前去,只见是一绿衫少女正在和一个身材硕大的男人相斗。定睛一看,那身材硕大之人正是那西山双兽中的寿老二。果然,归老大就站在离二人不远处的地方,双手抱胸,斜眼观看。 第六章 从今四海为家日(二) 突然,只见刀光一闪,寿老二的单刀已架在了那绿衫少女的脖子之上。听得寿老二阴恻恻地笑道:“小美人,你就不要倔了。跟我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不好吗?” 绿衫少女又惊又惧,却强自镇定,说道:“休想!你二人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若要我……哼,却是宁死不从。”寿老二道:“这么漂亮的姑娘,我可舍不得杀。你今天不从,以后自会从的,跟我们走!”绿衫少女迫于形势,只能听从寿老二的话,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西山双兽兄弟二人紧随其后。 三人走得几步,但觉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寿老二大喝一声,前面那人侧转身子,西山双兽这才瞧见原来是方少白。兄弟两人微微一愣,对望一眼,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些。寿老二跨上一步,抢在绿衫少女身前,归老大的刀则架在绿衫少女脖子之上。 几人僵持了一会儿,寿老二突然叫道:“姓方的,你想怎样?”方少白微微一笑,只淡淡说了句“放了她。”寿老二大怒,喝道:“你说放就放?”方少白笑道:“不然,你想怎样?”他一张笑脸,在西山双兽看来却像是一把利剑,让他二人不敢直视。寿老二回头看向老大,欲求主意。归老大道:“方少侠,这位姑娘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 方少白学着以前西山双兽向他说话的口气,淡淡地道:“你只说放还是不放?”西山双兽二人心生怯意,却又不愿露于人前。寿老二退后两步,也将自己的刀架在那绿衫少女的脖子之上。 兄弟俩一左一右,二人脸上均有了笑意,俨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均想:现在这样的形势,看你姓方的还敢轻举妄动?方少白见状,仍然泰然自若,笑道:“你二人若是敢伤了这姑娘一丝一毫,我手里的剑只怕难以答应。”说着低头瞥了瞥手里的剑。 西山双兽一怔,归老大心下寻思,这小子武功不弱,我二人就算一直将这姑娘当做人质,也必定摆脱他不得。不如还是放了,一个姑娘,有什么稀罕?他在老二耳边嘀咕了几句,寿老二也觉得,漂亮的姑娘没了可以再找,命没了那就找不回来了! 方少白不知二人用意,乘两人说话之际,一个箭步蹿到绿衫少女身前。但见他手臂微抬,眨眼间他手中剑鞘已将两柄刀分别撞开,左手搂住绿衫少女的腰身,两人转了个圈,已站在了安全的位置。 西山双兽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听得方少白淡淡地道:“你二人走!”他兄弟俩实已打算放了这绿衫少女,谁道方少白步法这么快!二人听他这样说,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方少白看着西山双兽二人离去,忽觉左手之物柔软轻滑,心里一惊,才知自己的手还在人家腰上,赶忙放开,退开两步。他两手一拱,低下头道:“在下情急之下冒犯了姑娘,还请恕罪!”绿衫少女柔声道:“公子多礼了!我还要感谢公子救命之恩呢!”说着躬身一揖。 绿衫少女声音婉转悠扬,既似黄莺出谷,又如环佩相击。方少白只觉心中一怔,暗想,这世上竟有如此好听的声音!抬起头来,但见这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绝美,光彩照人,教人不敢逼视。微笑间嘴角旁似还有一个小小酒窝,更衬得整个人娇俏可爱。 半晌,他这才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姑娘不必客气!”绿衫少女道:“救命之恩,岂同寻常?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方少白笑道:“恩公不敢当,在下姓方。刚才那二人已去得远了,姑娘现在可以走了。” 绿衫少女神情似有些忸怩,低下头,嗫嚅道:“可是,我……我怕再又遇上他们。”方少白道:“那在下送姑娘一程可好?”绿衫少女笑意盈盈,点头道:“如此,那多谢公子了!” 两人并肩而行,方少白本不知该何去何从,绿衫少女往哪儿走,他跟着走就是。一路上,方少白都不曾开口说话,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的事情。绿衫少女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神情肃穆,满脸伤感。好几次想问他为何如此神伤,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们萍水相逢,她一开口便探听他的心事,会不会不太好? 两人行了一会儿,转过一个路口,但见前面道路中央,五个衣色不一的汉子立做一排,个个手执兵刃,脸色阴沉,似是来者不善。他二人停住脚步,听见那五人中其中一人朗声说道:“喂,姓方的,把那东西交出来,我们便饶了你性命。”绿衫少女听了,立刻机警地向方少白看了一眼。 方少白低头沉吟,五人中站在最边上的一个身着黑色衣衫的中年汉子向适才说话那人道:“大哥,这小妞长得不错,咱们一并截下来!”说着眼光向绿衫少女身上射来,一脸淫笑。另外三人也跟着起哄,哈哈笑道:“是啊,大哥,这姑娘长得真不错!” 为首那人呵呵一笑,道:“姓方的,听见了吗?我兄弟几个看上你身边的这位姑娘了,你把她和那件东西一起留下,然后快快滚!”绿衫少女听这几人言语轻薄,早已气得脸上发白。只是不知几人武功如何,她与方少白二人联手能否打得过。 愤怒之中听得方少白淡淡地道:“滚?到不知如何滚法?你兄弟几人能否演示一遍?”那几人一怔,顿时勃然大怒,互相使了个眼色,便一齐向他二人扑了过来。 绿衫少女的兵器刚才在树林里被寿老二夺去抛在了荆棘之中。此刻她两手空空,方少白怕她吃亏,是以一手护住她,一手跟那几人交手。不过,这几人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仅仅几个回合,已被方少白打得一一趴在地上求饶。 方少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现在还滚不滚了?”为首那人忙道:“是,是,方大侠,我兄弟几个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们,我们立刻就滚。”方少白瞪了几人一眼,道:“那还不快滚?”眼见五人连滚带爬地离去,二人都忍不住笑了。 绿衫少女抱了抱拳,道:“多谢公子又救了我一次。”方少白道:“姑娘不必谢我,他们并非针对你,而都是冲着在下来的。”绿衫少女随即恍然,心道:“噢,是了,刚才他们叫他把东西交出来,只不知他们索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心下好奇,问道:“对了,公子,他们要你交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方少白不便明言,只道:“那是一件珍贵之物。”他听从父亲的话,并没有将那包袱打开来看过,所以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不过,既是他父亲的遗物,对他来说,就一定是珍贵之物。绿衫少女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问。 两人继续赶路,又行了大概一个时辰后,抬眼间只见老远处似乎有两个黑影快速向他二人这边移动。方少白有些警觉,握剑的手更紧了些。但只稍得片刻,两个黑影又已向前移动了里许。 方少白慢慢停下脚步,绿衫少女跟着也停了下来。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向方少白瞧去,但见方少白脸上冷静异常,只两只眼睛定定地朝前望着。绿衫少女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那本来还在数十几丈开外的两个人影,转眼间已来到距他二人不远的地方。 绿衫少女吓了一跳,这二人是什么孤魂野鬼吗?方少白知道碰上了劲敌,左手握紧绿衫少女的右手。绿衫少女纤手被他一握,心头一股暖意荡漾开来。可当她留意到那已欺近身前的二人时,顿时一股凉意直透脑门。 这二人一人穿黑衣,一人穿白衣。黑衣人面色黝黑,只一对眼珠滴溜溜转动。白衣人却脸色惨白,犹如死人。两人并肩而立,直如人们所说的阎王爷的勾魂使者黑白无常一般。绿衫少女心里害怕,身子往方少白身后躲去。方少白注意到,这二人手上都没有兵器,想来必是手上和腿上的功夫。 半晌,黑衣人突然开口道:“小姑娘走开。”白衣人紧接着道:“小姑娘不要走开。”说完,一阵少女般的娇笑声四散开来,令人不寒而栗。 绿衫少女伸手堵住一只耳朵,转过身子到处张望,但眼见四下里光秃秃的,只有些矮小荒草,除了他四人,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心想,他们四人中只她一人是女子,那这难听的少女娇笑声究竟是从谁嘴里发出来的?想着这一黑一白两个老者刚才形同鬼魅的身法,心下更加发慌。 方少白却冷静如初,因他知道这是那白衣人所发出来的笑声,四人中就只他一人在张着嘴。 此处地段十分空旷,远处好几座大山兀自耸立环绕。那难听至极的少女娇笑声在群山之间荡漾开来,一声连着一声。绿衫少女听在耳里,全身毛骨悚然,心里一阵阵发怵。她握在方少白手里的那只玉手,一层一层香汗不断沁了出来,使得方少白手心里也全都是汗水。 过得一会儿,笑声逐渐停止,黑衣人瞪了白衣人一眼,说道:“小姑娘不要走开。”白衣人紧接着却道:“小姑娘走开。”说完又是一阵少女的娇笑。 方少白和绿衫少女听得糊涂,眼前这二人说话颠三倒四,究竟什么意思?这时,绿衫少女也已知道那恐怖难听的笑声乃是从白衣人嘴里发出来的。 第七章 从今四海为家日(三) 方少白心下寻思,听这黑衣人的口气,显然是不愿对我身边这位姑娘下手。可是那白衣人,他嘴里跟黑衣人唱反调,手上却不知如何。他二人适才的轻功实在令人惊叹,想来功夫必也不会弱。我若要一边保护这姑娘,一边跟他们搏斗,只怕是痴心妄想。现下,只有让他两人不针对这位姑娘,然后我放手跟他们一搏,事情才可能会有转机。 于是朗声说道:“二位前辈,这位姑娘乃是在下路上所救,与我并无什么干系。你们要取东西,先放了她,我们斗一场如何?”黑衣人点了点头。 白衣人本已点了一下头,但看见黑衣人点头,一颗头立时便左右不住摇晃起来。方少白心想,看来这二人都无伤害这姑娘的意思。遂在绿衫少女耳旁轻声说道:“你先走远些,我实在没有把握可以胜得了他二人。待会儿我若有所不敌,你见机赶紧离开。” 绿衫少女刚才听他说与自己并无干系,心下不免难过。但知道他是想让那黑白二人放过自己,心里又是欢喜。现在他又说让自己见机逃跑,心中感动不已,竟激动得想要流下泪来。 方少白见她泪光闪动,还道她是害怕,忙又道:“你别怕,若这白衣人不肯放你走,我定然舍命护你。”绿衫少女听到那“舍命护你”四字,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方少白朝她一笑,提高了嗓子,说道:“二位前辈金口玉言,既然已经答应放了你,就绝不会再出手加害,你且先退开!”这话当然是说给那黑白二人听的,好叫他们没有反悔的余地。方少白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于是放开了绿衫少女的手。 待绿衫少女走得远了,方少白这才向那二人说道:“二位前辈,请!”这“请”字一出,黑白二人立即便动上了手,中间一点缓和也没有。方少白没想到他二人说打就打,倒不跟另外那些来抢他包袱的人一样,还要先绕个弯子,说几句客套话。只听嚓的一声,方少白剑已出鞘,剑光霍霍,映照着黑白二人丑陋的面容,显得气氛更加紧张。 方少白见二人来势迅猛,心下丝毫不敢大意。这二人功夫跟其轻功同样了得,三人不过斗了四五个回合,方少白身上已接连中了黑衣人的一掌,白衣人的两掌。他强忍着身上剧痛,仍是沉着冷静地应付着这二人你来我往的掌法、腿法。但饶是他一把长剑舞得迅捷无伦,却也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 片刻,那二人突然加快出掌和出腿的速度。两人要么一前一后,要么一左一右分向他全身攻来,掌风呼呼,赫然有声。方少白越斗越是心惊,他剑法虽快,但这两人比他还要更快,他渐渐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痉挛。又见二人配合默契,一人出掌,另一人就即出腿,一人出腿,另一个人就即出掌。完全不让自己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浑不像说话时那般尽唱反调。 绿衫少女站在一旁,心里焦急如焚。眼见三人混做一团,身法之快,竟叫她瞧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出招拆招的。方少白适才叫她趁机逃走,但她如何能逃?他几次救了她,她怎么可以撇下他不管,自去逃命?她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他到底不敌那二人,她也不会独自逃生。就算她武功低微,帮不了他,最后反而送了自己性命,她也无怨无悔。 黑白二人掌风凌厉,快如闪电,每进一招,方少白便后退一步。但见他二人一前一后分进合击,方少白被那黑衣人逼得向东后退一步,但紧接着又被那白衣人逼得向西后退一步。这样来来回回,一退一进,方少白双脚虽然还是站在原地,但已不知来回踏了多少步。终于,他手足酸软,再难支撑,前胸后背均再中掌,顿时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 绿衫少女见状,急忙纵上前去,扶住了方少白摇摇欲坠的身子。黑衣人道:“小姑娘,快走开,否则连你一起杀了。”白衣人紧接着却道:“小姑娘不要走开,否则不杀你。”白衣人这话说得甚是可笑,但绿衫少女浑没在意,一颗心全在方少白的身上。 听得她一边哭一边喊道:“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不要吓我,公子……”方少白见她流下泪来,心中难过,说道:“姑娘,对不起,我可能送不了你了。你快……快走……”说着晕了过去。绿衫少女还道他被那黑白二人打死了,抱着他身子,只管放声大哭。 黑衣人径直走上前来,想要去解方少白身上的包袱。突然,只见人影一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灰衣老者,恰好挡在了方少白和绿衫少女的面前。黑衣人微微一愣,向白衣人望了一眼。二人半字也未说得,立马便双双扑上前来,分从左右向灰衣老者攻去,这二人默契之灵由此可见一斑。 三人斗得片刻,但见黑衣人向白衣人使了个眼色,白衣人立时便退出了战阵,向方少白和绿衫少女走去。灰衣老者见状,欲转身拦阻,但黑衣人的一双手足只逼得他分身无暇。只见那白衣人轻轻抄起方少白背上的包袱,叫道:“老大,走!”说完,两人同时纵身而去。 灰衣老者心知自己不是两人的对手,对方既只抢走了少年身上的东西,那便随他们去了。转过身来,说道:“姑娘别哭了,这位公子应该没死。” 绿衫少女一怔,喜出望外,急忙伸手去探方少白的鼻息,果然还有气在。她破涕而笑,埋怨自己,怎地情急之下竟忘了检视他的呼吸?听见那老者又道:“你先让开,让我检查一下他的伤势。”说着蹲下身来。绿衫少女将方少白的身子慢慢移到他的手里,这才起身站开。 灰衣老者一手扶持着方少白的身体,另一只手便去解他的衣衫。绿衫少女见状,连忙背转身去。灰衣老者仔细察看了方少白前后中掌的地方,似乎并无什么异样。他眉头一皱,又将他骨骼摸了一摸,想看看是否伤及了筋骨,最后才探指去搭他的脉搏。诊视完毕,将方少白衣衫扣好,微笑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位公子的伤势并无大碍。” 绿衫少女转过身来,看见灰衣老者脸上的笑容,心里总算宽慰了几分。感激道:“多谢老伯刚才出手相救!”说完深深一揖。 灰衣老者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说道:“这位公子的伤势虽然不重,但也得好好休养一番才可。这是老朽自己研制的治内伤的药,你每日给他服食一颗,七八日下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说着将那瓷瓶打开,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喂与方少白吃了。然后才将瓷瓶递给绿衫少女。绿衫少女接过后,又千恩万谢了一番。 将方少白交回到绿衫少女的手里后,灰衣老者站起身来,几个纵跃,便已隐没不见。绿衫少女正要将方少白负在背上,前去寻找落脚的地方,遥见一辆马车向他二人这边赶来。离得近了,这才看清那驾车之人正是刚才那位灰衣老者。 他跳下车来,说道:“姑娘,这是我的马车。这位公子受了内伤,行走不便。所以,这车子就送给你们!”说着从车厢内搬出一袋东西,放在地上。 绿衫少女道:“老伯,您将马车给了我们,那您怎么办?”灰衣老者笑了笑,弯下腰,将方少白一把抱起,放于车内躺着。绿衫少女瞧见,那灰衣老者抱着方少白高大的身子,宛如抱一个三岁小孩,似乎一点都不费劲,可他看起来明显已五十有几了。 灰衣老者将地上的那袋子东西甩在肩头,微笑道:“姑娘,你二人保重,老朽先走了。”绿衫少女又再向他行了一礼,道:“老伯,谢谢您!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灰衣老者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绿衫少女望着灰衣老者的背影,只见他慢悠悠地走着,身子一摇一晃,那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会武功的人,更别说武林高手了。她大感诧异,只心里记挂着方少白的安危,于是便没怎么多想。随后轻轻一跃,跳上马车,预备驾车而去。可双手拿起缰绳,却不知该如何驱马向前。 她向左一搭,感觉不对,随着又转向右,可是还是觉得不对。思索半晌,终于一手抓住缰绳,一手用马鞭抽了抽马臀。但由于使力太轻,这马竟毫无感觉,仍然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走。绿衫少女有些急了,生怕又再碰上坏人,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起马鞭,对准马臀狠狠抽了一记。不想这一鞭却使力过猛,只听那马儿长嘶一声,顿时四蹄翻飞,向前狂奔而去。 由于马跑的速度太快,带得整个车子不住左右摇晃。绿衫少女吃了一惊,害怕马车的颠簸加重了方少白的伤势,急忙勒住缰绳。她是学武之人,手上力度自然不小。奔出二三里后,马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绿衫少女长吁了一口气,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已累得她满头大汗。 她之前也曾骑过马,只是并未驾过车,这次算是生平第一回。马车跑了大概一个时辰后,眼见前面道路逐渐逼仄起来,竟是走上了山路。山路蜿蜒曲折,崎岖不平,马车开始一颠一簸起来。方少白躺在车内,车子的过度晃荡使得他悠悠醒转,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