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雁归来》 第1章 边声连角起 启明三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 自打进入数九天,走在外面就不想伸手了,恨不得时时刻刻把手揣在袖子里。 这里是新都,是汴京,是中原,寒意尚且如此,而遥远的塞北,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 玉川是戎狄王庭投降后,大周收复的最后一块失地,就坐落在大周领域的最北端,一墙之隔的城门外便是戎狄族辽远广阔的大草原。 戎狄最繁盛的时候,也是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牧羊人的歌声时常飘过城门,飘向玉川城。两国未交战时,也曾互通商旅,玉川就是戎狄人进入大周的第一道关卡,所以城中汉人的孩子们都会唱两句戎狄的民谣。 后来戎狄的野心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互通商旅已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在大周第五任国君玄宗皇帝在位时,入主中原便成了戎狄王庭的心愿。 短短几年间,掠过玉川城门的便不再是歌谣,而是兵马和硝烟。马蹄下被践踏的也不只是骸骨,还有汉人的尊严。 直至八年前,戎狄一举攻下大周京城长安,入主中原,嚣张一时。但是靠入侵和掠夺的财富,如何能够长久呢? 此时的玉川城外,已是大雪覆盖,一片荒芜,连牧羊人的身影都瞧不见了,唯有白茫茫无尽头的雪堆绵延着翻滚向天边,与远处横亘起伏的雪山融为一体。 冷清清,凄凄然。 多年征战劳民伤财,戎狄人也把自己生生拖垮了,屡战屡败之下,王庭最终走投无路,宣告投降。 这日清晨,年轻的将军呵着气搓着手走出营帐,他披着一身重甲,手握长枪登上了玉川城门。 高处不胜寒,风声也愈发紧些,边塞的风吹得人眼睛疼,连脸上的皮肤都又干又紧,仿佛随时都能皲裂开来,渗出血丝。布满茧子的手掌触及冰凉的枪杆,顿觉寒凉入骨,连枪头上的那缕红缨都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冰霜,僵硬地支棱着。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城门上曾经被战火烧毁的旗帜也打着卷,已经破烂不堪的一角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都能掉落下来的样子。 那是戎狄的旗帜,前一天夜里,最后一批戎狄兵马从这里拔营,返回王庭。他们逃得匆忙,连象征着身份与尊严的旗帜也顾不上了。 年轻的将军望着那风霜满面的旗,似是在回顾着自己驻守边塞抵御戎狄的这八年。 来时意气风发,去时尘霜满面。 可他明明才二十多岁呀,竟像是一个阔别家园多年的老者,想要赶快回归故里,却又分明近乡情怯。 将军轻叹了一口气,亲手将戎狄的战旗拔下,换成了大周崭新的旗帜和印着自己姓氏的帅旗。 他叫江渊,投笔从戎前是成国公府的二公子,过着金尊玉贵、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今年夏末秋初之时,戎狄王庭终于弹尽粮绝,溃不成军,他们就是在那时向大周呈上投降书的,承诺归还掠夺的土地与城池,并从长安撤回塞北。 自此,沦陷了八年之久的故都长安终于又回到了汉人的手里。 当时,江渊作为在塞北立下军功最多的大将,威名在外,皇帝便下令由他挂帅,去收复各处失地,完成交接,看着戎狄撤兵,换上自己的人驻守。江渊就这样带着自己的兵,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走着,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收复着。 他们本想着让行程快一点,赶在塞北入冬前回中原,这样便可少受些寒冬之苦。可惜他们把收复失地想象得太容易——故意使坏的戎狄,面目全非的城池,惊慌失措的百姓。把这些事全都处理好,才能赶去下一座城池。等他们赶到玉川时,朔风已不知不觉凛冽起来了。 玉川城便是最后一处失地,随着城门上旗帜的更换,所有失地与城池终于重回大周,而江渊,也终于可以凯旋。 但他不是回故都长安,而是回新都汴京。 …… 汴京原只是中原一座普通的城池,八年前,戎狄攻入故都长安,时任守将瞿炳弃城投降,成了长安失守的罪魁祸首。 玄宗皇帝惊慌失措,带着皇室宗亲们在禁军的保护下匆忙逃离长安。原本他们想逃去东都洛阳,可当时的丞相王贤却说,戎狄人一向聪明,他们能一举攻下长安,便是有了充分的准备要拿下整个中原,那么戎狄王庭必定早已对中原的文化、习俗和各大城池研究透彻了。 既如此,他们怎会不知洛阳是东都?又怎会猜不到皇帝会逃往洛阳?毕竟那里有现成的宫殿。 于是,在王贤的建议下,他们找人假扮成皇帝,由一群人护送着假装往洛阳的方向逃去,并故意在一路上留下痕迹,引着穷追不舍的戎狄兵马去洛阳,而真正的玄宗皇帝已被人护送着直接绕道至汴京。 在那里,众人欲合力建起新的都城。可惜玄宗皇帝年事已高,一朝变成亡国之君,他心中倍受打击,再加上一路逃亡的颠沛流离,玄宗抵达汴京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而在逃亡过程中,养尊处优的皇子公主们病死的病死,走散的走散,玄宗子嗣本就不多,最终只剩下了燕王。 可就在大家欲立燕王为新皇时,不知怎的,这位正值壮年的王爷忽然暴毙。王贤即刻便明白了——朝臣里有内奸。 玄宗所剩的唯一的儿子已死,为了掩人耳目,王贤并未打草惊蛇,而是与几位老臣暗中商议,安排了一位最不起眼的宗室子弟作为皇位继承人,但却秘而不宣,不惜让自己这个丞相背负着把持朝政的骂名。 直至三年前,戎狄的粮草日渐告急,大周的局势迎来了转机,与此同时,王贤安插在戎狄王庭的细作“雪雁”给汴京送来了关键的消息,揪出了大周朝臣中的内奸。这时,那位宗室子弟临川郡王才正式宣告登基,改年号为启明。寓意带来胜利的曙光,尽快收复失地,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如今,王朝终于光复。 …… 江渊得以凯旋,便从玉川拔营出发了,一路行至城门口时,却忽见一群老人站在那里,他们身后拉着几辆平车,上面堆满了棉衣。 一位副将冲江渊说: “元帅,那些都是玉川城的父老乡亲们!” 城里的青壮年大多战死了,剩下的便都是些老弱妇孺。江渊下马,朝领头的一个老妇人走去: “老人家,这么冷的天,城门口风大,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人满头银发,有些佝偻的身子单薄得仿佛能被朔风吹走似的,她抬起枯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从身后平车上取下一套棉衣,含着泪说: “元帅,咱们玉川是受戎狄荼毒最久的城池,打仗打得没什么东西了,各家各户就把家里的旧棉花、旧羊皮都翻了出来,缝制出百余件棉衣。这一路天寒地冻,我知道,这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也远不够你们御寒,但是老百姓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请元帅不要嫌弃,收下!” 江渊垂下眼眸,伸出手摸了摸老妇人手中的棉衣,里面用料很厚实,看起来就沉甸甸的。 江渊回头看向身后的弟兄们,军里自然也有御寒的棉衣和披风,但是大周也早已国库空虚,有三年没有给他们发放新的棉衣了,他们的棉衣已经穿得破旧,有的连棉花都跑出去了。 可是老百姓给的东西,他不能收。 江渊把手缩了回去,老妇人的眼中流露出惊诧的神色,很快又转为失落。 “元帅,这确实是我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请您收下我们的一片心意!” “不,老人家,这东西我们不能收。本帅奉命来收复失地,已在城中驻扎两日,如何能不知百姓们的疾苦?这些怕是你们家中所有能拿来御寒的东西了,若是给了我们,你们可怎么办?” “元帅,我们……” 老妇人忍不住潸然泪下,江渊顿了顿,便出言安慰道: “老人家,您放心,我们是回中原去的,只要离开塞北,就没有这样极寒的天气了。倒是你们,常年生活在玉川,不留些棉衣,如何过冬呢?” 江渊执意让老百姓们回去,见他不肯收下棉衣,一名少女站出来说: “既然元帅不肯收下衣物,就让小女子送你们一程,我知道城外有条路,可以通向去往中原的官道,你们可以抄近道走,早些离开塞北。” “也好,那便有劳姑娘了。” 那女子看上去二十岁上下,只梳着简单的辫子,常年吹着塞北的风,让她脸上的肌肤变得粗糙、暗红,但她整个人看上去却依然明媚开朗。 塞北的女子,都会骑马。 那女孩利落地爬上自己的马驹,跟在江渊的身侧,一路离开了玉川城。 行至郊外不远处,竟有一破败的孤坟出现在路边。 “这里怎么会有一座孤冢?” 江渊向身侧的姑娘问道。 “这是女儿坟,里面安葬着玉川城里一个未出阁就死了的姑娘。” “这坟看上去有些年月了,想来戎狄越过边境没多久,这姑娘便死了?” “不错,我听爷爷奶奶说,那姑娘原有一个情郎,是戎狄的牧羊人,小伙子汉话说得很流利,两人是在玉川城交易羊皮时认识的,很快便私定了终身。可惜没过多久,戎狄入侵,那小伙子被抓去从军,打进了玉川城,在戎狄将军的逼迫下杀了那姑娘的父母和兄弟。姑娘当场就自尽了,被父老乡亲葬在了这里。” 江渊垂眸看着那潦草的坟头,旁边还放着一些蔫了的果子,一个破了一角的小瓦罐,里面装的可能是乡亲们自酿的酒。 这也许是城中记挂着她的百姓放在这里的。 江渊转身看向身旁的少女,问道: “那个戎狄小伙子呢?后来可有消息?” “听爷爷奶奶说,前两年还有人看见过那个戎狄小伙子偷偷跑来祭奠她,这些年就再也没看到过了。人们都说他可能是得了军功,娶了娇妻,早已忘了这可怜的汉家姑娘了。可我倒宁愿相信,他是战死了……” 少女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骑马向前走去。 又行了大约十里路,便能看到绵延通向远方的官道了,江渊从腰间摸出一把木雕短剑,递给那少女,说: “姑娘,就到这,谢谢你送我们离开玉川。这个木雕剑是我闲暇时自己做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日后你若有难处,带着它去汴京找我。” 少女倒是没有推辞,欣喜地接下了木雕剑。江渊抬袖抱拳,沉声道: “江某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看向身后的大部队,高声发出号令: “前方就是官道了,所有人上马,整兵出发!” 号角吹响,江渊双腿夹紧马腹,抬袖扬鞭,带着身后的一众兵马奔上了官道。 那少女拽着缰绳,退到路的一侧,目送着大军远离。 很快,四下里只余下飞扬的尘土了。 第2章 对面不相识 江渊一行人一路南下,抵达汴京时,已经进入了腊月,腊月的第一个大节便是腊八。 今年的腊八与往年不同,大周终于击退了贼寇,戎狄也甘愿俯首称臣,泱泱中原又重新回到了大周的手里。虽然大周的领土也处在百废待兴中,可这一点也不影响百姓们过节的心情。 戎狄毕竟只是北方游牧民族,所有的征战与掠夺大多集中在北方城池,长江似一道天堑横在中原沃土上,把不擅水战的戎狄人挡在了北面。 北方战火连天,青壮年出去打仗,无人种地,且许多土地都被戎狄的马蹄踏坏了,被战火烧得寸草不生。而在金陵、苏州、杭州等地,仍保持着鱼米之乡的富足与繁盛,歌舞升平,丝竹不断。 因此,江南一带的富商便趁机把丰厚的物资运往新都汴京和北方的其它城池,售卖给当地尚有银钱却没有余粮的殷实人家。 尤其是汴京。 这里除了有皇室宗亲,还有各位从长安一同逃亡过来的朝臣与世家,他们家底子都很厚,很有钱。城里缺各类物资,有些奸商甚至趁机哄抬物价,好好宰了朝臣们一回。 他们自己在南方吃饱喝足,全不顾北方同胞的死活。 当然,也有心怀大义者特意赶在腊八之前来汴京,在各个街头巷口施粥,无偿给百姓们发放粮食,甚至向皇帝进贡江南特产。 这份大义自然也是有所图的,他们想趁机获得好的声誉,获得皇帝的赞赏,没准儿就能给自己捐个官,在六部挂个职,日后也算是能在商贾中高人一等了。 因此,这几日城中格外热闹,来自江南的各大商贾在汴京城中各显身手,百姓们只管吃饱喝足。 直到江渊抵京这日,街头巷尾的热闹劲一时达到了极致,人们争先恐后地挤上城中大道,想一睹这位年轻将军的风采。街道两侧的酒楼、茶楼里,二层包间的窗户全都打开了,那里面坐着的多是某家的贵夫人带着未出阁的女儿。 江渊虽然已经二十多岁了,但驻守边疆打仗打了八年,并未成婚,偏他又出身成国公府,有了军功和世家的双重光环。 这八年战争打得很多家庭支零破碎,也自然有很多姑娘家的婚事都耽搁了。这个时候各家夫人带着女儿来窥探江渊,不亚于榜下捉婿。 茫茫人海中,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提着一个手编竹篮漫不经心地走着,她穿着一身青绿色布面小袄,袄上只绣着简单的梅花图案,领口和袖口镶着白色的绒毛,成色并不算上等。 但她生得白皙漂亮,杏目流光,一头乌发挽着简单的妇人发髻,只在鬓角簪了一朵七成新的珠花,两根银簪错落地斜插进发髻里,简单又大方。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粗布袄裙,看上去像是个丫鬟,乖巧地跟在那妇人身后。 那妇人大约只是殷实人家的媳妇,有些小富,但在偌大的汴京,也不过是日子稍稍好过些的平头老百姓罢了。 不多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大家快看,江元帅进城了!” 说时迟那时快,人潮如洪水一般纷纷向前涌去,那年轻的妇人被挤得险些站不稳,身后的小丫鬟连忙扶住她,说: “夫人,您小心些,咱们往旁边站站!” 妇人回头看了那小丫鬟一眼,有些无奈地说: “早知道咱们今日就早些出来采买了,这样便能早点回去,不至于赶上江元帅进城。这下好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在这里踮起脚来都能看见自己家的铺子了,可偏偏人潮不息,到了家门口都进不去。 说话间,江渊已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人群中,一时间人声鼎沸,人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汴京。那妇人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朝远处望去,来都来了,都快被挤成柿子饼了,若是不看一眼这年轻的元帅,岂不白挤了。 江渊身穿一袭银亮的铠甲,骑在一匹黑马上,身后的红色披风随风飘起,整个人又精神又有气势。 父老乡亲们欢呼着,跳跃着,胆子大的姑娘甚至冲上前去把自己绣的荷包往江渊的身上塞。江渊手足无措,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 那年轻的妇人见状,便往后退了退,找了个稍微松快点的地方待着,只想着江渊的兵马能赶快离开,她急着回家。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竟有人低语道: “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世子的位子就这样给他了!” “赖着不给他又能怎么样?我强留在府里,日子便能好过吗?” 一个青年男子反驳道。 那年轻的妇人正欲回头去看看身后的人是谁,人潮却被前来维持秩序的官兵驱赶得忽然向后涌来,径直把妇人挤到了身后男人的怀里。 “哎呀!” 妇人一声惊呼,只觉男人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却又礼貌地扶住她的身体,没让她跌倒。她抬起头来,看向此人。 此时,他们都还没有注意到彼此的眉眼是如此的相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男人抬袖作揖,歉意地说: “在下无意冲撞娘子,请娘子海涵。” “不碍事的,是我不小心撞了你,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妇人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作为一个生意人,她是个惯会谈笑拉客的,遂抬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铺子,说: “我就在那里做生意,卖糕团,我们家的糕团可好吃了,这位官人若得了空,还请赏脸来尝尝!” “好。” 男人也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城中百废待兴,小商户们为了尽快发家致富,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他出来买些东西,进店不过一刻钟,停在店门口的马车就被塞满了各类店铺的招幌,有粮油店的,有面馆的,有酒楼的,有布庄的,就连马头上都被贴了一张,撕下来的时候,马疼得嗷嗷的,直尥蹶子…… 等等。 男人忽然觉察到了什么,连忙从袖中翻出那张刚从马头上撕下来的招幌——这不就是这家卖糕团的店吗? 行行行,好好好,小娘子够狠。 男人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轻妇人的背影,她还在焦灼地等着江渊的人马离开。 轻声笑了笑,他便带着身后的心腹先走了一步。 这时,旁边一个老渔翁看了看那年轻的妇人,忍不住上前道: “是唐家娘子?我在你那买过几次糕团!” 她本名叫曹静和,夫君姓唐。铺面虽然是她开的,但是这世道总是爱给女人冠以男人的姓氏。 曹静和回头,也觉得这渔翁甚是眼熟,甭管认不认识,肯定是个老主顾,连忙热络地说: “哟,老伯,是您呀!您也来看江大元帅?瞧您客气的,您是长辈,唤我静和便是!” “好好好。” 渔翁笑着上前凑了凑,又小声地说: “静和娘子,你家这店才开了一个月,想来你们夫妇之前不是汴京人?你还不认得方才冲撞的那位官人?” “我确实不认得。” 渔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可别什么客人都往自己店里拉,你不知道,他岳父就是当年弃城投降致使长安失守的瞿炳!当时戎狄人攻占长安,住进了咱们大周的宫殿,霸占了咱们的故都,他们为了尽快统治中原,便想任用一些汉臣。只是咱们的朝臣都是有气节的,要么以死明志,要么辞官归隐,没有几个人是愿意给戎狄人卖命的!方才那位官人正是瞿炳的女婿,经瞿炳的引荐,在戎狄王庭为官八年,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瞿炳叛变的事情,曹静和是知道的,但她却不认识瞿炳的女婿,也不知道瞿炳的女婿叫什么名字,遂问道: “我听说戎狄战败撤兵时,瞿炳不是已经畏罪自尽了吗?咱们大周朝廷没有问罪于他的女婿吗?” 渔翁却不屑地冷哼一声,说: “还不是因为瞿炳的女婿出身好?他原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子,十岁就立为世子了。那成国公府是一门忠烈,次子江渊这些年立下赫赫战功,老国公爷一口咬死,说长子江沧是被瞿炳逼迫在戎狄为官的。这理由是牵强了些,可瞿炳已死,也无从较真了。” “原来是这样。” 那老渔翁扼腕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皇上便看在成国公和江渊大元帅的面子上,只革了江沧的功名,罢免了他从前的官职,并未取其性命。如今,成国公府为自证清白,便把江沧从族谱上除名了,二公子江渊虽是庶出,但这次凯旋就是来顶替江沧的世子之位的!” 老渔翁一脸担忧地看着年轻貌美的曹静和,一再叮嘱道: “这个江沧现在便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他素日里鲜少出门,娘子你千万别去招惹他,当心给自己惹来祸事呀!” 曹静和只笑着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原来方才那位官人就是江沧——那是她素未谋面的同母异父的兄长。 再回首看去,身后的主仆二人早已不见,人山人海中,哪还有他方才的身影呢? 曹静和心中一阵怅然,没想到他们兄妹二人今生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对面相逢不相识,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第3章 落日孤城闭 曹静和回到铺子时,已临近正午,今日的糕团都卖了大半了。 铺子里有两个厨娘负责制作糕团,还有一个店小二负责给客官们打包。曹静和在店里时,便自己记账,不在时便由一个叫蘅娘的厨娘来记账,她是识字的。 铺子总共是两进院子,前面当门店,后面便是主人和下人居住的地方,盖的是二层小楼。后院中间有个人工开挖的小池塘,不大,也勉强添了一道景致。 这个家不算十分富裕,下人也不多,两个厨娘分别叫阮娘、蘅娘,曹静和身边的小丫鬟叫白苓,那店小二叫陈平,还有个五大三粗的护院,叫袁乔。 后院东面空着两层屋子,第二层便暂时用来储物了。西面的二层则是两个厨娘和丫鬟白苓住的大通铺,一层是那店小二和护院住的地方。 中间的正屋便是曹静和与丈夫唐玉的住所了。 曹静和走进铺子里,看了看上午剩下的糕团,顺手捏了一个山楂馅的糯米糕送进嘴里,向一旁正在记账的蘅娘说: “用了午饭再多做些,近几日傍晚来采买的人倒是挺多的,过午我来记账。还有,今儿个夜里大家都辛苦一下,咱们把腊八粥煮上,明日腊八凡是进店来买糕点的都送一份粥。” “好呀。” 她们方才把写好的招幌都发完了,只盼望着明日的客官能多些。 店小二陈平已经从厨房端来一碗汤,拿了一个馒头,还有一碟芋头片炒腊肠,兀自坐在铺子的角落里吃着。虽说正午来采买的人不多,但不能没人看店。 看到曹静和回来了,陈平便站起身来说: “娘子,阮娘把饭做好了,官人今日的药已经服下了,这会儿在里间歇着呢。” 陈平所说的官人正是曹静和的丈夫唐玉,一个离不开药的男人。 穿过店铺的后门,便是一个不长的廊道,走过廊道就是后院了,曹静和绕过小池塘,往正屋里走去。一楼待客的厅堂后面有楼梯间,沿着楼梯走上二楼,他们夫妇就居住在这里。 白苓跟在曹静和身后,在二楼的外间把小篮子接下,从中取出草药包和一些果脯。 曹静和抬袖撩起一挂珠帘,走进里间,她轻轻掀开床边的素色帷幔。床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洁白的中衣,被子盖到胸口,一头如墨长发枕在身下,修长的双手交叠着。他双目轻阖,长睫微垂,一张脸生得清俊至极。右眼的外眼角下方还长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这便是唐玉。 似是听到了动静,唐玉缓缓睁开眼来。 “吵到你了?” “没有。” 笑着摇了摇头,唐玉便坐起身来,半卧在床上说: “我刚吃完药,方才药劲上来了,有些乏,便小憩了片刻,原也没睡沉。” “嗯。” 曹静和点了点头,坐在床边把唐玉的被子又掖了掖。 他们做了八年的假夫妻,如今却成了真夫妻,这样照顾唐玉的日子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她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若不是唐玉,她只怕未必能活到现在。 她时常会这样突然沉默下来,突然放空思绪,就这样坐在床边,陪着唐玉。唐玉是个心细如麻的人,自然看出了曹静和眼底情绪的微变,遂开口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今日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因为赶上了江元帅凯旋?我听着楼下街上好热闹,在二楼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喊声。” “是呢,赶上了,差点被挤成柿子饼。” 曹静和起身换了个方向,和唐玉并肩坐着,她抱着怀,深深地感慨着: “说起来咱俩也是有功之臣,却只能在这藏着掖着,你不知道,我今日遇见了我那个传说中同母异父的哥哥。原来他就是那个跟着瞿炳叛变的好女婿!他呀,现在就是过街的耗子!还好我们来汴京的时候留了一手,没有暴露你在长安做过戎狄宫廷守卫的身份,不然,咱俩也没好果子吃了!” 唐玉脸上的笑意有些凄然,却温柔地说: “你放心,我这身子走不了多远的路,不会乱跑出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就在这里待着,哪也不去。” 可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 曹静和七岁就没了母亲,八岁那年被父亲送进了宫,那时宫里只说招录宫女,并没说招这批宫女是用来做什么的。 年幼的曹静和进宫后才知道,朝廷是要暗中培养细作,以便日后所需。所以他们在选拔这批宫女时选的都是少年老成、性子沉稳、机智灵敏的宫女。 从八岁到十六岁,曹静和表面上只是建章宫里一个不起眼的负责洒扫庭院的宫女,实际上每日都要去建章宫下面的地宫里习武练功,学习边塞诸国的文字和历史,学习使用暗器,学习制毒解毒。 那时,丞相王贤是她们的主要监管人,这些细作都是玄宗皇帝下了密旨让王贤来找人培养的。 八年似乎可以学很多东西,却又似乎远远不够,而在这段成长的历程中,戎狄隔三差五就会进犯,一再越过边界。丞相王贤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愈发加紧了对这些细作的栽培。 可惜王贤的预感应验得太快,十六岁的曹静和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大周的京城长安会被攻破。 王贤躲在暗中,故意没有去管这帮细作的死活,他就是要看看,这些素日里经过严格训练的小宫女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有没有一个能稳如泰山、随机应变的。 这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实战考核,虽残忍,却最能优胜劣汰。 就这样,王贤发现了曹静和。 在别的细作都着急地寻找着王贤、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时,曹静和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变化,凭着外面的打杀声和火光,估算着敌方大概在什么方位,预计多久能杀进宫来。 王贤终于现身,把曹静和从一众细作里单独带了出来。 其他细作可以承担别的任务,但这个任务只有交给曹静和,他才能放心。他要把她放在戎狄人的眼皮子底下,放在离敌人最近的地方。而且时间注定不会短,可能需要很多年。 这不仅需要沉稳机智,还需要有一颗大心脏,如此才能耐得住寂寞,守得了初心,坚决不叛变。 彼时,外头已是战火连天,戎狄人随时都有可能攻破宫门,王贤带着十六岁的曹静和抄着宫里鲜有人知的小路,来到一个少年面前。那少年穿着御前侍卫的束袖锦袍,握着一把长剑,好看得像从画中走下来的似的。 那便是少年唐玉,那年,他也才十七岁。 “他叫唐玉,是我的学生,昌平侯府的六公子。” 王贤向曹静和引荐了唐玉。 唐玉虽是嫡子,母亲却被姨娘毒害而死,父亲宠妾灭妻,只装作不知道,不肯为唐玉的母亲做主。从那以后,父子二人便决裂了。 昌平侯为了不每日面对唐玉的冷脸,就把他送进宫做了御前侍卫,但年少的唐玉依旧跟着恩师王贤刻苦读书,渴望日后考取功名。 长安沦陷那日,昌平侯带着一家老小匆忙逃离,全然不顾在宫里做御前侍卫的唐玉,就好像没有这个儿子了一样。 但其实就算昌平侯想来救他,他也不会跟着父亲走的。 恩师王贤早就告诉过他,以戎狄如今的势头,长安只怕迟早不保,戎狄人可能已经把手伸到了大周的朝堂里,那么大周也不能坐以待毙,他们也需要把自己人送去戎狄的王庭里。 而这个人选,正是唐玉,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代号——苍鹰。 戎狄杀进宫里时,许多御前侍卫为了掩护皇室宗亲们逃离,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唐玉却是为数不多的叛降者。 他打开宫门,迎戎狄人进宫,继而成为了宫门的守将,替戎狄人看家护院。 当然,戎狄人一开始自不会完全信任唐玉,他今天能背叛大周,日后难保不会背叛戎狄。可是戎狄若想尽快收服人心,拿下中原,确实需要任用一部分汉臣。 于是唐玉做了值守宫门的副将,上头还有戎狄的长官盯着他。 从那时起,曹静和的身份便是唐玉的妻子,代号为雪雁。 王贤还需辅佐玄宗皇帝,临走前只匆匆交代,戎狄王庭里可能还会有不少汉臣,其中有一个人也是他派去的细作,是他们夫妻的上线,代号山鬼。但此人的真实姓名究竟叫什么,王贤选择守口如瓶。 多一个人知道,山鬼就又多了一分暴露的风险。 这个山鬼是能和王贤直接联络的人,是王贤手下最高级别的细作之一,八年来,山鬼总是把戎狄朝堂上的重大决策传往新都汴京,并把王贤每个阶段的最新密令传给唐玉和曹静和,请他们想办法配合行事。 唐玉身在宫门守将之位,在慢慢取得戎狄王庭的信任后,时常能获得有价值的城防信息。另一边,曹静和会以官太太的身份,去结交戎狄上层的贵妇人,试着从她们口中套出她们男人近来的一些动静。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用八年时间慢慢把手伸进了戎狄王庭的内部。可这八年,属实是太孤单了,他们没有真正的朋友,不能对任何人用情,哪怕这个戎狄人对自己再好,他也是敌人,他们迟早会道分镳扬。 鹰和雁明明都是这世间最自由的飞鸟,遨游于天际,无拘无束,可他们俩却被困锁在这座被敌人占据的故都中,眼看着自己的家国从如日中天到江河日下。 戎狄人把长安变成了他们的京城,长安从意义上也就彻底与其它城池割裂开了,它再也不是从前的长安了,它就像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父母只顾着自己逃命,让它落在了贼人的手里,身世浮沉,全不由己。 在这座落了锁的孤城里,不管你是鹰还是雁,都休想飞出去。 一晃,就是八年。 就在三个多月前,曹静和跟唐玉忽然收到了山鬼传来的急信,戎狄人好像发现了他们的据点,他们需尽快转移。 若想逃出被戎狄人严防死守的长安谈何容易,但曹静和与唐玉还是紧急收拾了东西,连夜离开。 半路上,唐玉忽然打开水壶,让曹静和喝水,曹静和没有多想,就喝了。 八年并肩作战的情义,她太信任唐玉了,以至于根本没想到唐玉会给她下药。 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破庙里的佛像后面。 戎狄王庭对中原文化十分了解,知道中原人信奉神佛,入侵长安那日,戎狄的皇太子在佛像前大开杀戒,结果被轰然倒塌的大佛活活砸死,肠子肚子流了一地。 从那以后,戎狄王庭开始忌讳那些神像,也害怕佛祖会诅咒他们国运不得长久,所以从不敢在寺庙造次。 唐玉把曹静和丢在那里,是最安全的。 细心的曹静和很快就在周围发现了熟悉的脚印,竟是往反方向去的——唐玉又折回去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们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了,根本逃不出长安,戎狄人很快就会追来。唐玉这时候可能已经回到他们的家中,用自己做诱饵,帮她拖住戎狄人,给她争取逃走的机会。 原来他从没想过要和她一起逃走。 第4章 微雨燕双飞 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唐玉曾给曹静和说起过自己的父母,他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是真正关心他、在乎他的,他只是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人,如果有一天命运不眷顾他们了,那就用他的死去换取她活命的机会。 那年十七岁的唐玉说: “你八岁就进宫了,都没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你要是能活到最后,就替我好好看看大周的山川湖泊。” 如今二十五岁的唐玉兑现了他八年前的诺言。 曹静和终于记起,原来从最一开始,唐玉就没准备活到最后。 他们方才从家里逃出来时,把建章宫秘制的毒药也带了出来,那毒药是给细作们用的。为了避免被逮捕后受皮肉之苦,他们可以在被捕前直接服毒自尽,同时也能避免有人扛不住刑讯,供出一些重要信息。 只有速死,才是最保险的。 曹静和大约明白唐玉要干什么了。她此刻有些纠结,自己现在是直接逃走,还是回去看看唐玉的情况? 如果直接逃走,她极有可能会永远失去唐玉的消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可她还有点不甘心,她想去看一看,万一他没死呢? 但是,倘若戎狄人还在那埋伏着等着她,那她岂不是自投罗网,还有可能连带着把山鬼也暴露了,那唐玉不就白白牺牲了? 曹静和一时陷入了无休止的挣扎中。 从她八岁进宫时,王贤就教导过她们这一批小宫女,细作是不可以有感情的,细作一旦有了感情,也就有了被人拿捏的把柄。所以她一直都是一个冷静清醒到极致的人,她留在长安做唐玉的妻子,只是为了传递情报,她不可能为了唐玉暴露整个谍报组织。 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用八年时间一点点渗入戎狄王庭内部,打探出有用的消息,瓦解戎狄的城防,破坏戎狄的战略,截获戎狄的粮草,眼看着戎狄一日不如一日,已有大厦将倾之势,王庭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暗查大周的细作? 曹静和坐下来,靠着大佛宽厚的脊背,慢慢复盘着这一切。 忽然,她明白了过来——这应该是戎狄大势将去之前最后的挣扎。 他们大约知道王庭撑不了多久了,却又不舍得离开繁荣富庶的长安城,便在临走前再发个疯,开始在汉臣里大肆搜寻细作,不管三七二十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他们应该只是想为杀人找个借口,拉汉臣们陪葬,他们自己活不长了,也不许汉臣们活。 这只是戎狄临死前的泄愤,并不是真的为了把他们大周整个谍报组织揪出来。戎狄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能力了,确切地说,是没有那样的心气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杀完唐玉,解了气,未必还会埋伏在原地。所以她这个时候回去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了。 想清楚当前的局势后,曹静和拿定了主意,还是得回去找找唐玉,看看他怎么样了。 他们之间就算没有情,也有义。八年了,他是她身边唯一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一起吃饭,一起出行,那是八年完全重叠的人生轨迹,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几个八年呢? 等她回到家里时,院子里已是一片狼藉。 地上全是戎狄官兵的尸体,但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同样躺在地上的唐玉。唐玉的身上也有大片血渍,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的身体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他还活着! 曹静和连忙扑过去,轻轻扶起呼吸微弱的唐玉,他十分痛苦地蹙着眉,嘴角渗出了一丝血渍,他应该已经服了毒,但是看这样子似乎服的不多。曹静和连忙四下里看了看,只见院子里不远处有一个被打碎的瓷瓶,旁边淌了一地的毒液。 奇怪,唐玉都已经把这些戎狄人全部杀死了,为何还要服毒呢?而且只喝了一口,剩下的毒液都被打翻在地。 曹静和来不及去想当时的具体情况,连忙摸出解药,给唐玉喂了下去,然后扛着他的手臂,艰难地运起轻功,借着夜幕逃回了那座破庙。 唐玉服了解药,慢慢清醒了过来,但他哪怕只喝了一点,等曹静和赶到时,毒药还是已经在体内蔓延开了,曹静和用在建章宫学来的解毒技能给唐玉施针,勉强止住了毒药的蔓延。 之后的几日他们便一直待在破庙里,躲在佛像后面。 唐玉告诉曹静和,他与戎狄人在院子里交了手,原本他已身受重伤,寡不敌众,不愿被俘受辱,便摸出毒药欲自尽,可刚喝进去一点,忽然有一道暗器飞来,把药瓶打掉了。 唐玉当时还有意识,只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黑衣人持剑从屋顶翻身而下,那人武艺高强,帮他把剩下的几个戎狄人全部杀死了。 但是唐玉看不到那人的脸,那人临走前走上前来,轻轻撩开帷帽下的纱幔看了唐玉一眼,唐玉挣扎着想起身,也看看这个黑衣人是谁,可黑衣人很快就翻身离去,唐玉什么也没看清,就昏了过去。 唐玉告诉曹静和,他怀疑那个人就是山鬼。 十日后,戎狄王庭宣告投降,撤出了长安城。但没过多久,汴京也传来噩耗,丞相王贤积劳成疾,病逝了。从那时起,曹静和与唐玉再也没有接到过来自汴京的消息,就连山鬼的消息也没有了。 没有人通知他们任务已完成,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可以离开长安了。细作之间都是单线联络的,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谁,所以曹静和与唐玉也不知道其他线上的细作怎么样了,只是他们这条线仿佛被人切断了,他们不知道山鬼还在不在,更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王贤的手上握着所有细作的名单,上面有本名和代号,还有皇帝的玉玺大印,那是最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但是如果那份名单给到了皇帝手上,他们不可能一直等到现在都没有接到结束任务的密令。 难道那份名单不见了? 如此,他们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虽然迟迟收不到密令,但戎狄人已撤出长安,曹静和就先把唐玉带回了家。此时唐玉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曹静和便请了郎中给他看诊,郎中说唐玉本就身受重伤,又中了毒,虽然毒药不多,但体内还是有余毒没有排出,内伤也未痊愈,需要用非常名贵的药才能调理好。 曹静和看过那药方子,那些药虽然稀罕,可一些大的药铺也不是没有,就是药价实在昂贵,他们若是一直待在这里,钱迟早会用完的。 曹静和咬了咬牙,决定带唐玉去汴京。 那里才是大周如今的京城,长安再好也只是故都了。京城在哪里,哪里就有机遇,没准儿能在汴京寻到更好的大夫,或者说找到生钱的办法。最关键的是,她想去汴京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之前在建章宫里的同伴,找到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 只要证明了身份,必定会得到皇上的抚恤,那便不愁没有名医了,唐玉也就有救了。 就这样,曹静和带着唐玉来到了汴京,因为唐玉曾经给戎狄人做过宫门守将,这个身份是大忌,曹静和便一直没让唐玉亮明身份,处处小心行事。 到了汴京没几日,曹静和就听说她那花心的老父亲曹守拙从苏州赶到了汴京,也是来发“国难财”的。 曹守拙是江南有名的丝绸商人,也是有名的花心大萝卜,他一生有二十多个相好的,也有二十多个女儿,却没有儿子。曹静和的母亲戚文是有名分的,是曹守拙的续弦夫人,当然,戚文也是二婚再嫁。 据说,戚文是曹守拙所有女人里最漂亮的,所以曹静和也是他所有女儿里最漂亮的。 因曹守拙是皇商,他一直巴望着能得到皇上的赏识,靠财力给自己捐个官。曹静和八岁那年,曹守拙便把她送进了宫,希望这个最漂亮的女儿以后能想办法接近宫里的某个贵人,为曹家谋福祉。 而曹守拙这次来汴京,打着施粥的名义,却干着昧良心的事。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都需要添新衣,尤其是大户人家,更是少不了大量采购丝绸锦缎,曹守拙作为丝绸大户,仗着没有竞争对手,带着自己的贵货在汴京一度抬价,狠狠赚了一大笔。 偏他来汴京之后还首先给国库捐了黄金白银,用以战后修筑城墙、加固堤坝、架桥铺路,竟全是利民的好事。 曹守拙先堵了皇上的嘴,就算皇上听说他如今还在抬高丝绸的价钱,也不好立马制止。 这个奸商! 皇上恨得牙痒痒。 尽管听说了父亲的所作所为,曹静和还是带着唐玉去投靠曹守拙了。 从她八岁进宫,到现在二十四岁,这十六年间父女二人只见了一面,是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当时曹守拙进京献丝绸,买通了建章宫的管事太监,趁曹静和休沐的半日才匆匆见上了一面。 曹守拙倒也不是关心她,无非还是告诉她要多为曹家争取争取,她聪明漂亮,有能力傍上个贵人。 但之后不到一年,长安沦陷,父女二人彻底失去了联系。 曹静和不太清楚如今汴京城的形势,更不清楚皇上是否还在找寻当年那些细作,便对曹守拙隐瞒了身份,只说当年宫里战火连天自己没来得及逃走,被迫留在宫里伺候戎狄人了,至于唐玉是她来汴京路上刚结识的,为了救她受了伤,就这么简单。 曹静和住进了曹守拙在汴京置办的宅子里,总算是给唐玉找了个安稳暖和的地方,能好好养伤。她又托曹守拙请了个好一点的大夫,给唐玉治伤,大夫的说法与长安的郎中所言相差不大,只是这大夫医术更好些,开了些同等功效的药方,那些药材没有之前的那么贵了,但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曹守拙一开始对曹静和跟唐玉非常好,甚至还一直问曹静和有没有被戎狄人欺负,有没有失身,曹静和凭借着一个细作的敏锐,很快就觉察出她老爹有点反常。 果然,没过几日,曹守拙就把吏部尚书请到了家里。 吏部尚书是个岁数比曹守拙还大的糟老头子,一身的脑油味,又臭又油腻,一张口满嘴大黄牙,一看就是被酒肉腌入味了。 曹守拙告诉曹静和,他把曹静和的画像给吏部尚书看了,吏部尚书很满意。只要曹静和同意嫁给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就愿意给曹守拙谋个一官半职在衙门里挂着,既体面又不影响他做生意。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第5章 绝处又逢生 曹守拙就知道女儿没看上吏部尚书那个糟老头子,一整日都在好言相劝。 “闺女,你岁数太大了,也很难找个更好的了,你难不成想一辈子守着你那个卧病在床的恩人?吏部尚书虽然老,可你一过门就是贵妾……” 好嘛,原来还不是做正妻,是做妾。 曹静和挑了挑眉,问道: “我嫁过去之后,我那恩公怎么办?” “那为父自然会好好照料他,直至他痊愈!” “是吗?” 奸商的话,曹静和可不敢信。 她假意先应下此事,却在暗中偷偷监视着曹守拙,谁知竟发现曹守拙安排下人采购砒霜,预备放进唐玉的药里,等她一出嫁就直接毒死唐玉。曹守拙可不想白白养活这个累赘。 曹静和一气之下直接上前揭穿了曹守拙的阴谋,并以此为由拒绝嫁给吏部尚书,还逼迫曹守拙把她母亲生前留下的嫁妆交出来。 戚文去世时曹静和才七岁,但是母亲的临终遗言她记得很清楚——那些丰厚的嫁妆都是留给女儿日后出嫁添妆用的,不准曹守拙拿去挥霍,养别的女人。 曹守拙被女儿抓了现行,自知不占理,便打开了戚文的嫁妆,可惜已经被他挥霍得只剩下一半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丝毫没觉得自己愧对女儿,还声称这嫁妆是戚文留给她出嫁用的,她只有答应嫁给吏部尚书,嫁妆才能归还给她。 曹静和在建章宫时就是个机智灵敏的,她并没有生气,只笑道: “是啊,母亲确实说了,这嫁妆是留给我出嫁时添妆用的。” 当天晚上,曹静和便买来两件喜服,自己穿戴好以后,又把病弱无力的唐玉拖起来,扒了他的外袍,强行给他套上喜服。 唐玉想挣扎,可他病得厉害,只挣扎了几下就被曹静和翻身压倒在床上。曹静和只面无表情地说: “汴京除了我,可没人愿意照顾你了,我爹已经想杀你了,你只有和我成亲才能活命!唐玉,你就委屈一下,我们对着月亮拜上三拜就算礼成了,我会对你好的。等日后我们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了,我再给你补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唐玉只摇着头,反复挣扎着说: “静和,我不该连累你,你可以选择更好的归宿……” “什么归宿?那个糟老头子吗?” 那她宁可选唐玉。唐玉至少年轻漂亮,她还能图个色。 其实色不色的也没有那么重要,最最重要的是,唐玉是为了给她争取逃走的时间才被伤成这样的,就算她以后真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归宿,那也要等到唐玉康复以后,而不是现在就弃他而去。 至少现在对曹静和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治好唐玉的伤。他不曾负她,她自然也不会负他。 只是给唐玉治伤需要很多银子买药,她必须拿回母亲的嫁妆,出去赁个铺子做生意,以钱生钱。现在那些嫁妆已经被她的花心大萝卜爹挥霍一半了,再不拿回,迟早一分不剩。 所以,直接和唐玉原地成亲就是最好的办法,她只要嫁了人,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拿回母亲的嫁妆,谁也不能说她什么了。 唐玉被曹静和强行摁在床上,没再说话,却默默流下了泪水。 曹静和一时惊得不知所措——男人被女人强迫时也会感到羞耻和委屈吗? 她连忙噌的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行行行,好好好,我不碰你!你且自己歇着!” 曹静和缩到床的另一边,自己合着被子睡去了。她以为唐玉是从小金尊玉贵地养大的,生在世家里,长在世家里,矜贵又体面,受不了被一个女子这样欺辱。 其实,那晚她曲解了唐玉的意思。 唐玉只是恨自己一开始没有死干净,让这副病体连累了曹静和,他倒宁可被曹守拙毒死,这样一了百了,对大家都好。 第二日一早,曹守拙大发雷霆,把曹静和跟唐玉双双赶出了家门——他以为曹静和昨晚过后已非完璧身,没法把她献给吏部尚书了,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曹守拙有二十多个女儿,他绝不养没有用处的女儿。 不过他还有点良心,让曹静和把戚文的嫁妆都带走了。 戚文的嫁妆所剩也不多了,曹静和便把它分成三份,一份先去钱庄存起来,一份拿去赁了半年的铺子,还有一份拿去买米面粮油了。 戚文的嫁妆里有一套现成的糕点食谱,民以食为天,对刚刚从乱世里挣扎出来的人们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吃饱饭。 所以比起那些精致的没用的东西,最朴素的米糕面点应当更受老百姓喜爱。 其实,汴京城里的房东出赁铺面大多是一年起步,但曹静和不准备一次投入那么多,以免生意做不起来,折损太多。 她是个细作,细作都会做戏。 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后,房东竟然被她瞎编乱造的悲惨遭遇打动了,同意先让她租半年的。 当然,他们在长安待了八年,“夫妻俩”开销不多,唐玉这八年的俸禄也攒了不少,曹静和又买了一个小丫鬟白苓,还另外雇了厨娘、护院和小厮。 人不会一直运气不好,老天爷总会有开眼的时候。他们这间卖米糕的铺子生意倒还真不错,开张一个多月就有了不少老主顾了。 曹静和兴许是随了曹守拙这个大商贾,做起生意来有板有眼,无师自通。但她更多时候却都不在铺子里,而是时常在城中走访打探,看看汴京城如今的形势。 他们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她得想办法证明自己和唐玉的身份。 …… 腊八这日,生意果然很火,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街上就热闹非凡了,大相国寺的腊八粥熬了一整宿,门前排队等着施粥的百姓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们抱着锅碗瓢盆,日子稍微好一点的有钱人家则让下人提着食盒。总之寺庙里施的粥都是好的,排再长的队也是值得的。 除此之外,从江南渡江而来的各大商贾也已提前搭好粥棚,开始施粥。大家的粥种类齐全,大米、黑米、糯米、蜜枣、葡萄干、花生米、莲子、红小豆、芸豆、桂圆干等等,街头巷尾无处不氤氲着米香。 曹静和家的护院袁乔天还没亮就被喊了起来,现在正抱着个大食盒在大相国寺门口排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好奇地往前伸着头,看看还有多久能排到自己。他长得人高马大,往那一站就像是一座山。 袁乔原也是在前线打过仗的,是个忠勇之士,后来因为饭量大被将士们嘲笑,他就在军营里动手打了人,遂被上了镣铐遣送回来,坐了两个月的牢,刚被放出来就得知戎狄投降了,前线已经在收复城池。 袁乔也就没再回去,自己卖了一段时间的猪肉,可惜他徒有蛮力,不太会宰猪,也不怎么会卖。曹静和买肉的时候盯上了他,几番打听后就让他给自己做护院了。 此时,店小二陈平也不在铺子里,他也抱了一个食盒在排队等着施粥,那是曹守拙曹家的粥棚——曹静和特意叮嘱他,务必要打一食盒曹家的粥。 她很好奇,她那又花心又抠门还发“国难财”的爹,能施什么好粥? 忙活了一早上,铺子里的糕团们卖得非常好,几乎没几个“幸存者”,连腊八粥也见底了,最后几位来晚的百姓已经没粥可领了,曹静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把剩下的糕团一股脑全送给他们了。 直接收摊! 等袁乔和陈平带着两大食盒的粥回来,俩人定睛一瞧,糕团一个不剩了,袁乔挠了挠自己的大脑壳,顿时傻了眼: “今儿个卖那么好啊!” 袁乔饭量大,但曹静和雇佣他之前就跟他说好了,包吃包住有工钱,但是估计不能保证他每顿都吃饱。倘若他一顿能吃九个馒头,到了这里一顿顶多六个。 袁乔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也没有特别亏,反正他杀猪弄得一身血腥味,也赚不到几个钱,又没人给自己说媳妇,回到家冷锅冷灶,吃不好住不好,还不如去人家铺子里打打工呢。 来了以后袁乔才知道,铺子里的糕团每日都卖不完,剩下的那些糕团,曹静和都拿给大家分了,所以袁乔时常能加餐,也不会吃不饱。 看着袁乔傻眼的样子,阮娘和蘅娘相视一笑,就知道这小子还惦记着糕团呢。曹静和解下袖子上的攀膊,冲两个厨娘使了个眼色,阮娘和蘅娘连忙从身后搬出一个笼屉,一揭开,里面竟是满满一屉热气腾腾的米糕! 袁乔和陈平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曹静和抱着怀笑道: “今儿个过节,无论如何也得给大家留一屉!” 她上前拿了几块米糕,又从食盒里打了些粥,便带着白苓去后院找唐玉了。 白苓还小,和那些哥哥姐姐们也说不上话,自打来了以后就总爱跟着曹静和,仿佛不跟着夫人她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白苓的爹娘原本是银匠,正儿八经的手艺人,但几年战争劳民伤财,大家只求吃饱,哪还有闲钱买金银首饰,白苓家里便家道中落了。为了让她哥哥早日娶上媳妇,她爹娘就把她卖给了曹静和当丫鬟。 白苓喜欢黏着曹静和,曹静和也不撵她。这其实是好事,喜欢黏着主子,就证明她心里干净,心思纯正,没有藏着掖着的坏心眼,所以时时刻刻都想在主子身边。 像阮娘、蘅娘她们都是有夫之妇,生了孩子的。因战争刚刚结束,各家各户都想赶紧赚点钱,富裕起来,男人们出去做工,媳妇们也多半不闲着,只要家里还有老人能带带孩子,她们也会出去做做工,贴补家用。 阮娘的官人是庄稼汉,她自己也长得很朴实,小麦色的皮肤,不怎么打扮。那庄稼汉也很老实本分,可惜几年前被抓去前线,自此便没了消息。但阮娘的婆母人很好,她不忍心让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儿媳妇受苦,就主动要出去做工贴补家用,阮娘哪里坐得住,便让婆母在家里带孩子,自己来到城里做工了。 蘅娘家里的条件要好些,人也白皙漂亮,喜欢收集发簪。她官人除了有田地,在县城里还有个铺子,蘅娘原本当老板娘当得好好的,可她连生两胎都是女儿,婆母十分不待见她,日日打骂不休,蘅娘一赌气便来了京城。至今还没回过家。 至于店小二陈平,个头虽不高,但人十分灵敏,也很有眼色,能说会道,前些年战乱逃亡时和家人走散了,便在一家酒楼里做工。可那酒楼老板却时常发疯,陈平总是无缘无故地挨揍,袁乔路见不平帮过他几次,两人便结交上了。 后来袁乔在曹静和这里过得还算舒心,曹静和偶然说起还想找个店小二看店,袁乔就把陈平引荐来了。 自此,曹静和终于感受到,每个人都拼命地在乱世里谋求着一线生机,包括她自己。 第6章 浮生半日闲 曹静和带着白苓回到后院,白苓一般都是在外间自己用早膳,曹静和则入了里间去找唐玉。 此时,唐玉已穿好外袍,弯着腰在床边整理床铺,见曹静和提着食盒进来,又连忙收拾了桌子,腾出地方。 他如今的身子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便也会主动去干。偶尔无聊时还会在后院里洒扫一番,权当舒活舒活筋骨了。 曹静和只在一旁看着,倒也从不拦他。 没有哪个男人会心安理得地让女人养活,更何况是唐玉这般从小受了严格礼教的世家子弟,他自有他的尊严,若是什么都不让他做,他也不能心安,终日郁郁寡欢早晚把自己折磨死。 曹静和走到圆桌旁,打开食盒,从中拿出两块米糕,笑着冲唐玉说: “呐,一个是豆沙葡萄干的糯米糕,一个是红糖蜜枣的松糕。选一个!” 唐玉只浅浅地笑着,说: “我吃药吃得太多了,没太有什么味觉了,你不必迁就我,你先选。” 虽然唐玉之前就说过他没太有什么味觉了,但曹静和还是觉得药太苦了,唐玉应该吃点甜的。 “那你吃这个红糖蜜枣的!” 两个人相对而坐,吃着米糕和干豆角馅的素包子,品尝着从大相国寺打来的腊八粥。曹静和认认真真地数着,粥里至少有十来种食材,熬得很稠很稠,但曹静和只吃了半碗。 她还要留着肚子品品她老爹的粥。 曹静和满怀好奇地拿起勺子,搅了搅从曹家粥棚里打来的粥,大米、小米、玉米粒、红枣……没了? 稀稀拉拉的,大多是汤水。属实有点寒碜了。 听陈平说,其他富户施的粥看起来都比这好呢…… 唐玉托着下巴,望着曹静和,笑着问道: “怎么,对这粥不满意?” 曹静和却一声长叹,也笑着说: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吃都吃了,还能骂他不成?好歹我爹也让我如愿拿走了娘的嫁妆,我呀,这次就不笑话他了!” 在心里笑笑就行。 用罢早饭,唐玉主动起身收拾了碗筷,由白苓提去厨房里洗刷,转身却见曹静和蹲坐在火炉边,往里面扔了几个板栗。 “今儿个不出门?” 唐玉倒背着手走到曹静和身边,并肩和她一起坐着。 曹静和歪着头看着唐玉,有些无奈地说: “跑了这么多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之前建章宫里的伙伴一个都打听不到,也没有听到朝廷在寻找我们这些细作。你说,咱们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唐玉想了想,看向曹静和,说: “你不是说,你见到你那位同母异父的兄长了吗?你们认出彼此了吗?” “没有。我们此前又没见过,我只是小时候听我娘说,她嫁我爹之前原是京中的成国公夫人,成国公世子江沧是她儿子。那日,是一个渔翁告诉我的,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江沧。” 唐玉微微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沉声道: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去他那碰碰运气。咱们不也一直在找山鬼吗?江沧大哥以前也是戎狄王庭的汉臣,对朝堂上的各位汉臣多少有些了解,我觉得他肯定比我这个宫门守将知道的多。不管他是真的被瞿炳胁迫还是自愿叛降的,他都是你的亲哥哥。江沧大哥如今正是失意之时,估计也没有人去瞧瞧他,你这个时候过去,说几句好话,没准儿他能给你透露一些汉臣的消息。”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他们也都盼望着能早日找到卧底在戎狄王庭里的山鬼。 曹静和听着栗子壳在火堆里炸裂开的噼啪声,点了点头,接着唐玉的话说: “你说咱们当年在长安那么久,怎么都没有留意过戎狄王庭里有江沧这号人呢?” “其实当初一些汉臣们叛降,并不都是拖家带口过去的,有些人是一意孤行,与家族无关。他们也深知这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为了不连累家族的名声,也为了不让戎狄人找到他们的家族,日后成为戎狄人拿捏他们的软肋,很多汉臣叛降后都更名改姓了。我当初,不也是吗?” 唐玉给戎狄人当差时,叫柴让。 虽然他与父亲昌平侯早已决裂,但他深知叛降对家族的影响有多大,更何况他是卧底,戎狄王庭越少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越好。 “如此说来,江沧当年在戎狄王庭做事时应该也用了假名字。” 曹静和喃喃道。 她决定过了腊八就抽时间去打听一下江沧现在住在哪,好能上门去拜访一下。唐玉说得有道理,万一能从江沧那获知点有价值的东西,没准儿他们就能摸排出哪个是山鬼了。总比她一直这样在街上四处打探来得有效率些。 不过,在去找江沧之前,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办——他们的铺子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上个月的营收也该核算一下,看看这买卖到底有没有赚钱的希望。 这店是新开的,曹静和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赚到钱,但在雇佣厨娘、店小二等人时,曹静和也是先打了保票的,同等铺子里的老板给多少月钱,他们也给多少。为此,曹静和专门打听了几家和她差不多的铺子,把第一个月的月钱先发了出去。 只是,她现在能如常给大家发放月钱,那是因为她母亲的嫁妆还有剩余,唐玉八年来攒的薪水也还有剩余,所以她得仔细算算这一个月下来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若是一直亏损,那迟早得把家底搭进去,这店就没法开了。 于是曹静和便拿出账本和算盘,一点一点地核算着。她虽然识字,也会使用算盘,但是毕竟没那么熟练,她在建章宫那八年,学的更多的是跟踪打探杀人。 忽然,曹静和想到了唐玉。 唐玉是王贤的学生,没当细作前,也是正儿八经读的圣贤书,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最基础的算术对他而言应该是很熟练的。 反正唐玉闲着也是闲着,给他找点活干,让他觉得自己有点用处,这样他就不那么郁闷难过了。 于是,曹静和便捧了算盘和账本,来找唐玉。此时,唐玉正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叠着衣服,那是白苓刚从绳子上收下来的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得喷香。 唐玉有点洁癖,还有点强迫症,不管是铺床还是叠衣服,都要整整齐齐,不允许上面有一点褶子,如果下人做得不好,他便宁可亲力亲为。 曹静和曾经一度受不了他,还嘲笑过他,但唐玉也只是笑笑,从不与她争执。经过八年的磨合,她也终于适应了唐玉的一些“小毛病”。 曹静和走到床边,看着唐玉,认真地说: “唐玉,你叠好衣服,来帮我个忙?” “我这些衣服不急,怎么了?” 曹静和坐到唐玉身边,笑着说: “我想让你帮我算算,我这第一个月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唐玉垂眸望着曹静和手里的东西,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起身来到里间的屏风后。 因宅子太小,没有专门的书房,唐玉就用一挂珠帘在里间单独隔了一个小空间出来,再用屏风遮住,便可以当书房来用。 书桌的左侧靠墙,墙上是一扇六角花窗,做工十分粗糙,上面的漆已经有些斑驳脱落,想来这宅子也有好些年头了。 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虽然种类不多,质地也大多一般,但唐玉仍然十分珍爱它们,甚至还在书桌后的墙角里放了一个盆架子,上面始终摆放着洁白的手帕和一盆清澈干净的水。 这是读书人惯有的仪式感。 唐玉洗净双手,擦干手心手背的水渍,披了件天青色棉袍,这才坐到书桌旁,从曹静和手中接过账本和算盘。只见他一双手在算盘上轻轻拂过,珠子便哗啦啦地碰撞在一起,清脆极了。 唐玉左手翻看着账册,右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巧又灵活地拨动着珠子,一下一下,在安静的里间有节奏地响着,连素来寂静的宅子都显得有了生机。 这时,一缕暖暖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刚好照在唐玉的侧颜上,他微垂着眼眸,长睫在那一片光影里起伏着。唐玉是个对珠算极熟练的,基本可以做到盲打,所以他的眼睛多半都落在那账本上了,在心里默念着账,只偶尔瞄一眼旁边的算盘,但右手的指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与珠子的碰撞。 曹静和忽然觉得这样的唐玉是极好看的,鲜活,明媚,整个人都有了生机,不像他刚中毒的时候,成天寻死觅活的。 唐玉一直以来就不想拖累曹静和,尽管被逼迫着和她成了亲,被她安置在铺子的后院里,唐玉依然整日死气沉沉的,只有对着曹静和的时候能偶尔有个笑脸。他虽然从来没有把“自杀”两个字说出来,但曹静和却明显地感觉到,他并不想活。准确地说,是不想这样没有意义地活。 所以曹静和最初把白苓买来的时候,并不是来服侍她自己的,而是来看着唐玉的,免得他真的心中积郁,做出什么傻事。 郎中虽然没明确说过唐玉这一身伤病何时才能痊愈,但他的身体似乎是在一点点好起来了。郎中说药不能断,一日都不能断,所以曹静和在药材上从不吝啬,都是去最好的药店买药,绝不能误了唐玉服药的时辰。 这几日,她也能明显感受到,唐玉爱动了,也不那么消沉了,想来是身子比之前利索了。 曹静和就这样立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唐玉。一开始她的眼睛还能跟得上唐玉的手,知道他算到了哪一天的账,可是随着唐玉的手越打越快,他的手指竟快到几乎只剩下残影,曹静和一双乌黑的眼珠上下左右拼命地跟着珠子转,却怎么也看不懂唐玉算到哪了。 啪! 终于,最后一子落定。 曹静和眼睛一眨,问道: “好了?” 唐玉抬眸看向曹静和,却笑道: “这是上个月的总营收,接下来还要去掉上个月的房租、米面柴油、发出去的工钱……” 唐玉一边说着,哗啦啦的珠子声又再次响起,曹静和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回就要算出她这一个月的买卖做得如何了,万一亏本亏大了,那还怪丢人的…… 第7章 相看两相疑 啪! 随着满盘珠子再次落定,唐玉摊开双手看向曹静和,笑着说: “好了!自己瞧瞧!” “……” 曹静和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官人您打得也太快了!” 她脑子已经成一团浆糊了。 唐玉则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取出半吊钱,放在桌子上,耐心地解释道: “上个月的营收去掉房租、米面柴油的本钱、厨娘等人的工钱,还余下五百三十六钱,差不多半吊钱。” “还赚了一点点!” 确实是一点点,虽然这一点点远不够他们一个月的吃穿用度和唐玉的药钱。 但是曹静和真的没想到,她这辈子第一次做生意竟然还真能赚钱! 唐玉背靠在身后的高背椅上,目光温柔地望着曹静和: “我的水平你放心,绝对没有算错!” 曹静和笑着抿了抿嘴,遂搬了凳子坐到唐玉身边,正色道: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其实我前几日出去遛街,还想到一个可能赚更多钱的法子!” “说来听听。” “咱们这店只卖糕团,百姓们若想吃些别的小零嘴儿,还得往别的店跑,若是有朝一日别的店也开始卖糕团,那些百姓们可就未必愿意专程来我们这采买了。咱们若想留住更多客官,可以在主打糕团的基础上,再卖些别的。” 唐玉直起身子来,认真地听着曹静和所言,问道: “那比如呢?” “你觉得烤红薯、烤玉米怎么样?” 唐玉闻言,却托着下巴摇了摇头,说: “我觉得有些不妥,咱们大周的子民主要还是以耕种为主,想来家中大多不会缺红薯、玉米,他们想吃自己便烤了,何苦用铜板来买?” 曹静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盘算着说: “有道理!那这样,我去问问阮娘、蘅娘,看看她们还擅长做什么吃食!总之,一定得把这个小铺子经营起来!” 唐玉看着曹静和一副要发大财的小表情,脸上也忍不住泛起浅浅的笑意,小小的泪痣随着他弯起的眉眼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卧蚕上。 …… 腊八过后便是大寒,汴京落了场薄薄的雪,寒意又多了几分,曹静和挑了个有太阳的日子,决定去会一会江沧。 作为一个出色的细作,这两日,她很快就打探到江沧被逐出成国公府后落脚的地方了。 瞅着外面的日头正盛,曹静和便穿了一件淡粉色小袄,头上戴了两朵珠花,又插了一支有些陈旧的双股银钗,这也比较符合她如今的身份。 曹静和素日里的着装多以淡雅为主,倒是极少穿这样粉嫩娇艳的衣裳——但她觉得江沧可能会喜欢,男人应该都想要一个可爱的妹妹? 这个问题她问过唐玉。 唐玉虽然鲜少提及自己的家人,但却会偶尔说起妹妹。他有一个庶出的妹妹,就是粉团子一样的玉人儿,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可爱。 曹静和觉得唐玉是很疼爱他那个可爱的小妹妹的,那么江沧也应该一样。 男人嘛,大差不差,能有什么不同呢。 挎着她的竹编小篮子,曹静和挑了个人不多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那巷子十分荒僻,周围的人家也少,她在最里处的宅子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匾上的“江府”二字虽是新做的,却用了最低调的靛青色,门上的漆也没有重新刷,掉落得一块一块的,斑驳不堪,连门环也有些生锈了。 江沧应该就是匆匆忙忙地搬了进来,也没有准备什么。这里破败冷清,丝毫没有新主人搬家的乔迁之喜。 也对,新主人是被从族谱上除掉名字、扫地出门的,还让出了世子之位。 这般乔迁,有什么可喜的呢? 曹静和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盯上自己,这才上前叩了叩门。 很快,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少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何人叩门?” 那声音还有些颤抖,听起来紧张兮兮的,想是主子素日里被外头的百姓骂多了,这些门童也早已惯于窝在家里,不喜见人。 曹静和顿了顿,温柔地说: “请问江沧江大人是住在这吗?我是他们家远房亲戚呐。” 门闩从里面打开,吱呀一声,老旧的大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只清亮的眼睛从里面往外瞄了瞄,很快,这条缝被开得大了些,少年的一整个脑袋都探了出来,睁大了眼睛看向曹静和: “娘!你是我娘?!” “……” 好家伙,开门惊现好大儿? 饶是曹静和一个见过各种世面的细作,也惊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定了定神,见这小少年的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厮,连忙解释道: “小兄弟,我虽说是来探亲的,可我是来找你们家老爷的,我并不是你娘亲呀!” 那小厮似乎有些失望,只眼巴巴地盯着曹静和,又问道: “你真的不是我娘?可你跟我娘长得很像很像啊……” 曹静和见状,不禁笑道: “你说我是你娘,那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那小厮拍了拍胸脯,朗声道: “等过了年,我就十三岁了!” 曹静和闻言,脸上笑容更盛: “那便是十二岁!我才比你大一轮,怎么可能会是你娘呢?谁家姑娘十二岁就生孩子了呀?都还没及笄呢!”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从那小厮身后的院子里传来: “元宝,你在同谁讲话?” 那声音沉静如水,甚是好听。 元宝连忙回头看向江沧,又指了指门外的曹静和,说: “官人,这位娘子说她是你的远房亲戚。” 说完,他将大门彻底打开。 曹静和与江沧隔着一道门槛,四目相对,这一次,曹静和终于发现,她和这位同母异父的哥哥长得真的很像。小时候,人人都说她长得像母亲戚文,可如今看来,最像戚文的却是江沧。 江沧的一张脸像极了母亲,倘若他是个女子,定能倾国倾城的。 “原来是你。” 江沧面色平静,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只道: “那日江渊进城,你被人群挤到我身边,当时还请我去光顾一下你的糕饼铺子,怎么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我的远房亲戚了?” 曹静和十分有眼色,连忙上前热络地笑着说: “哥哥好记性!那日相逢,妹妹眼拙,竟没有认出哥哥来!后来经人点拨,才知你便是江沧!哥哥,我可不是你的远房亲戚,我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曹静和呀!” 说完,曹静和不给江沧任何反应的机会,一脚便跨过门槛,擦着江沧的肩膀闯了进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来再说。要是第一次就进不去门,以后就更难进了。 而元宝竟也十分配合地关上了门,仿佛默认了曹静和的身份。这位娘子和娘亲长得那么像,一定是个好人。 元宝这样想着,却不知江沧正在一旁不悦地盯着他。 元宝哪里知道,江沧的身份太特殊了,特殊到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被有心之人盯上。 江沧明白,想杀他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大内表面上不杀他是看在成国公府的面子上,但是不是想暗杀他就不好说了;而江渊的亲娘柳氏也想杀他,他还没搬出成国公府时,柳氏之心便已是昭然若揭;甚至还有戎狄王庭的人,应该也不会放过他。 他并不觉得戎狄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了,他们的残余势力是不是摸到了汴京,谁都不好说。 这位娘子先是把招幌贴到了他的马头上,又在人群中撞到了他,还故意指引他去她的糕饼店。他没去,于是没过几日她便找到了他的住处,口口声声说是他妹妹。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曹静和挎着小篮子走进院中,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这院子里枯黄的杂草还没来得及收拾完,只割了一半。院中还有一张石桌,旁边放了两个石凳。 曹静和将小篮子放到石桌上,大大咧咧地往那一坐,一副回娘家的模样,江沧也跟着她走了过来,坐到了她对面。 “大哥,你这杂草怎么只割了一半呀?” 她抬袖指了指身后的草垛。 江沧的眼睛并没有刻意去打量她,只平静地拎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 他把茶盅递到曹静和手边,曹静和连忙伸手来接,江沧的目光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她右手的虎口处——虎口有茧子,从茧子的形状来看,应当是长期抓握什么东西所致。 会是农具吗?还是做饭的锅铲? 不对,她来京城做买卖,农活肯定有别人来干,而她的衣裳也还算不错,想来是家中买得起下人的,不必自己做饭,更不必下地干活。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虎口处的茧子是长期抓握兵器所致。 她会武功! 江沧提高了警惕,但他不准备打草惊蛇,也没正面回答曹静和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你怎么证明你是我母亲的女儿?” 曹静和闻言,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到江沧手边: “你看,这是娘亲从你家改嫁到我曹家时的嫁妆单子。” 江沧并未接过那张纸,只垂眸扫了一眼,却轻笑道: “母亲改嫁的时候我还不记事,我怎么知道她有哪些嫁妆?” 曹静和怔了怔,但很快就明白江沧所言其实是有道理的。 母亲告诉过她,江沧比她大四岁,那么母亲当年离开成国公府时,江沧可能也才两岁多。 不记事是正常的。 可她手上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证明身份了,母亲并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曹静和见状,便死缠烂打道: “你难道就不觉得我们俩长得很像吗?” 江沧执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水,心平气和地说: “但凡是敢来找我相认的,哪个不跟我有七八分的相似?长得像的人多了,我全都要认回家当妹妹吗?”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曹静和一下便听懂了: “你是说……此前已经有很多人来找你,自称是戚文的女儿?” “都被我拆穿了。” 江沧搁下手里的茶盅,说: “你要知道,家母当年跟成国公和离,改嫁给皇商曹家,这可不算是什么秘密,知道的人多了,想占便宜的人也自然多。我还是成国公世子的时候,便有很多姑娘前来冒名相认了。” 曹静和闻言,却笑道: “哥哥位高权重时,那些前来相认的自然都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来的,当然都不是真的妹妹了。能在你落寞的时候前来相认的,那才是真的为了亲情来的。哥哥,你得相信我啊!” “是吗?” 江沧的声色一沉,却是抬手越过桌子,径直端起了曹静和跟前的那只茶盅,平静地说: “说了这么久,渴了?喝点茶。” 曹静和想伸手去接,可是细作的直觉却让她觉得江沧有些不对劲。 就在她的手刚要接过茶盅时,江沧忽然提前松了手,茶盅瞬间从两人的手中间滑落,曹静和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捞,但顷刻间就明白了过来,连忙攥紧了手。 那茶杯就这样落到了曹静和的衣裙上,继而又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啊——!” 曹静和故意像只受惊的猫一样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她看向江沧,江沧也看向了她——两个人皆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试探与猜忌。 江沧故意提前松了茶盅,是在试探她到底会不会武功。而她习武之人的本能明明可以接住,却也故意没有去接。 江沧笑了笑,曹静和也笑了笑,谁也没有揭穿谁。 江沧只站起身来,若无其事道: “看来,连我的茶盅都不太欢迎娘子啊!娘子还是请回。” 说完,他微微抬了抬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 “元宝,送客!” 第8章 故里拾旧忆 曹静和并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戚文其实没有死。 戚文的父亲戚成贤本是江湖门派灵狐堂堂主,灵狐堂常年盘踞在塞北,对那边的雪域、草原和大漠十分熟悉,还常常带领门派弟子自发守卫边塞城池。 玄宗皇帝在位时,曾预感到以戎狄为首的边塞诸国只是表面臣服,实则蠢蠢欲动,他们需要一位对塞北地形格外熟悉的将领去戍边。 思来想去,玄宗皇帝便将灵狐堂招安,封戚成贤为镇北大将军。但是皇帝又不敢完全信任江湖人,遂以抚恤爱将为由,给戚成贤唯一的子嗣戚文赐婚,让她留在京城。 原本皇上想把戚文赐给皇子,可这样就会显得意图过于明显,谁都能看出皇上是要让戚文留在京中做人质了。 于是,戚文就被赐给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成国公世子,也就是江沧的父亲。 后来,戚文生下江沧,江沧的父亲也袭爵成为新一任成国公。可是,江家老夫人却对这个江湖出身的儿媳妇非常不满,时常挑刺,戚文一气之下便向皇上告了状,她要求和离,不能和离就自杀。 彼时,戚成贤还在戍边,玄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的女儿这个时候在天子脚下自杀,于是便准了戚文与成国公和离。 但是玄宗还需要继续把戚文留在京中做人质,倘若不赶快给她找一个婆家,她便有了回塞北的理由。此事让玄宗颇为头疼。 偏巧这个时候上京来进贡丝绸的曹守拙见到了戚文。 戚文有塞北第一美人的美誉,花心大萝卜曹守拙一眼便相中了,非要娶她做续弦。但曹守拙也看透了皇上的心思,遂私下在皇上跟前献殷勤,称自己可以在江南帮他监视着戚文,绝不让她跑回塞外。 玄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依了曹守拙,还另赐了两名女官随嫁,也是去监视戚文的。就这样,戚文跟着曹守拙去了苏州,生下了曹静和。 后来,江沧因为生母出身江湖的原因,不得祖母的疼爱,成国公为了不让祖孙二人再有争执,就在祖籍吴兴附近给江沧找了个书院,送他去安心苦读,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成国公府聚一聚。 谁知,那个书院刚好是戚文的产业,明面上是供孩子们读书的学堂,背地里却是塞北灵狐堂与中原联络的据点,相当于灵狐堂分会。 江沧的出现,很快就吸引了灵狐堂子弟的注意,苏州与吴兴又相距不远,戚文便时常来探望江沧。 那时,江沧对母亲的印象终于由挂在父亲房里的一幅画变成了鲜活的面孔。 母亲和画像上一样好看。 但是,戚文那时的处境并不好,为了不被曹家发现,不被宫里跟来的女官发现,她没敢告诉任何人,也不让江沧告诉任何人,这是属于他们母子俩的秘密。 直到江沧十一岁那年,京城忽然传来消息,镇北大将军戚成贤阵前叛变,欲降敌,已被皇上派去的暗哨射杀。没过多久,戚文就在一天夜里来书院找到江沧,递给他一支蝴蝶簪子,那蝴蝶的右翅还有一块缺口。 戚文像是着急赶路,她的语速很快,但江沧却听得真切: “沧儿,你听我说,我绝不相信你外祖父会叛国,我要去塞北打探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朝廷查我查得太严了,我不得不诈死逃脱。如今曹家已经报了丧,我就是个死人了,我的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能提!” 说完,戚文又把那蝴蝶簪子塞进江沧的手心里,叮嘱道: “你听着,母亲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也可能再也见不到你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了!这世道还能太平到几时,谁都不好说,日后若是天下纷乱,母亲求你一定要想办法打听你妹妹的下落,你记住,她的右肩上有一个烙印,就是用这个蝴蝶簪子烙上去的。” 戚文在曹静和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趁着曹守拙外出经商时,偷偷在曹静和右肩上留下了这个印记。经历了成国公府的那段婚姻和皇上的猜忌,她有预感,这种表面安稳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她得提前在女儿身上留下记号,让这个记号随着她长大,以免日后塞北出了什么变数,她被迫与女儿分开,日后找寻不到。 就这样,戚文把蝴蝶簪子交给了江沧,急匆匆地离开了。那晚她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手里拿着一把剑,匆忙的身影消失在一重雨幕里。 从那以后,母亲在江沧心中的形象再次由一张鲜活的面孔变成了墙上的一幅画。 他亲手画下了母亲,那是他脑海中母亲最后留给他的印象。 十七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收到过戚文的消息。 至于曹家,他们都以为戚文死了,而曹守拙是个利益至上的人,戚文留下了女儿曹静和,他要好好利用,把这个漂亮女儿送进宫去,为曹家邀宠。 当然,曹静和的母亲是叛将之女,自然进不了宫,但曹守拙姬妾多,他随便给曹静和找了个娘,就把她送进了宫。 …… 戚文当年绝对没有想到,曹静和来认亲,会被江沧赶了出来。 曹静和从江府出来时,还是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装得弱小无辜楚楚可怜。 可江府的大门一关,曹静和的脸色却慢慢冷了下来。她一边往家里走去,一边在心里暗暗复盘着方才的一切。 在她打听江沧住处的这几日,她也听到了江沧的很多传言。在百姓口中,他也并不是完全的十恶不赦,有的百姓甚至愿意相信他,认为他就是在老丈人瞿炳的强迫之下不得不叛降的。 他们说,江沧一直就是个文质彬彬的文弱公子,知书达理,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考取了功名,安安稳稳地入朝为官。他连说话都不会高声语,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 这样一个人,本就在成国公府不受宠,想来是被一向强势的老丈人拿捏得死死的? 曹静和回忆着百姓们对江沧的评说,她今日看到的江沧确实如此,但又不完全如此。 从他的站姿和坐姿来看,确实不像是习武之人,就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哥儿,即使落魄了也自带一身贵气,把最朴素无华的衣服穿得熠熠生辉。但这种情况下往往有两种真相——要么他真的不会武功,要么他是个高手,藏得滴水不漏。 江沧说话的声音也确实不大,从始至终端着好脾气,没有赶她,也没有吼她。就连让她出去都用了请的手势,还好心把她送到门口,甚至揖了一礼。 言行举止挑不出丝毫的问题。 可他与她的对话却又分明是在极限拉扯,他还特意摔了杯子,试探她会不会武功。 曹静和慢慢放缓了脚步——江沧这个人,要么一点秘密都没有,要么有大秘密。 八年卧底的经验让曹静和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她并不知道,江沧也是一个极其相信直觉的人。 他见过太多来和他“相认”的女孩子了,今日见到的这个是让他觉得最像戚文的。 不只是容貌,更重要的是体态、神韵、一颦一笑。 江沧走进里间,用钥匙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些过冬的衣物,把那些衣物取出,箱底竟是一把长剑和一只锦盒。 江沧拿出锦盒,他伸出手左右转动着锦盒外的开关,只听得咔嚓一声,锦盒的盖子被打开了,里面的锦缎上卧着一支蝴蝶簪子——他要想证明曹静和是不是戚文的女儿,可以查验一下她右肩有没有那块烙印,此前那几个假冒的,也都是用这种方式验证的。 只是,他需要好好筹划一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验证,不能让那些来认亲的女孩子知道自己是怎么辨别真假的。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日后来找自己认亲的女子人人都有个蝴蝶烙印在肩头了。 纵然江沧知道,现在去接近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可他还是想去,这是母亲的心愿,万一这个曹静和真的是戚文的女儿呢? 就在这时,一个女童的声音从江沧身后传来: “爹爹爹爹!娘亲又发疯了,娘亲又发疯了!” 江沧闻言,连忙把簪子收进锦盒里锁好,又把锦盒放回箱子,顺手拿起一件冬衣就把长剑和锦盒都盖在了下面。 “爹爹,娘亲正在厨房里闹呢!” 女童上前着急地望着江沧,江沧佯装正在整理衣物,连忙锁上箱子,起身牵起女童的手,往后面的厨房走去。 江沧的女儿江素素今年八岁了。这个孩子生得不是时候,没赶上大周繁荣富庶的年代,她出生那年正赶上长安沦陷,皇室宗亲迁都汴京,处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江沧跟着岳父瞿炳留在了长安,经瞿炳举荐,在戎狄王庭做官,百姓们一时对瞿家骂声一片。 而江沧的夫人瞿惊鸿在生完素素以后恰逢天下大乱,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度抑郁。再加上父亲和丈夫的投降,百姓们终日对他们谩骂不止,瞿惊鸿的精神渐渐失常,没过多久竟患了失心疯,一年比一年严重。 如今,清醒的时候已是极少。 江沧带着素素赶到厨房时,瞿惊鸿正披头散发地提着菜刀,把厨娘和小丫鬟赶了出来: “你们都给我去死!都得死!你们都不是好人!” 瞿惊鸿把菜刀砸向那厨娘,厨娘吓得拔腿就跑,菜刀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又弹起。 江沧连忙把女儿护在身后,往一旁躲去。 瞿惊鸿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可她却对着半空中又是抓又是挠,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撕碎一样。 江沧眼疾手快冲到她身后,抬手点了她的穴位,她才终于安静下来,歪倒在江沧怀里。 江沧把瞿惊鸿打横抱起,放到卧房的床上,又让丫鬟去端药来。瞿惊鸿需要靠药物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她现在即便是昏睡着,脑中也依然在挣扎吵闹。 可怜的素素跟在父亲身后来到卧房,她看到父亲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只垂眸望着她母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是这样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在她八岁的脑海中,从能记事起,她的母亲就没有一日是正常的,父亲也总是这样坐在床边看着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 素素上前拉了拉江沧的衣袖,江沧回过神来,望向女儿圆圆的大眼睛。 “爹爹,快要过年了,我听说街上的年货越来越多了,可热闹了,你可以带我去街上玩吗?” 江沧无奈地抬起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沉声道: “不行,我们不能轻易出门,不然又要被人家指指点点了,传到你母亲耳朵里,她的病只会更重。” 素素不解地看着江沧,失望地问道: “可是爹爹,你不是说,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周的事吗?他们为什么要骂你呢?” 因为事情不是大家表面看到的那样。 素素还太小,江沧还不清楚汴京城如今的局势,怕她出去乱说,也只能点到为止,不敢告诉她太多。 当时戎狄败退,瞿炳自杀,江沧本来准备先躲一阵的,可成国公却亲自派人去长安把江沧押回了汴京。江沧知道,父亲是想赶在皇上之前找到他,如此才能保下他。 可这样却直接打乱了江沧之前所有的计划,只能被迫急匆匆地离开了长安。 第9章 君心何所思 汴京城的皇宫虽是几年前新修建的,却低调朴素,远没有长安的宫殿富丽堂皇。但是不管是皇室宗亲还是各位大臣,都不主张他们再搬回长安。 那里已经被戎狄人作践过了,他们不屑于再回去。但最根本的原因却是他们不愿回去面对面目全非的长安,不愿回去面对被戎狄人欺压过的百姓,不愿回首那段屈辱的、满是血泪的岁月。 只要他们不回去看看,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建立他们的新都。 年轻的皇帝登基才三年多,他的皇后也很年轻。皇后贺知君是皇帝做临川郡王的时候娶的发妻,两人是少年夫妻,如今也才二十多岁。 贺皇后育有一子,快两岁了,随着山河日渐安定,皇帝身边也相继有了刘贵妃、梁淑妃、郑昭仪、王婕妤,但皇上对她们的感情十分淡漠,除了郑昭仪已有了六个月身孕,其他妃嫔均未育有子嗣。 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有一件事让他发愁很久了。 是夜,御书房里烛火通明,贺皇后身穿绛紫色绣金丝双凤的交领大宽袖锦袍,立在皇上的身后,皇上却倒背着手,一言不发。 “陛下,还在为那本名册忧心吗?” 皇上听到皇后所言,缓缓转过身来,长叹了一口气,说: “王丞相病逝前,朕去探望,他明明把那本记录着所有细作姓名和代号的花名册亲手交给了朕,朕就把它藏在书房,放在正堂那块匾额的后面,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呢?” 皇上已经找了三个月了,还是找不到那本花名册。王贤临终前,告诉了皇上如何给各个线上的细作传递消息,召他们还朝,可惜皇上都还没来得及翻开那本花名册,它就消失不见了。 只一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本花名册是皇上悄悄搬了梯子亲自放到匾额后面的,除了他自己,宫里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名册消失前,连皇后都不知道它被藏在了哪。 见皇上心急又自责,贺皇后走上前去,安抚道: “皇上,我们再想想其它办法。王丞相当初在先帝的密令之下于建章宫培养了一批细作,她们表面上的身份都是建章宫的宫女。也许我们可以调取一下当初这批宫女的宫籍,按照姓名一一查找,兴许能找到些线索。” “朕知道,可是这样的办法太慢了,要何时才能找到这些人呢?朕前些时日刚刚嘉奖了凯旋的江渊,这原是一件让朕十分愉悦的事情,可是朕一想到还有那么多无名的英雄流落在外,朕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如今又在哪里讨生活,朕的心中就根本没办法高兴起来!” 偏偏这件事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到处查找,这样细作的身份很容易被人冒名顶替,大家若是都知道皇上在找那些细作们,欲加以褒奖,那么一些奸邪之人定会想方设法地前来冒名领赏,以求荣华富贵。 如此就更不好分辨到底谁是真正的卧底了。 然而,令帝后都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工部侍郎朱万全在下朝后悄无声息地进了宫,要求独自面圣,皇上问他有何事,他竟然声称自己在八年前从长安逃往汴京时失踪的小儿子朱思淼突然回来了,朱思淼自称是朝廷当年安排留在长安卧底的细作。 年轻的皇上沉默了片刻,很快便假装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哦?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 皇上的脸上仍端着笑意,背后却冒出了一身冷汗——难不成细作名册丢失之事已经传了出去,不然朱万全怎么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出此事? 难道朝臣们已经知道细作们的身份无法得到证明了,于是便开始让自家的子弟前来冒认,以求得到赏赐? 这个朱思淼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正在皇上忧心不已之时,贺皇后忽然计上心头,她附在皇上耳边轻声道: “臣妾倒是有一个法子,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 宫里虽形势不明,但近来曹静和倒是十分安静。 曹静和自从上次从江沧家里回来后,唐玉便让她暂且在家中避一避,近几日不要再贸然前往江府了。 唐玉听了曹静和的描述,也怀疑这个叛贼江沧可能并不简单,他口口声声说他揭穿了前几个去找他认亲的假妹妹,那他是怎么揭穿的呢,他为什么没有揭穿曹静和?他一个失势之人,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了,他为何戒备心那么强,竟然还试探曹静和会不会武功? 唐玉断定,江沧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叛臣,或许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唐玉建议曹静和先按兵不动,不要过于频繁地去接近江沧,这样可能会让江沧时刻保持警惕,那就更什么都套不出来了。 这两日,曹静和便一直留在家中,与阮娘、蘅娘等人钻研怎么增加一些可以售卖的吃食。如今,每日早上的粥已经开始在售了,有大米红枣粥,小米粥,八宝粥,曹静和专门在店里空余的地方添了两张木桌子,几个小凳子,有着急赶路的人买两块米糕,再买一碗粥,坐在店里吃得热乎乎的,饱餐后便可接着赶路。 但是,食客一开始也没有十分多,毕竟曹静和的店铺小,一次坐不了几个人。不过蘅娘会做布袋馍,阮娘会做一些腌制的小菜,这布袋馍长得像个口袋,在里面夹上腌好的萝卜丝、裙带菜、豆干,再添上一个煎好的鸡蛋,不贵还够味,还能吃饱。 原本也没准备卖多少,曹静和只让唐玉写了几十张招幌,有一张没一张地随便发了出去,若是实在不好卖就还是只卖糕团,不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了。 谁知年底一到,进京来兜售各种年货的商贩变多了。赶路的小摊小贩们一大早抵达汴京,没听说过这布袋馍,便好奇来打听,一问也不贵,还有糕团和米粥,便坐下来吃顿早点暖暖身子。 小店不够坐,便有人直接把挑着的年货扁担放在店门口,就近坐在年货箱子上吃,一手拿着布袋馍,一手捧着粥碗,谁成想竟成了活招牌,一时间给曹静和的小店招来不少客官。 就连隔壁卖炒货的小哥儿也捧着两袋油纸包的炒花生炒瓜子过来,跟曹静和换走两个布袋馍。曹静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毕竟她这布袋馍的食材不值几个钱,便又给小哥儿添了两个卤蛋,还让他拿食盒来,给他添了几勺八宝粥。 那小哥儿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名叫郑家旺,人长得瘦瘦高高的,脸也瘦瘦长长的,笑起来有两颗虎牙。这炒货店是从他祖父那辈传下来的,口碑一向很好,老主顾也多。 曹静和跟郑家旺攀谈了几句,便决定交了这个朋友,两人约定日后互相给对方的店介绍客人。 就这样,随着年底来卖年货的人越来越多,曹静和的米糕、布袋馍跟粥卖得日渐起色了。在蘅娘的建议下,曹静和又添置了几张木桌放到门口,郑家旺为了蹭人气,还弄了两张桌子摆到了自己店门口,让去曹静和那里吃早点的食客也坐到他这边,他再趁机给各桌的食客们发放些新炒的瓜子、花生,点头哈腰的,十分殷勤,让大家吃好就去买他的炒货。 几日下来,两边的营收竟然都不错。 见店铺生意日渐好起来了,曹静和又惦记起江沧了。 这日,曹静和同唐玉一起用着午膳,一盘韭菜炒鸡蛋,一条红烧鲫鱼,一大碗萝卜羹。 曹静和吃得差不多了,便搁下碗筷,冲唐玉说: “唐玉,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今日过午我想再去一趟江府。我们既然都觉得江沧不对劲,总不能一直这么放着,我想再去打探一下。” 唐玉一听,便也搁下了碗筷,认真地看着曹静和说: “也是,不能一直这么放着。”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曹静和这两日有些心不在焉了,他猜到曹静和可能还想去试探一下江沧,只是还在犹豫。毕竟他们现在都不知道江沧到底是敌是友,只是觉得他没那么简单,是个有秘密的人。 “静和,你准备这次怎么去试探?我觉得有了上次一事,江大哥未必会同意让你进门了。” “我明白,我就是担心他第一次不肯信我,以后就进不去门了,所以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直接闯了进去,就是为了打探他家的地形。” 曹静和往前探了探身子,神秘道: “你放心,我都打探清楚了,他家院墙的西墙外面是一道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巷子隔壁就是一个老翰林家的院子,但早就没人住了,那院子里有一棵常青树,不落叶,因无人打理,已经长疯了,我爬上去刚好便于躲藏,那高度还能窥到江沧院子里的情况。江沧的院子里有张石桌,上面还放着一整套茶具,而且是两只茶杯,想来是留着待客叙话用的,我猜,应该还有别人经常去他那里。我想去蹲守几次,看看能不能蹲到他的秘密。” 唐玉见曹静和已经规划好了,也便点了点头,提醒道: “你可要找好退路,一旦被发现了,要能全身而退才行。” “你放心,那边的地形我已经摸清楚了,巷子九曲百转,我转个身就是另一条巷子,再转个身便到了大路上,大路人多,他们想找也找不到我。” “那好。” 唐玉站起身来,主动收拾着碗筷,白苓已经捧着托盘进来,把碗筷和盘子端去厨房,唐玉洗净双手,又再次叮嘱道: “一次蹲不到还有下次,别心急,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知道了,你记得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唐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一阵怅然——他多想出去替她奔波,可惜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走不了多远,一旦被发现,只会给她拖后腿。 第10章 兄弟如手足 虽然从一开始,唐玉就知道曹静和是个训练有素的细作,让人放心。可她是个女孩子,又比他小,八年来,唐玉总是习惯于把自己放在危险的位置上,把曹静和庇护在身后。 他从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如此,以至于无法接受曹静和如今对他的保护与照顾,这让他心里时刻都带着一份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不管是把自己放在战友的位子上,还是放在丈夫的位子上,他都觉得自己给曹静和添了诸多麻烦。 而曹静和自然也知道,唐玉是个惯会自责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先反省自己。她得给他找点活干,才能不让他胡思乱想。 于是,曹静和让陈平把几个杂粮口袋搬了过来,对唐玉说: “你午睡完就拿小秤把杂粮称出来,按着阮娘给的方子,每样杂粮放多少,称好拿油纸包起来,这样明儿个一早就能直接煮粥了。” 说完,曹静和上前拍了拍唐玉的肩膀,笑着说: “你算术好,以后这样的活都是你干,听话哈!” 唐玉忍不住笑了笑,点着头说: “好,都听曹东家的,绝不敢偷懒!” …… 将将过午,长街上人不多,曹静和拐进巷子里,爬到老翰林院中的树上,此时江沧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有些犯困,但又不敢睡死,便找了个不会被发现的姿势,微微打了个盹儿。 这点本事她还是有的,别说是睡树上,就是睡在一根绳上,她也可以。这是建章宫细作一项必修的技能。 不多时,院门外竟有敲门声响起,曹静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只见元宝从偏房里走出来,大门一开,竟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宝蓝色束袖锦袍,头戴锦冠,端的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这谁啊? 曹静和只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不多时,江沧匆匆从房里走出,他只穿了一件七成新的玄色外袍,乌发半束,仅用一支素簪固定。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一眼望穿四季的清冷,与迎面而来的一身光彩的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相对站在院中,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之间像是有一道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厚障壁,无形地立在那里。 江沧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奈地说: “我就知道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你就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大哥,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是被瞿炳逼迫的!不管他们谁瞧不起你,我都不会跟他们一起骂你的!我只是有些军功在身上,可长幼尊卑有序,我不能逾越你,抢了世子的位子!” 曹静和恍然大悟,来者竟是江渊! 难怪她觉得眼熟,江渊洗去了脸上的尘霜与疲倦,整个人看上去清秀了不少,以至于曹静和一开始没认出来。 前些日子在打探江沧住处的时候,曹静和曾听百姓们说起过,江渊是柳姨娘的儿子,只比江沧小两岁。当年戚文与成国公和离后,成国公虽又续娶了一房夫人,但那位继妻生产时一尸两命,大人孩子都没了。 成国公一时心灰意冷,便再没续弦,让柳姨娘管家。后来长安沦陷,他们举家迁往汴京,大周本没有把妾扶正的道理,只是乱世里哪还有那么多讲究,成国公便扶了柳姨娘为正室夫人,主持中馈,把家宅后院撑了起来。 再后来,戎狄投降,柳姨娘原本还担心成国公会再把自己打回妾室,另娶高门女,谁知她的宝贝儿子江渊在塞北立了战功,以大元帅的身份还朝了。 这下不仅她正室娘子的身份稳了,连世子之位都抢过来了。 但是,尽管如此,江沧与江渊兄弟二人的感情似乎一直很好。 虽然江沧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吴兴读书的,但是兄弟二人书信不断,江沧每次回京都要给江渊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从小就调皮捣鬼的江渊还多次偷偷溜出家门,跑去吴兴看望兄长。尽管每次回来都要被父亲揍一顿,可他依然乐此不疲。 时隔多年,戎狄来了又走,山河碎了又立,他们兄弟二人的情义竟一直未变。 江渊上前拉起江沧的手臂,有些委屈地说: “你一介文官,又不可能对自己的同胞打打杀杀,在戎狄人手下战战兢兢过了八年,父亲好不容易把你解救出来,却还要受这样的委屈!” 江沧只拍了拍江渊的手背,笑着说: “好了,每次一来就絮絮叨叨说这些话,我都听腻了!过来坐会儿,坐一会儿就赶快回去,可别让你母亲发现了。” 江渊随江沧一起坐到石桌旁,只托着下巴无可奈何地说: “快别提母亲了!我刚回来的头几日,她倒是什么都依我,这才多久啊,就日日逼迫我挑选那些画像上的名门贵女,非要给我选一房夫人!” 江沧一边慢条斯理地给江渊倒上茶水,一边温柔地笑着说: “你呀,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仗一打就是八年,你走的时候才十八岁,你母亲自然不着急,可现下你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那怎么成呢?你如今平步青云,若是真能有个合适的伴侣,岂不是锦上添花?” 江渊却埋头喝着茶水,哼哼着说: “我不成亲!他们不让你回府,我就不成亲!我不给江家开枝散叶,我就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 江沧闻言,心头不禁一阵怅然。 江渊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在领兵打仗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因小时候是个调皮鬼,不能坐下来安稳地读书,便被父亲送去军营历练,后来适逢戎狄作乱,竟给了他大显身手的机会,一下便从年轻的将军里脱颖而出。 只是,江渊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的人,难免会在朝中树敌。要知道,他如今是朝中新贵,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江沧顿了顿,出言规劝道: “江渊,有些话,你在我这里说说就成,到了外面,万不可口不择言!别人若是说我什么,你只管听着便是,千万不要去替我辩解。你如今圣眷正浓,若是为了我惹来皇上的不满,那你这八年来在边塞抛头颅洒热血吃的苦,岂不都白受了?” 不管江渊在战场上是个多么骁勇善战、一字千钧的人,可是一回到家,一回到江沧身边,他永远都只把自己放在二公子的位子上,他永远敬重自己的兄长,从不愿僭越。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在外面乱说话的!你就不要担心我了!” 说完,江渊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又追问道: “对了大哥,你在戎狄王庭做事多年,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朱思淼的人?” 江沧凝眉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说: “好像并没有,怎么了?” “别提了,朝堂上今日出了件稀奇的事,工部侍郎朱万全有个儿子叫朱思淼,八年前长安沦陷的时候走失了,如今那朱思淼忽然回来了,竟声称自己是朝廷派去戎狄王庭的细作,皇上今日早朝亲自宣布给了他一个正四品的官职!” 江沧的眼底仍旧一片平静,可内心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怔了怔,连忙询问道: “那他是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的?” “不知道啊!要不怎么说这事奇怪呢!皇上说朱思淼身份无疑,却又不说朱思淼是怎么证明身份的。如今朝堂上下是议论纷纷啊!” 江渊两手一摊,也搞不懂皇上是什么意思,可江沧却忽然沉声问道: “既然是细作,他可有说自己的代号是什么?” “他说……他叫小鸥。” “……” 江沧表面上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桌旁,其实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与此同时,躲在树上的曹静和也惊得目瞪口呆。 小鸥是她和唐玉的下线,两年前就牺牲了,而且真正的小鸥是个小姑娘。 可就在这时,江沧忽然眉头一蹙,觉察到周围有不同以往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往隔壁翰林府邸院子里的那棵树看去——几片枝叶微摇,上面什么人也没有。 “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哦,没什么。” 江沧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解释道: “隔壁原先翰林家的府邸不是有一棵树吗?你嫂子得了失心疯,日日说那树上有人盯着她,我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整日被她闹得心神不宁的。” 江渊一听,连忙关心道: “嫂嫂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得好好医治才行!过几日,我想法子带个郎中过来,好好给嫂嫂开个药方子,彻底地治一治,万不可再延误了!” 江沧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你母亲盯你盯得紧,这事儿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免得惹了她不高兴。” 柳氏知道儿子江渊与江沧的感情很好,但她怕江沧会影响到儿子的前程,已经三番五次地想要对江沧下死手。 可柳氏毕竟是江渊的母亲,江沧手上若没有证据,也不好在江渊面前直说,只能点一点他。 江沧不敢留江渊太久,很快便让他回去了。看着江渊的马车离开后,江沧关上了府门,他并没有回去,而是绕到西墙外的巷子旁,翻进了隔壁翰林家的院子里。 江沧在树下驻足,仔细地盯着树冠,终于,他发现枝丫上有一缕很细很细的青绿色的线头,应该是衣服上刮下来的。 他和曹静和第一次在街上偶然遇见时,她穿的便是一件青绿色小袄。 江沧垂下眼眸,暗自喃喃道: “难道说,她又来了……” 第11章 小鸥过沧海 细作的代号是不可能重名的,一个代号只有一个人能用,真正的小鸥已经牺牲,那这个朱思淼绝不可能是小鸥。 曹静和回去以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唐玉,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半是对皇上所为的不解,另一半是替真正的小鸥感到不值。 小鸥来自南疆,父母是渔民,靠海吃海。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被当做男儿教养的,会划桨,会启帆,会撒网,会泅水,身手敏捷。 小鸥告别爹娘初来长安时,才十五岁,她看到征兵的告示,便女扮男装参军入伍,去北方攻打屡屡进犯的戎狄,守护北方的城池。 那时,长江以南的城池还是一片歌舞升平,人们过着灯红酒绿的日子,全不知北方的战火连天,兵荒马乱。 他们坚信战火烧不到长江,便在长江的庇护下纸醉金迷,安享鱼米之乡的富贵。 小鸥是为数不多的从南方赶来北方要求参军入伍的人。 但她女儿家的身份很快就被揭穿,军营不要女子,负责征兵的将军担心她是戎狄的细作,便把她抓起来送到了丞相王贤那里。 王贤经过多方排查,终于摸清楚了她的身份,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南方姑娘,一个渔家女儿,个头不高,身形娇小,却也十分伶俐可爱。 “丞相,凭什么女子不能参军!家国有难,我岂能在南疆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也要出一份力!” 想出力是好事,但也并不只是军营里需要人,还有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也需要人。 就这样,在王贤的指点下,小鸥的名字被刻在了细作花名册上。她说家里人没有给她取什么正经名字,她爹姓张,乡里乡亲都喊她大妞。于是,她便成了张大妞。 王贤要给她取个代号,问她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名字,不管叫啥,好像都比大妞好听点。 她却大手一挥,说: “我叫小鸥!我是从南疆漂洋过海来到京城的,我就叫小鸥!” 海鸥是南疆的一种海鸟,连王贤都没见过海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看着眼前朝气蓬勃、满身热血的女孩子,便不自觉地联想到,海鸥应该就是这样一种勇往直前的海鸟,不畏风雨,乘风破浪。 “好,那就叫小鸥!” 小鸥就这样留在了长安,她明面上的身份变成了一个在城南摆摊卖油纸伞的小女孩。 不久后,长安沦陷,京中勋贵纷纷逃离,皇室宗亲迁都汴京。王贤交给她的密令是让她留在长安,辅佐苍鹰与雪雁,所以小鸥不能走,她要等着雪雁来和她接头。 她在战火中四处逃窜,跟着到处流亡的百姓们东躲西藏,终于得了机会重新回到城南。城南的破庙里有一尊观音像,观音手中的净瓶里没有杨柳枝,却有三炷没有被点燃的香。 这是谍报已送达的信号。 小鸥连忙绕到观音像的后面,把手伸进莲花座里,果然摸出了谍报,谍报上写着让她三日后的未时三刻照例在城南卖油纸伞,雪雁会去和她碰面。 戎狄入城后,顺利抢夺了宫殿,也便日渐安定下来。他们若想真正让汉人臣服于自己,不可能一直喊打喊杀,他们也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 很快,长安城中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百姓们做生意的做生意,种地的种地,小鸥也照例摆起了油纸伞的摊位,顺利地跟曹静和接上了头。 从那以后,小鸥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很会做油纸伞的手艺人,戎狄王庭里很多贵妇人没见过这种东西,时常来购买,一些汉臣的夫人也时常光顾,曹静和便在其中。 情报就是这样一点点相互传递的,有些事曹静和跟唐玉不方便去做,就吩咐给小鸥,小鸥得了消息再传给曹静和,然后再由唐玉传给山鬼。 小鸥曾十分好奇地问曹静和,山鬼到底是谁,曹静和只说山鬼是王贤手下级别最高的细作之一,埋伏得最深,只有王贤知道他是谁,连她和唐玉都没有见过这个隐藏在暗中的上线。 曹静和只知道山鬼的字写得很好看,是京中一度盛行的簪花小楷,每次传来的谍报都像写着诗句的彩笺一样。若不是为了不留痕迹,实在是让人舍不得烧掉。 后来,戎狄王庭安插在大周朝臣中的内奸被揪了出来,戎狄人大怒,也加强了对王庭里各个汉臣的排查。 有一份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谍报不幸落入了戎狄王庭的手里,他们顺着这份谍报查到了小鸥。 小鸥为了不让曹静和跟唐玉暴露,连夜出逃,却被穷追不舍的戎狄人追到了山顶,到了山顶就无路可逃了。 小鸥本想跳崖,却被戎狄人一箭射中小腿,没能跳下去就被抓捕了。 他们知道汉人有骨气,骨头硬,严刑拷打未必会问出供词。 但是汉人还有一个特性,那便是重情重义。 他们把小鸥带了回去,绑在长安城门的柱子上,每天往她身上射一箭,每次都不射中要害。 他们坚信,小鸥的同党一定会来救她,这样他们就能捉住小鸥的上线,那会是更大的收获。 可是没有,一连几日,都没有人来救她。唐玉跟曹静和都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他们只要去救小鸥,势必会被捕,到时候就连山鬼都可能保不住了。 他们不能去,一旦去了,这盘棋就彻底散了,这条线也就彻底废了。 小鸥在断水断食又身中数箭、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已经深度昏迷,可戎狄人还在拼命折磨她,往她身上泼冰水,让她保持着清醒,感受着身上的疼痛,再往她的箭伤上撒盐,让她哀嚎,把她的同党吸引来。 曹静和跟唐玉静默了几日,实在忍无可忍了。小鸥是他们的同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真的任由她受折磨,却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要试一试。 唐玉按照城防图设想了一个又一个营救方法,可是没有一个能确保万无一失,不管怎么救小鸥,始终逃不过戎狄人的眼睛。 二人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就在这天深夜,不知从哪放出一支暗箭,正中小鸥的心脏。小鸥就这样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曹静和跟唐玉猜测,那个放暗箭的人也许正是神通广大的山鬼。山鬼是怕他们二人贸然营救暴露了身份,这才直接放了暗箭射死小鸥,用她的牺牲来保全整个细作组织。 小鸥的尸体被戎狄人丢去了乱葬岗,连同其他死人的尸体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再也飞不回南疆,再也看不到故乡的大海了。 小鸥牺牲的消息,被传到了王贤手上,王贤只回了两个字“收到”,兴许是怕戎狄人查得太紧,王贤也没再安排新的人过来和他们接头。 其实当初在建章宫里的时候,就有不少细作也来自未被战火舔舐过的南方,包括曹静和。 虽然她们进宫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当细作的,可敌人打到了跟前,每个人都担起了自己的担子,跨过长江天堑,离开故乡沃土,奔向原本不必去面对的硝烟,直到自己也烟消云散,被吞噬在那一片滚滚狼烟中——死生不能相见,故土不能相还。 有人纸醉金迷,也自有人舍身就义。总有小鸥过沧海,前赴后继,一往无前。 …… 小鸥的身份被人冒充,曹静和气得一晚上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她想不通,朱思淼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凭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这一切?这对年纪轻轻就惨死的小鸥来说太不公平了。 曹静和从箱子里翻出几把油纸伞,那都是她们之间互相传递情报时,曹静和从小鸥那里买下的。当年,写着消息的字条就夹在这些油纸伞的伞骨里,小鸥识字不多,有时候连写带画的,总是会想办法把事情说清楚。 “唐玉,我们明日出城一趟,我想找个地方给小鸥立个衣冠冢,日后也好祭奠她。” “我们没有她的衣冠,拿什么立衣冠冢呢?既是立冢,总要埋些什么。” 曹静和见状,便从那堆油纸伞里挑出一把浅蓝色的伞,冲唐玉说: “就用这把伞!我曾经问过小鸥,大海是什么颜色的,她说大海里映照的是天空的颜色,她最喜欢晴天,湛蓝的天空倒映进海水中,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海天几乎融在了一起,她乘着渔船出海打鱼,整个人都被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拥抱着……” 小鸥眼里的大海,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曹静和从未见识过的宫墙外的世界。当年,曹静和曾问过唐玉,大海真的是像小鸥描述的那样吗? 唐玉其实也只见过一次大海,当时是跟着父亲昌平侯去南疆办一桩差事。那时他的母亲还健在,父亲也很疼爱他,便带上了他,让他跟着去见见世面。 唐玉说,大海很大很大,根本看不到远处的边界,但是那些出海的渔民方向感很好,他们不管驶出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关于小鸥的身世和祖籍,王贤没有告诉过唐玉跟曹静和,只是记录在了花名册里。而细作牺牲后,只要任务仍在继续,就不可能差人去报丧,以免身份泄露。 如今,小鸥的爹娘是不知道女儿的死讯的,也不知道他们老两口还是否健在。 …… 翌日清晨,一辆简陋的马车驶出城门,陈平驾着车,载着唐玉跟曹静和往郊外而去,他们只说是给一位故人立冢,陈平也便以为是家主和夫人的旧友,遂没有多想。 陈平麻利地挖好了坑,曹静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把蓝色的油纸伞,将它放了进去,再一抔土一抔土地添上坟头,在上面立了一块木头做的碑,碑上只字未提。 唐玉跟曹静和把店里做的糕饼和粥从食盒里取出,放在小鸥的坟前,两人始终沉默着。 心痛,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曹静和才轻轻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抬眸冲唐玉说: “你身子尚未大好,素日里又鲜少出门,这会儿该累了?” 唐玉确实也有些乏了,便由曹静和扶着慢慢站起身来,虽说他们是坐马车出来的,没走多少路,可耐不住冬日里寒凉刺骨,冷风吹得人头疼。 唐玉鲜少出门不仅是因为身体不好,更是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来自己是唐家六郎。在卧底的身份得不到证实之前,他不想平白给自己添出许多麻烦来,更何况昌平侯当年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时,没人去管宫里唐玉的死活,他若这个时候突然被人发现来了汴京,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曹静和扶着唐玉登上马车,陈平关闭车门,继续赶着马车回城。随着马车的颠簸,唐玉以手抵唇轻咳了两声,曹静和刚要伸出手来帮唐玉拍一拍后背,唐玉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面色严肃道: “静和,我刚才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朱思淼既然声称自己是小鸥,那就证明他可能知道大周细作的很多代号,他甚至可能已经知道小鸥牺牲了,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冒名顶替,反正是死无对证了。” 曹静和乌黑的眼珠转了转,警觉道: “这个朱思淼到底是什么来头?原先我们只是觉得江沧行为怪异,如今看来,朱思淼可能也藏着什么秘密……” 第12章 道阻行则至 朱思淼一时成了汴京城里的风云人物,想打探到他的行踪不是难事。 短短几日,曹静和就掌握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朱思淼患有头疾,朱万全为他找了普济堂医馆的名医看诊,但那名医施针十分讲究,只有在特定的温度、湿度之下施针才有奇效,所以朱思淼每次都要亲自前往医馆,到专门施针的房间里去躺好,等着名医前来。 三日后,是朱思淼再次去看诊的日子。 巧的是,之前曹守拙给唐玉找的大夫也是普济堂医馆的。 这日天气还算晴好,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挽着一位官人的手臂踏进普济堂,那官人戴着帷帽,旁人看不见他的脸。迎面提着药包走出来的老渔翁一眼便瞧见了那妇人。 “静和娘子,你怎么也过来了?” “哟,老伯,是您呐!” 自打上回在街上寒暄过后,曹静和便记下了这老渔翁,他姓李,街坊都叫他老李头。 曹静和抬手指了指老李头手里的药包,关切道: “老伯,您这是怎么了?” 老李头摆了摆手,笑道: “不是我,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是我那孙儿,自打一出生就有哮喘的毛病,药不能断啊!” 老李头言语间,目光已忍不住落在曹静和旁边的官人身上。那人长身玉立,披着一件月白色绒边斗篷,帷帽下的轻纱落在肩头,看上去既神秘又清冷。 “诶?这位便是你家官人?” “是啊,正是我家官人,他身子不太好,吹不得风。先前这里的郎中给开了几副药,药效倒是不错,我们再来请人家给号号脉。” 帷帽下的唐玉微微低下头,歉意地说: “老伯,请恕晚辈失礼。” “哪里哪里,官人的身子要紧,快些进去!” 说完,那老李头连忙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请曹静和跟唐玉往里面走。 唐玉来到那郎中跟前,轻轻伸出手腕,郎中把两根手指搭上去,闭着眼睛仔细号着脉。曹静和立在一旁,已开始警惕地打量起普济堂里的人。 暂时还没有看到那个朱思淼。 没过多久,郎中便缓缓睁开眼睛,面上的神色放松了下来: “恭喜阁下,阁下此前的内伤已无大碍了。” “真的吗?” 唐玉心头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打坐运气调理经脉时,能明显感觉到血脉畅通了,呼气吸气都顺畅了不少。只是他自己也不敢确定身子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刚好曹静和要来普济堂查一下朱思淼的具体行踪,二人便正好一同过来了。 那郎中顿了顿,又捋了捋山羊胡,详细地说: “内伤虽已痊愈,但体内余毒仍未彻底清除啊。这些毒暗藏在肺腑之中,伤及根本,寻常针法很难将其排出,只得暂且用药压制着,别让这毒继续扩散。”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追问道: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能彻底排出余毒吗?” “也不是没有。” 那郎中却叹了一口气,说: “北疆的雪域中有一种草药,用它入药,再配以施针引毒,方能彻底将余毒排出。从前咱们普济堂就有这味药,因其十分珍稀,价钱不菲。只可惜,现下是没有这味药材了。如今咱们和戎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谁还敢去北方?即便能去,能不能采摘到还得看天意。” 也就是说,唐玉只能先靠吃药压制着体内的余毒,不让其继续扩散,但若要全部排出,还得等到那个名贵又稀有的药引子。 曹静和挽着唐玉的手臂,两人坐到一处人少的长凳子上,白苓已拿了药方去药柜那里排队,等着给唐玉抓药。 曹静和轻轻拍了拍唐玉的手背,十分小声地在他耳畔宽慰道: “等以后我们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了,我就请皇上把大内的高手派出去给你采药,我就不信治不好你的身体!” 帷帽下的唐玉轻轻牵起唇角,心里却不禁有些感慨命运弄人。 出事那天他只想着尽可能地拖住戎狄人,给曹静和争取逃出长安城的机会。戎狄人那时杀红了眼,他们自己败局已定,便想在走之前多拉几个汉臣下去陪葬,他们说谁是大周的细作谁就是细作,不需要证据,全部杀死。 那时,他们看每一个汉臣都不顺眼。 唐玉最终寡不敌众,手上的兵器都被打没了,只剩下那瓶贴身放着的毒药。看着龇牙咧嘴的戎狄人提着血迹斑斑的刀向他走来,唐玉却冷静地估算着时辰——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曹静和醒来后逃出长安城了。 戎狄士兵主要抓的人是他,他才是官身,是汉臣的身份,而曹静和一介妇人,稍稍乔装一下,以她的聪慧总有办法逃走的。 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唐玉打开了那瓶毒药想要自尽,他不愿死在戎狄人手里,被他们乱刀砍死。这是汉人的尊严——君子正衣冠,他要体面地走。 这一次,老天爷真的没有偏向他,哪怕他眨一下眼,犹豫一瞬,都可以等到那个前来救他的黑衣人,而命运偏偏就是这样不凑巧,等他吞下第一口毒药之后,救他的人才赶到。 他把曹静和丢在庙里的佛像后,便以为那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到底也是陪伴了自己八年的妻子,虽然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但她确实也尽职尽责地打理着他的宅院。 抛开细作的身份,她是一个很贴心很温柔的女人。 唐玉在离开前,不舍地多看了她几眼,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对曹静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但他也不想弄清楚了。 他是个即将赴死的人,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世事难料,神秘的黑衣人打翻了他手中的毒药,帮他解决了剩下的戎狄人,却又扬长而去。而他在垂死之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跑来——她为什么不逃走?! 不可置信,气恼,懊悔,无奈。 唐玉的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曹静和的确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细作,她的生存本领太强了。 他们一起躲在破庙的佛像后面时,曹静和会把包袱里挟带的干粮分好,估算着能撑几日,还会去破庙的后山上接干净的泉水,帮他清洗伤口,防止化脓。 戎狄撤出长安后,他们暂时回到家中,曹静和又大着胆子决定带他去汴京寻医。她是个不喜欢等的人,说干就干,说走就走。 就这样,曹静和只用了一日打包行李,便又带着唐玉一路从长安来到汴京,有客栈时住客栈,没客栈时就用自己带来的工具和羊皮搭起帐篷。她还随身携带着打火石和砂锅,沿途收集干柴,每日都给他煮药。为了让他的药每日都能续上,曹静和每次路过大一点的县城就先找药店去买药,或多或少先屯着,以免走到荒郊野岭几天几夜不见人家,想买都买不到。 在去汴京的路上,他们在野外露宿时,唐玉曾问过曹静和,为什么非要救他。 曹静和却反问: “那你为什么非要救我?” “因为我曾给过你承诺,如果有朝一日命运不再眷顾我们,那就我死,你活。你都还没有好好看看宫墙外的世界呢。” 曹静和只一边烤着捉来的山鸡,一边没好气地说: “这不就行了,有什么好问的?你舍命给我争取逃跑的机会,我有机会自然也会救你,这本就是凭良心的事,我若是把你丢下,后半辈子能安心吗?一个大男人,矫情个什么劲?再问,再问咬死你!” 唐玉知道,曹静和最后一句骂的不只是他,还有那只被架在火上烤着的山鸡。曹静和虽本事多,可深宫八年,没太有什么机会实操,逮鸡还是第一次,虽然逮住了,但也被鸡啄了手。 她在生鸡的气,也在生唐玉的气。 鸡被吃了,唐玉之后也再没问过她为什么要救他。 …… 普济堂在汴京城很有名气,药材的价钱也很亲民,每日人来人往的。入目都是生老病死,抬头皆为人间疾苦。 曹静和挽着唐玉的手臂,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安安静静地候着,像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 白苓拿着药方,挤在长队中,眼看着便快要排到跟前了,她前面还有四五个人。 他们看似在等白苓,其实是在等朱思淼。 就在白苓前面还剩三个人时,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吵嚷。曹静和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小厮拨开人群,硬生生在普济堂里开出一条路来,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青年贵公子倒背着手,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已有普济堂的下人笑着走来,引了那贵公子穿过众人惊异的目光,直往里间走去。 “朱大人,您里面请,房间里的一应用具都备好了,小的马上就把郎中请来为您施针。” 这便是朱思淼。 曹静和给唐玉使了个眼色,唐玉虽戴着帷帽,但两人配合了八年实在是太有默契了,哪怕隔着那层纱他也知道曹静和想干什么。 二人站起身来,白苓已拎着包好的药朝他们走来。 曹静和接过那药包,故意感慨道: “看看别人家的官人,一呼百应,多威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跟他一样!” 唐玉笑着配合着说: “跟了我,你怕是这辈子都没这机会了。” “你还真好意思说,同样都是男人,差距可真大!” 说完,曹静和故意冲一旁看热闹的老大爷说: “大叔,您说是不是?” 那老大爷忍不住笑道: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知足啊!方才那位是谁,你们知道吗?” “谁呀?” 两人故意装得一问摇头三不知。 那老大爷便愈发得意起来,遂道: “那便是当朝新贵朱思淼!人家可是在戎狄卧底了八年回来的,你们现在羡慕人家,可有人家那本事?” 笑死。 曹静和抿了抿唇,开始慢慢把话题切入重点: “哟,那可怪不得呢!不过,我看他还很年轻,是什么毛病啊?” “听说是头疾!” “哎哟,真是可惜了……这可不好治……” 曹静和一边感慨着,一边又若无其事地挽着唐玉看向旁边的大娘。 那大娘盯着曹静和好久了,一副很想插话的样子,显然是觉得自己比那老大爷知道得多。这种人,你只要看她的表情,一问一个准,保准是个掌握着京城各处小道消息的长舌妇。 见曹静和终于看向自己,大娘终于有了发挥的机会,遂两手一拍大腿,顺着曹静和的话说: “谁说不是呢?朱大人每次都要治疗很久才回去呢!” “哎哟,那么严重啊!” 曹静和一点一点地引着那大娘,问道: “难不成个把时辰还施不完针?这谁能受得了啊!” 大娘连忙神秘兮兮地说: “我可是时常来这给我家死男人拿药的,我如何能不知,朱大人每回都到天黑后才回去呢!” “哦……” 天黑后啊,好,记下了。 曹静和又与那大娘攀谈了几句,便想要先行离开了,遂悄悄掐了掐唐玉的胳膊肘,唐玉即刻意会,连忙装作要晕倒的样子,白苓和曹静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曹静和连忙道: “大娘,真不好意思,我家死男人也得吃药,恕不奉陪了!” 唐玉:“……” 那大娘见状,连忙挥着手说: “快回去,这些个不争气的男人啊!” 马车从普济堂驶离,两人终于回到家里,唐玉解下帷帽,曹静和一改方才的态度,连忙走上前来关切道: “怎么样,你还好?方才可把我吓坏了,我原只是想让你开口叫我回去,你怎么还晕倒了呢?” 唐玉只浅笑着说: “那妇人一看便是个会聊的,跟她费什么口舌,我一旦开了口,她只怕愈发喋喋不休了,哪有直接晕倒来得痛快!” 见唐玉没事,曹静和这才放下心来。 方才有白苓在,他们有些话不好直说,如今在里间关起门,二人便走到屏风后的书房,小声商量着天黑后的计划。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待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朱思淼终于伸着懒腰,揉着肩膀,又捶了捶后脖颈,慢悠悠地从普济堂走了出来,登上马车。 马车一路往南驶去,周围跟着六个护卫,朱思淼住在城外的别院,据说是那里僻静,更适合他养病。 马车从南门驶出汴京城,还要穿过一处树林。一行人进入到树林中没多久,六个护卫连同车夫却忽然觉得腿脚开始无力,继而头晕眼花,不多时,竟纷纷晕倒在地。 朱思淼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对,便想拉开车窗看一看发生了什么,可就在这时,车门忽然被人劈开,一道白刃凌空而下,眨眼间便架到了朱思淼的脖子上。 “救……” 他来不及喊救命,人就被一掌劈晕了。 第13章 夜深危机伏 哗! 一捧冰水从头淋到脚,尽管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衣,朱思淼还是在一阵战栗中惊醒了。 他被捆在一根石柱子上,周围黑漆漆的,像是个隐秘的山洞,山洞里连个火堆都没有,只有洞口的风嗖嗖地灌进朱思淼的衣服里。 冰水加北风,堪比酷刑。 朱思淼冻得上下牙打颤,却忽然发现自己对面有一个漆黑的人影,若隐若现。 心里一惊,朱思淼吓得险些要尿裤子。 “你……你是谁?” “别怕,我只是一个女人。” 一身黑色夜行衣、头戴黑色帷帽的曹静和压着嗓音说。 经验告诉朱思淼,当一个女人开始强调自己“只是”一个女人时,她往往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了。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凭什么顶替小鸥的身份。” 女人说得气定神闲,朱思淼的眼睛却慢慢适应了黑暗,虽然还是看不清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但这回却看到了她手里把玩着的一把弩箭。 她竟然提起了小鸥。 这远比那把弩箭更让朱思淼害怕。 “我就是小鸥,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又是什么人?”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只是一个女人。” “好啊,那我也只是一个男人!” 啪! 曹静和毫不犹疑地扣动了弩箭,一支短箭嗖的一下射进了朱思淼的小腿。 “哎哟喂!” 朱思淼疼得浑身发抖,五官立刻就扭曲到了一起。 尚未等他缓过劲,又是一箭。这次射中的是肋下三寸,也不足致命。 朱思淼顿时开始嚎叫起来。 “姑奶奶啊,你到底是谁啊,你想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你既担了小鸥的身份,就要尝尝小鸥的滋味。” 她不仅知道小鸥,还知道小鸥是怎么死的。 朱思淼冒出了浑身冷汗。 他此前有想到汴京城里可能会有当年在长安卧底的人,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才逍遥快活了几天呀? 不过,早来总比晚来好。早一日除掉这女人,他便能早一日高枕无忧。 “你真想知道我是谁?” 朱思淼疼得直抽抽。曹静和却问道: “你愿意说了?” 朱思淼晃了晃自己的大脑壳子,说: “你过来,到我跟前,我悄悄告诉你。” “你觉得我会上当?” 曹静和笑道: “看来你很期待我这第三箭会射到哪里呀?” “啊不不不不不不不!” 朱思淼连忙开始示弱,不自觉地就结巴起来。 “不不不不期待,不期待,求您端端端稳了,千千千万别手抖!” “我的手有多稳,取决于你有多少诚意,明白吗?” 朱思淼已经疼得浑身痉挛,身上的肉一跳一跳的,被射中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这种疼痛却能让他保持着清醒。他要说出一点让她满意的东西,不然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女侠,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到皇上那揭穿我,我就是一个无能的纨绔,我好不容易才谋得这泼天的富贵啊!” “当年朱万全带着亲眷从长安逃离,你为什么没有走?” “我是想走来着,我和他们走散了!这些年,我辗转过很多城池,做过酒馆杂工,做过木匠学徒,还做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长安有个卧底叫小鸥的?” “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既是风言风语,想来真假难辨,为何还要顶替她的身份?你就不怕皇上治你死罪?” “这……” 几个问题下来,朱思淼终于犹豫了。只要一犹豫,那他说出的答案就多半是假的了。 “不说真话是不是?” 曹静和再次举起了弓弩。 “别别别,我……我……那个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 曹静和厉声问道。 朱思淼的表情却忽然变得阴狠起来: “你还是先想想,你还能不能活过今晚?” 曹静和心头一沉,下意识侧目看去,只见山洞外远处的树丛里开始出现火光,竟是一群人举着火把摸了过来。 “公子,你在哪?” “公子,我们来救你了,你在哪?” 呼喊声此起彼伏。 原来,朱思淼的家丁们见他没有及时回别院,便出来寻人,在树林里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护卫和车夫,又在附近的树干上和地面上看到了附着的失魂散粉末。那是一种可以让人睡上一天一夜都不醒的迷药。 看来,有人从树上撒下失魂散,使护卫和车夫中招。朱思淼应该是被人深夜劫持走了。 附近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一座不高的小山,但山里有很多废弃的山洞。 朱思淼的护院和家丁们带人一点点搜寻,终于还是摸到了这里。 “算你走运!” 曹静和的手指拈起一颗石子,打中了朱思淼的穴位,朱思淼当即便晕了过去。 …… 汴京城的地下有一处废弃的河道,河道里的水早已干涸。 曹静和在汴京城走访打探数日,已经摸清了那个地下河道是能从城外通往城内的。城内的那一头是一口枯井。 她故意把朱思淼打晕,这样他便不会喊救命,那些人想找到朱思淼还得耗费些时间,这样她好能借机逃走。 曹静和跳进地下河道,一路还算顺利地回到了城内,她从井内爬出来后,小心翼翼地贴着巷子里的青石砖墙往前走。 然而尚未走出多远,一道剑器划过砖墙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曹静和心头一颤,当即就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出了刺客的位置。她翻身向一旁躲去,很快,一个同样戴着帷帽的黑衣人从屋顶持剑而下,两人大打出手。 对方是一个男子,力气和武功似乎都高于她。曹静和一时不免有些心急。白日里下了小雨,山里泥泞,难免会留下脚印,她即使会轻功也不可能一直脚不沾地,朱家的人若是循着山里的脚印追踪,难保不会发现她进了那个地下河道。 她得赶快离开井口附近,不然朱家人可能很快就会追上来。 按照原计划,曹静和想逃脱不是难事。皇上为了尽快摆脱战后民生凋敝的境况,准许开办夜市早市,所以汴京城没有宵禁,夜市上人来人往,曹静和只要找个地方把夜行衣一脱,帷帽一摘,混入人群中,谁也别想再通过脚印找到她。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怎么还有人会在河道出口的枯井附近候着她,难道自己跳下枯井准备从河道出城的时候就已经被此人盯上了? 不多时,朱家的人便匆匆追了上来。 他们在山洞里发现了朱思淼,好不容易把朱思淼摇醒,朱思淼声称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刺客绑架了他。 朱家的护院们果然在附近发现了女人的脚印,这才一路追到这里。 曹静和与那黑衣男子听到脚步声传来,连忙停止了打斗。一回头,只见一群人已在巷子里站定。 他们看向这两个头戴帷帽的黑衣人,一个身形高大些,一个身形瘦小些。 领头的人冲那身形瘦小的黑衣人说: “果真是个女人!你竟然还有同伙?胆敢绑架朱公子,还想跑?” 那另一个黑衣人闻言,连忙看向曹静和。 两个人隔着帷帽下的纱幔,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但曹静和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惊诧,遂笑道: “没想到?有人追杀老娘!你现在跑还来得及,若是再不跑,可就要被当成我的同伙了。” 方才交手的时候,曹静和发觉对方的武功技高一筹,他有两次机会能把剑刺进她的胸膛,却都在她身前还有三寸的地方就收手了。 这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并不是来杀她的。 不管怎样,这是她与朱家的事,曹静和不想连累了不相干的人。 朱家的人见状,却恶狠狠地说: “想跑?今天你们谁也跑不掉!” 说完,身后的死士们一拥而上,曹静和利落地挽起剑花,接住了迎面劈下来的两剑,与众人厮杀在一处。 这些朱家死士们可不会对她手软,几乎是招招致命。朱思淼被伤成那样,他们要是不能把刺客抓回去,日后就别想在朱万全那讨到好果子吃了。 曹静和方才与那神秘黑衣人交手,本就消耗了不少体力,如今被一群大男人围攻,不久便慢慢处于下风了。 而那神秘的黑衣男子一直在旁边立着,始终没有出手,但又似乎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帮曹静和一把。 就在这时,曹静和身后露出了一个破绽,朱家的死士挥剑便刺了过去,那黑衣男子见状,忽然拔剑而起,飞身上前挑开了那死士的剑。 但还是稍稍晚了些,那死士的剑锋还是割破了曹静和的衣裳,划伤了她的右臂。 曹静和一时吃痛,捂着手臂踉跄了几步,那黑衣男子旋即将她护在身后,上前与剩下的几名死士厮杀起来。 他剑法十分灵活,那剑仿佛是长在他手上的,指哪打哪,而那些朱家的死士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武艺如此高强。 见一时打不过,那群人只好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逃走了。 但那神秘的黑衣人也受伤了,他的左手被划破了,血正一滴滴落在地上。方才朱家死士把剑捅向他的时候,他徒手握住了剑刃,把长剑生生掰断了。 第14章 恰似故人来 曹静和怔在了原地。 她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神秘的黑衣人居然没有跑,还反手救了自己,还因此受了伤。 “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 曹静和疑惑极了。 那人再次转过身来,他什么都没说,却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曹静和的衣领,曹静和来不及惊呼就一头扎进了对方怀里,就这样被他薅着凌空而起。 那人运起轻功,很快将曹静和带到一个寺庙的后院。后院里有几间荒废的禅房,素日里鲜少有僧侣进去。男人刚把曹静和放下,就不由分说地点了她的穴,使她根本动弹不得。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曹静和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那人始终不出声,曹静和心中愈发疑惑起来,难不成他是个哑巴吗?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衣领——不会?这人费了那么大劲把她捉来,只是为了耍流氓? 那也不成! “别碰我!我已经嫁了人了!我是有夫之妇!佛门净地,你休要无礼!” 谁知,那人只是站在她身后,把她右侧的衣裳沿着肩膀往下扯了扯,露出了她的右肩和受伤的大臂。 男人撕下自己的衣角,又把它撕扯成长条,一圈圈小心地帮她包扎好伤口。他的目光在她右肩上停留了片刻——那里有一个蝴蝶形状的烙印,蝴蝶的翅膀还缺了个口。 曹静和能感觉到男人包扎的动作已经停了,可那道目光却始终没有收回。 “你在看什么?” 对方仍是没有回答,却迅速把她的衣领往上拉了拉。她的背后被点了两下,那人竟已为她解开穴道,她感到身上一松,连忙转身去看,却见那男子已腾空而起,裹着披风从半掩的窗户迅速逃走了。 曹静和伸出手去,却连披风的一角都没拉住。 她疑惑地望着窗外,不知怎的,无端想起了唐玉口中那个曾经救过他的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也同今晚这个黑衣人一样——有着极好的轻功,出现得莫名其妙,不由分说地救人,然后一眨眼就不见了。 曹静和知道,唐玉曾一度怀疑那个人就是山鬼,那方才救下自己的这个人也是山鬼吗?山鬼也来了汴京?那他为什么又要伏击自己呢? 曹静和不敢多想,也未再停留,只借着夜色偷偷溜回了家。 可就在她刚要拐进后门所在的巷子时,却见巷子里有个人影,一步步朝她走来。 真是见了鬼了,今晚怎么老是遇见怪事! 更深露重,雾气逼人。 曹静和一度看不清对方的身影,便只好先躲到一旁,小心谨慎地窥探着来人。待那人慢慢走近时,曹静和忽然心头大惊——这是唐玉! 他也穿着一身夜行衣,披风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和嘴。他手里还握着一柄长剑。 不管他捂得多严实,都改变不了一个人走路的姿态和步伐,身边亲密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唐玉,唐玉!” 她小声地唤着他。 唐玉的脚步一顿,连忙循声望去。曹静和从暗中走出,小跑到他身前。 “静和!你怎么才回来?” 唐玉伸出手捏住曹静和的手臂,却正好捏到了她右大臂上的伤口。 “啊……” 曹静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唐玉的手瞬间就松了下来。 “你受伤了?” 曹静和捂着手臂,点了点头。 唐玉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快步将她带回了家。 他们从后门直接进入到院子里,此时家中的其他人都已经睡熟,唐玉跟曹静和快步走上楼,在里间悄悄点起了一小节蜡烛。 借着稀微的烛光,唐玉飞速解下披风,仔细打量着曹静和。 “伤着哪了?我瞧瞧。” “胳膊……” “还有呢?” 唐玉的目光落在曹静和的脸上,又拉起她的手,左瞧瞧,右瞧瞧,仍是不放心地问道: “身上还有没有伤?” “没了。” “你别不好意思,让我瞧瞧伤得重不重,没有什么比治伤更重要了,我又不会占你的便宜!” “……” 八年了,唐玉属实是个君子。 他们假扮夫妻在长安卧底的那八年,为了不让府里的下人们看出端倪,始终是同床共枕的。建章宫里的女师傅曾说,作为一个女细作,她的身子也是必要时可以牺牲的一部分。 但是唐玉却从没有对她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哪怕是更衣时不小心看到她一寸肌肤,都要不停地道歉。 其实,曹静和起初也有些难为情,毕竟是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那时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少女。但时间久了,也就不会在意了,有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他们好像就是寻常夫妻。 此前,曹静和曾问过唐玉,他们现在已经是拜了堂的夫妻了,为什么他还是从来都不碰她,对她始终客客气气,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 唐玉并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解释道: “你照顾我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给你留下孩子,这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再说了,万一我这身体有什么不测,你没有孩子的牵绊,随时可以走。” 曹静和觉得唐玉就是个老好人,好得近乎迂腐。 他所表现出的种种,明明都在宣誓着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身体能好,为什么不努力为自己争取呢? 这世上怎么还真就有唐玉这种人,凡事总喜欢先做最坏的打算,绝不越雷池半步。 正是因为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唐玉才会怕她害羞,有什么伤还藏着掖着的,不肯让他看。 “唐玉,我真的没事,你就别担心了!” 曹静和站起身来,解下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檀色的寻常衣服。 “你看,哪有什么血渍,我真的没事。倒是你,你怎么出来了呢?” 唐玉见她真的没有别的伤,这才微微垂下眼眸,说: “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我料想你肯定出事了,我想去找你。” 说完,他从衣袖里摸出了那张折叠齐整的地图,那是他们提前规划好的路线图。 曹静和这才反应过来: “你要去找我?” 唐玉那副被剧毒侵蚀的病体早已伤了根本,元气大减,甚至都不能轻易动武,一旦掌握不好力道,只会加速体内余毒的蔓延。 曹静和想象不到,他拖着这样一副身体怎么去找她。要穿过半个汴京城,要跳下枯井,要在漆黑漫长的河道里行走,然后再翻过半座山…… 可他方才那副装扮,显然是义无反顾地要去找她,甚至还带上了剑。他这是在拿命搏。 “唐玉,你……” 你太任性了! 你太不听话了! 你太让人操心了! 她脑子里转过好几个词,但却都说不出口。 唐玉顿了顿,只平静地说: “我是仰仗着你的照顾和保护才苟活至今的,哪怕我只剩半条命了,这半条命也是你的。我只要活着,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事。” 可怜的唐玉。 曹静和红了眼眶,她伸出手环住唐玉的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感觉到唐玉的身体僵住了一瞬,却又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他也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用下巴蹭了蹭她那微乱又毛茸茸的发丝。 “静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曹静和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唐玉。唐玉沉默了许久,在脑海中反复复盘着曹静和方才经历的一切。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朱思淼绝对是冒充的卧底,但他到底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地冒充小鸥,他并没有说?” 曹静和点着头说: “是的,朱家的人很快就寻来了,我来不及等他说了。” 唐玉闻言,又接着说: “他说他只是想要泼天的富贵,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是最差的结果,可是还有一种可能。” “还有什么?” 唐玉看向曹静和,沉声道: “戎狄人,也知道小鸥这个代号,也知道小欧已死。” 小鸥已经暴露过了,她被戎狄人查了出来,身份已不是秘密。只要能接触到戎狄上层权贵的,多半都会知道戎狄曾捉住一个代号为小鸥的细作。 “你是说,朱思淼有可能是被戎狄人收买了?他顶替小鸥是为了赶快获得皇上的信任,帮助戎狄套取大周朝堂上的重大决策?” “他甚至有可能根本都不是朱万全的亲儿子,搞不好朱万全都是被收买的。” “……” 曹静和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唐玉顿了顿,又接着问道: “对了,你说有个神秘的男人伏击你,却又帮你打跑了朱家追杀的人?” “是啊,不管我问他什么,他始终不出声!你说他会不会是哑巴?” 唐玉却摇了摇头,说: “哑巴的概率也太小了。我觉得,他有可能是你身边熟识的人,怕你听出他的声音,所以始终不出声。” 可曹静和是初来汴京,并没有什么朋友。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他真的会是在暗中陪伴了他们八年的山鬼吗? 两人一时都有些搞不懂了 第15章 凡事莫自乱 宣室殿里烛火正盛,皇上与皇后立在殿中,听着大内暗卫的回禀。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那个神秘的男人把那个神秘的女人捉走了,他轻功极好,臣等……没有追上!” 这人是大内暗卫营的统领,名叫秦川。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直属皇上差遣,是王贤临终前留给皇上的。 “竟然没有追上?” 皇上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 这时,贺皇后从他身后走来,心平气和地问道: “秦川,本宫问你,你确定自己看清楚了?那个男人先是要刺杀那个女人,随后又从朱家死士手里救下那个女人,最后还将那个女人捉走了?” “不错,正是如此!” 这就奇了怪了。 这本是贺皇后给皇上出的主意——先装作糊里糊涂地承认朱思淼的身份,这只是一计。 倘若朱思淼真的是当年的卧底,他如今得到的嘉赏也不算亏待了他。但倘若朱思淼不是真正的卧底,不是真正的小鸥,皇上一旦把对他的嘉赏昭告天下,人尽皆知,那真正的小鸥势必会来揭发朱思淼,或者小鸥的战友也会赶来。 这个时候,谁突然冒出来对朱思淼喊打喊杀,谁就最有可能是那个真正的卧底。 好巧不巧,曹静和撞了上来,却不想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给搅和了。 秦川带人盯了一晚上,还是把人给跟丢了。 皇上挥挥手,屏退了秦川,遂转过身来冲贺皇后道: “皇后以为,那绑架朱思淼的黑衣女子会是真正的小鸥吗?或者说,她会是真正的卧底吗?” “皇上,臣妾私以为那名黑衣女子至少是知道小鸥真实身份的人,也自然极有可能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在长安卧底的细作。但那名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先是伏击,又是救人,随后再将人掳走。他究竟要做什么,这很难说。” “无妨。” 皇上倒背着手,沉声道: “朱万全一定会来跟朕哭诉,到时候我们就有了找人的理由。” 很快,汴京城的城门全部关闭戒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城中各个街道上都涌现出不少官兵。据说是工部侍郎朱万全今日早朝时上奏,嚎啕大哭着说,有人绑架了他的儿子朱思淼,朱思淼被解救下来时身上被扎了两箭,被水浇灌过的衣服已经结上了冰,整个人冻出了毛病,高热不退。 那些官兵是来抓人的,却又不说抓的是什么人,百姓们左打听右打听,只听说好像是要找一个男人。 曹静和倚在铺子门前,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那些官兵见到个子高一些的青年男子就会上前拦住,检查他们的左手。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除了不解和恐慌,也只能配合检查。 不一会儿,曹静和便摘下衣袖上的攀膊,解下围裙,拍了拍衣裙上的褶子,冲阮娘与蘅娘说: “你们先在这忙着,我去后院瞧瞧官人,他昨夜没睡好,身子不太舒坦。” “东家去忙,这有我们呢!” 唐玉好好的,那只是曹静和的借口。 她大约明白皇上要干什么了,她得去和唐玉商量商量怎么办。 掀开珠帘,踏进里间,屋里却不见唐玉的身影。曹静和听到屏风后有整理纸张的窸窣声传来,便又抬脚往屏风后的书房走去。果然,唐玉正在伏案写字。 “唐玉,你又在写招幌了?” “是啊,你们好久没有出去发招幌了,我写了十来张,你看陈平或是白苓谁得了闲就出去发一发,等会儿我再写两张大的,贴在铺子门外。” 见曹静和这个时候过来,唐玉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曹静和见状,便笑着走到书桌旁,搬了个绣墩坐到唐玉身边,打趣道: “你一个读书人,什么时候对商贾那一套这么熟练了?仔细沾染了一身铜臭味,要被先生骂了!” 她只是无心之言,但唐玉却想起了恩师王贤。 他握着笔杆的手顿了顿,却没再落笔,只把笔放到一旁的小山状笔搁上,轻叹了一口气,说: “若是恩师还活着,你我的境况想来不会如此,也不知道那本细作花名册到底交给了谁。” 曹静和意识到,她勾起了唐玉的心事。唐玉虽在家族中并不得宠,昌平侯当年举家逃离长安时也没有管他,但是王贤一直都十分看重唐玉,对他悉心教导。 若非戎狄进攻,长安沦陷,唐玉应该也会参加科举,以他如今的年岁,想必已是考取功名,官袍加身了。 那又该是一段怎样的人生呢? 可惜那个光风霁月般的少年,在十七岁时就被迫放弃这条路了。 一旦做了卧底,放弃的又何止是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曹静和见自己让唐玉伤心了,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唐玉,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上来找你呀?”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唐玉,希望他能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唐玉垂下长睫,也望着曹静和,他轻声笑了笑,只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笔来,一边写,一边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街坊上开始查人了?” “你都猜到了?” 唐玉微微歪着头看向曹静和,温声笑道: “你昨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不许人家朱万全跑去皇上那告状?” “可是……你说奇不奇怪?明明绑架朱思淼的人是我,他们现在正在搜捕的竟然是左手有伤的男人,也就是救我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唐玉默不作声地写着,待缓缓收笔后又在招幌上盖上门店的印章,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因为在朱家死士的眼里,你们俩就是一伙的,朱万全去皇上那里告状,肯定会将你们两个都说出来。可是你的伤在大臂上,离肩膀很近,他们若是满大街地找一个右臂受伤的女人,难不成要将女人们的衣襟都撕开看看?这成何体统?对比之下,显然是找一个左手受伤的男人更容易一些。在皇上和朱家人的眼里,找到了那个男人,就能顺藤摸瓜把你也挖出来。” 曹静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 “既如此,那个黑衣人的处境岂不艰难?如果他昨晚已连夜逃出城,那还好。可他若是没来得及逃走,如今四个城门全部关闭,他只怕迟早会被搜出来。” 其实,曹静和之所以敢这么冒险地绑架了朱思淼,是因为她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就算这次官府的人查找的是受伤的女人,她也可以蒙混过关。作为一个细作,易容术是最基本的技能,她完全可以用一块假皮遮住伤口,让手臂看起来没有任何伤痕。 她自己怎么都好说,就是不知道救她的那个男人会不会有危险。 唐玉再次搁下笔,将写好的招幌轻轻拿起放到一边,等着墨迹晾干。 他自然明白曹静和的担忧,遂道: “你想想,他能跟踪你找到那个枯井,还能在附近埋伏那么久,他的本领显然是在你之上的,倘若他真的是山鬼,那我们就更不用担心了。山鬼在戎狄人眼皮子底下蛰伏了八年,怎么会应付不了这等小事?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不能自乱阵脚,现在官府的人还没有查到你我头上,我们绝不能自己先露出马脚,给那个救你的人惹出麻烦来。” 听到唐玉这样说,曹静和也便慢慢放下心来。 一直以来,唐玉都是一个少年老成、沉稳持重的人,他们在长安卧底时,一些大的决策都是唐玉来决定,他鲜少有误判的时候。 如此,曹静和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唐玉身旁,看他写了一会儿字,又起身帮他把墨研好,不多时就回到门店里,该做什么做什么。 街坊上依然有很多官兵,连朱万全都跟了过来,他们仍在找寻那个男人。曹静和翻开账本,瞄了一眼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快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开始记账。 …… 砰砰砰!砰砰砰! “家里有人吗?赶快开门!例行检查!” 这日过午,江府的门被官兵们砸得砰砰响,门框都跟着微晃了起来。 元宝匆匆来开门,尚未来得及询问,官兵们就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里。 “你们家主呢?” “家主……家主正在给主母喂药。” 元宝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他从未见过官兵来家里,以为主子这是犯了什么大事,连忙转身往里屋跑去: “各位军爷稍候,小人去请家主!” 元宝想给江沧报信,让他赶紧跑。谁知他尚未跑出两步,就被人揪住了后颈,那领头的官兵怒斥道: “还用你去请人?退到一边去!” 他话音刚落,江沧便从里屋走出。他面色平静,扫了一眼满院的官兵和朱万全,镇定地说: “元宝,去歇息片刻。” “家主……” 元宝还想说些什么,可江沧却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品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但也明白他不能忤逆了家主,遂慢慢退到一边,但眼睛仍怯怯地偷瞄着那些官兵,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官兵扬了扬下巴,手里握着挂在腰间的佩剑,趾高气扬道: “江沧,我劝你最好配合我们检查,不要耍什么花招!你也知道,朱大人家的公子朱思淼是我大周的功臣,在长安卧底多年,陛下刚刚颁旨嘉奖没多久,昨夜却被一个女刺客绑架,还被人滥用私刑。据朱家人来报,他们一路追踪那女刺客,发现了她还有一个同伙,在打斗中,她的那位同伙左手受了伤。” 官兵上前两步,把江沧上下打量了一番,阴阳怪气道: “你是我们大周的叛徒!你能苟活至今,全凭皇上垂爱,你可别做出什么伤害我大周朝大英雄的事!” 说完,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几个官兵上前摁住江沧的手臂和肩膀,掰开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缠着一圈纱布。 那领头的官兵张了张嘴,连忙惊呼道: “你就是那女刺客的同伙!你这个叛徒,你居然贼心不死,还想祸害我大周!来人,给我拿下!” “慢着。” 江沧忽然开口,看向气势汹汹的官兵,他沉声道: “你们都没有问问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平白无故地抓人?” “怎么?你还想狡辩?” 江沧却不紧不慢地说: “内子瞿氏有疯病,你们不是不知。昨夜她忽然发病,从厨房拿了把刀跑上街头,横冲直撞。我怕她伤人,追了上去,在夺刀的时候不小心被她划伤了手。” 领头的官兵摸了摸下巴,似信非信地看着江沧,问道: “谁能给你作证?” 江沧抬袖,指了指站在一群官兵中的朱万全,沉声道: “朱大人能给我作证!” 第16章 流年东逝水 江沧的院子不大,里面又挤满了官兵,在一群武将之间,身穿朱红色官袍的朱万全显得格外扎眼。 随着江沧的抬手一指,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朱万全瘪了瘪嘴,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是,本官可以为江公子作证。” 昨夜子时过后,朱万全听说朱思淼遭到了绑架,正在被解救回来的路上。朱万全担心不已,便让人把朱思淼直接送到京中朱府,不要再去什么别院了。 当时,朱万全正站在朱府门口焦急地踱着步,正巧瞿惊鸿披头散发地从巷子里“杀”了出来,挥刀就砍。 朱万全吓了一跳,未及反应,便见江沧穿着一身灰青色常服从后面追来,欲夺下瞿惊鸿手里的刀。 黑暗里虽看得不甚真切,但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一时争执不下,朱万全只听得江沧惊呼了一声,刀掉在了地上,上面还沾着血,江沧的左手也开始往下滴血。 儿子生死未卜,他却出门就见血,朱万全多少觉得有些晦气,遂上前把江沧夫妇臭骂了一顿,又即刻吩咐下人把江沧和那疯妇赶走,并命人把地上的血污清洗干净。 众人见朱万全真的可以为江沧作证,也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毕竟是为他儿子抓刺客,他都说江沧不是刺客一伙的,谁也没必要上赶着给自己找活干。 既然到处都找不到刺客,还是回家睡觉。 第二日一早,朱万全又在朝堂上大声哭诉。皇上见状,无奈地倒背着手说: “朱爱卿啊,朕的人陪着你搜了整整一日,全城都翻遍了,只发现了一个左手有新伤的,可你自己给他作了证,说他不是刺客。你说说,你还想让朕怎么办呢?” 那晚,暗卫营秦川从城外的树林开始就捕捉到了女刺客的踪迹,他们受命在暗中追踪朱思淼多日,终于发现了有人要对朱思淼不利。 秦川等人一路在暗中尾随到山里,自然是听到了女刺客与朱思淼的对话。如今,皇上已能确认朱思淼卧底的身份是假的,难免打心底厌恶朱万全父子。 但是,他必须要忍,现在还不是惩治这父子二人的时候。朱思淼毕竟还顶着大功臣的身份,皇上不可能真的对他遇刺一事不管不问。 但是眼看着就是小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大家即将迎来戎狄投降后的第一个除夕,这个除夕备受重视,也备受期待,皇上若是这个时候继续派人关闭城门大肆搜捕,闹得大家连小年都过不安生,势必要引起民怨。 权衡之下,皇上命人抓了几个左手有疑似新伤的男子,象征性地审了审,做个样子给朱家看看,便将人释放了,只假称刺客可能连夜逃出了京。 这件事,明着是告一段落了,但皇上又在暗中派出了暗卫营继续追踪。他急切地想知道,真正的卧底究竟是谁。 …… 小年这日,家家户户都起了个大早,包饺子的包饺子,打年糕的打年糕。街上大小铺子都推出了精美的糕点礼盒、酒水礼盒,大红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站在城中官道上放眼眺望,五步一个卖春联的,十步一个卖炮仗的,各类年货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 汴京城似乎从未这样热闹过。这才是一个京城该有的模样。 这日,曹静和一大早就把两个新糊的大红灯笼挂到了店铺门口,她搓着手呵着气,望着人群的来来往往。地上的积雪被轧出的车辙印一道盖过一道,绵延向远方,时而交错,时而岔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就这样随着新年的临近慢慢被抹去,人们也在熙熙攘攘中摩肩又接踵,各自奔向各自的远方。 去年这会儿,他们还在戎狄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一眨眼,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多到来不及回头看,来不及仔细想,只能埋头接着干,被拥挤的人潮和飞逝的年月推着、撵着、赶着,奔向下一个路口,下一段人生。 见曹静和站在门口发呆,蘅娘揭开冒着热气的笼屉,笑着凑上前来说: “东家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出神?想什么呢?” 今儿个是小年,阮娘告了假,回去陪婆母和孩子了。蘅娘因婆媳关系不好,离家出走后还没有回去过一次。 曹静和听到蘅娘叫她,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道: “我能发什么呆?还不是看看热闹。倒是你,莫不是连除夕都不肯回去了?” “我为何要回去?” 蘅娘撸起袖子,麻利地把米糕按照不同口味码好,认真地说: “原先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我以为那就已经是顶热闹的了,如今来了新都汴京,才知道什么叫富贵迷人眼!”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打趣道: “那你是没见过长安,从前的长安城才叫一个繁荣无双呢!街道比这宽,铺子比这多,每至佳节,各家各户门前的灯笼看得人目不暇接,到了夜里,灯笼亮起来了,远远看去,所有光亮连在一起,便像一条金色的长龙,一直蜿蜒到你看不见的地方!” 曹静和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听得蘅娘一愣一愣的,她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想把曹静和描述的景象在自己脑海里勾勒出画面。 她确实从未去过长安,她不曾见过那里的荣华富贵,也不曾见过那里的满目疮痍。 曾经万人瞩目的长安城,被戎狄霸占了八年,如今随着新都建立,大多朝臣都定居在了汴京,很多商贾也都迁来了汴京。 不知即将迎来新年的长安又是何等光景呢? 曹静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如果长安城也有血肉,也有情感,它也会痛吗?它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种种,也会感到寂寞和失落吗?也会为自己曾经的努力感到委屈吗? 就像她和唐玉一样。 忽然,蘅娘重重地拍了拍曹静和的肩膀,说: “东家,我都想好了,你是从长安来的,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就跟你混了!等你日后发达了,提拔我当个二掌柜什么的!到时候,我就把我那两个闺女都接来京城!那个死老太婆不是嫌我没给她生孙子吗?我让她连孙女都抱不上!” 蘅娘大手一挥,仿佛曹静和下一刻就能飞黄腾达了。 曹静和不禁失笑——有的时候,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到底还能不能有那一天了。 但是至少现在,她还有这么多人要养活,她得把铺子经营好。 曹静和早就跟唐玉商量过了,他们和别家一样,除夕不打烊,还推出了当日糕点礼盒预定,除夕一早现打现做,加钱送货上门。此外,从小年这日开始一直到除夕,凡是来店里买糕团的,都会送一副春联。 当然,这春联自然是唐玉写。 曹静和得了闲去了趟后院,袁乔和白苓已经把写好的新招幌和春联放在院子里晾着,不太大的院子里铺得满满当当。 唐玉也忒能干了! 曹静和走到楼上,见唐玉刚刚洗刷好毛笔,正在整理着有些杂乱的书桌。 “官人辛苦了!你这字写得可真好看!快别忙活了,歇一歇!” 比起在情感上淡漠的唐玉,曹静和惯会说些好听的甜言蜜语。建章宫里的女师傅说过,男人是吃这一套的,被自己的女人夸上两句,尾巴就能翘上天了。 当然,唐玉不至于如此。 虽然他总是说万一自己的身体怎么怎么样,就让曹静和自己远走高飞,但那毕竟都是后话,曹静和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只要他们现在还是夫妻,两个人就要把日子过好。她就要让自己开开心心的,让唐玉开开心心的。 谁的年岁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唯有天天开心,这辈子才算活得值。 曹静和抄着手,垂眸看着唐玉,温柔地说: “我来帮你整理,好不好?” 唐玉微微侧目看向站在身旁的女人,心里一软,轻笑着说: “我自己来,不过,今日确实不能再写了!” 他转了转手腕,感慨道: “好久没有一次写这么多字了,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脑子里永远有鬼点子。” “怎么,官人嫌我太会折腾了?” “哪有,我倒是觉得你想的点子都是极好的!咱们的糕点低价多销,寻常百姓都买得起,但是老百姓识字的却不多,若想贴春联,多半要给村里识字的秀才送点好处,求人家给写。如今,花这样少的钱,糕点和春联都有了,换做是我,我也来买!” 唐玉站起身来,一边去洗手,一边冲曹静和道: “对了,我听说,昨日江沧大哥被查住了,还险些被带走了。最后是朱万全给他作了证,说他的手是被他夫人发病时误伤的。” “是啊,街坊邻居都这样说呢!这几日我光忙着打听朱思淼的事了,倒是没顾上去盯江沧那边。怎么那么巧,他也伤在左手上呢?” 唐玉将手擦干,转过身来看着曹静和,平静地说: “倒也未必是巧合。” 曹静和的心一沉,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你是说……他的手有可能是本就已经受伤了,又借着他夫人发病趁机做了一番戏?” 唐玉坐回到书桌旁,思索着说: “我们可以估算一下时辰,江沧大哥是子夜过后才和他夫人出现在朱府门口的,按照那个黑衣男人从寺庙离开的时辰来估算,他完全有时间脱掉夜行衣,然后再跑到朱府门口。”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么巧,他的夫人刚好在朱府门口发病,还正好拿了刀呢?要知道,这事只有朱家的人给他作证,他才最能洗脱嫌疑。” 曹静和喃喃自语着,她仔细地想了想,遂也坐到一旁,不放心地说: “不行,除夕前我还得去一趟江府。咱们此前便一直觉得江大哥藏着什么秘密,倘若那夜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真的是他,那我们恐怕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别人眼中的文弱公子了……” 第17章 今人思故魂 所谓小年,北方人过腊月二十三,南方人过腊月二十四。 小鸥是从南疆来的。 腊月二十四这日,曹静和跟唐玉特意来到她的衣冠冢前,给她带了一碗煮好的汤圆。北方人吃饺子,南方人吃汤圆。 小鸥的坟光秃秃的,只有一块木板竖在上面,什么都没写。他们不知道她的本名,时局未定,也不敢贸然书写她的功绩,便只好先这样放着。 一连下了两日的雪,雪花虽小,只像盐粒般落在人身上,却绵绵不绝地一直未停,不知不觉已在路面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留下一串脚印。 唐玉仍旧戴着帷帽。这几日实在太冷了,他体内余毒未清,脏腑受损,身体始终处在寒凉的状态,吹不得风。 曹静和走在他身侧,裹着一件茶白色绒边斗篷,两个人踏过雪地,来到小鸥的坟前。 待目光触及那不大的坟冢时,曹静和却怔住了。 “唐玉!” 她拉了拉唐玉的衣袖,伸手指着坟边: “你快看,那是什么!” 透过帷帽下的薄纱,唐玉隐约瞧见小鸥的坟边有什么东西,他撩开那层纱,入目竟是一块干净的手帕,手帕上卧着几个贝壳,还有一只小海螺。 竟然已经有人在他们之前来祭奠过小鸥了,而且这个人还特意给小鸥带来了南疆的物产,那都是在小鸥的家乡才能见到的东西。 曹静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地志书里提到的贝壳与海螺。 她跟唐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吃惊不已。 王贤已过世,在他们这条线上,除了曹静和跟唐玉,只有山鬼知道小鸥的身份了。 曹静和小声地惊呼道: “难道山鬼真的来了汴京,他就在我们身边?他一定是看到我们在这给小鸥立了衣冠冢,所以特意来祭奠她!” 这太不可思议了! 山鬼在他们身边的痕迹越来越多,连唐玉都有些不淡定了。 “不错,他真的就在我们身边,他想必已经在暗中窥探我们多时了!” “那他为何不现身呢?” 曹静和问的这个问题,唐玉也很困惑,但他想了想,也只是有些落寞地说: “想来他也是苦于无法向我们证明他就是山鬼。” 曹静和忍不住往四下里看去。这里是一片荒芜的郊外原野,远处有一个斜坡,如今到处都被大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当初得知王贤病逝时,便料想难以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身份了,但到如今才惊觉,那个陪伴了他们八年的素未谋面的山鬼,可能连向战友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都没有。 她好歹还有唐玉,唐玉也还有她。可山鬼是不是就一直这样孤零零地躲着,一个人捱过一日又一日…… 曹静和心情沉重地走上前,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碗,里面是盛好的汤圆,她把碗轻轻放在小海螺的旁边,喃喃地说: “小鸥,今天是你们那的小年,我们来看你了,给你做了汤圆。你看,这有小贝壳,还有小海螺,你在那边要是想你爹娘了,就吹一吹这只小海螺。我记得你说过,海螺是可以吹响的……” 可是那样小的一只海螺,其实是吹不响的。曹静和从未见过大海,也不懂海螺的奥妙。 唐玉不忍心说出这个事实,只静静地站在曹静和身后,又听曹静和接着说: “小鸥,你若是泉下有知,能不能托梦告诉我,是不是山鬼来看你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他到底是谁呢?” 正说着话,曹静和却忽然心头一颤,瞬间变了脸色。她抬眼看向唐玉,唐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把帷帽重新戴好。 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们察觉到,附近有人向他们走来了。 不多时,身后已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曹静和用余光瞄去,竟是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 她们虽然都穿着下人的衣裳,但一个容貌姣好,明艳灵动,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另一个总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面。 这应该是谁家的千金小姐偷偷扮成丫鬟,带着自己的心腹女使从家里悄悄跑出来的。 “小姐,这里行吗?” “怎么不行?” 那明媚的年轻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她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曹静和,又瞄了一眼她旁边那个戴着帷帽看不见脸的男人,只小声地说: “你看,那不是有人在这立坟吗?我们怎么就不可以呢?快点快点!” 说完,两人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出几件旧衣服,那女使把藏在棉衣里的一把铁铲拿了出来,这是她们能藏着掖着带出府的最大的工具了。 两人努力地在地上刨开一个小坑,把那几件旧衣服折叠齐整,堆放到坑里,然后又匆匆把土填好。 “小姐,这样便行了吗?” 女子抬眼瞄了瞄旁边小鸥的坟冢,又连忙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使,说: “不行,再垒高点,你看看人家的坟!” 两个人又添了几抔土,可那坟还是小得可怜,她们那个小铁铲实在是起不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两个人便累得瘫坐在地上。 这时,那女使忽然开口道: “坏了!小姐,我们跑出来得太匆忙了,竟然没有带祭品!” “……” 那明艳的少女转了转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竟把目光落在了曹静和身边的食盒上。 曹静和怔了怔,眨眼间,少女已站起身小跑过来,她在曹静和对面蹲下身来,旁边还隔着一个唐玉。 似是意识到唐玉是个身体不好的,想来也不当家,她便直接冲曹静和问道: “姐姐,你这食盒里还有东西吗?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 曹静和见状,便打开食盒,里面还有两块米糕,遂道: “就剩这点了,你都拿了去。” “谢谢姐姐!” 少女笑得天真烂漫,见曹静和还算好说话,又接着打听道: “对了姐姐,你们家这坟也是新立的吗?立在这没什么问题?以后不会被人刨了?” 曹静和看了一眼小鸥的坟冢,只苦笑着说: “我们也是在这荒郊野岭随便找的一块地,目前倒是没什么事,我们就是个衣冠冢,也不怕有人盗墓。” “巧了!” 少女两手一拍,连忙道: “我们家的也是衣冠冢!我安葬的是我哥哥,你安葬的是谁呀?” “我……我安葬的是我妹妹。” “这样啊,那你妹妹也找不到尸骨了吗?” 见曹静和脸色有些为难,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的话,连忙歉意地说: “姐姐,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我不是存心的!” “没什么。” 曹静和一向谨慎,面对陌生人很少会多言,只随便搪塞道: “她客死他乡,我们只带回了一些物件。” 谁知那少女一听,却感慨道: “哎,你们好歹是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死了,可我……我都还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死没死呢。” 这是什么意思? 见曹静和面露疑惑,少女索性盘腿坐在一旁,耐着性子说: “我六哥原是长安宫里的御前侍卫,长安沦陷那年,我父亲带着全家逃亡,迁至汴京。我曾苦苦哀求他把六哥也带走,可父亲却说来不及了,不能为了找他,就连累整个家族都跑不掉了。” 曹静和心头一惊,她情不自禁地侧目看向一旁的唐玉。唐玉戴着帷帽,他看不清那少女的脸,少女也没有在意他,只继续诉说道: “戎狄投降后,父亲打听了一下,说是当年那些御前侍卫都被戎狄人杀死了,有一小部分侥幸活了下来,是因为他们投降了。父亲说,叛降是奇耻大辱,家族背不起这样的骂名,他不想再打听六哥的下落,只当他是战死了。家里的祠堂已经摆好了他的灵位。” “那你为何要把衣冠冢立在这呢?” 曹静和愈发不解了。 “父亲不喜欢六哥,我求他立个衣冠冢,他一直没放在心上。我怕六哥真的死了,一个人在下面孤苦伶仃,连个祭奠他的人都没有。那些衣服,是当年从长安逃亡时,我匆忙从六哥房里拿走的,我还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回来和我们团聚,他那些衣服都好好的,都没穿过几次……” 六哥的衣服,她珍藏了整整八年。 曹静和明显感觉到,唐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向曹静和靠拢,却悄无声息地在她手心里画了个叉。 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唐玉应该是不想让曹静和说出他的身份了。 少女沉默了片刻,暗暗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只歉意地说: “对不起,我说这些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说完,她又连忙诚恳地问道: “我今日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不知姐姐家住何处?来日我定登门将米糕的钱送上。” 唐玉掩藏在长袖下的手再次悄无声息地在曹静和掌心划了个叉号。曹静和即刻意会,便笑着说: “两块米糕而已,不值钱,姑娘不必挂心。” 那少女闻言,未再强求,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曹静和,说: “我们唐家从不白拿人家的东西,哪怕是两块米糕也不行。今日就当我欠了姐姐一个人情,姐姐日后若需要帮助,就拿这个荷包去昌平侯府,说找唐七姑娘,我便知道了。” 说完,少女放下荷包,将两块米糕从食盒里取出,放到了那小小的坟冢前。主仆二人没有过多停留,想来是怕被府里的长辈们发现,便急匆匆地回去了。 曹静和沉默了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抚了抚唐玉的肩膀。 无疑,方才那个明媚灵动的少女,便是唐玉曾经提起过的妹妹,家里人都唤她小七。 唐家虽子嗣多,但能养大的却没几个,老二才十二岁便病死了,老三先天不足,大病一场后成了傻子,老四和老五则连十岁都没活到。老大虽然一直活着,但是和小七年龄差得太大,兄妹俩没有什么感情。 在昌平侯的所有孩子里,只有唐玉是嫡子,而把他母亲害死的那个姨娘,正是老大的亲娘何姨娘。 当时,昌平侯宠妾灭妻,装不知道,不肯惩治何姨娘,其他姨娘也多是看热闹,只有小七的亲娘吕姨娘一身正气,一直帮唐玉说话,却也因此失了宠。 可想而知,这些年,小七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唐玉缓缓解下了帷帽,曹静和这才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印象里,唐玉鲜少有这样的情绪,不声也不响,就任由眼泪一滴滴往下落,连身体的抽搐都没有。他们方才离得那样近,他只需摘下帷帽,兄妹便可相认。 曹静和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她太能理解唐玉的心情了,昌平侯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怎么和妹妹相认? 他只要活着,就证明他是当年长安宫里的叛徒,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自然没有办法面对一直挂念着他的小七。 唐玉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来到汴京后听到的第一个关于昌平侯府的消息,竟是他自己的“死讯”。 唐玉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新立起的坟冢前,那是他的坟,潦草又矮小,旁边还有一把铁铲,那是两个女孩走得匆忙,忘记带走的。 唐玉拿起铁铲,蹲下身来,一点一点铲起旁边的土,往坟上添。 “你这是做什么?” 曹静和不解,唐玉却苦笑着说: “给自己添点土,这坟也太磕碜了,配不上我。” 是了,唐玉就是这样一个有强迫症的体面人,哪怕是自己的坟头,也要体体面面,漂漂亮亮的。 曹静和也蹲下身来,帮唐玉把坟上的新土拍结实。 “其实这样也好,你的坟在这陪着小鸥,她就不会孤单害怕了。” 唐玉抬起头来看向曹静和,他沉默了片刻,却忽然客气地说: “静和,谢谢你理解我。我知道,若是换做别人,多半不会同意我这样做,非把这不吉利的坟掀了不可。” 曹静和拍了拍手上的泥,只笑着说: “这有什么,这是死后的家,早晚都得住进来,还不许提前布置一下吗?” 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都笑了起来。 唐玉伸出手,轻轻拉过曹静和柔软的小手,沉声道: “静和,我不会放弃证明自己的身份的,你也别放弃。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会想办法证明的。人活着,就得亮亮堂堂地活,哪怕明天就死了,也不能死得不清不楚!” “好!我相信你!” 曹静和心里像忽然燃起了一团火一样——这才是她初见唐玉时,认识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们都不会放弃,不仅是为活着的人,也为故去的小鸥,为“故去”的唐玉。 雪已不知不觉停下了,两人站起身来,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滑地走在雪地里,身影渐渐变得渺小,变得几不可见。 他们并不知道,在那远处的斜坡后面,一个穿着雪白色大氅的男人几乎和铺天盖地的雪融在了一起,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到他匍匐在雪地里,正借着斜坡的遮挡,窥视着方才的一切。 见曹静和跟唐玉已离开,男人这才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他的左手还缠着纱布,伤口未愈,不太好使力,只用右手扶着坡上的几棵矮树,慢慢走下坡,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第18章 半信半生疑 雪停了之后,只剩下遍地的白,白得直晃人眼。 各家铺子都早早地打开门,伙计们拿着大扫帚清扫起门前雪,防止有人滑倒摔跤。 太阳出来后,曹静和又挎着小篮子出了门,路上虽积雪严重,但是一点也抵挡不住百姓们出来采购年货的热情。小孩子们早已买好了爆竹,恨不得从腊八一直放到正月十五,街上时不时地就能听到“砰”的一声,不知又是谁家的调皮孩子把一节小炮丢到了街上。 偶尔会有赶着骡子车或马车进城的农户,拉着满满一板车的货,进城来交易。卖完了自己的东西,又采购了满满一板车的年货拉回了家。 忽有爆竹声不小心惊扰了那骡子,骡子撂了蹶子,农户便气得拉紧缰绳,生怕这畜生横冲直撞。街上举着冰糖葫芦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撞到了人,糖葫芦上的糖浆便蹭了人一袄襟。 曹静和循着小孩子的脚步找到了那卖冰糖葫芦和糖人的白胡子老叟,买了一串山楂红薯年糕的“豪华版”糖葫芦,藏在小篮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几个小巷子,出现在了江府门前。 咚咚咚! 曹静和抬手叩响了门环。不多时,元宝的声音便从里面传来: “门外何人?” 曹静和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她特意给元宝买了冰糖葫芦,就是想哄着他先给自己开门,把自己放进去。免得等会儿江沧从里屋出来,再不让自己进门。 “元宝,是我啊!” 元宝听到曹静和的声音,竟是眼睛一亮,连忙把门拉开一条缝,曹静和凑上前去,举着冰糖葫芦在门缝那里晃了晃,笑着说: “元宝,我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冰糖葫芦,小篮子里还有我亲手做的米糕!” 元宝看着曹静和的脸,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冰糖葫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打开了大门。 “娘,你终于来了!上回见过你之后,你再没来过!” 曹静和一步跨过门槛,先进去再说。 “你怎么又叫我娘了!我都跟你说了,我才比你大一轮,怎么可能会是你娘!” “我不管,你长得和我娘那么像,还给我带好吃的,你就是我娘!” 曹静和不知道元宝的娘到底去了哪,但是这些年兵荒马乱,孩子找不到娘了也是有可能的。元宝的娘到底还在不在人世都不好说了。 “那好,我说不过你!呐,糖葫芦给你!” 元宝欣喜地接过糖葫芦,曹静和却一把揽过小伙子的肩膀,伸手指了指堂屋,悄声问道: “你们家主呢?” “家主不在!” 元宝说得干脆利落,已张开嘴咬了一个山楂球,山楂球下面还有红薯,红薯下面还有年糕,口感十分丰富,孩子吃得也很开心。 曹静和一听江沧不在,一开始倒是有些失望,但转瞬就心头暗喜——不在岂不是更好?元宝这孩子那么好哄,不像江沧那般警惕,没准儿能套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曹静和的眼珠转了转,遂上前热络地说: “不在就不在!反正他也不想认我这个妹妹!他不在,你同我说会儿话,我看你这孩子倒是与我投缘!” 元宝一听,立刻便开心道: “好啊!你以后可不可以多来看看我,你做我娘亲,好不好!” “嗯……倒也不是不行,那得看你乖不乖!” “我当然乖啦!我最听话了!” “真的?” 曹静和挑了挑眉。 “真的!” 元宝拍了拍胸脯。 两人并肩坐到院子里草垛旁的太阳地里,曹静和打开小篮子,又从中取出两块米糕,笑道: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 “好,娘亲真好!” “元宝啊,你既然非要做我的儿子,那儿子就得听母亲的话,对不对?” “那是自然,娘亲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元宝十分机灵,很快便歪着头看着曹静和,问道: “诶?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说服家主,认下你这个妹妹?” 曹静和托着下巴,看着大快朵颐的元宝,不禁笑道: “我没有那么着急,我想先了解一下江沧。” “那好啊,你想问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江沧的?” “我是他来汴京后才买下的,我家原先是咸阳布庄的,我爹早在八年前就被戎狄人杀害了。他们把我家的布匹洗劫一空,还抢了我们的银子,把我和娘赶出了家门。我和我娘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有一年冬天,娘看我太冷了,就让我在破庙里等她,说要去给我找吃的,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曹静和问的是江沧,可元宝说的全是他自己。八年前,他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却牢牢记住了母亲的容貌。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曹静和抬手揽着元宝的肩膀,温柔地问道: “那你怎么跑到汴京来了呢?” “是一个人牙子把我带过来的,他说汴京现在是京城,有的是大户人家,只要我听话,就能找个好人家,有一份差事可以做,天天跟着主子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我居然被江沧江公子挑中了!谁不知道,瞿炳一死,江沧就是大周第一卖国贼!可是没办法,主子要买我,我总不能撒泼打滚不跟他走!” 原来是这样,看来元宝也没有经历过江沧的过去。 “那你觉得,江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对你怎么样呢?” “他对我倒是很好。这府里人也少,厨娘和丫鬟都在后院,前院就我自己,你别看我小,我既是小厮,也是护院!” 元宝一边得意得摇头晃脑,一边吃着包着桂花酱的米糕,接着说: “当然,他对他夫人也很好,夫人疯了那么久,他一直都悉心照料着,不曾沾染别的女人。”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追问道: “对了,你说起他的夫人,我倒是想起来前两日的一件事,当时官兵在全城搜捕一个左手有伤的男人,说那人可能是绑架朱思淼的人,结果查到了江沧,可怎么后来又说他其实是被夫人误伤的?” “可不是吗?” 元宝把半块米糕塞进口中,拍了拍手,接着说: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巧!夫人晚膳后突然发了病,冲进厨房拿了菜刀就往外冲!刚好跑到朱府门口被家主截住了!要不是朱大人亲眼目睹,给家主作证,家主还真就说不清了!” “等等……” 曹静和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江沧在朱府门口把她截住了,那他是从家里追来的,还是半路上恰巧遇见了夫人?” “应该是半路撞见了。家主那晚不在,一早便自己出门了,直到子夜才陪夫人回来。” 曹静和心头一颤。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唐玉的猜测便有道理了。江沧完全有可能一路跟踪她,然后在枯井附近埋伏好,借着偷袭她试探一下她是何人,再帮她打走朱家的人,又半路截到发病的瞿惊鸿,刚好在朱万全跟前演一出划破手的戏。 “元宝啊,你们家主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公子,居然能降得住发病的夫人?他……他是不是会武功啊?” “他才不会呢!” 元宝说得很笃定,曹静和却一怔,那元宝又道: “我们家主连杀鸡、杀鱼都不敢看,胆子小得很!还有这一院子的杂草,他割了这么久都没割完,索性也不干了。我要帮他割,他还不乐意,非要自己歇够了再割。你说说,谁家会功夫的人这么娇弱?” 真的是这样吗? 曹静和看着满院的杂草,还有他们身后的草垛。上次她就怀疑这杂草不正常了,可就是看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 原本指望这次能从元宝口中套出什么东西,谁知道一番问话后,又把唐玉的猜测给驳回了。 曹静和不甘心,遂道: “元宝,我说了那么多话,都口干舌燥了,你一口一个娘,叫得那么亲,怎么都不给我倒杯水呢?” 元宝闻言,连忙麻利地起身,拍了拍屁股,说: “等着,我去给你倒水!” 见元宝走进茶房,曹静和也小心地站起身来,院子里已无他人,她便走向那一堆杂草,又伸手推了推那草垛。 好像没什么问题。 她又弯下腰来,拿起院子里的扫帚伸进草垛里捅了捅,下面也没压着什么东西,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草垛。 可如果真的没有问题,江沧为什么都不让元宝碰呢?他既然什么活都干不了,还放着不让下人干。脑子有病吗? 曹静和不解。 过一会儿,元宝端了茶水来,曹静和喝了茶,又同元宝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元宝十分不舍地把曹静和送出门,又探出头问她下次什么时候来。曹静和只回头摆摆手,笑道: “快回去!你想我的时候,我自然就来了!” “那我天天都想娘!” 元宝一直目送着曹静和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这时,穿着一身粉色小袄的素素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冲元宝喊道: “元宝,我爹叫你过去呢!” 元宝闻言,连忙将大门关好,转过身恭敬地说: “小姐,我这就过去。” 元宝低着头去了后院,进了里屋。江沧正卧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手里捧着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屋里烧着暖炉,炉上吊着一只茶壶,茶水沸腾,茶香四溢,茶壶下的烤盘上还放着几个开口栗子,两穗玉米,几个砂糖小橘子。 元宝不禁摇了摇头。 他家老爷怎么能叛国叛得如此心安理得?如今世子的身份没了,十年寒窗考取的功名被革了,连名字都被从族谱上划掉了。他居然还能悠然自得地在这围炉煮茶,一副避世隐居的样子? 他的银子都是从哪来的呢?成国公那么一个要面子的人,不可能接济这个卖国的儿子?江渊大元帅倒是经常来,可也没见他带钱来呀。 元宝挠了挠小脑袋,实在想不通,便只默默走到江沧身前。 “家主,您找小人?” 江沧慵懒地翻了个身,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带着些朦胧的睡意,问道: “她走了?” “走了。” “我不是跟你说,告诉她我不在家,然后让她赶快走吗,你好像还跟她说了一会儿话。” 元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他确实没有直接赶曹静和走,他想着主子昨天从外面回来,沾了一身雪,多少是冻着了,这会儿应该在屋里取暖休养呢。谁知道,他怎么还这么清醒地关心着外头的事。 “元宝,怎么不回答我?” 江沧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怒意,可元宝就是不自觉地打心底怕他。 “家主,我……我实在是喜欢曹娘子,她跟我娘长得太像了,我想和她待在一起!” “那你去她店里打工,我放了你的身契,可好?” 元宝一怔,却连忙跪了下来,立马带着哭腔说: “家主,小人知道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我不喜欢曹娘子了,我只喜欢你!” “谁要你喜欢?这么大个小伙子,说话没个忌讳!” 江沧半坐起身来,怒目看着元宝。 这孩子真是绝了,他还真是第一次被一个半大小子大声地“表白”。 江沧白了元宝一眼,只没好气地问道: “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前两日咱家不是来了官兵吗?曹娘子担心你,怕你惹上官司,就来问问。” 才不是这么简单呢! 江沧心里门儿清。 第19章 时局犹未定 夜深了,冬日里连虫鸣鸟叫都少见,江府所在的深巷里更是静得出奇,唯有门口的两个灯笼亮着昏黄的光,昭示着这里还住着一户人家。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推开了房门,手里还握着一柄长剑,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他四下里窥望了片刻,正欲扒开草垛,却忽然听得吱呀一声,竟有开门声从寂静的黑夜里传来。 黑衣人心中一惊,连忙借势躲到草垛的后面,只见元宝打着哈欠披着棉衣,哆哆嗦嗦地从房间里出来,竟是往茅房去了。 不一会儿,人又哆哆嗦嗦地从茅房回来,进了屋。 他并未留意到院中的异常。 一刻钟后,那黑衣人才缓缓动了动身子,悄悄扒开草垛,钻了进去。草垛下面有一块木板,板子掀起来,便出现了一个地道。 黑衣人跳下地道,摸着黑往前走,不多时,前方便有朦胧的光亮出现,复行数十步,竟来到一座古墓里,墓穴中已经点起灯,一个蓄着短须的男人坐在棺椁上,看上去已等候多时。 见那黑衣人走来,蓄着短须的男人连忙从棺椁上跳下,担忧地问道: “怎么今日迟了这么久才过来?没被人发现?” “别提了,门童忽然起夜,差点被他撞见,好容易等他睡着了,我才敢偷摸着过来。” 那蓄着短须的男人连忙长舒一口气,从身后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那银子,掂了掂,却疑惑道: “怎么比上次少了那么多?都要过年了,让不让人活啊?” “嘿,你个卖国贼过什么年呀?汉人的年,跟你戎狄有什么关系呀?” 黑衣人闻言,并不气恼,却抱怀笑道: “贺怀君,别人骂我也就算了,你个国舅怎么还跟着瞎起哄?王真再怎么说也是先丞相的儿子,真是小气!” 贺怀君听了这话,却连忙用胳膊肘戳了戳黑衣人,低声道: “我可告诉你,我被王公子遣来京那么久,还一次都没现过身呢,皇上皇后都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少在这国舅国舅的!王真如今也不容易,还能给你这么多银子已经不错了!” 王真是王贤的独子,早年被王贤派去塞北,乔装成戎狄的大商贾,盘踞在戎狄多年,一直源源不断地给汴京送来塞北的消息。皇后贺知君的哥哥贺怀君是王真的副手,两人在戎狄蛰伏了多年。 王贤病危时,王真在那边暂时不好脱身,虽悲痛万分,却也只能让贺怀君替他回来尽孝。王贤临终前告诉贺怀君,他已经把细作花名册交给了皇上,日后可择机召他们还朝。 只是王贤仍担心戎狄不会走得那么彻底,便将联络贺怀君的方式传信于在长安卧底的山鬼。王贤告诉贺怀君,日后若再有什么变数,山鬼可配合他们成事。 山鬼与贺怀君联络上之后,贺怀君才知道,原来山鬼也来了汴京。 墓穴里的黑衣人看向贺怀君,不解道: “王真到底卖什么关子呢?还有皇上皇后,他们是不是忘了我们这些细作了?” 贺怀君却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我今日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一桩大事。细作花名册竟然被盗窃了,已经被秘密送往了戎狄,恰巧被王公子从塞北截住了。” “什么?” 黑衣人大惊失色。 “你放心,这本名册现在到了王公子手里,我也是才知道名册丢失的事情,想来皇上皇后也一直在着急地寻找这本名册。王公子传信于我,要我务必隐藏好,别被打入我朝内部的戎狄细作发现了,我们得在暗中想办法让皇上提防那个假冒小鸥的朱思淼!”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琢磨着说: “能从皇宫内苑窃走细作名册,可见这个奸细就在皇上身边,而且名册刚丢失,就有人冒充小鸥还朝,在大周朝堂上立身。看来戎狄这一次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贺怀君见状,却低声道: “咱们现在唯一的优势是敌在明,我们在暗。朱思淼身份有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我们还有很多人在暗处,可以继续追查朱思淼的身份。” 黑衣人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细作花名册怎么办?戎狄人发现名册不见了,王公子岂不就危险了?” “不会,王公子已经转移了,他弄了一本空白的名册掉了包,等戎狄王庭发现时,已经找不到王公子了。不过,此事一出,王公子也就在戎狄那边彻底暴露了,他现在正在赶往汴京的路上,准备将这本名册送到皇上手中。” “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贺怀君看向黑衣人,问道: “你上次不是说,你已经在汴京捕捉到雪雁和苍鹰的痕迹了吗?” “是啊。” 贺怀君忽然压低了声音,在黑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半刻钟后,两人从墓穴中离开,分别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 翌日,汴京城还和往常一样热闹,百姓们欢欣雀跃,准备迎接新年,全不知皇上身边已经有了潜在的危机,更不知欲卷土重来的戎狄已经一点点渗入这座新都。 曹静和刚从外头采买回来,蘅娘便笑着说: “东家回来了,您今日可要发一笔小财了!” “怎么了?有人来预定除夕的糕饼吗?” “不只是!” 说完,蘅娘从账台下拿出一个小钱袋,递到了曹静和手上: “掂掂看,沉不沉?” “呦,这么多铜子儿!” 钱袋子在曹静和的手心里被掂得直转悠,里面沉甸甸的铜板叮当作响。 蘅娘趴在账台上,往前探了探身子,神秘地说: “你猜怎么着?方才有个小伙子,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他戴着一顶草帽,来了咱们店里随便买了几样糕团,就把这钱袋子扔给我了。我一掂量,这显然是多给了,可那小伙子却说不用找零了,都给我们了!” “这怎么行?他什么时候来的?往哪边走了?” “这……都走了好长时间了,街上人来人往的,刚一出门就瞧不见人影了。” 曹静和只点了点头,笑着说: “那算了,不过下回他若是再来,你一定多送他一些糕团。” “好嘞,知道了!” 曹静和拿着那钱袋子回到后院,把篮子里新买的栗子和红薯取出,交给白苓,让她拿去厨房洗干净。 “回来了。” 唐玉迎上前来,曹静和将攥在手心里的钱袋子递给了唐玉,跟他说了方才的事。 唐玉不禁笑道: “该不会是哪个喜欢你的老主顾送的?” “他若是喜欢我们,送个小灯笼、小香包不就好了,哪有直接砸钱的呀?” 唐玉打开钱袋,疑惑地说: “我看看这里面有多少钱。” 谁知,刚一打开,唐玉便愣住了。 “怎么了?” 曹静和见唐玉脸色不对,也凑上前去,只见钱袋子里有一张纸笺。唐玉连忙将其取出,二人定睛一瞧,顿时大惊。 这是山鬼的字迹。 山鬼每次给他们传递消息用的都是这种纸,纸的右下角会画两朵交错盛开的梅花。寻常梅花只有五瓣,但山鬼会画六瓣。 没错,真的是山鬼! 唐玉仔细看着纸笺上写的文字,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前朝名士所着。 “怎么只是一篇文?” 曹静和有些疑惑,但饱读诗书的唐玉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这篇文除了前几句是完整的,从第五句开始就有很多处漏字。” “漏字?” “静和,帮我研墨。” 唐玉已起身往屏风后的书房走去,曹静和连忙紧随其后,走到书桌旁,娴熟地帮唐玉磨墨,唐玉取出纸笔,将每一句漏掉的字按照顺序写在纸上。 这些字连在一起,就是山鬼要表达的意思。 “我明白了。” 唐玉指着纸上的字,冲曹静和说: “咱们的花名册被盗了,但是幸好被一位在塞北卧底的战友截回。现在朝中怀疑皇上身边有奸细,山鬼让我们近期不要再到处打听消息,以免被人看出端倪。” “这么说,山鬼现在已经和那位在塞北卧底的前辈取得了联系?” “应该是这样。” 唐玉笃定地说: “山鬼级别比我们高,能接触到的线索应该也更多,许是恩师过世前给他传去了什么消息,他才能和塞北的那个卧底接上头。” 曹静和坐到唐玉身边,仔细思索了片刻,说: “看来你当初的猜测应该是对的。这个朱思淼可能并非如他所言,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冒充小鸥。搞不好,他真的就是戎狄的奸细,不然为什么细作的名册刚一失窃,朱思淼就跑来冒充了?” 唐玉闻言,也沉声道: “看来汴京的局势也很艰难。” “唐玉,你说咱们后面会不会接到刺杀朱思淼的任务?” “应该不会。” 唐玉摇了摇头,分析着说: “朱思淼现在还不能死,宫里一定还有一个窃取花名册的奸细,朱思淼在我大周站稳脚跟后,他们一定会再联络。只有先留着朱思淼,才能把那个离皇上最近的奸细找出来。” 曹静和听了唐玉所言,却有些担忧道: “可是被送往戎狄的花名册已经被塞北的卧底中途截走,那位前辈带着花名册往汴京赶,戎狄那边迟早会发现,他们若是知道了花名册已经被我们抢了回去,朱思淼身份迟早暴露,那他们势必有所防备,甚至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比如说弑君——直接杀了大周这位年轻的皇帝。 而这样的担忧,王真与贺怀君也想到了。 离除夕越来越近,贺皇后在腊月二十七这日出宫省亲,送节礼。 贺府上下为了迎驾,把整个府邸布置得富丽堂皇,像皇宫别苑一般。贺知君一朝从郡王妃变为皇后,贺家也跟着沾光,从临川郡的一个清流世家一跃成为皇亲国戚。 贺皇后的凤鸾车是在临近午时抵达府邸的。贺家上下男女老少一同跪拜行大礼。先国礼,后家礼,待受过阖府朝拜后,贺皇后才去了里间更换常服,预备再对祖母和父亲、母亲行礼。 尽管是常服,依然是层层叠叠,繁复无比,绣着各种精致花纹的缎子一件又一件披在身量纤纤的皇后身上。 待最后一件凤袍加身后,皇后独自走到镜子前,理了理广袖。 忽然,贺知君在袖子里摸到了什么东西,她疑惑地将袖子翻开来看,紧贴着里侧的袖口处竟然被缝上了一块小小的绢布。 贺知君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绢布揪了下来,暗藏在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外面走。待穿过回廊时,她故意加快脚步装作迫不及待要和亲人相见的样子,把一众女官甩在身后,然后悄无声息地翻开掌心,展开了那张绢布。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贺知君心头一颤——哥哥何时竟已回了汴京? 第20章 迷雾漫遮眼 汴京新修的宫殿虽然朴素低调,但临近新年,也是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目所能及之处皆焕然一新。 皇上低调了这么多年,也是想借着戎狄投降后的第一个春节好好操办一下,在民间多搞几场灯会、年会,让百姓们乐呵乐呵,也能向戎狄彰显一下大国风范。 但还有一件事,是皇上一直在担忧的,那便是失窃的细作花名册——他至今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偷走了这本名册,他身边的奸细到底是不是和戎狄有什么密谋。 还有朱思淼,他被女刺客绑架那晚,曾说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冒充了小鸥,一路暗中追踪的秦川听得一清二楚。可他真的只是为了泼天的富贵吗? 看似风平浪静、热闹繁华的汴京城,到底还暗藏着多少危机,皇上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这晚,皇后省亲回来,给他带来了贺怀君的亲笔信。 “这是国舅所写?” 皇上心中有些小小吃惊。说起贺怀君,他多少有些愧疚。 几年前,他刚被选为皇位继承人时,王贤并没有昭告天下,就是怕他再像燕王那样,被埋伏在朝臣中的奸细害死。王贤只告诉他,自己会为他扫平所有障碍,扶他坐上龙椅。 那时还是临川郡王的他,听说王贤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王真送去了塞北,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去做什么,但是他知道那里一定很危险。王妃贺知君明白他内心深感不安,眼看着这么多人为自己铺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贺知君跟兄长贺怀君商量了一下,由贺怀君请命去塞北,辅助王真。这样也好显得他们临川郡王府出了一份力,不能光让王贤一个人牺牲。 王贤倒是答应了,但是临川郡王却更愧疚了,他觉得他现在既对不起王贤,也对不起贺家。 如今,他已登基称帝三年,王贤也已过世,可王贤并没有告诉他王真与贺怀君的下落,他们更不知道贺怀君已秘密在汴京潜伏多时。 皇上打开贺怀君的亲笔信,那是写在一张绢布上的,绢布上还有一圈粗糙的线头。贺知君省亲的那件常服是贺家进贡的,制好后一直在府中珍藏着,贺知君猜想,兄长贺怀君可能是偷偷潜回了贺府,把绢布缝到了她的凤袍里。 他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不敢轻易现身。 结果,皇上和皇后都没想到,贺怀君送来的消息竟是关于失窃的细作花名册。 贺怀君说,花名册已被送往塞北,皇上身边必然有戎狄的细作,如今这本花名册已经被王真设法拦截下,但王真也会因此暴露。现在王真正在赶赴汴京的路上,为了防止戎狄发现后追上来,他不敢走大路,只带着几个心腹在山间小路里前行。此外,朱思淼身份有假,据山鬼所报,真正的小鸥已经牺牲。 皇上没有想到,贺怀君在王贤病逝前就偷偷潜回,见过了王贤,但却一直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始终藏在暗处。 如今,皇上身边危机四伏,明着有朱思淼,暗里还有盗窃花名册的那位。贺怀君说,王真暴露后,他也就跟着一起暴露了,他们在塞北盘踞多年,很多戎狄人都见过他们。贺怀君担心汴京埋伏的戎狄细作会认出他,所以一直不敢公然现身。 他此番来信,也是让皇上务必小心谨慎行事,提防身边人,千万不要在除夕国宴上出什么事。 得了贺怀君的书信,皇上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细作花名册被王真截住了,他也终于又有了贺怀君、山鬼等卧底的消息。忧的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的身边埋伏着戎狄人,朱思淼也极有可能就是戎狄的奸细。 想到王贤已逝,而自己身边又危机重重,年轻的皇帝忍不住担忧起来。贺怀君在信中甚至都没有提山鬼到底是谁,想来也是怕这封信落入奸细手中,害山鬼暴露,山鬼如今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贺知君明白皇上在想什么,他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惶恐地坐在龙椅上,他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担心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更担心自己辜负王贤和百姓的厚望。 他怕的不是被身边埋伏的奸细杀死,而是怕自己死了以后又导致大周陷入一片混乱,使戎狄卷土重来。他不肯让好不容易夺回的江山再次落入贼人手中。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至今埋伏在暗中的勇士们不得现身,他还等着有朝一日为他们正名,为他们书写功绩。 “皇后……” 皇上握住贺知君的手,悲切地说: “你告诉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朕严防死守,还是会有奸细被送到朕的身边,到底是谁,到底会是谁呢?朕把花名册藏在匾额后,只有朕一个人知道,怎么会失窃呢?” 贺知君明白,皇上急于重整山河,却不幸又遭到戎狄的“痛击”,他现在可谓又急又恼。贺知君是了解自己的丈夫的,在被选为继承人之前,他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吟诗作赋,提笼架鸟,有时还会带着她泛舟湖上,莲间嬉戏。 他从未把家国大任担在肩上,他只是一个不受重视也没有人关注的皇室宗亲。 就是因为太过人微言轻,所以连戎狄人也没有关注到他,由他来当皇位继承人是最稳妥的。 就这样,一纸密诏把临川郡王调来了汴京,他们在汴京被保护得很好,所有朝务大事都由王贤和几位老臣操持,王贤在时局最乱的时候帮他扛下了所有,还背上了把持朝政的骂名。 那时,没有人知道新的皇位继承人已经进入汴京,连戎狄都以为大周彻底完了,只剩一群老臣还在这硬撑着。直到战事迎来转机,埋伏在大周朝臣中的奸细被揪出,局势好转之际,王贤才忽然昭告天下,请临川郡王登基称帝。 扶上马,送一程。王贤在他登基后又辅佐了他三年,直至戎狄彻底宣告投降,这位为大周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国之重臣终于倒下了。 王贤的病逝给了新帝沉重的打击,而名册的失窃更是雪上加霜,让新帝一蹶不振。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他配不上王贤这样的良相,更配不上在边塞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他甚至一度生出退位的念头。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已经千疮百孔的大周再经不起任何重创了。 贺知君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安抚道: “陛下,臣妾会一直陪伴在您身边的,您不是一个人在扛着这些压力。欲戴皇冠,先承其重,您的皇冠很重,臣妾的凤冠也很重,你我夫妇一体,臣妾一定会想办法帮您揪出身边的奸细!” 皇上与皇后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国舅贺怀君在塞北蛰伏多年,如今又负重前行,有家不敢回。皇上心中本已十分内疚,听到皇后这样说,愈发羞愧难当。 他要让自己振作起来,立刻马上。 “对,我们要自己找出奸细!朕一定不能倒下,朕不会!朕必须活着,朕要让戎狄人睁开眼睛看着我大周是怎么一点点爬起来的!” 从现在起,他要认认真真复盘着王贤去世后的所有细节。从王贤把花名册交给他开始,再到花名册失窃,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到底还有哪些人可能拿到花名册。尤其是他把花名册藏在匾额后面的时候,明明在场的只有他一个人,到底是谁看到了花名册在匾额后? 难不成全凭猜测碰运气吗? …… 就在皇上苦思冥想之时,在朱府里休养的朱思淼也在苦思冥想。 皇上虽然已经不帮他找那个女刺客和她的同伙了,但是他一直暗暗派自己的人在城中以及附近郡县搜索。 此时,肥头大耳的朱思淼正坐在桌旁,一只脚翘到凳子上,两只手抱着东坡肘子,吃得满面油光。 而朱万全则卑躬屈膝地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一副随时等候差遣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个老子,倒像个孙子。 朱思淼吃饱喝足后,用帕子粗鲁地抹了抹嘴,又把沾满油花子的帕子丢到一旁侍女的脸上。侍女不敢吭声,只能把帕子接住,带出去准备清洗。然后又有侍女端来水盆,朱思淼开始“翻江倒海”地洗手,把水溅了那侍女一身。 朱万全已经在这站了半个时辰了。他没想到朱思淼起得那么晚,竟然在半上午才吃早饭,确切地说是早午饭,吃的还是肘子。 朱思淼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不管朱万全说什么,他都装看不见,装听不见。朱万全看出来了,朱思淼生气了,他在故意晾着他。 终于,朱思淼收拾好,这才拍了拍肚皮,站起身来,继续吩咐道: “去给我准备午膳,鸡鱼肉蛋要齐全!” 下人们退出去后,朱万全这才舔着脸上前凑过去。方才那些侍女都是朱思淼带来的人,他不好多说什么,待侍女们退出后,朱万全才小心翼翼地劝道: “你重伤初愈,不宜过度大补,不然身体受不住的。我听说你近来腹中积郁,排泄不畅,想来是食荤过多,不妨多用些瓜果蔬菜……” “朱万全!” 未等他说完,朱思淼已厉声吼道: “怎么,真把自己当爹了?” “不是……我……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我是真的为你好!再说了,为了让皇上相信咱们,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你好歹有个当儿子的模样,不然我也不好配合你呀!” 朱思淼只翻了个白眼,翘着二郎腿说: “在外人面前我自然会给你一些做爹的体面,但是这屋里屋外都是我自己的人,你少在这端架子。我爱吃什么吃什么,用不着你指指点点!” “可是……你这样会把身子折腾垮的,我听太医说,你不遵医嘱,已经三天……三天没排便了……” “朱万全!” 朱思淼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愤地说: “你管得可真宽,我拉屎放屁和你有什么关系!” “……” 朱思淼又上前两步,危险地眯起眼睛: “你别忘了,真正的朱思淼还在塞北呢!” “殿下!三殿下!下官知道错了!” 朱万全连忙弯下腰来,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可朱思淼却笑着摸了摸下巴,像看一条狗一样玩味地看着朱万全,戏谑道: “在我们塞北可不兴作揖这一套,朱大人若是有诚意,怎么不跪下说话呢?” “你……” 朱万全没想到,戎狄王庭的三皇子会如此欺人。 朱思淼只倒背着手,扬起下巴说: “你们大周朝的文人各个自命清高,以为耍耍笔杆子就能国泰民安,可我们戎狄的铁骑到底也曾踏平过长安,你们汉人的膝盖骨再硬,不也一样跪过我戎狄的天子吗?” 朱万全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当年叛国的汉臣,比如说瞿炳、江沧。 如今,真正的朱思淼被软禁在塞北,他们送来的这个朱思淼是戎狄的三皇子。因朱思淼失踪了八年,很多人都不记得朱思淼到底长什么样子了,而戎狄送过来的这位三皇子也确实和少年时的朱思淼有几分相似。 朱万全为了儿子的命,不得不让自己的膝盖一点点软下去,终于含着泪颤抖着跪了下来。 “这才像话!” 朱思淼满意地看着朱万全,却丝毫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而是接着问道: “那名女刺客知道我的身份有假,留着她早晚是个祸害,可你们这么久都没找到人,朱万全,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殿下,下官确实在全力找人啊!” “我问你,江沧左手上的伤,你那晚可看仔细了,真的是被他夫人划伤的吗?” “殿下,江沧本就是为戎狄效力了八年的功臣,下官以为您不能怀疑他!他如今被大周革了功名,罢免官职,还被成国公府踢出了族谱,想必正是心中愤恨之时!下官以为,您完全可以先拉拢江沧,让他为您效力!” 朱思淼却挑了挑眉,不屑道: “他?他如今就是一介平民,他能给我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朱万全闻言,却笑着膝行两步上前,殷勤地说: “下官听说,他与他弟弟江渊感情非常好。江渊如今手握重兵,是大周军事要员,据下官观察,他时不时地就会跑去探望江沧,您想想,江沧若是能从江渊那套出点什么,于您可是大有助益呀!” “是吗?” “是呀!” 朱万全笑得一脸笃定。可朱思淼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 “拉拢江沧确实是一步可行的棋,可我戎狄之所以会败退,就是因为当年那些在长安的汉臣里有卧底!如今细作的花名册已经被送往塞北,待我父皇看过以后才能知道谁是卧底。在花名册送达之前,江沧也有卧底的嫌疑,我绝不会现在就接近他!” 第21章 疑云复又现 腊月二十九这日,曹静和便开始统计除夕点心的订单了,众人分好工,能提前预备的工序便提前做好,除夕一早也可省些心。 阮娘除夕过午便要返乡,晚上好能赶上陪婆母跟孩子吃团圆饭,因此早起打米、包馅、捏花的活便由阮娘来做,她早些做完便能早些返乡。 至于切块、售卖,还是由蘅娘来做,蘅娘这日一早便带着两套新买的棉袄离开了铺子。她跟曹静和说,她想悄悄回一趟县里,偷偷看看两个女儿,给她们带两件新衣服,还说当日便回,不耽误除夕干活。 曹静和哪有不允的,又把隔壁郑记炒货刚送的瓜子花生给她装了些,让她带给孩子们吃。 至于陈平和袁乔,都是没家没院的,一早便说过留在铺子里过年,白苓倒是没什么,她家原是银匠,就住在汴京城街上,除夕晚上回家也尚可。 曹静和按照大家各自的情况,给众人安排好活计,竟是临近午时才得了闲。 此时,唐玉正坐在书桌前,拿算盘算着除夕所有订单的用料和斤两,曹静和绕过屏风走进来,呵着气搓了搓手。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暖的,路上的雪基本上化得差不多了,也便没有前两日那么寒凉刺骨了。 曹静和走上前把六角花窗彻底打开,让阳光照进来,此时唐玉也算好了所有用料,便在纸上一一列好,递给曹静和看。 “这是需要用到的主料,大米、小米、黑米、绿豆、黄豆,这一张是小料,红枣、杏仁、核桃、干桂花、桂花蜜、蜜汁红豆沙、葡萄干、糖渍杏脯。还有这一沓,这是每个订单的详细要求,有的加了钱,让送货上门,有的是自己到店来取。除夕那日咱们能跑腿的也就陈平和袁乔,我给他们二人分了工,你瞧瞧看?” 曹静和把唐玉写好的纸一张张接过来,仔细看过后,竟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 “唐玉,你可真是个贤内助!” 唐玉微怔,也忍不住笑道: “全仰仗曹掌柜照顾!” 前些日子冷得厉害,唐玉的身子受不住,忽好忽坏的,不仅食欲不振,连睡眠都浅了许多,稍有异动便会醒来,有时甚至整宿难以入眠。 曹静和能感觉到唐玉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自己睡不着,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她。原本曹静和是不准备让唐玉再写字做账的,她想趁着这几日暖和些,让唐玉好好养一养。 但是唐玉执意要替曹静和分担一些事。 夫妻八年,他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客客气气了,曹静和见劝不动他,也便由他去了。 不过,他这样子就真的很“贤内助”,曹静和本是打趣一下,没指望唐玉会搭理她,毕竟唐玉从前对她的打趣也都是一笑而过,爱搭不理,不热络但也不生气。 可是今日,唐玉居然回应了她,甚至还对“贤内助”这个称号甘之如饴。 曹静和心头一喜,忍不住笑着问道: “官人近来心情不错嘛?” “这不是要过年了吗?大家都乐乐呵呵的,我可不想扫了你们的兴。” “瞧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刻意迎合着我们似的!” 谁知,唐玉却忽然抬起眼眸,认真地望着曹静和,正色道: “静和,我是真的很想让你开心。我知道,我们这一年经历了很多,尤其是这半年来,我们一起走过了很多路,历过了很多险,如今终于要过年了,过了这个年,也许我们的日子就会迎来新的开始了!” 是啊,要过年了,过年也是过坎。过了去岁的坎,新的一年便能顺风又顺水。 曹静和知道,唐玉所说的新的开始是什么。他们都盼望着那本细作花名册能赶快回到大周皇帝手中,盼望着自己的身份能得到证明。 只是如今那本名册仍在被送往大周的路上,而山鬼突然送来密信,也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下一步,山鬼必然还会有新的计划,还会再联络他们,他们现在只能隐忍着,继续做着该做的事。 不过好在大家都还在,尤其是上回收到山鬼的消息,曹静和心中就又多了几分踏实,只要山鬼还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不管山鬼到底是谁。 不过,曹静和心中一直有一个猜测,她隐约觉得山鬼可能就是她认为的那个人,可又不敢坚信不疑。她怕他不是,到头来徒增失望。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声,珠帘被撩了起来,白苓走进了里间,冲着屏风后说: “娘子,官人,奴婢把烤好的红薯和玉米拿上来了,阮娘差奴婢来问,今儿个午膳用什么?” 曹静和连忙从屏风后走出,笑着说: “昨儿个不是炸了小酥肉吗?我想吃砂锅炖菜!把库房里的白菜、萝卜、粉丝、干香菇都拿出来,还有火腿,也切成片,和小酥肉一起放到砂锅里炖了吃!” 曹静和说得兴致勃勃,连白苓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干就干! 他们一共有两口砂锅,一大一小,大的那口便在厨房里炖,陈平、袁乔他们围着一起吃,也暖和,小的那口则被曹静和搬到了楼上来,在外间架起一个小火炉,把砂锅吊在上面,炖好汤底,再把洗好的各类菜依次放进去。 曹静和拿着扇子呼呼呼地扇着,白苓也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等着往锅里加菜加料。就在主仆二人玩得正开心时,唐玉忽然在里间唤道: “静和,快过来!” 这是怎么了?曹静和一顿,连忙把扇子递给白苓,嘱咐她看好锅,然后转身往里间走去。 屏风后,唐玉正倒背着手立在那扇六角花窗前。 “唐玉,怎么了?” 曹静和走上前,沿着唐玉的目光瞧去,只见一只崭新的沙包躺在了窗台上。 唐玉伸出手,把沙包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说: “巷子里刚刚有几个孩子在玩砸沙包,我原也没留意,可不知怎的,这沙包忽然飞了上来。” “那些孩子们呢?” 曹静和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孩子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想来是被爹娘喊回去吃饭了。” 唐玉疑惑地说: “可我还是觉得蹊跷,他们在下面砸了那么久的沙包都没事,怎么我们刚打开窗户没多久,这沙包就飞进来了。而且那些孩子也没有在下面叫喊,让我给他们扔下去。” 按理说这沙包那么新,肯定是要过年了大人才给新做的,小孩子丢了自己心爱的小玩意儿必然要吵闹的。 “他们既然没吵,那便证明这沙包不是他们的。” 曹静和笃定地说: “唐玉,我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借着小孩子玩沙包做遮掩,从别的什么地方把这个沙包给我们扔了过来。” “你是说……山鬼?” 唐玉即刻便反应了过来。 两人迅速关上窗户,把沙包拿到了书桌上,曹静和从自己的“百宝盒”里摸出剪刀,沿着沙包的线缝将其拆开,里面装的是一把细沙。曹静和伸手拨开里面的细沙,竟从中翻出一个卷起来的纸筒。 唐玉把纸筒打开,果然是山鬼的来信。熟悉的纸张,熟悉的字迹,还有熟悉的六瓣梅花。 山鬼在信中说,他探查到朱万全的小厮近来频繁出入郑记炒货,每次都要采购不少东西,还不是在铺面里买,每次都是直接抬着箱子去后院,说要从库房大量取货。曹静和的铺子就在郑记炒货隔壁,山鬼要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办法探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看看朱万全到底想要干什么。 此外,山鬼这一次还交代了以后的接头地点。所有谍报都送到城西的道观里,道观的后院有一个水潭,水潭北边有一块石头是松动的,谍报可以藏在那里,藏好后在前院的许愿树上系一根红丝带,系成三个死扣,愿望就写四个字:盼君归来。 山鬼说,一旦看到许愿树上的红丝带,自会有人去取走谍报。 这样的消息若是落到别人手中是极其危险的,所以这一次山鬼直接将消息从窗户送进了他们夫妻住的地方,还缝进了沙包里。 只是,朱万全的人怎么会和郑家旺扯上关系?郑家三代经营炒货,郑记炒货在整个汴京城都很有名,人家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唐玉端坐在书桌旁,沉思着说: “不管郑家是地道的炒货商人,还是另有别的身份,朱家多次派人来店里大量采购炒货都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 “为什么?” 曹静和有些不理解。唐玉却道: “朱家也是世家,但凡是这样的达官贵族,府里的小厨房里都有专门制备精致点心和各类炒货的,他们鲜少吃外头买来的东西。” 唐玉出身世袭罔替的昌平侯府,自然晓得世家里的生活。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说: “那有没有可能是用来走亲访友,买来送人的呢?” “也不可能,世家之间都是讲究联姻的,能跟朱家来往的也多半都是有身份有体面的人家,他们之间的礼尚往来都是各地的名特产,或是皇家赏下来的东西。像这些街头巷尾的小零嘴儿,便是再有名气,也入不了他们的眼。再说了,送节礼都是年前送,这眼看着就要到除夕了,他现在买这么多,还送给谁?” 曹家虽然也很有钱,但毕竟只是商贾之家,曹守拙没有文人的那些讲究,他反而是个惯会在街头巷尾吃喝玩乐的。曹守拙说,不管去哪个地方进货经商,只有在路边的小摊子上才能吃到一座城池最地道的美味,那种味道便叫做市井。 所以在曹静和为数不多的关于家的记忆里,在戚文还活着的时候、在爹还是个好爹的时候,曹守拙经常从外面的小吃铺子给她们娘俩带好吃的,曹静和八岁之前,没少吃那些外头的小零嘴儿。 所以唐玉方才所言,是她未曾见识过的。 不过仔细想来,他们一起生活的这些年,唐玉确实一直秉持着世家里的生活习惯,他鲜少吃街头巷尾的东西,除非是执行任务所需,不得不吃。但是曹静和却很爱在外面买着吃,隔三差五就买点什么解解馋,她问唐玉吃不吃,唐玉只说自己不爱吃,但却从不拦着曹静和。 如今,曹静和才知道,这便是出身的不同带来的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人们讲究婚姻的门当户对,总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他们之间倒一直没有什么矛盾,他们都不是强迫对方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的人,原本就是假扮夫妻演给别人看的,有任务时恩恩爱爱,没任务时各玩各的。 听到唐玉一点点分析着世家里的弯弯绕绕,曹静和也开始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朱家不应该是那种在街头小巷买小吃的人家,偶尔一次也就算了,可山鬼在信中分明说朱万全的小厮已经去买过多次,而且每次都要进后院,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密谋什么呢…… 忽然,曹静和回忆起一个细节。 “唐玉,我记得咱们刚来汴京的时候,我总是去街上打听汴京城如今的局势,我依稀记得好像跟你说过,皇上的妃嫔中有一个姓郑的,如今有了身孕,已经封了九嫔之首的昭仪。” “不错,你确实说过。但我记得你说那个郑昭仪是汴京一个父母官的女儿,因长安沦陷,汴京一跃成为新都,恩师王贤还在世时为了尽快帮新帝拉拢汴京的本地官员,才让皇上纳了郑氏进宫。” 当时曹静和打探到的消息确实是这样,但是郑昭仪的出身与郑家旺的出身相差实在有些大。 “郑家虽只是普通官宦人家,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会和郑记炒货有什么关系吗?” 唐玉有些疑惑,但又有些拿不准,毕竟皇上还有几门子穷亲戚呢。 曹静和见状,便沉声道: “我们在这猜测想必也猜不出什么花儿来,过午我便到铺子里去,看看隔壁的郑家旺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顺便套套他的话。” 第22章 诸事多纷扰 令曹静和没想到的是,等她过午去铺子里做账的时候,隔壁郑记炒货已经不见了郑家旺,只有几个伙计在店里忙来忙去。 郑记炒货的铺面大,伙计也多,一群人在店里走过来转过去,一时很难让人分辨掌柜的到底在不在。 无心之人自然不会去在意郑家旺,但曹静和是接了山鬼的密报,专门去蹲守郑家旺的。几乎整整一个下午,都未看到他的踪迹。 临近傍晚,曹静和终于忍不住了,她捧着一小把瓜子,倚在门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嗑着,不一会儿又跨出门槛,踱到了门前,又一会儿,人已不知不觉出现在隔壁铺子前。 “小兄弟,忙着呢?” “哟,静和娘子,您这会儿不忙?” “瞧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不忙?” 曹静和的瓜子嗑得啪啪的,说起话来也叭叭叭。 “明儿个除夕,我们一早就得起来做糕饼,有好几十家预定了当日的糕饼礼盒!我啊,这会儿得好好歇一歇,不然明儿个一早要吃不消了!我还得早起贴春联、贴福字,还得去郊外给我妹妹上上坟,还得祭祖、放鞭炮、大扫除,我还得顾着我的铺子,总不好都让下头的人干活!” 曹静和一边说着聊着,一边跟郑记炒货的伙计们套着近乎。那伙计一听,连忙道: “静和娘子真会心疼下面的人,您看看我们哥儿几个,一直都没闲着呢!” “嘿,郑家旺这个狠心的掌柜,你把他叫出来,我说说他!” “娘子,您这会儿是找不到他的人喽!他呀,早就带着妻儿回老家了!” 郑家旺走了?那么巧? 曹静和闻言,虽心里一惊,但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地说: “诶?不都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吗?怎么也年年回老家吗?” “倒也不是年年回,我来郑记炒货八年了,今年还是头一回见掌柜的回去。听说是回了附近的蔚县,他们家做炒货生意前,是蔚县的农户,好像在那边还有几间老宅。” 曹静和愈发困惑起来。一个八年没有回过老家的人,却突然在朱家的人光顾了几次后就回了老家县城?这其中绝不可能没有一点关联。 曹静和转了转眼珠,故意装作好奇的样子,往那伙计跟前凑了凑,小声地说: “我问你,你家掌柜的是不是闷声发大财啦?” “娘子何出此言?” “常言道,衣锦还乡呐!若不是发达了,郑家旺怎么会突然回乡呢?想必是回去光宗耀祖了?你可得给我说说,他是怎么发大财的,我也好跟着学学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个病秧子,吃药好费钱的!” 谁知,那伙计闻言,却连连摆手道: “发什么财呀?这才刚打完仗,谁家都不好过!前几年兵荒马乱的,好多农田都荒废了,看得人心疼。掌柜的说,现下终于太平了,他就借着过年回趟老家,把田地重新收拾起来,雇几个人照看着。”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曹静和明白,即使郑家旺的离开真的另有隐情,他也绝不可能把真实原因告诉店里的伙计们。 但曹静和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她故意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坏笑着在那伙计身前点了点,说: “小兄弟,你可别唬姐姐我!我都看见了,这几日你们店里的货都成箱成箱地出,我可听我们店里的客官说了,那好像是朱万全朱大人身边的人来采购的!你还敢瞒着我?郑家旺若真是傍上这么个大勋贵,我怎么说也得跟着沾沾光,让他给我引荐引荐!” 那伙计闻言,脸上立刻挂上了自豪的表情,笑着说: “原来您是在这等着呢!早说呀!我可告诉您,我们家掌柜的跟宫里的昭仪娘娘是远亲,论辈分,掌柜的得喊昭仪娘娘一声姐姐!就是昭仪娘娘跟朱大人说我们家的炒货好,朱大人才命人来采买的!” 郑昭仪?所以他们真的有关系?曹静和见状,却捂着嘴笑道: “这怎么可能呢?你可别吹牛了!人家昭仪娘娘家里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你家掌柜的祖上是农户,如今是商户,怎么能和昭仪娘娘家攀上关系?” 曹静和生得美貌,说起话来又生动有趣,或嗔或喜都惹人怜爱。忙活了一天的伙计累得要命,趁掌柜的不在,难得能摸会儿鱼,又有这么漂亮的小媳妇陪着说话,哪有不乐意的,当即便坐了下来,耐着性子说: “这事儿,说来话长,娘子您若是问别人,别人未必知道,可您问我,算是问对了!我都跟了掌柜的八年了,我什么不知道啊?” “真的?” “真的!那还有假?” 不过,私下议论老板的家事到底不是什么亮堂的好事,那伙计也只是压低了声音,往曹静和跟前凑了凑,小声地说: “昭仪娘娘的曾祖父和掌柜的曾祖父是一个母亲的亲兄弟,原都是农户出身。后来昭仪娘娘的祖父考取了功名,有了官身,他们那一支的命运就从此改变了……” “这么说,我和你家掌柜的结交,还算是傍上个皇亲国戚?” 曹静和的眼睛亮晶晶的,接着问道: “那他们这两支素日里可还有往来?” “原是没有的!可是后来长安沦陷,汴京成了新都,新帝为了拉拢汴京官员,便纳了昭仪娘娘进宫,从此,他们那一支就彻底飞黄腾达了!我们掌柜的哪还坐得住呀?费劲了心思终于才和昭仪娘娘家里搭上话,今年啊,也是头一回走动。” 这么说,郑家旺确实和郑昭仪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倘若朱万全真的是被郑昭仪引荐过来的,他来找郑家旺又是为了什么呢?郑家旺回蔚县又是去干什么呢? 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曹静和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后院,正和唐玉说着她打听到的情况,白苓却忽然走了进来,说是天都快黑了,还没见蘅娘回来。 蘅娘说过,她偷偷回家看看两个女儿,当日便回,不耽误除夕那日做工,可是她都去了一整日了,还没见回来。 曹静和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唐玉,我让袁乔出城去迎迎她,她一个妇人独自赶路,这天都黑了,别是出了什么事?” 唐玉闻言,却叹了一口气,说: “也好。不过,我觉得蘅娘没那么容易回来。她是和婆母赌气离家出走的,这么久了都没回过一次家,谁知道这次回去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虽说要自己偷偷回去,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若是被夫君发现了,少不了得做个了断了。” 唐玉的猜测不无道理。蘅娘若是铁了心地要在汴京立足,这一趟回去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尽管如此,曹静和还是放心不下,让袁乔骑了马出城去迎,袁乔迎了好远都没见着人影,最终也只好一个人回来了。 …… 第二日一早,除夕终于到了。 曹静和早早地起床更换了一床新的被褥,又在铺子的大门上贴上唐玉写的春联,后院的窗户上、米缸上也都贴上福字。 米缸上贴的是“宝葫芦”形状的篆体福,寓意五谷丰登,年年有余粮,水缸上贴的则是带“财”字的元宝,因为在民间有“水聚财”之说,很多商户之家都讲究这个。 曹静和跟唐玉去城郊祭奠完小鸥,回来后便让陈平和袁乔在家门口放了两挂鞭炮。此时,阮娘已蒸好糕饼,收拾完东西正准备回乡过年。 谁知刚一踏出房门,就遇上了蘅娘。 蘅娘蓬头垢面,脸也花了,发髻也散了,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呀!蘅娘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阮娘惊得目瞪口呆。蘅娘一直是个能干的爽利人,她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蘅娘目光无神,待抬眼看到闻讯赶来的曹静和时,却忽然泪流满面地扑到曹静和身前,径直跪了下来,悲泣道: “东家,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啊!” 曹静和心头一惊,连忙上前把蘅娘扶了起来,阮娘也顾不上赶路了,只和白苓一起将蘅娘搀扶起来。 蘅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刻人就要晕过去了似的。曹静和扶着她到屋里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 “有什么事慢慢说,咱们一起想办法,孩子们到底怎么了?” “我家那个挨千刀的男人,他见我离家出走了,就写了一封休书,直接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如今那小姑娘已有了身子,郎中说八九不离十会是个男胎。我狠心的婆婆说前些年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家里也没什么银钱了,谁也没有她的孙子重要。她竟然……竟然把我两个可怜的女儿卖给了人牙子,就为了给那怀了男胎的小姑娘买补品!” 众人一听,心中无不愤怒。看蘅娘这模样,想必是和丈夫、婆婆打了一架回来的。 曹静和连忙追问道: “当务之急是找到孩子们要紧!你可知是哪个人牙子,孩子又被转手卖往了何处?” 蘅娘弯着腰,垂着泪,掩面痛哭着说: “我打听了一天一夜,人家都说那人牙子几日前就离开我们县城了,我那两个闺女一个月前就到了那人牙子手上,这会儿早不知道去向了……” 见蘅娘伤心成这样,阮娘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先回乡下过年去。别人家里正闹得支离破碎,她实在不好这个时候提回家团圆的事。 但是她家里离京城有些远,若是这会儿不走,天黑前就不能到家了。 曹静和看出了阮娘的顾虑,先将蘅娘安抚一番后,便说要帮蘅娘拿件干净的衣服换上,让阮娘去帮她拿。 待阮娘出来后,曹静和便低声道: “阮娘,你快些回!蘅娘这有我们呢!” “可是……” “别可是了!你婆母对你那么好,孩子也在家里等着你,还不早些回去尽尽孝?” 阮娘犹豫了片刻,终是踏上了返乡的路。 曹静和领着蘅娘梳洗一番后,告诉她自己会想办法帮她好好打听一下孩子的下落。陈平、袁乔等人都说,如果买家要价不高,大家便凑点钱把孩子给赎回来。 蘅娘一听,顿时感激不尽,哪里还愿意休息,当即便回到铺子里,拼命地干活。她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不会去想两个宝贝女儿,不会担心她们在主家手里吃不饱,穿不暖,受虐待…… 这个年,是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却又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花名册被盗,小鸥被冒名顶替,戎狄死灰复燃,朱家人的立场惹人怀疑,山鬼就在身边却又迟迟不能现身。如今,一直和他们交好的郑家旺仿佛也和朱家有了什么牵扯,可他们还来不及去深思,蘅娘的两个女儿又出事了…… 千头万绪,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众人忙活了一上午,午饭只随便吃了点,反正到了晚上要一起吃团圆饭的。 白苓的哥哥傍晚来把她接回家了,这个除夕,唐玉、曹静和、陈平、袁乔和蘅娘一起过。大家一块忙碌着,张罗了一桌年夜饭,炸茄盒,熘丸子,清蒸鱼,叫花鸡,嫩豆腐酿虾仁,白菜粉丝炖五花肉。蘅娘烧了一锅豆丝裙带菜咸汤,早上没卖完的米糕和没用完的果脯馅料也被当做两盘点心,一起端上了桌。 今晚,城中热闹非凡,皇家内苑司掌礼花的太监在城中共设了四个燃放点,准备了上百支烟花不停地燃放。朵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街道两旁的夜宵铺子早就摆了起来,臭豆腐、爆羊肚、烤鸡胗、甜水面、麻辣小面、酸辣粉、卷凉皮……人们吃完团圆饭纷纷涌上街头,吃着夜宵,逛着夜市,不远处的戏台子已经搭好,锣鼓声声,角儿们粉墨登场。一旁还有两个杂耍班子,喷火的、钻圈的、翻跟头的,一个比着一个,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热闹声中,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中,他戴着一顶草帽,与京中的汉人们摩肩接踵。 不多时,一封密信被送到了朱思淼手中——细作花名册已被人掉包,戎狄皇帝大怒,很快锁定了在戎狄境内失踪的王真。 第23章 谍报暗中传 初一一早,民间有抢“头炷香”的习俗,家家户户赶早在大相国寺门前排着队,上香祈福、吃素斋。 大相国寺是汴京城最大的佛寺,历经多朝,深得皇家尊崇。前些年因战乱、水患,大相国寺受到损毁,新帝登基后已多次命人重修。 曹静和上完香,又陪唐玉在寺里用了些素斋,二人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离开了。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到铺子里,而是绕道去了趟城西的道观——去给山鬼送谍报。 同寻常百姓一样,曹静和跟唐玉先在道观里拜了拜诸位神君,又在前院闲逛了片刻,不多时便相携去了后院。 那道观是依山而建,后院紧挨着山体,这里流水淙淙,院中还有石块堆砌的假山,与真山遥相呼应,不少前来上香的百姓们都会带着孩子们在后院观景。 今年的春节比往年要晚,如今已至立春,一场大雪过后,天气竟倏地便暖了起来。很多小孩子们只穿着小薄袄,利利索索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举着竹蜻蜓,迎着太阳,嬉戏追逐着。 几个花信年华的妇人聚在一起唠着家长里短,无非是你家的婆婆又作妖了,我家的男人又纳妾了,妇人们时不时地伸手拉一把嬉戏的孩子们,让他们莫要过分吵闹,以免扰了神君们的清净。 在那后院里果然有一个水潭,曹静和搀扶着唐玉,一边往水潭边走,一边笑着说: “官人累了?咱们坐在水潭边歇息片刻!” “好。” 唐玉依旧戴着帷帽,只由着曹静和把他带到水潭边,曹静和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起来的小薄垫子,铺开垫在水潭边上,让唐玉坐下。 按照山鬼的嘱咐,水潭北边有一块石头是松动的,谍报可以藏在那。曹静和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冲唐玉说: “官人先歇着,我去洗一洗手帕!” 唐玉微微点了点头,却一直在透过帷帽下的纱幔打量着后院里的百姓,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在盯着他们。 曹静和已绕到他身后,背对着众人坐在水潭的北沿上,她一只手拿着帕子在潭水中冲洗着,另一只手则伸到水潭边的石头下,一点点摸索着。 终于,她摸到了那块松动的石头,石头一抠开,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小洞。曹静和把袖子里已经卷成筒的谍报塞进了小洞里,又把石头放回原处,然后用双手将手帕拧干,走回到唐玉身边。 就在这时,后院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周围人的目光投向了同一个地方,曹静和也沿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竟是朱思淼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曹静和心头大惊。 她绑架朱思淼那晚,是全副武装,戴着黑色帷帽,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刻意压低了嗓音,没有用自己的原声。 尽管如此,看着迎面走来的朱思淼,曹静和的心还是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一旁的唐玉也顿时提高了警惕,但两个人的脸上却是一片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破绽。 曹静和在心头暗暗祈祷,希望朱思淼不要注意到自己,这样她和唐玉好能赶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不会露出什么马脚,让朱思淼看出了端倪。 朱思淼一朝成为大周新贵,很多人都会巴结他,一群“舔狗”围着他团团转,主动给他介绍汴京的各地美景,还主动邀请他一同去游玩。 “朱大人,您看呀,这里的景色多好!” “朱大人,下官还知道另一处更美的地方,明日下官可为您做向导!” “朱大人,下官这里也有一处好玩的地方,包您满意!” 曹静和知道,这些“舔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朱思淼捕捉到,继而从中探听到一些对戎狄有价值的消息。今天只是美景,明天难保不会是军务。 然而,就在这时,朱思淼却抬眼看见了那个水潭。 “哟,这处水潭很不错,山上的潺潺清泉落入深潭中,观之清爽,闻之叮咚,实在是妙啊!” 说完,朱思淼便朝着这水潭大步走来。曹静和见状,连忙和唐玉一起低着头把路让开,朱思淼只随意地瞥了这对小夫妻一眼,便继续向前走。 他径直走到水潭北沿,坐到了沿边上,两只脚蹬在下面的石头上。 曹静和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还好,他没有蹬到那块松动的石头。 唐玉仔细打量着朱思淼,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住曹静和的手腕,用拇指在她腕上画了一个圈。这是让她注意观察的意思。 曹静和见唐玉如此淡定,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这才发现,朱思淼只是表面上和这群朝臣们热络交谈,其实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赏景上。 此时,他正坐在那水潭的沿边上,貌似在欣赏这里的好风光,但却更像是借着水流声躲避身旁那些喋喋不休的“舔狗”,好能一个人沉思片刻。 朱思淼确实有一桩很重的心事,却架不住这群大周朝臣的邀约,他为了强装出自己一切如常,只好被迫赴约,和他们一起出游。 但其实,他心里一直在复盘着昨夜收到的谍报——那本真正的细作花名册并没有被送到戎狄皇帝手中,而是在塞北边界就被掉了包,戎狄皇帝说,嫌疑最大的是那个忽然从戎狄消失的大商贾,他们已经派人去追。 既然那本细作花名册已经被大周抢回,那么抢回名册的那个卧底极有可能已经把消息送回汴京,提醒皇帝他身边有戎狄的细作,甚至告诉皇帝小鸥已经牺牲。 那么,自己的身份就极有可能暴露了。 可是皇上却没有对他采取任何的举措,甚至都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的怀疑。 那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皇上确实还不知道小鸥已经牺牲,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偷走了细作花名册。但这只是暂时的,谍报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大周皇帝迟早会收到。 当然,还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皇上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却按兵不动。 这才是最可怕的。 难道大周的皇帝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想借着他朱思淼把那个盗取细作花名册的人也给揪出来? 这样的话,他们戎狄就太被动了。 朱思淼这样想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先下手为强,让那个埋伏在皇上身边的人找机会杀了皇上。 而他则会在那戎狄卧底伺机刺杀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地帮戎狄套取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尤其是大周几个重要城池的布防和兵力。 只要大周皇帝一死,群龙无首,民心涣散,戎狄可以很快卷土重来。正好冬季一过便是春日,戎狄广袤的草原即将复苏,届时水草正盛,牛羊膘肥,军粮便会丰沛,他们若想东山再起,必须把握住这一时机。 这样想着,朱思淼暗暗握了握拳头,缓缓站起身来。 他转过身,面色如常地与众人叙着话,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一群人很快离开了后院。 曹静和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冒出细密的汗珠。 一刻钟后,曹静和确定朱思淼已离开道观,这才去许愿树下按照山鬼的要求系好红丝带,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将将过午,一个衣着素净、梳着道姑发髻的年轻女子出现在水潭边,取走了谍报。 她看上去并不像是这观子里的道姑,更像是在家里修行的居士,时常来这里求经问道的俗家弟子。 这女子叫做瞿惊云,是瞿惊鸿的妹妹。瞿惊云是瞿炳养在外头的外室所生,十三岁时丧母才被接回瞿家,瞿家至今未让此女入家谱。 据说,当年瞿惊云回到瞿家后十分不受待见,瞿炳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污点,连主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都能欺负她,其他兄弟姐妹更是把她当做奴婢使唤来使唤去,一言不合就打她骂她,整个瞿家只有瞿惊鸿这个长姐疼爱她呵护她。 瞿惊云自知长姐出嫁后,自己在瞿家便再无立足之地,不如随姐姐嫁入成国公府,哪怕只在她身边做个丫鬟,也能和最疼爱自己的姐姐永远在一处。 就这样,瞿惊鸿出嫁时把瞿惊云带走了,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当贴身丫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江沧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默默接纳了这个丫鬟小姨子。 瞿惊云原就是个话不多的,只爱跟姐姐在一处,自从姐姐疯了以后,她更是极少开口说话了,她留给江沧最深的印象,就是跪在祠堂里的那个虔诚的背影。 她每日都要祷告祖宗和神佛,求他们保佑姐姐早日康复。 …… 翌日,江沧兴致勃勃地在府中收拾着行囊,素素也在一旁开心得团团转。 “爹爹,我没听错?你真的要带我出去游玩?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抛头露面吗?你不是害怕被百姓们扔臭鸡蛋吗?” “咱们又不在汴京城里玩,爹爹这回带你去个稍远的地方,离开汴京,谁还知道我是谁?” 江沧一边把叠好的衣服收进包袱里,一边笑着摸了摸素素的小脑袋。素素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 “可惜娘亲病着,不然咱们就能带她一起去了。” 江沧顿了顿,只无奈地笑道: “你娘这病是因我而起,她讨厌我!咱们爷俩出去玩几日,你娘眼不见心不烦,她瞧不着我,日日有你小姨照料着,没准儿还能好得快些!” 素素一听,愈发开心起来,只上前抱着江沧的手臂,期待地问道: “爹爹,那我们去哪呀?” “蔚县。” 第24章 无事不登门 中原有年初二“携夫婿回娘家”的习俗,当然,曹静和才不会去找曹守拙,她想着曹守拙说不定都已经回苏州去过年了呢。 谁知,年初二这日,曹守拙竟自己送上了门,还没敢走正门,走的是后门。 白苓一打开后院的门,就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半老头子拎着一大堆好吃的站在门口,穿着簇新的锦袍,脸上乐乐呵呵的,贼喜庆。 “您……您找谁呀?” “我找你们东家!” “那……那您是谁呀?” “你不认得我,我是她爹!” 白苓关上了门,转身去找了曹静和。曹静和正准备出去逛逛庙会,一听说曹守拙来了,心里竟有些小小吃惊。 一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预感顿时萦上心头。 唐玉闻言,却平和地说: “还是请岳父大人进来,论理我们该去拜访他的。” “你人还怪好嘞?你忘了他想毒死你了?” 曹静和白了唐玉这个老好人一眼,兀自走出门去。 她哗啦一声猛的打开了后门,把门外坐在石阶上的曹守拙吓得一哆嗦。 “你怎么找过来的?” 曹静和冷着脸问道。 曹守拙见闺女亲自来给他开门,连忙站起身来,笑着搓了搓手,上下打量着曹静和,殷勤地说: “哎哟!我的宝贝静和,真是越来越美了!跟你娘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哟,您老人家有二十多个女人,还能记着我娘长什么样,我替她谢谢您啦!” 曹静和主打一个阴阳怪气。 曹守拙今日的脾气那是格外好,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看里边的小院,客气地问道: “怎么?不让我进去?” 曹静和两只手臂各撑着两边的门框,把门堵得死死的。 “我们又没邀请您,哪有不下拜帖就贸然登门的?” “咱爷俩谁跟谁呀!你爹我是闻着米糕的香气摸过来的,你好歹请我进去吃两口米糕啊!” “想吃自己去买,走前门。” “别呀!” 曹静和正要关门,曹守拙连忙上前制止,堆着笑脸说: “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如今落脚的地方,你就让我进去瞧瞧,我好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不用瞧!” 曹守拙见状,便拎起了一直堆放在一边的各种美食。 “你看,爹可不是空手来的,爹给你带好吃的了!” 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曹静和眨了眨眼,垂眸看去,居然全是庙会上的小吃。 她原是准备今日去逛逛庙会,就顺便在外面吃些庙会上的路边摊解解馋了,反正家里有人给唐玉做饭,唐玉虽不吃外头这些东西,但也不挑食,饿不着他就行。 谁知道,曹守拙先一步把东西送上了门。 “瞧瞧,这是雪花豆腐干,这是盐酥鸡柳,这是炙烤鸡腿,这是几个炸串,有玉米串、茄片串、五花肉串、广式香肠串、鸡胸肉串,这还有放在食盒里打包好的桂花红豆羹,还有几个鸡汤虾皮紫菜小馄饨!” 诱人,太诱人了! 曹静和深深看了一眼曹守拙,却忽然问道: “这是给我下了几两耗子药呀?这么卖力地想让我吃!” “哎哟,我的傻闺女,我毒死谁也不能毒死你呀!” “那你先吃给我看!” 曹守拙无奈,只好拿出竹签子,一样尝了一点。 “你瞧瞧,真没下毒!走走走,咱爷俩进去坐着慢慢吃!” 说完,曹守拙又要往里面拱。 曹静和一个箭步拦住了他: “行了行了!不让您进去您还非要进去!我家官人不喜欢这些东西,还不如坐在这门槛上吃呢,吹吹风散散气,不然满屋都是味儿!” 曹静和率先坐在了门槛上,毫无客气地夺过曹守拙手里的油纸包,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路边摊就是香啊! 曹守拙见状,也跟着坐在了门槛上,刻意迎合着曹静和,说: “还是我闺女会享受啊!这小太阳照着,小风吹着,多舒服呀!吃路边摊呀,就应该坐在外面吃,这才有滋味!” 曹静和咀嚼着外酥里嫩、裹着浓厚甜辣酱汁的炸茄片,认真地说: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且听一听,若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就答应你。” 曹守拙闻言,两手一拍,两只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哎呀!我闺女真是个爽快人呀!我就说嘛,我们静和这么漂亮、这么聪明,你那二十多个姐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你呀!” “你对你那二十多个闺女都是这样说的?” “……” 曹静和语气平平,曹守拙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虽然这样的话他对每个女儿都说过,但他还是打心底认可曹静和的,曹静和在他所有女儿里确实出挑,因为她母亲戚文就是个极出挑的。 曹守拙的眼神瞟了瞟曹静和扁平的小腹,有些好奇地问道: “闺女呀,你跟我那爱婿感情怎么样呀?他对你好不好,你们啥时候能让我抱上孙子呀?” “孙子?外孙还差不多!” 曹守拙闻言,却不以为然道: “怎么就不能是孙子了?你是我亲闺女,你要是生了儿子,那就是我曹家嫡亲的血脉,他就是可以姓曹!” 曹静和一怔,顿时明白了曹守拙的来意。曹守拙没有儿子,他若想传宗接代,就只能靠女儿给他生外孙,然后让外孙姓曹,变成嫡孙,这样曹家便有了男丁了。 曹静和衔住竹签子上焦酥的五花肉,轻轻一拉扯,肉就进到了嘴里。她抬眼看了看老父亲,忍不住笑道: “你是不是找我其他的姐妹们商量过了,结果女婿们都不同意让儿子姓曹,所以你才盯上了我?” 曹守拙见状,只再次讪讪地低下头说: “谁说不是呢?我那些个女婿太自私了!” “那您凭什么觉得我家官人就会答应?” “他凭什么不答应?就他那病病殃殃的样子,我没嫌他身体不好就不错了!他自己都需要靠你养活,他有什么资格让孩子跟他的姓!谁当家做主,孩子就跟谁姓!” “岳父大人所言极是!” 曹守拙和曹静和一怔,父女二人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唐玉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显然,唐玉听到了曹守拙方才那番话。 他面色平静如水,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只抬袖揖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 “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曹守拙惯是个会看人脸色行事的,连忙站起身来,两手一拍,赞叹道: “哎呀!爱婿呀!咱爷俩还没好好喝上一顿酒呢!你看看,爱婿长得一表人才,一看便是能大有作为之人!” “岳父大人谬赞,小婿怎当得起,岳父大人怎么不进来说话?” 曹守拙闻言,只无奈地指了指曹静和,说: “你们家,是她做主,她不让我进,我哪敢进……” “你还委屈上了!” 曹静和像炸了毛一样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说: “你是个有前科的!你上回都要毒死我家官人了!我还敢放你进门?谁知道你这次上门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不是……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呢?为父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你就不能念着我一点好吗?” “我吃你点东西怎么了?你才养我几年?我八岁就被你送进宫了,我才吃过曹家几顿饭?这点小吃就想收买我曹静和,我在宫里的时候什么没吃过?” 眼看着便要吵起来了,唐玉见状,连忙上前劝说道: “好了好了,静和,还是让岳父大人进来说话!” “就你会当好人!” 曹静和气呼呼地扭过头来瞪着唐玉,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比唐僧还会当好人!妖怪都要吃了你了,你还想着能让人家改邪归正!” 唐玉的情绪一向稳定,他只把曹静和拉到一边,小声地在她耳畔说: “静和,岳父大人是个大商贾,素日里走南闯北,人脉肯定广,他既找上门来,你我何不请他帮忙打听一下蘅娘两个女儿的下落?” 原来唐玉是在这等着呢。 见曹静和没再反驳,唐玉又接着说: “求人办事,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咱俩把他请进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爹指望你的肚子让他抱上大孙子,想来不会不答应你。毕竟只是找两个人,又不是让他出钱把人赎回来!”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低声道: “你也看出来我爹抠门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岳父大人纵有不是,但也并非一无所长。” 二人一合计,转瞬便挂起了笑脸,毕恭毕敬地把曹守拙请了进来。 这顿午饭那叫一个丰盛。 红烧鱼排、香酥鸡、油烫鸭、菠菜拌金针菇、藕条爆银鱼丝、素炒西芹豆干、熘肝尖、葱爆肚丝。不少下酒的好菜。 唐玉还在服药,不能喝酒,但曹静和酒量不错,这也是在长安卧底的那八年练出来的。当年,曹静和与那群戎狄官员的夫人们在宴会上畅饮,时常把人灌得酩酊大醉。戎狄女子本就豪爽,不似中原女子矜持,一喝醉就吐真话,曹静和没少从她们那套出情报。 父女二人小酌几杯后,曹守拙慢慢有了酒意上头的感觉,怎么看唐玉怎么好,忍不住大着舌头夸赞道: “爱婿,贵婿,贤婿!我的好女婿!你瞧瞧,这模样长得,也只有你这般温润如玉的郎君才能配得上我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呀!” “笑死,这会儿不是你要毒死人家的时候了……” 曹静和啃着大鸭腿,低声嘟囔着。 “嗯?你刚才说什么?” 曹守拙醉醺醺地把脑袋凑了过去,曹静和却笑道: “我是说,你如今有求于他,自然怎么看他怎么好。” “我可告诉你,我这么多女婿,只有眼前这个最让我满意!” 那是因为唐玉一上桌就答应了曹守拙,以后他们生的儿子姓曹。 曹守拙是有目的的,曹静和也是有目的的: “爹爹,你看,我们夫妇如今遇着一桩事,迟迟没有眉目,我们这心里也着急呢!” 曹守拙大手一挥,拍了拍肚皮,说: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曹静和跟唐玉相视一笑,便把蘅娘的情况说了出来。曹守拙现在已带了几分醉意,又一心想着自己以后能抱上孙子,曹家后继有人了,他这会儿正是对女儿女婿最满意的时候,二话没说便应下了: “我当是什么事呢!包在我身上!这天南地北、四海八荒,就没有你爹我没去过的地方,我不管到哪经商,都有朋友给我接风洗尘!你们只管等好消息便是!” 曹守拙这会儿难免有点说大话的嫌疑,但是曹静和知道,她爹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必然是有本事的,就算不像他吹得那么离谱,也不至于一点忙都帮不上。 …… 就在曹守拙坐在曹静和家里畅饮之时,多日没有音讯的贺怀君再次给贺皇后送去了消息。 贺怀君在信中说,山鬼已经让自己的下线查清,朱万全的人近日屡次接近郑记炒货,掌柜的郑家旺在这之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妻儿悄悄离开,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而郑家旺正是郑昭仪的族弟。 皇上看到密信后心头不禁微微一颤,就在接到贺怀君密信的上一刻,他刚刚让太监去芙蓉殿传了旨,今晚在郑昭仪那里用晚膳。 第25章 芙蓉夜泣露 郑昭仪居住在芙蓉殿,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近来格外爱吃酸。坊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故而前朝后宫人人都说,郑昭仪怀的是个龙子,她自己也格外在意这一胎,要求太医每三日就来请一次平安脉,生怕皇子有什么问题。 因贺皇后生有长子在先,自此后宫里就一直没有嫔妃怀孕,郑昭仪是第一个怀孕的嫔妃,她虽然只是嫔位,上面还有贵妃和淑妃,但是宫里的女人总是母凭子贵的,自打郑昭仪有了身孕,芙蓉殿里的一应份例都与妃位无异。 这是皇上吩咐的,也是皇后张罗的,妃位上的两位就算心有怨言也不能说什么。郑昭仪已是嫔位之首,等诞下皇子,势必还会再得到晋升,跻身妃位是迟早的事。她现在提前拥有的这一切,是她迟早会正式拥有的。 看了贺怀君的书信后,皇上忍不住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还该不该去看望郑昭仪。 但是皇后贺知君却道,山鬼正在追查郑家旺,在事情没有完全水落石出之前,郑昭仪未必就有问题。再说了,郑家在汴京一直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郑昭仪进宫后也本本分分,哪怕有了身孕也没有恃宠而骄,实在不像是心存忤逆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倘若郑昭仪真的有什么问题,皇帝突然的冷落只会打草惊蛇,让郑昭仪觉察到自己已经暴露。 所以,他必须要待郑昭仪如往常一般。 当然,贺皇后在看过哥哥送来的密信后,也确实有些不放心。贺怀君只在信中说了山鬼近来的动作,却没有提及王真,这也就意味着连贺怀君都还没收到王真的消息。 戎狄王庭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细作名册被截走,王真是不是也已经遭到追杀。 这一切都不在他们的掌控之内。 倘若戎狄王庭真的已经发现名册被掉包,那他们势必会联络在汴京的卧底,假如郑昭仪真的是戎狄的卧底,搞不好她会选择鱼死网破刺杀皇上。 毕竟马上就到了春天,是戎狄水草丰盛、牛羊肥美、物产富饶之时了,他们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养精蓄锐,难保不会卷土重来。 这样想着,贺皇后挽着皇上的手臂,与皇上一起出现在了芙蓉殿。 郑昭仪美貌的脸庞僵了僵——皇上来看她,她为皇上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都是皇上爱吃的,却独独没有想到皇后也会过来。 倒也不是怨怼皇后不让自己与皇上独处,毕竟自己月份大了,也无法侍寝,但她就是觉得皇后突然的出现有些莫名其妙。 贺皇后并非悍妒之人,她为了给皇上博个贤名,自然也会善待后宫嫔妃,劝皇上雨露均沾。 可就是因为贺皇后素来不介意皇上与嫔妃们独处,她的突然到来才让郑昭仪觉得不对劲。 “嫔妾不知皇后娘娘也来了,饭菜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郑昭仪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身子沉得厉害,皇后连忙上前扶起她,笑着说: “妹妹何必这样客气?是本宫不请自来,叨扰了妹妹。前些日子本宫一直忙于筹备过年诸事,没能抽出身来探望妹妹,听闻皇上今日要过来用晚膳,本宫便想来凑个热闹,看看妹妹可缺些什么,本宫也好帮妹妹都制备好。” “皇后娘娘实在是折煞嫔妾了,嫔妾如今的一应份例已经逾越了规矩礼制,哪敢再有其它奢望?陛下与娘娘待嫔妾已是千好万好,嫔妾实不敢再给娘娘添麻烦了!” 郑昭仪因家世不算十分显赫,在宫里一直低眉顺眼,说话软软糯糯的,十分惹人怜爱。 皇后拉着郑昭仪入座,三人共进晚膳。郑昭仪一坐下就忙着给皇上盛汤,殷勤地笑着说: “陛下,用膳前先用些汤水,这样吃下去的东西容易克化。” “好。” 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小心谨慎,不论去哪用膳,都会让随行太监用银针帮他一一试毒。一开始众嫔妃还有些抱怨,可谁知连贺皇后的中宫都要例行试毒,众人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待太监试完毒之后,皇上才接过汤羹,细细品尝起来。郑昭仪忙着给皇上夹菜,皇上和皇后都劝她自己要多吃些,注意身体。一顿饭吃下来,他们并未发现郑昭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温柔柔的。 然而,就在皇上与皇后用罢晚膳起身要离开时,一向乖巧懂事的郑昭仪却忽然拦住了皇上,恳求着说: “皇上,臣妾想请皇上今晚留下陪陪臣妾。” 皇上正欲离开的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地看向郑昭仪。只听郑昭仪接着说: “臣妾近来总是做噩梦,睡不踏实,不是梦见有人要杀臣妾,就是梦见有人要把臣妾肚子里的孩子抢走!臣妾真的怕极了,臣妾想请皇上睡在臣妾旁边,陪着臣妾!” 尽管郑昭仪说得楚楚可怜,可皇上有了防备,并不敢轻易允诺她,遂道: “爱妃莫怕,你这是过于患得患失了。不要想太多,有朕和皇后保护你,你与腹中龙子都会安然无恙的!” “皇上……这是不准备留下来了吗?” 郑昭仪眼皮一耷拉,眼眶便红了起来。 “可是臣妾真的好怕!臣妾是在皇后娘娘之后第一个怀上身孕的嫔妃,少不得招人嫉恨,臣妾从小就有极强的预感,只要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十有八九会真的发生……” “爱妃!” 皇上的眼底泛起一抹薄薄的怒意,神色严肃道: “你知道的,朕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皇后见状,连忙笑着上前劝道: “好了好了妹妹,你若是感觉到宫里有人要对你不利,尽可告诉本宫,皇上忙着朝堂诸事,后宫之事就不必烦扰他了。咱们后宫的姐妹本就不多,大家也都是安分守己的,若是无人表现出对你的敌意,妹妹你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这一次,郑昭仪并没有顺从,而是低下了头,有些委屈地反驳道: “娘娘所言非也,旁人若真想害嫔妾,又岂能挂在脸上?” 皇上闻言,顿时蹙了蹙眉,有些愠怒道: “爱妃你一向温顺,今日何故出言忤逆皇后?你是在质疑皇后没有打理好后宫,导致众嫔妃要谋害你的皇子吗?” “臣妾……臣妾……” 郑昭仪一开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皇上见状,倒是愈发好奇起来——郑昭仪非要把自己留下过夜,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今晚想耍什么花招,她难不成敢让自己在她宫里驾崩吗? 这样想着,皇上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皇后此前说得对,自己若是现在就刻意冷落了郑昭仪,万一她真的有问题,那就是打草惊蛇了。 于是,皇上暗暗给皇后使了个眼色,而后抬手揽住郑昭仪的肩膀,笑着安抚道: “好了好了,爱妃莫要伤心了,既然你一心想让朕留下,那朕就遂了你的愿。有朕在,你不要担心害怕。” 贺皇后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是想看看郑昭仪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意欲对皇上不利。但这实在是冒险之举,国不可一日无君,万一皇上以身试险发生了什么不测,大周即刻便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于是,贺皇后吩咐了皇上身边的近身太监寇公公,以皇上近来偶染风寒、身体不适为由,让寇公公也留下伺候皇上起居。寇公公身手不凡,心思缜密,是王贤生前专门为皇上培养的心腹,有他在,应该能时时帮皇上留意着芙蓉殿内的异动。 贺皇后离开后,又即刻去吩咐禁卫军,天已黑,一支精锐的军队便借着夜幕的掩护,在芙蓉殿外小心翼翼地埋伏好。 这是皇上的意思,在他们来芙蓉殿之前,皇上就跟贺皇后商量好了,如果郑昭仪非要强留他,便由贺皇后去调禁军,时刻做好准备。 只是,不管是皇上还是皇后,都没想到郑昭仪真的会死缠烂打地把皇上留下。 入夜后,皇后一个人躺在凤藻宫里,实在是无法安心入睡,她连衣袍都没有脱下,就是为了一旦发生不测,可以随时去救驾。 而此时的芙蓉殿里,郑昭仪正坐在床边,柔顺地为皇上宽衣。 寇公公怕她使诈,方才借着铺床把床铺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连枕头下面都没放过。他还担心殿里的熏香有什么问题,便说皇上感染风寒,鼻咽不适,让郑昭仪把熏香掐了。 随着寝帐的落下,皇上与郑昭仪一起躺在了床上,寇公公吹了殿内的灯,又偷偷点起一盏小烛台,候在不远处。 皇上躺在床上,也是迟迟未能入眠,他想向郑昭仪打听一下她是不是有个族弟,叫郑家旺,经营着郑记炒货。但他又担心这样会显得过于刻意,让郑昭仪怀疑自己已经知道朱万全的人去见过郑家旺了。 而郑昭仪似乎也有什么心事,翻了几个身,依然没有入睡,皇上佯装出已经睡熟的样子,渐渐发出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很快,郑昭仪不再翻身,突然安静了下来。皇上能感觉到,郑昭仪缓缓抬起了手,把手伸到了她自己的衣襟里。 皇上在黑暗中隐隐约约能看到她从衣襟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寇公公似乎听到了动静,举着烛台一步一步地往床边靠近,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反射了烛火,在帐子里闪出一道光。 “啊!” 郑昭仪一声惊呼,手腕已被皇上攥住。 第26章 是非莫颠倒 天气日渐回温,人也不愿意赖在被窝里了,这日清晨,郑记炒货的几个伙计一大早便聚在店铺门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忽然,一个伙计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回头看去。竟是曹静和站在他身后,手里挎着个小篮子,笑着问道: “怎么了小兄弟?竟把你吓成这样,一大早还能见了鬼吗?” 那伙计见状,连忙起身笑着相迎: “哟,静和娘子!您今日怎么出来这么早?” 曹静和的纤纤玉手往前一指,笑着说: “我带白苓去前头早市买些鱼!” 说完,她垂下长睫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几个伙计,打趣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一大早就在这窃窃私语,可别是说了你们掌柜的什么坏话,仔细让我听了去,与他讲上一讲,看他回来不剥了你们的皮?” 那已经站起来的伙计见状,却是扼腕一声叹息,苦着脸小声地冲曹静和说: “娘子,我们掌柜的可能摊上事了!” 曹静和闻言,不觉心头一颤。细作的敏锐感让她顿时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一些重要的消息值得捕捉,遂惊讶道: “哟,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你不还同我说,他回蔚县去收拾田产了吗?” “您还没听说?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郑大人的府邸就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全家都被软禁在府里了!” “郑大人?哪个郑大人?” “还能有哪个郑大人,自然是宫里昭仪娘娘的父亲!” 天,好大一个瓜! 曹静和定了定神,连忙打听道: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打听清楚了?不会真的要殃及到郑家旺?” 那伙计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 “这回估计是彻底完犊子了!那个郑昭仪明明都快要生下龙子了,也不知道她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得作死!昨夜她居然从自己的衣襟里摸出了一把短匕首,皇上当时就躺在她身边!现在京城人人都在传,说这个郑昭仪要刺杀皇上!” 难道郑昭仪就是戎狄王庭埋伏在深宫里的卧底?可这种自断后路的操作,让曹静和大为不解。 细作刺杀有很多种方法,最高端的方法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目标对象,不暴露自己,这样敌方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背后实施了暗杀,卧底还可以继续留在敌营完成余下的任务;最低端的一种才是明目张胆地把利器举到刺杀对象的跟前,既杀死了对方,也暴露了自己,这便是同归于尽。 一个细作一旦暴露,若想再安插一个细作进来,就会难上加难。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细作们一般不会冒险走这条路。 敌营卧底八年,曹静和非常清楚戎狄王庭的行事风格。戎狄好不容易把人安插到汴京皇宫里,还有很多消息需要探取,应该不会这个时候就直接暴露自己的细作,那也太不值了。况且以戎狄细作的本领,不会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上杀死。 这般操作是为了什么啊?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有一种可能——郑昭仪根本不是真正的戎狄卧底,她摸出匕首也未必真的是为了刺杀皇上,她极有可能只是替罪羊。 这其中定有蹊跷。 曹静和只简单与郑记炒货的几个伙计唏嘘感叹了几句,便匆匆去买鱼了,顺便在街头巷尾仔细探听了一下郑家的事。 她刚一回铺子,便去见了唐玉。 曹静和将她从各处打听到的消息以及自己的猜测尽数告知唐玉,唐玉平静地听着,兀自思索了片刻,也对曹静和的猜测表示认同: “你所言的确有道理。其实戎狄若要卷土重来,未必非要刺杀皇上,但倘若他们已经知道王真将细作花名册截获,朱思淼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戎狄若想保朱思淼,便只能去刺杀皇上。但是刺杀皇上只是第一步,皇帝死后整个大周朝堂的动向如何变化,这才是他们需要获取的更为关键的消息,那个埋伏最深的戎狄细作不应该这个时候就暴露。” 朱思淼只是朝堂新贵,若想迅速把手伸到大周政权的中心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皇上一直都没说朱思淼是怎么证明自己是小鸥的,皇上一死,众大臣对朱思淼只怕更不会完全信任,那么这个时候还得靠一直埋伏在宫里的那个戎狄细作去接着获取情报。所以这个戎狄细作绝不可能明着来刺杀皇上。 唐玉顿了顿,接着跟曹静和分析着这其中的形势。 “静和,我怀疑这是朱思淼使的障眼法。倘若郑昭仪被当成戎狄细作处死了,那么皇上定会放松警惕,真正的戎狄细作也就能为所欲为了。” 朱万全的人此前屡次出入郑记炒货一定是对郑家旺说了些什么,而郑家旺如今格外巴结郑昭仪的娘家,过年这几日一定会去郑家走亲访友,许是郑家旺又在郑府跟郑昭仪的父亲说了些什么,这话又被传到郑昭仪耳中,她才会做出这等怀里藏刀的荒唐事。 曹静和不禁又往深处多想了一寸,她低声冲唐玉说: “其实我觉得郑昭仪被拉出来当替罪羊,也许不仅是戎狄的卧底在麻痹皇上,他们极有可能也是在借此找寻我。” “找你?” “对,我绑架过朱思淼,朱思淼明白我既然知道小鸥已死,势必是小鸥的同党。他这段时日想来也一直没有放弃找寻我,朱思淼兴许是想借着郑昭仪一事查一查,有谁近期格外关注郑家的事,这样就能把我挖出来……” “不好!那你方才为何还要在街上到处打听郑家的事?” 唐玉登时便有些着急了。曹静和却无奈地说: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其实曹静和当时绑架朱思淼时,是准备斩草除根的,倘若朱思淼真的是戎狄人,直接杀了他也没什么。可她没想到朱家的人来得那么快,她还什么都没问清楚就差点暴露了自己。 见唐玉眉头紧蹙,曹静和知道他定是在思索着对策,也便一直没有出声。 终于,唐玉开口道: “这几日你该看店就看店,不要频繁到街上打听什么,更不要再跟郑记炒货的伙计搭话,越低调越好。还有,近几日不要再去道观给山鬼送消息,我总觉得我们上回在那里偶遇朱思淼,他对你我可能都隐约有了印象。” “可是,我们若是不告诉山鬼京城的情况,山鬼会不会还在蔚县苦苦找寻郑家旺?这不是在做无用功吗?” 谁知,唐玉却轻轻弯起唇角,笑着说: “你放心,山鬼未必会亲自去蔚县,就算他亲自去了,也一定会在京中多留个人,不会完全把汴京放在自己够不着的范围,至少他会留个人随时去接收你我的情报。所以,他自有办法获取汴京这边的消息,你我都能想到的形势,山鬼自然也能想明白。” …… 此时的皇宫里,芙蓉殿的床榻上,女人面色苍白地躺着,身体虚弱不堪。皇上与皇后坐在一旁,身后还跟了一群太监和宫女,寇公公更是死守在皇上身旁,一步都不曾离开。 出事之后,郑昭仪就被软禁在寝宫里,皇上念她怀了身孕,在审问清楚之前,并没有把郑昭仪打入掖庭。 就在一刻钟之前,郑昭仪为自证清白,于芙蓉殿里悬梁自尽,还留下一封遗书,称自己是被冤枉的,愿以死明志,恳请皇上不要降罪于老父与其他族人。她虽然被救了下来,但却动了胎气,腹内皇子险些不保 郑昭仪躺在床上,泪眼婆娑地望着皇上: “皇上当真不肯相信臣妾吗?” “朕若是一点也不愿相信你,早就褫夺你的封号,把你打入冷宫择日问斩了!你这又是何苦?” “那皇上还愿意听臣妾说一说真心话吗?” “朕与皇后来此,就是想听听爱妃到底有何苦衷。” 郑昭仪见自己的一颗真心没有错付,忍不住潸然泪下,道出了实情。 原来,前几日她忽然收到了父亲让人给她带的话,说是郑家旺来给她父亲拜年,无意间说起,近来有个大官的人多次去他铺子里购买炒货。听那大官的人说,宫里可能有戎狄的细作,皇上正在查人。 郑父担心女儿在宫里的安危,便差人给郑昭仪传个话,让她务必保护好自己与龙胎,郑昭仪听后,惶恐万分。 “臣妾也不知道这个戎狄细作是谁,臣妾怕极了,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不敢相信了。不管谁是戎狄细作,反正臣妾不是,皇上不管留宿在哪个宫里,都有可能出事,但只要皇上在臣妾这里留宿,就一定不会被暗害。臣妾怕皇上责怪我干政,便不敢直言,只好想方设法地把皇上留在芙蓉殿。至于那把匕首……” 郑昭仪顿了顿,心中酸楚地说: “臣妾一介女流,也不会武功,但臣妾知道,陛下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大周百废待兴,再经不起重创,臣妾就想,万一贼人敢闯进芙蓉殿来刺杀,臣妾定要护皇上周全,哪怕以性命相搏!所以,臣妾牢牢地握着匕首,一刻也不敢放松……” 皇上冷峻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哀伤。这大周的江山终究不是靠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不管是骁勇善战、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是手无缚鸡之力却甘愿以身相护的嫔妃,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大周的一切。 其实,皇上软禁郑家上下后,就对郑昭仪的身份做了彻底的调查。郑氏的确是郑大人的亲生女儿,入宫前一直被养在闺中,备受父母宠爱,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戎狄。 他恍然惊觉,这大约是戎狄人给他挖的坑,郑昭仪只是被拉出来顶罪的。可他尚未来得及赶到芙蓉殿,一向自尊自爱的郑昭仪就悬梁自尽了。 郑家乃朝中清流,想来是把女儿教养得过于贞烈,她宁可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赴死,也不愿自己的家人背负羞辱和骂名。 宫女和太监若是再晚来一步,郑昭仪和腹中龙子便要命落黄泉了。 这样的决绝,又如何能是狡猾的戎狄卧底。 皇上坐到床边,好好安抚了郑昭仪一番,又慢慢向她询问,郑家旺有没有告诉郑大人,到底是哪个大官说宫里有戎狄细作的。 郑昭仪却道,父亲确实仔细问了郑家旺,但郑家旺却说他也不认识人家,没敢多问。 皇上微怔,回忆起贺怀君送来的密信——山鬼能确定是朱万全的人屡次进出郑记炒货,此后山鬼的下线又查出郑家旺悄无声息地离开汴京,郑家旺真的不知道那是朱万全的人吗? …… 翌日,夜深。 蔚县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一只信鸽落在了窗沿上。 男人站在窗边,取下信鸽腿上的密信。 “惊闻昭仪娘娘欲刺主上,未果,郑家上下已被软禁。苍鹰、雪雁陷入静默,未再传信,恐有不测,速回。” 第27章 难测是人心 朱府,鼎翠堂。 朱思淼翘着二郎腿卧在紫檀木雕花罗汉榻上,吹着早春的微风,晒着太阳,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哼着让人听不懂的小曲儿。 昨日他吃了太医给开的药,终于把腹中积攒多日的宿便排了出来,顿时心情大好,食欲大振,又吩咐厨房多做了些牛排、羊排。 虽然太医不让朱思淼再这般暴饮暴食,可他从来都不听。戎狄多牛羊,但青菜、水果不多,他虽是戎狄尊贵的三皇子,却自小贪吃,又酷爱食肉,故而常年便秘。 朱思淼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 不多时,朱思淼的心腹快步从外头走来,喜笑颜开地说: “主子,好消息啊!好消息!” “什么事?慢慢说!” “宫里终于传出消息了!郑昭仪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了!郑家男女老少皆已被扣押在府中,上了手铐脚镣,直接画地为牢。郑大人已经被革职罢官,阖府上下正等候发落呢!” “真的?” 朱思淼连忙坐起身来,惊喜地看着对方: “看来皇上这是信了?” “谁说不是呢!皇上也不顾郑昭仪怀着他的龙子了,昨晚就命郑昭仪迁去了冷宫,查封了芙蓉殿!小的听说,郑昭仪要择日问斩了!” “好啊!太好了!” 朱思淼拍着大腿,站起身来,激动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掂着衣袖说: “原本我们只是想让郑家旺在走亲串门时告诉郑大人,宫里可能有戎狄细作,让郑昭仪在宫里多准备一些刀剑,以防不测,没想到这个郑昭仪居然直接将匕首举到了皇上跟前,这可真是深得我心呀!” “是呀!谁能想到郑昭仪如此离谱呢!” 那心腹连忙凑上前去,拍着朱思淼的马屁: “还得是三殿下您神机妙算呀!若不是您偶然听到郑家旺的抱怨,这事儿也不能成呀,咱们岂会如此顺利?” 朱思淼只笑着摸了摸下巴,讥诮道: “看来汉人也不过如此,这是天意难违,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了!” 原来,朱思淼有一回在酒楼的雅间里喝酒,酒过三巡,便走出雅间,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吹吹风醒醒酒,观望着一楼厅堂中堂食的小老百姓们,领略一番汴京城的风貌。就在那时,他偶然听到了正在与朋友们吃酒的郑家旺说起自己的身世。 郑家旺酒后吐真言,深表老天不公,大家都是同一宗,凭什么郑大人一家就能科举入仕,又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皇亲国戚,而他们家只能一辈子烟熏火燎地做炒货,到头来还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 郑家旺虽然好不容易和郑大人一家套上近乎,多有走动,但他能感觉到郑大人待他并不亲厚,只是做做样子,有时他登门拜访,郑大人也不一定亲自接待他,心情好就出来见见他,心情不好就只让管家与他说上几句话。 总之,郑家旺一直心有不甘。那种不被重视、不被待见的感觉,让他一直盼望着郑大人最好能出点什么事,让他也看看热闹,看看笑话。 朱思淼站在楼上听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个郑家旺是可以利用的。 他们戎狄在汴京皇宫里安插的卧底就埋伏在皇上身边,隐藏得非常深,但是自从细作花名册失窃,皇上就势必会排查身边的戎狄卧底,所以,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的卧底,他们决定先找个替罪羊,让皇上自以为已经揪出了戎狄细作,从而放松警惕。 这样,真正的戎狄细作就可以在暗处继续为所欲为,协助朱思淼尽快在大周朝堂上站稳脚跟,窃取更重要的谍报。 于是,朱万全的人前段时日屡次进出郑记炒货,以巨额银票诱惑,郑家旺终于动了心。朱万全说了,事在人为,你既然看不惯郑大人一家飞黄腾达,那就把他们一家从青云端拉下来,让他们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把他们永远踩在脚下。 朱万全的人吩咐郑家旺,让他去探望郑大人的时候向郑大人透露一下宫里有戎狄的细作,要郑昭仪多筹备一些刀剑藏在宫里,以备不时之需。 花名册失窃后,皇上一定会在宫里疯狂地找寻戎狄细作,这些刀剑若是被皇上的人搜查到,郑昭仪必定不保,郑大人一家也势必会被殃及。 当时,郑家旺还有些担心,万一皇上真的追查下来会不会殃及到他这一支,但朱万全的人只说不会有事,还让郑家旺按照吩咐办完事以后就先回老家避避风头,等郑大人那一支彻底倒台后,自有万贯银钱等着他。 郑家旺只以为朱家是想捧新贵朱思淼尽快上位,而郑大人兴许是挡了朱家的路,所以朱家才下此毒手。 他认为这只是朝中权贵之间的斗争,未往深处想。 郑家旺唯恐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伙计们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闹得人心涣散,便假称此前是郑昭仪介绍朱家来店里购置炒货的,如今他大赚一笔,欲回乡把荒废的农田收拾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因一己私欲,已慢慢沦为戎狄的帮凶。 而朱思淼也同样不知道,宫里等着他的是一张“大网”。他只兴奋地吩咐自己的心腹: “传信给咱们在宫里的那位,告诉她,本殿下已经帮她扫清了障碍,让她安心做事,尽快套出大周朝堂近来的重大决策,在细作花名册被送回汴京之前,择机杀了这个年轻无能的皇上!” …… 这日过午,一沓女子的画像被秘密送进了朱府。 “大人,发现几名可疑的女子!” 朱思淼接过这沓画像,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其中,有一个女人的画像实在美丽,让人见之难忘,但朱思淼却无心欣赏,只紧蹙着眉头,盯着画像上这张美貌的脸。 越漂亮的女人,心越狠。这是朱思淼对女人的评判。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 “这个女人是谁?” “回大人,这是郑记炒货隔壁米糕铺子的女老板,姓曹。据下面的人来报,这个曹娘子近几日时常与郑记炒货的几个伙计混在一起,仿佛对郑家旺和郑大人一家的事很好奇。这几个画像上的女人都对郑家的事很好奇,多次打听,但属下以为这个姓曹的嫌疑最大。” 朱思淼有些拿不准,只沉声道: “她是真的想打听点什么,还是仅仅出于好奇?” 对朱思淼来说,如果这个曹娘子真的是当年在戎狄王庭卧底的细作,如今又埋伏在汴京城,暗中搜捕着戎狄人,那么她就极有可能是那个绑架自己的人。 但倘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妇人,只是郑家旺的邻居,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们有没有查清楚,这个女人是什么出身?家里还有谁?” “听说是从长安逃到这来的,家中有个丈夫,病得一塌糊涂,连风都吹不得,素日里常戴着帷帽。” 忽然,朱思淼的脑中闪过了那日在道观里的场景。那个美丽的女人,搀扶着一个身体羸弱、戴着帷帽的男人。 他终于想起来在哪见过画像上的女人了。 “原来是她……” 朱思淼倒背着手,盯着那画像喃喃道: “那日我便觉得这个女人躲闪得有些刻意,只是当时我心中有心事,没有留意她。” 那心腹见状,连忙抬袖抱拳道: “既如此,属下再去仔细摸排一遍,想办法看看她们的右大臂,有没有疤痕。” 从朱思淼被神秘女人绑架那日至今,连一个月都不到,那个女人右臂上的伤痕应该不可能完全恢复好。 朱思淼的手落在曹静和的画像上,微眯着眼睛说: “重点去盯这个女人。” 三日后的一个清晨,一群看上去像街头小混混的地痞流氓出现在曹静和的铺子附近。这几个小混混看着都十分面生,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近几日才出现在街上的。 这些小混混见到漂亮女人就吹口哨,横行霸道,欺软怕硬,巡逻的城防局官兵一出现,他们就迅速东逃西窜开了。 除了这几个小混混,还有一个卖鱼的和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贩也在曹静和的铺子附近摆起了摊子。 曹静和很快就明白了,她这是被人盯上了,但她此时能做的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照常卖她的米糕,照常在铺子里记账。当然,她也在暗暗观察着那几个生面孔,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日街上人来人往正热闹,曹静和照例站在店里,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薄袄,挽着寻常妇人的发髻,头上插着一支银钗,钗头是两朵银制的桃花,花瓣上还镶嵌着粉色的珠子,珠子的质地虽不怎么样,但远远瞧去竟像是真的在鬓角簪了两朵鲜花似的。 这样的一身春色,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几个面生的地痞流氓在店铺门口吹了几声口哨,见曹静和并不搭理,竟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店里。 曹静和记账的手一顿,抬眼一瞧,几个小混混已满脸坏笑地出现在她眼前。 第28章 人言固可畏 “小娘子,爷几个盯上你许久了,怎么都不搭理爷?” 领头的小混混獐头鼠目,笑起来牙龇着,像那种在田间地头到处乱窜的耗子,谁见了都想打上一锄头。 “我又不认识你!” 曹静和只白了那几人一眼,继续低头做账,并道: “要买米糕就自己来挑,不买的话麻烦别打搅我们做生意。” 那小混混闻言,却上前一把捉住曹静和的纤纤皓腕,色胆包天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在后院相夫教子,偏要到前头来抛头露面,既然愿意出来当活招牌,那便就是要给人看、给人摸的。” 曹静和一把将手腕抽回,叉着腰骂道: “你是哪来的小王八犊子,连老娘都敢摸!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老娘做的生意堂堂正正,爱吃米糕你就买米糕,别他娘的什么都想吃!” 那小混混没想到,他们竟遇上个泼妇。别人家的小媳妇若是被外头的男人摸了,只会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嘤嘤嘤,生怕被别人知道了,但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泼辣,居然站在店铺门口大喊大叫。 这一叫,那小混混更来劲了。 “小娘子,卖米糕才能赚几个钱呀!瞧你这身段,该瘦的瘦,该肉的肉,那手感指不定有多好呢,你若是卖你自己,那得比这赚得多!” 他话音刚落,其他几个人就连忙跟着纷纷起哄: “就是!卖什么不是卖!” “你那个死男人病得不行了?想来也伺候不好你,不如让爷几个好好陪你快活快活!” “就是啊,你这店索性关了!” 说完,那人抬手把店铺的大门从里面关了起来。 一旁的陈平见大事不妙,瞬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怒斥道: “你们干什么?我们做生意做得好好的,你们捣什么乱,不买东西赶紧走!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岂容你们乱来!” 说完,陈平就推开那几个小混混,伸手想把门重新打开,谁知那几个小混混手劲特别大,一把就将陈平推了回去,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威胁道: “你是哪来的龟孙子?爷的事你也敢管?天子脚下怎么了?如今战乱刚刚结束,皇上忙着修路架桥,哪有闲心管你们的死活?” “休要胡来!你们就不怕我报官吗?” 陈平挡在曹静和身前,瞪着眼睛看向那几个小混混,他虽然表面上强硬得很,但曹静和却看到这小少年的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早就偷偷溜到后院的蘅娘把袁乔给喊了过来。袁乔那叫一个五大三粗,一个能赶上两个,他手握一根长棍,气呼呼地吼道: “你们干什么?当老子死了吗?” 这一吼,那领头的混混倒是一惊,他没想到小小一个店铺还能卧虎藏龙。 就在这时,一向胆小怕事的阮娘也躲在袁乔身后,跟着骂道: “哪里来的小流氓?年纪轻轻不学好,游手好闲,欺软怕硬!” 其中一个又胖又矮的小混混见阮娘没什么气势,胆小得很,只是来凑个数,上前便啐了一口唾沫,坏笑着说: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个坏种,天生的坏种!” 这时,领头的一把揪住那胖子的衣领,在他耳边低声道: “办正事要紧,别和他们掰扯!” 说完,他与其他几个弟兄对了个眼神,几个人蜂拥而上推开了陈平,把曹静和堵在了角落里。 袁乔一声怒吼就冲了上来,两个小混混立马上前与他交起手来。袁乔这才发现,他们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这两人身手非常好,袁乔若非占了体型大的优势,还真难讨到便宜。 曹静和被几个人攥住手腕,摁在墙上动弹不得,她早已看出了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市井泼皮,他们几番试探就是想看她露出马脚,所以她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她会武功,只装作受惊的寻常妇人,高呼道: “救命啊!救命啊!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小混混上前揪住曹静和的衣襟,正欲撕开,蘅娘忽然举着凳子从后面冲上来,直接把凳子砸在了那小混混的头上。 “啊——” 小混混捂着流血不止的后脑勺,却听见蘅娘骂道: “敢在我们这里撒野!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来头!你们去隔壁县城问问,老娘是怎么打自己家前夫的!好吃懒做还想要儿子!我让你要儿子,我打断你的命根子!” 说完,蘅娘抄起一旁的长扫帚就往那小混混的裆下捅去。陈平立刻从后面勒住小混混的脖子,喊道: “蘅娘,把他当成你前夫!打死他!” 一时间,店里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飞出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刚好打掉了门闩,抱在一起打得你死我活的几个人一下就把店门撞开了,众人沿着台阶滚了出去。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街上竟也乱作一团了。 那领头的小混混发现街道上有不少官兵,顿时大惊,连忙拉过一个哆哆嗦嗦的小老百姓,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街上怎么这么乱?” “听听听……听说是,早先绑架朱思淼朱大人的那个女贼现身了,朱大人的人发现她右大臂上有一处伤痕,便认定是她了,如今城防局正带人全力追捕呢!” 那小混混一听,连忙对身后的弟兄们招了招手,众人也顾不上曹静和了,朝着城防局官兵离开的方向追去。 曹静和心头有些小小的吃惊——绑架朱思淼的女贼现身? 明明她才是那个女贼啊,方才那几个小混混盯了她那么多日,她早就猜到他们要做什么了,其实他们都是朱思淼的人,他们借着耍流氓去撕她的衣襟,并非真的要凌辱她,而是想看看她右臂上有没有那道伤。 可是怎么那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顶替了她的身份。难道是山鬼在背后助她? 曹静和站在门口观望了片刻,完全没有注意众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就在她刚想转身回店里时,却忽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人群散去后,街边站着许久未露面的江沧,他手里牵着素素,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裹,仿佛是出远门刚回来。 江沧迎着曹静和的目光走去,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笑着问道: “店里还有米糕吗?” 曹静和怔了怔,连忙顺着江沧的话说: “有啊,这位官人想吃什么口味的?” 江沧牵着素素走进店里,陈平、袁乔等人已迅速将店里倒了一地的凳子扫帚纷纷扶起来,放到原处。 笼屉上的布被揭开,曹静和热络地说: “这是糯米的,这是黑米的,这是小米的。这边是新出的两种口味的糯米饭团,一个是花生酥糖馅的,一个是咸蛋黄腊肠馅的。” 江沧让素素自己来挑,还让曹静和把米糕用油纸包好,拿麻绳系上,又留了一块给素素拿在手上趁热吃。 偏在这时,有好事者走了过来,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消息灵通,上前多管闲事地拉了拉江沧的手臂,说: “我说,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方才有一群小混混冲进了店里,把大门一关,里面那叫一个翻云覆雨,你还带着个小丫头,最好离这个女人远点,别再买她家东西了。这种女人,怕是专勾男人!” 江沧只装作听不见似的,向曹静和付完银钱,才微微转过身来,笑着冲那好事者道: “翻云覆雨?你看见了?人家大门都关上了,你怎么看见的?难不成你也在门里面?” “你……” 素素年纪还小,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但只隐约觉得那个好事者不是什么好人,他看上去很嫌弃这位卖米糕的曹娘子,可是曹娘子家的米糕那么好吃,曹娘子肯定不是坏人。 于是,素素也扬起小脸,瞪着那一时哑口无言的好事者。却听江沧笑道: “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刚回汴京的时候,你们不是也一样喊我卖国贼,天天对我喊打喊杀吗?怎么如今变得那么好心了,还提醒我不要再来买米糕。要我说,你们就是纯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哪里有热闹景,哪里就有你们这群闲人!” 那好事者闻言,顿时冲其他围观者抱怨道: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卖国贼的本性!他就是看自己的同胞不顺眼!你有本事出来抛头露面,就别怪我们骂你打你!你这样欺软怕硬的卖国贼,只会欺负自己的同胞!” 谁知,江沧却索性坐到曹静和的铺子里,拍了拍素素的小脑袋,说: “慢慢吃,吃完再走,曹娘子是好人,咱们不怕!” “好,我听爹爹的!” 江沧只抱着怀笑道: “说我欺负同胞,说我欺软怕硬,你们对曹娘子指指点点骂骂咧咧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曹娘子也是你们的同胞?如今我替曹娘子说几句话,你们又开始骂我是卖国贼了。我就不信,你们要是有一个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的岳父,你们有几个人能做到宁死不叛降?” “你……你这卖国贼!简直可恨!你跟着你岳父瞿炳一起叛变,在敌营里吃香的喝辣的,不顾同胞的死活,你这卖国贼有什么资格骂我!” 江沧见状,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起来,他摇了摇头,冲自己的女儿说: “素素,你看到了吗?当他们说不过爹爹的时候,就只能骂我是卖国贼了。因为他们知道,我说得没错,他们无法反驳,便只好对我骂骂咧咧,以此来泄愤。” “江沧,你别太过分!你是不是太久没被我们砸臭鸡蛋了!我可告诉你,这个姓曹的女人日日簪花戴朵,涂脂抹粉,惯是个会勾人的模样!谁家好女人日日在外抛头露面!好好的爷们儿,都让这些个狐媚子给带坏了!活也不干了,饭也不吃了,就天天想着来看她!” 那好事者越是气急败坏,江沧便越是风平浪静。 他急,他跳脚,他骂骂咧咧,都是因为江沧戳了他的肺管子,他知道自己不占理,便只能变本加厉地羞辱江沧和曹静和,以此证明自己比别人都厉害,自己比别人看得明白。 谁知,江沧却突然摸出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心敲着,悠悠道: “世人实在可笑,相信男人可靠,一朝沾花惹草,反怪女人娇俏!” 素素扬起脑袋,一脸茫然地问道: “爹爹,这诗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不需要听懂,吃你的米糕!” 江沧站起身来,走到那好事者身前,举起折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 “大家都是男人,你那点小心思我能看不出来?我看你是觊觎曹娘子的美貌许久了,恨不得自己方才也能一头扎进铺子里,占那么一星半点的便宜。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得不到人家曹娘子就开始骂曹娘子不守妇道。你说我是卖国贼,好像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一样!” 说完,江沧微微侧目看向正在大快朵颐的素素,问道: “素素,米糕好吃吗?” “真好吃!” “那我们经常来曹娘子这里买,好不好?” “好!” 说完,江沧拉过素素的小手,头也不回地淡定离开。 终于,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始变了风向。 江沧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此时谁要是再骂曹静和,那就证明谁心里有鬼,得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于是,众人为了自证清白,纷纷谴责那好事者: “你看看你,说话也太过分了!曹娘子家的点心物美价廉,你自己存了龌龊心思,凭什么不让我们去买?” “就是,莫非你也是卖米糕的,觉得曹娘子挡了你的财路,便说人家靠脸卖糕!” 那好事者见状,顿时慌了: “不是……你们……你们怎么反过来骂我了?江沧可是卖国贼呀!他是大周的叛徒!”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曹静和走上前,抱怀笑道: “看来江公子说得真不错,当你发现他说得很对,你无法反驳之时,便只能骂他是卖国贼了。” 众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起来,那好事者见状,只得在指指点点中抱着头逃离了。 活像条丧家之犬。 第29章 万般皆无奈 曹静和见众人终于散去,便转身回到店里,刚一踏出店铺的后门,便看到通往后院的回廊上坐着一个人。 竟是唐玉。 也对,前头闹得那么凶,他不可能不知道。 曹静和走上前去,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些小混混我已经观察了好几日了,他们不是汉人,是戎狄人!你曾在戎狄的统治下与很多戎狄人共事,万一他们认出你怎么办?” 戎狄人剃了大胡子,解下辫子,像汉人那样在头顶挽起发髻,再穿上汉服,看起来倒也与汉人没有什么异同。 但一个人的眼神和面相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是从塞北而来的蛮夷人,中原沃土再好,对他们来说也是别人的地盘,他们始终是异乡人,始终是掠夺者,脸上永远带着穷疯了的蛮夷族对中原财富的渴望与贪婪。 而实际上,他们表面上的趾高气扬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眼神深处的躲闪和不敢与人对视,都暴露了他们心底在发虚——是了,在别人家门口撒野,多少还是有点害怕。 曹静和在长安卧底时接触过很多戎狄人,戎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相,她是能看出来的。这几日,那些所谓的小混混在盯她,她也在盯他们。在确定对方是戎狄人后,曹静和一再叮嘱唐玉,千万不要轻易露面。 朱思淼这次是下了血本,这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个戎狄人,万一他们中有人也曾和唐玉一起做过宫门守将,必定会认出唐玉。 那就彻底完了。 但尽管如此,唐玉还是出来了,他虽然没到铺子里去,却一直躲在门后。 “我总不能眼看着他们欺负你!” 唐玉站起身来,沉声道: “我不管他们是想检查你手臂上有没有那道伤疤,还是真的想对你怎么样,你既然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我就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做一日夫妻,我就要对你负一日责任!任何一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不可能坐得住!” 倒也不是,自己先吓跑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曹静和没有当面反驳他,而是问道: “所以方才那颗石子是你弹出去的?” “你不让我现身,我总归要想别的法子的。” 唐玉在二楼看得一清二楚,街上有大量城防局的人正在搜捕什么人。这时外出采买的白苓刚好回来,见店门紧闭,一问才知是几个小混混在里面闹事,吓得她赶紧赶去了后门,去找唐玉。 唐玉问她街上为何那么乱,白苓说,好像是绑架朱思淼的那个女贼现身了,官兵正在追捕。 唐玉瞬间便明白了,应该是山鬼在背后出手了,想必那帮负责盯着曹静和的戎狄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这个时候只要打开了店门,让他们自己在打斗中滚到街上去,他们得了消息便自然不会再在曹静和这里耗费时间了。 虽然曹静和早就用易容的假皮遮住了伤疤,但是戎狄人一向狡猾,他们一旦撕开了曹静和的衣服,那就一定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肯定还要上手,仔细检查有没有什么疑点。 唐玉要做到万无一失,就得赶紧转移戎狄人关注的对象,当他们知道真正的女贼另有其人时,曹静和便有救了。 唐玉有些心疼地拉起曹静和的手,拨开她袖口的一圈白色绒毛,果然看到她手腕上有一圈红红的手指印。 这帮畜牲!肯定是借着检查那道伤疤对曹静和动手动脚了。 唐玉咬了咬牙,温声问道: “疼吗?” “不疼,这算什么伤呀!我们以前在建章宫习武的时候,女师傅会让我们互殴,伤筋动骨都是常有的!” 她说得风轻云淡,就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在过去的那八年,他们假扮夫妻的时候,偶尔也会跟对方讲讲自己的人生经历,唐玉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训练细作的残酷,但每次听到,仍倍感震撼。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也从未目睹过的生活,白天在宫里该干活干活,晚上还要在地宫里学习各种本领。她们仿佛除了吃饭睡觉,就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没有自己的喜好。 曹静和说过,对于一个女细作来说,最残忍的不是背井离乡深入敌营,而是她们随时都要为了肩上艰巨沉重的担子做好牺牲自己身体的准备。她说,在她们这些女细作慢慢长大,懂得男女之事以后,她们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接受事实——有朝一日,她们会为了家国大业,和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不情不愿地失去完璧之身。 说者无心,但唐玉却牢牢记下了,他告诉自己,他不会让曹静和做出这样的牺牲。 在他们卧底的后几年,已经有戎狄人怀疑过他们不是真夫妻,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而唐玉也一直没纳妾,在其他人都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奉为天理时,他俩似乎并不在乎传宗接代。 那时,曹静和劝过唐玉,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为了打消戎狄人的疑虑,她可以跟唐玉行夫妻之礼,为他生儿育女,这样,戎狄就不会再起疑了。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坏了大周的复国大计。 “你的清白怎么能是小事?况且女子生产总要在鬼门关走一遭,这些都不是小事!” 唐玉断然拒绝了,他说他会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不让曹静和为难。 没过多久,同僚里就传开了一件笑料——唐玉那块儿有点问题,所以一直都没有孩子。 绝了。 曹静和听说后,心里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字。 在这个世道里,很多男人哪怕明明知道是自己不行,也要把不孕不育的锅甩给女人。但唐玉却放着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机会不要,主动给自己扣上了这口不孕不育的锅。 曹静和很感动,她认定了唐玉就是个好男人。 时至今日,当唐玉看到曹静和被一群戎狄男人围在中间时,他依然做不到坐视不管。他就是要让曹静和知道,办法总会有的,并不是女师傅说可以牺牲,她就一定要什么都牺牲。 哪怕她自己已经说服自己了,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可这世道终究对女子太苛刻了。有时候杀人的并不是利器,而是人言。就比如说方才,幸好有江沧维护她。 …… 江沧回府后,府里依然清冷。 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多两个人少两个人也没有多大区别。江沧虽是家主,却极少吩咐下人们怎么怎么样,他在或不在,这个家始终这般。 素素在路上问他,为什么突然去曹娘子那买米糕,江沧只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要去看看她,确认她安然无恙才行。 其实,自从上次发现曹静和躲在隔壁院子的树上偷窥他以后,他就一直很好奇曹静和到底是不是他妹妹,于是一连跟踪了她很多日。 但是那晚,他并不知道曹静和是要去绑架朱思淼的,他躲在暗处偷袭了曹静和,原本是想借着打斗,一剑挑破她右肩的衣服,这样便能看看有没有那块蝴蝶烙印,谁知道被朱家追来的人给搅了。 他当时本欲一走了之,可是看到曹静和右臂已受伤,她是右手拿剑,这对她来说是极为不利的。一想到母亲戚文临走前的嘱托,江沧还是冒着风险救下了曹静和,并帮她简单包扎了伤口。也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曹静和右肩的蝴蝶烙印。 只是如今形势复杂,他没法现在就去跟她相认,她不再来纠缠他,反而对彼此都好。因为在这一日又一日的跟踪打探中,江沧发现了曹静和的另一个身份——那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江沧回府后,已是正午,一向疏离冷淡的瞿惊云迎面走来,她告诉江沧,姐姐这段时日恢复得不错,发病次数都少了。 江沧笑道: “果然,她看不见我,也就不发病了。” “姐姐很想素素,确实没怎么提及你。” 瞿惊云的眼里只有姐姐,她也不在乎再给心碎的江沧补上一刀。对这个姐夫,她既敬爱,又痛恨。 江沧只无奈地笑了笑,说: “好,那你领素素去瞧瞧她,我就先不过去了。这是给你们姐妹俩买的米糕,趁热吃。” 他把油纸包递给瞿惊云,转身便要回自己房间。 “姐夫!” 瞿惊云忽然叫住了他,神色哀痛地问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准备对姐姐说吗?” 江沧脚步一顿,只沉声道: “这些事,原本连你都不应该知道。她病情不稳,如今还不是该告诉她的时候,等到日后,会有合适的那一天的。” “姐夫就那么确信,还会有那一日吗?” 江沧心中微怔,紧接着便有一种莫名的窒息感一点点弥漫在心间,压迫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苦笑: “那你说怎么办?我现在就以死谢罪?” 瞿惊云哑然。 她的本意不是想让姐夫死。 江沧转过身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如果真到那一步,我会结束我自己,但现在还不行。” “姐夫……” “惊云,别说了。我累了,先回房歇息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落寞。 …… 这日深夜,黑衣人再次出现在江府的院中,他再次钻进草垛,走进了地道。贺怀君依然等候在棺椁旁。 “怀君,事情已经解决了!” “真有你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衣人藏在帷帽下的脸浮现出一抹笑意,如释重负地说: “还好来得及,不然雪雁就要暴露了!他朱思淼既然弄个郑昭仪来迷惑我们,我们自然也能弄个假女贼去迷惑他们!” “还好有你在背后周旋,你隐藏得最深,行事也最方便!” 不过,那黑衣人脸上的笑意却很快敛了敛,只问道: “对了,王真还是没有传来消息吗?戎狄王庭到底有没有追上他?那本细作花名册如何了?” 贺怀君闻言,面色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只道: “王真有消息了,但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30章 风波又一折 初八这日,又到了曹静和发放月钱的时候了,因铺子里的伙计、厨娘们都齐心协力地帮她打小混混,所以这次的月钱每个人都多得了些。 曹静和还专门去街上买了些元宵,煮给大家吃,毕竟正月十五就要到了,到时候他们难免又一顿忙活,恐怕也不能有机会聚一聚,一起吃顿属于他们自己的团圆饭。 阮娘说,他们在乡下时是会自己滚元宵的,黑芝麻的、花生酥糖的、山楂桂花的、豆沙枣泥的……什么馅料都有。蘅娘是个聪慧精明的,再加上之前在家里就有经营铺子的经验,她听到阮娘这么一说,即刻便提议大家一起滚些元宵来卖。正月十五就快到了,她们多做些与众不同的馅料,和米糕一起卖,没准儿又能大赚一笔。 经历了春节前的一波好营收,众人都很看好曹静和的小店,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而曹静和在识人和做买卖这方面狠狠随了曹守拙,她挑中的厨娘和伙计都是忠心且能干的,也总能抓住好的商机。 曹守拙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过,对谁吝啬都可以,一定不能对自己的伙计吝啬,没有他们,你是不可能致富的。 虽然曹静和一直认为曹守拙是个集“渣男、渣爹、奸商”于一体的男人,但是在对待下人这一点上,她是认可曹守拙的。所以她自己赚得多了,也便给伙计们多分点月钱,大家心里都受用。 蘅娘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众人很快便分好了工,有的去购置馅料,有的去磨糯米粉。曹静和则兴致勃勃地请唐玉帮她再写几张汤圆的招幌,唐玉心血来潮,还在纸上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竟画得栩栩如生。 曹静和把崭新的招幌拿在手里,左瞧瞧右瞧瞧,怎么看怎么喜欢。 然而就在这时,山鬼的消息再一次悄然而至。他总是会用各种方式让谍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曹静和的铺子里。 虽然他们夫妻俩已经许久没有接到山鬼的消息了,但是这次却并不意外。 那个假女贼的出现吸引了朱思淼的人,那必然是山鬼的手笔,这个时候只有山鬼会暗中救他们。看来,山鬼已经从蔚县回了汴京,他既然回来了,就势必会想办法给他们传信。 山鬼在信中说,郑家旺和妻儿回到老家后,很快就遭到了追杀,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朱家的人派人去杀人灭口的。山鬼暗中相助,帮郑家旺一家制造了出游时沉船而死的假象,让朱家的杀手们以为他们已经毙命。 山鬼想先留着郑家旺,他毕竟是朱家人“作妖”的人证,日后没准儿还能有用处。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郑家旺肯定是不能再在郑记炒货现身了,他只能先在蔚县躲着,也不敢再和京中人通信。 山鬼告诉他们,如今皇上假装惩治郑昭仪,让朱思淼误以为皇上上了当,皇上身边那个真正的戎狄卧底势必会放心大胆地有所行动,目前宫中已加强了戒备,只等着瓮中捉鳖。 至于那个顶替曹静和的假女贼,是山鬼安排的,目前已经逃到了城外,朱思淼的人正在全力搜捕,一时也顾不上曹静和这边。 但还有一件事,十分要命——王真紧急给贺怀君送来密信,他在长安附近的山林里被早已埋伏好的戎狄人偷袭了。 为了不那么容易被追上,王真这一路走的一直是山间小路,且变化多端,几乎不可能被人猜出他下一步要走哪条路。 可是戎狄人居然能提前在长安附近的山林里埋伏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王真的随行心腹中有叛徒。 他在塞北经商那么多年,多与戎狄人打交道,但他毕竟是汉人,生意又做得如此大,戎狄王庭想必是不放心,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当然,戎狄投降后,肯定是没有完全撤回塞北,他们势必在长安留了一批人马,所以在接到消息后可以迅速在长安附近的山林里集结,等着王真上钩。 而王真也早已留了个心眼,他故意让所有随从都和他穿着打扮得一模一样,让人分不清哪个是领头的。 而且他故意又弄了一本假名册,每天都把它放在商队的第三个箱子里,晚上入睡时再拿出来抱在怀里。所以那个叛徒误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花名册,戎狄人一现身,就直奔第三个箱子而去,王真故意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对抢走花名册的戎狄人穷追不舍。 但戎狄人的目的是赶快把花名册带回,因此并不恋战。王真的身边有他们戎狄的眼线,杀王真不需要他们现在动手,他们只负责把花名册赶快带回戎狄,至于王真,迟早会死。 戎狄人并不全都认识汉字,也不理解汉字的深奥,他们这次抢走花名册以后,留了个心眼,特意先打开看看是不是空白的,免得又上当受骗,但这次的花名册却写满了代号和名字。只是这些戎狄人并不知道,代号全是大周一些生僻的地名,真实姓名则全是中药名。 他们还欣喜若狂地以为这次拿到的是真的花名册,连忙快马加鞭地往塞北赶去。 当然,王真此时的境况并不好,目前他身边还剩五个心腹,他不确定哪一个是叛徒,也有可能叛徒不止一个。 真正的花名册还在他身上,一旦戎狄王庭发现他们在长安截获的花名册又是假的,只怕会变本加厉地追杀他,他身边那五个人,任何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会杀掉他,夺走花名册。 那花名册里写着的不仅是每一个卧底的名字,还关乎着每一个卧底今后的人生。 于是王真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在戎狄王庭发现花名册是假的之前,就先一步离开这五个人,谁都不带。 离开的头一天晚上,王真故意装作很失意的样子,说自己对不起先父,对不起朝廷,害花名册再度被戎狄抢走,他喝了很多酒,五名心腹也陪他喝了不少。他不停地自责,内疚不已。 翌日清晨,心腹们醒来后,却早已不见了王真,王真只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愧对大周,决定跳崖自尽。 众人大惊,连忙去附近的山崖上寻找,果然在崖头看到了王真留下的遗物,有他的马鞭还有他的佩剑。众人又到崖下去找,那崖下是前朝人工开凿的一条运河,河水退潮后,露出浅滩,上面的岩石上凹陷了一大块,还有一摊血渍,应该是尸体坠落时所致。运河滔滔,想必早已把王真的尸体冲走了。 就这样,王真踏上了一个人护送花名册回汴京的路。这一次,他必须万无一失也必须更加谨慎。 当然,山鬼无法在密信中说得很详细,只告诉唐玉跟曹静和,王真的随从里有叛徒,他只得舍了随从独自东行,境况十分被动。 山鬼要他们想办法先把王真的死讯传到朱思淼耳中,让他彻底放松警惕,以为细作花名册不会再被送往汴京,他可以稳操胜券地在汴京扎根,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此,朱思淼一定会大着胆子增加与宫里那个卧底联络的频次,这样便很容易被捉住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这也维持不了多久,当那本假名册被送往戎狄王庭后,王庭里一定还有精通汉文化的政客,当他们发现那名册里全是中药名,而并非寻常人名,定然会意识到名册有假,从而再传信给朱思淼。 贺怀君说,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一步让朱思淼知道王真的死讯,在他极度放松的情况下抓住一些有利的把柄,进一步挖出皇上身边的那个戎狄细作,从而瓦解戎狄人在汴京的势力。而且必须要在戎狄把“细作花名册有假”的消息传到朱思淼手中之前完成这件事。 否则他们又会再次陷入僵局,前面那么多的铺垫便白费了。 曹静和拿着山鬼的密信,看了又看,忍不住在屋里一边踱着步一边道: “怎么才能让朱思淼知道王真的死讯?而且他还得愿意相信。这也太难了!” 唐玉闻言,只平静地说: “事情若是好办,想来山鬼自己就会办了,他都能有办法安排一个假女贼现身,把你摘出来,想来并非不顾及你我的感受。恐怕这一次,山鬼也有些束手无策,所以想请我们也想想办法。我估摸着,他这会儿也在苦思冥想中。” 唐玉所言有理,而曹静和也很快就明白了山鬼为何会让他们先去放出王真的死讯: “我知道了!那本假的花名册已经先被送往戎狄,而王真的死讯肯定是在这之后才被送往戎狄的。若是等着戎狄王庭自己把消息传给朱思淼,那肯定是细作花名册有假的消息先到,王真的死讯后到,那朱思淼肯定就能猜到王真是诈死,真的花名册还在王真手上!” “是的,所以我们需要把握先机,让王真的死讯先一步进入朱思淼的耳朵里,这样才能让他得意忘形,露出破绽!” 那么问题又回来了,到底怎样才能让朱思淼相信王真已死呢? 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曹静和脑中出现。 第31章 深宫涌暗流 坊间有过了十五才算过完年的说法,因此在元宵节到来之前,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依然充斥着浓浓的年味。 先前热卖的对联窗花、烟花爆竹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莲花形状的,有鲤鱼形状的,有六角宫灯,还有近些年时兴的琉璃彩灯。哪怕是再寻常的人家,也要在门头两侧、窗户两边挂上两个崭新的灯笼。 坊间尚且如此,宫里更是张灯结彩。虽说离上元之夜还有几日,但各个宫殿、各处楼宇的花灯都已布置妥当,只等着元宵节那日一亮。 皇宫总是殿宇相连、楼阁层接的,在每日召开早朝的太极殿与后宫之间,有一道幽深的长廊,长廊尽头种植着一种四季常青的树木,不论何时都枝繁叶茂,也象征着前朝后宫一片祥和鼎盛之气,还象征着皇上多子多孙,皇家多多开枝散叶。 在那一片常青树的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水潭,水潭是引了活水而来的,清澈见底,潭中的小石子清晰可见。 可谓丛林叠翠,甘露流芳。 就在这一片好景中,一个穿着青色斗篷的女人缓缓出现,她身上的斗篷与树林是一样的颜色,让人一时看不清身影,斗篷上的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嘴和下巴。 不多时,前面的太极殿散朝了。一身朱红色官袍的朱思淼匆匆从殿内走出,几个巴结他的大臣们连忙追上前去,又想请他去吃酒,朱思淼却连连摆手道: “不了不了,各位同僚!在下腹中不适,急需更衣,急需更衣!” 更衣是汉人对如厕的文雅说法,朱思淼既然敢来汴京卧底,也是对汉人的文化和习俗做过充分了解的。 众大臣一听,不禁都笑着说: “哟,看来朱大人最近在按时服药呀!” “是啊,朱大人今日如此畅通,那下官等人也就不打扰了。” 朱思淼用广袖遮着自己的大脑壳子,一边往太极殿后面跑,一边暗暗在心里骂骂咧咧: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才来汴京多久,怎么那么多人都知道他素来排便不畅了!怪气人的! 不多时,朱思淼便踏上了那道长廊,他倒是并没有去恭房,而是一直走到那片树林中,脱下了显眼的朱红色官袍,露出里面的竹青色常服。 “怎么样,情况如何?” 他急切地向那穿着青色斗篷的女人问道。 女人微微弯起唇角,笑道: “你放心,如今宫里虽然对皇上的膳食严格把关,每道菜都要试毒,但百密终有一疏。我们汉人讲究中庸之道,阴阳调和方能养生,在菜肴上也是如此。有些菜不可同食,长期同食便会导致身体亏损,气血两空,只要吃得次数够多,足以致死!” 朱思淼眼睛一亮,脸上顿时爬上了邪魅的笑容,但很快又转而担忧道: “你是说,你在用中原的食物相克之道毒死皇上?可是御膳房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们不会在这方面把关吗?” 那女人闻言,却掩唇低声笑道: “看来三殿下对我大周后宫的情况并不怎么了解嘛!以本宫的位份,宫里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皇上若是想去谁的宫里用膳,都会提前通传,为的便是给我们这些嫔妃准备膳食的时间。只有嫔位以上的娘娘们才有自己的小厨房,而我们的小厨房是不经御膳房之手的,想做什么自己做,做出来的菜肴直接端上桌!这,便是一个可钻的漏洞。” 朱思淼听了这话,才勉强放下心来,遂道: “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如今郑昭仪已经当了你的替罪羊,被打入冷宫,择日处死,郑大人一家也即将被发配至陇西。如此一来,你在宫里也就安然无恙了。” 那女人闻言,只笑着点了点头,又关切道: “对了三殿下,我听说,那个绑架你的女刺客已经现身了?” “不错,经过我们在京中多日的摸排,终于发现了那个右大臂上有伤的女人,而且身形确实和那晚的女刺客非常相像。只可惜,她逃出了城,躲进了深山。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封锁了郊外所有的山林,她在里面断食又断水,就算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也迟早饿死她!” 女人听了这话,不住地点着头,只掩唇娇声道: “这样啊,那本宫先恭喜三殿下了!那女刺客一死,就暂时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有假了!” “是啊,我现在就期待着王真能死在半路上,千万别把那本细作花名册送到汴京。不然,你就白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名册偷出来了!” …… 过午,江府。 江沧住的地方一向门可罗雀,今日却聚集了很多人。府宅的两扇大门敞着,不管是门上还是院子里,都被砸满了鸡蛋、烂菜叶子、冻坏了的萝卜…… 江沧紧紧地抱着吓得嚎啕大哭的素素,头发上、衣袍上不是鸡蛋液就是烂菜叶子,脸上还有两道抓痕,不知道是被哪个泼妇挠的。 原来是那个羞辱曹静和的好事者觉得自己被江沧骂了,便把这两日走亲串门的七大姑八大姨和街坊邻居都喊了过来,以批斗卖国贼为由,把江沧的府宅搞得乱七八糟,连大门都被拆下来一扇。 他们是像土匪强盗一样硬生生闯进来的,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地声讨着卖国贼: “你这个挨千刀的畜生!你这个王八蛋!我们大周打了这么多年仗,生灵涂炭,你却在戎狄吃香的喝辣的!” “就是,我们多少同胞都被戎狄人杀害了!你弟弟江渊大元帅带着人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你却给他拖后腿!你怎么会如此心安理得地活着?” “你该死!要不是你弟弟立了大功,皇上才不会让你苟活至今呢!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跟你老丈人一样自杀!” “对!你赶快自杀谢罪!你这个卖国贼!以后你的女儿也不可能嫁出去,她要孤独终老,你死后她也会被万人践踏!你若是自杀,我劝你带着孩子一块走!” 众人的谩骂声一丝不落地进入江沧耳中,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把素素紧紧地搂在怀里,捂住了她的小耳朵。 可她即使听不清,也能看到门外那群人的歇斯底里。他们面目狰狞,他们张牙舞爪,他们唾沫纷飞。 江沧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因为这八年战乱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恨他是应该的,是有理由的。 可他不允许他们伤害自己的女儿,他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苦衷,也不能让宝贝女儿替他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他本以为自己被骂的次数多了,就不甚在意了,可是每一次这种咒骂再度出现,他就会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江沧轻轻背过身去,想掩饰住眼底的泪迹,可长睫一晃,还是忍不住让眼泪掉了下来。啪嗒一下,泪珠就落到了素素的小脑袋上。 素素忽然就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抹去了江沧脸上的泪水,小声地说: “爹爹别哭,爹爹不是坏人,素素永远相信爹爹……” 小姑娘张开双臂,伸手环抱住江沧,她的手臂还有些短,不太能抱过来,但却竭尽全力地抱紧江沧,像小时候他哄她睡觉那样,软软糯糯地说: “爹爹乖,爹爹不哭了,我们回去把衣服洗洗干净,睡一觉就好了!” 可怜的素素,她还不懂现在的处境到底有多艰难,江沧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素素多半也会被激愤的百姓们活活折磨死。 因为百姓们的家人就是被戎狄人折磨死的,他们为了泄愤,必须要折磨死卖国贼的家人才能解气。 江沧麻木地抱着素素,不知过了多久,人们骂累了,才陆续离去。素素被送进屋里,由瞿惊云照看着,江沧则拿了工具,一声不吭地走到门外,把那扇被拆掉的门重新装好。 就在他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到身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回头一看,曹静和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 “你没事?” 她拿出帕子,抬手便想去擦江沧脸上的伤,江沧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岔开了话题: “你怎么来了?” “我听百姓们说,他们又来找你出气了。我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皇上都金口玉言免了我的死罪,他们还敢杀了我吗?” “可总是这样也不行啊,你也要过日子的呀!” 曹静和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站到了江沧这边,她已经不觉得他是卖国贼了,她心里那个有些匪夷所思的念头已经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不敢问,也不敢多说,她怕他否认,又怕他真的是卖国贼,万一问的太多再把自己给暴露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江沧只深深地望了曹静和一眼,却反而笑道: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骂我?你凭什么不恨我?难道你的家人没被戎狄人欺负过吗?”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母亲早亡,父亲一直在没有硝烟的江南醉生梦死,而她自己八岁就进宫了,和那二十多个姐妹也不熟,更没有感情。 不对,还有唐玉。 唐玉确实是被戎狄人害的。但她就是对江沧恨不起来,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 曹静和顿了顿,只道: “一码归一码。我知道,他们很久没有来你这里闹事了,那天你在街上帮我说话,激怒了那个好事者,他们才来欺负你的。这都是因我而起,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江沧没再多说什么,只继续叮叮当当地修门,背对着曹静和冷漠地说: “我还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可以走了。” 谁知,曹静和却紧盯着江沧拿着锤子的手,好奇地问道: “世人都说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你还会修门啊?” 江沧怔了怔,却很快便淡定地说: “人啊,总是要长本事的,如今生活境况变了,我又雇不起多少下人,有些活就只能自己慢慢学。这门呢,他们拆的次数多了,我自然就会修了。” 但是曹静和却发现,江沧拿着锤子的手特别有力,每次发力的时候,露出的小臂上还能看到肌肉的膨胀。 肌肉绝对不是几天就能练成的。 曹静和心里暗自窃喜了一下——小样,平时还挺会装柔弱的。 她虽然还是不敢直接问出心底的疑惑,但从她现在的观察来看,江沧的表现离她心里的那个答案又近了一步。 曹静和上前拍了拍江沧的肩膀,笑着说: “你不用赶我,我确实要走了!我要离开汴京几日,你最近若是再去买米糕,可就见不到我啦!” 她歪着头看着江沧,很想看看江沧是什么反应。江沧果然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问道: “离开汴京?你要去哪?” “我不告诉你!” 曹静和神秘地说: “我看你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也不像是个愿意对我说实话的,你又不相信我是你妹妹,对我总是爱答不理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去哪!” 还挺凶。 江沧淡淡地笑了笑,说: “好,那你当我没问,你走。你还是少来我这比较好,若是让人看见了,你也少不了要挨打。” 曹静和倒也真的没有多停留,竟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她得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山鬼这次给她布置的任务还挺艰巨,她要尽快完成。当然,她之所以会来告诉江沧她要离开汴京,也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跟上去保护她。 她要离开汴京的事,现在除了唐玉就只有江沧知道,如果真的有人悄悄跟着她离开汴京,暗中相护,那她心里的那个猜测就八九不离十了。 待曹静和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江沧才再次转过身来——方才曹静和说她要出趟远门时,他心里就慌了。 你到底要去哪呀?能不能别擅自行动?又要去干什么啊? 他在心里问了一万遍,却不敢直接问出口。 最终,心里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江沧一把将锤子扔到了草堆里,低声抱怨道: “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第32章 一箭双雕计 “你说什么?一个嫔妃?” 皇上有些吃惊地看着前来回禀的暗卫营统领秦川。 自从把郑昭仪打入“冷宫”后,皇上便一直派暗卫营的人暗中跟着朱思淼,看看他到底都和哪些可疑的人有联系。 这朱思淼竟然在早朝后去秘密会见了一个嫔妃,难道那个女人就是埋藏在皇上身边的戎狄卧底? “你可有看清楚她的脸,可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陛下,那女子捂得很严实,还穿着青绿色的斗篷,在树林里若隐若现的,很难看清。至于他们说了什么,请恕属下实在无法听清!那朱思淼武功高强,十分敏锐,属下等人稍一靠近,他就会警惕地四下查看,属下只能隐约听到些只言片语。” “只言片语?具体有哪些?” 皇上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秦川连忙回忆着说: “那女子自称本宫,他们好像提到了用膳,还有小厨房,但是其他内容实在是听不清楚……” 秦川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他能捕捉到的信息只有这些。 皇上铁青着脸,但也没有发脾气,只沉声吩咐道: “继续盯着,切记不要暴露!” “是!” 秦川离开后,皇上一个人背靠在龙椅的高背上,陷入了沉思。 那个女人自称本宫,显然是他的妃子,他们还能说到小厨房,只有嫔位以上的娘娘才有资格在自己的宫里设小厨房。而他嫔妃不多,很快就能排除出来——除了郑昭仪,只有刘贵妃和梁淑妃的位份在嫔位之上。 前不久彻查郑昭仪的身份时,皇上已经派寇公公私下把所有嫔妃的身份都暗查了一遍,这些女子确实都是各自家族中养在闺阁里的贵女,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会给戎狄当卧底。 刘贵妃是三朝元老刘太傅的嫡孙女,王贤病逝前,曾举荐刘太傅继续辅佐皇上,皇上这才纳了刘贵妃,以此巩固新朝与老臣的关系。王贤举荐的人按理说不应该有问题,况且养在闺阁中的女儿家哪有什么机会出门,更不可能接触到戎狄人。 至于梁淑妃是玉川城守将梁孝忠的女儿,当年戎狄进攻中原,首先攻破的就是离塞北最近的玉川城,梁孝忠与另一名玉川城守将侯镇天死守七天七夜,战至最后一卒,最终玉川城破,二人双双殉国。 当年,梁孝忠的女儿年纪尚小,便被接到汴京由宫里的教养嬷嬷抚养。时至新帝登基之时,她已长到十八岁,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新帝初登大宝,为了彰显自己对爱将遗孤的抚恤,便封她为淑妃。 她的父亲是被戎狄人杀死的,她更不可能给戎狄人做事。 不是郑昭仪,不是刘贵妃,不是梁淑妃,那嫔位以上还有谁呢? 皇上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只有皇后了。 这不可能! 他一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绝不可能是皇后,皇后与他少年成婚,一直恩爱有加,陪伴着他从临川郡一路来到汴京,见证着他从一个无人关注的郡王爷变成了肩负复国大业的新君。 一直以来,贺皇后都是他在宫里最信任的人,是他最最亲密的爱人,她是唯一知道他所有谋划的女人。更何况,国舅贺怀君和王真在塞北卧底这么多年,贺家要是有问题,王真不可能看不出来,王真可是王贤的儿子呀! 这样想着,皇上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但他如今早已不是刚登基时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帝王了。王贤教会了他很多,他慢慢学会了深思熟虑。 皇后的凤藻宫是他在后宫里去的最多的宫殿,他了解凤藻宫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暗室和密道都了如指掌——整个凤藻宫里都找不出一件青色的斗篷。 怎么可能会是皇后呢? 想到这,皇上顿时眼睛一亮——有了!就从那件青色斗篷开始查! …… 这日清晨,汴京城的铺子照例开门营业,可今日的米糕铺子里却不见了曹静和,唯有唐玉戴着帷帽在店里转了两圈,叮嘱一番后,又捂着胸口干咳两声,回了后院。 隔壁郑记炒货的伙计见状,连忙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悄摸跑到蘅娘身边,低声问道: “蘅娘姐姐,你们家掌柜的也失踪了?” “呸呸呸!一大早不说人话!你家掌柜的才失踪了呢!” 那伙计闻言,却无奈地说: “我家掌柜的确实是失踪了!前些时日还能收到他的消息,说是还没收拾好老家的田地,让我们好好照看铺子,莫生是非。可是这眼看着都快到正月十五了,我家掌柜的是连个消息都没有了!如今郑昭仪被打入冷宫,郑大人一家也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是我们家掌柜的受了郑大人的牵连,也被抓走流放了!” 蘅娘闻言,却并不相信,只规劝道: “你呀,还是听你家掌柜的话,安心照看好铺子!你想想,若是真到了流放的地步,少不了要家产充公了!如今你们这铺子还好好地开着,能有什么事呢?” “诶?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郑记炒货的伙计挠了挠头,忍不住又问道: “对了蘅娘,那静和娘子到底去哪了?她若不在,也没个跟我们聊天说话的!” “说是去给官人买药了。昨晚静和娘子听朋友说,附近的一个县城里有一队商旅,说是采摘到了能给官人治病的药,刚被药铺收购走,静和娘子怕去晚了买不到,昨儿个夜里便连夜出发了,我们也是今早才听官人说的。” 买药只是个幌子,根本就无药可买,这只是唐玉帮曹静和想出的说辞。 此时的曹静和早已经乔装易容成一个面黄肌瘦、满脸雀斑的农妇,在往陇西方向去的官道附近的树林里等着了。 她估算了一下大致的路程,郑大人一家头一天被发配出京,一行人一天一夜走走停停差不多只能走到赤岭碑附近,而她深夜出发,一个人抄近道,快马加鞭,则可以提前抵达,在赤岭碑附近埋伏好。 果然,押送郑大人的囚车队正在从远处缓缓驶来。 山鬼曾在谍报里说过,朱思淼利用完郑家旺以后,并没有兑现该给的银票,反而是要杀人灭口。可见朱思淼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允许半点闪失。 如今,郑大人一家没有被处死,只是流放,就连郑昭仪问斩的日子也迟迟没有定下,如此,朱思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以他的小心谨慎,势必要在郑大人发配的路上动点手脚,让郑大人一家再也不能开口喊冤,让他们坐实谋反叛国、刺杀皇上的罪名。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然而,朱思淼才来到汴京没多久,虽然带了一些戎狄心腹过来,但毕竟不多,不可能大量派人一路追踪暗杀。况且那些戎狄人并不了解中原各城池,若是跟着跑出去太远,想回汴京可没有那么容易。 因此,曹静和猜测,朱思淼可能会在距离长安仅一天一夜路程的赤岭碑附近设伏,这里有地形优势,可以让朱思淼用最少的人实施刺杀。所以,只要朱思淼的人在这现身,她就有办法把王真的“死讯”送到他们手上。 囚车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了垂直的矮崖下,那崖虽不高,但有天然的地形优势——崖上因常年风吹日晒,岩石风化严重,时常有巨石从上面滚落,再加上整个悬崖是垂直于路面的,没有任何斜坡缓冲,巨石一旦坠落,可谓砸谁谁死。 先一步抵达赤岭碑的曹静和早已发现了几个黑衣人埋伏在崖头的巨石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 就在郑大人一行人快要走到崖下时,曹静和忽然从一旁的树丛里窜了出来。她飞奔到那押送囚车的官兵跟前,张着嘴却只“啊啊啊”,并不说话,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 朱思淼此前既然已经怀疑过她,这一回她绝不会再让朱思淼的人记住自己的声音。 那领头的官兵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连忙拔出长剑,警惕地打量着曹静和,却又见她跪在地上,一边比划着一边掉着眼泪,就是不说话。 这时,囚车里的郑大人开口了: “这位妇人好像是个小哑巴。” 曹静和演技绝佳,连连点头。并用手比划着表示自己会写字,神情还十分着急,像是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一样。 那官兵见状,心里一沉。 皇上叮嘱了他,务必要在路上好好照顾郑大人一家,这并不是真的流放,只是换个地方安顿好他们,日后自会接他们回汴京。 所以,那官兵不敢怠慢,他见曹静和如此着急,猜测是不是前方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便取出纸笔,让她自己写出来。 官兵和郑大人看着白纸上一点点写出的字,顿时大惊——崖头上竟然有人要害他们! 当然,那官兵实在不敢轻信曹静和一个山野村妇,连忙低声吩咐了几个探子悄悄去查看情况,又故意同郑大人演着戏,怒斥道: “看什么看!把头低下去!不安分的老东西!” 郑大人连忙配合地低下了头去。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探子终于回来了,他们说山崖上确实有人影在晃动。那些人似乎已经在崖头上埋伏很久了,身体酸痛,时不时地就挪动一下身子,但他们离得远,看不太清楚。 那官兵闻言,愈发惊讶了,他疑惑地打量着曹静和,不知道这个小哑巴到底是什么来历。 而那几个埋伏在崖头上的戎狄人见押送郑大人的囚车迟迟未再往前,实在是焦灼难耐。他们按照朱思淼的吩咐,已经在崖头的巨石后埋伏了一整夜,如今已是腰酸背痛筋疲力尽,恨不得郑大人一行的车马能赶紧来到崖下,他们好把那巨石推下去。 “弟兄们,你们说那个聋哑女人是谁,她在那比划什么呢?” “谁知道呢!简直要人命!三殿下真是一点也不顾我们的死活!” 几个戎狄黑衣人就这样在山顶上苦苦煎熬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朱思淼。忽然,他们看到押送郑大人一家的囚车队竟直接掉头离开,换了另一条稍远些的路,不再从山崖下走。 “不好,那个哑女到底跟押送的官兵说了什么?” “难不成那哑女知道我等在此埋伏,她想设法救下郑大人?” “难道她是宫里暗卫营的人,已经查到了郑大人一家是冤枉的?” 就在几名戎狄黑衣人大惊之时,曹静和在不远处放出了信鸽,黑衣人见状立刻放出暗器将信鸽射了下来。 他们匆忙取下绑在信鸽腿上的字条,果然是在报信!字条上不仅写了有人设伏要杀害郑大人,甚至还写了护送细作花名册入京的王真已死,花名册被戎狄人抢走。 “看来这个村妇果然是暗卫营的人假扮的!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郑大人一家是被冤枉的!这样三殿下就白白筹划那么久了!” 但是,戎狄黑衣人转念又想,如今这字条落入他们手中,皇上是不会知道郑大人的冤屈了。而且王真已死,细作花名册再也不会被送回汴京,三殿下可以彻底高枕无忧了。 那戎狄黑衣人即刻便道: “这是好事!我立刻回汴京给三殿下报信!” 曹静和躲在暗处,心中一阵窃喜——她这个一箭双雕的法子虽然冒险,却既能救下郑大人,又能让戎狄人觉得她是大内暗卫营的,从而相信她的谍报,顺利地让朱思淼以为王真已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汴京为所欲为了。 然而就在这时,那领头的戎狄黑衣人忽然高声吩咐道: “那个哑女肯定还没走远,你们速速前去追捕,审一审她还知道些什么!” 不好!跑! 第33章 无巧不成书 春寒料峭,夜里仍觉寒凉,但窗子一关,浴缸里氤氲而起的热气弥漫在身上,温热的水包裹着肌肤,一身的寒意也便消散了。 曹静和舒舒服服地坐在浴缸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撩起水来,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有一件事,她始终没想明白——戎狄黑衣人马不停蹄地追捕她,她没命地逃,但不知何时身后就慢慢没了动静,她竟然顺利地逃回了汴京。 假面一撕掉,哪里还能找到满脸雀斑的哑巴村妇,曹静和又变成了年轻貌美的米糕铺女老板。 所以朱思淼的人到底去了哪呢?总不至于追着追着累了,就不追了? 里间的唐玉听到屏风后许久没再有水花声传来,担心曹静和睡着了会受冻,忍不住隔着屏风喊道: “静和?你怎么了?” “嗯?” 曹静和回过神来,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说: “没什么,我在想那些戎狄黑衣人到底去哪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唐玉沉默了一瞬,继而问道: “静和,你这次出去有没有人暗中护着你呀?” “就算有,我也没察觉到,山鬼的武功肯定在我之上,我是不会听到他的动静的。” 说到这,曹静和心头一颤,难不成是山鬼在暗中帮她把穷追不舍的戎狄黑衣人给解决了? 她这次出京,只有唐玉和江沧知道。 那个有些荒诞的念头再次在脑海中升起,曹静和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她想快点去见江沧,亲口问一问他,但又想起了江沧的警告,江沧让她不要再去找他,以免受牵连。 算了,只要王真能把细作花名册送到汴京,迟早会真相大白的。晚一点知道真相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她不去问,她就可以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幻想——她从心里不愿意接受江沧是个卖国贼。 只是,那本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花名册真的可以顺利送达汴京吗? 一切未可知。 曹静和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摸向一旁的矮凳,想去拿干净的衣服,却忽然发现自己忘记把衣服带进来了。 她抬眼看向屏风,唐玉虽已经洗漱好了,但人影依旧在房间里晃动着。里间烧了火炉,炉上吊着一口砂锅,锅里正在炖八宝粥。 曹静和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她不想惊动铺子里的其他人,但肚子却空空的,逃了这么久才兜兜转转回到家,属实是又累又渴。 “好饿啊,突然想吃八宝粥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唐玉就披了衣裳去厨房取了砂锅、杂粮和冰糖。 这会儿已经给她炖上了。 不知怎的,曹静和突然很想逗逗唐玉——这男人永远都是一副正人君子、不近女色的模样,不敢看她换衣服,更不敢看她洗澡。今天巧了,她忘记拿衣服了,那不如…… 曹静和憋着坏,扑腾了两下水花,喊道: “呀!唐玉!我忘记拿衣服了,你帮我送进来!” “……” 唐玉映在屏风上的颀长身影突然就不动了。 曹静和捂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但唐玉还是很快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了两件衣服,可他却走到屏风旁,隔着屏风冲曹静和说: “我给你搭在屏风架上,你自己来取。” 不进来? 曹静和当即便道: “不成!这屏风日日在这摆着,指不定落了多少灰!我这可是贴身穿的衣服,你不许放上去!” 唐玉顿了顿,只得又把手缩了回去,但却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屏风我日日都擦洗,不脏的。” “那也不成,我洁癖!” 唐玉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无奈道: “洁癖的明明是我,你从前还受不了我这样呢,你何时洁癖过呀?” 浴缸里的曹静和却咬了咬牙,赌气道: “嫁狗随狗!受你的影响!” “那好。” 唐玉笑着转过身去,脚步声响起,朦胧的身影渐渐从屏风上抽离。 走了?他走了?水都已经不那么热了,他宁可让自己在这挨冻也不愿进来给她送衣服? 这狗男人!他的浩然正气比她的冷暖还重要? 然而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方才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慢慢在屏风上映出。可这次他并没有停在屏风后,而是绕过了屏风。 怎么,难道他刚刚是去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了?这会儿想通了? 啊啊啊啊啊啊! 曹静和在心里暗暗尖叫,她的小心脏突突地跳着,兴奋得有些上头。 来了,他来了,他要进来了!一向清冷寡淡的唐玉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曹静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连忙低头看看自己露出水面的肩膀,挺好,白白嫩嫩的,除了有一道陈年伤疤,但唐玉应该不会介意。她又抬手捋了捋头上有些凌乱的湿发,故意半遮着脸,给自己营造一个水雾腾腾下美人出浴的朦胧感。 终于,唐玉慢吞吞地绕过屏风踏了进来。 曹静和垂着眼眸,先看到他洁白的袍角,她缓缓抬起长睫,视线一点点往上移,直到看清他的脸。 ! 曹静和瞬间怔住了。 唐玉竟然拿了一截腰带蒙上了眼睛! 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无语! 咱就是说,从假夫妻跨向真夫妻的这一步就那么难迈出去吗? 曹静和忍不住腹诽,闹了半天一直在做心理建设的竟是她自己! 她脸都羞红了。 他却心安理得地蒙了眼。 …… 朱府,书房里灯光昏黄。 朱思淼拿着那张谍报,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 “死了?” 他嘴角噙着诡异的笑,像是在盯着一个到手的猎物似的。 “这个女人想办法把押送郑大人的车队支开了,看来你们是被她发现了。” “应该是这样,三殿下,属下怀疑她是暗卫营的人,而且那天在现场的应该不止她一个人。其他人都被一个藏在暗处的高手用暗器杀死了,只有属下因为要给您送谍报,与他们方向不同,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他并不知道,其实一直藏在暗处的山鬼也发现了他,只不过山鬼猜出了曹静和的计划,她是想借黑衣人之手把王真的“死讯”送到朱思淼手上,让他们以为截获了暗卫营给皇上的谍报。 是山鬼特意留了他一命,让他能活着见到朱思淼,把谍报送达。 朱思淼闻言,只安安静静地沉思着,良久,才开口道: “看来这个传说中的暗卫营是一直在活动,还好这份谍报被截获了,若是让皇上知道有人设伏,我们就会变得十分被动。不过,谍报上并没有说郑大人是冤枉的,看来暗卫营的人也没有查出什么眉目来。” 其实曹静和也有些拿不准自己这样做能否让朱思淼真的相信,但巧的是,当时在长安附近山林伏击王真的人里就有朱思淼的心腹。他可以直接和朱思淼联络,顺便让朱思淼知道戎狄王庭的动作——朱思淼之所以主动来卧底,是为以后入主东宫做铺垫的,所以他需要有人帮他留意父皇的心思,以免其他兄弟趁虚而入。 也就是这个人,提前把截获细作花名册的消息递给了朱思淼。而这个消息,正好与曹静和谍报上的消息对上了:细作花名册被戎狄截获。只是曹静和的谍报增加了一条“王真已死”。想来是王真任务失败自杀谢罪了? 花名册不仅被戎狄带走了,王真还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能把花名册送到汴京了? 真是连老天爷都眷顾他们! 朱思淼咧了咧嘴,拍案而起: “好!太好了!王真死得真是时候!真是天不绝我戎狄!明日我便进宫去见娘娘,娘娘在宫里还是太畏手畏脚了,我要让她放手去做,趁着如今形势大好,赶快让周朝的皇帝上西天去!” 这时,那心腹忍不住抱拳上前,低声道: “殿下,请容属下多言,您此前一直与娘娘书信往来,可近来却已经屡次进宫与其相见。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被周朝皇上发现……” “不!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有些事书信说不清楚!再说了,万一那个暗卫营的女人查出了郑大人是被冤枉的,我们就再次陷入被动了,所以我绝对不能失掉现在的时机,哪怕有些冒险!富贵嘛,总是险中求的!” 朱思淼并不知道,那个他们自以为的暗卫营的女人就是那晚绑架他的曹静和,他也没有想到发落郑大人一家都只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真正的暗卫营的人,已经暗中观察他多日了。 …… 眼看着元宵节就快到了,皇上为了普天同庆,已经下旨在民间举办三日灯会,就在正月十三、十四、十五这三日。 而在曹静和回来的那个晚上,宫里灯火通明,各宫的大门都被打开,许多人脚步匆忙地进进出出。 原来,皇上忽然宣称,准备放在灯会上的一朵纯金莲花失窃,正派人例行搜宫,未放过任何一个宫殿,连皇后的凤藻宫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贺皇后听到消息时也有些吃惊,因为那晚皇上宿在了书房,少见地没来陪她。 她总觉得这阵仗不像是为了找一朵金莲花那么简单,可是皇上却并没有提前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贺皇后心头一沉,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了一丝苦笑。 宫里有戎狄的细作,可皇上却不知道细作是谁。难道他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连她这个发妻都不敢完全信任了? 就在她心里倍加疑惑之时,皇上竟倒背着手踏进凤藻宫来。 “爱后,你受惊了。” 他笑着上前揽过贺皇后的肩膀,安抚道: “突然搜宫,吓到你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还是那金莲花的事,已经找到了。” “是谁偷的?” “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想偷偷运出宫卖钱呢,已经被截下了。” 这次搜宫并没有找出那件青色斗篷,皇上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妃子既然敢把青色斗篷穿出来,想来就不可能把它放在自己的宫里等着被查,所以搜宫是搜不到的。 那么如此说来,皇后的宫里虽没有青色斗篷,也不能完全证明她是清白的了。 皇上眼底的失落与不安,一点点落入了贺皇后的眸中。 看来,真的是出事了。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朝一日,她的丈夫也会怀疑到她。 第34章 柳暗花又明 正月十五近在眼前,曹静和的汤圆很快就开卖了。 阮娘是个滚汤圆的高手,馅料除了有黑芝麻的、花生酥糖的、山楂桂花的、豆沙枣泥的,蘅娘又捣鼓出了一些不同于传统汤圆的咸口馅料,有咸蛋黄的,腊肠肉松的,甚至还有猪肉虾仁的。 曹静和听得一愣一愣的,咱就是说这些馅料放进汤圆里真的能吃吗? 蘅娘也不确定能不能卖得好,但陈平、袁乔等人尝过了都说好。曹静和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这俩人吃啥都香。 不过,百姓们总是有“猎奇”心理的,好奇心的驱使会让人抱着尝鲜的态度买一些试试看,至于到底能不能接受,总要吃过了再说。 这日,曹静和仍在铺子里记账,忽然有一个戴着草帽的小少年趁着人少的时候窜到了她眼前。 她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少年便悄悄把草帽往上掀了掀,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低声喊道: “娘,我来看你了!” “元宝!” 曹静和心头一惊,她倒是许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好大儿”了。 四下打量了一下,见无人注意他们,曹静和从笼屉里摸出一块热米糕,塞到元宝手里,低声问道: “你如何来了?” 元宝接过米糕,先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说: “家主听说你回来了,差我来瞧瞧你!” “他自己怎么不来?” 元宝只无奈地撇了撇嘴,说: “家主前些日子不是才刚挨过打吗?怎么敢再轻易露面,再说了,他一来岂不是又要连累你了。” 曹静和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她能感觉到,江沧现在对她很是关心,不像前两次那么冷漠了。她在心里暗暗猜测,江沧兴许是偷偷查了她的身份,已经相信她是戚文的女儿了。 “他让你来瞧我什么呀,我能出什么事呀!” 曹静和很想试探一下元宝,看看江沧到底有没有追随着她去赤岭碑。 元宝却一脸茫然地说: “还能瞧什么呀?自然是问问你有没有给你官人买到药,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他怎么知道我是去买药的?” “自然是你店里的伙计和厨娘说的呀!” 所以江沧只是像寻常百姓一样,以为她去给唐玉买药了? 曹静和心里有些失落,但她仍不甘心,又道: “药是没买到,不过人也没出什么事。倒是你们家主,这几日可又有人去骚扰他?” 元宝吃完米糕,把两只手在衣服两侧蹭了蹭,上前伸了伸头,小声地说: “他哪还敢在府中待着?你走的那晚,他也连夜出逃了,说是出去躲几日。” “他跑了……” “不过现在已经回来了。他怕连累夫人和素素小姐,就把她们安置在了地窖里,自己跑了。这几日风声过去了,他就回来了。” 曹景和心中顿时又转而为喜——她出城那晚,他也走了;她刚一回来,他也便回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 心里的那个答案几乎要到了嘴边,可是店里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曹静和不敢再多问,只道: “对啦,你要买什么呀?我来给你包上!” “每一样都拿两块!我们素素小姐和夫人都爱吃!” “哟!小伙子一掷千金呐!” 曹静和一边淡定地说笑着,一边忙着给元宝包好点心,她小声地问元宝: “元宝,你们家主没事?他有没有受伤呀?” “没有,活蹦乱跳的!” “那就好!” 谁知,元宝付了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接着小声问道: “娘,我爹的病需要什么药呀?家主让我问问你,没准儿他有办法!” 他……他爹? 哦,他说的是唐玉呀? 曹静和怔了怔,忍不住掩唇笑出声来: “你这孩子还挺孝顺!认了娘,便连爹也一并认了!” “那是自然,有道是夫妇一体,你既是我娘,你家官人自然就是我爹!” 曹静和倒也不愿白占孩子的便宜,又包了两个腊肉饭团单独塞给元宝,说: “你爹这病倒也不是不能医好,只单缺那一味药,这药生长在北疆的雪域里,很难寻。” 曹静和说着,便从账本上撕下一页白纸,写下药方子。给唐玉抓了那么多次药,她早就对药方子倒背如流了。 “你看,就是这味药,极少见。一些大的药房倒是有货源,可往往都是还没到货就被预定完了。” 没了这味药,整个药方子的药效就会减半,只能抑制毒素蔓延,并不能彻底排出余毒。 元宝把曹静和给的两个饭团揣进兜里,又将那张纸折叠好,塞进衣襟里,然后拍了拍胸脯,像个大人似的说: “包在我身上!家主这个人,素日里神神秘秘的,我怀疑,他是个干大事的!他既然让我来问问药的事,想来也不是随口一问,只要一有消息,我立刻来见你!” “元宝,那我先替官人谢谢你了!” “谢什么,你是家主的妹妹,家主怎会不照顾你!走了!” 元宝一个转身就窜到了人群里,灵活得像只小泥鳅,眨眼间便消失在人潮中。 曹静和看着他离开,半晌才回味出来元宝的最后一句话:你是家主的妹妹,家主怎会不照顾你。 这么说,江沧确实已经在心里认下她这个妹妹了? …… 元宝带着米糕和药方子,很快就回到了江府,把药方子递到了江沧手上。 江沧垂眸看了看,有些惊喜地低声道: “原来是这味药呀!” 这药虽难寻,可妙在他手上有现成的货。 他与曹静和的外祖父戚成贤,在被招安前是北疆江湖名门灵狐堂的掌门,灵狐堂常年在北疆雪域中行走,喜驯狐,擅驯狐。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向中原售卖北疆的各类兽皮和草药。 戚文离开后,十余年没再有消息,她留在吴兴的书院相当于灵狐堂中原分会,戚文当年来同江沧告别时,把灵狐堂代表掌门地位的冰晶石留给了江沧。从此,吴兴的灵狐堂中原分会便一直由江沧在暗中号令。 前不久,恰有一批来自北疆的草药运至吴兴,吴兴那边的灵狐堂弟子正在同各药铺议价。 江沧一开始只是听说曹静和的丈夫身体不好,但是当他发现他们夫妻二人隐藏的身份时,也就慢慢猜到了唐玉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直想找个机会看看唐玉的药方子,但又总怕贸然打扰给曹静和带来麻烦,毕竟自己是百姓心中彻头彻尾的叛国贼。 直到他慢慢发现,曹静和与元宝倒是相处得不错,她虽还是个很年轻的妇人,却似乎并不介意突然冒出来一个好大儿,反而还挺关照元宝。 那就不妨让元宝出面去找曹静和。元宝面生,目标小,稍稍遮掩一下,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看出来是江沧身边的人。 江沧实在是没有想到,曹静和一直想找的那味药,就在他灵狐堂的手里。 拿到这味药并不难,只需他给吴兴的分会下一道密令。可是吴兴远在江南,山长水远,哪怕是灵狐堂弟子快马加鞭送过来也总是需要些时日的。 他决定先不告诉曹静和,以免路上出现什么意外,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乍暖还寒之时,天气忽冷忽热,唐玉的身子也忽好忽坏。 曹静和回来的那晚,唐玉执意要去厨房取砂锅和杂粮,给她煮八宝粥,也就是那晚他着了凉,自此后一直咳嗽个没完没了,始终不见好。 曹静和怕他体内的余毒有了变化,又带他去普济堂看了郎中。还好余毒没有扩散,只是风寒让本就受损的肺腑又弱了几分。郎中号了脉,又给唐玉拿了几副药。 唐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想再吃药了,可是不吃药就好不了,好不了就要连累曹静和一直照顾他。 就在他们拿了药准备离开普济堂的时候,多日未见的朱思淼竟也踏进门来。 曹静和一怔,瞬间想起来今天是他医治头疾的日子。 朱思淼大步流星,像是心情十分愉悦,想来他近期不仅排便通畅了,头疾的治疗也大抵是日渐起色。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他是信了王真的死讯了。 看着朱思淼那六亲不认的步伐,曹静和便觉得朱思淼飘了。 他只要飘起来了,就势必会有摔的那日。 而朱思淼像是有了感应似的,仿佛能听到曹静和正在心里暗暗诅咒他,他一个转身,正对上那美丽的少妇。 “嘿嘿嘿……” 朱思淼发出了诡异的笑声,朝着曹静和缓步走来。 曹静和心头一凉,便觉后背开始冒出了冷汗,一旁的唐玉虽戴着帷帽,却也听出了朱思淼的声音,不禁伸出手握住了曹静和的手。 朱思淼在曹静和身前站定,倒背着手说: “我记得你,我们在道观见过。” 何止见过,老娘还绑架过你。 曹静和心里打着鼓,不知道朱思淼想干什么,毕竟朱思淼怀疑过她。要不是山鬼从中运作,她也不会那么快就化险为夷。 但那朱思淼似乎对曹静和没那么感兴趣,只看向一旁的唐玉,问道: “你怎么总是顶着个帷帽,到底什么病?还能比本官这头疾更怕吹风吗?” “在下……” 唐玉刚要开口,却猛的就是一阵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了。 曹静和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捋着他的胸口给他顺着气。 可唐玉的咳嗽却愈发猛烈起来,朱思淼见状,心中顿感晦气,好像隔着帷帽下的那层纱也能把病气传给他似的。 此时的朱思淼最忌讳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连忙转身离去,骂骂咧咧地说: “该死的短命鬼!真晦气!” 说完,他便悠哉悠哉地踏进了施针的房间。 曹静和长舒一口气,连忙扶着唐玉出门,登上马车。 “唐玉,你没事?你别吓我呀!” 唐玉摆了摆手,解下了帷帽,沉声道: “无妨,我确有些不舒服,但不至于如此严重,我只是想让朱思淼赶紧离开,免得他上前揭开我的帷帽。他若真来自戎狄王庭,兴许会认出我,我们尽快离开才稳妥。” 曹静和轻轻拍了拍唐玉的后背,说: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虽然我绑架他的时候故意变了声,可我还是怕他听出我的声音来,真是冤家路窄!” 唐玉闻言,只沉默了片刻,却忽然开口道: “静和,我听说头疾发作时会使人发疯,思维混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你说,我们若是想让朱思淼露出更多马脚,让皇上从他那套出戎狄的其他细作,是不是可以从他的头疾入手?” “比如?” “买通那个给他施针的大夫。” 施针嘛,能治病,也能使病情恶化,亦能杀人。 第35章 内外皆忧患 又是一日早朝,朱思淼下朝后仍旧不声不响地来到那片常青林里。但这一次,他焦灼地等了许久,那穿着青色斗篷的女人才出现。 “三殿下,你怎么又来了!” 女人的声音明显有些不悦。 “娘娘这是怎么了?” 朱思淼不解。 “你这样频繁地来同本宫见面,迟早会害得你我都暴露!” 朱思淼闻言,却倒背着手,得意道: “娘娘还不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把那本细作花名册送来汴京了!” “你什么意思?” “王真,死了!” 那女人一惊,这个结果她属实没有想到。 “这消息可靠吗?” “我的人截获了暗卫营递给皇上的消息,你说可不可靠?” “暗卫营?” 女人藏在斗篷帽子下的长眉蹙了蹙,低声询问道: “你如何知道对方的消息无误?” “我那心腹从长安传来的消息,与我截获的消息,能对得上!” 女人没再接话,只默不作声地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又接着问道: “那三殿下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娘娘,事不宜迟,你我难得有这样大好的形势!如今宫里有郑昭仪给你当替罪羊,宫外我也不用再担心被戳穿冒充小鸥。依我之见,娘娘应赶快想办法解决掉皇上,食物相克之法毕竟太慢了!待事成之后,你我辅佐新君上位,让他变成傀儡皇帝,到那时,周朝也就被慢慢架空了,这中原沃土对我戎狄来说,岂不唾手可得?” 谁知,女人听了朱思淼所言并未欣然应下,反而开口责备道: “殿下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就宫里的形势来看,唯有食物相克之法是最不易被察觉的,殿下若是想用什么过激的办法让皇上驾崩,岂不是要舍弃我这颗棋子?日后,还有谁会在宫里与你里应外合?” 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一个细作一旦被发现,戎狄再想安插第二个细作进宫就难上加难了。 朱思淼总不能一个人在汴京孤立无援。 谁知,正在兴头上的朱思淼突然被泼了冷水,竟让那臭脾气上了头,不禁将嗓门拔高了几分: “娘娘这是何意?在下何时说过要舍弃娘娘?倒是您,每次都说不要过激,要慢慢来,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一丝一毫地进展,娘娘莫非没有诚意与我戎狄合作?” 他这一说,那女子也立刻急了眼,也拔高了嗓门: “你说本宫无诚意?是谁冒着杀头的风险帮你偷走了细作花名册!别的事还好说,一提那花名册的事本宫就来气!” 当初,朱思淼让她去偷细作花名册,以便他日后能顺理成章地去冒充小鸥。她原本是计划拿到花名册以后连夜誊抄出来一份,再把花名册送回去。这样皇上第二日就不会发现花名册已经泄露了。 谁知道朱思淼不同意,他不敢完全相信这个汉人,更何况她的家人也是被戎狄杀死的。朱思淼要她拿到花名册之后立刻交给接应的人,不得有误。 “当初我要是看过了那花名册,把它誊抄出来,如今你我也就知道当年在长安的汉臣中有哪些是卧底了!倘若江沧不在其中,那他就是我们的盟友,可以多加拉拢!现在倒好,你着急忙慌地让人把花名册送到你父皇手上去邀功,咱俩却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放着江沧这么一个有用处的人,却不敢去用!” 朱思淼承认,在这件事上,是自己莽撞了,他就应该听这位娘娘的。可他急切地想邀功,想让父皇看到自己的才干,日后立自己为戎狄皇太子。 如今,他们确实有点被动了。 那女人恨朱思淼格局太小,不知道孰重孰轻,喋喋不休地好一顿抱怨。 终于,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声音有些太大了,连忙收敛了声色: “三殿下,你我在这里费口舌,只会暴露了我们自己。弑君之事你莫要心急,朝堂上关于大周的军事防备你再多多打听,等时机成熟,本宫自会下手。” “娘娘当真不是在给我画饼?” 朱思淼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女人只冷哼一声,看着朱思淼说: “三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前不久陛下借着找一朵花灯会上的金莲花,大肆搜宫,本宫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娘娘是说……” “我虽然不知道陛下到底想找什么,但是如今绝对不是最佳时机,你这次听我的,不会有错!” 两刻钟后。 御书房里只有皇上和寇公公,皇上难得地没把贺皇后也带在身边。此时,秦川已立在房中,拱手行礼: “陛下,属下回来了!” “如何?这次可听清楚了!” 秦川一向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沉声道: “陛下,朱思淼今日放松了警惕,属下盯梢时得以靠近一些,而且他们二人今日发生了争吵,声音难免大些。属下听得很清楚,那位娘娘想用食物相克之法毒杀陛下,就连细作的花名册也是她偷走运出宫的。” 皇上忍不住从龙椅上起身,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千防万防,防人投毒,却独独忘了还有食物相克之道。 但尽管如此,皇上依然十分头疼: “方才,寇公公的人去各宫摸排了一遍,早朝结束那会儿,所有娘娘们都在各自宫中,没有人外出。” 秦川闻言,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道: “陛下,易容易声对细作来讲不是难事。只要能有人扮成娘娘的样子坐在宫里,真正的娘娘当然可以去私会朱思淼。” 有道理。 皇上心头一沉,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 “秦川,你虽看不清那位娘娘的脸,但这回总算能听清她的声音了。元宵家宴那晚,朕的所有嫔妃都会到家宴上来,倘若朕让你那日扮成太监跟在寇公公身边,你可能通过嫔妃们说话的声音分辨出与朱思淼相会之人?” 秦川垂下了眼眸。 他不是不敢答应皇上,而是他心中已经大概有了数。他虽然没有什么机会见到皇上的其他妃子,但皇上常把谁带在身边,他就会对谁的声音格外熟悉。 秦川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却不敢现在就说出口。他怕皇上痛心,更怕自己误判,他必须要在听完所有嫔妃的声音后再给出一个答案。 虽然那个答案已似乎昭然若揭。 “属下遵命!” …… 正月十三的晚上,为期三日的上元灯会开始了,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皇家搭建的九层巨型灯塔更是熠熠生辉,引得无数百姓前去围观。 灯塔的每一层都挂着一圈形态各异、色彩绚丽的花灯,每个花灯下飘飞的流苏也迎着第一缕东风纠缠着、飞舞着。 在灯塔的最顶端,便点缀着那朵金莲花,无数花灯的光亮洒在那金莲花上,花瓣也跟着闪闪发光,把整个夜幕都照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连天上璀璨的星子都黯淡无色了。 地上的孩子们手捧着娘亲给蒸好的面灯,欢快地跑来跑去,那面灯中间的棉芯上晃动着火苗,火苗伴随着孩子们的笑声跳跃着,捧着面灯的孩子们慢慢聚在一起,照亮了眼前的一片来路。 在这一片热闹声的下面,在那阴冷的、寂静的、无人问津的古墓中,棺椁旁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亮着,灯光照在两个男人的身上,仍是晦暗的。 贺怀君与一身夜行衣的山鬼盘腿对坐着,他将皇上的一封手书递给了山鬼。 山鬼展开那信笺,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从前不都是皇后给你传信吗?怎么这回是皇上亲笔所书?” 贺怀君微蹙着眉,只沉声道: “你仔细看看皇上写了什么。那个盗走细作花名册的戎狄卧底是他的妃子,位份还在嫔位以上。” 嫔位之上,自然也包括皇后在内。 “这不可能!” 山鬼抬手将纸笺放在烛台上烧掉,说: “皇后应当没有问题,这个卧底想来另有其人!” “我自然相信自己的妹妹!可皇上如今在宫中孤立无援,草木皆兵,他既然不再让皇后经手,那势必是起疑了。” 贺怀君的脸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可搭在膝头的两只手却暗暗攥紧了衣袍。 山鬼看在眼里,只得出言安慰道: “你别担心,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不会有什么事的,等到那个戎狄卧底被抓住,皇后也便清白了。” 贺怀君不想再去思考这件让他为难的事,只岔开话题道: “对了,皇上在信上说,那个宫妃称朱思淼为三殿下。” “三殿下……” 山鬼垂下眼眸,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莫非……他是戎狄的三皇子?” “皇子?戎狄竟然舍得让一个皇子来卧底?” 贺怀君跟随王真常年盘踞在塞北,但那时整个戎狄皇室与贵族早已迁入长安,鸠占鹊巢,因此贺怀君对戎狄皇室并不算十分了解。 山鬼沉默了片刻,接着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戎狄皇帝滥情,不缺女人,也不缺儿子,自从戎狄太子那年被倒塌的佛像砸死,戎狄皇室便一直未立新的储君。这位三殿下,想来是出来镀金的,他的真正目的,当是大功告成后成为东宫新的主人。” 贺怀君闻言,很快便灵光乍现: “朱思淼想当太子,他的兄弟们一定也想!何不让他们内斗,让他的兄弟来解决掉他?”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山鬼心中一喜,也连忙附和着说: “我在戎狄王庭做汉臣的时候,与七皇子交情颇深,只是许久不联络,不知还能不能把信送到他的手上,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再相信我。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一试。” 见山鬼已有策略,贺怀君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山鬼又从袖中摸出一封谍报,递给了贺怀君。 “怀君,我这边也有消息了。苍鹰与雪雁想利用朱思淼诊治头疾的机会,控制他的病情。” “控制病情?” “对,让他治不好,让他持续发疯,让他变成一颗废棋。一边是戎狄其他皇子虎视眈眈,一边是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双重夹击下,这朱思淼便是铜墙铁壁铸造的,也该分崩瓦解了!” 当年,戎狄就是借着内忧外患瓦解了大周,如今,他们也可以如法炮制。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谍报在几个人手中来回传递,但却独独收不到王真的消息。 王真现在是一个人在行动,他护送的是能证明所有人身份的花名册。 贺怀君没有提,山鬼也不敢问。 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第36章 错点鸳鸯谱 是日一早,江府的大门就被砸得砰砰响,元宝心惊胆战地拉开一条门缝,想看看这次又是谁来找事。谁知,门闩刚一拿掉,外面的人就直接推门而入。 元宝吓了一跳,正要往屋里跑,却见来人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渔翁的破草帽子,但周身气度不凡,不像是个普通人。 那人一进来就连忙转身把门一关,迅速将门闩插好,这才如释重负地摘下草帽。 “世子爷?” 元宝惊呼,江渊倒是许久没过来了。 这时,闻声赶来的江沧也走到院中,江渊一见到大哥,便连忙快步上前,脸上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哥!” 他上前一把拉住江沧的手臂,神色关切道: “你还好吗?我听说他们前些日子又来这骚扰你了!你可有受伤?” 江沧只笑着摇了摇头,却又疑惑道: “我还好,只是……你怎么穿着这身下人的衣裳呀?” “嗨呀,快别提了!” 江渊无奈地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兀自倒了一杯茶水,说: “我这回是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出府的,自得乔装改扮一下!大哥,辛苦你收留我几日,我这一时半会儿是不想回去了!” 江沧坐到弟弟的对面,耐着性子问道: “怎么就到了出逃的地步了?明儿个就是正月十五了,你不回去,阖府上下都要找你。你一向与我交好,你母亲怎会想不到你躲在我这?” 柳氏一直不待见江沧,江沧如今无权无势,为了妻女也自然不想去招惹柳氏,只是他不知道弟弟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江渊闻言,只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母亲若来找,我就先从后院翻墙头出去避一避,等他们走了,我再翻回来便是。大哥,你就帮帮我!我在外打了八年的仗,在汴京也没有什么朋友,除了你这,我实在是没有地方能去了!你总不至于让我住客栈!” 倒也不是不可以呀,你又不缺那几两银子。 江沧在心里嘀咕着,但还是于心不忍,只笑着开口道: “好好好,你先住在我这,但你得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渊面色一凝,却是将茶盅狠狠往桌上一撂,气愤地说: “我都那么大的人了,母亲还想拿捏我!她竟然逼婚!” “逼婚?逼你娶谁?” “昌平侯府的小姐,唐七姑娘!” 竟然是唐玉的妹妹。 江沧怔了怔,只若无其事地问道: “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不喜欢七姑娘吗?” “当然是定下来了,就定在正月十八完婚!唐小姐的画像我也看了,确实娇艳美丽,可我就是不想娶她!我们都不认识,怎么在一起生活!” 江沧闻言,却温柔地说: “我们的父辈视规矩礼教如天,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嫂嫂当年,也不过只见了两面,就成婚了。” “那……那你们幸福吗?” 江沧顿了顿,似是在回忆着什么。末了,也只是苦笑道: “她没疯之前,我们也算相敬如宾,能过得下去。” 也不过如此,也仅仅如此。 江渊念及大嫂如今已患上疯病,想来大哥也不愿多提及从前的事,便不再谈自己的婚事,默默转移了话题: “对了大哥,我如今初入朝堂,有许多事不明白,正好来跟你说说,你给我参谋参谋!” “好,你说。” 江渊喝了一口茶水,神色渐渐端正起来: “大哥,我不喜欢那个朱思淼!可是他总是缠着我,还主动邀约我去郊外同游。我拒了他几次,他竟然直接登门拜访,不请自来,连拜贴都不下。父亲母亲觉得他是新贵,还撺掇着我多与他交谈,与他处好关系,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 江沧知道他爹成国公担心的是什么。江渊生性单纯些,他虽爱憎分明,却也心直口快,难免在朝中树敌或被有心之人利用。 成国公应该是觉得朱思淼与江渊都是朝中新贵,互相有个帮衬,也能避免江渊被人算计。 他的想法自是好的,可惜他并不知道朱思淼的真实身份。 朱思淼屡次接近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又心直口快的江渊,必定只有一个目的——套出大周的边防及军事机密。 江沧恨不得现在就告诉江渊,朱思淼是戎狄三皇子冒充的。 可是他不能说。 江渊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他若知道了朱思淼是戎狄派来的卧底,只怕能直接提着剑冲到朱府去杀人。 但朱思淼现在还不能死,皇上若想杀朱思淼早就杀了,暗卫营那一帮人又不是吃闲饭的。皇上之所以还留着朱思淼一条命,就是为了通过他找到那个深藏在皇宫里的叛徒。 所以,朱思淼还不能死。 一旦惊动了戎狄,他们就很难再找出那个藏在宫里的叛徒了。这不仅关乎皇上的性命,还关系着皇后娘娘的清白。 这样想着,江沧试探着开口问道: “你不喜欢朱思淼啊?他平时都和你聊些什么?你是不是不感兴趣?” “我当然不感兴趣了!” 江渊无可奈何地拍着桌子说: “我最讨厌把朝中那些焦头烂额的事带回家里了,我休沐就是要好好歇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谁家好人出去玩还要谈朝中军务呀?脑子有什么大病!” 朝中军务? 江沧心里颤了颤,当即问道: “他跟你打听朝中军务了?那可都是朝廷机密!” “倒也不是直截了当地问,不过是旁敲侧击,但我什么都没说!我这个人虽然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但我从军打仗这些年,也明白军事要务的绝密性,自不会妄言!” 见江渊这样说,江沧不禁认真地看了看弟弟。 这八年来,他也成长了。 虽然还是那个直脾气,但好歹是心里有数了。 江沧提起茶壶,又给江渊斟了一杯茶水,笑着说: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就怕你说了不该说的,白白辜负了皇上对你的器重。你要知道,帝王家最讨厌的就是群臣私下里交头接耳,互相打听些有的没的。” 江渊则点了点头,接着说: “大哥,其实我此前动过交出兵权的念头。我不喜欢和那些势利眼打交道,他们天天围着我团团转,不就是看我手握重兵吗?我既已在朝中官居高位,这兵权便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天天把虎符攥在手里,我自己也是提心吊胆,还不如交出兵权,落得一身轻,也不必再和那些势利眼打交道!” 其实这倒是个好主意,江渊交出兵权,便只管着朝堂上的那些事,不用再涉及一些遣兵调将的机密,也就不会再被朱思淼盯得那么紧了。朱思淼毕竟太狡猾了,他若是日日缠着江渊,也挺让人闹心的。 江沧忍不住问道: “那父亲是怎么说的?他可同意你交出兵权?” “父亲自然同意!父亲说,自古以来,武将不是死于战争,就是死于功高震主,我既然没有战死沙场,就不要贪恋兵权,以免日后惹来皇上的猜忌,白白葬送了前程和性命。” 姜还是老的辣。 江沧正要开口,却听江渊又懊恼地说: “可是母亲却在家里撒泼打滚,死活不让我上交虎符,她还说父亲心中偏向你,父亲就是见不得我如今处处比你好!我实在与她说不通了!我离家出走,母亲占很大的原因!逼婚只是个导火索罢了!” 柳氏这个女人,心胸狭隘还目光短浅,迟早把自己亲儿子害死! 江沧在心里暗暗骂着,抬眼也只能笑着说: “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你嫂嫂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会日日给素素梳好看的小辫子呢!柳姨也是心疼你在边塞吃的苦,怕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 谁知他这样一说,江渊却忽然站起身来,义愤填膺道: “国难当头,我们戍守边塞本就是为了把戎狄驱逐出境,大家若都像我母亲那样抱着回去领赏的心思,谁还愿意迎着敌人往前冲!大哥,我手下的每一个兵,只要上了前线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回来,大家都是抱着战死沙场的念头才能打赢这场仗,才能收复这些失地的!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谍者们,除了朱思淼,谁回来了?那么多无名的英雄等待着昭雪,他们付出的又何尝比我少?他们得到回报了吗?大哥,我心里不安,我真的不安!” 江渊是个实诚人,他始终把那些谍者们当成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不认为自己的付出比他们多,他认为自己现在得到的这一切,是那些在黑暗中孤身夜行的英雄们也应该得到的。 可是他们在哪?为什么只有讨人厌的朱思淼回来了?他们是不是都牺牲了,还是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江渊攥着拳头,倔强地看着江沧。 江沧也同样望着自己这个心直口快的弟弟,心里百感交集。 他好想对弟弟说些什么,可是那些话现在还不能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至少现在,他还需要叛国贼这个身份,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江沧调整了一下脸上的情绪,缓缓站起身来,拉着江渊重新坐下,心平气和地说: “好了好了,一说点什么,你就开始急,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母亲也是真心疼你,但朝堂之事,她一个妇人恐难想得周全,这事儿你还是得听父亲的,把兵权交出去!” 江渊十分听话地坐了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都听大哥的!” 看着江沧身上的一袭素装,江渊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都怪你那个万恶的老丈人!要不是他当年逼迫你为戎狄做事,你我如今同在朝堂上,有你护着我,那多好!你也不必在这受罪了!嫂嫂也不会疯了!” 不管外面的话说得多难听,江渊始终认为江沧是有苦衷的,都是瞿炳害了他。 江沧听了这话,也只能心酸地笑一笑,说: “好了,瞿炳已死,你嫂嫂也疯了,如今还提这些事做什么。你随我进来收拾一下房间,我这也没有多余的屋子,你嫂嫂不愿意看见我,她自己单住一间屋,你若想在我这住下,便跟我住一起!” “那好啊!” 江渊即刻便站起身来,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跟在江沧身后,欢喜地说: “咱俩都多久没有好好聊聊天了!今晚那还不得通宵!” 江沧只淡淡地笑着,未再多言。 他现在只想看住弟弟,能看一天是一天,千万不能让朱思淼那个坏种从弟弟口中套出话来,害江渊也成了千古罪人,日后和自己一样受万人唾骂。 就这样,逃婚的江渊一路狂奔,住进了江沧的家里。 而此时的街道上,还有一个女孩也在狂奔。 她从巷子里火急火燎地钻出,边跑边回头看,见身后追来的家仆们还没拐过弯来,连忙一头扎进了离自己最近的铺子里,险些撞翻一笼屉的米糕。 “诶?这位小姐,你跑什么呀?出什么事了?” 女孩抬起头来,正对上曹静和含笑的眼睛。 “是你!” “是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 曹静和惊讶地问道: “唐七姑娘,你跑什么呀?” “姐姐,你快帮帮我,我要逃婚!” “逃婚?” 唐七急得直跳脚,说: “哎呀姐姐,你快别问那么多了!我先去你家后院避一避!” 后院……唐玉还在后院呢! 曹静和连忙将账本交给蘅娘,追上去喊道: “七姑娘,后院有仓库,都是些米面,你小心别蹭脏了衣裳!” “哎呀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娘要把我嫁给成国公世子江渊!我才不嫁呢!” 她要嫁的竟然是江沧的弟弟。 曹静和心里吃了一惊,但顾不上多想,便连忙上前拉住了唐七,说: “七姑娘,我丈夫身体不好,素日里不能开窗,你就别上去了,东面还空着一间房,你先进去躲躲!” “多谢姐姐,那我听你的安排,打扰了!” 曹静和转身便要带着唐七往东面的房间去,可偏偏就在这时,唐玉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闻声从楼上走了下来,边走边问道: “静和,你在同谁说话?” 好熟悉的声音啊! 唐七心头一紧,当即便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第37章 夜宴辨佳人 不大的小院里立着三个人——满脸疑惑的小七,戴着帷帽的唐玉,长舒一口气的曹静和。 还好唐玉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他听到院中有异动,便料到有生人闯了进来,又担心曹静和一个人应付不来,这才戴上帷帽出来的。 见他没有毫无遮挡地露面,曹静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有了这帷帽的遮掩,小七并没有认出唐玉,只愣在原地喃喃道: “这位官人的声音好熟悉呀!” 曹静和一听,连忙打着马虎眼说: “哎呀,大老爷们不都是那个声音吗,大差不差的,能有什么区别!” “那可不一定,我六哥的声音就很好听的,和这位官人很像!” 这话一出,吓得曹静和跟唐玉直冒冷汗。 不过还好,小七也没有十分起疑,她大抵是以为心心念念的六哥真的已经死了,便转过身跟着曹静和进了东面的房间,没有再多想。 东面闲置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很干净,被褥也有现成的。当初租赁房子的时候,曹静和便执意要多花几个银子租个房间多的,除了可以给下人们住,还可以试试以后能不能开个民宿。 只是东面的两层楼一直没住人,如今便成了仓库,只余下一楼的一间屋。 小七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又拍了拍自己身后的包裹,笑着说: “姐姐,我这次逃婚把衣服都带出来了,一时半会儿不准备回去,你能不能多收留我几日,我按照外头民宿的价钱付给你!” 好家伙,这民宿说开就开了吗? 曹静和万万没想到,自己开民宿的梦想竟然是靠小姑子实现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这样,小七成了曹静和的第一个住店客人。 安顿好小七之后,曹静和掂着手里的银子,去寻了唐玉。她把银子一股脑地全递给了唐玉,笑着说: “你家小七一掷千金,左右都是你唐家的银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收好!” 唐玉摆弄着那些碎银,有些后怕地说: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要知道是她,打死也不会出声的!” 曹静和坐到唐玉的身边,无奈道: “我知道,你一直躲着不肯与她相认,不想告诉她自己复杂的身份,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病成这样,可是如今她误打误撞住到咱们这,你日后只怕更要多加小心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小七既然逃了出来,肯定不愿意回家去,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外面我也不放心,还不如你收留她几日。” 唐玉的神色并没有多少哀伤,只平静地说: “现下是关键时刻,你我不能出一点岔子。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小七看出些什么,扰乱了我们的行动计划。” 山鬼早上送来了消息,贺怀君也支持他们在医馆里对朱思淼做手脚,让他病情恶化。为此,山鬼已经帮他们准备好了一名医者,正月十五过后便能过来与他们接头,他们需要想办法把这名医者送进普济堂,替换下那个给朱思淼施针治病的郎中。 虽然山鬼一向神通广大,但曹静和还是觉得山鬼这个人有点太厉害了,简直不像是人类。他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在行动,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谍报组织,或者是江湖组织? 上次那个突然出现的右臂有伤的女贼,帮她躲过了朱思淼的怀疑;还有这次马上过来接头的医者,即将在朱思淼的脑袋上做手脚。 这些人都不可能凭空出现,她料想山鬼一定还操控着一个庞大的组织,有无数个能人可以帮他做事。 当然,曹静和也没有再多想,山鬼一向神秘兮兮的,反正她是下线,听从吩咐就好。 可她一转头,却看到唐玉也在发呆。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惑道: “想什么呢?” 唐玉回过神来,忽然笑着说: “我在想,小七为什么逃婚。” “为什么?肯定是不喜欢呗!” “可你不是说,江渊威风凛凛,长得一表人才吗?”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笑道: “那肯定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呗!也不知道你妹妹喜欢什么样的!” “那你喜欢我吗?” 曹静和一怔,她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平淡如一杯白开水的唐玉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而唐玉神色认真,不像是随口一问,显然是在等她的答案。 曹静和倒是坦坦荡荡,一点也不扭捏,直言道: “我不挑,能看就行!你嘛,倒也能入老娘的眼!虽说你我最初在一起是为了卧底,但我对你还是挺满意的,你对我要是有意见,先忍着!” “……” 唐玉沉默了一瞬,连连摆手道: “没有没有,怎么会有意见呢!我知道你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心里特别感激的。” 所以你只是感激吗? 曹静和没好气地白了唐玉一眼,自嘲道: “你说我是好人?我那是纯纯的好色!你但凡有一点没长在我的审美上,我当初早把你扔在长安自己跑了!” 她又在胡说八道了。 唐玉暗暗腹诽着,但心里却莫名地受用。 男人果然都爱听自己的女人夸自己,建章宫的女师傅说得一点都不错。 曹静和瞥了瞥唐玉,他如今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那么好看,一张脸生得白皙漂亮。明明是清冷的面相,可笑起来却又生动明媚,仿佛这世上的光彩全都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就在曹静和看得入神时,唐玉忽然不合时宜地煞风景道: “静和,我好像想到办法了。” “嗯?你说什么呀?” “把那个医者送进普济堂的办法。” 这可是正事! 曹静和一个激灵直起身子,连忙正色道: “你快说来听听!” 唐玉凑上前去,附在曹静和耳畔低语了片刻,不多时,二人便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某些共识已暗暗达成。 …… 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都盼着团圆,唯有成国公府和昌平侯府团圆不了。 江家跑了准新郎,唐家跑了准新娘。可笑的是,他们都只以为自己家的孩子任性,并不知对方家里的孩子也跑了。在订婚的时候,两家的老父亲都曾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说自家孩子很满意这门亲事。 如今离婚期只有三日,两家人还笑脸相迎地互相送了节礼,亲家相见又是作揖又是点头,客气得不得了。 可那假笑之下,又分明掩藏着不安。他们依然在偷偷派心腹出去打听自家孩子的下落,妄图把儿子绑上马,把女儿绑上轿。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明月东升。 在这上元之夜,宫里一片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这次,司乐坊的乐姬、舞姬不仅编排了传统的江南丝竹歌舞,还引入了几首胡曲。异域风情的调式在恢宏的宫殿里奏响,身穿胡服的舞姬身姿曼妙,踏着曲调献上一支又一支美妙绝伦的舞蹈。 大殿之上,帝后看上去依然美满和睦,他们举起酒杯,与众嫔妃同饮。嫔妃们按照不同的品阶,各个身穿华服,梳着工整的宫髻,体面又漂亮。 在皇上的身后,寇公公手执拂尘,垂眸静立着,安静得与周围的丝竹之声格格不入。他身后还跟着两排小太监,他们也抄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秦川便在那一群小太监中。 他看似面无表情,安静得吓人,其实却在用心听着每一个嫔妃说话的声音,仔细分辨着。 忽然,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可这个声音并不是皇后发出来的,却与皇后的声音非常相似。 女人身穿妃位才能享用的广袖交领曲裾,玫红色的裙尾长长地拖在身后,衬得她婀娜的身子愈发玲珑有致。 她端起一杯从回纥进贡来的葡萄美酒,酒杯里晃动的琼浆倒映出她影影绰绰的美丽面庞,满头珠翠错落有致地堆砌在如云的发髻上。 “臣妾恭祝皇上、皇后洪福齐天,永享盛世太平!” “好啊!爱妃快快起身!” 皇上起身上前扶起美人,面色虽十分关切,可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有些疏离。 自打知道了宫里的叛徒要用食物相克之法害死自己,皇上便用短短几日时间“光顾”了每一个嫔妃的小厨房。 他让御膳房掌管药膳的御厨扮成太监跟在寇公公身边,帮他看看到底哪个妃子制备的饭菜里有相克的食物。 可是一番试探下来,一个都没有。 皇上明白了,自己前几日搜宫想来是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对方也谨慎起来,这几日没再下手。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狡猾了,可她到底是谁呢? 皇上并不知道,寇公公身后的秦川已盯上了眼前这个前来敬酒的女人。 秦川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个女人的声音也和常青林里的女人声音相似,不然,嫌疑人便只有皇后自己了。他可不愿相信皇后是那个叛徒。 临近子夜,宫宴终于散去,众嫔妃陆续离开,回了各自的寝宫。贺皇后见皇上没有要留她的意思,神情似有些失落,可又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便只是福了福身,告退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寇公公领着秦川走到皇上身边,秦川拱手行礼,皇上只背对着他,沉声问道: “听出来是谁了吗?” “要么是皇后,要么是淑妃。” 皇上猛地转过身来,怒目看着秦川,秦川连忙跪了下去,低下了头。 他知道皇上为何会动怒。皇上深爱着自己的皇后,以至于每个月至少有二十日都宿在凤藻宫里。可是近来,皇上开始雨露均沾,他对每一个嫔妃都很好,又对每一个嫔妃都带着几分疏离,连皇后那里也是如此。 秦川深知皇上也不愿意接受皇后就是那个叛徒,所以皇上一直在苦苦熬着,他就是为了等今夜过后听到一个分明的答案,听到皇后的清白。 可惜秦川没能给出一个分明的答案,还给他抛出来一个巨大的难题——他需要在皇后和淑妃之间做出一个判断。 不过,善良的皇上很快就意识到,皇后的声音与淑妃的声音的确很像,此前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也就不能怪秦川了,他已经尽力了。 那么,到底是皇后还是淑妃呢? 皇上觉得淑妃绝不可能背叛大周,她的父亲梁孝忠是在玉川守城时壮烈牺牲的,她该是恨透了戎狄人,怎么可能为戎狄做事呢? 可是皇后也绝不可能,她与自己是少年夫妻,共同在山清水秀的临川郡相伴多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北方的戎狄。 这分明是个无解的难题。 见皇上久久没有开口,秦川忽然大着胆子说: “陛下,属下斗胆请陛下对两位娘娘进行刑讯!” 皇上眸色一凛,顿时阴沉着脸说: “你胡闹!她们是朕的嫔妃,怎么能公然被带去掖庭审讯!你还要上刑,朕不要面子吗?” “皇上,属下的意思是不用过公堂,秘密审讯。” 秦川坚持地说: “陛下此前已经查过,宫里所有嫔妃的身份都没有问题,没有冒名顶替者,那便证明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贵女,并非训练有素的戎狄细作。既如此,想必不需要上什么大刑,她们便会受不住了,很快就能招供。”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可若是刑讯,就不能只审淑妃,万一审完以后发现淑妃是清白的,那她岂不是白白受辱了? 可是,倘若皇后也被上刑,事情一旦传出去,于整个大周而言更是奇耻大辱,贺知君还怎么继续做皇后,单是那些言官就能把她逼死了。到那时即使能还她清白也终究于事无补。 皇上不忍心。他不愿意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仍然愿意先相信皇后。 “秦川,刑讯是一种最低级的审讯方式,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没必要。” 皇上倒背着手,沉声道: “你放心,朕已经有办法了。” …… 朗朗夜空,万里无云。 一轮明月挂在深沉的夜幕上,洒下如水的月华。 凤藻宫的灯终于陆陆续续地熄了,只余下一小盏孤灯放在窗台边的高脚小案上。烛火稀微,映照着皇后有些苍白的脸。 今夜本该是团圆之夜,可这凤藻宫里,只余下佳人伴孤灯。 “娘娘,奴婢方才差人去打听了,皇上仍睡在御书房,今晚不会过来了。”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可她就是想等,等来一个确切的答案。 贺皇后终于起身上前,吹灭了最后一盏灯。只有在黑夜中,她才敢让委屈的泪水落下来。 一个等不来丈夫的女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可是等不来皇上的皇后却不能在众人面前落泪。 皇后统领后宫,想要立威便不能软弱,只是身体触及到床板,仍是毫无睡意,满心沮丧。她并不知道,在御书房的床榻上,皇上也是一样的辗转反侧。 他已经尽最大地努力去保护自己心爱的皇后了,可他好怕她会让他失望,更怕她没有让他失望却再也不肯原谅他这个丈夫了。 第38章 巧施掉包计 这日一早,渔翁老李头兴致勃勃地提着一尾鱼走进了曹静和的铺子。 “哟,老伯,好久不见!” “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了!过年走亲访友,忙得我都没时间钓鱼了!” 说完,他将那尾鱼递给了曹静和,笑着说: “静和娘子,这是我今儿个赶早才钓上来的,刚在鱼市那边卖完,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尾!春江水暖,早春的鱼虾肉质鲜美,正好给你官人补补身子呐!。”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呀!” 曹静和连忙揭开笼屉,热络地说: “您别急着走,我给您包些米糕,都是早上现打的,热乎着呢!” 两人一番推搡,老李头终于还是接下了米糕,连连道谢地回去了。 他前脚刚踏出铺子,后脚便有一个面生的男人走了进来。那是个中年男子,蓄着长髯,目光如炬,他一进门就盯着曹静和看了又看。 曹静和提高了警惕,只笑着问道: “这位官人头一回来,看看吃点什么?” “我是来京做买卖的,听说贵店的糕饼物美价廉,特来品尝,不知掌柜的可有什么推荐的?” 曹静和连忙将笼屉揭开,依次向对方介绍着,那人却只捋了捋自己的长髯,道: “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不知店家可还有其它米糕?” 曹静和闻言,心里顿时一颤——这是接头的暗号。她缓缓抬起头来,镇定地说: “存货倒是有不少,只怕拿出来得太早会凉,凉了就不好吃了,所以都在后院厨房的蒸笼上温着呢。客官若是不嫌麻烦,可移步后院。” “也好,有劳娘子带路。” 曹静和做了个请的手势,将那面生的客官带到了后院的厨房,又借故支开了正在烧火的阮娘。 四下里已无人,她这才低声问道: “阁下可是会施针的郎中,长孙先生?” “正是,在下长孙延昆。” 这便是山鬼安排来和他们接头的那位医者。曹静和趁院中无人时,领着长孙延昆去见了唐玉。 按照唐玉的计策,他们将会想办法让那位给朱思淼施针的郎中离开汴京城,再由这个身形与其相近的长孙延昆易容成对方的样子,继续在普济堂做事,为朱思淼施针。 唐玉不放心地叮嘱道: “朱思淼狡猾不已,阁下务必小心谨慎,莫要让他看出端倪!” 长孙延昆只平静地说: “你们放心,易容易声于我并非难事,只要你们能想办法让我见一见那位郎中,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我可以做到瞒天过海!” 普济堂里,给朱思淼诊治的郎中只有一位,他每日过午才来看诊,每晚戌时三刻回家。如果遇到给朱思淼施针的日子,则会再延后两刻钟。 前几日,曹静和早已把这位郎中的生活轨迹摸清,只等着长孙延昆来和他们接头后便可行动。 这晚戌时三刻,那位郎中照例背着药箱离开普济堂。雨水过后,日渐升温,虽说早春的夜晚仍然寒凉如水,但只要没有雨雪,人们也都乐意出来走动走动,你挤我,我挤你。 在百姓的眼里,只要街头巷尾依旧人来人往,这太平的日子便能始终如一。他们不懂时局的变化,也看不出暗藏的危机。 那名郎中就这样穿过热闹的市集,出了南城门,走回了位于郊外的家中。 他因多年战乱,流离失所,家人或死或失散,走投无路才来了汴京,进了普济堂,如今家中唯有老母和他相依为命。 他们住的宅子非常小,仅方寸之地。 “回来了。” 老妇迎着儿子上前,并不知身后的杀气已经席卷而来。 刹那间,一道剑光闪过,郎中的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他张大了嘴巴一把推开了母亲。 “娘,小心!” 黑衣人从屋檐上飞身而下,举剑便朝那郎中劈去,郎中连忙转身躲闪,那剑并没有劈中他,只划破了他的衣服。 郎中吓得哆哆嗦嗦地扶起母亲,颤抖着伸手指着眼前的黑衣人,问道: “你……你是何人,为何要刺杀我与母亲?”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朱大人要除掉你!” 女人的声音低沉,显然是刻意掩饰了一番。那郎中闻言大惊,连忙为自己辩解道: “朱大人为何要杀我,我为他治疗头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黑衣人提着剑又往前走了两步,只冷笑着说: “因为你到处吹嘘自己的本事,到处跟人家讲朱大人的病情,身为医者却不能保守病患的隐私!朱大人乃朝中新贵,岂会容许这么多人知道他身患恶疾。若是朝中有人想害他,定会拿他的头疾下手!天下好郎中又不只你一个,你死了,别人也能接着给朱大人看诊!” 那郎中听了这话,顿时后悔不已。 他急着让自己出名,赚更多的钱,近几日确实在普济堂里高谈朱思淼的病情,还多有夸大其词。 他也知道自己泄露病人的隐私是不对的,可是前些年战乱不休,人们连饭都吃不上了,谁还看病呢?他空有一身看病的本事,却是分文难赚。 如今能得了机会给朱思淼治病,他恨不得把牛皮吹上天,让皇上都能知道他的本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要因此丧命。 那黑衣人已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上前厉声道: “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如今你也算是死得明白了!” 她话音未落,剑锋便再次刺了出去,那郎中求生欲很强,连忙推开母亲,朝一旁躲去。 “你还敢躲?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黑衣人追了上去,举剑便劈了下来,那郎中绝望至极,吓得闭上了眼睛, 这一剑本可直接割破他的脖颈,可黑衣人却忽然高抬贵手,剑锋停在了郎中身前三寸之处。 郎中一脸错愕地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老母亲已不知何时冲上去跪在了那黑衣人面前,老泪纵横: “大人!我儿子都是为了养活我!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他!我可以替他去死!” “你死有什么用!你儿子知道朱大人那么多事,却守不住自己的嘴,该死的是他!” 说完,她举剑又要砍下去,那郎中见状,连忙扑上去护住母亲,苦苦哀求道: “女侠,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娘全指望我养活,这几年战争,我们家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没人了!你放了我,我保证连夜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汴京了!” 黑衣人顿了顿,竟默默收起了长剑。 “你当真愿意离开汴京?” “我愿意!我们娘俩现在就收拾东西回老家!” 可黑衣人却再次举起剑,威胁道: “你最好能说到做到!你若是胆敢再在汴京露面,让朱大人发现了,我也得受牵连,到那时我死也得拉你们娘俩陪葬!” “女侠放心!我要是再敢回汴京,我天打五雷劈!” “还不快滚!” 两刻钟后,那郎中便已飞快地打包好了家里的银钱和衣物,牵着马车载着老母亲,连夜逃离。 方才还鸡飞狗跳的小院,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黑衣人终于揭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庞,她侧目看向院墙的角落,那里的草垛后面还藏着一个身影。 “出来!” 长孙延昆从角落里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曹静和的身边。 曹静和抬眼看向长孙延昆,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态,你都看清了?” 长孙延昆没有直接回答,却笑了笑,开口道: “女侠!不好意思,我的药箱忘拿了,我拿了药箱就走,您千万别杀我呀!” 这声音……曹静和顿时愣在了原地。 要不是眼前是长孙延昆的脸,她都以为那郎中又折回来了。 见他真的有这样的本事,曹静和也便放心了。 其实,用这样的法子逼那郎中离开,是唐玉的主意。那郎中嘴太碎了,什么话都往外嚷嚷,以戎狄人的行事风格,朱思淼治好了病早晚要杀人灭口。 既然这样,他们可以让“刺杀”提前一些,把那郎中吓跑,这样既能保他们母子一命,还能顺理成章地让长孙延昆取而代之。 长孙延昆告诉曹静和,上回那个顶替她身份的右臂有伤的女人已经成功逃脱,堂主在得知他们的计划后,已安排那个女人在路上接应郎中母子,将他们护送去吴兴,远离汴京的纷争。 在吴兴,会有人照顾他们母子。 曹静和忽然意识到,山鬼在长孙延昆的口中被称作堂主,而长孙延昆似乎也并不知道山鬼到底在做什么,他只是单纯地听从堂主的调遣。 吴兴,堂主…… 曹静和努力地回忆着,终于想起母亲生前在吴兴有一个学堂,那里是能和灵狐堂接头的地方。 难道山鬼已经接手了灵狐堂,成为新一任堂主?可是就算江沧真的是山鬼,母亲不是早在多年前就过世了吗?她走得很突然,曹家发丧也很快,她怎么可能来得及把吴兴的产业交给江沧? 曹静和觉得事情蹊跷极了。 就在这时,长孙延昆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已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假面,贴在了脸上,冲曹静和说: “从现在起,我就是那位郎中,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他这样一乔装改扮,看起来倒真的与那位郎中没有什么异同了。 …… 帮助长孙延昆完成了身份的顶替,曹静和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城中。 此时汴京的皇宫里,静得出奇。 时至后半夜,众人都进入了梦乡,唯有皇上仍枯坐在床榻边一动不动。更漏声滴答入耳,他已不知眼下是几时几刻,反正他还是毫无睡意——今晚他仍旧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答案。 自从上元夜宴那晚,秦川指认了淑妃和皇后,皇上就开始暗暗实施着自己的计划,他决定先试探一下淑妃。前两日他照例去淑妃宫里用膳,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醉酒故意假称那本细作花名册还有一本副本,就悬吊在钟鼓楼的大钟里。 然后,皇上派禁军在钟鼓楼埋伏了一夜,等着淑妃落网,可是淑妃没有来。寇公公差人去查夜,发现淑妃那晚早就歇下了。 皇上不甘心,又在这晚用同样的办法去试探皇后,可皇后也没有去钟鼓楼。 皇上沮丧极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演技”拙劣,显得太过刻意了,导致那个真正的叛徒一眼就能识破,因此起了疑心,根本不会再上钩。 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贺怀君和山鬼了,他潜意识里仍然相信皇后,所以也仍然相信贺怀君。确切地说,他现在除了选择相信贺怀君,也实在没有别的出路了。 贺怀君在信中说,山鬼已经在着手安排,想办法把普济堂里给朱思淼施针的郎中替换成自己人,加重朱思淼的病情,等他头疾发作时露出马脚。 皇上知道,自己现在是彻底打草惊蛇了,宫里的那个叛徒既然已经静默,那他就只能等着朱思淼发病时暴露一些蛛丝马迹了。 算了,还是先睡觉,明日还有早朝,再不睡便又要通宵了。皇上打了个哈欠,心怀愧疚地被迫躺平。 翌日清晨,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曹静和还在睡梦中,白苓便急匆匆地跑上楼来,敲了敲里间的房门: “官人,娘子,那位曹老爷又来了!” “嗯……” 曹静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回应道: “什么曹老爷呀?” “就是上回偷偷摸摸从后门进来找您的!” 曹静和昨夜回来得晚,如今还没有完全睡醒,只翻了个身,抱住唐玉的一条手臂,咂两下嘴,嘟囔着说: “真烦人,我要睡觉。” 唐玉见曹静和两眼一闭,好像下一刻便要睡沉了,他连忙伸出另一条胳膊,拍了拍曹静和的小手爪子,低声道: “静和,该不会是岳父大人来了?” “……” 一瞬间,曹静和睁开了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唐玉,从头到脚地清醒了: “坏了!他不会又来问我什么时候让他抱孙子!” 曹静和睡意全无,连忙起身,匆匆穿好衣服,挽了头发,快步跑下楼去。 后门刚一打开,曹守拙就探头探脑地把脸伸了过来: “哟,刚起床?瞧瞧,如此懒惰,怎么能把生意做大!” 曹静和没好气地瞪着曹守拙,耷拉着脑袋说: “我昨儿个晚上熬了一宿!您嘴上积点德!一大早就让我挨骂,我一天都不会开心啦!” “好好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 曹静和困得直打哈欠,问道: “您又有何指示呀?” “当然是来跟你说说两个孩子的事了!” “两个?” 曹静和不可置信地在曹守拙跟前伸出两根手指,惊讶道: “上次不是说好了,我俩有了儿子就送你一个当孙子吗?怎么这又成两个了?你还坐地起价呀?” “什么呀!这哪跟哪呀?” 曹守拙急得直跺脚: “我是说,你上回托我打听的蘅娘的两个女儿,有下落了!” 第39章 稚苗何所依 是日天气晴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街上的百姓们日渐单了衣裳,只穿着薄袄。 曹静和身着一件嫩柳色交领小袄,袖口绣着几支青绿色的腊梅花,头上挽着寻常发髻,插了一支过年时新买的镶了小米珠的镂花银钗。 她跟在曹守拙的身后,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条背街小巷,巷子里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两三个妇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浆洗着衣物,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家常。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麻子的长脸年轻人走了过来,曹守拙见状,连忙凑上前去,招呼道: “小哥儿,小哥儿!过来过来!” “曹老爷,您怎么又来了?” “当然是为那两个孩子来的呀,我把买家给你带来了!” 说完,他指了指身后的曹静和。谁知,那小哥儿只上下扫了曹静和一眼,便道: “来晚了,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什么?” 曹守拙惊讶道: “你我昨天不是谈好了,我今儿个把买家领过来吗?你这人牙子怎么不讲信用呢?” “我是想讲信用,可您没下定金呀!您若是下了定金,以您皇商的身份,现在的那位买家未必不会给您面子,可我昨日好说歹说地劝您,您就是不肯先付定金,我怎么可能为了给您留人就去得罪人家堂堂侯府!” 昨日,是曹守拙的心腹来谈的,那心腹问了他很多遍,他始终不愿意付定金。 人牙子一边说着,曹守拙就一边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偷偷瞥着一旁的曹静和,果然,曹静和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就是太抠门了,抠到连那两个定金都不愿先帮曹静和垫上,以至于被人截了胡。 “看把您小气的!那点定金我还能不还给您吗?” 曹静和没好气地抱怨着,又转身向那人牙子问道: “那两个小女孩卖到哪去了?” “昌平侯府。” 昌……昌平侯府? 曹静和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那人牙子见她没接话,以为她也惧怕昌平侯府,便笑道: “看您这身装扮,也就是个家境稍稍殷实些的小老百姓,人家昌平侯府看上的人,您拿什么去争去抢呀?就算有曹老爷给您作保,您也得先把定金付了呀!” 曹守拙一听,愈发生气了: “你说谁是平头百姓?我告诉你……” “好了!” 曹静和一把拉住曹守拙的衣袖,不让他再接着说下去。 事到如今再怎么跟人牙子理论都没用了,哪怕是打他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更何况从规矩上来讲,人牙子也不算有错。 曹静和把曹守拙拉出巷子,曹守拙一脸愧疚地跟在女儿身后,低着头抄着手,再也走不出方才气势汹汹的步伐了。 曹静和抬眼看了看她这抠门的老爹,问道: “您知道昌平侯府在哪吗?” “昌平侯在京中是能数得着的勋贵世家,为父怎会不知!” 曹守拙并不知道曹静和的官人就是昌平侯府的公子,曹静和也不准备告诉他,毕竟唐玉如今的身份暂时还见不得光,很多话都没法放在明面上来说。 曹守拙见女儿没有十分生气,连忙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找到将功赎罪的办法——带她去找昌平侯府。 找到昌平侯府并不难,难的是进去。 曹守拙狡猾得很,他知道昌平侯府既然已经把两个女孩买走,那就绝不可能再转手卖人,这不是钱的事,这是面子的事。 既然这件事已经不能用正常手段解决,那他们也就没必要下了拜帖走正门进去了。这事,还是得走点歪门邪道。 不多时,曹守拙跟曹静和已站在了昌平侯府外。侯府确实气势恢宏,不是一般的官宅,昌平侯的爵位世袭罔替,唐玉的父亲已是第四代昌平侯,从祖上传下来的那座府邸在长安,后来被戎狄占据了。 当年昌平侯一家跟着先帝从长安逃到汴京,昌平侯一路为先帝护驾,亦是有功劳的。如今这座建在汴京的新府宅,也是先帝临终前下旨敕造的。 曹守拙摸着下巴,仔细观望着这座阔气无比的侯府,曹静和在一旁瞧着,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瞅着也不像是做做样子,兴许真的是在想办法! “静和,但凡是这样的大户人家从外头买人,那都是先从最末的三等丫鬟做起,无外乎就是洒扫、浆洗,再次一点的就是倒马桶、刷马桶。” “所以呢?” “翻墙头!从西边那面墙爬上去!大户人家的府宅都是要看风水的。这宅子我方才仔细打量过了,西边那个小院阴气最重,多半是最下等的下人住的地方!” 好家伙啊! 曹静和心里吃了一惊,她是真没看出来她老爹这些年连看风水的本事都学会了。 不一会儿,曹守拙就让自己的心腹从自家府里拿了两套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在马车里换好衣服,曹守拙跟曹静和就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不再是扎眼的皇商和有点小钱的女掌柜了。 曹静和万万没想到,她这辈子第一次“拜访”婆家,竟然是爬墙头。 西墙外有一棵大树,可以先上树,再沿着粗壮的树枝上屋檐。 显然,昌平侯府为了防止有贼爬进来,还把靠近屋檐的树枝砍断了半截,但尽管如此,身手敏捷的曹静和一个跟头翻上去不是问题。 可她却不能直接这样做。曹守拙现在并不知道她细作的身份,她也不好在曹守拙跟前展露武功。 为了把女儿送上屋顶,曹守拙便让自己的心腹去街前的铺子里买了一根长锁链。心腹先爬了上去,把锁链拴到屋檐上,曹静和这才装模作样地拽着锁链、蹬着墙,跟着爬上了屋顶。 曹守拙肥胖,怕那锁链挂不住自己再断了,只怯怯地站在树下望了望,实在不敢上去。他美其名曰自己要给曹静和放哨,便在巷口蹲着了。 曹静和在屋顶上老老实实地趴着,窥视着下面的一切。这里确实是一个不怎么样的院落,房屋构造从外形上来看,应该是下人们住的大通铺,从前她在建章宫里也住过那种大通铺。 院子里有几个穿着侍女衣服的小女孩,她们好像在偷懒,正坐在树下玩翻绳。不一会儿,一位嬷嬷走了进来,一声厉吼便吓得女孩们连忙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隔壁还有一处院子,那个院子应该是浣洗房,到处都是水渍,好几个年纪尚小的小女孩蹲坐在比她们身子还要大两倍的木盆边,不停地搓洗着盆里的衣服。 初春的水到底还凉着,她们的小手冻得通红。旁边的嬷嬷提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嗑着瓜子,悠闲地走过来晃过去。若是看见谁偷懒了,扬起棍子便要打。 又过了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抬着一大盆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高一些的小姑娘是圆头,右额角有一块指甲盖大的胎记;矮一些的小姑娘是平头,因小时候受战乱所累,吃得不好,身体孱弱些,生得十分瘦小,比同龄女孩子至少小一圈。 曹静和定了定神,这二位应该就是蘅娘的女儿了!蘅娘不会作画,只能把两个女儿的样貌说给曹静和跟曹守拙听,曹守拙辗转多日终于在人牙子那里打听到了这两个小姑娘,他又问清了籍贯,也都和蘅娘提供的一样。 曹静和又仔细地瞧了瞧,她们倒是真的与蘅娘长得很像,看样子十有八九不会错了。 这么说,老爹这次办事还是靠谱的!虽然他抠门,没帮她付定金。 从昌平侯府回来,曹静和便去找了唐玉,这事儿嘛,还是得问问他的意思。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怎么说也得过问一下她家这位昌平侯府的六公子。 …… 就在曹静和爬昌平侯府墙头的时候,柳氏终于找来了江沧的住处,砰砰砰一顿砸门。 她坚信,她的宝贝儿子江渊就藏在这里。 正月十八早就过了,只是成国公府和昌平侯府不约而同地提前给对方递了话,希望婚期能延后,而两家人用的理由也一样——自家孩子偶染风寒,病了。 哇哦,真的好巧! 成国公与昌平侯都觉得事情巧得有些离谱,他们似乎都从对方的口径里嗅出了一股无法言表的味道,并深以为事情不是偶染风寒那么简单,但又不好直接宣之于口,公之于世。 见柳氏找来,江渊本欲按计划从后院翻出去,但江沧还是好劝歹劝地让他回去直面这件事。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若真的不想娶,也别耽误人家唐家的女儿,早日言明心意,也不影响小七另寻良配。他总不能在这躲一辈子的。 江渊虽然在哥哥身边过得很舒坦,但他总是最听哥哥的话的,见江沧都这样说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柳氏。就这样,江渊被柳氏偷偷摸摸地领回了府。 其实,江沧之所以急着让江渊赶快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与贺怀君见面的日子就在今晚,江渊要是不走,他就没法偷偷去见贺怀君,毕竟江渊这几日都是和他同吃同睡的。 可是江沧并没有想到,这日深夜,他换上一身黑衣来到古墓中,等在棺椁旁的贺怀君却是满面愁云。 他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消息,而是急切地告诉江沧: “江公子,王真可能出事了!” 第40章 谁怜夜归人 古墓里灯光昏暗,贺怀君在废旧的棺椁上铺开一张地图。 “你看,这里是王真最后给我传来消息的地方。” 江沧探身上前,目光沿着贺怀君所指的地方看去,那是长安附近的一个接头点。 贺怀君说,王贤生前一手筹划的谍报组织在中原各处分布着据点,凡是需长途跋涉的谍者,不管走哪条路,都需去据点留个痕迹,不至于和组织彻底失联。 而王真从长安到汴京虽然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是大致方向不会变,在这两座城池之间分布的据点一共就四个。 贺怀君说: “我已经给这四个据点全部发出了消息,可是他们给我的回复都是未见王真。” 江沧闻言,沉声问道: “王公子是不是担心据点里也有叛徒,所以一路都没有留下痕迹。” 贺怀君却担忧地摇了摇头: “这不像王真的行事风格,他就算担心有叛徒,也至少会在其中一个据点留下痕迹,毕竟什么消息都不留下对他也不利。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们想找人接应都不知道去哪。” 江沧垂下眼眸,半晌没有再说话。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地图,王真最后送来消息的地方离长安不远,也就是说他从长安诈死离开后,一个人独行的这段时日都没再有新的消息传来。没有人知道他到了哪,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更没有人知道,那本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花名册还在不在。 从前,江沧在长安忍辱负重的时候,他的信念就是驱逐戎狄,光复大周,他没有把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那时长安是戎狄人的天下,汉人们即使憎恶他这样的叛国贼,也大多敢怒不敢言。 可是如今不同了,如今的汴京是新都,这里的百姓也都感受到了大周光复后生活的希望,每当他们忆及被戎狄伤害过的家人,忆及因战火而死去的同胞,他们都要把江沧拉出来骂一顿。江沧甚至可以想象到,哪怕有朝一日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们也不会让他入土为安,随时都能掀了棺材板抽尸踏骸。 直到上次,他只因帮曹静和说了一句话,群情激愤的百姓们就又把他卖国贼的身份拉出来说事,堵着门对他喊打喊杀,连他的女儿都不肯放过。 那一次,江沧彻底醒悟了。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被冤枉、被欺负的无助和痛苦。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可他不想再让妻子和女儿受到牵连。 素素才八岁啊,她还有大好的前程和美好的人生,如果他的身份得不到证明,那素素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还有曹静和跟唐玉。他们都是他的下线,是在长安陪伴了他八年的战友,他们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是面对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汴京城,他们还在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他交代的每一件事。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再搭理他,不再听他的调遣,他是一个连自己的身份都证明不了的上线,又怎么去帮下线证明身份呢? “江沧……” 贺怀君见他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江沧到底还是不同的,他是被妹妹贺知君举荐给王贤,去塞北辅佐王真的,所以皇上与贺皇后都知道他的身份。况且他在塞北的身份也只是个商人,无伤大雅。 可江沧不一样,他是世人口中的叛徒,是人人喊打的卖国贼,如果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他将永远背负着骂名,直至终老。 贺怀君抬起一只手,沉重地按在江沧的肩膀上,坚定地说: “你放心,那本花名册若真的丢失,我会以性命为你作保,向皇上皇后陈情。是王丞相派你来与我接头,继续辅佐陛下的,我不会让你一直被埋没的!” “我知你信我,那么苍鹰与雪雁呢?谁又能来为他们作保?如今他们是没被发现曾在戎狄王庭做过汉臣,来日一旦被发现,也是和我一样的万劫不复!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躲着藏着!” 不止苍鹰与雪雁,那本花名册还关乎着无数个谍者的后半生,亦或是身后名。 家国有难时,他们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如今他们求的尚不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是像正常人一样坦坦荡荡地生活。 贺怀君错愕了一瞬。他知道那是他未曾体会过的无助与绝望,但他不愿让那些最坏的可能性发生。他很快便道: “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来想办法!或许我们可以再等等,没准儿王公子就有消息了!大不了我把汴京的谍报组织转交给你打理,我亲自去寻王真!” 江沧顿了顿,很快便冷静地说: “不!京城现在已经容不得半点闪失了,你不能走。我在汴京附近还有几个灵狐堂的兄弟,实在不行,可以先请他们去沿途寻找王真。” …… 成国公府。 江渊被柳氏领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听父亲和大哥的话,把虎符交了上去。柳氏听说后,气得火冒三丈,刚准备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兔崽子,却发现自己生气生早了,更气人的事还在后面——江渊要与昌平侯府退婚。 他说自己读书不好,只是个习武的粗人,也不懂如何疼人,恐辱没了唐七姑娘,还谎称自己在塞北打仗时有过一个心上人。成国公与柳氏气不打一处来,问他为何不早说,又问他到底是哪个姑娘,门第是否登对。 可这只是江渊编的谎话,那个所谓的心上人根本就不存在,但为了搪塞父母,他便随口扯谎道: “就是那个送我离开玉川城的姑娘,我一直在差人打听她的身世,原想等着问清以后再禀明父亲母亲,也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谁知你们竟然如此草率地就帮我定下了亲事!” 柳氏闻言,愈发气愤,她觉得儿子在外领兵八年,自己竟然一点都管不住他了。可是成国公听了这话却是罕见地露出了笑脸,欣慰道: “看来,渊儿这八年来长进了不少,心中愈发有主见了。” 柳氏只在一旁不服气地反驳道: “有主见?我看是叛逆!” “夫人怎么如此苛刻?” 成国公蹙了蹙眉,开始对这个扶正的妾室不满了。 “渊儿在外是一呼百应的大将军,他能立下赫赫战功,难道都是凭空得来的吗?我看这孩子倒是越来越沉稳踏实了,如今他已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我的爵位的,现下正是他在府里立威的时候,我看夫人还是莫要再对他如此严厉了!” 就这样,成国公亲自登门道歉,说明儿子的心意,向昌平侯一家赔不是。此时的昌平侯早已顾不上这些了,他只想赶快找到他的宝贝女儿。昌平侯有七个孩子,只有小七是女儿,前头几个儿子能养大的本就不多,眼下只这一个小棉袄更是如珠似玉地宠着。 他还从来都没有这么多日看不见小七呢。这时候莫说是退婚了,就算是小七要剃发在家当尼姑他也允了,只要能让他看见他那活蹦乱跳的小七。 成国公府退婚的事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一直住在曹静和铺子里的小七自然也听说了。她这几日玩得很开心,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厨房学着烧锅,学着做饭,学着捏米糕,完完全全体验了一回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过足了瘾。 只是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唐玉时常躲在二楼的窗户后面,远远地望着她。她是那样的灵动,明媚,鲜活,她会在院子里跟曹静和一起踢毽子,会爬树把掉出鸟窝的幼雏送回去,还会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糖送给曹静和。 但是唐玉知道,小七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她现在越开心,过几日就会越想家,她肯定还是想回到吕姨娘的身边。只是她一向倔强,她认为自己已经离家出走了,除非家里人来求她,不然她才不要惨兮兮地自己回去呢。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回家。 所以,当曹静和去找唐玉,告诉他蘅娘的女儿在昌平侯府时,唐玉登时便笑了: “你去找小七帮忙,这样她就能说服自己回家了。” 哼,我才不是因为想家了才回去呢!我这是在还静和姐姐的人情,我要帮蘅娘解救出两个女儿! 小七很快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二话不说就收拾了行囊,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台阶,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小七就这样走了,曹静和还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向唐玉问道: “唐玉,你说小七能有什么办法救出蘅娘的女儿呢?” 唐玉只浅笑着说: “你放心,她从小就古灵精怪,她自有她的主意。” 他仍旧站在二楼的窗口,望着小七离开的方向,迟迟没有收回目光。院子里再也没有了那个俏皮灵动的身影,她背着心爱的小包袱蹦蹦跳跳地走了,这一去,再相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山鬼许久没有送来消息了,也一直闭口不谈王真的事,唐玉跟曹静和心里都有些隐隐的不安,他们仿佛觉察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可是谁都不肯明说。 只要不说,就不会有什么事。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一个人快马加鞭在青石板路上疾驰,她许是赶了许久的路,待行至成国公府门口时,刚刚勒住缰绳,便累得人仰马翻。 几个路过的百姓扶起她,她好像已经多日没有吃饭了,整个人十分虚弱,可她却拨开众人,踉跄地走到成国公府的门前。门口的守卫伸手拦住了她,她却精疲力尽地扶着门口的大石狮子,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木雕剑。 “我找江渊大元帅,这是他留给我的信物。” 守卫心里一惊,也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姑娘是谁,便去回禀了江渊。江渊一见那木雕剑,顿时心头大惊——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他只是搪塞一下父母,怎么还真把这姑娘给念叨来了。 江渊连忙起身,去门外相迎,可是刚一踏出门槛,便见她扶着那石狮子倒了下去。 “姑娘!” 江渊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她,她的体力在飞快流逝,只喃喃道: “将军,我要见皇上,有急事相禀!” “你有何事?” “是王丞相的儿子王真让我来的,从前在塞北的时候,我帮过他,这次我在来京的路上又遇见了他。可是我不能跟你细说,他叮嘱我,只能亲口告诉皇上,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 江渊木讷地看着这女子,不解地问道: “姑娘,你到底是谁?” “我叫侯琬瑜,家父是牺牲的玉川城守将之一,侯镇天。” 说完,她再也没了力气,晕倒在江渊的怀里。 第41章 烽火沥肝胆 距离早朝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天还是一片漆黑。宫里安静得可怕,两个人穿梭在空旷的宫墙之间,唯余风声过耳,又转瞬呼啸远去。 穿堂风总是比别处的风更大些,而宫墙之间的风似乎更猛,一时竟吹得人睁不开眼。 不多时,御书房的灯悄然亮起,一身官袍的江渊在御书房外卸了佩剑,交给值守的太监,等待着通传。 皇上听说辅国大将军江渊深夜秘密进宫,还领了一个从玉川来的女子,十分惊讶,连忙在寇公公的服侍下匆匆起身,传他们进来回话。 侯琬瑜昏倒后被江渊带回了成国公府,江渊让府里的嬷嬷给她喂了些米粥,她才慢慢缓了过来。 只是她当时蓬头垢面,不宜面圣,势必连宫门都进不了。江渊便让她简单梳洗了一番,穿了件女使的衣服就赶快进宫了。 她说有要紧的事,事关王真。江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是王真是王贤的儿子,想必事情不会简单,而侯琬瑜更是一路马不停蹄连饭都顾不上吃才赶到汴京,可见此事定是十万火急的。 侯琬瑜不肯对他多说,他自然也不会追问,只赶快带她进了宫。 见到皇上后,侯琬瑜先递上了玉川城官衙的文书,那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文书被寇公公接下,递给了皇上,皇上查看后,心里一阵怅然——她竟然是侯镇天的女儿。 这个名字,他知道。 当年戎狄进攻中原时,位于大周最北端的玉川城就是第一道关卡,也是最后一道屏障,玉川一旦失守,就像是把口袋撕开了一个豁口,戎狄便会势如破竹地踏平大周北端的城池,拿下长安。 当时,梁孝忠与侯镇天坚守玉川,不断地向长安发出加急军报,请求支援。那时先帝昏聩,又痴迷炼丹药,天天做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黄粱美梦,面对玉川的军情,他没能及时做出准确的判断,导致粮草和援军迟了一步。 梁孝忠与侯镇天苦守七天七夜,直至弹尽粮绝,玉川的城门被戎狄用炮弹轰开,城墙都被震塌了一半。那场仗,侯镇天已经与戎狄的将领打到了肉搏的地步,炮轰玉川的瞬间,那戎狄将领还想先逃跑,却被侯镇天死死抱住,随着城墙倒塌,二人一起坠下城门,粉身碎骨。 迟来的援军尚未赶到,戎狄已踏破玉川,挥师直逼长安。 然而,玉川的百姓,人人都有一副忠将骨,城墙破了,他们就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人墙,拿着家里的铁锹、抓钩、棍棒就冲了上去,他们是大周最北端的臣民,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玉川失守意味着什么。可百姓也终究只是凡胎肉体,不是天降神兵,在戎狄的铁骑之下,一时血流成河,白骨皑皑。 紧接着,戎狄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一鼓作气拿下了溃不成军的故都长安。先帝幡然悔悟,还妄想力挽狂澜,可是这世上并非所有的过错都能因后悔就可以得到弥补。 先帝作为高宗的嫡长子,生在帝王家,享受着大周最后的繁荣富庶,却对暗藏的危机视而不见。可命运的馈赠总是暗中就标好了价码,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终于还是做了亡国之君,颠覆了百年王朝。 戎狄践踏了玉川,烧杀抢掠,侯琬瑜跟着爷爷奶奶四处逃窜,流离失所,一夜之间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将军府小姐变成了难民。 时光飞逝,转眼,当年十来岁的小女孩就变成了二十岁出头的亭亭少女。 她也是一个被战乱耽误了婚事的姑娘,及笄时无人为她插簪,无人给她议亲。她离开了塞北裹挟着风霜的凛冽疾风,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泥垢,脸上的皲裂和红血丝都慢慢消失,只剩下健康的小麦色。眉眼坚毅,却又不失柔美。 皇上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侯琬瑜,心中愧疚倍生。当年,他们把梁孝忠的女儿接去汴京宫中照顾时,也本欲把侯琬瑜一同接来的。可是侯琬瑜却说她要留在玉川,她还有爷爷奶奶。 玉川是她父亲没能守住的城池,她要替她父亲继续守着这座城,直到它被收复。她果然等到了这一天,玉川收复那日,侯琬瑜亲自把大元帅江渊送出了城,目送他返京。 那时,新的城门早已建起,比从前的城墙更高更厚。玉川城头是侯镇天坠亡的地方,也是无数大周将士和百姓牺牲的地方,后来新建起的城墙是在他们被黄土深埋的尸骨上屹立起来的。他们将永远长眠在玉川的城墙下,把自己的骨血化成城墙的一砖一瓦,继续守护着一方寸土,一城荣光。 往事涌上心头,皇上默默合上了眼睛。虽然那是先帝犯下的错,可当他真的去回想玉川曾经遭遇的那一切时,锥心刺骨的痛仍旧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沉重起来,他胸口仿佛堵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上来。他不敢忘记上一个坐在他位子上的人犯下的错,那是绝不可以再走的老路,大周早已禁不起第二次战乱了。 他可以无能,但绝不能昏庸。 皇上站起身来,走上前亲自扶起侯琬瑜,询问道: “侯小姐,你为何会突然离开玉川,又有何事要禀?” “回陛下,臣女的祖父祖母年迈体弱,这些年备受战争摧残,前不久已相继过世。臣女安葬了他们,家中已没有多少积蓄,听闻新都汴京出路多,便想着来京谋生计。谁料,竟在洛阳附近遇见了先丞相之子,王真。” “你见到了王真?” 皇上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 “你如何认得王真?” “臣女不敢妄言!” 侯琬瑜连忙解释道: “王公子早年在塞北经商时,便结识了家父。家父无意间发现了他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丞相之子,家父猜测他来塞北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任务,虽未详细过问,却一直暗中相助。有一回,王公子需要瞒着戎狄人将一批货运进玉川,再运往京城,正是臣女从中相助,帮他瞒天过海的。” 原来她早在多年前就认识王真了,而当年那批货里就夹带着戎狄边塞重要的兵防图,他们需要穿过玉川城,把那张图送到汴京去。那时的玉川早已被戎狄占领,王真告诉侯琬瑜,她可以不必为此涉险,可侯琬瑜还是选择了助他躲过搜查,顺利进城。 她知道,如果侯镇天还活着,肯定也会选择帮助王真的。她既然选择了留在玉川,继续替父亲守护着这一方土地,她的任务便不只是活着,她总要做点什么。 侯琬瑜顿了顿,接着说: “臣女走到洛阳的时候,身上的盘缠已经不多,便没有住店,想着用自己带的羊皮在郊外搭个帐篷。那晚,臣女正在帐篷里歇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打杀声,臣女未敢出声,只在暗中窥望,竟发现一群刺客在围攻一个人,那个人正是王真。” 侯琬瑜连忙拿出自己的佩剑前去相助,二人合力终于把剩下的几个刺客解决掉。侯琬瑜发现,那些刺客竟然都是戎狄人。 王真此时已经重伤,很快就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侯琬瑜只好把他放到自己的马上,牵着马将他带到附近一户百姓的家里,将身上的盘缠都拿了出来,希望那百姓一家能照顾王真。 那对老夫妻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他们说那宅子不是他们的,只因打仗死了太多人,这宅子的主人可能也死了。他们是从南方的渔村来京寻找失去联络的女儿的,谁知跑错了方向,没找到汴京,反而到了洛阳。走到这处庄子时,老夫妻俩实在走不动了,便把这破旧的院子收拾了一番,暂时住下了。 所以,他们没有收侯琬瑜的钱,只答应帮忙照顾王真。 王真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藏在身上的那本书册,见其无恙,才放下心来。王真伤得太重,需要好好休养,可是他并不想把那本花名册托付给侯琬瑜。 倒也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她自幼长在塞北,并不熟悉中原的路,她一个人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一旦被戎狄人发现,那就全完了。不仅她会死,所有细作们都将永远见不到天日了。所以,那花名册还不如放在他这里,就算戎狄找来,他还算熟悉洛阳,总能想办法躲藏周旋。 王真知道,戎狄人会在洛阳伏击他,就证明那本假的花名册已经被送达戎狄王庭,并且被发现了是假的。 所以戎狄王庭料到王真定然是假死。事不宜迟,这本花名册需要赶快被送到汴京。 王真告诉侯琬瑜,自己身上有件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皇上,她只要一说皇上就会知道是什么,她现在需要按照地图想办法找到汴京城,见到皇上,把消息送到,皇上自会派人来接应。 没有人知道第一次来中原的侯琬瑜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来汴京的,只是江渊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和一个乞丐没什么两样了,若非那把木雕剑,他简直不敢认她。 得知王真需要支援,江渊甚至都没有去追问王真到底在护送什么东西,就连忙向皇上请命,表示自己可以带兵前去接应王真。自从没仗可打了,他这一腔热血就无处安放,早就想找个地方泄泄火气了。 可皇上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 “你是辅国大将军,目标太大,你突然离京必定会引起众人的注意,对此事并没有什么好处。依朕之见,还是让侯姑娘带着暗卫营偷偷前去更为稳妥。毕竟,这宫里的奸细还没捉住,朕不敢透露风声。” 宫里的奸细。 侯琬瑜怔了怔,却倏地睁大了眼睛,她仿佛知道那奸细是谁了,可她没有证据,又不敢妄加议论皇上的妃子。 这个猜测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真的相信。梁孝忠与侯镇天牺牲后,她和梁蕙心一同为各自的父亲立了衣冠冢,彼时梁蕙心几乎疯魔,在她父亲坟前发下了毒誓。当年,侯琬瑜只以为那是气话,这些年来从未当真。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暗示一下皇上,可就在这时,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突然褪去,一道光亮缓缓洒进花窗,烛火的微光瞬间暗淡,远处传来声声钟鸣。 寇公公抬袖行礼,道: “陛下,该早朝了。” 第42章 快刀斩乱麻 是日一早,一封谍报再次被送入曹静和的铺子里。 她立在书房中,展开信纸,山鬼说,普济堂的那个郎中和他的老母亲已经平安抵达吴兴,山鬼会安排他在灵狐堂做郎中,安顿好他们母子。至于长孙延昆,也已经顺利地开始给朱思淼施针,朱思淼病发就在这几日。 此外,惊蛰将至,按照大周朝的传统,每年惊蛰时帝后都会携众嫔妃着素服出宫,举行春耕仪式,亲自犁地播种,祈求上苍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贺怀君准备借此机会偷偷去见一见皇后,并设法让宫里的那个奸细在春耕节上露出破绽。曹静和需要在那日以百姓的身份暗中相助,帮贺怀君成事。 可是,曹静和的心中还是隐隐地不安,她有点疑惑,为何最近几次山鬼都一直不告诉他们王真的动向,是连他也不知道王真的消息,还是说王真出了什么意外。她很怕自己做了那么多,最后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唐玉的病也治不好,只能一辈子病病殃殃的。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只是这世道的公平从来都是相对的,谁也不敢去奢求绝对的公平。倘若他们什么都不做,任由戎狄为所欲为,迟早有一日汴京也会重蹈长安的覆辙,到那时便连活着都成奢望了。至少现在,她还有个安稳的家。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曹静和闻声,连忙让唐玉烧掉谍报,赶到前面的铺子里去。她自己的铺子倒是没出什么事,只是隔壁的郑记炒货前围了一大群的百姓,众人指指点点,高声议论着什么。 曹静和抬起头来,只见两个人沿着搭好的梯子爬到了门头上,将郑记炒货的牌子摘了下来,店里所有没卖完的炒货也都被抬走了。 不多时,渔翁老李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冲曹静和说: “你听说了吗,郑掌柜一家溺亡了!” 这事曹静和早就知道了,是山鬼在谍报里告诉她的,那是山鬼的一计,为的是让郑家旺一家诈死,好能躲避朱思淼的追杀。 她只装作刚刚知晓的样子,唏嘘道: “天呐,这是何时的事?我就说嘛,他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回来!” “也就是最近几日消息才传到汴京的,如今,他这铺子被昌平侯买去了!” “昌……” 曹静和眉头一跳,忍不住问道: “昌平侯买他家铺子干什么呀?” “说是唐七小姐被退婚,生了场大病,如今唐七小姐的生辰快到了,非说自己看中了这个铺子,想买来自己经营。昌平侯拗不过她,又希望她的身体能赶快恢复,就派人来打听,这才知道那郑掌柜一家已死,又无儿女可继承祖业,便过了官府,将其买下了。” …… 几日前。 小七回了家,昌平侯别提有多高兴了,可他还是要端着当爹的架子,他不能让女儿觉得自己眼巴巴地盼着她回家,更何况他不喜欢小七的娘亲吕姨娘。 吕姨娘当年替唐玉的母亲说话,请求彻查主母被害的事,让昌平侯十分反感。他就是一个不愿承认自己过错的人,并且希望永远不要再有人提及当年的事。只要大家选择沉默,他犯过的错好像就可以翻篇,当做没发生过一样。 可怜的小七并不知道,这些年她心心念念的六哥没有音讯,她的父亲反而过得比较心安,父亲当初把她六哥送进宫当御前侍卫就是为了不用每日面对他,不用想起自己犯过的错。 因此,昌平侯也怕吕姨娘觉得她生的小七最受宠,再大着胆子提出彻查当年主母被毒害的事,故而一直不敢把对小七的疼爱过分地写在脸上。 可是,昌平侯很快就发现,女儿这次回来以后就不缠着他了,好像一点都不想他,甚至都没来跟他请安,就自己回了房间。 昌平侯想在女儿面前耍耍威,便让人去把七小姐叫来给他请安,可谁知小七没来,倒是吕姨娘哭天喊地地跑了过来,跪倒在昌平侯面前嚎啕大哭: “侯爷,侯爷您要救救小七呀,她可是您唯一的女儿呀!” 昌平侯一惊,登时便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 “小七如何了?” 吕姨娘用帕子掩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孩子实在淘气,回府后,听闻前些日子咱们府里新买了几个小丫鬟,便跑去浣衣房看,也不知道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回来以后人就呆傻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一样,两眼呆滞,谁叫都不搭理呀!” “啊——” 昌平侯一个趔趄向后倒去,一屁股瘫在了圈椅里。 他素日里最怕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总觉得这是唐玉的母亲来找他算账了。昌平侯赶忙请了郎中,又让吕姨娘偷偷找了神婆子进府来,把小七看见的几个浣衣房婢女都叫了过来,让那神婆子一一相看卜算。 昌平侯小心翼翼地去女儿房间看了看,见小七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眼珠连动都不动,昌平侯心里发慌,连忙躲到一边去。小七见状,却忍不住斜着眼睛偷偷瞄了吕姨娘一眼,母女二人顿时相视一笑。 昌平侯哪里知道,不仅小七的病是装的,连神婆子都是被收买过的。 没过多久,昌平侯府就赶出来两个小丫鬟,说是八字冲撞了七小姐,害七小姐染了邪气,一度病倒。 吕姨娘特意安排自己的心腹偷偷跟出府去,指引这两个小丫鬟去了曹静和的铺子。 此时,蘅娘正在铺子里记着账,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女孩正手拉着手走进铺子里。待她们在蘅娘眼前站定,她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一瞬间便怔住了。 小一点的女孩似乎已不太认识她了,那大一点的女孩也有些不可置信,只惊讶地问道: “娘亲?娘亲,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在这?” 蘅娘连忙丢下手里的笔,快步走到两个女儿身边,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忍不住含泪道: “天哪,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 她万万没有想到,曹静和竟然真的有办法帮她把女儿们找回来,而且还这么快,甚至没花一分钱就让两个孩子出府了。 母女三人久别重逢,一时抱头痛哭。 孩子们平安归来,蘅娘想着得先安顿好她们,很快就擦了擦眼泪,领了她们去给曹静和磕头谢恩。 蘅娘已经与丈夫和离,如今这两个孩子又被那黑心的前夫给卖了,她们现下无处可去,蘅娘便求了曹静和,能不能先让两个孩子住下,孩子们可以给她干活,学着做米糕。 “东家不必给这两个孩子付工钱,只求给孩子们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成。东家若是觉得为难,我自己省一口给孩子吃!我实在是不想让她们离开我,只要能把她们看在身边,我定会为东家赴汤蹈火!” 虽然只是两个小姑娘,可到底多了两张嘴,每日的饭食总是要增加的。曹静和知道自己的底子有多少,她还要攒钱给唐玉买药,确实也不能再开出额外的工钱了。既然蘅娘也说可以只给口饭吃,不要钱,她也就应下了。 曹静和请曹守拙帮忙找蘅娘的孩子,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因为同情这个身在乱世中又遇人不淑的母亲。她一早就看出了蘅娘是个有头脑有胆识的,她初来汴京,身边需要这样的能人,她希望蘅娘可以长久地留下,必要时能为她出谋献计,而不是临时打个短工。 只有把蘅娘的孩子们留在店里,才能把蘅娘的心彻底留下。日后若是营收有了起色,她也不会一直让两个小姑娘白干活的。 唐玉明白曹静和的意思,她这是在拉拢人心,不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一定要有自己贴心的人才行。为了庆祝蘅娘母女三人团聚,唐玉提议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这可把陈平和袁乔两个大馋猫乐坏了。 两人拿了曹静和给的银钱,买了好些下酒的菜,辣卤猪蹄、酱香牛肉、铁板羊肉、干椒花生米、泡椒豆干……蘅娘亲自下厨,又做了几个色香味俱全的小炒,好好敬了曹静和几杯酒。唐玉身体不好,饮不得酒,曹静和便把蘅娘敬给唐玉的酒也一并喝了,给足了蘅娘面子。 就在几个人一起吃好玩好的时候,隔壁郑记炒货的铺子已悄然换了脸面。崭新的门头被挂了上去,上面写着“福康面馆”。郑记炒货的铺子不小,原先只卖各类炒货,如今把炒货的架子撤走,换成桌椅,倒也能坐下不少人。店中的伙计还是原先的伙计,只是又新来了两个掌勺的大厨,听说做面做得一绝。 那铺子改头换面之后一直未见开张,也未见营业,大门每日都是半掩着,曹静和在门口观望了片刻,只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在走来走去,像是在布置着什么。但是,这铺子名义上的主人唐七从未现过身。 曹静和能猜到,唐七的病大概是装的,她应该是为了把蘅娘的两个女儿“赶”出府,只是她为何非要买下这间铺子呢? 曹静和只觉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 夜已深,普济堂的郎中和病人陆续离开。长孙延昆从朱思淼头上拔下最后一根针,朱思淼缓缓坐起身来,转了转脖子,揉了揉肩膀。他实在是太胖了,每次施针时躺得太久,不能翻身,身上的关节就会被肉压迫得酸痛。 可他还是坚持来做治疗,他想让自己时刻保持着清醒。前不久,他终于收到了戎狄王庭传来的消息,那本细作花名册是假的,里面都是中药名,可见王真也没死,真正的花名册还在王真的手上。 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大周皇帝做的局,让他和宫里的戎狄细作露出破绽。可见皇上早已怀疑他的身份了,只是还没抓住宫里的那个细作,所以留着他做诱饵。朱思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感受到了父皇的雷霆大怒。 他花费如此大的心思把自己送入汴京,没套出多么有价值的军情,没杀死大周皇上,还差点暴露。 父皇已经在密信中警告他,如果他还是一件事都没办妥,戎狄王庭将会派另一名皇子过来,说得好听些是来辅助他,说得直白些,则是来架空他,让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皇子变成一颗废棋。来日两国若是交战,戎狄王庭甚至都不会保他,不管他的死活。 事不宜迟,朱思淼准备在春耕仪式上对大周皇帝下手,速战速决。他总要做成一件事,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价值。 只是他并不知道,长孙延昆也在他的头上做了手脚,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倘若不出意外,春耕节那日,朱思淼只要受到刺激,情绪波动较大,就一定会头疾发作,做出些什么。 第43章 一墙分两端 惊蛰前一日,福康面馆总算是正式开张了,门头上挂了红绸,大大的招幌被挂在一根竹竿上,迎风飘飞着,唐家甚至还请了一班吹笙、吹唢呐的鼓乐班子,热热闹闹地奏起了乐,引了不少百姓前来围观。 临近午时,热腾腾的面就出锅了,有人喜欢第一个尝鲜,迫不及待地当第一批食客,也有人持观望的态度,等着问问这味道如何,再考虑要不要来吃。 福康面馆的面倒是种类丰富,按干湿来分,有汤面和拌面;按粗细来分,又有宽面和细面。每样面的配菜也都有很多种类,有清淡养生的,也有浓油赤酱的,让人可以随意挑选。 新店开业,福康面馆的店小二十分热情地提了个食盒来找曹静和,笑着说: “我们七小姐说了,她与娘子有缘,小店新开张,日后还得多靠娘子帮我们推荐些食客。今儿个七小姐请您吃面,您先尝尝鲜,帮我们品品这味道如何,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曹静和大大方方地接过食盒,又让蘅娘给小七装了一盒米糕,作为回礼。那面是两碗,显然是给唐玉也装了一碗,曹静和便拎着食盒去了后院。 “快来尝尝你热心肠的妹妹送的面!” 曹静和将食盒放到圆桌上,从中取出小七给准备好的两双新筷子,唐玉挽起衣袖,冲曹静和说: “我来端,小心烫。” 说完,他从曹静和身后绕到食盒跟前,伸手端出了两碗汤面,面是刚盛好的,还冒着热气,闻起来就很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小七送来的那两双木筷子,筷子的造型很独特,粗的那一头是镂花设计,十分精美,竟不像是寻常面馆会准备的筷子。 曹静和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坐到绣墩上,拿起筷子轻轻搅了搅面汤,笑着说: “哇!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唐玉也伸手拿起筷子,愈发觉得那筷子上的镂花变得眼熟起来,他又垂眸看向那碗面。面是很细很细的手擀面,这非常考验厨子和面的柔韧性以及切面的刀功,面汤看上去很清淡,没有什么大油,但是闻起来又很香,上面叠放着几片牛肉片,还有少量葱花和香菜。 曹静和没有注意到唐玉的疑惑,已经开始品尝,她喝了一口面汤,忍不住夸赞道: “味道真的很不错!你快尝尝,这面汤虽然是牛肉汤,但是十分清冽,一点也不油腻糊嘴!竟然有一种泉水的感觉!” 泉水。 唐玉心头一颤,一些早已深埋在心头最深处的记忆倏地翻涌而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 “唐玉,你怎么了?” 曹静和见他神色凄然,连忙搁下了筷子,唐玉却顿了顿,忽然沉声道: “我认得这碗面,我最后一次带她出去玩,在长安街上的一个面馆,吃的就是这样一碗面,叫泉水牛肉面。” 曹静和微怔,她很快便意识到,唐玉口中的“她”,是小七。 很多年前,长安还没有沦陷的时候,唐玉还是宫里的御前侍卫,小七生辰那日,他特意告了一日假,回府为她庆生。可是那日吕姨娘偶然说了一句“唐玉这孩子越长越像他母亲了”,昌平侯闻言直接破防,把吕姨娘大骂了一顿,甚至连庆生宴都不给小七办了。 小七大哭了一场,唐玉为了哄她开心,便带她出去玩,在街上买了各种好玩的好看的,直到逛得肚子饿了,小七看到街边有家面馆,便要进去吃面。唐玉虽不喜吃外面的东西,但是他难得出宫陪一陪妹妹,自然什么都顺着她。 他们那日吃的正是这样一碗泉水牛肉面。泉水牛肉对肉质的要求非常高,要用清水泡出血水,不停地换水,直到把肉泡干净,然后用泉水下锅,加入桂皮八角香叶等大料,再放入适量的盐,便不再加任何多余的调料。 煮好的牛肉汤清冽却不寡淡,用来煮面刚刚好,再把牛肉切成薄片,往面上一放,撒上香菜葱花,一碗热气腾腾的泉水牛肉面就出锅了。而那家面馆用的筷子正是精美的镂花木筷,据说那面馆的老板是木匠出身,很喜欢雕刻,那种镂花木筷便成了他店里的特色。 几个月后,戎狄打入长安,故都沦陷,昌平侯携一家老小逃往汴京,自此后,兄妹二人便失去了联系。至于那家面馆后来如何了,唐玉也未再留意过。 再相见时,他已成为妹妹亲手垒起来的那座衣冠冢。 曹静和静静地听着唐玉的讲述,她忽然意识到,唐七此举显然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她应该是起了疑,认为曹静和的丈夫就是六哥。 而这碗面和这双筷子,就是无声的问候。 一墙之隔的福康面馆后院里,小七孤零零地坐在院中桃树下的石桌旁,眼前是一碗同样的面,和一双同样的筷子。 这碗面和这双筷子她记了八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六哥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街头,再像好多年前那样带她出去玩,带她吃好吃的。 其实,她的疑心并不是在住进曹静和铺子里时才有的。早在那之前,她就发现六哥原本潦草的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整洁,显然是有人背着她偷偷打理过。她是闺中未嫁女,没有那么多机会出门,可是她每次偷偷去祭奠六哥,都能看到六哥的坟前有新的糕点和水果。 那里只有两座坟,一座是唐玉的,另一座便是那个立着无字碑的,静和姐姐说那里安葬的是她的妹妹。那么除了曹静和,还有谁会来这里祭奠?那些贡品大约都是曹静和放在那的?可她应该不仅仅是出于好心,因为小七很快就发现了,那些贡品都是唐玉从前爱吃的。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怎么可能精准地知道她六哥喜欢吃什么?况且连坟头都要漂漂亮亮的,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这倒像是六哥的行事风格。 不知怎的,小七忽然想到了曹静和身边那个始终戴着帷帽的病秧子丈夫。 那日她逃婚,好巧不巧地闯进了曹静和的铺子,像是冥冥之中有天神指引着一般,她又见到了曹静和。也是在那天,她第一次听到了那位官人的声音,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可那个声音她始终忘不掉。 那时,她心中的疑惑已经越来越强烈,她索性住在了曹静和的家里,借着去厨房里学东西,趁机向阮娘打听那位官人的身世。可那位官人太神秘了,神秘到连阮娘都不清楚他的来历。 但她有预感,那就是六哥。 她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她也不相信父亲说的“只要活着就证明当初叛国了”。她只想知道六哥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何不与她相认。 她相信六哥,六哥绝不会是叛臣,只要他愿意和她相认,解释清楚这一切,她就会选择相信六哥,永远做他的好妹妹。 隔着那道墙,小七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面,她料想,六哥现在应该也吃到这碗面了,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暗示,他应该会来和自己相认?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啊,她都二十岁了,早已不是当年跟在他身后叽叽歪歪的小姑娘了。 院墙的那一头,曹静和望着唐玉,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准备怎么办?她都已经把隔壁的铺子买下了,就是下了决心来和你相认的。你今天不认,她来日也会亲自找过来,你恐怕是躲不掉的。” “我知道。” 唐玉面色平静,只苦笑着说: “可我能说什么呢?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告诉她。明日就是惊蛰,帝后要举办春耕仪式,山鬼此前送来谍报,揪出那个叛徒也就在此一举了,如此至关紧要的时刻,我不会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 昌平侯府毕竟是世家大族,在京中太过扎眼,他一个有妇之夫,去见昌平侯府的七小姐,就算再小心谨慎,也很难不被人发现。外人若是都知道了他就是昌平侯府的六公子,势必又是一场风波。 唐玉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默默拿起筷子,像吃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面一样,一声不吭地吃完了那碗泉水牛肉面。 曹静和不敢问他好不好吃,个中滋味,想来只有他自己明白。 …… 惊蛰,晴好。 太阳刚刚升起,帝后的步辇就缓缓驶出宫门,被一众太监和宫女簇拥着,朝着祈天台而去。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同床共枕,帝后在外人面前依然和睦,让人看不出任何的破绽来。 祈天台是皇家祭祀祝祷的地方,帝后将带着众嫔妃先去行祭祀之礼,祈求神明保佑一年的风调雨顺,再换乘马车去往郊外,亲自犁地播种。所以在登上马车之前,皇后要先更衣,换上方便劳作的衣裙。 祭祀之礼十分繁琐,奏乐,占卜,祭天,请神,拜谢……一整套流程下来,身着凤袍礼服的贺知君已经开始冒汗。好不容易完成了春耕仪式,侍女和太监连忙跟着贺知君去祈天台的偏殿里更衣。 贺知君不喜欢太多人近身伺候,进了偏殿后便将太监们留在了殿外,宫女们留在了殿内的外间,只有两个贴身侍女跟着走进了里间,却也在二道门外就驻足了。唯有贺知君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心腹跟着她进了二道门,将门关好,准备为她更衣。 贺知君解开了腰带,褪去又长又厚重的外袍,就在那心腹拎起凤袍的瞬间,一个黑影借着衣袍的遮挡倏地从角落里窜出,抬手便是一记掌刀劈晕了那心腹女官。 贺知君大惊,刚要呼喊,那人已一只手捂了她的嘴,另一只手点了她的穴,她只觉喉中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个黑衣人甚至没有弄出什么动静,门外的两个侍女浑然不知。 他从贺知君身后走出,站到她面前,缓缓揭开了头上的帷帽。贺知君怔了怔,一时愣在了原地。 他们已经八年多未见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岁月也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蓄了短须,看上去愈发沉稳干练。 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终于被无限放大,贺知君鼻头一酸,忽然泪如雨下。 第44章 利箭欲屠龙 小的时候,贺怀君与贺知君时常玩一种在手心里写字的游戏,你写我猜,我写你猜,闭上眼睛,一笔一划地感受着对方写了什么。 祈天台偏殿里,贺怀君为了防止二道门外的两个侍女听到异动,便在贺皇后手心里写道: “我有话问你,你别出声。” 贺知君实在是没想到一直躲着没有现身的兄长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突然现身。他敢冒这样的险,可见事情已经非常严峻了。 贺知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贺怀君便抬手帮她解了穴,接着在她手心里写道: “为何近来都是皇上与我通信,你是不是被怀疑了?” 贺知君垂下长睫,也翻开兄长的掌心,一笔一划写道: “他对我和淑妃起了疑,几番试探我们。” “你觉得奸细会是淑妃吗?” “我不好说,但皇上不会无缘无故起疑。” 贺怀君顿了顿,又继续写道: “皇上传信于我,王真遭人伏击,幸好有侯镇天将军的女儿带来王真的信物,请求支援。可见,戎狄人已知道细作花名册有假,朱思淼恐怕会快刀斩乱麻,刺杀皇上。” 贺皇后一惊,皇上如今果然是如惊弓之鸟,谁都不愿相信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都没告诉自己这个皇后。 定了定神,贺知君接着写道: “我也正担心皇上的安危,哥哥此次前来是否有要事相商?” “今日便是揪出那奸细的时机,我细细写与你看,你务必小心谨慎,从中助我。” 一刻钟后,贺怀君再次隐入黑暗中,贺皇后若无其事地换好衣裳,上前掐了掐那晕倒在地的心腹女官的人中,将其唤醒。贺皇后在其耳边低声向其道明了方才的情况,并叮嘱其不要声张。 片刻后,主仆二人一同走出二道门,直至离开偏殿。 帝后前去郊外春耕,朝中重要的臣子都会被钦点伴驾,朱思淼与江渊都在其中,江渊作为辅国大将军,同时还肩负着护驾的职责。 身披一身银亮色铠甲的江渊已经手握佩剑候在马车旁,皇上先将皇后扶上了她自己的马车,而后才继续往前走,准备登上另一辆马车。江渊连忙在一侧伸出手臂,让皇上扶着自己的手上车。 就在皇上抬脚踏上马车旁木阶的时候,江渊忽然低声道: “陛下,侯小姐带着暗卫营离京前,托臣给您带句话。” “侯小姐说什么?” 皇上侧目看向江渊,江渊再次压低嗓音,只吐出四个字: “当心淑妃。” 看来,侯琬瑜早就猜到了什么。 皇上心头一沉,未再做声,弯腰钻进了车里。 皇上与几位妃子的马车从外观上来看一模一样,为的就是让人猜不出哪辆车里坐的是皇上。待马车驶出祈天台,方才按照皇上、皇后、妃、嫔排列的顺序早已打乱,车外跟着的贴身侍女也全部和宫女穿着一样的衣服。此时,等在外面的臣子们谁也不知道皇上在哪辆车里。 淑妃坐在马车中,车门、车窗紧闭,她只感觉自己的马车在院子里绕了几个圈,绕得她头晕脑胀,才缓缓驶出了祈天台。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马车排在第几个了。 但她一点都不慌。她虽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她的贴身侍女能看到,而朱思淼是认识她的贴身侍女的,即使她现在和其他宫女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朱思淼也一样能认出她。 宫女们原是要戴着帷帽的,但皇上却说,太过神秘只会让百姓们觉得与天家有距离感,不够亲切,便让宫女们撤了帷帽。于是,淑妃的那位贴身侍女站在宫女的列队中,清晰地看到了皇上到底登上了哪辆车,又在变换队形的时候盯住那辆车,看到了那辆载着皇上的马车从队首变到了第三。 一众宫女和太监列成两队,分别走在马车的两侧,臣子们纷纷抬袖行礼,低下头去。淑妃的侍女经过朱思淼身边时,掩在袖下的手悄然伸出了三根手指,低着头的朱思淼看得一清二楚,慢慢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 马车平稳地前进,臣子们上马跟在最后,朱思淼已暗暗吩咐了自己的心腹随从,让他伺机给埋伏在远处的刺客飞鸽传信。 此处已是郊外广袤的田野,周围正在犁地的百姓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挥舞着手帕和草帽,向皇家车队致敬。他们也只能在这里看一看皇上的车马,等皇上进入到皇家田园里时,四处戒备森严,他们只能被赶到外围,被乌压压的禁卫军挡着。 马车两侧的宫女和太监们没有了帷帽的遮挡,都纷纷挥手向百姓们还礼,众人的欢呼声顿时此起彼伏,能一睹宫女们光彩照人的华容,就仿佛是看到了宫里美貌尊贵的娘娘们似的。 在那群欢呼的百姓中,拿着锄头的曹静和跟压低了草帽的唐玉也在频频挥手。他们躲在人群后,骑马经过的朱思淼心思全在刺杀这件事上,并没有留意人群中的情况。 刺杀只能在这段路上实施,趁着百姓的混乱。等车马进入到禁卫军列队的皇家田园里,就来不及了。 唐玉跟曹静和随着涌动的人群一路往前走,贺怀君告诉他们,皇上就在第三个马车里,淑妃势必会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朱思淼。他们要在刺杀前出手。 忽然,唐玉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紧跟着,曹静和也倒了下去,她伏在唐玉的背上,着急地大声呼喊道: “救命啊,别挤啦,踩踏了!” 她这一嚷嚷,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众人纷纷往自己周围看去,看看到底是谁被踩了。场面一时混乱不已,摔倒在地的曹静和真真切切地被踩了几脚。 唐玉见状,连忙腾出身来,把曹静和护在了身下,二人一同呼喊: “救命啊!别踩了!” “快别踩了,要出人命了!救命啊!” 周围有人想伸手拉他们,却因人群拥挤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根本就腾不出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众人的视线全在混乱不堪的百姓身上,就在这时,早已扮成太监的贺怀君与寇公公一左一右出现在第三辆马车的后面,马车的后壁突然打开,皇上在贺怀君与寇公公的掩护下从第三辆马车里钻出,一个箭步就跃到了第四辆马车上,车门被打开,皇上一头钻了进去。 这时,警觉的朱思淼听到了身后有车门开合的声音,连忙把视线从混乱的百姓身上抽离,转过身来,却只看到了第三辆马车的后壁仿佛刚刚合上。 朱思淼心里一凉,背后便开始冒出冷汗。难不成,皇上已经不在第三辆马车上了?不好,他已经来不及通知埋伏在远处的刺客了! 看来那群百姓中也有大周的细作,什么踩踏,这分明是他们演的一出戏,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让皇上趁机转移。只要有箭射中了第三辆马车,他和淑妃恐怕就危险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埋伏在远处的刺客已按照约定的位置放出暗箭,不偏不倚地射穿了第三辆马车。 “护驾,有刺客!” 江渊连忙拔出手中的佩剑,很快,闻讯赶来的禁军们立刻将马车团团围住,为首的将领连忙点了一队精兵,往暗箭射来的方向追去。 皇上乘坐的第三辆马车上没有丝毫的血迹,箭虽然射穿了马车,却根本没有射中皇上。此时的皇上正坐在第四辆马车里,那是淑妃乘坐的车,皇上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正抵在淑妃颀长的脖颈上。 外面纷乱不堪,这第四辆马车里却格外安静。淑妃镇定地望着突然闯进来的皇上,一脸的无辜: “陛下这是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陛下指的是什么?” 淑妃无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皇上却冷笑着说: “宫女的队伍中,不仅有你的心腹,也自然有皇后的心腹,淑妃难道就没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贺皇后已按照贺怀君的吩咐,命自己的贴身女官暗暗留意着淑妃身边的那个女官,看她是否有异动。宫女出行,都是抄着手的,可是在经过朱思淼身前时,淑妃的那个心腹女官忽然将手放了下来,伸出了三根手指。 借着方才的混乱,皇后的心腹女官已经趁机将她观察到的情况报给了寇公公。 淑妃听了皇上所言,却忍不住笑道: “陛下不是连凤藻宫都不敢住了吗?怎么何时又变得如此信任皇后了?” “不是朕信任皇后,而是你的那个心腹实在惹人怀疑!” “不就是没抄手吗?这丫头让我宠坏了,走个路都没规没矩的,臣妾回去以后定然训斥她!” 见淑妃依然没有惧怕的意思,皇上握着短剑的手又紧了几分,沉声道: “没抄手自然不是大事,可为何只有她露出了手指?” “露出手指难道又是什么天大的事吗?皇上此言,臣妾不懂!” 皇上只冷笑了一声,仍旧沉声道: “怎么?难道爱妃的心腹天生残疾,只有三根手指吗?这三根手指是在传达什么,爱妃不会不知道?”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了痛苦的尖叫声,刺杀失败的朱思淼受了刺激,忽觉头痛欲裂,像是有一万只小虫子在一点点啃食着他的脑髓。 他痛得从马上跌了下来,抱头满地打滚。皇上闻声,只神色冷峻地看了淑妃一眼,竟一脚踹开车门,将淑妃拖下了车。 朱思淼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见到淑妃突然现身,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上前扯住了淑妃的衣袖,痛苦难耐地哀求道: “我求求你,把药给我,把药给我!” “朱大人胡说什么!” 淑妃一把甩开了他,可朱思淼却再次上前,痛苦地问道: “你不是说,你能帮我找到包治百病的药吗?” 皇上闻言,只饶有兴趣地盯着淑妃,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朕竟不知,爱妃与朱大人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第45章 此恨无绝期 春耕仪式虽被一些“插曲”打断,但皇上皇后还是沉着冷静地完成了最后的犁地播种,这才回了宫。 很多百姓只看到有人刺杀皇上,却并不知道是朱思淼跟淑妃密谋的。 那天,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就是一支暗箭射穿了其中一辆马车,巧的是皇上不在那辆车上,而朱大人受到了惊吓,头疾发作,皇上与淑妃从马车里走出,朱大人疼痛难忍,找淑妃求药。皇上大惊,这才发现淑妃与朱大人的“奸情”。 原本是敌国细作伙同本国皇妃的刺杀案,竟被百姓们稀里糊涂地传成了一桩大臣与皇妃的“苦恋”。至于是谁要刺杀皇上,似乎没有人十分关心。 百姓们苦得太久了,他们不愿再去想那些残忍的事实,只要皇上没死,大周就不会亡,刺杀既然失败了,那就是天佑大周,大周永远不会被灭国。所以,他们本能地去关注一些有趣的稀罕事,比如说皇妃与臣子有染,仿佛这样就能短暂地消除掉皇上遇刺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消除掉他们对戎狄卷土重来的恐惧。 淑妃与朱思淼的事,很快就在坊间传疯了。 这等有辱皇室威严的事情,按理说不该任由百姓们传成这样,可是贺怀君却暗示皇上,不必从中运作去阻止谣言,大可将错就错,就当是意外发现朱思淼垂涎淑妃。至于那支暗箭,对外只说是远处打猎的猎人不小心射出来的。 皇上原本十分不解,可待贺怀君向他解释清楚后,他终于明白了谍者们的这番用心良苦。 贺怀君说,如果他们直接戳穿朱思淼是戎狄三皇子的身份,让百姓们知道戎狄已经把手伸到了汴京,那么坊间定会民心散乱,百姓们恐惧不堪,逃的逃散的散,到时候泱泱大国便会陷入自乱阵脚的境地。 倘若以这桩荒唐的风流韵事结案,把刺杀悄然粉饰成一场误会,也便不会让百姓们心生恐惧。 最重要的是,不戳穿朱思淼的身份,朱思淼就永远不知道皇上到底有没有发现他是戎狄的卧底,只要朱思淼的身份还没被揭穿,只要他还没被大周杀害,戎狄王庭就不会立刻撕破脸皮再度发起战争。 玉川城的百姓们饱受疾苦,如今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摧残了。他们这些皇族在中原安居乐业,却不能不顾边塞百姓的死活。 此时,山鬼已经想办法与戎狄七皇子取得了联络,进一步获取七皇子的信任,骗他主动请缨来汴京辅助他三哥成事。这招虽险,却也自有妙处可言。 首先,朱思淼这个三皇子来汴京卧底,势必会带自己人过来,汴京还有多少戎狄暗卫,单凭他们自己很难摸清,所以他们需要再引一位戎狄皇子过来。七皇子与三皇子为了争夺功劳,谋求太子之位,早年就有剑拔弩张之势,日后在汴京也难免会自相残杀,让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更容易迅速消耗掉戎狄在汴京的势力。 其次,七皇子与三皇子都是戎狄骁勇善战的勇士,十分擅长指挥作战,倘若把这两员大将都扣在了汴京,戎狄的战斗力就会大大衰减,更何况一次扣押两位皇子,足以为质。任凭戎狄王庭如何折腾,也总要想一想皇子们。 戎狄皇上的儿子再多,出类拔萃的也就那么几个,三皇子略草包,七皇子可是人中翘楚。 山鬼在长安卧底时,曾是七皇子的汉文先生,教授其中原文化。七皇子十分喜欢这位先生,也很信任他,而山鬼也自然看到了七皇子的才干,坚信他在戎狄皇帝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他不怕引狼入室,他只怕戎狄王庭不舍的放七皇子这头小狼过来。毕竟,他与贺怀君早已做好了请君入瓮的局,只等“君”来。 …… 永巷,密室。 烛火昏黄,人影稀微。 墙上的两道影子随着烛光的跳动晃晃悠悠,可映出影子的两个人却纹丝不动,只互相注视着对方。 跪着的淑妃,站着的皇上。 她眼中幽怨,他神色哀痛。 “你这般,只是为了报复先帝吗?” 皇上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梁淑妃真的会因为仇恨便把刀子捅向了自己人。 “不然呢?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真心想做你的女人?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抚恤,对我的关怀,在我的眼里都无比的恶心!” 淑妃霍然起身,她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想再跪皇上,一旁的寇公公见状,连忙上前欲阻拦,唯恐她行刺,可皇上却抬手制止了寇公公,只沉声道: “爱妃,梁将军的牺牲虽是先帝的过失,可导致他牺牲的根本原因是戎狄的进犯与掠夺,而并非先帝!” “可他是害死我爹的直接原因!若非他沉迷丹药,不理朝政,我爹上书的一封又一封玉川告急的军报怎会被埋没?我爹又怎会以身殉城?我爹在玉川骨枯黄土,你却在汴京歌舞升平!你告诉我凭什么!” 淑妃后退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皇帝,摇摇晃晃地笑着说: “戎狄踏破玉川,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全家都死了!可凭什么你们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大周还好好的!我要你们都死,你们都去陪我的家人,我要让这泱泱中原给我全家陪葬!” 淑妃忽然冲上前去,她伸出手紧紧抓住皇上的衣襟,一字一句地挖苦道: “你凭什么继承皇位?你难道不该死吗?你能登上皇位都是因为你的无能,你的卑微,你太不被重视了,连戎狄都想不到王贤会选你当皇位继承人!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守住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吗?这个残败的朝堂已经从里到外地烂透了!你注定也是个亡国之君!我诅咒你!我死也会诅咒你!” 淑妃近乎疯魔地撕扯着皇上的衣襟,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皇上的胸膛,她太知道皇上的软肋了,也太知道皇上的痛处了,她就是要拿捏住他自卑不自信的弱点,让他今后的每一日都感到惶恐和不安。 她心里不好受,她便不想让任何人痛快。 寇公公已眼疾手快地上前拉开了淑妃,皇上被寇公公挡在身后,藏在长袖之下的两只手已用力握紧了拳头,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用力,就可以掩饰住内心的惶恐与怯懦。可他很快就发现,他越用力,身体便颤抖得越厉害。 淑妃见状,笑得愈发张狂起来,她像一个疯子,又像一个看着小丑的客官,伸手在皇上周围转着圈地指指点点。皇上很想抬脚就走,可他知道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需要正视自己的弱点,直面自己的不足。 皇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颤抖的身体平复下来。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掰开了他攥在一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一怔,浑身的战栗都止住了。睁开眼来,入目便是皇后温柔平静的面庞,她像从前无数个日夜那样牵着他的手,如一潭平静的清泉,令人心中顿觉畅然。 “爱后,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冷落皇后太久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她。皇后只笑着望着皇上,然后转身看向淑妃,无比淡定地说: “淑妃妹妹,这世上被戎狄害得家破人亡的并非只有你,因先帝的过失而无辜牺牲的也并非只有你的家人,倘若人人都把矛头指向自己人,你不觉得这正合了戎狄人的心意吗?” “合他们的心意?你以为我是在帮戎狄吗?呸!我是想看你们不能如愿!我是想让所有人都体会一番我的不幸!” 淑妃恶狠狠地瞪着皇后,皇后只平静地回望着她。当你讲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也就没必要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一直去规劝了。皇后语气平和地说: “好!你既然想诅咒我大周不得安宁,诅咒陛下成为亡国之君,那我就不让你死,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有人十二个时辰看着你,我会让你睁着眼睛看着,看着我大周是如何一点点光复的!” 皇后虽同情淑妃,却也不可能任由她这般任性妄为。无疑,她是朝代更迭的洪流下被抛弃的一粒细沙,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她所有的恨都合情合理,她所有的报复都理所应当,可她却独独找了一个错的宣泄口,妄图取天下人的性命来对抗这世道的不公。 这怎么可能呢?天下人又有什么错呢? 帝后抽身离去,身后沉重的铁门关闭,又被上了一道重锁,淑妃将被永远幽闭于此。她仍是皇上的淑妃,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 夜色笼罩,永巷的长街显得愈发凄凉起来。皇上缩着脚步,缓缓跟在皇后的身后,他想对皇后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看上去平淡如常,对他此前的怀疑和冷落没有丝毫的抱怨,他甚至觉得连道歉都像是徒劳的。 终于,皇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来望着皇上,缓缓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被淑妃撕扯坏的衣袍,只道: “陛下什么都不必说,臣妾是皇后,享得了尊荣,也便担得起风浪。臣妾不觉得委屈。” 她转过身,欲继续向前,身后的皇上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微凉的皓腕,惭愧地说: “可是国舅告诉朕,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你当着他的面,流了很多很多的泪。” “……” 身为国舅,贺怀君不可能去指责自己的皇帝妹夫,可是作为兄长,那短短一句话便是他对妹妹拼尽全力的维护。 皇后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抬起头来继续向前走去。 倾城薄雾在身后散开,一钩弯月斜挂苍穹,清冷的月色如水般洒落到永巷里,也洒落到汴京城的街道上。 宫外的朱府已被禁军软禁起来,阖府上下连只苍蝇都别想进出,可朱思淼却总有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朱府西南角有一个小洞,连通着外面的一条臭水沟,据说那个洞是从前朱府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挖的,为了用这种方式把从主子那里偷来的值钱物件偷偷运出府,让家人拿去卖了换钱。 后来,朱万全发现了这件事,就把洞堵上了,但曹静和最擅跟踪打探,她早就看出,自打朱思淼回来后,那个洞就悄悄地再次出现了。 子夜,周围静得吓人。几片树叶从洞里被送出,沿着沟渠漂向了远处,不多时,一个黑衣人出现在沟渠边,用网兜子将树叶打捞了上来,赶忙趁着夜色溜走。 他尚未走出百步,便有一道暗器从黑夜中射出,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传来,那个黑衣人瞬间便应声倒地。 一个矫捷的身影从房顶一跃而下,顺走了网兜子里的树叶。 第46章 绿叶暗传音 后半夜,夜市上的人渐渐散去,这是汴京城短暂的静谧时光,街上人丁稀少,但不出一个时辰,早市便又会陆陆续续开始上人了。 这个时候,有人刚刚准备睡去,也有人马上就要醒来。 一个黑影迅速地穿过人迹罕至的巷子,借着天亮前的夜色,腾起身形翻进了院子里。 唐玉已在靠近房门的外间等候多时,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连忙将门打开,把曹静和迎了进去。 脱下身上的夜行衣,曹静和麻利地将衣物与帷帽藏好,这才打开包袱里的网兜,取出从沟渠里打捞上来的树叶,用火钳子夹着,将其在地上一字排开。 唐玉已经点上了一盏烛灯,小心翼翼地举着烛台,朝着树叶照去。那不是一般的树叶,树叶上有着形状各异的破洞。曹静和低声道: “这些叶子全都破了,可是如今正是草木生长之时,叶子并不该枯化,这上面的破洞可能是人为剪出来的,朱思淼想来是要借此传递消息。” 唐玉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一片叶子,前后翻转着看了看,说: “这些破洞的形状十分规整,你的猜测应该是对的,这定是一种符号,用来传递某些消息。” “但这些符号也并不是戎狄的文字。” “的确不是。” 唐玉沉声道: “我怀疑这是戎狄卜卦用的神符。” “神符……” 戎狄王庭不信道教和佛教,他们心中有自己信奉的天神,朝中还设有司掌占卜与卦象的官职,俗称大巫师。 大巫师占卜时总是会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卦符,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全凭他一张嘴说得有板有眼,但戎狄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没有不信的。 唐玉顿了顿,站起身来冲曹静和说: “静和,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里间,唐玉把烛台交给曹静和,让她帮忙照着亮,自己则从床下拉出一个大箱子。 这是他们从长安来汴京时曹静和打包的一些重要的东西。当时,唐玉伤势较重,几乎是个半死人了,但他的脑子还是在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甚至临走前又垂死病中惊坐起,非要曹静和回去把她写的那本戎狄字录带上。 曹静和虽然骂骂咧咧,但也照做了。 唐玉在长安卧底时,为了更快地融入戎狄,一直在自学戎狄文字。而曹静和是建章宫精心培养的细作,已经学了多年边塞诸国的文字,她便用闲暇时间把自己学会的戎狄文字与汉字写成对照表,形成了这样一本戎狄字录。 这本书里包含了戎狄文字里的大部分常用字,甚至还有大巫师卜卦用的神符。卧底的那几年,唐玉很珍惜这本书,每日翻着看一看,学一学,这也让曹静和十分有成就感。 唐玉的出身比她高很多,虽然那时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可曹静和却本能地想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希望自己褪去细作的身份后,在唐玉心里的形象不仅仅是一个小宫女,而是一个博学多识的女子。显然,唐玉是认可她的。 唐玉一直谨记恩师王贤的叮嘱,他要与曹静和互相配合,互相掩护,各取所长,弥补各自的不足。曹静和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建章宫最出色的细作,并非一个平平无奇、出身商户的小宫女。 当初去汴京时,曹静和生怕带上那些和戎狄有关的东西会被当成戎狄人或者是大周的奸细,本不同意将其带上,但唐玉却说那是她的心血,不该丢掉,并称自己会妥善保管好,不会给曹静和添麻烦。 没想到,如今还真的用上了。 唐玉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了那本已经蒙灰的戎狄字录,曹静和举着蜡烛凑上前去,唐玉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翻开了泛黄的纸张。 那上面的神符在最后几页,并不算多,当初在建章宫时,大家主要学的是文字,对于神符也只是看一看,并不了解其含义,曹静和也是在与戎狄的贵妇们相处时一点点学着辨认神符的,每次都趁着记忆深刻的时候赶紧写进这本字录里,以免日后会遗忘。 比如说现在,他们都遗忘得差不多了。 唐玉拿着字录重新回到那堆叶子的旁边,一一对照查看着,有些符号并不在曹静和的记录中,他们便只能先跳过去,再找下一个符号。 最后,二十三个符号里只有十二个能查到,意思大概都是悔过书、王庭、忏悔之类的,但还有至少一半符号是他们查不到的。 唐玉仔细想了想,暗暗推测道: “这可能是朱思淼的求救。他应该是想让自己的暗卫帮他给戎狄王庭送去悔过的告罪书,向自己的父皇陈情,承认自己的过错并说明如今的处境,然后通过打感情牌让戎狄派人来救他,而不是把他当成一颗废棋。” 这样的举措也确实符合朱思淼如今的心境,只是,告罪书在哪,他都写了些什么呢? 曹静和看着地上的一堆树叶,喃喃道: “难不成这些树叶就是告罪书,一些关键的内容都在咱们看不懂的那一半神符里?” “不,这般草率,不太像朱思淼的行事风格。他这个时候若是连一封像模像样的告罪书都送不出去了,他父皇只怕会更加瞧不起他,也自然不会愿意保他。” 曹静和闻言,却有些不解地说: “可如今整个朱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皇上虽没有拆穿朱思淼的身份,也得在百姓跟前做做样子,毕竟他还担了垂涎皇妃的罪名。这个时候,朱思淼怎么可能送出一封正儿八经的告罪书,他能送出这几片叶子已是险中求胜了。” 但唐玉却摇了摇头,笃定道: “我猜,他在刺杀前就一定做好了两手准备。倘若刺杀成功了,他自有一番说辞,倘若刺杀失败了,他便还有另一番说辞。他一定是早就把告罪书提前写好藏在了府外什么地方,以便自己失败后可以通知暗卫们去取,寄往塞北。” “那他为何不提前告诉自己的暗卫,告罪书藏在什么地方,非要等到自己出事了,才想尽办法地通知暗卫们去取?” 唐玉沉默了一瞬,忽然看向曹静和,笑着说: “你忘了?戎狄王庭十分信奉正向信念一说,只要他不把告罪书提前说出去,他就不会输。” 戎狄王庭对正向信念的信奉已经达到了一种近乎荒唐、愚昧的地步。每次打仗之前,他们都会提前准备好庆功的东西,绝不会去准备处理尸体的场地。他们认为只要不做这些准备,就一定不会输,所以每次打仗归来,他们都是手忙脚乱。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则是群龙无首,连给伤员救治的帐篷都是临时搭的。 戎狄在继续南下妄图吞并中原的后几年之所以节节败退,除了连年征战劳民伤财、粮草匮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从不去做战败后的准备,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尸体没有人及时处理,最终疫病肆虐,使他们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这种愚昧,曾在戎狄侵占长安后被汉臣们极力地否定过,在汉臣的影响下,他们也慢慢学会了做两手准备,只是一个人从出生就认定的道理不是那么快就能转变的,戎狄王庭一边不断地汲取汉人的优良经验,一边又害怕彻底被汉人同化,他们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中的正向信念。 只要我不说出去我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我就一定不会失败。 唐玉认为,朱思淼现在就是这种心态,不到真正失败的那一日,他不会提前告诉任何人自己准备好了告罪书,等什么时候真的失败了,他再绞尽脑汁地去通知暗卫帮他把告罪书送到戎狄王庭。 因此,唐玉坚信剩下的几个符号应该就是在指引着戎狄暗卫去取那封告罪书的,那些神符的含义一定就是藏着告罪书的地方。 如今,山鬼正在想尽办法地把戎狄七皇子诓到汴京来,七皇子到底能不能来,取决于戎狄皇帝对汴京的形势到底是什么态度,而朱思淼的这封告罪书可能起到一个很关键的作用,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戎狄皇帝对汴京形势的判断。 这封告罪书到底能不能送到戎狄王庭去?需不需要他们在里面做些手脚?或者索性送出一封假的?这些都需要他们先看过这封告罪书后,才能请山鬼去定夺。 怎样才能找到这封告罪书呢?唐玉再次看向那几片树叶,陷入了沉思。 可偏偏就在这时,唐玉的体内忽然传来一阵绞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伸手撑住了地板。 “唐玉!” 曹静和连忙扶住了他。 他们在郊外佯装踩踏的那日,唐玉吹了很久的风,虽说春日里总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郊外的风到底“野”多了,唐玉受了寒,催发了体内的余毒,回来后,已经发作了一回了,如今这是第二回。 “唐玉,你怎么样?快回去躺着,我去给你端药!” 曹静和搀起唐玉,将他扶到床上,又转身去把树叶收起来藏好,这才赶忙去给唐玉端药。 药是熬好的,一直温在炉灶上,为的就是他余毒发作时能随时服用。 第一次发作后,曹静和就带唐玉去普济堂看了郎中,还好发作得不严重,长孙延昆给唐玉施了几针,没有让余毒继续扩散下去。 只是这余毒一旦被唤起,不发作个回是消停不下去的。 唐玉发作的时候,体内仿佛有毒蛇猛兽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疼得直流虚汗,却每次都强撑着不让自己叫出声,之前把床单都生生扯破了,药也喂不进去。 上次,曹静和怕他挣扎得厉害会不慎打翻药碗,就拿腰带强行绑了唐玉的双手,自己含了药,嘴对嘴地硬生生给他喂了下去。 唐玉一开始还很害羞,可曹静和事后却直言,他此前病重昏迷的时候就十分不好喂药,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嘴对嘴喂的,只不过之前没告诉他罢了。 这次发作,曹静和也准备按部就班,先把人捆上,再含了药喂他,可是就在她转身去拿绳子的时候,剧痛难忍的唐玉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可疑的动静。 他的意志力太坚强了,即使痛得浑身战栗,却还是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发现了屋顶传来的脚步声。 不好,难道是有人跟上来了? 此时,曹静和的心思都在唐玉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外面的异样,她一边捆着唐玉,一边唠叨着: “让你不要去,你非要跟着我去,现在好了……” 唐玉心里一阵发慌,她可不能再接着说了,再说就露馅了,外面有人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玉想伸手捂了曹静和的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她捆得结结实实了。 “行了,还想挣扎?快躺好,我给你……唔……” 情急之下,唐玉忽然大着胆子倾身上前,以吻封口,彻底堵上了曹静和叭叭叭的小嘴儿。 房间里一瞬间的安静,让房顶传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可闻起来。 第47章 聚散终有时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曹静和睁大了眼睛,方才还有些懵的脑子一瞬间清醒了。 她就说嘛,唐玉这样一个克己复礼的人怎么会强吻她。 那么问题来了,房顶上的人到底是谁? 曹静和的脑子飞快地转着,难不成是那个被她用暗器射死的戎狄暗卫?或者是有其他暗卫发现了她的踪迹,跟了上来? 可是不应该呀,她能确信那个暗卫死干净了,而且周围也没有可疑的行迹,倘若有人追踪,不可能在她到家后这么久才追上来,这一路上她都小心谨慎,几乎不可能留下可循的踪迹。 曹静和向后撤了撤身,把自己的嘴从唐玉的唇上抽离,唐玉知道自己这次实在太唐突了,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直视曹静和。当然,他也十分紧张地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动静。 忽然,那动静消失了。 房顶上的人似是停止了移动,曹静和跟唐玉即刻便提高了警惕,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变化。 很快,窗外闪过一个黑影,唰的一下就从房顶飘了下来。此刻,那人正猫着身子趴在窗台下面。 “怎么办?” 曹静和张了张口,用十分轻微的气声向唐玉询问,唐玉则悄声反问道: “那些树叶可收好了?” 曹静和用力点了点头,接着说: “要不……我们装作在睡觉?” “谁家好人点着灯睡觉啊?” 他们点起的那盏烛灯还没有来得及熄灭。 可就在这时,窗外的那个“黑影”悄悄伸出手,蘸了蘸唾沫,开始对着韧皮油窗纸一顿猛戳,不一会儿,窗纸便破了一个小洞。 夜里的风,仍有几分寒凉,一阵冷意席卷而来,唐玉跟曹静和暗道不妙,这人到底是从哪来的?他是谁,又在偷窥些什么? 难不成真的是戎狄暗卫跟了过来,怀疑他们在偷偷摸摸研究那几片烂树叶子?若是这时突然吹灭烛灯,会不会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但是他们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这样默默地亮着灯,却大眼瞪小眼。 曹静和定了定神,忽然计上心头,她俯身向前把唐玉压倒在身下,麻利地拉过被子裹在两人的身上,认认真真地在唐玉的唇上印了一个吻,然后又十分熟练地慢慢下移,吻向他的喉结、锁骨,再扯开他的衣襟,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上。 还得是建章宫的女师傅教的多呀。 唐玉在她吻上来的一瞬间就已经不知所措地僵住了,更何况他的手还被曹静和捆着,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她摆布。 曹静和藏在被子下的脚狠狠蹬了几下床尾,质地不怎么样的小木床顿时开始吱呀作响,她觉得戏还不够真,又在唐玉肩头轻轻咬了一口,唐玉始料未及,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妙啊,妙极了! 这逼真程度,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说这屋里头的人正在享受鱼水之欢…… 终于,窗外的毛贼实在看不下去了,发出一声尖叫,从二楼摔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到了院子里。 这一声,倒是把袁乔、陈平都唤醒了,二人举着棍棒就从屋里冲了出来,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毛贼擒下了。 曹静和连忙披了外袍,拎着盏灯笼走下楼来,待那灯光靠近些,众人顿时一惊——这不是隔壁福康面馆的店小二吗? 这店小二是小七从唐家带过来的家生子,放在面馆里做事的,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和大家伙自然也混了个面熟。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是出了这等事,无论如何也得好好审问清楚了。 然而,曹静和尚未发问,那店小二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地磕着头,委屈巴巴地哭道: “娘子,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小人哪敢随便翻人家的墙头呀!” “奉命行事?” 曹静和挑了挑眉,问道: “难不成是唐七小姐让你过来的?” 那店小二的眼珠转了转,连忙急中生智道: “是……是七小姐今夜睡不着,便起身在院子里走走,偶然看到贵店的后院半夜还隐约有灯光流出,便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毕竟……毕竟您那位官人身体不好,所以……所以就差小人过来看看。” 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撒的谎根本就不成立——若是来关心一番大可直接敲门,翻墙头还捅破人家的窗户纸是几个意思? 但曹静和很快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小七看到他们房中隐约有灯光,想来是猜到他们尚未歇下,便趁着月黑风高差了个身手矫捷的小厮过来,偷偷看一看唐玉的脸,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六哥。毕竟都这个时辰了,唐玉不可能还戴着帷帽 只是那小厮大约也没想到,他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场面。 曹静和倒是没有计较,只让袁乔把那小厮放了回去。小七一见自家店小二是被袁乔薅着后颈给送回来的,顿时就知道事情败露了。可她还是想问问,这店小二有没有看清那官人的脸,他到底是不是唐家的六公子。 谁知,那店小二却为难地抠着手,苦着脸说: “姑娘,您快别问了,小的实在说不出口!” 小七尚未婚配,不会主动去往那方面想,只气道: “你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有何不能说的?” “这……小人真不能说啊!若是让侯爷和吕姨娘知道小人给您讲这些事,小人恐怕就完犊子了!” “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现在就得完犊子啦!” 小七气鼓鼓地叉着腰,杏眼瞪得圆圆的,那店小二两眼一闭,咬死不肯透露半个字,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小七见状,只跺了跺脚,生气地说: “我明日就回府去,这几日我也玩够了,我要去告你的状!” “啊?小姐,您就饶了小人!” 小七走回房里,兀自熄了灯,啪的一声将可怜的店小二关在了门外。 送走那店小二,曹静和的后院又恢复了平静。她提着灯笼重新走回楼上,唐玉这会儿已经过了发作时的疼痛,自己翻着手把绳子解开了。 曹静和一进门,两人的目光交汇,顿时都有些尴尬。 行,反正就是逢场作戏。 院子里闹的动静不小,唐玉在二楼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大概也明白妹妹想做什么,所以更不敢露面,唯恐让那店小二看见了自己。 曹静和走到床边坐下,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她觉得这气氛真是太尴尬了,尬到她脚下已经开始动工了,马上就能抠出一整座建章宫了。 为了赶快打破这种尴尬,曹静和便率先提议道: “唐玉,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歇息。” “好,我听你的。” 曹静和起身走到窗边的高脚小案旁,准备将蜡烛吹灭,可不知怎的,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打开窗户瞥了一眼窗外。 原也只是出于细作的谨慎,曹静和可能只是下意识地想看一眼外面还有没有可疑的迹象,可是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屋檐的一角。檐角上是一朵向上翻卷的祥云的图案,那是汴京城中早些年时兴的式样,如今上面的漆已有些剥落,但祥云的造型依旧清晰可见。 曹静和怔了怔,缓缓关上了窗。她并没有吹灭蜡烛,而是转身快步走回床边,轻轻拍了拍唐玉的手,低声道: “快起来,别睡了!” “怎么了?” 唐玉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来,曹静和已翻出刚刚藏好的那几片树叶,搁到床头的小柜子上,说: “你看,这几片叶子上的符号,就是咱们刚才没能从字录上查到的。” “是啊,怎么了?” 唐玉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望着曹静和,曹静和眸色一沉,也看向唐玉,说: “我虽然记不住每个神符的含义,但是戎狄常用的神符长什么样子,我还是有些印象的。你再看这几个符号,也许并不是我的字录上没有记录下它们,它们可能根本就不是神符,只是某一种事物的形状,我们方才把它复杂化了!” 说完,曹静和又拿起其中一片树叶,指着上面的符号,接着冲唐玉说: “你仔细看这个符号,像不像祥云形状的檐角,下面坠了个铃铛?” 唐玉沉默了一瞬,顿时心头一喜,突然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知道了,这可能是拼图!静和,你帮我去拿纸笔!” “好!” 唐玉披上衣服,起身坐到床边,他把那些叶子上的图案一点点在纸上画了下来。看上去像檐角的就画在靠上的位置,看上去像庭柱的就接在下面,而看上去像横梁的则接在两个檐角之间。 不一会儿,一座亭子的雏形便跃然纸上,看来,这里就是藏匿告罪书的地方。可惜他们来汴京的时间也不长,不知道这是哪里的亭子。 不过没关系,他们只是下线,压力可以给到山鬼,那厮近来也歇够了,何不出来走两步。 …… 翌日清早,晨光熹微。 昨夜,遥远的洛阳城外,一个小村子里来了几个面生的商旅,他们带着一名女子,借宿在一户农户的家里。 那正是侯琬瑜带着暗卫营的人乔装改扮而来,王真便在此处藏身,一直由那对从南方来的老夫妻俩照料着。 王真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拜别那老夫妻俩,和侯琬瑜及暗卫营的人一同上路。 谁知,那夫妻俩却上前询问王真,能不能用他们的马车,载他们夫妻俩一程,他们还是想去汴京寻找女儿,只是不知道是否顺路。 王真不清楚这夫妻俩的身份,只是那大娘看着慈眉善目的,不像恶人;而老大爷看上去皮肤黝黑,须发虽然已经白了一半,但目光却炯炯有神,只是左腿有点瘸。在王真养伤的那段时日,老大娘曾说过,她家老头的腿是捕鱼时遇到风浪,被倒塌的桅杆砸伤的。 他这个年岁,原不该再迎着海浪去冒险捕鱼了,只是他们与女儿已经失联多年,老两口想靠着卖鱼多赚些银子,进京去打听女儿的下落。 王真虽不敢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就是要去汴京的,但他们毕竟照顾自己那么久,到底还是不忍心回绝,便问道: “你们的女儿是哪一年离乡的,她都去了哪里,最后一次与她通信是何时?” “我们家大妞早在九年前就离开家了,她说北方战事吃紧,京城岌岌可危,她小时候跟着她爹学过三招两式,便想着去参军!我们老两口中年得女,就这一个孩子,虽然不舍,可家国大义当前,也便没有拦她。” 王真闻言,有些不解道: “女子怎可参军?” “是啊,女子不能参军,我们大妞被发现了,就被军爷抓到了当时的王丞相那里。” 一旁的侯琬瑜闻言,忍不住望了王真一眼,见他没有要亮明身份的意思,便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王真面色平静,只接着问道: “王丞相可有安排她的去处?” “您别说,王丞相还真是用人唯贤,一点也不嫌弃我们大妞是姑娘,便让大妞留在了长安做事。后来大妞给我们来过几封信,每次都只是报平安,也从不说自己在做什么,想来是涉及到一些机密,我们老两口也就没再问。” 那老大娘忽然垂下眼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红了眼眶,接着说: “两年前,她给我们送来了最后一封信,说是自打新帝宣告登基,我方士气大振,战事迎来了转机,等戎狄投降,她就能去汴京领赏了,到时候就把我们老两口接去汴京……从那以后,就再没了消息。” 一瞬间,王真怔在了原地,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连忙追问道: “不知二位家住何处?” “哦,我们来自福建漳州府东平县集贤村!我家男人姓张,我们大妞要是还活着,都二十多岁了!” 籍贯,名字,年岁,进京的时间,全都对得上。王真张了张口,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段时日,他忍不住打开了那本细作花名册,一页页看着上面的名字,只当解个闷。 昨晚,他恰巧看到了一个叫张大妞的名字,福建漳州府东平县集贤村人,代号小鸥。她的名字已经被王贤划上了黑框,旁边用朱笔标记着,此人已于启明元年牺牲,年仅二十有一。 她死在了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细作牺牲后,为了防止身份泄露影响整个谍报组织,并不会有人去报丧,不管是给活下来的人封赏,还是给牺牲的人追封,都要等到大业功成之后。 如今戎狄终于投降,可是这本细作花名册却遭到戎狄的屡次抢夺,小鸥的死讯迟迟没有送达故里。 看着陷入沉默的王真,老大爷不禁疑惑道: “这位官人,莫非你认得小女?” 第48章 归去路迢迢 郊外月朗星稀,夜幕比城里的更加深远些,裹挟着星河的天空仿佛一直绵延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让人一时分不清远处的一团墨色到底是夜空,还是没有光亮的地平线。 侯琬瑜与王真并肩坐在路边,过了今晚,他们便要兵分两路了。 白日里,王真没有直接回答那对老夫妻的问题,只说自己并不清楚。 他只得先把那对老夫妻带上,一路上也没有说自己是去往汴京的。直到今晚,他们即将离开洛阳府所辖范围,王真终于告诉了侯琬瑜真相。 他说,自己要护送的是王贤的那本细作花名册,戎狄人多次抢夺就是为了按照花名册排查出当年埋伏在长安汉臣里的卧底,并安排自己人过来冒名顶替,把戎狄的细作反向安插进汴京宫里。 而那对老夫妻的女儿就在细作花名册上,已经牺牲两年了。王真说,他准备让侯琬瑜带着那对老夫妻乘马车去汴京,但一定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年纪太大了,恐怕承受不住。 王真建议侯琬瑜先去向皇上禀明情况,请皇上想办法安顿好那对老夫妻,等他把细作花名册送到,皇上论功行赏时,再借此告诉小鸥父母真相。到那时,小鸥的父母会得到封赏,日子便能好过些。 可是侯琬瑜很快就疑惑道: “王公子,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不能和你一起。” 王真苦笑着说: “我要护送花名册,绝对不能走官道。戎狄人不了解中原,他们要想追杀我,便只能按照地图走,所以我若想躲避追杀,就不能按地图上的官道走,我准备带着几位暗卫营的兄弟绕到附近的县城,走小路。这样虽然路程远了一点,不会那么快就抵达汴京,却可以大大降低被伏击的风险。” 侯琬瑜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她明白,王真是不想把这样的风险带给她和小鸥的父母,所以便决定兵分两路,各走各的,这样即使他那边遇到了伏击,自己也能先把小鸥的父母护送到汴京,不至于让他们死在半路上。 这样想着,侯琬瑜连忙道: “王公子,你这里有没有花名册的副本,你可以把副本交给我,这样不管谁那边出事,都还有另一份保障。” 王真闻言却摇了摇头,垂下眼眸说: “花名册没有副本,也不能有副本。” “为何?” “这本花名册是我父亲亲笔手书,上面盖着他的相印和先帝的玉玺,这本花名册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才能有真实性,才能有说服力。倘若突然多出来一本,势必会有人造谣生事,认为其中有一本是赝品。这也是家父生前为何没有制作副本的原因。” 侯琬瑜见状,却愈发不解道: “可这样岂不是太不公平了?那些谍者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你这边一旦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就永远也见不得天日了!” 王真怔了怔,他抬眼看向侯琬瑜,却沉默了一瞬,方才平静地开口道: “他们每个人在正式加入地下组织前,父亲都曾言明过此事,花名册只此一本,日后若遭不测,他们每个人都有无法证明身份的风险。除了建章宫里那批从娃娃开始培养的女细作,其他人在加入之前,父亲都曾让他们深思熟虑。所以大家都是自愿的,我也一样。” 大家都是自愿的,我也一样。 王真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只是在唠着家常,就好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可他的话却像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侯琬瑜的心头。 她不是第一天认识王真,也早已猜到他留在北地这么多年应该不只是经商那么简单。可当他第一次把这些曾经见不得光的事情告诉她时,她才忽然明白,这世上有那么多像王真一样的人,他们的命运都系在了那本看似普通的书册上。 王真若是成了,他们将名垂青史,后半辈子再无衣食之忧,可王真若是败了,他们将隐姓埋名过一辈子,连在史册上留下寥寥几笔的可能都没有,甚至还会一生都背负着卖国贼的骂名,最终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可他们明明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过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要怎样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惨淡收场呢? 侯琬瑜一夜未眠,终于接受了王真的安排。 第二日一早,她便带着小鸥的父母启程去了汴京,王真怕皇上不相信小鸥父母的身份,又写了一封亲笔信,盖上自己的私印,取下玉佩,让侯琬瑜一并带上,呈给皇上。 看着侯琬瑜带着小鸥的父母离开,王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并不想把侯琬瑜卷进这场和戎狄人的角逐里,尽管她自始至终已经参与了很多。 王真知道,倘若自己直接让侯琬瑜先回京,侯琬瑜只怕不会答应,定要留下来和他一起保护花名册,可是如今小鸥的父母来寻女儿,他便可以给侯琬瑜找个任务,顺理成章地把她支开。 他有预感,在他去往汴京的路上,只怕仍不会太顺利,他带着暗卫营的人就好,不必再连累她。 她那样明媚灿烂的女子,该有个幸福的结局才对。 …… 且说,唐七那日气呼呼地回了昌平侯府,吕姨娘见宝贝女儿回来了,只装作并不关心的样子,反而笑着调侃道: “哟,我当是不肯回来了呢,你还记得你有姨娘啊?” “姨娘,你给我做主!” 吕姨娘虽是妾室,却长了张主母的脸,十分端庄大气,家道中落前,想必也曾是显赫人家的女儿。 唐七上前拉着吕姨娘的衣袖,委屈地让吕姨娘帮帮她。吕姨娘本以为女儿是初次经营铺子,没什么经验,碰了一鼻子灰,可这一问才知道,竟然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唐七不止一次在她跟前提起过,那个米糕铺子的官人好像就是六哥。她原想着能不能旁敲侧击地问问,哪知道女儿竟然直接派人去翻墙头、捅窗户纸。 “小七呀!” 吕姨娘伸出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鬓,意味深长地说: “你要知道,你六哥一向最疼你,他若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一直不和你联系呢?” “万一他有苦衷呢?姨娘,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很想六哥!” 吕姨娘不敢冒然答应她,毕竟昌平侯不喜欢唐玉,若是让昌平侯知道她们母女还在关心唐玉的事,只怕又要挨一顿骂。 吕姨娘叹了口气,也只能先哄着小七,安抚着说: “好了好了,你爹近来常到娘这里来,仔细别让他听见了,他若知道你在找六哥,肯定要生气的。等过一阵子,娘再帮你想办法!” 唐七听了这话,才终于肯消停了。但是吕姨娘还是偷偷把那店小二唤了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那店小二支支吾吾地才终于说出自己那晚都看见了什么,吕姨娘一听,也顿觉有些尴尬,便连忙道: “哎呀,你就只管说你有没有看到那官人的脸,讲这些做什么!你只说,他到底是不是六郎?” “这……他们夫妻二人抱在一起,小人只能看到半张脸,而且屋里的烛光也很昏暗,恐怕……看得不甚真切!” “什么叫不甚真切?” 那店小二低下头去,惶恐道: “小人不敢妄言,那官人……他确实像六公子!不过,不过长安当年沦陷时,六公子才十七岁,如今已过去八年多,容貌上会不会有些变化,小人也不敢断言。” 吕姨娘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十七岁的男孩子都长成人了,又不是七岁,容貌上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了。这个店小二是唐家的家生子,唐玉进宫做御前侍卫之前,他还做过唐玉的贴身小厮,连他都觉得像,只怕十有八九不会有假了。 作为娘亲,吕姨娘其实一直是相信唐七的直觉的,毕竟他们兄妹俩感情一直很好。但她也清楚,当年戎狄人对长安宫里奋起抵抗的侍卫进行了大肆地屠杀,唐玉若真的没死,恐怕就是如昌平侯所言,已经叛降了。 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也多半是叛臣的身份了。这才是他一直不肯与小七相认的原因。 吕姨娘其实很疼爱唐玉,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也不愿让女儿去面对这样的事实。她宁愿相信自己一直视若己出的唐玉战死在了八年前的长安宫,也不愿接受他做了叛臣。 如今,小七非要找到唐玉,亲口去问问他,可吕姨娘却担心,小七问完以后只怕会彻底失望。 算了,还是不相认的好。知道彼此还平安,也许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这晚,天色不觉阴沉了下来,汴京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沿街的房屋和铺面像裹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一道雨帘伴着微风,斜挂在窗前。 昏暗的古墓里,棺椁旁的贺怀君照例等候着,不多时,带着一身水气的黑衣人便走了过来。 “怎么样,近来可有消息?” 贺怀君上前问道。 山鬼只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贺怀君跟前,沉声道: “这是雪雁送来的谍报,这个亭子里可能藏着朱思淼的告罪书。” “告罪书?” “对,咱们已经在汴京挖好了坑,只等戎狄七皇子过来,可现在戎狄皇帝犹豫不决,生怕再搭进来一员大将,导致戎狄的战斗力大大折损。这个时候朱思淼的告罪书很关键,我们得找到这封告罪书,做些手脚,让戎狄皇帝看了以后心甘情愿地把七皇子送来!” 贺怀君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就算我们能拿到这封告罪书,又该如何寄往戎狄王庭呢?” 山鬼闻言,却轻声笑了笑,说: “我不需要把告罪书寄往戎狄王庭,我只需把它寄给戎狄七皇子即可。我知道,我虽是七皇子的汉文先生,可七皇子现在不敢完全信任我,而这封告罪书就是我最大的诚意。七皇子想当太子,与三皇子一直不和,不然我也不会想到借他之手打击三皇子在汴京的势力。到时候我就告诉他,我已经窃取到了三皇子的告罪书,特意为他奉上。” 目前看来,这招的确可行。贺怀君微微点了点头,垂眸看向那张纸,那上面画的亭子倒是很眼熟,尤其是檐角挂着的铃铛。 可是,这到底是哪里的亭子呢? 贺怀君一时也想不起来,便只得道: “你放心,我自会想办法去找!一旦拿到告罪书,我立刻来和你见面。” “好!” 山鬼转身离开,沿着古墓的密道折回,不多时便掀开院中的板子,悄悄回到了府里。他蹑手蹑脚地解下披风,往屋里走,左脚刚跨过门槛,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脚步声。 山鬼后背一凉,忍不住驻足,警惕地分辨着声音的方位。那是从府外传来的脚步声,步伐很快又很急促,而且离他越来越近。 不多时,一阵敲门声倏地响起,外面有人大喊道: “开门,快开门!有没有人啊!” 这个声音好耳熟…… 山鬼怔了怔,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49章 回头不是岸 皇上自从登基以后,为了尽快摆脱战争导致的民生凋敝,便开始大兴漕运。汴京有“四水贯都”的美名,四条河流极大地促进了商旅往来,使得南方富饶的物资源源不断地集中到汴京。 小雨下了足足两天两夜,城中的河水也跟着上涨了不少,码头上人来人往,几艘客船停泊在岸边,河岸两端的杨柳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巷子里偶然探出的一枝杏花,被前两日的雨水打落了新开的红瓣,泣泪似的把雨珠挂在枝叶上,满园落花,一地红霞。偶有穿着春衫的少女从巷子里经过,便有暗香盈袖,暖风拂面。 天气渐暖,白日渐长,人们也不喜在被窝里赖着了,城中沿街两侧的铺子开门愈发早了起来,太阳尚未升起来,已是四面叫卖声,满城烟火气。 蘅娘的两个女儿来了以后,吃饭少,干活多,又聪明又有眼色,很快就学会了做米糕,这也让曹静和铺子里的米糕出产得更多,原本只是卖到傍晚,如今足够卖到夜市,每日的营收眼看着便蹭蹭蹭往上涨。 曹静和心里盘算着,如果下个月还能有这么好的生意,她就给蘅娘的女儿一些铜钱作为奖励,毕竟人家母女三人都是勤奋能干的,她也不好意思一直不给两个小姑娘开月钱。 当然,营收好了起来,人就总想着改善一下现在的生活。曹静和闲暇之时还去东街的首饰铺子里挑了一支发簪,又定制了一支珠花钗。此时,她正在铺子里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托着下巴想入非非。 吾日三省吾身,早上吃什么,晌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早起只塞了一块米糕,半上午时曹静和便觉得肚子瘪瘪的了。她想吃酱鸭,又想吃香酥鸡烧饼,还想吃清蒸鲈鱼,再要不然就吃个西湖牛肉羹。还有茶虾,还有蟹肉煲,还有糖醋小排。鳝丝面也不错,就是不知道隔壁福康面馆有没有,其实阳春面就已经很好吃了,能再配个镇江的肴肉也是绝美。 唐玉要是今日没发病,就拉他去逛夜市,吃个生煎,吃个蟹黄包,吃个爆辣涮肚丝,虽然他不爱吃那些东西,但只要他愿意陪她去,她也不介意斥巨资给他从丰乐楼点几道菜,那可是汴京最好的酒楼诶! 梦里啥都有,曹静和慢慢打起盹来。 其实她并不知道,唐玉每日都很羡慕她的精神状态,她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她以什么样的身份都能自己玩出花来,不管是富家千金,是宫女,是细作,还是如今的掌柜的。 人嘛,只要活着,就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所以该吃吃,该喝喝,委屈了谁也别委屈了肚子。 曹静和咽了咽口水,暗暗打定了主意——吃!中午一定要吃顿好的!晚上再去逛夜市,再过把瘾!赚钱不就是为了吃吗?不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她仿佛看到了一只外酥里嫩的酱鸭正在朝她招手,她猛地睁开眼睛,两眼放光,却发现入目便是一顶草帽,草帽下有张圆圆的脸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啊!” 曹静和一惊,连忙往后退了退,元宝见状,赶快竖起食指,小声地说: “是我是我,你别怕!娘,我来看你了!” 曹静和定了定神,这才长舒一口气: “你小子,想吓死老娘!” “娘,我这不是看你在打盹儿吗,我就没吱声。” 曹静和见这小子真的一口一个娘喊得那么亲,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草帽檐,笑道: “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大儿呀?都多久不来看我了?你爹前段时日病得厉害,差点人没了!他哪天要真是两腿一蹬,打幡都指望不上你!” 后院的唐玉正坐在书桌旁看书,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元宝听了这话,连忙关切道: “我爹他还好吗?” “哎,也就那样。这一阵子天暖和了,他的病倒是稳定了不少,只是缺了那味药,始终不能彻底根治。” 曹静和其实是想点一点元宝,看看江沧有没有帮她找到那味药,毕竟元宝上次来找她时,特意问她要了药方,信誓旦旦地说江沧有办法,结果都那么久了,江沧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谁知,元宝听了这话,却往前伸了伸头,冲曹静和说: “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声张。” “什么事呀?” 曹静和也往元宝跟前凑了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元宝用手挡在嘴边,悄声道: “家主其实已经找到那味药了,只是运过来还有一段时日,家主担心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池,让你空欢喜一场,便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 曹静和望着元宝,元宝也望着曹静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不是……娘,我……我是怕你一直担心我爹的身体。” “那好!不过江大哥既然那么谨慎,我也还是别抱太大的希望!” 曹静和转身揭开笼屉,拿出一个热乎乎的布袋馍,问道: “喜欢吃什么呀?自己挑!” 元宝大大咧咧地凑上前去,伸手指着说: “给我夹个海带丝,再来个卤豆干,还有那个虎皮鹌鹑蛋,能不能再来根香肠啊?” “当然啦,再夹个煎鸡蛋!要不要加点红油辣子呀?” “好!” 曹静和将布袋馍用油纸包好,递给元宝,元宝咬了一大口,这才开始说正事: “娘,家主让我问问你,你这里还有没有空房间?” “空房间?还真有一间,是要给谁住呀?” “家主的长姐。” “长姐?” “对,前两日下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江大姑奶奶突然来敲门,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好家主听出了是他姐姐的声音,不然我都不敢去开门!” 那晚,江沧刚从古墓里爬出来,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和敲门声,他赶忙回屋脱下夜行衣,假装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披了一件外套出来,喊元宝去开门。 来者正是成国公府长女江似锦。江似锦是成国公的第一个孩子,乃妾室所出,她的亲娘在生她时便难产过世了,因此江似锦一直不怎么受重视。 及笄后,江似锦在长辈的安排下嫁给了少将军黄展鹏,育有一子黄谆。当年长安沦陷,黄展鹏亦是叛将之一。虽然那些叛降的汉臣为了不连累家族名声,大多都更名换姓了,但是江沧如何能不认识自己的姐夫?而黄展鹏又如何能不认识小舅子?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只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的样子,给戎狄人做了八年的汉臣。 但是,江沧辅佐的是戎狄七皇子,而黄展鹏一向与三皇子交好。当年,小鸥之所以会被抓住,就是黄展鹏发现的线索,向三皇子泄的密,所以三皇子知道小鸥的代号,才会来冒充小鸥,又顶替了朱思淼的身份。 只不过江沧当年与三皇子不熟,素日里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所谓的朱思淼,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他就是戎狄三皇子。直到暗卫营的秦川打探出,淑妃称他为三殿下,江沧才猜到朱思淼就是戎狄三皇子冒充的。 当时戎狄投降后,很多汉臣都畏罪自杀了,比如说瞿炳。江沧是被他爹成国公救回来的,他又有个战功赫赫的弟弟江渊,这才保下一命。但他却始终都没有打听到姐姐江似锦和姐夫黄展鹏的消息。 据说,黄展鹏当初叛降后,遭到了江似锦无休止的谩骂,黄展鹏便把她赶回了黄氏祖籍,至于戎狄投降后他们夫妻还有没有在一起过,江沧也一直没有消息。 直到那晚,已经病重的江似锦突然带着儿子黄谆敲响了江沧的大门,江沧才知道这些年姐姐究竟过得怎么样。 原来,戎狄投降后,黄展鹏逃回了老家,夫妻俩曾平静地度过了几个月,谆哥儿都长到十二岁了。可是前不久,黄展鹏突然说要去汴京,江似锦不解,又担心他被人认出来,毕竟他是叛将的身份,若是被人告到皇上那,只怕连谆哥儿都要受牵连。 可黄展鹏却不听劝,快马加鞭地往汴京赶。他走得匆忙,忘记销毁了一些东西,江似锦很快便在家中发现,黄展鹏竟然还在与戎狄三皇子互通书信。原来早在朱思淼设局刺杀皇上之前,他就已经给黄展鹏送去了书信,希望黄展鹏能再来汴京,暗中助自己成事。 虽然戎狄还没有拿到那本细作花名册,朱思淼也不能确定黄展鹏是不是大周安插在戎狄的卧底,但是黄展鹏当年在铲除小鸥时有功,他能对自己的同胞下手,便是对戎狄最大的诚意。他实实在在地杀过很多汉人,这是江沧那个文臣所不能及的。 所以,朱思淼决定赌一把。他担心父皇会把七皇子也派来汴京,七皇子那么器重江沧,到时候他们二人联手,也就没有他这个三皇子什么事了。所以他也需要赶快找一个汉人幕僚,给自己出谋划策,帮自己在七皇子之前控制住汴京。 黄展鹏就这样来到了汴京,江似锦不愿他再祸害同胞,便带着儿子一路追来汴京,想让他看在儿子的份上好好过日子,就此收手。谁知黄展鹏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杀,他把黄谆暴打了一顿,并以此威胁江似锦,倘若她敢把此事说出去,他就杀了他们的儿子黄谆。 黄展鹏自打戎狄投降后,就一直郁郁不得志,他心有不甘,可他已不可能再为大周效力,他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便只能再去巴结戎狄。 人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不是所有的错都能有弥补的机会,也不是所有的苦海都能够回头是岸。 江似锦怕极了,便偷偷去成国公府求助,谁知成国公嫌弃她丈夫曾经叛变,不愿再认她这个女儿,她连父亲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走了。 此时的江似锦已经病得很重,她暗中奔走,打听到了江沧的住处,便在一个雨夜,趁着黄展鹏不注意时,带着黄谆出逃,来向弟弟江沧求助。 江似锦自然知道,江沧也是叛臣,可是她也清楚自己的弟弟不像黄展鹏那么丧心病狂,黄展鹏的手上沾着许多同胞的血,他连儿子都要杀,他根本就是个畜生。 江似锦恳求江沧收留黄谆,他是黄谆的亲舅舅,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照顾黄谆的人了。 她告诉江沧,自己的身体这几年每况愈下,恐怕时日不多了,成国公府已经不认她了,她希望江沧以后不管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还是继续跟着戎狄做事,都能够照顾好黄谆。 她只有一个要求,永远不要让黄谆和戎狄沾上关系。 江沧答应了她,可是他家里还有个疯妻。瞿惊鸿神志不清,不分青红皂白地多次殴打江似锦,江沧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想着把江似锦送出去住,不让瞿惊鸿看见她。 他思来想去,恐怕只有把姐姐安置在曹静和那,他才能放心。 当然,江沧并没有告诉元宝中间这些波折,只说自己的姐姐被夫家赶出了门,又与自己的妻子不合,他见姐姐已经病重,去日无多,便希望曹静和能给江似锦找个住处,让她安安静静地离世。元宝也就简单跟曹静和转述了一下。 曹静和想了想,很快便应下了。不管江沧是不是山鬼,他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都已经过得那样艰难了,却还想着帮一帮姐姐。曹静和是愿意和重感情的人打交道的,你今日帮他,他来日也会帮你。更何况,江沧是她的兄长,他对姐姐都那么好,对妹妹肯定也不会差。 然而,当曹静和去后院找唐玉时,山鬼竟已经把谍报送到了——叛臣黄展鹏已至汴京,欲暗中辅助三皇子,务必除之。 谍报里还夹了一张黄展鹏的画像。 黄展鹏必须死。在把戎狄七皇子骗来京城之前,他们不会去助长三皇子的威风。一来,没有必要养虎为患;二来,三皇子处境越不好,山鬼便越能在七皇子跟前博得信任,以此证明自己能助他成为戎狄的皇太子。 拿到谍报后,曹静和很快就告诉唐玉,江沧想把姐姐江似锦送过来,还让元宝给了他们不少银子,托他们照顾一下他的姐姐。 由于江似锦一直在黄氏老家居住,唐玉跟曹静和都不知道她就是黄展鹏的妻子。 可令曹静和没想到的是,黄展鹏来京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见了曹守拙。 第50章 恶人自投网 自打淑妃被囚禁在永巷以后,皇上就让郑昭仪从冷宫迁回了芙蓉殿。当初把郑昭仪送去冷宫是为了麻痹宫里的奸细,虽然郑昭仪在冷宫里也自有人暗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她毕竟怀了龙嗣,还是回芙蓉殿居住更适宜养胎。 郑昭仪其实并不是十分担心自己,她知道宫里有奸细,而皇上先让自己在冷宫待着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被“流放”的亲眷们。虽说流放也是假,但终究是远在天边。如今,真正的奸细已经被囚禁在永巷,她便恳求皇上,能不能让自己的亲人回来。 皇上同皇后商议了一番,认为还是暂缓让郑大人一家回京比较稳妥。京中形势未定,郑家既然能被朱思淼盯上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当初便是朱思淼陷害了郑昭仪和郑大人一家,让皇上差点以为郑昭仪就是那个要刺杀自己的奸细。 所以,郑大人一家还不如躲得远远的。流放者有专人看护着,虽说没有在中原那么舒坦,但皇上也不会让他们受罪。更何况,郑大人一家被“流放”出京时,就险遭朱思淼的刺杀,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轻举妄动了。 于是,皇上便让郑昭仪先耐心等待着,如今汴京城里还有很多暗藏的戎狄势力有待铲除,等到汴京彻底安稳下来之后,他自会派人迎郑大人一家还朝。 郑昭仪见父母仍不能回京,心中难免忧虑。但她也知道,自己住在宫里,外面的人很难知道她已迁回芙蓉殿,可若是她的父母突然大张旗鼓地还朝,势必会再次惊动暗藏的戎狄势力。朱思淼虽然被软禁在朱府,但汴京城里还有多少他的人,连皇上都不知道,皇上此举,也算是对她父母的一种保护。 其实,皇上把梁淑妃关在永巷后,并没有对她置之不管,而是让暗卫营软硬兼施地问出了些口供。 淑妃称,自己还没来汴京时就在玉川和戎狄三皇子勾结上了。戎狄三皇子之所以能够顶替朱思淼的身份,是因为真正的朱思淼在长安沦陷时就被戎狄人抓走了,戎狄人以此威胁朱万全,让朱万全帮三皇子遮掩,让他以朱思淼的身份打入大周朝堂内部。 皇上想让淑妃说出那个真正的朱思淼到底被戎狄人藏在哪了,但淑妃却说这是绝密,戎狄三皇子也没有告诉她。 贺怀君得知消息后,便向皇上献计,倘若能找到真正的朱思淼,把他救回汴京,那么朱万全就势必会对他们言听计从了。朱万全的原则很简单,儿子在谁手里,他就为谁做事。 到那时,他们便可以从朱万全那获得戎狄三皇子的一些计划,甚至是戎狄重要的军情,以防戎狄突然卷土重来,打得大周措手不及。 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潜入戎狄,去解救真正的朱思淼。 如今,贺怀君在暗卫营的帮助下已经成功找到了那个亭子,戎狄三皇子的告罪书就吊在其中一个檐角下的铃铛里。 贺怀君与山鬼在古墓里商议了一整晚,对告罪书上的一些措辞进行了修改。戎狄三皇子害怕自己在父皇心中成为废棋,自然不敢把自己的境况写得太惨,多数都是谦卑与自责的态度,惶恐地请父皇再给他一次机会,以免父皇彻底放弃自己,不予施救。 贺怀君与山鬼推敲一番后,又加了几句话,着重突出了大周皇帝的年轻无知、天真愚蠢,并以戎狄三皇子的口吻写道,倘若能有人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们定能将整个汴京由内而外地慢慢蚕食,摧毁大周的新都。 当然,他们敢这样写,也是向皇上皇后请示过的。如今,山鬼正在加紧模仿练习戎狄三皇子的笔迹,将修改过的告罪书誊写一遍,寄送给戎狄七皇子,邀他尽快来京。 那日,山鬼给曹静和送去谍报,让她在京中打听黄展鹏的下落,予以刺杀。当时,小鸥的踪迹就是这个家伙泄露给戎狄人的,而戎狄当年为了在长安示威,挖了一个巨坑,一次活埋近百位奋起反抗的百姓,黄展鹏也从头至尾地参与了,那些百姓多数都是他带人去抓的。 最让人恶心的是,其他汉臣叛变后,即使更名改姓也还是给自己取的汉名,只有黄展鹏请戎狄三皇子给他取了个戎狄名字。 他的穷凶极恶和残暴程度以及跪舔姿态,都让人一度怀疑他骨子里就是戎狄的根,所有汉人都恨他,所有汉人都想让他死。 自从收到山鬼的谍报,曹静和就在京中暗暗展开了摸排,她以收购闲置空房、扩大经营为由,到处走街串巷,借着打听房屋买卖的情况,暗中找寻着黄展鹏的踪迹,可是一连几日都没有消息。 然而,令曹静和没有想到的是,多日没有露面的曹守拙,却在这日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铺子的后门,两只手提了一大堆好吃的,一开门,便是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 “哇,酱鸭!” 曹静和把曹守拙迎了进去,看着曹守拙打开一个又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呀?是香酥鸡!还有卤味!还有丰乐楼的松鼠鳜鱼!” 呜呜呜呜呜,只要给她带了好吃的,他就还是个好爹! 曹静和咽了咽口水,再次两眼放光。她这几日一直都在忙着找黄展鹏,早就计划的那顿大餐根本没有时间去吃,曹守拙简直如天降神兵,把曹静和梦里想吃的都给带来了。 曹守拙从卤味里捏出一只鲜香麻辣的鸡翅递给曹静和,笑眯眯地说: “来,先偷吃一块,其它硬菜等着待会儿上桌,和我那爱婿一起吃!” 曹静和仰起头来,张大了小嘴儿,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曹守拙的投喂。 “嗯!好好吃!” “够味儿!” “嗯!真香!” 不过,曹静和吃归吃,并不影响脑子的运转,她很快就一边吮着鸡翅一边问道: “爹,您怎么这时候突然过来了?” “嗨呀,自然是来找你兑现承诺的呀!” 曹守拙往女儿跟前凑了凑,搓了搓手,笑容憨态可掬,怎么看都像个好爹: “你看,我帮你把蘅娘的女儿找回来了,我那大孙子……啥时候才能抱上啊?” 嘴里的鸡翅,它怎么突然就不香了呢。 曹静和吐出两根鸡骨头,用帕子擦了擦嘴,淡定地说: “官人前阵子病情发作,一直在医治,您就别这个时候给他添堵了?” “啊?又病了!” 曹守拙拍着大腿,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苦着脸说: “天啊,我可怜的爱婿呀!你怎么那么惨呐!” “不是……您小点声!他又没死,您别整得跟号丧一样!没死都让你念叨死了!” 曹守拙却扼腕叹息道: “我还指望着他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呢!” “又不需要他亲自怀!” 曹静和弯下腰,又从卤味油纸包里揪出一个鱼豆腐塞进了嘴里,说: “您光关心他,也不关心我!我最近都累瘦了,您要是得闲,就多带点好吃的来看看我,给我喂得白白胖胖的,我才能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你也不能自己开花结果呀!爱婿的身子要是一直不好,只怕你生出来的孩子也不齐全呀!” “哟,您还挑上了?那行,您不是有二十多个女婿吗?您去求别人呀,何必在这嫌弃我家官人!” “不不不不不!” 曹守拙连连摆手,讪讪地笑着说: “爹都在其他女婿那碰了二十多次壁了,再碰就脑震荡了!还得是你家官人最好了!你放心,不管是缺钱还是缺药,你都跟爹说,爹一定尽心尽力!” “这还差不多!” 曹静和又忍不住从卤味包里薅出来一个鸭脖子,津津有味地啃着,曹守拙见状,不禁嘿嘿笑着说: “看给你馋的!说好了先偷吃一个,你这一会儿嘴就没闲着!” 关键是,这玩意儿一吃就停不下来呀! 曹守拙上前把油纸包合上,堆着笑脸说: “好了好了,舔舔小手不许吃了!还得留着肚子吃硬菜呢!” 曹守拙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把曹静和拖到桌边坐下,忽然压低了声音说: “静和呀,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长安吗?爹这次来,还想跟你打听个人。” 看,果然是无事不登门,曹守拙只要一开始投喂闺女,一准是有事相求。 “什么人啊?” “哦,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长得獐头鼠目的,不大好看,比我那爱婿差远了!他自称是从长安来的商人,因戎狄霸占了长安,他这些年生意不好做,赔了不少。前些日子,他来拜访我,说是慕名而来,想跟着我做事。” “从长安来的?” 曹静和闻言,忍不住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姓彭,叫彭展欢。” “彭展欢……” 曹静和想了想,沉声道: “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若是生意做得不小,想来还会略有耳闻,只怕这是个没什么名号的无名鼠辈?” 曹守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 “其实若是无名鼠辈倒也没什么,越是没有根基的,用着越放心。可他毕竟是从长安来的,爹担心一件事,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戎狄那边的人?” “戎狄?” “是啊,戎狄投降也才几个月,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暗桩,继续窥探着汴京?” 曹静和心头一沉,连忙低声问道: “爹,您是不是发现什么异常了?” “你别说,我还真有点怀疑!我问他从前是做什么生意的,想在我身边谋个什么差事,他却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这确实可疑。倘若真是正经生意人,家道中落想来投靠曹守拙,那势必会好好介绍一番自己曾经在生意场上的作为,以此博得曹守拙的好感。可若是吞吞吐吐,那便有些不正常了。 “爹,难不成这人不是个商人?那他接近您,又有什么目的呢?” “我猜,他想图我的银子。” “银子?” 曹守拙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说: “你不知道,八年前长安刚沦陷那会儿,爹还在江南,那时候爹就收到过匿名信,问我愿不愿意以财力助戎狄南下。打仗嘛,那是需要源源不断的火药跟粮草的,戎狄能杀进长安,已经耗费大量财力,他们那时候若要继续南下,便急需用钱!当时,那封匿名信上说戎狄会许我高官厚禄,还让我去指定地点接头呢!” 当年,戎狄若想南下,像曹守拙这样富敌半壁江山的大商贾势必会被盯上。 曹静和听得目瞪口呆,不禁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 “您当时答应他们了?” “怎么可能呢?我要是答应他们了,戎狄早就集资造船往江南打了!” 曹守拙大手一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得意地说: “你爹我是有些贪财怕死,可我也是有底线的!我虽然没救国,但我也不能卖国呀!大周的将士都没征用过我的银子,他戎狄算个屁呀?我有钱不给自己人用,我给敌人用,我脑子有什么大病吗?” 曹静和狐疑地斜睨着曹守拙,不可置信地问道: “以戎狄的坏种程度,您拒绝合作,按说会被暗杀的呀,您怎么……” “我怎么还没死?” 曹守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骄傲地说: “狡兔三窟呗!你爹我烧了那封信,连夜带着银票抱头就往南边跑,跑到戎狄找不到我的地方!我的房子和产业遍布大周,我在哪不能赚钱呐?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曹静和仔细听着曹守拙所言,也开始觉得那个彭展欢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彭展欢……彭展欢……这个名字好像还真有点熟悉。 曹静和在心里默念着,下意识地又把这三个字倒过来念了念: “欢……展……彭……黄展鹏!” “啊?什么玩意儿?” 曹守拙一怔,曹静和却瞬间明白了。 黄展鹏想要助戎狄三皇子成事,而三皇子如今被囚禁在朱府,他若想内外打点一番,或是在京中帮三皇子做点什么,肯定得需要大量的银子。财大气粗的曹守拙应该是被黄展鹏盯上了。 “爹,他有没有说他住在哪?” “他倒是没说,只说三日后会再来找我,让我那时给他个答复。” 看来,这个黄展鹏十分小心谨慎。曹静和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关切道: “爹,您这一路来到我这,有没有被什么人跟上呀?” 曹静和这一问,倒是把曹守拙吓得不轻,连忙道: “我……我也没留意呀!爹想你啊,只一心想着赶快见到你呀!”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顾得上花言巧语?! 曹静和闻言,连忙抬手示意曹守拙,让他不要再出声。 曹守拙慌忙捂上嘴,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儿。只见曹静和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竟起身朝那扇半开着的窗户走去了。 第51章 眼见未必真 曹静和的院子不算太大,但却十分干净,蘅娘的两个女儿每日晌午和晚上各打扫一遍,连边角缝里都被掏得干干净净。 院中有一棵桃花树,因这些年战乱,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那桃树也无人打理,几乎枯死。 自从曹静和搬来以后,唐玉总是时不时地给树浇浇水,修剪修剪,还让陈平去买了点肥料,自己照着书上写的悉心照顾着这棵树,没想到,今年春天它竟然抽枝发芽,开出了花。 这让唐玉十分有成就感,这也是他这副身体目前唯一能干成的一件“大事”了。 如今,那桃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瓣层层叠叠,从一片绿叶中脱颖而出,一阵暖风吹过,几片花瓣似蝶般翻飞起舞,在空中打着旋,把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裹挟进二层半开的窗子里。 曹静和立在窗边,垂眸看了看院中的那棵桃树,屏气凝神地仔细听了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她又喊来白苓,给她拿了几个铜钱,让她领着袁乔去院外四周转一转,如果看到有乞讨的叫花子,就施舍一下,也算是日行一善,积点德。 白苓有些诧异,不禁问道: “娘子,咱们这附近何时有过乞丐?” “有没有的,总是个心意,你带着袁乔去转上一圈,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也好,奴婢这就去。” 其实,正是因为曹静和的铺子附近素日里没什么闲人,她才会让手下去看一看的。倘若真的没人也就算了,若是突然出现什么莫名其妙的人,那一准有问题,多半就是跟着曹守拙过来的。 曹守拙在一旁缩着脑袋,看着曹静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事情,心中充满了疑惑。待白苓离去,曹守拙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女儿跟前,小声问道: “静和,你以前在长安宫里到底做什么呀?” “做宫女呀!” 曹静和若无其事地转身坐回桌旁,曹守拙也连忙又跟了过去,追问道: “真的是做宫女吗?上回我带你爬昌平侯府的墙头时,我看你身手就不一般呢!” 曹静和怔了怔,却忽然抬眸看向曹守拙,笑着问道: “怎么?您想试试?” “啊不不不不!” 曹守拙连忙后退了半步,笑着说: “爹可没练过,爹哪敢跟你动手?不过静和,你到底在宫里做什么呀,感觉不像是给人家扫地、端茶那么简单呢!” 曹静和闻言,却不慌不忙地沉声道: “爹,有些事您还是别问的好,江湖上不是有句老话吗?知道的越多……” “这话我晓得!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见曹守拙还算有自知之明,曹静和也便耐心地多叮嘱了几句: “我知道您好奇,可是有些事,您还是不知道的好,汴京的浑水不好蹚,您可千万别出去瞎嚷嚷,说我以前在宫里怎么怎么样!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在长安宫里待过!万一让哪个戎狄的暗桩盯上了,你我父女只怕都要送命!” 曹静和担心曹守拙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怕他走出这个门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于是又补充了几句: “您想想,您家财万贯,都还没花完呢,您甘心现在就死吗?您都还没抱上大孙子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您还得指望着我和官人传宗接代呢!” 这话可谓是直接戳进了曹守拙的肺管子里。他就是一个贪财又怕死的人,只要是关乎他钱和命的事,他就没有不上心的。 曹守拙闻言,连忙道: “好好好,爹都听你的,爹全都听你的!爹对着你娘的在天之灵发誓,绝不会出去乱说!绝对不再瞎打听!” “这还差不多!” 见曹静和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曹守拙又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凑,抬袖指了指里间的那道门,悄声问道: “这么说,爱婿也不是一般人?他应该不是你在来汴京的路上捡到的?” “您还问?刚刚怎么发的誓!” 曹静和瞪了曹守拙一眼,没好气地说: “前脚说完后脚就忘,男人发的誓果然是不能信!” 曹守拙害怕女儿真的生气了,把他赶出门去,他可丢不起这个人,便连忙赔着笑脸说: “好好好,都是爹不好,爹知道错了行不行?” 曹静和没搭理他,只转身往里间走去。唐玉服了药便一直在休息,她进去的时候,唐玉刚刚起身。 “静和,我仿佛听到了岳父大人的声音。” “是啊,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快请他进来,怎么一直在外间坐着?” 曹静和拿了钥匙打开唐玉书桌下的抽屉,从中取出黄展鹏的画像,冲唐玉说: “他等会儿要是问你什么时候给他生孙子,你预备怎么说?” “啊?我……” 见唐玉满脸写着猝不及防的错愕,曹静和只笑了笑,遂拿了画像撩开门外挂着的珠帘,把曹守拙请了进来,又将门从里面闩好。 “爹,你看,你见到的那个彭展欢是不是这画像上的人?” 曹守拙接过画像,仔细瞅了瞅,很快就欣喜道: “不错,是他!就是他!” 唐玉见状,连忙上前问道: “怎么,岳父大人知道这黄展鹏在哪?” “黄展鹏是谁啊?” 曹静和没搭理曹守拙,只把方才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跟唐玉复述了一遍。唐玉一听,不免吃了一惊,曹守拙但凡少两个心眼子,恐怕就掉进陷阱里了。 而曹守拙由于方才被女儿“恐吓”了一番,这会儿也不敢插嘴了,只老老实实坐在一旁抄着手,像个二百斤的孩子,看着曹静和与唐玉窃窃私语着什么。 不多时,二人就商议得差不多了,便转身看了看曹守拙。曹守拙见状,连忙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走到唐玉面前,再也没有了方才嫌弃的模样,只掬着满脸的笑意说: “爱婿呀,贵婿!你看,这事儿有没有能用得着为父的地方,你们小两口别客气,尽管开口!” 曹静和笑着给唐玉递了个眼色,唐玉则恭敬地把曹守拙请到一旁坐下,按照方才与曹静和商议好的说辞,冲曹守拙道: “岳父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这个彭展欢其实叫黄展鹏,是个通缉犯,前些日子京中还贴了通缉告示,静和刚好捡到了这张画像。” 唐玉说得有板有眼,曹守拙忙跟着点着头,附和道: “哎哟,我还真没留意过这事!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我也不知道这通缉犯住哪呀!” 唐玉闻言,便问道: “岳父大人,那个黄展鹏跟您说三日后再来找您,不知到底是哪日?” “就是明日!我这两日是越想越觉得不对,这才来找静和问一问的!” 这时,曹静和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倒了两杯茶水,分别递给曹守拙与唐玉,说: “方才白苓回来了,说院外没有什么人,爹应该没被人跟上。不过,黄展鹏明日就要去曹府了,只怕时间有些紧。官人怎么看?” 唐玉顿了顿,只垂下眼眸沉声道: “时间紧是一回事,但我总觉得,明日去的未必会是黄展鹏。” 曹静和与曹守拙俱是一惊,连忙齐声问道: “为何?” 唐玉仔细想了想,分析道: “可能他确实是需要岳父大人的财力支持,但我感觉这其实更像是一种试探。他故意一上来就在汴京现身,未做任何遮掩,可能就是想试试水,看看汴京城里会不会有人关注到他。” 唐玉看了看曹守拙,又看了看曹静和,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第一次露面的那个倒有可能是他本人,但是明天那个再次登门的,恐怕就有可能是别人乔装而成的,黄展鹏就是想看看自己再次现身后会不会被刺杀。倘若我们在曹府里设伏,那么真正的黄展鹏不仅不会死,还会意识到汴京城里有人想暗杀自己,从而愈发小心谨慎起来。这样,咱们再想捉住他就难了。” 曹守拙认真地听着唐玉所言,眼都不敢眨一下,惊讶道: “我的老天爷呀!我曹守拙这辈子还能干票这么大的买卖!你们说,咱要是把这家伙捉住了,朝廷是不是有什么赏赐啊?能不能给我个官当?” 唐玉:“……” 曹静和:“……” 朝廷对他们有没有赏赐,主要还得看王真何时能把那本细作花名册送到汴京。 曹静和定了定神,连忙打着马虎眼说: “爹,我方才和官人商量了一番,明儿个您还照例在府里等着,假意答应黄展鹏,让他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搬到您府上。我们提前叫上官府的人,在暗中跟着,看看这个黄展鹏离开后到底是去收拾行李了,还是去跟那个真正的黄展鹏汇报情况去了。” 曹守拙闻言,倒是略微变了脸色,有些为难地问道: “那……那我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曹静和见状,只笑着安慰道: “爹,您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千万别露出破绽,他不会把您怎么样的。他接近您既然是有所图,就不可能立刻对您下手,他留着您还有用处呢!” 曹守拙一听,竟愈发害怕了,连忙不安地问道: “什么叫现在留着我还有用处?那万一哪天他觉得我没用了,杀我灭口怎么办?我还没抱上孙子呢!” 唐玉与曹静和相视一笑,赶忙端起桌上的茶盏,递到曹守拙手上,继续安慰道: “岳父大人莫慌,小婿跟静和已有了周全的计划,明日我们都埋伏在您附近,您放心便是。等不到黄展鹏对您下手,他就会先一步上西天!” 曹守拙现在倒是格外喜欢唐玉,听他这样说,即刻便露出了笑脸: “好好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我得吃好喝好,明儿个干票大的!静和啊,快把爹买的好菜端来,再开壶好酒!” 曹静和闻言,却立刻蹙了蹙眉,微怒道: “不准喝酒!喝酒误事!明日那个黄展鹏便要现身了,今儿个谁也别想沾一下酒壶!” 曹守拙咯噔一下就闭上了嘴,不敢再讨酒了。他也怕自己真的吃醉了,再栽在黄展鹏的手上,他还有那么多银子没花呢,他可不能死。 曹守拙吃饱喝足后,曹静和不放心老爹一个人回去,便把袁乔支去护送曹守拙回府,并让他暂且留在曹守拙身边,防止夜里出什么意外。外人虽不知道米糕铺子的曹娘子就是曹守拙的女儿,但这一来二去,曹静和的几个手下都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曹静和不准他们说出去自己与曹守拙的关系,大家也便替她守口如瓶了。 待曹守拙走后,曹静和便按照与唐玉商议好的计策去道观送出了谍报。唐玉说,黄展鹏不能死在曹府,也不能由他们俩秘密杀死。 因为黄展鹏在死前最后接触到的一层关系就是曹守拙,他死后,戎狄三皇子的人势必要追查,看看是何方势力暗中下的手,那么无论如何都会顺藤摸瓜查到曹守拙。这无疑是把曹守拙给拖下水了。 他们可以在曹守拙的帮助下找到黄展鹏,但却不能连累无辜的老父亲。 唐玉说,他们只有赶快送信给山鬼,让他想办法联络皇上,派出暗卫营的人在暗地里追踪,以官府的名义随便给黄展鹏扣个罪名,直接将人抓走。这样,黄展鹏在外人眼里就成了真正的通缉犯,他手上到底犯没犯过事,戎狄人可不知道。 翌日一早,山鬼的回信终于抵达曹静和的铺子,她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夜,几乎难以入眠,生怕时间太过紧迫,山鬼联系不到上面的人。 但是山鬼却在谍报中说,曹府附近现已埋伏了十二个暗卫营的人,他们都乔装成了普通百姓,分布在不同的点位,可以随时配合行动。 然而,就在曹静和刚要长舒一口气时,袁乔却忽然慌里慌张地从曹府跑了回来。 曹静和见他一脸焦急,心头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只见袁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曹静和跟前,气喘吁吁地说: “娘子,娘子,不好了!您快去曹府看看!” 第52章 少年赤子心 清晨的微风还有些凉意,江沧虽奔波了一整夜,但被这晨风一吹,困意倒也没有多少了。只是身子仍是疲惫的,便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昨夜他不在府中,听说瞿惊鸿又发病了,服了药才睡下,如今还没醒。然而,就在江沧刚刚有些睡意,准备起身去床上睡个回笼觉时,瞿惊云却突然闯了进来。 “姐夫,姐夫!” 他这个小姨子一向识礼,十分尊重姐夫,鲜少像这样直接闯进他的房间。 江沧一怔,第一反应就是瞿惊鸿又出事了。但他转念又想,这些年瞿惊云早已习惯怎么照顾失心疯的姐姐了,即使是姐姐又发病了,她也不该这样惊慌。 江沧把解了一半的腰带又重新系了回去,这才从屏风后走出。瞿惊云见了姐夫,竟直接跪了下来,清冷疏淡的脸上鲜少有这样的惊慌。 “姐夫,我对不起你!黄公子……他不见了!” “……” 黄谆不见了。江沧心头一颤,背后几乎惊出冷汗来,他连忙上前扶起瞿惊云,问道: “这是何时的事?” “我……我不知道。” 瞿惊云低下头去,自责地说: “我昨晚照顾姐姐,没有睡好,今晨便起得迟了些,方才想去瞧瞧黄公子有没有用早膳,这才发现人不见了!我刚才在府中已经找遍了,没有人看见他!” 江沧连忙同瞿惊云一起来到黄谆的房间。黄谆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江沧又打开衣柜,衣服也都还在,他又折回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被窝还有一点点余温。 “看来他还没走远,而且衣服也没有带走,想来不是离家出走,只是暂时出去了一趟。” “那他能去哪呢?” 江沧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他肯定是去找他母亲了。” 在曹守拙去找曹静和之前,江沧就悄无声息地把江似锦送到了曹静和那里。 江似锦知道自己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她也不想让儿子看着自己死,这一去只怕就是永别,所以在临走前又拜托江沧买了些布,挑灯熬夜地给儿子赶制了两件夏衣,待到与谆哥儿告别时,已是油尽灯枯。她还安慰着谆哥儿,告诉他自己只是去个清净的地方养病,等身体好了就回来了,让他别挂念。 可黄谆已经十二岁了,并非小孩子了,母亲的病他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有数。他四岁时就跟着母亲回了祖籍,在他最重要的几年成长历程中,都没有黄展鹏这个大叛臣的参与。江似锦把谆哥儿教导得很好,正直,坚毅,比同龄的孩子要沉稳。 江似锦走后,黄谆不哭也不闹,只按时吃饭睡觉,读书习字。江沧偶尔指点一下外甥的功课,但黄谆憎恶江沧,就像憎恶自己的父亲那样。他讨厌卖国贼,可他又无栖身之地,只能靠同为卖国贼的舅舅庇护,他也不好把憎恶写在脸上,便只是表现得对江沧不甚亲厚。 江沧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他已经习惯了百姓们对他的喊打喊杀,外甥不喜欢他也是应该的。可是与黄谆接触得越久,江沧便越觉得这个孩子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话,江沧慢慢觉察到,黄谆可能在暗暗计划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江沧原本想叮嘱瞿惊云,务必多留意黄谆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跟瞿惊云说,瞿惊云就拿回了从道观取来的谍报。 江沧为了这份谍报奔波了一夜,把黄谆的事暂时放在了身后,谁也没想到,就在这片刻之后,黄谆就跑出去了。 他应该是猜到母亲快不行了,便趁着长辈们都恰巧疲惫困倦的时候溜出去寻找母亲了。江沧没留意,瞿惊云也没留意。 江沧仔细想了想,说: “谆哥儿不知道他母亲被送到哪了,咱们都没详细跟他说过,只说是送去我一个亲戚家。” 瞿惊云闻言,愈发担忧道: “只怕这孩子会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找,万一被黄展鹏抓了回去,岂不糟了!” 江似锦与黄谆母子是偷偷跑出来的,黄展鹏见妻儿跑了,为防自己辅佐戎狄三皇子的事泄露,势必会到处找人,只是他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以免惊动了想要刺杀自己的人。 所以,黄展鹏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找到江沧这里,只要黄谆不出门,就暂时不会有事。可黄谆偏偏自己跑出去了,而且还是蓄谋已久的,并不是临时起意。 想到这,江沧忽然道: “不对,咱们都以为谆哥儿不知道他母亲在哪,可他自己风平浪静地筹划了那么久,就等着时机一到便溜走,想必是心里有数,知道他母亲在哪!这个孩子心思很深,少年老成,恐怕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姐夫的意思是说,黄公子已经打听到了他母亲在哪?” 江沧看了看瞿惊云,转身便将元宝唤了进来。江似锦被送去了哪,除了江沧和瞿惊云,便只有元宝知道了。 元宝一进屋,看着江沧的神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连忙心虚地低下了头,只听江沧沉声问道: “你是不是告诉了谆哥儿,他母亲去了哪?” “家主……小的……小的不敢说……” “不敢说?除了你还有谁?你这是要害死他!” 元宝闻言,似乎也没有十分害怕,只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说: “家主,小的要是说了,您能不能别动家法!” “现在知道求我了?还不快说?” 元宝定了定神,却一改方才的胆怯,忽然挺起了胸膛,大着胆子正视着江沧,说: “家主,黄公子说,他必须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因为他离开江府,是为了去刺杀他的卖国贼父亲。他在他母亲身边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驱逐戎狄,光复大周!他的记忆里早已没有父亲的影子,他恨黄展鹏!黄公子知道他的父亲藏在哪,他要为国除害,让黄展鹏给死去的同胞们偿命!只是这一去,尚不知还有没有性命回来,所以在这之前,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所以黄谆什么衣服都没带,不是因为他还会回来,而是因为他要去赴死,他就没准备还能活着。 可他才十二岁。 江沧垂眸望着元宝,元宝在他面前一向胆小如鼠,不敢忤逆,可这次,却难得地挺直了腰杆,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坚定不移地望着他。 江沧的心一沉,忽然声音颤抖地问道: “元宝,你痛恨卖国贼,痛恨我,对吗?” 元宝闻言,眼神飘忽了一瞬,用力咬了咬嘴唇,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仍是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开口道: “是,小的讨厌卖国贼!小的痛恨戎狄!若非戎狄的侵略,我爹不会被杀死,我和娘亲不会沦为乞丐,饥寒交迫!那年寒冬,娘亲说要去给我找吃的,从此后就再也没回来。我知道,娘亲多半是在外面冻死了,我也一直清楚地知道曹娘子不可能是我娘!我什么都知道!家主,我怎么可能不恨呢?纵然你是主,我是奴,我也一样恨你!” 从前不敢说,是因为没有人站在他的立场上,哀他所哀,痛他所痛,可是如今,他遇到了和他一样年纪的少年黄谆,他看到了黄谆的一腔赤子心,看到了黄谆和母亲的生离死别,也从黄谆的身上获得了视死如归的勇气。 他从前不敢反抗江沧,怕自己会被赶出去,再次变成乞丐,饥寒交迫,可他现在不怕了,哪怕被江沧打死,他也不怕了。 因为黄谆临走前告诉他,人要顶天立地地活着,不能有奴性,不能去跪自己的仇人。 元宝迎着江沧的目光,主动站了起来。他再也不害怕了。 江沧怔怔地看着元宝,一时语塞。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被人牙子卖来卖去的小孩子,倒像个英气十足的小将军,正气凛然,望向自己的“仇人”。 江沧藏在长袖下的手暗暗握紧了拳头,他只有更加用力,才能不让泪水夺眶而出。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卖国贼,自己背叛了大周,自己还不如十二岁的小孩子。 沉默了良久,江沧才缓缓开口道: “元宝,你太冲动了。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就放走了谆哥儿?你既然敬重他,就不该把他往火坑推!纵然他不认为黄展鹏是他父亲,可是他一旦真的做出了弑父的事,这辈子就完了!即使他能刺杀成功,能活下来,他也不可能有参加科考、入仕为官的机会了。他这是在自毁前程!” 今日能弑父,明日便能弑君。大周科举选拔官员,对学子们的品德考量也十分看重。 江沧知道,姐姐江似锦在临终前只怕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他在姐姐的心中将永远是一个卖国贼的形象,姐姐对他始终失望。可倘若他连自己的外甥都没保护好,姐姐只怕要死不瞑目,那他百年之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姐姐。 江沧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转身回房,飞快地换上一身劲装,戴上帷帽,准备去曹静和的铺子里堵人,截住黄谆。 临出门前,他微微顿了顿脚步,侧目看向一旁的元宝,沉声道: “我改日亲自去跟曹娘子聊聊,你若喜欢她,我去求她收留你,你不必在我这受罪,我也不喜欢下人对我有异心。” 元宝望着江沧离开的背影,这才忽然惊觉,他的手中已不知何时多了把剑。 这怎么可能,家主不是个文弱书生吗? 元宝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瞿惊云,瞿惊云却深深望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 元宝这才回过味来,江沧方才是说要送他去曹娘子那里,而不是直接杀了他这个有异心的小厮。 一种莫名的哀痛忽然萦绕上心头,元宝陷入了一瞬的纠结——不知怎的,他的心里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讨厌过江沧这个主子。 …… 然而,这世间万事总是那么不凑巧。 黄谆赶到曹静和的铺子时,曹静和已经和袁乔往曹府赶去。蘅娘等人不知道黄谆的身份,将人拦在了店里,不准他去后院。 此时,曹静和正在马车里骂骂咧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原是昨儿个晌午她不准曹守拙吃酒,曹守拙晚上回到家自己吃了酒。他以为自己这次抓住黄展鹏能立功,就能当官了,于是提前庆祝了一番,竟从小酌变成了大醉。 眼看着就到了黄展鹏约定好的上门时辰了,曹守拙人还没清醒,仍抱着酒壶不愿撒手呢。 第53章 天地两罗网 黄谆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被蘅娘拦在了店铺里,便决定不再硬闯。 他担心万一发生了什么争执,引来众人围观,那自己便极有可能被黄展鹏的人发现。毕竟他的终极目的是刺杀黄展鹏,而不是仅仅来和母亲道别那么简单。 这样想着,黄谆也未再坚持,只说自己改日再来。 前门进不去,那就走后门。 黄谆假装离开后,很快又钻进附近的巷子里,偷偷摸摸地绕到了曹静和铺子的后门。后门紧闭,但是无人把守,黄谆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这个巷子鲜有人经过,他决定先爬上墙头看一看后院的情况,再伺机翻进去。 然而,就在黄谆刚刚卷起衣袖,准备助跑几步往墙上爬时,忽然有一个黑影从他身后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薅住了他的脖颈,飞身将他带到了附近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黄谆在被捉住的一瞬间就惊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但他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暗暗把手伸进了衣襟里。他认定,抓他的人必然是黄展鹏派来的。 待那黑衣人落地的一瞬间,黄谆忽然从衣襟里抽出一把剪刀,转身朝黑衣人捅去。谁知,那黑衣人似是早有预料,微微侧身一躲,便反手扣住了黄谆的手腕——剪刀在距离黑衣人脖颈前三寸的位置停住了。 “就这点功夫,还想刺杀黄展鹏?” 那人讥诮道。 黄谆顿时一惊,这个声音……怎么会是江沧! “舅舅,你怎么在这?” 江沧冷哼一声,夺下那把剪刀,低声笑道: “这不是你娘给你做衣服的剪刀吗?你竟然想用它来杀死黄展鹏?你但凡从我厨房里偷一把菜刀,我都不至于笑话你!” “还给我!” 黄谆没好气地伸出手想要夺回剪刀,可江沧却将手倒背在了身后,仍旧笑道: “你个小白眼狼,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竟然策反了我的小厮!” 黄谆闻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连忙着急道: “元宝……你把元宝怎么样了?你杀了他?”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元宝出卖了他,而是元宝被江沧发现了,会不会因此丧命。他在离开江府的时候,就看出了元宝的犹豫,元宝很担心黄谆,怕他真的会死。 而黄谆也猜到了,江沧势必会审问元宝,但他却不希望元宝受到连累,他只鼓励元宝不要害怕江沧,有什么就说什么。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不惧任何人。他不曾怕过黄展鹏这个卖国贼父亲,也不会怕江沧这个卖国贼舅舅。 江沧拨开帷帽下的轻纱,看了看自己的外甥,他正一脸愤怒地瞪着自己这个舅舅,双手握紧了拳头。 “谆哥儿,舅舅在你眼里就是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吗?” 江沧问得很真诚,一点也没有作为长辈的架子。黄谆闻言,气焰倒是一瞬间弱了下去。 他仔细回忆着从他记事起听到的关于卖国贼的传言,比起黄展鹏在百姓口中那杀人如麻、残害同胞的形象,江沧似乎还真的没有干过什么实质性的残害同胞之事,百姓们更多的时候都是为了骂他而骂他。 黄谆低下了头,沉默了半晌才沉声道: “你不要杀元宝,算我求你。我知道弑父是大逆不道之事,杀了黄展鹏,我就会以死谢罪,不给母亲脸上抹黑。舅舅若是真的在乎我这个外甥,就不要再阻拦我去刺杀!” 江沧背靠在石砖墙上,抱怀幽幽道: “你真的知道黄展鹏在哪?” “这还能有假?我娘来找他,劝他不要再给戎狄人做事,可他为了让娘亲守口如瓶,就拿我的性命做要挟!娘亲带着我从他栖身的地方逃走,我当然知道他在哪!” 江沧闻言,却只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拍了拍黄谆的肩膀,说: “他既然知道你和你母亲逃走了,自然会害怕你们出卖他,又怎么可能还在他原先的据点待着呢?” 黄谆心头一怔,他的确忽视了这一点。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呀。 黄谆见状,便有些狐疑地望着江沧: “舅舅莫非知道黄展鹏在哪?” 江沧挑眉,问道: “真想让他死?” “想!” 黄谆认真地点了点头,江沧竟一把抓起黄谆,运起了轻功。黄谆只觉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巷子两边的灰石砖墙都只剩下了残影。他紧紧地抓着舅舅的衣袖,几乎睁不开眼睛。 “舅舅,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厉害的功夫?”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你母亲都不知道,你如何能知道!” “舅舅,你要带我去哪!” “闭嘴!到了以后听我安排,不许出声!” 不多时,江沧慢慢调整了内力,带着黄谆落到了一处高宅大院的后墙头上,两人小心翼翼地趴在上面,借着旁边树枝的遮挡,窥探着院内。 很快,一个年轻的美貌妇人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手下,那正是曹静和跟袁乔。 袁乔只以为曹静和揭了告示,举报了一个通缉犯,配合官府来抓人,并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因此也没有十分着急,可曹静和却很急。 为了不让人发现,曹静和跟袁乔是从一处鲜有人知的角门进去的,然后再一点点摸到后院来。此时是值夜的仆从与下一班人交接的时候,中间有一个空档,院子里没什么人,曹静和与袁乔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往廊下挪。 “我爹呢,他在哪?” “小的走的时候,他还在床上鼾声如雷!” “这个没出息的,他早晚把我气死!” 曹静和飞快地穿过回廊,怒气冲冲地正要往屋里走去,却忽见一个比她还年轻的美丽女子摇曳着迎面走来。那女子一怔,连忙掩唇惊呼,又抬袖指着袁乔,声音娇滴滴地问道: “诶?你不是老爷昨晚带来的小厮吗?这个女人是谁,你从哪弄来的?” 曹静和没等袁乔开口,便道: “我是曹守拙的女儿,你是谁?” “我?你连我都不知道?我是曹老爷新纳的贵妾!曹老爷进京来做生意,在汴京置办了新宅,总要有人打理。我,正是这的女主人!” 曹守拙的宅子遍布大周朝,他不去住的时候,总要有人看家,所以他每安置一处新宅,就要新纳一个姨娘,留在宅子里帮他打理家院。 当然,这只是他为自己的好色找的借口。 那贵妾斜着眼将曹静和上下打量了一番,挑衅着说: “我们老爷虽然女儿多,可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随便来认亲的!你们都贪图我家老爷的银子,我可不愿意白养活你们这些穷鬼!” 说完,她冲曹静和抬了抬下巴,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曹静和抱怀看着这小妖精,笑道: “老娘二十四,你呢?” 那贵妾闻言,面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只见她心虚似的挺起了胸膛,故意端着架子说: “我……我二十二!” “呵!我看你只有二十?” 曹静和抬手便劈了那女人一掌,女人顿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只要比自己小,就不能算长辈,先把她敲晕也没事…… 曹静和自我安慰着,便将那女人拖进了房里,又冲袁乔道: “快,趁着这会儿屋子里没人!” “干……干什么呀?” “给曹老头子醒酒!” 说完,曹静和领着袁乔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后,曹守拙果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酒坛子,满屋都是酒臭味。 曹静和厌恶地捏着鼻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又从中取出一丸药,塞进了曹守拙口中。 袁乔在一旁心惊胆战地问道: “这不会把老爷给噎死?” “哎呀不会,这是入口即化的药,很快就能醒酒!专门给又馋又菜的醉鬼准备的!” 那是建章宫的秘制药,分为很多种类,恰好醒酒的那味药还有剩余。只片刻,曹守拙便清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身来,朦胧中竟见一眼熟的女子坐在床边,一脸愤怒地瞪着他。 曹守拙大惊,连忙吓得跪倒在床上,求饶道: “戚文啊,你怎么来了啊!我……我再也不敢乱发誓了!你怎么还真找上门了呀!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别来索我的命啊,我还有那么多银子没花呢!” 曹守拙好一番忏悔,却半晌没听见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这会儿才算是真的清醒了,两只眼睛终于能够精准聚焦到曹静和的面庞。 “哎呀!怎么是你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娘爬出来了呢!” 曹守拙长舒一口气,可曹静和却怒道: “还不快起来更衣!你莫不是忘了今日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曹府的管家着急地踏进门来,在屏风外回禀道: “老爷,老爷,您快些起身!那位彭老爷到了!” 曹守拙的脑子此时已彻底恢复了清醒,便大手一挥,吩咐道: “知道了,让他先在厅堂候着!” 说完,曹守拙又冲曹静和说: “现在是他求我收留他,他求人办事,得学会耐着性子等!所以啊,不着急!” 好家伙,他还拿住劲了! 曹静和不悦地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不多时,化名为彭展欢的黄展鹏便由管家引着走进了曹府。此时,江沧和黄谆已经从后院的屋顶上慢慢转移到前院的屋顶,看到黄展鹏走来,黄谆吃了一惊,连忙小声问道: “他怎么会在这?” 江沧却反问道: “谆哥儿,你觉得这个人是不是你父亲?” “舅舅这是何意?” “你觉得他是黄展鹏本人,还是别人易容而成的?” 黄谆听了这话,背后直冒冷汗。他实在是不敢想象这里面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看上去……倒是与我见到的黄展鹏没有什么不同,走路的姿势也很像,我听他与那管家交谈,竟连声音也听不出什么问题。” “不急,好戏还在后头呢,他究竟是真是假,我们很快便知道了!” 黄谆转头看了看江沧,有些不解道: “舅舅,你不是也给戎狄人做事吗?你知道我要刺杀黄展鹏,为何还要带我来此?” “舅舅我啊,金盆洗手了!” 黄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沧,但也只好先闭上嘴,老老实实盯着下面的动静。 很快,曹守拙就堆着满脸的笑意走来,黄展鹏赶忙迎上前去,两人抱拳作揖,假狗互吹了一番,恨不得把对方捧上天。 曹守拙惯会看人眼色行事,一番花言巧语把黄展鹏哄开心后,连忙表示自己愿意与黄展鹏共事,还主动邀请黄展鹏以后就住在他府上,给他当个幕僚,共同经商。 黄展鹏闻言,自是欣喜万分,并表示自己需要收拾一下行李,明日再过来正式拜见。 曹守拙见状,便故意多言道: “嗨呀,收拾什么东西呀!你都没几个银钱了,还能有什么东西可收拾?我府上什么东西没有啊?你直接住下便是!” 谁知黄展鹏却连连摆手,执意要走,并称素日里用惯了自己的东西,还请曹守拙海涵。 曹守拙闻言,也未再强求,便放走了黄展鹏。很快,曹静和就从厅堂的侧门里走出来了,曹守拙连忙上前问道: “静和,你觉得怎么样?此人是真的黄展鹏吗?” “十有八九不是!” 曹静和清楚,黄展鹏是来暗中辅佐戎狄三皇子的,戎狄三皇子如今被囚禁在朱府,自打被长孙延昆治坏了以后,他便时不时地在府里发病,也没人给他继续诊治。如此形势之下,真正的黄展鹏应该会急着拉拢曹守拙,借助他的财力赶快救戎狄三皇子于水火之中,而不是还有心思回去取自己的行李,非要用自己的东西。 他执意要走,就证明真正的黄展鹏还在什么地方等他回话。 很快,曹静和便从角门偷偷跟了出去,而此时暗卫营的暗桩们也已悄然跟上黄展鹏的脚步。屋顶上,江沧再次薅起黄谆,飞身而起,黄谆忍不住又问道: “舅舅,接下来去哪呀?” “去见你真正的爹!” “……” 黄展鹏离开曹府后,便一路向北而去,他一开始还表现得一切如常,时不时地逛逛街道两旁的小摊。可待拐入映月坊之后,黄展鹏却忽然放缓了脚步。 暗卫营的暗桩们或挑着扁担,或推着平车,远远地跟在后面。黄展鹏微微侧目看向斜后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第54章 斩草又除根 嗖! 一支暗箭从映月坊里射出,暗卫营的人猝不及防,连忙躲闪,那暗箭擦着其中一人的肩膀飞过,射入了对面的树干上。 黄展鹏忽然把两根手指放到唇边,吹响了口哨,眨眼间,十余名身着黑衣的戎狄杀手从映月坊的街巷里持剑而来。 看来,这是一个局,戎狄那边早就埋伏好,等着暗卫营的人前来呢。 暗卫营的人见状,纷纷从平板车下、扁担筐里抽出自己的兵器,与戎狄的杀手们打在一处。双方一时难分胜负,暗卫营实在腾不出身来,那黄展鹏便趁机逃离。 但很快,一直暗暗跟踪着黄展鹏的曹静和也追了上来,此时她已经换了衣裳,蒙了面,摇身一变便成了一名刺客,尾随着黄展鹏而去。 与此同时,江沧带着黄谆也在附近的房顶上落定。可偏偏就在这时,黄谆脚下一滑,不慎蹬落了一片瓦,黄展鹏听到异动,立刻提高了警惕,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江沧反应极快,按着黄谆的头伏下身子,借着屋脊遮挡住了他们,曹静和也慌忙侧身隐入了巷子的转角处。 显然,黄展鹏不是那么好骗的,他停下脚步,敏锐的目光逐一扫过周围的一切。房子,窗户,屋顶,转角…… 不知怎的,黄展鹏竟一步一步地朝着那转角走去,躲在转角后的曹静和顿时紧张了起来。她屏气凝神,尽量不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但黄展鹏还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离她越来越近。 这时,屋脊上的江沧小心地探出头来,随手抠下房顶上一块损坏的碎瓦片,朝黄展鹏掷去,扰乱他的注意力。瓦片在风中打着哨,听觉敏锐的黄展鹏很快就觉察到自己的侧后方有异物飞来,连忙停住脚步,躲闪到一侧。瓦片砸到了墙上,震得砖缝里的泥沙落了一地。 然而,就在江沧抛出瓦片的时候,他身边的黄谆竟像泥鳅一样一个转身就跳到了一旁矮一些的墙头上。 “谆哥儿,你做什么!” 江沧不敢大声喊他,黄谆也只装作听不见,又从矮墙上抱着树枝,像只小猴子一样跳到了地上,往黄展鹏身边跑去。 江沧忽然明白了过来,黄谆是在救他。 果然,黄谆刚一露面,方才还欲翻上屋顶一探究竟的黄展鹏顿时心头大喜,一把便揪住了黄谆的衣领,笑道: “我当是谁呢?就你,还想跟你爹斗!还不快跟我回去见你爹!” 这话一出,藏在转角处的曹静和与埋伏在屋顶的江沧都明白了——这个人确实是假的黄展鹏。而黄谆也是想用这种办法找到真正的黄展鹏,实施自己的刺杀计划。 曹静和见状,连忙快步跟了上去,江沧也沿着屋顶一路尾随,暗中相护。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倘若他这个时候突然现身去救黄谆,定会打草惊蛇,这个假的黄展鹏就不会再去找真正的黄展鹏了。 江沧准备先暗中跟上去,待见到真正的黄展鹏时,曹静和定然会出手,到那时他再见机行事,把外甥夺回来。 现在他只能祈祷着暗卫营的人赶快摆脱戎狄杀手的纠缠,前来助他们一臂之力,不然就他跟曹静和两个人,胜算并不大。 很快,假黄展鹏就带着黄谆七拐八拐地进入到一个狭长的小巷子里,巷子很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且四周全是连起来的高墙,没有可以躲避的拐角。 这对曹静和来说十分被动,在这样半封闭的地方跟踪,想不被对方发现都难。黄展鹏可真会选择自己的据点。 就在曹静和犹豫之时,从屋顶上追踪的江沧已经飞快地踏着墙头追了上去,曹静和眨了眨眼,虽然不知道那黑衣人是谁,但很显然,此人也在追踪那个假黄展鹏。 暗卫营的人这会儿应该还没脱身,更何况他们这次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扮,那这个黑衣人是谁?难不成又是山鬼? 曹静和一咬牙,硬着头皮也跳上墙头,跟着那黑衣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不多时,黄展鹏拎着黄谆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这门甚至比江沧府上的门还破。他抬手叩了叩门环,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伸头看了看四周,连忙把人领了进去。 江沧就伏在旁边的屋檐上,曹静和则伏在对面的屋檐上,两人一左一右盯着院子。假黄展鹏领着黄谆走进了屋里,江沧忍不住替黄谆捏了把汗,他不知道真正的黄展鹏是不是在里面,也不知道黄展鹏见到了逃跑的儿子以后会不会怒不可遏地动手打他,或者直接杀了他。 这个孩子胆子太大了,可他毕竟只有十二岁,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然而,就在江沧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屋里时,屋里突然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紧接着,房门被人撞开,黄谆飞快地逃了出来,他身后有两个男人迅速追了出来。 这两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除了衣服不同。 刚才抓住黄谆的那个穿着蓝色外袍,现在多出来的这个穿着紫色外袍。 黄谆忽然扑向那个身穿蓝袍的男人,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男人被咬得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脸上贴着的假面顿时破了一个洞,黄谆眼疾手快地抠住那个洞,把一整张假面从他脸上撕了下来。 假黄展鹏立刻露出了真容,疼得龇牙咧嘴,拼命想甩掉趴在他身上的黄谆。 这时,那个身穿紫袍的真正的黄展鹏才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儿子突然现身,就是为了被自己的手下抓来,这样好能把他本人给诈出来。 难不成这周围已经被皇上的人包围了? “不好,快从密道里撤退!” 黄展鹏吩咐着自己的手下,转身便要走,可刹那间,并不结实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暗卫营的人提剑冲了进来,黄展鹏还想跑,却很快就被围住了。 一番挣扎后,他终于还是被暗卫营的人按着跪在地上,戴上了枷锁,枷锁上还贴着杀人犯。暗卫营给他安的罪名是杀人,他自然不认,仍在拼命挣扎: “你们这群狗腿子!你们是不是抓错了人!我才来汴京不到半个月,我杀过谁了?我杀过谁?” 其中一名暗卫闻言,却沉声道: “你杀过无数大周的百姓!” “……” 黄展鹏怔了怔,一时哑然。 他潜意识里还以为自己是在从前的长安,那里是戎狄人的天下,他怎样都有理。可是如今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大周的天下,戎狄宣告投降,大周已然光复,纵使戎狄王庭还妄图卷土重来,又怎能逃过谍者们的追查? 暗卫营的人很忙就把黄展鹏押走了,他将在大周的皇宫里被皇上秘密处死。 这时,屋顶上的江沧一跃而下,拉起黄谆快步蹬着墙,重新回到了墙头上,一眨眼便走远了。 对面墙头上的曹静和尚未来得及去追,便眼看着那人离去,她的心头一阵怅然若失。她好像又一次错过了与山鬼见面的机会,也不知道山鬼到底是不是她认为的那个人。 可就在这时,曹静和忽然发现,在暗卫营的人抓捕黄展鹏时,假黄展鹏和那个侍卫竟趁乱跑了。 不好,这房子里是有密道的! 他们若是真的溜走了,日后给戎狄三皇子送去消息,说那些暗卫营的人是从曹府一路跟过来的,那曹守拙只怕就性命不保了。 曹静和连忙踩着屋顶一路来到后院,果然看到那两人正在把地上的一块石砖撬开,石砖下面便是一个大洞。 那个洞里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密道。 曹静和连忙从袖中摸出暗器,果断地朝那两人射去,迅速结束了他们的性命。她又冲进屋里,仔细检查搜索了一番,确认院子里再无他人,也没有发现其它可疑的线索,这才悄悄离开。 斩草便要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 顺利结束了任务,曹静和便想要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唐玉,唐玉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今日那个登门去曹府的黄展鹏是假的,真正的黄展鹏的确在暗中躲藏着。 她知道,唐玉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和她一起行动定然会感到失落,所以她想让唐玉明白,他是个很厉害的军师,他的判断总是对的。 只是,方才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又是谁呢?如果现场的那个黑衣人真的是山鬼,他又为何要救下这个孩子呢? 曹静和此时还不知道黄展鹏就是江沧的姐夫,只带着满腹疑惑往家里赶去。 然而,待她好不容易一路躲躲藏藏回到铺子里时,却惊讶地发现唐玉不在房中。 曹静和不敢惊动铺子里的其他人,毕竟大家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唐玉身体不好,又怕被昌平侯府的人认出来,轻易都不会出门,他这样突然离开,不辞而别,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曹静和关好房门,便连忙来到唐玉的书桌旁,上面有一张纸,纸上是写了一半的文章,那是前朝名士所着的一篇赋。 她早上出门之前,唐玉确实在练字,从墨痕来看,上面的墨迹都已经干透了,就连一旁的笔头都已经僵硬了,砚台也没有盖好,椅子也是倾斜着的,并没有被摆正。 唐玉有强迫症,他的书桌绝对不该是这么凌乱的样子。 看来唐玉并不是写完字、收拾好一切才离开的,而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急事,甚至尚未来得及给曹静和留下什么消息就走了。 曹静和仔细思索着,假设唐玉从她出门时刚刚开始练字,以他的写字习惯,这篇赋已经写了一大半,用时大约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也就是说,她离开后没多久,唐玉就不见了。 这时,曹静和忽然发现了那张纸上的最后一个字只写了一半,而那一半的最后一笔很明显有笔锋划出去的痕迹,再看那毛笔的位置,笔头周围果然有溅出来的零星墨点。 也就是说,唐玉原本写字写得好好的,忽然有什么人闯了进来,将他生生从椅子上拖走了,所以那支笔从唐玉的手上滑落,导致最后一笔打了滑,而吸饱了墨水的笔头忽然掉到了桌上,才会溅出那些墨点。 难怪连椅子都是歪的,唐玉是被劫持了? 曹静和一瞬间怔在了原地,从头凉到脚。 第55章 莫问来时路 清晨,微风渐暖,天边的云霞渐渐泛红,洒落在一片青瓦上,那朴素得甚至有些斑驳的瓦片都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黄谆端坐在书桌旁,认真地温习着功课,元宝立在一旁,随时听候他的差遣。 昨日回来之后,黄谆问过元宝,愿不愿意给他当心腹小厮,日后他们一同读书,一同习字。 江沧此前告诉过元宝,他不会杀他,但也不会留他,因为他是一个可以被人策反并且出卖主子的小厮。他能给元宝最好的归宿就是请曹静和收留他。 元宝原本觉得自己日后能和曹静和在一起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在听到黄谆的想法时,元宝很快就有些动摇了。 倘若他真的去找曹静和,大概也只是在她的庇护下做一个门童,可是曹静和自己也不好过,她还有个病病歪歪的官人。上次自己去找她,听说她收留了厨娘的两个女儿,想来她的日子也不算十分富裕,自己若是硬要过去,岂不是让她为难吗? 可是黄公子不一样,黄公子是有报国之志的,又与他投缘,二人年岁相当,有着说不完的话。倘若自己真的能给黄公子做小厮,跟着他读书识字,为他做事,日后黄公子若是发迹,那自己也定能有一番作为。 这样,日后自己再去找曹静和,面子上也有光了,他想告诉曹静和,自己也在不断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好。 元宝总是在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她看到自己没有在那年的风雪中冻死饿死,而是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给一位有勇有谋的公子哥儿做心腹,母亲也一定会感到欣慰。 他需要一个人来见证他的成长,来分享他的喜悦,而容貌与他母亲十分相似的曹静和,便成了那个人。 可是想到此处,元宝又忽然有些担心。尽管他是为了心中驱逐戎狄的大义,可这也改变不了他出卖家主的事实。即使黄公子想留自己,家主也未必同意。 可谁料,待黄谆拉着元宝去向江沧陈情时,江沧并没有十分的生气,只靠在藤椅上,轻轻摇着一把素面折扇,悠哉悠哉地说: “怎么,你有远大志向,你想自立自强,不想去麻烦曹娘子?” 元宝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江沧却突然笑道: “笑话!你以为你跟着谆哥儿做事就是自立自强了?谆哥儿自己尚是一个需要靠我养活的公子哥儿,你跟着他不一样是靠我养活吗?” 黄谆:“……” 元宝:“……” 江沧饶有兴致地斜睨着两个呆愣在原地的孩子,收起折扇,坐直了身子,说: “你们俩也是有意思,口口声声说自己痛恨卖国贼。既然痛恨我,又何必花我的银子,靠我吃喝度日?” 谁知,这话倒是激起了黄谆的自尊心,只见他上前两步,一脸正色地注视着江沧,说: “我知道,我娘已经油尽灯枯,怕是去日无多,成国公府不肯认我,娘才把我托给你。你说得对,你是个卖国贼,虽然你已经金盆洗手,可这也改变不了你曾经卖国的事实!你是我舅舅,又已经浪子回头,我就不杀你了,但我也绝不会让你养活我!我马上就带元宝出府,我们去给别人做工,凭自己的本事吃饭!” 好家伙,还没说两句呢,这就要离家出走! “不是……浪子回头这四个字是你个小辈能对我说的吗?我是你什么人你想清楚好不好!” 江沧觉得自己但凡身体差点,下一刻便能昏死过去。 而黄谆是个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要立刻付诸行动的孩子,转身便要带着元宝回屋收拾行李。 江沧见状,忍不住又道: “行了!差不多得了,你还动真的?你娘是我亲姐姐,我不养你谁养你?” 可江沧却没想到,黄谆这孩子如此倔强,竟反驳道: “母亲生我养我,是尽抚育之责,这与舅舅无关!舅舅不必勉强!” 说完,转身又要走。 江沧无奈,只得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拦住了两个孩子,妥协道: “行行行,你有自尊,你要独立!这样,你出去也是给别人做工,不如在我这做工!从今往后你和元宝除了读书习字,都要给我干活!我给你们发月钱,行了?” 江沧如今在汴京这边的收入全靠贺怀君。多年战争,北地的境况已不如往昔,灵狐堂乃至吴兴分会的日子都不算好过。而贺怀君毕竟是国舅,还操控着汴京的谍报组织,皇上不曾苛待他,只让他拿了银子放手做事,江沧也便跟着沾了光。 黄谆与元宝扭捏了半天,终于磨磨唧唧地答应了。 舅舅嘛,毕竟还是个好舅舅。 其实,黄谆当时从屋檐上跳下去,直奔那个假黄展鹏而去,除了是用自己做诱饵引出真黄展鹏,更是为了保护舅舅,不让他被人发现。 黄谆那个时候便已经开始怀疑舅舅的身份不是卖国贼那么简单了。 那天晚上,江沧依旧偷偷溜进了古墓里,他终于收到了七皇子的来信,他们送去的那封戎狄三皇子的告罪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戎狄皇帝犹豫了几日,终于同意了让七皇子扮成商人,秘密带人来汴京,暗中协助三皇子,由内而外地蚕食掉汴京。 这样,需要养精蓄锐的戎狄便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中原沃土。这很冒险,有可能折进去两员大将。 但中原有两句话说得很对,戎狄觉得自己获益匪浅——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战败的戎狄要想用最快的速度卷土重来,让大周在胜利的喜悦中毫无防备地被拿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安插自己人进汴京。 戎狄皇帝想了很久,唯有自己的亲儿子最不可能被汉人策反,况且他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们谁更适合入主东宫,成为新的太子。老三看上去已经显现出自大自负的弱点,不知老七是否能成气候,前去助老三一臂之力。 在遥远的塞外,气候极寒,环境恶劣,优胜劣汰是动物们生存的唯一法则,作为戎狄的皇族,戎狄皇帝也十分信奉这样的法则。只有胜到最后的皇子,才配继承他的皇位。 江沧在古墓中,将戎狄七皇子的手书拿给贺怀君看,戎狄七皇子在信中依然尊称江沧为恩师,十分敬重,还说自己已经启程在路上了,不日便能抵达汴京。 贺怀君又与江沧密谋了片刻,江沧便悄悄回去了。 清晨的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一瞬间,光亮洒进镂花窗子来,在书桌上映出一片拉长了的花格子。 “公子,太阳都出来了,您歇会儿!” 元宝在一旁提醒道。 黄谆读书十分刻苦,从今日起,他每日都要在舅舅府里做工,于是他便决定今后每日都早起半个时辰,用来读书习字。 听到元宝的提醒,黄谆不禁伸了个懒腰,托着下巴望着元宝,忽然问道: “元宝,你了解我舅舅吗?” “嗯……小的也就跟了家主几个月,不能算非常了解。” “那你知道舅舅夜里会打洞吗?” “打……打洞?” 见元宝一脸吃惊,黄谆不禁笑道: “逗你玩呢!我是说,昨夜我突然发现舅舅钻进了草垛下的洞里,我猜那下面应该有个地道!” “啊?小的从来不知道此事啊!” “你呀,素日里睡觉太沉了,推都推不醒,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我也是昨儿个夜里才发现的!” 因昨日江沧发了话,让黄谆和元宝一起在他府里做小厮,黄谆为了公平起见,便搬到门房处和元宝一起住了,而他睡觉一向很浅,这才发现了院子里的动静。 虽然江沧穿着一身夜行衣,戴着帷帽,但是黄谆白日里已经见识过舅舅这副装扮,自然能从身形和佩剑看出来那是舅舅。而江沧并不了解外甥的生活习惯,只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跟元宝一样能吃能睡,不会发现什么,因此也没有刻意防备。 黄谆又仔细想了想江沧白日里的所作所为,和他跟自己说过的话,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元宝,你听说过卧底这个词吗?” “卧底?” 黄谆勾了勾手,让元宝凑近些,他贴在元宝耳畔说了些什么,元宝再次睁大了眼睛,可黄谆却不让他出声,又小声说了些什么,元宝吓得捂住了嘴巴,不住地点着头。 待黄谆交代完一切,元宝竟是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 太阳出来后,整个汴京城都暖洋洋的,人们做买卖的做买卖,踏青的踏青,街道上可谓是车水马龙,热闹不已。 每个人心里都乐呵呵的,唯有曹静和除外。 唐玉,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 曹静和把屋里的边边角角都检查过了,铺子周围隐秘的巷子也皆打探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个高手很厉害,让人猜不出是何方人士,为何要绑架唐玉。 而且,他绑架唐玉若是有其他的目的,势必会给曹静和留下消息,让她用银钱或者是谍报来交换唐玉。 可是他既不图钱,也不图谍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图的是唐玉的命。 曹静和沮丧地瘫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一想到唐玉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她就忍不住地开始难过起来。那可是陪伴了自己八年多的人,明明她昨日早上走的时候唐玉还好好的,就坐在书桌旁,像往日里一样安安静静地写着字,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时间仿佛开始倒流,回到了她和唐玉从长安出逃的那日,唐玉把她安置在庙里的佛像后面,一个人回去面对戎狄的屠杀。 那时,她是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的,但是如今在经历了那场劫后余生之后,她格外珍惜她和唐玉的第二次生命。 她不相信人会一直那么倒霉,唐玉明明已经够惨了,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他的福气就那么浅吗? 曹静和心事重重地走下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由于唐玉素日里鲜少下楼,见不到他也是常事,所以铺子里的下人们都没有发现唐玉已经失踪了。 只是蘅娘一向心细,尽管曹静和已经伪装得非常平静,蘅娘还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东家,你这两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若是能用得着我,你尽管开口!” 曹静和见状,也自知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便如实道: “官人失踪了。” “什么?” 蘅娘果然吃了一惊。曹静和又把自己发现的一些迹象说给蘅娘听,她知道蘅娘聪慧,也希望能从她那得到一些启发。 蘅娘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东家,你这样盲目地找蛛丝马迹,也许作用不大,你这就是急坏了,把劲用错了地方。你得先想想,官人在这汴京城里有没有仇家?是不是有什么人曾经明确表示过,不想让官人活?” 曹静和心头一颤,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第56章 侯门深似海 自打唐七从福康面馆回昌平侯府之后,就鲜少再在面馆露面了。听说昌平侯现在对她管教很严,又给她寻了几户还不错的人家,把一些适龄公子哥儿的画像拿给她看,让她瞧瞧有没有顺眼的,好能再把她嫁出去。 曹静和去福康面馆逛了一圈,又向店小二打听了一下,这才得知唐七已有多日没来过面馆了。于是,曹静和便翻出了唐七曾经在小鸥的坟前送给她的荷包,她记得唐七说过,要是遇到麻烦,就拿这个荷包去昌平侯府找她,她会帮忙的。 曹静和在听了蘅娘的话之后,认真想了很久,虽说他们最大的仇家是戎狄人,但是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外面跑,唐玉鲜少现过身,就算她暴露了,戎狄也该把她抓走,而不会想到去抓唐玉。 就算他们想用唐玉把她引出来,也该留下一些线索骗她上钩,可对方显然是什么线索都没留下。曹静和很清楚,他们显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目标明确地冲着唐玉来的。 如果说汴京城里还有谁最不想让唐玉活,那就只有唐玉那个丧心病狂的亲爹了。 昌平侯说过,戎狄当年对长安宫里的御前侍卫进行了大规模屠杀,倘若唐玉还活着,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叛变了。 所以昌平侯不愿去打听唐玉的消息,而是直接在府中为他立了牌位。可是前不久,唐七似乎发现了什么,用一碗泉水牛肉面来试探,又让小厮去爬墙头偷窥。虽然唐玉一直没有和妹妹相认,但谁也不知道那个爬墙头的小厮究竟有没有看清唐玉的脸。 倘若小七跟昌平侯说了些什么,昌平侯只怕会做出极端的事。 比如逼死唐玉,以正家风。 唐玉说过,他爹是个把名声看得比命还要重要的人,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家族中存在任何污点。 不过,在想清楚这一切之后,曹静和悬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倘若真是昌平侯府从江湖上雇了高手劫走了唐玉,那唐玉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死了,昌平侯势必会问他为何还活着,到底有没有叛国。 唐玉一向聪明,想来有办法周旋着,而昌平侯府还有吕姨娘和小七,她们母女都十分关心唐玉,若是得知唐玉被抓了,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还好曹守拙此前带着曹静和爬过昌平侯府的墙头,曹静和在建章宫练就了熟记路线的本事,只要是她涉足过的地方,哪怕只去过一次,就一定记得路。 一番周转后,曹静和握着小七送给她的荷包,来到昌平侯府的一处角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很快,一个门人前来应门,从里面问道: “何人来此?” “这位小哥儿,我姓曹,是平桥街上米糕铺子的老板,七小姐认得我,劳您帮我通传一声,我有急事相求!” “笑话!我们七小姐是何等身份,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说见就见?” “我真的认识七小姐,劳您帮我通传一下,就说我官人失踪了,七小姐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官人失踪你就去报官,关我们七小姐什么事!我们家侯爷说了,这几年战乱,大家都穷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想来认亲,你还是快回去!仔细被侯爷发现,打断你的腿!” “我有七小姐的信物!小哥儿,求你开开门!你看一看好不好,我真的认识七小姐!” 那门人一听,倒是迟疑了一瞬,这才打开门闩,探出头来,曹静和连忙捧出那只荷包,拿给门人看,门人仔细瞧了瞧,暗自嘀咕道: “好像确实是我们府中绣娘做的。” “你看,我就说我没骗你!” 曹静和说着便要上前,准备先厚着脸皮闯进去,可那门人却一把将曹静和推了出去,吼道: “你干什么,侯府是你说来就来的?” 那人手劲很大,曹静和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忍不住捂着肩膀委屈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让进你可以直说啊,你何必使那么大力气,我一个弱女子,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杀人放火不成!” 说着,她便挤出几滴泪来,装作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谁知,那门人竟不吃这一套,反而更加生气道: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算个什么东西?连我们七小姐的荷包也敢偷!偷了就算了,还敢找过来,我看你是想找七小姐讹钱的?还不快滚!” “偷?我如何敢偷你们侯府的东西?这真的是七小姐送的!我真的有急事要找她!” 那门人却坏笑着叉着腰说: “执意要闹是?你这样的泼妇我见多了,来人!” 他话音刚落,竟有三个小厮从门后窜出,那门人打了个手势,三个小厮一起上手,把曹静和抬了起来。 那门人得意地说: “把这无理取闹的泼妇给我抬远点,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曹静和不敢轻易显露武功,既担了泼妇的名声,也便只好一通乱踢乱闹: “你们放开我!你们昌平侯府这群丧良心的!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啦!” 那三个小厮把曹静和扔到了巷口,便大摇大摆地回去了。可是一回到昌平侯府,他们便开始担心地向那门人问道: “老大,咱们这样做真的没事吗?七小姐的面馆不就开在平桥街吗?万一这荷包真是七小姐送给她的,那我们……” “怕什么?” 那门人摸着下巴,笑道: “侯爷吩咐过了,不要再让七小姐见外头的任何人,直到她出嫁。咱们这是奉命行事,有什么好怕的?” “那……那这荷包?” “这荷包嘛……” 那门人咂两下嘴,坏笑着说: “七小姐的荷包,可是用苏杭进贡的名绸做的,我知道外面有小店专收这种豪门贵府里流出来的二手货。夫人小姐们换饰品换得勤,她们用过的荷包都没戴过几次,这种杭绸饰品转手卖给外头的店铺,能换不少钱呢!到时候,我请你们兄弟几个吃酒!” 几个人相视一笑,纷纷期待地搓了搓手。 那门人并不知道,曹静和没有真的离开,她只是绕道去了趟曹府,把正躺在软榻上喝茶吃点心的曹守拙薅了出来。 曹守拙不情不愿,很是无奈: “哎哟!你又干什么呀!你上回把我新纳的姨娘给打晕了,我还没找你事呢!你这又要拉着我去哪呀?” “去昌平侯府!” “怎么又去?” “看风水!” “怎么又看?” 曹静和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曹守拙,生气地说: “你的宝贝女婿可能被昌平侯府抓走了,你抱不成孙子啦!” “啊?你说什么?他昌平侯府简直欺人太甚!” 曹守拙的态度瞬间转了十八弯。 劫走了他女婿,就等于劫走了他日后的大胖孙子,别人都要让他“断子绝孙”了,他如何能忍: “走!说走咱就走!灭了他!” 父女二人悄摸来到昌平侯府,曹守拙虽然气势大,可是真到了人家家门口,也不敢正面刚,不过好在曹静和只是想让老爹帮忙看看风水。 “爹,您帮我看看,这宅子什么地方像是未出阁的小姐居住的,我好翻进去找人!” “诶?你不是说我那爱婿被抓走了吗?你不让我帮你找关人的地方,怎么找起闺房了?” “哎呀你不懂!他们既然把官人抓走了,自然不想让我们找到,一定是关在地下室或者是暗室,咱们自己是很难找到的。这事儿,得请昌平侯府的七小姐帮忙。” 曹守拙眨了眨眼,愈发疑惑道: “话虽如此,可七小姐怎么能愿意帮你呢?” 曹静和知道,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再瞒着曹守拙了,就编了一个还算能圆得过去的谎话,解释了唐玉的出身: “爹,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官人就是昌平侯府的六公子唐玉,昌平侯厌恶他母亲,也一样厌恶他。长安沦陷那年,昌平侯带着一家老小逃到汴京,却独独把唐玉扔在了长安,唐玉这些年过得很艰辛,好不容易留下条命。后来戎狄投降,我们才来汴京的。” 曹守拙一直称唐玉为贵婿,原只是对他的巴结,想指望着唐玉给自己传宗接代,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女婿竟真的有如此尊贵的出身。 曹守拙怔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不是……那昌平侯既然不喜唐玉,为何还要抓他回去?” “我……” 曹静和咬了咬牙,搪塞道: “我也不知道!总之,官人失踪,昌平侯府嫌疑最大,还是先进去找找!那位七小姐跟她六哥感情很深,她会帮我们的!” 曹守拙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曹静和,这才认真相看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带着曹静和绕到另一面墙下,说: “你从这里翻进去。” “然后呢?” “然后你自己找啊!” “不是……您就看出个这?” 曹静和无语,曹守拙无奈: “我的好闺女,爹只能看个外观,又看不到宅子里面什么样,只能给你指个大概的位置,这里应该就是府中女眷的住处,至于七小姐到底住哪间房,你得自己去找啊!”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曹静和点着头,转身便要往墙头上翻,可曹守拙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问道: “闺女,你得给我个时辰?我总不能一直在这等你!”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若还没出来……” “那我就可以不用等你,直接回府了?” 曹静和一怔,顿时甩开曹守拙的手,气愤地说: “什么啊?半个时辰之后我要是还没出来,你就得想办法救我了!” 曹静和气呼呼地翻上了屋顶,把有点靠谱但又不大靠谱的老爹留在了外面。 她攀在屋顶上小心地打量着下面,外墙里面还有两道墙,那是仆妇和管事们住的宅子,再往里面看,才是主人住的地方。 那个院落是一个雅致的后院,种植着许多花树,春日百花竞放,穿插在回廊的两侧,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胜雪。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曹静和却根本顾不得欣赏这里的景色,只连忙借着无人经过的时候从屋顶上连跃过两道墙,跳进了最里面的院子里。 她猫着腰借着假山的遮挡,一步步谨慎地往前挪着,时不时地窥探着院子里房间的布局。这里看上去确实像府中女眷们的住处,只是不知道这是谁的院子,是姨娘还是小姐呢? 曹静和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似乎有脚步声,她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整个人躲进假山洞里,仔细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得两个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年长,另一个则还是少女。 “你呀,就不该去跟你爹犟嘴,挨骂了?” “姨娘,爹爹为何不信六哥?六哥都说了他是侥幸从长安宫里跑出来的!” “傻孩子,你六哥的话是不是真,你爹根本都不在乎!只因那时大周盛传,戎狄杀入长安宫后关门闭户大开杀戒,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所以能活下来的都是叛降者,无人能从紧闭的宫门里逃走。你爹是怕日后有人在汴京发现你六哥的踪迹,让人指责咱们昌平侯府出了个卖国贼,害他丢官罢爵,殃及全府。” “可是成国公府不也出了个卖国贼江沧吗?人家不也好好的吗?” “那能一样吗?你怎么不说成国公府还出了个抗击戎狄的大英雄江渊呢?” “娘……” 小七还想说些什么,可吕姨娘只沉声道: “好了,咱们娘俩如今都被困在府里出不去,我们得赶快想想办法救你六哥!你爹那个畜生不想落个杀害亲子的骂名,正在逼你六哥自尽,可你爹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我怕他迟早会亲自动手!再说了,你六哥那个身子骨……哎!” 听到这,曹静和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曹守拙到底是个靠谱的,唐玉也确实是在昌平侯府,而且听吕姨娘的意思,唐玉应该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被昌平侯关在了哪。 吕姨娘走进屋里去歇息了,小七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回廊上来回踱着步,曹静和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从假山里探出头来,轻声唤道: “七姑娘,七姑娘!” “嗯?” 小七听到动静,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偌大的院子。 曹静和连忙挥了挥手,再次轻声喊道: “我在这!是我!” 小七定睛一瞧,终于看到了藏在假山里的曹静和,一时又惊又喜。她激动地用帕子捂住嘴,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婢女们都已跟着吕姨娘回屋,连忙蹑手蹑脚地穿过回廊,走进假山里,一把握住了曹静和的手: “静和姐姐,静和姐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快别提了,你们那个角门的门人不认你给我的荷包,非说是我从你身上偷来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翻墙头进来的!” 小七惊讶极了,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高墙,忍不住道: “翻……翻墙?姐姐你……这怎么可能呢?” “哎呀,你就别问了!唐玉呢?他被关在哪了?你爹是怎么发现他的?” 小七闻言,只自责地低下头去,说: “姐姐,我早就怀疑你家官人就是六哥了,我想,六哥应该也明白我的心思,只是你们一直躲着我,我也没办法。有一日,我在姨娘跟前念叨这件事,恰巧被爹爹在房门外听到了,他便把我和姨娘软禁在了府里,不能与外人相见,又花重金雇了江湖高手,将六哥绑了来。” “那如今呢?他人怎么样了?” 谁知,小七竟只捂着嘴轻声啜泣着,摇着头说: “六哥他……他可能快不行了!” 第57章 恩怨难计算 水窖是昌平侯府地下最深的地方,也最阴冷,最隐秘。这里原是一条地下河,是当年唐家在汴京起楼建府的时候无意间挖出来的。 昌平侯见状,便将其改造成了水窖,将冬日里的冰块储藏在此,夏日里酷暑难耐之时,便可将酒酿、瓜果、香饮子等用陶罐装了,送入水窖里冰着,以便解暑。 唐玉就躺在水窖中央的大石头上,周围全是阴凉的河水。他的身下只垫了一床不算厚的褥子,身上盖着薄被。 是昌平侯让人把他关在这里的,那大石头上还放着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壶毒酒。散发着幽光的烛火,在河道两侧石壁上的穴窟里跳动着。 随着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一丝光亮微微渗了进来,唐玉不适地偏过头去,他知道,那个人又来了。 昌平侯拎着一个小木几,沿着石阶缓缓走下,踩着河中凸出的石头一步步来到唐玉身边。他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挺拔了,耷拉着脑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待行至唐玉身边时,昌平侯把小木几放到大石头上,弯腰坐了下来。 昌平侯每日都会把唐玉关在这三个时辰,借着水窖的冷气折磨他。但昌平侯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把唐玉折磨死,这样他就会背负着杀害儿子的骂名。所以三个时辰一到,昌平侯就会把唐玉送回暗室的房间,让他恢复片刻,吊着一口气。 但是,只要唐玉在石头上躺着,那三样可以自杀的东西就始终在石头上放着,他那副病体很难扛得住寒凉刺骨的环境,只要他不想再受罪,随时可以了结自己。 昌平侯凝眉看着虚弱至极的唐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握住唐玉冰凉的手。唐玉微微动了动身子,把脸背了过去,他讨厌昌平侯那副故作慈爱的样子,甚至是憎恶。 昌平侯的手一僵,倒是没有生气,只意味深长地说: “玉儿,爹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也该体谅体谅爹的苦!咱们家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祖父年轻时犯过事,虽保住了爵位,可咱们家到底是有污点了!爹袭爵后,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生怕踏错一步葬送了全族!” 他缓了缓,探头打量着唐玉的神色,见他仍闭着眼睛,不愿搭理自己,便又苦口婆心地劝道: “如今,你可能是唯一一个从长安宫里生还的侍卫,你说你没叛变,谁信呢?你若是不死,日后迟早被人发现,有心之人若是到朝堂上参我一本,咱们全家恐怕都难逃此劫呀!就算你恨爹,你总要为吕姨娘和小七想想,不是吗?” 唐玉闻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有气无力地说: “你少拿家族利益来标榜你自己!你为的是保全家族吗?你只是纯纯地想让我死!吕姨娘和小七都没有说过让我自杀来成全她们,你有什么资格替她们做决定?你心里清楚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怕我向你寻仇,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妄图逼死我!” 说完,唐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着,他已两日未服药,体内余毒正在慢慢发作。他偏不要自杀,哪怕自己余毒发作而死,也是被亲爹折磨死的,他就是要把自己的死栽到昌平侯的身上。 “我的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昌平侯还装作一副心痛的模样,上前轻轻拍了拍唐玉的背: “好孩子,你就听爹的话,了断了,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是谁要折磨我?难道不是你要折磨我吗?” 唐玉艰难地抬起头来,满含怨念地盯着父亲,一点一点跟他算着旧账: “昌平侯,你还记得我母亲吗?我母亲是宗室女,皇族血脉,嫁你的时候才十六岁,可就因为你多年的心虚和猜忌,便默许自己的妾室将她毒杀!” 唐玉的母亲,是大周安阳公主的女儿,闺名唤作珍儿。 可悲的是,安阳公主的生母是宫女,又早逝,因此安阳公主便一直身处在皇室的末端,不受重视。 珍儿十五岁那年,在元宵灯会上一眼相中了昌平侯唐国忠,那时唐国忠的父亲因犯事畏罪自杀,他年纪轻轻便袭了爵,在一众勋贵老爷堆里格外耀眼。 于是,珍儿便回去求了母亲安阳公主,让她去请先帝赐婚。安阳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因自己人微言轻,也鲜少去叨扰先帝,为了女儿这才去先帝那里求旨。 姑母是第一回开口,先帝也不好不给面子,再加上昌平侯府刚出过事,安排一个宗室女过去监视着,吓唬吓唬刚袭爵的唐国忠,也好让他安分守己些,别走他父亲的老路。 然而,唐国忠也始终认为珍儿是先帝派来的眼线。因此,面对珍儿的体贴和多情,他都觉得那是带着目的的,他不会领情,且一再冷落珍儿,还纳了不少妾室。 可珍儿毕竟是宗室女,唐国忠偶尔也得做做样子,在先帝面前表现出顺服,后来,珍儿终于生下了唐玉。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已沉迷丹药,昏庸不堪,甚至不理朝政。唐国忠便大着胆子对珍儿动了杀心,默许何姨娘在珍儿的养颜羹里下药。随着毒药在体内逐渐增多,珍儿的身体也垮了,没过多久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后来,年少的唐玉自己查出了母亲的死因,要求父亲严惩何姨娘,可唐国忠哪里肯承认这个事实。 就这样,唐玉跟父亲决裂,昌平侯不想看见他,就送他去宫里当御前侍卫了。唐玉本想借此机会接近先帝,向他说明母亲的死因,可他只是一个三等侍卫,没什么话语权。更何况先帝那时天天炼丹,连玉川城告急的军报都顾不上看,又怎么会搭理一个三等侍卫呢? 就这样,唐玉还没有找到能单独面见皇上的机会,戎狄便攻入了长安。而他也受恩师之命,成为了一名卧底。 时光一晃,便是八年有余。 见唐玉又提及那些往事,唐国忠的脸色铁青,他握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 “唐玉!你不要再挣扎了!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允许你活着!我不能因为你叛降,就把昌平侯府葬送在我的手上!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唐玉看着父亲被激怒的模样,却忽然笑道: “难道你逼死自己的亲儿子,便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了吗?” “你……” 唐国忠一时气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垂下头,承认了某些事: “玉儿,你莫要把女子的感情看得太高洁,就算你母亲对我有情,我就不信,先帝真的会允许她对我一片痴心,没有半点监视之意?她活着,迟早祸害我全家!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她们就像猫一样,谁给她们锦衣玉食,她们就爱谁敬谁!所以我从不会真心待任何一个女人!” 唐玉不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回怼道: “是啊,你自私自利,你何曾爱过别人?你只爱你自己,你只爱你那岌岌可危的爵位!你只爱你作为家主时儿孙满堂的成就感!” 唐国忠最受不了的就是子女的忤逆,他喜欢听话乖顺的,连小七跟他犟嘴,他都要骂上两句,更何况是唐玉。 谁知,唐国忠却没有暴怒,而是轻蔑地笑道: “玉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听小七说,你还有个妻子?你知道她为何愿意不离不弃地照顾你这副病体吗?因为她知道你是我的嫡子,她还巴望着有朝一日能跟你回昌平侯府,能做高门宗妇!你想想,她现在是真的找不到你了,还是已经放弃你这个病秧子,准备另攀高枝了呢?” 唐玉垂下了长睫,眼底流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失落。可他很快就轻声笑了笑,坦然地说: “她凭什么不能另攀高枝?你都想要我死了,她难道还要为我守寡吗?这个世上本就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我是她少时的羁绊,却未必能陪她走完一生。她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也早就告诉过她,我若不成,她随时可以改嫁!” 唐国忠的脸一瞬间冷了下来,他越是讨厌别人反驳他、质疑他,唐玉就越能让他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中。他一度想咬咬牙,亲手了解了这个孽种,可又怕日后午夜梦回,珍儿和唐玉母子会来向他索命。 就在这时,异样的轰鸣声突然响起,水窖的铁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道强光倏地照了进来,连唐国忠都觉得眼前一晃,赶忙用长袖遮住了眼睛。 两个看门的侍卫被人从石阶上踹了下来,滚进了地下河的冷水里,扑腾了半天才游上来。唐国忠定睛一瞧,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把他的宝贝女儿小七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那女人目光凶狠,将一把短剑横在了小七的脖子上。 小七吓得哆哆嗦嗦,被女人推着往前走着,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唐国忠大惊失色,连忙站起身来怒吼道: “你是何人?胆敢绑架我的女儿!” 那女人挑了挑眉,笑道: “公爹怎么如此不讲究?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接了过来,却把我这个儿媳丢下了。看来,公爹是不想认我啊!” “你……你是曹氏?” 唐国忠惊呆了,敢情姓曹的都主打一个说到就到吗?说曹操曹操到,说曹静和,曹静和也能到? “姓曹的,你想干什么,你放了我女儿!” “好啊,我要你拿官人做交换,若是不换,我就让你的宝贝女儿先去黄泉路上给我官人探探路!”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说完,曹静和握着剑的手立刻又往上抬了抬,冰凉的剑刃几乎要贴到了小七的脖颈,但曹静和的手很稳,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小七立刻配合着大哭起来: “爹,你救救我啊!你要杀六哥,何必殃及我啊?我可是你唯一的女儿,你不能不要我啊!” 唐国忠见状,脑瓜子嗡嗡的,几乎要昏过去。 他定了定神,又转头看了看已经半死不活的唐玉,心里便开始盘算起来——唐玉已经在水窖里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即便是不自杀,恐怕也撑不了几日了,他若是死在自己府上,那就显得是自己把儿子折磨死了。 既如此,还不如放唐玉走,让他死在曹静和那,等他一死,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叛国了。 毕竟把唐玉掳来之前,唐国忠也不知道唐玉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程度。 这样想着,唐国忠便应了下来,很快就唤来侍卫们将唐玉架了起来。唐玉已经站不稳了,两条腿无力地耷拉在地上,被两个侍卫架到了曹静和身旁。 曹静和怕昌平侯使诈,又道: “七小姐必须跟我走,等我和官人出了府,我自会放她回来!” “你……你这个毒妇,你休要欺人太甚!” 曹静和一声冷笑,只道: “你可以不答应我,那你现在就可以给七小姐收尸了!” “啊——!爹爹,救我!” 小七吓得发出一声惨叫,唐国忠见状,连忙安抚道: “孩子,你别怕!你千万不要忤逆她,你先跟她走,爹跟着你,你别怕!” “你不许跟过来!也不许让侍卫跟来!你可别逼我,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曹静和态度强硬,唐国忠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好由着曹静和带走了唐玉和小七。 一出水窖,小七就领着曹静和往最近的角门跑去,曹静和一手搀着唐玉,另一只手还要佯装着把剑架在小七的脖子上,防止唐国忠躲在暗处看出端倪。 此时,唐玉已经比方才清醒了不少,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大概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两条腿也在努力地跟着曹静和往前挪动。 好不容易来到角门边,方才的门人已经被吕姨娘提前支走,曹静和转过身来,看着小七,急匆匆地说: “小七,今日谢谢你了!我得赶快带唐玉去看郎中,你且回!” 谁知,小七却突然拉住了曹静和的衣袖,开口道: “嫂嫂慢着,我有话要问六哥!” 说完,她转头看向唐玉,开口道: “六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八年来,你为何不给我们报个平安?你在长安这些年都是如何生活的?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我知道,爹爹不信你,可是我信你,只要你告诉我,你都在做什么,我就会无条件地信任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说。曹静和见状,忍不住劝道: “小七,你六哥病得不轻,还是先让他去看郎中!” “不!我就要听六哥一句实话!六哥,我为了救你出来,不惜让嫂嫂绑架我,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因为我相信你不是叛臣!你告诉我,你这八年都在做什么,你说呀!” 唐玉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着小七急切的神情,只虚弱无比道: “小七,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周遭的一切,瞬间安静了下来。 小七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微微摇了摇头,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噩耗: “你……你是说,你真的……你真的做了卖国贼?” 曹静和也有些惊讶,其实唐玉完全可以编一些谎话,说他在长安做生意或是怎样,可他显然是默认了自己叛国的事实。 唐玉未再去看小七失望的眼神,他能想象得到小七的痛苦和绝望,他只转过身来,在曹静和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了昌平侯府。 在跨出角门的瞬间,他们的身后传来了小七绝望的哭泣声: “唐玉,你走!你走!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六哥了!我绝不与叛臣为伍!” 唐玉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仍旧扶着曹静和的手往前走。曹静和心痛道: “你这是何苦?编个谎都不成吗?” “小七一向聪明,我说没说真话,她能感觉到。况且我有预感,我们在长安做过叛臣的事,迟早会被发现。长痛不如短痛,她早点知道,也能早点恨我,总好过她日后发现我骗了她,那时,岂不更让她绝望……” 唐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步伐也开始变得缓慢而沉重。忽然,他停下了脚步,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昏倒在曹静和怀里。 “唐玉……唐玉!” 第58章 是非本无言 不大的房间里点起了安神的熏香。 唐玉服过了药,躺在干净柔软的床榻上,已经睡去。 长孙延昆来为唐玉诊治了近一个时辰,又是灌药,又是施针,才把唐玉的小命捞了回来。 唐玉的脏腑本就被毒药侵蚀,变得十分虚弱,又在水窖里受了寒,催发了余毒,险些丧命。 但是唐玉身体的自愈能力非常强,只要能得到及时救治,他就能从阎王殿外还阳。上次在长安就是这样,这次在汴京亦然。 当时,唐玉晕倒在昌平侯府外,曹静和本欲扛起他的手臂,带他去曹守拙等候的地方,看看曹守拙还在不在。 可谁知,有一辆马车出人意料地驶入了巷子里,那马车的车夫看上去很是陌生,并非熟人。曹静和一惊,一时不知是何人来此,却忽见曹守拙已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冲她招手说: “静和,快带唐玉上来!” 曹守拙确实没有在原地等够半个时辰,而是提前跑了。当然,他不是回府睡觉去了,而是从府里牵了一辆马车来。 曹静和说昌平侯不喜欢唐玉,曹守拙便料想昌平侯府突然把唐玉带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估计唐玉这两日定是受了大罪了。 于是,他便提前回府去牵了马车,又在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棉被,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拿大陶罐装了满满的热水,又备上几副干净的手帕。 果然,马车刚驶入巷子,曹守拙就看见曹静和正吃力地想把晕倒的唐玉扶起来。成年男子的体重与女子相差很大,曹静和再是身手不凡,唐玉也已经昏迷不醒,没有丝毫自主起身的力气,整个身体全压在曹静和身上,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唐玉从地上拉扯起来。 曹守拙跟车夫连忙下去搭把手,将唐玉扶上马车,把他放到铺好的褥子上。曹静和用马车里备好的帕子蘸着陶罐里的热水,轻轻帮唐玉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帮他把脸和手擦洗干净。 马车一路疾驰,赶回了米糕铺子的后院,曹静和派陈平赶快去普济堂请了长孙延昆,这才终于把唐玉救了回来。 只是经此一劫,唐玉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身体又弱了一些。 曹静和坐在床边,看着尚未醒来的唐玉,担心不已。她也不知道江沧帮忙寻的那味药到底怎么样了,何时才能抵达汴京。她实在是不想看唐玉一直受这样的折磨。 这时,曹守拙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很自觉地搬了一个绣墩,坐到曹静和身旁,伸手握了握唐玉的手,倒是真情实感地叹息道: “这可怜的孩子,你说昌平侯到底是发的什么疯?这可是个嫡子啊,多少高门大户都把嫡子当珠玉一般稀罕着,我曹守拙更是一辈子也没盼来个儿子,他昌平侯怎么能如此变态地折磨唐玉?” “昌平侯本以为唐玉会死在长安,可他没死,昌平侯便怀疑唐玉勾结了戎狄,做了叛国的事。他怕自己日后被人诟病,被皇上猜忌,便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逼唐玉自尽。” 曹静和说完,抬眼看了看曹守拙。她也很怕曹守拙会再追问,唐玉在长安到底做什么,他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她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说辞,给自己和唐玉编一段正常人的经历。她是细作,具备随时随地撒谎且心不惊肉不跳脸不红的本领,便想着先搪塞一下曹守拙。 曹静和与唐玉到底是不同的。 唐玉希望小七早一点恨他,早一点解脱,他与小七的感情太深了,与其让小七日后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叛降的消息,再歇斯底里地来质问他,他宁可自己亲口承认,让小七先一步死心。 可曹静和不同,她渐渐意识到,她与唐玉现在势单力薄,想在汴京行事,很多时候都不能没有曹守拙的帮助,所以她暂时还不能在曹守拙心里“塌房”。 然而,就在曹静和刚想开口,试图解释一些事情时,曹守拙竟先一步开口道: “这件事,昌平侯属实武断了。” 他侧目看向自己的女儿,脸上竟是少有的端正神色: “静和,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是非黑即白的,也并非所有事都分是非对错的。很多时候,在白与黑之间,还有一道灰。当初是昌平侯把唐玉扔在了长安,自己带着一家老小逃命,他想过唐玉的感受吗?那几年,长安那么多老百姓,不都是被迫在戎狄的压榨下苟活着吗?人只有先让自己活着,才能去谈报仇!若是一个两个全都迎着戎狄的利刃血溅当场,大家全死光了,还谈何驱逐戎狄?” 那段被戎狄压榨了八年的日子,并不只是属于长安百姓的八年,而是属于所有大周百姓的八年。 大家表面上的顺从与胆怯,给了戎狄莫大的成就感,他们开始狂妄自大,以为汉人所谓的骨气也不过如此。可他们却不懂中原有个词叫做蛰伏,更不懂中原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大周用八年时间治愈自己的累累伤痕,并疯狂长出血肉。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有志青年从大周的东南西北赶来,拿起武器,加入前线军营。戎狄节节败退之下,长安的百姓们也终于奋起反抗,在民间自发组成军队,偷袭城门守卫,放火烧粮仓,用各自的方式给戎狄带来一次次打击。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来日手刃仇敌。 长安不仅仅是可悲的故都,更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一座英雄的城池。人们不该只看到长安被攻破城门的耻辱,还应该看到它重新站起来的坚韧;人们更不应该只看到长安百姓的投降胆怯,还应该看到他们八年来的忍辱负重。 人,首先要活着。 有人,才能有国。 这个道理,连贪财好色又怕死的奸商曹守拙都明白,而那清高自傲把名声看得比命重的昌平侯却装聋作哑。 曹静和认真地打量着父亲,她终于发现,曹守拙也不是一个仅用非黑即白就能去评判的人。 他唯利是图,他胆小怕死,大周打了八年仗,他不出一分力。可他却在戎狄以高官厚禄抛来橄榄枝的时候,做到了断然拒绝。 他从来不会拿什么“好人”“好爹”来标榜自己,可他也确实没干过十恶不赦的事情。 非黑即白,本就是一种武断的评判。 曹守拙甚至都不需要曹静和去编一个谎话来解释自己在长安的这八年,他就已经帮曹静和找好了理由: “静和,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呢,身手也不简单,你当初进宫去做宫女,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差事,如今想来,你应该还有不少事是瞒着爹的。既然你不肯说,爹就不多问了,过去的是是非非,就让它翻篇!你跟唐玉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毕竟,爹还指望着抱大孙子呢!” “……” 果然,曹守拙的深情不过半刻钟。 一听他提到大胖孙子,曹静和方才还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她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哭早了,真的哭早了。 早知道万事皆能以大孙子收尾,她就不该感动得那么早。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过,和昌平侯相比,曹守拙还是有几分正道的光的。 曹静和这样想着,也便不再腹诽了。算了,不和他计较,毕竟在救唐玉这件事上,老爹是真的很用心了。 …… 唐玉是在入夜才醒来的,曹守拙也一直在床边陪着,一会儿给端药,一忽儿给送吃的。唐玉很不好意思,虽然他还很虚弱,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来,不想让曹守拙喂他。 但曹守拙却甘之如饴,他这个女婿身上还流着皇室血脉,这是他绝对没想到的。曹守拙一口一个“贵婿”喊得亲切无比,唐玉听了只头皮发麻。他想告诉曹守拙不要那样称呼他,可曹守拙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见他咽下去一口,就赶紧喂第二口,生怕他少喝一口药就好不了了。 “贵婿呀,听话,吃了药,赶快好起来!你爹不要你,我要你呀!你跟着我,一辈子不愁吃喝,我啥也不图,就图你能让我抱孙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唐玉听了,差点呛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就在唐玉的身体慢慢有些恢复的时候,江似锦的身体却一点点油尽灯枯了。 江沧此前叮嘱过曹静和,虽然江似锦不想让孩子看着她死,但他还是希望谆哥儿能跟江似锦道个别。如果江似锦真的熬不过去了,他希望曹静和能来江府送个信儿。 这晚,蘅娘着急地到二楼来寻曹静和,将她拉到外间,低声急切道: “东家,那位住在客房的娘子,可能不行了。” “什么?” “我估摸着,她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您赶快通知她的家人,来见最后一面!” 得知江似锦的情况不太好,曹静和也顾不得连日来的疲惫,赶忙叫上袁乔,趁着天黑偷偷去江府找人。 江府住的人少,灯也极少,倒是门房的一盏灯甚亮,两个孩子正在里面安心读书。 此前,黄谆和元宝发现了江沧的秘密,他们实在太好奇了,便去瞿惊云那旁敲侧击。 瞿惊云只告诉他们,那草垛下面是个地窖,江沧怕百姓们时不时地来家里打闹,便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在下面,还让他们别乱翻。 这个理由虽能解释得通,可黄谆是真真切切地见识过舅舅会武功的。他坚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舅舅看上去就是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可是,就在他挑灯夜读温习功课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听起来就让人不安。 “元宝,元宝你在吗?快开门啊!我有急事!” 元宝听到是曹静和在叫门,连忙欢喜地跑去开门了,而黄谆握着笔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米糕铺的曹老板在收留他母亲以后就从来没有来过江府,她突然这个时候过来,听起来又那么着急,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母亲快不行了。 片刻后,不起眼的藏青色马车从江府后门驶出,在黑夜里疾驰,车里的黄谆紧紧地握着江沧的手臂,红着眼眶,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这时,另一辆马车从对面驶来,与江沧的马车擦肩而过。 江沧下意识地看向车窗外,对面的马车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漆黑中,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但他心里却莫名地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那马车里的人,会是谁呢? 第59章 人间不能留 漆黑的夜里,米糕铺子的轮廓若隐若现,人们都已在沉睡中,唯有东偏房里的一盏灯孤零零地亮着。 江沧打开房门从中走出,坐在门外长凳上的曹静和连忙起身,可江沧却示意她坐回去,而后自己也走到长凳边,坐到了曹静和的身旁。 曹静和侧目看着江沧,他虽没有落泪,可神色却难掩哀痛。他只与姐姐说了一会儿话,听姐姐交代了几句,便把黄谆留在了屋里,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江沧知道,姐姐定有更多的话要叮嘱谆哥儿。谆哥儿才十二岁,马上就要父母双亡了。 其实,在黄谆进门的时候,曹静和就认出来了,这个孩子便是他们抓捕黄展鹏的时候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正是这个少年成功带他们找到了真正的黄展鹏。 而这个叫黄谆的少年,竟然是江似锦的儿子,江沧的外甥。抓捕黄展鹏那晚,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黑衣人带走了黄谆。 想到这,曹静和心头一阵暗喜,甚至有点小小的雀跃,她觉得自己心里关于山鬼究竟是谁的答案几乎就摆在了眼前。 她的心里忐忑极了,江沧此时就坐在她旁边,她甚至有点忍不住想开口去问些什么,可是细作最基本的素养就是不能去打听自己的暗线是谁。 这个规矩谁也不能破。 更何况,这后院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江似锦病危,院里这么大的动静,估计睡着的阮娘和白苓她们也都醒了。有些事,还是闭口不谈的好。 曹静和按捺住心头的好奇,不再去想这件事。可她并不知道,此时江沧的心中也十分纠结。 就在今日清晨,他收到了灵狐堂的消息,他们从吴兴好不容易给唐玉运来的药,在即将抵达汴京时被人劫走了。 那帮人来路不明,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消息,竟能得知灵狐堂的人在运送这味稀罕的药材。 如今药没了,最快的办法就是通知吴兴的灵狐堂再派人送来,可是那药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万一再被人劫了去,如此没完没了,迟早把吴兴灵狐堂的药材耗完。 最让人生气的是,元宝一听说药没了,心里害怕,神情发慌,被江沧看出了端倪,江沧一审才知,元宝竟已经提前把药的事告诉了曹静和,还跟她说药已经在运往汴京的路上了。 这下好了,江沧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曹静和已经知道了消息,眼巴巴地等着药,可药却在运往汴京的路上出了事。 江沧一时气极,提着鸡毛掸子把元宝好好敲打了一顿,打得元宝满院乱跑,哇哇直哭。这次连黄谆都没护着他。 此刻,江沧就坐在曹静和身边,几乎是如坐针毡。 可偏偏就在这时,曹静和想起了唐玉的身体这几日病弱得厉害,江沧既然来此,不如顺便问一问他,那味药运到哪了。 “大哥,我家官人的身子近来不太好,上回,你不是让元宝问我要过药方子吗……” 她一说到这,江沧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江沧有些绝望地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好好跟她解释一下,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沧跟曹静和连忙转头看去,只见黄谆低着头,垂着手,慢吞吞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出了房门。他脸上一片凄然,却没有一滴眼泪。 江沧慌忙站起身来,曹静和见状,也跟着起身。只见黄谆走到江沧身前,看了看自己的舅舅,却忽然抬袖行礼,恭敬地弯下腰去,声音沙哑地说: “母亲已去,甥自知心力不足,恳请舅舅为母亲打点后事。” “……” 江沧闻言,一时怔在了原地。 方才,他一直在留意房里的动静,但是却始终没有听到哭声传来,他便以为姐姐还在撑着一口气,跟谆哥儿交代些什么。 可他没想到,谆哥儿并没有大哭,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平静地给母亲蒙上了脸,便走了出来。 江沧不知道姐姐最后跟黄谆说了些什么,但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秘密,姐姐提前把他支出来,就是不想让他听的。所以,他也没必要问。他只知道姐姐对他的叮嘱就是把黄谆抚养长大,不要让黄谆和戎狄有染。 江似锦走了,曹静和明白,江沧和谆哥儿来得匆忙,定然没有购置治丧的物品,便上前开口道: “江家姐姐既已去,还请大哥节哀,谆哥儿年纪轻,后头的事还得靠你操劳。依我之见,你不妨先带谆哥儿回去歇息,待明日把东西制备妥了,再来把姐姐接走。” “不。” 江沧摇了摇头,沉声道: “明日若是让客官们知道你店里死了人,你的生意就不好做了,百姓们看到你跟我有来往,只怕也会连累了你的名声,我只有趁着夜里把姐姐带走才行。” 他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我姐姐一辈子劳苦,却因姐夫叛国,被娘家成国公府赶了出来,连门都没进去。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我这,又因惊鸿疯魔,对她打骂不止,被我送到了你这。如今她人都不在了,我怎么可能再把她一个人丢下,先行回府去?” 江似锦刚到江府时,瞿惊鸿时常对着江似锦发疯,可江沧知道自己对不起瞿惊鸿,也不好把她怎么样。若非自己叛国,瞿惊鸿也不会在众人的谩骂声中疯掉。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姐姐,他实在两头为难。 最终,是姐姐主动提出要走,她不想再给弟弟添麻烦,只要弟弟愿意把她的儿子抚养长大,她去哪都成。 虽然她心里非常瞧不起这个叛国的弟弟,可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最倚仗的娘家竟成了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反而是已经从族谱上除名的江沧来送了她最后一程。 江沧抬手推开了房门,望向床边,一刻钟前,姐姐还握着他的手,流着泪说,她只能把谆哥儿托付给他这个舅舅了。 一些久违的已经快要被淡忘的画面,突然开始在脑海中重现。 小的时候,江沧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吴兴读书,一年只能回京一两次。所以他每次回成国公府,姐姐江似锦就变了样子,越变越漂亮,越变越沉稳。他每次总说,姐姐又变了,再变就不认识了,可江似锦每次都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对他嘘寒问暖,还告诉他江渊又背着他调皮捣蛋了,让他好好说一说这个调皮的弟弟,不然日后肯定属江渊最没出息。 直到有一年,府里再也没有了姐姐的身影,她嫁给了黄展鹏,开始了一生的噩梦。 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江渊竟是那个最有出息的。 只是此刻,江似锦的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这次,她的容貌将永远定格在了三十岁,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日后认不出姐姐了。 这样也好。 向来黄泉无止休,最是人间不能留。先走的人,比较不容易受伤。 江沧缓缓走到床边,他将白布掀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江似锦的身上。 他不想让姐姐裹着白布进他的家门,他是来接姐姐回家的,什么丧事,什么殡仪,都没有回家重要。 先回家,剩下的事,等回家再说。 江沧弯下腰来,把江似锦抱了起来,走出了房门。曹静和立在门口,与江沧对视了一眼,她连忙侧身,把路让了出来,请江沧过去。 然而,江沧与她擦肩之时,却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转过身,冲身后的曹静和道: “你要找的那味药,在运往汴京的路上被劫走了。” 曹静和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唐玉的药,没了。 她微微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江家长姐刚去,她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更不好再过多追问什么。 末了,也只是掩去眼底的失落,平静地说: “没什么,你并不欠我,你主动帮我找药,我已经很感激了。” 可江沧好像并没有在意曹静和到底在说什么,只沉声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我不会让他死的。” …… 春分,天气彻底暖了起来。 经过一番调养,唐玉前两日便已经能下床了,长孙延昆又来看了一次,劝曹静和陪唐玉出去走一走,他只有自己动起来,身体的经络才能活起来。 正好曹静和这段时日照顾唐玉也确实闷坏了,便兴致勃勃地问他想去哪,他们可以一起去郊外郊游。 唐玉的兴致并不高,但他知道曹静和想出去玩,只轻笑道: “我不挑,你想去哪,我就去哪。” 曹静和心里清楚,唐玉情绪消沉,除了因为身子不舒坦,更因为小七跟他的决裂。于是,她尽可能地同他说着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掰着手指头,盘算着说: “我想先去买鸡蛋火烧吃,再去道观上三炷香,然后咱们去郊外的河边看杨柳!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跟我爹在苏州,每到春天,河岸两边的杨柳抽出细小的新叶,叶芽黄嫩,伴着细密的水汽,远远看去,如雾如烟。所谓江南柳如烟,正是这般!” 只是不知道汴京有没有这样的景色。 唐玉原本也没有多么想出去郊游,可是听到曹静和这样一形容,忽然也对河边的美景有了憧憬。 春光不等人,说走就走。 马车行驶在汴京的街道上,两边的商铺里热闹得不得了,曹静和下车去买鸡蛋火烧,唐玉轻轻拉开了车窗,望着外面的一片车水马龙。 忽然,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从不远处的人群中走来,他的身影正巧落入唐玉的眸中。那人身着淡青色竹纹袍,倒背着手,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漫不经心地走过了唐玉的马车。 这张脸就这样清晰而意外地出现,让人始料未及。 唐玉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心头一紧,不禁喃喃道: “怎么会是他?” 第60章 棉里暗隐针 春日里,迎面吹来的风都是带着香气的。 南边种植果树的果农们多日前便带着鲜货抵达京城,天还没亮就挑着扁担出摊了。他们抢先占据好售卖的位置,揭开扁担筐上的竹编盖子,纷纷开始叫卖。 有的果农很有头脑,他们会把自己的果子切成小块,供人们品尝,先尝后买。春日的水果与夏日里熟透了的口味并不相同,它新鲜多汁,酸甜清爽,令人满口生津。 才闻花草香,又识瓜果味,城中人来人往,大有摩肩接踵之势。 街边,刚做好的鸡蛋火烧散发着诱人的蛋香和葱香,火烧外皮酥脆,内里劲道,煎得两面金黄的芙蓉鸡蛋和火腿片夹在饼中,再淋上一层浓郁的酱汁,实在让人垂涎。 曹静和欢喜地提着两个火烧,又买了些新鲜的莓果,这才爬上了马车。 刚一坐下,她便瞧见唐玉正望着窗外出神。 “唐玉,你怎么了?” 唐玉回过神来,连忙抬手将打开了半扇的车窗关好,忽然问道: “静和,我记得前些天你跟我说起,我被昌平侯府绑走的那两日,你收到过山鬼的谍报?” “对啊,山鬼说戎狄七皇子终于启程来汴京了。” 唐玉沉默了一瞬,他微微低下头,兀自推断道: “七皇子的消息传到山鬼这里需要多日,山鬼再想办法把消息掩人耳目地递给我们,可能也需要一日,如今距离你收到山鬼的消息也已过去了四五日。把这些时间差都算上,你觉得此刻戎狄七皇子应该到哪了呢?” 曹静和虽然不明白唐玉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但他既然问了,想必就不是随便问问那么简单。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估算着说: “他既是扮成商旅而来,想来不会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少说也要带上几个人,装成运货的样子。只要不是一个人快马加鞭地赶路,就不可能太快。倘若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话,我觉得七皇子最快也应该在洛阳附近了,这会儿可能正在来汴京的路上。” 唐玉的眸色一沉,反问道: “倘若他已经到汴京了呢?” “你说什么?” 曹静和吃了一惊,却听唐玉又道: “而且应该不是刚刚抵达汴京,倒像是到了一两日,已经把自己安置妥当了,这会儿正在街上闲逛呢!” “你是说……你方才在车里看到了戎狄七皇子?” “不错。” 曹静和连忙追问道: “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是戎狄的七皇子吗?” “我确定!” 唐玉认真地看着曹静和,说: “七皇子与三皇子虽都是戎狄的猛将,但三皇子常年驻守军营,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可七皇子却不同,七皇子深得戎狄皇帝的喜爱,时常进宫伴驾,我给戎狄做宫门守将的时候,总能看到他。” “这么说……他对我们隐瞒了行程?” “对,他心里可能并不是完全信任山鬼的。” 唐玉笃定道: “他在书信上说自己从戎狄王庭启程来汴京,兴许那时他都已经到了长安了。” 曹静和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戎狄七皇子故意在书信中把自己启程的日子延迟几日,就是为了偷偷潜入汴京,然后在山鬼毫无准备之下悄悄命手下去打探,看看这个山鬼到底是真的有心投靠戎狄之人,还是当年大周安插过来的卧底。 毕竟戎狄至今都没有拿到那本真正的细作花名册,他们也不能确定当初哪个汉臣是奸细。 “看来,我说要去道观上香,还真是非去不可了。” 曹静和喃喃道: “咱们得赶快把消息给山鬼送过去,告诉他戎狄七皇子已经提前抵京,让他早做防备。” …… 江府,灵堂前。 江似锦的死讯终于还是被送到了成国公府。 然而,成国公与柳氏只派了江渊前来吊唁,夫妻俩连一个露面的都没有。 江府的院落里挂满白绸,上至江沧、瞿惊鸿姐妹,下至元宝等仆从,人人皆着缟素。 黄谆与素素都戴了孝,两人一左一右跪在灵堂前,默默地为逝去的江似锦烧纸。 江渊替父母前来吊唁,可在来的路上,他却一直思索着怎么才能跟大哥解释清楚。 大姐带着谆哥儿去成国公府求助的时候,他是想去开门的,可柳氏与成国公却命人将他反锁在房间里,又派人把江似锦赶走,不准她进门,唯恐她败坏了家族名声,惹来皇上对成国公府的不满。 成国公府出了一个叛国贼江沧已经让他们很是难堪了,怎么可能再把江似锦迎进门。虽然叛变的是江似锦的丈夫,可是在世人眼里夫妇一体,黄展鹏叛变就等于是江似锦叛变。 江似锦纵有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这也正是瞿惊鸿当年为何会发疯的原因,她的父亲和丈夫同为卖国贼,她所感受到的那些指责与恶意,将她生生逼疯了。 成国公虽然一直有心让江渊这个世子在府里立威,但是他也清楚儿子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了。江渊此前屡次去看望江沧,成国公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倘若如今他再把江似锦迎进门,事情一旦传出去,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就这样,成国公把江渊关了起来,还帮他在吏部告了病假。可江渊自幼就一身反骨,他徒手打坏了窗户,几次翻窗逃走想去寻找姐姐,可每次都被成国公的人堵住了,竟连府门都没出去。 直到江似锦的死讯被江沧送到成国公府,江渊才得以被放了出来。 他从马车上走下,刚在江府的门前站定,便见两扇门大开着,上面贴了白纸。由于江沧身份特殊,素日里没有人同他往来,而江似锦又是叛臣之妻,自然也没有人来看她。 元宝把江渊迎了进去,江渊问他都有谁来过,元宝只道,除了米糕铺的曹娘子一大早悄悄过来磕了头烧了纸,再无其他人来过了。 江渊的心一瞬间便凉透了。 江似锦无疑是被朝代更迭的洪流裹挟而去的人。洪流席卷起泥沙,万千泥沙中的一粒沙落到了人的身上,就成了一座大山,最终,大山又变成了坟冢,埋葬掉过往。 无人能幸免于难,无人能独善其身。 江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灵堂前,膝盖一沉,重重地跪了下去。他给姐姐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泪如雨下。 江沧立在一旁,沉默了片刻,便上前递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又冲一旁的黄谆招了招手,让他过来见过二舅舅。 可江渊是成国公府的人,黄谆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和母亲是怎么被成国公府赶出来的。他只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冷着脸象征性地揖了一礼,连声“舅舅”都没叫,便又重新跪了回去。 江沧见状,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未再强求什么,只冲江渊道: “谆哥儿刚没了母亲,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你别往心里去。他的怨气显然是冲着成国公府的,并不是冲着你。你能来吊唁,便和成国公府的人不同。谆哥儿早慧,是个小大人,你今日能来,他日后会感恩的。” 江渊看向兄长,他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江沧自始至终都是相信他,理解他的。 就像他也一直相信江沧,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不得不叛国的。 不多时,瞿惊云从道观回来了。 如今,她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去一趟道观,对外说是去给姐姐祈福,希望她的精神能早日恢复,实则是去观望那棵许愿树上有没有系成三个死扣、写着“盼君归来”的红丝带,如果有,她便会去后院的水潭取走新的谍报。 今日又有新的谍报送来,可她一进大门,就看到江渊也来了。 瞿惊云见状,便上前行了一礼,客气道: “世子爷过来了。” 江渊微微点了点头,抬袖还礼道: “这几日有劳惊云姑娘了。” 瞿惊鸿神志不清,这几日治丧,多是瞿惊云帮着江沧打理一切。 瞿惊云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抬眼看了看江沧,便道: “姐夫,姐姐用的药该煎上了,我想去厨房给孩子们做些点心,不如你替我过去看着那煎药的丫鬟。她一个人我不放心,误了火候可就不好了!” 一旁的江渊见状,连忙很有眼色地说: “大哥且去忙着,我在灵前看着孩子们。” “好,那我去去就来!” 江沧拍了拍江渊的手臂,便跟着瞿惊云走到后院,待到无人处,瞿惊云才摸出谍报,递到江沧的手上: “姐夫,这是雪雁今早送来道观的,戎狄七皇子其实已经抵京了。” 江沧接过谍报,仔细看了看,很快便将其揉成一团,丢到了院子里给江似锦做法事用的火盆里。 瞿惊云在一旁轻声感叹道: “咱们此前还想通知雪雁,请她与苍鹰在城中留意着生人,防止戎狄七皇子使诈。只是没想到这个七皇子竟然碰巧让雪雁他们给撞上了!还好姐夫料事如神,已经提前布置好了那古墓的地道,就算七皇子突然到访,也不会让他看出端倪!” 原来,江沧早就对戎狄七皇子起了疑心,七皇子在写给他的书信中非常客气,看不出丝毫的疏远。可是戎狄没有拿到那本细作花名册,怎么可能会无条件地这么相信他这个汉臣。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沧怀疑,就算戎狄七皇子跟他有些情分,对他依然抱有信任,但那个戎狄老皇帝也一定会在背后出谋划策,让七皇子先试探一番,不要贸然相信曾经的汉臣。 在戎狄七皇子温顺的表面之下,想必还隐藏着戎狄老皇帝的“毒针”。 江似锦病危那晚,江沧带黄谆去曹静和那里时,便有一辆可疑的马车与他的马车擦肩而过,那时他便有了预感。 只是,江沧还没有来得及去通知雪雁和苍鹰,他们就已经意外地帮他捕捉到了七皇子的踪迹。这突如其来的默契倒是让整日提心吊胆的瞿惊云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江沧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沉声道: “七皇子是不会提前到访的,他还要在我跟前装成一个尊师重道的好人。” 说完,他抬眼看了看满院的白绸,双手倒背在身后,惆怅地说: “看来,长姐的丧礼是不得安生了。” 第61章 花落人不知 郊外的风总是比汴京城里的风更大些,但这日胜在晴好,即便吹着风,也不觉寒凉。日头照得暖洋洋的,令人的心绪都畅快了不少。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路边,他们像是赶了很久的路,那匹马也疲惫不堪,快要走不动了。 很快,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伸出手把马车里的一对老夫妻扶下了车: “大伯,大娘,你们下来歇一歇,这里就是汴京的京郊了,今日咱们便能进城了!” 张氏夫妇一路舟车劳顿,备受颠簸,但是为了寻找女儿,还是坚持着跟着侯琬瑜来到了汴京脚下。 他们眺望着远方高大的城门,不禁感慨道: “老婆子,你看呐!这里就是汴京!我们竟然真的来到了京城!” “是啊,是啊!也不知道大妞在不在这!这孩子,怎么迟迟不给我们来信呢!” 虽然他们此前也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甚至不敢想象他们这样的年岁该如何从南边的渔村来到汴京。但是当汴京城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时,一切都变得那么真实,那么触手可及。 这对老夫妻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侯琬瑜从马车上取下水和干粮,又搀扶着那老妇人,耐心地说: “大娘,您放心,我已经跟成国公府的世子爷送去消息了,咱们歇歇脚就进城去,先在客栈里候着,待世子爷禀明了皇上,就能宣我们进宫了!” 那老妇人闻言,却惊慌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连连摆着手说: “哎呀,我们……我们哪里敢见真龙天子呢?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小渔民,嘴也笨,也不会说话,到了皇上跟前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可怎么办呀?” 侯琬瑜见状,只浅笑道: “大伯大娘,你们放心,有我在呢!到时候你们只管跟着我就是了,我来向皇上禀明你们的来历。” 说着话,他们便走到了一处开阔的原野上,冬日里还萧条不堪的荒原如今竟大变了模样。 这里长满了野草野花,春日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候,原野上的花草不似富贵人家后花园里精心修剪过的,它们生长得更恣意,更茂盛,一丛接着一丛,一簇连着一簇,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盎然生机,无不迸射出旺盛的生命力。 可是,就在这片春意正浓的原野上,偏偏多出来两个坟头,与周围的一片生机格格不入。 那老伯跛着脚,慢慢往前挪动着,忍不住抬手指着远处的坟冢,说: “老婆子,侯姑娘,你们快看,那里怎么有两座坟啊!” 侯琬瑜的目光沿着老伯手指的方向看去,沉默了片刻,不禁神色凄凉道: “前些年战火连天,地也荒了,家也散了,好多人四处逃荒。他们逃到半路上,有人饿死了,同行之人便顺手将其就地埋了,也是有可能的。” 他们又往前走了走,便能清晰地看到两座坟上的墓碑,其中一个写着“尊兄唐六公子之墓”,却没有写明墓主人的名字,而旁边的那座坟甚至什么都没写,只立了一块空白的墓碑。 老妇人不知怎的,忍不住地朝着那块无字碑迈开了脚步。她走到坟边,抬手轻轻摸了摸空无一字的碑,又看到坟边的祭品有绒花、钗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胭脂水粉盒子。 想来这里安葬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她若是还活着,应该很喜欢打扮自己。 老妇人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大妞,不禁红了眼眶,垂泪感慨道: “可怜的孩子,这么年轻就没了!葬你的人怕是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而我也不知道我的大妞在哪!” 那老伯也在侯琬瑜的搀扶下来到坟边,深深地望着那座坟,冲自己的老伴儿说: “老婆子,咱们来都来了,甭管这墓主人是谁,总得祭奠一番!” “是啊,相逢就是缘!” 说完,老大娘取出装着干粮的包裹,从中拿出一个干透了的红枣馒头,小心翼翼地放到坟边,含泪笑着说: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也尝尝。我们南边多是吃米的,可我家大妞啊,偏偏就喜欢吃馒头!还非要吃包了红枣的馒头!当年,我们送她北上参军的时候,我熬了一宿,给她蒸了好多好多的红枣馒头,把家里的枣和面都快用光了。” 老妇人说着话,便缓缓弯下疲惫的身子,坐到坟边,不觉又落了许多的眼泪: “她爹说,我给她做那么多馒头,她背着多沉呐!可是我就想,大妞这一去,还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呢,她路上吃了娘给她做的红枣馒头,也就不觉得想家了!” 一旁的老伯闻言,心里也格外不是滋味,他也十分想念爱女,却也只能上前搀扶起老伴儿,故作轻松地哄劝道: “瞧你,哭哭啼啼,没完没了,你又不认识人家,在人家坟头跟前哭什么呢?你以为人人都像大妞一样喜欢热闹,没准儿人家嫌你吵呢!” 侯琬瑜见状,也连忙上前安抚道: “大娘,您看,前面就是汴京城了,城里可热闹了!您快别哭了,我先带你们进城去逛一逛,好不好?” 侯琬瑜说着,便上前扶着老妇人,往马车里走去。 可她却忽然忍不住回头,又望了望那座坟,心下一阵慌乱——老妇人这一路上虽时常说起女儿,却从不似今日这般悲痛。 她拼命反思着这一路上自己有没有说错过什么话,或者做错过什么事,让老两口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女儿的死讯。 可是没有啊。 侯琬瑜想了很久,自己一路上都谨慎得不得了,甚至都不会主动提起他们的女儿。那座坟到底有什么魔力,会让老妇人突然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侯琬瑜不敢多想,只把老两口扶上马车,匆匆往汴京赶去。 半刻钟后,另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曹静和与唐玉先后走下马车,来到小鸥的坟前。曹静和蹲下身来,打开手中提着的食盒,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她来探望小鸥,便请蘅娘帮忙蒸了两个红枣馒头。蘅娘问她红枣馒头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可她也说不清。 她也是偶然听小鸥提起过,小鸥说自己的娘亲很会做红枣馒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爹娘了,也很多年都没吃过娘亲蒸的馒头了。 也不知道蘅娘做的红枣馒头是否合小鸥的胃口。曹静和这样想着,便将馒头从食盒里取出,准备放到坟边,可她的手却忽然悬在了那里——坟边何时竟已经有了一个馒头? 曹静和惊讶地抬头看向唐玉,唐玉显然也发现了那个馒头,忍不住疑惑道: “奇怪,这会是谁放的呢?” 曹静和眨了眨眼睛,嘀咕着说: “难不成又是山鬼?” “不,不会。” 唐玉弯下腰来,伸手指着四周的脚印,说: “你看,这地上的草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而且应该是刚刚踩过没多久的。” 曹静和闻言,连忙转过身来,仔细检查着四周的杂草。草叶,草根,还有土地上的脚印……不一会儿,她便沉声道: “你说得对,这里至少有两到三个人来过!但通过咱们这几次的经验判断,山鬼每次现身都是一个人。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山鬼从未与小鸥直接接触过,小鸥喜欢吃什么,他恐怕不一定知道!” 那这个红枣馒头会是谁送的呢? 曹静和站起身来,微微踮起脚尖朝不远处的大路眺望着,路上有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看来,刚刚有人路过这里,祭奠了小鸥。小鸥的墓碑上什么都没写,路人不应该知道这里安葬的是谁。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曹静和跟唐玉的马车循着那两道车辙印前行,这才发现方才祭奠过小鸥的人竟然进了汴京城。 可是城里马车太多,一进城,到处都是车辙印,一道压过一道,一层遮过一层,方才那辆马车究竟去了哪,竟一时无迹可寻了。 然而,就在曹静和倍感疑惑之时,街道上的百姓忽然多了起来,人们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在议论着什么事,甚至有点奔走相告的意思。 曹静和见状,连忙让驾车的陈平去打听打听情况,看看城里发生了什么。 原来,京中盛传,卖国贼江沧的姐姐死了,成国公因这个女儿的夫君叛了国,便不予安葬,最终是同为卖国贼的江沧给姐姐置办了后事。 今日丧礼一切如常,原本都要出殡了,可是棺材都还没抬出院子,就有十来个老百姓冲进了江府。他们不满江沧跟黄展鹏,就大闹了灵堂,把屋里本就不多的东西砸了个遍,甚至掀开院子里的草垛,发现草垛下面有个地窖,便将里面存的米面粮油全部撒了出去,闹得一整个府邸混乱不堪。 曹静和听完陈平的回禀,与唐玉对视了一眼,他们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一个共同的答案。 没错,那帮闹事的百姓根本就不是大周的子民,他们只怕多半是戎狄七皇子的人假扮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江沧毫无防备之下搜查他的府邸,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东西,试探一下他到底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所以,那帮人不仅砸了府宅,还把江沧堵在屋里,一顿打骂羞辱。江沧忍受了掌掴,忍受了拳打脚踢,忍受了衣袍被人撕扯下半截。 他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倒是从未被人这样欺负过。即便从前就有很多人来他家门口闹事,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也没有这样羞辱过他。 而江沧料到七皇子会提前来试探他时,便把通往古墓的密道暂时封住了,又在里面堆满粮食,让人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窖。他又把素素和黄谆都安顿好,把自己的剑也扔进了古墓里,只等着戎狄七皇子的人来搜查。 今日,面对那群“老百姓”的侮辱和打骂,江沧咬着牙,扛下了这一切,没有还手,更没有躲闪。他现在只是一个胆小无能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他受尽大周百姓的欺负,他只能去抱戎狄的大腿。 只有这样,才能让戎狄七皇子彻底放下戒备,自愿踏进他做好的这个局里。 所以这顿打,他必须得挨,只有过了这一关,他和戎狄七皇子的较量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第62章 作茧自己囚 三月里,百花开。 沁人心脾的香气从二楼的窗子里飘了进来,楼下小巷里的花开得正盛,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从街坊里传出。 曹静和趴在书桌旁,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她像是在看着不远处的那株花树,可又似乎不是在看花,只是在盯着某处出神。 如今,山鬼的真实身份在她心里已几乎水落石出,她也万分担心江沧的伤势,不知道那帮人下手重不重。可她越是知道真相,就越是不能这个时候去看望江沧。 戎狄七皇子让自己的人试探江沧,势必会密切关注着他都和哪些人来往,所以曹静和若是这个时候在江府附近露面,势必会暴露自己。 而唐玉作为曾经的长安宫门守将,与戎狄七皇子多次见面,七皇子肯定也能认出他来,所以,他们二人现下都要谨慎行事,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就在曹静和忧思万分时,唐玉踱着步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双手倒背在身后,上前笑着问道: “还在为他担心?” “嗯……” 曹静和没精打采地抬眼看了看唐玉,说: “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 “放心,还能写字!” 说完,唐玉把手从身后拿到了身前,又伸到曹静和的眼皮下,曹静和垂下长睫,刚想问这是什么,却见唐玉张开了攥着的拳头,掌心里是一张揉成了小纸团的纸笺。 “嗯?” 曹静和好奇地拿起纸团,将其展开,那竟是山鬼送来的消息,熟悉的纸笺和六瓣梅花,还有熟悉的字迹。 字迹依旧干净整洁,是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 但是,曹静和很快就疑惑道: “他这次又是怎么把消息送进来的?他就不怕被戎狄七皇子的人发现?” “是白苓送来的。” “白苓?” 唐玉在曹静和身旁坐下,解释道: “白苓方才上来找你,我见你在书房待着,不知在做什么,便问她是否有事,她却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荷包。说是晨起出门采买时,被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撞了一下,许是那货郎挂在扁担上的一串荷包松懈了,掉了一只在她的篮子里,她也是回来之后才发现的。” 唐玉说着,便把荷包也递给了曹静和。那荷包乍一看只是最寻常的普通样式,街上货郎们的货架上随处可见,但曹静和翻来覆去仔细地瞧了瞧,很快就发现了上面绣着的图案不同寻常,那其实是灵狐堂的云纹图腾! 在她的记忆中,打七岁起就没有了母亲的痕迹,但是她知道母亲是北地灵狐堂的大小姐,手握江湖最北端的命脉。 母亲虽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东西,可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咽气时,她趴在床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母亲的衣袖滑落了一截,小臂上露出一个图腾,就是这样的云纹。 这个云纹她一直记在心上,始终不会忘。 “难道……那个货郎是灵狐堂的人?” 原来,江沧在封堵古墓的密道前冒险与贺怀君又见了一次面,江沧请贺怀君带着信物,去普济堂找长孙延昆,让长孙延昆安排一个面生的人来帮他传递情报,这样不容易被盯上。戎狄人假扮成老百姓来江府闹过以后,估计会记下府中仆从们的样貌,所以他府里的那些人都不好再直接出面去米糕铺子了。 灵狐堂目前有十余个弟兄盘踞在汴京附近,可以随时听候江沧的调遣,那个货郎便是长孙延昆帮江沧调来的。货郎先去巷子里叫卖了一通,走到江府门前时,瞿惊云打开门,给姐姐挑选荷包,借此把谍报塞进其中一个荷包里,再由那货郎去跟踪米糕铺子的丫鬟,想办法把荷包交到丫鬟的手上。 曹静和素日里虽对下人们很好,但该立的规矩一样都不曾少。白苓被人撞了一下,篮子里就突然多了个荷包,她自然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故而不敢隐瞒,更不敢私自拆开,只赶忙来寻了曹静和跟唐玉。 谍报上的内容是贺怀君与江沧商议出来的第一步——先让戎狄七皇子与三皇子见上一面。 三皇子如今还顶着朱思淼的身份,在朱府里被软禁着,他头疾发作得厉害,整日里急得恨不得咬人。 被关了那么久,他的精神也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几乎要发疯,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必定不会再撒手。 所以,三皇子为了让七皇子赶快把他救出去,定会在这个时候向七皇子吐出些什么东西。比如说他到底带来多少人,他的人都在哪,怎么才能和这些人联系上。 只有先让七皇子知道这些,江沧才能从七皇子那获得这些消息,从而继续做局,从中挑拨离间,让三皇子与七皇子狗咬狗,互相消磨对方的势力。 如今,贺怀君已经知会了皇上和皇后,让他们通知禁军近几日慢慢地放松对朱府的戒备,给七皇子一个机会去见见自己的三哥。 毕竟,皇上若是单独审三皇子恐怕审不出什么,还会让戎狄觉得三皇子已经暴露,索性破罐子破摔发兵再打。现下不管是戎狄还是大周,都已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八年恶战过后,便只能靠智斗。 这个时候,不妨让戎狄的老三和老七兄弟俩叙叙旧,这二人表面上兄友弟恭,背后却为了戎狄太子之位斗得你死我活。 偏他二人还都是戎狄猛将,有句话叫做一山难容二虎,只要利用好这重关系,让戎狄先起内讧,把这两个让戎狄皇帝高看几分的皇子攥在大周的手里,戎狄王庭便不敢轻易踏过两国边境了。 其实大周要的并不只是戎狄暂时地投降,而是戎狄俯首称臣,愿为大周的附属国,在大周的庇护下,与中原乃至江南互通商旅,日渐富庶,这才是对两国都好的策略。 而戎狄的三皇子与七皇子,就是这局里的两枚关键的棋子,等他们在汴京的窝里斗得你死我活、损兵折将、孤立无援的时候,也就是大周拿捏住他们,与戎狄正式谈判的时候。他们自以为织了一张大网,可以从内而外地蚕食掉汴京,却并不知道大周的谍者们织了更大的一张网,将他们裹了进去。 在这之前,曹静和跟唐玉的任务是想办法打探戎狄七皇子的住所。按照七皇子寄给江沧的书信中约定的日子,他很快就该来登门拜访江沧了,但江沧知道,七皇子定然不会一上来就和盘托出,直接告诉自己他在何处落脚。所以,他需要一点点获取七皇子的信任,同时让曹静和去找戎狄七皇子的落脚点。 戎狄七皇子现在还没在汴京站稳脚跟,落脚点未必能打点完善,必有疏漏之处,他们需要趁现在安插自己人到七皇子的身边去,不然等他在汴京的日子久了,宅子便成了铜墙铁壁,想塞进去自己人也不可能了。 “其实这也不难。” 曹静和将那张谍报撕碎,扔到了煮着茶的火炉里。唐玉见她如此笃定,便忍不住问道: “说来听听,你有何计谋了?” 曹静和倒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说: “你想想,戎狄七皇子跟三皇子比,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那必然是他初来乍到,没有三皇子那么了解汴京。他若是不想被三皇子拿捏,便只能赶快把汴京城摸清楚,而他又是扮成汉人商旅前来的。你说,他若想防止自己被三皇子坑骗,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身边呢?” 唐玉即刻便明白了过来: “他需要重用汴京本地人!那他必然会于近期找人牙子买些汴京的仆从。” “对!” 曹静和振了振衣袖,掂量着说: “所以说这方法倒是不难,只是咱们未必有合适的人选送进去。” 唐玉闻言,便上前道: “这倒无妨,咱们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戎狄七皇子的住处,摸清楚他的情况,这样好能送人进去。” “可你只偶遇过他一次,当时又无法直接追上去,如今想找他恐怕并不容易。” 唐玉听了这话,垂下长睫仔细想了又想,忽然沉声道: “静和,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你之所以喜欢外面的小吃,是因为小的时候岳父大人时常给你买。岳父大人说,不管去哪个地方进货经商,只有在路边的小摊子上才能吃到一座城池最地道的美味,那种味道便叫做市井。” “这话……我爹确实说过,可是这跟戎狄七皇子有什么关系呀?” “静和,你想想,岳父大人吃的仅仅是美味吗?他是为了在市井中快速掌握一座城池的各方面消息,比如商品市价,比如风土人情,再比如城门渡口等等。坊间的百姓们,最知道这些事了!” 戎狄七皇子若想了解汴京城,去外头的路边摊吃吃喝喝几次,便什么都问清楚了。 但曹静和怔了怔,却不禁失声笑道: “你是说,我们想办法借用路边摊把戎狄七皇子引出来?这怎么听起来似乎有些儿戏啊!” “那倒未必。” 唐玉凑上前去,在曹静和耳畔低声道: “那日我虽然只匆匆看了七皇子一眼,可他的背影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双手倒背在身后,手中握着的折扇下还藏了一串冰糖葫芦、一串糖人。你以为,他只是出来遛街那么简单吗?” 戎狄七皇子,果然也知道从哪打听消息。 第63章 请君入围城 侯琬瑜带着张氏夫妇抵达汴京之后,江渊很快就去面见了皇上。 侯琬瑜原本是领着暗卫营去接应王真的,可是王真还没回来,她却先一步回来了,这倒是让江渊和皇上都吃了一惊。 在得知侯琬瑜还带来一对老夫妇时,皇上的心中愈发疑惑起来,连忙差人去宣侯琬瑜进宫。他要好好问一问,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皇上没有直接传召张氏夫妇,他们二人便先在宫外的马车里候着了。侯琬瑜进宫后,将王真的亲笔书信和玉佩呈给了皇上,又向他禀明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那玉佩是王家的信物,从前王贤手中也有这样的玉佩,所以皇上与贺皇后一看便知。 皇上见状,连忙展开了王真的亲笔信,这才知道了那对夫妇竟是来寻找女儿的,而他们的女儿才是那个真正的小鸥。 贺皇后见状,心中顿时悲痛不已,连忙询问道: “侯姑娘,张氏夫妇如今可知女儿已经牺牲的消息?” “回娘娘,王公子叮嘱过臣女,先不要告知他们实情。不如待细作花名册送到,陛下论功行赏之时,再慢慢跟他们解释。” 皇上明白王真的用心良苦,他不敢走官道,便带着暗卫营的弟兄们从山路崎岖的郡县绕行,以此躲避戎狄的追踪。这样虽然会很慢,可戎狄毕竟不了解中原路况,很难捕捉到王真的踪迹。 而侯琬瑜先把张氏夫妇送到,既能保障小鸥父母性命无虞,不被连累,也能先一步把王真的消息带到皇上跟前,让大家心里有数。 片刻后,皇上又开口叮嘱了几句,侯琬瑜这才行礼退了出来。 宫门依次打开,靠在马车车厢旁的江渊大老远地就瞧见了侯琬瑜,连忙敲了敲车窗,呼喊道: “大伯,大娘,侯姑娘出来了!” 张氏夫妇闻言,慌忙在江渊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急切地询问道: “怎么样,皇上都说了什么?他可愿相信我们?” 侯琬瑜的面容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开口道: “大伯大娘放心,皇上已经下旨请驿馆好好照看你们了,寇公公等会儿就过来领你们进去叩谢圣恩。你们二位就先在汴京歇下,等有了大妞姐的消息,皇上会派人来通知你们的。” “哎呀,皇上竟然真的愿意见我们!” 张氏夫妇闻言,一时欢喜得不知所措,又是拉拉衣角,又是理理头发,生怕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冲撞了皇上。 侯琬瑜见状,方才的那阵喜悦瞬间便被突如其来的心酸冲淡了。 这只是大家的权宜之计。 他们现在不能把小鸥的死讯公之于众。戎狄三皇子当初冒充朱思淼时,用的就是小鸥的代号,公开小鸥的死讯就等于直接给戎狄三皇子盖上了假冒的“戳”。 可是现在还没到动戎狄三皇子的时候,三皇子若此刻就死了,他埋在汴京的那些暗卫就永远无法铲除了,谍者们还需要利用三皇子把七皇子引来。 这个鹬蚌相争的局,显然还需要三皇子。那么,小鸥的死讯就只能先被压下,以免张氏夫妇惊闻噩耗,承受不住,万一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恐怕要乱了大局。 很快,寇公公便前来宣召,将张氏夫妇领了进去,侯琬瑜便留在宫外陪江渊一同候着。 一旁的江渊见状,连忙好奇地问道: “侯姑娘,他们到底是谁呀?” “哦,他们是来寻找失踪的女儿的,他们的女儿曾经投靠过王丞相,王公子便手书一封,让我呈给皇上,看看能不能帮他们找到女儿。” 侯琬瑜并没有说出细作花名册的事,王真叮嘱过她,这些事只能亲口告诉皇上,不能再多一个人知道了。 其实,江渊也并不是真的好奇那对老夫妻的身份,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跟侯琬瑜说说话。 上次侯琬瑜来京找江渊,二人只匆匆见过之后没多久,侯琬瑜便领着暗卫营去接应王真了。 但是,成国公和柳氏倒是对这个侯琬瑜十分好奇。因江渊此前非要退婚,声称自己在塞北打仗时有一个心仪的女子,只是一直在打听对方的身世,故而未禀明父母。 江渊当初虽只是搪塞爹娘的,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成国公与柳氏见那侯琬瑜也是从北地而来,还持有江渊相赠的木雕剑为信物,便认定这个侯琬瑜一定就是江渊的心上人。 柳氏一心想看着儿子赶快娶妻生子,无论如何都要江渊趁着侯琬瑜现在还在汴京,赶快打听清楚把婚事定下。万一她哪天又回了北地,那这到手的儿媳妇又没了。 江渊被柳氏折腾得不得安宁,但他更不喜欢相看那些画像上的名门贵女,只要能不用再去相看那些长得大同小异的莺莺燕燕,他怎样都行。 汴京城里的名门贵女都端得一副好姿态,克己复礼,温婉柔顺,她们给画师多塞几两银子,自己的身影落到了画上便成了神妃仙子一般。 看多了,确实都长一个样。 可是侯琬瑜不一样,她是从北地来的,跟江渊倒是有些共同语言可聊。 比如辽阔的草原,绵延的雪山,成群的牛羊,还有……残酷的战场。 侯琬瑜立在马车旁,同江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日光流转,倾泻在她小麦色的面庞上,未施粉黛的五官变得愈发明艳起来,她整个人都在发着光,灿若朝霞一般。 江渊的目光在侯琬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唇角微微扬起。 有那么一瞬,让他忽然觉得和她一块说话是一件很快乐的事。这是他回京这些时日以来,少有的发自内心地笑。 不多时,皇上终于在御书房里见到了小鸥的父母,他们看上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苍老些。 他连忙走上前,亲手扶起这对老夫妻,又见那老伯的腿脚不便,一问才知是为了攒路费来京寻女,出海打渔时遇到风浪,被桅杆砸坏了腿。 皇上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悲痛,可是看着这对年迈的老夫妻,还是忍不住地想起那些残酷的事实。他登基的第一年,小鸥壮烈牺牲,他如今享受的这一切尊荣,都是小鸥和她的同伴用血肉换来的。 皇上忽然上前,双手握住了那老伯的手,老伯却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头都不敢抬一下。 他粗糙的掌心全是打渔拉网时留下的茧子,他不敢与皇上近距离接触,在皇上的手伸过来的瞬间,他就不知所措地跛着脚退后了。 “陛下……陛下,草民的手太粗了,草民怕伤了陛下。”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整个人都哆嗦着。能面见皇上,还能被皇上握着手,是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事。 皇上微微红了眼眶,却用力拍了拍那老伯的手背,克制着自己翻滚的心绪,镇定地说: “老人家,你们放心,朕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说完,他转过身去,强装平静地冲寇公公吩咐道: “你速去汴京驿馆传朕口谕,让驿丞好生照看这两位老人家,趁着这大好春光,还可以请侯姑娘陪他们在汴京逛一逛。” 那老妇人一听,连忙推却道: “能有个地方歇脚,已经很好了,不敢再劳烦侯姑娘了!她还那么年轻,比我们大妞还小,一个姑娘家走南闯北的,爹娘指不定多担心呢!还是让她赶快回家去。” 可是战火连天之下,哪里还有家呢? 皇上的眼底泛起一抹凄然,但也只能如实道: “老人家,您可能还不知道,她是玉川城守将侯镇天的女儿,侯将军早在玉川城破之时便牺牲了。这场仗打了八年,现如今,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 天气渐暖后,夜市上的人就更多了。 虽然清明前还会有些倒春寒,但是这几日的夜市倒是肉眼可见地热闹起来了。 一夜有五更,皇上为了尽快改善战后的民生凋敝,恢复农耕的同时又大兴市集交易,让江南丰厚的物产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汴京。 汴京的夜市一度可以持续到三更甚至四更,哪怕是子夜,街上依旧人流如织。 茶楼、酒肆、肉铺、面馆、小吃,唱曲儿的、说书的、杂耍的,百态生辉;南边的水果,江淮的米粮,苏杭的绸缎,名窑的瓷器,万物可寻。 这其中,最得意的便是江南首富、第一皇商曹守拙,他为了赶上这波利好,甚至在汴京置办了宅子,准备大展身手。 而曹静和也在蘅娘的帮助下,让自己的米糕铺子从清晨一直开到夜市,蘅娘的两个女儿很能干,刚出炉的热乎的米糕刚摆出来,诱人的米香就让人忍不住驻足。 这几日,唐玉写了很多张招幌,白苓陈平等人到处分发,吸引客官前来。近来,食客的确是多了些,可是曹静和还是没有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戎狄七皇子。 此前,唐玉把七皇子的画像画了下来,曹静和牢牢记在了心上,这几日每一个面生的客官她都细细打量过,可是戎狄七皇子却始终没有过来。 七皇子既然想通过走街串巷来让自己尽快熟悉汴京,只怕日日都会出门,但是汴京那么大,想把他吸引过来,他们就得做出些和旁人不一样的。 蘅娘没和离之前,在夫家便是做老板娘的,在经营铺面上,她是有些经验的。 曹静和想来想去,便决定去向蘅娘讨教讨教。 “蘅娘,我听说近来京城来了一队从北地过来的商旅,可有钱了,你说咱们怎么也没遇到呢?他要是一来,少说也得买走两三屉!” 蘅娘是个极爽利的人,说话也不耽误干活,她一边麻利地收拾着笼屉,一边笑着说 “东家这是又惦记上人家的钱了?” 但这回可不只是钱。 曹静和看向蘅娘,认真地说: “你快别干了,我是真心想请教你!突然来了这么一头肥羊,咱们不宰上两刀,实在可惜呀!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位从北地来的商人吸引过来?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多做些江南的点心呢?他没吃过,势必好奇,会不会就过来了?” 蘅娘闻言,却搁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来说: “那倒也未必!” “怎么说?” 蘅娘解下攀膊,认真地跟曹静和解释道: “此人既是大商贾,在北地想来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要一有了脸面,难免好为人师,总爱指手画脚。那些他没吃过的东西,他也就吃个一时的新鲜劲,他又不懂,他也不敢妄加品评,以免说错了让人笑话。” “所以呢?” 曹静和听得聚精会神,蘅娘也十分大方,毫无保留: “依我之见,你得班门弄斧,干点他擅长的!他一看你不行,势必就会过来显摆两下。他人只要一来,你还怕留不住他吗?你姿态放低些,捧他两句,说点好听的,这个时候你再把咱家的米糕亮出来,让他尝尝你真正擅长的东西!我就不信,他会不喜欢咱家的米糕!”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曹静和抱着怀想了想,抬手便打了个响指,坏笑道: “我知道怎么把他请过来了!” 第64章 师恩自难忘 “前面的马车让一让,怎么在路中间就停下了?” “是我想停吗?你看看前面还过得去吗?” 前面那辆马车里的人探出头来,冲后面的车夫吼道。 华灯初上,宽敞的街道上便已拥堵得水泄不通,巡城的官兵们闻讯赶来疏导,才勉强维持住夜市的秩序。 很快,城中又热闹了起来。 人群中,侯琬瑜漫步在街头,手里把玩着刚买的荷包,她望着满街的人潮,心里却空落落的。 万家灯火,皆与她无关。 张氏夫妇舟车劳顿,睡得很早,她一个人在驿馆枯坐着也是无聊。 侯琬瑜当初想来汴京,原只是为了找点活计去做,自己赚些银钱,自力更生,却没想到半路遇见王真。一来一去两个来回,她竟被莫名卷进了大周的谍报组织里,成为了护送细作花名册回京中的关键一员。 皇上已下旨让她留在驿馆照顾张氏夫妇,言下之意就是不许她出去干别的活了。侯琬瑜能品出这背后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细作花名册的事情,尽管皇上已是千叮咛万嘱咐,但还是不敢把她放到人多眼杂的地方去。 倒也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怕她被有心之人盯上,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侯琬瑜外出游玩时,身后也有两三个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暗卫远远地跟着,始终不让她离开视线。 “这样也好,我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了!” 侯琬瑜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叹了口气。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 “怎么还叹气了?” 侯琬瑜回头,眸中顿时一惊。 只见江渊正站在她身后,倒背着手笑着问道: “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不是一个人!” 侯琬瑜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后面,在江渊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低声道: “后面还有仨!” “还有仨?” 江渊刚要回头去看,侯琬瑜却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叮嘱道: “是暗卫营的人,皇上让他们来保护我!您呀,装看不见就行!” 说完,侯琬瑜便继续往前走,江渊见状,也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侯琬瑜狐疑地抬眼看了看他,忍不住问道: “世子爷怎么得空出来逛夜市呀?” “琬瑜,我不是说了吗,你叫我名字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从一个面摊旁匆匆路过。露天的摊位摆了十来张桌子,靠近路边的那张桌子上坐着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穿了件束袖长袍,看上去只是普通侍从,但另一人却生得面如冠玉,眉宇间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即使只穿着无一纹饰的玄色长袍,梳着最寻常的汉人男子的发髻,也掩盖不住周身的高华之气。 夜深沉,侯琬瑜和江渊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看上去与汉人无异的男人,可男人的目光却让人难以觉察地停滞在江渊身上片刻。他很快就平静地垂下眼眸,将身前的面碗端起,吃完最后一口面,又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对面的侍从见状,连忙问道: “七爷可吃好了?” “吃好了。” 男人从袖中摸出一方洁白的帕子,点了点嘴角,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之姿仿佛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一般,让人实在无法把他和草原上威武雄壮的汉子联系在一起。 他并未立刻起身就走,而是忽然感慨道: “方才,竟看见了一位故人。” “哦?七爷遇见了谁?” “江渊。” 男人的语气平静,可那侍从却瞬间攥紧了拳头,眸中渐渐流露出一抹恨意,故而沉声道: “七爷为何不早说?他杀了我草原上那么多弟兄,我早就想报仇雪恨了!” 男人却只轻声笑了笑,仍旧风平浪静地说: “这有什么,我还是他的手下败将呢!中原有句古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笑到最后可不好说,一切都还为时尚早呢!” 那侍从知道自己不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坏了主子的大计,遂问道: “七爷,那您看,咱们接下来去哪?” “这几日我总觉得汴京的吃食已经没什么新鲜感了。这些个小吃,全都做得少而精巧,第一口惊艳,第二口满足,第三口意犹未尽时,便没了!你还别说,我如今倒是开始想念咱们的烤全羊了!” 那侍从见状,竟忍不住笑道: “七爷可还记得您那位汉人先生说过的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中原人讲究一个余字,凡事不求万全,这进膳也自然不会撑到饱腹为止!” “是啊,恩师在长安教了我许多,再过几日,就到了我与他约定见面的日子了,届时我定会去登门拜访,与他好好叙叙旧。恩师虽只略长我几岁,于我却是亦兄亦友。” 那侍从听了这话,似是想再多说些什么,但却分明欲言又止。男人见状,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斥责道: “有话便说,何故扭扭捏捏作妇人态?” “七爷,我……” 侍从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道: “属下以为,七爷还是先对江大人有所保留为好,莫要什么都跟他说……” “够了。” 男人不等侍从说完便轻轻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接着说下去: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三叮嘱!父皇让你跟来,是为了辅佐我,可不是替我拿主意的!”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兀自走开。 那侍从见状,连忙把嘴巴闭紧,结了账就匆匆追了上来。 “七爷,接下来咱们去哪?” “前方的街市是何处?” “属下瞧着像是到平桥街了,咱们不妨去看看?” “好啊,反正我也没吃饱,顺便再多打听些有用的消息。过两日,你便可以留意城中的人牙子了,我需要一个熟悉汴京城的人跟着我做事!” “是,属下明白” 两人在平桥街上慢悠悠地晃着,眼睛却仔细打量着街道两边的铺面以及巷子的布局。 平桥街上的美食更多些,大到可以住店的酒楼,小到推着小车的路边摊,目所能及皆是吃吃喝喝的东西。 忽然,一阵熟悉的香味若隐若现地飘了过来,主仆二人一怔,竟双双停下了脚步。 “七爷,这仿佛是……烤肉的味道?是我太想念家乡的烤全羊了吗?” 男人闭上眼睛,仔细嗅了嗅,却忽然皱了皱眉,不满地说: “是也,又非也!把羊肉烤成这样,实在让人扫兴!” 说完,他猛地睁开眼来,转身往侧后方看去。 那不过是个主打卖米糕的铺子,顺便卖布袋馍,这几日却开始在门前夜市上支起摊子,烤起了羊腿。 刚烤好的羊腿肉外酥里嫩,孜然、茴香的香味让人实在垂涎,把羊腿上的肉剔下来卷进烙好的薄饼里,撒上葱花,一口咬下去恨不得馋哭隔壁小孩。 这烤羊腿的架子是曹静和自己搭的,她在建章宫里学过野外生存的本领,对于如何生火如何烤肉还是有点把握的。米糕铺子的几位常客纷纷来捧场,却也不禁好奇道: “曹娘子怎么改行卖烤肉了?” “您还别说,就这么几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前些日子我娘家送了两个大羊腿过来,我们又吃不完,这才拿出来给大家做烤肉的!” 其实她也没扯谎,羊腿确实是曹守拙送的,只不过这羊腿不是用来吸引食客的,而是用来吸引某位大人物的。 就在大家围在摊位前纷纷夸赞曹静和的手艺时,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点小伎俩也就骗骗汴京的父老乡亲,看来诸位是没有吃过正宗的烤羊肉!” 众人闻言,连忙回头看去,曹静和也抬起头来,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瞧见了那一身玄色衣袍的男子。她心下一沉,竟把剔着羊肉的刀往案板上一撂,笑道: “哟,这位官人瞧着好面生呀!您连尝都没尝过,怎么就知道不好吃呢?” 男人一笑,只恭敬地抬袖行礼,态度谦逊道: “在下姓叶,自幼随父母在燕都经商,做牛羊买卖的生意,近几日刚刚抵京,想用上好的牛羊皮换些江南特产回去,让咱们北地的百姓也能用上江南的器物。在下既是从北地而来,诸位难道还信不过我?” 燕都城和玉川城皆是位于大周北端的城池,跟戎狄挨得很近,他们那里草原辽阔,牛羊成群。 其实,戎狄人的名字都很长,长辈称呼他们时一般都只喊最后几个字。唐玉跟曹静和说过,戎狄王庭的娘娘们素日里称七皇子为叶库。 百姓们一听叶库所言,倒是连忙上前追问道: “哟,这位叶公子是从北地来的呀!那您说说这羊腿哪里不好?” “是啊,您得说给我们听呐!” 叶库看了看曹静和,曹静和并未说话,只抬手点了点自己刚烤好的羊腿,又冲叶库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尝尝。 叶库倒是毫不客气,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上前一把就抄起了曹静和撂在案板上的刀。 躲在门后偷偷窥视着这一切的唐玉不禁心头一颤,替曹静和捏了把汗。 只见叶库手起刀落,切下了两块羊肉,正要往嘴里放,曹静和却连忙阻拦道: “诶?不许直接吃!没有卷饼的烤羊肉没有灵魂!” 叶库半张着嘴顿了顿,竟忍不住笑道: “你这老板娘吃东西还挺讲究呀!” “我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 “好好好,看来是个女掌柜!” 说完,叶库把羊肉放到曹静和递上来的饼上,将其卷好,便细细品尝起来。 那侍从见状,忍不住在旁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爷,好吃吗?” 叶库的脸上倒是没有十分的不满,反而难得地夸赞道: “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但也只能算是一般的水准。这羊肉有点柴,还可以再嫩些,膻味也还不够,我喜欢吃重口味的!” 这时,那渔翁老李头也凑上前来,笑着说: “叶公子,这好吃还是不好吃,其实还得看个人的口味偏好!不过啊,咱们这位曹娘子最拿手的还是米糕!” 曹静和见状,便抬袖抱拳,大大方方地接过老李头的话说: “既然这位官人远道而来,何不赏脸来尝尝我的米糕?若是官人喜欢,也是小女子的福气!” 叶库闻言,虽犹豫了一瞬,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迈开了脚步。 门后的唐玉悄无声息地挪动了身子,往后院撤去,隐入一片黑暗中。 然而,待到叶库踏进米糕铺子后,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到米糕上,而是盯着曹静和的脸,忽然沉声问道: “这位娘子恐怕是从长安来的?” 曹静和一怔,瞬间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在长安时虽是唐玉的妻子,可唐玉只是个宫门守将,曹静和并没有机会参加和七皇子有关的任何宴席。所以,堂堂七皇子是不可能见过一个宫门守将的内眷的。 那他为何会这样问,难道,他只是觉得她面熟吗? 曹静和抬起眼眸,看向了叶库。 第65章 更夫夜敲锣 烛光摇曳出疏影,映在女人俏丽的面庞上,女人噗嗤一笑,坦言道: “这位官人好生厉害,仅此一面,便晓得我是长安人!” 曹静和语气平常,眼神里甚至还带了几分惊喜,又道: “莫非这位官人听出了我是长安口音?” 叶库闻言,那双原本盯紧了曹静和的眸子竟不经意间晃了晃。 他在汴京蛰伏多日了,遇到过不少长安口音的百姓,但每当他问及对方是否是长安人时,对方都会极力地否认,仿佛承认自己是长安人就等于和戎狄有了什么不可明说的关系似的。 眼前这个女掌柜,倒是没有什么遮掩。 叶库弯了弯唇角,赞叹道: “掌柜的倒是坦荡,只是戎狄占据长安八年,掌柜的也一直都在长安吗?” “那是自然!” 曹静和一边揭开米糕笼屉的蒸笼布,一边笑道: “打仗是朝廷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只管吃饱穿暖,不管谁是长安的主人,长安不都是京城吗?我们只要不反抗,乖乖归顺,戎狄又不会杀我们。咱们中原人讲究安土重迁,有一分容易,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哦?那娘子为何要来汴京?” “因为现在长安已经不是京城了!我们想要赚更多的钱,自然要往汴京扎堆!不瞒您说,如今长安那边还实行着宵禁呢,可没有汴京这样热闹的夜市可以捞金!” 叶库听着,心里不禁生出一阵鄙夷——到底是只想着赚钱的商贾,没骨气的人就是这样,心里根本就没有家国大义。 他虽是戎狄的皇子,却极其喜欢有骨气的汉人,他的恩师江沧就是那种人。他清楚地记得,瞿炳当年打开城门迎戎狄入关时的舔狗模样,也清楚地记得江沧被瞿炳逼迫投降时的不甘。 可惜叶库并不知道,江沧一开始的宁折不屈只是做戏给戎狄看的,他要让戎狄知道他是被逼迫的,这样戎狄王庭才不会怀疑他是个一心想打入戎狄内部的细作。 戎狄一向敬重大周的文人风骨,江沧首先要具备这样的风骨,才能被戎狄皇上看重,进而接触到戎狄皇族的内部。 所以,在瞿炳刚把江沧软禁在长安宫里时,江沧选择了绝食、自刎、撞柱等各种方式自杀,最终都被戎狄拦下了。 最后,瞿炳为了邀功,竟然拿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外孙女素素来威胁江沧。江沧心疼爱女,终于妥协,答应为戎狄做事,并如愿成为了少傅,教导少年时的七皇子叶库,成为他的汉文先生。 所以,在看到毫无骨气的曹静和时,叶库的心里反感极了。但反感的同时,他又禁不住地开始沾沾自喜,毕竟曹静和只是一个小老百姓。戎狄的皇族喜欢有风骨的臣子,却更喜欢容易驯服的百姓。 曹静和在长安卧底八年,早就看出了戎狄人的心思,她便故意投其所好地在叶库面前扮演一个软弱无骨的小老百姓,谁当皇帝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吃饱。 叶库放松了警惕,他垂眸看向那些白白胖胖又软糯香甜的米糕,忍不住问道: “这些都是什么口味的?” “官人且看!” 曹静和伸出纤纤素手,上前指点道: “我们的米糕有甜咸两种口味,甜的有八种,其中桂花豆沙馅和枣泥山药馅的卖得最好。这咸的也有八种,当属咸蛋黄肉松馅的和腊肠五花肉馅的最受欢迎!官人难得能从北地来一趟汴京,不妨每一样都买些,回去好好尝尝?” 曹静和做的米糕都不大,小巧可爱,对男子来说一口一个不是问题,叶库微微点了点头,冲身后的侍从招了招手,吩咐道: “每一样装四个,带回去给兄弟们都尝尝。” 曹静和见状,连忙殷勤道: “哎呀,哪还用得着您亲自拿回去呀?您别看我们铺面小,可我们人手倒是足足的,像您这样的贵客,我们得亲自送货上门才是!不知官人在何处下榻,我等会儿让人送过去?” 见曹静和已步入正题,藏在黑暗中的唐玉也竖起了耳朵,紧贴着通往后院的那道门,仔细听着。 然而,叶库小心得很,并不愿透露自己的落脚点,他很快便冲曹静和说: “我素日里喜欢清净,不习惯被人打扰,掌柜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没有问到他的住处,曹静和怎么甘心,这个叶库好不容易才现身,若是今日把他放走了,再想见面还不知道是何时呢! 可是叶库警惕性太高,曹静和已经在他面前露了脸,便不好明目张胆地立刻去跟踪了。 那就只能启用她和唐玉的第二套方案了。 曹静和抚了抚鬓角,笑着说: “既如此,那就让我们的店小二帮您把食盒送到马车上,您吃好再来!” 说完,她便开始招呼陈平给叶库装米糕。叶库犹豫了一瞬,终于应下了。 陈平提着食盒出了门,一路跟随着叶库和那侍从,将食盒放到了他们的马车上。此时,叶库也有些乏了,便登上马车,冲那侍从说: “回府!” “是!” 然而,待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叶库才打开半扇车窗,冲骑马跟在一旁的侍从低声吩咐道: “交代下去,让随行的护卫们留意着,看看方才米糕铺子的女掌柜或是那个店小二有没有跟上来。” “是!” 叶库到底起了疑心,可曹静和又怎会真的亲自去盯梢。 在这之前,曹守拙来送羊腿,曹静和便拜托他帮忙买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一直在后院的车棚里停着,未曾使用。 此时,唐玉已经按照第二套方案的计划,乔装改扮成车夫,驾着那辆新马车悄悄从后门的巷子里驶出。 那马车自买来他们就不曾使用过,因此没有人注意这是谁家的马车,而唐玉又一向病弱,旁人只以为他在房里歇息,更不会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驾着马车出来。 唐玉戴着曹静和为他提前做好的薄如蝉翼的假面,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他知道自己身子不行,便提前服用了长孙延昆给他开的丹药,可以维持一个时辰的体力,但一个时辰过后,他的身体就会透支得厉害,无力、出汗,甚至会昏厥。 所以,唐玉必须确保在一个时辰内回到米糕铺子。 曹静和原本是不同意唐玉冒这个风险的,可是他们倘若不能在今晚找到叶库的住处,想让叶库再出现就难上加难了。 山鬼把叶库引到汴京城来是一步险棋,走好便能一举获胜,走不好便是引火烧身。 一切都容不得半点闪失,要么成,要么死。 曹静和知道事态的严峻,面对唐玉的一再坚持,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果然,戎狄七皇子叶库很难搞,第二套方案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唐玉驾着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叶库的马车后面,夜市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马车一辆挨着一辆,叶库的侍从倒也没有起疑,反而只聚精会神地留意着曹静和跟陈平有没有跟上来。 两刻钟后,叶库的马车离开了闹市,往平阳坊驶去,四周往来行人渐少,唯有几辆马车或远或近地在街上行驶。 唐玉没想到,叶库住的地方竟然不是城中繁华地段。不过仔细想来也有道理,叶库是来干大事的,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实在容易暴露行踪。 可是,随着平阳坊的行人与车马越来越少,唐玉的嫌疑也就会越来越大,他不能再往前跟了。 唐玉急中生智,勒住缰绳拐进了就近的一个巷子里,将马车停在了巷子的尽头。此时已近三更,素日里会有打更人穿街走巷地在坊间打更。 唐玉撑着所剩不多的体力,提了一口气翻身爬上了旁边的屋顶,他一边窥视着叶库马车的走向,一边留意着打更人何时靠近。 很快,打更人便踱着步走进了平阳坊,他每走十步就敲响了铜锣,三更的锣声敲三声,一声慢两声快。 唐玉瞅准了时机,在打更人敲完第三声后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捂了那打更人的嘴,将其一掌劈晕,抢下了铜锣和灯笼。 他麻利地将那打更人拖到马车里,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歉意道: “对不住了大兄弟,你今晚歇会儿,我替你干活!” 说完,唐玉跳下马车,敲响了铜锣。 这一切皆在十步之内完成,十步一到,锣声准时响起,叶库与侍从没有任何怀疑,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这电光火石的十步之间,打更的更夫已换了人。 平阳坊的人不多,今晚这么晚才回来的马车只有叶库的。唐玉方才在屋顶上已经确定了马车行驶的大致方向,他沿着地上的车辙印,很快就找到了叶库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处普通的民宅,不是特别大,也就三进院子,院外还停着方才那辆马车,那个侍从就在马车旁站着,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唐玉大大方方地继续往前走,每十步便打一次更,慢慢走到了府门口。宅子上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叶府,看来叶库确实是来汴京有几日了,宅子门口还有四个守卫,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把弯刀。 叶库的侍从看了唐玉一眼,由于唐玉易了容,再加上三更过后人们已睡熟,锣声不会太大,也不会大喊一些“天高物燥,小心火烛”之类的话,所以旁人也听不出声音有什么不对。 而更夫时常轮流值夜,叶库他们来汴京的时间不长,有没见过的更夫也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就在唐玉提着铜锣走到一旁的角门时,角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从里面走出。 唐玉吓了一跳,那人仿佛也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谁先胆怯就证明谁心虚。唐玉连忙定了定神,故意变了声色哑着嗓子问道: “何人在此?” 黑衣人见此人只是个更夫,似乎也长舒了一口气,应道: “在下方才收到急信,一位旧友病重,想去探望一番。” “既是探望,何故此番装扮?竟同贼人一般!” 这时,那侍从连忙从正门跑了过来,解释道: “我们家主与他那位旧友的亲眷们有些过节,不好直接探视,便想偷偷前往,无意惊扰,无意惊扰!” 唐玉见状,未再多说什么,只打着更继续往前走。他知道,那黑衣人正是叶库,他今晚要去见的人肯定是被囚禁在朱府的戎狄三皇子。 这时,那侍从在后面伸手指了指唐玉的背影,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似是在征求叶库的意思,可叶库却摆了摆手,悄声解释道: “更夫若是死了,更显得你我有问题!” 说完,叶库便走向了马车。那侍从不解地追问道: “七爷,您为何不从正门走出,反而要走角门?” “因为我听到了更声,知道更夫到了附近,我估摸着他那会儿已经走过了正门,恐怕快来到角门附近了,便故意从角门出来,看他是否心虚,是否害怕。” “七爷的意思是……” “倘若他突然慌了,便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更夫,只怕是跟着我过来的。” 可惜叶库并没有想到,唐玉的内心非常强大,即使自己是假的更夫,也能理直气壮地责问着叶库。 叶库彻底放下心来,未再多疑,登上马车就往朱府的方向而去。 此时,已走入巷子深处的唐玉终于感受到了体内的不适,他方才强行运起轻功,触动了体内的余毒,他的额头上已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汗珠浸湿脸庞,贴在脸上的假面已经开始往下滑落。 就在他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体内开始疼痛难忍之时,忽然有道黑影从墙头上一闪而过,那人俯身向下薅住唐玉的衣领便将他拎了起来,转眼便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第66章 天外有来客 三更半,朱府外。 禁卫军得了皇上的密令,已经假装对朱府放松了戒备。 皇上是以“朱思淼”勾结皇妃、秽乱后宫为由将整个朱府软禁起来的,事后却一直没有发落,只是这样放着。 不只是戎狄三皇子在等七皇子到来,皇上也在等他。 三月渐暖,草木生长很快,一个黑影借着朱府外一片灌木丛的遮挡,猫着腰钻到了角门附近。 然而,被软禁的人若想逃走,必然不会明目张胆地走正门,所以侧门和角门的守卫反而较多。 那黑衣人徘徊了片刻,见角门一时不好下手,竟悄然离开了。 这黑衣人,正是叶库。 他虽离开,却又未真正地离开。 待到五更,天将亮未亮之时,叶库又重新折了回来。这一次,他打扮成了一个菜农,贴着一大把假胡子,推着平板车走到了朱府正门前。 之前经过一连几日的蹲守,叶库的人发现,每日天亮前会有一个菜农前来给朱府送菜,但是菜农不是固定的,时常更换,而这些菜农都有一块令牌。 叶库的几个手下借着早市上人流如潮,将那菜农的令牌顺了来,并故意在那菜农的必经之路上使点绊子,拖延着时间,再由其中一人将令牌送到叶库的手上。 果然,朱府门前的禁军看到这位从未出现过的菜农,忍不住问道: “你是哪来的?今儿个不是老赵头来送菜吗?” 叶库连忙递上了令牌,道: “军爷,小人是替老赵头来送菜的,他有点急事,一时来不了了!” 禁军接过令牌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把叶库推着的平车也里里外外翻了翻,而后几位禁军互相对了对眼色,又让叶库做了个登记,才将他放了进去。 叶库将平车推到厨房等着卸货,自己则假装在厨房院子里溜达溜达,溜着溜着便不见了踪影。 原来,他悄悄跟着一群送早膳的侍女跑了。 那群侍女端的盘子上大多都是荤腥,一大早就大鱼大肉地往肚子里塞的,也只有他三哥了。 叶库躲躲藏藏,暗暗追踪着那群侍女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他那又胖了两圈的三哥。 “大胆!何人来此!” “三哥,是我!” 叶库趁着四下无人时,来到了躺在软榻上翘着二郎腿的三哥身边。 戎狄三皇子此时已是头疾缠身,再加上被软禁这么久,饮食不规律,终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便秘的宿疾亦愈发严重起来,肚子胀得像是快要临盆的孕妇。 肚子里只进不出,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三哥的身体已经是个什么状态,戎狄七皇子叶库只看了看他的脸色便知晓了。 就这,还想当太子?! 心下嘲讽一番后,叶库情绪一转,即刻便把急切关怀的神情酝酿到了脸上,上前扑通一声半跪在软榻边,声泪俱下道: “三哥,七弟来晚了,害三哥受苦了!” “老七,你能来便好!为兄怎会怪你!你务必要将为兄救出去呀!” 老三握着老七的手,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动情道: “老七,你放心,三哥出去以后绝不给你添乱,只要你能解了三哥今日之围,三哥定会与你齐心协力,共同拿下汴京城!” 叶库闻言,眼泪愈发汹涌肆虐,只抱住自己那虎背熊腰的三哥,故作诚恳道: “三哥此言差矣,三哥是兄长,何来给我添乱一说,没了三哥的庇护,我在王庭也是举步维艰!三哥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拿下汴京,助你入主东宫!” 我信你个大头鬼! 三皇子腹诽着,却抬手拍了拍叶库的肩膀,装模作样地感动道: “好弟弟,三哥果真没白疼你!有你这句话,三哥这些时日受的苦都值了” “三哥,我永远都会是你的好弟弟!” 两个各怀鬼胎的大老爷们抱在一起,各流各的泪,各想各的心事。 此时,那个真正送菜的菜农已经被叶库的人假装闹事打翻了平车,一车的菜都被百姓们疯抢空了。 他哪还敢再去朱府,只连忙抱头跑路了。 …… 自唐玉走后,曹静和便无心在铺子里安坐了,她只说自己有些乏了,便转身回了房里,不让下人们去打扰,而后开始用更漏默默地计时。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还是不见唐玉回来。 曹静和的心情已经由一开始的紧张忐忑变成了焦躁不安,再到最后变成了心灰意冷。 她意识到,唐玉绝对出事了。 曹静和不敢耽误片刻,赶忙换上一身劲装,戴好帷帽,准备从后门悄悄出去找寻唐玉。 他会跟着叶库的马车去哪呢?是被发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耽搁了?药效一过他是不是就要体力不支了? 曹静和心急如焚,她开始后悔,自己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唐玉这个冒险的决定,可是当时他们也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这小子,真该命绝于此吗?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着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步入院中时,房顶之上忽然闪现出一个神秘的黑影,那人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还裹着一件宽大的披风,活像只大蝙蝠。 曹静和心下一惊,立刻拔出长剑,剑锋直指对方。 忽然,那“大蝙蝠”翻了个身,从半空中俯冲而下,曹静和将剑锋瞄准了对方,准备迎面出剑,可对方却在靠近地面时忽然抖开了宽大的披风,有什么东西从中掉了下来。 曹静和来不及反应,那“大蝙蝠”又很快运起轻功,腾身而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这样的身手,只怕连山鬼都要甘拜下风。 曹静和怔了怔,很快就收回目光。她警惕地上前走了几步,想看看对方给她扔了个啥。 可待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时,却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一个被黑布里三层外三层缠成了一个“蛹”的人。 曹静和见状,果断用剑划开黑布,里面竟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是唐玉? 唐玉被黑布裹着,头下还垫了一个大软枕,仿佛是那人怕他摔着脑袋。可他此时却脸色惨白,一副气息全无的样子。 死……死了?! 曹静和一惊,只觉背后直冒冷汗。她快步上前伸出手,放到唐玉的鼻下探了探。 还好,还有气息,只是比较微弱。曹静和二话不说就把唐玉从地上拖了起来,半扛半拽地把他拖到了房里。 为了防止被下人们发现,曹静和甚至不敢在院子里停留。直到回到卧房,她才上了门闩,躲在里间一圈一圈地拆开黑布,把唐玉从“包裹”里取出来。 胳膊腿都在,手脚也没少。 还好还好,是个完整的唐玉。 不管那个“大蝙蝠”是何人,至少他把唐玉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了,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唐玉醒来。 曹静和连忙取出长孙延昆留下的另一丸药,给唐玉喂了下去。她又运功翻掌,按住唐玉的胸口,一点点往下移,帮唐玉把药丸送入体内。 曹静和将唐玉拖到了软榻上,取来热水和帕子给他擦擦脸,又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探了探脉搏。 她虽然没有钻研过医术,但她在建章宫里学过制毒解毒,知道如何通过脉搏跳动来判断人有没有性命之忧。 还好,唐玉此时应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曹静和长舒了一口气,便在房中收拾了一番,等着唐玉醒来。可是,当她准备把那团黑布收起来等着明日扔出去时,竟意外地发现那团黑布里还夹着一张字条。 她蹲下身来展开那张字条,发现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叶库在思贤坊还有一处宅子,别称集英居。 这会是谁?竟然在暗中帮她! 首先,这个字迹绝不是山鬼,而且是曹静和卧底八年来从未见过的笔迹。这个人不仅帮她救下了唐玉,还知道唐玉在追踪叶库,甚至知道唐玉住哪,并把唐玉和叶库的另一个落脚点一并打包给她送了来。 曹静和不敢放松警惕,她甚至一时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敌还是友。 就在这时,软榻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咳,唐玉动了动身子,缓缓睁开了眼睛。曹静和赶忙起身,走到唐玉身边。 “唐玉,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静和……” 唐玉还没太有力气,说话很轻,曹静和俯下身来,把耳朵贴过去,问道: “你想说什么?” “静和,我是怎么回来的?” “被一个陌生人打包送回来的。” “……” 唐玉觉得曹静和简直是在同他说笑。他微微合上眼睛,仔细回忆着这一夜的经历。 他强行运功翻身跳上屋顶,导致体内余毒催发,没到一个时辰就提前发作。他原想点穴封住自己的几处穴位,阻止毒药在体内蔓延,待体力稍稍恢复些再驾着马车回府。 可是他尚未来得及做这一切,就觉察到耳畔忽然刮来一阵来路不明的“妖风”,紧接着他便感觉后颈一紧,双脚离地,整个人被凌空拽了起来。 很快,他就因眩晕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入目便是自家的天花板了。 怎么会如此离谱?会是山鬼吗?这不可能,如今是关键时期,戎狄七皇子的人只怕对江府盯得很严,江沧绝不会这个时候出来冒险。 那会是谁?还能是谁? 这时,曹静和又取出方才搜出来的字条,递给唐玉看,给他讲了刚才的来龙去脉。 唐玉再也躺不住了,他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强迫着自己赶快清醒过来。可就在他坐起来的一瞬间,忽然感到胸前的衣襟里有什么异物。 唐玉一怔,连忙伸手去摸,竟摸到一块银色的令牌。 “这是何物?想来是方才救我之人留下的?” “给我瞧瞧!” 曹静和接过令牌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她眸中流露出一抹诧异,不禁伸手捂了嘴,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67章 生死成谜局 灵狐堂总舵在北地多年,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帮派。先帝在位时,灵狐堂掌门戚成贤被朝廷招安,封为镇北大将军,驻守塞北。因先帝不敢完全信任江湖人,便以抚恤爱将为由,将其女戚文接进京,实为质子。 戚文嫁成国公为妻,因感情不和而和离,后嫁皇商曹守拙,并在江南置办产业,设灵狐堂分会,与北地的总舵保持联络,南北两地互通货源。 那时,灵狐堂弟子们人人都有一块令牌为信物,令牌的正面是灵狐堂的云纹图腾,背面则是堂中弟子的名字。 曹静和看着手中令牌上的名字,惊得说不出话来——戚成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 当年曹静和还在苏州跟着爹娘一起生活时,京城忽然传来消息,镇北大将军戚成贤阵前叛变,欲降敌,已被皇上派去的暗哨射杀。没过多久,母亲戚文也随之暴毙。 灵狐堂众弟子,凡叛教或身死者,则销毁其令牌。 母亲生前提起过,当年外祖父离开灵狐堂时,已把令牌交至总舵暂存,日后若北地战事平息还会再回来。那么外祖父被射杀后灵狐堂势必会销毁这块令牌,为何这块令牌如今还在人世? 曹静和把自己的疑虑说与唐玉听,又仔细端详着令牌,笃定道: “这块令牌不像是刚刚伪造的,上面银质的图案已经生锈,名字的篆刻也有些磨损。这令牌显然是有些年月了,想必就是外祖父当年用过的。” “既非后人伪造,那么能拿到这块令牌的恐怕只有灵狐堂的人,这个人既然能把令牌带给你,就证明他知道你是谁,想通过这块令牌来获取你的信任。” 唐玉仔细想了想,又接着说: “而且他知道我们很多事,知道我是你夫君,知道我们住哪,还知道我们在追查谁,甚至还送来了叶库的另一处藏身之地。” 他这样一说,曹静和觉得心里像打鼓一样直跳,最可怕的不是被敌人发现,而是被分不清是敌是友的人发现。这样想着,她不禁又追问道: “唐玉,那个把你救走的人你真的一点都没看清吗?还能回忆起一些细节吗?” 唐玉背靠在身后的枕头上,微微蹙起了眉头。他确实没有深刻的印象,他被救起时已经非常虚弱,很快就晕了过去。 “我只记得他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体型应该是个男子,其他的便未可知了。” 如果是这样,他们现在就会十分被动,倘若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敌是友,他们就不敢轻易再行动。 这个突然而至的天外来客,几乎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唐玉,你有没有什么主意,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 唐玉眸色深沉,仔细思索着今晚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一切。 “这个人能如此精准地救下我,又将我送回铺子,可见他已经暗中窥视你我很长时间了,但你我却一直安然无事。” “你是想说,他若真是对你我怀有恶意,早就有机会动手了?” “对!” 唐玉的身子还很虚弱,他提了一口气,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又接着问道: “静和,外祖父当年镇守北地之时,也是与戎狄交战吗?” “那倒不是,建章宫的女师傅说起过当年的战况,那时戎狄在塞北还不是一人独大,当年的回纥、漠南等部族都很强盛,北地一直是各部落混战的状态。当然,戎狄是各部落中最强大的,没几年就从塞北脱颖而出,一人独大,甚至吞并了几个小部落。如今,只有西北的回纥部还尚在,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与我外祖父交手的好像就是回纥。” 也就是那时,京城突然传来密报,镇北大将军戚成贤阵前叛变,计划降敌,先帝即刻派出暗卫将其射杀。之后,戚成贤的兵马很快被另一位将军接手,从此后就再没了关于他的消息。 唐玉听着曹静和对往事的述说,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没有一种可能,外祖父根本就没死?” “什么?” 曹静和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有些不敢相信,可唐玉却接着说: “我怀疑外祖父可能根本就没有叛国,那封密报兴许是同僚在陷害他。他是江湖人,被招安后却一举成为大将军,这种殊荣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难免遭人嫉恨。也许,那个接手他兵马的人就是害他的人。” 唐玉猜测,这些年戚成贤可能一直蛰伏于北地,只是不好在中原现身,而他这次忽然回来,定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所以才冒险来中原,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但是,有一点却让曹静和十分想不明白: “外祖父若是真的还活着,又是怎么知道我就是他的外孙女呢?我与他从未见过面,也没有接触过灵狐堂,但他若非认出了我,又怎么会拿这块令牌来向我表明他的来历呢?他至少是知道我与灵狐堂有某种关系的!” 唐玉闻言,也沉默了片刻,却忽然生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 “我怀疑,舅兄可能知道些什么。你此前不是一直说,舅兄可能接手了灵狐堂在江南的产业吗?有没有可能,外祖父是从舅兄那得知你我的踪迹的?” “你是说,我哥哥其实早已与外祖父有联络?” 不仅如此,唐玉甚至怀疑戚文也未必真的死了。 曹静和很多年前就跟唐玉说过,她母亲死得蹊跷,外祖父的死讯传来后没多久母亲就突染恶疾暴毙了,曹守拙也没让她看到母亲的尸体入棺。 如果戚成贤真的没死,那么戚文是不是也极有可能还活着。 当然,唐玉不敢把这个猜测告诉曹静和,他怕自己猜错了,到最后让曹静和空欢喜一场,于是便道: “等过几日,叶库见过了他的恩师,对江府的监视放松后,你再慢慢想办法去一趟江府,向舅兄问问明白。” …… 这几日,江沧倒是老老实实没出门。 自从被打了一顿后,他就一直躲在府中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大小姐。 这日,戎狄七皇子叶库终于到访了。 江沧知道叶库会按照约定的日子过来,便提前在床上躺好,装作自己依然伤得很重的样子。 江沧就是要让叶库看看,自己被他的手下打得有多重,他要让叶库心生悔意,让叶库看到自己的一颗“真心”被蹂躏践踏。 果然,叶库一被瞿惊云领进卧房,就被一股浓郁的药草味呛到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见江沧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连忙上前握住江沧的一只手,唤道: “恩师,学生来看您了!” 江沧缓缓睁开眼睛,侧目看向坐在床边的叶库,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很快无力地倒了下去,愧疚地说: “殿下,请恕罪臣重伤未愈,起不得身!” 叶库一怔,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下把江沧伤得那么重。 他原本是对江沧比较信任的,但他的父皇却称细作花名册没有拿到手,他们不能确认江沧是不是大周当年安插进王庭的卧底,因此必须要加以试探。 叶库拗不过父皇,这才默许父皇安排心腹到自己身边,替自己去试探江沧,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武功,他的府中到底有没有什么秘密。 结果,什么都没试探出来。 叶库愧疚地望着江沧,却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关切道: “恩师因何伤得如此之重?” 江沧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虚弱无力地说: “是大周的百姓们,他们时不时地就会来我这闹事,骂我是卖国贼。我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了,早已习惯了!” 叶库见江沧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便放心地安慰道: “恩师,是学生来迟了!学生应该早些来保护您,您也不至于被这些刁民欺辱!周朝早已是从内而外地烂透了,我戎狄迟早还会卷土重来!到那时,我就能给恩师报仇了!” 还想卷土重来,你那么能,怎么不上天呢? 江沧在心里暗暗骂着,却一脸慈爱地笑着,望着自己的孽徒,关心道: “不知殿下如今在何处下榻,可有安身之所?” “恩师不必挂念,我初来汴京,尚住在客栈,待置办好府宅,定会邀恩师前往。” 江沧心里暗自笑了笑,只微微点了点头。他清晨刚拿到瞿惊云取回的谍报,曹静和跟唐玉把叶库的宅子都画下来了,这货还说自己住在客栈。 这时,叶库又忍不住对江沧说: “恩师,我已经偷偷去朱府见了三哥!” “什么?殿下怎么如此莽撞?” “恩师放心!禁军这段时日也乏了,想来放松了警惕。” “那么……三殿下都说了什么?” 叶库往江沧身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 “三哥要我先将他救出,再与我联手。但我告诉他,我初来汴京,人生地不熟,需要他的人从中相助。他虽犹豫了,但思虑再三还是告诉了我,如何与他的手下联络!” 江沧心下一沉,连忙问道: “三皇子在汴京有多少人?” “他告诉我的这一批大约是三十个人,水云坊的镖局就是他们以汉人的身份开办的,里面的镖师都是他的人。” 他们竟然能拿到汉人的身份名帖,可见戎狄三皇子在背后使了不少力。 江沧笑了笑,却笃定道: “三殿下对您还是保守了,依臣之见,绝不止这些人!” 叶库微微颔首,也恭敬道: “恩师放心,学生会依照您的计策,用三哥的人在汴京行事,打入汴京内部,却吊着三哥,不予营救,再告诉他我为了救他有多么艰难,从而骗取他更多的人手。这样,即使有所牺牲,牺牲的也是他的人,不是我的人。到那时,你我师徒便能坐享其成了!就算来日事发,暴露的也是三哥,咱们的人可是什么都没干!” 孺子可教啊! 江沧暗暗感叹,心里却谋划着如何使个计中计,让三皇子与七皇子都别想得逞。 叶库见江沧陷入了沉默,不禁疑惑道: “恩师在想什么?可是觉得学生的计谋不好?” “哦,当然不是。” 江沧随口搪塞道: “我是在想,你一入汴京就如此操劳,身体可能吃得消?我记得你生来体弱,常有宿疾,不知近来可好?” “哦,恩师放心!” 叶库笑着说: “我的人在汴京附近劫持了从吴兴来的一个药贩子,我们是在一处茶棚里歇息时意外发现了他身上携带了名贵的药材。一打听才知,竟是从北疆的雪域采摘的珍品!我抢来先留着,没准儿对我的病有益!” “……” 到底是靠烧杀抢掠入主中原的狂徒,就是改不了抢劫的秉性。老子教了你八年也没把你掰正。 江沧心头顿时升起一团怒火。 他原只是随口一说,却意外得知自己给唐玉运来的药居然被叶库抢了去,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感慨道: “这药这么好啊,什么病都能治……” “是啊,恩师也知道?” “略……略有所闻罢了。” 江沧面上平静如水,可心里已经把叶库骂开了花。 你他娘的抢了老子妹夫的药,还让人把老子锤了一顿,你来汴京这些天但凡干了一件人事? 个不孝的孽徒! 老子砍死你! 第68章 人小志气高 细作,要忍辱负重。 可是人,不能什么都忍。 人分三六九等,事有轻重缓急。 妹夫的身子更要紧,不是吗?这可关系到妹妹一生的幸福啊。 叶库走后,江沧躺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自己。 他得尽快想办法把妹夫的药从叶库手里骗回来,不能什么都由着叶库。 如今,叶库的宅子找到了,三皇子的一处据点也知道了,下一步就是往叶库的宅子里塞自己人了。江沧也正在挑人,看看灵狐堂的弟兄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能送到叶库身边做他的眼睛。 此人需得靠谱,且一定不会背叛他。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黄谆端着一碗红枣山药米糊走了过来。 “舅舅,看您最近养伤也没有什么食欲,我请云姨给您做了养胃的米糊,您趁热吃些!” 江沧抬眼看了看黄谆,坐起身来说: “惊云素日里照顾你舅母已经很辛苦了,日后少去叨扰她。” “舅舅,我这也是关心您呀!” “你若真是关心我,下回亲手给我做。借他人之手,算什么关心,在我眼里顶多也就是惊云妹妹关心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沧拿着勺子搅着粘稠香甜的米糊,瞄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黄谆。 这傻孩子! “说,是不是有事求我?” 见舅舅如此了解他,黄谆的小脸更加挂不住了。 真是的,好不容易想巴结一下舅舅,没想到还没哄到人家心里去,又这么快就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舅舅,我下次一定好好跟云姨学习厨艺,亲自给你做。” “不用了,你云姨的手艺都是我教的,我要想吃就自己做了。” “……” 江沧吃了几口米糊,便将碗搁到一旁的木几上,认真地望着黄谆,耐心地问道: “说,到底有什么事?” 黄谆抿了抿嘴,鼓起勇气道: “舅舅,我想跟着你做事!” 江沧怔了怔,却很快便笑道: “我?我能有什么事可做?我都金盆洗手了,整日在府里闲着罢了!” 黄谆凑上前去,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 “舅舅,方才来探望您的那位贵公子看着不似普通百姓,他是何人呀?” “一个故人。” 江沧语气闲适,黄谆却愈发好奇起来: “哪个故人呀?” “戎狄的故人。” 江沧斜睨了黄谆一眼,这小子顿时僵在了原地。 “舅……舅舅,您不是说自己金盆洗手了吗?” 江沧只随手翻开木几上的一本书,并不作答,可黄谆却又道: “舅舅,您接近那个戎狄人是有目的的?” 江沧兀自将书摊开在膝头,仍不多言。东风拂面,风吹哪页读哪页。 黄谆见状,愈发忍不住了: “舅舅,您其实是卧底,对吗?” 江沧抬眸看了一眼这一本正经的小少年,幽幽道: “你娘难道没教过你,知道的太多是要被灭口的。” 黄谆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捂了嘴,既兴奋又小心地低声道: “舅舅,你果真是卧底哇!你这是默认啦!” “闭嘴!实在聒噪!” 江沧声色低沉,这次竟是连看都不看外甥一眼。 谁知,黄谆却愈发激动起来,忍不住又道: “舅舅,你需不需要我帮忙?我可以的!” “你能做什么呀?你若是被戎狄人发现了,一顿毒打,还不得把我给供出来?” 谁知,黄谆听了这话,态度竟愈加认真起来: “舅舅,我不怕!人人都说外甥肖舅,你行,我怎么就不行?” “我多大,你多大?你才见过多少世面?” “不去见世面,哪晓得世面?所谓见世面,不就是去见认知里没有见过的那一面吗?您若不让我见,我永远都见不了世面!” 黄谆语气坚定,一动不动地望着江沧。江沧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认真地直视着自己的外甥。 他心里有了一瞬间的松动,却很快又低下头去,随意地翻着书页,沉声道: “不成,你母亲临终前交代过我,不准你与戎狄有染!” “那是因为母亲不知道你是卧底,只以为你是真的叛降!舅舅,倘若母亲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定不会阻拦我跟着你做事的!” 江沧没有再多言,但他忽然想到,黄谆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人选——一个被送到叶库身边的合适人选。 叶库需要一个熟悉汴京的人,黄谆虽不是在汴京长大的,可他聪慧,只要用些心,他很快就会熟悉汴京,再加上他机灵,勇敢,没准儿真能帮到自己。 最关键的是,叶库想找一个靠得住的汴京人,只怕不一定敢用年龄太大的成人,以免把细作招到自己身边,像黄谆这般年岁的小人儿,叶库兴许更愿意相信——毕竟正常人很难想到,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会是卧底。 这样想着,江沧也陷入了沉思。 黄谆见舅舅似乎动摇了些许,又连忙为自己争取道: “舅舅,您总要为我的将来考虑,难道你想让我一辈子活在黄展鹏的阴影下,日后人人都喊我是卖国贼的儿子吗?我需得自己有所建树,为家国大业尽一份力,才能彻底从黄展鹏那个卖国贼身上抽离出来!” 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果然,江沧的念头瞬间又动摇了不少。 他猛地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黄谆。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外甥早慧,是个小大人,可他却没想到黄谆考虑事情已经如此周到。 他还年少,后半辈子长得很。 哪怕江沧自己日后能平反,也不好为外甥抗辩些什么,黄展鹏是他爹,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黄谆只怕很难得到朝廷的器重,甚至都不一定有参加科考的机会。 可是黄谆读书那样用功,又那样聪慧,年纪轻轻就沉稳持重,做事懂得深思熟虑,这样的品质显然是为官的料。若是真的受了黄展鹏所累,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平头老百姓,那就太浪费他的才干了。 黄谆说得对,他需得做些什么,证明自己的清白,为朝廷尽一份力,才能让皇上看到自己的品性与作为。 …… 一夜烟雨微凉,翌日醒来,到处都湿漉漉的。枝头雨露滴答,檐下珠帘断续,满地银镜照人影。 清明临近,又到了雨纷纷的时节。 自打上次被疑似外祖父的天外来客救回来,唐玉的身子就一直未见起色,也鲜少再出屋,更多时候都是吃了药便睡一会儿,睡够了就起来写写字。 他能感觉到这次之后自己的身子弱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快不行了。但长孙延昆仍然照例给他开药调养,还劝他放宽心,又说江沧已经打听到药的下落了,会帮他把药拿回来的。 唐玉也只是听听,未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他把生死二字看得很淡很轻了。他若能活着,便可以陪着曹静和,给她出谋划策,让她不那么孤单;他若真死了,曹静和也就不必照顾他了,可以彻底摆脱他的拖累了。 反正怎样都好,生与死,也没有那么重要。 思贤坊的集英居是一处普通的民宅,这几日却突然重新修整,隐约有了茶馆的雏形。 因其不是临街的铺面,只是一处街巷里的宅子,想来很难被人发现,也不会有太多茶客。在这里开店,着实有点匪夷所思。 这日雨后,一个满脸雀斑、穿着粗布衣裳的农妇挎着篮子,走街串巷地吆喝着: “卖烙馍喽,刚烙好的烙馍,热乎的烙馍,有买烙馍的吗?” 不知不觉,妇人已走到了集英居的附近。这处宅子原是一位私塾先生的住所,听说他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在汴京为官,后因不满上级官员的作为,自请辞官,在家里开了个私塾。 集英二字,无外乎汇聚天下英才。 后来戎狄入侵,战事吃紧,这位老先生为前线捐出了不少家产,长安沦陷后没多久,老先生感叹故国浮沉、山河破碎,写了一篇痛斥先帝的亡国赋,没多久就病故了。 后来,他的子孙后代便迁回了老家,这处宅子已荒废多年。 卖烙馍的妇人挎着篮子,在集英居门前停住了脚步。这里要改成茶馆,有很多穿着束袖短衣的男人在此做工,改门头的改门头,添桌椅的添桌椅,忙得不可开交。 妇人驻足后,笑着说: “各位爷,我这有刚出锅的烙馍,你们吃吗?” 几个人抬头看了看她,其中一位个头不高、有些微胖的人搁下手中的锤子,笑着上前招呼道: “正巧晨起没吃东西,给我拿两张饼!” “好嘞!” 妇人掀开篮子上的蒸笼布,烙馍还冒着热气,香味直往人脸上扑。那工人付了钱,拿了饼,随口问道: “你是这坊里的百姓?” “是啊!” “怎么看你有些面生呢?我在这做零工很多年了,倒是不曾见过你!” “我也是年前儿才搬来的,我男人也在外做工,我寻思着出来卖点烙馍,贴补一下家用。” 妇人说着话,抬手指了指新换的门头,问道: “我不识字,敢问这门头上写的是什么?” “我识字也不多,听这宅子的新主人说,是同福茶馆。” “茶馆?谁家好人做生意做在这么闭塞的后街上!” 妇人不解地笑着,那工人也低声笑道: “谁说不是呢?我们几个也纳闷,不过,听说这老板是从燕都来的,兴许北地的商贾与咱们中原人的经商之道不同?” “哦?不知这老板是何人物?” “只说姓叶,具体什么来历,我们也不敢打听,我们也只是拿钱干活的!” 那人说完,手里的馍也吃干净了,两个热乎乎的饼子下肚,顿时舒服多了,他摸了摸肚皮,又重新拿起锤子叮叮当当地干起了活。 妇人重新盖上蒸笼布,又继续吆喝着往前走。她绕到集英居的侧门和后门,仔细打量了一番,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不一会儿,天又下起了小雨,雨虽不大,可却十分细密,纷纷扬扬地洒下,很快脸上便湿漉漉的了。 那张布满雀斑的假面已有些挂不住了。 曹静和匆匆走到隐秘的角落里,伸手撕下了这张假面,微微喘了一口气。 这里人不多,虽是白日里,却也十分静谧,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只余下雨打青石板砖的淅沥声。 可是,在这重烟雨的掩盖之下,像是慢慢混入了什么异样的声音。 一下一下,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曹静和心下一惊,正欲仔细分辨着,却忽然发觉那脚步声停了下来,她尚未及反应,一只厚重有力的手掌便落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拍了拍她。 第69章 半点不由人 下过雨的夜晚,些许湿润的气息从窗缝里氤氲开来,屋里燃着沁人心脾的熏香,床边罗帐半掩。 曹静和从屏风后的浴池里起身,擦干一身的水珠,换上洁白干净的中衣,走到床边。 她伸手轻轻掀开帐子,唐玉刚服了药,已合目歇下。曹静和抬起脚来,踩着床尾从唐玉身上跨过,合了被子睡到里侧。 她翻了个身,很自然地圈住唐玉的腰,唐玉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而他睡觉一向浅,一碰便醒了。 唐玉伸出手来,捉住曹静和在他腰间游离的小手,温声道: “好了,别闹了。” “谁闹了!” 曹静和的声音低低的,她刚从浴池里出来,满身温软直往唐玉怀里钻。 看她这心情倒是不错?想来今日出门去集英居该是一切都很顺利了。 唐玉这样想着,便问道: “静和,你今日出门情况如何?不妨说与我听听?” 曹静和埋在唐玉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先听坏消息。” “我去集英居盯梢,被人给发现了。” 曹静和明显感觉到,唐玉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此言当真?那你是如何脱险的,对方可有跟上来?” 谁知,曹静和却毫不在意地说: “你还没问我好消息呢!” “我总要先把坏消息问清楚?” “好消息就是,我是被江沧大哥发现的!” 唐玉怔了怔,这才发觉曹静和所说的坏消息跟好消息竟然是同一件事。 “你玩我呢?说话还大喘气?” 唐玉虽是开玩笑的,可语气里到底含了几分怨怼。 曹静和连忙抬起头来托着下巴趴在唐玉身边,委屈巴巴地说: “人家这不是没事吗?你这几日身子总也不见起色,我看你郁郁寡欢的,便想着说点有意思的让你跟我一起惊心动魄一下嘛!” 说完,她又上前伸出双手捧着唐玉的脸,把他的头掰过来,让他直视着自己: “唐玉,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我!” “又怎么了?” “我走路真的喜欢扭来扭去吗?” “什么啊……” 唐玉被问得莫名其妙,可曹静和却忽然把头枕在他胸口上,似是抱怨又似是委屈道: “我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被江沧发现了,我问他是如何发现我的,他说自己在大街上瞅见了我,虽然我易了容,可他一眼就知道是我。我问其缘由,他说他看我扭来扭去的,便知道一定是我……” 曹静和越说越委屈,她也没觉得自己走路喜欢扭,况且连唐玉都没说过她。 可唐玉闻言,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曹静和嘛,端庄的时候也自然端庄,可是一旦扮起别的身份放飞自我时,也算得上是千娇百媚,摇曳生姿。 她是会扭的。 只是不常扭。 只能说江沧眼睛太毒了,实在会捕捉细节。 “你笑什么呀?” “没有……” 唐玉以手抵唇,硬生生地憋住了。 “静和,你还是跟我说说你白日里的见闻。” 原来,自打叶库去拜访过江沧之后,他对江沧的戒备心便打消了不少,叶库这几日忙着去跟戎狄三皇子的人接头,无暇顾及江沧,江沧便披了蓑衣,戴着斗笠,把自己裹得只露两个眼睛,悄悄出了府。 再不出去透透气,他就要在府里发霉了。 江沧原是想偷偷把谍报送去平桥街的米糕铺子,让曹静和配合他,从叶库手中把唐玉的药骗回来。 可他还没到平桥街上,便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妇人。那妇人虽面生,可眼神却让人觉得很熟悉,还有那走路的身段…… 此前的无数次,江沧一直在暗中跟踪着曹静和,也多次暗中出手相救,所以他见识过曹静和的“千姿百态”。他知道她是一个善于改头换面的女人,她可以有一千张面孔,但她只要顶着一张不是自己的脸,就会放飞自我,不再端庄矜持,七扭八扭地怎么开心怎么走。 就像是上元灯会上戴着面具跳舞的百姓们,只要不是自己的脸,想怎么癫就怎么癫,谁知道面具下是何人,丢的又不是自己的脸。 江沧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睛盯紧了曹静和,他知道那一定是她,她乔装成这样是要去哪? 出于好奇心,更出于那操心的命,江沧默默跟了上去,并在曹静和揭下假面后,上前拍了拍她。 见来者是江沧,曹静和吓得半死的同时又长舒了一口气。她刚要开口抱怨,江沧却伸手示意她先别出声,随后带着她翻进了一个荒废的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方便说话。 在那里,曹静和告诉了江沧,那日救下唐玉的那个天外来客给她留下一张字条,说集英居已经被叶库买走,她今日特地来打探一下情况。 但是提到那个天外来客,曹静和便忍不住向江沧追问,问他是否知道外祖父的消息。 江沧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从未收到过外祖父的消息,但是我知道母亲当年没有死,她诈死逃去了北地,暗暗调查外祖父的事情。后来,我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戚文竟然还活着! 这个消息简直如平地起惊雷,曹静和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微微张了张口,只呆呆地凝望着江沧。 她一直以为母亲在她七岁那年就死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死的时候她握着母亲的手,哭得有多伤心,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正是在母亲死后,父亲曹守拙把她送进了宫,从那时起,她的一生就彻底改变了。 这些年,在建章宫集训也好,在长安卧底也好,每当有撑不住的时候,她都会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天,然后在脑海中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母亲没死,自己现在会在哪,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可是末了,也只能轻叹一口气。罢了,若是没有这一身本领,她还不见得能在这乱世活下去呢。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曹静和大喜大悲之下怔愣了良久,待回过神来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捶了江沧两下,委屈地问道: “你怎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不是一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吗?” 江沧出门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又挨了两下打,但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这件事是他不对,他早该告诉她的,在他确认过她就是戚文的女儿之后,他就应该告诉她的。 可是江沧总有做不完的事,而那些事情总有没完没了的变数,他的顾虑太多了,今天顾忌这个,明天顾忌那个,他怕跟曹静和走得太近给她惹来麻烦,又怕她不在自己的掌控内出了什么危险。 他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既不会暴露彼此,还不能给曹静和惹出麻烦,又能让曹静和安全无虞。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上线。 时至今日,江沧仍不敢亲口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生怕被什么藏在暗处的人听了去。但他知道,曹静和一定是早就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来跟他说这些。有些事其实根本不必说破,早已在你来我往中给出了答案。 然而,江沧是真的没有收到过外祖父的消息,也从未收到过母亲的消息。 “十七年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母亲是生是死,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 江沧如今接手了灵狐堂,掌控着江湖中北地和江南的消息往来,这样灵通的消息渠道都找不到戚文的踪迹,只怕她很难还在世了。 此前,江沧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今日曹静和告诉他,那个疑似外祖父的人救下了唐玉,他心中便突然生出了一寸希冀。虽然希望渺茫,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母亲真的还活着! 那个天外来客把唐玉送到了曹静和的铺子里,又给她留下了灵狐堂的令牌,还告诉了她集英居的情况,而从曹静和方才的打探来看,这个集英居的确是被叶库买下了,那个天外来客没有骗他们。 “难道真的是外祖父……” 江沧低声喃喃道。 曹静和闻言,心中却有些不解: “唐玉原先跟我说,那个天外来客之所以知道我和灵狐堂有某种关系,应该是受你的指引,我们还一直以为是外祖父先和你取得了联络。如今看来,你也不知情,那他是怎么知道我是戚文的女儿的?” 怪事越来越多。 曹静和心头如一团乱麻,江沧也有些凌乱了,但他却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这次来找曹静和的目的——先把唐玉的药搞到手。 反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个把唐玉救下来的神秘人物暂时是帮着他们的,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唐玉的身体好起来,这样他们才能有精力和心思去做更多的事。 于是,他向曹静和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 夜深人静,唐玉窝在床榻上,听着曹静和讲述着她白日里的经历,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首先,叶库真的买下了集英居,还要在那么隐蔽的地方开茶馆;其次,他丈母娘当初竟然真的没死,却又失踪了十七年;最后,他大舅哥给他找的药竟然是被叶库给劫走了,大舅哥现在又要把药夺回来…… 瓜太多,一时不知道先吃哪个。 难怪曹静和今晚那么亢奋,换谁谁能睡得着? “唐玉,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哥哥说要帮你把药拿回来,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当然高兴!” 唐玉回过神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曹静和。 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他也想有质量地活着,想和曹静和一起做事,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病病恹恹的,娘子出去了一整日,他只能在家里躺着惴惴不安。 谁知,曹静和却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 “等你好了,我爹肯定又要追着你兑现承诺了,他还指望着你给我们老曹家传宗接代呢!” “……” 想到这,唐玉顿时就有些发慌了。 他一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然答应了曹守拙,就必定会去兑现承诺。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一想到自己还没跟曹静和圆房,心里就有些发毛,甚至有些害怕。 在他十七岁之前,他一直跟着王贤读书习字,王贤教他的都是为臣之道,自然不会说些男女之事。而他的父亲唐国忠又对他不甚关心,父子二人不睦多年,唐国忠也没有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职责。 因此,关于男女之事,唐玉难免有些心虚——他怕自己日后哪里做得不好,被“熟门熟路”的曹静和嫌弃。毕竟建章宫里啥都教,曹静和懂得很,她会的可太多了。 想到这,唐玉微微偏过头去,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继承了戚文这个北地第一美人的容貌,生得实在美丽,像一朵盛放的春花。可她不是桃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梨花,她更像是一整个春天,明媚又生机勃勃。 此刻,唐玉紧紧地挨着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咚咚咚地擂响,他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想倾身过去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 曹静和说过,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要讲章程,讲规矩,讲顺序。有的时候人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大胆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唐玉鼓起了勇气,往曹静和身旁探了探身子。那么,没经过她的允许可以亲亲她吗?她会生气吗? 虽然之前他也亲过她,但那只是为了堵上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如今美人就在眼前,唐玉却犹豫不决了。 可就在这时,看似睡熟了的曹静和却猛地睁开眼睛,她翻了个好大的白眼,抱怨道: “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还是我来!” 说完,曹静和一个翻身把猝不及防的唐玉压在了身下,唐玉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曹静和却俯身在唐玉的唇上结结实实印了一个吻。 “给你亲,行了!” 他就是个傻瓜!她每次强吻他的时候,可从来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然而就在这时,唐玉却忽觉体内一阵疼痛,顿时不合时宜地咳了起来。他用帕子捂着口,微微坐起身来,脸朝着床外,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一阵才勉强缓过来。 曹静和战战兢兢地看着,暗道这总不能是被自己亲的,亲一口就发病了? 可待唐玉把帕子取下时,上面竟带了血。 曹静和心头一沉,眉间顿时凝起了愁云,她彻底慌了。 不行,唐玉的身体再不根治,只怕要越来越差了,而那味药现在就是关键,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助江沧把药夺回来。 …… 江府,古墓。 没了叶库的紧密监视,江沧把地窖里堆满的杂物挪了挪,给自己留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他悄悄把封起来的古墓密道重新打开,踏入其中。 自从定下了借戎狄七皇子之手打击三皇子的势力后,国舅贺怀君便一直隐藏在暗中,许久没有再联系江沧,他今日突然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果然,竟是王真有了消息。 “王公子现在到哪了?可还顺利?” 贺怀君沉声道: “一入中原,戎狄眼线渐少,再加上他们走的是小路,这一路上也顺利了不少。如今,王真等人正在新郑一带休整。” 到了新郑,从洛阳到汴京的这条路就走了一大半了。 江沧长舒了一口气,想着花名册的事总算是有了好的消息,可谁知,贺怀君却忽然轻叹道: “哪知啊,这刚一到新郑,王真就遇上了麻烦!” “?” 江沧惊呆了。 不是,说话非得要大喘气吗? 第70章 屋漏偏逢雨 新郑,隶属于郑州府。 近来,回纥忽然遣使者来周,意欲向大周臣服,愿为大周藩属国。 前些年,戎狄先后灭了塞北各部,独回纥还算强大,侥幸未被吞并,遂退居西北瑟瑟发抖。戎狄见其已构不成威胁,便挥师南下,豪夺大周故都长安,自此,大周开始了漫长的八年抗争。 在这八年期间,回纥得以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慢慢壮大起来,但相对于中原沃土来说,他们仍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小国,倘若没有大国的庇护,日后只怕还要挨打。 所以,回纥其实一直都在观望戎狄与大周的战况,倘若最后戎狄能赢,他们便倒向戎狄,倘若大周能赢,他们就倒向大周。 最后,戎狄已是节节败退,回纥见状,便偷偷在背后加了把火,烧了塞北戎狄本部的粮草大本营,彻底断了戎狄的粮草供应,从而加速了戎狄王庭宣告投降。 皇上知道,这是回纥给出的诚意,他们看准了戎狄已露出败势,便决定向大周示好,请求大周的庇护。 果然,今年一开春,回纥信使就马不停蹄地送来了可汗的亲笔信,回纥可汗表示愿遣使者携厚礼来周上贡,自请归顺于大周,愿为大周藩国,年年向大周上贡,从此在大周的羽翼之下繁衍生息。 这速度之快,是连皇上都没想到的,回纥似乎是生怕戎狄休养过后还了阳,再去捅他们一刀,以报当初的火烧粮草之仇。 前不久,回纥使臣一行到了郑州府地界,遂在府城的驿站休息几日。可当他们准备再出发时,却意外发现进贡给大周的一块翡翠石不见了。 那翡翠石质地纯粹,毫无瑕疵,是难得一遇的珍宝,且整块翡翠乃天然形成,非工匠雕琢,那形状竟像一条翘首的盘龙。 回纥愿献此宝,可见其诚意之大。可这宝物却偏偏在郑州府丢失,这让回纥使臣十分惶恐。他生怕大周皇帝误以为回纥根本无意献宝,遂自编自导演了一出贼喊捉贼。如此,岂不把可汗交代的任务给办砸了? 于是,那回纥使臣连夜写了一封告罪书,请驿站派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地把折子送到大周皇帝手里,求皇帝为他做主,并声称若找不回翡翠,自己便在郑州府待着不走了。 这哪是告罪,这是赤裸裸地威胁! 人家进贡的宝物在中原被偷了,人家还大张旗鼓地要求彻查,这回丢的可就是大周的脸了。原本还处于下风的回纥,一下就处在上风了。 妙啊,一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主。 皇上又气又觉得这使臣实在好笑,便下了御旨责令郑州府官衙彻查此事。 这等关乎两国邦交的大事,郑州府哪敢怠慢,直接封锁了府城,以及下辖各郡县。一天一夜时间,还带着那么大那么沉的一块石头,贼人就算跑出了府城也跑不出整个郑州府。 好巧不巧,新郑县恰在郑州府范围内,一路坎坷前行的老倒霉蛋王真,就这样被封在了新郑。人,越倒霉的时候,他就越倒霉。就像刚修好屋顶的时候,从来都是大晴天,什么时候屋顶塌了,雨也跟着来了。 眼瞅着下一步就能到汴京了,谁能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呢? 王真和暗卫营的弟兄们是扮成商旅前行的,可这回各衙门自上到下严查的正是外地商旅。王真无奈,只能在客栈里枯坐,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此时,有暗卫营的弟兄们害怕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差池,便建议王真赶快联络郑州的据点组织,请求朝廷支援,把他们几个人先偷偷放走。 王真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如今可是封城,而且是封了整个郑州府,所有人都出不去,却偏偏他们几个能走,这不等于是在告诉戎狄的暗哨他们就是护送花名册的人吗?原本戎狄埋伏在中原的暗哨很难找到他们,如此一来倒是省得让他们找了,直接自爆了。 离汴京越近,他们越不能马虎大意,越要沉得住气。一百步已经跑了九十步,可千万不能在最后的十步里得意忘形以致前功尽弃。 然而,贺怀君在得了王真偷偷传回的消息后,却有些不淡定了。要知道,细作花名册关乎着所有细作的命运,他们这辈子到底能不能坦坦荡荡地抬起头来做人,全靠那一本册子。王真所言虽在理,可暗卫营弟兄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纵然贺怀君受王贤临终前所托,暂时接管了汴京的谍报组织,可在这件关乎太多人命运的事上,他仍不敢擅专。 他想来听听江沧的意见,倘若江沧也支持王真,那大家就耐着性子等。 江沧听了贺怀君所言,倒是沉默了良久。他背靠在古墓里的棺椁旁,抱着怀前前后后想了很多。贺怀君只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并不着急。他来,就是想听听江沧的看法,他要让江沧有足够的时间来复盘这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江沧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怀君,我也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这么说,你也赞同王真的看法?” 江沧直起身来,看向贺怀君: “你想想,如今的汴京城里还有很多戎狄渗透进来的势力没被铲除,你我任务未完,身份仍需保密,即使细作花名册能安全送达,也只能先放着,不能即刻为我们正名。戎狄人能把花名册从皇宫里偷走一次,就难保不会偷第二次。这个时候,那本花名册放在汴京才反而容易出事!” 贺怀君听了江沧所言,很快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 “是啊,如此说来,那本花名册放在王真手里反而更安全些,毕竟整个郑州府戒严,戎狄的暗哨就算想搞什么动作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头,所以王真暂时留在新郑才是上策!” 见贺怀君终于想明白了王真的用心良苦,江沧不禁苦笑道: “你也是不容易,原本只是想替王真回来尽孝,却不得不从王丞相手中接下了这样的担子。如今你已贵为国舅,却反而愈发小心谨慎起来了。” 贺怀君闻言,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皇后娘娘跟我说过,越是位高者,越不敢轻易下定论,这也是皇上初登大宝后为何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原因。” 高处不胜寒,上位者并非如旁人以为的那样,能够为所欲为,他们也自有他们的苦衷。 人只要活着,就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 不过,王真虽然暂时被扣在了新郑,可江沧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外祖父当初被密告叛降时,就是跟回纥打的仗。而母亲当年诈死逃去北地暗查此事,自此就再没了消息。怎么如今回纥刚一来京上供,一个疑似外祖父的天外来客就忽然现身了? 江沧有预感,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关联的。也许外祖父和母亲的秘密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不需着急,比起这件事,他还有更挂心的事。 若想从叶库那里把唐玉的药拿回来,江沧势必不能亲自出面。但是,叶库来江府看望他时,并没有见过孩子们,所以叶库不认得黄谆,黄谆此前又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祖籍所在地,所以叶库也没有在长安见过黄谆。 一切都恰到好处,这是一个大好时机,既能把黄谆送到叶库身边,又能把唐玉的药拿到手。 只是黄谆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完成不了这些事,所以江沧才会让曹静和去帮忙。 …… 翌日清晨,曹静和又换了一张不一样的假面,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从街巷里冒了出来。 今日的她,是个气喘吁吁的老太太,满脸的褶子,一头的银发,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她身边还有一个半大小子,戴着一顶低调的草帽,伸手搀扶着她,此人正是黄谆。 “祖母,您再坚持坚持,咱们就快到普济堂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曹静和一阵猛咳,演技绝佳,仿佛下一刻就有一口痰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恨不得直接闭过气去。 此前,江沧已多次告诉过叶库,如今既有良药在手,何不赶快去普济堂请郎中瞧瞧,没准儿能从此根治这娘胎里带来的宿疾。 叶库到底是从少年时就跟在江沧身边读书的,对江沧终究是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如今他人在异地他乡,难免有些水土不服,三哥虽是亲兄弟,可却不与他同心,人心隔着肚皮,各怀鬼胎得很。 倒是一直以来对自己还不错的江沧嘘寒问暖的,既不关心自己这次带来多少人手,也不关心戎狄三皇子那边还有多少人,只关心着他的身体如何。 这让叶库的心里十分受用。江沧此举以退为进,按兵不动,倒是让叶库很快就选择了信任这位恩师。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叶库来汴京之前,父皇一再叮嘱,让他多加试探江沧,不要掉以轻心,可他也一再跟父皇强调,恩师待他绝无二心。 虽然叶库那时也不敢信誓旦旦,可他就是想向父皇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自己不比父辈差,证明自己有着帝王的洞察力。 所以,叶库潜意识里认为江沧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已经试探过多次了,还能有什么事呢? 终于,叶库在江沧的建议之下,来到了普济堂,为他诊治的则是长孙延昆。 曹静和得了长孙延昆的消息,连忙领着黄谆前来“凑热闹”了。 第71章 初试谍战场 “那位郎中真的有那么好吗?” 叶库倒背着手,走在街上,问向自己的侍从。那侍从连忙道: “七爷放心,属下已经仔细打听过了,此人医术高明,许多人都来找他看诊。此前,三爷的头疾也是他给诊治的!” “可他不是也没把三哥治好吗?我听闻,三哥如今被囚禁在朱府,时常发疯。” 那侍从闻言,却笃定道: “七爷放心,三爷是因为太久没诊治了才会如此,再加上此前刺杀周朝皇帝失败受了刺激,如今脑子难免不大正常。” 可那侍从并不知道,江沧一旦知晓了他们的住处,便能让灵狐堂的人掌握他们的行动轨迹,侍从能打听到的东西,自然都是江沧想让他打听到的,关于那郎中的医术,也自然只有好话,没有半句不妥。 所以,那侍从便帮叶库约了长孙延昆的看诊时辰,带叶库前来。 叶库的母妃怀孕时身体就不大好,导致叶库生下来便瘦小体弱,经常生病。虽都只是小疾,但叶库是想做皇帝的,自然想把身体彻底调理好。 待进入长孙延昆的诊室,叶库恭敬地揖了一礼,客气地说: “劳烦先生替在下诊治!” “阁下请入座!” 长孙延昆如今还顶着原先那位郎中的脸,看上去一切如常。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叶库的手腕上,仔细号着脉。 叶库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十分差,只是底子虚了些。塞外的医者没有那么好的医术,若是用中原食疗的法子,单是吃药膳就能慢慢把叶库的身体调理好。 那样好的一味稀有珍药若是给他用,实在是浪费了。 可长孙延昆不能直接这样说。 他斟酌了片刻,开口道: “不知阁下如今都在服什么药?” “先生,在下素日里不常服药,只是近来得了一味采自雪域的稀有良药,听闻可以医治很多顽疾,特来请先生过目。不知此药能否根治在下的宿疾?” 叶库说着话,便示意身边的侍从取下他身上背着的包裹。侍从将包裹打开,双手捧着那味药材递到长孙延昆的手边。 长孙延昆仔细端详着这味药,又取下一小块,用手指碾成粉末,在鼻下嗅了嗅。 可就在这时,诊室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个老妇忽然推开了门,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喘着粗气说: “先生,求您救救我!我是慕名而来的,请您治一治我这要命的咳疾啊!” 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黄谆在一旁搀扶着扮成老妇人的曹静和,低头不语。 这时,叶库的那个侍从忍不住蹙了蹙眉,不悦道: “你没看到先生正在为我家主子看诊?还不快出去候着?先生看诊时不喜旁人打扰,你既是慕名而来,岂会不知?” 曹静和见状,竟直接丢了拐杖,跪了下来,佝偻着身子怯怯道: “这位爷,小人不是有意要惊扰先生看诊的,小人实在是病得不行了!请您发发慈悲,救救小人!” “不成!我们是提前约了先生的看诊时辰的,你得往后排!” 那侍从态度强硬,但叶库还要在汴京待很长时间,自然不想让自己在汴京留下一个蛮横霸道的名声,遂冲身边的侍从道: “好了,我都还没有发话,你倒是威风得很!” 说完,叶库又看向长孙延昆,问道: “先生只说此药能否根治在下的顽疾便是,若是不能,在下也就不耽误先生的时间了。” 长孙延昆见状,便直言道: “此药性烈,可攻寒毒,却于阁下的病症并不相干。倘若阁下想服用此药,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呢!” 长孙延昆这番话并非凭空而谈,而是依据叶库的脉象做出的判断,即便叶库不信,再换一个郎中,这药还是与他的病症无关。本身就是他改不了戎狄人贪婪的本性,什么好东西都想抢,抢来又用不了,还硬要霸着不放。 叶库的脸色沉了下来,顿时失望极了。 这时,长孙延昆又开口道: “其实,阁下的身子只要按照在下给出的方子,注意日常饮食,规律作息,您这身体自会日渐强壮起来。” “真的那么简单?” “是药三分毒,用多了,并不好。” 说完,长孙延昆深深看了叶库一眼,又道: “您这味药甚是稀罕,我们普济堂的药房里正好缺这一味药,不知阁下可否将药卖与我们的药房?日后若有患者需要,阁下此举也是行善积德之事啊。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 “行了行了行了,哪里如此多的废话!” 那侍从大手一挥,即刻便不耐烦道: “我看你就是看上了我们的药材好,还谎称这药于主子的病无用,信不信我再找个郎中验证一下?” 谁知,长孙延昆却坦然地抬了抬衣袖,直指门外,笑道: “那阁下请便,阁下若以为是普济堂贪图这味药材,大可从别处再请郎中过来。” “你……” 那侍从闻言,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此时,叶库正冷着脸坐在一旁,心里十分憋闷,遂低吼道: “够了!” 叶库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侍从,眼底泛起一抹可怖的怒气: “是我们慕名而来,找这位先生看诊,如今只因他的诊断与我们的期望不符便出言毁谤,实非君子所为!” 侍从见状,连忙低下了头。他深知叶库真正生气的点在哪——这侍从虽由叶库差遣,却是戎狄皇帝派来辅佐叶库的,叶库讨厌父皇掌控他,也最恨这侍从越俎代庖,替自己做决定。 见这多事的侍从终于闭了嘴,叶库才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的心里还是觉得不甘,这么好的东西,自己用不了也不想便宜了别人。 习惯了掠夺的戎狄,始终改不了贪心不足的本性。 可就在这时,一直龟缩在一旁的黄谆却忽然抬头看了看叶库,又毕恭毕敬地垂眸一拱手,正色道: “小人斗胆,听大人的口音仿佛不是汴京人,请问大人可是从北边来的?” 他话音刚落,曹静和便端着老妇人的声音,装模作样地抬袖敲了敲黄谆的脑壳头,责骂道: “你个兔崽子!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人家一看便是个贵人,岂容你问东问西?” “且慢。” 叶库倒是挤出一个温雅的笑意,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亲民爱民的形象: “我确实不是汴京人,我来自燕都,是来京城做生意的。不知这位小哥儿想说些什么?” 黄谆见状,便按照江沧提前交代好的话术,开口道: “请这位贵人海涵,容小人再斗胆多句嘴。如今的汴京一跃成为新都,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商贾都挤破了脑袋往京城扎,想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大赚一笔。大人若想尽快在众商贾之中出人头地,何不顺势将这味灵药赠予普济堂,日后百姓们听闻您刚到汴京就献出如此大礼,您这生意还怕不好做吗?” 曹静和见状,又是一个脑瓜崩弹了出去,骂骂咧咧的样子与坊间村妇无异: “你个好事的龟孙子!我让你逞能,我让你多嘴!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还敢操心贵人的事?贵人是什么人,一看就是家大业大的大商贾,还用你来教他如何做生意?” 黄谆被曹静和打得满屋乱跑,而叶库最烦的就是泼妇骂街,连忙不耐烦地说: “您老人家找个地方歇着去!我看您有的是精气神,哪还需要看病!” 曹静和闻言,连忙捂着胸口一顿猛咳,颤颤巍巍地说: “让贵人见笑了,我这病……咳咳咳咳咳,它就是……咳咳咳,不能动气……咳咳咳咳咳咳咳……” 叶库翻了个白眼,却把目光停在了黄谆身上,忍不住沉声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听你的谈吐,仿佛读过书?” “回大人,小人快十三岁了,家里本是农户,虽不富裕,倒也丰衣足食,年幼时确实读过些书。可惜后来戎狄入侵,在中原烧杀抢掠,我们的田地被毁,爹娘也被打死,我跟着祖母颠沛流离,在汴京的酒楼、客栈、茶馆四处打零工,只为能治好祖母的病!” 他说的这些,是长江以北许多城池的遭遇,叶库听到他语气里带着对戎狄的怨恨和鄙夷,倒是并不生气,这才是一个在战火中长大的小少年的正常心态。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叶库展开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你既然在汴京的各处都做过工,想来对汴京城十分熟识了?” “小人不敢夸下海口,但大人若要问一些寻常街巷或大一些的铺面,小人还是能带带路的!” 啪! 叶库将折扇收起,用扇子在黄谆身前点了点,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 黄谆看了叶库一眼,只见他眸中一片墨色,阴沉得什么都看不出来。黄谆心下一凉,到底迟疑了一瞬,这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去。 他并不知道,他这不经意间的胆怯已悉数落入叶库的眼中,而叶库见黄谆这般,却愈发放心起来。这才是一个处在市井底层的小人物面对大人物时的正常反应。 江沧固然十分了解叶库,帮黄谆押了很多道“题”,并教会黄谆如何作答,但他又把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全部教给黄谆。他需要黄谆去临场发挥一部分,才能让整个人的状态最真实,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叶库把黄谆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让他伸出手来。黄谆因此前跟江沧赌气,非要跟着元宝一起做工,所以手上是有茧子的,看上去确实像每日都要干活的人。 叶库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 “不错,是个齐全孩子!” 黄谆闻言,悬着的一颗心刚要放下,却忽然瞥见叶库一点点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他的整张脸随着嘴角的逐渐闭合,竟变得愈发阴沉可怖起来。 黄谆见状,心中忐忑不已。果然,叶库不怀好意地开口道: “老实交待,为什么主动帮我出谋划策,为什么接近我,谁派你来的,你究竟是何居心?” 叶库这番盘问,饶是曹静和都心头一颤,她连忙扑上前去抱住黄谆,跪在地上恳求道: “爷啊!贵人啊!他能受谁的指使呢?他就是我的小孙子呀!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他不过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小屁孩罢了,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中原有个词叫做“隔代亲”,这确实是一个祖母在看到孙子有危险时该有的反应。但叶库绝不是那么容易放松警惕的,他对自己的恩师江沧都要几番试探,更何况是这一对陌生的祖孙。 黄谆吓得双腿发抖,可他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拼命回忆着舅舅教给自己的话术,这才低着头惶恐地说: “大人……想听真话吗?” “当然!你若是不说真话,我才真是要生气了!” 黄谆把心一横,跪在了叶库面前,颤抖着说: “小人替您出谋划策,只是想让您拿了主意赶快走人,不要赖在这里不起身!小人得先把您赶走,才能让祖母尽快得到诊治。您看您这身板,看着哪像是个有大病的……” 黄谆越说声音越小,一旁叶库的侍从实在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黄谆的衣襟: “你竟敢对七爷无礼!你好大的胆子!你有什么资格赶七爷走!” 曹静和见状,很是配合地发出一声尖叫,上前一把拉住那侍从的衣袖,坐在地上就开始撒泼打滚: “没王法啦!没天理啦!你们这些大人物就会欺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我一个半死的老太婆求告无门啊,我一头撞死算了!” “老人家不可!” 叶库连忙起身挡在了曹静和身前,遂瞪了那侍从一眼,让他退下。 黄谆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向叶库。这次,叶库的脸上竟再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黄谆知道,他又一次答对了。 这时,他才忽觉自己的背后已经满是冷汗,他终于明白了舅舅这些年是怎么在水深火热中活下来的。 叶库沉默了片刻,竟冲自己的侍从招了招手,吩咐道: “把那味灵药拿来,我燕都叶七郎今日将此珍品献给汴京普济堂,造福汴京的百姓们!” 那侍从怔了怔,却不敢再忤逆,只得心有不甘地从命。 就这样,那味药没让普济堂出一分钱,就转移到了普济堂的药柜里。目前,唐玉是普济堂所有病人里最需这味药的,这药既已到了普济堂,普济堂为了赚钱自然会赶快通知唐玉来买。 …… 一刻钟后,侍从不解地跟着叶库出了门,犹豫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七爷,看您这意思,莫不是想把那小子招来,为己所用?” “不错,这孩子聪慧,有头脑,又熟识汴京,还如此孝顺,我身边正缺这样的人。他说得对,我在汴京若想博一个贤名,献出那味药不算什么损失。最关键的是,他还小,只怕还是一张白纸,不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细作。” “可是七爷,口说无凭啊,不能他说什么您就信什么!” 叶库的脚步顿了顿,却回头看着侍从,笑道: “你以为我那么轻易就能让他进门?去,差人盯住那祖孙俩,看看他们诊治完去了哪里,在哪居住,那孩子又在哪做工。盯个两三日再来向我回话!” 第72章 诈死欲脱身 灵狐堂有十余个弟兄盘踞在汴京,听从江沧差遣。当初,江沧比曹静和跟唐玉早一步来到汴京,便提前安排了七八位灵狐堂弟子在汴京分散开来,置办铺子,以便自己日后行事。 曹静和带着黄谆离开普济堂以后,黄谆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曹娘子,咱们现在去哪?” “先去钟楼街!你记着,这几日一定要叫我祖母!” “是!” 钟楼街是汴京城里一条狭长的街道,街道两边虽也有不少铺子,但地面尚未重新修整,上面的青石砖还遗留着战乱时破碎的痕迹,马车走在上面十分颠簸,又因路面狭窄,不好错车。 因此,钟楼街沿街铺面的生意并不好,许多人都将这里的铺子转让了出去。戎狄刚投降那会儿,钟鼓街的铺子甚至连一家都没有了,一度成为“鬼街”。 直至后来各大商贾相继来京做生意,才慢慢有人在此买下铺子,重新开店。灵狐堂的几个人便在江沧的指引下,陆陆续续收购了这里的铺子,有的在经营茶棚,有的在经营粮油店,还有的则开了面馆或是小酒馆。 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总会有吃喝的需求。他们经营铺子自给自足,也可省去灵狐堂本就不算充裕的公中份例。 而曹静和所说的地方,就在迎春小酒馆后面的巷子里。 那是一进的小院子,到处都破破烂烂的,窗户还透着风。没有洗澡的地方不说,茅房里的一角还堆积着风干的粪便…… 曹静和观望了片刻,心下骂了江沧一通——大哥居然让她住这! 算了,算了。 曹静和暗暗安慰着自己,江沧毕竟帮她弄到了唐玉的药,她此刻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直至把黄谆送到叶库身边才是。 深吸了一口气,曹静和硬着头皮走进屋里,躺在并不舒坦的木板床上,又让黄谆去厨房给她煮点疙瘩汤喝。 前头的迎春小酒馆就是灵狐堂的人开的,他们早已按照江沧的吩咐把小院布置妥当,在里面存放了米面粮油,锅碗瓢盆,还有被褥、柴火等等,一眼看去便是长期在这过日子的。 但是,叶库的人盯得紧,曹静和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扮演黄谆的祖母,后续必定还有更多任务需要她来完成,她得赶快回去。 所以,江沧给曹静和出了个冒险的主意,学母亲大人当年那招——死遁。 这于曹静和而言倒不是难事,毕竟她的小药瓶里还有建章宫配制的假死药,但关键在于假死药是有风险的,倘若两日内不服用解药,假死也就成真死了。 曹静和把解药给了唐玉,叮嘱他记得去约定好的地方挖坟,及时给她喂下解药。唐玉十分谨慎,还专门提前绘制好了地图,生怕自己挖错了坟。 可尽管如此,曹静和还是不放心,她心中忐忑极了,要知道,假死药一旦吃下,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权托付于他人之手了。 毕竟唐玉需要在两日内躲避开叶库的眼线,再找到她的坟,再把她挖出来,再开棺,然后再给她喂下解药。 莫说是这一连串的操作,便是要唐玉拖着那副半死不活的病体从平桥街来到郊外的坟地都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更何况还要挖坟。 挖坟,可是个体力活,真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干盗墓的行当的。 可是由于时间紧迫,曹静和未来得及与唐玉计划出周全之策,便接到了长孙延昆的消息,不得不离开米糕铺子赶快行动起来,彻底把“身后事”交给了唐玉。 就在曹静和躺在木板床上茶饭不思之时,唐玉也一样躺在自家床上茶饭不思。 他在想怎么救她。她在想他怎么救她。 首先,陈平、袁乔等人肯定是不能直接参与进来,他们都只是铺子里的普通伙计,这种事一定不能泄露给任何人。曹静和这次离家,唐玉也只是对他们说,掌柜的去娘家住几天。 但是,说起曹静和的娘家,唐玉忽然就有了主意。曹守拙可是答应过他们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要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他既然一心想抱孙子,自然不会对女儿不管不问的。 这么长时间没见老丈人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胖了。 太胖对身体不好,挖坟就是个不错的活动方式。 …… 之后的两日,黄谆便一直在钟楼街的铺子里做零工,早上去茶棚烧锅,中午去酒馆跑堂,临近傍晚又去粮油店扛大包。当然,这些店都是灵狐堂的弟兄们开的,若是真有陌生的面孔前来打听,自有人为黄谆遮掩。 至于曹静和,她这几日的状态是一日“差”过一日,自打到了钟楼街,她便让黄谆放出话去,说普济堂的神医也救不了自己,自己快不行了,怕是没几日了。这样的消息,很快就被叶库的人听了去。 叶库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老太婆一死,这小子就没有了依靠,他一个人没家没院的,刚好能为己所用。 终于,曹静和的死讯如期传来。 叶库闻言,竟假惺惺地跑去哀悼,还说是自己在附近谈生意,偶然听到了黄谆祖母的死讯,特来祭拜。 但那时,曹静和尚未入棺,黄谆也知道,叶库是想亲眼看着曹静和入棺,确认她真的死了。 面对叶库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黄谆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一定要挺过去,只有挺过了这一关,他才能顺利到达叶库的身边,为舅舅探取到情报。 为了让自己哭得再真情实感一些,他逼迫着自己去想母亲去世时的场景,那是藏在他内心深处长久以来不愿去触碰的伤痕,但是今天,他需要这份哀痛,需要这些泪水。 终于,叶库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请他入府为自己做事,黄谆闻言,却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位戎狄的七皇子,并没有即刻给出答案。 叶库见状,也便耐着性子,只在一旁闲闲而立,他知道,像黄谆这样聪明的孩子,必定是识时务的。 果然,黄谆思虑了良久,终是应了下来。 因他家中已无其他亲人前来吊唁,只一日便将祖母匆匆下葬,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跟着叶库的人走了。 此时,距离两日的时间还有不到五个时辰,但是天黑还早,唐玉尚不能行动,只能万分焦灼地等着。 终于,暮色四合,天边一点点阴沉了下来。这晚,如丝般的微雨下个不停,纷纷扬扬地落在草木上,虽不见水洼,却又处处潮湿一片,让人莫名地心绪烦忧。 不多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胖老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一辆靛青色的小马车出了城。 因汴京城没有宵禁,春天也不甚冷,即使下了微雨仍有不少人出门,胖老头的马车在街道上平稳地穿行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郊外。 周围的马车渐少,行人渐疏,很快,便只有胖老头的马车还吱呀吱呀地往更荒芜的地方驶去。 依照民间习俗,祭奠逝去的亲人多在清明之前,翌日便是清明了,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再往老林地里去了。 当然,“盗墓者”除外。 见周围彻底不见了人影,胖老头难免有些害怕,忍不住往身后的马车里看了看,声音颤抖地说: “爱婿啊,你身子还好吗?你要是没事儿,麻烦你吱一声……” “岳父大人,我还好。” 唐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声音虽虚弱,可到底是此刻曹守拙周围唯一的活人,曹守拙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爱婿啊,你跟静和实在是胡闹!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我商量商量?我还指望着你俩让我抱孙子呢!你们俩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会是传说中那种混迹江湖的贼公贼婆?” “……” 唐玉一整个无语,但他倒是反驳得很快: “岳父大人,静和不是都跟您说了吗?戎狄入侵时她没能逃走,便一直在宫里做事,谁家江洋大盗在宫里偷东西呀?” “那可不一定,她从宫里往外偷,你在外边接应拿去卖,这不正好吗?” 不是……谁家好爹不想女儿一点好啊?唐玉默默把头缩了回去,不想再搭理曹守拙。 谁知,曹守拙却喋喋不休道: “我可告诉你,我的宝贝闺女要真是醒不过来了,你就得改姓曹,以后给我养老送终!” 说着话,二人终于来到了老林地。这里立着大大小小的坟,有的一看便年代已久了,有的则是新坟。 唐玉按照此前绘制的地图,带着曹守拙找到了曹静和的坟。这一路上,唐玉一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唯恐有人会跟上来。在确认周围没有异动后,唐玉连忙冲曹守拙说: “岳父大人,辛苦您快些动手!” 此时,还有三个时辰。 曹守拙一手扶着铁锹,一手叉着腰,问道: “爱婿,你确定是这?明儿个便是清明,老子若是掘了别人的坟,只怕折寿啊!” “岳父大人放心,不会有误!” 曹守拙见唐玉如此笃定,便抡起铁锹开始掘坟。 因新坟土松,并不算难挖,而曹守拙虽然肥胖,却是个灵活的胖子,素日里还爱打五禽戏,拳法虽不怎么样,可到底是有点力气的,不一会儿,一座新坟就被掘平了。 唐玉见状,便蹲下身来跟着曹守拙一起刨土,直至露出里面的棺椁。曹守拙救女心切,主动跳下坟坑,拿出起钉锤将棺椁四角的钉子起了出来,又装模作样地提了一口气,冲唐玉说: “爱婿,看你老丈人给你表演一个内功推棺盖!嘿——呼——哈!” 唐玉本想静静地看着曹守拙装蒜,谁知啪的一声,棺盖竟真的一下就被推开了,可曹守拙却因用力过猛,一头扎进了棺材里。 原来,江沧手头一向紧巴,银子不多,反正妹妹又不是真死,没必要厚葬,所以他根本不会舍得让黄谆买什么好棺材,以至于连棺盖都是空心的。 曹守拙白使了那么大力气了。 然而,当曹守拙抬眼看到棺里的尸身时,竟顿时脸色煞白,发出一声惨叫: “啊——!我的个娘嘞!爱婿,快快快快快把我拉上去呀!要了老命了啊!” “怎么了?” “挖挖挖……挖错了,这是别人家的坟,里边是个老太太!这可怎么办啊?造孽啊,完犊子啦!” 唐玉心下一沉,连忙探身往棺椁中看去,可他却忽然微微一笑,纵身跳入坟坑,抬手便将尸身脸上的假面连同银发一起撕了下来。 面皮之下,是曹静和的脸。 曹守拙看得呆了呆,连眼睛都顾不上眨了: “这……这这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还两副面孔呢!” “远不止两副。” 唐玉心平气和地说着话,便从怀里取出解药,给曹静和喂了下去。 还好,总算是赶在两日之内把解药给她送进了嘴里。 然而,就在唐玉刚想把提着的心放下时,却忽然觉察到周围有脚步声传来。他心头一惊,连忙抬手冲曹守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曹守拙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老林地里传来: “你们果然是来了这里。我不在中原多年,只知中原有清明前祭祖的习俗,竟不知何时又兴起清明前掘坟的习俗了?” 第73章 清明雨纷纷 夜深,老林地里阴森可怖,唯有树影婆娑,形同鬼魅般张牙舞爪地映在夜幕上。 苍穹茫茫,唯余月光凄凉,洒在林中的四个人身上——镇定自若的唐玉,惊慌失措的曹守拙,尚未苏醒的曹静和,还有那只“大蝙蝠”。 尽管唐玉不知道那天把自己救走的天外来客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但是曹静和提起他时总是说“大蝙蝠”,如今,这个形同“大蝙蝠”的神秘人又来了。 想到此人可能是曹静和的外祖父,唐玉便缓缓站起身来,抬袖行礼,恭敬道: “晚辈谢过前辈上次的救命之恩。” 那人冷笑一声,只抬袖指了指棺材里的曹静和,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唐玉见状,连忙解释道: “前辈放心,一切无碍,不到半个时辰,她就会慢慢醒来。” 那“大蝙蝠”闻言,未再多问,却侧目看向一旁,沉声道: “叶库身边有高手,是个连你都无法觉察的高手。” 唐玉心里一惊,连忙沿着对方的目光瞧去,只见不远处的坟头边不知何时竟卧着一个人,可那人显然是死了。 曹守拙见状,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就躲到了唐玉的身后: “爱婿啊,那那那好像有个死人啊!” 唐玉示意他不要出声,又转身看向“大蝙蝠”,问道: “前辈,此人莫非就是叶库的眼线?” “当然,他在天黑后就在这附近蹲着了,此人应当是练过闭气神功,所以你无法觉察出他的气息。” 但是这老前辈却能发现,而且还把他杀了。唐玉心头暗想,这老前辈实在是个高人,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知前辈来自何处?您上次放在我衣襟里的令牌,上面可是您的名讳?” 谁知,那老前辈却答非所问道: “他已经中了我的银丝针,此针极细,针头淬了毒,射入体内几不可见,却会即刻中毒身亡。但是,叶库等不到眼线回去复命,必定会起疑。该怎么遮掩过去,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完,那人忽然掀起身上的披风,一阵风裹挟着地上的微尘而起,眨眼间,“大蝙蝠”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曹守拙觉得自己这一晚上仿佛是在做大梦,每当他觉得事情已经离谱到极致了,下一刻发生的事都会愈加离谱。 他张大了嘴巴,看着“大蝙蝠”离开的方向,忍不住从后面戳了戳唐玉的肩膀,战战兢兢地问道: “爱婿,那个大黑鸟是谁呀?” 唐玉回头侧目: “岳父大人慎言,那极有可能是您的岳父大人。” …… 清明,微雨纷纷。 一觉醒来,卷起窗边的竹帘,迎面而来的微风都含着湿润的水汽,花草的香气丝丝入内,屋里瞬间添了些许让人清醒的凉意。 曹静和醒来后,需三日才能让身体的各方面机能完全恢复,这几日她便准备吃好睡好,享受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了。 唐玉从窗边走回,坐到床边温柔地望着曹静和,问道: “想吃些什么?” “肉!” 唐玉怔了怔,一向沉静的面庞上忽然绽出一个动人的微笑,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曹静和瘦了两圈的小脸,应道: “好,都吃回来!” 有曹守拙在,还怕没有好东西吃吗? 早膳丰盛极了。猪肉虾仁玉米粒锅贴、葱香肉沫蒸蛋羹、松茸煎鸡排、鲫鱼豆腐汤。还有奶香小饼和山药蜜豆白玉糕。 蘅娘一向关心曹静和,见东家病了,连忙前来询问,曹守拙是个十分有眼色的商人,不用交代便会主动帮女儿女婿遮掩: “别提了,静和在我府上跟我那新纳的小妾打了一架,两败俱伤!” 蘅娘眨了眨眼,倒是信了。 女儿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曹守拙自然不放心,便留了下来,自掏腰包让陈平跟白苓去购置了鸡鸭鱼肉,还斥巨资帮唐玉买下了普济堂那味采自雪域的稀世药材。 当然,他也没少在女儿女婿跟前念叨“大胖孙子”,他要时刻提醒着小两口,自己是个商人,绝不做赔本的买卖。 这日晌午,满桌的佳肴冒着诱人的香气,东坡肘子、糖醋小排、八宝鸡、金陵板鸭、香椿豆腐、荠菜鸡蛋饺子,银耳莲子粥,等等。 曹守拙一想到唐玉的病能彻底根治了,就觉得自己距离抱孙子又近了一步,忍不住小酌了几杯。 曹静和念着老爹这回劳苦功高,就没拦他,谁知,几杯醉春风下肚后,曹守拙便上了头了,一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述起自己昨晚的历险记,在女儿跟前把自己吹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大英豪。 可就在他刚讲到“大蝙蝠”现身时,竟醉意袭来,呼呼大睡起来,顿时鼾声如雷。 “不是……爹,爹?我这听得正起劲儿呢!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处理那具尸体的?” 曹静和昨晚醒来后,洗漱一番便又睡下了,如今故事听了一半,好奇极了。唐玉见状,便笑道: “好了,还是我来给你讲!” “那你快说快说!” 唐玉搁下碗筷,不紧不慢道: “那位前辈离开后,我就去打量了一下那具尸体,这才发现那个会闭气功的人竟然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戎狄少年,所以他的身形很瘦小,不似成年男子那般高大。于是我便把那具尸体转移到了棺椁中,给他换上你的衣服,戴上你那张面皮和假发,重新把坟圆好。” 这次,轮到曹静和张大了嘴巴。 “唐玉,你胆儿也太肥了!这也行?” “这是最好的办法。” 唐玉只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我检查过了那戎狄少年的身体,他身上有很多鞭痕,可见叶库经常虐待他,而且那些鞭痕是新伤压着旧伤,我怀疑他此前可能就不堪虐待逃跑过,结果被抓了回来,又是一顿毒打,所以才会有那些交错的新旧伤。我想,他若是突然失踪了,叶库首先能想到的,应该就是此人再次逃走了。” “叶库那个人如此精明,凡事都要追根究底,他若看不到此子出逃的证据,岂能善罢甘休?” 曹静和放心不下,可唐玉仍旧心平气和地笑着说: “所以我帮他制造了证据,我在他蹲守的地方用戎狄文字写了无数个‘恨’字,还从他身上取走了一些东西。我们驾着马车沿着与汴京相反的方向走了五里路,将他身上的腰牌与佩剑丢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叶库派人出来寻他时,看到这些痕迹便只会以为这个少年丢下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叛逃而去。” 如此,叶库的人定会第一时间去沿路追赶叛逃者,等过一阵子追不到人,叶库再派人去挖曹静和的坟时就来不及了。清明过后天气骤暖,尸身腐朽得快,哪怕叶库直接开棺,也看不出什么了。 唐玉这招虽险,却是胜算最大。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自清明之日起,唐玉便开始去普济堂接受最后的施针排毒,并配以那味雪域良药内服,将体内余毒慢慢排出。 …… 平阳坊,叶府。 黄谆已经换上干净利落的小厮衣裳,立在叶库的身后,一点点回禀着自己这两日跟进的几件事: “……集英居也基本完成了重新修缮,一楼厅堂目前可容纳十张茶桌,二楼有四间雅室,只要人手就位,小人以为很快便可正式开张。” 叶库转过身来,满意地看向黄谆。这孩子办事麻利,说话也利落,他思忖了片刻,接着吩咐道: “茶馆的事倒不是很急,我还没有寻得合适的人去经营,你今日若得空,再去一趟水云坊的镖局。记住,不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只说是帮主家来办走镖的事,问问如今的行情,他们如何收费。但是你要借此机会摸清镖局大约有多少人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黄谆来之前,江沧告诉过他,水云坊的镖局是戎狄三皇子的人在汴京假充汉人开设的,他们的身份名帖应该都是假的,一共有三十个人左右。 这些消息是七皇子叶库透露出来的,所以,江沧要黄谆跟在叶库身边时务必多留意这个镖局,看看叶库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叶库终于提起了这个镖局,黄谆心头一颤,却面色平静地抱拳道: “属下遵命!” 其实,叶库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三哥的话,他已经去镖局露过一次脸,假惺惺地去跟他们接头,表示自己会把三哥救出来。而这一次他故意换了面生的黄谆过去,就是想看看那帮人有没有背着自己使坏。 但此举正合了江沧的意,他也需要探一探水云坊那镖局的虚实,从而进一步摸排出戎狄三皇子在汴京的势力到底渗透到了哪些地方。 然而,黄谆前脚刚踏出门,一名暗卫便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 “七爷!” “找到人了吗?” “这家伙应该是趁机跑了!” 那暗卫说完便打开包裹,从中取出剑和腰牌: “这是属下在路边捡到的。” “哪里的路边?” “这……属下对汴京一带并不熟识,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哪条路,只知道是与汴京相反的方向。不过,在那片老林地附近,我们还发现了几个‘恨’字,可那些字是用树枝画在土地上的,我们一时也无法分辨是不是他的笔迹……” 叶库听着暗卫的回禀,只默默拿起那块腰牌,眸中闪过一道杀气,语气寒凉道: “恨?他当然恨我。不过,他竟然还敢跑,这倒是我没想到的。看来上次他逃走,我还是打得太轻了。” “七爷,需要去追吗?” 叶库微微蹙了蹙眉,惆怅道: “只怕不好追。他若在塞北,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可中原的道路纵横交错,你我又是第一次来汴京,恐怕很难猜到他逃跑的方向。只是……” 只是,此人究竟是真的叛逃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叶库一时也无法断定了。 那暗卫见状,便大着胆子道: “七爷,您若是不放心那个老太太,属下今夜便带人去挖坟开棺,倘若老太太还老老实实躺在里面,那么这祖孙俩便没有什么问题了。倘若尸身不见了,或是被别人替代,那么这个老太太绝对有问题,她的孙儿只怕也有问题。最后这道关,您得把住了!” 叶库仔细想了想,却有些不放心地说: “可是过几日就是他祖母的头七,他肯定要去祭奠,咱们只要动过他祖母的坟,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痕迹,不可能还原得一模一样。他那样聪明,头七那日岂会猜不到是我们在怀疑他?” 那暗卫闻言,却冒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七爷,倘若再不去查,等尸身腐烂就来不及了!依属下之见,咱们把周围几个坟全给挖了,佯装成盗墓者作祟,这样,那小子就怀疑不到我们头上了!” 第74章 佛曰不可说 挖,还是不挖。 叶库陷入了沉默和纠结。 正如暗卫所言,若不让那小子起疑心,挖坟就要全挖,假装是盗墓者作祟。 可叶库担心这大逆不道之事会影响了自己的运势。 当初先太子之所以会被佛像砸死,就是因为父皇说他们已经夺下了中原这片土地,便是这中原的主人,他们只信奉自己的神明,不用顾虑中原的忌讳。 可是先太子似乎还是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这也让叶库不敢轻易地在清明这晚去掘坟。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忽然有另一名暗卫走了进来,他的手臂上还立着一只目光犀利的鹰: “启禀七爷,您送给江大人的那只鹰飞回来了。” 叶库在上次去见江沧时,给他送去了一只鹰,那只鹰是经过严格驯养的,可以在叶府与江府之间往返。叶库说,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与江沧之间有往来,若有要事便可通过此鹰来传信。 叶库见状,连忙上前从鹰腿上取下江沧的字条,展开一看,眸中不禁流露出一抹诧异。 “恩师竟邀我今晚去府上为他夫人庆生?” 江沧的夫人瞿惊鸿是个疯妇,叶库是知道的,但他也明白江沧这些年待瞿氏很好。可即便如此,江沧此前也从未邀请过哪个皇子去为妻子庆生,更何况今日可是清明,即便生辰在今日,也不能在当日庆生? 江沧是个深谙中原礼教的文人雅士,按理说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叶库心头一沉,他猜江沧可能是有别的什么要紧的事找他,但唯恐消息泄露被人看出端倪,所以便只说是邀请他为夫人庆生。倘若是这样,那他还是要赶快去一趟为好。 一旁的暗卫见状,不禁开口劝道: “七爷,不如您先去江大人那里,让属下带人去挖坟!” “不!” 叶库抬手,否定了暗卫的提议。 他又想起了先太子被佛像砸死时的惨烈场景。 “还是先缓一缓。” “殿下……” “好了,先容我仔细想想。” “可是殿下,您若再犹豫几日,尸身就要开始腐败,到那时即便您想看,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叶库微微蹙了蹙眉,不悦道: “这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了,同样的话,不要对我说第二次。” 暗卫们知道叶库今日心情不好,也就未敢再多言,只好由着叶库出门去。 叶库带着贴身侍从,去玉石店买了一对比翼双飞的蓝田玉摆件当做贺礼,便匆匆往江府而去。 一进门,叶库就感受到了气氛不对。府里完全没有要庆生的热闹景象,接待他的也只有江沧。 可奇怪的是,桌子上倒确实摆了几样好菜,还有一壶好酒。 “恩师,这是……” “殿下能来,实在是臣之大幸!” 江沧连忙迎上前去,请叶库入座。 叶库疑惑极了: “恩师,不是说为师娘庆生吗?为何不见师娘?” 江沧闻言,却难得眉眼舒展地笑道: “殿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师娘的病见好了!” “哦?真有此事?” 江沧给叶库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 “其实啊,今日并不是你师娘的生辰,只是她的病已大有起色,终于能认清身边的人了。我想着,这于她而言也是一种新生,毕竟她病了那么多年。所以,今日便算作是她的第二个生辰,臣心里实在是雀跃,竟不知该与何人分享,这才临时起意邀殿下前来同庆!” 叶库见状,连忙笑着执起酒杯,恭敬道: “既如此,学生敬恩师一杯!” “托殿下的福!” 江沧与叶库轻轻碰了碰杯,二人仰头一饮而尽。叶库吃了两口下酒的小菜,忍不住问道: “恩师,既然师娘已见好,为何不见其前来陪伴您?” “哦,臣的妻妹领着她去道观还愿去了,顺便一同逛逛汴京城的夜市。她自打随我来了汴京,就没怎么出过门。” 江沧又为叶库斟了一杯酒,接着说: “这事儿说来也奇!惊鸿服了八年多的药,一点起色都没有,可是自打来了汴京,惊云日日去道观为她姐姐祷告,日日请求神明保佑她姐姐早日康复。没想到,还真是神明显灵了!” 叶库听了这话,嘴里的盐水鸭瞬间就不香了。他抬头看向江沧,连忙问道: “恩师,真的有那么灵吗?” “那可不?” 江沧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听人家说,这汴京城里的佛寺、道观能通天意,格外灵验呢!坊间都说,那些神明夜夜都会显灵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也无人敢言。佛曰不可说,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叶库听得愣在了原地,顿时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他又想起了先太子被砸死时的惨状,心中愈发惊慌。 “恩师,难道这些东西真的会显灵?” “那当然了!不然,惊鸿的病怎么突然就好了呢?惊云都说了,她以后还要日日去道观祈福,保我们全家平安!” 叶库听了这话,心中顿时如打鼓般七上八下,连忙暗自感叹道:还好他没让手下今晚去挖坟。看来,这坟还是不挖为妙啊,实在不行他还可以让人盯着那小子几日,只要没什么问题,想来也就不必再去挖坟了。 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殿下。” 江沧端起酒杯,诚恳道: “这一杯,臣敬您!愿我们以后能够顺利拿下汴京,助戎狄皇帝陛下东山再起!” “好!那便借恩师吉言!” 两人仰头,再次一饮而尽,江沧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原来,他方才所言的一切,全都是编的。瞿惊鸿的疯病一点都没好,甚至还愈发严重了。此刻,已服过安神药的瞿惊鸿正沉睡着,妹妹瞿惊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她。 江沧之所以编出这番谎话,是因为他接到了曹静和送来的谍报,得知了唐玉是如何处理那个戎狄眼线的尸体的。 唐玉的做法是冒险了些,可是江沧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是认同唐玉的做法的。但他太了解叶库了,他知道叶库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也能猜到叶库接下来想干什么。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帮唐玉善后,叶库越是怕什么,他就越是要让叶库怕得厉害。 送走了叶库,江沧才有些疲惫地走回房里。他只有在瞿惊鸿睡着的时候才能来看看她,她只要一醒来,一看见江沧,便又要开始发疯。 瞿惊云抬眼望了望江沧,并没有说什么,面对这个姐夫,她的心里总是十分复杂的。当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意外发现了姐夫在做什么,从那时起,她就不知不觉地一点点成了姐夫的手下,帮他收集谍报。 可她始终放不下心底的恨意,不管他是真叛变还是假叛变,姐姐都是因为他才得了疯病的。姐姐这一生的不幸,都是这个姐夫给的。 可是瞿惊云也明白,自己和姐姐都是靠着姐夫的庇护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的。她不敢对姐夫有怨言,也心疼姐夫的苦,所以她只能把自己的苦咽下去,照顾姐姐,敬重姐夫,做好一个妹妹的分内事。 江沧在房里站立了许久,他只默默注视着妻子愈发消瘦的面庞,一言不发。 他与瞿惊鸿之间全无情爱可言,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他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她亦是名满长安的大才女,人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谓佳偶天成,羡煞旁人。 那时,他们都需要这样一段美满的姻缘来给自己本就光彩的人生再添一笔浓墨重彩。曾经,他们是彼此的锦上花,如今,也都沦为了对方的玉中瑕。 她始终怀着对他的恨意,他也始终怀着对她的愧疚。 末了,江沧也只是转身冲妻妹道: “惊云,你也早点歇了。” …… 清明过后,天气果然渐暖,仿佛一夜间就能单了衣裳。着春衫,上春山,处处都是家家户户相携踏青的身影。百姓们自以为摆脱了戎狄,无不兴奋地奔向青绿的原野,全不知暗流涌动之下,细作们正斗得你死我活。 不远处的马车里,侯琬瑜探出了头,忍不住指着远处的风筝,冲小鸥的爹娘说: “大伯,大娘,我们也去放风筝!” 老大爷呵呵地笑着,捶了捶自己的腿,无奈地说: “我这腿怕是跑不动呀!”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们二老找个地方坐着歇息,我来放给你们看!江公子送我的风筝可漂亮了,飞起来一定很好看!” 皇上十分重视回纥使臣丢失翡翠石之事,为防郑州府戒严之下百姓骚乱,皇上便派江渊领了一队兵马去支援郑州府城防,协助府衙追查偷走翡翠石的贼人。 圣旨一下,即刻便走,江渊在清明前就率军出发了,原本打算陪侯琬瑜出来踏青放风筝的,如今也只能由侯琬瑜自己放了。 张氏夫妇坐在一旁,看着侯琬瑜在原野上欢快地跑着,她拉扯着手中的线,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便渐渐飞了起来。 那样青春洋溢的笑容,也曾出现在他们女儿的身上。 “老婆子,你说,咱们的大妞到底在哪呢?” 老大娘脸上的笑意敛了敛,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郊外那座立着无字碑的坟。 侯琬瑜并不知道,张氏夫妇在第一次看到那座坟时,心里就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 郑州府追查多日,仍不见翡翠石的下落,江渊的到来是带着圣意的,那是皇上在向府衙施压。 此时,在遥远的回纥,天山脚下的冰雪不过刚刚开始融化,烧着暖炉的回纥王宫里温暖如春。 一个美貌妇人坐在镜子前,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她生得美艳无比,身披华丽的回纥衣袍。这妇人的眼角眉梢虽略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却依旧难掩光彩,不难看出其年轻时的倾国倾城。 不多时,一个相貌堂堂、目光深邃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正是回纥可汗默延仓决。他在妇人身后站定,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妇人只从镜子中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十分热络。 默延仓决怔了怔,有些失落地说: “阿文,已经十多年了,你对我为何还是这般冷漠?” 妇人搁下梳篦,语气平静: “是你非要我做你的可贺敦,我为了父亲,被迫答应了你,这些年我也一直做着一个可贺敦该做的事,帮你打理着王庭,你还要我怎样?” 默延仓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说: “罢了,不说这些事了。阿文,我们的翡翠石虽然还没有找到,不过,你父亲从汴京来消息了。” 说完,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递到妇人的手边。 第75章 大漠孤烟直 十七年前,镇北大将军戚成贤欲降回纥,被先帝遣去的暗哨射杀,抚远大将军陆明接手其所有兵马。 此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戚成贤被招安前,陆明在北地一人独大,他是大周朝唯一的异姓王爷,镇守北地多年,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与“土皇帝”无异。 但是先帝自然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北地叱咤风云,更不放心北地愈演愈烈的战事。北地各部族已日渐习惯陆明的战术,他不再战无不胜,塞北的边防实在让先帝担忧。 然而,先帝将灵狐堂掌门戚成贤招安后,并没有给他新的兵马,而是将陆明的兵马分了一半给他。陆明表面顺从,实则心有不甘,祸根在那时就悄然埋下了。 有一年,戚成贤与回纥在大周的西北边境交战,陆明为其副将,他故意让自己的亲信在军中散播谣言,谎称戚成贤故意拖着多日不进攻,实为密谋叛降。军中的暗哨即刻给先帝送去密报,先帝昏庸,未经彻查便下了密旨,让暗哨除掉戚成贤。 随后,陆明成功地收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兵权。 然而,戚成贤一向谨慎,十二个时辰在铠甲里戴着那面九州神器护心镜,因此并没有伤及心脏。在被抛尸塞外后,巡逻的回纥兵马救下了他。 回纥可汗默延仓决敬重这位老将军,便为他疗伤,请他为回纥效力。但戚成贤正是因为背上了投降回纥的罪名才会被射杀的,他自然不肯降敌。 默延仓决一向爱惜名将,他见自己无法收服戚成贤,一时也不忍杀他,只将他软禁在回纥王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戚成贤既然不愿归顺回纥,那便让他老死在这,总之,绝不能让他再有回大周领兵的机会。 默延仓决心想,这样的猛将,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大周得到。况且,万一有一天自己的诚意感化了戚成贤,他愿意为回纥重新披挂上马,那于回纥而言自然是一大幸事。 谁知,几个月后,戚成贤的女儿戚文不知从哪打听到了父亲的下落,竟单枪匹马杀进回纥王庭,向默延仓决讨人。 默延仓决让人活捉了戚文,本想用她的性命来威胁戚成贤归顺,谁知,在看到戚文的第一眼,他便彻底沦陷了。 戚文享有北地第一美人的美誉,即便已经有过两段婚姻,生过两个孩子,岁月依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默延仓决并没有把戚文关押进牢里,而是把她养在了自己的宫里,享受着金屋藏娇的快乐。 戚文面对默延仓决的疯狂追求,自然抵死不从,可默延仓决待她却愈发体贴,不曾为难于她,甚至主动提出,只要她愿意做他的继妻,成为回纥汗国的新一任可贺敦,他就还戚成贤自由之身。 她来时便猜到,想救出父亲势必要和回纥做点交易,只是她没想到,这笔交易竟是自己。 戚文虽不情愿,可为了父亲,却也被迫应下了。就这样,她成为了回纥的后宫之主,默延仓决为了立她为后,力排众议,并遵守承诺放走了戚成贤,但他却不准戚文与外界有联络,只像圈养金丝雀一样宠着她。 从此后,戚文成了整个漠北最尊贵的女人,她是王庭里唯一的汉人,享受着最大的荣耀,也承受着最大的孤独。唯有每年回纥祭天之时,青烟燃起,她才能得以出宫,在祭坛上眺望着青烟远去的方向。她时常在想,那缕青烟会不会带着她的思念飘到中原故土,飘到她的儿女们身边。 戚成贤离开回纥后,因背负着叛国的罪名,无法再回大周,于是便回到了灵狐堂总舵,继续当掌门。他临走前,戚文告诉他,自己与成国公所生的儿子江沧已经帮她接下了灵狐堂吴兴分会,江沧那时虽然年少,但吴兴分会众弟子也发誓效忠。 戚成贤回到总舵后,时常挂念外孙,却不敢通过灵狐堂去联络江沧,唯恐让大周知道自己这个“叛臣”还活着,以致连累了外孙。 直到有一年,戎狄在北地崛起,一举灭掉了塞北各部落,回纥汗国也遭到重创,虽侥幸存活,但损失惨重,可汗默延仓决更是身受重伤,幸得戚文照料,才捡回一条命。至此后,回纥只得偏居一隅,不敢再与日渐壮大、吞并各部族的戎狄起冲突。 回纥虽是外族,可默延仓决到底是戚成贤的女婿。戚成贤知道女婿待戚文很好,私心自然是向着回纥的,只要回纥不再与大周为敌,他也不想看着回纥灭国。他的女儿已经是王后,古往今来,亡国的王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为了防止戎狄再欺辱回纥,戚成贤进宫面见默延仓决,表示自己愿意东去,打入戎狄,帮回纥打探戎狄的动向,及时传信于回纥汗国。 其实,这也是默延仓决当初与八姓大臣对抗也非要立戚文为后的最重要的原因——只有娶了戚文,才能慢慢收服戚成贤这员大将。他不想看女儿过得不好,迟早会为回纥做些什么。 就这样,戚成贤隐姓埋名去了戎狄,时刻盯着戎狄的动向。当初,回纥汗国之所以能精准地烧毁戎狄大本营的粮仓,迫使其向大周投降,就是戚成贤及时传回了消息,将戎狄粮仓的具体位置告诉了默延仓决。 戎狄投降后,回纥意欲投靠大周,求得庇护。戚文建议默延仓决遣使臣进京朝贡,两国建立盟约,回纥自降为大周藩国,从此互通商旅,受大周调遣,永为大周西北之屏障。 默延仓决采纳了戚文的建议,并以翡翠石为大礼,命使臣前往大周面圣。 在那之前,戚成贤始终埋伏在戎狄地界,并未返回灵狐堂,他不仅发现了戎狄王庭囚禁朱思淼的地方,还发现了戎狄先后派三皇子、七皇子去了汴京。 这些消息,戚成贤都如数传给了默延仓决,默延仓决与戚文商议,决定想办法派人潜入戎狄,救出朱思淼。 虽然他不知道戎狄王庭为何要囚禁朱思淼,但他能猜到这个朱思淼肯定是大周的子民,戎狄不放他走,就证明他一旦回到大周就会对戎狄不利。既然如此,那他们回纥就救出朱思淼,再献给大周一份大礼。 与此同时,戚文也传信与父亲,让他离开戎狄前往汴京,暗查七皇子之事。此外,戚文还有一个私心,她想请父亲帮她打听一下儿女们的下落。 根据父亲当年传回的消息,儿子江沧已经叛国,为戎狄效力,女儿曹静和却始终没有消息。 戚文不愿相信儿子会走上这条路,她希望父亲能帮她在汴京查清江沧的所作所为,并帮她找到曹静和。 江沧在汴京可谓臭名昭着,想打听他的事不算难,戚成贤早已摸清了江沧的住处,却始终没有在江沧身边现身。因为他虽然发现了江沧似乎有很多秘密,却紧接着又发现了他跟戎狄七皇子有往来。这让戚成贤深感震撼,他没有想到外孙至今还在为戎狄做事。 心痛失望之余,戚成贤便把心思都放到外孙女的身上。 此前,他已经找到了曹静和,曹静和的身份虽隐秘,但曹守拙这号大人物并不难找,稍微用点心就能知道他在汴京置办的宅子在哪。通过追踪曹守拙,戚成贤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外孙女,自那以后,他便一直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保护着外孙女。 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曹静和似乎也在暗查七皇子,而她与江沧竟时常有往来。这种往来虽然非常不易察觉,却还是被心思缜密的戚成贤捕捉到了。 虽然有些诧异,但戚成贤还是觉得这其中定有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他决定先不急着现身,再多观察观察,看看自己的外孙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于是,戚成贤便先将自己的发现传到回纥王庭,好让戚文知道儿女们的下落。 这晚,消息终于抵达回纥,戚文从默延仓决的手中接过字条,看着父亲的笔迹,一时陷入了沉思。 直觉告诉她,她的儿女们可能早就卷入了大周与戎狄的战乱中,只是他们在这中间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竟让人一时难以捉摸。 她想,也许未来有一天,这一切都能真相大白,她还能有机会再见一见孩子们。 …… 汴京,春已深。 “曹静和”头七那日,叶库念着黄谆近来表现极好,便准了他一日假,让他去郊外祭奠祖母。 前几日,叶库的人盯黄谆盯得很严,这日黄谆终于有了机会自己行动。他需要把自己这段时间从水云坊镖局打探到的消息传给江沧。 镖局表面上有三十余人,可是这些人里还有几人手中握着别的资产,皆为一些不起眼的小铺子,多分布在水云坊和胡市街。这些地方,可能就是戎狄三皇子的势力掌控之处。 而叶库则准备利用这些人接近汴京的高官,从而进一步把手伸进汴京的朝堂。 这些消息非常重要,黄谆便一直琢磨着怎么才能避开叶库的眼线,接近江沧。 而江沧自然能猜到,头七这日定是黄谆能有所行动的时候,只是曹静和吞下假死药后身体才刚恢复,而唐玉又一直在普济堂接受诊治,江沧思来想去,便决定这次不去打搅他们夫妻俩,只安排了瞿惊云去和黄谆见面。 这日,黄谆刚一来到老林地,便听闻一阵哭声,这声音还有些耳熟,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跪在他不远处的坟墓前,一边哭着,一边烧着纸钱。 黄谆定睛一瞧,那竟是云姨! 他立马明白了过来,舅舅这是派人来和他接头了。瞿惊云显然是随便找了座坟,嘤嘤嘤地哭着,等着黄谆过来。 黄谆也烧了些纸钱,在祖母坟前佯装着哭泣了一番。待酝酿的差不多了,黄谆便抹了抹眼泪,起身往瞿惊云身边走去,在她身后站定。 “这位娘子,你这里可有水?我今日出门着急,没有带水,这会儿有些口渴了。” 瞿惊云止住了哭声,抬头看了黄谆一眼,便拿出自己的水壶递给了他,黄谆伸手接过水壶时,已将字条塞入瞿惊云的手中。 可就在这时,老林地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黄谆一时被迷了眼睛,连忙背过身去,用袖子遮住脸,用力眨了眨眼。 他只依稀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女子的一声惊呼,再回头时,风停了,瞿惊云却消失不见了。 黄谆心头一惊,怔在了原地。 第76章 吹梦到西洲 郊外多山林,山中多穴窟。 隐秘的洞里一片昏暗,只有微光从不大的洞口透进来。 洞里藏着三个人——“大蝙蝠”,黑衣人,瞿惊云。 黑衣人戴着黑色帷帽,挡在瞿惊云身前,手中平稳地端着长剑,直指眼前的“大蝙蝠”。 “老前辈,何故劫走我的人?” 黑衣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把自己裹得像蝙蝠一样的老前辈。 可那老前辈似乎对他十分熟悉: “我原以为你只让这位姑娘来接头,并不知道你已在暗中相护。早知如此,我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瞿惊云惊魂未定,连忙从后面拉了拉黑衣男人的衣袖,小声地问道: “姐夫,怎么是你?” 原来,江沧早已料到叶库不会真的放任黄谆一个人前来祭奠“祖母”,势必要派人暗中盯着。可他又不好直接露面,于是便悄悄跟着瞿惊云,倘若发生什么意外,他也能及时从中运作,阻止一些事情发生。 这一次,叶库学聪明了,上回他派出的那个会闭气功的小少年是提前来老林地里蹲守的,但那小少年到底是真的叛逃了还是被人除掉了,谁都不好说。 所以,这次叶库派出了两个人一起盯梢,互相牵制,且不再去老林地里提前蹲守,以防再遭到什么暗算。 按照叶库的叮嘱,这两个人只远远地跟着黄谆,确保其尚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即可。与此同时,江沧也看出了这二人的端倪,遂暗暗紧随其后,时刻盯着这两个人的动作。 眼见这两人即将往老林地的方向拐去,江沧知道瞿惊云将会在那跟黄谆接头,一旦被发现,只怕就要前功尽弃了。但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灵狐堂的人扮成运货的农夫在周围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在收到江沧的暗号后,农夫立刻驾着平板马车驶了过来,在靠近叶库的那两个眼线时,农夫做了些手脚,那辆拉满木材的马车忽然侧翻,竹竿滚了满地,七横八错地砸了那两个眼线一身。 叶库的眼线是乔装成祭扫的普通百姓出门的,不好显露身手,那农夫连忙上前又是捡竹竿又是赔不是: “对不住啊二位,有没有砸伤你们?” 两个眼线一边摆着手,一边焦急地抬头朝远处看去,前方早已不见了黄谆的身影,显然,他已经走入了老林地。 叶库交代过,不能让黄谆离开他们的视线,可是那农夫还在一旁对他们嘘寒问暖,拦着不让他们走: “二位,今日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你们,这样,我知道前面不远处路边有一个茶棚,我请你们喝两碗茶,就当给你们赔罪了。”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 “那怎么成呢!就喝两碗茶,耽误不了多久!” “真的不用,多谢您的好意!” 一番拉扯客套过后,那两个眼线才终于“逃离”,匆匆追了上去。 此时,黄谆已经完成了与瞿惊云的接头。江沧知道时间紧迫,便准备偷偷现身把瞿惊云带走,可谁知他还没出手,一个神秘人就忽然冒了出来,将瞿惊云一把拉起,裹进了披风里。 躲在暗处的江沧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待到叶库的两个眼线哈嗤哈嗤地喘着气赶来时,只剩下黄谆一个人在老林地里发呆了,一切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当江沧一路追着那个神秘人来到山洞时,才忽然惊觉这个看不见脸的“大蝙蝠”可能就是曹静和此前跟他说起的外祖父。 此人的衣貌特征和行事风格都与曹静和描述的无异。这么说,外祖父这回终于在他身边现身了? 江沧并不敢确定,只是他抵达山洞后,一把就将瞿惊云抢了过来。可那个神秘人似乎也并没有生气,他仿佛并不是冲着瞿惊云来的,江沧想把她带走,他也就顺势松了手。 可就在这时,江沧才忽然发现,那个神秘人竟然默默展开了一张字条,逐字看了起来。瞿惊云见状,顿时大惊,她连忙再次伸手拉了拉江沧的衣袖,小声地说: “姐夫,那是谆哥儿方才交给我的!” 江沧眉心微蹙,剑锋即刻又上前了三寸。 在没有确认此人就是外祖父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的谍报就这样落入他人之手的。 谁知,在看过谍报的内容后,神秘人却微微转过身来,举起手中的字条示意了一下江沧,便将其放在了地上,用石头压好。 江沧料其是要跑,上前欲阻拦,谁知对方虽然年迈,身手却矫捷得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如同鬼魅一般。 瞿惊云怔愣了片刻,连忙跑过去捡起那份被压在石头下的谍报,递给了江沧。 “姐夫,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看到了我们的谍报,那我们会不会有危险?” “我也不好说。” 如果真是外祖父,那还好,但如果是别的什么人,一切便未可知了。可他如果真的是外祖父,为何一直这般来无影去无踪呢?又为何一直不肯现身呢? 江沧心中琢磨着这一切,展开手中的谍报看了看,只片刻便将其团进手心里,他手指一发力,那团纸便被捻得粉碎,只余下白色的粉末从江沧松开的指缝里飘落。 “走。” 他低声冲瞿惊云吩咐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山洞,沿着山间小路摸索着回了府。 江沧并不准备即刻对戎狄三皇子和七皇子的人采取什么过激的行动,这个时候只有让叶库觉得一切按照计划在进行,没有人出卖他,他才能更加信任黄谆,继而告诉黄谆一些更重要的消息。 然而,江沧并不知道,在与他们相去不远的另一座山头上,方才那个神秘的老前辈正立在山顶远远地望着他们。 这一次,他看到了谍报上的内容,知道了江沧想要做什么,这几日他也在汴京发现了很多灵狐堂弟子的踪迹,那些人显然是吴兴分会的人,并非来自北地的总舵。那么,他们应当是听命于江沧,一同来帮他做事的。 戚成贤抬手将头套往下扯了扯,露出半张脸来,他的须发已经半白,可一双眼睛却像鹰一样炯炯有神,仿佛只一眼便能将人看穿似的,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到了他这里,通通都要现原形。 看到江沧和瞿惊云顺利离开,戚成贤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感慨道: “阿文,你的孩子们个个都不简单呢!” 只是,如今还不是他这个外祖父能现身的时候,时机尚未成熟。 他在世人眼中已是一个被射杀的叛国将军,并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现身。他只能通过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令牌给曹静和留下些蛛丝马迹,希望外孙们能够信任他,他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用他擅长的方式,替戚文来偿还她对孩子们的亏欠。 被困在大漠,并非戚文所愿,她之所以会献身,都是为了救父。作为她的父亲,戚成贤这些年始终心中有愧,如今自己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能为儿孙们多做些,他日后的遗憾便能少一些。 戚成贤撩开身后的披风,盘腿坐在崖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一套袖珍笔墨纸砚。老人提笔,在一张窄小的纸上匆匆写下近来的一些发现。 待墨迹风干,他将右手拇指与食指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嘹亮的口哨声顿时划破苍穹,不多时,一只大雕从远处展翅飞来。它在戚成贤上空盘旋了片刻,缓缓落在了戚成贤旁边的岩石上,戚成贤上前抚了抚大雕肚皮上的花纹,又将纸笺卷成小筒,绑在它的一只爪子上,目送它飞往遥远的西北。 那里曾是他叱咤风云的地方,如今也是葬送他女儿一生的地方。 …… 平桥街,米糕铺子。 安静了多日的曹静和总算接到了江沧送来的谍报,她又有了新的任务了。不同于从前,这一次她终于能和唐玉正儿八经地并肩作战了。 经过普济堂彻底的治疗,唐玉身体里的余毒已悉数排出,那味采自雪域的稀世良药来得正是时候,让唐玉每况愈下的身体得到了及时的挽回。 如今,唐玉已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跑跑跳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他的内力损耗太多,若想完全恢复从前的武功,还尚需一段时日。 但即使如此,曹静和已经非常满足了。这几日,她一点点地看着唐玉的脸色从苍白如霜变得红润起来,她也能感受到他的体力在慢慢恢复,再也不用扫一会儿院子就要回去躺着了。 此外,唐玉身体转好后,服药的剂量和次数也都相应减少了,没有了药物的刺激,他的味觉也跟着渐渐恢复了,原先只吃半碗饭就没什么胃口了,如今已能认认真真吃完一整碗饭。 咱就是说,看孩子吃嘛嘛香,是所有长辈最大的快乐——这几日最开心的人便是曹守拙了。 不错,他还没走,还住在曹静和这。 曹静和原来以为老爹是想在这长住,等着抱孙子了,但一问才知道,老爹是在之前和自己那个二十岁的小妾吵架了。虽是老夫少妻,可曹守拙这回也没怎么怜香惜玉,直呼女人太多也是麻烦。 这日,曹静和跟唐玉借着执行任务,拉曹守拙去郊外春游做掩护。曹静和磨了整整三刻钟,曹守拙才勉强说出这次吵架的原因——小妾嫌他又胖又老,让他减肥,还把这些话当着下人的面撂在了饭桌上。 她以为在整个汴京她就是曹守拙唯一的女人,便因此恃宠而骄,去挑战曹守拙做老爷的威严。 曹守拙气得在府里吹胡子瞪眼,想把小妾打一顿,可那小妾又寻死觅活的,难缠得很。 正巧那日唐玉来找曹守拙,请他帮忙把诈死的曹静和从坟里挖出来,他刚好有了逃离尴尬现场的理由。 见曹守拙终于说出赖在女儿女婿这里不走的原因,曹静和在一旁甩了甩帕子,故作娇滴滴地捂着嘴调侃道: “您也是没出息!您才是一家之主,吵了架也是把她赶走,您离家出走算怎么回事嘛!要我说啊,也是姨娘太贪心了些,想要大把银钱,又想要夫君年轻漂亮,这怎么可能呢?” 谁知,曹守拙却不屑道: “你们女人,都是贪心不足的,既要又要的多了去了!我老曹有二十多个女人呢,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哪个不是表面上对我恭敬顺从,背地里却嫌我又胖又老的?只有她,敢把这些话摆在台面上讲!” 曹静和闻言,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人嘛,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不过,我就不是那种既要又要的女人。您看我们家官人,此前也是病病歪歪的,什么都干不了。可我也不指望他呀,我自己会赚钱,我就只图他好看,大不了我养着他就是了!” 曹守拙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 “静和啊,你这一点还是很像爹的!” “是?您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有做生意的天分?” 谁知,曹守拙听了这话却瞬间哑口无言起来。这时,在一旁搭好帐篷的唐玉从父女二人身后走来,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唐玉噗嗤一笑,上前把曹静和往旁边拉了拉,在她耳畔低声道: “我怎么觉得岳父大人说你像他,指的不是经商呢?” “那是什么?” “好色。” 曹静和一怔,一扇子拍在了唐玉的胸膛上,低声嗔怪道: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以为自己郎艳独绝了?我可告诉你,我们江大哥也是个难得的漂亮郎君呢!” “我自然晓得,但我一向宽厚大方,岂会吃大舅哥的醋?” 唐玉说着,便轻轻弯起眉眼,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曹静和心里的怨气软了软,便不再瞧他,只把目光投向远方。 这时,一队走镖的镖师押着货物从远处而来,曹静和心下一沉,连忙示意一旁的唐玉,唐玉沿着她的目光瞧去,很快也捕捉到了线索。 曹静和低声道: “鱼儿总算游过来了,也不枉你我在这蹲守了大半日。” 那队镖师便是水云坊镖局的人,他们都是戎狄三皇子的人,曹静和出来春游,只是一个幌子,因为镖局此次走镖,也只是一个幌子。 曹静和与唐玉盯紧了目标,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这时,曹守拙忽然把自己的大脑壳子伸了过来,贼兮兮地问道: “你俩贼公贼婆,又商量着干坏事呢?” 第77章 野火烧不尽 自从上回黄谆去祖母坟前祭奠完之后,叶库的人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不妥之处,叶库对黄谆的信任就又多了几分。 江沧见时机已成熟,便借着叶库来探望他时,故意向其献计:倘若叶库想尽快瓦解掉汴京新朝的政权,可以先从朝中要臣入手。 如今皇帝尚且年轻,不能没有重臣的辅佐,王贤病重前,曾举荐三朝元老刘太傅辅佐新君,皇帝还因此纳了刘太傅的孙女为贵妃。 这个刘太傅如今是皇帝最倚重的老臣,倘若他出了什么差池,那么这个年轻的皇帝必定会乱了分寸,差错百出,到那时,他们再一一搞垮其他重臣,这大周的江山便唾手可得了。 叶库深以为此举可行,但他一向谨慎,并没有即刻告诉江沧自己的全部计谋,只说可以趁机好好使唤使唤三皇子的人。 但江沧也并不担心,叶库若想在陌生的汴京城做一个精细的局,自然多多少少能用得上黄谆,黄谆只要有参与,江沧便能收到消息。 果然,叶库让自己的人去刘府蹲守了几日,发现刘太傅近来有一批货品要运往老家,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数量巨大。如今战争刚过,一些穷困潦倒又不愿白手起家的人难免去占山为匪,山匪们饥肠辘辘,看到这样一支庞大的商队,只怕要心生歹意。所以,刘太傅的管家近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镖局,想请镖师来押镖。 首先,这些货品不值什么大钱,管家不想找收费太高的镖局;其次,刘太傅老家在湖州,去汴京甚远,夜长梦多还是要防止一些意外的,因此镖师们一定要靠得住。 叶库的人得知消息后,暗暗使了些手段,让刘太傅的管家最终选择了水云坊的那家镖局,由戎狄三皇子的人负责押送。 为了防止戎狄三皇子的人对自己表面恭顺,却背后使坏,叶库特意把黄谆叫来,让他看看水云坊镖局制定的押送方案有没有问题,这些路线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黄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知道了叶库的计划——他们先把这批货物正常押送出城,让守城的官兵查不出什么问题,待到行至郊外后,去往游人最多的西岭坡,这时,他们会偷偷把一整套皇袍塞进货箱里。而后,会有叶库的人扮成马帮骑马经过,“不小心”撞翻镖局的几只箱子,让皇袍从中滚落。 西岭坡上到处都是出来春游踏青的百姓,还有很多官宦人家的妇人,大家若是看到刘太傅运往老家的东西里有皇袍,那这件事就太有意思了——那些在朝堂上跟刘家不对付的人势必会趁机参刘太傅一本,让这个三朝元老彻底倒台,从而让皇帝失去一只重要的“臂膀”。 黄谆想办法将消息送到江沧那里,江沧即刻便安排了曹静和于西岭坡蹲守,让其从中作梗,救下刘家,并挑拨戎狄三皇子与七皇子的关系,让他们彼此猜忌,自相残杀。 那群走镖的镖师们路过西岭坡时,未再上前,而是慢慢停了下来。西岭坡下有一个支在路边的茶棚,专供过路商旅和镖师歇脚解渴。 按说镖局从京城出发来到这里并不算远,没有歇脚的必要,但这里却是他们与叶库的人约好的接头地点。他们坐在这里喝茶,将货箱搁置在一旁,好等着“马帮”的人撞上来。 这时,曹静和戳了戳一旁的唐玉,冲他使了使眼色,二人按照约定好的策略有条不紊地演着戏。 “官人,我有些渴了!你把水壶拿过来!” 唐玉拿起水壶在手中晃了晃,笑道: “不巧,已经没了!这样,下面不就有个茶棚吗?我去给你打点水!” “好啊,我随官人一同去,坐得久了,腿都有些麻了,刚好活动活动筋骨。” 说罢,二人相携站起身来,一旁巴巴等着的曹守拙见状,哪里能坐得住,连忙也跟着起身,凑上前去说: “等会儿等会儿,我干什么呀?” 曹静和回眸,认真道: “爹爹留下来看着咱们的东西,这草坡上什么人都有,当心别让人拿了去!” 曹守拙听了这话,立马不乐意了: “不是……说好了这回我也有个角色,这怎么又变成让我看行李了?” “爹爹,你的角色就是看行李!” “啊这……” 唐玉见曹守拙一脸的不乐意,仿佛女儿和女婿小瞧了自己,便出言安慰道: “岳父大人,一般情况下,能留下看家的都是最靠谱的,这可不是个小人物,您得在这随时准备接应我们!” “啊?是这样啊?” 曹静和神秘兮兮地看了看老爹,悄声道: “所以啊,您千万别睡着了,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这次要是误了事,下回可就不带您玩了!” 曹守拙见状,连忙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一脸正气凛然: “放心!包我身上!” 曹静和见状,这才与唐玉对视了一眼,二人相携往茶棚走去。 茶棚里的人很多,桌子不够坐的时候,大家便在茶棚外席地而坐,摇着蒲扇,喝着茶水。 唐玉跟曹静和将遮阳的帷帽往头上一戴,晃晃悠悠地散着步上前。唐玉伸出水壶,冲茶棚的掌柜道: “掌柜的,水壶打满,再来两把五香瓜子!” “好嘞!里边没有位置了,少收您一个铜子儿,劳烦您棚外歇歇脚!” “成!” 唐玉付了钱,伸手接过水壶和装着瓜子的油纸包,打量起茶棚的四周,装作在寻找歇脚的位置。 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些被堆放在茶棚周围的货箱。这些货箱大多放在靠近茶棚的地方,唯有三只箱子放在了靠近路边的地方。 唐玉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那三只箱子上。此时,茶棚里人声鼎沸,唐玉在曹静和身旁低声道: “叶库的人若要佯装成马帮冲撞过来,不可能没来由地一头扎到茶棚里来。若要撞翻镖局的货箱,必得是那货箱的位置恰到好处,让马帮能擦个边。” “你的意思是说,那几只放在路边的箱子里,可能就有皇袍?” “不错,这周围挤一挤还是能放下那几只箱子的,何必放在路边碍事呢?除非,他们就想等着被撞的。” 唐玉说完,抬手揽过曹静和的肩膀,温声道: “娘子,那边是不是人少些?你不是腿脚酸胀吗?咱们过去靠着歇一歇?” “也好。” 唐玉揽着曹静和往那路边走去,又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铺在箱子旁边的地上,十分体贴地扶着曹静和的手,温声道: “娘子,坐下来靠在箱子上,歇歇脚。” “好。” 曹静和一手扶着唐玉的手臂,一手撩着裙摆,慢悠悠地坐下身来。唐玉上前半步,挡在了她身前,像是在帮她遮挡太阳,他一边打开水壶递给曹静和,一边为曹静和摇着蒲扇,几乎体贴入微,看得旁边几对小夫妻目瞪口呆。男人们一脸鄙夷,女人们一脸艳羡。艳羡的同时又忍不住瞪了两眼自家的大猪蹄子。 可偏偏就在这时,两个镖师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嚷嚷道: “谁让你们坐在这的?这里面装的可是刘太傅家的东西,碰坏了你们赔得起吗?还不快起来!” 唐玉见状,连忙端着笑脸恭恭敬敬地说: “两位大哥,我家娘子身子弱,你们就行行好,让她在这靠一会儿!我们歇一歇便走!” “不成!赶快起来!快点!” 唐玉弯着腰,堆着满脸的笑意尽量拖延着时间: “两位大哥,你们就通融通融,我家娘子身量轻,倒还不至于把刘太傅家的东西碰坏!” “那也不行!你这个人怎么如此磨磨唧唧!还不快走!”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曹静和终于缓缓站起身来,温和地说: “官人,我没事的,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两位大哥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自然有所顾虑,咱们还是走。” 说完,她便挽起唐玉的手臂,二人离开了茶棚。 就在方才,曹静和已经借着唐玉的遮挡,将藏在袖中的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取出,把里面装着的清油倒在了箱子底下。 做完这一切之后,曹静和跟唐玉便相携走远,来到了茶棚后面的矮坡上,借着石头的遮挡,观望着矮坡下面的情况。 很快,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想必是叶库的人扮成马帮赶来了。 不多时,一支马队便拐过了半山腰,往茶棚的方向疾驰而来。曹静和见状,连忙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她用拇指轻轻一推,便将火折子上的盖子打开了,里面顿时冒出烟来。 曹静和集中精力,紧盯着那支马队,待领头的那人缓缓调整方向,即将撞向箱子时,算准了时间差的曹静和抬手便将火折子丢了过去。 她的手又快又稳,火折子在空中翻飞着,接触到空气后顿时冒出了火花,眼看着马队领头的人便要撞了上来,镖局的人连忙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喊道: “停下!快停下!当心前面的箱子!” 可他们只是空喊,并没有镖师上前挪开路边的箱子,终于,马帮的人“如愿”撞了上去。可就在碰撞的一刹那,火折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箱子角边,清油遇上火源,一瞬间,熊熊大火燃了起来。 马帮领头的几个人因着撞击,一头栽倒在地,竟被燃起的大火瞬间吞噬。一时间,众人惊慌失措,纷纷逃窜,没人会去看那打翻的箱子里有什么,更何况大火吞噬了箱子里的一切,那件所谓的皇袍也很快就被烧没了。 茶棚老板倒是个热心人,连忙带着伙计从水缸里舀水去救火,待他们好不容易把火扑灭,货箱里的东西早已化为灰烬。 此时,曹静和已跟唐玉一起从坡后绕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西岭坡上。唐玉望着曹静和,忍不住感慨道: “你的手真准,竟拿捏得恰到好处。” 曹静和倒也不与他客套,只站在坡上和百姓们一起看着坡下的惨状,一边唏嘘着,一边低声道: “当年在建章宫里,老娘各项技能的综合考核从来没有跌出过前三!” 她在建章宫里吃过的苦,可不是白吃的。 想当年,戎狄血洗长安时一顿烧杀抢掠,大火吞噬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没人能数得清。如今,只是烧死叶库的几个人,实在不能解气。 但是曹静和知道,很快,戎狄三皇子和七皇子之间就要“开撕”了。 …… 叶府,书房。 啪! 叶库一拳砸在了书桌上,看着前来回禀的暗卫脸上的灰,咬着牙问道: “烧死了几个人?” “四……四个。” “怎么会这样!” “那火烧得太快,烧得莫名其妙,为首的几个人跌倒在地,没能逃掉!” 叶库眼里迸射出明显的杀气,质问道: “除了水云坊镖局和我们自己的人,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详细计划!到底是谁做了手脚,那火折子是从哪来的?” 这时,叶库的侍从缓缓上前,抱拳低声道: “七爷,这事有没有可能是三爷的人做的手脚?” “他疯了吗?” “三爷不是一直很疯吗?” 那侍从望着叶库,说: “水云坊镖局都是三爷的人,是他们出城后把皇袍放进箱子里的,自然只有他们知道皇袍在哪个箱子里。怎么那么巧,烧毁的东西里恰好有那件皇袍呢?您想想,三爷虽被困在朱府,但若想跟自己的人联络,还是有办法的,不然当初那封告罪书是如何送出来又被江大人截获的?” 叶库深深看了侍从一眼,眯起眼睛说: “你是说,他故意让他的人跟我对着干?” “不错,属下以为,您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露出要营救三爷的意思,还调用三爷的人配合您行事,只怕三爷是看出了您并不想救他,故而有意让自己的手下为难您,破坏您的计划,还敢烧死咱们的人!他这是在向您示威,让您先把他救出去!” 戎狄三皇子还在北地时便与得宠的七皇子不和,二人不睦多年,他们是彼此的对手,也最了解彼此。 这倒像是老三那个脑子有病的疯批能干出来的事。 叶库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 “他想得美!一个瓮中鳖,还敢和我作对,老子去宰了他的人!” 第78章 本是同根生 三月三,上巳节。 这日,民间有兰汤沐浴、春游踏青的习俗,大户人家常在此日举办曲水流觞宴,阖家围坐在一起,祈福消灾。大周高祖皇帝开国后,定下了这一日朝廷亦要休沐的规矩。 这日,昌平侯府唐家热闹不已,不仅因为曲水流觞宴,还因为昌平侯唐国忠又给女儿小七觅了一门好亲事。 听闻这次是英国公府的公子,虽不是世子,但却人品端正,年纪轻轻已考取功名,即便不能袭爵,日后在朝堂上有英国公府和昌平侯府两家的扶持,来日平步青云想来不是难事。 唐国忠心情舒畅不少,便决定好生庆贺一番,这可能是小七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上巳节了,等她嫁了人,便不再是唐家姑娘了。 可是,小七这次仍是没看上对方,不论父亲和吕姨娘如何相劝,小七始终不肯松口,不愿应下这门亲事。 这倒是把唐国忠惹得大怒,女儿上次离家出走的事,害得他差点没法跟成国公府交待,但还好当时成国公世子江渊也逃婚了,两家好歹互不相欠,找个理由也便能遮掩过去。 可这次人家男方是一心要娶小七,小七若是再逃婚,只怕自己这个昌平侯的脸都要丢尽了,而小七日后可能也不好再议亲了。 因此,唐国忠便叮嘱门房,务必把小七锁在府里,谁也不准放她出府。可小七自有自己的本事,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自己那个看上去很厉害的嫂子。 虽然六哥做了卖国贼,她不愿再与之相见,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份亲情。况且六哥身体也不好,她也想见见六嫂,旁敲侧击一下,问问六哥的情况。 于是,小七想办法让自己院儿里负责采买的婆子去平桥街的米糕铺子给曹静和递了个话,请她想办法帮帮自己,自己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 曹静和收到消息后倒是吃了一惊,她以为小七自从知道唐玉叛国后就再也不会搭理兄嫂了,没想到她还愿意相信兄嫂。 曹静和想着,小七的心里也许还是挂念着唐玉的,便将此事告诉了唐玉,问一问他的想法。 显然,唐玉亦是心头一惊,他也没想到妹妹会向他们求助。 虽然他不知道妹妹为何这次仍不愿嫁,但曹静和说过,既然想逃婚想必是没看上人家,唐玉自然也不希望小七太勉强,日后不能过得称心如意。可是这件事却有些棘手,并不是那么好办的。 首先,唐国忠就是一个极强势的男人,他虽然非常宠爱小七,却也最受不了子女忤逆他。 小七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自然对爱女千好万好,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看着小七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又因为前些年的战事一直没有物色到好的人家,唐国忠的心里是一日急过一日,生怕别人说闲话,私下里议论他家怎么有个老姑娘。 自己的面子与爱女的终身大事相比,唐国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面子。面子是最重要的,那是自己作为侯爷的尊严。 正因如此,曹静和跟唐玉绞尽脑汁想了大半日,也始终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而曹守拙又回府去过上巳节了,铺子里也没有个能商量的人。 就在夫妻俩托着下巴大眼瞪小眼时,他们再次收到了山鬼送来的谍报,唐玉仔细看着山鬼吩咐给他们的任务,却仿佛受到了什么启发,忽然计上心头。 这日,福康面馆的伙计借着回府汇报营收,见到了吕姨娘和小七。那伙计私下里冲小七说,是平桥街米糕铺子的六公子委托他过来的。 小七听了这话,一时怔在了原地,她没有想到六哥竟然真的还愿意管她的事,上次她口口声声要与六哥绝交,可六哥竟然不生她的气,还肯帮她? 小七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她心里别扭极了,她觉得自己不该对六哥说那么重的话,可她又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不想与卖国贼为伍。一想到自己曾经那样责骂六哥,如今却还要为了自己的事去麻烦六哥,小七就忍不住有些后悔。 “要不……要不算了!我凑合着嫁了,还是不麻烦六哥和嫂嫂了!” 谁知,那伙计却接着说: “七姑娘,六公子猜到了您会这样说,他要小人告诉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遵循的规则,却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去遵循。如果您自己觉得勉强,自己觉得心有不甘,那么即使嫁过去了也不可能好过的。” 小七垂下的长睫倏地抬起,眼中像是忽然又燃起了希望。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太叛逆,是自己太任性,所以才能做出这样离经叛道之事。但是六哥的话让她仿佛又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那伙计见状,又接着说: “六公子还说,让您放宽心,不要多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不配做您的兄长,所以素日里从不敢来打搅您,但只要您需要他,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帮您,就像从前一样。” 小七心头一沉,她忽然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她还好小,顽皮得很,不慎把嫡母留给六哥的一幅画弄脏了。嫡母是六哥的亲生母亲,死得很冤,六哥十分在意母亲留下的遗物,因此跟她生了整整三日的气。 可是在她生辰那日,六哥却还是主动来找她,主动跟她说话,甚至还为她准备了礼物。 那一刻,小七终于开始明白,哥哥永远都是哥哥,即使错的人不是他,他也会做那个先低头的人,主动跟她和好。 小七坐在凳子上,拧着手里的帕子,她难过极了,也恨极了。 难过的是她与六哥的分道扬镳,恨的是这场改变了许多人的战争。她恨死戎狄了,如果不是戎狄侵占了故都长安,六哥不会被自私的父亲抛下,更不会投降做了叛国贼,为戎狄效力那么多年。 如今,他们亲不像亲,仇不像仇,明明都牵挂着彼此,却始终越不过这道已然物是人非的障壁。 障壁的一端是回不去的曾经,另一端是到不了的彼岸。而她与六哥都是被困锁在这其中的可怜人,向前一步太难,退后一步不甘。他们好像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地关心着彼此了。 小七深吸了一口,强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哽咽着问道: “六哥还说了什么?” 那伙计连忙从袖中取出一方纸笺,递给小七: “七姑娘,六公子要您按照这上面的计划行事。” 小七展开纸笺,心里似乎已有了数,连忙冲那伙计点了点头,低声道: “帮我转告六哥,我会按照他的要求行事,请他放心。” …… 上巳节过后,叶库忽然收到了水云坊镖局的人送来的一封信,让他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戎狄三皇子写给他的。 “三哥这是做什么……” 叶库心里嘀咕着展开信封,那竟是三皇子的一番陈情,他在信中一再强调自己不知道那些货箱为何会突然爆燃,并声称自己的人是一心想协助老七在汴京站稳脚跟的,绝无二心。 显然,镖局的那些人回去以后只怕很快就给三皇子送去了消息,告诉他事情没成。三皇子能从朱府里送出来一封信也不容易,可叶库看完之后,不仅不信,反而笑道: “三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若不心虚,又何必做这番解释呢?” 但是,叶库却并不准备立刻就报复回去,虽然自己死了几个手下,他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也非常气愤,但是气愤归气愤,他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决定再仔细打探几日,看看三哥的人到底有没有在背后搞什么鬼。可他没想到,三哥竟然先送来了这封信,口口声声称自己没有在背地里使坏。 叶库冲自己的侍从吩咐道: “三哥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封陈情书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一点都不信。那日都有谁靠近过茶棚和那几只货箱,还是有必要查一查的。” 侍从闻言,不禁有些面露难色: “七爷,属下原本也想去查一查,可是那日春游的百姓非常多,茶棚人来人往,且那日太阳毒辣,好些人戴着帷帽,即便有人靠近了货箱,只怕也不好查出来呢!” 叶库看了侍从一眼,却阴沉着嗓音说: “我知道难,可是你试了吗?” “这……属下再派人去查!” 此时,黄谆就在叶库的旁边候着,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实巴交静待吩咐的样子。 叶库府中的这些消息很快就被黄谆送到了江沧府中。叶库不仅没有即刻报复戎狄三皇子的人,还动了查人的念头,这显然于曹静和是不利的。 但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替叶库去“报复”一下三皇子的人,给三皇子也放放血,把水彻底搅浑。 说起来当初把叶库弄来汴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借他之手把戎狄三皇子的人挖出来。如今好不容易挖出来了,能杀几个是几个,先惹毛叶库,再惹毛三皇子,他俩互相记仇,迟早都要开撕的。 老三与老七本是同根生,可惜却生在了皇室,那么兄弟二人总会走到这一步的。 …… 这日,水云坊镖局接了一票寻常生意,他们虽是戎狄三皇子的人,但镖局若要维持日常开销,该接的生意还是要正常去接。 与此同时,小七忽然转了心意,应下了英国公府这门亲事,唐国忠闻言大喜,可惜他并不知道,这只是另一场戏的开始。 第79章 美人有千面 小七应下了英国公府的亲事,唐国忠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原就不愿意跟最疼爱的女儿冷战,如今见女儿终于想通了,应允了婚事,也便即刻解了小七的禁足。 这晚,小七非要拉着吕姨娘出去逛夜市,还称自己日后若嫁了人,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时常陪伴娘亲了。吕姨娘想着女儿这段时日也是被闷坏了,又念及其即将出阁,心中愈发不舍,便陪着小七出了门。 近来可谓是一日热过一日,谷雨还未至,竟已有了些许初夏的味道,街道上的人们穿着轻薄的春衫,你来我往,摩肩接踵。街道两边的茶楼、酒肆里时不时地传来丝竹之音,二楼雅间里觥筹交错,人们谈笑风生,便连檐角挂着的六角琉璃花灯都显得比素日里明亮了许多。 春日,处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 小七挽着吕姨娘的手臂走下马车,身后跟着两名丫鬟和几名小厮,母女俩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一会儿逛逛胭脂水粉铺子,一会儿看看手工纸扇,吕姨娘也许久不曾出门了,如今一见外头的盛景,一时心悦,未曾留意到女儿的异常。 此时的小七正东张西望着,时不时地瞥着两边的街巷,生怕错过了什么。 不多时,母女二人来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往西便是平桥街,小七挽着吕姨娘的手臂,笑着说: “姨娘,听闻平桥街上有几家小吃还不错,咱们去尝尝鲜!” 吕姨娘笑着应下了,可是尚未走出几步,她便猜到了什么,遂侧目看向女儿,疑惑道: “小七啊,我怎么记得你六嫂家的铺子便在这平桥街上呢?” 小七足下一顿,连忙心虚地低下了头。知女莫若母,吕姨娘如何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这丫头当初虽口口声声要与六哥恩断义绝,可私下里却仔细地保存着六哥当年留下来的物件,不许任何人碰。 如今她偏偏要往这平桥街去,吕姨娘顿时便猜到了什么。 “小七,你告诉娘,你想去见六哥,是不是?” “娘,我……” “小七,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莫要再瞒着娘。” 吕姨娘叹了一口气,把女儿往人少的地方拉了拉,低声道: “你突然应下了英国公府的亲事,娘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突然改变了态度,也与你六哥有关吗?” 小七咬了咬唇,心里一阵发慌。虽然唐玉已经让面馆的伙计叮嘱她,此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但她还是不想欺瞒自己的亲娘,更何况吕姨娘那样疼爱唐玉,想来也不会阻挠他们。 犹豫再三,小七最终还是开口道: “娘,你听我说,我是不会嫁去英国公府的!六哥说,他可以帮我!” “什么?” 吕姨娘蹙了蹙眉,顿时不悦道: “你这孩子到底在胡闹些什么?成国公府你不嫁,英国公府你还不嫁,你难不成想嫁个叫花子?” 小七闻言,有些委屈地耷拉着眼皮,可怜兮兮地说: “娘,你是我亲娘,我自然不想让你操心。可你毕竟只是爹爹的妾室,又膝下无子,日后爹爹若是走在您前头,大哥哥袭爵,他与何姨娘看您无依无靠,岂不是要欺负到您头上来?我怎么能安心嫁人呢?” 当初,何姨娘在昌平侯唐国忠的默许下毒杀了唐玉的生母,正是吕姨娘一再维护唐玉,恳求唐国忠彻查真相,严惩凶手。虽然唐国忠没有彻查,吕姨娘也因此失了宠,但何姨娘却从此记恨上了吕姨娘。 小七知道,自己日后若嫁了人,不在府中,何姨娘生下的长子一继承爵位,势必要给吕姨娘气受。 吕姨娘明白女儿是在心疼自己,可也只是无奈地说: “娘没有儿子傍身,的确无法在府中立足,可是娘总不能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难道你想在府里陪娘一辈子吗?日后娘若不在人世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娘,您若不在了,女儿便去道观里做姑子去,倒也图个清净,不必在朱门深宅里斗个你死我活,像您跟何姨娘那般,一辈子勾心斗角!” “你……” 吕姨娘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女儿。但小七心意已决,只执意拉着吕姨娘往平桥街走去。 此时,曹静和正与唐玉一同坐在桌旁,不紧不慢地用着晚膳。曹静和用勺子搅着碗里热气腾腾的南瓜山药米糊,唐玉则盛了一碗山药芙蓉汤,冲曹静和道: “今晚的行动如何安排,你可有计划了?” “你的武功还没有完全恢复,这次我来打主线,你来辅助我。” “好,仔细说说看。” 曹静和搁下碗筷,往唐玉身旁凑了凑,在他耳畔低声耳语了一番,唐玉认真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片刻后,二人便已计划周全,曹静和低声道: “只要小七那边也能万无一失,这事儿便能一举两得,既除掉了戎狄三皇子安插在汴京的一部分人手,进一步挑起三皇子与七皇子的矛盾,又能帮小七摆脱掉英国公府这门亲事。” …… 亥时,水云坊镖局的人终于出动了,虽说这是寻常的一票生意,但运送的却是黄金,白日里容易被人盯上,因此镖局选择了在夜间出发。 根据曹静和提前摸排到的消息,这批黄金将会被押送到洛阳,洛阳离汴京不甚远,且戎狄三皇子开设镖局主要还是为他办事的,因此并没有派出太多镖师,这一票仅有八人。 曹静和与唐玉的任务便是除掉这八个人,让戎狄三皇子觉得是七皇子不信任他,为了上次货箱起火的事报复他,杀了他的人。 巧的是,这批黄金正是英国公府的货,而英国公家十分重视这些黄金,是预备运往洛阳老家珍藏起来的,以免日后汴京像长安那样沦陷,好多家财带不走,都留给了贼子。老家有了那些黄金,日后即便还需要逃难,也不怕没有后路了。 虽说百姓们都以为如今已是天下太平了,但朝中目光长远的老臣们还是很有居安思危的意识的。经过八年前的长安之变,大家都怕极了颠沛流离,不敢再把银钱全放在一个地方。 因此,为了防止出什么差池,英国公府这回是派了人一同跟着镖局出发去洛阳的,也为了抵达洛阳后能尽快安置好这些黄金。 唐玉听说过英国公府一家,知道那户人家一向谨慎,势必会派自己人一同押镖,但是他也没想到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英国公想着次子刚考取功名,朝廷会在正式分配职务前给一个“衣锦还乡”的期限,因此英国公便让次子前去押镖,一来锻炼锻炼他,二来也好顺便回洛阳老家祭祖,光耀门楣。 巧了,这个英国公次子,恰是小七的未婚夫。 唐玉原本的计划是要小七到英国公府的人跟前一顿乱舞,让他们觉得此女是个顽劣之辈,并非一个贤德的淑女,英国公府那样重视门风,绝不会让此女进门的,这门亲事也就自然黄掉了。 只是小七和唐玉都没想到,这回不仅是在英国公府的人跟前“发疯”,更是直接舞到了未婚夫的眼前,哪怕那不是自己想嫁的人,面皮薄的小七到底还是有点打怵了。 更何况,小七虽然活泼好动了些,可到底也是养在闺阁里的名门贵女,实在有点无法当着街上那么多人的面发疯。 这……该怎么办呀? 小七来之前只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到了跟前才发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些。尤其是眼看着押镖的队伍从眼前走过,骑在马上的英国公府二公子是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自己若是跑过去一顿骚操作,还不得把人家吓死。 然而,就在小七犹豫不决的时候,已换上一袭夜行衣、暗藏在巷子深处的唐玉跟曹静和却更是心急如焚。 这个小丫头怎么回事?她赶快办完她的事,我们还急等着杀人呢! 她迟迟不上前去,待这帮人出了城,他们可就要动手了啊,到那时便来不及了,小七到底在犹豫什么呀?这可是她现在唯一能摆脱掉这门亲事的机会。 小七纠结得原地打转,殊不知暗处的兄嫂更是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小七忽然看到了街边一个卖面具的摊子,顿时计上心头。她连忙喊来身后的小厮,吩咐对方给自己买了个面具,往脸上一戴。 只要不是自己的脸,谁怕谁啊。 小七提了一口气,一把甩开吕姨娘的手,活蹦乱跳地往街上窜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小七跑得非常急,一头撞到了英国公次子的马屁股上。她方才站在暗处,没有几个百姓注意到她,如今面具一戴,路人们倒也一时没认出这是谁家的姑娘。 英国公次子只觉马屁股一震,连忙回头看去,小七连忙凑到对方眼前,倏地揭开面具,一通翻白眼、吐舌头。 英国公次子骇然,顿时瞠目结舌,小七立马合上面具,再次打开,又一通做鬼脸,英国公次子终于受不了了,吓得一声惨叫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啊——!谁呀?谁家恶女?莫挨本公子!本公子可是说了亲事的!” 小七连忙再次凑上前去,龇牙咧嘴地小声说: “嘿嘿嘿,男人,怕什么呀?老娘就是你的未婚妻呀!” “啊?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说完,英国公次子连滚带爬地翻身上马,匆匆追着镖局的人往城门方向赶去。 此时,躲在暗处的唐玉跟曹静和也赶忙追了上去。 很快,镖局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来到了郊外的一片树林里。 春日草木生长茂盛,十分便于藏人,曹静和跟唐玉便隐藏于此。镖局的人之所以会走这里,是因为穿过树林便有一条山间的近路可走,他们想快些来回,不至于耽误给戎狄三皇子办事。 此时,埋伏在树上的曹静和给唐玉打了个手势,蹲守在矮木丛中的唐玉瞅准了时机,从怀里摸出一道飞镖,朝着走在队伍最后的那名镖师射去。 然而,就在飞镖射出的一刹那,眼尖的曹静和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树冠上竟藏着一张大网。此刻,那张大网正飞快地往下落。 原来,戎狄三皇子的人担心叶库会为了那几个被烧死的手下,不由分说地前来报复他们,竟故意在沿途可能会藏人的地方设好了陷阱。 “啊!” 随着那镖师的应声倒地,树冠上的那张大网几乎要落到了唐玉的身上,曹静和想喊唐玉躲开,可又怕暴露了自己藏身的位置。终于,唐玉觉察到了头顶有异物逼近,他猛然抬头,连忙侧身躲闪,可还是有半截身子被裹到了网里。 忽然,大网被人收紧,唐玉一半身子在网里,一半身子悬在外面,竟被倒挂在了树梢上,紧接着,一道暗器在夜空下闪着微光,往唐玉的身上投射而来。 第80章 野渡舟自横 嗖! 暗器穿过枝叶茂密的林子,擦着几片被射落的残叶,直往唐玉身上射去。 唐玉因武功尚未恢复,撤离时慢了片刻,眨眼间就被突然收起的大网吊了起来。那道暗器正是在暗中操控大网的人放出来的。 原来,水云坊这次其实一共派出了九个镖师,只不过八个用来押镖,还有一个埋伏在林子里,防止叶库的人偷袭。 眼看着那道暗器就要射到自己身上,唐玉急中生智,用挂在网外的一只脚用力蹬了一下树干,很快,他的身子便往一旁荡去,成功躲过了这道暗器。 与此同时,藏在另一侧树冠上的曹静和已经朝着暗器射来的方向投去一支飞镖,果然,锐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传来,那名躲在矮木丛里操控着大网的镖师应声倒下,鲜血溅在了一旁的草叶上。 这时,大网没有了外力的拉扯,很快从树梢上落了下来,其他几名镖师见状,连忙提着剑冲上前去,想要捉住正欲从网中挣扎而出的唐玉。 但唐玉早已拿出了曹静和亲手配制的神秘粉末,朝着围上来的几名镖师撒了出去。镖师们猝不及防,顿觉眼前一阵模糊,连忙用衣袖挡在眼前,此时,唐玉已趁机从网中挣脱而出,拔出了长剑。 曹静和见状,也从树冠上一跃而下,趁着镖师们不备之时,从背后偷袭。很快,几名镖师就被唐玉跟曹静和前后夹击,兵器相接的声音在偌大的树林里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传来。 英国公府二公子从事发时就几乎被吓破了胆,如今正一个人哆哆嗦嗦地猫着腰匍匐在地上,躲在几只货箱的后面。 他鼓起勇气探出头来,只见已有好几名镖师躺在了地上,身下流了一滩血。英国公府二公子吓坏了,他只以为遇到了抢劫的盗匪,且没想到刚出京城没多远就会被抢。而这两个黑衣人的武功似乎还很厉害,一上来就杀了几名镖师。 然而,戎狄三皇子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能被他带来安插在汴京为自己做事的,自然都是智勇双全者,且武艺高强。 那几名镖师之所以会被曹静和快速杀死,是因为受到迷药的侵袭,一时睁不开眼,这才让曹静和得了手。 可待药效过了之后,剩下的四名镖师便开始展露出真正的身手来,与曹静和、唐玉打得不可开交。 但此时,唐玉的身体已渐渐有些吃力,曹静和担心他无法再给自己打辅助,便一剑挑开从他身后刺来的剑锋,问道: “你怎么样?还能撑多久?” 唐玉微微喘着粗气,道: “咱们不能都留在这,你先走!” “不成,我带你一起走!” 其实到了眼下这一步,他们偷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戎狄三皇子的人势必会怀疑是七皇子叶库的人在作祟,所以他俩未必要把人全部杀完。 但是,戎狄三皇子的人岂会轻易放他俩走,唯有抓到了活口才能确定是何方高人在偷袭他们。 因此,在看到曹静和带着唐玉往树林外逃去时,那四名镖师立刻追了上去。 曹静和运起轻功,携着唐玉在树与树之间疾行,在看到镖师们穷追不舍后,曹静和立刻从袖中摸出另一瓶粉末,朝身后撒去,镖师们见状已有了心理准备,连忙抬袖挡住眼睛。 但曹静和亦是早有准备,怎么可能和唐玉用一样的粉末,这次的粉末是专门攻击人的鼻腔的。镖师们挡住了眼睛,却恰好露出了鼻子,在吸入那特制的粉末后,顿觉一阵呛感,立刻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而,这四名镖师中还有一名走在最后,受到前面三人的遮挡,并没有吸入粉末。那镖师即刻抛出暗器朝着曹静和射去。 曹静和本以为四名镖师已全部中招,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谁知却忽然听到身后有异物正打着哨朝她逼近。 她心头一惊,连忙侧身躲闪,但还是稍晚了一步——暗器虽未射中她,却擦着她的小腿而过,把她的右腿生生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啊……” 曹静和发出一声痛苦地呻吟,腾起的身形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唐玉见状,连忙抱紧曹静和,重新运起轻功,脚步依次踏过几个树干,继续往前跑。 但他中毒那么久,武功折损了不少,没跑出多远就渐渐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缓过劲来的镖师们就追了上来,其中两人一个箭步上前,从唐玉跟曹静和头顶翻了个跟头,堵在了他们的正前方。很快,四名镖师将夫妻二人团团围住。 唐玉右手提着剑,左手搀扶着受伤的曹静和,在她耳畔低声道: “你先走,我拖住他们。” 曹静和咬着牙,强忍着疼痛说: “不成,你一个人绝对打不赢他们,而我一个人也绝对跑不远。他们很快就能杀了你,追上我,到时候我们都活不成!” 唐玉这人,真是毫不惜命,总爱做一些无谓的牺牲。 曹静和忍不住地腹诽着,她好不容易把唐玉治好,可不是为了让他现在就死的。 不过,此时的唐玉也觉得曹静和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便连忙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杀!” 曹静和毫不犹豫地咬牙切齿道: “我们一起杀,未必搏不出一条生路!” 说完,她与唐玉对视了一眼,二人提剑而起,再次与那四名镖师厮杀在一起。人在穷途末路时总会放手一搏,破釜沉舟,爆发出一些未知的力量,终于,他们又杀死了两名镖师。 然而,曹静和腿上的伤却血流不止,体力透支得厉害,没过多久终是落了下风。就在这时,其中一名镖师已举起长剑,往曹静和胸前刺去,唐玉见状,连忙上前挥剑将其挡开。 曹静和慢慢意识到,剩下的那最后两名镖师只怕也不好搞,他们再这样硬拼下去,恐怕胜算并不大。 山鬼在谍报里说过,穿过林子,前方山崖下便是一条环山而过的河,河岸边有一条乌篷小船,他们可以乘船逃到河对岸,那里有一个小木屋,里面住着猎户一家。他们也是灵狐堂吴兴分会的弟子,埋伏在汴京京郊,随时听候差遣。 若子夜过后,曹静和跟唐玉还没有抵达,那猎户一家便会想办法过来接应他们。 曹静和的额头已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强忍着疼痛,在心里暗暗算着时辰,虽然已经快到子夜了,但那猎户渡河而来恐怕还需要一阵子。与其等待救援,不如想办法自救。 这个时候,不能硬拼,只能智取。 曹静和一边挥剑继续抵挡着那两个镖师的强攻,一边环顾着四周的环境,试着找寻突破口。忽然,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几株竹子。 竹子韧性好,可随意弯折,还能反弹回去。那是一种很好的借力工具。 曹静和见状,连忙趁机收剑,上前抓住唐玉的手臂,纵身一跃,往竹林处逃去。 “快追!” 身后的两名镖师依然穷追不舍,此时,曹静和在唐玉耳畔飞快地叮嘱了几句,唐玉即刻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行至竹林后,夫妻俩忽然分开,两人各自飞快地攀爬至两根竹子的最顶端,而后用力踩弯竹竿,把柔韧的竹子踩到几乎与地面平行。 待到那两名镖师逼近时,曹静和跟唐玉双双跳离,被压弯的竹子即刻回弹,而那两名疯狂追赶的镖师脚步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竟被瞬间回弹的竹子狠狠抽了出去。 两个镖师只觉一阵头晕,顿时眼冒金星,倒地不起。曹静和见状,没有片刻的犹豫,上前一剑封喉,把这最后两名镖师也解决掉了。 此时,她由于失血过多,终于支撑不住,只得以剑撑地,半跪了下去。 “静和!” 唐玉连忙扑过去扶住她,眼里满是紧张与着急: “静和,我来帮你包扎伤口!” “不!” 曹静和半倚在唐玉怀里,急切地说: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去岸边,先划船去河对岸!” “好!” 唐玉扛起曹静和的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艰难地运起轻功,往河岸边逃去。果然,一只乌篷小船停在岸边,于朦胧夜色中露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唐玉扶着曹静和上了船,连忙摇起桨来,将船快速驶离。在离开岸边一段距离后,他才缓缓收了船桨,任由小船在河中漂泊着。 “静和,我来给你包扎伤口。” 唐玉从袖中摸出一瓶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将曹静和的鞋子脱下,小心翼翼地帮她卷起裤脚。 只见她雪白的小腿上赫然露出一道骇人的伤口,竟连皮肉都往外翻着。唐玉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抬眼看向曹静和。 他觉得自己难受极了,那伤口像是伤在了他心头似的,让人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其实,当初他为了给曹静和争取逃出长安的机会,一个人回去同戎狄人搏杀,那时他的身上也有多处这样骇人的伤口,是曹静和一路上为他一次次清洗,换药包扎,才没让他伤口感染。 当年,王贤的一道密令让他们有了这段姻缘,如今他们是最默契的战友,也早已成为彼此命中注定的救赎。 此时,曹静和脸色有些苍白,微微喘着气,见唐玉迟迟没有上手,她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你快些给我上药止血呀!” “哦,好。” 唐玉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为曹静和处理起伤口。 金创药虽然可以快速止血,愈合伤口,但也是一种极烈的药,药物渗入伤口,让人顿觉痛不欲生。 曹静和忍不住一声惨叫,差点把唐玉一脚踹下船去,还好唐玉死死扣住了她的脚腕。 为了让曹静和不那么痛,唐玉只得一边为她包扎着伤口,一边同她说着话,分散着她的注意力。 “静和,你有没有发现今晚有什么不对?” “怎么了?” “你说,那个之前救过我们两次的老前辈,这次怎么没管你我的死活呢?此前我们都觉得那是外祖父一直在暗中相助,这回他好像并不知道我们有此行动。” “嗯……是呢……” 曹静和哼哼唧唧的,唐玉又接着道: “还有,山鬼这回只是安排灵狐堂的兄弟接应我们,但他自己仿佛也没有暗中相助。” “可能是他对你我愈发放心了?” “不对,我其实有点担心山鬼如今的处境了。” 唐玉说着话,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到了小船的船舷处。 一瞬间,唐玉闭上了嘴。 曹静和很快觉察出丈夫神色上的变化,赶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吃水线……好像不太对。 两个人的重量,怎么可能吃水那么深。 唐玉跟曹静和连忙下意识地看向船舱——乌篷的两头都有暗黑色的门帘挡着,根本看不到船舱内部。 但唐玉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摇撸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几分吃力,只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多想,还以为是自己大病初愈,身体太虚了。 如今一看到吃水线,夫妻二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老天爷呀,船舱里还有个人! 第81章 云深不知处 夜色深沉,周围一片寂静,环山而过的河水平静得像一条玉带,没有丝毫的波澜,一轮明月从云间探出头来,在河面上映出波光粼粼的疏影,远处山林中时不时地传来一阵虫鸣鸟语。 不起眼的乌篷小船在河面上漂漂悠悠的,唐玉紧盯着船舱,一动不动地听着舱里的动静。 里面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到底又是哪位高人?难不成是外祖父?可外祖父也不可能预判到山鬼会让他们乘船逃离?更何况,如果外祖父真的知道了他们今晚的行动,那方才他们同镖师搏杀时,外祖父就该出手了,而不是眼看着曹静和受伤。 倘若这个人不是外祖父,那又会是谁?难不成是敌方? 唐玉在心里复盘着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一切都算是有惊无险,所以他跟曹静和应该还不至于暴露身份。 这样想着,唐玉索性重新抄起船桨,飞快地划了起来,半卧在船头的曹静和身子一晃,有些疑惑地看向唐玉,唐玉并未出声,只往船舱抛了个眼神,暗示着曹静和。 曹静和明白了,他这是故意把船划快,想把对方激出来。 小船本就不大,承载着三个人的重量,难免重心不稳,疾行之下顿时左右摇晃起来。曹静和紧紧地扒着船身,稳住自己的身体。 终于,乌篷的门帘倏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曹静和一惊,唐玉连忙收手,抡起船桨就要往船舱里戳去。 谁知,一道熟悉的男声忽然从船舱里传来: “你想干什么?” 唐玉怔在了原地,没有作答,船舱里的人似乎有些气恼,语气顿时重了几分: “我问你想干什么?!” 曹静和跟唐玉大惊失色,二人连忙齐刷刷地往船舱里看去。 一点点为数不多的月光照在船头,微微渗入船舱,隐约能瞧见里面的人影儿。一个男人,一个好看的男人。但此刻,他的脸色却并不怎么好看。 “江……江大哥?” 曹静和哆哆嗦嗦道: “不是……我俩寻思着有贼提前上了船呢……” “所以呢?往死里摇?想把船掀翻?大家同归于尽?” 唐玉见状,连忙丢下手里的船桨,慌里慌张地跟大舅哥解释道: “舅兄,你听我说,我是想把你撅下去,摁水里淹死,然后我跟静和再浮上来……” 话未说完,他便觉察到了话不能这么说。 唐玉立刻又改口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 “行了!” 江沧看了一眼曹静和腿上的绷带,绝望地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地说: “静和腿上有伤,到了水里根本没法浮上来,就你那个身子骨,你还挺有信心能把她救上来是吗?” 唐玉顿时哑然。 曹静和见状,连忙笑嘻嘻地上前打着圆场,道: “江大哥你放心,这点小伤在我眼里不算什么,我带着伤还能杀死几个镖师呢!我自己能浮上来,我可不是白练了这一身本领的!” 江沧面色一僵,一时气极反笑: “行,我不该多管闲事!” 谁知,曹静和却瞄了一眼江沧,小声地嘟囔着说: “谁让你一直不吭声的,你要是早点出来冒个泡,我和唐玉会吓个半死吗?” “那你问了吗?你俩发现船里有人不知道问一句吗?” 江沧反驳,曹静和却反驳得更快: “那你自己不知道说话吗?我寻思也没人给你嘴堵上啊,我俩一上来的时候你就把头伸出来,哪还有那么多事!” 眼看着兄妹俩就要吵起来,唐玉搓了搓手,想上前在两人中间当个和事佬,可江沧却一把将他推到了一旁,认真地跟曹静和理论起来: “你俩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你俩一上船那嘴就没停过!他给你包扎,你喊得嗷嗷的,我在里面又看不到你伤了哪,你上药是不是需要宽衣,我这个时候探头探脑合适吗?完事儿了还在背后议论我怎么不来救你俩,我这个时候现身难道不是咱仨都尴尬吗?” 江沧自以为自己句句在理,然而曹静和本就受了伤,不好受,这会儿心里竟是愈发委屈起来,只低着头继续嘀咕着说: “那也比大半夜的吓死人好嘛……” “你说什么?” 江沧眉头微蹙,唐玉却连忙堆着笑脸抢先道: “她说虽是大半夜的又不会吓死人,静和的意思是,舅兄下回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您又不是外人!” “你最好拿我当外人,我不爱听你俩在背后叨叨我!” 说完,江沧倒是十分自觉地拿起船桨,冲唐玉道: “把你委屈巴巴的媳妇扶进去躺会儿,我来摇橹!” 唐玉闻言,连忙客气地笑道: “那便有劳舅兄了,静和受了伤,身子不爽,您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 说完,唐玉便拉起坐在一旁垂着头噘着嘴的曹静和,把她抱进了船舱里。唐玉借着月光,歪着头打量着曹静和的神色,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生江沧的气了。谁知,曹静和却忽然抬眼看了看江沧摇橹的背影,又戳了戳唐玉,低声道: “大哥跟你客气一下,你怎么还真让他亲自摇船啊?”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的伤吗?舅兄行事一向稳妥,外面交给他,你该更放心些才是!” “主打一个能者多劳?” 说完,曹静和又戳了戳唐玉,吩咐道: “那你赶紧过去问问他,今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那么晚才现身,还躲在船舱里。” 唐玉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这兄妹俩真有意思,明明都关心着对方,却又互不相让,最终又是自己这个做妹夫的扛下了所有。 “舅兄,静和要我问你……” “今晚,叶库忽然来我府上找我喝酒,我实在脱不开身。直到后半夜他回了叶府,我才从古墓里溜出了城。” 江沧知道唐玉要问什么,曹静和也在船舱里像个兔子一样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唐玉闻言,不禁有些担忧道: “咱们有行动,叶库却刚好来找你喝酒,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计划?” 江沧继续摇着船,只沉声道: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应该还没有发现咱们的行动,今晚有可能只是个巧合。我们要是真暴露了,他就会放任我赶快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这样好能把咱们一网打尽。他若只是拖着我不让我前来救你们,倒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了。” 江沧顿了顿,又接着担忧道: “不过,叶库从来就没有真的完全信任过我,他对我多少还是提防着的。今晚他来找我喝酒,把谆哥儿也带了来,但他没让谆哥儿进门,我是在送他出门时,看到了马车旁的侍从正是黄谆。叶库还跟我说,那是他在汴京新买的小厮,用得十分得心应手。黄谆当时吓坏了,头都不敢抬一下,我也不确定叶库是不是怀疑了什么,在试探我和谆哥儿。” 好不容易送走了叶库这个大神,江沧才赶快换了衣裳钻进密道,贺怀君已等候多时。江沧为了防止叶库走了以后又杀个回马枪,便让贺怀君易容成他的样子,替他在江府里躺着睡觉。 江沧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唐玉跟曹静和,必须要来看一看他们怎么样了。 可是,待他来到树林里时,只看到了满地镖师的尸体。江沧又赶忙往河岸边去,只是他自己脚程较快,大病初愈的唐玉带着腿脚不便的曹静和自然落在了他后面,待江沧钻进小船时,才发现那夫妻俩还没赶到。 岸边一览无余,没有可以藏身之处,夜晚的河边又实在寒凉,江沧便索性窝在了船舱里,这才闹了个误会。 此时,小船终于到达彼岸,猎户一家已前来接应,江沧跟唐玉将曹静和扶上岸,那猎户见曹静和受了伤,连忙邀请他们去家里歇着。谁知,江沧却道: “不成。我现在觉得,戎狄三皇子的人可能会找来。” 那猎户见状,不安道: “主公,那咱们怎么办?” 曹静和见江沧尚有些犹豫,便主动说: “猎户大哥住在山脚下,若是有人来巡山,想必能第一时间发现,不如我们去山上找个山洞躲着,若有生人前来,劳烦猎户大哥给我们一个暗号,我们也好借着山里茂密的草木尽快撤离。这样,也不至于连累了猎户大哥。” 那猎户闻言,连忙说: “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山虽不高,却受周围河流的影响,夜里雾气缭绕,很难找到路的!” 江沧听了这话,却更加认可了曹静和所言: “如此更好,若是连咱们中原人都觉得吃力,戎狄人若想上山搜人,只怕会更加吃力。你还是在山脚下给我们放风!” 几个人一合计,很快便定下了暗号,随后,唐玉背着曹静和,跟江沧一起往山上走去。 他们在半山腰处一个草木茂密的林子附近,摸索到一个不大的山洞,三个人躲了进去,唐玉和江沧又推来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洞口。 此时,外面的雾气已越来越重。 果不其然,英国公府二公子逃回汴京后,立刻告诉了父亲,镖局的人被杀,黄金恐怕不保。英国公大惊,怒气冲冲地去水云坊镖局讨要说法。戎狄三皇子的人闻讯亦是惊慌不已,遂连夜赶来寻找踪迹。 据英国公府二公子所言,那女匪受了伤,两人只怕跑不了多远,戎狄三皇子的人通过地上的血迹一路来到河边,猜测唐玉跟曹静和大约是渡河而去了,便追到了河对岸。 难不成,他们就藏在这山里? 看到山脚下有户人家,戎狄三皇子的人连忙上前,砰砰敲起门来。 第82章 夜静春山空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口狗窝里的两条猎犬开始狂吠起来。猎户披了衣裳,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起身问道: “谁呀?大晚上的,吵死人了!” “我们是京中水云坊镖局的,今夜有一批货被劫了,死了几个兄弟,劫匪疑似逃到了附近,我们想来此打听一下!” 猎户上前打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六七个人,各个都穿着束袖短衣,腰间别着一把长剑,手里还举着火把。 猎户直冲着叩门者打了好大一个哈欠,口气喷了那人一脸。那人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逃过来?女的小腿上还受了伤。” “没有啊。” 猎户揉了揉眼睛,咂两下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嘟囔着说: “你们死了人,不该去报官吗?” “关你什么事?看见了你就说,没看见你就不说,哪里如此多的废话!” 说完,那人的视线又往猎户身后看去,那只是一个不大的小屋,只有外间和里间,里间有孩子的咿呀声传来,女主人正哄着孩子赶快入睡。 猎户上下瞄了对方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笑道: “怎么?想进来搜一搜?” “这里只有你们一户人家,难免让人怀疑。” 镖局并非官府的人,猎户完全可以拒绝他们入内,但那为首的人态度十分强硬,又带了不少人来,猎户不想硬碰硬,再伤了妻儿,便只得先妥协道: “也成,容我让贱内收拾一番。” 说完,他转身走回里间,不多时,女人喋喋的抱怨声传来,又过了一会儿,女人便穿好衣裳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她站到外间的角落里,背过身去,镖师们接二连三地闯进屋里,四下里窥视着,甚至还随意掀开箱子、打开衣柜,十分野蛮无礼。 当然,他们什么都搜不到,只好转身离去: “走,去山上搜!” 谁知,那猎户却忽然开口道: “山上雾大,只怕不好搜呢,诸位爷还请小心!” “知道了!” 对方十分不耐烦,可猎户却故作热心道: “这样,我这里有两条猎犬,常伴随我在山上打猎,它们十分有灵性,又熟悉地形,我牵一只出来,让它陪你们上山。就算搜不到人,至少能把诸位带下山来,免得你们迷了路,被困在山里。” 那几位镖师看了这猎户一眼,又见他家里的一应用具确实像一个寻常猎户,也便打消了疑心,应了下来。毕竟他们是从戎狄来的,对汴京周边的山地实在不了解。 不一会儿,镖师们便牵着一只猎犬上山了。那猎犬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一上山就开始时不时地来一阵狂吠,它只要一叫,镖师们就以为发现了目标,立刻原地打转,四处搜索。 深山空寂,幽谷传响,很快,躲在山洞里的曹静和等人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犬吠声。这是他们与猎户约定好的暗号,闻犬吠即为镖师们前来搜捕。 此时,山洞的洞口已被一块巨石堵住,江沧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在山洞的角落里点了一团小小的篝火用以照明。他们三人围坐着,防止火光流泻出去,虽然那团篝火小到让人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 “江大哥,戎狄三皇子的人应该是上山了!” 唐玉看向江沧,江沧盘着腿席地而坐,时不时地拿一根小树枝拨弄着微弱的火苗,道: “看来他们已经去过猎户的家里了,还好我们没有在那里停留,也不知道他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水云坊镖局一共有三十个镖师,曹静和杀了九个,还剩二十一个,他们肯定要保存实力,不能全部派出来,不然,戎狄三皇子的损失只会更大。 江沧接着说: “我们就在这躲着,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咱们不清楚他们来了多少人,不好正面冲突。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们,这事还是能栽到七皇子叶库的头上的,三皇子要是知道叶库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兄弟之间恐怕就装不下去了。” 等到老三跟老七彻底反目成仇后,叶库也就顾不上去调查上次火烧货箱的人了。内斗,往往比外斗更可怕,因为他俩太了解彼此的软肋了,只会打得两败俱伤,让汴京城坐享这渔翁之利,不费什么兵卒就能拔掉戎狄安插进来的爪牙。 这样想着,曹静和的心情不禁有些雀跃起来,她托着下巴望着那团小的可怜的火苗,咽了口唾沫,说: “折腾了一晚上,我都饿了,早知道方才就该从猎户大哥那里买点野鸡之类的,这会儿就能享受一下这山涧野炊的乐趣了!” 唐玉睁大了眼睛看向曹静和,忍不住笑道: “你是来郊游的还是来逃命的呀?竟然还有这心情?” 谁知,江沧却默默取下身后背着的包裹,将其打开,一声不吭地从中取出了一只用油纸包好的脆皮乳鸽、一包栗子糕,一包卤牛肉、一包芝麻酱烧饼,甚至还有一壶水,和三只小杯子。 好家伙,好家伙啊! 这谁看了不得直呼好家伙?哥哥简直是个偌大的惊喜盒子! 曹静和用极其崇拜的眼神看着江沧,又拼命扒拉两下唐玉,强调道: “你看看,你学着点!这才是好男人!话虽不多,却都在行动上了!” 江沧只平静地笑了笑: “知道你馋!我料想今晚得在城外躲一夜,就给大家带了点吃食。你俩今晚打主力,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些累赘,你也别埋怨唐玉。” 唐玉难得被大舅哥护着一回,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是我素日里没把静和照顾好,不怪她馋!” “无妨,我也穷,灵狐堂的生意如今也不甚好做了。” 江沧没再说什么,三个人便把那只脆皮蜜汁乳鸽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来,放在小火苗上小心翼翼地加热着。 唐玉担心香味跑了出去引来水云坊镖局的人,又特意薅了一些他们方才屯在洞里的杂草,把大石头和洞口的边缘全部堵死,又把捡来的木棍一根横放在洞口处,另一根抵在石头和横置的木棍之间,做成一个简易的门签棍,让人从外面也推不开这大石头。 其实,这些杂草、木棍和树枝都是唐玉沿途主动捡来的,他虽然只是一个贵公子,可这些年跟在曹静和身边耳濡目染,竟也学了不少野外生存的技能。尤其是他病重的那段日子,在跟着曹静和从长安来汴京的路上,真正见识了什么叫野外求生。 江沧看着在黑暗中忙上忙下的唐玉,竟不经意间露出了微笑——可见唐玉对曹静和是用心的,他并没有事事都依靠她,反而主动跟着她学会了很多,当她受伤落难的时候,也可以由他来保护她。 江沧见状,又在一旁叮嘱道: “唐玉,先留一点点缝隙也无妨,当心洞里烟气太重,人要昏死过去的。待犬吠声渐近时,咱们再熄了火苗,把石头缝全部堵上。” “好,我听你的!” 然而,待唐玉终于收拾好一切,曹静和还觉得不够稳妥,又道: “咱们再做个简易的机关暗器?” 江沧垂眸望着曹静和: “怎么做?” “大家身上还有没用完的暗器和迷药吗?” 江沧和唐玉十分听话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番,不一会儿,半瓶迷药、几支飞镖、一段绳索就摆在了眼前。 曹静和像个军师一样坐在角落里,舒舒服服地靠在草垛上,一边吃着芝麻酱烧饼,一边把唐玉和江沧指挥得团团转。 片刻后,一个简易的机关暗器便做好了,外面的人若是闯进来,躲在角落里的人轻轻拉动绳索,开了口的迷药瓶会先弹出去,再拉一下,两支飞镖就会接着飞出。 江沧和唐玉以为终于能歇一会儿了,可曹静和似乎玩上瘾了,又道: “要我说,咱们是不是还得搭一个简易的茅厕呀?” “啊?这也能搭?” 江沧觉得曹静和简直是在说笑。可曹静和却认真道: “谁能一夜不出恭啊?我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当着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的面……” 江沧闻言,却不禁笑道: “小祖宗,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在逃命了?”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逃命了,可是现在不是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吗?我为何不让自己开心一点呢?” 曹静和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样的处境下,都能让自己开心起来,哪怕她受了伤,又躲在山洞里出不去,她依然要把这艰难的一晚上过好。 “你俩别这样看着我,我就不信,你俩想出恭的时候,愿意当着我的面?” 唐玉第一个不同意。 “那自然不成!” 当初曹静和把他从长安拉扯到汴京的路上,他都不肯当着曹静和的面那啥啥。 唐玉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不允许他如此不顾脸面,他自己也知道,人家江沧看上去才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呢,曹静和要搭个茅厕,多半是为了照顾他唐玉。 唐玉愈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 “我来搭,你教我!” 江沧见唐玉对曹静和如此言听计从,倒是笑道: “算了,我也来帮你!” 这茅厕倒是很好搭,曹静和让他们把三个人的披风取下来,再用三根木棍搭成一个立起来的三角锥形,三个角分别用石头固定好,再把三件披风往锥形的三个面上一搭,一个简易的茅厕就出来了。 唐玉还不大满意,又弄了两个大石头塞进去,做成一个蹲坑,还在下面铺了吸水的杂草。 江沧目瞪口呆地陪着唐玉完成这一系列操作,忍不住问道: “你在家里,也经常被她这般折腾吗?” 唐玉微红着脸笑道: “这是我该做的!静和待我很好,她性格也好,跟她在一起我很快乐。我此前身体不行,能为她做的也不多,如今家里都是她赚钱,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我自然要主动来做。” 江沧顿了顿,却忽然竖起一个大拇指,冲唐玉道: “汝乃吾辈楷模啊!” 这样的男人,在本朝实在不多。 不一会儿,三个人开始放心地在山洞里吃吃喝喝起来,曹静和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开心得不得了。 今晚,有两个武艺高强的漂亮郎君陪着她,最关键的是还有一大堆好吃的可以饱腹,换谁谁不快乐啊! 人生得意须尽欢,开心一天是一天。哪怕马上就要死了,临死前都那么快乐了,也值了!再说了,不到最后一步,谁知道会不会死呢!若侥幸没死,明天又是快快乐乐的一天。 吃饱喝足后,江沧灭了火,唐玉又去把石头缝全部堵死,不一会儿,犬吠声越来越近了,三个人立刻提高了警惕。 很快,脚步声接二连三地传来,江沧在心里默默数着,低声道: “至少来了五个人以上!” “那还真不少!” 曹静和躲在唐玉和江沧的身后,正欲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忽然,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就停在了洞口旁。 紧接着,一名镖师一屁股坐到了堵住洞口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地说: “不找了不找了!累死了!到处都是雾,上哪找人去!” 山洞里的三个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第83章 相煎何太急 山里怪石多,再加上浓厚的水雾遮掩,整座山云雾缭绕,说好听些是仙境,说难听些是地府。 水云坊镖局的人带着一条和他们不熟的猎犬,在不熟的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什么都搜不到。 那镖师累得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石头后面的洞口虽然被唐玉用门签棍顶住了,但石头与洞口之间毕竟不是严丝合缝的。 洞里的人紧张极了,生怕外头的人看出端倪。 此时,外头的镖师们累得气喘吁吁,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地上,各个垂头丧气,抱怨不休: “你们说,咱们这票生意还能有谁知道?是谁平白无故地要害我们?” “要我说,那两人根本就不是劫匪,劫匪该是冲着黄金来的,可那一男一女一上来就杀人,杀完以后还把黄金留在了原地,这显然不是要劫货,他们就是想杀我们的人!” “难不成……真是七爷的人干的?” “除了七爷还能有谁?当时三爷从朱府里冒险给我们送出消息,让我们配合七爷救他出来,除了七爷,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内部消息!” “看,七爷果真是没有诚意!三爷那封向王庭求助的告罪书简直是引狼入室,七爷怕是想粉碎掉咱们的据点,直接窃取三爷这段时日的成果!” 山洞里的曹静和听着外头的对话,心中不禁暗笑道:这群蠢货还真是愚忠,宫里的奸细早就被抓了,你们三爷又被软禁多时,能有什么成果值得窃取?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鼻子尖的镖师忽然哼哧了几下,悲伤地说: “完了,我大约是累傻了,我仿佛闻到了烤肉的香味!” 山洞里的三个人听了这话,顿时紧张了起来。 按理说已经散了好久的味了,他们用的火又那么小,外面竟然还能闻到?戎狄人是属狗的吗? 可紧接着,其他几名镖师却纷纷笑道: “我说你是真的饿傻了,都有幻觉了,这个时候哪来的烤肉呀?” “不对!” 一名镖师忽然警惕道: “这附近兴许有人?” 几个人闻言,顿时打起了精神来。与此同时,山洞里的曹静和则紧紧地拽着手中的那根绳索,集中注意力,随时准备发射埋好的机关暗器。 忽然,那条猎犬竟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往前头的山路上跑去。镖师们见状,以为附近真的有人,连忙抄起家伙跟着猎犬往前冲。不一会儿,犬吠声和脚步声就渐渐远去了。 洞里的三个人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江沧瞄了曹静和一眼,低声笑道: “你下回还是忍忍,别吃了。” 不是……难道你俩没吃啊?敢情就我一个馋猫啊?那我还想办法做了机关暗器,还想办法搭了茅厕,我又不是光知道吃啊! 曹静和心里有一万句想反驳江沧,可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大哥就是大哥,来自兄长大人的血脉压制,让她觉得多说无益,唯有叹息。更何况,如今不是在船上,根本不是吵架的时候,大家还得抱团取暖,不能因为大哥的一句玩笑话就乱了阵脚。 不过,江沧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分析道: “看来,是猎户在外面发力了。” 原来,他们三人临上山前,猎户便说,他有一个可以引开贼人的办法。 曹静和的伤口已经上了药,不会再流血,但镖局的人前来追查,势必会把血迹作为一个重要的线索。那猎户的家里正好还有几只没杀的野鸡,这会儿便派上了用场。 那猎户见镖局的人是从东坡上的山,他便带上一只野鸡,从西坡上了山。猎户更熟悉山里的地形,很快就通过犬吠声摸索到了镖师们的位置,他在不远处用虎齿钳拧断了野鸡的脖子,用野鸡的血把猎犬和那些镖师们吸引了过去。 待镖师们一路循着血迹兜兜转转找过去时,才发现草丛里藏着的是一只断了气的野鸡,周围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所以他们追了半天,竟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野鸡在逃命? 一个镖师上前拨开那草丛,查看了野鸡脖子上的伤口,顿时面色大惊: “不好,这倒像是被猛兽咬伤的!难道这山上有野兽?” “那还愣着干什么,咱们也跑!” “这狗子怎么办啊?” “人都顾不上了,谁还管狗的事?!” 就这样,一行人匆匆而逃,回到了汴京城。 当然,那条猎犬也认识回家的路,见众人都走了,便默默回了家。看到自己的狗子终于平安归来了,猎户连忙心疼地拿出两块鲜肉给狗子喂了下去。他知道,狗子回来了,就证明那些镖师已经离开了。 …… 翌日清晨,微雨。 禁卫军戒备森严的朱府里,戎狄三皇子看着自己的手下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脸色铁青。 九个……死了九个? 自己给老七写了一封那么长的陈情书,向他表明诚意,一再告诉他那天火烧货箱的不是自己的人,可他竟然不信! 而自己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干,却无辜牺牲了九个! “啊——!” 戎狄三皇子一拳捶到了桌子上,顿时头疾发作起来,他疯狂地敲着自己的天灵盖,咚咚撞着墙。 他从戎狄带来的侍从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着他坐回桌旁,让他保持冷静。 可那戎狄三皇子的头疾只要一发作,便如同千万只小虫子在啃食着他的脑仁,他一时抓耳挠腮,脸涨得通红: “去……快去!吩咐下去,不得放过叶库那个小王八犊子!他不过就是仗着父皇偏疼他,便以为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了!他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残害我们自己人!” 侍从见状,连忙在一旁劝道: “殿下莫慌,属下马上传令下去,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报这个仇,不能让兄弟们白死!只是……” “只是什么?” 戎狄三皇子疼得嘴歪眼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心腹,那侍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直言道: “殿下,咱们上回押送刘太傅家的货,出了问题,这回又押送英国公家的货,也出了问题,如今,这两家的大管家正带着各自的家丁在咱们镖局门口叫嚷呢,说要让我们赔偿损失,给个说法。只怕,日后咱们的生意要大受影响,若是没了日常营收,恐难维持在汴京的开销啊!” 戎狄三皇子自从被软禁,戎狄皇帝就不再给他任何经费了,他若想继续在汴京做事,全靠镖局的日常营收。虽然镖局里还有几人手里有别的资产,但那都是汴京城里不起眼的小铺子,只能当做接头和盯梢的据点,不能当做“摇财树”。 以他们如今的境况,若想维持日常开销,全靠这个大镖局。可现在刘太傅和英国公两家已经来镖局闹事,他们俩都是京中能数得着的勋贵人家,这样一闹,水云坊镖局的口碑只怕要大打折扣,日后恐难再有好生意了。 如此,岂不是雪上加霜,内忧外患?戎狄三皇子只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当然,戎狄三皇子的心中苦闷,七皇子叶库的心中此时也是同样的苦闷。 他虽然心疼那几个被莫名烧死的手下,可他在看到三哥的陈情书后也并非一点都不相信他,甚至还想着去调查一下那日纵火之人。可是这纵火之人还没查出来,三哥的镖局里就一下死了九个人。 难不成,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想挑拨他们兄弟的关系? 叶库是个聪明人,可他知道三哥是个蠢的,就凭三哥那个时不时就发病的猪脑子,他绝对不会像自己这样冷静下来去彻查,且势必会一口咬定那九个镖师是他叶库杀的。 如此,就算叶库知道这是挑拨离间,但戎狄三皇子也绝不会放过叶库了,他势必要睚眦必报,坏了戎狄的大计。 叶库明白,三哥现在只怕是铁了心要找他“寻仇”了,那他们之间的斗争就在所难免了。 这背后之人,好歹毒的心,好缜密的计谋。 叶库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大意了。上次他的人被意外烧死之时,他就应该怀疑是不是有第三方势力介入了他和三哥之间,可是他那时也是首先怀疑了三哥,结果导致还没有揪出真正的幕后真凶,又紧接着被人摆了第二道。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来人,备马车!” “七爷,您要去哪?” “去江府,我要去找恩师为我指点迷津!” …… 曹静和等人是趁着早市最热闹的时候,混进城来的。他们各自回了各自的府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昨晚,曹静和跟唐玉用完晚膳后,便冲蘅娘等人说,唐玉近来累着了,他们今晚要早点休息,就提前熄了灯,将里间的门上了闩。随后,夫妻二人才偷偷换上夜行衣,跳窗离开了铺子。 今早,为了佯装成刚起床的样子,曹静和跟唐玉又原路返回,从后院的窗户翻了回去,换上寻常的衣裳,简单梳洗了一番。 曹静和打了个哈欠,如常出现在铺子里,蘅娘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忙得热火朝天了。见曹静和精神状态不太好,蘅娘却忍不住上前打趣道: “东家,睡了这么久,还没解乏?” “嗨呀,别提了,昨儿个夜里没睡好!” 曹静和转了转脖子,一副失眠落枕的样子,谁知,蘅娘却噗嗤一笑,避开两个女儿,在曹静和耳畔轻声道: “东家这是昨儿个夜里被折腾坏了?” 曹静和一听,心头顿时一沉——怎么,难道他们昨夜的行动被蘅娘发现了? 她警惕地将蘅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立刻变了脸色,悄声道: “你想说什么?” 谁知,蘅娘却忽然捂上了嘴,脸上笑容更盛,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东家怎这般经不起玩笑?如今官人身子大好了,曹老爷子的大胖孙子也该提上日程了?想来是这几日夜里东家被折腾得不轻?” “你……” 你搞了半天说的是这事啊? 曹静和叉着腰,似笑似嗔地看着蘅娘,道: “别以为你跟我关系好就可以在这胡言乱语!我们才没有呢!” “好好好,东家面皮薄,我不说便是了。只是东家也该留意着自己的身子,可别累着了,万一身上有了,得专心养胎才是呢!” 曹静和招的这几个下人,唯有蘅娘最得她心,两人亦相处得同姐妹一般。蘅娘聪慧,热情,独立,拼命地从婚姻不幸的泥潭里挣扎出来,曹静和心里也一直很敬佩她,把她当做姐姐一般看待。时间一久,蘅娘在曹静和跟前也便有了说体己话的特权。 只是,蘅娘的担心恐怕还得迟上一迟。唐玉的身子虽好了,可他近来还需专心恢复功力,晚上常常运气打坐到很久。 她都快独守空房了,又不能打搅他练功,咱也不知道老父亲的大孙子啥时候能来。 曹静和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翻开今日的账本。 然而,就在这时,采买回来的白苓忽然急匆匆地跑到了曹静和身边,在她耳畔低声道: “东家,东家,你听说了吗,江府又出事了!” 曹静和一怔,连忙道: “怎么,江沧又挨打了?” “不是,这回是有人要杀他!” 第84章 最难泯恩仇 叶库心事重重地抵达江府时,江府的大门正敞着,院子里面乱哄哄一片,一个衣着光鲜、目光犀利、面相刻薄的女人立在院子里,身后还有一群家丁、仆妇。 江沧披头散发地跪坐在院子中央,微红着眼眶,暗自垂着泪,破碎感直接拉满。 叶库心疼坏了,连忙上前摁住江沧的肩膀,关切道: “这是怎么了?他们都是谁?怎么会到你家来?” 江沧抬起眼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爱徒”,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叶库瞥了一眼那面生的女人,低声问道: “这些百姓们又欺负你了?” 江沧只垂泪摇了摇头,哽咽着说: “她是我的继母柳氏,因我叛降戎狄有辱门楣,一直容不下我,如今竟要逼我自尽!” 柳氏是江渊的生母,是个被扶正的妾,她知道儿子江渊同江沧关系十分要好,但又担心江沧这个卖国贼会影响了江渊的仕途。毕竟,江沧能得以活命而没被处死,已经是皇上看了成国公和江渊这个大功臣的面子了。 原先柳氏便动了要暗杀江沧的念头,只是江渊回京后一直护着这个大哥,这让柳氏不好直接下手。 如今,江渊被皇上派去郑州府协助查找回纥使臣丢失翡翠石一事,至今未归,柳氏便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遂携了毒酒、匕首、白绫,偷偷来到江府,准备逼江沧自尽。待到江渊回来后,再哄骗江渊,说是他大哥受不了百姓的日日唾骂,选择了自我了断。 柳氏自以为算计得妥妥帖帖,待她来到江府时,江沧才刚刚回家换好衣裳,正准备去补个觉。柳氏则以为他是一觉醒来,便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直言让江沧自己选择一个死法,并告诉他,如果他肯为了家族的颜面做出牺牲,他们成国公府会收留他的女儿素素,给她一个好前程,并帮江沧照顾好疯妻与妻妹。 江沧哪里会信她的鬼话,他只要一死,妻儿必定也活不成了,柳氏根本都不想让他活,又怎么会留下他的血脉。 于是,江沧索性冲到门外,把柳氏要逼他自尽的事大声嚷嚷了出去。 “诸位父老乡亲们评评理!我投靠戎狄自然罪该万死,可当今圣上已金口玉言饶我一命,只是革了我的功名!圣上以仁爱治国,她柳氏竟敢忤逆圣旨,要置我于死地!” 江沧此前在柳氏心里一直都是个话不多的文弱公子形象,成国公让他把世子的位子让出来,他应下了;把他从族谱中除名,他也应下了;把他赶出家门,他还是应下了。 柳氏本以为只要自己态度够强硬,江沧就一定会如她所愿,乖乖自尽。可她是万万没想到,江沧还有那么疯癫的一面,竟然毫不留情面地跑到街上去嚷嚷,闹得人尽皆知,这不相当于直接把成国公府的面子扔在了地上狠狠摩擦? 果然,成国公很快就闻讯赶来了。 他一进门就瞄了一眼江沧身边的叶库,虽觉得此人面生,但还是警惕地问道: “这位公子是谁?为何会与你在一处?” 江沧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叶库,叶库倒是眼都不眨地撒了个谎: “哦,在下与令郎是幼时在吴兴读书时相识的,后来我随家人去了北地经商,一别数年,今有幸来汴京谈笔生意,特来拜会。” 成国公并没有起疑,他也确实不认识戎狄的那些皇族,因此未往深处想,只冷漠道: “阁下若真想在汴京讨个好前程,还是离他远些。我江家的族谱上早已没有此人,这等有辱门第的逆子,不配做我的儿子!” 一旁的柳氏闻言,以为夫君这次前来竟是向着自己的,连忙挑了挑眉梢,上前几步,讽刺道: “江沧,没想到,你还想让百姓们给你评理,就你,你也配?你如今早已不是我成国公府的公子哥儿了,你不会还以为你爹是来救你的……” 啪! 柳氏话未说完,成国公竟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扇了柳氏一巴掌。这一巴掌甚至抡圆了手臂,打得结结实实,即刻就在柳氏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 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暴怒的丈夫,睁大了眼睛: “你……你竟然当着外人的面打我?!我可是你江家的主母!” “主母?你还知道你是主母?谁家主母像你一样小鸡肚肠、心胸狭隘?圣上都不打算严惩江沧了,谁给你的胆子逼人自杀?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能在我成国公府一手遮天了?我看你是忘了你的出身!” “老爷,您别说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不过就是个被我强行扶正的妾!没有渊儿的赫赫战功,你哪能坐稳现在的位子?你还偏不知珍惜,不懂得韬光养晦,颐养天年!孩子们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一直想让渊儿在府里立立威,日后继承我的爵位。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渊儿对着干,你管得也太宽了!” 妾室出身,是柳氏心里一辈子的痛,她虽如愿成了国公夫人,却始终改变不了自己当年的花轿是从侧门抬进来的事实。每当有人在她跟前提及她的从前,她都恨得牙痒痒,可这一次,是她的夫君要揭她的伤疤,还是当着叶库这个外人的面。 柳氏捂着脸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她委屈极了,她只是想帮儿子拔掉身边那些可能会影响他前程的荆棘,却没想到会遭到丈夫的白眼和嘲讽。 她偏不信,那些高门大户里的主母,有几个人的手上是绝对干净的? 可惜,柳氏的见识太浅薄了。她并不知道成国公生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气的是柳氏行事莽撞,惹毛了江沧,江沧如今把事情叫嚷出去,闹得满城皆知,才是对成国公府前程最大的影响。 今日这事,只怕连皇上都要敲打敲打他治家不严了。 成国公心里清楚,江沧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把自己的一切都让给了弟弟江渊,倘若柳氏一直与之相安无事,江沧绝对不会给成国公府添这份堵,毕竟弟弟江渊是未来的家主,他们兄弟俩十分要好,他根本没必要让弟弟日后的路难走。 一向老实安分的江沧之所以把事情闹大,分明是被柳氏逼得走投无路,忍无可忍了。 这个柳氏,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国公今日当众打她,也是想让皇上看到自己的态度,自己还是能做一个公正的家主的,不会对柳氏放任不管的。 可悲的是,柳氏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丈夫对自己的保护。他只有先下手,皇上才不好再多说什么。 成国公出了气,也渐渐缓和了语气,又冲柳氏解释道: “你也莫要怨我下手重,渊儿就快要回来了,我劝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再惹是生非了!” “什么?我儿要回来了?” 听到江渊要返京了,柳氏顿时抹了抹眼泪,直勾勾地望着成国公,成国公叹了口气,再次解释道: “回纥使臣丢失的翡翠石找到了!” 找到了? 柳氏、江沧、叶库纷纷抬起头,用不同的眼神望着成国公。 柳氏眼中是儿子即将归来的欣喜,江沧眼中是对老爹当着外人的面口无遮拦的无奈,而叶库眼中则是饿狼看到肉的贪婪。 戎狄早就知道了回纥要对大周俯首称臣,并携翡翠石前来觐见。他们戎狄因战败没多久,还需养精蓄锐,故而一直未报回纥火烧粮草大本营之仇,所以一直想整出点什么幺蛾子,让回纥跟大周无法结盟。 然而,那块翡翠石并不是戎狄的暗哨偷走的,但是戎狄自然是乐意看到翡翠石丢失的,这样于回纥跟大周结盟必然是一种阻碍。可是,如今这翡翠石竟然找回了,这让叶库心中十分不安,他不能让回纥这么快就跟大周结盟。 江沧太了解这个徒弟了。 当成国公直接把翡翠石的事说出口时,他就知道叶库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他预判了叶库的预判,自然会想办法让叶库无法得逞。 不过,叶库这次前来找江沧,主要是想向江沧请教被人挑拨离间之事的,他想请江沧帮他分析分析,到底会是什么人从中作祟,让他和三哥提前走上了自相残杀的路。虽然他早晚也会除掉三哥,可现在毕竟还不是时候。 江沧又岂会如了叶库的愿?成国公和柳氏一走,他便开始哭哭啼啼地在叶库跟前表忠心: “殿下,您方才也都看到了,汴京之大,竟是连臣的容身之处都没有了!一个深宅妇人,都能逼死臣了!” “恩师莫慌,这不是没死成吗?” “……” 江沧心里暗骂着孽徒的不孝,又连忙道: “殿下,臣真的只有您了!您千万不能抛弃臣,没有了您的庇护,臣的妻女只怕也迟早要随臣赴黄泉了!求您庇护臣啊!求您……” 江沧话未说完,竟一头扎进叶库的怀里,“晕了”过去。 “恩师……恩师?” 叶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耐着性子等了那么久,就是想等江沧处理完家务事,向他请教一番的。可他……怎么就急火攻心晕过去了? 叶库无奈,只好先让人把江沧抬回房里歇息。罢了,看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江沧双目紧闭,垂着头,耷拉着手,任由下人把自己架到床上,却在心中暗道:笑死,我能给你指点什么迷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在挑拨离间?绝无此种可能! 何以解忧,唯有睡觉。 叶库在江府观看了一出大型家庭伦理战,竟是无功而返。然而,他并不知道,在江府隔壁院里的那棵树上,繁茂的枝叶下一直暗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曹静和在得知江沧有难后,连忙赶了过来,躲在树上目睹了方才的一切。见江沧无事,她才拖着伤腿从树上滑下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此时,郑州府已经解禁,王真等人也已从新郑启程,小心谨慎地带着细作花名册往汴京赶。所有人包括皇上在内都没想到,那个盗走翡翠石的人不仅是大周子民,还是大周的皇族。 皇上的脸都要丢尽了。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对方为何要劫走翡翠石,那是先帝造的孽,却只能由他来承受这样的耻辱。 其实,曹静和也并不知道,那个屡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大蝙蝠”之所以会突然消失不见,是因为他被回纥王庭紧急召了回去,早已不在汴京了。 许多人,许多事,都开始在暗中慢慢浮出水面。一些曾经不见天日的秘密,即将接二连三地揭晓。 第85章 故国再回首 大周的宁华公主,原是先帝的女儿,生母为殷德妃。当年戎狄攻破长安城后,先帝率皇室子孙和众大臣逃离,迁往汴京。 因一时走得匆忙,并非所有皇亲国戚都能跟着先帝逃出长安,当时,殷德妃与宁华公主母女二人就被先帝遗落在了宫里。 她们的宫殿略偏些,急于逃命的宫女和太监也不会专门去找寻膝下无子、不甚得宠的德妃。而先帝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把皇子们和自己在意的人都带上以后,便急匆匆地弃城而逃了。 待戎狄攻入皇宫后,德妃母女已来不及逃跑,戎狄人想要霸占青春年少的宁华公主,德妃为了保护女儿,被戎狄人一刀捅死了。 彼时,年纪尚轻的宁华公主眼看着母妃死在眼前,吓得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已被戎狄皇帝当做物件一样赏给了一位在攻城时立下战功的大将军。 这位戎狄将军已有正妻,据说也是戎狄的贵族,而宁华公主一代帝姬竟只能被迫沦为妾室,委身于敌,八年来受尽了凌辱与折磨。 直到几个月前,戎狄宣告投降,聪慧的宁华公主早已猜到,丧心病狂的戎狄人在撤离前绝不会放过王庭里的汉人,他们自己败了,也不能让汉人得以活命。 她得想办法赶快把自己救出去。 这八年来,宁华公主已经凭借着过人的聪慧,把将军府上上下下摸了个门清。她的美貌让她十分得宠,也让她更容易从将军那里掌握到别人无法掌握的信息。 大周收复长安的那晚,戎狄将军在外浴血奋战,为他一心效忠的王庭做着最后的挣扎,可城门告急的军报却一封接着一封传来,整个将军府人心惶惶,乱作一团。最终,戎狄将军战败,王庭宣告投降。 戎狄将军大怒,欲把自己战败的耻辱发泄到他那些汉人小妾身上,尤其是那个身上流着高贵血统的宁华公主。他对她的宠爱,不过是一个野蛮人独霸大周明珠的沾沾自喜,一个打了胜仗的上位者对沦为阶下囚的下位者的侮辱与践踏。 曾经富庶又坚不可摧的中原,终于被他这个强盗捅出了大窟窿,他骄傲极了,而王庭又把俘获的大周公主赐给了他,他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曾经高高在上的帝姬已经沦为他的玩物。 所以,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要带着宁华公主,他要用她的耻辱和伤疤来证明自己的英勇和威武。 他可太“喜欢”她了,而她又偏是个识趣的玩物,不管他怎么折磨她,羞辱她,她都会卑躬屈膝地迎合着他的喜好,再也没有了一个公主的尊荣与骄傲。 可是戎狄将军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宁华公主给他营造的假象。 他渐渐被自负的心态麻痹,他开始相信这个中原的小女人,以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竟然在宁华公主的甜言蜜语之下带着她去将军府的密道里玩“走迷宫”的游戏。 他引着她往密道深处走,看着她在黑暗中迷路而瑟瑟发抖,听着她的苦苦哀求,求他赶快把她放出来,他心里快活极了,他偏不放她出来,还把她锁在密道里整整一日,不给她东西吃,不给她水喝。 可就是这一次,宁华公主摸清了一整个密道的走向,并成功发现了隐秘的出口,将其记在了心里。 大周收复长安的那晚,战败的戎狄将军怒气冲冲地回府,想要砍死宁华公主这个玩物来泄愤,可他却惊讶地发现,宁华公主已经趁乱通过密道溜之大吉,甚至还偷了他的钥匙,卷走了他所有的银钱和家当。 这个贱人! 戎狄将军急着逃命,便只好放弃追踪,连夜跑回了北地。 就这样,成功自救的宁华公主一路摸索着来到了郑州府,只差一步,便能来到新都汴京了。 然,故国不堪回首,一别经年,没有近乡情怯,只有物是人非。 她思虑再三,终究未再向前,而是留在了郑州府——在她的眼里,新都皇城里住着的不是她的亲人,他们只是危难关头将她抛却的残酷皇室,哪怕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已经不是她那昏晕无能的父皇,可他的后继之君依然可憎可恶可恨。 她不愿回去,她情愿落草为寇。 于是,宁华公主在新郑一带的山上自立为王,用着从戎狄将军那偷来的大把银钱招兵买马,抢劫沿途的富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匪首,一度把新郑一带闹得人心惶惶。 人们只以为是八年战争把百姓们打得穷困潦倒了,这才有人占山为王,开始靠抢劫偷盗度日。可谁也没有想到,那背后之人是曾经娇养在长安宫里最尊贵的一朵花,八年前,她还未曾见过宫墙外面的世界,未曾看到过世道的艰险,未曾认识过人心的无情。 八年后的今天,她只想把自己遭受的一切都报复回来,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他凭什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没受过半点苦就可以成为新君,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可以得到别人渴望的一切。 宁华公主恨极了,这八年硝烟铸就了她一生的悲剧,却成就了新帝一生的荣耀。 这凭什么?命运何其不公?! 宁华公主一心要为新帝添堵,她把新郑一带搅得终日不宁还不够,她还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 终于,她等到了。 回纥使臣进贡给大周的翡翠石,被她偷走了。那翡翠石未经雕刻,是天生的龙身,是天子的象征。 她才是先帝的血脉,她凭什么不能肖想这大周的天下。女人为何只能沦为男人的玩物,变成两国之间交易的筹码,那把龙椅,是她不配坐吗? 这段时日,宁华公主拼命地用银钱招引那些战后流离失所的百姓,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并不断给他们“洗脑”,告诉他们当今新帝无能,害他们衣不蔽体、食难果腹,自己却在汴京城里夜夜笙歌。 如今,宁华公主的手上已形成了一支不小的军队,他们藏在深山老林里,靠着抢劫沿途富商,日渐壮大起来。 待郑州府终于查到翡翠石被宁华公主偷走时,才惊讶地发现公主已经拥有一支大规模的亲兵,她这些年跟在戎狄将军身边耳濡目染,偷偷学会了如何排兵布阵,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把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如今,宁华公主招募的这支军队已占据新郑一角,借着大山的优势,易守难攻。郑州府官衙知道翡翠石就在她的手上,可厢军却迟迟攻不上去,偏偏山里面的女匪首又是长公主,皇上有密令,不得伤了公主,他们也只得先把整座山围了,守株待兔。 郑州府厢军原想请前来协助封城的江渊留下,助他们攻山,可江渊已领了皇命,需即刻返京。他从汴京带来的都是皇城的兵马,这些人马滞留在外越久,京城便越危险,容易被贼人钻了空子。 但其实,这只是对外的说辞,皇上早已偷偷给江渊下了密旨,让他在郑州府解禁后尽快与王真碰头,把王真等人放到他的人马里,扮成皇城官兵跟随他返京。 不过,王真此时已离开新郑,好在贺怀君又按照皇上的旨意给郑州府的谍报据点送去消息,谍者们很快通过王真此前留下的信息追寻到了他的踪迹,终于帮助江渊与王真接上了头。 然而,就在王真等人跟在江渊的队伍里往汴京赶去时,意外竟还是发生了。 郑州府厢军自以为已经把山林围得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可是宁华公主却早在厢军前来围剿之前就携部分人马带着翡翠石转移了据点。 在离开新郑的路上,宁华公主带人挡住了江渊一行人的去路。 …… 河西走廊,嘉峪关。 驿站里的灯光有些昏黄,透过窗缝的晚风比中原多了几分凉意。 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坐在桌旁,神情漠然,目光呆滞。他的身后是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侍从,还有一个眼窝深邃、浓眉绻发的将军,这位将军乃回纥名将察塔尔。 戚成贤收到女儿戚文的密信,从汴京赶来河西走廊,正是因为回纥已经成功把真正的朱思淼从戎狄转运了出来。 此前,戚成贤埋伏在戎狄时发现了关押朱思淼的地方,回纥想将其救出送还至大周,以表诚意。可他们把朱思淼救出后才发现,朱思淼受了刺激,已经行为痴傻,成了一个只会点头摇头的小傻子。 如今,回纥将军察塔尔亲自护送朱思淼去汴京,因不熟悉中原路况,戚文特意请父亲戚成贤出关来迎,双方便在嘉峪关碰头,共同将朱思淼秘密护送回汴京,以确保万无一失。 翌日清晨,戚成贤和察塔尔一起陪同着朱思淼,启程往中原赶去。 与此同时的汴京城里,一封新的谍报已通过山鬼递到了曹静和的手上。山鬼说,据贺怀君送来的最新消息,王真竟被落草为寇的宁华公主给截住了。 宁华公主盗走翡翠石的事让皇室颜面扫地,所以皇上封锁了部分消息,只对坊间说翡翠石被匪寇夺去,现已找回,并未提及公主的身份。 不过,谍报组织等涉及其中的内部人还是了解实情的。 曹静和有些不解道: “王真这次是跟着江渊的军队一起回来的,宁华公主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想来也无法与这样一支强军抗衡,江渊为何会由着王真被公主扣下?莫非……这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唐玉只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谍报,沉默了良久。 他记忆力极好,许多年前的事也不会忘记,他知道,王真之所以会被宁华公主扣下,必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宁华公主只怕是想借着王真来和郑州府做一笔交易。 “静和,这件事恐怕只有王真自己明白了。” “你什么意思?” “我若没记错的话,长安沦陷之前,王真已是宁华公主的未婚夫。” 第86章 无处话凄凉 山脚下,一片临湖的空地上,王真与宁华公主席地而坐,相顾无言。 他们只是打量着对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谁都不愿意做那个先开口的人,亦或他们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宁华公主打造了自己的情报网,不知从哪获得的消息,竟在新郑发现了王真的足迹。 她知道,江渊从汴京带出来的那些兵马并不多,还不至于让京城被贼人钻了空子,皇上完全可以让江渊留下来协助厢军攻山。可他却并没有下这样的旨意,反而让江渊赶快返京。 那么这其中定有别的原因,宁华公主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原因应该是王真。难道江渊急着回京就是要把王真秘密带回去吗? 在离开新郑的必经之路上,她截住了江渊。 江渊的兵马一共就那么多人,宁华公主又如何认不出自己的未婚夫,而王真也不想与她正面冲突,便主动站了出来。 他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未婚妻好好谈一谈,让她不要再执迷不悟,与朝廷抗衡。 可宁华公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要与王真单独见面,不许军队跟着。 王真的心里还是相信她的,他知道她不会一开始就伤害自己,但他却不敢完全放手去赌,拿他们两人年少时的情意去赌那本细作花名册的安危。 他根本赌不起,也输不起。 最终,双方各退了一步,所有兵马原地扎营,只江渊一人陪同王真去见了宁华公主。 夕阳渐渐西下,余晖拉长了身影,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湖水清波微漾,在水中晕染开一团团殷红的霞光,连天边都一点点变红了。那抹绚烂的红倒映在两个人的眸中,他们仿佛能透过彼此的眼瞳,看到曾经炽热的青春,以及相逢在最美的时光里的那份短暂的温存。 眨眼间,夕阳落幕,余晖暗淡,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阴沉沉的,苍穹之下,渐渐没了灼热的气息和耀眼的光亮,唯余两个尘霜满面的人,注视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脸。 十五年前,王真以丞相之子的身份入宫成为皇子的陪读,结识了与他年岁相当的宁华公主。皇子与公主们读书的课室在同一个院子里,只隔着一道门。 每日课前课后,他俩会在门前悄悄地对望一眼,少年笑容青涩,清朗端方,少女则微垂下眼眸,只红着脸转身走开。 后来,宁华公主十五岁及笄那年,先帝为她举行插簪之礼,意为成人。先帝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犹豫了半天不肯说出口,只羞涩地躲到了母妃的身后。 德妃笑着告诉先帝,宁华公主想要丞相之子王真做她的驸马。 先帝有些错愕,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自己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他那时还不是一个只知道抱头逃命的亡国之君,他也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而不是拿公主的身份“强取豪夺”,逼迫王真。 于是,先帝暗中召见了王贤,告诉他公主的心意,而王贤自然也清楚儿子的想法。自打入宫做了陪读,王真每日回府后总会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提及宁华公主,虽只是只言片语,但不乏对其的赞美与欣赏。 王贤知道,猪崽儿大了,会自己拱白菜了。可那是皇家菜园子里的白菜,也不是什么猪都能拱的。 王贤不想让别人觉得他的儿子想靠着公主上位,自己却不求上进,便请求皇上再给王真几年时间,待其考取功名,有所建树,再与公主正式拜堂成亲。 先帝也觉得此举甚妥,他也想让刚成人的女儿在身边多留几年,于是,宁华公主与王真便定下了亲事,却没有急着完婚。 然而,亲事定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相当于过了明路。王真开始明目张胆地给宁华公主送礼物,有香囊,有珠花,有钗环。 一开始,王真只是让自己的小厮将东西交给公主的婢女,或是央求跟宁华公主关系好的皇子从中转交。 再到后来,王真也收到了公主的几封亲笔书信,还有宫里御膳房做的点心。他们虽从未当面直言过心中的欢喜,但每件礼物、每封书信的交换之下,皆是细水长流的爱意。 不幸的是,世间虽广,好景难长。 几年后,无情的战火烧到了皇城脚下,他们来不及告别,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去向,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 他遵从父命,去了塞北卧底;她不幸被俘,成了敌人的姬妾。可他一直以为她已经随先帝去了汴京安身,而她也一直以为他随王贤去了汴京继续辅佐先帝。 失之交臂之下,两个人的人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曾经一步之遥,便是枕边人;而今年月蹉跎,沦作萍水客。 都道塞外朔风凛冽,久居北地的王真早已退却少年时的风采,取而代之的是小麦色的面庞和下巴上的一层胡茬。至于宁华公主,那双曾经满载过星河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只像一个苦大仇深的妇人般凝望着王真。 那一刻,王真明白了,从长安沦陷之日起,就注定了他们的道分镳扬。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她的错,只是世道终究无法将美满给到每一个人。 有些人,注定是要身负遗憾的。 “王真。” 公主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知道,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新郑。” 王真迟疑了一瞬,生怕她问及一些朝中机密,便故意岔开了话题: “殿下要单独与臣会面,竟只是为了说这些?” “不然呢?” 宁华公主挑了挑眉,直言道: “王真,我不喜欢你叫我殿下,我已经不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了!” “世道之纷乱,岂是公主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的?公主莫要自轻自贱。” 他想告诉宁华公主,他并不在意她的过去,如果她愿意交出翡翠石,不再阻挠大周与回纥的邦交,不再给新朝添乱,他愿意在回到汴京后向皇上求情,哪怕她做不了公主了,还可以做他的妻。 可王真到底低估了宁华公主的野心,她偷走翡翠石,又何止是为了添乱那么简单。 宁华公主望着眼前满心诚挚的男人,却轻轻牵起唇角,冷笑道: “王真,你等我把话说完。你不要叫我殿下,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希望你叫我陛下。” 此话一出,便连倒背着手立在不远处的江渊都心头一颤。 这个女人怕是真疯了。 史书中临朝称制的太后倒是有几个,可登基称帝的女人至今还只有武皇,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何况后世男子对武皇的评说亦不甚公允,颇有微词。 宁华公主放着帝姬的身份不要,何苦非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江渊想不明白,可王真却知道。她在向命运抗争,向委身敌人的那八年抗争,她偏要走这样的极端,哪怕胜算甚微。 王真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曾经的爱人,他心中还怀揣着当年那份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虽然这份青涩的爱已不再如少年时那般炽热,可王真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仅有的那段短暂的美好回忆。 哪怕这些年他又遇见了侯琬瑜那样明媚而热烈的女子,他也曾在孤寂无力的岁月里被侯琬瑜蓬勃的生命力感染,可他却始终恪守着那份未曾完成的婚约,幻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兑现这份沉默的誓言。 可宁华公主见了他,似乎已不肯再提当年情,只一步步逼问着王真死守的那个秘密: “王真,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一个使命——身份的证明,对吗?” 王真没有想到她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事,可宁华公主却接着说: “此前,我的人在巡山时意外发现了几个戎狄人,便在山中布下了陷阱,将他们除掉了。不过,我留了一个活口,经过严刑拷打,他告诉我,他们是戎狄投降时遗留在这里的暗线,他们接到了王庭的密报,正在追捕你,因为你的手里有大周的细作花名册。” 王真怔了怔,惊讶地抬眸看向宁华公主。 不管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她现在已经知道了细作花名册的事情。王真沉声道: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宁华公主笑着垂下长睫,慢悠悠地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手上有细作花名册,大周的谍报组织又是王贤王丞相创立的,你定有办法号令整个谍报组织。你不妨带着江渊站在我这边,我们一起吞并郑州府的厢军,我在郑州建都,自立为王,你为相,江渊为将,我们可以操控着大周的谍报组织为我们做事,这大周的江山,便会一点点被我们掌控……” “你简直胡闹!” 王真站起身来,蹙着眉头,不可置信道: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郑州府如何能够轻易被你控制?即便你控制了郑州府,洛阳府接到军报随时都会来救援,而汴京城所在的开封府更是距此地不远,你若公然谋反,不出半月便可被拿下!” 谁知,宁华公主也跟着霍然起身,她直视着王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成功?当年戎狄吞并各部落,妄图入主中原时,先帝也称其痴心妄想,可是后来呢?” 王真知道,宁华公主已经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她深信,只有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上,才不会再被人欺负,才不会再沦为牺牲品。 王真紧紧地攥着拳头,这分明是一条必死无疑的路,更何况戎狄到底还在中原遗留了多少暗哨,没有人清楚,单是一个汴京城就已经让谍者们操碎了心,大周外患尚未根除,如何再禁得起内乱? 宁华公主在这个时候发起政变,等同于助戎狄一臂之力,戎狄只会拍手叫好,等着钻空子。 “殿下。” 王真上前两步,耐着性子规劝道: “臣恳请殿下收手!皇上让人围山进攻那么久,都没有下令让郑州府厢军直接炮轰炸山,皇上一再叮嘱不要伤了你,你只要肯交出翡翠石,还是可以在皇上的庇护下安度余生的,我也会兑现我们的婚约,正式娶你为妻!” “你这是施舍!我不要,我不要!” 宁华公主后退了一步,开始发疯似的嘶吼道: “我凭什么要靠别人安度余生?我凭什么不能靠我自己!” 她拍着自己的胸膛,眼里噙着泪,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王真: “我是一个被抛弃过一次的人,我的父皇是我的亲生父亲,连他都可以在生死关头不管我的死活,害我被戎狄的野蛮人践踏欺辱了八年,我凭什么去相信新帝,相信这样一个并非我亲兄弟的宗室子!” 此前,宁华公主在王真的心中始终是一个娴静高雅的贵女形象,柔顺温婉,美丽圣洁,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王真也觉得宁华公主所言是有道理的,可是这样的道理又分明带着偏执,且于家于国无益。他不知该如何再劝。 见王真迟迟没再言语,宁华公主怔愣了一瞬,却很快又绽放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颤抖着说: “你怕了?我吓到你了是不是?看到这样的我,你还愿意完成我们的婚约,娶我这样一个残花败柳吗?” 王真刚要开口,可宁华公主却不再给他承诺的机会,只上前一把揪住王真的衣襟,说: “我告诉你,王真!我再也不会让别人去主宰我的生死,我不会再依附任何人!八年了,你从来就不知道我遭受的是怎样的虐待!我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盖过一床不破洞的被子,戎狄将军兴起之时,甚至会把我拴在狗窝里!我多少次想一头撞死,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宁华公主一通发泄之后,忽然没了力气,她倏地松开手,痛苦地瘫坐在了地上。 王真的胸口似是堵着一口气,让他几乎无法喘息,他不忍去听她述说这些残忍的过去,却又不得不去面对此刻的她。 谁都能嫌弃此刻的她,他不能。 王真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起宁华公主,却被她抬袖一把拨开了手。她只垂着泪,无力地摇着头,喃喃道: “王真,我是一个公主,我是公主啊!你能想象到,这是一个皇上的女儿遭受的一切吗?” “殿下……” 王真蹲下身来,虚扶住公主的肩膀,心痛道: “过去的事,你就忘了!你得朝前看,别回头……” 宁华公主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王真,可她的眼神却忽然变得狠厉起来,她上前一把抓起王真,即刻翻脸质问道: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交出细作花名册,与我同谋?” 王真凝视着曾经的爱人,泪水夺眶而出: “臣……恕难从命!” 宁华公主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她缓缓松开手,后退了几步,沉声道: “好,王真,你记住了,这是你教给我的,向前看,别回头。我,永远不会再回头,包括你我此生的缘分!” 说完,宁华公主从袖中摸出一只口哨,用力将其吹响,很快,山上埋伏着的大批弓箭手张弓搭箭探出头来,瞄向了王真与江渊。 江渊连忙拔出剑来,厉声道: “公主请自重!” “自重?我拿不到那本花名册,又岂会让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拿到?他想要这太平盛世,想要为谍者们证明身份,我偏不让他如愿!我要让所有人和我一样受委屈,和我一样痛苦!” 王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自然不敢与她硬拼,连忙道: “殿下,细作花名册此刻不在臣的身上,你要是杀了臣,可就再也得不到花名册了,再也不可能号令大周的谍报组织了!” 宁华公主微微眯了眯眼,斜睨着王真,反问道: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不会随身携带?你少在这骗我!” 说完,她绝情地望着王真,眼里再也没有了曾经的纯真与热恋,她竟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残忍道: “放箭!” 第87章 日久见人心 谷雨那天,汴京城下了一整日的雨,淅淅沥沥的,虽不大,却直到后半夜才停。 翌日一早,旭日东升,不多时便将檐角、树梢上挂着的雨珠蒸干了。 “这谷雨一过,夏日里的气息便愈发浓郁了!” 曹守拙往桌旁一坐,接着冲曹静和跟唐玉说: “我那里还有几匹上好的料子,都是苏杭的贵货,上等的绸缎,你二人拿去做些夏衣!” 曹守拙自打上次回曹府过上巳节以后,竟跟自己那小妾重修于好,一直未再来找曹静和,今日一来才知,曹静和的腿受了伤。 曹守拙把小两口好一顿讽刺: “看看,让你们带上我,你们偏不带我玩,出事了?” 曹静和无奈地托着下巴看着老爹,说: “上次的行动,女儿想了很久,不知道该给您安排个什么角色呀?” “那我不管!” 曹守拙挥了挥衣袖,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皮薄馅大的小笼包,先咬开一个豁口,吸走里面满满的肉汁,再将包子放在辣油碟里蘸一蘸,一整个塞进嘴里。包子皮劲道弹牙,新鲜的猪肉馅咸香多汁,红油辣子又香又麻,一口下去,口感丰富极了。 过足了瘾,曹守拙又抹了抹嘴,接着道: “你俩还是太年轻了,这种事不能没有爹给你们掌眼!” 咱就是说,咱在长安卧底的那八年没有你给掌眼,好像也没出什么事。 曹静和在心里暗暗不服,只若无其事地拿起身前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撒了白胡椒粉的鲫鱼豆腐汤。 曹守拙只要一来,连早膳都是丰盛的,春卷、虾仁蒸蛋、素三鲜锅贴、小笼包……摆了满满一桌子。 当然,曹守拙可不是闲得没事来串串门的,他是觉得女儿女婿整天在外偷鸡摸狗、打打杀杀,兴许在黑道上有人。他想做点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好明着干。 “静和,爱婿,爹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求啊!” “猜到了,您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难怪一上来就送他们上好的衣料,曹静和可太了解她亲爹了。她喝着鲫鱼汤,连头都不带抬一下的。 这鲫鱼是渔翁老李头今日一早刚钓上来的,特意给她留了两尾,来她这里换点米糕。曹静和直接让阮娘来了个活鱼现杀,要吃就吃最新鲜的。 曹守拙见女儿这么利落,便直言道: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想偷偷运个人出城,恐怕需要你二人从中相助啊!” “什么人,做什么的,为何要出城,他从哪来,又要往哪去呢?” 曹静和一通问话,又端起浇了海鲜酱汁的虾仁蒸蛋,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 曹守拙今日是有事相求,自然不敢有半分抱怨,连忙有一说一: “事情是这样的,你那个姨娘……” “比我小的姨娘,我不认!”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个小妾,她也是家门不幸的可怜之人,咱就是说,她上头还有三个姐姐,下头只有一个弟弟。她爹娘辛苦操劳半辈子,生了四个闺女才生出这一个儿子,自然宝贝似的宠上天,谁知道,给孩子惯坏了!” 曹静和一听,虽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不用想都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顿时头都要大了: “不是……您能不能别给人家收拾烂摊子啊!” 曹守拙却老脸一红,眼皮一耷拉,说: “我与那小妾,实在情投意合。” “您可拉倒!” 曹静和把勺子一撂,道: “您对您的每个女人都这样说过!” 曹守拙连忙两只手扒着桌边,拼命献着殷勤: “可我最爱的始终都还是你母亲!” “得得得,您别来这一套!” 曹静和夹起一个锅贴大快朵颐起来,又接着说: “您先说到底要做什么,我掂量掂量,看这个锅能不能背得起!我们这小店开起来不容易,我可轻易不想蹚别人家的浑水!” “好好好,爹如实招来,如实招来!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小妾唯一的弟弟看中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个独苗,家境又还不错,人家爹娘便要求男方入赘。你想想,我那小妾就这么一个弟弟,她爹娘怎么可能把唯一的男丁送出去入赘呢!” 唐玉倒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他吃相一向斯文,吃得又慢,曹守拙跟说书一样,对他来说可太有意思了。 唐玉兴致勃勃地问道: “岳父大人,然后呢?他入赘了吗?” “哎呀,怎么可能呢?这就是两家人悲剧的开端呀!” 曹守拙扼腕叹息,连连摇头道: “我那小妾的爹娘死活不同意儿子入赘,这对苦命鸳鸯竟然商量着要殉情。上巳节刚过,他二人竟双双跳河了!” “啊?” 这回连曹静和都惊了。 曹静和搁下筷子,立刻追问道: “怎么这么傻呢?这二人都死了?” “嗨呀,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却没死干净,被过路的百姓救上来了!” “我知道了!” 曹静和掂了掂衣袖,笃定道: “你那个小妾的弟弟没死成,人家姑娘的娘家肯定去闹了!” “诶呀!我闺女就是聪明啊,随我!” 曹守拙一拍桌子,接着说: “你猜怎么着?那姑娘的娘家就这么一个孩子,还没了,他们一口咬死是男方得不到就毁掉,谋害了他们的女儿,人家现在闹着要报官啊!我那小妾的爹娘实在没办法了,便求到我这来了!” 曹静和此时已吃饱喝足,眨了眨眼睛认真思索着说: “如此说来,您也只是听男方的一面之词,并不知道他二人究竟是殉情还是谋杀?” 曹守拙搓了搓手,倒是无奈地说: “所以啊,这也是爹的为难之处。若是日后官府真来要人,我也不好掺和这些关乎人命的事;可若是不帮他们,我那小妾只怕又要日日啼哭,我心疼呢!” “您把她休了便是?一了百了,看不见也就不心疼了!” 曹静和坏笑着看着曹守拙,曹守拙却难得好言好语道: “我的乖女儿,我的宝贝闺女,爹现在只有靠你了。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给爹找点黑道上的人,悄悄把我那小妾的弟弟给运出城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点,让官府查不出来!” 曹静和听了这话,却与一旁的唐玉相视一笑,直言道: “爹,您听我说,这事您不能稀里糊涂地就往自己身上揽!万一那小子真的谋杀了人家的闺女,您帮了这样的人,那不是助纣为虐吗?这事无论如何都得落到官府的头上,好好查清楚才成!” “话虽如此,那爹总得做做帮忙的样子,这一开始就咬死了不帮,岂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万一那小子是真想殉情呢?我若不帮也不妥啊!” 此时,曹静和却心头暗喜——正因如此,才正好能帮上她跟唐玉的忙。 老爷子既然一心想参与他们的行动,那这回就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原来,叶库自从知道了戎狄三皇子会报复自己,便开始加强了防备,并暗暗把人手和财产转移到思贤坊的集英居,那里已经被他改成了茶馆,随时可以开业。 他此前之所以一直没有急着开业,就是为了把其当成自己的另一个据点,以便出事后可以随时转移。所以,这个据点不能提前暴露。 果然,前不久的一天夜里,不知从哪来了几个黑衣人,他们竟然从外面放了一把火,妄图烧了叶府。还好叶库料到三哥的人会来伺机寻仇,早已安排了心腹日夜盯住府宅,这才及时灭了火,损失不算太严重。 经此一事之后,叶库几乎是连夜转移到了思贤坊的茶馆,把整个叶府都空置了出来。黄谆很快就把这个消息送到了江沧手里。 戎狄三皇子的人可不知道叶库在思贤坊还有宅子,他们这样一转移,那茶馆又偏在背街巷子里,只怕戎狄三皇子的人就不好再找到叶库了。 那可不行。 如今,宁华公主在郑州府蠢蠢欲动,戎狄王庭又在塞北虎视眈眈,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之下,他们必须加快戎狄三皇子与七皇子的内斗,先解了汴京之危,保住京城才是要紧事。 此前,江沧虽然靠着装晕躲过了叶库来找他指点迷津,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总不能天天晕。 叶库终于还是来找江沧了,请他好好帮自己理一理,到底会是谁在背后挑拨离间,让戎狄三皇子这么快就开始与他彻底反目。 这个时候,江沧已经容不得半点闪失,他绝不会让叶库怀疑到自己和黄谆,那便只能把矛头指向叶库身边的人了。 江沧告诉叶库,他既然是佯装成北边的商旅进京的,自然带了不少人来,这其中会不会有大周当年安插在塞北的细作呢? 自打王真在戎狄截住了那本细作花名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戎狄王庭也确实开始怀疑塞北还有大周的其他细作,只是一直没有排查到。 江沧的话倒像是瞬间点醒了叶库——难怪这个幕后之人能如此了解自己跟三哥之间的斗争,每次都能精准出击,让他们的矛盾愈演愈烈。 叶库听了江沧的话,连忙开始暗查自己的人。自从上次看到江沧险些被柳氏杀死,而江沧又在叶库跟前好一番哭诉,叶库对江沧的戒备心就打消了不少,如今,他几乎不再对江沧有什么隐瞒。 日久见人心,他到底还是觉得恩师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这是个大好时机,江沧已经让曹静和跟唐玉想办法从中运作,试图让水云坊镖局的人发现叶库已经转移到茶馆去了,这样好能让他们兄弟二人再次开打,让叶库越来越觉得自己从戎狄带来的人里埋伏着细作,从而不敢再轻易相信身边的人。 他越是怀疑自己带来的人,便越会重用新来的黄谆,这样,黄谆便能套出更多有价值的情报。 曹静和正在苦思冥想着如何让水云坊镖局的人获知叶库新的落脚点,曹守拙便主动送上了门,给闺女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曹静和用胳膊肘戳了戳唐玉,神秘兮兮道: “我有办法了!” 她永远有办法。 唐玉自然是相信她的,可是不知怎的,此刻他心中倒是无端地生出几分不安来,不知道是因为此次行动,还是因为被宁华公主扣下来的王真。 第88章 知人不知心 “谁家正经生意人把茶馆开在背街巷子里?”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挠了挠头,站在了思贤坊的同福茶馆前。此人正是曹守拙小妾的弟弟,家里人都唤他毛蛋儿,据说是名字越贱越好养活。 毛蛋儿来此,是受曹守拙的指使,主意是曹静和、唐玉给出的。 同福茶馆已经开业,这几日也有不少需要谋生的年轻人前去打听,问问店家是否还招人。但叶库在江沧的不断忽悠之下,已很难轻易地相信旁人了,他总觉得别人接近他都是带着目的的。 曹静和便让曹守拙告诉毛蛋儿,让他先去同福茶馆做工,端端盘子跑跑堂,同福茶馆不是开在街面上的,官府很难查到这里,毛蛋儿可以在这里先躲一阵子,就算那姑娘的父母真的报了官,衙门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曹静和是一再叮嘱老爹不要为了这件事给他自己惹麻烦,但凡涉及到人命,必须要经官府严查。毛蛋儿若是无辜的,那便堂堂正正地接受官府的问话,自不会受什么委屈,但他若真的谋杀了人家姑娘,曹守拙昧着良心帮他开脱,就是给自己的皇商生涯埋下了一个祸根。 曹守拙这一辈子能把生意做到皇城里,脑子自然是好用的,他也不想真的揽下这件事,女儿既已给他指了条不得罪人的路,他也乐意照办。 首先,同福茶馆的人肯定不敢擅自招新人来做工,势必要请叶库做主,叶库近来可谓是如履薄冰,格外谨慎,他不确定那些前来谋生的年轻人里会不会有戎狄三皇子的人,便始终不肯松口,只说暂不需要人手。 这一切都在曹静和的意料之中,接下来,就是关键的一步。 果然,毛蛋儿也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碰了壁,他垂头丧气地来找曹守拙,请他再想想办法庇护自己,甚至要求曹守拙把他留在曹府。 曹守拙虽然有钱,却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不喜欢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年轻人,他也看出了这个毛蛋儿就是个被爹娘惯坏的小混蛋,根本不想出去做工。 曹守拙灵机一动,便开始拐弯抹角地规劝道: “你想想,官府若要抓你去问话,势必会先去你家里找你,家里找不到你,他们会再去哪找呢?肯定是和你们家沾亲带故的人家!你那其他三个姐姐都远嫁了,唯有你四姐跟了我,留在这汴京城里,到时候,衙门的人一打听便知,定会来曹府要人!你留在我这,根本就不可能长久,迟早要被抓走!” 毛蛋儿一听,顿时怕极了,连忙又央求曹守拙帮他另寻出路,那小妾也在一旁哭哭啼啼的,说自己的弟弟从小娇生惯养,家里虽然贫困些,弟弟却从小到大都没干过活,连自己的碗筷都不曾刷洗过。 爹娘说了,这是家里的独苗,是要给家里延续香火的,他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娶媳妇就好。 曹守拙虽然自己也是个膝下无子的,可他却一点也不同情这小妾的一家。儿子若是养废了,那还不如多养几个有出息的闺女,如今他有二十多个女婿孝敬他,逢年过节收到的节礼一整年都吃不完,还有曹静和这样贴心的小棉袄给他传宗接代,他可太快乐了。 曹守拙装模作样地哄了哄自己的小妾,拍了拍她的手,又笑着按照曹静和对他的叮嘱,接着忽悠道: “没关系,没关系,我再给你指一条明路。水云坊里的那家镖局,前段时日出了事,死了好几个人,如今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你呀,去那做个点货、搬运之类的,虽苦了些,却也能躲一阵子,总比待在我这等着被抓好啊!” 谁知,毛蛋儿一听又要干活,立刻就赖在曹守拙家里不肯走了: “曹老爷,您不是号称产业遍布大周吗?您就不能把我送出城去,到您其他的宅子里去躲躲吗?何必非要我在汴京受罪呢?” 曹守拙身为一个奸商,一向口才极好,连忙道: “你看看,你又傻了?那姑娘可是家中独苗,人家父母说要去报官,绝不可能是吓唬吓唬你,肯定是一不做二不休地去了衙门了。所以呢,官府现在只怕正在四个城门口严密排查呢,你现在跑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曹守拙是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曹静和给他布置的任务的,倘若完成不了,以后人家小两口更不爱带他玩了,怕是连孙子都不愿给他生了。 于是,曹守拙回忆着曹静和交代过的说辞,继续劝道: “毛蛋儿,我跟你说,你去这个水云坊镖局,他们一定会厚待你的!” 毛蛋儿一听,连忙咧开嘴憨笑道: “您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那倒不是!” 曹守拙神秘兮兮地说: “那个不愿收留你的同福茶馆,是北地商人叶七爷开的,而水云坊镖局,是他三哥开的,他们兄弟二人不睦已久。你只需要说你在叶七爷的店里受了排挤,人家不用你,你特来投奔,他们定会乐意收留你,用以搞臭同福茶馆的名声!” 曹守拙那没脑子的小妾闻言,连忙拍手附和道: “哎呀,还是老爷有经商的头脑,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能想到这些!” 果然,毛蛋儿在曹守拙的好劝歹劝之下,巴巴地跑到水云坊的镖局,按照曹守拙的说法,告诉他们自己被同福茶馆赶出来了,想来镖局讨口饭吃。 戎狄三皇子的人心中很是奇怪,他们镖局的生意在刘太傅和英国公的人来闹过以后就一落千丈,竟然还有人会跑来投奔? “你说的那个茶馆在哪?他们为何不用你?我们这里可不养闲人!” 毛蛋儿连忙道: “就是思贤坊里原先的集英居,如今被一个从燕都来的商人买下开茶馆了,人称叶七爷。”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戎狄七皇子叶库是以什么身份进京的,三皇子的人如何能不知道? 好家伙,难怪他们放了那场大火过后叶府就一夜之间空置了,搞了半天,这叶库竟然转移了据点。 戎狄三皇子的人见状,便决定去探一探虚实,看看此子所言是否为真。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真的收留毛蛋儿,而是以生意不好为由,把他打发走了。他们也怀疑毛蛋儿会不会是叶库派来监视他们的,毕竟此事属实有点巧了,这孩子怎么刚被叶库的人赶走,就来投靠他们了? 不过,这也正合了曹守拙的意,他自然是希望毛蛋儿能早日接受官府的调查,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毛蛋儿被赶走后,便大着胆子准备偷偷跑回家去,毕竟在家里他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苦都不用吃。 谁知,他刚一回到家,就被拿着画像蹲守在附近的捕快给抓了去。曹守拙的小妾一听,顿时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逼着曹守拙赶快去开封府拿银子捞人。 当然,曹守拙才没有去开封府呢,他拿着银子买了一大堆美食,去曹静和那歇着去了。 软榻上一躺,扇子一摇,二郎腿一翘,曹守拙没有一点当爹的样子,在女儿女婿家一整个放飞自我。 “闺女,你就说,你爹我棒不棒?这事我办得好不好?你以后带不带我玩?” “好好好,您是最棒的,行了?” “你说你这孩子,爹这么辛苦,你怎么也不给爹倒杯茶?” 他话音刚落,唐玉便捧着一杯茶水,笑着从曹静和身后走来: “岳父大人,是小婿思虑不周,未及时奉上茶水。静和张罗铺子,素来辛苦,小婿此前身子又不好,蒙曹家庇护才有今日,这杯茶还是让小婿来孝敬您!” “哎呀!哎呀呀呀呀!贵婿呀,你身上可是流着皇家血脉的呀,我就是一个商贾……” 曹守拙哪还敢端着架子,连忙坐起身来。 唐玉虽与父亲不和,但他的外祖母到底是大周的安阳长公主,虽说安阳公主早已不在人世,可对于曹守拙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来说,他需要这样一位女婿来给自己的脸上增光。 曹守拙喝着女婿奉的茶,笑得脸上的皱纹都交叠在了一起,又忍不住道: “静和呀,爹猜到你要做什么了!你说叶七爷跟他三哥不睦已久,又借着毛蛋儿从中挑拨,你是不是故意让他们两个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然后你好趁机收购了他们的产业?你可真是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 曹静和跟唐玉听了这话,顿时惊住了,他俩是真没想到曹守拙这么会脑补。 “爹,事情也不全是这样……” 曹静和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爹,我可跟您讲,您千万不要对那个毛蛋儿心软!我怀疑,他可能真的是有心要害死人家姑娘的,而且我觉得他爹娘和你那个小妾应该都是知道实情的!” “啊?此话怎讲?” “您想想,毛蛋儿若是清白的,他们怕什么呢?如今他们死活都要让您把毛蛋儿送出城,怕他被官府带走,可见他们是心里有鬼,不敢面对官府啊!” 听曹静和这样一说,曹守拙也愈发觉得女儿所言有几分道理了。 算了算了,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回家了,就在这等着开封府的判决。要是毛蛋儿真的沾了人命,这个小妾他也不能要了,一个不能给自己打理好府宅还日日让娘家给自己惹祸的女人,他可不愿养着。 奉上了茶,唐玉又端来一碟米糕、一碟五香瓜子给曹守拙消遣。把他伺候好之后,唐玉便悄悄地把曹静和拉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 曹静和一猜便知,唐玉是有话要说。 唐玉小心翼翼地往里间又瞅了瞅,见曹守拙已乐不思蜀地哼起了姑苏小曲儿,这才低声道: “山鬼送来了谍报,说是贺怀君刚接到王真的消息,王真跟江渊被困在郑州府了!” “什么?王真又被困住了?” “这次情形十分凶险,宁华公主欲劝降王真与江渊,二人不从,宁华公主便于山间设伏,险些要射杀他们二人。王真急中生智,假意要求宁华公主给自己几日时间,自己可以认真思考一下是否与她同谋。宁华公主到底对旧情人还心存几分爱意,便应了下来,把王真与江渊软禁在了她的山寨里。” 如今,江渊留在外面的兵马已经集结至山脚下,他们又给郑州府送去了消息,把郑州府的厢军也一并调来。只是他们一大群人也只能在山脚下候着,不敢来硬的。宁华公主一早就放出了消息,他们若是强行攻山,她就撕票,杀了王真跟江渊。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宁华公主得逞,此刻能稳住她的恐怕还得是王真。” 曹静和坐下身来,接着说: “如今,戎狄三皇子的人知道了叶库的新据点,肯定还会再设计追杀,待他们两败俱伤、将残存势力消耗殆尽之时,皇帝就要收网,将他二人擒住,与戎狄正式谈判。宁华公主那边绝不能这个时候出乱子!” 唐玉微微点了点头,坐到曹静和的对面,又道: “我听闻,皇上已经降旨请回纥使臣先行来京,不必等到宁华公主交出翡翠石,大周愿与其联手,共御戎狄。” 可见,皇上也在急着拉拢对自己有利的势力,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知道戎狄埋伏在中原的暗哨会不会到处散播消息,将宁华公主欲发动政变的事说出去,闹得大周人心惶惶,民心不齐。 然而就在这时,白苓忽然从楼下着急忙慌地跑了上来,冲曹静和道: “娘子娘子,不好了!曹府来人传话,说是开封府的人去曹府拿人,要把曹老爷带走问话!” “什么?” 曹静和连忙站起身来,问道: “他们为何要抓我爹?” “奴婢也不清楚,听说好像是毛蛋儿被抓走后招供了什么,大约是要把自己的事栽赃到曹老爷头上了!” 唐玉闻言,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这个毛蛋儿是真的蓄意谋杀别人家女儿了!他自己只怕不会想到栽赃嫁祸的主意,这恐怕是他爹娘或姐姐出的主意,让他拿财大气粗的岳父大人顶包,好把他自己摘出来!” 这个处处惹事的小妾,她怕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曹守拙,曹守拙聪明一世,这回真算是看走了眼了。 第89章 最毒妇人心 雨生百谷,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一过,人间便入了夏。 入夏后的汴京城比早春时节还要热闹一些,不少沿街的吃食铺面都开始售卖各类解渴消暑的香饮子,大一些的酒楼还搬出了冬天在冰窖里屯好的冰,配上从南方快马加鞭运来的各类鲜果,供食客们茶余饭后消遣解腻。 姑娘们纷纷单了衣裳,或挽着闺中密友、挎着小篮子在街上挑选香包、钗环,或手执轻罗小扇,一边摇着一边散着步。 不同于街道两旁的灯火通明,远处一条幽深的背街巷子里,却是漆黑一片。夜色茫茫中,一个穿着靛青色粗布衣裙的年轻女人背着一个大包裹,紧贴着青石砖墙急匆匆地小跑着。 她十分心虚地缩着脖子,只顾闷头往前冲,并没有注意到前方已有一个提着剑的黑衣人在等着她了。待她发现时,已经刹不住脚了,女人足下一乱,竟一个趔趄,直接把自己绊倒在地。 “姨娘,慌什么?这背街小巷里黑灯瞎火的,仔细脚下才是!” 男人提着剑,上前两步。那女人心下一惊,连忙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你……你是谁?你为何要叫我姨娘?” 男人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 “你是我岳父的妾室,我不该叫你一声姨娘吗?怎么,姨娘连自家姑爷都不认识?” “我家姑爷……属实太多,根本认不全!” 原来,这个女人正是曹守拙的小妾,她故意扮成寻常农妇,竟是要伺机逃走。 如曹静和所料,他们一家人都知道毛蛋儿犯了人命,见曹守拙没能救下毛蛋儿,便想让曹守拙替他顶罪。而这个小妾定然不愿受牵连,竟连夜卷了曹守拙在府中的银票,准备跑路,不跟他过了。 如今,曹守拙已经被叫去开封府问话,府衙经过仵作验尸,发现了那个与毛蛋儿一起跳河自杀的姑娘其实是被人掐死后,佯装成坠河而死的样子的。 原是毛蛋儿因为婚事一直未定,与姑娘起了争执,他认为姑娘一再要求他入赘,是对他的不尊重,是在藐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一日,毛蛋儿趁着姑娘的父母不在家中,便心生歹意,欲霸王硬上弓,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女方家里不得不嫁女。 谁知,毛蛋儿在姑娘反抗时竟然一时怒起,失手掐死了姑娘,他心里害怕极了,便用麻袋把姑娘装了起来,欲抛尸。可他又忽然想起爹娘说过的话,他的四姐虽然为妾,可是夫婿曹老爷很厉害,做的是皇家生意,手段了得,日后有曹老爷在汴京罩着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用怕。 于是,毛蛋儿竟把麻袋扛回了家,大大方方地告诉爹娘,自己杀了人。毛蛋儿的爹娘哪经过这种事,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可是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得保下他。 情急之下,他们去求了曹守拙的小妾,这小妾便让弟弟在当天晚上找个人迹罕至的河边,把姑娘的尸体从麻袋里取出,蹲在河岸边等着,待有人经过时,毛蛋儿再抱着那姑娘的尸体一同跳进河里,然后在河里拼命扑腾挣扎。毛蛋儿本就识水性,一时半会儿淹不死,竟很快就把路人吸引了过来,把他救了起来。 但是在公堂之上,毛蛋儿按照四姐的授意,把这一切都推给了曹守拙,说是曹守拙为了帮他出气杀了那个姑娘,还逼迫他佯装成殉情的样子。 但是这样荒诞的说辞,如何能瞒得过开封府?他们经过走访调查,很快就查出了在那个姑娘死亡的时间段里,只有毛蛋儿出入过她的家门,而曹守拙那会儿刚好进宫去送一批新货,宫门的守卫都能给他作证。 毛蛋儿一家人这样拙劣的手段,曹守拙都没忍住在公堂上笑出了声。 但是,曹静和跟唐玉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个没良心又心思歹毒的小妾。唐玉一早就猜出了那小妾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既然想拿财大气粗的曹守拙顶包,势必不会留在家里等着被连坐。 果然,唐玉把曹守拙那卷钱跑路的小妾堵在了路上,而开封府的人去曹府找那小妾问话,没找到人,正在街道上大肆搜索。 唐玉看热闹不嫌事大,趁机给加了把火——他一把将那小妾薅起,在开封府捕快们即将经过的路上把人放了下来,自己则飞身翻过屋顶,逃之夭夭。 那小妾一个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惊魂未定,尚未走出几步,就被捕快们抓住,带了回去。 如此,便更加坐实了他们一家陷害曹守拙还卷钱跑路的事实。 就这样,曹守拙顺利拿回了自己的银票,大摇大摆地迈着四方步从开封府走了出来。 这下都不用他亲自休弃那小妾了,那一家人从上到下没一个好种,这会儿正一家子整整齐齐地在牢里坐着,等候发落了。 …… 平桥街,福康面馆。 自打小七上回在英国公府二公子跟前来了一段“惊为天人”的表演,英国公府二公子就被吓到了,非要退婚。英国公虽然很生气,但更气的是昌平侯府竟然把女儿教养成这样,还妄图嫁入他国公府。 谁知,英国公府二公子却不许父亲把唐七小姐行状疯癫之事说出去,还说这样会坏了姑娘家的名声。他愿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就说是自己忽然反悔了,不愿娶唐七小姐了。 英国公闻言,愈发生气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次子一向执拗,他们一家子都是犟种,老二更乃犟种中的翘楚。英国公无奈,只好应下,硬着头皮去昌平侯府退了婚。 昌平侯不明其中原因,只以为是自己女儿被人家的小渣男给甩了,还劝小七不要太伤心。 可这回,小七竟真的开始自责难过起来。 明明是自己行为不端在前,可英国公府二公子竟然没有说她半个不字,只说是他自己要悔婚。他竟然宁可背上不守承诺的骂名,也不愿把她行状疯癫之事说出去? 小七心情复杂地坐在自己的面馆里,如今她虽又恢复了自由身,不用禁足了,也不用嫁人了,可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仿佛伤害了一个柔软善良的男孩子。 小七的脑海中开始不断地涌现出英国公府二公子那晚受惊从马背上跌落时的模样。那时她只以为自己演技卓然,甚至还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了一番,却从未想过对方竟然会反过来护着她。 然而,深陷其中的小七并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件更加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正在一点点酝酿着。 叶库搬了家,戎狄三皇子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叶库总算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他来汴京就是为了瓦解大周的朝堂的,哪怕如今他已经与三哥反目,他的心思也依然放在大业上,不像三哥那个鼠目寸光的家伙,屁用没有,只会窝里横。 这一次,叶库把目标放在了英国公府和昌平侯府身上。 前段日子,英国公家找水云坊镖局运一批黄金,但有人从中作梗,那黄金没有运成,水云坊镖局还死了好几个镖师。如今,英国公府又找了另外一家镖局押镖,将于两日后出发。 叶库以为,倘若这个时候有人劫了这批黄金,英国公第一个能想到的人便会是昌平侯——退婚那日,昌平侯破口大骂,把英国公轰了出去。 叶库很乐意给这两家创造一个结仇的机会,让他们为了一己私仇在朝堂上政见不合,相互抨击,把大周朝堂的水搅浑,不再正儿八经地为君王效力。 曹静和刚接到这份谍报的时候,还多少有点自责,毕竟当初是他们给小七出的馊主意退掉亲事的,谁能想到叶库居然能利用此事再做文章? 但是,唐玉却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思路: “山鬼给我们送来这份谍报,分明是想要我们想办法把戎狄三皇子的人引出来,借着戎狄三皇子报复叶库的时机,阻止叶库离间英国公与我父亲。” “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唐玉神秘一笑,问道: “你可还记得,戎狄三皇子一开始冒充朱思淼,顶着小鸥的代号入朝为官时,你曾跟踪绑架过他?” “我当然记得!我一直追到了城外呢!” “不错,你当时是通过一个废弃的河道出城的,河道通往城外。叶库的人若想劫持那批黄金,嫁祸给我父亲,肯定要派出不少人,不然他们很难从正儿八经的大镖局手中抢到黄金。” 叶库若要得手,势必要派不少人携带刀剑出城,这样只怕要被城门守卫扣下检查,很难轻易出城。 唐玉冲曹静和轻声道: “倘若能想办法让叶库的人从废弃的河道里出城,不必走明路,那么我们可以……” “你想趁机炸毁河道?” 曹静和瞬间就明白了唐玉的意思。 河道是个半封闭空间,若是在里面埋了炸药,整个河道都会坍塌,戎狄七皇子的大批人手都将被炸死或活埋。 这将是对他的一次痛击。 “当然,这还不算完。” 唐玉接着道: “如今戎狄三皇子的人已知道叶库的新据点,势必会去蹲守、跟踪,我们想办法悄无声息地将叶库的行动计划透露给水云坊镖局,他们为了报复叶库,一定会追过去搅局。在叶库的人尚未走出河道、戎狄三皇子的人刚刚踏入河道之时,我们引爆炸药……” 那他们双方,就喜提合葬了。 曹静和忍不住地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 “妙啊!甚妙!” 唐玉只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到底也是关乎我唐家,我就算不为我爹考虑,也得为了小七和吕姨娘打算!” 那么现在的问题便来了,如何让叶库知道那条河道的存在,又如何让戎狄三皇子知道叶库的计划呢? 第90章 愿者自上钩 同福茶馆开在背街的巷子里,素日里茶客不多,但也不乏一些喜欢猎奇探店的纨绔子弟前来光顾。 他们不过是图个新鲜感,倒也不是真的喜欢品茗,只是为了找个不会被爹娘逼着读书科考的地方躲起来鬼混,与其他纨绔子弟们一起诌几句歪诗,喝几壶香茗,吃几碟点心,一味地附庸风雅罢了。 最关键的是,躲在这种背街巷子里,不容易被家里的长辈们发现。 叶库开这个茶馆之前原只为方便他藏身,倒也没想到会招来这样的茶客。 不过,反正他行事也需要使银子,这些纨绔子弟的钱不赚白不赚,叶库巴不得把京中这些世家大族的钱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才高兴,他就是要把大周的勋贵们各个击破,将其变成一座废城。 这日,同福茶馆的二楼雅间里依旧被包了下来,那些公子哥儿们竟然还携了艺伎前来,从过午开始便咿咿呀呀地唱着,弹着些江南的曲调,柔肠百转,听得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一楼的厅堂里倒是没有多少茶客,只有两三个伙计擦着桌子,打扫着地面,不多时便各自倚靠在桌旁,或打盹儿,或一个人碎碎念,唯有黄谆一个人蹲在门外的石阶旁,拿着一根小棍逗着正在搬家的蚂蚁们。 他在这里总是受排挤,没有人跟他一起玩。其他人觉得他是新来的,又是汉人,并非七皇子从戎狄带来的嫡系,他们也以为黄谆并不清楚叶库的真实身份,故而都不愿与黄谆深交。 百无聊赖的时候,黄谆都是自己和自己玩。他时常会想念舅舅江沧,也会想念元宝,更会想起过世的母亲。如果母亲在天之灵能看到自己成为了一名卧底,埋伏到戎狄的七皇子身边,想来也是既担心又欣慰。 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变成一个卖国贼,只会对无情的侵略者点头哈腰,可是一旦成为了卧底,也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离危险最近的地方。 黄谆忽然悲从中来,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到舅舅身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着回去,又或者舅舅还有没有机会能等到为他平反证明身份的那天。 这条路,好孤单,又好漫长。 黄谆难过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可就在这时,一阵罕有的窸窣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黄谆连忙抬起头来循声望去。 茶馆门外供以展示的货架上摆放着不少打开的茶叶,一包包一盒盒整齐地码好,除了茶叶,一旁还摆放着不少漂亮精致的紫砂壶和瓷具。 这些东西皆是用来招揽茶客的,而窸窣声正是从货架后面传来的。黄谆一惊,连忙伸头去看,只见一个蓄着八字胡、身材矮小的男人正猫着腰蹲在货架旁,偷偷地把茶叶、紫砂壶和瓷具往自己怀里的包裹中装。 这也有人偷吗? “你谁啊?” 黄谆低声吼道。 小男人抬起头来,竟然得意地抹了抹自己那粘贴在嘴唇上方的假胡子,挤了挤眼睛,笑道: “你不认识我啦?” “不是……你到底谁啊?” 黄谆显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可这小男人却忽然变成了一副女腔: “臭小子,真是忘恩负义!是谁在你娘临终前收留了她?你娘的葬礼没有人去,又是谁顶着被骂的风险去吊唁的?” 黄谆一惊,连忙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把叶库的人给引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睛,这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你是元宝他娘?” “我……行,你要非得这么说,那我也无话可说。” 曹静和无奈地揣着自己的包裹,此时里面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黄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正色道: “曹娘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曹静和拍了拍自己的包裹,一本正经道: “偷东西啊!偷到你家门口了,你还问我干什么?” “不是……您来我们这偷东西干什么?” “你管我?” 曹静和背起包裹,忽然站起身来,上前拍了拍黄谆的肩膀,挑衅似的说: “来呀,有本事追我呀!” 说完,竟一溜烟地跑开了。 黄谆不可置信地看着曹静和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过来——曹娘子还有一个身份,一个很重要的身份,她不仅是元宝的干娘,更是舅舅同母异父的亲妹妹。 舅舅当时既然能把病重的母亲托付给曹娘子,又让曹娘子帮他成功来到叶库身边,可见他们兄妹是一直有联络的。那也就是说,曹娘子这次很可能是舅舅派来跟他接头的,她偷了茶馆的东西,还故意让他发现,又示意他去追…… 这其中大有玄机啊!不管了,干就对了! 黄谆忽然就热血沸腾起来,当卧底可真刺激呀,舅舅终于又给他派活了! 他连忙一头扎进茶馆里,冲叶库的人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偷东西啦!大家快去追呀!” “什么?偷什么东西?” 打盹儿的醒了,碎碎念的也回过神来了,大家伙一同冲出店外,黄谆一边往前跑,一边指着远处的小个子“男人”,大喊道: “大家快跟上!那个矮倭瓜偷了我们的茶叶和紫砂壶,家主那一套从江南买来的瓷器也被他拿走了!” 曹静和在前面飞快地跑着,但又时不时地故意慢下脚步,引着后面的人追上来。待行至一处巷子里时,众人以为她已无处可遁,可她却转身跳下了一口枯井。 这下连黄谆都惊呆了,曹静和到底要做什么呀? 叶库的人见曹静和跳得这么利落,不禁担心其中有诈,竟一时不敢上前,你推我,我推你,各个都不想过去冒险。谁知道那井下到底有什么?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一把将黄谆推到了前面,吩咐道: “去!你小子跳下去看看!” “啊?我……” “怎么?你不是汴京人吗?还能有你不熟的地方?七爷用你就是因为你熟悉汴京,这个时候你不上谁上?” 这欺生和霸凌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黄谆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跳了下去。 刚一落地,他便感到一丝凉意袭来,忍不住细细打量起下面的情况。叶库的人已迫不及待地扒在井边,把头探了进去: “喂,小子,下面是什么情况?” “下面是一条废弃的地下河道。” “河道?可有发现那毛贼的身影?” “没有,想来是已跑远了。” 不过,黄谆仿佛明白了曹静和的用意,他仰起头来冲叶库的人招了招手,道: “你们快来看,这个河道好像通向很远的地方?该不会能直接出城?” “什么?” 几个人抱着好奇心,互相对视了一眼,便纷纷跳了下去。他们摸索着沿着曲折蜿蜒的河道一路向前,虽早已不见了曹静和的身影,却是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丝微光。 “快看,那里应该就是出口了!” 黄谆带着叶库的人继续往前走,他们从洞口爬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郊外了。 这条地下河道果真是能通到汴京城外的。 叶库的人感慨道: “这小小毛贼,竟能发现这么个地方?” 黄谆闻言,连忙打着马虎眼说: “这位大哥就不懂了?八年战乱,好多人家破人亡,大家为了混口饭吃,抢劫的抢劫,偷盗的偷盗,这汴京城里是有盗窃团伙的,这种地下河道想来就是他们日常行事或藏身的秘密之地。这次,碰巧被咱们发现了!” “如此甚好啊!” 叶库的人各个都想在主子跟前邀功,连忙道: “走,咱们赶快回去禀报七爷!这条地下河道竟然就能出城,那咱们明晚的行动就不需费尽心思地走城门了!” “是啊,若是从这里出城,想带多少人手和兵器都不是问题!” “咱们可说好了,这河道是我先发现的,你们不许跟我抢功劳!”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嘴地朝回走着,完全把黄谆落在了身后。 黄谆却并不想去抢这份功劳,倘若舅舅跟曹娘子真的会对河道做手脚,那自己自然是越装傻越好。就让这群好大喜功者去叶库跟前献殷勤,等出了事,叶库只会更加觉得自己带来的人里有内鬼,如此便不会怀疑到他黄谆了。 …… 郊外一处不起眼的林子里,曹静和已脱下男人的衣袍,揭下假面和胡子。叶库这边她已经办妥了,现在就看唐玉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按照他们的约定,唐玉将会在林子外的小路上接应她。曹静和在林中一直穿行着,这里的树木茂密,几乎遮天蔽日,直到走到林子的尽头,她才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不错,一个毛驴,一个平板车,男人穿着褐色束袖短衣,戴着一顶渔翁帽子,正背对着她坐在平板车上。 曹静和走上前去,将自己偷来的茶叶、茶具放到平板车上,她刚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身边的男人好像不太对。 唐玉久病初愈,此前因终日服药,胃口不好,进食素来不多,人也变得十分消瘦起来。虽说如今已日渐恢复,可人的血肉也并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长出来的。 这个人的脊背看上去似乎更宽厚些,单薄的衣裳包裹着他背部紧实的肌肉线条,一看便是个身体不错、没什么大病的。 坏了,这家伙不是唐玉啊! 你谁啊?谁啊?! 第91章 天意莫弄人 “你这是第几次吓我了?你自己说说!” 曹静和盘腿坐在平板车上,叉着腰,气鼓鼓的像个包子一样瞪着眼前的男人。 “我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你就不能吱一声!你还背对着我,我寻思着你是敌方的人,憋着什么大阴谋呢!且不说能把活人吓死了,死人都要吓活啦!” “这不是西晒吗?我背过去会好一些,不然都要把人晒化了……” 江沧到底有些心虚了,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曹静和问他这是第几次吓她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歉意地低下了头。 从最一开始曹静和质疑“朱思淼”的身份,绑架了戎狄三皇子后逃回城的那一次,他就在半路上拦住了她,两个人大打出手,那时他是为了悄悄验证她的身份;后来,曹静和去打探集英居的那一次,他一路跟过去,又从后面伸出手拍了拍她,原也只为跟她接头,想办法把唐玉的药从叶库手里骗回;还有上次,野渡乌篷船,他怕被人发现,先一步钻进了船舱里躲起来;再到现在…… 江沧觉得这中间可能还有自己已经记不清的一些事,不知道曹静和是不是也记上仇了——看来自己这次要完犊子了,曹静和必然是要发火了。 果然,曹静和猛地伸出了手,一根纤长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江沧的脸上,指着他质问道: “你快说!我男人呢?” “自然是无法来接应你呀!” “不可能!他怎么会不来接我呢?” “他发现了水云坊镖局的人就在附近,便将车和驴还有你,都交给了我。” “戎狄三皇子的人?” 原来,三皇子的人虽然一心想着报复叶库,但也一直没有停止实施自己的计划。上回他们帮英国公府运黄金,不仅没运成,还死了九个人,他们一直以为是叶库的人在背后捣的鬼,这才怀恨在心。 如今,英国公府的人到水云坊镖局大闹一场,坏了他们的生意,又花重金找了汴京城里的老牌大镖局鸿运镖局帮他们重新运送。 戎狄三皇子的人吃了亏,也自然不想让其它镖局好过,毕竟同行之间总是难免竞争的。如今他们迟迟无法把戎狄三皇子从朱府救出来,又无法接到像模像样的生意维持日常开销,远在塞北的戎狄皇帝似乎也放弃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不再为他们寄送任何供给。 现在,水云坊镖局的人只得自己想办法绝处逢生,一直密切跟进着这些消息,结果竟意外地发现了叶库的人也在盯着鸿运镖局的动向。 水云坊镖局的人虽然不知道叶库想做什么,但是他们如今已仿佛一群苦大仇深的怨妇,既不想让鸿运镖局好过,也不想让叶库好过。 倘若叶库也想在鸿运镖局的这趟镖上做点什么,那么他们水云坊镖局是不是也可以做点什么,让鸿运镖局和叶库的人都不好过? 因此,水云坊镖局的人便根据走镖的经验,大致规划出了鸿运镖局这趟镖的几处必经之路,开始沿途打探,看看是否能做些手脚。 唐玉在来接应曹静和的路上恰巧看到了水云坊镖局的人,他压低了帽檐,赶着毛驴车,与那帮人擦肩而过。 这样好的机会,唐玉自然不想放过,好在他们此次的行动计划是向山鬼报备过的,山鬼一直于暗中相护,便出面替下了唐玉,前来接应曹静和。 唐玉一路跟着那群戎狄三皇子的人,发现他们打探完路线后并没有即刻布下陷阱,而是原路返回了。 唐玉见状,便摸出随身携带的刀,弯腰在附近丛林中割着草,等着戎狄三皇子的人走过来。 不多时,他们便发现了唐玉。 “喂,你是本地人吗?在这里做什么?” 唐玉出门前把脸抹得乌黑,又戴着大大的渔翁帽遮着太阳,他的身影半隐在草丛里,婆娑树影映在脸上,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只闻声直起腰来,抹了一把汗,故作好奇地说: “我是附近庄子上的人,割点草回家喂兔子。你们有事吗?” 镖师一般都会穿着镖局里统一制式的劲装,所以水云坊镖局的镖师们也没必要隐瞒身份,只直言道: “哦,我们是京中的镖师,打北边来的,镖局才开了几个月,生意也不怎么顺利,便想来这附近熟悉一下地形。不知这周围可有什么陷阱、地道之类的地方?我们日后也好防着点。” 唐玉闻言,故意笑道: “哟,今儿个怎么那么巧,你们也来问。” “还有谁来问?” 水云坊镖局的人有些惊讶,唐玉却道: “方才也有几个从汴京城里来的人,说是他们店里的东西被人偷了,一路追着那毛贼出来的。他们也问我这周围可有什么陷阱或地道,那毛贼兴许藏于此处。” “那这周围到底有没有地道呢?” “有倒是有!” 唐玉摸着下巴,故作玄虚道: “我只听说这附近有一个干枯的地下河道,可连通城内城外,但具体在哪我也没见过。不过,那群人闻讯便去找了,找没找到我可就不知道了!” 水云坊镖局的人一听,哪里肯放过这样关键的消息,连忙问道: “你可知道他们的店在哪,又往何处去了?” “兴许是回城了!” 唐玉又弯下腰来,一边割着草一边说: “我哪知道是哪家店呢?只听说偷的是茶叶什么的,好像还有一些茶具。你们不妨去城里打听打听,我看他们有好多人追出城来呢,兴许有不少人看见。” 水云坊镖局的人自然也想知道那个能连通城内城外的地下河道究竟在哪,这种地方不管是藏身还是藏点别的东西,都是不可多得之处。 曹静和偷东西出逃的时候,黄谆喊得很大声,一行人匆匆追上去,确实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水云坊镖局的人回去打听了一番,不消半日便打听到了是同福茶馆被偷了。 果然,原本放在门外用以招揽顾客的货架已经被收了回去,不敢再摆了。 既如此,叶库的人是不是可能已经知道了那个神秘河道在哪? 他们不敢怠慢,连忙偷偷把消息给戎狄三皇子送了过去。 三皇子被软禁在朱府,只能小心翼翼地与自己留在外面的手下们互通书信,每次都是心惊胆战,这次好不容易才又盼来了外面的消息,竟是叶库盯上了鸿运镖局,不知道要做什么,还意外发现一条从城内通到城外的地下河道。 戎狄三皇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管叶库做什么,不能让他如愿就是了,不然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而自己的地位就会越来越低。 他绝不能让叶库处处都这么顺利,他必须要给叶库使点绊子,以此给自己死掉的兄弟们报仇。 于是,戎狄三皇子很快又给自己的手下送出消息,让他们先想办法跟上叶库的人,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并见机行事。 …… 第二日夜里,同福茶馆的后门被悄悄打开,那里是一处罕有人至的巷子,巷子里的几处宅子大多空置,不知主人去往了何处。 叶库的人经过这几日的摸索,打探到鸿运镖局的人会在今晚亥时过后出镖。鸿运镖局作为老牌镖局,镖师们武艺高强,行事老道,若想从他们手中劫下这批货再嫁祸给昌平侯府,并非一件易事。 但叶库近来也确实有点急了,尽管猜到三哥的人一直在暗中蠢蠢欲动,他依然想下血本挑拨一下英国公和昌平侯的关系,搅乱大周朝堂的各方势力。 自从来了汴京,叶库看似处处都比他三哥强,可他却也一直没能取得实质性进展。此前,恩师江沧为他献计,要他嫁祸刘太傅私藏皇袍,离间大周皇帝与权臣的关系,他们不知被谁使了绊子,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静默了许久,又莫名其妙地被摆了一道,竟让三哥以为是自己派人杀了他的九个镖师。 如今,他若是再一点进展都没有,只怕早晚沦落到和三哥一样的境地,被困死在这汴京城里,错失太子之位。 这晚,叶库足足派出了自己的一大半人手,一方面是为了与鸿运镖局抗衡,另一方面是为了提防戎狄三皇子的人。 由于这次是从地下河道穿行,叶库的人不必接受城门守卫的检查,可以携带很多暗器和兵器。为了不太引人注目,他们分成四批,分别从不同的巷子里通行,然后在枯井附近汇合,再依次进入井中。 此时,戎狄三皇子的人也已经暗暗跟着其中一批人来到了枯井附近,他们猜测,那里应该就是地下河道的出入口。 只是,叶库的人一向谨慎,他们若是跟得太近,只怕会在河道里被发现,于是,戎狄三皇子的人便决定先在附近埋伏好,待叶库的人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们再跳入枯井跟上去。 原本,曹静和与唐玉想将炸药提前在河道中埋好,但河道两边的河床十分光滑,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叶库的人那样精明,想必定能搜出来。 于是,曹静和便配制了两大瓶易燃易爆的粉末,提前撒在了河道中。粉末较轻,随着人频繁的走动会渐渐飘浮起来,弥漫在整个河道中,但它们看上去又与寻常尘埃颗粒无异,让人很难发现那些粉末有问题。 河道里漆黑一片,叶库的人担心会被戎狄三皇子的人算计,而戎狄三皇子的人也担心叶库的人使诈,他们双方只要有一方放心不下,就会点起火把来照亮,防止在黑暗中落入了什么圈套。 而随着河道里的人越来越多,走动得幅度就会越来越大,地上的易燃粉末也会在河道中迅速弥漫,越积越多,当浓度达到一定程度,粉末与明火碰撞,就会引发爆炸。 但这却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倘若他们双方都不点火把,或者火苗太小,那么这次行动将会前功尽弃,亦或者戎狄三皇子的人没有及时跟上,河道提前爆炸,只炸死了叶库的人。 若要把两批人马都炸死,还需几分天意。 埋伏在暗中的曹静和跟唐玉眼睁睁地看着叶库的人陆陆续续走进河道,却不能确定是否有人点起火把,而戎狄三皇子的人也没有跟上去。 曹静和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你说咱俩不会这么背?” 唐玉拍了拍曹静和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可曹静和却愈发不放心起来,又低声道: “地下河道算是相对密闭的空间,虽说两头是通的,但是这河道却很长,走到中间的位置时,距离两头的出入口都很远,空气难免污浊,若是点起火把一路走过去,里面烟气太重,恐怕要窒息。” 她担心叶库的人根本不会点上火把,但唐玉却忽然沉声道: “你放心,咱俩撒粉末的时候,是从中间往两头撒的,你从城内的枯井出去,我从城外的出口出去,但我出去的时候,顺便把城外的出口从外面堵死了。你想想,叶库的人就算一路都不点火,走到出口处却发现没有出口了,他那时势必会点火查看一番!” 你小子,绝了啊! 曹静和刚要赞叹一番,可唐玉却忽然面色一变,抬手便捂了曹静和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曹静和一怔,连忙沿着唐玉的目光看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92章 破局先立身 在派出自己的大部分人手之后,叶库就有些后悔了。 他确实太心急了,太想为王庭立功了,他日日都盼着自己能赶快瓦解大周的朝堂,凭借这样的功劳入主东宫。 冷静下来之后,叶库才慢慢觉得事情变得可疑起来——他此前正愁着无法把大批人手和兵器带出城,毕竟即使装成商旅也难免会被搜查出来。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毛贼把他们引到了刚好能通到城外的地下河道里。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吗?叶库有些害怕起来。他想亲自去河道查看一番,可又担心里面真的暗藏玄机,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他还想着当太子呢,自然惜命得很。 可是,若是派自己的手下前去,叶库又怕自己人不熟悉汴京城,看不出什么眉目,再加上他还没有查出自己从北地带来的人里究竟有没有叛徒,实在是不想把赌注全都押在自己的嫡系人马上。 于是,他想到了黄谆。 黄谆既然自称是汴京本地的,想来对寻常街巷都比较了解,那条地下河道也是他最先进入的,不如就让他跟过去看看,自己也好能放心。 当然,黄谆也不过是几个月前才跟着母亲江似锦来到汴京的,又长期跟在舅舅江沧身边。舅舅对外的身份是个卖国贼,素日里鲜少出门,所以黄谆其实对汴京城也没有十分了解。 当初,是黄谆一心想到叶库的身边去卧底的,舅舅为了让他看上去更像汴京本地人,带着他恶补了汴京的城池规划图和街坊分布图,还让他模仿汴京人说话的口音。 黄谆固然聪明,学得也很快,可东西吃得太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化的,很多东西他当时确实是学会了,可如今时间已久,记忆难免模糊。 那日,黄谆是跟着曹静和才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枯井的,如今夜色正浓,要他自己再走一遍当时的路,他顿时便觉得有些为难了。 可是,叶库既然吩咐了让黄谆跟过去,他总不能借口不去,叶库那样一个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人,你只要拒绝他一次,他便能帮你找出一万个“你是卧底”的理由,然后杀了你。 黄谆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叶库要求他挑着一副扁担,装作从夜市上刚卖完东西准备回家的样子,悄悄在那枯井的附近转几圈,待确定没有异常后,再进入到地下河道中,看看他的人这次行动是否顺利。 叶库一再叮嘱黄谆,他和三哥有大仇,要黄谆务必留意着点老三的人。 黄谆虽然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在老家长大,可他过的也一直是少爷的生活,哪怕年幼时生活简朴了些,那也是有人伺候有人照顾的日子。 如今,他是以一个在汴京城里四处做工的苦命孩子的身份来到叶库身边的,叶库自然以为他什么都会干,可是哪怕他曾经跟舅舅赌气,陪着元宝一起在江府干活,也都是做一些府里寻常的粗活罢了,若要挑着扁担走那么远的路,他还从没经历过,甚至有可能根本挑不稳,更走不快。 黄谆始终牢记着舅舅江沧对自己的嘱托,一个细作卧底在敌方那边,要学会摒弃自己从前的身份,接受一个新的人设。他现在给自己打造的人设就是一个失去父母、失去祖母、在汴京城里到处打零工的穷苦小少年,他一定要能吃苦,不会喊累,什么脏活杂活都会干。 这样的人设一旦崩塌,那么他离暴露和死亡也就不远了。 “不管任何时候,守护好自己现在的身份都是至关重要的。当你觉得这样做会让自己的身份被人质疑,那你一定不要尝试,不要去赌。细作,从来就赌不起。” 这是黄谆正式出师前,江沧对他的叮嘱。 黄谆知道,自己既然根本不会挑扁担,就绝不能让叶库看出来自己有问题,否则,他们之前做的那么多都会前功尽弃。 黄谆急中生智,想了个办法遮掩了过去,他告诉叶库,人挑着扁担本身就走不快,等他去到那枯井附近,戎狄三皇子的人若真想使点坏只怕也早就得逞了,而自己也很难追上已经走远的那些人。 因此,倒不如赶着一辆平板车前去,既快又不易惹人察觉,毕竟这汴京城的夜市上用平板车载着小吃来卖的小商小贩可太多了。 叶库闻言,倒是怔愣了一瞬。 他没有想到一向对他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黄谆突然这么有主见了。但他又忽然记起,自己当初在普济堂注意到黄谆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敢说,他是真的敢说。 叶库一向冷峻的脸上倒是罕见地露出了微笑,他竟满意地点了点头,认可了黄谆的说法。 就这样,黄谆驾着一辆骡子拉的平板车,一路凭借着记忆摸索着,竟真的来到了这枯井的跟前。还好他记忆力一向很不错,虽然时间长了些,倒也总算找到了这里。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在这巷子的深处,黄谆勒住了缰绳。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怖感正在席卷而来,虽然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身手不怎么样的小少年,可他就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周围仿佛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 黄谆的直觉是对的。 他的突然到来,把埋伏在黑暗中的双方势力都吓得不轻,一方是戎狄三皇子的人,另一方则是曹静和跟唐玉。 曹静和被唐玉捂了嘴,一动不动地趴在树叶遮挡下的屋檐上。她能猜到兴许是叶库临时改变了主意,或是发现了什么,这才会让黄谆前来,可是黄谆的到来也让他们的计划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倘若黄谆直接进入地下河道,岂不是要被一起炸死?但他若是不进入河道,叶库的其他人都被炸死了,偏偏他没死,他岂不是要暴露了身份,叶库怎么可能不起疑? 此时,躲在暗处的戎狄三皇子的人也在仔细打量着黄谆,他们跟黄谆不熟,不会像曹静和跟唐玉那样一眼就能认出,而这夜色又浓,也让人一时看不清黄谆的脸,戎狄三皇子的人愈发疑惑了。他们在黑暗中大眼瞪着小眼,也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来干什么的。 只见黄谆把平板车和骡子拴在了一旁,一个人朝着井口走去,他四下里看了看,便抬起一只腿跨进了井沿内。 不要! 曹静和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却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她两只手死死地扒着屋檐上的瓦片,紧张得不行。 可就在这时,黄谆忽然又把腿收了回来,他转身坐在井沿上,双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曹娘子既然故意把叶库的人引到这里,让他们发现这个地下河道,并从河道携带出大量兵器,那就证明他们夫妻一定是要做些什么的,而不是平白无故地给叶库的人提供这样的好处。 难不成,这个地下河道真的会有问题?那自己就更不能下去送死了! 可是,万一叶库的人真的死在了里面,而自己又什么消息都没送回,叶库势必也会怀疑他的。 黄谆思来想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竟然快速起身解开缰绳,赶着骡子平板车往回走了。 这就……走了? 曹静和一时有些不解,她也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但至少此刻,她跟唐玉能稍稍放下心来了。 另一边,戎狄三皇子的人见黄谆很快就走了,也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始低声商议起来。 “你们说……那孩子会不会只是因为太累了,中途歇一会儿?” “那他一开始为何会把腿伸进井里呢?” “兴许是小孩子好奇,想看看枯井里面有什么,但是发现太深了,有些害怕,便又放弃了?” 戎狄三皇子的人很像他们的主子,他们都是极能说服自己的,不管何时在何种境遇下,他们都能给自己找出一千个理由,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去做接下来的事。 很快,他们就决定跳下枯井,一路跟过去,看看叶库的人到底要做什么。毕竟他们若是再不下井,叶库的人可能都要从城外那一头钻出去走远了。 就这样,戎狄三皇子的人也像下饺子一样,一个跟着一个地跳下了井。 曹静和见状,顿时生出几分雀跃,但她又愈发惴惴不安起来,不禁在心里默念道: 你们就在里面点一个小火苗,求求了,好不好嘛?你们还能合葬,有一个天然的墓冢,还能给你们的主子省了一笔安置费呢。 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命运的指针在未知的地方一点点移动。 …… 郑州府,新郑。 天气越来越热,可山里倒是十分凉爽惬意,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山间溪流清澈见底。 唯一不爽的是,宁华公主带来的粮食越来越少,他们很快就要弹尽粮绝了。此时,王真和江渊还被她扣在山上,可是王真“思索”了那么多天,既不说愿意同公主合作,也不说拒绝合作,只每日跟江渊一起吃好喝好睡好,似是在拖延着时间。 宁华公主这日实在忍无可忍,一巴掌打翻了王真的饭碗,怒骂道: “吃吃吃,两个饭桶就知道吃!我可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在盘算着什么,在我的粮草耗尽之前,你俩要是还不能拿定主意,我就放火烧山自焚,拉你们陪葬!” 第93章 近乡归无计 漆黑的房间里,王真和江渊并肩躺在一张不大的床上。 宁华公主对王真到底还是有些旧情的,虽说山里地方小了点,只能让王真与江渊同住,但住的、吃的、用的都还不错。托王真的福,江渊和他住在一起,也算度过了安稳的几日。 但是随着山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宁华公主的脾气也渐渐不稳定起来,她想让王真赶快答应与她共谋,扶她在郑州府夺权上位,可王真却又迟迟没有松口,一直拖延着时间。 宁华公主知道,王真和江渊是她现在的保命符,她还不能撕票,只有让这两个人活着,山下的郑州府厢军与江渊留在外面的兵马才不会杀上来。 她在和皇室做着最后的较量,并渴望那块天生龙身的翡翠石可以保佑她,让王真赶快回心转意。 可惜她并不知道,在这看似安宁的日子里,每日憨吃憨喝的王真正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他与江渊靠着假意留下,暂且保住了性命,这才没有在那日被公主直接射杀。但是缓兵之计也仅仅只能起到缓兵的作用,他们得尽快想办法自救。 王真知道,江渊作为一个将军,定然有办法跟自己的亲信卫兵取得联络,于是,他想让江渊避开宁华公主的眼线,与围在山下的兵马通个信,请他们配合营救。 江渊一开始并没有即刻答应,他担心此举过于冒险了。 宁华公主虽然看上去已有些疯魔,可她脑子还是相对清醒的,且心思缜密,意志坚定。毕竟被戎狄人掳走做妾那么多年都没有自杀,可见她有着很强的生命力,不会轻易放弃自己。 和这样一个求生欲望极强的人交手,需得小心再小心。 宁华公主不知道安排了多少眼线在暗中盯着他们,江渊以为,他若此时贸然与自己的亲信取得联系,多半会被宁华公主发现。 但是,王真却不愿一直这样坐以待毙,他比江渊更了解自己这位未婚妻,当宁华公主心里的仇恨慢慢吞噬掉这份对他早已过期的爱意时,她迟早还会收拾他们俩。 所以,王真必须要趁着宁华公主的爱消失之前,想办法逃出这座山。 为了说服江渊配合他,王真摸出了那本细作花名册。 “江大元帅,你也应该知道这本花名册的重要性。” “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不愿冒这个险,万一被公主发现了,她直接杀了你我,你就更加保不住这本花名册了!” “可若是我们在此枯坐,公主也迟早会对你我失去耐心,到那时我也一样保不住这本花名册!” 江渊陷入了沉默,他想找到一个更加稳妥的办法,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破局之计。 王真见江渊仍在犹豫,竟悄悄翻开了那本花名册,将其举到江渊的眼前。 “江大元帅,劳烦您看一眼!” “不看!” “就一眼!” “我不……等等!” 江渊原只是用余光瞄了一眼,却一把攥住了王真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那本花名册上,他赫然看到了江沧的名字和代号。 这怎么可能?大哥竟然是大周打入戎狄内部的卧底之一? 惊喜,心痛,惆怅……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瞬间涌上了江渊的心头。他颤抖着接过那本花名册,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个熟悉的名字,那个被父亲从族谱上划去的名字…… 这对江渊来说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一向温柔沉静、连说话都不曾高声语的兄长,竟然一直生活在距离敌人最近的水深火热之中,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徒留千古骂名。 王真抬起一只手,重重地落在了江渊的肩膀上,沉声道: “既然我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不如赌一把!为了他,也为了这本花名册上的所有人。你说呢?” 他抬起头来望向王真,终于应了下来。 江渊有一只随身携带的哨子,是特制的,吹响时与布谷鸟的声音一样。 夜深人静的一天晚上,王真假装与江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二人甚至动起手来,宁华公主亲自过来拉架,王真立刻仗着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在公主面前状告江渊睡觉不老实,把被子全都裹到他自己身上,并扬言要让公主惩罚江渊去后山上待一夜。 宁华公主虽觉得王真这个大男人有些矫情了,但她倒是乐意遵从王真的意愿,因为她想让王真回心转意,为自己做事。 于是,宁华公主把江渊赶去了后山上,并派了人手严加看管。 但是,大家在山上待了那么久,眼看着粮食日渐稀少,众人早就有些人心惶惶,军心不稳。再加上宁华公主的兵都是她四处搜罗到的难民组成的,没有经过严格的规训,不管是身体素质还是心理素质,都远不如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江渊。 他们见江渊躺在后山的大石头上也能睡得鼾声大作,遂放下戒备,相继打起瞌睡,进入了梦乡。 流民们只求吃饱,在能吃饱的时候,他们自然愿意为宁华公主做事,可当他们发现马上又要开始过吃不饱的日子时,也就不想再卖命了。 见宁华公主的人已相继睡去,江渊这才蹑手蹑脚地起身,躲进丛林深处。丛林里偶有几声鸟鸣,也时不时地会传来野兽的低吼,江渊摸出自己的哨子,借着茂密的草木做掩护,将其吹响。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不多时,山下守夜的将士便听到了哨子声,他心中一阵惊喜,连忙回到营帐打开鸟笼,将一只鹰放了出去。 这只鹰经过严密的训练,可以闻声找到哨子的主人,它很快便穿过重重山林,来到了江渊的身边。江渊把提前写好的字条绑在了鹰腿上,终于将消息送了出去。 那是王真的计谋,王真请山下的将士们想办法择机攻山,且一定要选在夜里,趁着宁华公主的人睡得正沉、防备疏漏之时,从南坡攻上来。 这样,他和江渊则可以趁乱杀了那些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人,借着夜色从北坡逃走。到那时,宁华公主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在南坡御敌,他们从北坡逃走还是有胜算的。 况且,这几日王真和江渊已经借着每日放风的机会,大致摸清了北坡的路况。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江渊的兵马和郑州府厢军攻上山来。 消息已经送出去三日了,今晚,宁华公主也因粮草即将耗尽之事对王真和江渊这俩巨能吃的“饭桶”发了好大的火,饭也没吃成。 此刻,他俩并肩躺在小床上,饿得肚子咕咕叫。但江渊告诉王真,凭他这些年远征塞外的经验,今晚就是攻山的最佳时机。 更漏一下一下地在幽静的深山木屋中回响,两个无比清醒的男人听着外面的看守们鼾声四起,心却时刻悬在嗓子眼。 终于,子夜刚过,一声轰鸣响彻山谷,躺在床上的王真和江渊感到身下的床板都传来了强烈的震感。 不多时,外面就陆续点起了灯,慌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 “不好了,不好了!下面的人攻上山来了!” “大家快醒醒!厢军开始攻山了!” “快!拿上兵器,把山门顶住!” 王真和江渊也连忙起身,这时,他们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为首的那名偏将虽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却咬牙切齿道: “传公主殿下之令,把江渊和王真绑到阵前,下面的人若是强行进攻,我们就杀了他们!” “你们敢?” 江渊怒目圆瞪。 可对方却即刻厉声吩咐道: “来人,将其二人拿下!” 外面的守卫们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提着兵器摇摇晃晃地就冲了进来,江渊先一步上前与他们搏杀起来。 “王真,你先走!” 他以为自己身手不差,对付这些普通流民组成的士兵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可王真却忽然瞥见那位偏将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他心下一沉,连忙冲江渊提醒道: “莫要硬拼,当心他们使阴招!” 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谁知道宁华公主有没有在他们的房间里布下机关暗器?宁华公主既然敢觊觎郑州府,妄图自立为王,绝不会是意气用事,倘若她的兵马不占优势,那么她的防御一定是占上乘的。 果然,那位偏将忽然挥剑斩断了一旁的烛台,眨眼间便有两道暗器从石壁后面射了出来。 “小心!” 王真挥剑上前替江渊挡开了一道暗器,江渊则侧身躲过了另一道暗器。那偏将见状,却阴狠狠地笑道: “想跑?你们也太小瞧公主了!” 说完,他挥剑再次斩断了另一个烛台,可这次,王真与江渊竟没有看到任何暗器飞出,而周围打杀声一片,他们受到的干扰太大,实在无法听声辨位,分辨出暗器在何处。 忽然,江渊感到腹部一阵疼痛传来,王真也感到背部似有异物刺入,两人顿时捂住伤痛处,后退了几步。江渊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腹部有一个小小的针眼,方才摄入他们体内的,竟是一根不起眼的针。 “银丝针,听说过?” 那偏将笑得一脸得意。 王真和江渊自然都听说过这种暗器,这是戎狄人惯用的恶毒招式,针细如银丝,在黑暗中很难看清,但是一旦射入体内,就会顺着人体的血脉游走,倘若不及时取出,待其游走至心脉之时,人就会丧命。 没想到宁华公主跟在戎狄人身边八年,把这一招都偷偷学来了。 学也就学了,却还残忍地用在了同胞身上。 …… 汴京,皇宫。 密报传到皇上的手中,郑州府终于还是跟宁华公主正面开战了,可作为人质的王真和江渊竟是生死未卜,一直没有消息。 而就在他们双方交战的那晚,汴京城下面荒废已久的地下河道在一声连一声的爆裂声中,被炸开了。 如唐玉所料,叶库的人走到城外的出口处,却发现出口已经被堵死。他们惊慌之下连忙点火来查看究竟,这时,戎狄三皇子的人也已经跳下枯井,来到地下河道里。 随着河道里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堆积的粉末被众人的脚步带了起来,遇到明火后发生了爆燃,从城外出口处一直炸到城内的另一头,将整个河道都炸塌了。 至于叶库的人手和戎狄三皇子的人手,自然在那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被炸得粉身碎骨。 那晚,黄谆提前返回其实是为了佯装去给叶库报信的。他猜到了曹静和跟唐玉势必对河道做了手脚,为了不让叶库怀疑自己,便对叶库谎称自己看到了枯井附近的街巷有不少生人留下的脚印,但那些巷子素日里都是人迹罕至的。 本就起了疑心的叶库闻言,连忙点了几个亲信跟着自己,由黄谆带路前往那个枯井,查看究竟。黄谆自然不想让叶库影响了曹静和的计划,走到半路上时就假装肚子疼,说自己吃坏了东西,肚子里翻江倒海,恐怕要找个茅厕出恭。 可心急如焚的叶库哪里会同意,竟毫无人性地让黄谆直接拉在裤子里,不要耽误了主子的大事。 当然,叶库的报应很快就来了,他尚未走到枯井,便听到了远处的一声巨响。 不多时,已有百姓来到街上奔走相告: “出事了出事了!那个废弃的地下河道爆炸了!” 叶库一听,只觉全身的血脉都瞬间涌上了头,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也传到了朱府,传到了戎狄三皇子手上。如果说叶库损失的是一大半的人手,那么戎狄三皇子损失的是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人手。整个水云坊镖局,这批让他最最信赖的、隐藏最深的嫡系人马,几乎是全军覆没。 戎狄三皇子头疾顿作,竟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那晚,失魂落魄的叶库也没好到哪去,他由黄谆和几名亲信扶着回到府中,彻夜难眠,心如刀割。 但在冷静下来之后,叶库开始一遍遍复盘着自己来到汴京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怪事,他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 尽管他不愿承认,可是事实却让人不得不怀疑——江沧,或许真的有问题。 第94章 忠孝难两全 阴凉的山洞里,王真和江渊正各自盘腿而坐,运功疗伤,试图通过自己的内力将体内的银针逼出。 此前,他们银针入体,不好再轻易动武,以防控制不好导致银针快速游走到心脉。宁华公主的人趁机绑了他们,将他们押送到阵前,逼迫郑州府厢军和江渊的兵马退兵,否则就要杀了江渊和王真。 最终,宁华公主如愿逼退了攻上山的兵马,却也识破了王真的诡计,她不再善待王真和江渊,将他们从舒适的小屋赶去了阴冷的山洞,洞里只有一盏烛灯,洞口也被沉重的巨石封住,外面还有重兵把守。 而王真和江渊只有七日的时间,七日之后,银针便会进入心脉,夺去他们的性命。宁华公主这次放出了话,倘若王真和江渊愿意为她做事,并用江渊的兵马击退郑州府厢军,夺下郑州府,她就会把排出银针的解药给王真与江渊服下。 但他们若不从,便只能在此等死,那本细作花名册也自然会在王真死后被宁华公主占有,继而进一步掌控大周的谍报组织。 因此,王真和江渊只能想办法自己运功,试着将银针逼出,可他们很快就发现,单凭一个人的内力是无法将体内银针逼出来的。 江渊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看来,咱们只能等着下面的人来救我们了,如今公主加强了对你我的看守,想自己逃走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真抬起头来,坚定地看向江渊,沉声道: “我运功来帮你疗伤,以你我两个人的内力应该就能把你体内的银针逼出来了。” “这怎么成?” 江渊焦急地说: “你这无异于是在自杀!” 当王真把功力使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时,体内的银针就会随着他的发力加快游走,可能会迅速伤及血脉,甚至伤及心脉。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排出银针。 “还是让我来为你疗伤!” 江渊斩钉截铁道: “你手上有那本细作花名册,这关乎着那么多人的后半生,要走也是你先走,你若在这里出了事,我大哥岂不是也平反无望了?” 谁知,王真却有些凄然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眸,平静地说: “你与我不同,你该好好活着的。我的家人都被戎狄人害死了,父亲也为扶持新帝殚精竭虑而死,那时我远在塞北卧底,脱不开身,是国舅贺怀君偷偷潜回汴京,替我尽了孝。我在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什么牵挂了。” 可是江渊不一样。 在被困在山上的这段时间,王真和江渊成了无话不聊的伙伴,江渊给王真讲了很多很多关于成国公府的事,有父亲,有母亲,更多的还是大哥江沧。 他还一再叮嘱王真,他相信哥哥是被老丈人逼迫叛变的,让王真不要当着他的面辱骂江沧,不然他会生气的。 后来,江渊还不好意思地告诉了王真,他来郑州府之前,正在追求侯琬瑜,父亲母亲在得知侯琬瑜是侯镇天的女儿后,也比较看好他们。 侯镇天牺牲在玉川城被攻陷那日,他以身殉国,不论是勇气还是风骨,都受到百姓的敬仰以及帝王的追封。 而侯琬瑜作为侯镇天的后嗣,也自然能给成国公府带来荣光,更有助于江渊日后的仕途。 所以,江渊有着很多牵挂他的亲人和一个近乎完美的前程。 与一无所有的王真相比,他在这个世上有更多留恋才是。 当然,对王真来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侯琬瑜。侯琬瑜在塞北时就帮过王真很多次,包括这次护送细作花名册回京,也是因为阴差阳错地遇见了侯琬瑜,他才得以保命,并保下那本花名册。 王真私心也是希望侯琬瑜能有一个幸福的余生的,既然她已经答应了江渊的示爱,自己这个了无牵挂的人又怎么会眼看着她的未婚夫赴死。 “江渊。” 王真再次取出了那本花名册,却是把它递到了江渊的手上,郑重地说: “我活着回去也是一个人,可是你不同,你比我更需要这个逃走的机会。你记住,如果能逃出去,务必要把这本花名册护送到汴京。” “你……你此前不是说不能把这本花名册交给任何人吗?你不是说你要亲自护送吗?” 江渊有些惊讶,可王真却笑道: “此一时,彼一时。若说交给别人,我还真的未必能放心,可是交给你,我是能安心的。我明白你与江大哥的情义,哪怕仅仅是为了给他证明身份,你也会拼死将这本花名册送达京城的。” “可是……王真,你不要这个时候就开始打退堂鼓啊,我们再想想办法!你不是有很多主意吗?” 江渊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可王真心意已决,他仍旧平静地望着江渊,说: “上次的主意是我出的,可我却没能带你逃出去,反而害你我被盯得更紧。我承认,这次是我棋差一着,输给了宁华公主。愿赌就得服输,所以我要再为你争取一次活命的机会,哪怕搭上我自己。” 王真告诉江渊,自己就算活着出去,保不齐又要被戎狄人埋伏在中原的暗哨给盯上,但他们都是冲着王真来的,并不会盯上江渊,如今王真把花名册交给江渊,戎狄人自然是想不到的。 更何况,山下还有江渊的兵马,他是一位将军,他的兵自然还需要他来带。 在王真的一再劝说下,江渊终于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他再次盘腿而坐,运气发功,王真则在他身后盘腿而坐,把自己的内力从江渊的背部传入其体内。 一刻钟后,江渊的身体忽然微微前倾,体内一股气息朝外涌出,那根银针借着这股内力,瞬间被逼了出来。 可与此同时,王真却忽然捂住胸口,发出了一声闷哼,江渊连忙回头看去,只见王真脸色苍白,额头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嘴角竟已有鲜血渗出。 “王真!” 江渊连忙扶住他,可王真却摆了摆手,只苦笑着说: “无妨,这银针的位置大约已经有了变化,不过,应该还没有到心脉处,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王真,你坚持一下,让我再试试为你疗伤!” “没用的。” 王真摇了摇头,接着说: “这银针得需要你我两个人的内力才能将其逼出,如今我已力竭,你一个人如何能助我取出银针?” 他用手撑着地,强迫自己坐起身来,又在江渊的耳畔低声嘱咐了一番,江渊微微睁大了眼睛,可王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笃定道: “按照我说的方法,你去试一试,兴许能逃出去。我不信老天爷每次都不站在我们这边!” 江渊抿了抿嘴唇,也抬起手来摁住王真的肩膀,两个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烛火下交汇,只听得江渊镇定地说: “你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只要我逃了出去,我就一定会想办法让人来救你。王真,你再坚持坚持,等着我!” 王真迟疑了一瞬,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笑着说: “好兄弟,我等着你!”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既已不能尽孝,那总是要尽忠的。 生与死,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 这几日的汴京城里,热闹极了。 一封匿名举报的密信被送到了开封府里,送信的是个轻功极好的神秘黑衣人,扔下密信就跑了。 那密信的内容实在让人震惊——城内疑似发现戎狄七皇子的踪迹,据说戎狄七皇子是被江沧引荐而来的,江沧与其合谋,欲让戎狄卷土重来。 开封府的人不敢怠慢,连夜进宫面圣。 其实,这封匿名举报的密信正是叶库安排的,他在做一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在叶库猜到江沧有问题之后,他曾想过要去亲自见见恩师,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去了一大半人手的异乡人,虽说三哥的势力已几乎被连根拔起,可自己剩下的那些人也不足以再支撑他迅速翻身。 哪怕江沧被他发现了端倪,也改变不了他已经失败的事实。叶库那样一个清高又自负的人,他是绝不愿意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去见江沧的,哪怕他可以一剑捅死江沧,江沧也已经赢了,他叶库再怎么猖狂,也只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小丑罢了。 没准江沧临死前都还会再嘲讽他一番。 痛定思痛,不肯善罢甘休的叶库想了一个既能除掉江沧,又能折损大周的方法。 于是,叶库冒险放出了那封密信,并安排人把这个消息在坊间也传开,利用大周皇上和坊间舆情除掉江沧。 而江沧一旦被定罪,死的就不会是他一个人,毕竟他是“死不悔改”,再次勾结戎狄,没有珍惜皇上给他的机会。在百姓的重压之下,大周皇帝只怕会连坐整个成国公府,老臣成国公首当其冲,而成国公世子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江渊,势必也会受到牵连。 这样,叶库就能轻而易举地除掉大周的一个老臣和一个最厉害的武将,这于戎狄王庭而言自是大功一件。 果然,此事一出,坊间顿时群情激愤,开封府的堂鼓被嫉恶如仇的百姓们生生敲烂,朝堂外的登闻鼓前也围满了人。百姓们上街呐喊,甚至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求皇上处死江沧,严惩成国公一家。 贺怀君闻讯,连忙悄悄进宫面圣,他在帝后面前发誓,说自己可以给江沧作证,江沧就是王贤临终前安排和自己接头的谍者。 对于国舅所言,贺皇后与皇上自然是相信的,他们也一直知道谍者们利用戎狄七皇子与三皇子自相残杀、消磨各自势力的计划,可现在难就难在百姓们和朝臣们都怨气太大。 大家的亲人都死于戎狄之手,可你江沧却是先后两次投靠戎狄,你凭什么不死?第一次你还可以说是被老丈人逼迫的,这次总没人逼你了? 如今,外面闹得沸沸扬扬,那本细作花名册又尚未送达,皇上与皇后若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力保江沧,只会让朝堂和坊间乱作一团,搞不好还会引发动乱,爆发起义,彻底激怒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朝再次丧失民心,分崩瓦解。 “朕现在不能为江沧说话!” 皇上咬了咬牙,沉声道: “悠悠众口,如何堵得住?” 第95章 宁为局中子 一夜之间,风云骤变。 皇上终于下旨,派暗卫营将整个江府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出,并把罪魁祸首江沧囚禁在房中,用一只镣铐绑住了江沧左手的手腕。那镣铐的铁链一直延伸到府外暗卫营的人手里,不管江沧在屋里如何走动,暗卫营的人都能判断出他在什么方位。 与此同时,皇上还软禁了成国公一家,这让原本就痛恨江沧的柳氏愈发气急败坏起来,她坐在家中哭天喊地,指着成国公破口大骂,竟是一点主母的样子都没有了: “我当初想让江沧自尽谢罪,你是死活不同意啊!你个老东西,你看看,如今出事了?可怜我儿江渊还被困在郑州府回不来,家中又生出这样的变故!莫说是毁了我儿的大好前程了,如今全家老小怕是连命都快保不住了!” 成国公也十分惧怕,生怕这一次会牵连全族。在被软禁前,他已经在朝堂上见识过这场骇人的风波了,众臣的唾沫星子差点把他淹死,他是抱着头狼狈逃回了家的。 如今看来,这次恐怕不是那么好收场的了。 成国公为了向皇上表明自己的忠心,赶忙给皇上递了一封陈情书,表示自己愿意亲自动手诛杀逆子江沧,求皇上不要伤及他族人的性命。 更何况,他们早已与江沧分宗分府,成国公府上下对江沧此举毫不知情,江沧也已经不在族谱上,就算是连坐,也不该连坐到他们成国公府。 皇上看着这份陈情书,亦是百感交集。他自然是相信成国公的忠心的,甚至也深知江沧的清白。但事情处理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皇上并没有给成国公任何回应,只默默烧掉了那封陈情书。 如今群情激愤,朝堂内外无不盼着皇上赶快降旨诛杀江沧这个叛贼,今日早朝,又有几名老臣在朝堂上义愤填膺地向皇上谏言,要皇上赶快除掉江沧,给那些被戎狄人杀死的同胞一个交待,否则便要当场撞柱而亡,以死明志,绝不妥协。 不过,好在这些闹事的老臣都被候在殿外的禁卫军给拉住了,没有让他们血溅当场。 这些朝堂上的风波,贺怀君都从贺皇后那里得知了,他也知道,其实皇上如今把江沧圈禁在府中,未尝不是一种保护。一来可以先平复一下民愤,二来也能防止江沧被群起而攻之的朝臣们派人暗杀。 所以,在暗卫营圈禁江府之前,贺怀君又通过那个古墓的密道来见了江沧一面。这件事,皇上和皇后都不知道,如今回纥使臣即将进京,帝后二人是绝对不会让贺怀君在这个时候又冒险多此一举的。 可贺怀君还是想见一见江沧。帝后再是同情江沧,也无法真的对江沧的处境感同身受,但贺怀君不一样,他辅助王真在北地待了这么多年,他太知道一个细作此时的心境了。 其实,贺怀君自己也明白,江沧为了稳定大局,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走的,否则一旦被外人发现,那皇上便会失掉他作为君王的威望了。 因此,贺怀君这次过来是想问问江沧,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亟待解决的,他可以从中相助,江沧闻言,便想托贺怀君把他的亲眷都带走。 可惜,暗卫营的人来得太快,贺怀君只在情急之下把江沧的女儿素素塞进古墓密道带了出去,至于其他人,便只能陪着江沧一起被圈禁在府里了。 如今,所有人的愿望都是让江沧给死在戎狄手上的同胞们偿命,皇上圈禁江沧也只能让坊间的动乱稍稍平复一些,若是只关不杀,百姓们迟早还会再闹事。 至于叶库,他在放出这些消息后就离开了茶馆,再次转移了自己的据点。黄谆知道,他此时已经不能再给江沧送出消息了,消息也不可能被送进江府了。 叶库派人送出匿名举报信时,并没有让自己的手下们知道,只让自己的贴身侍从去送了信,暗搓搓地就把这件事完成了。所以黄谆根本不知情,他没有机会提前通知江沧,告诉他叶库准备自爆,拉他下水。 如今,事情已经无法收场,叶库却又偷偷转移了据点,黄谆也被叶库带走,彻底与江沧失去了联系。 黄谆不禁开始担忧起来,他害怕听到舅舅的死讯,也担心自己会被叶库怀疑。他甚至都在想,如果舅舅因此而牺牲,那么他就暗中刺杀叶库,哪怕自己也会因此而死,黄泉路上好歹还能跟舅舅做个伴。 但其实,黄谆并不知道,在江府被圈禁之前,江沧便已经有了预判,他知道此事一出,坊间必定大乱。于是,江沧在暗卫营的人到来之前,已托贺怀君给曹静和送去了最后一份谍报。 这份谍报卷成了一个厚实的纸筒,展开之后的长度足足铺满了唐玉的一整个书桌。 唐玉长睫微垂,认真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这洋洋洒洒一大页,竟是屈原所着楚辞中的一章名篇——山鬼的全文。 江沧的代号就是山鬼,可他送来的谍报为何只是一整篇文章,却什么都没提呢? 唐玉又俯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检查着这份谍报,这其中会不会有漏字,或者是有笔画写错的地方,亦或者用了形近字或同音字。倘若有,那便都是破解谍报的关键。 可是,唐玉反反复复看了十余遍,竟连半点破绽都没发现,这似乎更像是一幅寻常的书法作品,工工整整,只为写一遍山鬼。 然而,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曹静和却终于看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这谍报上的墨迹已有些黯淡褪色,仿佛并不是刚写的。 “我明白了!” 曹静和看向唐玉,心痛道: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给我们送出的最后一份谍报,所以他没有给我们流露出任何信息,就是让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虽然在汴京的这段时日他们已慢慢知道了江沧就是山鬼,也在最近两次行动中与他并肩作战,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去问他到底是不是山鬼,他也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的身份。 所以这通篇的山鬼全文,其实是江沧无声的表白,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的战友,告诉自己的妹妹、妹夫,他就是那个一直在暗处陪伴了他们八年的上线。 至于那些墨迹为何已经褪色,其实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份早早就写好了的谍报,江沧应该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一日,所以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很显然,在江沧决定引叶库入局来和戎狄三皇子自相残杀时,他就把自己也放到了这盘棋局里,他是布局人,亦是局中子。 江沧在戎狄王庭教导了叶库八年,他那样了解叶库,又如何会猜不到叶库溃败后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所以,他迟早会因勾结叶库入京而获罪,在最初布下这盘棋的时候,他就算到了自己恐难全身而退了。 在这篇提前写好的山鬼里,江沧不会留下任何信息,只做道别,仅此而已。 反正皇上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并不会真的把成国公府和弟弟江渊怎么样,只要他一死,这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不需要再多一个人为了救他而牺牲了。 可怜曹静和此前并未想到这一点,她和唐玉始终认为,山鬼那样神通广大的人,怎么会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可他们却忘了,山鬼也只是个凡人。 曹静和回想着他们和山鬼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江沧留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个成熟冷静、情绪稳定、偶尔还很风趣的人,他看上去永远气定神闲,永远不紧不慢,以至于曹静和始终没有看出来江沧埋在最深处的心思——从默写下这篇山鬼开始,他其实就一点点说服自己放弃身份的证明了。 路没有头,情不能收,唯余遗恨长留。 在这条不归路上,总要有人等不到昭雪之日的。 “不!” 曹静和霍然起身,暗暗攥紧了拳头: “我不会让他死的,我要想办法,我要救他!” “这或许会很难……”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条路上的每一步都很难!从前是山鬼屡屡在暗中相助,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如今他身陷囹圄,皇上若是顶不住群臣的施压,山鬼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我相信皇上也是希望我们能救他的!” 曹静和着急地看着唐玉,她希望唐玉能够和她一起想办法,救救江沧。 他不仅是她的上线,更是她的兄长。因为这场谍战,他们兄妹之间的情分竟提前八年便在暗中建构好了,虽然她是在八年后才得以和兄长相认的,可就是因为相逢太过短暂,曹静和才会如此不甘。 然而,曹静和并不知道,方才她不在府中之时,昌平侯唐国忠已经来过了。 唐玉明白,曹静和一直在为江沧的事情担心,几乎是茶饭不思,他实在不忍心再告诉她唐国忠的事,给她又添出这许多忧虑。 原来,江沧的事情一出,昌平侯唐国忠便成了惊弓之鸟,他看着成国公一家的遭遇,就仿佛看到了以后的自己。 所以,他私底下来见了唐玉一面,再次逼迫唐玉自尽。他不能容忍自己有个卖国贼儿子活在人世,日后连累他整个唐家遭人唾骂,甚至性命不保。 唐国忠这回放出了狠话,如果唐玉自己不肯死,那么他就要为了保全家族而大义灭亲了。到那时,恐怕就要殃及曹静和了。 想到这,唐玉眉头一跳,他抬眸看着曹静和坚定的眼神,忽然便有了主意。 只是,这个主意他不能提前告诉静和,不然她一定会阻止的。 唐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唐国忠不想给他生路,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江沧的性命? 唐玉如今也不想因为自己“叛国”的事,给他牵挂的吕姨娘和小七带来祸端,毕竟江沧那样手段通天的人都能在叶库那里暴露身份,他日后只怕也难保不会。 只是,唐玉跟山鬼到底还差了一级,他若出事,国舅爷恐怕不好直接给他作保。 唐国忠担心他叛国的事情暴露会连累全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况且这条路任重道远,像江沧那样厉害的人,更应该活得长久一点,汴京城的谍报组织现在还不能失去他。 在唐玉此前身体不好的时候,曹静和曾为了给他解闷,手把手地教他制作假面,而他自幼聪慧,学得倒也快。 那么,如果他能扮成江沧的样子,留在江府替他赴死,这一切不就柳暗花明了吗? 唐玉忽然垂下眼眸,有些刻意地避开了曹静和投来的目光。 第96章 相思赋予谁 是日清晨,汴京城城门大开,城墙上的卫兵整齐列队,吹号擂鼓,迎接回纥使团入京。 虽然这一路上有些坎坷,但回纥使臣终于还是带着整个使团到达了汴京。值得一提的是,回纥使团在进入京城之前,已在开封府地界先同察塔尔与戚成贤汇合了。 此前,察塔尔与戚成贤护送被解救出来的朱思淼抵达了中原,便一直在等使团的到来。这个真正的朱思淼便是回纥使团献给大周的另一份贺礼。 果然,见到这个已被戎狄关押多年的朱思淼,皇上与皇后俱是一惊。 回纥使臣虽然不知道戎狄为何要扣押这个朱思淼,也不知道朱思淼还朝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知道,戎狄越是不想让朱思淼回去,他们就越要把朱思淼救回来。 总之,一门心思跟戎狄对着干就对了。 回纥使臣抵达汴京后,先与大周皇帝相商了国事,又在大周礼部的安排下在汴京游玩,赏美景,品美食。但这段时日,皇上也没闲着,他即刻召了贺怀君进宫,商议朱思淼之事。 既然朱万全是因为真正的朱思淼被困于戎狄才为戎狄三皇子做事的,那么如今真正的朱思淼已经回了汴京,他们就可以借此劝说朱万全再为大周做事了。 朱万全那种墙头草,自然是儿子在谁手里,他就会为谁效力,如今皇上已经把朱思淼接到汴京宫里,让御医为他诊治精神疾病,并安排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悉心照料着。朱万全若是得知此事,必定会转头为大周效力。 贺怀君说,戎狄三皇子的嫡系势力已在上次地下河道的爆炸中全部被消灭,唯余水云坊和胡市街上的几个小铺子还留着少量的人手。 但这几个小铺子也都是原先水云坊镖局的人安排的,如今那些人一死,这几个小铺子没有什么能力再掀起大风大浪了,想除掉他们并不难。 只要能从戎狄三皇子那里套出这几个铺子的所在地,就能把戎狄三皇子埋伏在汴京的暗哨全部铲除,这样大家就能集中火力追捕叶库,把戎狄给汴京城里带来的污浊之气彻底荡涤干净。 此前据禁卫军来报,自从上回地下河道爆炸的消息传到了戎狄三皇子耳中,戎狄三皇子就大受打击,头疾发作,竟然引发了脑出血,如今左半边身子已经瘫痪,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嘴歪眼斜,直哼哼。 就以戎狄三皇子现在的精神状态,只要朱万全还愿意为大周做事,想从戎狄三皇子那里哄骗出这几个铺子的具体位置,想来已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皇上便命禁卫军把朱万全秘密带进了宫里,让他和朱思淼见上了一面。朱思淼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打击,又被戎狄囚禁了那么多年,早已痴傻呆滞,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认不出来了。 而朱万全见儿子已经变成这副模样,顿时老泪纵横。自己此前被戎狄三皇子威胁,不得不任由三皇子这个假“朱思淼”为非作歹,而自己只能替他打掩护,为他做事。 如今,眼见着戎狄三皇子大势已去,而自己的亲生儿子又得以还朝,朱万全立刻就倒向了大周这边,他一把撩起外袍跪在了地上,膝行向前爬到皇上的脚边,抬手抱住皇上的大腿,哀嚎道: “皇上……皇上!老臣有罪啊!老臣罪该万死啊!但是求您看在老臣的一番舐犊情深,再给老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老臣求求您了!” 说完,朱万全又俯下身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情真意切,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如此,倒也正合了皇上与皇后的心思,他们要的就是朱万全的“回头是岸”,甭管回头是不是岸,至少目前他们还是需要朱万全从中相助的。 …… 是夜,天气晴好,星子璀璨。 曹静和近来因忧心江沧,情绪并不是很高,她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想着怎么去救江沧,怎么才能为他解围。 倒是唐玉始终不急不躁的,耐心地让阮娘给曹静和多做些她平时爱吃的东西。 洗漱之后,曹静和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背对着睡在外侧的唐玉。唐玉知道,曹静和有心事,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有所行动,只能先等她入睡。 朦胧中,唐玉望着曹静和的身影,那被子只盖到了她的腰部,她一头乌发尽数散落在肩头和背部,散发着淡雅的清香。 唐玉恍惚间回忆起了他跟曹静和逃出长安的那晚。他为了给她争取逃走的机会,故意把她藏在了破庙的佛像后面,一个人回去同戎狄搏杀。 那一次,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回来了,但是上天待他不薄,他竟然捡了一条命回来,还和曹静和穿了一回喜服,在她身边又多待了那么久。 唐玉回想着过去,他发现自己好像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把曹静和真正放在心上的,这些年,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向前推动着。 从初见时的不知所措,到第一次共同躺在一张床上的浑身不自在,再到后来终于找到了适合彼此的相处方式,也慢慢适应了同床共枕时的体肤相接。 唐玉与曹静和初见时,对她的第一印象便是美貌。精心培养的细作,是要时刻准备着被送到敌营去魅君惑主的,怎么会不漂亮呢? 可是与曹静和接触的越多,他便发现曹静和所拥有的又远不止是美貌。她分明是一个各项技能点满的全能型细作,会武功,会制毒,会易容,会机关术,识得他国文字,粗通医理药道。 她像是一只精美的百宝盒子,每次打开来看都有不一样的惊喜。 如今他们一同从长安逃到汴京,她又开起了铺子,做起了生意,虽然起步并不算顺利,但也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了下来,曹静和甚至还用积攒下来的银钱给他治病,为他买药。 唐玉甚至都在猜想,如果他真的能够陪伴曹静和一辈子,日后的光阴里一定还有不一样的乐趣。在她的身边,他始终是快乐的,也始终被她的明媚所感染,不轻易言弃,不终日愁苦。 但是此刻,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这一次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就不好说了。 唐玉紧挨着曹静和的后背,忽然就好舍不得她,他大着胆子试探着伸出手来,轻轻环住她的腰,见她没有反抗,便又加了几分力道,箍着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又圈了圈,然后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蹭了蹭她颀长的脖颈,最终,他竟然伸出手轻轻拉开了她一寸衣襟,在她半露的锁骨上印了一吻。 这女人香香软软的,抱着她可太幸福了。 此时,曹静和只觉颈间一阵酥麻微痒,虽仍旧闭着眼睛,却喃喃道: “别闹,我没心情,你别想着现在给某人生大胖孙子……” 但很快,曹静和的脑子就慢慢清醒了过来——唐玉是个视礼法如命的人,素日里十分尊重她,这八年来他鲜少这么主动。哪怕是近来他身体日渐恢复,也绝不会随便动手动脚。 同床共枕八年都没提过要跟她圆房的人,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曹静和这样想着,可眼皮已止不住地开始打架,她合上眼睛渐渐睡去,不多时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唐玉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缓缓松开了手,把曹静和的衣襟合上,又拉起被子盖到她的肩头。 他才不是要给曹守拙生大胖孙子呢! 这样的乱世,要什么孩子呢?孩子生下来也会像江沧的女儿素素那样,从小就在战火中长大,没有一个安稳快乐的童年。 更何况他是一个要去赴死的人,本就不该贪恋这温柔乡,万一给曹静和留下了孩子,她的一生就都被困锁住了。 唐玉坐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下床,来到了屏风后。他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东西,拿上提前制作好的假面,又取下挂在墙上的剑。 这一切不过片刻工夫就全部完成了,可当唐玉身穿一袭夜行衣重新从屏风后走出时,却不禁顿住了脚步——曹静和已起身坐在了床边。 惊讶之余,唐玉又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也对,她是建章宫最好的细作,装睡对她来说只是最基础的技能罢了。 曹静和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去看唐玉,只心平气和地开口道: “你的病都治好了,江大哥的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非要去赴死呢?” 唐玉倒抽了一口气,强行解释道: “江大哥的事,刻不容缓。我去把他替出来……” “他不会跟你走的,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曹静和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唐玉一眼: “唐玉,你有事瞒着我。” “静和……” “是不是昌平侯府的人来过了?” 唐玉心中一惊,却是转瞬间就卸下了所有防备。 曹静和太了解他了,他似乎就不该冒这个险。 唐玉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终于道出了实情: “唐国忠要我死,他怕他日后会因为我而步了成国公府的后尘。倘若我不自行了断,他就亲自来杀,连你也一起杀。” “就凭他?也能动得了你我?” “怕就怕他从江湖上雇人!” “只有你爹在江湖上有人,我爹在江湖上就没有人吗?” 曹静和眼睛微红,一动不动地看着唐玉。曹守拙的手段可比唐国忠厉害多了,她才不怕唐国忠呢! 然而,就在夫妻俩相持之时,外面的楼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曹静和很快便听出是白苓上来了,她连忙上前去打开门来,只见白苓披着外袍,着急道: “娘子,你快去瞧瞧,后门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官人,身体虚弱得厉害,还吐了血,仿佛说话间便要晕过去了似的!” “小官人?他可有说他是谁?” “奴婢问了,可那小官人很谨慎,没有说自己姓甚名谁,只说自己有个好兄弟,是您的干儿子。” “啊?” 她就一个干儿子,那便是元宝。元宝哪能有什么好兄弟啊。 难道是……黄谆?! 第97章 卷土再重来 “谆哥儿,谆哥儿,快醒醒了!” 不大的房间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三更半夜有生人过来,曹静和不敢点太多灯,也不敢高声语。 她打开后门把黄谆拖进来的时候,黄谆已几乎昏迷,她喊了好半天,才把这孩子唤醒。 “曹娘子……” 黄谆虚弱地半睁开眼睛,刚一醒来,就急切地低声道: “叶库……叶库他此刻正躲在永济坊的一个玉器店里。我也不知他是何时盘下的那个铺子,在上次受到重创之后,叶库便带着剩余的人手一直藏在那。” “叶库如今还有多少人?” “尚不足二十人,不过,还请娘子早做打算。因那永济坊有一个渡口,运河中每日往来船只络绎不绝,我见叶库近来频繁与北地通信,虽不知信中内容,但是看他的举动似乎十分反常,仿佛想从运河走水路逃离汴京。” 黄谆说完就捂着胸口一阵猛咳,这一咳便又吐出一口血来。 曹静和连忙俯下身来,将两根手指搭在了黄谆的手腕上。她虽号不出来这具体是什么病症,但是从脉象来看,这病似乎来得很急,不像是自身的病变,倒像是服用了什么特制的药物所致。 “谆哥儿。” 曹静和扶起黄谆,让他靠在软榻的大迎枕上,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病成这样?” “娘子,我无碍,还请娘子赶快想办法捉住叶库,千万别让他跑了。” 曹静和拍了拍黄谆的手背,安抚道: “你先别急,叶库若要借着永济坊的渡口走水路出逃,想必也是离开汴京后转京杭大运河,往北边的燕京去,再通过燕京转陆路回戎狄。如今多是南方的商旅乘船只来汴京做生意,而由汴京北上的船只并不多,叶库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时,唐玉已端来一碗煮好的粥,递到曹静和的手上,曹静和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热粥,米香伴随着热气氤氲开来,可怜的黄谆又累又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曹静和见状,笑着把碗递到黄谆的身前,逗他道: “是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我自己可以!” 黄谆小心翼翼地从曹静和手中接过碗和勺子,小口小口地趁热吃了起来。 曹静和实在担心黄谆的身体,这毕竟是江沧的外甥,江沧如今生死难料,她自然要先帮他照看好黄谆,便又追问道: “谆哥儿,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忽然病成这样,又是怎么从叶库那里跑出来的呢?” 黄谆咽下口中软糯香甜的大米,这才向曹静和道出了实情: “叶库自打上回地下河道爆炸后,折损了大半的人手,如今他格外珍惜自己剩下的这部分势力。我们转移到了永济坊之后,叶库的一名手下不幸染了痨病,会传人。叶库担心那人把大家都传染上,让他再折损更多人手,就狠心将那个人赶出了府,没过多久那人便病死在街头了。” 那人被赶出府后,叶库担心府中还有他留下的脏气,便让认识路的黄谆赶快去普济堂找郎中开点阻断之药,大家一起喝下,以防都染了这该死的痨病。 但叶库此时已不敢再全身心地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在发现江沧有问题之后,他也愈发提防起同样是汉人的黄谆了。于是,叶库又安排了一名手下陪同黄谆一起去拿药。 黄谆原还想借着这次出门,去平桥街见一见曹静和,好能把叶库现在的住所及近来的动向告诉她。既然一时半会儿救不了舅舅,那总要抓住叶库这个混蛋,不然舅舅岂不是白白受苦了? 可是,叶库如今非要多安排一个人跟着他,这也让黄谆无法再自由行动。去普济堂的路上,黄谆一直在暗暗思考着如何脱身,可是始终没能寻到合适的机会。 最终,他还是带着叶库的手下一同走进了普济堂。可就在这时,机会忽然就来了,叶库的那个手下尿急,便先去了茅厕出恭,把黄谆一个人留在了长孙延昆的跟前。 黄谆脑筋一转,一下就想到了一个逃离的好办法——既然不能抽空去见曹静和,那就索性跟叶库一了百了,彻底摆脱他的掌控。 反正叶库都已经表现出要跑路的意思了,估计随时都会走,倘若自己再不能把消息送出去,叶库恐怕就真要逃回塞北了。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于是,黄谆便趁着叶库的手下出恭时,悄悄告诉长孙延昆,自己想要一些药,吃下去会猛烈咳嗽,症状似是染了痨病的样子。 长孙延昆医术高超,很快就知道了黄谆想要的是什么药,他单独配了一小包给黄谆,又仔细叮嘱他服用的剂量,以免伤身。 待到回府之后,黄谆便悄悄服下了长孙延昆配制的烈性药,第二日就开始咳喘不止,甚至伴随着吐血、发热,叶库和府中其他人见状都吓坏了。为了防止黄谆把大家都传染了,叶库便把黄谆也赶出了门。 可是赶出门后,叶库又有些不放心,毕竟黄谆是汉人,又帮他做了那么多事,虽然他一直没有告诉黄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黄谆只要出去一说,想抓他的人自然就能猜到是他。 于是,叶库竟派了自己的手下一路跟上去,直接杀掉黄谆。谁知,叶库的那个手下也害怕自己会被黄谆传染,又想着黄谆出府以后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病成那个样子,谁敢接近他,八成也不会泄露什么消息? 于是,此人竟不愿再冒着染病的风险多此一举,只随便砍死了一户人家养在巷子里的母鸡,便提着带血的刀回去向叶库复命了。 就这样,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小黄谆,竟凭着自己的机智和运气,成功脱离了叶库的掌控。 他硬撑着虚弱的身体,一刻也不敢停留,躲躲藏藏地连夜找到了曹静和这里。 曹静和听了黄谆的讲述,心里是又惊又喜。喜的是黄谆小崽崽终于成功自救,不必再心惊胆战地待在叶库身边了,惊的是他小小年纪便已有这般头脑,他的脑子但凡转得慢一点点,或是老天爷的秤砣偏一点点,他都不可能给她送来这样关键的消息,甚至还会搭上自己的小命。 看来,这段时日的谍战经历已经让黄谆迅速成长为一个足智多谋、遇事冷静的少年,再也不是那个曾经只会读书写字的公子哥儿了。曹静和凝望着黄谆,依稀从他身上看到了江沧的影子。 只是,如今消息虽已送达,他们又该如何控制住叶库呢?曹静和这样想着,便连夜给贺怀君传了信。 此前,江沧在托贺怀君给曹静和送来最后一份谍报时,便把曹静和跟唐玉也交给了贺怀君,从此后,贺怀君就是他们的直系上线。 贺怀君在收到曹静和的消息后,顿时直呼“大喜”。要知道,他们刚刚找到对付戎狄三皇子的办法,如今又找到了叶库藏身的地方,这简直是双喜临门。 当然,这泼天的运气能不能接得住,还得看他们如何行事。 首先,叶库这段时日频繁与塞北通信,到底是在密谋什么,汴京接下来会不会还要遭遇劫难?其次,叶库既然想出逃,他将会在何时逃走,又是否会带走自己的人手? 这些,都需要考虑。 在得到皇上与皇后的准允后,贺怀君很快就动用了暗卫营的一部分人手,乔装成在永济坊渡口卸货的搬运工和纤夫,暗中盯着叶库的铺子。 处理好这些事之后,曹静和为了防止唐国忠真的会从江湖上雇人来暗杀他们夫妻,便差人去请了曹守拙过来。她告诉曹守拙,唐国忠因江沧的事,担心曾在长安待过很长时间的唐玉日后也会给家族带来麻烦,便要逼唐玉自尽,不然就亲自来杀。 曹守拙闻言,顿时气愤不已,只道: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家伙真不是东西!不过,爱婿你只管放心,有我在,自能帮你找人收拾他!” 唐玉自是十分感激曹守拙的,但是他跟曹静和仍然很担心江沧的处境,也很难高兴起来,而曹守拙却非要在这个时候补上一刀: “这个江沧实在是太过分了!他竟然还想着东山再起!我的好闺女呀,你可千万要离他远一点,说起来你还是他妹妹,搞不好就要连你一并株连了!那我的大胖孙子可就彻底没指望了!” 曹静和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道: “所以您只是怕我死了没人给您生大胖孙子,并不是真心在意我的死活?” “不不不不不,爹怎么会不在意你的死活呢!你在爹心里最重要了!爹只是不想看你们俩出事啊!这世道太乱,咱们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成了!我说,你们要是害怕,不妨去我曹府避一避!” 去曹府住?曹静和倒是听得有些心动了,但她很快又觉得此举不妥。一来不方便他们跟贺怀君联系,二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把老爷子也给连累了。 “我们才不去曹府住呢!” 曹静和坐下身来,冲曹守拙叮嘱道: “江大哥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您也不要跟着那些百姓们一起出头,皇上未必领你的情,说不定还会怪你多管闲事!” “怎么?皇上难道不想杀江沧?” 曹守拙可好奇坏了。唐玉见状,连忙搪塞道: “怎么会呢?只是如今戎狄七皇子还藏在城里,自然是先抓七皇子要紧啊!” 此前,贺怀君已经告诉曹静和跟唐玉,皇后正在给皇上出主意,说要通过审讯江沧来抓住叶库,所以江沧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杀。这倒是个不错的缓兵之计,至少能拖延几日时间。 只是不知道那本细作花名册如今到哪了,王真和江渊何时才能抵京?江沧还能否等到那一天呢?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时的郑州府将会很快陷入新的危机中。 叶库这段时日频繁与北地联系,其实是在恶人先告状,说三哥因个人私怨屡次阻止他行事,最终两败俱伤。 叶库才不会让父皇知道自己是因为重用江沧才一败涂地的,他要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三哥身上,然后再告诉父皇,如今郑州府正在集中火力攻打偷走翡翠石的匪寇,多日来未见成效。 如今的郑州府是防御较弱之时,而戎狄经过一整个春天的休养生息,已慢慢缓了过来,这个时候若是偷偷派兵潜入中原,攻打毫无防备的郑州府,这相当于直接给大周的后院点了一把火。 毕竟大周也刚刚结束八年战乱,实力并不比戎狄强,这个时候就看谁先翻身了。 叶库在送出这些消息后,便一直准备着偷偷潜回塞北,只等着郑州府沦陷的好消息传来,这样,他便能争一争太子之位了。 第98章 沦作笼中鸟 “啊!啊!啊——!” 行刑官握着竹条子,一下一下地敲着凳子上的一只枕头。 贺怀君则立在一旁,冲江沧道: “再大声点!使劲叫!凄惨一点,得让外头的人听见啊!” 皇上对外宣称要提审江沧,让他供出叶库的藏身之处,所以此刻还不能让江沧死。谁知,好事的百姓们一听,纷纷围在江府外叫嚷,让朝廷即刻刑讯,提审江沧。 皇上无奈,只好让贺怀君带着行刑官日日来做样子,不过为了防止百姓们做出过激的事情,暗卫营的人是不许他们进去观刑的,贺怀君也便有了钻漏洞的机会。 可怜的枕头被莫名敲打了一顿,贺怀君则在一旁频频指导着江沧配合他: “再喊大声一点,叫得惨一点嘛!得让外面的百姓们知道我在刑讯!” 江沧被捆在刑架上,凭借着还算不错的演技一顿鬼哭狼嚎。终于,贺怀君招了招手,让行刑官暂且停下,收了那枕头,又冲江沧道: “还得辛苦你自己挨几下,你若是一点伤都没有,刑具干干净净,我也不好交差啊。” 说完,行刑官上前摁住江沧的双腿, 扯下他的短靴,抡起竹条子就开始抽打江沧的脚心,江沧猝不及防,这回假叫也变成了真叫。 贺怀君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暗道这刑讯又糊弄过去一天,见打得差不多了,便赶忙招呼行刑官们收工。 江沧恹恹地抬起头来看着贺怀君,可怜巴巴地问道: “怀君,你能不能提前预告一下,明日又是什么刑罚?” “明日?” 贺怀君摸了摸下巴,思索着说: “要不……明日试一试老虎凳?” “啊?” “我给你捆松点,不疼,你记得叫大点声便是!” “……好。” 贺怀君挥挥手,示意行刑官给江沧松绑,把人抬回一旁的软榻上歇息。 贺怀君抬袖拍了拍江沧的肩膀,无奈地笑道: “皇上其实是有心保你,但总得做做样子给外人看,你且先忍一忍,待细作花名册一到,总会能水落石出的。” 江沧顿了顿,却抬眸望向贺怀君,忽然问道: “怀君,你还能收到王真的消息吗?” 王真的消息自然是收不到了,甚至连江渊的消息也收不到了。贺怀君不忍心告诉江沧,只再次安抚道: “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江沧闻言,却缓缓垂下了眼眸。 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这句话他听得太多了,也说得太多了,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江沧歪倒在软榻上,足心的痛感这才开始变得愈加强烈起来。元宝连忙从院子里跑进来,端了一盆干净的冷水,盆边搭着一块白布。 “家主,这次又打的哪?小的给您清洗一下?” “盆放下,你出去。” 江沧合着眼睛,疲惫不堪。 日日都被人捆起来折腾一番,虽说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伤痛,但江沧亦是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且说贺怀君领着行刑官出府后,江府外面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立刻拥上前来。 “国舅爷,今日如何?江沧那个混蛋招没招?” 贺怀君得意地叉了会儿腰,又示意百姓们稍安勿躁,然后才慢悠悠地说: “大家放心,以我的本事,保准他日日都能吐出点新的东西!” 百姓们闻言,十分兴奋,纷纷赞叹道: “国舅爷真厉害呀!” “是呀,还得是国舅爷!” “江沧这样的卖国贼就应该尽快诛杀!等抓到叶库,务必将他就地正法!” “就是!戎狄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可江沧呢?他竟然两次叛国!整个成国公府都应该给我们的家人偿命!” 见百姓们情绪激动,叫嚷着、推搡着就要往江府里面拱,贺怀君连忙让暗卫营的人拦住他们,自己则站到江府门外的石阶上挥动着双臂,高声道: “大家不要着急!大家静一静!大家听我说……哎呦!” 一个冲上来的百姓一脚踩住了贺怀君的靴头,贺怀君疼得连连跺脚。众人见国舅爷被误伤了,这才略略向后退了退。 贺怀君叹了口气,仍旧叉腰道: “我说,诸位父老乡亲们,大家听我讲。我的亲人朋友也曾死于戎狄的刀枪之下,我自然能够理解大家的心情!只是如今戎狄七皇子还潜伏在汴京,我们自然要通过江沧的口供来抓捕叶库,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经过贺怀君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百姓们也渐渐看够了热闹,解了气,遂三三两两地陆续散去。 贺怀君喊得嗓子都哑了,这才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暗叹又熬过了鸡飞狗跳的一日。 他转过身来,望了望身后斑驳的江府大门,忍不住又接着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你小子,皇上这回若真能保下你这条命,我也是出了大力的,少说也得让你请我吃几顿酒!” 白日里闹腾得不得了的江府,一入夜便又陷入了无尽的寂静中。 成排的暗卫营死士们把江府外包围得水泄不通,可即便是在这样的守卫之下,依然被江湖上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给钻了空子。 夜深后,江沧在元宝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正披着衣袍坐在软榻上给自己上药。他想着自己一时半会儿也不睡,外头又有那么多人把守,便将窗子半掩着,暂未从里面锁住。 忽然,一阵诡异的风从半掩着的窗子里吹了进来,软榻旁烛台上的火苗不合时宜地跳了跳,累了一天的元宝趴在江沧身边的矮几旁打着瞌睡,丝毫没有觉察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一向敏锐的江沧却心头一颤。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一个黑影已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 江沧心里一沉,连忙伸手去拍元宝,元宝在昏睡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脸无措地看着江沧。江沧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元宝快躲开。 元宝一抬头,正对上江沧身后的那个黑影,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捂了嘴。 可他怕虽怕,却执意要留在江沧身旁: “家主,我不走,我护着你!” “你还是别添乱了!” 这句话,竟是江沧与他身后的黑衣人异口同声而言。 其实,江沧方才回头只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是此前那个屡次在暗中帮助他跟曹静和的老前辈,因他总是一身黑,连脸都不露,他们私下里都叫他大蝙蝠。 这个在他们身边消失了很久的老前辈,忽然现身了。 黑衣人上前几步,随手拎了桌旁的一个绣墩,坐到江沧的身边,那黑衣人倒是语气关切地问道: “伤得重不重?” 江沧至今还不敢确认这个老前辈究竟是不是外祖父,更不敢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己人,只敷衍道: “还行。” 谁知,那黑衣人却道: “我看皇上倒并不是真的想提审你?” 江沧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黑衣人却再次语出惊人,直言道: “你若想走,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 “您到底是谁?” 黑衣人顿了顿,却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陪察塔尔一起从河西走廊护送朱思淼进京,刚抵达汴京就听说了江沧被圈禁的事情。 他此前已经在一次次接近中猜出了江沧的身份可能不简单,可他却不敢这个时候跟江沧亮明身份。一来他自己还背负着叛国的罪名,二来他在众人眼中已死了十余年了,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身份的复杂,给江沧再添麻烦。 见黑衣人沉默不语,江沧索性直言问道: “您就是外祖父,对吗?” 谁知,黑衣人却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那,仍不回答,只岔开话题道: “你若是不想走,我自不会强求。我会时常来看你,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江沧顿了顿,不觉心中一喜,连忙冲元宝道: “快把夫人的药方子拿来!” 江沧“勾结”叶库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瞒过瞿惊鸿,她本就失心疯了,得知江沧再次叛国后,精神状态已愈发无常,自打江沧被圈禁后,瞿惊鸿已经急火攻心吐了两次血,晕倒了三四回。 如今瞿惊云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却始终无法出去取药。 江沧原本想让贺怀君帮他取药,可是贺怀君进出江府也要进行搜身检查,做给外人看,实在是无法帮他。 既如此,何不请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老前辈帮他取药呢? 黑衣人接过药方,倒是有几分诧异。 他早有耳闻,江沧的妻子日日发疯,对江沧不是打就是骂,可是从江沧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些,也从未想过要对妻子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相反,他好像一直在盼望着妻子的病能够有所好转。 ……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接到叶库密报的戎狄王庭已选出一批精锐兵马偷偷越过边境线,他们佯装成商旅,分了几个批次相继进入中原,相约在郑州府附近汇合。 这一批人马正是准备偷袭郑州府的,他们蛰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择机杀回来。连戎狄自己都没有想到,大周的宁华公主竟然忽然发起兵变,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趁虚而入。 戎狄以为这是上天在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能够东山再起。 终于,戎狄的几批兵马在郑州府郊外成功汇合,仅三日后,他们便全部换上了戎狄的甲衣,高举大旗,踏马而来。 轰隆隆一声巨响,炸药在郑州府城门上升腾起滚滚狼烟,了望塔上的士兵连忙吹响号角,点燃烽火,大喊道: “不好了,是戎狄!是戎狄杀回来了!” 第99章 长夜路漫漫 立夏前的两日,天气倒变得忽冷忽热起来,清晨与夜间的风竟还时有凉意,穿堂而过的弄堂风更是吹得猛烈了些。 这日傍晚,曹静和掩上了后院通往前面铺子的门,生怕这妖风刮乱了铺子里的东西。 其实今日一早,便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提着食盒前来买米糕,顺势递给曹静和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三个店名,两个在水云坊,一个在胡市街,这便是戎狄三皇子遗留的据点。 那小厮是贺怀君的人,朱万全在见到儿子朱思淼之后,很快就痛改前非,从瘫痪在床的戎狄三皇子口中套出了他最后留下的几处人手。 只是,这几个铺子里到底有没有汉人学徒或小厮,还得进一步分辨。贺怀君在谍报中告诉曹静和跟唐玉,让他们去这几个铺子购置些东西,然后以货品有问题为由,去店里闹一番,戎狄三皇子的人自然不会认,到时候他们可以再去府衙状告这些商户。 这样,衙门的人一介入调查,把店里的人全部带走,自能审个明白,将戎狄三皇子带来的戎狄人全部羁押。 如此一来,朝廷就能悄无声息地在暗中铲除戎狄三皇子的人,不会惊动百姓们,以免引起恐慌,同时还能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京城的其他奸商。如今汴京一朝成为新都,各地的商贾接踵而至,鱼龙混杂,确实该需要好好整治一番了。 曹静和接到谍报后,便吩咐了陈平去其中一家店里买米,又安排了蘅娘去另一家店买布,自己则去最后一家店买芝麻酱。 可是,就在曹静和刚刚提着打好的一瓶芝麻酱回到自己铺子里时,隔壁福康面馆的小厮便走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说是唐七小姐半刻钟后在铺子的后门等她,请她务必一见。 曹静和虽疑惑,可是小七素日里鲜少亲自来面馆,既然来了,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心想,该不会是小姑子又想退婚,让他们再给出出主意? 不过,唐玉听到这话之后,却有些放心不下,便告诉曹静和让她先去见小七,自己在门后躲着,看看妹妹到底又有什么事。 曹静和知道,唐玉其实是想偷偷看一看自己的妹妹,毕竟小七自从知道他“叛国”以后,心里一直很别扭,兄妹俩的关系也始终没有缓和。 不管是上次找他们帮忙推掉英国公府的亲事,还是这次偷偷过来,小七都是让人来找曹静和,可见她根本不想见唐玉,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唐玉。 唐玉是一个不擅长把感情挂在嘴边的人,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爱,他其实心里很惦记妹妹,也想知道吕姨娘在府里过得好不好,何姨娘又欺负她了没有。 曹静和见唐玉想去“听墙根”,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没有多说什么,自然是同意的。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她对江沧亦是牵挂不已,唐玉又怎么会不想见自己的亲妹妹呢? 半刻钟后,曹静和准时出现在了后门,果然,小七已经在那里等候。她仿佛又是偷跑出府的,竟穿了件普通丫鬟的服饰,梳着简单的双丫髻,钗环首饰一样都没戴,甚至未施粉黛,只素面朝天地抄着手站在那,乍一看还真像个丫鬟。 “小七?” 听到曹静和唤她,唐七连忙抬起头来,她看上去清瘦了一些,不过气色还好,见到曹静和前来,唐七连忙快步走到曹静和身边,急切地拉着她的手说: “嫂嫂,你快带六哥跑!今夜子时三刻,会有一路江湖人前来刺杀你们!” 曹静和怔了怔,却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难不成是你父亲雇佣的杀手?他真的要杀我们!” “是的,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消息的!嫂嫂,你快去收拾东西,你的店我来帮你看着,你和六哥一时半会儿就别回汴京了!反正六哥的身子也好了,你们出去做点别的,总能养活自己的。等风头过去,我再传信给你们,接你们回京。” 其实,曹静和并不担心,一来她和唐玉的武功都不弱,唐玉这段时日恢复得很好,功力已基本复原;二来,曹守拙给他们找的帮手也已经就位,是几个来自琅琊阁的人。 琅琊阁是江湖上的神秘组织,豢养无数杀手,专门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他们在江湖各处有许多耳目,还会向外贩卖各路消息。 曹守拙曾有幸与琅琊阁阁主做过两单生意,一回生二回熟,便交了个朋友,如今刚好派上用场了。 听到小七这样说,曹静和只拍了拍妹妹的手,笑道: “你别担心,我和你六哥早有准备,会有人帮我们解围的。” “真的吗?” 唐七心头一喜,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嫂嫂千万莫要掉以轻心,这些江湖人残酷无道,其手段非常人所为啊!” “我明白,你六哥一向足智多谋,遇事沉稳,你就放心!不过,今日还是要谢谢你了,我们既知道了对方动手的时辰,也好早做防备,布下陷阱。” 唐七见曹静和已经准备妥当,也便不再担心,甚至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她也不舍得让六哥和六嫂离京,虽说她素日里也很少过来,可是她知道六哥六嫂就在这里,日后自己和姨娘若是在府里被欺负得过不下去了,还可以躲到福康面馆来,隔壁就是六嫂的店,多好啊! 曹静和知道,此时的唐玉就在门后躲着,她略微一顿,便转移了话题: “小七啊,你看上去怎么瘦了?是不是你爹又给你物色婆家了?” 唐七闻言,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爹爹近来忙于朝务,倒是未曾留心过我的事,只是……” 听到“只是”二字,躲在门后的唐玉顿时诧异地透过门缝朝妹妹看去。 曹静和闻言,也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吕姨娘还好吗?” 唐七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说: “爹爹宠溺何姨娘,这些年一直是何姨娘管家,她始终记恨着我姨娘之前让爹爹彻查母亲暴毙一事。前不久,我姨娘因身体不适,在侍菜时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碗,何姨娘竟然让我姨娘禁足,日日吃素。我气不过,便与姨娘同吃同住,爹爹疼我,这才做主解了我姨娘的禁足。” 何姨娘十分嚣张跋扈,当初唐国忠默许她毒害唐玉的母亲,她便存了做主母的心。尤其是看到成国公破例把柳氏扶正后,她就愈发渴望自己也能被扶正。唐国忠受她的蛊惑,再加上这些年战事纷乱,倒是一直没有续弦,只让何姨娘管着家。 可惜何姨娘她不像柳氏,有一个驻守边塞、战功赫赫的儿子,她自己为唐国忠生下的长子是个十足的纨绔,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唐国忠虽嘴上应下扶正之事,倒是一直没有开口真的把她扶正。 因此,何姨娘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都往吕姨娘身上撒了。 听了唐七所言,曹静和便知道吕姨娘跟小七母女在府里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躲在门后的唐玉更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唐七也是一番唉声叹气,兀自感慨道: “嫂嫂,你说我怎么能放心嫁出去?真的不是我任性妄为,不肯嫁人,而是我们昌平侯府这般乌烟瘴气,我若是不在府里,我亲娘被人害死可怎么办啊?” 可怜的小七拉着曹静和的手,又愁眉苦脸地接着说: “嫂嫂,你说六哥为何要叛国啊?他为何非要这般?如若不然,他完全可以争一争世子之位,昌平侯的爵位若是能由他来继承,我也就不用担心我姨娘了!” 门后的唐玉闻言,却不禁心头一颤。 这些年的卧底生活让他总是忍不住先把完成任务放在第一位,先把曹静和放在第一位,可他却忘了他们每一个谍者也都不过是平常的百姓,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家。 他可以为国牺牲,但如果能活,他也想为家人遮风挡雨,拥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小家。 唐玉藏在长袖下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倘若他能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愿拒绝皇上的一切封赏,只求把昌平侯府的爵位赐给他。 这样,他就可以给曹静和一个诰命夫人的诰封,还可以让吕姨娘安度余生,让小七给自己选一个心仪的夫婿。 只是这条路太漫长,夜也太沉,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头。 …… 是日子夜,曹静和跟唐玉一起埋伏在房里,周围还散布着几个琅琊阁的人。 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划破寂静的长夜,由远及近传来,曹静和立刻警惕起来,唐玉也悄悄滑动拇指,将长剑从剑鞘里挑出半截。 但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唐国忠派来的人应该是悄悄偷袭,而不是这样明目张胆地骑马过来。 果然,就在那马蹄声远去之时,再次恢复寂静的后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动静,很快,外间有人溜了进去,他们的动静极小,让人一时无法辨别有多少人。 片刻后,外面的人又摸进了里间,他们蹑手蹑脚地四处观望着,径直走到床边,其中一人倏地举起手中利刃,狠狠朝床上的被子刺去。 第100章 请君三尺剑 那夜,马蹄声从平桥街穿过,渐渐远去后直往皇宫而去,夜市上还有不少人未曾散去,马上的人一边挥着马鞭,一边喊道: “郑州府加急军报,速速让道!郑州府加急军报,速速让道!” 沉重的宫门一道接着一道开启,送信的人一路快马加鞭而来,直跪倒在皇帝脚下,呈上一份军报: “陛下!大事不好!戎狄偷偷派精兵潜入中原,欲夺下郑州府!” “什么?” 皇上大惊,连忙追问道: “郑州府厢军可顶得住?江渊与王真呢?” “郑州府厢军此前集中火力围攻宁华公主,未曾防备,被偷袭后溃不成军,王大人暂时还被公主扣在山上,倒是江将军使计从公主那里逃了出来,如今正领着所剩不多的兵马与戎狄血战!” 皇上闻言,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了书案上: “这个宁华公主!戎狄怕是瞅准时机才来钻空子的!” 谁知,那信使却沉默了片刻,忽然五味杂陈道: “陛下,末将离开郑州府前,宁华公主已下令大开山门,集全部军力助江将军抗敌!” 皇上怔了怔,铁青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有些错愕地看向信使。 他微微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渐渐的,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让人难以捕捉的哀痛,立刻便斩钉截铁道: “来人!即刻传朕旨意,连夜发兵,支援郑州府!不得有误!” …… 郑州府溃败,正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善战之将,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哪怕是刺杀,亦是如此。 那晚,面对唐国忠派来的杀手,曹静和跟唐玉是有备而来,提前布好了陷阱。 刺客一剑捅向床上的被褥,床上自然没有人,随即而来的就是一张大网从房顶降下。 黄谆紧紧拉住绳子,想让大网快速收拢,但尚未被圈进网里的人却持剑前来相助,将网从外面划破。 曹守拙请来的杀手很快从暗中现身,双方厮打在一起。因曹静和跟唐玉有所防备,扰乱了对方的计划,很快便占了先机,尽管费了一番工夫,好歹是把刺客给除掉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唐国忠请来的刺客竟然也是琅琊阁的人。 原是琅琊阁阁主之下还设有左右二使,左使与右使不睦多年,他们手下的众弟子一直暗中较着劲,各凭本事干活。为了防止对方的人抢自己的活,大家都是互不干涉,不愿透露自己手上的资源,所以唐国忠找了左使的人,曹守拙找了右使的人,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行踪,直至在曹静和府上交起手来。 曹静和原还担心唐国忠一次刺杀失败,会不会再安排第二次,她总不好一直麻烦老爹花钱请人。 谁知,唐玉却暗暗笑道: “你放心,我爹这次是把琅琊阁彻底得罪了,他如今只会战战兢兢想着如何自保,绝不敢再管你我之事了。” “这是为何?” 曹静和不解,唐玉却看向曹静和,问道: “我同你讲过我母亲的死因,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好像是你的祖父犯过什么事,先帝突然把一位公主的女儿赐婚给你父亲,你父亲担心是先帝派了宗室女来监视他,便在先帝日渐昏庸、不理朝政之时,默许何姨娘投毒害死了你的母亲。” 巧了,唐玉的祖父当年所犯之事,正与琅琊阁有关。 唐家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世家,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不可能一开始就封侯拜相,在最初的时候,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 唐家发迹之前,先祖就是江湖上华山一派的弟子,当年不知什么缘故,华山派得罪了琅琊阁,双方结下世仇。那位唐家先祖作为华山派弟子,曾在外出办事时遭到琅琊阁弟子的挑衅和无理取闹,双方大打出手。 那时唐家先祖年轻气盛,失手打死了琅琊阁的弟子,琅琊阁大怒,来华山讨要说法。彼时的华山派掌门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子,未曾将人交出,而是偷偷把唐家先祖逐出了华山派,让他出去自谋出路。 这位唐家先祖也是个有血性的,便转身投军,戍守边塞,因其武艺高强,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获封了昌平侯,世袭罔替,为唐家挣下这份可贵的家业。 自此后,唐家后嗣或从军入伍,或科举入仕,也算是一门显赫。只是,再大的家族也总有衰败之时,到了唐玉的祖父那一辈,到底还是出了事。 那时,唐家已经在京中如日中天,深得皇帝的器重,唐玉的祖父便有些飘飘然了。在一次与同僚的聚会中,唐玉的祖父饮得多了些,一时醉酒,口吐狂言,说出了自己家族发迹前的事,并声称若无先祖与琅琊阁的羁绊,他们唐家哪能有如今的盛况。 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京中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大族,总有人看唐家不顺眼。第二日,参昌平侯府的折子就被递到了御史台。 唐玉的祖父酒醒后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大周的历代皇帝最痛恨朝臣勾结江湖,而参昌平侯府的折子上却写着唐玉的祖父自称能有如今的成就,都是江湖神秘组织琅琊阁所赐,与当今圣上无关。自己要感谢也是感谢琅琊阁,岂会感念当今圣上的恩泽? 这显然是把唐玉祖父醉酒后的胡话又添油加醋了一番,直戳皇上的肺管子,也相当于直接点了唐玉祖父的死穴。 皇上勃然大怒,即刻将那晚参与聚会的几名朝臣全部羁押审问,让他们每个人都说说唐玉的祖父到底讲了些什么。 这其中有明哲保身者,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说自己那日亦喝醉了,未曾留意,昌平侯也许真的是说了那样的话。 也有人有些良心,只说昌平侯确实讲了一些过激的话,但绝对没有这般过分,这显然是有人蓄意陷害。 见大家众说纷纭,当时的皇上也只是先把唐玉的祖父革职下狱,没有即刻处置,可唐玉的祖父胆小怕事,竟畏罪自杀了。 皇上念着他从前的政绩,再加上他口出狂言之事一直没有实锤,也便就此作罢,未再惩处昌平侯府的其他人,直接让唐玉的父亲唐国忠袭了爵。 但是,琅琊阁那样手眼通天的江湖组织,如何探听不到这样的消息?他们的先辈当年就因没有找到华山派那名弟子而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几代人过去了,他们竟然打听到了那个消失的华山派弟子的后人。 就这样,唐国忠被琅琊阁的人给盯上了。他和他爹一样,是个胆小怕事的,他生怕琅琊阁来向他寻仇,又怕琅琊阁把唐家当年在江湖上的事到处宣扬,有损唐家名誉。于是,唐国忠便与琅琊阁和谈了,他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年给琅琊阁一笔不菲的银子,拿钱保命,且世世代代如此。 由于唐国忠一直和琅琊阁有联系,所以这次刺杀唐玉跟曹静和夫妇之事,唐国忠也想到了请琅琊阁出手。他口口声声跟琅琊阁的人保证,米糕铺子的那对夫妻人微言轻,除了男女主人会些功夫,其他的人都很好搞,绝不会太棘手。 在琅琊阁,杀手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聘请的杀手等级不同,价钱也自然不同。唐国忠本就因每年要给琅琊阁不少银子而心痛,这次便只花少量银子雇佣了三等杀手,可曹守拙却凭借着和琅琊阁阁主不错的关系,以及自己那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一掷千金请了一等杀手。 一等杀三等,外加唐玉跟曹静和的加持,那不得直接赢麻了。 果然,琅琊阁左使痛失几名手下,再加上听说是被右使的人所杀,顿时火冒三丈,亲自来京找唐国忠讨要说法。 “你丫的,你个老匹夫!你不是说那夫妻俩人微言轻吗?他们哪来的关系找的我琅琊阁右使的人?你明知道我与右使不睦多年,你他娘的存心给老子添堵是不是!” 唐国忠又是作揖又是赔罪,虽然他也想不通儿子唐玉哪来的人脉,但是当务之急是把琅琊阁左使给哄好,免得对方气急败坏,又要来向他寻仇。 如唐玉所言,唐国忠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只想着怎么保全自己,再不敢招惹唐玉跟曹静和了。 在收拾唐国忠的同时,唐玉跟曹静和也没闲着,他们按照贺怀君的叮嘱,在去戎狄三皇子的几个铺子采买之后,很快就安排人去闹腾了一番,声称货品有问题,并去官府状告。 衙门的人有了合理的由头来拿人,很快就把戎狄三皇子的三个铺子全部查封,并将人带走羁押。 至此,戎狄三皇子安插在汴京城的所有势力终于全部被连根拔起,如今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盯紧戎狄七皇子叶库了。 三日之后,便会有一只北上的客船从永济坊的渡口出发。曹静和与唐玉商议一番后,决定由曹静和买票上船,到时候暗中查看叶库是否在船上,而唐玉则去叶库在永济坊的那个玉器铺子查看,看看他是否还留有人手在铺子里。两个人又约定好了互通消息的讯号,以便不时之需。 对此,铺子里最疑惑的就属蘅娘了。 素日里,她与曹静和最亲近,见曹静和又安排她照看好铺子里的事,她便猜到曹静和近日可能又要出门了。 蘅娘早就看出曹静和跟官人的行为有些不太正常了,他们俩仿佛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那晚,怎么会有江湖人前来刺杀呢?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哪里会招惹上江湖的是非? 还有不久前,曹静和让他们去人家铺子里闹事,虽然那几家铺子确实不怎么样,但曹静和一向喜欢明哲保身,鲜少与人正面硬刚,为何这次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况且那几家铺子的地理位置也不好,曹静和也没有理由把人搞垮再去收购人家的铺子呀? 蘅娘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道: “东家,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呀!我怎么老觉得您的身份可能不简单呢?” 曹静和闻言,倒是并不意外,蘅娘那样聪慧,又是个明眼人,她看不出端倪那才不正常呢。 但曹静和也只是揽住蘅娘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道: “蘅娘,你就别问那么多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与官人不是坏人就成!如今,我们手上确实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处理,但是这些事都是从前的恩怨,与你们无关,我不想连累了你们。日后若有尘埃落定的机会,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蘅娘并未留意,曹静和说的是“日后若有尘埃落定的机会”,而不是“日后尘埃落定”。 在一条船上独自面对叶库,曹静和自己都不敢确保能有胜算,而唐玉也是独自面对那个从未涉足的神秘玉器铺子,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过,蘅娘倒是没想那么多,只笑道: “那我等东家回来!东家日后若是飞黄腾达了,我还想着在你身边做个体面的管家娘子呢!” 曹静和闻言,心头不觉一阵酸楚。 她也希望自己可以顺利完成任务,赶快回来。她还挺舍不得这个铺子和蘅娘、陈平他们的,还有黄谆,还有元宝,还有老渔翁,甚至还有曾经想把她卖给吏部尚书当小妾的曹守拙。 但是做细作就是这样,每次行动都有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次行动,她本就不该对身边人付出太多真心,以免一朝不测,让自己伤心,也让别人抱憾。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曹静和逃不出与唐玉的羁绊,更逃不出和身边每一个人的羁绊。那些看似像寻常百姓一样的生活,让她时不时地就恍惚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个身份也不是一定要得到证明的。 可是,当她看到江沧受尽侮辱和委屈时,她又迫切地想知道细作花名册到底还能否送达,他们也曾在刀口上为大周尽心尽力,凭什么不能得到封赏,只能躲着藏着? 但是,每次接到新的任务后,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从她八岁进宫起,接受的就是这样的训导,她就是要做一名出色的细作,一个为了家国大业可以舍身忘我的细作,她不能有怨言,也不会有怨言,她是建章宫最好的细作,自然要出色地完成每次的任务。 那是她的理想,也可能是她的归宿。 然而,令曹静和没有想到的是,当她背着行囊踏上那条从永济坊渡口驶出的船上时,黄谆竟然也偷偷跟着她上了船。 看着曹静和疑惑惊诧的表情,黄谆只露出了一个坦率的笑容,说: “叶某人狡猾,我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比你更了解他,这次行动我和你一起!” 可是,未等曹静和开口,黄谆却忽然露出了一个惊喜的表情。 曹静和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曹守拙已不知何时摇着扇子站在她身后,笑得像一尊弥勒佛: “嘿嘿嘿,这是要去哪呀?” “不是……您这是?” “怎么?大胖孙子还没给我生出来,你就想乘船跑路?我要想查你的行踪,那是小菜一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女子,我斥巨资请人救你们夫妻,你就这么报答我?我养你一场自然是要有所回报的,你不肯嫁给吏部尚书为爹谋求官职,那你就得给我们曹家传宗接代!你总得干一样不是?” “爹,您误会了,女儿不是想跑路的!” “无妨!料你也不敢承认!” 曹守拙大手一挥,即刻便笑道: “你爹我一向大度!反正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来都来了,我还能把你赶下船吗?你还没去北边玩过,爹带你去燕京游历一番,玩够了咱们就回来!听话,哈!” 第101章 随波逐逃客 是日立夏,客船从永济坊渡口缓缓驶出,船上满载着百姓,一路向北而去。 立夏一到,自此风暖昼长,万物繁茂。这虽是进入夏季的第一个节气,但绿树荫浓夏日长的景象也仅存在于大周的南疆,中原仍旧处于红紫斗芳菲的仲春与暮春之际。 因北上的船只并不多,不会每日都有,所以每当有船北上时,都是载满了百姓而去的。这艘客船共三层,这次足足载了近三百名客人。 客船最下层是平民老百姓待的地方,花很少的银钱就能买到船票,他们大多自己从家里带来矮凳或是坐垫,找个空地随意一坐,困了就找个能倚靠的地方打会儿盹。 二层则好了许多,有固定的座位,每四个座位中间有一张不大的方桌,还有两个船舱设有卧榻,因此票价往往要贵上不少,家里有些富余的人才会买二层的船票。曹静和的座位原本就在此,可她偏偏遇上了曹守拙,那便只能随着有钱的老爹转移到了三层。 三层,那就非一般人能住的地方了,大多是留给各位达官贵人的。每个船舱都是一个独立的包间,有软凳,有靠窗观景的圆桌,有架子床,有浴桶,甚至还有独立恭房。只要肯加银子,还能让自己的随行侍从去客船的伙房里开小灶。 曹守拙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上船就去跟船上管事的人套近乎,很快就挑了一口还算不小的炉灶,让自己的随从把提前备好的各类美食拿去烹煮。 当然,曹静和自然没有心情陪他享受,便假称黄谆是头一回坐客船,自己带他上上下下逛一逛。 走出船舱前,曹静和又飞快地给黄谆糊了一张假面,免得他没找到叶库,倒是先被叶库的人给认出来了。 此前,贺怀君已安排暗卫营的人去永济坊附近盯梢,他们发现叶库一直在暗暗派人打听这艘客船的余票,想来正是想搭乘这艘船跑路的,只是他到底有没有上船,又把票买在了哪一层,身边带了多少人,还需要进一步查清楚。 曹静和上船之前,唐玉已经提前赶到那个玉器铺子了。就在两刻钟前,曹静和在人群中排队等着上船的时候,一个在渡口扛大包的搬运工携着两麻袋的米,擦着曹静和的手臂走过,一张字条便落入了曹静和的手中。 曹静和知道,那人应该是暗卫营的眼线,看来唐玉已经和暗卫营的人接上了头,这张字条想必就是唐玉让暗卫营的人传给她的。 曹静和假借查看自己的船票,悄悄展开了字条,果然是唐玉的笔迹。他说那玉器铺子里现在只有三个伙计,里面的货倒是很全,没有要关门打烊的意思,甚至还有三两个客人在店内挑选玉器摆件。 唐玉趁着伙计在铺子里脱不开身时,偷偷潜到后院,后院只有一个伙计在打扫院子,再看不到其他人。 后院的正屋应该是主人住的地方,可是门窗却大开着,一缕青烟从窗户里飘了出来,想必是屋里燃了熏香。 这里一点也看不出主人已经跑路的迹象。但唐玉担心,叶库可能是发现了附近有人盯梢,便故意给人营造出这样的假象,让大家觉得他并没有离开,一切如常。 于是,唐玉便又来到铺子里,假称自己酷爱收集各类玉石,见贵店货品皆上乘,想来老板是个行家,便提出想见一见老板,畅聊一番。 那店里的伙计只狐疑地看了唐玉一眼,称老板不在店里。唐玉没有多说什么,便找了个角落改头换面后,以另一个身份蹲守在附近,静待着玉器铺子露出破绽。 曹静和大致看明白后,便迅速将那字条收了起来,跟着排队的人群登上了客船,随后便遇见了偷跑过来的黄谆和前来堵她的曹守拙。 把大件行李放在曹守拙那里后,曹静和便挑了一个小包裹,让已经戴好假面的黄谆背上,二人装作是出行的主仆,去寻找座位。 曹静和站在三层往下看了看,观察着这艘客船的构造。船的两侧均是通体的直立式挡板,挡板是可以活动的,抬高后能遮阳挡雨。 客船的桅杆是人字形,稳定性较好,桅杆上的转轴使它可以平放“躺倒”,以便通过桥梁下面的桥洞。 他们现在所在的三层船舱毕竟都是包间,住的人不多,又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曹静和从曹守拙那里就打听清楚客人的身份了,不必挨个去查。大致了解到客船的情况后,曹静和便领着黄谆走下三层船舱外清净无人的木梯,来到了十分热闹的二层。 到了二层船舱后,曹静和跟黄谆一前一后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装作找寻座位的样子,四处查看。这些乘客们大多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闲聊,嗑着瓜子,剥着花生,女人们也会在一旁绣花,或是缝制荷包之类的物件儿,解解闷,打发着时间。 人们的闲聊中多是关于郑州府沦陷之事的,大家担心大周日后的境况,害怕戎狄真的会卷土重来,也担心着此次北上会不会遇到戎狄的兵马。 但其实戎狄并不擅长水战,他们在攻打中原时,也曾尝试胁迫汉臣为他们造船,学着汉人打水仗,以便日后夺取江南丰厚富饶的沃土。可惜他们的士兵晕船晕得厉害,也很难迅速学会操控大船,水战之事也便就此作罢了。 所以,戎狄不敢在水上造次,百姓们选择水路出行,显然是明智之举。 但是,曹静和跟黄谆在二层船舱里转悠了两圈,并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两人走到甲板上,行至无人之处,曹静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低声冲黄谆道: “叶库若是真在这艘船上,肯定会乔装改扮,咱们得仔细些才好!” “我明白,娘子放心!” 曹静和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们,见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便又道: “对了谆哥儿,你在叶库身边的时间不短,以你对他的了解,他逃往北地会购买哪一层的船票呢?” 黄谆想了想,沉声道: “首先,根据曹老爷提供的三层包间里的人员身份,叶库确实不在里面,而且自从上次遭遇地下河道爆炸的重创后,他转移到永济坊的玉器店,从此便有些财力不足了,以叶库如今的境况,想来也不会买三层的包间。再说,三层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太过扎眼,也不利于躲藏。” 曹静和点了点头,顺着黄谆的话说: “依你之见,叶库有没有可能去最下层的船舱,那里人最多,又脏又乱,大家挤在一起,倒是很难被人发现。只是……叶库毕竟是堂堂皇族,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的,他能否受得了那样的环境?” 从汴京的运河古道转京杭大运河去往燕京,可不是一段短途,一直闷在下层船舱那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立夏之后气温又快速升高,莫说是贵族子弟,恐怕寻常百姓也得捏着鼻子忍着。 但凡有一分容易,谁不想享受生活? 曹静和的话倒是提醒了黄谆,黄谆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 “是啊!叶库这个人最是矫情,精致到变态,还自私得要命!最重要的是,他是个重度洁癖狂,饭前饭后都要认认真真洗三遍手,每晚还都要用加了名贵香精油的水泡澡!甚至……” “甚至什么?” “也不知叶库跟谁学的,居然也喜欢用桂花头油梳头!” “……” 曹静和听得是目瞪口呆,虽说她从小就在宫里长大,见识过皇室贵族的生活,可是一个大男人都要精致到这种程度的,她真是闻所未闻。 好嘛,贵的三层包间他没钱住,又脏又臭的下层船舱他又受不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叶库这家伙还在二层船舱。 “我知道了。” 曹静和偏过头去又望了一眼船舱,便冲黄谆道: “咱们再进去找,你记着,这一次咱们重点查看二层的卧榻舱。” “卧榻?” “对,人往卧榻上一躺,若是背对着过道,你我很难分辨出躺在那的是谁。”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咱们方才是进去找座位的,若是这回再进去溜达一次,岂不是惹人怀疑?” 曹静和见状,却坏笑着拍了拍黄谆的肩膀,叮嘱道: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等会儿进去你只管低着头跟我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顺着我说!但是你记着,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千万不要声张,先示意我,明白吗?” “好!” 黄谆用力点了点头,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太刺激了,实在是太刺激了!跟着曹娘子出来执行任务就是不一样啊! 然而,当二人再次走进二层船舱时,曹静和却忽然揪起黄谆的耳朵,骂骂咧咧道: “你个没用的小兔崽子!老娘让你买票,你就是这么办事的?来来回回兜了这么多圈子,又绕回来了!我们的座位呢?在哪呢?” 黄谆见状,心头直呼好家伙。 但他是个有样学样、十分聪明的孩子,连忙顺着曹静和的话说: “娘子,小的知道错了,小的再帮您找!” 说完,他又挠了挠自己的脑瓜子,装作自言自语道: “就是啊,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座位在哪呢!” 船舱里的人打瞌睡的打瞌睡,发呆的发呆,众人抬眼看了看这凶悍的女主人和呆瓜小厮,并未在意,只接着做自己的事。 曹静和白了黄谆一眼,抱着怀说: “走,去卧榻舱里看看有没有能休息的空地,让老娘先待会儿,真是要累死人了!” 二人说着话,便拐进了卧榻船舱里,黄谆打量着铺子上形形色色的人,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一个倚在床边的下人身上。 方才他们第一次进来时,还没有看到这个人,想来他方才是去出恭了,或是有什么别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叶库身边的人,黄谆见过他。 黄谆微微顿了顿脚步,若无其事地看向一旁,却悄悄冲曹静和伸出了两根手指,曹静和即刻意会,连忙往自己的二点位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个靠在卧榻架子旁的下人。 那么,榻上躺着的应该就是他的主人了。那是一个老人,面朝舱壁抱怀躺着,脑后的头发花白。 曹静和看了黄谆一眼,在一旁找了个空地,靠着舱壁,暗暗打量着那个榻上的老人。 老人的特征,可并不只是白头发,还有皮肤的褶皱、身体的干瘦以及骨架的变化,可是从这个老人的背部身形和骨架来看,他的身体还很健壮。此外,他虽是背对着他们的,但抱怀时放在臂肘处的那只手却是露出来的——那分明是年轻人的皮肤。 曹静和瞬间便意识到了此人可疑,这时,黄谆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曹静和的衣袖,曹静和以舱里不透气为由,不一会儿便嚷嚷着出去了。 黄谆紧随其后,追着她来到甲板上。曹静和见周围没什么人,连忙转过身来,问道: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吗?” “娘子,那个老人绝对是叶库!” “你为何如此笃定?” 黄谆认真地说: “一来,他床边的那个下人就是叶库身边的随从;二来,他抱怀时露在外面的那只手,食指上有一道蚯蚓一样的伤疤,叶库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道疤!” 第102章 垂死再挣扎 汴京,永济坊。 唐玉在玉器店附近蹲守了一天,却不见玉器店有任何动作,但是临近傍晚,一个穿着靛青色广袖长袍的男子,摇着一柄折扇悠哉悠哉地走进了玉器店。 店里的伙计们见状,连忙恭敬道: “掌柜的回来了。” 怎么?这人是叶库? 因角度的问题,唐玉只能看到此人的侧脸,若单看侧脸确实很像叶库,但是唐玉此前为了卧底,在长安宫给戎狄王庭做了八年的宫门守将,叶库颇得戎狄皇帝器重,常出入宫廷,所以唐玉太了解叶库的走路姿态了。 这样拉垮的姿态,根本不像一个皇室贵族。显然,这个人似他,却又分明不是他。 看来,叶库是真的跑了,不光跑了,还弄了一个替身留在汴京,继续麻痹附近盯梢的人。 但是这个铺子留在汴京,也终究是个祸患,得赶快想办法除掉才行。然而,就在唐玉蹲守至后半夜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夜市渐渐散去,早市尚未开始之时,街坊巷子里烛火俱灭,一片寂静,渺无人烟。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最深沉的,恰恰就在这黑灯瞎火之时,玉器店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唐玉立刻闻声而动,打起了精神,他在暗中摸索着前进,脚步几不可闻,很快便来到了一个转角处,这里正好可以看到玉器店的后门。 竟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从后门走了出来,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车轮碾过地上有些松动的石砖,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唐玉远远地跟了上去,只见这两个人竟然沿着漆黑的街巷走到了一口井边,那井也是一口废弃的枯井,素日里无人去打水,有点像当初那个连接地下河道的枯井。 这二人将独轮车停在井边,便掀开了蒙在车上的布,其中一人跳入井中,留在上面的人一边贼里贼气地观望着四周,一边把平板车上的东西丢进井里。 井下的那个人显然是负责伸手接住那些东西,再藏进枯井中的。 这两个人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运进了井里,又警惕地在黑暗中窥探了一番,这才偷偷摸摸地回去了。 然而,一直藏在黑暗中的唐玉却并没有立即下井查看,相反,他微微侧目看向自己的右后方,冲一个隐蔽的转角低声道: “出来,你还想躲多久?” 原来,在他跟踪这两个伙计的时候,便已经觉察到了“黄雀在后”。 很快,黑暗中闪过一道银光,有人手持利刃直往唐玉背后袭来。 唐玉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并未转身,只将手臂从肩头伸向背后,游刃有余地接下了对方刺来的这一剑。 对方显然被吓到了,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唐玉即刻转守为攻,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便将那人手中的匕首挑开了。 待那人回过神来时,唐玉的长剑已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说,谁派你来的?” 对方沉默了片刻,并未揭开脸上的面纱,只在黑暗中充满怨念地瞪着唐玉,问道: “你在这里蹲守那么久,究竟在干什么?难不成你跟江沧一样,再次投靠了戎狄?” 唐玉心头一惊,怎么会是小七? 他连忙收起长剑,可机灵的小七却飞快地从袖中摸出另一把匕首,反扑了上来,一把将唐玉摁在了巷子里的墙上,冰冷的白刃便横在了唐玉的颈间。 唐玉并未气恼,只轻声笑道: “你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小时候跟我学的,如今不怎么长进,却还学会班门弄斧了!” “你……” 小七气呼呼地看着唐玉,仍旧怒气冲冲地说: “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只问你,为何鬼鬼祟祟地在此?我嫂嫂呢?” “嫂嫂?你嫂嫂出远门了,只许她出门,就不许我出门吗?” 小七将唐玉上下打量了一番,警惕道: “唐玉,我可告诉你!我知道你在这里蹲守很久了!今晚姑母乘船来京探亲,日薄西山之时我便跟随父亲来永济坊渡口候着了,那时我便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很像你!回府后,我越想越不对劲,便趁着阖府上下熟睡之时溜了出来。果然,你还在这!” 唐玉只抱着怀,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个从小就胆子大、恨不得能上天的妹妹,笑着问道: “所以呢?我若告诉你,我又投靠了戎狄,你欲如何?当场斩杀我?” “你……” 小七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 她知道,六哥是吃准了她下不去手。 果然,唐玉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就拨开了横在他脖颈上的利刃,泰然自若道: “连兵器都握不紧,还想要挟我!” 小七岂是一个肯服输的,她不甘地再次举起匕首,直指唐玉的胸膛,坚定地说: “唐玉,我告诉你,就算我不会杀你,但你今晚只要做出任何有害于大周的事,我都会阻止你!” 唐玉却点了点头,转身一边往枯井走去,一边道: “那好,我做我的,我看你怎么阻止。” “喂……你给本姑娘站住!” 小七急匆匆地就跟了上去。 只见唐玉走到枯井旁,他探头往井下看了看,又从不远处的树梢上折下一根长枝,将其伸入井中,沿着井壁一圈探了探,查看井下是否设有机关暗器。随后,唐玉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再无其他人跟来后,竟纵身一跃,跳入了枯井中。 唐玉稳健落地,留在深巷里的小七却顿时傻了眼,此刻,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眼前是不见底的深井,身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到底该怎么选啊? 要不……还是选六哥,至少六哥不会害她。 然而,就在小七趴在井边犹豫不决时,唐玉却从井下抬起头来,借着清澈的月光冲小七温柔地招了招手,挑衅道: “来呀,你不下来怎么阻止我呢?我可要干坏事了哦!” “你等着!我这就下去!” 还是激将法好用啊。 唐玉心里忍不住觉得好笑,可小七哪里知道,唐玉此举看似挑衅,实则是为了保护她。 他实在不放心把妹妹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巷子里,更何况这里离那个玉器店那么近,叶库那样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狠人,他的手下若是发现了小七,只怕也绝不会留活口。 既如此,还不如把小七带在身边,虽然他也不知道井下是否还有什么未知的危险,但是只要他在,他总会想办法护她平安无恙的。 见小七还有些犹豫着,仿佛不敢跳,唐玉却在井下伸出了双臂,语气温和道: “别怕,我接着你。” 趴在井沿上的小七心头一颤,目光竟有些恍惚。 她仿佛看到了好多年前的唐玉和自己,那时唐玉还没有进宫做御前侍卫,而自己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童。 她幼时十分顽皮,可爹娘又约束得紧,总不让她随意出府,唯有唐玉时不时地带着她偷偷翻墙头出府。那时,唐玉的轻功已经小有所成,可以轻而易举地翻出去,可人小腿短的女童哪里能翻得出去呢? 于是,唐玉每次都先把小七带到房顶,再携着她一起往下跳。可是小七却从小就憨大胆,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央求六哥,非要自己往下跳,让六哥在下面接住她。 十多年过去了,他好像依然还是那个会在下面稳稳接住她的兄长,从未改变。 若是没有戎狄的入侵,该多好呀。 可惜了,如今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终究物是人非了。 小七咬了咬唇,生生将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这才一咬牙纵身跳入井中。 唐玉果然稳稳接住了她,将她平稳地放在了井底。然而,兄妹俩刚一转身,就被眼前的境况惊住了。 这下面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密道,两侧还有开挖时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但可怖的是,里面竟堆满了炸药包。 在靠近井口的地方,有外头的月光照进来,兄妹俩可以清晰地看到脚边那个离他们最近的炸药包,炸药包上还绑着导线,可是越往里面越黑,他们也看不清里面到底还有多少炸药。 唐玉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这条蜿蜒曲折的密道显然是叶库派人挖了许久的,也许叶库在刚来汴京时就偷偷命人在这枯井下面开挖密道了,附近的那个玉器店应该也是早早就置办好,以备不时之需的。 只是,叶库的手段太高明,心思也太缜密,他瞒过了江沧、唐玉、曹静和以及黄谆,这些所有可疑的人,都被叶库瞒得结结实实。 看来,这条密道是叶库留给自己破釜沉舟的——倘若能按照原计划一点点渗透汴京城,瓦解大周势力,将汴京据为己有,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是一旦发生变数,局面不可挽回,那就毁掉汴京,让大周也得不到。 那么,这条密道极有可能是挖到皇宫脚下了。 不好,一旦叶库在船上出事的消息传来,玉器店那几个留守的伙计只怕会立刻点燃炸药,报复大周。 这个密道跟此前的那个地下河道不同,地下河道一大半都在城外荒郊,城中的那一小段,周围也多是闲置的空房子。 可是叶库的这条人工密道却挖在了居民密集区。到那时,全城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甚至连皇宫都可能被炸毁。 这是叶库的垂死挣扎,也无疑是对大周致命的打击。 江沧一早就说过,叶库就是一把双刃剑,倘若用得好,便能利用他挖出戎狄三皇子安插在汴京的势力,一举铲除;如若用得不好,那就是引狼入室。 个中火候,全看谍者如何把控。 可惜江沧如今已经被圈禁在府中多时,早已无法操控大局。 唐玉明白,他需要赶快给远方的曹静和传去消息,让她务必稳住,千万别这个时候在船上袭击叶库。 不然,汴京这一头就全完了。 第103章 毒谋计中计 运河滔滔,不舍昼夜。 河水载着客船远去,船上的百姓们依然热议着郑州府的战事。每当客船停靠在一处渡口,旅客们上下,船总要多停泊一会儿。这个时候,总会有旅客们下船打听郑州府的最新战况,时刻关注着家人的安危。 这些消息的来源,往往来自各州衙张贴公示的邸报。 邸报在前朝又称作条报、杂报,是朝廷专门用于传知朝政的文书。 大周初建时,各郡在故都长安都设有办事处,该办事处名曰“邸”,派地方官员常驻。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皇帝和各郡长官之间做联络工作,定期把官方文书和朝廷大事等有关政治的情报写在绢帛上,由信使骑快马传送到各郡。 然而,邸报传至北方,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当百姓们打听到最新的邸报时,郑州府的战况往往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可即便如此,百姓们依然会急切地打听邸报的消息。 尽管渡口管事的人已经再三答复,最新的邸报还没送到,他们现在看到的消息可能还是在上一个渡口看到的,但百姓们仍旧不停地追问,生怕听到战事扩大、家园沦陷的噩耗。 然而,这些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戎狄人,其实就在这艘船上,就是他们身边的某个谁。 曹静和与黄谆发现那位手指上有疤痕的“老者”后,并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目前黄谆只在那“老者”身边发现了叶库的其中一个侍从,可是曹静和从永济坊上船前,唐玉送来的最新谍报上明明写着玉器店里只有三个伙计,后院也只有一个。 倘若叶库仅在汴京留下四个人,那这艘船上应该有他的不少人才对。 这些人都埋伏在哪,是否会偷袭他们,曹静和暂时无法判断。 所以,她决定先想办法暗中盯着那个“老者”,看看都有谁偷偷接近他,他的人又都埋伏在哪里,等把这一切摸清楚之后,再下手也不迟。之后,她和黄谆就一直在暗暗排查着叶库的人。 如今,皇上想用戎狄三皇子和七皇子做人质,来威胁戎狄王庭停战议和,签订盟约。这就意味着曹静和不仅要在叶库回到北地前截住他,还得抓活的。 黄谆告诉曹静和,叶库是个对手下不怎么好的人,他极有可能只留下贴身的心腹在身边,而其他随从可能都被丢在票价最便宜的下层船舱了。 “娘子,我去下层船舱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面熟的人。” “不急。” 曹静和拉了拉黄谆的衣袖,带着他往回走: “谆哥儿,这会儿都到了用膳的时候了,下层船舱的百姓们穷苦,绝不会舍得花银子去船上的膳堂吃饭,他们多半只是啃些自己带的干粮。你这个时候不用膳,却过去看着他们挤在一起吃吃喝喝,只会愈发显得你不正常,难免让人起疑。” “也是……” 黄谆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娘子,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住气不少打粮食。你得记住,抓叶库这种活泥鳅,需得一击即中,倘若一次不成,必定打草惊蛇,日后再难抓住他不说,搞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自命难保!” 黄谆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也乐于听取长辈的建议,从不自以为是,见曹静和这样说,他也不禁想起舅舅江沧从前对他的叮嘱: “舅舅也曾跟我说,谍者最忌心急,每当我们觉得离成功只一步之遥时,都得静下心来复盘一遍来龙去脉,以免疏忽大意,酿成恶果。” 只是,黄谆一提起还在圈禁中的江沧,就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悲痛中。他沉默了片刻,才复又抬起头来说: “娘子,咱们如今远行,也不知道舅舅怎么样了。虽说有国舅爷护着他,可是日日刑讯,舅舅少说也得受些皮肉之苦,长此以往,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天日啊!” 曹静和的心里自然也十分关心江沧,但是大人看事情总会比孩子多想一层,她抬袖按住黄谆的肩膀,浅笑道: “傻孩子,如今受些皮肉之苦,堵住悠悠众口,总好过日日被百姓们追着喊打喊杀!更何况,如今是皇上有心要保江大哥,这才假装下旨刑讯,以此审问叶库的下落。咱们如今还没抓住叶库,汴京那边自然还有理由保住江大哥的性命。” “可我……可我就是不想让舅舅受苦!舅舅都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了,为何还要再受皮肉之苦!我舅舅曾经也是国公府的世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他何时受过这种侮辱?” 曹静和见黄谆的眼眶红红的,便明白了他此刻的心情。人在距离岸边很远的河道上终日终夜地航行时,难免会心理失衡,产生莫名的恐慌感,开始胡思乱想。若是回乡的路上还会好些,可是离乡的路上只会把这种忧思无限放大。这也正是百姓们为何频频打听郑州府战况的原因。 中原人,总是安土重迁的,落叶尚知归根,此时,故土情结随着漂浮不定的波浪,在这个不怎么出远门的少年心中蔓延开来。 身经百战的曹静和一眼便看出了少年的心思,遂安抚道: “你舅舅不会有事的!国舅爷对他动刑,无外乎是做做样子给那些叫嚷的百姓们看,你以为那些百姓真的那么闲,日日都去江府门口堵着?谁家不是一地鸡毛?谁家不是一堆琐事?关起门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百姓们顶多吵吵几日,看看热闹,解了气也便各忙各的了。” 只要他们不围在江府门口,贺怀君顶多让人拎着刑具进去走个过场,没准儿还会在江沧那躲个懒,喝个茶,摸个鱼。江沧此刻的处境应该不会太糟才对。 黄谆听懂了曹静和的意思,很快就豁然开朗起来,笑着说: “曹娘子,还是你思虑周到!跟你一起出门真好!” “那是自然!你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然而,看着年少的黄谆,曹静和的心里却陷入了另一番担忧——她方才没忍心告诉黄谆,江沧最让人担心的并不是被圈禁受刑,而是在他们将叶库押解回京后,如果那本细作花名册还未送达京城,皇上就再也没有理由不杀江沧了。 曹静和强装镇定却忧心忡忡地领着黄谆回到三层的包间里,此时,新鲜的饭菜已陆陆续续上桌。 每到一处渡口,曹守拙都会派手下去码头边买些新鲜的当地小吃,或是购置些瓜果蔬菜、鱼虾肉蛋,以便在自己的“私家灶台”上烹饪。 因城中的摊贩需要大老远地把这些东西挑到码头来售卖,价钱也自然是水涨船高。但对于曹守拙这种有钱人来说,自然是吃好玩好绝不受罪,再贵也能买得起。 见曹静和领着黄谆走了进来,曹守拙连忙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缝,殷勤地冲曹静和说: “你瞧瞧,来得正是时候!都是从码头刚买来的新鲜小吃,还热乎着呢!” 说完,曹守拙便想往曹静和身边拱,谁知,与曹静和并肩走进来的黄谆却一屁股坐在了曹静和跟曹守拙的中间,看着满桌的美食,睁大了眼睛,道: “哇——!曹老爷,有钱真是不一样啊!那么多好吃的!” 曹守拙却戳了戳黄谆的脑袋,无奈道: “小哥儿,你坐那边,我要和我闺女坐一起!” 谁知,未等黄谆开口,曹静和便道: “谆哥儿凭什么不能与我坐在一处?您若想挨着我,您自己换到这边不就行了?” 曹守拙闻言,只得讪讪地搓了搓大胖手,笑着说: “好好好,爹听你的!” 曹守拙自觉地坐到了曹静和的另一边,卷起了竹帘。窗外一江碧水,清波微漾,正午的日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散落在绒布上的珍珠,又似坠落在人间的星子。远处的岸边绿柳成荫,花团锦簇,一派好风光。 但是,不知怎的,曹静和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她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一个情绪稳定、喜怒不形于色的细作,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这种紧张感。 曹静和回忆着方才黄谆同她说过的话,江沧曾告诉黄谆,每当觉得离成功只一步之遥时,都要静下心来复盘一遍来龙去脉,以免疏忽大意,酿成恶果。 忽然间,曹静和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叶库那样一个谨慎的人,怎么会把手上的伤疤那么重要的细节露出来给别人看? 曹静和担心自己是当局者迷,思虑太多,便看向曹守拙,问道: “爹,女儿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宝贝闺女但讲无妨!咱爷俩谁跟谁呀,只管问!” 曹静和将信将疑地看着老爹,有些心虚道: “爹,假如有人要追杀您……” “不用假如!你爹我生意做得那么大,怎么可能不树敌?想杀我的人都得排着队拿着号码牌!” 黄谆:“……” 曹静和:“……” 见曹老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曹静和有些无奈地敲了敲桌子,说: “爹,女儿跟您说正事呢!” 曹守拙见曹静和不像是开玩笑,这才正经起来: “好好好,你说你说,爹听着!” “爹,假如有人要刺杀你,并且追到了这艘船上,你会如何躲避追杀呢?” 曹守拙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不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不一会儿便道: “要是我嘛,我不仅不会被杀,我还要反杀!” “怎么讲?” “我会找一个人,特意乔装打扮一下,然后再故意露出点破绽,让追杀者以为此人便是易容后的我,这样,追杀者定会来杀这个人!如此一来,那追杀者便暴露了自己,我只需让自己的人在暗中偷袭,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追杀者诓骗出来,并将其反杀!” 曹静和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就连黄谆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难道他们之前发现的那个“老者”,并不是真正的叶库,而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 这分明是一个计中计! 在想明白这一切之后,曹静和便陷入了沉思。用罢午膳后,她连忙叮嘱黄谆老老实实在包间里待着,哪都不要去了。 半个时辰后,客船停泊在又一处渡口,曹静和照例走出船舱,站在渡口处观望着。 除了跟随其他百姓一起打听郑州府的战况,她也是在等唐玉的消息。 大周谍报组织遍布各地,能有渡口的城池,基本都是运河沿岸较大的城池,一般都会设有谍报组织的据点。 唐玉此前与曹静和约定,倘若汴京那边有消息,他会将谍报送至汴京的据点,再由谍者快马加鞭地接力送往客船即将停靠的渡口,在那里等候。 谍者一个人单枪匹马走陆路,要比走走停停的水路快得多,各据点的谍者们一路接力,将谍报向北传送,他们通过客船航行的时日推算出即将到达的渡口,并在渡口处等候,只待曹静和现身。 所以,每到一个渡口,曹静和都会下船在码头上等着。 她头上的两股梅花钗子和胸前挂着的玉观音就是接头的信物。那梅花是六瓣的,而玉观音虽手托净瓶,净瓶里却没有柳枝。 不多时,一个玉面书生便走了过来,他将曹静和上下打量一番,便低声问道: “这位娘子也是下船来打听最新的邸报的?” 曹静和警惕地看着对方,道: “不错,郑州府沦陷,故园失守,我心甚忧。” 对方点了点头,却道: “娘子不必忧心,贼子难成气候,江山必定稳固,我大周定会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曹静和闻言,连忙瞥了瞥四周,悄声问道: “这位官人是自己人?” 方才那番对话,正是他们接头的暗语。 玉面书生微微点了点头,连忙从袖中摸出一份卷成筒的邸报,递给了曹静和: “娘子,这便是最新的邸报,送给您了!” 说完,那书生便转身离去。 曹静和随着上船的人流回到了船舱里,黄谆连忙上前问道: “娘子,怎么样?这次可有官人的消息?” 曹静和迅速关好门,在桌上将邸报摊开,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字条,字条展开,果然是唐玉的来信。 黄谆也凑上前来,逐字看去。 很快,两个人都冒出一身冷汗——叶库竟然在汴京也弄了个替身蒙骗唐玉,甚至还想炸毁整个汴京。 看来,他们在船上看到的那个“老者”也多半是叶库的替身了。他们若是直接采取行动,一直躲在暗处的叶库只怕就真的要反杀了! 到那时,气急败坏的叶库必定会即刻下令,炸毁整个汴京城。 局势,竟越来越复杂了。 第104章 拳拳舐犊心 东方未曦,霜白的月色在云中若隐若现,驿馆里,年轻的姑娘匆忙收拾着衣物和远行需要用到的物品。 自从来到汴京,侯琬瑜跟张氏夫妇一直住在驿馆,皇上始终派人好生照料着,每月还有例银发放,供他们自己花销。 张氏夫妇一开始还能在驿馆里耐心等待着女儿大妞的消息,可是随着时间一日一日地推移,消息始终没有传来,例银却越给越多。甚至每个月都有宫里的太医来给他们请平安脉,每个节日还另有赏赐下来,甚至每到特定节气,还会有宫里御膳房的人来送节气药膳。 张氏夫妇越想越不对劲,皇上似乎根本没有在帮他们打听女儿的下落,更像是在直接给他们养老。 二老再也坐不住了,便偷偷向侯琬瑜打听了一下,他们所得的例银是个什么定数。 谁知,这一打听才知道,张氏夫妇如今拿的例银竟是按五品官员的份例发放的,而侯琬瑜拿的例银则是三品诰命夫人的份例。 张氏夫妇明白,侯琬瑜的家人相继死于戎狄侵略带来的战乱,父亲侯将军又牺牲在玉川城,是正儿八经的英烈之后。而她和辅国大将军江渊的事情在汴京也早已不是秘密,成国公更是在皇帝面前上奏,想请皇上将侯琬瑜赐婚给世子江渊,皇上也是赞同这门亲事的。 因此,以侯琬瑜如今的身份,拿三品诰命夫人的份例是应该的,那本就是她应得的,只因她已经没有亲人了,才提前让她享受这份婚后的尊荣。 可是,他们二老无功无德,如何能拿着五品官员的例银,还有那么多额外的赏赐? 张氏夫妇倍感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他们自知国事为重,郑州府战况不甚乐观,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么可能再顾得上寻找他们一个小小渔民的女儿呢?二老承受着皇恩,实在不愿再去打搅皇上,便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耐心等着。 但是,就在前一天晚上,一直照顾着他们二老的侯琬瑜却忽然来向他们辞行。侯琬瑜说,郑州府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王真更是失联好一阵子了,她心中实在是忧虑,日日无法安睡。 侯琬瑜告诉张氏夫妇,江渊和王真对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她决定亲自去一趟郑州府,一探虚实。 只是,皇上若是知道此事,绝不会允许她如此冒险的,侯琬瑜便决定第二天一早乔装改扮一番,偷偷离开,她只拜托张氏夫妇多多保重,皇上若是问起,还请二老帮她打打掩护。 然而,张氏夫妇这段时日已经跟侯琬瑜处出了感情,他们把侯琬瑜这个孤女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侯琬瑜要去郑州府找寻江渊和王真,二老自然是不同意的。 可是侯琬瑜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她说自己从小在军营长大,又常年生活在北地,也独自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怕。可张氏夫妇却垂泪道,刀剑无眼,当年他们的女儿大妞也总说不会有事的,可大妞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他们至今都还没有大妞的消息。 侯琬瑜见二老又提起了大妞,不禁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她是一个诚实善良的女孩子,从不会说谎,当初王真让她护送张氏夫妇先行回京,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说漏了嘴,让张氏夫妇那么快就知道了女儿的死讯。 老两口一路从福建跋涉而来,舟车劳顿,又上了年纪,恐怕承受不住,等日后诸事落定,再慢慢告诉他们实情。 就这样,侯琬瑜和皇上一直想方设法地瞒着二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着他们,却又最怕听到他们二老念及自己的女儿。 张氏夫妇见实在留不住侯琬瑜,也只好不再劝说,若是强行把她留下,她心中惴惴不安地担心着王真与江渊,只怕也未必能舒坦。 但是,张氏夫妇越来越觉得皇上和身边的人仿佛有事瞒着他们二老,既然他们不便去打搅皇上,那是不是可以从侯琬瑜这里问一问呢? 张氏夫妇上了年纪,醒得早,听到侯琬瑜已经开始起身收拾东西,便来跟她道别。 “大伯,大娘,你们不必送我,这一路上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老妇人捧着手中的包裹,递给侯琬瑜,关切地说: “好孩子,你要上战场,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这是我连夜蒸的红枣馒头,用的是宫里赏下来的金丝红枣,里面还包了红糖,你路上饿了就吃一个,听话!” 侯琬瑜记得,张氏夫妇在郊外祭奠那座立着无字碑的坟墓时,用的就是红枣馒头。他们说女儿大妞虽然生活在南方,却偏偏爱吃北方的馒头,大妞离开家时,也是带着好多红枣馒头走的。 侯琬瑜的心头愈发酸楚起来,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不安,她的双手有些颤抖,待伸手接过那包红枣馒头时,眼泪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大伯,大娘,你们……你们不必为我费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老妇人只握着侯琬瑜的手,依依不舍道: “你照顾我们那么久,像女儿一样贴心,你要离开我们了,我怎么能舍得让你空着手走呢?咱们娘俩相识一场,我一个老渔民原是攀不上你这样的高门贵女的,可你从不嫌弃我们粗鄙,反而多加照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疼你才好!” 她说得越多,侯琬瑜的泪水就越多,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想起了牺牲在玉川城的父亲。 战争之下,谁也避免不了家破人亡,她是失去父母的孤女,而张氏夫妇是失去独女的父母,他们在机缘巧合之际偶遇,便抱团取暖,组成了一个短暂的小家。 “大娘,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待我那样好,日日给我做好吃的,我肯定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侯琬瑜哽咽着抹了抹眼泪,可张氏夫妇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皇上像是在给他们养老,侯琬瑜也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养老,是不是别人都知道了什么,却独独瞒着他们夫妇? 老妇人和老大爷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孩子,我们来汴京那么久了,虽然不好一直麻烦你,可是你走之前,我们老两口还是想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可有我们大妞的消息了?” 听到老妇人再次提到大妞,侯琬瑜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乱地避开了大伯大娘期盼的眼神,侧过身去说: “我一直没有收到宫里的消息,若是有消息了,想必宫里会派人过来的。” 可是,张氏夫妇活了大半辈子,如何能看不出这个年轻姑娘的慌乱和心虚,他们忍不住再次追问起来: “侯姑娘,咱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倘若你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你就告诉我们,我们什么都能承受,我们就是想知道女儿到底在哪,是死是活。不管她现在如何,我们都不会怪罪任何人!” 侯琬瑜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便直接背过身去,抓起自己的包裹说: “大伯,大娘,我真的要走了,天要亮了,再不走就不好出城了!” 可是就在她要夺门而出之时,张氏夫妇二人却忽然跪在了她的面前,含泪哀求道: “侯姑娘,我们老两口求你了!” “侯姑娘,你临走之前,就跟我们说句实话!我们不敢惊扰圣上,也唯有你能帮我们了!” 侯琬瑜见状,心里紧绷了许久的弦像是砰的一下断开了似的,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压抑,终于泪如雨下,也扑通一声跟着跪在了地上: “大伯,大娘,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可是皇上和王公子不让我说,你们不要这样逼我!” 老妇人见状,心里不安的预感已是越来越强烈,她捂着胸口,强忍着心头的痛楚,悲泣道: “孩子,算我们求你了!你就告诉我!我们老两口都这个岁数了,身体又不好,还能活多少年月?你总不能让我们带着遗憾走啊!” 侯琬瑜闻言,心里反反复复地纠结着要不要说,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就算她不说,老两口似乎也猜出了什么,今天她若不说,来日有宫里的人来送例银,只怕老两口还会追问,总有人会禁不住央求,说出真相。 所以,她说与不说,其实张氏夫妇迟早都会知道。既然他们都猜到一些不好的结果了,再这样吊着他们,只会徒增他们的痛苦与惶恐罢了。 侯琬瑜闪躲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两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声音颤抖着说: “大妞当年经先丞相王贤举荐,加入了大周谍报组织,代号小鸥。故都沦陷后,小鸥卧底于长安,直至启明元年……壮烈牺牲。” 咚! 像是一个悬在半空中许久的石头,终于砸在了张氏夫妇的心口上。他们早有预感那石头会落下,也做好了准备去接受这锥心刺骨的痛。 可是当石头真的砸下来的时候,他们竟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也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心扉。他们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便连侯琬瑜也呆愣在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地看着老两口。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才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道: “大妞她……她是怎么死的?她可有犯错误?她勇敢不勇敢?” 侯琬瑜回忆着她从王真那看到的细作花名册,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却不可能完整地记录每个人的生平,牺牲的细作,名字上只会被打上黑框,一旁用朱笔标记出牺牲的具体时间,再无其它。 “花名册上好像并没有记载,不过启明元年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戎狄人以为大周早已是个空壳,却没想到还有新君可扶持,他们气急败坏之下,想必会上街对汉人大肆屠杀。也许,小鸥便死于当时的兵荒马乱,想来是一刀毙命,也没什么痛苦。” 这只是侯琬瑜的推测,可张氏夫妇却深信不疑。老妇人重重地点着头,一把握住老伴的手,悲喜交加道: “老头子,咱们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大英雄啊!咱们老两口中年得女,就这么一个孩子,村里人人都笑我老蚌生珠,欺负我们膝下无子,可我们家大妞,一点也不比男儿差呀!” “是啊老婆子,那些躲在南边吃喝玩乐的男儿,都没有勇气踏过长江,可我们大妞却能在北方卧底这么多年!” 张氏夫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相拥而泣,抱头痛哭起来。 可惜,京郊那座立着无字碑的坟墓,是小鸥的上线曹静和立的,连王真与侯琬瑜都不知道,那里面埋着的是小鸥的遗物,张氏夫妇也自然不会知道了。 初来汴京时,老妇人曾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已经风干了的红枣馒头,放在那坟前祭奠,她以为那只是一座普通的坟,却并不知道离家数年的女儿,在那一刻终于又吃到了娘亲做的红枣馒头。 …… 侯琬瑜偷偷离京后,张氏夫妇并没有即刻返乡,他们没有侯琬瑜那样瞒天过海的本领,若是突然离开,必定会被发现,引起皇上的怀疑。 若是这一切被皇上知道,皇上定会责备侯琬瑜擅自做主说出真相,甚至还私自逃离汴京去郑州府战地。 所以,张氏夫妇留在汴京,也是为了给侯琬瑜打掩护。当然,他们还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想法——张氏夫妇也想留在北方,倘若戎狄真的再打进汴京新都,他们也可以尽一份力。如今食俸禄,受天恩,皆是沾了女儿的光,他们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该为大周、为朝廷做些什么。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在太阳越过地平线之前,乔装改扮后的侯琬瑜背着长剑,骑着一匹快马穿过城门,离开了汴京。 就在她出城的一刹那,迎面也有人骑马飞快地进城,恰与她擦肩而过。 那时的侯琬瑜尚不知,对方带来的竟是从郑州府加急传来的噩耗。 第105章 青山埋忠骨 尽管戎狄只派了精兵潜入中原偷袭郑州府,但戎狄当时投降撤离时,在中原一带留下了诸多暗哨,他们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武艺高强。 郑州府刚一开战,这些暗哨就收到了调令,纷纷往郑州府云集,他们忽然从暗到明,郑州府厢军这才惊觉,原来戎狄在大周留下了那么多人。 那日,江渊在王真的帮助下逼出了体内的银丝针,他按照王真的计策,在山洞里拍着堵在洞口的石头大喊,说王真快不行了,他们愿与宁华公主和谈,以求解药排出体内银丝针。 洞外的守卫知道王真是宁华公主的准驸马,且公主对其亦是尚有感情的。他们不敢怠慢,便打开洞门看看王真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了。 可就在洞门打开的瞬间,江渊即刻动手打翻了两个守卫,抢下一把剑来。守卫们原以为江渊不可能将体内银针逼出,故而无法动武,以防伤及心脉,因此没有人会想到江渊能突然动手。 这些守卫本就是宁华公主到处收集来的流民,并非真的士兵,在武艺高强的将军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江渊很快就扫除了他们的阻碍,借着夏日里茂密的草木做遮挡,顺着山坡溜走了。 待宁华公主闻讯赶来时,洞里只剩下了王真。 她又被王真骗了。 可是,宁华公主来不及生气,戎狄的精兵攻入郑州府的消息便忽然传来,猝不及防的郑州府厢军被打得溃不成军,江渊下山后即刻便领着余下的兵马与戎狄展开了血战。 宁华公主在山顶的了望塔上眼看着战况愈演愈烈,终于下决心与江渊共同御敌。 只是,皇上派来的援兵赶到还尚需时日,倘若他们在这里顶不住,让戎狄杀进了城中,郑州府的百姓们就要遭殃了。 这时,王真提出了一计,他愿领一小部分人马借着山林的掩护绕到山的另一头去,然后再分散开来敲锣、打鼓、放箭,让戎狄误以为大周有很多人埋伏在附近,正在往山下杀来,包抄他们。 如此,便可分散戎狄兵马的注意力,打乱他们原有的作战计划。 宁华公主自然是赞同这种做法的,可她却怕王真会趁机逃跑,会离开她。宁华公主明白,此战一开,她定然损兵折将,即使击退了戎狄,也没有余力再跟大周抗衡了。 她被戎狄将军掳走后受尽凌虐,苟活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扬眉吐气,手握大权,把那些欺负过自己、抛弃过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 这次恶战过后,她将会一无所有,倘若她连王真也留不住了,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王真明白宁华公主的心思,他虽不敢苟同她发起兵变,但也真心实意地同情她的遭遇。末了,也只能笑着妥协道: “我不需要你的解药,我就带着身体里的银丝针走,这样我若想活命,就必须要回来找你。如此,你还会不放心吗?” 听到王真承诺自己会回来,而不是一走了之,宁华公主反而陷入了纠结。 王真只是去扰乱敌人的战略,并不是真的上战场打仗,他只要不动武,银针不会那么快就伤及心脉。可是万一戎狄对他穷追不舍,他们又难免要正面交手。 到底要不要先帮他排出体内的银丝针呢? 战况已越来越危急,宁华公主在摇摆不定之中,仓促地做出了一个让她临死前都悔恨万分的决定。 她要让王真带着身体里的银丝针去诱敌,她要让他回来求自己,求自己给他解药,求自己和他成亲,这样,自己就能永远把王真留在身边了。 毕竟王真已经屡次伙同江渊欺骗她,她总要给王真一些惩罚的。 就这样,王真从宁华公主的手里点了仅十五名士兵,便借着丛林掩映下前往诱敌。 很快,山林四面战鼓响起,战旗飘扬,时不时地就有暗箭从深山中不同的方向射出,不知下一箭就会射到谁的身上。 戎狄军队大惊,连忙停止了进攻,他们不得不调整战略,以防中了大周的埋伏。 为首的戎狄将军决定先派出一小队人手前去打探一下,看看山林里到底埋伏着多少大周的兵马。 郑州府一战,是戎狄向整个大周朝下的战书,此战大周若是败了,让戎狄轻而易举地踏破郑州府,敌方士气必定大振,只怕远在塞北的戎狄王庭会立刻大规模地卷土重来,一鼓作气直逼汴京。 反之,若是大周能胜,戎狄就不敢轻易再来侵扰,只要能把戎狄三皇子和七皇子都攥在手里,戎狄王庭也自然会有所顾虑。 更何况,大周刚刚与回纥结盟,回纥使臣尚在汴京关心着战况,随时准备向回纥可汗请旨,出兵保卫大周边境。 大周若是这个时候败了,那便彻底在回纥使臣面前丢尽颜面了。 因此,在这般情形之下,戎狄与大周都是铆足了劲在打。 戎狄猜到汴京与洛阳可能都会有援兵赶来,所以他们必须要在援军赶来前就先破城门,夺下郑州府,抢占先机。 戎狄将军派出一小队士兵,循着暗箭射来的方向一点点摸索着前进,王真则带着自己的人一边撤进林深处,一边继续变着方向放箭,扰乱戎狄人的判断。 但是,整座山就这么大,路总会有尽头,兜兜转转几圈下来,王真的人虽然把戎狄的一小队人马诱骗至了山林最深处,却也还是避免不了正面交锋。 在发现虚张声势之下的大周其实只有十来个人时,戎狄士兵立刻张牙舞爪而来,欲杀之而后快。 然而,宁华公主的那些人里有小偷、有乞丐、有劫匪,却就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士兵出身,面对训练有素的戎狄士兵,他们很快就被杀尽。 王真知道,自己一旦动武,体内的银丝针必定会随着内力的爆发而快速游走至心脉,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死的,那就在死之前把戎狄送上门的这些人都解决掉。 他捡起地上的刀,忽然大喝一声,朝着迎面而来的戎狄士兵砍去,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也就没有了任何顾虑。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杀敌,他要耗尽自己的最后一滴骨血,将这群贪心不足的外族强盗吞噬。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戎狄人倒在了血泊中,而手提着大刀的王真也已经伤痕累累,可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剧痛,只是觉得提着刀的手有些颤抖,他几乎要站不稳了,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扶住一旁的树干。 眼前还剩下最后一个戎狄人,只要除掉他,戎狄派来刺探的这一小队人马也就全军覆没了。 对方看着王真,也是这样想的。 忽然,那戎狄人扑上前去,举剑刺向了王真。王真猛地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里仿佛能迸射出火光,他徒手接住了刺到身前的剑锋,利刃划破了他的手心。 双方僵持了片刻,王真终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戎狄人推倒在地,反手将白刃刺入了对方的胸膛。 噗嗤一声,一股血柱从那戎狄人的胸口喷涌而出,那人头一歪,终于没了气息。 这时,王真才忽然感觉到心脏一阵剧痛,他来不及多想,便眼前一暗,倒了下去。 他平躺在满地的血泊中,望着自己的正上方,入目是浓郁的青绿,与他身下的殷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林里的树木很高大,树冠繁茂,夏日里遮天蔽日,让人几乎看不到外面的天空。 忽然,一阵夏风吹过,树冠摇曳之下露出一丝缝隙,一缕久违的光渗透了下来,恰洒在王真的身上。 王真疲惫地半睁着眼睛,他仿佛看到过世的父亲王贤正从那道光里朝他走来,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好搭档贺怀君在朝他挥手,问他细作花名册何时能送到汴京。 王真在北地以商贾的身份卧底那么多年,周旋在戎狄贵族之间,却从没有机会回中原看一看父亲。后来父亲病危,王真仍不便脱身,只得请贺怀君回京代他尽孝。 直至王贤病逝,他都没能去亲自送一送自己的父亲。 “爹……” 王真吃力地抬起手臂,想去触摸那道光: “儿,保家卫国,幸不辱命,不孝子王真,总算能来向您尽孝了……” 他抬起的手臂终于颓然垂下,闭上了眼睛。 王真,大周先丞相王贤独子,启明四年春,戎狄再犯,战死于郑州府,年二十有八,无妻,无子。 …… 王真的死讯传回,宁华公主悔恨不已,一时悲伤过度,只字不言,掩面失声痛哭。江渊则勃然大怒,直接带着所剩不多的人与戎狄兵马血拼,不报此仇绝不还朝。 可戎狄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见大周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兵马,便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与江渊和宁华公主的人纠缠,另一路则集全部火力猛攻郑州府城门。 江渊为保护百姓,仅率一支铁骑突破重围,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往郑州府城门赶去。 可令江渊没想到的是,他刚走没多久,身后的宁华公主便在山门上挂起了白旗,宣告投降,并打开山门,请余下的戎狄兵马入山,共谋天下。 宁华公主认了出来,那位再次进犯的戎狄将军,正是自己曾经的“夫君”。 她就是要把他骗进来,把他的兵马都骗进来,她仍装作一副胆小害怕的样子,央求着自己的“夫君”放过自己。 那戎狄将军沾沾自喜地领着兵马踏进了山门,扬起下巴望着了望塔上的女人,不屑道: “还不快把那块天生龙身的翡翠石交出来?本将军还可以去求我戎狄的皇帝陛下,饶你一条贱命,你还可以继续给我做妾。” 宁华公主看着那个让自己恶心的男人,却将手中的翡翠石高高举起,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起来,厉声高呼道: “我乃大周宁华长公主!誓死不降贼子!” 说完,她将翡翠石从了望塔上狠狠扔下山去,翠玉坠落,粉身碎骨。 戎狄将军大惊,忽然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可是一切为时已晚,宁华公主取下火把,掷向了远处的草垛。 草垛下埋着引线,在挂起“投降”的白旗之前,宁华公主已命人将剩下的全部炸药都埋在了山里。 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响彻空谷,众人只觉脚下一震,顿时山崩地裂,碎石翻腾,山里一片狼烟滚滚,惨叫声此起彼伏。 了望塔被生生炸断,宁华公主单薄的身子像一片枯叶飘向了空中,任由身体快速地坠落。她感到欣慰,这一次自己终于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了,她终于强大到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以决定自己的成败。 唯一遗憾的是,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该把银丝针留在王真的身体里,不该用自己的不幸,去报复无辜的人。 今时今日,自己这条命,本就该赔给他。 宁华公主看到那戎狄将军被炸得粉身碎骨,看到戎狄的士兵被滚落的山石掩埋,而她自己也终于即将坠落,融入那一片废墟与残骸。 “那就让这满地的鲜血,做我的十里红妆。” 她喃喃道: “王真,你还愿意娶我吗?” 宁华公主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帮江渊解决了后顾之忧,待侯琬瑜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郑州府时,支援的大军也已经赶到。江渊死守着城门,援军赶到时,他已经浑身是血,连心爱的战马也战死了,彼时,他的身边只剩下最后几名兵卒。 本就遭遇了顽抗的戎狄人,一听说自己的将军被宁华公主炸死,顿时群龙无首起来,大周的援军赶来后,戎狄最终走到了穷途末路。 …… 军报送达汴京,王真与宁华公主的死讯惊动朝野。 皇上看着军报上的字字句句,浑身颤抖,他哽咽着询问,是否还能找到其二人的尸骨,可来人却只道: “公主将全部的炸药都堆进了山里,炸药引爆,山体坍塌,所有人都被埋了,末将……末将无能!” 君不见青山,唯余铁骨铮铮,化尘烟。 第106章 当时已惘然 惊闻王真的死讯,汴京城里最难过的人,就是贺怀君了。 当年,王真在北地卧底时,贺怀君是他的副手,二人配合多年,默契无比,已如亲兄弟一般。 先丞相王贤病危时,王真为顾全大局,无法脱身回中原,只能托贺怀君前往,贺怀君在边境与王真道别,却没想到回京后不久丞相便病逝了,还在临终前将汴京的谍报组织托付给了他。 就这样,贺怀君留在了新都,这大半年以来,他与王真唯有谍报相通。 虽然贺怀君也知道,王真护送细作花名册自然是吉凶难卜的,可是即使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心里的落空还是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细作,是不能轻易相信旁人的,更不敢对不相干的人掏心掏肺,所以很多年来,在那遥远的塞外,王真就是贺怀君唯一的朋友。 在贺怀君的心里,这个世上再没有人能像王真一样懂他,他只要给一个眼神,对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当初在大周与戎狄的边境告别时,就是他跟王真今生的最后一面了。 人生的离别,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发生了,如今再看他们之间的往来密信,竟是满纸光阴旧,昨日不复还。 其实,当初离开塞北独自一人返回中原的贺怀君,未必没有预料到经此一别即是永别,只是王真曾经一次次地化险为夷,短暂地冲淡了贺怀君心中的离愁别绪。 如今王真还是走到了这似乎早已注定好的终章,让人不禁唏嘘感慨,竟是当时已惘然。 尽管帝后二人已经对痛失挚友的贺怀君多加安抚,可是贺怀君知道,他们是无法与他感同身受的。 他选择了逃避,他借着每日的例行审讯去找江沧,在江沧的房间里枯坐了一整日,粒米未进。 江沧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很会给别人提供情绪价值,不管谁与他相处,不管是与他初识还是久别重逢,都能从他那里获得认同感。 所以贺怀君这个时候只能来找江沧,他不爱听任何人对他说“节哀”,他怎么可能节哀呢? 江沧没有说太多话,更多的时候都是无声地陪伴着,或是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他明白此时已多说无益,心里的伤口都是需要时间来愈合的,即使愈合,也只是长好表面的皮肉,内里的溃烂却终难复原,不论何时触碰,都避免不了痛感。 不过,江沧这里倒也适合静思休养,毕竟里里外外都那么清净,确切地说,是冷清,是荒凉。 在江府被圈禁前,贺怀君通过古墓密道把江沧的女儿素素救走了,如今素素被藏在宫里,由皇后贺知君亲自抚育。而江沧的夫人瞿惊鸿在江府被圈禁后,身体每况愈下,她受不了江沧再次“叛国”的刺激,屡次打翻药碗,还险些烫伤了妹妹瞿惊云的手。 如今,在多年的心理折磨之下,瞿惊鸿的身体已经羸弱不堪,近来更是每况愈下。 虽然江沧已拜托那位“大蝙蝠”前辈每次来的时候帮他们带些药,但瞿惊鸿根本不肯按时服药,现下竟是卧床不起,只怕去日无多。 瞿惊云见状,只得整日陪伴在姐姐身边,侍奉左右,几乎是一言不发。 整个家里,也只有元宝每次洒扫庭院或是厨娘进来送饭时,才能偶尔听到一些窸窣的脚步声。 如今,江沧的心里除了有失去战友的悲痛与愤恨,还有着另一方面的担忧——王真牺牲,却没有人知道细作花名册的下落。到底是王真临终前已将其托付给他人,还是那本花名册已经随着王真的牺牲而遗失,亦或是落入了戎狄人之手? 倘若是后者,那他们是不是永远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其实江沧自己倒是无所谓,当初引叶库入局时,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信念的,只是自己的女儿还那么小,倘若自己死后也不能被平反,那素素岂不是要一辈子被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贺怀君偶然间从伤感中回过神来,却正对上江沧忧虑的目光,他顿了顿,连忙开口问道: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江沧微微张口,他原想问一问贺怀君,素素在宫里乖不乖,想不想爹爹和娘亲。 可他忽然又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素素再想他们,也只能是想想,而贺怀君想必也只会对他报喜不报忧。他一日见不到素素,就不可能真正地知道素素如何了。 微微叹了一口气,江沧改口道: “我在想,唐玉跟静和怎么样了。我记得你上回跟我说,唐玉发现了叶库留在汴京的人正在挖地道,埋炸药?” 自从上次发现了玉器店的小厮在偷偷埋炸药后,唐玉便与暗卫营的人轮流白天黑夜地跟踪蹲守着,至今,他们共发现了三处地下密道,里面都被埋上了炸药,这些密道基本都分布在汴京城百姓密集的街坊中。 唐玉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在除掉玉器店的那四个人之前,他需要先排查清楚,他们到底在汴京挖了多少地道,又到底埋了多少炸药? 否则,他稀里糊涂地除掉了那四个人,只会把后患全留给了汴京城。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那晚跟着唐玉发现了埋着炸药的地道,小七就觉察到了六哥的不对劲,六哥好像并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虽然她也说不出来六哥到底在做什么,可是六哥只一再叮嘱她,千万不要把她看到的情况说出去,一旦惊动了那些坏人,只会让整个汴京城遭殃。 小七守口如瓶,一直跟在六哥的身后到处“打卡”埋着炸药的地方,她慢慢发现,六哥竟把地道的位置和炸药的大致数量都在城防图上标记了出来。 六哥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小七想不明白,可每当她想开口去问一问时,唐玉又总会巧妙地岔开话题,避而不谈。 玉器店的那四个人在埋好所有炸药后,便再未有行动,也没再去和任何人接头,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铺子里,也许等叶库传来消息后,他们就要引燃炸药,毁掉汴京。 既然如此,除掉他们四个人的时机就到了。 那份被唐玉标记过的城防图已被暗卫营的人交给了皇上,皇上会安排专人依次去每个地道里拆除炸药,而唐玉,则开始了自己的刺杀计划——玉器店的这四个人,必须一起死干净,倘若有一个人溜走,这件事都会功亏一篑。 他要想一个好办法,把这四个人一起送上西天。 …… 此时,远方的京杭大运河渡口,欣喜若狂的人们围在码头边,争相看着朝廷最新的邸报——郑州府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辅国大将军江渊死守城门,援军及时赶到,将戎狄杀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戎狄的再次进犯终于以失败告终,大周保住了郑州府,也让军民上下振奋不已。人们看着邸报,欢呼着,雀跃着,整艘客船上都洋溢着喜悦。 曹静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欣慰,她只从拥挤的人群中抽身离去,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唐玉的谍报已经从附近城池的据点送了过来,在上一个渡口时,便有人带着谍报来找曹静和接头了。所以,曹静和已经先一步知道了郑州府大捷,可谍报中却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王真竟然牺牲了。 王真虽是先丞相之子,但毕竟不是军中之人,邸报上的军情总是言简意赅,只写重点,所以王真的死讯并不会出现在邸报上。 此刻,只有曹静和知道,在那一片欢喜之下,她的同伴们都和她一样,在为王真的牺牲而感到难过,也为细作花名册的再次失联而感到惘然。 此生,终究是身如浮萍飘絮,不知何时才能觅得归途。曹静和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三层船舱的包间里。 这段时日她虽然一直保持着静默,生怕被那个伪装成老人的假叶库发现了端倪,但是,她也一直在用自己的办法留意着二层船舱的动向。 三层包间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下面的挡板,船的两侧均是通体的直立式挡板,挡板是可以活动的,抬高后能遮阳挡雨。而挡板大概在每日午时前后,即太阳最高的时候才会被抬高,抬高后正好能挡住二层船舱的窗子,遮住水面反射上来的日光。 三层包间因设计巧妙,并不会受到日光的影响,所以曹静和可以从三层包间的窗子清楚地看到二层被挡板遮住后的情况——升起的挡板会在日光下投射出一片阴影,每日午时三刻,阴影被拉得最长,将二层转角处的扶梯全部笼罩在阴影之下。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每日午时三刻前后,都会有一个跛脚的女人借着挡板投射出的阴影做遮挡,鬼鬼祟祟、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那转角处扶梯的下方。 长而陡的扶梯之下,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在挡板投射出的阴影中,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到里面藏了人。 可曹静和观察几日后却发现,那里不仅会出现一个跛脚的女人,还会出现一个男人。曹静和跟黄谆很快便发现,这个男人就是他们在二层船舱里发现的叶库的那个手下。 第107章 各自显神通 京杭大运河,济宁渡口。 自从得知郑州府大捷,百姓们就一直沉浸在满心欢喜中,一路上都在赞叹着大周将士的英勇。 到了济宁渡口后,心情畅快的百姓们纷纷下船,准备买些吃食庆贺庆贺,便连下层船舱的百姓也在渡口边逛上一逛,即使不买东西,也要欣赏一番当地城池的风貌,好好感受一下大周的好风光。 曹守拙怎么可能不凑这样的热闹,他早就看出曹静和这两日情绪低落了,便问她有何心事。曹静和只搪塞着说,她在之前的一个渡口遇到了熟人,偶然得知曾经一位远在北地的故人已不在人世了。 她与王真素未谋面,但王真亦是她的战友,是她的同路人,她心疼王真颠沛流离、客死异乡,也因王真的去世而想起了同样牺牲的小鸥,甚至忍不住地开始担心被圈禁的江沧。细作花名册失去了消息,对江沧的影响最大,这将会直接关系到他的生死。 曹静和虽然只是跟曹守拙打着马虎眼,也不准备告诉他关于自己和王真的身份,但是曹守拙却很上心,到了济宁渡口后,他竟难得地亲自下船去挑选美食,还专捡贵的买。 不一会儿,各类小吃堆满了三层包间的桌子——软糯香甜的糕点、咸香酥脆的煎饼、流油的咸鸭蛋、热乎乎的吊炉烧饼、劲道耐嚼的五香牛肉干、香喷喷的手撕扒鸡。 曹守拙敲了敲桌子,冲曹静和道: “你也难得出一趟远门,开心一点嘛!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去世的人在下面看着你不好受,他自己也不得安宁!甭管你那位故人是谁,你若是为他好,就不该再情绪低迷了!” 曹守拙所言有道理,曹静和也看了出来,黄谆已经在一旁馋得咽口水了。小孩子到底是心思没那么重,看到这一大堆好吃的,眼睛便开始放光了。 他以前跟在叶库身边,估计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曹静和在心里浅浅叹了一口气,伸手撕下扒鸡的一只腿,递给了黄谆: “快趁热吃!” “谢谢曹娘子!” 曹守拙见状,连忙撕扯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了曹静和: “来来来,你也吃!爹这样的胖子,啃个鸡锁骨就行!” 他还怪有自知之明嘞! 曹静和伸手接过了鸡腿,不客气地说: “多谢啦!” 一顿饱餐后,又到了每日的午时三刻,那个熟悉的时间,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也再次现身了。 扶梯的阴影之下,跛脚的妇人终于站直了身子,她看上去竟一点也不比旁边的男人矮。这妇人一开口,倒是个男人的声音: “都这么多日了,胡克赛尔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旁边的男人连忙低下头去,恭敬地说: “殿下,属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咱们刚上船那日,有不少百姓来来回回地进到船舱里,寻找自己的座位或卧榻,属下心想,这其中想必会有大周的细作。胡克赛尔也已按照咱们的计谋故意露出了破绽,可是……可是这么多日过去了,竟始终没有人前来刺杀!” 那“妇人”微微蹙了蹙眉,不可置信道: “怎么会这样?我故意让胡克赛尔假扮成老者,还在他的食指上伪造了一个跟我一样的疤,按理说,大周的细作应该会把胡克赛尔当做伪装后的我,何至于那么多日都没有动静?” 这时,那男人忍不住上前几步,低声道: “殿下,有没有可能,这船上根本就没有大周的细作,您此前一直想先把对方引出来,再暗中反杀,也许这一切都是咱们多虑了!” “不!绝无此种可能!” 那“妇人”抬起一只手,即刻便否认了男人的说法: “你想想,咱们遭到重创后逃去了永济坊,可是就在我们乘船离开汴京的前一阵子,附近的渡口突然出现了不少面生的搬运工,还时常在我那玉器铺子附近活动,这分明是来盯梢的!他们的人怎么可能不跟着上船?” 那男人闻言,心中却愈发不解起来,他摇了摇头,叹息道: “可是都那么多日了,胡克赛尔依然活得好好的,没有任何人要对他不利!” “恐怕还有一种可能!” “这……属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那“妇人”抬眼望了望身边的男人,忽然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 “他们已经识破了我的计中计,他们早已猜到了那个伪装成老者的人根本不是我!” “什么?倘若是这样,咱们可就危险了!” “妇人”微微眯了眯眼睛,眸中渐渐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沉声道: “这条船,我们不能再待了!” “殿下,您要离开?” “下个渡口一到,我们就跟着人流下船,但是待船开启时,我们就不必再上去了。” 男人听了这话,连忙担忧道: “可咱们根本不熟悉别的城池,下一艘北上的客船还不知又要等多久,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着,咱们岂不是太被动了?” “难道在这条船上待着就不被动了吗?” 男人看着那“妇人”凶恶的眼神,顿时不敢再说话了。但他沉默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殿下,那胡克赛尔怎么办?” “自然是让他留下,继续替我待在这艘船上。万一大周的细作日后还会再动手,他替我死了,岂不正好?” “妇人”的眼睛里满是冷漠,男人看得怔了怔,连半个字都不敢反驳,只得抬袖作揖,目送其一瘸一拐地离去。 三楼包间的窗前,曹静和将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里,望着下面的一男一女相继离开。 船上噪音大,他们无法听清对方的对话,但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曹静和终于发现了问题。 她拍了拍手上的煎饼渣子,笃定道: “那根本就不是个女人,那是个男人!” “啊?” 黄谆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曹静和,曹静和却道: “这个男人之所以扮成瘸子,是因为瘸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姿态会掩盖住他原本的高贵仪态,而跛脚需拄着手杖,无法挺直身子,也会让人忽略他的身高。他其实,就是个十足的男人!” 黄谆听了这话,忽然记起,叶库虽然气质高贵,气场咄咄逼人,但是在普遍高大的北方男子里,他的身高似乎并不占优势,如果稍加遮掩,倒是极有可能被当成一个高挑的女人。 但黄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娘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看他迈的步子!” 男人扮女人,可以给自己贴一张白皙漂亮的面皮,可以把长发盘成妇人的发髻,还可以掩饰身高和仪态,甚至可以在扁平的胸前和屁股后面塞点圆润的东西。 但唯一不好改变的地方,就是走路的习惯,哪怕是装成瘸子。 男人大步流星,女人则多半是夹着腿迈着小步子。 那“妇人”虽一瘸一拐,但步子可一点都不小。 黄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我们是否择机跟上去?” “不必!” 曹静和悠悠道: “旁边那个男人就是叶库身边的贴身侍从,而那假扮的妇人若真是叶库,恐怕是已经待不住了,我见他今日的神色仿佛是有些急了。” 她虽听不到对方那二人在交流些什么,可是“妇人”明显是着急了,不管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曹静和抱着怀倚在桌旁,微微蹙了蹙眉: “莫非……这家伙是要从船上跑路?” …… 汴京,永济坊。 皇上在收到唐玉标记过的城防图后,很快就派专人分三路而行,去拆除埋在密道里的炸药。 唐玉仍旧在永济坊玉器店附近蹲守着,他原本是计划趁着夜间那四个伙计睡熟之时,从店外纵火,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办法不可取。 那四个伙计不愧是叶库的手下,十分谨慎,他们四个人从不一同进入梦乡,上半夜只有两个人睡觉,另外两个人在院中守着,而到了后半夜,再交换过来。 若是这样的话,唐玉恐怕很难找到纵火的机会。 这几日,唐玉终于把小七给哄了回去,他如今蹲守的地方离玉器店越来越近,十分危险,而小七基本不会什么武功,很难掩藏自己的气息,非常容易被叶库的人发现。 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妹妹的安危,唐玉才不让小七再跟着他的。 可是小七到底也担心六哥的安危,她的心思其实很简单:既然地下密道里的炸药都是那个玉器店的人埋进去的,那么玉器店的人就是坏人,他们想炸毁整个汴京城。而六哥一直在暗中帮忙排查那些炸药,还一直想刺杀那四个坏蛋,六哥肯定就是好人。 这日,小七主动跟唐玉说,自己愿意带着侍女去玉器店里买玉,看看能不能帮唐玉找到下手的机会。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弱女子,不会惹人怀疑。 唐玉闻言,倒是觉得妹妹说的话也有道理,便决定先同妹妹商量好计策,再徐徐图之。 可是,这晚唐玉刚一带小七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惊讶地发现屋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普通的夜行衣,背对着他们坐在桌旁,甚至还给自己倒了茶,看样子是已经喝上一阵子了。 唐玉愕然:这年头,贼都那么自觉了吗? 第108章 双管齐齐下 “舅兄,你怎么出来了?” 唐玉看着摘下蒙面的江沧,有些震惊。江沧都那么久没动静了,他以为江沧是不可能自己跑出来的,没想到他不光出来了,还直接来了自己家里。 江沧看着唐玉,又侧目看了看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七,冲唐玉问道: “我们的事,七姑娘都知道了?” “未知全貌,一知半解。” 江沧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已有了数,便道: “此前,听怀君提起你在排查城内炸药的事,我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戎狄七皇子叶库毕竟是被我引进汴京城的,我原是想借着他与戎狄三皇子的内斗来消磨彼此的势力,折损戎狄这两员大将,但若是真的让他们毁了汴京,我们前面做了那么多努力便都要付诸东流了!” 他总归是要亲自出来收场的,不可能把责任全都压在妹妹和妹夫的身上,更何况曹静和如今远在运河之上,消息传来得甚慢,也甚少,容不得半点闪失。 江沧是在那位“大蝙蝠”老前辈的帮助下,才从圈禁中逃出来的,如今,贺怀君正在江府里帮他遮掩着,他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但江沧似乎是心里已经有了谋算,倒也不甚着急,只笑着冲唐玉调侃道: “你这府上离了女主人,怎么连茶水都供应不上了?我来的时候,这茶都已经半凉了。” 说完,江沧意味深长地看着唐玉,又瞄了一眼旁边的小七。唐玉即刻便意会了,连忙恭敬道: “舅兄稍候,我这就让人去换壶新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拎了茶壶,递给一旁的小七,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低声吩咐道: “辛苦你去楼下厨房,找一下阮娘或白苓,泡一壶新茶过来,舅兄倒也不急,务必把茶泡好了再送上来。厨房里呢,还有些好吃的,你若饿了,也可以先吃点……” “六哥!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把我支开,哼!” 兄妹二人走到外间,唐玉抬袖揉了揉妹妹的发髻,笑着安慰道: “有些事确实不便与你细说!” “可那个江沧明明是叛国贼,连皇上都下旨圈禁他了,他这会儿又说自己是为了借刀杀人了!六哥你若真的没做过叛国之事,为何还要与他一道?就因为他是嫂嫂的兄长?” “好了小七!” 唐玉拍了拍小七的肩膀,有些无奈道: “六哥不是同你说过了?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的,你不能光凭借自己看到、听到的就武断地去评判一个人!” 唐七将信将疑地看了唐玉一眼,脸上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我知道了!我看你呀,分明就是怕大舅哥!”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唐玉顿时就有了拿捏她的理由。他抬手轻轻揪了揪小七的耳朵,笑道: “所以啊,你也赶快找个夫婿,让我也过一把当大舅哥的瘾!谁乐意一直当妹夫呀?” “六哥!” 小七闻言,顿时红了脸,她连忙接过唐玉手中的茶壶,跺着脚往楼下走去: “不理你了,讨人厌的家伙!” 唐玉笑着摇了摇头,倒背着手转身走回里间,又上了门闩,这才重新坐到了江沧的身边: “舅兄,我已将小七支开,舅兄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江沧向唐玉跟前探了探身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玉器店那四个人,你准备如何解决?” “目前还没有找到万无一失的计策。” 唐玉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叶库十分狡猾,他的手下也狡猾得很!据我这几日的观察,叶库虽然只在汴京留下了这四个人,但他们应该都是戎狄一等一的高手。小七说,她想以买玉为由,帮我去打探打探玉器店里的情况,可是我有些不放心。毕竟小七还不知道我跟静和是大周的细作,她恐怕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凶险。” 在这件事上,唐玉其实是有些犹豫的,他也清楚小七的身份确实比那些暗卫营的人更稳妥,遂又道: “舅兄,小七其实也有一个自身优势,她只是一个官家小姐,在旁人眼中是个不会给人带来威胁的弱女子,如此倒是可以让叶库的手下放松警惕!” 不过,唐七并不是细作,也不知道唐玉想要的消息到底是什么,她就算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到店里,逛一圈再出来,只怕也很难打探出对唐玉来说有意义的消息。 江沧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唐玉的分析,垂眸思索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道: “倘若我们三个人联手呢?” “联手?” “对,我觉得你倒是可以易容成小厮,跟在七姑娘的身后,借着她官家小姐的身份做掩护,一起到玉器店一探虚实,这样你可以探到更多消息,还可以保护她。你务必要想办法留意后院和其它房间,看看有没有类似密道入口的地方,或是暗室、暗阁的机关,然后你和我再联手刺杀!” 唐玉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中,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借着小七的身份进店倒是不难,难的是想办法顺理成章地进到后院,还要进到里面的房间。若是库房还好说,但叶库住过的那间主人的居室是肯定不好进的。 江沧也明白唐玉的不容易,可惜他自己还身在圈禁中,不能一直待在外面不回去,不然,贺怀君就得一直留在江府替他打掩护。国舅爷进了江府若是多日未出来,势必会惹人怀疑。 这样想着,江沧只得愧疚地说: “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怀君那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必须今夜就回江府,待你这边有眉目之后,我会再请那位老前辈助我出府,与你联手刺杀!所以,你务必要提前摸清楚玉器店里的实际构造,这样咱们才能在刺杀时避免有人逃走,给叶库送出消息!” 江沧顿了顿,又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毕竟,静和是一个人在船上,就算沿途渡口会有谍者跟她接头,但也很难在船上帮到她,我们这边必须要万无一失,别给她添麻烦!” 听到江沧这样说,这次却轮到唐玉内疚自责了,他微微低下了头,无奈道: “舅兄,静和其实不是一个人上的船,谆哥儿也跟着偷跑上去了。之前怕你在圈禁中过度担心,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 “……” 江沧一时哑然——合着他这是把妹妹和外甥一起搭进去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任何人,黄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不跟着上船那才真是奇怪了呢。 江沧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复下自己的心绪,最终也只是有些心酸地摇了摇头,苦笑道: “是谆哥儿自己决定要走我这条路的,咱们做长辈的,谁都拦不住。我被圈禁时,原以为彻底保不住他了,他定会死在叶库手上。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机智,自己想办法逃了出来,既如此,但愿他在船上也能帮上静和一二。” …… 京杭大运河,风平浪静。 天气晴好,一派风和日丽,运河两岸绿树成荫,花褪残红之后,小小的青杏挂满枝头。几只燕子绕堤飞舞,碧水清波从两岸人家之间穿过,不同的城池,又是一番不一样的风貌。 二层扶梯下,容颜清丽的“妇人”飞快地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塞进衣袖里。一旁的男子却不放心地低声道: “殿下,我们真的只带银钱吗?不多带些换洗的衣物和吃食吗?” “你疯了?” 那“妇人”瞪了男人一眼,抱怨道: “不中用的东西,你也不想想,你把那些行李全都带下船,是怕别人看不出来你要提前离开这艘船吗?咱们只带这些银钱,人家便会觉得咱们只是到渡口买些东西,船开之前便会回来,如此才不会被怀疑!” “是,属下听您的!可是……” “又可是什么?” 那男人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咱们提前下船,又人生地不熟的,您不会只带我一个手下?万一出了事……” “怎么,你不想保护我?” “不不不,属下绝无此意!” 那“妇人”却翻了个白眼,在男人头上狠狠弹了一个脑瓜崩,责备道: “说你无用你还真是无用!船上只少了你我二人,旁人很难察觉,我若是把自己的手下全都带走,如此大张旗鼓,你是怕大周的细作发现不了我吗?” 三层包间里的曹静和,垂眸望着那扶梯下鬼鬼祟祟的两个人,此刻,她也在飞速地打包着东西。曹守拙忧心忡忡地在一旁问道: “闺女啊,你非得在这急着下船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都疑神疑鬼多日了,你出这趟远门怕也是有目的的!” “爹,我要去杀富济贫!” “啊?” 曹守拙一听,立马来了兴致: “这种事怎么能不叫上我!你快跟爹说说,你要杀什么人?” 曹静和抬眸看了曹守拙一眼,故作玄虚地低声道: “是戎狄人呢!” “什么?” 曹守拙闻言,立刻便慌了: “你是说……咱这艘船上有戎狄人?” “那可不,我骗您作甚?” 谁知,曹守拙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更加积极了: “静和你说,爹这回若是能帮上你的忙,收拾了戎狄人,爹有没有可能去皇上跟前邀个功,给我在朝廷里挂个闲职什么的?” “……” 曹静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居然还惦记着这事呢? “行行行,好好好,您想跟着那就跟着!麻烦您多带些银票,好办事嘛!” 曹守拙一听,连连应下,可一旁的黄谆却有些不放心道: “娘子,你说咱们要不要问曹老爷讨要些人手,万一和叶库正面交锋了,您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吗?” “你放心,叶库不会带其他人的,顶多带他身边的那个侍从,带的人越多,他暴露得就越快。” “可是,咱们到了这边人生地不熟的……” “叶库到了这边也人生地不熟!我简单收拾几样东西,装进食盒里,等下你只装作是随我临时下船采买便是,千万别让叶库看出我们是跟着他走的。” 黄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船便在渡口边缓缓减速,慢慢停靠在码头。 如今,戎狄在郑州府战败的消息在每一个渡口都传得沸沸扬扬,叶库的压力非常大,也万分惶恐,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回到戎狄后还能不能再被父皇重用。 但至少自己不能像三皇兄那样,直接被抓起来当人质。在戎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众皇子凡被捕者,皆为王庭之耻辱,难承正统矣。 叶库还是想争一争储君之位的,因此他绝不愿被捕,不然就算日后被救了回去,他的父皇也绝不可能再重用他了。 客船停稳后,百姓们纷纷上下船,刚上船的百姓在到处找寻自己的座位,而下船透透气的百姓则站在码头上伸伸懒腰,看看热闹。 人群中,一个男人扶着一个跛脚的“女人”,缓缓走下了船。 而曹静和则走在曹守拙身边,身后的黄谆易容成小厮,提着一个双层的大食盒走在二人身后。旁人只以为是大户人家又下船来购买渡口旁的小吃了,但其实那食盒里装的却是曹静和打包的衣物和一些重要的行李。 黄谆跟在曹静和身后,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前面那两手空空的跛脚“妇人”,心头暗暗自喜道:还是我们曹娘子聪慧,知道把衣物藏在食盒里带出来,不像叶库那个死心眼。 然而,就在黄谆心里喜滋滋地冒着泡时,身后拥挤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滑倒在码头上,正巧把前面的黄谆也撞倒了。 黄谆一声惊呼,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手里的食盒顿时滚了出去。 食盒的盖子滑落,露出了里面的衣物,甚至还有两把短剑。 走在前面的“妇人”闻声回头看去,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谁家正经女人把衣裙塞在食盒里装着,还随身带着剑? “妇人”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侍从,心头顿时骇然,遂低声道: “不好,他们只怕也是中途下船跑路的!” “殿下……” “愣着干什么,肯定是来追我们的!跑啊!” 说罢,主仆二人也顾不上其它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前蹿。周围的百姓们大惊,纷纷指指点点: “奇了,那女人不瘸了!” “是啊,跑得可真快啊!” “我怎么瞅着倒像是个男人呢!” “莫非那二人是一对断袖,抛妻弃子出来私奔,所以才有一人扮成了女子?” 就在这时,曹静和一把拨开了人群,往前追去: “站住!给我站住!不许跑!” 众人见状,愈发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瞧瞧,这肯定是家里的媳妇追出来了!” 百姓们正看得起劲,黄谆已收拾好食盒,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娘子当心,您等等我啊!” 众人大喜: “呵!这还带着小厮呢!”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曹守拙,本着不能丢下女儿的原则,也一头拱上前去: “闺女,你慢着点!我胖,我跑不动啊!” 众人见其穿着体面,不禁再次感慨道: “老丈人带着闺女来追断袖的女婿,坊间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啊!” 第109章 群起而攻之 陌生的城池,陌生的街巷,不算宽阔的街道两旁,倒是开设着各种各样的铺子。 此时正是用膳的时候,街巷里的小吃摊位前挤满了人,鸡汤馄饨、牛肉面、红油面皮、大饼卷菜、烤鱼、酱爆牛筋、麻辣羊蹄、罐罐馍……处处都散发着各类美食诱人的香气。 叶库和那侍从实在是跑不动了,转头见曹静和仍旧在后面一顿狂追,可却不见了曹守拙和黄谆的身影。 那一老一小,想必是根本不会武功,所以才跟不上眼前这个不怕死的女人。 叶库停下脚步,露出了一个邪魅的笑,冲一旁的侍从说: “倘若只是这一个女人追来,以你我二人之力,杀了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侍从闻言,也跟着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殿下,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 曹静和好不容易追到了跟前,却发现叶库主仆已不再逃跑,而是停下不动了。此刻,他们像看着猎物一样看着曹静和。 曹静和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方才她为了不让叶库离开自己的视线,一路狂追,未曾在意过自己的安危和双方的实力悬殊。 江沧说过,叶库不仅是戎狄的七皇子,更是赫赫有名的战将,武艺不凡,连江渊都在和他交手时吃过亏,而他身边那个侍从是戎狄皇帝指派过来跟着他的,想必亦是高手。 男女本就体力悬殊,她一个女子,和这两个武艺高强的男人对打,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曹静和咽了口唾沫,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得嗓子冒烟了,喘口气仿佛都能感觉到喉咙里的血腥味。 看来,自己不能和这主仆二人硬拼,她要保存体力,不然只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还可能搭上自己的小命。 这时,叶库和那侍从已经握紧了拳头,双臂开始发力,手背和额角的青筋暴起,仿佛随时准备迎接曹静和的进攻。 可偏偏就在这时,叶库身后一个卖面的摊主忽然上前,热络地冲叶库问道: “二位爷,吃点什么?” 说完,他把搭在脖颈上的毛巾取了下来,擦了把脸上的汗。 曹静和瞬间便看到了这摊主衣襟上特殊的花纹图案——他亦是谍报据点的人。 看来,这是遇到了自己人。 而那摊主显然也是通过曹静和头上的梅花钗子和胸前挂着的玉观音认出了她。 叶库此刻哪有心思吃饭,只恶狠狠地说: “吃不下!” 曹静和见状,忽然便想出了主意,她索性一拍大腿,往路中间一坐,立刻开始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 “我的个亲娘四舅姥爷啊,这世道真是没法让女人活了!” 周围的百姓们一听,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曹静和立马“人仗人势”,抬袖指向了叶库: “你这个王八蛋!你当初娶我的时候,家里穷得连五斗粮都拿不出来,我家好吃好喝地供你读书,你一朝考中进士,却不要我这糟糠之妻了!你还想跑,你以为你穿了女装,我就认不出你这个负心汉了?” 男人金榜题名后抛弃女人,是这世道最容易引起热议的话题,偏偏曹静和说得有板有眼,言语间,已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 眼看着围上前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愈发不好收场了,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那侍从立刻低声冲叶库道: “殿下,属下帮您把这些老百姓打跑,您直接上去了结了这个女人!” “不行!千万不能跟当地百姓动手!” 叶库看着围观的百姓对自己指指点点,也只是咬着牙,小声地说: “杀这个女人自然不难,可我们若是动手打了这些百姓,那就成了聚众寻衅滋事,定会被巡逻的官兵抓走,你我两个人如何跟大批官兵抗衡?到那时就彻底落到大周的手上了,咱们这辈子都别想回北地了!” “那怎么办?”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趁现在围观的人不算多,咱们快走,把她引到人少的地方去!” 然而,叶库和那侍从刚一转身,一直堵在他们身后的那位卖面的摊主立刻伸出双臂,将他二人拦了下来,还配合着曹静和说: “那位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实在是让人于心不忍呀!咱们这么多老百姓都看着呢!您倒是给个交待呀!一句话不说就想走?” 大部分人看热闹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带节奏,就一定会有其他好事者跟着起哄。 “就是啊,你若是什么都没干,你急着走什么?” “对啊,你说话呀!” “跑什么呀,心虚了!” 众人纷纷围上前来,把正欲跑路的叶库堵了下来。 叶库狠狠攥紧了拳头,他不能在城里聚众打架,可又不能任由百姓们越围越多。此刻,他已经被团团包围在了一个圆圈里,四面八方全是百姓。 叶库一咬牙,抬手便拨开了几个人,欲从缝隙中挤出去,可那卖面的摊主又岂是个好对付的,他上前一把揪住了叶库的后颈,叶库本能地就要动武,可未等他真的动手,那摊主竟一个后仰,直接躺倒在地,开始大声叫嚷道: “打人了!打人了!没王法了!大家快来看呀,负心汉当街打人了!新科进士休弃糟糠之妻,当街欺打百姓,没有天理啦!” 叶库一听,顿时头都要大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摊主恐怕跟曹静和是一伙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官兵引来,借当地州衙之手,把他叶库擒住。 果然,百姓们一时气不过,一拥而上把叶库推翻在地。就在这时,黄谆终于追了上来,他一把抱住坐在地上的曹静和,惊呼道: “你怎么了娘……” 作为小厮的身份,他是想喊娘子的,可“子”还没喊出来,曹静和就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怀里,硬生生把他噎得只喊了个“娘”。 曹静和抱着黄谆就是一顿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儿子呀!你这没良心的爹不要咱娘俩了,这还如何了得啊!可怜你还那么小,这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呀!娘这是跟守寡没什么区别了,我看咱娘俩死了算了!” 这时,气喘吁吁的曹守拙也终于追了上来,他跑得浑身的肉都跟着乱颤。见曹静和抱着黄谆要死要活的,曹守拙倒是脑子灵光,反应也快,竟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跟着喊道: “我可怜的闺女啊,你要是不活了,爹也就跟着你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不管,出门在外,闺女永远是对的,跟着闺女混有肉吃,没准儿还能立个功,挂个职。 此时,叶库的人设算是彻底立住了——一个家里拿不出五斗粮的凤凰男,靠着岳父的供养一朝进士及第,转头就抛妻弃子,岳父一家追来,欲共赴黄泉路。 这不直接把所有让人怨恨的点全部叠满了? 啪! 愤怒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扔出了一个臭鸡蛋,精准地砸在了叶库的脑袋上,紧接着,烂菜叶子、烂芋头、玉米棒子、树枝子,通通往叶库和那侍从的身上飞去,百姓们群起而攻之,里三层外三层地压了上去。 叶库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他是堂堂戎狄七皇子,要死也是战死沙场,绝不能被这些没名没姓的小老百姓给打死。 于是,叶库奋力挣开了百姓的围攻,挣扎着便要跑,曹静和与那摊主见状,连忙上前对着叶库的屁股飞起一脚,再次把他踹翻在地。 终于,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大队巡逻的官兵闻声赶来,厉声道: “都给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打群架!” 这时,那些被叶库强行推翻的百姓们连忙跳出来指认: “就是他!他要逼死糟糠之妻和儿子,我们气不过,拦住不让他走,他就打我们!” “对,他打我们!” “反正是他先动的手!大人,我们只是替这位小娘子打抱不平!” 狼狈不堪的叶库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趴在地上,可他仍旧攥着拳头愤愤道: “刁民!你们这群刁民!你们恶人先告状!” 那为首的官兵见状,立刻吼道: “行了!哪里如此多的废话!来人,把这几个刺头都给我带回去!” 叶库哪里肯被大周的官府抓走,如今整个大周都在暗地里通缉他,只要进了衙门,他的身份很快就能被查出来。 叶库终于动用了武力,强行与官兵们抗衡,官兵们见他会武功,立刻提高了警惕,纷纷拔剑上前。 “街道两侧戒严,速速疏散百姓!” 百姓们是最有眼色的,热闹景看够了,立刻一哄而散,曹静和趁乱放出一道暗器,正中叶库的小腿,叶库瞬间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殿下!” 那侍从伸手将其搀扶住,可未等他们起身,一张大网便盖了下来,官兵们上前连拖带拽将叶库二人捆了起来。 随后,那为首的官兵看了曹静和一眼,问道: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下堂妻?” 曹静和故作羞答答地侧过身去,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鬓,又温温软软地行了一礼,这才娇滴滴地说: “回大人,正是民妇。” “你,带着你的儿子,跟我回趟衙门!” “是……” 曹静和一把牵起黄谆,曹守拙也赶忙跟了上去,生怕赶不上邀功,虽然他只出了一句话的力。 就在他们与那卖面的摊主擦肩而过时,曹静和飞快地低声吩咐道: “速速联络汴京总据点!” “是!” 接下来,那摊主便会往汴京送去谍报,由贺怀君操持的大周谍报组织收到消息后,将会发回一封加盖皇帝玉玺的收押文书,当地州衙便会配合谍报组织,将犯人押送回京。 然而,此时的曹静和并不知道,汴京城里还有一场恶战正等待着爆发,让她一直挂心的唐玉和江沧,已陷入了一个难破的局。 向来都是入局容易,破局难。想要斩草除根,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有些已经脱离他们掌控的事情,正在汴京城里酝酿开来。 第110章 担当生前事 汴京城,江府。 贺怀君收到曹静和的消息后,一大早就来见了江沧。 他欢喜地跨进江沧的房间,却见江沧正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一反常态地拿着针线,一点点慢慢地缝着什么东西。 贺怀君好奇地走上前去,惊讶地发现江沧正在亲自做荷包,一针一线地绣着上面的花样,看这熟练程度倒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活。 “你这是……” 他想问江沧何时学会的这些东西,可转念一想,瞿惊鸿疯了那么多年,虽然有瞿惊云在照顾着这个家,但她总不可能事事都周到。江沧想必已慢慢适应了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时不时地也能给素素做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 果然,江沧见贺怀君前来,只笑着说: “我给素素做了几个小荷包,你帮我带给她!” “好啊!” 贺怀君坐到江沧的身旁,也跟着笑道: “素素近来在宫里很想你,我来之前,特意又去看了她,她一直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带她来见你。” 江沧拿着绣花针的手微微顿了顿,却平静地说: “见或不见,我不还是一样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吗?如今是皇上信我,却无法给世人一个合理的交待,素素仍要承受着我所承受的谩骂与羞辱。还不如让她待在宫里,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如此,便又说到了他们最担心的那个结果——叶库被捕的消息一旦传来,皇上就再也无法以审讯为由不杀江沧了。 除非,那本细作花名册能在叶库被押解回京前就送达。 贺怀君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说出曹静和送来的消息。无疑,这于江沧而言,既是好消息,也是不好的消息。 江沧抬起头来看着贺怀君,他在向他确认曹静和的消息,也在向他确认自己的结局。 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曹静和不负众望地让叶库被俘,只等贺怀君这边的文书送到,叶库就可以被押送到汴京。但与此同时,江沧也便迎来了自己生命的倒计时。 等叶库抵达汴京,百姓们定会再把江沧的事情翻出来,再次对他喊打喊杀。 贺怀君如何能猜不到江沧所想,他只得先出言安慰道: “你放心,陛下盖过玉玺的文书送过去尚需几日,把叶库押解进京更需要时间,也许在这期间,细作花名册便回来了。这几日我想了很久,王真去后,细作花名册虽然一直没有音讯,但是以我对王真的了解,若是不能给细作花名册找到一个合适的护送者,他绝不会如此坦然赴死的!” 江沧再次看向贺怀君,不可置信地问道: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猜是江渊!” “江渊……” 贺怀君笃定道: “只是王真可能来不及把联络我的方式告诉江渊,亦或是江渊担心消息走漏,所以迟迟没有联系我们。” 郑州府一战胜利后,侯琬瑜一直陪着江渊进行着后续的战场清理与交接,直至将郑州府的一切安置妥当,他才能够递上奏折,请旨回京,获准后才能拔营。 奏折一来,圣旨一去,再到大军浩浩荡荡归来,这又是好几日,细作花名册未必就能比押送叶库的人先抵达。 更何况,这一切不过是贺怀君的猜测,细作花名册到底在不在江渊身上,还是个未知数。 江沧没有再多言,只是低下头去,继续耐着性子缝制着荷包。 这恐怕是他能留给女儿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自然要做得精细些。 贺怀君并不知道,江沧已经提前写好了自己的绝笔,倘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他不会诈死逃遁,从此隐姓埋名地活着。这对他的女儿来说毫无意义,甚至只会让素素一辈子都活在“叛国贼女儿”的骂名中。 他唯有在遗书中写下自己这些年的功绩,为自己澄清辩驳,然后以死明志,这样才能换得世人的震撼,换得世人的同情,换得素素的安稳人生。 哪怕愿意相信他的人不会多,哪怕他们即使信了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但只要多一个人相信他,素素就能少承受一份辱骂。 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活着的时候,只能成为他们泄愤的出气筒,你死后,世人才会突然开始爱你。 这种爱,就可以被弥补在素素的身上了。 其实卧底这些年,江沧早已不在乎自己的荣辱,在自己的名字被写进细作花名册之后,王贤教给他的第一堂课其实只有十个字: 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是的,他本不该在乎身后的名誉,但他若是孤家寡人一个,自然什么都不必在乎,可惜他不是。 既已决意赴死,那总要给自己的女儿铺好余生的路。 作为一个细作,他已经把青春时光里最宝贵的那几年都献给了大周,作为一个父亲,他能为女儿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江沧手中的针线一丝一缕密密地缝着,他缝了一层又一层,生怕缝得不好,不结实,用不了多久就坏掉了。等女儿日后再想起自己,便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他要给素素缝一个最结实耐用的荷包,可以陪伴她长大,陪伴她嫁人,陪伴她生子,陪伴她终老…… 他的任务,就快要完成了,在赴死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帮助唐玉解决掉叶库留在汴京的最后四个人。 但自从上次分别,唐玉的消息就一直没有再传来。 …… 永济坊,玉器店门前。 深青色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厮上前打开了车门,年轻貌美的姑娘伸出手来,搭着旁边婢女的手腕,提着杭州绣花的裙子轻轻走下马车。 “小姐,就是这家店。” 唐七轻轻摇着扇子,站在门前往里面看了看,玉器店里还有其他人在挑选,店里的伙计正在为他们一一推荐着。 唐七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相貌平平、不起眼的小厮,小厮冲她点了点头,唐七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玉器店走去。 因她衣着华贵,店里的伙计连忙上前招呼着说: “哟,这位小姐是贵客呀!不知您想挑选些什么?” 唐七紧紧地握着扇柄,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她环顾了一下店里的摆设,只轻声道: “我有一个闺中密友,多年未见,她近日来京,又恰逢生辰,我想为她挑选一件玉石摆件。” “这位小姐请看,咱们这店里就是不缺这些好看又珍贵的摆件,您尽可一一过目,若是有能入得了眼的,小人可亲自为您送货上门!” 在来之前,唐玉交代过唐七,如果这家店里真的有什么密道或暗阁,也不会存在于前头人来人往的铺子里,而是在后院的库房或居室里。 唐七假装上前打量了一番,却悠悠道: “这些摆件美则美矣,却全无新意可言。本小姐的那位友人虽也年轻,却是收集玉器的老手,若非其钟爱,我也不至于亲自来挑选。” 那店里的伙计闻言,连忙道: “小姐这是不满意?” 叶库如今生死不明,将他们扔在了汴京,他们确实也需要这个玉器店来维持日常开销。因此,伙计们还是很在意唐七这个看上去很有钱的大小姐的。 唐七摇了摇扇子,此时她已经没有刚进门时那么紧张了,便道: “我也对经营玉器的门店有些了解,听闻真正的上等好货是不会摆在门店里供人挑选的,而是藏在库房里,等待真正懂玉、识玉的有缘人前来购买。” 那伙计闻言,连忙称赞道: “看来,小姐是行家呀!那就里面请!” 唐玉见状,也带着身后的几名家丁一起跟着往后院走,可这时,其中一个伙计却忽然拦住了他,沉声道: “诸位请留步,我们店里的珍品昂贵,若是去的人太多,只怕会不妥。” 唐七见状,连忙不悦道: “大胆!这些是本小姐的人,本小姐不管走到哪都会带着他们,何来不妥?” 这时,店里的两个伙计忽然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笑了笑,缓缓开口道: “小姐既然懂玉,便知玉有灵性,好玉是识得主人的,小姐带这么多人过去,恐怕要冲撞了那些珍品。况且,这些小厮皆是粗人,不似小姐这般谨慎,万一毛手毛脚地碰坏了那些珍品,可就不好了!” 唐七听了这话,毫不示弱道: “真是笑话!我堂堂侯府出来的人,会是毛手毛脚之辈?若是这般无能,又岂能成为本小姐的侍从?”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唐玉忽然上前,冲那伙计开口道: “我们小姐尚未出阁,不便与外男共处一室,我等奉侯爷之命,前来保护小姐,小姐若是在后院库房出了什么意外,不知阁下可担待得起?” 那伙计闻言,倒是沉默了片刻,便选择了妥协,但他却又道: “既如此,你和侍女跟着这位小姐进去便是,其他人还是留在外面。” 唐玉与唐七对视了一眼,二人便跟在那伙计的身后,往后院走去。 库房在后院的西侧,大门上的锁一打开,一股莫名的阴沉压抑之气便从中传来。 “小姐,请?” 伙计的脸上挂着有些怪异的笑,唐七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却还是选择往前跨了一步。 可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跨过门槛之时,唐玉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连忙抬袖拉住了唐七。 那伙计见状,即刻向唐玉投来了一道凶恶的目光。 第111章 识得玉中瑕 “你们……真的是来买玉的吗?” 玉器店的伙计声色寒凉,脸上挂着令人可怖的阴郁与质疑。 唐七垂着眼眸,甚至不敢与其对视,唐玉却直接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上前直言道: “阁下这库房怕是许久未开,里面的污浊之气也太重了些!我家小姐自幼体弱,见不得这些脏东西,还是先通通风,再请小姐进去!” 那伙计把唐玉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也并不着急,只倚在门框上耐心等着,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唐七和唐玉。 唐玉方才之所以把妹妹拉了出来,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库房里不对劲。 大门打开后,放眼望去,里面并没有堆放多少玉器,这根本就不是库房该有的规格。而正对大门的地方供奉着一尊财神,那财神被安放在了紫檀木桌上。 唐玉清楚地看到,紫檀木桌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可是那财神像的周围却有一圈圆弧状的区域很是干净,一尘不染。显然,那是财神像的底座被人时常转动留下来的痕迹。 这么说,财神像应该就是一处机关。 而那个玉器店的伙计已似乎有所怀疑,唐七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厮有些反常,他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小厮,他竟然能左右得了他家小姐的行动。 其实,在他们提出要去库房时,那伙计便已经在想着要不要将他们直接灭口了,毕竟那库房下面就是现成的密道,杀完还可以直接抛尸。这个玉器店是戎狄留在汴京最后的一个据点,已经容不得半点闪失,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倘若唐七和唐玉直接一脚跨进了库房,那伙计可能真的会脑子一热就关上了房门,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这也正是唐玉所担心的,他看出了那伙计的神色不对,自然不会让自己和小七陷入其中。房门只要一关,里面的暗器和机关随便一触动,他们兄妹二人就在劫难逃了。 所以,唐玉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就将小七拽了出来。 显然,那伙计也跟着冷静了下来,他在想,这个小姐自称来自侯府,那么侯府的人自己能不能惹得起?杀了他们自然可以解决掉两个可疑的人,但是倘若他们真的只是侯府的小姐和小厮,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他的店里,人家侯府会不会来闹事,会不会去报官? 身为戎狄的暗哨,他们现在的身份名帖自然都是假的,根本经不起细查,官府一旦介入,他们很快就会暴露。 这个伙计并不知道,唐玉此刻也在心里暗暗较着劲。他在赌,赌这个伙计终究会害怕小七的出身,不敢真的把他们怎么样。 果然,那伙计慢慢垂下了眼眸,眼神有些心虚地四下飘忽着,不再像方才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唐七了。 唐七见时机已到,连忙按照唐玉之前的叮嘱,把扇子移到了头顶遮着日光,一边用帕子扇着风,一边抱怨道: “真是闷死了!这才初夏,怎么就那么热,还有你这库房,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一股发霉的味道,弄得人家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说完,小七便摇了摇扇子,扶着身边丫鬟的手就要往旁边走,似乎想离那库房远一些。可她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发出了一声呻吟,整个人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哎呀……” “小姐!” “小姐你怎么了!” 唐玉和那丫鬟连忙冲了上去,这次连那店里的伙计都吃了一惊。 唐玉立刻朝着外面大喊道: “来人!快来人呀!小姐出事了!小姐晕倒了!” 候在外面铺子里的嬷嬷和其他随从连忙冲了进来,唐玉即刻招呼着他们说: “快快快,把小姐扶到屋里去歇息片刻!” 说完,嬷嬷和丫鬟就上前扶起“晕倒”的小七,准备将她搀到叶库的卧房里。 果然,这一招几乎是直接戳到了那几个伙计的心窝子,他们像早有准备似的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更是直接从叶库的房间里跳出,阻拦道: “这是家主的卧房,他人不得入内!” 唐玉见状,却抬手指着对方,怒不可遏道: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猖狂!你也不问问我们家小姐的身份有多尊贵!小姐是昌平侯独女,自小最受宠爱,如今她在你们这里莫名昏厥,你们不帮着请郎中,还不让我们小姐进去好生歇着,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就官府见!” 那几个戎狄人一听到“官府”二字,眉头即刻便跳了跳。他们戎狄本就在郑州府战败,如今七皇子叶库又一直杳无音信,他们几个若是这个时候被大周的官府抓走了,那大家筹谋了那么久的计划不就彻底付诸东流了吗? 这几个玉器店的伙计互相对视了一眼,竟默默地让开一条路来,愣是眼睁睁地看着唐玉等人进到了叶库的房间里。 叶库的房间装饰风雅,里面挂满了字画,看上去倒不像是个商人的房间,更像是个读书人。 唐玉跟着嬷嬷们一起把小七放到一旁的床榻上,又借机俯下身来检查了一番床上是否有什么机关。 见没什么问题后,他又直起身子打量起房间里的其它物件。镜子,花瓶,书桌,字画,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理所应当,每一样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十分考究。 叶库不愧是江沧的学生,果然是对中原的文化与礼法有过一番钻研的,若非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只怕谁也想不到这里住的是戎狄人,还是一位戎狄的皇子。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唐玉终于发现了一丝怪异——人们多把砚台放于右手边,便于执笔蘸取墨水,可叶库的书桌上,那块砚台竟是放在左侧的。 叶库绝不可能是左撇子,倘若他有这样一个特性,江沧一定会提前告诉他们的。 既如此,那块砚台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那里。唐玉见状,便作势往书桌旁走去,开口道: “小姐怕是旧疾复发了,我来磨些墨,劳烦嬷嬷把小姐常吃的那副药方子写下来,让人赶快去抓了药来。” 说完,唐玉抬袖假装要去把那块砚台拿到右侧。果然,那玉器店的伙计见状,连忙冲了过来,阻止道: “慢着!不许碰!这可是我们家主最喜欢的一块宝砚,除了他,谁都不能乱碰!你需要用笔墨,我再去取一方砚台便是!” 唐玉的手悬在了半空中,默默收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看脚下的地砖,那些砖乍一看没什么不同,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有一块砖的四边与周围几块砖存在些许缝隙,那块砖应该是经常开合受到了磨损,这才会无法与其它砖块严丝合缝。 看来,叶库的书桌下面可能就是另一处密道的入口了,而机关就是那块碰不得的宝砚。 其实,唐玉觉得这玉器店里的密道应该还不止这些,方才他们把小七抬进屋里时,他用余光瞥见了一个玉器店的伙计悄悄将院子里的那口井给盖上了,像是怕他们去里面打水似的。那动作虽小,却有欲盖弥彰之嫌。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玉器店应该是有三处能逃跑的地方,一处在库房,一处在叶库的书桌下,还有一处可能就是那口井。 这看似完美的玉器店里,终究还是有瑕疵可循的。 倘若是这样,他们刺杀那日便需要牢牢防住这三处,一旦有任何一个人逃走,后果都会不堪设想。 而且他们必须要尽快把刺杀提上日程,毕竟今日来这一趟,多多少少有点打草惊蛇了,这四个伙计还会不会再转移,一切都未可知。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叶库既然只在汴京留下四个人,那就证明这四个人都是能以一敌三的高手,所以叶库才会那么放心地逃之夭夭。 若想彻底收拾掉这个残局,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且必须要一击即中。 不一会儿,昌平侯府的人便闻讯赶来,将小七接了回去。侯府的管家亲自过来,玉器店的人自不敢造次,唯恐激怒昌平侯府去开封府衙报官。 唐玉跟着侯府的人离开玉器店之后,只走了一小段路,便借着周围百姓的来来往往,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一片人声鼎沸中。 他需要尽快把消息给贺怀君送去,贺怀君如今负责提审江沧,他是唯一能每日正常进出江府的人。 唐玉准备先请暗卫营的弟兄们继续帮忙盯着那个玉器店,然后自己混入刑官中,跟着贺怀君去见江沧,再同江沧好好商议出一个万无一失的策略。 这样想着,唐玉不觉加快了脚步,他在背街小巷中快速穿梭着,未做停留。 巷子越来越深,周围来往的百姓也越来越少,从前头无人居住的院子翻过去,再越过一个墙头,很快便能回到他们的米糕铺子了。 可唐玉并没有想到,就在下个转角处,一个陌生的身影已经背对着他,立在了高墙之下。 唐玉心下一惊,顿住了脚步。 那人似乎已经等候他多时,只听其沉声道: “唐玉,昌平侯府的六公子,你可真是比你那个窝囊老爹有出息多了!咱们做笔买卖,如何?” 唐玉深吸了一口气,眉心微蹙,他强迫自己镇定地问道: “你是何人?何故来此?阁下若真有诚意,何不先自报家门?” 那人只发出一声冷笑,并未再作答,而是缓缓转过身来。 唐玉的目光落在了那人腰间的令牌上,顿时怔在了原地。 他们,到底还是找来了。 第112章 借力再打力 是夜,月明星稀,夜市上喧嚣无比。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夜间出门消暑的百姓也愈发多了起来,不管是妇人还是孩童,都穿着单薄清凉的衣衫,或摇着小扇,或提着刚买的廉价小玩意儿,感受着初夏夜晚的惬意与街头巷尾的热闹劲儿。 戎狄再犯却打了败仗,如今整个汴京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中,更有摊贩索性打出招牌,推出限时七日的特惠价,美其名曰是为了庆贺郑州府大捷。 整个汴京城的夜晚都被笼罩在一片烟火气中,一眼望去,仿佛繁华至极。 然而,就在人们享受着这个寻常的夜晚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大喊一声“走水了!” 众人见状,连忙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一家门店竟然着火了,火势还不小,只一眨眼的工夫竟已是火光冲天了。 人们心中又惊又怕,不少人都跟着大喊: “走水了!快来帮忙呀!” “快救火呀!” “这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不知道呀!听说是个玉器店,素日里又不动火,这火来得莫名其妙呀!” 因玉器店临近永济坊渡口,在渡口做工的人们便纷纷拎着桶,打了水来救火,试图将火扑灭。 这火,正是唐玉于暗中放的,还有人帮忙提前浇了油,一烧起来就瞬间吞没了整个店面,根本来不及扑救。 其实那晚,在深巷里等着唐玉的那个神秘人正是琅琊阁弟子,他腰间挂着的亦是琅琊阁令牌。唐玉此前就猜到了,琅琊阁的人迟早会顺着唐国忠把自己摸清楚,自己作为昌平侯府的公子、唐国忠的儿子,少不了要卷入其中的。 琅琊阁的人迟早会找来,或早,或晚。但是唐玉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现身,这于他马上要做的事究竟是利是弊,那晚的唐玉一开始也不敢断言。 因唐家先祖发迹前曾失手打死过琅琊阁弟子,琅琊阁来寻仇,便令昌平侯唐国忠每年交给琅琊阁一笔银钱,且世代如此。 后来,唐国忠因惧怕唐玉八年前“叛国”一事被人翻出来,牵连他昌平侯府,多次逼迫唐玉自尽未果,便请了琅琊阁左使的人刺杀唐玉曹静和夫妇。可是,那些人却被曹守拙请来的琅琊阁右使的人所杀。 左使大怒,事后与右使在阁中大打出手,双方弟子亦是纷纷响应,几乎要将琅琊阁分成两半。 掌门自然不会任由他们如此。 左使与右使是掌门的左膀右臂,他也不想任由两帮人常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此,琅琊阁迟早会因内斗而分崩离析。 于是,掌门便令自己的心腹去盯一盯,看看唐国忠要刺杀的这个唐玉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如何能让左使和右使的人都冲着他去。 这一盯可不要紧,琅琊阁的人发现唐玉正是唐国忠的亲儿子,而他与此同时还是皇商曹守拙的女婿,曹守拙人脉甚广,与琅琊阁右使更是多年交好。 既如此,琅琊阁掌门便想了一个法子,他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去跟唐玉做一笔买卖。 如今,大周刚刚结束八年战争,郑州府又遭敌人觊觎,虽险胜,可终究又是一番劳民伤财。国力若要日渐恢复,没个三年五载是不可能的。 汴京城作为新都,看似繁华无比,夜市早市交替,实则也只是表象。新帝为了尽快改善战后的民生凋敝,大兴夜市、早市,但更多百姓也只是去逛个热闹,真正愿意去交易的又有多少人,恐怕也只有百姓自己心里清楚。 琅琊阁作为江湖门派,日子自然也不好过,他们原是江湖上的神秘组织,豢养无数杀手,专门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此外,他们还会向外贩卖各路消息。 但是当大多数人都把吃饭作为第一目标时,也就没有多少人还有闲钱雇佣杀手或是一掷千金去买琅琊阁的各路消息了。更何况,琅琊阁只负责打探各路消息,可未必能做到一定保真。 毕竟,像唐国忠那样愿意拿出有限的闲钱雇佣杀手去灭掉儿子和儿媳的,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千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 所以,此时的琅琊阁也需要赶快赚钱吃饭,他们可是有一大波弟子要养活的,然左使与右使并不团结,导致整个琅琊阁已是乌烟瘴气。想到此处,掌门的心里多少有些急。 不过,曹守拙是个白道、黑道通吃的人,此前曾与琅琊阁做过两单生意,所以才间接结识了琅琊阁右使,并请了右使的人救下曹静和跟唐玉,还意外地灭了左使的人。 在得知唐玉的身份后,琅琊阁掌门便希望能借唐玉之手,让左使与右使的两帮人不要再内斗,而是重归于好,尽快让琅琊阁度过这几年的难关。 琅琊阁的要求很简单,此前一直是左使那边的人和昌平侯府对接,收取昌平侯府每年交来的保命银子,但是上次的刺杀过后,因唐国忠给的消息不准,又不愿花重金请顶级杀手,让琅琊阁左使痛失几员爱将。对此,左使心中气愤不已,欲除掉唐国忠解气。 但是琅琊阁掌门却制止了左使此举。一来,昌平侯到底是官身,也是京中能数得着的勋爵人家,不好刺杀;二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杀了唐国忠,以后谁还能年年给他们银子? 于是,琅琊阁掌门便令心腹在深巷里拦住唐玉,提出与他做一笔交易。唐玉心里必然是恨唐国忠的,琅琊阁则表示他们可以助唐玉夺下昌平侯府的爵位,日后,昌平侯府便是唐玉当家做主,左使也就不必再面对唐国忠那个事儿精窝囊废了。既然不好杀唐国忠,那便给昌平侯府换一个主事的人。 最关键的是,唐玉同时又是曹守拙的女婿,琅琊阁希望他能够从中牵线,让曹守拙看在往日打过交道的旧情分上,帮琅琊阁联络几笔正经生意,让琅琊阁尽快复苏。 唐玉自然是有心继承爵位的,他深知吕姨娘和小七时常受何姨娘的欺凌,而何姨娘又是他的杀母仇人,他绝不会允许仇人的儿子继承了爵位,继续欺负他和妹妹小七。 他如今的境况,若想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还需要一个能证明身份的契机,这其中想必不会太容易,但琅琊阁既然愿意听凭他差遣,从中助他上位,他倒是乐意接受这个橄榄枝。 不过,唐玉一向思虑长远,他知道,琅琊阁之所以想帮他继承爵位,必然不仅仅是为了请他帮忙牵线,借一借曹守拙的光,更是因为唐国忠已经不太愿意每年都交给琅琊阁一笔银钱了。这才是左使讨厌他的根本原因,刺杀之事不过是把他们对唐国忠的厌恶放大了几倍。 琅琊阁见唐国忠没有利用价值了,便想着换一个年轻好说话的唐玉成为新的昌平侯。 可惜他们想错了,唐玉更不想再让昌平侯府每年给琅琊阁交钱,当年本就是琅琊阁的人挑衅在先,唐家先祖还手后失手打死了琅琊阁弟子,这才结下了梁子。 唐国忠这些年给琅琊阁的钱也够多了,事情都历经好几代人了,也该收场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后话,前提是唐玉要能顺利继承爵位,若说到眼前的事,那就是先顺利杀掉叶库留下的那几个人。 唐玉正担心人手不够,这琅琊阁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唐玉当即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眼下便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要做,倘若杀不了玉器店的那几个人,他将会有生命危险,日后恐怕就没机会夺下唐国忠的爵位了。 琅琊阁的人思虑再三,终于决定先帮唐玉解决掉这几个人。 那晚,琅琊阁的人提前去玉器店附近浇了油,唐玉趁着店中无百姓之时,一把火烧了玉器店的门店,将其中一个伙计困在了火海中。 后院的伙计见前面的门店着火,自然知道了大事不妙,遂欲从各处密道相继逃走,但井口、库房、书桌等处,已有唐玉、琅琊阁的人还有江沧分别在暗中盯着,那些伙计们一现身,便立刻遭到了阻截。 这是戎狄在汴京最后的挣扎,他们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地搏杀,妄图杀出一条生路去给叶库报信,因此出招愈发凶残,唐玉、江沧等人也在打斗中相继受伤。 他们本就是叶库留下的能以一敌三的高手,比寻常暗哨更难对付些。但好在唐玉和江沧设计了详尽的刺杀计划,准备了足够多的暗器,再加上琅琊阁的人需要唐玉活着,他们为保唐玉性命也带来了不少人,到底是占了上风的。 江沧和唐玉按照原计划,忍着伤口的疼痛,硬生生地将那几个戎狄人从三处密道入口逼到了院子的正中。只有让他们扎堆,才好一网打尽。 待这三人同时出现在院中时,琅琊阁的人忽然出手,一拥而上。 过程虽艰险了些,但到底是完成了最后的刺杀。 最终,永济坊玉器店这一据点被彻底瓦解,叶库留下的四个人一个葬身火海,另外三个分别死在了唐玉、江沧和琅琊阁的手上。 …… 彼时,贺怀君送出的那份盖了玉玺的收押文书终于送到,曹静和一行人同州衙派出的厢军一起,押送叶库主仆返京。与此同时,远在郑州府的江渊和侯琬瑜也收到了皇帝准许返京的圣旨,准备第二日便拔营还朝。 江渊跟侯琬瑜不敢提前走漏细作花名册的消息,只带着大军快马加鞭地往汴京赶。而曹静和亦不知道细作花名册就在江渊的手上,为防夜长梦多,她也正带人押送着叶库拼命往汴京赶去。 江沧这条命,忽然就悬在了双方之间。若细作花名册比叶库先抵京,江沧便能提前证明自己的身份,若不然,结果就会截然相反。 到底会是谁先抵京,无人知晓。 第113章 存亡岂无凭 小满,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民谚有云,小满小满,江河渐满,随着小满节气的到来,南边的雨水早已日益丰沛起来。而此时中原及北方地区的小麦正处在籽粒将满未满的灌浆期,亦有小满之意。 此时的黄瓜、蒜薹与樱桃最是寻常,而杨梅、枇杷也到了诱人的时候,瓜果菜蔬正丰盈,进城兜售地产的果农、菜农也愈发多了起来。 是日,地处中原的汴京也下了一场不算小的雨,京郊不远处,一辆灰蒙蒙的马车从雨幕中缓缓驶来,那马车之后还跟了几辆大小各不同的马车。 这正是押解叶库主仆进京的队伍。 为防戎狄人再从中作梗,曹静和、曹守拙与黄谆便乔装成了从外地来京探亲的人家,那些跟来押送叶库的厢军则假扮成他们的随从。叶库主仆就被藏在那其中一辆马车里。 为首的马车车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曹静和探出头来,望着远处雨帘中汴京城城门若隐若现的轮廓,沉默不语。 眼看着就要进京了,可她却不敢贸然行事。她最后一次收到唐玉的消息,是唐玉说要潜伏进玉器店里找寻密道的入口,以便计划刺杀。 可是在那之后,除了那封收押文书,她再也没有收到过从汴京传出的任何消息。刺杀到底有没有成功,唐玉又身在何处,细作花名册有没有送到京城,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个时候,是不是不宜把叶库被抓捕的消息公之于众?万一江沧的身份还没有得到证明,这消息一旦放出去,只怕百姓们又要群情激愤地叫嚷着让皇上诛杀江沧了。 叶库都已经被抓,皇上也就没有审讯江沧的理由了。如若堵不住悠悠众口,那就非杀不可了。 黄谆见曹静和面带愁容,不禁开口问道: “娘子,您是不是在担心我舅舅的处境?” “不是跟你说了吗?如今我们是进京探亲的一家人,你得喊我娘!” “是,我又忘了!” 黄谆挠了挠脑袋,笑着说: “你还真别说,你本来就是我舅舅的妹妹,我喊你娘,舅舅还是我舅舅,这真是理所应当!那你以后就做我干娘,我和元宝都是你的儿子!”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如雷的鼾声戛然而止,背靠着马车后壁还在熟睡中的曹守拙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曹静和,问道: “什么儿子?谁的儿子?静和,你有身孕啦?我要抱孙子了?” 曹静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这一路上曹守拙的呼噜震天响,她和黄谆备受其扰。 见眼前的一大一小都不搭理自己,曹守拙抹了一把脸,嘀咕着说: “看来我是想孙子想疯了。” 说完,鼾声再次响起。 曹静和无奈地捂着耳朵,冲黄谆说: “如今我们虽不知道你舅舅的境况如何,但叶库的事情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叶库是戎狄皇帝最器重的皇子之一,当初若非你舅舅从中运作,戎狄皇帝不一定舍得让他来汴京呢!如今咱们好不容易抓了他,外加一个早已被囚禁的戎狄三皇子,我大周才有跟戎狄谈判的筹码。” 曹静和实在不敢在城外滞留,这些天她几乎是马不停蹄,一刻都不敢耽搁,这才终于赶到了开封府境内。不管此刻有多担心江沧,她都得先把叶库押送进汴京,一日不进京,他们就一日不能放下心来。 曹静和接着冲黄谆说: “咱们进城后先将叶库转交至天牢,对外秘而不宣,只字不提,能拖一日是一日。皇上也有心保你舅舅,想来亦不会声张。万一那细作花名册送到了,你舅舅也便沉冤得雪了!” 黄谆认真地点着头,随着马车离汴京城城门越来越近,黄谆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他现在心里十分紧张,一来,不知道舅舅如今是何处境,二来,也怕这关键时刻再出什么意外。 他们的马车终于来到了城门口,曹静和取出贺怀君寄给她的文书,递给了城门守将,那守将见状,微微吃了一惊,又朝曹静和后面的那些马车看了看,这才低声问道: “这一路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我们一路小心翼翼,不敢停留,好在没出什么意外!” “那就好!” 那守将微微点了点头,显然长舒了一口气,又道: “昨日汴京城出了点变数,皇上担心坏了,特命我来接应你们!” 原来,这名守将不是旁人,正是大内暗卫营统领,秦川。 皇上能让他亲自过来接应曹静和,可见汴京城里出了不小的事。 曹静和心头一沉,有些不安地问道: “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秦川却只叹了一口气,说: “一言难尽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娘子还是先把叶库押送到天牢再说!” 秦川冲曹静和使了个眼色,忽然厉声呵斥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身份名帖!来人,给我拿下!” 很快,一队卫兵手持兵器上前,将曹静和等人的马车团团围住,并假装押着他们往羁押重犯的天牢而去。 有了卫兵的保护,过路的百姓也只有避让的份,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抵达天牢后,叶库主仆终于从曹静和身后的第三辆马车里走了出来。 此时,叶库主仆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铐,他们这么多天来吃喝拉撒都在马车里,脚不曾沾地。车里的恭桶并不会及时清理,夏日里气味恶臭刺鼻,让叶库这个洁癖狂遭了老罪了。 一下车,他就哇哇地吐了起来,那侍从还欲上前拍拍他的后背,却被叶库一把推开了。侍从亦是多日不曾沐浴更衣了,身上酸臭难闻,叶库这会儿厌烦得要死。 一旁看守天牢的侍卫见状,只轻声笑了笑,说: “不着急,慢慢吐,吐完了你就能进去和你的三皇兄团聚了。你那三皇兄早已从朱府转移到这天牢里了,就被关押在最底层。他自从脑出血后,半边身子瘫痪,生活无法自理,还要劳烦七皇子您好好照顾他呢!” 叶库闻言,却只咬牙切齿地说: “照顾?若非他这个只会内斗的蠢货!我堂堂戎狄七皇子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吗?” 因叶库善战,斩杀过大周的许多将士,还坑杀过战俘,大家对他亦是怀恨在心。那些侍卫们对叶库一点也不客气,只纷纷手持长枪上前押着他,把他粗鲁地带进了天牢中。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曹静和这才拦住了天牢外的一个侍卫,连忙问道: “这位官爷,听说城里昨日出了事,不知是何事呀?” 那侍卫倒是好心,上前耐着性子说: “你说这事也奇怪,皇上得知叶库已经被捕,只等着押解进京,那是丝毫不敢走漏半个字,生怕你们在押解的途中被人盯上,再出什么意外。可是昨日不知从哪传出的消息,全城的百姓都知道叶库已经被抓了!” 曹静和闻言,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怔在了原地。 难怪皇上会紧张到派秦川亲自在城门口迎他们。皇上只怕也是算到了曹静和就要在这一两日抵京,可是叶库被抓的消息却偏偏在前一天被放了出去,这背后之人实在是居心叵测。 这时,马车里的黄谆闻言,连忙伸出头来追问道: “那江沧江大人呢?” 那侍卫将黄谆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只沉声道: “是他把叶库引到汴京城的,百姓们对他恨之入骨,早就想看他伏法了,此前皇上说要审讯,便一直押着没有发落。昨日叶库被捕的消息一出,百姓们立刻便上街游行,甚至堵到了皇宫门口,恳求皇上下旨诛杀叛国贼江沧!” 看来,这是细作花名册还没送达,叶库被捕的消息就先一步被放出来了。 黄谆听了这话,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索性跳下马车,走到那侍卫身前,追问道: “然后呢?你快说呀!” “然后?江沧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他知道皇上不会放过他,竟然在府中服毒自尽了。” 这下,连曹静和都沉不住气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他……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那还有假?国舅爷亲自带人验的尸,为了服众,还请了几名百姓也前去查看,大家都说死的就是江沧本人,尸体未曾易容呢!” “……” 曹静和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不敢停留,连忙拉着黄谆上车,往米糕铺子疾驰而去。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唐玉,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静和几乎不敢相信江沧的死讯,江沧可是山鬼啊,无所不能的山鬼,他那样厉害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还有贺怀君,他已经失去了王真,难道还要见死不救,失去另一个好兄弟吗?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一口气赶回家时,铺子里已经乱作一团了。 蘅娘一见到曹静和回来,顿时流下泪来,只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 “东家,官人不见了!我们都找了好几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报官了!” 此刻的曹静和脑子里一片空白,多日来的奔波疲劳和始终高度紧张的状态,让她的身体已经熬到了极限。 噩耗接二连三传来,她只觉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竟双腿一软,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东家,东家!” “娘,你怎么了?” “静和,你别吓爹呀!你这是怎么了!” 耳边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曹静和到底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细作,她的意志力总是比旁人要顽强的,不一会儿,也便自己缓了过来。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江沧和唐玉是两个几乎算无遗策的人,再加上一个运筹帷幄的贺怀君,他们三个人联手怎么可能会让局面失控到这种程度? 如果只是江沧自己出了事,那倒是还有可能,可如今是唐玉跟江沧一起出了事,那这其中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想到这,曹静和倒是慢慢平复了心绪,她抬袖握住蘅娘的手,镇定地说: “别怕,我来想办法!” 第114章 离合总关情 曹静和就知道,贺怀君会来找她的。 所以她哪也没有去,就在米糕铺子里老老实实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店,贺怀君肯定会来给她一个交待。 她一路追踪着叶库、费劲千辛万苦才把人押回汴京,立了这么大的功回来,却发现兄长死了,夫君丢了,直接家破人亡了? 她不信国舅爷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在家坐着,不来见见她。 果然,第二日一早,贺怀君就来了。 他直接敲了后院的门,也没向前来应门的白苓说明身份,只说来找她家曹娘子。而曹静和心里早有了准备,很快便前来把人迎了进去。 贺怀君看上去精神不振,眼圈发黑,似乎已经多日没有休息好了,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我知道,你一定有问题要问我,所以我必须过来见你一面。” 贺怀君声音沙哑地说。 曹静和抬眼看了看这位为了大周殚精竭虑的国舅爷,遂抬袖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平静地说: “贺大人既然知道我想问什么,就请坐下慢慢说。” 贺怀君犹豫了一瞬,这才上前接过茶水,坐到圆桌旁,他斟酌了片刻,便歉意地开口解释道: “江沧之事,确实怪我。他不想再麻烦任何人,早已写好了澄清自己罪名的遗书,选择以死明志。但我此前却未曾察觉他有这样的念头,等我得知他的死讯时,已是无力回天。” 怎么?难道他真的死了吗? 曹静和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她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她还一心盼望着贺怀君能告诉她,事实不是她听到的那样,那只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就连贺怀君方才前来叩门时,曹静和的心里都没有丝毫的紧张感,她甚至一直以为唐玉和江沧同时出事一定是他们设计好的。 但事实好像就是事实。 曹静和麻木地望着杯中的一盏清茶,想再多问些什么,亦或是感慨些什么,可却无力地发现自己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她沉默了良久,也只能开口问道: “他的尸首在哪?” 贺怀君一直垂着眼眸,他其实是有些不敢来见曹静和的。 抓捕叶库是头一份的功劳,这个功劳是曹静和的,可如今她回来了,自己作为汴京城谍报组织的统领,却只能向她来宣告亲人的死讯。 听她问起江沧的尸首,贺怀君的目光不安地四下里看了看,这才上前低声道: “他的尸首……有些蹊跷,我只敢来此说与你听,连皇上皇后都没敢告诉。” “怎么了?” “他是戴罪之身,自尽后理应被送往乱葬岗,这一过程是百姓们看着的,我不好做手脚,便想等着天黑以后,偷偷把他从乱葬岗接回来,找个地方好生安葬,可是……” 贺怀君顿了顿,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用气息在发声: “我找了一整夜,都没有看到他的尸首!” “什么?” 曹静和的眉心跳了跳,很快便追问道: “是不是乱葬岗的尸首太多了,夜里又看不甚清,你一时没有找到?或是尸首被谁挪动了?” “这不太可能啊!” 贺怀君疑惑道: “乱葬岗那种地方,用坊间的话来说,阴气最重,恐有孤魂野鬼,世人忌讳得很,白日里都不会有人过去,夜里就更不会有人去了。我是亲手把江沧的尸首安置在坟堆的东南角的,等到夜里再去寻时,那个地方就没有尸首了!” 贺怀君喝了一口茶水,又进一步解释道: “我带了四个弟兄一起去找,把那些看起来还算新的尸首翻了个遍,可愣是没找到!” 其实,贺怀君也不是完全没怀疑过江沧的尸首已被人毁坏。毕竟有些百姓心中苦大仇深,他们觉得江沧只是自尽,难解他们对戎狄和叛国贼的愤恨,便偷偷把江沧的尸首一把火烧了也不好说。 只是他现在很担心曹静和的精神状态,不敢把这个残忍的猜测告诉她。 曹静和已经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她仍然强迫自己赶快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尸首丢了未必是件坏事,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什么? 不多时,曹静和便倏地睁开了眼睛,向贺怀君问道: “我大哥是怎么自尽的?” “应该是服毒。我们发现的时候,只在他的床榻边看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面的丸药不见了。他嘴角还流着有些发黑的血,死状也符合服毒自尽的特征。” 曹静和思索了片刻,接着说: “事发之前,他已经被圈禁那么久了,几乎和外面断了联系,那毒药他是怎么弄到手的?难道他素日里就习惯在府中屯着这些毒药吗?” “这……我也不太好说。”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很快又接着问道: “他在圈禁期间,除了你,可还有接触过别人?” 贺怀君一怔,连忙道: “你别说,还真有一个人!” “谁?” “应该是一位江湖上的老前辈,来无影去无踪,总是时不时地偷偷来看望江沧,还给瞿惊鸿带药。只是那人永远都是一身黑,像只蝙蝠一般,没人看到过他长什么样。我曾在江沧的房间里见过他几次,他话不多,听声音像是个老年人,江沧自己也不敢确认他到底是谁。” 曹静和听着贺怀君的叙述,眸中却渐渐流露出一抹喜色——贺怀君所说的这个老前辈,分明就是之前多次在暗中助他们一臂之力的神秘黑衣人,而这位老前辈早先还给曹静和留下过刻有外祖父名字的令牌。 她和江沧早就怀疑过此人便是外祖父,而江沧也告诉过她,母亲戚文当年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脱身去北地找寻外祖父被诬陷的真相。 这也几乎进一步证实了那个老前辈可能就是外祖父。 如果是这样的话,江沧服下的毒药会不会就是这个老前辈给的?而江沧的尸首会不会也是被老前辈偷偷从乱葬岗带走的? 倘若他真的是外祖父,又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外孙自杀?他也许给了江沧一颗假死的药,然后再把他救活? 这一切好像忽然就说通了! 曹静和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她想赶快去乱葬岗,去现场看看有没有一些遗留下的痕迹。她想赶快找到那个老前辈,赶快找到江沧,看看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贺怀君见曹静和的神色松快了不少,也不禁问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曹静和便将那个老前辈的事简单说给了贺怀君听。 然而,贺怀君听了以后却微微蹙了蹙眉,有些不安道: “倘若是这样,我们要尽快找到老前辈才好!那个老前辈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太好了,我虽只偶然与他见过两三回,但他似乎咳得厉害。江沧一开始还问过他是不是病了,可他只摆摆手,不肯多言。” “怎么会这样?” 在曹静和的印象里,那个像蝙蝠一样的老前辈可谓是无所不能,武艺高强,难寻踪迹,不像是个会生病的人啊。 不过她转念又想,江沧都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那么母亲戚文也得年近半百了,倘若老前辈真的是外祖父,那他必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 虽说习武之人不显老,也大多能延年益寿,可是这个老前辈此前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野渡深山那一次,曹静和跟江沧、唐玉都感慨过,那位老前辈这回怎么没有出手帮他们,莫非是已不在汴京了? 后来,曹静和甚至都不知他是何时又出现在汴京的,而且还一直默默帮助着江沧。 老前辈消失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这才忽然病重? 看来,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那个老前辈,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外祖父,到底知不知道江沧的下落。 当然,这次出事的不只有江沧,还有唐玉。 曹静和自然也担心着夫君的安危,要知道,蘅娘说他们已经找了唐玉好几日了,那便证明唐玉不是这一两日才出事的,而是在江沧自杀前就已经出事了。 面对曹静和的追问,贺怀君又道: “唐玉是在完成刺杀后的那晚与江沧分开的。当时他们离开永济坊的玉器店,两个人便在不远处的岔路口分了手,江沧在老前辈的帮助下潜回了江府,可是根据你店里厨娘的说辞,唐玉应该是从那晚开始就没有再回来过。” 他们完成刺杀后没多久,叶库被捕的消息就忽然走漏,大家也便没再跟唐玉联络过,因此并不知道他失踪的事。 不过,这一次贺怀君倒是率先道: “对了,那晚去玉器店刺杀的不仅有唐玉和江沧,还有几个琅琊阁的人!” “琅琊阁?” 唐玉跟曹静和说起过琅琊阁与唐家的恩怨,曹静和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而贺怀君看上去似乎是未知全貌,唐玉恐怕没有跟他说实话,所以他也不知道唐玉动用了琅琊阁的人对唐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是曹静和知道,唐玉肯定是为了刺杀能够万无一失,才先答应了琅琊阁什么条件,请他们出手。那么唐玉在完成刺杀后忽然失踪,会不会就跟琅琊阁与他做的这笔交易有关? 贺怀君见曹静和再次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开口叮嘱道: “曹娘子,我们如今除了要找到江沧和唐玉的下落,还得接着查消息走漏的事情。叶库被抓的事忽然传得满城尽知,显然是有人恶意为之。” “我明白,贺大人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的街道忽然变得喧嚣起来,曹静和与贺怀君对视了一眼,二人连忙起身走到窗边去瞧,只见城中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欢呼雀跃着。 人群中,有人挥动着手臂,高声道: “江渊大将军回来了!大家快来看呀!” 第115章 将军百战死 夏日里,连吹来的风都是灼热的,可是百姓们迎接江渊回城的心情也随之愈发热烈起来。 两队卫兵在汴京城街道两侧列队,将涌上街头的百姓们挡在了身后,不多时,江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领着身后的兵马缓缓进了城。 百姓们依旧欢呼着、跳跃着,从手中的篮子里摸出鲜花、荷包,掷向他们敬爱的将军,哪怕江渊已经有了未婚妻,也丝毫不影响少女们对他的崇拜,就像数月前他第一次从北地凯旋时那样。 他依然是受万众瞩目的大将军,人们依然敬仰他,爱戴他,把他奉为战神。 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呢?他也只是凡人之躯,也会失算,也会受伤,甚至也会落败。 人们只知江渊又打了胜仗,却看不到在这结果背后的艰难过程,也看不到他死守郑州府时的伤痕累累。 此时,江渊骑着的是一匹新的战马,而马背的一侧还挂着一个小罐,罐子里装着的是另一匹马的骨灰。 那是陪伴了江渊整个军旅生涯的战马,它战死在了郑州府城外,被戎狄人一箭射穿了脖颈,它甚至在临死前还挣扎着想要起身,试图把身受重伤的江渊驮起来,可它健壮的四条腿却怎么都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 在反复挣扎过后,它最终还是因失血过多,倒在了江渊的身边。 这世上,没有一位将军不爱自己的战马。 江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马死在了眼前,他不顾自己身上的千疮百孔,也不顾自己身下已经流出了一滩血,他忽然大喝一声站起身来,握住手中的长枪向戎狄兵马刺去。 那时,江渊的身边还剩下最后几名兵卒,郑州府的城门眼看着就要被攻破,可是不管凶狠的戎狄如何强攻,所剩不多的大周将士硬生生地守住了城门,直到大批援军赶到,战况终于迎来了转机。 戎狄再犯,以失败告终。 硝烟散去后,郑州府沉重的大门在一声轰鸣中缓缓开启,城内街巷规整,百姓无恙,一切安好如常,而一墙之隔的城外,已是遍地尸骨,血流成河。 江渊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个血印地爬上了城楼,用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号角。 那是胜利的号角,百姓们闻声便陆陆续续地打开了自家的大门,胆战心惊地走到街上。 男人护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少年扶着老人,大家的脸上都还挂着不安与恐惧。是他们的将军把这场血雨腥风挡在了城门外,是那些年纪轻轻便倒在了血泊中的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郑州府的城墙。 这时,沉默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大喊了一声: “郑州府大捷!我们胜利了!戎狄被赶跑了!” 人们脸上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去,大家相拥在一起,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也不禁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 江渊也牵起嘴角,他想跟着他们一起笑,想跟着他们一起跳,可他却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也跳不动了。全身伤口的撕裂感终于席卷而来,他痛得无法呼吸,痛得锥心刺骨,他缓缓转过身来,想要扶着城墙慢慢走下城楼。 他还要去清点牺牲的士兵,把他们登记在册,这样他们的家人才能领到朝廷的抚恤金。他还得清理战场,手书一份详尽的折子,呈给皇上。他还要去给自己的战马收尸,他无法把它完整地带回去,那便只好就地火化,带走它的骨灰。 可是,就在江渊转身的一瞬间,他忽觉身子一软,险些就要跌下石梯,可却有一双微凉的手搀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得以站稳。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琬瑜,我不是在做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放心你和王大哥,我便自己从京城跑出来了!” 侯琬瑜关切地看着江渊,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城楼,耐心地说: “你伤得那么重,先别急着去清理战场,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不!你还是别看那些伤口了,我怕吓到你,我们军营里是有军医的!” 侯琬瑜却只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我若怕,便不会来寻你了!你可能不知,从前在北地,我也是父亲军营里的女医,虽然医术不怎么高明,但这些常见的外伤还是能处理的,我连断肢残骸都见过,你就不要担心我了!我既来此,便不是给你添乱的,我会帮你处理好这里的一切的!” 江渊笑着向侯琬瑜投来一道钦佩的目光,可侯琬瑜却忽然敛了敛笑容,追问道: “对了,王大哥呢?他在哪?” 她终于还是提起了王真,江渊的心头颤了颤,不禁停下了脚步。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了?” “琬瑜。” 江渊歉意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 “王真,已经牺牲了。” “……” 噩耗到底还是传到了侯琬瑜的耳中。 江渊看着侯琬瑜眼睛里瞬间黯淡下去的光泽,他便知道了,自己此前的猜测是对的,王真在侯琬瑜的心里有着很不一般的分量。 只可惜,侯琬瑜是在宁华公主之后才遇到了王真,就像江渊是在王真之后才遇到侯琬瑜。 世间兰因,总有个先来后到。 在被宁华公主囚禁的那段时日里,江渊看出了王真对宁华公主放不下的执念,也看出了王真对侯琬瑜的欣赏。 侯琬瑜像是北地原野上升起的小太阳,明媚,热烈,她的光芒曾照进过王真冰冷孤寂的心里,但王真感受到温暖的同时,又适可而止地将自己抽离。 侯琬瑜一次次地帮他穿过玉川城,无条件地帮助他把谍报送往中原,虽然那时她都还不知道王真就是谍报组织的一员,但她却说他是丞相的儿子,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北地。所以她愿意相信他,相信王丞相。 直到有一天,王真终于向侯琬瑜说起自己的亲事,他说他是宁华公主的准驸马,等日后战事结束,他就要回去和公主成亲了。 在侯琬瑜向他表露心迹之前,他选择了及时退后一步,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把青春年少的小侯给耽误了。 这样,他们便还算是朋友。 那时,王真曾看到侯琬瑜的眼睛里有过一瞬间的失落,可她却很快又流露出明媚的笑意: “这是应该的,你自然该配一位公主才好!” 后来,王真从北地赶来中原,护送细作花名册,又恰遇同样来中原谋生的侯琬瑜,侯琬瑜还阴差阳错地救下了他。但那一次,也便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了。 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一次寻常的转身,就不经意间变成了永别。 江渊心里清楚,自己这条命,算是王真让给他的。在山洞里他们身中银针的时候,只能活一个人,是王真好劝歹劝,把他劝了出来。 而他也没有辜负王真的期盼,终于用这条命,保下了郑州府。 得知王真的死讯后,侯琬瑜在山脚下悲泣了一整晚,虽然从得知王真有未婚妻的那一刻,她就选择了放弃这段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懵懂情愫,也接受了江渊这个后来者的追求,成为了他的未婚妻。 可是惊闻王真的噩耗后,侯琬瑜的脑海中浮现出的皆是他们在北地的一幕幕。 转过身,往事忽然清晰。 然,逝者已矣,生者犹存。 侯琬瑜顾不上过多的悲痛,很快就陪江渊着手处理战后诸事。常年生活在北地军营的侯琬瑜见惯了战场,她对这些事十分熟练,也十分能共情江渊的心情。 江渊抱着已死的战马不肯撒手,伤心难过,侯琬瑜也会陪着他伤心,她不会嘲笑他矫情,也不会去问那些“马和她谁更重要”的愚蠢问题。 侯琬瑜是这世上最能陪江渊聊起塞外生活的人,他眼中的大漠与原野,他说起过的苍穹与星河,她都熟知。 江渊觉得自己终究是那个幸运者,他等到了援军,捡了一条命,得到可以与侯琬瑜相守一生的机会。 哪怕自己在她心里没有先入为主的优势,可是那位前者,又是何其的可敬。 江渊暗想,能与王真短暂地并肩作战,亦是自己此生的荣光。 他告诉侯琬瑜,自己已经接下了王真的重担,要把这本细作花名册送往京城。 这一路上,侯琬瑜扮成江渊的副将,骑马跟在他身侧。大军前行,自然没有单枪匹马来得快,可是他们却不敢擅自离开军营,私自行动。那样的话太惹人注目了,很容易被盯上。 江渊对侯琬瑜说,那些突然云集到郑州府的戎狄兵马,有很多都是戎狄当年遗留下来的暗哨,他们狡猾得很,倘若有人没死绝,只怕会暗中使坏。 可是,直到他们抵达了汴京,这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一切风平浪静,却愈发让人心里不安起来。 看着满城欢呼雀跃的百姓,江渊与侯琬瑜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了汴京。 第116章 空留遗恨长 汴京城,花满天。 在人们的簇拥和欢呼下,江渊终于来到了宫门口。 而此时,在那街巷的角落里,有两个脸上脏兮兮的乞丐神情怪异,他们漠然地看着人群中的江渊,眼里却全是不满与怨恨。 这两个乞丐一个少了条腿,一个少了条胳膊,他们不是旁人,正是从郑州府逃出来的戎狄人。 那日,宁华公主引爆炸药,与戎狄兵马同归于尽,山石滚落之下,几乎将山里的所有人炸死或活埋,但是偏偏有这样两个漏网之鱼,他们虽然被炸成了残疾,却依然趁着战乱逃了出来,并改头换面成为流浪的乞丐。 因江渊打了胜仗后又在郑州府滞留多日,处理战后诸事,待其终于获批返京时,那两个逃出来的戎狄人早已经跟随着其他来京乞讨的流浪汉,混进了汴京城。 他们二人皆是戎狄当年留在中原的暗哨,逃出郑州府后很快就跟戎狄王庭取得了联络。 彼时,戎狄王庭已经知道了叶库被江沧给狠狠摆了一道,这才落败,往北地逃去,戎狄皇帝此前就一直怀疑江沧,让叶库自己多加小心,可是叶库对江沧虽存疑,却到底还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戎狄皇帝如何能不怀恨在心,便给这二人送来密信,让他们想办法除掉江沧,给那些死去的戎狄同胞报仇。 这两个戎狄暗哨跟着乞丐们混进汴京后,很快就打听到了大周皇上在刑讯江沧,欲逼问出叶库的下落,阻止叶库回北地。 于是,他们便故意放出消息,说叶库其实早就被捕了。好巧不巧,消息放出来的那天,正好是曹静和押解叶库抵京的前一天,这才让皇上和暗卫营担心不已。 这则消息引来了满城风雨,惹得百姓们纷纷请愿,要求诛杀江沧,最终导致了江沧服毒自尽。 但是,戎狄皇帝给他们的密信里不仅有除掉江沧,还有另一个任务——趁着汴京城毫无防备之时,完成叶库未完的任务。 此前,叶库命人在汴京城偷偷挖出三条密道,往其中填满炸药,欲炸毁大周的新都,可是那些密道以及玉器店据点都被唐玉瓦解了。如今,密道里的炸药已被全部拆除,密道也被堵死。 戎狄没有给汴京城带来任何致命的打击,就这样败退,如何能甘心? 于是,这两个戎狄人便想到了汴京城的驿馆。此前,回纥使臣来汴京,带着回纥可汗的诚意与大周结盟,回纥自降为大周藩属国,从此做大周西北之屏障。 这于戎狄而言是极为不利的,他们自然不想看到自己的两大对手抱团。如今,那回纥使臣不日便要启程返回西北,他们大可在这之前做点手脚,炸了那驿馆,让回纥的使团死在汴京。 大周的宁华长公主本就窃取了回纥进贡的翡翠石,还将其摔了个粉碎,回纥只怕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如今,若是回纥使臣都死在了汴京,那大周跟回纥的结盟只怕也就结不成了。 倘若能挑起大周跟回纥之间的战争,那么戎狄也便能坐享渔翁之利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城中一片欢呼声的掩盖之下,两个神情奇怪的乞丐正慢慢往驿馆附近逼近。 …… 汴京宫,宣室殿。 江渊跟侯琬瑜不敢有片刻的停留,一进汴京就直接去见了皇上,终于将那本被叛徒窃取的细作花名册送还至皇上的手中。 贺怀君得了这样的喜讯,第一时间就去寻了曹静和。他让曹静和扮成自己的侍女,跟着他的马车一同进了宫。 虽然一直以来都知道这本细作花名册的存在,但这却是曹静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它,翻开它。 那本花名册被放在一个很薄的小匣子里,那匣子薄得好像是给花名册包了个书皮一样,但匣子却是用特殊材质制成的,坚不可摧,水火难侵,唯有解开匣子的机关,才能取出那本花名册。 曹静和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花名册找寻江沧的名字,她想亲眼看到兄长的身份可以被光明正大地公之于世。 也许是因为此前这本细作花名册经历了太多波折,曹静和甚至都觉得找寻江沧的名字也不会太容易,她可能要一页一页地翻,一页一页地找,万一错过去了,还要重新再翻一遍。 可曹静和万万没想到,那本花名册第一页第一列的两个名字,就让她惊住了。 第一个是王真,第二个便是江沧。 原来,在王贤创立谍报组织的最一开始,他们二人就已经加入了。这个谍报组织最初的两位谍者,便是王真和江沧,他们一个是王贤最疼爱的独子,一个是王贤最器重的学生。 江沧少时曾在吴兴书院读书,但是回京备考后,便在成国公的努力举荐下拜入王贤的门下,受到他的诸多点拨。那时江沧还是世子的身份,尽管成国公与戚文的婚姻并不长久,可是作为一家之主,总归是要用心培养世子的。 唐玉曾告诉过曹静和,他跟随王贤读书时,便会听到王贤在他面前提起江沧,总是赞誉有加,可他也不曾有机会见到江沧。 后来,江沧很快就考取了功名,可惜没过多久,戎狄来犯,江沧的人生便走上了这条秉烛夜行之路,而唐玉也终于在这条同样的路上,与江沧走在了一起。 曹静和伸出手,轻轻抚过江沧的名字与代号,她又一页页向后翻去,她看到了唐玉,还看到了小鸥,那个已经被圈了黑框的名字。其实,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人的名字被圈了黑框,根据名字旁边的朱笔注记,可以看到很多谍者早就已经牺牲了。 曹静和是建章宫统一培养出来的细作,与其他细作是不同的,所以王贤给建章宫单独开了一页,曹静和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与代号,还有建章宫其他姐妹的。 当年戎狄攻陷长安宫,她们在战火中各自奔向自己的据点,自此一别,竟有那么多人已经长眠于异地他乡,再无相见之日。 但曹静和明白,其实那些没有被黑框圈起来的谍者,也未必就真的还活着,他们也许是牺牲在了无人问津的地方,没有战友知道,也没有人传回他们的死讯,他们的名字就这样被永远留在了这本花名册上,无生无灭,永垂不朽。 细作花名册送达,皇上便吩咐了贺怀君去联络花名册上的谍者,看看到底还能找到多少人。花名册上无法完整地记录每一位谍者的生平,贺怀君只能通过代号与据点依次送去消息,然后等待着也许再也无法传来的回音。 但是,他们只要还活着,皇上总会有嘉奖的,哪怕是牺牲了,他们的家人也该得到抚恤。 江沧的身份终于得到了证明,世人瞠目结舌,纷纷扼腕,却没有几个人去江府门前凭吊。 大家都知道,是他们错怪了他,是他们逼死了他,可是曾经走上街头义愤填膺的他们,曾经挥动手臂请皇上诛杀叛臣的他们,却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个个缩头乌龟,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曾经侮辱、打骂过江沧,他们只抄着手,低着头,不敢吭声。 皇上心里也明白,江沧毅然自杀,留下遗书以死明志,并不仅仅是为了给女儿素素铺路,也是为了给皇上留后路。日后江沧的身份一旦能得到证明,也并不会让皇上难堪,并不会陷皇上于不义。因为他是自尽,不是被皇上处死,皇上不必因此背上昏君的骂名。 但这其中,最失魂落魄的就属江渊了。他满心欢喜地把这本花名册揣在怀里,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就是为了把它完好无损地送回汴京,为兄长证明身份。 可现在他们却全都告诉他,江沧已经自尽了。 这让他怎么接受? 如今,江渊麻木地领了封赏,便回成国公府去养伤了。由于江沧被平反,成国公也解了禁足,官复原职,他的心中一时悲喜交加。 喜的是长子江沧竟然也是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悲的是自己竟然从未看出过这一切,从没给过江沧一天好脸色,甚至还将他逐出家门,从族谱上划去了名字,还让他把世子之位让给了江渊。 回府后,江渊终日无精打采,哪怕是侯琬瑜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也依然无法从悲痛中稍稍走出来一些。柳氏心疼自己的亲儿子,但是江沧的事却让她愈发心虚,甚至连给儿子送药都小心翼翼的。毕竟在江渊离开汴京的时候,她还妄想过让江沧去死。 可柳氏万万没想到,江渊的翅膀硬了,这府里已经有他自己的耳目了,他一回府,便已有人把柳氏做过的事都禀报给了江渊。 江渊看着自己母亲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忍不住含泪道: “母亲难道还不该去江府凭吊一番,去探望一下嫂嫂吗?难道母亲也要像外面的百姓一样,骂过了打过了就装不知道了,连一声对不起都不肯说吗?” 谁知,柳氏却避开了江渊的目光,嘟囔着说: “不知者不为过,我们又不知道他是细作,骂他打他有什么错?你母亲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如今他人都没了,还要让我这个长辈去屈尊给他的牌位道歉吗?” “母亲!” 江渊终于对柳氏忍无可忍,他忍着伤口的疼痛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次撕裂的伤口瞬间便流出血来,染红了他身上包裹的绷带和雪白的中衣。 “呀,你又流血了!” 柳氏还想上前拦着儿子,不让他乱动,可江渊却执意站起身来,披上外袍,沉声道: “你莫要再拦我!我亲自去江府,去给大嫂道歉!” 江渊推开了柳氏,夺门而出,却正撞上从外面回来的侯琬瑜。 侯琬瑜得知江渊要去江府,却失落地垂下了眼眸,痛心道: “我方才已替你去过了,大嫂三天前就已经殁了,惊云小姐已是一身缟素,簪起了白花。” “……” 江渊呆愣在原地,他恍惚着后退了两步,伸出手扶着门框,这才支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 原来他们迟了远不止一步,他们不仅没有留住江沧,就连瞿惊鸿也至死都不知道,她恨了八年的丈夫,竟然是卧底。 …… 从宫里回来后,贺怀君便一直在问曹静和,这几日有没有进展,有没有发现江沧或是唐玉的线索。 由于他们现在都不敢确认江沧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所以他们不敢把这个猜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皇上和江渊,免得到时候事与愿违,让大家空欢喜一场。 但让人无奈的是,这几日曹静和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她始终找不到江沧和那个老前辈。她也曾托父亲曹守拙打听打听琅琊阁的事,可是琅琊阁那边不知是不是有所防备,没有透出半点和唐玉有关的消息。 然而,就在他二人一筹莫展之时,暗卫营的秦川忽然策马朝宫里疾驰而来,冲宫门的守将高呼道: “快去禀报皇上,驿馆的那对老夫妇出事了!” 第117章 英魂永长存 驿馆由大周鸿胪寺负责承建,位于鸿胪寺南苑。 鸿胪寺为大周官署九寺之一,沿袭前朝规制,掌外宾、朝会礼节之事。凡各民族首领或藩国使者来京朝见,鸿胪寺负责辨其高下之等,享宴之数。若有封命,则持节前往册封;若有朝贡使者,则予以迎送接待。 其中,朝贡之物应先交至鸿胪寺,由本寺估其值,复定回赐物品数量。大周高祖皇帝开国时,曾定下新规,鸿胪寺驿馆亦负责接待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或关乎国祚的重要臣民。 长安宫沦陷前,鸿胪寺署便设在长安京师皇城南面的朱雀门之西。 当初,侯琬瑜把小鸥的父母带到汴京时,皇上因担心他们的安危,便安排侯琬瑜跟小鸥的父母一起住在了驿馆。 后来回纥使臣携贡品来朝,论礼法也被安置在驿馆,不过驿馆虽曰“馆”,内里却十分宽阔,按来宾的不同身份又设置了诸多不同规制的客房。大家的住处与待遇自然各不相同。 侯琬瑜回到汴京后,先是陪伴江渊进宫去送花名册,事后又送伤重的江渊回府养伤。而柳氏竟想提前拿拿当婆母的架子,欲强留侯琬瑜住上几日,教教她如何做媳妇,所以侯琬瑜竟一直不得空回驿馆去探望张氏夫妇。 不过,江渊倒是很护妻,他告诉母亲,侯琬瑜是英烈之后,不可怠慢,她既未过门,自不可在床榻边伺候未婚夫。日后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侯家和江家的名声。 柳氏毕竟是扶正的妾室,眼界窄些,格局亦小,江渊去成国公那一告状,成国公立刻怒不可遏地把柳氏臭骂了一顿。柳氏没摆成婆母的款儿,还在准儿媳跟前丢了脸,遂用帕子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要去上吊。成国公只得把她关进房间里,让婢女们看着她。 当然,柳氏才不会死。她好不容易爬上今天的位子,儿子也出息,准儿媳出身也体面,她还想活得久一点,好好享受才是。 没了柳氏作梗,侯琬瑜终于能做自己的事了,她便托成国公府的人给张氏夫妇送了书信,说自己此去郑州府一切安好,今日天黑前便可回驿馆探望他们。 这日,张氏夫妇算着时辰,觉得琬瑜也该回来了,便走出驿馆,想去路口迎一迎她。 细作花名册回归,皇上令各府衙、州衙、郡县依次抄发邸报,为已经取得联络的卧底们正名。张氏夫妇也因此获得了朝廷颁下的抚恤金,但他们不想在京城置房,只想回到南边,回乡养老。 虽然他们此前就从侯琬瑜口中得知了女儿的死讯,可当抚恤金下发至手中,小鸥的死才终于被具象化,他们痛失爱女的悲伤也被无限放大。落叶尚知归根,张氏夫妇已不愿再留在汴京这个伤心地。 但是在走之前,他们总要跟侯琬瑜道个别的。 驿馆外有重兵把守,那两个戎狄人自然不可能轻易进入。不过,张氏夫妇居住的院落倒是靠近驿馆的偏门,守卫要薄弱得多。 傍晚,张氏夫妇正准备出门来迎一迎侯琬瑜,刚打开偏门,便有卫兵前来询问: “二老要往何处去?” “我们不走远,就在前面路口等一等侯姑娘。” “那成,二老千万莫要离开驿馆太远,戎狄的据点虽已拔除,可城内也不见得就没有隐患。” 卫兵叮嘱了一番,张氏夫妇连连点头,便往路口走去。不多时,一直躲在暗处的两个戎狄人忽然蹿了出来,他们已在附近蹲守了许久,只等着有人从驿馆走出。 这二人连忙扑到张氏夫妇跟前,哭喊着说: “二位行行好,赏我们一口吃的!我们兄弟二人断了胳膊少了腿,实在难以维生,求二位垂怜啊!” 张氏夫妇从前也只是淳朴的渔民,一路来京寻女,遇到的也都是王真、侯琬瑜这样的好人,如今他们得了皇上颁下来的抚恤金,也想帮一帮这世上的可怜人。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冲一旁的老大爷说: “她爹,这几年战争不断,有那么多像我们一样的平民百姓,连吃饱穿暖都不容易,咱们就给他们点吃的。” 那两个戎狄人见状,连忙顺着老妇人的话说: “是啊,我们哥儿俩是从郑州府逃荒逃到汴京的!郑州府前不久被戎狄践踏,我们都是因为受到战争的迫害,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如今我们家也没了,人也残废了,只求有口饭吃啊!” 张氏夫妇只知郑州府大捷,却并不知戎狄其实连郑州府的城门都没攻进去。城内百姓安好,又何来这家破人亡一说? 善良淳朴的张氏夫妇闻言,连忙冲这两个乞丐说: “你们在此略等一等,我们回去拿些吃食和水。” “这位大娘!” 其中一个戎狄人忽然叫住了老妇人,故作可怜巴巴地说: “我们哥儿俩为了逃离郑州府,已经多日不曾安睡了,不知大娘可愿行行好,带我们去驿馆找个角落歇歇脚,我们睡醒了就走!” “这……” 老妇人心中有些犹豫,那老大爷却连忙道: “那怎么成?这驿馆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我们同意了,门口的卫兵也不会放行的!” 那两个戎狄人对视了一眼,只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说: “那好,我们在门口等着,麻烦两位大善人给我们送点吃食和水就好!” 说完,他们便跟在张氏夫妇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往驿馆跟前挪,而他们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 这是戎狄最后的机会,他们敢来,就没准备活着回去,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反正他们是要和驿馆同归于尽的。 待张氏夫妇行至偏门时,门口的卫兵连忙上前,拦住后面的两个乞丐,质问道: “什么人?不许靠近!” 老妇人刚想转身冲卫兵们解释些什么,却忽见身后的两个乞丐已瞬间将衣领拉高,捂住了口鼻,与此同时,其中一人扬起了衣袖,白色粉末顿时从中飘出。 几个卫兵措手不及,竟纷纷中招,相继倒地。 张氏夫妇因在卫兵的身后,受到一定的阻挡,没有吸入粉末,他们惊慌之下也连忙抬袖挡住口鼻,可那两个戎狄人已迅速闯进了驿馆。 他们把匕首架在了老妇人的脖子上,冲那老大爷威胁道: “不许大声喊叫!赶快带我们去储存粮食的仓库,不然我就杀了这老太婆!” 老大娘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腿软,那老大爷见状,以为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刁民是饿疯了,想劫走驿馆的粮食。 他不敢硬碰硬,只好妥协道: “好好好,我带你们去后面的粮仓,你们千万别杀我老伴!” 这两个戎狄人是从郑州府战场上逃来汴京的,他们身上携带的东西并不多,因此没有现成的炸药。 但是粉尘遇明火易爆炸,炸毁驿馆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储藏大量面粉的粮仓,直接把火折子丢进去,引起爆燃。驿馆里有那么多回纥使臣,能烧死一个是一个,只要能触怒回纥,让回纥与大周翻脸,他们戎狄就不算是完败。 驿馆里的守卫多集中在回纥使臣居住的地方,张氏夫妇的住处则偏僻清净得多,素日里亦鲜少有人来打扰,从这里溜去粮仓,再合适不过。 可就在这两个戎狄人挟持着老妇人前行时,那断了一条腿的家伙忽然脚下不稳,摔倒在地,袖中的火折子顿时滚了出来。 另一人见状,立刻忍不住破口大骂,可他却在情急之下骂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负责带路的老大爷一惊,不禁警惕道: “你们……你们不是汉人?” 原来,那人竟不小心说了戎狄语。 另一个戎狄人见状,即刻便向老大爷投去凶狠的目光,威胁道: “哪里如此多的废话?再问我就杀了这个死老太婆!” 可是,张氏夫妇还是很快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更何况他们还带了火折子,这显然不是来打劫的,而是来放火的。只要有些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密闭空间里的大量面粉遇到明火意味着什么。 不好,他们是要点燃粮仓,借此炸了驿馆! 老大爷虽跛着脚,但到底比那断了一条腿的戎狄人灵活些,他抢先一步扑上去,夺走了那火折子,高呼道: “快来人呀!戎狄人闯进来了!” 断腿的戎狄人立刻拔出匕首,把老大爷按倒在地: “老东西,让你喊!你个老不死的,我送你下去见阎王!” 说完,他一刀刺进了老大爷的胸口,那老妇人见状,顿时大惊失色,亦高声哭喊道: “老头子!老头子!快来人呀!戎狄人要炸毁驿馆!快来人……” 可怜她话未说完,便觉脖颈处一凉,凶狠的戎狄人竟直接割破了她的喉管,大股的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 那戎狄人杀了老妇人,便欲上前去帮助自己的同伴,可倒在地上的老妇人却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抱住了这戎狄人的腿,不让他上前。 不远处,老大爷则紧握住手中的火折子,任凭那戎狄人如何抢夺,他始终不肯撒手。此时,他胸前已经流出大片的鲜血。 驿馆里的丫鬟、小厮们闻声跑来,顿时乱作一团。他们在汴京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打死也不会想到戎狄人会杀到驿馆里。 但惊恐之余,已有胆子大的小厮率先提棍冲了上去: “我杀了你们这些戎狄狗贼!” 其他人见状,也立刻随手抄起自己身边的家伙什,拿扫帚的拿扫帚,拎簸箕的拎簸箕,就连厨娘都从厨房里拿出了擀面杖和菜刀,大家齐心协力地往那两个戎狄人身上砸去,顿时打杀声一片。 说起来,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大周最普通的子民,但此刻,他们每一个人又都分明是大周最勇猛的战士。 很快,驿馆里巡逻的卫兵也闻讯赶到,他们立刻上前将那两个半死不活的戎狄人制服了。 可那两个戎狄人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既然任务失败,戎狄王庭也不可能让他们活命,他们便双双咬舌自尽了。 此时,那已经气若游丝的老大爷终于松开了手里的火折子,他艰难地向一旁已经断了气的老伴爬去,喃喃道: “老婆子,咱们自从在驿馆住下,食了那么久的俸禄,都是沾闺女的光,如今,咱们也总算为朝廷……尽忠了……咱没给大妞丢脸!” 他吃力地伸出手,牢牢抓住老伴的手,气息微弱道: “老婆子,咱回家……” 第118章 善恶皆有报 张氏夫妇牺牲后,曹静和才终于得知,原来小鸥的父母早已寻到了汴京,当初在小鸥的衣冠冢前莫名出现的红枣馒头,就是张氏夫妇留下的。 这世间诸事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曾在尚不知女儿死讯的情况下,碰巧祭奠了小鸥的坟墓,如今竟也不幸跟着女儿去了。 不过,幸与不幸总是相对而言的,倘若他们一家人能在另一个世界团聚,这也未必就是二老的不幸。 曹静和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也是这样安慰侯琬瑜的。 侯琬瑜去迟了一步,没有赶上见张氏夫妇最后一面。 当初她执意要离开汴京,去郑州府寻找江渊和王真,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错过了与王真的最后一面。如今,她好不容易从郑州府回来,不曾想又迟了一步,没能再见到张氏夫妇。 侯琬瑜伤心自责,跪在二老的灵位前痛哭不止。江渊得知噩耗后,也亲自前来吊唁了一番,他想安慰一下侯琬瑜,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当时,侯琬瑜从江府吊唁回来,便准备回驿馆了,可柳氏假惺惺地非要强留她,这才耽搁了时间。若非江渊去成国公那告了状,柳氏被禁了足,侯琬瑜还不知道要被留到何时。 倘若她能够早一点从成国公府回来,凭她的武功,收拾两个缺胳膊少腿的戎狄人想来不会太难。 张氏夫妇,也许本不必死的。 江渊站在侯琬瑜的身后,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快便离开了。回府后,他径直去见了柳氏,要求她亲自去张氏夫妇的灵位前吊唁,可柳氏却偏说,一定是侯琬瑜跟江渊告了状,江渊这才来向自己的母亲问罪。 然而,江渊这个世子已在府中根深蒂固,如今他战功赫赫,在成国公府已算半个当家人,他说要让柳氏去道歉,便不只是说说那么简单,柳氏不去就绝不可能收场。 除了对张氏夫妇心怀愧疚,江渊也想让侯琬瑜看到,在成国公府,他还是能做得了主的,他不会任由母亲这般胡作非为,欺负没过门的媳妇。 柳氏终于在儿子的强逼下,去驿馆吊唁了一番,挤了几滴眼泪出来。事后,侯琬瑜默默料理了张氏夫妇的后事,主动为老两口披麻戴孝,送了他们一程。 按照张氏夫妇的心愿,他们出事前是想回到家乡去养老的,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往南去更是越走越热,实在是无法将遗体运送回去。 皇上便只得命人将老两口的遗体火化,又点了一队暗卫营的人亲自护送他们的骨灰回乡安葬。 在整理老两口的遗物时,侯琬瑜特意挑选了一些物件儿,交给了曹静和,请她将这些东西一起埋进小鸥的衣冠冢里,让他们一家人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如今,戎狄七皇子与三皇子都被关押,大周皇上已命人拟了书信送往戎狄,告知戎狄皇帝停止交战,接受谈判。七皇子与三皇子都是戎狄骁勇善战的将军,戎狄王庭失去这两员大将,又在郑州府落败,自不敢再轻易越过边境,只好答应尽快来汴京递交投降书,接受谈判,以求赎回皇子。 一切尘埃落定后,早先被戎狄三皇子设计陷害的郑昭仪也已经顺利诞下一名皇子,被晋封为贤妃,由芙蓉殿迁居长乐宫。 此前,戎狄三皇子为了给汴京宫里的奸细梁淑妃打掩护,曾借郑家旺之手陷害郑昭仪欲弑君,被识破后,皇上为了不打草惊蛇,便假意流放了郑大人一家。事后,躲在蔚县的郑家旺一家也险些被戎狄三皇子灭口,幸得江沧相救才保下性命。 如今,郑家旺一家被带到京城,指认是朱万全指使他陷害郑贤妃和郑大人的,也算给了世人一个交待,还了郑家的清白。但郑家旺毕竟陷害过朝臣,郑大人曾言不再追究这个族亲,皇上便只把郑家旺贬回了蔚县,不准其再来京城做生意。 不久后,那个被囚禁在永巷里的内奸——大周的梁淑妃,竟忽然身染恶疾,暴毙而亡。 到底是真的病故,还是另有隐情,旁人也便不敢妄加揣测了。只可惜她明明亦是英烈之后,她的父亲也牺牲在玉川城,可她却把仇恨记在了同胞的身上,终究与侯琬瑜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至于朱万全这样的叛臣,皇上念他是因儿子被戎狄挟持,再加上朱思淼被回纥救回来后,朱万全也戴罪立功了,皇上便未取其性命,将其贬去看守皇陵了。 如今,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结局,或沉冤得雪,或死得其所,或罪有应得,但仿佛只有唐玉和江沧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消息。 要么死,要么活,总要有一个结果,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曹静和甚至有点害怕起来,她怕自己会永远打听不到兄长与夫君的下落,怕自己就这样被抛下了,怕从今往后只能这样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他们的踪迹,更怕此生再也寻不到他们。 不过,曹静和的身份得到证明,最高兴的还是曹守拙了,此前他跟随女儿押解戎狄七皇子叶库回京时,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知道女儿女婿是干大事的,便一直巴巴地等着沾光。 可如今,唐玉不见了踪影,曹守拙心头的欢喜也被冲散了大半。然而,就在曹静和跟曹守拙商议着怎么潜入琅琊阁找寻唐玉时,多日不见的小七居然慌里慌张地跑到米糕铺子里来,一进门就十分紧张地冲曹静和说: “嫂嫂,我知道六哥在哪了!” “什么?” 曹静和连忙站起身来,小七却塞给她一张字条,眉头紧蹙道: “嫂嫂快看,这便是今日一早被人用一道暗器射入我昌平侯府的字条!” 曹静和垂眸展开字条,曹守拙、黄谆等人也都探过头来瞧,只见字条上赫然写着让昌平侯唐国忠自己去向皇上请罪,承认自己当年借何姨娘之手毒害原配发妻的事实。如若三日后还没有消息,昌平侯府将会有灭顶之灾。 这送来字条的人似乎十分了解京城的情况。唐玉此前与父亲不睦,唐国忠更是屡次要杀他,可是如今唐玉的身份刚一得到证明,此人便在唐国忠最心虚、最害怕的时候送来了这张字条,可谓是上赶着去落井下石,狠狠地把唐国忠踩在了脚下。 小七看着沉默不语的曹静和,不禁绞着手里的帕子,不安地问道: “嫂嫂,你说这个写字条的人会不会就是六哥?他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嫡母,当年正是被何姨娘害死的,而爹爹亦是默许这件事的,所以只有六哥才会那么恨何姨娘跟爹爹!” “不,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曹静和看着字条上有些熟悉的字迹,沉声道: “这字虽然像你六哥的笔迹,但却根本不是他本人手书的,而是有人在模仿他的字。你想想,你六哥那样谨慎的一个人,做这种事怎么会自己亲手来写,这岂不是等着被人抓把柄吗?” 这根本就不像唐玉的行事风格。 “嫂嫂的意思是……有人想借此事除掉我爹爹?但是六哥却不知情?” 曹静和坐回桌旁,仔细想了又想,觉得这其中的问题很大。 首先,唐玉失踪前接触到的那些人里,唯一有嫌疑的就是琅琊阁,但是琅琊阁似乎是有所遮掩,面对曹守拙的旁敲侧击始终不为所动。 可是如今,这个看上去像是被唐玉授意的字条却突然出现在昌平侯府,难道是唐玉在暗中操控着琅琊阁吗? “好像也不对……” 曹静和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倘若唐玉在暗中借助琅琊阁的力量,为自己的母亲报仇,那他走之前一定会给我留下消息,而不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 小七仔细听着曹静和所言,不禁再次开始担心起来: “嫂嫂,依你之见,六哥此时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对吗?” 曹静和抬眸看了看小七、曹守拙和黄谆,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不知道唐玉跟琅琊阁做了什么交易,但是在铲除玉器店的据点后,琅琊阁极有可能忽然变卦,将唐玉绑了去。以唐玉的本领,等闲之辈恐难困住他,所以也只有琅琊阁才能让他那么久都送不出消息了。” 曹守拙摸了摸下巴,忽然一拍桌子,神秘兮兮地说: “我明白了!这张字条看似是在威胁昌平侯,其实更是在威胁我们!琅琊阁这是变相地告诉我们,唐玉在他们手上,他们可以利用唐玉控制着整个昌平侯府,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啊?” 小七忽然害怕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道: “可是……六哥一向聪明果断,应该不会被琅琊阁控制?” “还有一种可能。” 曹静和望着小七,沉声道: “琅琊阁本想挟持唐玉控制昌平侯府,却不幸被唐玉反杀,如今,是唐玉控制着琅琊阁,逼你爹承认当年之过,让出爵位。别人模仿唐玉的字,可以麻痹你爹,让他害怕真的是唐玉要复仇,可是若真有人追查,那字又并非唐玉所写,他也不至于背上逼死父亲、夺取爵位的骂名,大可让琅琊阁来背这个锅,只说自己是被绑票了。” 听了曹静和所言,小七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拍了拍胸口,感叹道: “真是吓死我了!倘若如嫂嫂所言,那我就放心多了。” 然而,曹静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小七,问道: “对了,昌平侯为何自己不来找我?怎么反而让你来?” 小七脸上的笑意一僵,连忙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说: “还不是因为爹爹此前对六哥做的那些过激之事,他还有何脸面来见嫂嫂你?” “他躲有什么用?我既然是唐玉的妻子,他迟早要面对我!” 曹静和站起身来,再次追问道: “小七,昌平侯如今究竟是何态度?” “爹爹……爹爹自是不愿承认当年之过,嫡母毕竟是宗室女,爹爹也怕皇上追究下来,要了他的命。但他又怕不按照字条上的意思去做,真的会让唐家遭遇灭顶之灾。爹爹想让我来问问你,到底该怎么办?”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然而,此时的曹静和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终于读懂了唐玉的计谋,这应该是个一箭双雕计——唐玉借着被绑,利用琅琊阁之力逼唐国忠认罪伏法,而琅琊阁恐怕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唐玉的手里,所以才会反过来对唐玉言听计从,那么现在的唐玉应该恢复了自由,能往外送出消息了。 曹静和拉过小七的手,连忙叮嘱道: “小七,你听我说,你还是得让你父亲先去向皇上请罪。皇上一旦发落下来,那个送字条的人必定会有下一步的行动,到时候我们就能看出背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了!” 倘若一切如曹静和所料,唐玉已反过来控制了琅琊阁,那他很快就会给她送来消息,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到底该如何处置唐国忠,还得是唐玉才有发言权。 然而,小七听了这话,却犹豫了片刻,忽然跪了下来可怜兮兮地望着曹静和,曹静和想伸手拉她起来,可小七却哽咽着说: “嫂嫂,六哥如今生死未卜,妹妹自然都听你的,不敢有违!但妹妹有一事相求,爹爹此去请罪,陛下若真的将他赐死,嫂嫂能不能出面保下爹爹一命?” 曹静和看着泪眼婆娑的小七,这才忽然想起,唐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唐国忠虽不喜唐玉,却最最疼爱小七。 小七纵然能理解唐玉失去母亲的痛,可她也不愿失去疼爱自己的父亲,哪怕她知道父亲做了很多对不起六哥的事。 “嫂嫂,求求你……” 小七伸手拉了拉曹静和的衣袖,再次哀求道: “哪怕是革除功名,贬为庶人,流放出京,这些都可以!只求嫂嫂能帮我求求情,免了爹爹的死罪!” 可若是受流放之苦,那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曹静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毕竟是唐玉的杀母之仇,在唐玉没回来之前,她不能替唐玉做主。 然而,就在曹静和不知该如何回答小七时,白苓在外面敲响了房门,向曹静和禀报道: “娘子,您快去前头铺子里看看!方才来了一个深眼窝、大胡子的胡人,长得人高马大,看着凶巴巴的,他汉话还说得不甚流利,咱们都怕极了!” 第119章 满纸辛酸泪 是日,一季烟雨微凉,终于略消退了暑气。雨后的天气尚未放晴,天边阴沉沉的,泛着水墨般的浅青色,地上的水洼倒映着人影,明晃晃的。 城外一片青翠,树梢枝头上都挂着晶莹的水珠,一滴雨露从布满光泽的绿叶上滑过,似落非落地挂在叶尖尖上。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又平添了几分烟笼青黛之色,竟如泼墨山水画一般,处处透着夏日里的清新怡人,令人心里舒畅了不少。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刚收起伞的人们连忙往路两边躲去,生怕被疾驰而来的快马溅了一身泥水。 不多时,三匹马相继从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马上是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他眼窝深邃,有着褐色的瞳孔,留着络腮胡子,生得威武高大。此人正是此前和戚成贤一同护送朱思淼回汴京的回纥将军,察塔尔。他身后的两匹马上分别是曹静和跟黄谆。 察塔尔特意来米糕铺子找寻曹静和,并带来了戚成贤的亲笔信,戚成贤终于在信中承认了自己就是曹静和与江沧的外祖父,他听闻江沧的身份终于得到了证明,特请察塔尔前来告知曹静和,让她尽快出城一趟,见一见江沧。 江沧,确实没有死。 早先,在江沧向戚成贤索要毒药时,戚成贤的心里就有数了,江沧若是不死,等到皇上被逼得无法收场,亲自下令诛杀江沧时,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所以还不如让他自己先死。 只不过,江沧虽是去意已决,可戚成贤却给了他一丸假药,服下后的确会吐血而“亡”,可这只是一种暂时没有生命迹象的假象。这种药是灵狐堂秘制的,但只有北地的灵狐堂总舵才会有,秘方并未传至吴兴分会,江沧倒也未曾起疑。 江沧服毒自尽的消息传出后,贺怀君便把他的尸首运到乱葬岗,戚成贤则趁着天黑,旁人不敢靠近时,抢在贺怀君之前把江沧带走了,并将其安置在远处山林的山洞里。 戚成贤给江沧喂下了解药,便一直让他在山里躲着,察塔尔则时不时地从城里给他们带些生活必需品。其实,戚成贤也在赌,他希望江沧日后还能有平反的机会,还能再回到汴京,堂堂正正地做人,再也不必东躲西藏。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看到发放到各处的邸报后,戚成贤便请察塔尔进城去找了曹静和,他也是时候跟孩子们相认了,毕竟以他目前的身体,也是时候道别了。 曹静和得知江沧未死,实在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此一去,她不仅能见到兄长,还能和外祖父相认,这真的是这段时日以来久违的喜事了。 她与黄谆各骑一匹马,紧跟在察塔尔的身后,他们出城后一路疾驰,很快便来到了山脚下。 察塔尔的汉话虽说得不好,但好在有戚成贤的亲笔信和灵狐堂的印鉴、令牌为证,倒也能让曹静和信服。曹静和跟在察塔尔身后,往山上走去,黄谆握着一把短剑,紧随其后。 不多时,一行三人便来到一个洞口,那洞口不大,察塔尔弯腰钻进去已十分吃力,待众人猫着腰前行十余步后,前方便有微光渗入,不一会儿,眼前天地便开阔了起来,众人已能直起腰来正常行走。 复行数十步,便能看到前方有一块打磨光滑的巨石,似是一道暗门。察塔尔上前叩响了石门,敲击声忽长忽短,忽强忽弱,像是在传递一种暗号。他身后的曹静和与黄谆对视了一眼,二人双双握紧了手中的剑。 不一会儿,石门的另一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石块摩擦岩壁的声音传来,这扇石门果然打开了。 曹静和仔细瞧去,门的另一端站着的是那个消失已久的“老蝙蝠”前辈,他依然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曹静和跟黄谆。 老前辈沉默了片刻,便招了招手,示意大家进去。曹静和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露天的小山谷,四面环山,但山体连绵起伏,奇峰高耸,只有方才那一处入口方能进入。 曹静和带着黄谆跟着那老前辈往前走,前方有一个不大的天然水潭,一道瀑布从高处而降,直泻入潭水中,零星水花飞溅到潭边,让人顿觉清凉。 绕过这个天然水潭,便来到谷中草木正盛之处,这里的大树几乎遮天蔽日,让日光顿时暗淡了不少,只有些许稀碎的光影从茂密的枝叶中散落一地,形成一片斑驳,其间参差树影,如同水中藻荇一般。 在这一片树林中,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大山洞,洞里摆放着石桌和石凳,点着烛火,再往里走便能看到一个稍小些的洞,洞门被竹帘遮掩着,能隐约闻到淡淡的药香从中飘出。 老前辈忽然在小洞前驻足,冲身后的曹静和说: “他前日便醒来了,只是如今身体还弱着,方才服了药便又睡下了,你们进去看看他。” 曹静和伸手拨开竹帘,往里看去,里面有一张石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石床的四个角立着四根竹竿,只用简单的帷幔罩在上面,江沧便躺在那里。 曹静和快步走到跟前,她坐到床边,垂眸望着江沧,他的面色还有些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曹静和伸出手握住江沧的一只手,他的手心是温热的,曹静和还能感觉到他手腕处一下一下起伏着的脉搏。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黄谆趴在床边,小声地呼唤着“舅舅”,他似乎很害怕吵醒他,但又期待着他能睁开眼睛跟自己说话。 但是江沧睡得很沉,没有任何回应。 也是,这些年的卧底生活,让江沧始终保持着警惕,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夜里有任何一点异动,他都会很快醒过来。 但是如今,他终于不用再担心这一切了,也该让他好好地睡个安稳觉了。 曹静和拍了拍黄谆的肩膀,轻声道: “谆哥儿,让舅舅好好休息!” 黄谆恋恋不舍地看着江沧,这才站起身来。 曹静和虽面色平静,但心里早就激动不已,她找了这么多日,终于找到了江沧,虽然她还不知道唐玉如今在哪,他是不是真的掌控了琅琊阁,但是如今感受着从江沧手心里传来的热度,曹静和忽然就燃起了希望。 这时,那老前辈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江沧,声音沙哑地说: “他还需静养几日才能完全康复,我自第一次来汴京时,便在这里暗暗布置了住所,以备不时之需。这里也是清静之地,他在我这休养,你就放心。” 曹静和连忙起身,领着黄谆走上前去,在老前辈面前跪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对方,感激道: “晚辈在此谢过前辈对家兄的救命之恩,只是……晚辈心中尚有疑惑,不知前辈是否就是这亲笔信上所说的外祖父?” 那老前辈闻言,倒是坦然地解开了包在脸上的面罩,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已布满皱纹,但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面容慈祥,平静地凝望着曹静和,与他素日里一身黑衣、来无影去无踪的凌厉形象判若两人。 他微微开口,慈爱地笑着说: “静和啊,还不快叫一声外祖父?” “外祖父!” 曹静和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只小黄鹂,她跑向外祖父,在其身前站定,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 “静和拜见外祖父!” 可就在这时,戚成贤脸上的笑意忽然敛了敛,他捂住胸口,弯下腰来,顿时一阵猛咳。 “外祖父!” 曹静和上前扶住戚成贤,察塔尔也闻声赶来。 “老将军,您还好吗?” 戚成贤摆了摆手,可曹静和却清楚地看到他嘴角已渗出血来。 贺怀君此前便说过,那个一直在暗中帮助江沧的老前辈,身体好像不太行了。 “外祖父,您这是怎么了?” 曹静和跟察塔尔一起扶着戚成贤走出江沧的房间,坐到外面的石凳上。 戚成贤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冲察塔尔道: “我恐怕去日无多,你也不必瞒着静和了,都告诉她!” 曹静和担心地望着戚成贤,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察塔尔,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了!外祖父那么厉害,此前屡次救我们于危难之中,怎么会忽然病得那么重?” 察塔尔痛心地摇了摇头,用不算流利的汉话解释道: “我们在护送真正的朱思淼来汴京时,遇到戎狄暗哨的偷袭,我方寡不敌众,老将军纵然武艺高强,却为了保护朱思淼,不幸吸入了戎狄暗哨放出的毒气,如今毒气已侵入肺腑,而老将军又年事已高……” “那也不至于无药可医呀!” 曹静和着急地说: “灵狐堂盘踞北地,以贩卖雪山上的珍稀药材谋生,总舵那边不是有灵丹妙药吗?外祖父为何不服用?” 戚成贤仍旧慈爱地看着曹静和,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曹静和微微有些散落的发髻,疲惫地说: “傻孩子,灵丹妙药之所以能被称为灵丹妙药,自有它的不同之处。配制药丸的方法极其复杂不说,所用药材更是千载难逢。灵狐堂自创立至今,也仅仅配制出过四颗,我出事前,已只剩下最后一颗。” 戚成贤停下来缓了缓,又接着说: “事后我与总舵联络,让他们把那颗药丸送过来,但那时京中形势突变,你大哥被圈禁,几乎是朝不保夕。他决意以死明志,我便想着是不是可以让他服下灵狐堂的假死药,保下他的性命,让他能活着等到平反的那日。” 他微微侧目,再次看向曹静和,平静地笑道: “但这所剩的最后一颗灵丹妙药,同时还是假死药的还魂丹。” 曹静和心头一颤,泪水已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第120章 为子计深远 雨后,山中水涨,潺潺泉水直从潭边往外冒,从周边的石缝里流淌而出。曹静和走到潭边,将带血的手帕洗涮干净。 外祖父这次又咳了不少血,大抵真的是去日无多了,但他听说唐玉失踪,心里也是万分着急。当然,曹静和自己也急,她得赶快回汴京去,看看唐玉是不是有消息了。 就在曹静和折回去跟戚成贤告别时,坐在石凳上的戚成贤却握着她的手,叮嘱道: “好孩子,外祖父也就这十天半个月的命数了,见你一面少一面,有些话,就趁着现在告诉你。” 曹静和在他身前单膝蹲下身来,乖顺道: “外祖父请吩咐,静和记下。” “你大哥此前,并不知道我给他的药是假死药,待他醒来知道我舍命救下他时,一直心怀内疚。但是静和,日后外祖父离去,你务必要好生劝他,让他好好活着,哪怕不为他自己,也为了他的女儿,为了你。” 戚成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 “你的门第,与你夫家相去甚远。你父曹守拙虽富可敌国,然终究是最不受人待见的商贾,可唐家却是世袭罔替的侯爵,虽略有瑕疵,但到底荣耀至今。你与唐玉若有情,日后随他入了昌平侯府,你多少要被他们唐家瞧不起的,受委屈是在所难免的。” “可是唐玉他……” “外祖父知道,唐玉是个好孩子!外祖父暗中帮了你们那么多,又怎会看不出唐玉待你如何?可是你若进了昌平侯府,面对的就不可能只是唐玉一个人,而是他的全家。” 戚成贤又停下片刻,顺了顺气,方才接着道: “外祖父老了,就算这次不死,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了,可是你大哥不一样,他正值壮年,有着大好前程,是真正能陪你走完这一生的人。日后有这样一个出身高门的嫡亲兄长给你撑腰,昌平侯府才不敢小瞧了你。” 江沧的身份得到证明后,皇上已下旨追封他为忠信侯,他只要活着回去,所有爵位与赏赐都是现成的。江沧本就是成国公府嫡长子,又卧底多年有功,再加封忠信侯,这么多身份叠加在一起,唐家长辈们又怎敢欺负他一母所出的亲妹妹。 戚成贤把这一点都帮曹静和想好了。 曹静和微红的鼻头一酸,只用力点着头,哽咽道: “外祖父,您放心好了!我会让大哥好好活着的!我也会去敬爱他,保护他,与他互相扶持着过好我们的下半生。” 戚成贤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要撒手的意思,曹静和意识到,外祖父还有话要说,便耐心等着。 可戚成贤却似乎犹豫了,不过只片刻,他便再次下了决心,开口道: “静和,接下来这件事,你要认真听好,但是你记着,你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不要去为外祖父报仇。” “外祖父……您这是何意?” 戚成贤的神色忽然变得哀戚,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暗淡的失落,却又很快敛去心绪,平静地说: “当年之战,外祖父未曾降敌,而是被陆明给陷害了!” 陆明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在北地一人独大多年,然而,先帝将灵狐堂掌门戚成贤招安后,并没有给他新的兵马,而是将陆明的兵马分了一半给他。陆明表面顺从,实则心有不甘,故而设计陷害了戚成贤,先帝昏庸,未经彻查便下了密旨,让暗哨尽快除掉戚成贤,可戚成贤却被回纥兵马救下了。 “后来,你的母亲不相信我叛国,便从曹家诈死逃往北地,调查此事,如今,她已是回纥汗国的可贺敦,用咱们中原的话说,便是王后。” 虽然曹静和此前便从江沧口中得知母亲未死,可是骤然听到母亲已经做了回纥的王后,她几乎呆愣在了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戚成贤就知道,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吓到她,他抬手在曹静和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沉声道: “静和,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记住,陆明在北地根深蒂固,千万莫去招惹他!外祖父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能相信,外祖父此生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周之事,没有给你们兄妹丢脸!” “可是外祖父,您怎么能甘心蒙冤而死呢?” 曹静和不甘,可戚成贤却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静和,外祖父只希望你跟你大哥能安稳地度过后半生,不要再出什么乱子,这些前尘旧事,外祖父这些年也都放下了。” 真的能够放下吗? 曹静和疑惑地看着戚成贤,不愿相信外祖父心里一点都不在意。他也许只是不想连累了儿孙,才不许他们去报仇的。 但是听到外祖父说起母亲,曹静和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外祖父,那母亲……她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好啊!你母亲很受可汗的宠爱,只可惜她一直没能为可汗生下个一男半女,但如今,先王后的两个儿子都养在她的膝下,日后小王子继承王位,你母亲就会成为太后了!” 到那时,她将会是整个西北最尊贵的女人,手握西北大权。 可是曹静和毕竟是一个细作,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比别人多考虑一层。她明白,一个汉女,想在异国他乡坐稳太后的位子,辅佐并非自己亲生的新君,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曹静和不禁担忧道: “若是日后新君上位,母亲这个太后只怕也不好做。回纥王族血统复杂,汗王之下又有多部落首领,汉人做了太后,他们难保不会以此为由,对王位虎视眈眈。” 戚成贤见曹静和那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倒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笑道: “这也正是外祖父不允许你们报仇的原因,你和你大哥好好活着,就是对你母亲最大的助力。如今,回纥为了免遭戎狄欺辱,自降为大周藩国,必定会对大周示好,而你母亲日后汉人太后的身份刚好能彰显出回纥对汉人的重视。你母亲在中原有你们这对受到皇帝嘉奖的儿女,回纥又岂敢对她不敬?” 戚成贤思虑深远,宁可自己蒙冤而死,也要为戚文和她的两个孩子把前路铺好。 但是,曹静和不愿让外祖父独自承受蒙冤的耻辱,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不然外祖父不会安心的。 她临走前,戚成贤看着她,不舍地说: “孩子啊,外祖父顶多还能撑个十来日,不管你有没有唐玉的消息,记得再来看看外祖父!” “好!静和一定会再回来看您的!” 曹静和终于起身,带着黄谆向洞口走去,察塔尔已经在那里等候,准备送他们下山。 风烛残年的老人扶着手边的石墩子站起身来,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曹静和也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又连忙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走,不用担心。 …… 曹静和领着黄谆回到汴京后,已经日落西山,夜市渐渐开始上人,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 今日朝廷抄送了邸报,说戎狄王庭已拟定三名重臣携使团出发,准备来汴京接受议和谈判,以求赎回皇子。 如今,皇上也已经秘密召集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共商谈判之事,他们拟了几款条约,商讨着为大周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当初戎狄第一次投降时,大周想着赶快恢复国力,没有立刻与戎狄谈判,所以这一次,他们必须要拿出大国的威严与立场,与戎狄重新划清两国边界线,寸土不让,寸金必争,绝不能给他们再次入侵的机会。 曹静和站在闹市口,仔细读着张贴出来的邸报,暗想着不知叶库会是个什么结局,毕竟这样强悍的对手,也是她整个卧底生涯中独一无二的了。 曹静和想着心里的事,和黄谆一起往米糕铺子走去,就在这时,街道上的人们忽然开始议论纷纷,声音时大时小,曹静和耳力一向很好,忍不住仔细听了起来。 “听说了吗?昌平侯府出大事了!” “怎么了?啥时候的事?”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呢?昌平侯唐国忠忽然向皇上请罪去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罪,听说人被直接扣在宫里了,整个昌平侯府让禁军给围了!” 黄谆的眉头挑了挑,不禁转头看向身边的曹静和。曹静和心领神会地与黄谆对视了一眼,看来,唐国忠确实被小七说动了。 他人虽被皇上扣下了,但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然皇上不会多此一举,让禁卫军围了唐家,皇上势必是想好好查一查这件事的,毕竟这也关乎皇家宗室女的尊严。 不过,昌平侯府被围,曹静和一点也不担心,在她跟察塔尔离京前,她便已经告诉小七,让她带着生母吕姨娘一起出府,去吕姨娘娘家过几天,只说是回娘家串串门。这样,不管昌平侯府出什么事,必定是管家掌权的何姨娘首当其冲,连累不到旁人。 这样想着,曹静和快步往铺子里走去——她有预感,唐玉要有消息了。 第121章 君自何处归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初夏的夜晚,尚不甚热,正是凉爽之时,比起三伏天,这个时候的夜晚更令许多人神往。寻一装饰风雅的茶楼,坐在二层窗边的位置,轻轻推开窗,茶香伴着壶口的热气氤氲开来,只坐看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却又享受着夏夜里独一份的宁静。 外头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嬉笑声,大人们同街边小摊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茫茫人海中,身穿藕荷色罗裙的曹静和与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从不远处走来。黄谆则抄着手,老老实实、寸步不离地跟在曹静和身后,二人一同往米糕铺子走去。 因江府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瞿惊云和元宝还守着旧宅,而黄谆与瞿惊云并不甚熟悉,也便索性留在了曹静和的身边。有时黄谆也会带些吃食与银钱去看望瞿惊云和元宝,这是曹静和交代过的,务必要关照好江府的旧人。 如今,黄谆得了舅舅尚在人世的消息,恨不得马上就能去告诉瞿惊云和元宝,但他知道,曹静和还担心着官人,她急着回铺子,定是要去看看唐玉有没有送来什么消息。 就在二人刚抵达米糕铺子时,蘅娘等人连忙上前围着曹静和,竟是个个脸上都挂着焦急的表情。曹静和心里一惊,连忙问道: “这是怎么了?可是官人有消息了?” 蘅娘一副天塌了的模样,点着头说: “娘子,您快去后院瞧瞧!” 陈平也在一旁着急道: “娘子,您快去!” 就连白苓也用力点了点头,小声道: “是啊,娘子……” 难道唐玉出事了? 曹静和心里一惊,顾不上多问,连忙朝后院跑去。从铺子到后院,跑起来也就十几步,可就是这样短的距离,曹静和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肚子里跳出来了,她甚至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回忆和唐玉的点点滴滴了。 不应该啊,他手段那样厉害,在戎狄人手底下都能瞒天过海,怎么会对付不了琅琊阁? 见曹静和心里着急,黄谆则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安慰道: “娘,你别怕,我既认了你做娘亲,日后我定会和元宝一起孝敬你的,哪怕爹没了,你有两位儿子呢,不妨事的!” 黄谆说得一脸认真,曹静和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了,只恨不得一步跨三级楼梯往楼上跑去。 然而,此时前面铺子里的蘅娘、阮娘、白苓等人却忍不住相视一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待曹静和推开二楼里间的门时,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忽而一道风从屏风后的窗子里吹来,把窗边书桌上的一沓纸吹得哗啦作响。 唐玉饱读诗书,素爱写写画画,从前他中毒身体不好时,便时常作画解闷。他失踪后,曹静和倒是保持着每天帮他收拾书桌的习惯,每天都整齐地摆放好笔墨纸砚,这样,这个家的男主人就好像一直都在,亦或是第二天便能回来,随时把自己这段时日的见闻画下来,讲给她听。 曹静和在房间里怔愣了片刻,目光开始落在身旁的圆桌上,上面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再看一旁的茶案,亦是一尘不染,床上更是被褥折叠整齐,床单连一点点褶皱都没有。 根本不像有人来过的痕迹。 曹静和一时有些恍惚,不禁冲黄谆问道: “谆哥儿,刚才蘅娘他们是不是都说官人出事了?” “好像……好像也没有。” 黄谆挠了挠头,回忆着方才的场景,可是那几位下人的神情好像就是在说官人出事了。 然而,一向敏锐的曹静和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就是因为这屋里的一切太整洁、太干净了,才显然不对的。 她过日子没那么讲究,面上能看得过去就行,但唐玉虽离开昌平侯府多年,却一直保持着世家大族的习惯,尤其是洁癖这一点,曹静和一直认为世家里的夫人小姐也比不上唐玉洁癖加强迫症的程度。 尤其是被褥和床单,白苓素日里为她铺床叠被时都未必会收拾得没有一点褶皱,这种挑不出来一点毛病的精致感,分明只有唐玉才能折腾出来。 曹静和慢慢明白了——唐玉来过,甚至还像他之前身体不好时那样,一声不吭地默默收拾着房间,非要给自己找点活干。 忽然,一道男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 “怎么了?在找我吗?” “我找你干什么?” 曹静和回头,不解地瞥了黄谆一眼,可是只一瞬间,她和黄谆都愣住了。 方才这句话并不是黄谆说的。 曹静和方才正在专心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恍惚间听到那个声音,却并没有在意这声音像谁,只本能地以为是黄谆在犯傻。 可是如今回过神来,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分明是唐玉啊! 不知怎的,曹静和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那扇屏风。他们的房子太小,没有书房,但唐玉坚持用屏风单独隔出了一个空间,用作书房,那屏风后的一方书桌,是唐玉一天中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喜欢那个小空间,也喜欢曹静和去那里陪着他。 哪怕曹静和这个女人虽然各项技能点满却又每一项都不是十分出彩,比方说在字画上,她就远不如唐玉,可是唐玉就是喜欢让曹静和陪在他身边,哪怕她只是坐在他身边,做自己的事情,并不搭理他,他竟也会甘之如饴。 像是有什么魔力牵引着,曹静和不自觉地挪动了脚步,往那扇屏风走去。黄谆忍不住跟着上前,却摸出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剑,道: “娘,你别怕!不管那后面是谁,我保护你!”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放起了烟花,只听得砰砰几声,盛大的烟火在夜幕上绽放出绚丽的光芒,一段流光溢彩瞬间便从屏风后的窗子里照射了进来,不偏不倚地在屏风上映出一道人影。 那人影身形颀长,瘦瘦高高的,却又能看出此人腰背笔直,哪怕只是朦胧的影子,亦有几分羽鹤之姿。 “唐玉?” 曹静和上前了几步,那人影晃动了一下,只听得桌子上的纸张再次发出窸窣的声响,眨眼间,人影便从屏风后缓步走出。那人脚蹬一双靛青色绣银丝云纹的短靴,身穿玄色长袍,乌发半束,只用一枚简单的环冠固定住头顶的发髻。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静和,你回来了。” 从前,每当曹静和从前头铺子里回来,或是从外面执行任务回来,身体不好的唐玉都会从屏风后走出,对她说这句话。 曹静和看着眼前的人,竟有一种过去和现在同时出现的错觉。 只是过去的唐玉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但如今的唐玉早已复原,不仅拔掉了叶库留在永济坊的据点,让汴京免遭炸毁,还在失踪多日后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唐玉……唐玉!” 曹静和快步跑上前去,唐玉倒是难得地主动张开双臂,自然而然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静和,对不起,这几日让你担心了!” 曹静和在唐玉的怀里沦陷了一瞬,却又忽然推开了唐玉,一拳捶打在他的胸前,抱怨道: “你这死鬼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被琅琊阁扣下当上门女婿了呢!你有本事就把自己嫁过去!你还回来干什么!” 谁知,在小别胜新欢的促使下,一向恪守君子之礼的唐玉竟再次抱住曹静和,甚至力道又紧了几分,还把头埋进她的颈间,蹭了蹭她的发鬓,温声道: “这次是我不对,都是我太不小心了!” 自从相识以来,他们便形影不离,不管是做战友,还是做夫妻,他们都像彼此的影子一样,还真的是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长的时间。 自从二人分开行动,她乘船北上追击叶库,他留下蹲守拔除据点,这一个多月来,他们终于见上了面,竟好像已经过去半辈子了似的。 “静和,原谅我一开始实在是被动,无法送出消息来。但是我真的很惶恐,我不是怕自己逃不出来,我只怕你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寝食难安。” “哼,我看你是怕我改嫁!我就应该趁机嫁个比你好的!” 谁知,唐玉却噗嗤一笑,将手里拿着的画递给了曹静和,兴致勃勃地说: “我这次回来,便是要迎你进昌平侯府做侯爵夫人的,你呀,还是别改嫁了。这是我方才画的你的肖像,你看,我特意给你画上了锦衣华服,还有满头珠翠!” 曹静和垂眸看去,那画像上的女人确实是她,唐玉画得很好,也很美,容貌神态都很自然,还有那精美的锦缎和头上珠钗的光泽,都画得细致入微。 曹静和心里喜欢得不行,她还从来都没有打扮得那么华贵过,画上的自己真的就是一个美貌的贵妇人! 可她却目光一转,故作嗔怪道: “这一头的珠钗,像只蚌壳精一样!再说了,我也是立了功的,皇上自有对我的封赏,我才不需要沾你们男人的光呢!” “好好好,那便只当做是锦上添花!” 然而,此时的黄谆看着眼前这似乎与他无关的一幕,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拔出来后无处安放的短剑,竟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他只得后退了几步,整个人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踱着小碎步,往门口溜去,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可就在这时,曹静和仿佛是听到了动静,连忙转身看向黄谆,冲唐玉道: “对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又给你认了个好大儿!谆哥儿,快叫爹!” “爹……爹啊……” 唐玉看着黄谆那手里的短剑,忍不住打趣道: “我来瞧瞧,这是谁家好大儿要弑父呀?” “爹!我错了……” 黄谆瘪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唐玉。 笑死,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跑呀! 唐玉虽平安回来了,但曹静和自然是要问一问唐玉这些天的经历,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料,他被琅琊阁绑走,又反杀了琅琊阁。 唐玉亦如实相告道: “琅琊阁的人原是觉得我父亲不好控制,便想扶我上位,以便控制昌平侯府每年按时交保命的银子,同时也想请我从中牵线,让岳父大人给他们介绍几单正经生意做。可是那日我们刺杀玉器店回来,琅琊阁的人却忽然反悔,将我绑了去!” “那他们为何反悔呢?” 谁知,唐玉却微微红了脸,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甚至还有些委屈地开口道: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曹静和脑子转得飞快,连忙捂了嘴惊叹道: “不会……你你你……你真的被人家抓走当上门女婿了?” “也不算是……” “那是什么呀?” 曹静和急得站起身来,这回便轮到她委屈了: “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莫不是真的从了人家的大小姐?” 曹静和神色诡异地将唐玉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时语出惊人: “你……失身啦?” “怎么会?我一向清白自守!” 这下唐玉也站了起来,忍不住急道: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哦?你想怎么证明呢?” 曹静和玩味地看着上当受骗的唐玉,坏笑道: “你还是先给我交待清楚,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说!” 第122章 身陷琅琊局 琅琊阁是在刺杀玉器店时当场反的悔,唐玉也是他们在刺杀后当场捉走的。 原是琅琊阁的杀手在行动时,意外发现了玉器店的伙计们私下说的是戎狄话,这便证明唐玉不是一般人,他能制定详细、周密的计划来屠杀戎狄暗哨,可见他是个颇有手段且心思缜密的人了。 倘若是这样,唐玉就不是他们此前想象的那样好对付了,若是直接把他扶上昌平侯的位子,只怕他并非是那么好控制的,没准儿还比他爹唐国忠技高一筹。他们琅琊阁日后的日子可能会更加不好过,甚至还有可能失去昌平侯府这棵摇财树。 毕竟,唐国忠每年上交的保命银子对琅琊阁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们不愿失去这笔银钱,哪怕他们讨要这笔银钱并不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琅琊阁的人在刺杀现场就直接飞鸽传书给掌门送去了消息。那时,唐玉跟江沧正在与戎狄人厮杀,再加上火光冲天,竟一时未留意那信鸽。很快,琅琊阁掌门传回了消息,要求他的手下在完成刺杀后趁唐玉松懈之时将他直接捉来。 果然,始料未及的唐玉到底是百密一疏,在与江沧分开后,唐玉被琅琊阁的人暗中算计了,他不幸中了迷药,又在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被强行塞进了麻袋里。 琅琊阁的兄弟们连夜将唐玉打包带走,扛到了掌门跟前,又用一盆冷水将其浇醒。 唐玉的脑子转得也很快,他醒来便知,琅琊阁定是要先控制他,让他变得被动起来。 果然,那琅琊阁掌门竟提出了一个十分无礼的要求,他在明知道唐玉已经娶妻的情况下,又让唐玉在琅琊阁与掌门的独女完婚,掌门的独女一日没有身孕,他们就不会放唐玉走。 唐玉知道,琅琊阁的意思很简单,他们是想让自己在琅琊阁留下孩子,日后自己对这边有了牵挂,就不可能真的与琅琊阁断舍离,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不可能不给琅琊阁一分钱。 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琅琊阁拿捏他一辈子的筹码。 当然,在唐玉心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曹静和。 唐玉深知,自己半死不活的时候,曹静和为他做了多少,她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抛下他,可以不管他,但是曹静和却始终对他不离不弃,执意要救他,并且真的治好了他的身体。就连他最后服用的药都是大舅哥给他找来的,钱也是老丈人曹守拙出的。 说起来,唐玉自己都没给曹静和办过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又怎么可能在即将功成名就时在这里跟别的女人拜堂成亲?再说了,他答应过曹守拙的大胖孙子都还没生,又怎么可能在这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人得讲良心,哪怕唐玉跟曹静和之间也不算有什么轰轰烈烈、海誓山盟的爱情,那也该讲一个“义”字。 琅琊阁的人又怎会知道,曹静和对唐玉来说,根本就不是妻子那么简单。 唐玉定了定神,镇定道: “我劝掌门还是少费些心思!你们既然想要我从中牵线,请曹守拙给你们介绍几单正经生意,那就不该对我提这种要求!曹守拙给我面子,那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婿,倘若我做了对不起发妻的事情,曹守拙又怎么可能答应我给你们引荐生意?” 当然,那琅琊阁掌门也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他料定唐玉会拿曹守拙来拒绝这门亲事,遂道: “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我女儿,是你在琅琊阁的妻子;曹氏,则是你在汴京的妻子,两边都不耽误,多好啊!你不说,我不说,日后曹守拙又怎么可能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妻子和孩子?” 唐玉自然不会这么快就妥协,遂与其争辩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之,我劝掌门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你们无非是想让我在这留下孩子,留下软肋,好能每年源源不断地给你们送银子来!” 琅琊阁掌门沉默了片刻,只眯着眼睛注视着唐玉。唐玉知道,这家伙生气了,被戳了肺管子,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然而,那琅琊阁掌门很快就发出一声冷笑,厚着脸皮说: “是又怎样?你父亲如今是越来越不肯兑现当年的承诺了,他似乎已有些不太想交保命钱了。可这钱,我们不该要吗?” “怎么?你堂堂掌门,还想生生世世都靠我们昌平侯府养活你的弟子吗?掌门不觉得丢人吗?当初本就是你琅琊阁的人挑衅在先,我唐家先祖才失手打死了你们的人。这正当防卫,什么时候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了?我唐家先祖当年若不还手,难不成等着被你们的人活活打死吗?” “你……” 唐玉寸步不让,他知道琅琊阁现在还需要他,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而他也在尽力拖延着时间。贺怀君、江沧、曹静和,那么多人不可能一个都发现不了他的失踪,而且曹静和已经抓到叶库,很快就能抵京,贺怀君又知道他接触了琅琊阁,他们定会猜到他的处境,这样就能把他救出去了。 可唐玉却万万没想到,人倒霉的时候,往往都是倒霉得透透的。曹静和是回来了,可是江沧自杀的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贺怀君忙着料理江沧的事情,顾不得唐玉,而曹静和也一时悲痛万分,虽也找曹守拙打听唐玉的消息了,但到底还有一半的心思在江沧身上,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寻找唐玉。 可怜的唐玉,他终于发现自己得想办法自救了。 自从来了琅琊阁,他就被扔进了掌门的女儿居住的院子,还被禁了足,不能出屋。掌门的女儿是一个野性十足的女人,并非寻常女子,她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生性粗暴,而唐玉从不同她讲话,也不和她同桌吃饭,更不给她任何培养感情的机会。 掌门的女儿顿时大发雷霆,让人把唐玉绑去柴房,将他的头摁进水缸里,在他快要憋死的时候再把他拽出来,狠狠扇了他几巴掌。 反反复复多次,唐玉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那掌门的女儿不想把人给玩死了,便开始问唐玉愿不愿意从了她,唐玉还是咬死不愿意。谁知,那掌门的女儿却破口大骂道: “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这个世家子弟有多么了不起?你爹手上不干净,你娘是怎么死的,你会不知?你们唐家本就是一个泥潭,本小姐愿意跟你成亲,那是便宜你了!别以为你这个世家望族有多么了不起!” 唐玉仔细听着,心里却暗自窃喜了一瞬——唐国忠默许何姨娘毒害他母亲的事,琅琊阁怎么会知道? 除非他们也参与了。 琅琊阁素日里便是以收钱杀人的活计谋生的,他们若是参与了这件事,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毒害母亲的慢性毒药一直是琅琊阁提供的。 当年,何姨娘是把毒药下在唐玉母亲的养颜羹里的,那药无色无味,却能把人的身体慢慢拖垮,直到身子亏空,回天乏术。 唐玉当年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个下人正在往母亲的养颜羹里下药,可是唐国忠却并不认,只说是唐玉看走了眼。 最后,唐国忠见先帝沉迷丹药不理朝政,就索性不再让人给唐玉的母亲诊治,可怜这位出身皇族的昌平侯原配夫人,就这样枉死了。 发现问题后,唐玉开始假意讨好掌门的女儿,开始同她说话,跟她一起吃饭,甚至开始主动跟她商议成亲的事。终于,唐玉获得了掌门女儿的信任,他开始告诉这位任性跋扈的大小姐,自己痛恨父亲唐国忠,却因手中证据不足,无法向朝廷告发他纵容小妾毒害发妻的事情。 “小姐,唐某想要以此事把唐国忠拉下台,日后,昌平侯的爵位便由我来继承。小姐若是知道当年之事的细节,可否说与我听?” 此时,这位大小姐已经被唐玉的甜言蜜语哄骗得沦陷了,便直言唐国忠当年是向琅琊阁求的药,琅琊阁的药都是登记在册的,哪一年哪一日取了多少药,卖给了谁,都是有记录的。 其实这位大小姐并不是一点犹豫都没有,但是她觉得自己和唐玉婚期已近,唐玉已经算是自己人了,这些事他日后迟早也会知道,告诉他也无妨。反正父亲的本意也是让唐玉给她留下孩子,以此要挟唐玉年年给他们银钱,但这一切实现的前提就是唐玉能顺利把唐国忠搞下去,自己继承爵位。 就这样,唐玉有了拿捏琅琊阁的最重要的把柄——毒害宗室女的毒药是他们琅琊阁提供的,皇上若是知道了,会怎样呢? 江湖组织收钱杀人,本就是一种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交易,朝廷若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是无伤大雅,可你若是杀到了皇家头上,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唐玉凭借着卧底多年的本领,很快就窃取到了那本记录毒药去向的册子。 大婚当日,就在掌门的女儿正在梳妆打扮的时候,细作花名册终于送达汴京,卧底们的身份被公之于世。 琅琊阁的人自然也会看到皇上令人抄发的邸报,待那掌门看到唐玉的名字时,顿时大惊。 唐玉恐怕是惹不起了,大周的功臣莫名失踪,皇上绝对会严查此事的。 而在拜堂的前一刻,唐玉又向琅琊阁掌门谎称,自己已经把那本记录毒药去向的册子秘密送了出去,皇上很快就会知道。 琅琊阁掌门终于明白,自己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直接引狼入室了。 第123章 寻仇尚未晚 那本记录毒药去向的册子,自然没有被秘密送到皇上那里,而是被唐玉窃取后偷偷藏了起来。但琅琊阁掌门却不敢不信,他可不能拿所有琅琊阁弟子的性命去跟唐玉赌。 他只能服个软,跟唐玉求求情。 唐玉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喜服,厚着脸皮坐到了掌门才能坐的椅子上,俯视着下面一脸错愕的众弟子,过了一把子当掌门的瘾。 谁懂啊,这就是掌门的快乐!瞧瞧那一个个低眉顺眼的样子,老子终于反杀了! 唐玉在心里暗自嘚瑟了一番,表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只拿住劲等着对方开口。 他越不说话,琅琊阁掌门就越害怕。 真是的,要杀就杀,最气人的就是这种一直磨刀的,这不纯纯地吓死人吗? 那琅琊阁掌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现在是真的不敢把唐玉怎么样了,人家现在不仅是有功于社稷的大功臣,还要把毒害他母亲的事情捅到皇上那,这不是要了琅琊阁的命吗? 那掌门终于拱手上前,恭敬道: “唐大人!求唐大人饶命啊!我琅琊阁上下的性命可全都在您手里了!此前我们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将您绑了来,如今皇上只怕在到处找您,还请您看在我阁中弟子助您铲除戎狄据点的功劳上,向皇上求求情,饶我们不死!” 唐玉心里清楚,琅琊阁不过是和唐国忠做了一笔拿钱杀人的生意,唐国忠付银钱,琅琊阁源源不断地提供毒药。所以害死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并非琅琊阁,而是一心想置母亲于死地的唐国忠跟何姨娘。 唐玉其实并不准备让琅琊阁被灭门,他想把那本记录药物去向的册子永远留在自己手里,这样就可以永远把琅琊阁拿捏得死死的,琅琊阁再也不敢向昌平侯府索要银钱,而唐玉日后若有所需,还能时不时地让琅琊阁给自己办点事。 这才是真正的利益最大化——只要那本册子永远在唐玉手上,琅琊阁就只能永远对昌平侯府伏小做低。 见那琅琊阁掌门做了让步,唐玉很快就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要求琅琊阁的人模仿他的字迹给昌平侯府送去字条,逼唐国忠去向皇上请罪,承认毒杀发妻一事。唐玉还承诺事成后,自己会向皇上求情,让皇上放过琅琊阁。 琅琊阁的人并不知道,那本能让他们灭门的册子其实还在唐玉手里,皇上也尚未知情。这一切不过是唐玉的另一个计策——他既然还想留着琅琊阁为自己所用,那就不能真的把记录毒药去向的册子交给皇上,让琅琊阁灭门,所以,他只能逼唐国忠自己去认罪,才最有说服力。 但是,儿子逼父亲认罪让爵,一旦被人发现,到底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情,所以唐玉便让琅琊阁的人替他去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反正是琅琊阁先绑架自己的,自己只是个受尽欺凌的人质,什么都不知道。 世人总是本能地同情弱者,一个人质,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就这样,唐国忠在琅琊阁的恐吓之下,终于去向皇上请罪了,消息传回后,唐玉便以给琅琊阁求情为由,带着那本记录药物的册子离开琅琊阁,回了汴京。 怎么处置唐国忠跟何姨娘,他要自己做决定。 唐玉回到汴京时,何姨娘已经在严刑拷打下对当年毒杀主母的事情供认不讳,连她身边的丫鬟也因扛不住重刑,把她干过的那些腌臜事吐了个干干净净。原来,这何姨娘不仅谋害了唐玉的母亲,还谋害过唐国忠的子嗣。 唐家虽有六位公子,但能养大的却没几个,除了唐玉,只有何姨娘所生的长子是个齐全孩子。老二才十二岁便病死了,老三先天不足,大病一场后成了傻子,老四和老五则连十岁都没活到。 在昌平侯的所有孩子里,只有唐玉是嫡出,何姨娘的儿子虽占了长子的优势,却资质平平,远没有弟弟们聪慧,自己也不甚用功,是个典型的一无所成的富贵公子。倒是唐国忠的其他儿子们各个聪慧用功,打小就讨人喜欢。 如此,唐国忠到底会选谁做世子,还真不好说。何姨娘岂能容忍自己一手好牌打烂,便相继害死了唐国忠的其他儿子,唯有痴傻的老三幸免于难。 当然,何姨娘早就看出了唐国忠一直忌惮唐玉的母亲,怕她是被先帝派来监视自己的,于是何姨娘就决定顺了唐国忠的心意,除掉唐玉的母亲,看看唐国忠有没有可能把自己扶正,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长子加嫡子。 而彼时,唐国忠正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发妻这个宗室女呢,何姨娘刚好愿意代劳,这一对狗男女竟然一拍即合,一个负责买药,一个负责投毒,害唐玉的母亲缠绵病榻,好好一副身体竟被活活折磨死了。 唐玉那时见父亲不肯为自己做主,便猜到了何姨娘日后估计也会除掉自己这个嫡子,所以在父亲要把他送进宫里当御前侍卫时,他一口就应下了——他在昌平侯府的势力还太弱,不如躲到宫里。 然而,唐国忠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那几个早幺的宝贝儿子都是何姨娘这毒妇一手害死的,甚至连自己的长子都一直清楚他亲娘这些年干了什么,可他为了世子之位,竟一直跟着何姨娘干了那么多错事,从一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变成了手上沾满鲜血的杀人恶魔。 所以待唐玉进宫面圣时,皇上便告诉了他,唐国忠没想到何姨娘这样歹毒,他受的刺激太大,一时疯了。 疯……疯了? 疯了还有什么意思?! 进宫前,曹静和便告诉了唐玉,小七此前来找她,希望能保下父亲一条命。唐玉则告诉曹静和,何姨娘与唐家长子必须要偿命,小七既然不想父亲死,那倒是可以让唐国忠让出爵位,再把他赶到昌平侯府废弃的宅院。 活受罪,比直接死了还解气。 毕竟,唐国忠那样一个把权势与尊荣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讨厌的六郎继承了他的爵位,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而自己只能被罢官免职,革除功名,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得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而唐玉留父亲一命,刚好还能落个仁孝的名声,这怎么说都是划算的。 可是,唐国忠居然疯了,他都还没看到唐玉继承他的爵位,他居然就先疯了? 唐玉咬了咬牙,他有点不信。 这老家伙疯得也太及时了,莫不是怕皇上真的杀了他,在这装疯卖傻博同情呢? 事后,唐玉把唐国忠领回了家,却故意在回家的路上,把他赶下马车,假装他是自己走失,让他在大街上尽情地发疯犯傻,让百姓对他指指点点,羞辱唾骂,等他疯够了,再让侍卫把他领回去。 没过多久,皇上便把最终的判决昭告了天下,昌平侯府姨娘何氏,谋害主君子嗣,毒杀主母,且主母为大周安阳公主之女,系皇室血脉,此罪不容赦免。 依律,何姨娘杖二百。这在大周是一种比杖毙还重的刑罚,一般打个几十下,人也就没了,可是因皇上有令要打够两百下,哪怕人死了,也得继续打,行刑官打累了就换人打。最终,何姨娘这毒妇几乎被拍成了肉饼。 至于何姨娘的儿子,因其也多有参与何姨娘犯下的诸事,且有知情不报之罪,罪加一等,最终被判了斩首,掉了脑袋。 一时间,汴京城各世家里那些不大安分、蠢蠢欲动的小妾忽然都变得老实了起来,各个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她们可不想被打成了肉饼,还葬送了儿子。 …… 一切尘埃落定后,曹静和便决定带唐玉去见一见病危的外祖父,也好让他老人家安心,顺便再看看江沧的身体如何了。 夫妻二人出发前,唐玉又把昌平侯府众人安顿了一番,唐国忠跟何姨娘一倒台,如今便是吕姨娘在府里主事,唐玉已准备尊其为太夫人,并向皇上请旨,为吕姨娘加封一个正式的诰命。 吕姨娘原是拒绝的,因曹静和对社稷有功,已获封昭华夫人的诰命,若是府中有两位诰命,曹静和作为小辈,恐怕很难在府里立威。 但吕姨娘并不知道,为自己请封诰命,其实就是曹静和的主意。 曹静和牢记着外祖父的话,昌平侯府是世家大族,她一个商户之女成为女主人,府里兴许会有人瞧不上她的出身。 曹静和知道,唐玉失去母亲后,便一直是在吕姨娘膝下长大的,吕姨娘也多次向唐国忠提及唐玉生母之死,为其鸣不平,因此失了宠,备受何姨娘的欺负。 所以曹静和便主动与唐玉商议,为吕姨娘请封个诰命。此举便相当于直接拉拢了吕姨娘和小七,唐玉也会很受用。这样,府里几位最主要的大主子都站在了曹静和这边,下人们最会看眼色行事,自然知道要好好尊重这位未来的主母了。 况且,小七也还未嫁人,日后说亲时,吕姨娘作为小七的生母,有诰命加身,总归是能让小七嫁得更好一些。吕姨娘思虑再三,也便欣然接受了太夫人的尊封。 唐玉正式袭爵的时候,戎狄使团已经抵达汴京,接受谈判,据说议了整整三日,谈判的进展并不大。戎狄一向狡猾,他们即便二度战败,也仍在为自己的王庭努力地争取着利益。 大周众臣也很疑惑,戎狄到底哪来的底气,还敢在这里叫板?莫不是他们又在背后暗搓搓搞了什么幺蛾子? 然而,就在唐玉陪着曹静和出京去探望外祖父的时候,京中忽然收到了来自边境的军报——戎狄不知怎么得罪了回纥,回纥王后忽然凤驾亲征,率十万大军直逼戎狄,还扬言不踏平戎狄草原绝不还朝。 消息一出,大周前来参与谈判的众臣皆饶有兴致地看着戎狄使臣们,那为首的戎狄使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良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像是自己打了很久的如意算盘被人一家伙摔碎了似的,那戎狄使臣瞬间破防,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回纥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厉害的王后……” 第124章 祸福轮流转 这世上从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戚文率兵攻打戎狄,扬言要将其踏平,很显然是戎狄又不安分地惹是生非了,而那戎狄使臣惊慌失措的模样也更加说明了他心中有鬼。 此前,戎狄王庭刚刚应下谈判一事时,他们就冒充了大周的兵马去偷袭回纥汗国,欲再次挑拨回纥与大周的结盟关系。 一旦回纥与大周翻脸,再次引发战乱,大周恐无暇顾及谈判一事,戎狄便能顺势抽身而去,待鹬蚌相争后坐收渔翁之利,说不定还能趁乱截走戎狄三皇子与七皇子。 只是,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却偏偏撞上了戚文这样隐于深宫的高手。 戚文自从获封回纥可贺敦,便一直在可汗默延仓决的帮助下暗暗调查陆明,想办法为父亲平反。虽收获甚微,但对陆明却也算有所了解。 然,大周若犯回纥,西域都护府是必经之地,那西域都护府的都护由驻守边塞的异姓王陆明兼任,为何“大周”的兵马都打到跟前了,陆明身为大周将领却韬光养晦,未动一兵一卒呢? 戚文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端倪,遂命人去细细盘查那些死去的“大周”士兵的尸体。众人这才发现,那并不是汉人,而是穿着大周铠甲、拿着大周武器的戎狄人。 戎狄人冒充大周兵马来犯,显然是为了挑拨离间,可他们到底从哪弄来的大周的装备呢? 戚文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在这长城外的北地,唯一能提供大量大周铠甲与兵器的地方就是西域都护府了。 难道是陆明拿了什么好处,跟戎狄沆瀣一气了? 戚文本想请可汗默延仓决再细查此事,可是默延仓决幼时患有顽疾,这些年日益严重起来,听闻有“大周”兵马来犯,可汗误以为是大周背信弃义,不顾结盟之谊,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 戚文只得先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可汗,让他稍安勿躁。但戎狄此前欲炸了大周驿馆烧死回纥使团,如今又假冒大周兵马前来偷袭回纥,种种行径早已让回纥王庭怀恨在心。 这个仇,他们不能不报。 这些年回纥王庭养精蓄锐,倒也不是不能打,只是磨了这么多年的刀必须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如今戎狄战败后与大周谈判,还强行派兵攻打回纥,只怕他们自己也剩不了多少兵马了。 回纥何不借此推波助澜一下,给戎狄的后院点把火? 为此,默延仓决本欲御驾亲征,但他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养好,实在无法出征,戚文为了振奋士气,亲率大军发兵戎狄,头两仗就杀得戎狄屁滚尿流,直接抢占其两座城池。 戎狄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强取豪夺的滋味。 王庭上下还怎么坐得住呢?十万火急的军报连夜送到汴京,戎狄王庭竟一夜之间改了口,要求自己派去的使臣即刻答应大周的一切条件,务必请大周皇帝下旨,令其藩国回纥尽快撤兵。 玩火玩到自己身上,戎狄顷刻间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最终,戎狄为了让彪悍的回纥停止进攻,被迫与大周签下了所有条款,戎狄一次性赔偿大周两千万两白银,自此后每年都要向大周进贡五百万两白银,外加上上等羊皮、牛皮各二十套,且自愿割让虎啸关以南的五座城池给大周……诸如此类共计十八项条款,戎狄使团在宣室殿含泪签字画押。 这等条约一签,戎狄百余年内难能东山再起了。 天子自不会食言,皇上见戎狄已签字画押,即刻便派人以八百里加急将圣旨送到前线,让回纥撤兵,并将占领的城池归还给戎狄。 反正戎狄已经把水草肥美的五座城池割让给了大周,日后大周也可拥有自己的畜牧场了,至于回纥夺下的那两处贫瘠之地,还给戎狄也无妨,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然而,当戚文接到圣旨退兵后,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回纥王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有回纥部落首领趁着可汗病弱、可贺敦出征之时,逼宫夺权。 好在默延仓决早有防备,戚文也赶回得及时,夫妻二人共同镇压兵变。但默延仓决已经身受重伤,他为了保护自己的两个王子,已是命在旦夕。 …… 关于戚文的消息传入京中后,曹静和跟唐玉俱是一惊。 他们只敢把消息告诉江沧跟察塔尔,却并不敢在外祖父跟前多言一个字。 此时,江沧已经大好了,但外祖父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曹静和带着唐玉去看望他时,他一天中的大半时日都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江沧告诉曹静和,他准备先留在山里,在外祖父跟前尽尽孝,让他老人家最后的时光能舒服一点。 曹静和闻言,便不禁鼻子一酸,心里难受极了。 她知道,自己若是现在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外祖父了,如今母亲在塞外局势动荡,外祖父又即将与世长辞,她也实在没有心情回京,遂决定留下来跟江沧一起照顾外祖父。 戚成贤见孙儿们都不肯走,倒是自责起来,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孙儿们的大事,并称唐玉刚刚袭爵,理应赶快回府主持大局,适时地换一批自己的亲信进去,也好尽快掌握整个侯府。 唐玉深知自己受了曹静和娘家多少的帮扶和庇护,如今外祖父病危,曹静和跟江沧都留下来尽孝,他亦不能在这个时候自行离去。 唐玉陪着曹静和一起坐在戚成贤的床边,诚恳道: “外祖父,出京之前,我便已经把侯府的事情都打理好了,不碍事的。” 如今,他们已经在招新人了,等新来的厨娘和小厮熟悉米糕铺子的活计以后,他们便会把蘅娘、阮娘、白苓、陈平、袁乔等人都安排进侯府,用自己人去替换掉唐国忠从前的人。 其实,大家最担心的反而是戚文那边的情况,他们只知道是戎狄假冒大周兵马偷袭了回纥,却并不知就是陆明在其中配合行事的。 曹静和始终隐隐觉得其中有些问题,戚文既然发现了戎狄人冒充汉人,为何没有向皇上言明到底是谁给戎狄提供的大周铠甲与兵器?还有西域都护府,为何自始至终都是回纥在发兵攻打戎狄,西域都护府作为大周设置在边境的最高府衙,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避开外祖父的时候,曹静和把江沧拉到一旁,向其询问道: “大哥知不知道,西域都护府如今的长官是谁?” “西域都护府的都护一直都是陆明兼任的,就是外祖父此前说起过的那个陷害他的人。” “陆明……”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暗自揣测道: “这个陆明估计有很大的问题,他在塞外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是一人独大,只怕皇上很难抓他什么把柄。” 曹静和警惕地看了一眼外祖父的房间,遂牵起江沧的衣袖,把他又往远处拉了拉,再次压低声音道: “大哥,我猜母亲可能一直都知道陆明不简单,他手上只怕有很多事,远不止陷害外祖父这一件。这次戎狄冒充大周的兵马,陆明估计也插手了,但是母亲怎么没有向皇上提及此事?” 戚文应当是有什么顾虑的。 果然,江沧与她想到一起去了: “静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明这个人应该是坐吃三方的。” “坐吃三方?” “对,大周,回纥,还有戎狄。陆明当初陷害外祖父叛国,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势力被分走,而他驻守西域都护府,回纥汗国每年势必也会给他点好处孝敬他,戎狄那边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也会收些银子,帮个忙——比如说大周的铠甲和兵器,北地除了他,还有谁能弄来那么多套?” 曹静和心下一沉,忽然就明白了外祖父为何不让他们复仇了,戚文若是一直都清楚陆明的情况,但这么多年又一直不声张,可见陆明这个人手段非常,根本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戚文大抵也是苦于没有证据。 那么外祖父的仇,还能报吗? …… 随后的几日,戚成贤的病恶化得很快,虽然有儿孙们的陪伴,但是终究不能避免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该来的,还是会来。 弥留之际,戚成贤把江沧、曹静和、唐玉还有察塔尔都叫到身前,一一叮嘱,要他们相互扶持,不得背弃对方,不得反目成仇。 他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看到后人能够心齐且坦荡,不要有人走了歪门邪道。他自己就是因为别人的背叛和陷害,才背了半辈子的污名。 当年,先帝将其招安,戚成贤也曾想过是不是可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为子孙后代挣一份家业。可他出身江湖,为人洒脱大方,也爱结交朋友,误把陆明的刻意接近当成了善意,中了他的圈套。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都源自于此。 在一个满天星辰的夜晚,那个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灵狐堂掌门,那个哪怕后来只能隐姓埋名也无所不能的外祖父,还是撒手人寰了。只是他临终前都不知道,他最最挂念的女儿戚文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回纥王庭已是一片混乱。 而此时,签下条款的戎狄使团已向大周皇帝请旨,盼其归还三皇子与七皇子。但贺怀君等人与皇帝商议之后,却并不准备让戎狄使团直接带走三皇子与七皇子。 他们先答应戎狄把三皇子带走,什么时候戎狄把条款上的银子给到位了,城池交接好了,再把七皇子送还。 毕竟三皇子已经半身不遂,但是七皇子于戎狄皇上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戎狄没兑现条款之前,七皇子是不可能回去的。 戎狄无奈,只好先把三皇子带走,可是就在他们离开汴京后不久,塞外再次传来消息——回纥可汗默延仓决薨了,其王后忽然携先王后之子匆忙往汴京而来。 第124章 祸福轮流转 这世上从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戚文率兵攻打戎狄,扬言要将其踏平,很显然是戎狄又不安分地惹是生非了,而那戎狄使臣惊慌失措的模样也更加说明了他心中有鬼。 此前,戎狄王庭刚刚应下谈判一事时,他们就冒充了大周的兵马去偷袭回纥汗国,欲再次挑拨回纥与大周的结盟关系。 一旦回纥与大周翻脸,再次引发战乱,大周恐无暇顾及谈判一事,戎狄便能顺势抽身而去,待鹬蚌相争后坐收渔翁之利,说不定还能趁乱截走戎狄三皇子与七皇子。 只是,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却偏偏撞上了戚文这样隐于深宫的高手。 戚文自从获封回纥可贺敦,便一直在可汗默延仓决的帮助下暗暗调查陆明,想办法为父亲平反。虽收获甚微,但对陆明却也算有所了解。 然,大周若犯回纥,西域都护府是必经之地,那西域都护府的都护由驻守边塞的异姓王陆明兼任,为何“大周”的兵马都打到跟前了,陆明身为大周将领却韬光养晦,未动一兵一卒呢? 戚文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端倪,遂命人去细细盘查那些死去的“大周”士兵的尸体。众人这才发现,那并不是汉人,而是穿着大周铠甲、拿着大周武器的戎狄人。 戎狄人冒充大周兵马来犯,显然是为了挑拨离间,可他们到底从哪弄来的大周的装备呢? 戚文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在这长城外的北地,唯一能提供大量大周铠甲与兵器的地方就是西域都护府了。 难道是陆明拿了什么好处,跟戎狄沆瀣一气了? 戚文本想请可汗默延仓决再细查此事,可是默延仓决幼时患有顽疾,这些年日益严重起来,听闻有“大周”兵马来犯,可汗误以为是大周背信弃义,不顾结盟之谊,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 戚文只得先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可汗,让他稍安勿躁。但戎狄此前欲炸了大周驿馆烧死回纥使团,如今又假冒大周兵马前来偷袭回纥,种种行径早已让回纥王庭怀恨在心。 这个仇,他们不能不报。 这些年回纥王庭养精蓄锐,倒也不是不能打,只是磨了这么多年的刀必须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如今戎狄战败后与大周谈判,还强行派兵攻打回纥,只怕他们自己也剩不了多少兵马了。 回纥何不借此推波助澜一下,给戎狄的后院点把火? 为此,默延仓决本欲御驾亲征,但他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养好,实在无法出征,戚文为了振奋士气,亲率大军发兵戎狄,头两仗就杀得戎狄屁滚尿流,直接抢占其两座城池。 戎狄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强取豪夺的滋味。 王庭上下还怎么坐得住呢?十万火急的军报连夜送到汴京,戎狄王庭竟一夜之间改了口,要求自己派去的使臣即刻答应大周的一切条件,务必请大周皇帝下旨,令其藩国回纥尽快撤兵。 玩火玩到自己身上,戎狄顷刻间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最终,戎狄为了让彪悍的回纥停止进攻,被迫与大周签下了所有条款,戎狄一次性赔偿大周两千万两白银,自此后每年都要向大周进贡五百万两白银,外加上上等羊皮、牛皮各二十套,且自愿割让虎啸关以南的五座城池给大周……诸如此类共计十八项条款,戎狄使团在宣室殿含泪签字画押。 这等条约一签,戎狄百余年内难能东山再起了。 天子自不会食言,皇上见戎狄已签字画押,即刻便派人以八百里加急将圣旨送到前线,让回纥撤兵,并将占领的城池归还给戎狄。 反正戎狄已经把水草肥美的五座城池割让给了大周,日后大周也可拥有自己的畜牧场了,至于回纥夺下的那两处贫瘠之地,还给戎狄也无妨,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然而,当戚文接到圣旨退兵后,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回纥王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有回纥部落首领趁着可汗病弱、可贺敦出征之时,逼宫夺权。 好在默延仓决早有防备,戚文也赶回得及时,夫妻二人共同镇压兵变。但默延仓决已经身受重伤,他为了保护自己的两个王子,已是命在旦夕。 …… 关于戚文的消息传入京中后,曹静和跟唐玉俱是一惊。 他们只敢把消息告诉江沧跟察塔尔,却并不敢在外祖父跟前多言一个字。 此时,江沧已经大好了,但外祖父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曹静和带着唐玉去看望他时,他一天中的大半时日都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江沧告诉曹静和,他准备先留在山里,在外祖父跟前尽尽孝,让他老人家最后的时光能舒服一点。 曹静和闻言,便不禁鼻子一酸,心里难受极了。 她知道,自己若是现在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外祖父了,如今母亲在塞外局势动荡,外祖父又即将与世长辞,她也实在没有心情回京,遂决定留下来跟江沧一起照顾外祖父。 戚成贤见孙儿们都不肯走,倒是自责起来,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孙儿们的大事,并称唐玉刚刚袭爵,理应赶快回府主持大局,适时地换一批自己的亲信进去,也好尽快掌握整个侯府。 唐玉深知自己受了曹静和娘家多少的帮扶和庇护,如今外祖父病危,曹静和跟江沧都留下来尽孝,他亦不能在这个时候自行离去。 唐玉陪着曹静和一起坐在戚成贤的床边,诚恳道: “外祖父,出京之前,我便已经把侯府的事情都打理好了,不碍事的。” 如今,他们已经在招新人了,等新来的厨娘和小厮熟悉米糕铺子的活计以后,他们便会把蘅娘、阮娘、白苓、陈平、袁乔等人都安排进侯府,用自己人去替换掉唐国忠从前的人。 其实,大家最担心的反而是戚文那边的情况,他们只知道是戎狄假冒大周兵马偷袭了回纥,却并不知就是陆明在其中配合行事的。 曹静和始终隐隐觉得其中有些问题,戚文既然发现了戎狄人冒充汉人,为何没有向皇上言明到底是谁给戎狄提供的大周铠甲与兵器?还有西域都护府,为何自始至终都是回纥在发兵攻打戎狄,西域都护府作为大周设置在边境的最高府衙,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避开外祖父的时候,曹静和把江沧拉到一旁,向其询问道: “大哥知不知道,西域都护府如今的长官是谁?” “西域都护府的都护一直都是陆明兼任的,就是外祖父此前说起过的那个陷害他的人。” “陆明……” 曹静和仔细想了想,暗自揣测道: “这个陆明估计有很大的问题,他在塞外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是一人独大,只怕皇上很难抓他什么把柄。” 曹静和警惕地看了一眼外祖父的房间,遂牵起江沧的衣袖,把他又往远处拉了拉,再次压低声音道: “大哥,我猜母亲可能一直都知道陆明不简单,他手上只怕有很多事,远不止陷害外祖父这一件。这次戎狄冒充大周的兵马,陆明估计也插手了,但是母亲怎么没有向皇上提及此事?” 戚文应当是有什么顾虑的。 果然,江沧与她想到一起去了: “静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明这个人应该是坐吃三方的。” “坐吃三方?” “对,大周,回纥,还有戎狄。陆明当初陷害外祖父叛国,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势力被分走,而他驻守西域都护府,回纥汗国每年势必也会给他点好处孝敬他,戎狄那边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也会收些银子,帮个忙——比如说大周的铠甲和兵器,北地除了他,还有谁能弄来那么多套?” 曹静和心下一沉,忽然就明白了外祖父为何不让他们复仇了,戚文若是一直都清楚陆明的情况,但这么多年又一直不声张,可见陆明这个人手段非常,根本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戚文大抵也是苦于没有证据。 那么外祖父的仇,还能报吗? …… 随后的几日,戚成贤的病恶化得很快,虽然有儿孙们的陪伴,但是终究不能避免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该来的,还是会来。 弥留之际,戚成贤把江沧、曹静和、唐玉还有察塔尔都叫到身前,一一叮嘱,要他们相互扶持,不得背弃对方,不得反目成仇。 他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看到后人能够心齐且坦荡,不要有人走了歪门邪道。他自己就是因为别人的背叛和陷害,才背了半辈子的污名。 当年,先帝将其招安,戚成贤也曾想过是不是可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为子孙后代挣一份家业。可他出身江湖,为人洒脱大方,也爱结交朋友,误把陆明的刻意接近当成了善意,中了他的圈套。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都源自于此。 在一个满天星辰的夜晚,那个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灵狐堂掌门,那个哪怕后来只能隐姓埋名也无所不能的外祖父,还是撒手人寰了。只是他临终前都不知道,他最最挂念的女儿戚文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回纥王庭已是一片混乱。 而此时,签下条款的戎狄使团已向大周皇帝请旨,盼其归还三皇子与七皇子。但贺怀君等人与皇帝商议之后,却并不准备让戎狄使团直接带走三皇子与七皇子。 他们先答应戎狄把三皇子带走,什么时候戎狄把条款上的银子给到位了,城池交接好了,再把七皇子送还。 毕竟三皇子已经半身不遂,但是七皇子于戎狄皇上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戎狄没兑现条款之前,七皇子是不可能回去的。 戎狄无奈,只好先把三皇子带走,可是就在他们离开汴京后不久,塞外再次传来消息——回纥可汗默延仓决薨了,其王后忽然携先王后之子匆忙往汴京而来。 第125章 天机算不尽 戚文虽携两位回纥王子一同来了汴京,却并未与其二人同路,而是用了三辆马车,在默延仓决留下的亲信保护之下,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而去,最后一同在开封府境内汇合。 然而,其中两辆马车里各坐着一位王子,还有一辆马车却是空的。 马车太慢,而戚文却很急,她选择骑马前往,只带了两个心腹随行,三人直往中原而去。那辆空马车,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默延仓决受部落首领逼宫所害,身受重伤,不久前薨逝,但那发起宫变的部落首领也被杀死,戚文虽按照默延仓决的遗嘱,扶其长子继承汗位,但各部落首领总有人看不惯戚文这个汉人成为太后。 新汗王继承汗位后,竟遭遇了两次刺杀。 戚文一刻也不敢多待,便以藩国新汗王继位需向上国君主觐见为由,将新汗王兄弟二人带去了汴京。 他们兵分多路,正是为了防止刺杀,以免被有心之人一网打尽。 如今的回纥,看似由威望最高的辅政大臣主持朝政,但势必会有部落首领趁虚而入,夺下汗位。 戚文已经在王庭里安插了默延仓决留下的眼线,一旦有人夺位,消息就会立刻传到汴京。而她是先可汗在位时册封的可贺敦,如今自然是回纥名正言顺的太后,只要大周皇上认她,她就能请皇上下旨处置叛乱的部落首领,借上国之力维护自己的地位,保新汗王兄弟二人平安无恙。 戚文已通过两国通信的驿站,将自己携新汗王前往大周觐见的密函送到了汴京,皇上既然知道了此事,贺怀君便会知道。曹静和跟唐玉很快也知道了。 戚文要来汴京,他们自然是高兴的,曹静和也一直期待着能够见上母亲一面。已经十八年了,她都不敢想象再次见到母亲会是怎样的情境,可是一想到含冤而终的外祖父,曹静和就开始担心起来。 戚文当年可是诈死啊! 如今她忽然重新出现,又该怎样给世人、给君王一个交待呢?更何况戚文都还不知道,戚成贤已不在人世了。 江沧跟曹静和将外祖父葬在了那座山谷里,对外却只字不能言。但在得知戚文要来汴京后,曹静和立刻通知了尚未离京的察塔尔,请他到通往汴京的必经之路上迎一迎戚文,护她来京。 当然,戚文敢来汴京,便做好了被人发现的准备——她的身份将会被放到台面上,她就是当年的“叛国”将军戚成贤之女,成国公前妻,曹守拙亡妻。她不仅没死,还做了王后,又做了太后。 但戚文敢这样做,其实是因为她终于拿到了陆明陷害戚成贤的证据。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十几年了,陆明这个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快秃了的尾巴。 说来也巧,就在部落首领发起宫变的时候,贪心不足的陆明再次横插了一脚,他为叛乱的部落首领提供了大周优质的兵器和火药,并向那部落首领索要大量黄金白银,对方还答应了他,等自己篡位成功,回纥汗国国库每年的税收将会分给陆明两成。 陆明欣然应下。他这些年过得太顺,坐吃三方的日子又太舒服,他以为不会有人再追究戚成贤的事,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躲在大西北为所欲为,不会有人发现,而他也更没想到戚成贤不仅没有死,他的女儿还做了回纥可贺敦。 此前,戚文带兵攻打戎狄,便证明了戎狄冒充大周兵马一事已经暴露,回纥肯定是认出了大周的装备,但陆明不仅不回避,反而再次借出了大周的兵器与火药,助回纥部落首领发起宫变。 他是真的飘了,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却栽在了这一次。 默延仓决与戚文平叛时就看出了对方使用的是大周的火药与箭器,在那部落首领被斩杀后,其府邸亦被查抄,果然抄出了与陆明的往来交易。 那是部落首领尚未处理干净的一些信件,原是想留作凭证,日后好跟陆明兑现承诺,免得陆明狮子大开口,到时候漫天要价。 如今,那把柄虽落到了戚文的手上,可她却并未声张,而是暗地里手书一封信,命人将其送往西域都护府,以回纥王庭的名义告知陆明,这次叛乱的部落首领使用的是大周的军火,还请陆都护彻查,都护府军火是否失窃? 陆明看到来自回纥王庭的信,顿时惊得满头大汗,那部落首领口口声声跟他说这次稳赢,他才冒险把大周的火药借给了对方,谁能想到大周皇帝忽然下旨让戚文从戎狄撤兵,戚文及时带兵杀回,那部落首领竟然完败。 陆明清楚,这封信送到他手上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回纥尚不知道他与那部落首领私下的交易,只当是部落首领盗取了西域都护府的军火;第二便是回纥王庭已经知晓他们之间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给他这封看似体面的信,其实是无声地敲打他。 陆明心里更倾向于后者——这应该是回纥的暗示。 果然,就在陆明纠结着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回纥王庭时,戚文忽然派了几个心腹来访。 从前,戚文和默延仓决为了调查戚成贤被诬陷一事,曾多次想把自己人安插到陆王府,可陆明多有防备,戚文一直没能成事。 这次,来自回纥王庭的使者亲自到访,陆明因担心回纥抓了自己勾结部落首领的证据,遂不敢张狂,只好把人请了进去。这几名回纥使者以协助陆明调查军火“失窃”为由,留在了陆王府。 这下,陆明更加确信回纥王庭已经知道他勾结部落首领了。 这可不是小罪,按大周律法,他这是擅自泄露大周军火、与外族私相授受;按回纥律法,他这是伙同名不正言不顺的部落逼宫夺权。这件事一旦败露,势必还会牵连出他前不久勾结戎狄的事。 陆明终于慌了,一直作天作地的异姓王彻底睡不着了。 他不知道这几个回纥使者到底是来查什么事的,他怕回纥王庭直接去大周告他的状,自然不敢让这几个使者死在自己的王府。 陆明日日夜夜都在回顾自己这些年干过的混账事,拼命思考着到底是哪一件事得罪了回纥,他们还非要派人来他的王府。 然而,陆明打死也想不到,回纥来查的竟然是十八年前他陷害戚成贤的事情。陆明在府里做了很多防备,却独独忽视了这一件时间最久、也是他自认为最不会被发现的事情。 没过多久,回纥使者从陆王府给戚文传出消息:证据已确凿。 他们在陆王府的祠堂里发现了一块特殊的牌位,牌位上写的身份是陆明的堂兄,但那块牌位是能旋转的,转到背面就是戚成贤的牌位。 十几年前,陆明刚害死戚成贤的时候,因自己做了亏心事,担心戚成贤化成恶鬼来向他寻仇,便给戚成贤做了个牌位,上面刻的是他堂兄的名字,背面再刻上戚成贤。 素日里逢年过节,陆明照例带着一家老小来祭拜各位先人,待众人散去后,戚成贤会再把堂兄的牌位转过去,露出戚成贤的名字,再单独祭拜一番。 回纥使者之所以能发现这个秘密,正是因为陆明的堂兄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那么他的牌位应该有四十多年了,按理说该是十分陈旧才对,可是他们看到的牌位却并没有很旧,可见是中间换过了一次。 但是,陆家祠堂里连陆明父辈们的牌位都十分陈旧,为什么单单给这位早逝的堂兄更换牌位呢?既然更换了,就肯定有原因。 陆明原以为祠堂是供奉先人之处,外人不敢擅闯擅动,把戚成贤供奉在这里最稳妥。 可是胡人却没有这样的讲究。 祠堂有什么碰不得的?牌位又有什么碰不得的?上手一摸,居然是个旋转的,转过来一瞧,这不是我们国丈吗? 陆明此前没想到这件那么久远的事还有人惦记,他竟把自己的眼线都调去帮他遮掩近几年犯下的事了,祠堂一时松懈,回纥使者这才钻了空子。 戚文收到消息后,连忙命人秘密找来每年给陆王府祠堂诵经祈福的喇嘛,这才得知陆家祠堂共有牌位一百一十六,可陆王爷却每年都请喇嘛写一百一十七份祷告词。 戚文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她问喇嘛,多出的一份是谁的? 喇嘛却沉默了。 这黑心的假和尚,绝对收了陆明的银钱了!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 戚文见状,便向其摊牌,称自己手上有陆明这些年贪污受贿的证据,陆明离倒台已经不远了,倘若他还执意护着陆明,日后大周降罪的圣旨一到,他这个喇嘛也难辞其咎。 “我回纥汗国已自降为大周藩国,上国的圣旨一下,本宫也保不住你!” 戚文看着那喇嘛,下了最后通牒。 那喇嘛也是凡胎肉体,也怕死,在西域,他还是更怕回纥王庭的,毕竟人家才是在这片大漠上世代繁衍生息的民族,陆明虽来自上国,到底不是地头蛇。 就这样,那喇嘛被戚文带去了汴京,回纥使者不能把陆家牌位扛走,戚文便需要那喇嘛的供词。待大周皇帝彻查陆明时,自然能查到那块牌位。 如今,喇嘛已被安排和新汗王一路,由新汗王亲自押送。 戚文一路快马加鞭,已先一步抵达中原,她这次来汴京,除了请大周皇帝庇护屡遭刺杀的新汗王,就是为了给自己的父亲平反,了却他多年的心病,迎他老人家风风光光地回北地。 可是,戚文刚一抵达开封府境内,便见陪伴在父亲身边的察塔尔正焦急地等在路边。 见她前来,察塔尔连忙下马,朝戚文跑来。戚文见情况不对,也连忙勒马,询问道: “察塔尔,你为何在此?” “娘娘!” 察塔尔上前跪地,痛心道: “老将军……过世了!” 第125章 天机算不尽 戚文虽携两位回纥王子一同来了汴京,却并未与其二人同路,而是用了三辆马车,在默延仓决留下的亲信保护之下,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而去,最后一同在开封府境内汇合。 然而,其中两辆马车里各坐着一位王子,还有一辆马车却是空的。 马车太慢,而戚文却很急,她选择骑马前往,只带了两个心腹随行,三人直往中原而去。那辆空马车,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默延仓决受部落首领逼宫所害,身受重伤,不久前薨逝,但那发起宫变的部落首领也被杀死,戚文虽按照默延仓决的遗嘱,扶其长子继承汗位,但各部落首领总有人看不惯戚文这个汉人成为太后。 新汗王继承汗位后,竟遭遇了两次刺杀。 戚文一刻也不敢多待,便以藩国新汗王继位需向上国君主觐见为由,将新汗王兄弟二人带去了汴京。 他们兵分多路,正是为了防止刺杀,以免被有心之人一网打尽。 如今的回纥,看似由威望最高的辅政大臣主持朝政,但势必会有部落首领趁虚而入,夺下汗位。 戚文已经在王庭里安插了默延仓决留下的眼线,一旦有人夺位,消息就会立刻传到汴京。而她是先可汗在位时册封的可贺敦,如今自然是回纥名正言顺的太后,只要大周皇上认她,她就能请皇上下旨处置叛乱的部落首领,借上国之力维护自己的地位,保新汗王兄弟二人平安无恙。 戚文已通过两国通信的驿站,将自己携新汗王前往大周觐见的密函送到了汴京,皇上既然知道了此事,贺怀君便会知道。曹静和跟唐玉很快也知道了。 戚文要来汴京,他们自然是高兴的,曹静和也一直期待着能够见上母亲一面。已经十八年了,她都不敢想象再次见到母亲会是怎样的情境,可是一想到含冤而终的外祖父,曹静和就开始担心起来。 戚文当年可是诈死啊! 如今她忽然重新出现,又该怎样给世人、给君王一个交待呢?更何况戚文都还不知道,戚成贤已不在人世了。 江沧跟曹静和将外祖父葬在了那座山谷里,对外却只字不能言。但在得知戚文要来汴京后,曹静和立刻通知了尚未离京的察塔尔,请他到通往汴京的必经之路上迎一迎戚文,护她来京。 当然,戚文敢来汴京,便做好了被人发现的准备——她的身份将会被放到台面上,她就是当年的“叛国”将军戚成贤之女,成国公前妻,曹守拙亡妻。她不仅没死,还做了王后,又做了太后。 但戚文敢这样做,其实是因为她终于拿到了陆明陷害戚成贤的证据。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十几年了,陆明这个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快秃了的尾巴。 说来也巧,就在部落首领发起宫变的时候,贪心不足的陆明再次横插了一脚,他为叛乱的部落首领提供了大周优质的兵器和火药,并向那部落首领索要大量黄金白银,对方还答应了他,等自己篡位成功,回纥汗国国库每年的税收将会分给陆明两成。 陆明欣然应下。他这些年过得太顺,坐吃三方的日子又太舒服,他以为不会有人再追究戚成贤的事,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躲在大西北为所欲为,不会有人发现,而他也更没想到戚成贤不仅没有死,他的女儿还做了回纥可贺敦。 此前,戚文带兵攻打戎狄,便证明了戎狄冒充大周兵马一事已经暴露,回纥肯定是认出了大周的装备,但陆明不仅不回避,反而再次借出了大周的兵器与火药,助回纥部落首领发起宫变。 他是真的飘了,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却栽在了这一次。 默延仓决与戚文平叛时就看出了对方使用的是大周的火药与箭器,在那部落首领被斩杀后,其府邸亦被查抄,果然抄出了与陆明的往来交易。 那是部落首领尚未处理干净的一些信件,原是想留作凭证,日后好跟陆明兑现承诺,免得陆明狮子大开口,到时候漫天要价。 如今,那把柄虽落到了戚文的手上,可她却并未声张,而是暗地里手书一封信,命人将其送往西域都护府,以回纥王庭的名义告知陆明,这次叛乱的部落首领使用的是大周的军火,还请陆都护彻查,都护府军火是否失窃? 陆明看到来自回纥王庭的信,顿时惊得满头大汗,那部落首领口口声声跟他说这次稳赢,他才冒险把大周的火药借给了对方,谁能想到大周皇帝忽然下旨让戚文从戎狄撤兵,戚文及时带兵杀回,那部落首领竟然完败。 陆明清楚,这封信送到他手上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回纥尚不知道他与那部落首领私下的交易,只当是部落首领盗取了西域都护府的军火;第二便是回纥王庭已经知晓他们之间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给他这封看似体面的信,其实是无声地敲打他。 陆明心里更倾向于后者——这应该是回纥的暗示。 果然,就在陆明纠结着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回纥王庭时,戚文忽然派了几个心腹来访。 从前,戚文和默延仓决为了调查戚成贤被诬陷一事,曾多次想把自己人安插到陆王府,可陆明多有防备,戚文一直没能成事。 这次,来自回纥王庭的使者亲自到访,陆明因担心回纥抓了自己勾结部落首领的证据,遂不敢张狂,只好把人请了进去。这几名回纥使者以协助陆明调查军火“失窃”为由,留在了陆王府。 这下,陆明更加确信回纥王庭已经知道他勾结部落首领了。 这可不是小罪,按大周律法,他这是擅自泄露大周军火、与外族私相授受;按回纥律法,他这是伙同名不正言不顺的部落逼宫夺权。这件事一旦败露,势必还会牵连出他前不久勾结戎狄的事。 陆明终于慌了,一直作天作地的异姓王彻底睡不着了。 他不知道这几个回纥使者到底是来查什么事的,他怕回纥王庭直接去大周告他的状,自然不敢让这几个使者死在自己的王府。 陆明日日夜夜都在回顾自己这些年干过的混账事,拼命思考着到底是哪一件事得罪了回纥,他们还非要派人来他的王府。 然而,陆明打死也想不到,回纥来查的竟然是十八年前他陷害戚成贤的事情。陆明在府里做了很多防备,却独独忽视了这一件时间最久、也是他自认为最不会被发现的事情。 没过多久,回纥使者从陆王府给戚文传出消息:证据已确凿。 他们在陆王府的祠堂里发现了一块特殊的牌位,牌位上写的身份是陆明的堂兄,但那块牌位是能旋转的,转到背面就是戚成贤的牌位。 十几年前,陆明刚害死戚成贤的时候,因自己做了亏心事,担心戚成贤化成恶鬼来向他寻仇,便给戚成贤做了个牌位,上面刻的是他堂兄的名字,背面再刻上戚成贤。 素日里逢年过节,陆明照例带着一家老小来祭拜各位先人,待众人散去后,戚成贤会再把堂兄的牌位转过去,露出戚成贤的名字,再单独祭拜一番。 回纥使者之所以能发现这个秘密,正是因为陆明的堂兄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那么他的牌位应该有四十多年了,按理说该是十分陈旧才对,可是他们看到的牌位却并没有很旧,可见是中间换过了一次。 但是,陆家祠堂里连陆明父辈们的牌位都十分陈旧,为什么单单给这位早逝的堂兄更换牌位呢?既然更换了,就肯定有原因。 陆明原以为祠堂是供奉先人之处,外人不敢擅闯擅动,把戚成贤供奉在这里最稳妥。 可是胡人却没有这样的讲究。 祠堂有什么碰不得的?牌位又有什么碰不得的?上手一摸,居然是个旋转的,转过来一瞧,这不是我们国丈吗? 陆明此前没想到这件那么久远的事还有人惦记,他竟把自己的眼线都调去帮他遮掩近几年犯下的事了,祠堂一时松懈,回纥使者这才钻了空子。 戚文收到消息后,连忙命人秘密找来每年给陆王府祠堂诵经祈福的喇嘛,这才得知陆家祠堂共有牌位一百一十六,可陆王爷却每年都请喇嘛写一百一十七份祷告词。 戚文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她问喇嘛,多出的一份是谁的? 喇嘛却沉默了。 这黑心的假和尚,绝对收了陆明的银钱了!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 戚文见状,便向其摊牌,称自己手上有陆明这些年贪污受贿的证据,陆明离倒台已经不远了,倘若他还执意护着陆明,日后大周降罪的圣旨一到,他这个喇嘛也难辞其咎。 “我回纥汗国已自降为大周藩国,上国的圣旨一下,本宫也保不住你!” 戚文看着那喇嘛,下了最后通牒。 那喇嘛也是凡胎肉体,也怕死,在西域,他还是更怕回纥王庭的,毕竟人家才是在这片大漠上世代繁衍生息的民族,陆明虽来自上国,到底不是地头蛇。 就这样,那喇嘛被戚文带去了汴京,回纥使者不能把陆家牌位扛走,戚文便需要那喇嘛的供词。待大周皇帝彻查陆明时,自然能查到那块牌位。 如今,喇嘛已被安排和新汗王一路,由新汗王亲自押送。 戚文一路快马加鞭,已先一步抵达中原,她这次来汴京,除了请大周皇帝庇护屡遭刺杀的新汗王,就是为了给自己的父亲平反,了却他多年的心病,迎他老人家风风光光地回北地。 可是,戚文刚一抵达开封府境内,便见陪伴在父亲身边的察塔尔正焦急地等在路边。 见她前来,察塔尔连忙下马,朝戚文跑来。戚文见情况不对,也连忙勒马,询问道: “察塔尔,你为何在此?” “娘娘!” 察塔尔上前跪地,痛心道: “老将军……过世了!” 第126章 再续天伦乐 夏日炎热,谷中却十分清凉,时有微风从山隙中拂过,裹挟着山间瀑布的水汽,凉意更甚。 戚文是打马而来,只带了两个心腹侍卫,为了不被人发现,她扮作普通民妇,穿着素面衣裙,发髻上缠着头巾。 察塔尔引她来到这谷中,戚成贤便葬在一片竹林里。 “父亲……女儿不孝!” 一见那新坟新碑,戚文就含泪跪倒在了戚成贤的坟墓前。 这十余年来,她从未停止过找寻陆明陷害父亲的证据,却一直未果,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陆明露出马脚,她为了能快些见到大周皇上,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却没想到竟然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戚文知道父亲在护送朱思淼回中原的途中受了伤,戚成贤还曾传信给北地灵狐堂总舵,让他们前去送药。那时戚文还给父亲写过信,叮嘱他好生休养,可戚成贤的回信中只说一切安好,却只字不提自己用唯一的丹药救下了外孙。 她还一直以为,父亲如今也该康复了,自己又带来这样好的消息,揭发陆明的罪行,岂不是两全其美。日后父亲再不用躲藏,可与她共享天伦之乐了。 谁能想到,这些年的聚少离多,竟终究换不来一个好结果。 想当年,戎狄在北地崛起,一举灭掉了塞北各部落,回纥汗国也遭到重创,戚成贤自愿隐姓埋名东去,打入戎狄,帮回纥打探敌方的动向,以保回纥汗国无恙。 这些年,戚成贤始终埋伏在戎狄地界,鲜少回去探亲,与女儿戚文也难能见上几面。他不仅发现了戎狄王庭囚禁朱思淼的地方,还发现了戎狄先后派三皇子、七皇子去了汴京。随后,戚文又传信给父亲,请他离开戎狄前往汴京,帮她打听一下儿女们的下落。 可怜戚成贤操劳了半辈子,没人知道他的付出,没人知道他受的冤屈,如今就连他身后的安葬之处,也处在这一片无人问津的地方。 这世道,究竟还有没有公平二字? 戚文含泪闭上了眼睛,一种徒劳的无力感在心间蔓延开来,有时候,人活着真的很没劲。不管你怎样争取,怎样努力,却始终逃不过遗憾的到来。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戚文缓缓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察塔尔引了一个青年男子前来,那人虽然只穿一件月白色素袍,气质却是高华无双,看上去风度翩翩,不似俗人。 “娘娘。” 察塔尔上前行礼,冲戚文道: “这位便是江沧江大人,老将军过世后,江大人一直在此为其守墓,尚未离去。” 戚文听到江沧的名字,目光微怔,她连忙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公子。他清俊的面容与她脑海中的那个小小少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当年,她诈死逃遁之时,江沧也才十一岁。 这一晃,他已经成了大周的卧底英雄,还被封了忠信侯。 “我的孩子……娘终于又见到你了!” “母亲!” 江沧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遂又退后一步,向她行了一个汉礼。戚文连忙将他扶起,颤抖着伸出手,含泪抚摸着他的脸,哽咽道: “你我母子,一别便是十八载,这些年,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孩子,你一定恨极了我,是不是?” “母亲,百善孝为先,您为了给外祖父平反,在北地待了那么久,这怎么能是您的错呢?” 戚文闻言,却忍不住以手掩面,悲泣道: “可是……可是母亲还是没能在你外祖父生前,为他正名。” 江沧扶着戚文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又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她,愧疚道: “外祖父的死全都因我而起,我若去了,便一了百了,不会再让任何人为难。可是……” “不!” 戚文擦着眼泪,却忽然抬起了头,郑重地看着江沧,她抬起一只手按住江沧的肩膀,沉声道: “你听着,你不要有任何的愧疚,你外祖父做得没错!你还年轻,莫说是他,便是母亲在场,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自尽!你的女儿还那么小,静和也需要你的照拂,长辈为小辈铺路,这才是家族绵延之道啊!” 戚文与江沧母子二人小叙了一番,曹静和与唐玉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察塔尔接到了戚文,很快就给京中的曹静和送去了消息,曹静和夫妇二人连忙闻讯赶去山谷,不消半个时辰,察塔尔便从洞口将他们领了进来。 当年戚文死遁时,曹静和才七八岁,在她的印象中,关于母亲的记忆已日渐模糊,她从洞口一路走来,心跳竟越来越快,她怕母亲已经变了模样,又怕自己现在还不够好,让母亲见了忧心。 绕过瀑布,不远处便是竹林,为了让戚文不那么难过,江沧已领着她走出了竹林,让她坐到山洞里的石桌旁歇息,又为她奉上了茶水。 “母亲请慢用。这山里物资匮乏,一应吃穿用度全靠察塔尔将军从汴京采买,将军多有劳苦,还请母亲多多犒劳将军。” 戚文微微点着头,欣慰道: “察塔尔将军乃我回纥名将,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为人处事,都让人放心,母亲既为回纥的太后,来日回到王庭后定会论功行赏。” 不过,戚文倒是将江沧上下打量了一番,询问道: “倒是你,为何一直在此为你外祖父守墓,不曾回朝廷复命呢?” “母亲,现在还不是我回归的时候。” “怎么说?” “如今我未死的消息在汴京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但叶库还被扣押在汴京,待戎狄将赔偿的白银送到,才能把他赎走。不知怎的,我总有些不甚放心,若是这时便回京,叶库恐怕也会知道我的消息,难免再起波澜。” 江沧是想等叶库彻底离开汴京后再回去,这样就算叶库知道了他未死的消息,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做出什么有损于汴京的事了。 江沧又往戚文身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 “更何况,叶库此去会不会再耍什么花招,也未可知,我先隐于暗处,也可随机应变,以防万一,必要时能打叶库一个措手不及。” 戚文见江沧处事如此周到,心中甚慰,不禁点头赞许: “你心思如此缜密,日后有你在静和身边,母亲也能放心地回大西北了。”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静和八岁便进宫做了细作,是大周第一批精心培养出的谍者,其智谋与我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说曹操曹操到,曹静和远远地听到有人说话,脚步都变快了。待看到远处坐在江沧对面的那个身影时,曹静和忍不住提起裙摆,一路小跑。 唐玉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在其身后叮嘱道: “静和,石头上有水,当心湿滑!” 可曹静和哪里还能听进去唐玉的话,只愈发加快了脚步,高呼道: “娘亲,是你吗娘亲!” 她话音未落,果真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撅着屁股跪倒在戚文身前。 “哎呀!” 戚文一声惊呼,连忙搁下茶盅站起身来,上前道: “我的儿,何必行如此大礼!” “……” 曹静和一脸茫然地被戚文从地上薅了起来,戚文弯下腰来拍了拍曹静和华丽的衣裙,感慨道: “瞧瞧,多漂亮的缎子,都弄脏了!” 说完,她又抬袖抚了抚曹静和的发髻,端详着女儿的面容。见她生得清丽可人,大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戚文不禁欣喜道: “都成大姑娘了,我的静和可真漂亮啊!” 曹静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戚文,仿佛在梦境中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容貌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眼角已微有岁月的痕迹,可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姿。她的身上反而愈发显出身为王族女眷的雍容华贵,倒像只来自雪域王国的美丽的白狐,无惧风雨,不畏严寒,分明是那雪山上的王。 “娘,女儿终于又见到您了!” 曹静和扑进戚文的怀里,呜呜哭泣道: “娘,我还以为你永远地离开我了!我还以为我永远都没有娘亲了!” “傻孩子……都是娘亲不好,全都是娘亲一个人的错!” 江沧见曹静和又勾起了戚文的伤心事,连忙上前为戚文引荐道: “母亲,这位便是静和的夫婿唐玉,也是我们卧底时的战友,如今已袭了昌平侯的爵位。” 唐玉连忙上前,抬袖行礼道: “小婿昌平侯唐玉见过岳母大人。” 戚文闻言,倒是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泪水,深深望了唐玉一眼,却忽然端正姿态,笑道: “昌平侯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哀家甚悦。” 唐玉和江沧都听得分明,她说的不是母亲甚悦,而是哀家甚悦。 果然,只见戚文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又抬眸冲站在一旁的唐玉道: “我们静和命苦,生在商贾之家,不似你们这些世袭罔替的勋爵人家,偏她爹又是个花心大萝卜,一辈子女人多,女儿也多,我们静和能分到的宠爱也少得可怜。如今她既跟了你,哀家没有别的要求,只盼你对她多多关照些,她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你能耐心教她,不要一味地责怪!” 唐玉垂首认真听着,难免有些紧张。这次来得匆忙,他也没有什么见面礼来孝敬丈母娘,丈母娘如今是摆出了太后的架子来震慑他,他连忙抬袖弯腰,礼数周全道: “岳母大人所言,小婿定牢记于心,绝不让岳母大人忧心!” 说完,唐玉求助似的看向了江沧,江沧心领神会,上前笑道: “母亲放心,我盯着唐玉呢,他不敢造次!” 不是……大哥?我是想让您替我说句好话啊! 唐玉委屈巴巴地望着江沧,只得惨兮兮地退到一旁,站在江沧身后。大舅哥都是站着的,他哪敢坐着,只有曹静和才有坐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待遇。 “娘,我跟唐玉都在一起八九年了,您放心,他不敢欺负我!” “好好好,只要你觉得他好,娘便放心了!” 戚文揉了揉曹静和的耳朵,自己的崽那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不禁又道: “我的儿,你怎么就进宫去当细作了呢?” “是我爹送我进宫的,当初大内只说遴选宫女,却并未告诉我们遴选的是细作,爹说,我生得漂亮,便把我送进了宫,想让我长大后能攀上个达官贵人,好给他挣个一官半职。” 曹静和叭叭叭的,可谓告状第一名。 戚文脸上的笑意果然敛了一半,咬牙切齿道: “曹守拙这个老东西!我就知道,我一走,他干不出什么好事!” 不过,曹静和念及老父亲长期以来在汴京对自己的照拂,不禁又冲母亲说: “娘,其实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如今我立了功,皇上都封我为昭华夫人了!我也有了诰命了!你看,我的衣服多漂亮啊!这一针一线全是精细活,穿在身上还冰凉凉的呢!” 戚文只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瞧你傻的!这都是你在刀口上换来的!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稍有不慎便是要被挫骨扬灰的啊!” 曹静和似乎并不在意那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她不会去后怕,只是关注于当下。 “娘,您就别忧心女儿了。倒是您,您这次回来可是要面圣的,您可想好怎么跟皇上表明自己的身份了?毕竟您当年是被大周接到中原的质子,这诈死逃遁,可是欺君之罪啊!” 第126章 再续天伦乐 夏日炎热,谷中却十分清凉,时有微风从山隙中拂过,裹挟着山间瀑布的水汽,凉意更甚。 戚文是打马而来,只带了两个心腹侍卫,为了不被人发现,她扮作普通民妇,穿着素面衣裙,发髻上缠着头巾。 察塔尔引她来到这谷中,戚成贤便葬在一片竹林里。 “父亲……女儿不孝!” 一见那新坟新碑,戚文就含泪跪倒在了戚成贤的坟墓前。 这十余年来,她从未停止过找寻陆明陷害父亲的证据,却一直未果,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陆明露出马脚,她为了能快些见到大周皇上,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却没想到竟然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戚文知道父亲在护送朱思淼回中原的途中受了伤,戚成贤还曾传信给北地灵狐堂总舵,让他们前去送药。那时戚文还给父亲写过信,叮嘱他好生休养,可戚成贤的回信中只说一切安好,却只字不提自己用唯一的丹药救下了外孙。 她还一直以为,父亲如今也该康复了,自己又带来这样好的消息,揭发陆明的罪行,岂不是两全其美。日后父亲再不用躲藏,可与她共享天伦之乐了。 谁能想到,这些年的聚少离多,竟终究换不来一个好结果。 想当年,戎狄在北地崛起,一举灭掉了塞北各部落,回纥汗国也遭到重创,戚成贤自愿隐姓埋名东去,打入戎狄,帮回纥打探敌方的动向,以保回纥汗国无恙。 这些年,戚成贤始终埋伏在戎狄地界,鲜少回去探亲,与女儿戚文也难能见上几面。他不仅发现了戎狄王庭囚禁朱思淼的地方,还发现了戎狄先后派三皇子、七皇子去了汴京。随后,戚文又传信给父亲,请他离开戎狄前往汴京,帮她打听一下儿女们的下落。 可怜戚成贤操劳了半辈子,没人知道他的付出,没人知道他受的冤屈,如今就连他身后的安葬之处,也处在这一片无人问津的地方。 这世道,究竟还有没有公平二字? 戚文含泪闭上了眼睛,一种徒劳的无力感在心间蔓延开来,有时候,人活着真的很没劲。不管你怎样争取,怎样努力,却始终逃不过遗憾的到来。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戚文缓缓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察塔尔引了一个青年男子前来,那人虽然只穿一件月白色素袍,气质却是高华无双,看上去风度翩翩,不似俗人。 “娘娘。” 察塔尔上前行礼,冲戚文道: “这位便是江沧江大人,老将军过世后,江大人一直在此为其守墓,尚未离去。” 戚文听到江沧的名字,目光微怔,她连忙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公子。他清俊的面容与她脑海中的那个小小少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当年,她诈死逃遁之时,江沧也才十一岁。 这一晃,他已经成了大周的卧底英雄,还被封了忠信侯。 “我的孩子……娘终于又见到你了!” “母亲!” 江沧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遂又退后一步,向她行了一个汉礼。戚文连忙将他扶起,颤抖着伸出手,含泪抚摸着他的脸,哽咽道: “你我母子,一别便是十八载,这些年,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孩子,你一定恨极了我,是不是?” “母亲,百善孝为先,您为了给外祖父平反,在北地待了那么久,这怎么能是您的错呢?” 戚文闻言,却忍不住以手掩面,悲泣道: “可是……可是母亲还是没能在你外祖父生前,为他正名。” 江沧扶着戚文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又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她,愧疚道: “外祖父的死全都因我而起,我若去了,便一了百了,不会再让任何人为难。可是……” “不!” 戚文擦着眼泪,却忽然抬起了头,郑重地看着江沧,她抬起一只手按住江沧的肩膀,沉声道: “你听着,你不要有任何的愧疚,你外祖父做得没错!你还年轻,莫说是他,便是母亲在场,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自尽!你的女儿还那么小,静和也需要你的照拂,长辈为小辈铺路,这才是家族绵延之道啊!” 戚文与江沧母子二人小叙了一番,曹静和与唐玉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察塔尔接到了戚文,很快就给京中的曹静和送去了消息,曹静和夫妇二人连忙闻讯赶去山谷,不消半个时辰,察塔尔便从洞口将他们领了进来。 当年戚文死遁时,曹静和才七八岁,在她的印象中,关于母亲的记忆已日渐模糊,她从洞口一路走来,心跳竟越来越快,她怕母亲已经变了模样,又怕自己现在还不够好,让母亲见了忧心。 绕过瀑布,不远处便是竹林,为了让戚文不那么难过,江沧已领着她走出了竹林,让她坐到山洞里的石桌旁歇息,又为她奉上了茶水。 “母亲请慢用。这山里物资匮乏,一应吃穿用度全靠察塔尔将军从汴京采买,将军多有劳苦,还请母亲多多犒劳将军。” 戚文微微点着头,欣慰道: “察塔尔将军乃我回纥名将,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为人处事,都让人放心,母亲既为回纥的太后,来日回到王庭后定会论功行赏。” 不过,戚文倒是将江沧上下打量了一番,询问道: “倒是你,为何一直在此为你外祖父守墓,不曾回朝廷复命呢?” “母亲,现在还不是我回归的时候。” “怎么说?” “如今我未死的消息在汴京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但叶库还被扣押在汴京,待戎狄将赔偿的白银送到,才能把他赎走。不知怎的,我总有些不甚放心,若是这时便回京,叶库恐怕也会知道我的消息,难免再起波澜。” 江沧是想等叶库彻底离开汴京后再回去,这样就算叶库知道了他未死的消息,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做出什么有损于汴京的事了。 江沧又往戚文身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 “更何况,叶库此去会不会再耍什么花招,也未可知,我先隐于暗处,也可随机应变,以防万一,必要时能打叶库一个措手不及。” 戚文见江沧处事如此周到,心中甚慰,不禁点头赞许: “你心思如此缜密,日后有你在静和身边,母亲也能放心地回大西北了。”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静和八岁便进宫做了细作,是大周第一批精心培养出的谍者,其智谋与我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说曹操曹操到,曹静和远远地听到有人说话,脚步都变快了。待看到远处坐在江沧对面的那个身影时,曹静和忍不住提起裙摆,一路小跑。 唐玉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在其身后叮嘱道: “静和,石头上有水,当心湿滑!” 可曹静和哪里还能听进去唐玉的话,只愈发加快了脚步,高呼道: “娘亲,是你吗娘亲!” 她话音未落,果真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撅着屁股跪倒在戚文身前。 “哎呀!” 戚文一声惊呼,连忙搁下茶盅站起身来,上前道: “我的儿,何必行如此大礼!” “……” 曹静和一脸茫然地被戚文从地上薅了起来,戚文弯下腰来拍了拍曹静和华丽的衣裙,感慨道: “瞧瞧,多漂亮的缎子,都弄脏了!” 说完,她又抬袖抚了抚曹静和的发髻,端详着女儿的面容。见她生得清丽可人,大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戚文不禁欣喜道: “都成大姑娘了,我的静和可真漂亮啊!” 曹静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戚文,仿佛在梦境中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容貌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眼角已微有岁月的痕迹,可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姿。她的身上反而愈发显出身为王族女眷的雍容华贵,倒像只来自雪域王国的美丽的白狐,无惧风雨,不畏严寒,分明是那雪山上的王。 “娘,女儿终于又见到您了!” 曹静和扑进戚文的怀里,呜呜哭泣道: “娘,我还以为你永远地离开我了!我还以为我永远都没有娘亲了!” “傻孩子……都是娘亲不好,全都是娘亲一个人的错!” 江沧见曹静和又勾起了戚文的伤心事,连忙上前为戚文引荐道: “母亲,这位便是静和的夫婿唐玉,也是我们卧底时的战友,如今已袭了昌平侯的爵位。” 唐玉连忙上前,抬袖行礼道: “小婿昌平侯唐玉见过岳母大人。” 戚文闻言,倒是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泪水,深深望了唐玉一眼,却忽然端正姿态,笑道: “昌平侯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哀家甚悦。” 唐玉和江沧都听得分明,她说的不是母亲甚悦,而是哀家甚悦。 果然,只见戚文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又抬眸冲站在一旁的唐玉道: “我们静和命苦,生在商贾之家,不似你们这些世袭罔替的勋爵人家,偏她爹又是个花心大萝卜,一辈子女人多,女儿也多,我们静和能分到的宠爱也少得可怜。如今她既跟了你,哀家没有别的要求,只盼你对她多多关照些,她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你能耐心教她,不要一味地责怪!” 唐玉垂首认真听着,难免有些紧张。这次来得匆忙,他也没有什么见面礼来孝敬丈母娘,丈母娘如今是摆出了太后的架子来震慑他,他连忙抬袖弯腰,礼数周全道: “岳母大人所言,小婿定牢记于心,绝不让岳母大人忧心!” 说完,唐玉求助似的看向了江沧,江沧心领神会,上前笑道: “母亲放心,我盯着唐玉呢,他不敢造次!” 不是……大哥?我是想让您替我说句好话啊! 唐玉委屈巴巴地望着江沧,只得惨兮兮地退到一旁,站在江沧身后。大舅哥都是站着的,他哪敢坐着,只有曹静和才有坐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待遇。 “娘,我跟唐玉都在一起八九年了,您放心,他不敢欺负我!” “好好好,只要你觉得他好,娘便放心了!” 戚文揉了揉曹静和的耳朵,自己的崽那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不禁又道: “我的儿,你怎么就进宫去当细作了呢?” “是我爹送我进宫的,当初大内只说遴选宫女,却并未告诉我们遴选的是细作,爹说,我生得漂亮,便把我送进了宫,想让我长大后能攀上个达官贵人,好给他挣个一官半职。” 曹静和叭叭叭的,可谓告状第一名。 戚文脸上的笑意果然敛了一半,咬牙切齿道: “曹守拙这个老东西!我就知道,我一走,他干不出什么好事!” 不过,曹静和念及老父亲长期以来在汴京对自己的照拂,不禁又冲母亲说: “娘,其实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如今我立了功,皇上都封我为昭华夫人了!我也有了诰命了!你看,我的衣服多漂亮啊!这一针一线全是精细活,穿在身上还冰凉凉的呢!” 戚文只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瞧你傻的!这都是你在刀口上换来的!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稍有不慎便是要被挫骨扬灰的啊!” 曹静和似乎并不在意那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她不会去后怕,只是关注于当下。 “娘,您就别忧心女儿了。倒是您,您这次回来可是要面圣的,您可想好怎么跟皇上表明自己的身份了?毕竟您当年是被大周接到中原的质子,这诈死逃遁,可是欺君之罪啊!” 第127章 上殿鸣父冤 回纥太后来京,却是一位汉人太后。 这事不知怎的,突然就在京中传开了。众人都纷纷猜测,此女究竟是谁,又有何本事,为何能成为胡人的太后? 此时,曹静和正陪伴戚文走在汴京的路上,因戚文是民妇装扮,没有人会想到她便是那位来自回纥的汉人太后,只是曹静和的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不禁小声道: “娘,您真的确信皇上不会怪罪您吗?” “娘自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娘也做了准备的。咱们这位大周皇帝本是临川郡王,常年居于江南,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可我在来京之前,已经让灵狐堂总舵的弟子联系了吴兴分会的人,帮我查到了临川王当年的一些事。” “娘这是要做什么?” 戚文却神秘地笑了笑,拍了拍曹静和的手说: “娘在想,若要让皇上不怪罪,还是得投其所好才成!” 戚文来到汴京之后,便让曹静和跟唐玉先回了昌平侯府,她独自一人带着两名随从,持令牌来到了大周驿馆。 驿丞见戚文虽穿着朴素的衣裳,却生得美貌不俗,似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妇人,便上前询问道: “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来我们这大周驿馆做什么?” “回纥汗国太后,特来拜见上国皇帝陛下!” 说完,戚文递上了手中的令牌,那驿丞见状,一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您……您是太后?敢问这位夫人,新继位的汗王又何在?” “汗王与其兄弟正在来汴京的路上,随后便到!” 那驿丞仍是狐疑地将戚文打量了一番,可是那令牌又不曾有错,他也只得先将戚文领了进去,并叮嘱道: “太后娘娘,您可千万别欺骗小人,小人把您领进去不是什么大事,可您若是欺君罔上,这便是杀头的大罪呀!” 戚文并不答言,只走进驿馆兀自更换了行装,又差随从将其文书递交至鸿胪寺。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朱红色官袍、头戴乌纱官帽的鸿胪寺大臣亲自来迎。那人看上去似乎上了些年岁,想来是先帝在位时便已在朝为官,算是这朝中老人儿了。 “娘娘,皇上有旨,宣您进宫。” 那老臣抬袖弯腰行礼,把头低了下去,可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却不觉一阵恍惚。 眼熟,太眼熟了。 这个女人好像在哪见过。 可是对方毕竟是藩国来朝的太后,又岂是他能随意打量的,他也不敢多看,只得将目光抽离。 戚文跟随他走到驿馆外,外面已备好车马,马车的规格亦符合她在藩国的身份地位,可见是鸿胪寺早已制备妥当的。 看来大周迁都时间虽不长,可是各府衙已是日渐完善。这位大周天子兴许是比先帝要贤能不少。戚文这样想着,便在随从的陪同下登上了马车。 只是,那位来自鸿胪寺的老臣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位太后究竟哪里与众不同,为什么会让他觉得眼熟至此? 忽然,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过去的某个片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那老臣瞬间就想到了从前的一个画面,那个即便在如今看来依然很离经叛道、让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那个女人十分美丽,却也十分张狂,她找到当时在位的皇上,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要跟成国公和离。要么离,要么死。 她似乎从不认为自己来京做了质子就没有了人权,就必须要顺从这里的一切,顺从皇上给她指的婚,顺从她那个瞧不起她出身于江湖的丈夫,顺从她那个日日挑拨离间的婆母。 当年,那件事震惊了长安的很多人,所以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位老臣依然对戚文的容貌有着很深的印象。她不仅美得张狂,行为也实在张狂。 彼时,先帝怕年轻气盛的戚文真的走了极端,做了傻事,毕竟那时的戚成贤还在北地御敌,先帝不敢让他的女儿不明不白地在长安自杀。 最终,戚文与成国公和离了,这也是大周建国至今唯一一个敢叫嚣着跟皇上赐婚的夫婿和离的,而且还和离成功了。 那老臣眨了眨眼睛,一度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这个回纥太后,怎么那么像当年的戚文? 可她后来改嫁给了曹守拙,又在戚成贤叛国被杀后忽然暴毙,这件事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她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回纥的太后? 不行,不能由着她这般欺君!她若不敢在宣室殿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必须要揭发她! 那老臣这样想着,不禁把双手揣进袖子里,暗自盘算起来。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和戚文长得一模一样的回纥太后一来到宣室殿,便直接坦荡地自报了家门: “臣妾,回纥汗国太后、原大周镇北大将军戚成贤之女戚文,拜见上国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鸿胪寺的老臣惊得张大了嘴巴。 皇上到底年轻,对戚文这个名字并不了解,也对戚成贤的名字不甚敏感,毕竟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等他长大以后,又一直在江南做一个富贵王爷,不问朝政,自然很难接触到这些消息。 只是,皇上接见藩国来朝的太后,会安排朝中重臣和女眷在宣室殿上陪同,以示尊重。在座的皆是年岁够给皇上当长辈的老臣了,他们听到戚文自报家门后,纷纷震惊不已,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可是与此同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却又很快落到了成国公的身上。 作为京中八大公爵之一,成国公的两个儿子江沧和江渊又都是对社稷做出贡献的功臣,此时他自然有这个体面站在朝中重臣之列,前来迎接藩国的太后。 听说太后是汉女,成国公原本还觉得很有意思,想趁机凑个热闹,听一听关于这个女人的趣事杂谈。 谁能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 成国公在听到戚文报上出身和名字的时候,他便开始汗流浃背了,以至于把脑袋越垂越低。他不敢去看戚文,更不敢去看皇上和其他同僚。 见众臣目光异样,年轻的皇帝似乎也觉察出了不对。这时,那鸿胪寺的老臣连忙趁机上前道: “陛下,老臣斗胆,请陛下治此女的欺君之罪!” “大胆!太后自西域远道而来,朕岂有不敬的道理?” “陛下!老臣斗胆再言一句,原镇北大将军戚成贤当年阵前叛降,已被先帝派去的暗哨射杀!而戚成贤之女戚文与成国公和离后改嫁皇商曹守拙,也于十多年前暴毙!如今这个太后戚文,又是从哪来的?” 此话一出,成国公的头低得更低了,戚文却气定神闲地跪在宣室殿中央,不急不躁地看着众人的表现。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一点也不会慌乱。来之前,她就知道身份的证明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她设想过所有后果,早就无所畏惧了。 戚文瞥了一眼那怂包成国公,只不屑地收回了目光。 这个男人还和多年前一样无能,遇事只会像鸵鸟一样撅起屁股把头埋进土里,仿佛他不听不看就不用面对一样。殊不知他越是躲着,众人就越会把他当成一个笑柄。 果然,皇上在听到这一切之后,表情顿时僵了僵,他看向一旁的成国公,面色铁青道: “成国公,这是真的吗?这位回纥的太后,真的是你的前妻?” 成国公听到皇上点自己的名字,吓得顿时一抽抽,他连忙抬起头来,不情不愿地看向戚文,却见戚文也同时向他投来了目光。 那目光太让人眼熟,成国公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吓得收回了目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戚文的眼睛。当年他瞧不起戚文出身江湖,又不满她质子的身份,夫妻感情一直不好,每每发生争执,戚文就是瞪着这双眼睛对他破口大骂的。 哪怕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他依然不敢直视这双眼睛,只立刻重新低下头去,抬袖道: “陛下,此人确是戚成贤之女戚文!” 一时间,宣室殿众臣竟是一片哗然,大家惊慌不已,议论纷纷: “这也太过分了!她当初不是死在了曹家吗?怎么又活了?这不是欺君吗?” “就是啊!当年戚成贤就是跟回纥打的仗,戚成贤叛降,他的女儿却做了回纥可贺敦,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啊!” “陛下,请陛下彻查此事啊!” 大家的唾沫星子在宣室殿里纷飞,戚文却一动不动地看着端坐在自己正前方的皇上。她甚至能想到,当初父亲被诬陷叛国时,这些人就是这样七嘴八舌地要置父亲于死地的。 时隔十八载,他们又再次慷慨激昂地来对待做女儿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国舅爷贺怀君,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既然成国公承认此女乃他前妻,如此说来,这位太后娘娘便是忠信侯江沧与昭华夫人曹静和的生母了。”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 众臣都以为江沧蒙冤而死了,自然觉得他这个追封的忠信侯意义不凡,再加上昭华夫人曹静和与其夫君唐玉皆有功于社稷,他们这样妄议功臣的母亲,是不是不妥? 就在这时,戚文却忽然双手托起早已写好的奏折,高声道: “陛下!臣妾要为家父鸣冤!求陛下重新彻查当年之案!” 见她要翻案,众臣中已有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大胆!你这是在质疑先帝吗?” “先帝所做就一定全是对的吗?他不是连故都长安都丢了吗?” 戚文厉声呵斥了回去,却忽然缓和了语气,冲皇上说: “臣妾此来汴京,坊间盛传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国,敢问陛下,您还记得当年先帝下江南时,您是如何在先帝面前维护自己父王的吗?” 灵狐堂吴兴分会的人已经把这位在江南长大的皇帝的成长轨迹摸了个清楚,戚文深知,哪件事最能打动这位年轻的皇帝。 第127章 上殿鸣父冤 回纥太后来京,却是一位汉人太后。 这事不知怎的,突然就在京中传开了。众人都纷纷猜测,此女究竟是谁,又有何本事,为何能成为胡人的太后? 此时,曹静和正陪伴戚文走在汴京的路上,因戚文是民妇装扮,没有人会想到她便是那位来自回纥的汉人太后,只是曹静和的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不禁小声道: “娘,您真的确信皇上不会怪罪您吗?” “娘自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娘也做了准备的。咱们这位大周皇帝本是临川郡王,常年居于江南,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可我在来京之前,已经让灵狐堂总舵的弟子联系了吴兴分会的人,帮我查到了临川王当年的一些事。” “娘这是要做什么?” 戚文却神秘地笑了笑,拍了拍曹静和的手说: “娘在想,若要让皇上不怪罪,还是得投其所好才成!” 戚文来到汴京之后,便让曹静和跟唐玉先回了昌平侯府,她独自一人带着两名随从,持令牌来到了大周驿馆。 驿丞见戚文虽穿着朴素的衣裳,却生得美貌不俗,似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妇人,便上前询问道: “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来我们这大周驿馆做什么?” “回纥汗国太后,特来拜见上国皇帝陛下!” 说完,戚文递上了手中的令牌,那驿丞见状,一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您……您是太后?敢问这位夫人,新继位的汗王又何在?” “汗王与其兄弟正在来汴京的路上,随后便到!” 那驿丞仍是狐疑地将戚文打量了一番,可是那令牌又不曾有错,他也只得先将戚文领了进去,并叮嘱道: “太后娘娘,您可千万别欺骗小人,小人把您领进去不是什么大事,可您若是欺君罔上,这便是杀头的大罪呀!” 戚文并不答言,只走进驿馆兀自更换了行装,又差随从将其文书递交至鸿胪寺。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朱红色官袍、头戴乌纱官帽的鸿胪寺大臣亲自来迎。那人看上去似乎上了些年岁,想来是先帝在位时便已在朝为官,算是这朝中老人儿了。 “娘娘,皇上有旨,宣您进宫。” 那老臣抬袖弯腰行礼,把头低了下去,可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却不觉一阵恍惚。 眼熟,太眼熟了。 这个女人好像在哪见过。 可是对方毕竟是藩国来朝的太后,又岂是他能随意打量的,他也不敢多看,只得将目光抽离。 戚文跟随他走到驿馆外,外面已备好车马,马车的规格亦符合她在藩国的身份地位,可见是鸿胪寺早已制备妥当的。 看来大周迁都时间虽不长,可是各府衙已是日渐完善。这位大周天子兴许是比先帝要贤能不少。戚文这样想着,便在随从的陪同下登上了马车。 只是,那位来自鸿胪寺的老臣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位太后究竟哪里与众不同,为什么会让他觉得眼熟至此? 忽然,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过去的某个片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那老臣瞬间就想到了从前的一个画面,那个即便在如今看来依然很离经叛道、让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那个女人十分美丽,却也十分张狂,她找到当时在位的皇上,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要跟成国公和离。要么离,要么死。 她似乎从不认为自己来京做了质子就没有了人权,就必须要顺从这里的一切,顺从皇上给她指的婚,顺从她那个瞧不起她出身于江湖的丈夫,顺从她那个日日挑拨离间的婆母。 当年,那件事震惊了长安的很多人,所以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位老臣依然对戚文的容貌有着很深的印象。她不仅美得张狂,行为也实在张狂。 彼时,先帝怕年轻气盛的戚文真的走了极端,做了傻事,毕竟那时的戚成贤还在北地御敌,先帝不敢让他的女儿不明不白地在长安自杀。 最终,戚文与成国公和离了,这也是大周建国至今唯一一个敢叫嚣着跟皇上赐婚的夫婿和离的,而且还和离成功了。 那老臣眨了眨眼睛,一度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这个回纥太后,怎么那么像当年的戚文? 可她后来改嫁给了曹守拙,又在戚成贤叛国被杀后忽然暴毙,这件事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她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回纥的太后? 不行,不能由着她这般欺君!她若不敢在宣室殿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必须要揭发她! 那老臣这样想着,不禁把双手揣进袖子里,暗自盘算起来。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和戚文长得一模一样的回纥太后一来到宣室殿,便直接坦荡地自报了家门: “臣妾,回纥汗国太后、原大周镇北大将军戚成贤之女戚文,拜见上国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鸿胪寺的老臣惊得张大了嘴巴。 皇上到底年轻,对戚文这个名字并不了解,也对戚成贤的名字不甚敏感,毕竟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等他长大以后,又一直在江南做一个富贵王爷,不问朝政,自然很难接触到这些消息。 只是,皇上接见藩国来朝的太后,会安排朝中重臣和女眷在宣室殿上陪同,以示尊重。在座的皆是年岁够给皇上当长辈的老臣了,他们听到戚文自报家门后,纷纷震惊不已,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可是与此同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却又很快落到了成国公的身上。 作为京中八大公爵之一,成国公的两个儿子江沧和江渊又都是对社稷做出贡献的功臣,此时他自然有这个体面站在朝中重臣之列,前来迎接藩国的太后。 听说太后是汉女,成国公原本还觉得很有意思,想趁机凑个热闹,听一听关于这个女人的趣事杂谈。 谁能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 成国公在听到戚文报上出身和名字的时候,他便开始汗流浃背了,以至于把脑袋越垂越低。他不敢去看戚文,更不敢去看皇上和其他同僚。 见众臣目光异样,年轻的皇帝似乎也觉察出了不对。这时,那鸿胪寺的老臣连忙趁机上前道: “陛下,老臣斗胆,请陛下治此女的欺君之罪!” “大胆!太后自西域远道而来,朕岂有不敬的道理?” “陛下!老臣斗胆再言一句,原镇北大将军戚成贤当年阵前叛降,已被先帝派去的暗哨射杀!而戚成贤之女戚文与成国公和离后改嫁皇商曹守拙,也于十多年前暴毙!如今这个太后戚文,又是从哪来的?” 此话一出,成国公的头低得更低了,戚文却气定神闲地跪在宣室殿中央,不急不躁地看着众人的表现。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一点也不会慌乱。来之前,她就知道身份的证明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她设想过所有后果,早就无所畏惧了。 戚文瞥了一眼那怂包成国公,只不屑地收回了目光。 这个男人还和多年前一样无能,遇事只会像鸵鸟一样撅起屁股把头埋进土里,仿佛他不听不看就不用面对一样。殊不知他越是躲着,众人就越会把他当成一个笑柄。 果然,皇上在听到这一切之后,表情顿时僵了僵,他看向一旁的成国公,面色铁青道: “成国公,这是真的吗?这位回纥的太后,真的是你的前妻?” 成国公听到皇上点自己的名字,吓得顿时一抽抽,他连忙抬起头来,不情不愿地看向戚文,却见戚文也同时向他投来了目光。 那目光太让人眼熟,成国公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吓得收回了目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戚文的眼睛。当年他瞧不起戚文出身江湖,又不满她质子的身份,夫妻感情一直不好,每每发生争执,戚文就是瞪着这双眼睛对他破口大骂的。 哪怕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他依然不敢直视这双眼睛,只立刻重新低下头去,抬袖道: “陛下,此人确是戚成贤之女戚文!” 一时间,宣室殿众臣竟是一片哗然,大家惊慌不已,议论纷纷: “这也太过分了!她当初不是死在了曹家吗?怎么又活了?这不是欺君吗?” “就是啊!当年戚成贤就是跟回纥打的仗,戚成贤叛降,他的女儿却做了回纥可贺敦,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啊!” “陛下,请陛下彻查此事啊!” 大家的唾沫星子在宣室殿里纷飞,戚文却一动不动地看着端坐在自己正前方的皇上。她甚至能想到,当初父亲被诬陷叛国时,这些人就是这样七嘴八舌地要置父亲于死地的。 时隔十八载,他们又再次慷慨激昂地来对待做女儿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国舅爷贺怀君,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既然成国公承认此女乃他前妻,如此说来,这位太后娘娘便是忠信侯江沧与昭华夫人曹静和的生母了。”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 众臣都以为江沧蒙冤而死了,自然觉得他这个追封的忠信侯意义不凡,再加上昭华夫人曹静和与其夫君唐玉皆有功于社稷,他们这样妄议功臣的母亲,是不是不妥? 就在这时,戚文却忽然双手托起早已写好的奏折,高声道: “陛下!臣妾要为家父鸣冤!求陛下重新彻查当年之案!” 见她要翻案,众臣中已有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大胆!你这是在质疑先帝吗?” “先帝所做就一定全是对的吗?他不是连故都长安都丢了吗?” 戚文厉声呵斥了回去,却忽然缓和了语气,冲皇上说: “臣妾此来汴京,坊间盛传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国,敢问陛下,您还记得当年先帝下江南时,您是如何在先帝面前维护自己父王的吗?” 灵狐堂吴兴分会的人已经把这位在江南长大的皇帝的成长轨迹摸了个清楚,戚文深知,哪件事最能打动这位年轻的皇帝。 第128章 百善孝为先 先帝在位初期,曾心血来潮去南巡,没有人知道一向懒政的先帝为何会突然对南方的政事上心。当时先帝到了江南一带,下令由临川王重修行宫,负责接驾。 当时的临川王,是当今圣上的父亲,而当今圣上那时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 先帝抵达后,临川王为表忠心,将自己封地内的果品上贡,请其尝鲜,其中有一碟刚切好的蜜瓜,看上去十分鲜甜。下人端上去的时候还好好的,那碟蜜瓜就放在皇上的手边,可就在先帝举杯饮酒之时,不知从哪飞来一只小黑虫,就趴在蜜瓜上。 当时随侍的太监尚未来得及上前提醒,先帝已用小银叉插取一块蜜瓜,眼看着就要送入口中,可先帝忽然就垂眸看到了那只小黑虫。 蜜瓜上的果浆将小虫黏在了上面,那小虫像是挑衅似的,与先帝四目相对。 “呕……” 先帝未曾见过这场面,顿时将一整盘甜瓜推下了桌,甜瓜滚了一地。 临川王连忙跪了下来,膝行至先帝跟前,不安道: “陛下,臣真的不知这小虫是从何而来,请陛下息怒啊!” 先帝多疑,且常年服用丹药,体内火气也大,一言不合就想找个由头发泄一下,遂怒道: “你可知这是对朕的大不敬!临川王,你久居江南,莫非心里已无朕了?” 一个屁大点的虫子,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先帝发那么大的火,但临川王却明白,先帝分明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蜜瓜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让先帝得以借机发作他的不满。 江南富庶,鱼米充足,商贾云集,大周每年的税收有大半都来自这里,坊间早年便有传闻,说临川王的家产堪比国库。 这只是虚言,事实并非如此。 可多疑是帝王的通病,即便先帝知道这可能是坊间夸大其词了,但他听了就是心里不舒坦。 他想找临川王的茬,很想。 终于,那只小虫子成功引起了先帝的注意。他借此发威,临川王为证清白,跪在行宫里一下下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先帝还是没松口。 当然了,先帝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总不能因为临川王磕几个头就罢休了。于是,先帝注意到了临川王身后的小世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临川王,你若真的想证明这些甜瓜没有问题,不若就让你的小世子把这些甜瓜都吃了!” 那些被切成小块的甜瓜已经被打翻在地,有的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 临川王闻言,连忙上前恳求道: “陛下,犬子近来腹泻,脾胃虚弱,这甜瓜是从冰窖里取来的,他还小,只怕受不住啊!陛下若要臣证明,臣可以自己把瓜吃掉!” 说完,他再次膝行上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甜瓜,塞进嘴里。可是先帝并不相信临川王的理由,只以为他是在说谎,先帝看着临川王谨小慎微的样子,仍十分不悦道: “朕再强调一遍,让你的小世子吃,而不是你自己吃。临川王,你是想以全府的性命来和朕对抗吗?” 他南巡,仿佛就是冲着在江南一人独大的临川王来的。 临川王恍然大悟,怔在了原地。 可就在这时,小世子却忽然从席间站起身来,走到那滚了一地的甜瓜旁,用小手捡起甜瓜,一块一块地吃了下去。 他吃完之后,脸色已渐渐不对,却咬着牙抿着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小世子借着更衣离席,来到偏殿,才终于忍受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之后的几日,小世子因脾胃太虚,腹泻不止,高烧不退,几乎丢掉半条命。 多年之后,世子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老临川王临终前一再叮嘱儿子,务必远离朝堂,远离国事,莫要妄议朝政,他们这样富甲一方的皇室子弟,老老实实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当年,先帝解了气,大摇大摆地回了长安,继续炼他的长生不老丹,可他并不知道,十几年后,等着他的便是故都沦陷,山河破碎。 先帝驾崩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刻,他临终前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吃光他打翻在地的甜瓜的小世子,却因战乱阴差阳错地被王贤扶上位,继承了他的皇位。 时光一晃而过,当年之事,亦随着小临川王正式宣告登基而再度被世人翻出来品味。“甜瓜救父”一事甚至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各大私塾的教书先生都会将其编纂进书籍中,用以歌颂天子的仁孝,教导后辈们以孝为先。 这些事,盘踞在江南的灵狐堂吴兴分会很快就能打听到,戚文故意提起此事,为的便是获得皇上的共情。 如她所料,皇上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道: “朕幼时,便深知被人冤枉的滋味。也罢,太后千里迢迢来此,朕总要先看一看你的奏折。且呈上来。” 戚文的奏折里详细记述了戚成贤这些年的经历,以及自己为何会因救父而成为回纥的王后。戚成贤埋伏在戎狄多年,多次为回纥送来重要的消息,而回纥也正是凭借着这些消息助大周一臂之力的。 就连朱思淼被囚禁的地方也是戚成贤发现的,他更是因护送朱思淼还朝而重伤不治,与世长辞。在这之前,他还多次救曹静和跟江沧于水火之中。 至于陆明,他不仅涉嫌勾结戎狄,还把手伸向了回纥,妄图扶奸佞之人上位,置新汗王于不顾。戚文更是在查抄部落首领的府邸时拿到过证据的。 三日后,新汗王和弟弟终于抵达汴京,那个被新汗王亲自押送过来的喇嘛,对陆明之事供认不讳。他承认这些年来,陆王府每次请他祝祷或做法事时,都是让他多写一份祷告词,且多为忏悔赎罪之词。戚文当即表示,她的人已经查明陆家祠堂里偷偷供奉着戚成贤的牌位。 因陆明可能涉嫌的罪状太多,皇上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由暗卫营的人偷偷潜去北地,一探虚实,打陆明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曹静和倒是有些担忧起来。 她倒是不怕皇上会误判导致外祖父和母亲再度蒙冤,她只怕陆明已经提前发现了什么,伪造好了一切。 这日,曹守拙来昌平侯府串门,喝着一品香茗,吃着八珍糕,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听说戚文没死,还做了太后,曹守拙可比成国公兴奋多了,他此时是一心想巴结曹静和,盼望着闺女能从中给他牵个线,让他再见一见昔日的恋人。 曹静和才接手昌平侯府诸事,一件一件地慢慢理着,待好不容易处理完,才终于来见了曹守拙。 “爹,您久等了!” “哎呦!静和呀” 曹守拙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走到女儿身前,她如今穿着绫罗锦缎,广袖如云,长发如墨,步摇斜插在发髻一侧,熠熠生辉,衬得她愈发明丽动人。 “爹爹怎么得空过来了?” “哎呀!还不是为了你娘的事吗?静和呀,你啥时候才能让爹跟你娘见上一面呢!” “我问过娘的意思了。娘说如今她跟新汗王兄弟二人住在驿馆,她身为太后,不好见外男,召见您总得有个理由才行!” 曹静和抬眸看着曹守拙眼巴巴的样子,忽然笑道: “爹,我帮您找个理由!” “什么理由?” “您得立功!” 曹静和凑上前去,神秘兮兮地说: “爹,娘虽然安排了回纥使者在陆王府待着,可是时间一长陆明难保不会起疑,您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陆明不起疑,或者是即使起了疑,也来不及销毁证据!” “这……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曹守拙两手一摊,苦着脸说: “你爹我再是神通广大,还能把手伸到大西北去吗?” “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您说您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您说您不管去哪,都有朋友给您接风洗尘!敢情你都是哄我的!” 曹静和叉着腰,看着曹守拙。 曹守拙倒是讪讪地笑了笑,揣着手说: “也不是没有,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 曹静和托着下巴,露出了危险的笑容,冲曹守拙道: “你老实交待!怎么回事?” 曹守拙老脸一红,笑道: “我有一个老相好……在大西北,之前托她的福,陆明买过我两回丝绸……” 啪! 曹静和一巴掌拍在桌上,惊道: “你跟陆明还有交情?你怎么不早说!” “那你之前也没说此人就是陷害你外祖父的家伙呀!” 曹静和很快就想到办法了,曹守拙还真能帮上忙。 他若是能帮朝廷拿下陆明,不仅能拥有面见戚文的机会,说不定曹家还真能荣获朝廷的封荫。 “爹,这事儿,你还真得义不容辞!” “真的?你快说来听听!” “这招便叫瞒天过海!” 曹守拙眨了眨眼,好奇道: “怎么个瞒天过海法?” “过来过来!” 曹静和招了招手,曹守拙连忙凑上前去,只见曹静和在其耳边低语了一番,曹守拙则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 就在父女二人密谋之时,戎狄赔偿给大周的白银终于送达,按约定,大周将会把扣押的戎狄七皇子叶库送还。 可是,叶库终于得了这机会重见天日,忽然就不想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回戎狄王庭了。 他还想作死。不死不休。 但这次,他也该休了。 第128章 百善孝为先 先帝在位初期,曾心血来潮去南巡,没有人知道一向懒政的先帝为何会突然对南方的政事上心。当时先帝到了江南一带,下令由临川王重修行宫,负责接驾。 当时的临川王,是当今圣上的父亲,而当今圣上那时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 先帝抵达后,临川王为表忠心,将自己封地内的果品上贡,请其尝鲜,其中有一碟刚切好的蜜瓜,看上去十分鲜甜。下人端上去的时候还好好的,那碟蜜瓜就放在皇上的手边,可就在先帝举杯饮酒之时,不知从哪飞来一只小黑虫,就趴在蜜瓜上。 当时随侍的太监尚未来得及上前提醒,先帝已用小银叉插取一块蜜瓜,眼看着就要送入口中,可先帝忽然就垂眸看到了那只小黑虫。 蜜瓜上的果浆将小虫黏在了上面,那小虫像是挑衅似的,与先帝四目相对。 “呕……” 先帝未曾见过这场面,顿时将一整盘甜瓜推下了桌,甜瓜滚了一地。 临川王连忙跪了下来,膝行至先帝跟前,不安道: “陛下,臣真的不知这小虫是从何而来,请陛下息怒啊!” 先帝多疑,且常年服用丹药,体内火气也大,一言不合就想找个由头发泄一下,遂怒道: “你可知这是对朕的大不敬!临川王,你久居江南,莫非心里已无朕了?” 一个屁大点的虫子,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先帝发那么大的火,但临川王却明白,先帝分明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蜜瓜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让先帝得以借机发作他的不满。 江南富庶,鱼米充足,商贾云集,大周每年的税收有大半都来自这里,坊间早年便有传闻,说临川王的家产堪比国库。 这只是虚言,事实并非如此。 可多疑是帝王的通病,即便先帝知道这可能是坊间夸大其词了,但他听了就是心里不舒坦。 他想找临川王的茬,很想。 终于,那只小虫子成功引起了先帝的注意。他借此发威,临川王为证清白,跪在行宫里一下下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先帝还是没松口。 当然了,先帝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总不能因为临川王磕几个头就罢休了。于是,先帝注意到了临川王身后的小世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临川王,你若真的想证明这些甜瓜没有问题,不若就让你的小世子把这些甜瓜都吃了!” 那些被切成小块的甜瓜已经被打翻在地,有的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 临川王闻言,连忙上前恳求道: “陛下,犬子近来腹泻,脾胃虚弱,这甜瓜是从冰窖里取来的,他还小,只怕受不住啊!陛下若要臣证明,臣可以自己把瓜吃掉!” 说完,他再次膝行上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甜瓜,塞进嘴里。可是先帝并不相信临川王的理由,只以为他是在说谎,先帝看着临川王谨小慎微的样子,仍十分不悦道: “朕再强调一遍,让你的小世子吃,而不是你自己吃。临川王,你是想以全府的性命来和朕对抗吗?” 他南巡,仿佛就是冲着在江南一人独大的临川王来的。 临川王恍然大悟,怔在了原地。 可就在这时,小世子却忽然从席间站起身来,走到那滚了一地的甜瓜旁,用小手捡起甜瓜,一块一块地吃了下去。 他吃完之后,脸色已渐渐不对,却咬着牙抿着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小世子借着更衣离席,来到偏殿,才终于忍受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之后的几日,小世子因脾胃太虚,腹泻不止,高烧不退,几乎丢掉半条命。 多年之后,世子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老临川王临终前一再叮嘱儿子,务必远离朝堂,远离国事,莫要妄议朝政,他们这样富甲一方的皇室子弟,老老实实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当年,先帝解了气,大摇大摆地回了长安,继续炼他的长生不老丹,可他并不知道,十几年后,等着他的便是故都沦陷,山河破碎。 先帝驾崩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刻,他临终前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吃光他打翻在地的甜瓜的小世子,却因战乱阴差阳错地被王贤扶上位,继承了他的皇位。 时光一晃而过,当年之事,亦随着小临川王正式宣告登基而再度被世人翻出来品味。“甜瓜救父”一事甚至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各大私塾的教书先生都会将其编纂进书籍中,用以歌颂天子的仁孝,教导后辈们以孝为先。 这些事,盘踞在江南的灵狐堂吴兴分会很快就能打听到,戚文故意提起此事,为的便是获得皇上的共情。 如她所料,皇上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道: “朕幼时,便深知被人冤枉的滋味。也罢,太后千里迢迢来此,朕总要先看一看你的奏折。且呈上来。” 戚文的奏折里详细记述了戚成贤这些年的经历,以及自己为何会因救父而成为回纥的王后。戚成贤埋伏在戎狄多年,多次为回纥送来重要的消息,而回纥也正是凭借着这些消息助大周一臂之力的。 就连朱思淼被囚禁的地方也是戚成贤发现的,他更是因护送朱思淼还朝而重伤不治,与世长辞。在这之前,他还多次救曹静和跟江沧于水火之中。 至于陆明,他不仅涉嫌勾结戎狄,还把手伸向了回纥,妄图扶奸佞之人上位,置新汗王于不顾。戚文更是在查抄部落首领的府邸时拿到过证据的。 三日后,新汗王和弟弟终于抵达汴京,那个被新汗王亲自押送过来的喇嘛,对陆明之事供认不讳。他承认这些年来,陆王府每次请他祝祷或做法事时,都是让他多写一份祷告词,且多为忏悔赎罪之词。戚文当即表示,她的人已经查明陆家祠堂里偷偷供奉着戚成贤的牌位。 因陆明可能涉嫌的罪状太多,皇上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由暗卫营的人偷偷潜去北地,一探虚实,打陆明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曹静和倒是有些担忧起来。 她倒是不怕皇上会误判导致外祖父和母亲再度蒙冤,她只怕陆明已经提前发现了什么,伪造好了一切。 这日,曹守拙来昌平侯府串门,喝着一品香茗,吃着八珍糕,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听说戚文没死,还做了太后,曹守拙可比成国公兴奋多了,他此时是一心想巴结曹静和,盼望着闺女能从中给他牵个线,让他再见一见昔日的恋人。 曹静和才接手昌平侯府诸事,一件一件地慢慢理着,待好不容易处理完,才终于来见了曹守拙。 “爹,您久等了!” “哎呦!静和呀” 曹守拙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走到女儿身前,她如今穿着绫罗锦缎,广袖如云,长发如墨,步摇斜插在发髻一侧,熠熠生辉,衬得她愈发明丽动人。 “爹爹怎么得空过来了?” “哎呀!还不是为了你娘的事吗?静和呀,你啥时候才能让爹跟你娘见上一面呢!” “我问过娘的意思了。娘说如今她跟新汗王兄弟二人住在驿馆,她身为太后,不好见外男,召见您总得有个理由才行!” 曹静和抬眸看着曹守拙眼巴巴的样子,忽然笑道: “爹,我帮您找个理由!” “什么理由?” “您得立功!” 曹静和凑上前去,神秘兮兮地说: “爹,娘虽然安排了回纥使者在陆王府待着,可是时间一长陆明难保不会起疑,您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陆明不起疑,或者是即使起了疑,也来不及销毁证据!” “这……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曹守拙两手一摊,苦着脸说: “你爹我再是神通广大,还能把手伸到大西北去吗?” “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您说您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您说您不管去哪,都有朋友给您接风洗尘!敢情你都是哄我的!” 曹静和叉着腰,看着曹守拙。 曹守拙倒是讪讪地笑了笑,揣着手说: “也不是没有,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 曹静和托着下巴,露出了危险的笑容,冲曹守拙道: “你老实交待!怎么回事?” 曹守拙老脸一红,笑道: “我有一个老相好……在大西北,之前托她的福,陆明买过我两回丝绸……” 啪! 曹静和一巴掌拍在桌上,惊道: “你跟陆明还有交情?你怎么不早说!” “那你之前也没说此人就是陷害你外祖父的家伙呀!” 曹静和很快就想到办法了,曹守拙还真能帮上忙。 他若是能帮朝廷拿下陆明,不仅能拥有面见戚文的机会,说不定曹家还真能荣获朝廷的封荫。 “爹,这事儿,你还真得义不容辞!” “真的?你快说来听听!” “这招便叫瞒天过海!” 曹守拙眨了眨眼,好奇道: “怎么个瞒天过海法?” “过来过来!” 曹静和招了招手,曹守拙连忙凑上前去,只见曹静和在其耳边低语了一番,曹守拙则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 就在父女二人密谋之时,戎狄赔偿给大周的白银终于送达,按约定,大周将会把扣押的戎狄七皇子叶库送还。 可是,叶库终于得了这机会重见天日,忽然就不想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回戎狄王庭了。 他还想作死。不死不休。 但这次,他也该休了。 第129章 瞒天又过海 芒种过后,坊间的农忙也便开始了。 芒种的“芒”字,指麦类等有芒作物的收获,芒种的“种”字,指谷黍类作物播种的节令。“芒种”二字取之谐音,又曰“忙种”,农民忙碌的田间生活要开始了。 每到芒种时节种完水稻,农民们为祈求秋天有个好收成,坊间都要举行安苗祭祀。家家户户用新麦面蒸发糕,把面捏成五谷六畜、瓜果蔬菜等形状,还会用蔬菜汁为其染上颜色,作为祭祀供品,以求五谷丰登。 而在江南一带,因每年五、六月是梅子成熟的季节,此时也便到了酿青梅酒的时候了。三国志中,便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 曹家祖籍在苏州,是正儿八经的江南人家,每年这个时候总要煮些梅子酒。曹守拙今年特意命人多煮了些,上赶着给曹静和送去,好好巴结巴结他的女儿女婿。 如今,唐玉虽继承了昌平侯爵位,但因他十七岁那年就在王贤的安排之下成为了一名卧底,一直没有机会参加科举考试,未有功名傍身。 按理说,不考取功名是不能入朝为官的,但皇上念唐玉卧底多年的功劳,想直接封他一个正五品的官。 可唐玉想了又想,竟然婉拒了。 他跟在王贤身边读了那么多书,原就是为考取功名、及第登科的,他相信,王贤九泉之下大约也是想看到他能够下场考试,试试身手的。哪怕不至于考个状元回来,但只要能金榜题名,也算是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待,圆了自己少年时的梦。 江沧当年亦是进士及第,如今卧底身份得证,功名自然也恢复了,唐玉自己也不禁有了很大的压力。他想上进,想和大舅哥一样厉害。 如今,因戎狄正式签下停战条款,割地赔偿,大周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皇上也为此大赦天下,并决定加试一年,在今年秋天和明年春天分别举行秋闱与春闱,遴选出一批有志之人进入朝堂。学子们不必再等下一个三年,就可以很快拥有实现青云志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唐玉实在忍不住想要去试一试。 他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个功名,这是一个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 尽管大家都说唐玉傻,但曹静和是第一个支持他的。曹静和太明白唐玉的心思了。 他们刚认识时,他就是个酷爱读书的人,他不仅喜欢读书,还喜欢让曹静和陪他读。虽然曹静和那时只是跟他假扮夫妻,但唐玉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陪读。 他喜欢跟曹静和讲自己对诗词歌赋的见解,喜欢跟曹静和分享自己对古人的看法。曹静和在建章宫也是读书习字的,却不似唐玉那般专攻。每当唐玉说起什么典故,她虽然都知道,但又都知之甚微,一知半解。 读过点书,有点子文化,却终究不能跟王贤的学生相比。 每当这时,唐玉都会乐此不疲地给曹静和“恶补”,他讲得很有趣,并不像私塾里的老学究,反而像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每回都还留个悬念,非要下回再揭晓。 曹静和那时并不知道,那是唐玉的一点点小私心。卧底的日子总让人悬着一颗心,不知道哪日就会万劫不复,唐玉总是希望曹静和可以多陪他一会儿。 哪怕每日只有一时半刻的时光,能够独属于他们两个人,无关战事,无关情报,只是片刻的温存与安稳,让两个身如浮萍飘絮的人能够假装有一个家,假装寻常夫妇那般相依为命,安稳度日。 片刻后,再回归到残酷的现实。 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唐玉住进昌平侯府的第一晚,就抱着曹静和说,他很庆幸,陪在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她。如果是别的女人陪他住进这富丽堂皇的侯府,他甚至都不会有任何苦尽甘来的快感。 只有曹静和才能够真正地和他分享现在的幸福,他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和他同生共死了,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陪他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这段人生中最重要、最能让一个人蜕变的成长历程中,他的身边都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他们甚至都不曾向彼此表露过任何爱意,但这些年一起并肩淋过的风雪,皆是今生共白头的誓言。 …… 芒种过后,天气日渐炎热,夏季心火旺盛,绿豆为盛夏消暑解热、养心除烦、排毒养颜之佳品。吕太夫人见唐玉日日温书,实在辛苦,便叮嘱厨房煮些绿豆百合粥,给唐玉当做夜宵来消暑。 凡钟鸣鼎食之家,讲究顺时而食,循滋补养生之道,吃食总是精细些。夏季可适当食味苦之物,如苦瓜、百合、莲子、苦丁茶等,皆有解热除烦、提神醒脑等功效。近来昌平侯府为了让唐玉能够舒舒服服地备考,菜肴也多有苦瓜、莲子、百合等物,可谓颇为用心。 坊间俗语亦有“冬吃萝卜夏吃姜”的说法,曹静和跟小七还自制了一些姜糖水、鲜藕姜蜜饮等。曹守拙来送青梅酒,来得正是时候,不仅留下来蹭了饭,还想让曹静和给他打包些鲜藕姜蜜饮带回去。 曹静和却斜睨着曹守拙,抱怀笑道: “爹,您这次这么大手大脚的,又是吃又是拿,是不是大西北那边有什么好消息了?” 曹守拙也同样斜睨着曹静和,一副“就你聪明”的模样,嘚瑟道: “何止是有消息了?你爹我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我那相好的至今仍对我旧情不改……” “说重点!” “别呀静和,你还不知道爹这段耐人寻味的往事呢……” “那你别说了,鲜藕姜蜜饮也别喝了!” 曹静和转身抬脚便要走,曹守拙却连忙上前扯住女儿的一截衣袖,哀求道: “静和,你听爹说啊!” “谁家好爹在自己亲闺女面前讲自己和别的女人的故事!” 曹静和狠狠白了曹守拙一眼。曹守拙顿时老实了,连忙直扑主题: “我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今儿个一早,我那相好的给我回的信便到了!” 曹静和此前让曹守拙给相好的去信,问问她能不能再给牵线,和陆王府做几单生意。曹静和还让父亲特意在信中提及,回纥太后来京朝见皇上,皇上如今对西域一带的边防极为满意,曹家便想把生意做到回纥去。 曹静和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曹守拙如今人在京城,对京中的消息知之甚多,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和陆王府联系了,如今突然有了合作倾向,那陆明自然会以为回纥并没有把自己怎么样。 况且曹守拙作为皇商,肯定都是看皇上的脸色行事,如今曹守拙忽然开始巴结陆明,陆明会以为皇上是觉得自己驻守西域有功,曹家这才看中了这笔生意。 这些年,默延仓决把戚文保护得很好,甚至没有对外提过她的名讳,陆明打死也没有想到这个汉人太后就是戚成贤的女儿。如今他一听说回纥太后带着新汗王兄弟二人去汴京觐见,心里慌得不行,生怕回纥是要告他的状。毕竟那几个回纥使者日日在他府中瞎转悠,以调查军火失窃为由四处溜达。 陆明此时是万分心虚,也不敢对这些回纥使者不敬,因为他不知道那个回纥太后到底发现了自己多少事,又有多少证据。他也曾想过要不要火烧祠堂,借此不着痕迹地毁掉戚成贤的牌位,这虽然大不敬,却好过日后抄家灭族。 但是没过多久,有个盘踞在大西北的女匪首忽然给陆明来信,称曹守拙想把生意做到回纥,求陆明给他牵线。 这女匪首也是陆明的老相好,但曹守拙那个冤大头并不知道,他还以为人家心里只有他。其实这女匪首也是图曹守拙的银子,她从中给曹守拙牵线,曹守拙的生意谈成了自然会分她一杯羹。 果然,陆明看到信件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既然如此,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回纥的太后没有去告状,皇上也没有对自己起疑,不然自己怎么会受到京中皇商的青睐呢? 陆明摸了摸下巴,但他还是不放心,又去跟那些回纥使者套近乎,问他们来此到底是何目的,使者们仍只是笑言,帮他调查军火失窃之事。 陆明思虑了良久,终于答应那女匪首,同意跟曹守拙合作。他也是想着日后能通过曹守拙多打听点京中的动向,及时捕获皇上的消息,不至于太被动。跟曹守拙交个朋友,总归是好的。 就这样,那女匪首很快用驯养的大雕将消息传给了曹守拙,告诉他陆明同意合作。 曹守拙欣喜若狂,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行,一大把年纪了还如此有魅力,连忙带着青梅酒到女儿这来邀功,顺便炫耀一番。 曹静和见自己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连忙对老爹叮嘱道: “爹,算算日子,暗卫营的人最多五日便可抵达西域都护府,到时候他们一有动作,陆明恐怕会有所察觉。为防他提前销毁证据,尤其是那块牌位,您务必要稳住他,让他觉得您一心要巴结他,这样陆明才能误以为皇上还很重用他,他自会放松警惕!” 曹守拙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竖起大拇指说: “闺女,你放心!爹这回一定立功!” 曹静和难得给了他一个笑脸,又给他装了满满一食盒的鲜藕姜蜜饮回去了。 送走了曹守拙,曹静和便回到主院,看看唐玉休息了没有。唐玉每日温书到夜里,用罢午膳后会小憩片刻,可是当曹静和走进里间时,却发现唐玉并未入睡,而是在窗边负手而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官人今日为何没有午休?在想什么呢?” 曹静和上前,唐玉转过身来,冲她道: “戎狄赔偿的白银送到了,今日是他们把叶库赎走的日子。” “是啊,怎么了?” “静和,你有没有发觉,叶库走得太安静了些。” 曹静和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官人的意思是说,叶库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竟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 “对,这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哪怕还有一口气,他都会再挣扎一下。是你把他抓捕回汴京的,他就算不报复大周,只怕也会冲着你我来。可我方才得到消息,他已经出城走远了。” 事出反常,那就绝对有问题。 曹静和垂眸,忽然沉声道: “看来,江大哥此前一直不肯回京复命,反而隐瞒着自己未死的消息,还真是个明智之举。这个叶库恐怕还会有别的动作,可惜他并不知道,他的宿敌江沧,还活着。” 第129章 瞒天又过海 芒种过后,坊间的农忙也便开始了。 芒种的“芒”字,指麦类等有芒作物的收获,芒种的“种”字,指谷黍类作物播种的节令。“芒种”二字取之谐音,又曰“忙种”,农民忙碌的田间生活要开始了。 每到芒种时节种完水稻,农民们为祈求秋天有个好收成,坊间都要举行安苗祭祀。家家户户用新麦面蒸发糕,把面捏成五谷六畜、瓜果蔬菜等形状,还会用蔬菜汁为其染上颜色,作为祭祀供品,以求五谷丰登。 而在江南一带,因每年五、六月是梅子成熟的季节,此时也便到了酿青梅酒的时候了。三国志中,便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 曹家祖籍在苏州,是正儿八经的江南人家,每年这个时候总要煮些梅子酒。曹守拙今年特意命人多煮了些,上赶着给曹静和送去,好好巴结巴结他的女儿女婿。 如今,唐玉虽继承了昌平侯爵位,但因他十七岁那年就在王贤的安排之下成为了一名卧底,一直没有机会参加科举考试,未有功名傍身。 按理说,不考取功名是不能入朝为官的,但皇上念唐玉卧底多年的功劳,想直接封他一个正五品的官。 可唐玉想了又想,竟然婉拒了。 他跟在王贤身边读了那么多书,原就是为考取功名、及第登科的,他相信,王贤九泉之下大约也是想看到他能够下场考试,试试身手的。哪怕不至于考个状元回来,但只要能金榜题名,也算是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待,圆了自己少年时的梦。 江沧当年亦是进士及第,如今卧底身份得证,功名自然也恢复了,唐玉自己也不禁有了很大的压力。他想上进,想和大舅哥一样厉害。 如今,因戎狄正式签下停战条款,割地赔偿,大周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皇上也为此大赦天下,并决定加试一年,在今年秋天和明年春天分别举行秋闱与春闱,遴选出一批有志之人进入朝堂。学子们不必再等下一个三年,就可以很快拥有实现青云志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唐玉实在忍不住想要去试一试。 他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个功名,这是一个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 尽管大家都说唐玉傻,但曹静和是第一个支持他的。曹静和太明白唐玉的心思了。 他们刚认识时,他就是个酷爱读书的人,他不仅喜欢读书,还喜欢让曹静和陪他读。虽然曹静和那时只是跟他假扮夫妻,但唐玉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陪读。 他喜欢跟曹静和讲自己对诗词歌赋的见解,喜欢跟曹静和分享自己对古人的看法。曹静和在建章宫也是读书习字的,却不似唐玉那般专攻。每当唐玉说起什么典故,她虽然都知道,但又都知之甚微,一知半解。 读过点书,有点子文化,却终究不能跟王贤的学生相比。 每当这时,唐玉都会乐此不疲地给曹静和“恶补”,他讲得很有趣,并不像私塾里的老学究,反而像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每回都还留个悬念,非要下回再揭晓。 曹静和那时并不知道,那是唐玉的一点点小私心。卧底的日子总让人悬着一颗心,不知道哪日就会万劫不复,唐玉总是希望曹静和可以多陪他一会儿。 哪怕每日只有一时半刻的时光,能够独属于他们两个人,无关战事,无关情报,只是片刻的温存与安稳,让两个身如浮萍飘絮的人能够假装有一个家,假装寻常夫妇那般相依为命,安稳度日。 片刻后,再回归到残酷的现实。 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唐玉住进昌平侯府的第一晚,就抱着曹静和说,他很庆幸,陪在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她。如果是别的女人陪他住进这富丽堂皇的侯府,他甚至都不会有任何苦尽甘来的快感。 只有曹静和才能够真正地和他分享现在的幸福,他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和他同生共死了,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陪他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这段人生中最重要、最能让一个人蜕变的成长历程中,他的身边都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他们甚至都不曾向彼此表露过任何爱意,但这些年一起并肩淋过的风雪,皆是今生共白头的誓言。 …… 芒种过后,天气日渐炎热,夏季心火旺盛,绿豆为盛夏消暑解热、养心除烦、排毒养颜之佳品。吕太夫人见唐玉日日温书,实在辛苦,便叮嘱厨房煮些绿豆百合粥,给唐玉当做夜宵来消暑。 凡钟鸣鼎食之家,讲究顺时而食,循滋补养生之道,吃食总是精细些。夏季可适当食味苦之物,如苦瓜、百合、莲子、苦丁茶等,皆有解热除烦、提神醒脑等功效。近来昌平侯府为了让唐玉能够舒舒服服地备考,菜肴也多有苦瓜、莲子、百合等物,可谓颇为用心。 坊间俗语亦有“冬吃萝卜夏吃姜”的说法,曹静和跟小七还自制了一些姜糖水、鲜藕姜蜜饮等。曹守拙来送青梅酒,来得正是时候,不仅留下来蹭了饭,还想让曹静和给他打包些鲜藕姜蜜饮带回去。 曹静和却斜睨着曹守拙,抱怀笑道: “爹,您这次这么大手大脚的,又是吃又是拿,是不是大西北那边有什么好消息了?” 曹守拙也同样斜睨着曹静和,一副“就你聪明”的模样,嘚瑟道: “何止是有消息了?你爹我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我那相好的至今仍对我旧情不改……” “说重点!” “别呀静和,你还不知道爹这段耐人寻味的往事呢……” “那你别说了,鲜藕姜蜜饮也别喝了!” 曹静和转身抬脚便要走,曹守拙却连忙上前扯住女儿的一截衣袖,哀求道: “静和,你听爹说啊!” “谁家好爹在自己亲闺女面前讲自己和别的女人的故事!” 曹静和狠狠白了曹守拙一眼。曹守拙顿时老实了,连忙直扑主题: “我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今儿个一早,我那相好的给我回的信便到了!” 曹静和此前让曹守拙给相好的去信,问问她能不能再给牵线,和陆王府做几单生意。曹静和还让父亲特意在信中提及,回纥太后来京朝见皇上,皇上如今对西域一带的边防极为满意,曹家便想把生意做到回纥去。 曹静和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曹守拙如今人在京城,对京中的消息知之甚多,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和陆王府联系了,如今突然有了合作倾向,那陆明自然会以为回纥并没有把自己怎么样。 况且曹守拙作为皇商,肯定都是看皇上的脸色行事,如今曹守拙忽然开始巴结陆明,陆明会以为皇上是觉得自己驻守西域有功,曹家这才看中了这笔生意。 这些年,默延仓决把戚文保护得很好,甚至没有对外提过她的名讳,陆明打死也没有想到这个汉人太后就是戚成贤的女儿。如今他一听说回纥太后带着新汗王兄弟二人去汴京觐见,心里慌得不行,生怕回纥是要告他的状。毕竟那几个回纥使者日日在他府中瞎转悠,以调查军火失窃为由四处溜达。 陆明此时是万分心虚,也不敢对这些回纥使者不敬,因为他不知道那个回纥太后到底发现了自己多少事,又有多少证据。他也曾想过要不要火烧祠堂,借此不着痕迹地毁掉戚成贤的牌位,这虽然大不敬,却好过日后抄家灭族。 但是没过多久,有个盘踞在大西北的女匪首忽然给陆明来信,称曹守拙想把生意做到回纥,求陆明给他牵线。 这女匪首也是陆明的老相好,但曹守拙那个冤大头并不知道,他还以为人家心里只有他。其实这女匪首也是图曹守拙的银子,她从中给曹守拙牵线,曹守拙的生意谈成了自然会分她一杯羹。 果然,陆明看到信件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既然如此,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回纥的太后没有去告状,皇上也没有对自己起疑,不然自己怎么会受到京中皇商的青睐呢? 陆明摸了摸下巴,但他还是不放心,又去跟那些回纥使者套近乎,问他们来此到底是何目的,使者们仍只是笑言,帮他调查军火失窃之事。 陆明思虑了良久,终于答应那女匪首,同意跟曹守拙合作。他也是想着日后能通过曹守拙多打听点京中的动向,及时捕获皇上的消息,不至于太被动。跟曹守拙交个朋友,总归是好的。 就这样,那女匪首很快用驯养的大雕将消息传给了曹守拙,告诉他陆明同意合作。 曹守拙欣喜若狂,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行,一大把年纪了还如此有魅力,连忙带着青梅酒到女儿这来邀功,顺便炫耀一番。 曹静和见自己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连忙对老爹叮嘱道: “爹,算算日子,暗卫营的人最多五日便可抵达西域都护府,到时候他们一有动作,陆明恐怕会有所察觉。为防他提前销毁证据,尤其是那块牌位,您务必要稳住他,让他觉得您一心要巴结他,这样陆明才能误以为皇上还很重用他,他自会放松警惕!” 曹守拙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竖起大拇指说: “闺女,你放心!爹这回一定立功!” 曹静和难得给了他一个笑脸,又给他装了满满一食盒的鲜藕姜蜜饮回去了。 送走了曹守拙,曹静和便回到主院,看看唐玉休息了没有。唐玉每日温书到夜里,用罢午膳后会小憩片刻,可是当曹静和走进里间时,却发现唐玉并未入睡,而是在窗边负手而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官人今日为何没有午休?在想什么呢?” 曹静和上前,唐玉转过身来,冲她道: “戎狄赔偿的白银送到了,今日是他们把叶库赎走的日子。” “是啊,怎么了?” “静和,你有没有发觉,叶库走得太安静了些。” 曹静和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官人的意思是说,叶库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竟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 “对,这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哪怕还有一口气,他都会再挣扎一下。是你把他抓捕回汴京的,他就算不报复大周,只怕也会冲着你我来。可我方才得到消息,他已经出城走远了。” 事出反常,那就绝对有问题。 曹静和垂眸,忽然沉声道: “看来,江大哥此前一直不肯回京复命,反而隐瞒着自己未死的消息,还真是个明智之举。这个叶库恐怕还会有别的动作,可惜他并不知道,他的宿敌江沧,还活着。” 第130章 天子自有威 陆明接受了曹守拙抛来的“橄榄枝”,也很快就让那女匪首帮他把手写信送到了汴京。 陆明在信中称,回纥某部首领叛乱,如今政局不稳,太后携新汗王前往汴京寻求上国的庇护,还需等到新汗王归来,回纥王庭彻底安定后,再议经商一事。 随后,陆明故意在信中询问,不知回纥太后与新汗王境况如何,何时才能回归回纥,自己作为西域都护府长官,也好早点与回纥王庭交接。 因曹静和提前跟曹守拙交代过,曹守拙明白,这是陆明在暗搓搓地向他打听京中的近况,看看皇上现在对西域、对他陆明到底是什么态度。 但是皇上的态度岂是曹家一个皇商敢随意编排的。曹静和自知,她与唐玉鲜少跟皇上直接接触,万一有什么不当的措辞,只怕还会惹来皇上的不满。她并不想因此害了曹守拙,遂托贺国舅前往,向皇上禀明此事。 果然,皇上听到贺怀君的回禀后,倒是一时把自己气笑了。 “曹守拙这个奸商,真是无利不图!朕岂会不知他一直想在朝中挂个虚职,做一个能戴上乌纱帽的商人。不过,他倒确实有几分为国效力的本事!” 贺怀君连忙附和道: “曹守拙确有几分歪才。此前昭华夫人曹氏在汴京与戎狄较量时,曹守拙便帮了许多忙。虽说其动机原为邀功,可到底也是办了些实事的。” “是啊,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心也不算太坏,可就是贪财好色!” 皇上可是始终没忘曹守拙这家伙在汴京哄抬物价的事情。 曹守拙作为丝绸大户,几乎垄断江南的丝绸产业,皇后与贵妃在册封礼上穿的礼服用的便是曹家进贡的料子。曹守拙仗着自己在汴京没有竞争对手,便带着自己的贵货在汴京一度抬价,赚了一大笔。 然而,曹守拙来汴京之后先给国库捐了黄金白银,用以战后修筑城墙、加固堤坝、架桥铺路,这全都是利民的好事,皇上收了曹家的银子,怎么好意思立刻去责骂曹守拙?再加上后来戎狄埋伏在汴京的细作层出不穷,皇上也便无暇顾及此事了。 如今,曹守拙这家伙又探头探脑地跑出来想立功,皇上倒是终于想起他哄抬物价的事了,遂冲贺怀君道: “他想立功,朕自然不会拒绝臣民的一片忠心。可曹守拙这段时日已赚得盆满钵满了?朕纵容他那么久,他连下辈子的钱都赚够了,也该收敛了。” 贺怀君即刻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也乐意让曹守拙暗中稳住陆明,辅助暗卫营的人在西域都护府行事。可曹守拙若想以此邀功,便不能再在汴京哄抬物价,必须把曹家丝绸的售价下调,不然岂不要扰乱了大周丝绸的交易秩序? 贺怀君品出了皇上的言外之意,连忙应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曹守拙所求不过是皇上的荫封,他若是能将丝绸恢复原价,并在陆明一案中立功,皇上大可赏他一个马马虎虎的爵位,让他有个头衔便是!” 这其实是曹静和的意思。曹静和并不想让曹守拙去朝廷挂个虚职,虚职看似光鲜,可到底也是个官职,不出事时不用操心,又富贵又光鲜,可一旦出了事,往往就会成为衙门里那个背锅的。 偏偏曹守拙这人还爱多管闲事,曹静和实在不放心把老爹扔到朝廷里,不如给他个小小的爵位,哄他高兴高兴,日后曹家的后世子孙若能有科举入仕之人,也是一样光宗耀祖的。 果然,皇上十分认可贺怀君所言。 “如此甚好。曹家若只是想要个虚名,倒也不算过分,朕给他便是。但是陆明这件事,曹守拙务必要办好!” “臣明白,还请皇上示下,陆明既然想打听您对西域的态度,曹守拙该如何给陆明回信才算稳妥呢?” 皇上倒背着手,摩挲着拇指上的金玉扳指,沉声道: “朕以为,不妨告诉陆明,朕欲下旨正式册封这位新汗王成为回纥汗国的君主,日后新汗王还朝,还需西域都护府为其保驾。如此一来,这消息传回大西北,既能让回纥蠢蠢欲动的各部落不敢再轻举妄动,也能让陆明觉得朕什么都不知道。” 贺怀君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便未再久留,告退而出。 他看了出来,皇上和以往不一样了。 皇上再不是那个刚登基时惶恐不安、十分不自信的少年君王,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谋略和城府,不再事事过问他人。 他终于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这是好事,可也有弊。 贺怀君明白,皇上的羽翼日渐丰满,他们这些功臣总不好日日再为其出谋划策了,尤其是自己这个国舅,一不小心就容易背上“外戚专权”的锅。 作为皇后的娘家,适时地敛锋芒才是上上策。他日后,还是不要身居高位才好。 贺怀君走出宫门,曹静和已在外面等候多时,见他出来,曹静和连忙上前行礼,询问皇上对此事意下如何。 贺怀君把皇上的意思尽数转达给曹静和,并一再叮嘱其务必不要小瞧丝绸一事,皇上很是在意。 曹静和听明白了贺怀君的言下之意,遂不安地问道: “国舅爷,皇上是不是觉得曹家太贪心了?其实我本意只是想稳住陆明,我真怕他一把火烧了祠堂,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不仅关乎到我外祖父的名誉,可能也关乎到我母亲的性命!只是我爹他手上确实有这样的人脉,我才想请他来帮忙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贺怀君叹了口气,却低声道: “咱们中原人讲究一个中庸之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小满即可,不必过剩。夫人的本意既然也不想让令尊在朝廷挂职,还是劝他守好自己的这份产业,赶快将丝绸的价钱下调,让皇上看到他的诚心,日后才能继续在汴京经商。若是有朝一日被逐出汴京,可就有些不值了……” 所以,皇上其实并不在意曹守拙用陆明之事来邀功,他心底最在意的事情还是曹守拙扰乱了丝绸交易的秩序。 曹静和明白了贺怀君所指,连忙再次抬袖行礼: “多谢国舅指点迷津!” 贺怀君微微点了点头,也再次叮嘱道: “还有一事,夫人务必小心,叶库如今已被放了回去,夫人要当心他的报复啊,近日还是少出门的好。我会跟城防局那边打声招呼,让他们加派昌平侯府一带巡逻的人手!” 贺怀君的担心不无道理,且唐玉也早已预料。 叶库的阴谋很快就来了。 他表面上装作心灰意冷的样子,跟着自己的族人离开了汴京城。可在负责押送的大周兵马撤走后,没过多久,叶库便叫停了回王庭的车队,表示自己要下车回汴京。 前来接他的戎狄使臣连忙规劝: “殿下成了俘虏,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臣是奉皇上之命押送殿下还朝的,还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谁知,叶库却一脚将其蹬开,怒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半身不遂的三哥回到王庭后没过多久就死了!他在大周的地牢里被关了那么久都没死,怎么一回去就死了?你说呀?你说呀!” 那戎狄使臣不敢吭声了。 叶库却有些疯魔似的,忽然放声大笑,又道: “我告诉你,我是不会以戴罪之身回去的!我再不济,也弄死了江沧,他泄露了太多谍报给大周,他死了,我就不算无一功劳!不仅江沧要死,那个曹氏,还有她的丈夫,他们都得死!” “殿下,请七殿下不要难为我们呀!” “分明是你们在难为我!我叶库生来就是为了要继承皇位的!我绝不会认输!” 说完,他挣开了束缚,强行夺马而去。 戎狄的使臣吓坏了,连忙匆匆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传回戎狄王庭,请戎狄皇帝定夺。 叶库一路远去,在靠近汴京城时便已经改头换面,乔装成了叫花子,试图混进汴京。可是如今的汴京城门已不是那么好进的了,即便是乞丐也要一个一个地严加排查。 叶库见状,竟趁人不注意钻到了一辆马车的车底下,他用手抓住马车下的横轴,把两脚抵在两个后轮子中间的轴心处,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城门的排查。 此时的昌平侯府已经从内到外地戒备森严,唐玉提前让府里的下人采买了足够的鸡鱼肉蛋,还有常食的一些瓜果,准备好好躲几日,闭门不出。府里如今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叶库在墙角蹲了一天一夜,却见昌平侯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巡逻的卫兵一会儿过来转一圈,一会儿又过来转一圈。 终于,叶库盯上了一个打更人。 那个打更人从夜色苍茫的深巷里走来,敲着锣鼓,越走越近。叶库急中生智,趁着卫兵刚巡逻过的间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欲夺下锣鼓,取而代之。 他手中白刃在黑暗中泛着骇人的寒光,一眨眼的工夫便刺向了打更人的脖颈。 谁知,那打更人却灵活地躲过了这一剑,并瞬间侧身一转,抬手一掌拍在了叶库的肩胛骨上。 这一掌用了足足十成的内力,叶库忽然感觉右肩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了。 他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很快,一队装备齐整的卫兵举着火把从不远处围了上来,把叶库堵在了巷子里。 叶库心中疑惑,借着火光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打更人,顿时怔在了原地。 “恩师……你……你竟然没死!” 第130章 天子自有威 陆明接受了曹守拙抛来的“橄榄枝”,也很快就让那女匪首帮他把手写信送到了汴京。 陆明在信中称,回纥某部首领叛乱,如今政局不稳,太后携新汗王前往汴京寻求上国的庇护,还需等到新汗王归来,回纥王庭彻底安定后,再议经商一事。 随后,陆明故意在信中询问,不知回纥太后与新汗王境况如何,何时才能回归回纥,自己作为西域都护府长官,也好早点与回纥王庭交接。 因曹静和提前跟曹守拙交代过,曹守拙明白,这是陆明在暗搓搓地向他打听京中的近况,看看皇上现在对西域、对他陆明到底是什么态度。 但是皇上的态度岂是曹家一个皇商敢随意编排的。曹静和自知,她与唐玉鲜少跟皇上直接接触,万一有什么不当的措辞,只怕还会惹来皇上的不满。她并不想因此害了曹守拙,遂托贺国舅前往,向皇上禀明此事。 果然,皇上听到贺怀君的回禀后,倒是一时把自己气笑了。 “曹守拙这个奸商,真是无利不图!朕岂会不知他一直想在朝中挂个虚职,做一个能戴上乌纱帽的商人。不过,他倒确实有几分为国效力的本事!” 贺怀君连忙附和道: “曹守拙确有几分歪才。此前昭华夫人曹氏在汴京与戎狄较量时,曹守拙便帮了许多忙。虽说其动机原为邀功,可到底也是办了些实事的。” “是啊,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心也不算太坏,可就是贪财好色!” 皇上可是始终没忘曹守拙这家伙在汴京哄抬物价的事情。 曹守拙作为丝绸大户,几乎垄断江南的丝绸产业,皇后与贵妃在册封礼上穿的礼服用的便是曹家进贡的料子。曹守拙仗着自己在汴京没有竞争对手,便带着自己的贵货在汴京一度抬价,赚了一大笔。 然而,曹守拙来汴京之后先给国库捐了黄金白银,用以战后修筑城墙、加固堤坝、架桥铺路,这全都是利民的好事,皇上收了曹家的银子,怎么好意思立刻去责骂曹守拙?再加上后来戎狄埋伏在汴京的细作层出不穷,皇上也便无暇顾及此事了。 如今,曹守拙这家伙又探头探脑地跑出来想立功,皇上倒是终于想起他哄抬物价的事了,遂冲贺怀君道: “他想立功,朕自然不会拒绝臣民的一片忠心。可曹守拙这段时日已赚得盆满钵满了?朕纵容他那么久,他连下辈子的钱都赚够了,也该收敛了。” 贺怀君即刻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也乐意让曹守拙暗中稳住陆明,辅助暗卫营的人在西域都护府行事。可曹守拙若想以此邀功,便不能再在汴京哄抬物价,必须把曹家丝绸的售价下调,不然岂不要扰乱了大周丝绸的交易秩序? 贺怀君品出了皇上的言外之意,连忙应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曹守拙所求不过是皇上的荫封,他若是能将丝绸恢复原价,并在陆明一案中立功,皇上大可赏他一个马马虎虎的爵位,让他有个头衔便是!” 这其实是曹静和的意思。曹静和并不想让曹守拙去朝廷挂个虚职,虚职看似光鲜,可到底也是个官职,不出事时不用操心,又富贵又光鲜,可一旦出了事,往往就会成为衙门里那个背锅的。 偏偏曹守拙这人还爱多管闲事,曹静和实在不放心把老爹扔到朝廷里,不如给他个小小的爵位,哄他高兴高兴,日后曹家的后世子孙若能有科举入仕之人,也是一样光宗耀祖的。 果然,皇上十分认可贺怀君所言。 “如此甚好。曹家若只是想要个虚名,倒也不算过分,朕给他便是。但是陆明这件事,曹守拙务必要办好!” “臣明白,还请皇上示下,陆明既然想打听您对西域的态度,曹守拙该如何给陆明回信才算稳妥呢?” 皇上倒背着手,摩挲着拇指上的金玉扳指,沉声道: “朕以为,不妨告诉陆明,朕欲下旨正式册封这位新汗王成为回纥汗国的君主,日后新汗王还朝,还需西域都护府为其保驾。如此一来,这消息传回大西北,既能让回纥蠢蠢欲动的各部落不敢再轻举妄动,也能让陆明觉得朕什么都不知道。” 贺怀君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便未再久留,告退而出。 他看了出来,皇上和以往不一样了。 皇上再不是那个刚登基时惶恐不安、十分不自信的少年君王,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谋略和城府,不再事事过问他人。 他终于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这是好事,可也有弊。 贺怀君明白,皇上的羽翼日渐丰满,他们这些功臣总不好日日再为其出谋划策了,尤其是自己这个国舅,一不小心就容易背上“外戚专权”的锅。 作为皇后的娘家,适时地敛锋芒才是上上策。他日后,还是不要身居高位才好。 贺怀君走出宫门,曹静和已在外面等候多时,见他出来,曹静和连忙上前行礼,询问皇上对此事意下如何。 贺怀君把皇上的意思尽数转达给曹静和,并一再叮嘱其务必不要小瞧丝绸一事,皇上很是在意。 曹静和听明白了贺怀君的言下之意,遂不安地问道: “国舅爷,皇上是不是觉得曹家太贪心了?其实我本意只是想稳住陆明,我真怕他一把火烧了祠堂,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不仅关乎到我外祖父的名誉,可能也关乎到我母亲的性命!只是我爹他手上确实有这样的人脉,我才想请他来帮忙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贺怀君叹了口气,却低声道: “咱们中原人讲究一个中庸之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小满即可,不必过剩。夫人的本意既然也不想让令尊在朝廷挂职,还是劝他守好自己的这份产业,赶快将丝绸的价钱下调,让皇上看到他的诚心,日后才能继续在汴京经商。若是有朝一日被逐出汴京,可就有些不值了……” 所以,皇上其实并不在意曹守拙用陆明之事来邀功,他心底最在意的事情还是曹守拙扰乱了丝绸交易的秩序。 曹静和明白了贺怀君所指,连忙再次抬袖行礼: “多谢国舅指点迷津!” 贺怀君微微点了点头,也再次叮嘱道: “还有一事,夫人务必小心,叶库如今已被放了回去,夫人要当心他的报复啊,近日还是少出门的好。我会跟城防局那边打声招呼,让他们加派昌平侯府一带巡逻的人手!” 贺怀君的担心不无道理,且唐玉也早已预料。 叶库的阴谋很快就来了。 他表面上装作心灰意冷的样子,跟着自己的族人离开了汴京城。可在负责押送的大周兵马撤走后,没过多久,叶库便叫停了回王庭的车队,表示自己要下车回汴京。 前来接他的戎狄使臣连忙规劝: “殿下成了俘虏,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臣是奉皇上之命押送殿下还朝的,还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谁知,叶库却一脚将其蹬开,怒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半身不遂的三哥回到王庭后没过多久就死了!他在大周的地牢里被关了那么久都没死,怎么一回去就死了?你说呀?你说呀!” 那戎狄使臣不敢吭声了。 叶库却有些疯魔似的,忽然放声大笑,又道: “我告诉你,我是不会以戴罪之身回去的!我再不济,也弄死了江沧,他泄露了太多谍报给大周,他死了,我就不算无一功劳!不仅江沧要死,那个曹氏,还有她的丈夫,他们都得死!” “殿下,请七殿下不要难为我们呀!” “分明是你们在难为我!我叶库生来就是为了要继承皇位的!我绝不会认输!” 说完,他挣开了束缚,强行夺马而去。 戎狄的使臣吓坏了,连忙匆匆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传回戎狄王庭,请戎狄皇帝定夺。 叶库一路远去,在靠近汴京城时便已经改头换面,乔装成了叫花子,试图混进汴京。可是如今的汴京城门已不是那么好进的了,即便是乞丐也要一个一个地严加排查。 叶库见状,竟趁人不注意钻到了一辆马车的车底下,他用手抓住马车下的横轴,把两脚抵在两个后轮子中间的轴心处,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城门的排查。 此时的昌平侯府已经从内到外地戒备森严,唐玉提前让府里的下人采买了足够的鸡鱼肉蛋,还有常食的一些瓜果,准备好好躲几日,闭门不出。府里如今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叶库在墙角蹲了一天一夜,却见昌平侯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巡逻的卫兵一会儿过来转一圈,一会儿又过来转一圈。 终于,叶库盯上了一个打更人。 那个打更人从夜色苍茫的深巷里走来,敲着锣鼓,越走越近。叶库急中生智,趁着卫兵刚巡逻过的间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欲夺下锣鼓,取而代之。 他手中白刃在黑暗中泛着骇人的寒光,一眨眼的工夫便刺向了打更人的脖颈。 谁知,那打更人却灵活地躲过了这一剑,并瞬间侧身一转,抬手一掌拍在了叶库的肩胛骨上。 这一掌用了足足十成的内力,叶库忽然感觉右肩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了。 他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很快,一队装备齐整的卫兵举着火把从不远处围了上来,把叶库堵在了巷子里。 叶库心中疑惑,借着火光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打更人,顿时怔在了原地。 “恩师……你……你竟然没死!” 第131章 此情成追忆 “你凭什么没死?你凭什么还活着?” 叶库像一匹孤狼,贪婪又怨恨的目光仿佛能划破深巷的黑,毒辣辣地直盯着江沧,哪怕戎狄在汴京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也恨不得立刻就能与江沧同归于尽。 江沧给叶库做了八年的汉文师父,实在是对他太了解了。叶库的右肩曾在战场上中过箭,箭入骨,他的右肩便一直没怎么好利索,每到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江沧这一掌故意用了十成的内力拍在叶库的右肩上,可谓是打蛇打七寸,直接废掉了叶库的一条手臂。 叶库曾是江沧在谍战场上最强劲的对手,他十分聪明,又文武双全,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他甚至是江沧眼中最有资格继承戎狄皇位的皇子。 可正因如此,江沧才不会让叶库活着回去。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有了叶库,戎狄没个几十年可能又要崛起了,可若没了叶库,百年之内,戎狄只能躺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江沧教给叶库的,叶库学会了,却没放在心上。他不曾在任何人跟前收敛自己,最终也应验了这八个字的“诅咒”。 叶库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扑向江沧,与他同归于尽,可是右肩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卫兵们一拥而上将叶库绑了起来。 江沧并不会亲自杀掉叶库,这样只会让戎狄记仇。杀人嘛,有很多种方法,可诛身,亦可诛心。 在叶库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利用坊间的悠悠众口逼死了江沧时,江沧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还废掉他一条手臂,这简直比一刀捅进叶库的心脏还能要他的命。 其实,江沧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偷偷回京了,他私下里传信给江渊,让他这几日带人在昌平侯府附近埋伏着,只要叶库现身有所行动,务必将他擒住。 江渊此前虽然已从贺怀君口中得知兄长未死,但却又一直见不到江沧,如今终于收到江沧的消息,他自然不敢怠慢。只是让江渊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江沧隐藏得太深了,人人都道他是一个文弱的贵公子,可他却隐藏着这么深的武功,甚至连亲人都不晓得。 但是江渊又很快就想通了。江沧的武功是在吴兴书院读书时跟着戚文和灵狐堂弟子学的,可是成国公府上下都瞧不起戚文,江沧那时作为成国公世子自然不好在父亲和祖母跟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便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武功。 后来,江沧经父亲的引荐,拜入王贤门下。王贤心细如发,也比成国公更会体察入微,他很快就发现了江沧的秘密,却也体谅他夹在父亲与母亲中间的种种无奈,并未多言。 这么多年来,江渊是第一次看到江沧当着他的面出手,他终于不用再隐藏自己的身份,隐藏自己的一切。 事到如今,他不需再迁就任何人。 江沧只去驿馆见过母亲戚文后,便径直回了江府。江渊也曾邀请他一起回成国公府看看父亲,江沧只说日后得了空再去拜见父亲,他想先回自己的家。 瞿惊鸿走了,在他的身份还没得到证明之前。 那时他已经“自尽”,虽得外祖父相救,却还尚未苏醒。曹静和告诉他,自始至终都是瞿惊云在为姐姐戴孝、送殡、入葬。后来江府为数不多的下人都遣散了,也只有瞿惊云还带着元宝留在府里。 世人知道江沧的真实身份后,终于不再去江府胡闹,偶尔会有百姓悄悄把采来的鲜花、编好的手串放到江府的门口,像是一种哀悼,又像是一种歉意。 可是当江沧未死的消息终于被公之于世时,人们竟都不敢与他迎面走来,只是低着头、缩着脖子、抄着手,急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仿佛只要他们走得够快,江沧就认不出他们曾经对他拳脚相向一样。 …… 江府上下,仍是一片缟素。 虽是酷暑天,可满府皆是白茫茫一片,好似数九隆冬,寒凉至极。 瞿惊云对江沧说,她一直在等姐夫回来,等他来姐姐的牌位前烧了纸,好了却姐姐的遗憾,让她在下面能够安心。 姐夫哪怕如今飞黄腾达了,也不可能立刻就续娶一个高门贵女,他总是要给亡妻一个交待的。 江沧穿戴上瞿惊云提前为他准备好的白袍,又以白色发带束好发髻,这才跪到瞿惊鸿的牌位前,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放进火盆里。 他始终沉默着,瞿惊云也便沉默着跪在他的身后。她知道,姐夫回来后,姐姐才算真正地入土为安了。 良久,江沧才终于开口问道: “她走的时候,可有什么遗言?” 瞿惊云抬眼看着江沧的背影,哽咽着说: “姐姐那时已经病重,人也不甚清醒了,我眼看着她要不行了,便偷偷告诉了她,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大周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可是姐姐……姐姐病得糊涂了,她不信,她说那只是我在安慰她,想让她走得安心罢了。” 在瞿惊鸿走后的第三日,江渊携细作花名册归来,一切真相大白。 瞿惊云哭诉着心里的委屈,她心疼她的姐姐,也心疼姐夫。她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暗自感叹天意弄人,事事总是迟一步——恰好二字,原就求不得。 谁知,江沧却忽然从袖中摸出匕首,抬手从身后扯过一缕长发,手起刀落间,他竟将这缕头发斩去了半截。 “姐夫!” 瞿惊云不解地看着江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按中原习俗,如今江沧的亲生父母都还健在,断发乃大不孝。 江沧将手中的那缕头发放到火盆前,倏地一松手,青丝纷纷从他的掌心落入了火苗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与惊鸿成亲多年,然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为了隐藏身份,对她只字不能言,她因我而疯魔,因我而亡故,这不可说的八年,她受尽了良心的折磨,如今好不容易拨云见月,她却先一步羽化登仙,与我阴阳两隔……” 瞿惊云鲜少看到过姐夫的脸上流露出那样鲜明的情绪。 他落泪了。 他的眼泪伴着那缕青丝一同飘落,无声地坠入火盆里,一并烧给了瞿惊鸿。 他们本是少年夫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感情可言。只是成亲那日,青春年少的瞿惊鸿曾好奇地问他: “你我既已成亲,夫君可愿试着爱我?” 江沧笑答: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我想我会的。” 说好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是你的一辈子,也是我的一辈子。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依然试着爱上你,宠着你,守护你。 江沧站起身来,伸手虚扶起跪在他身后的瞿惊云,平静地说: “我会为你姐姐守义,今生我不会再续娶,更不会再纳任何妾室。说到做到,绝不悔改!” …… 叶库被大周抓回去后,戎狄皇帝的告罪书也送到了。 在得知叶库一个人偷偷跑回汴京之后,戎狄皇帝便知道大事不妙。如今他们割了地,赔了款,再禁不起任何折腾了。叶库若是这个时候把大周激怒,戎狄恐有灭国之灾。 曹静和得知消息后,倒是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能帮她证明陆明之罪的好办法。 戎狄此前为了挑拨离间,是伪装成大周兵马偷袭回纥的,戚文虽发现了端倪,却没有戎狄与陆明往来的书信作为证据。 既如此,何不借此让戎狄站出来指证陆明呢? 贺怀君将曹静和的意思转达给了皇上,皇上也认为此计可行。果然,戎狄皇帝很快就承认了偷袭回纥的武器与盔甲皆是陆明提供的,只要大周肯原谅叶库的莽撞,放过戎狄,他们愿意再派使臣,持陆明当时的手书前往,证明这位西域都护府的长官通敌卖国,帮大周揪出这个蛀虫。 戎狄皇帝甚至还表示,叶库忤逆了他的圣旨,他已经没有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了,戎狄愿把叶库交给大周全权处置。 消息传到汴京,叶库却没有任何的悔恨与不甘。 这太符合他父皇的行事风格了,皇家从不缺继承人,一个没有用处的皇子,便不可能再受到宗室的庇护了。江沧的起死回生,是压垮叶库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终于肯承认,他输了。 “我说过,我叶库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你们谁也别想杀掉我!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我叶库愿遵从天意,了断此生,却万不能由尔等动手!” 最终,戎狄草原上的一代枭雄,七皇子叶库,自刎于大周地牢,结束了自己曾经辉煌又转瞬即败的人生。 暗卫营的人抵达西域都护府后,很快便展开了调查,而曹守拙则在汴京与陆明频繁地书信往来。他一向会忽悠,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让陆明看到这“岁月静好”的假象,沉浸在日夜太平长安的想象里。 曹守拙甚至还在信中规划出了自己日后在回纥的生活,甚至还渴望着在回纥也置办府宅,偶尔也能去大西北游历一番。 他说得有板有眼,陆明亦在信中与之相谈甚欢。 可陆明忘了,商人嘛,有几个是不奸诈狡猾的? 曹守拙为了皇上许给他的一个微末的爵位,什么牛皮都敢吹,陆明哪里知道,自己这陆王府已是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终于,暗卫营的人在回纥使者的帮助下,将那块双面牌位偷偷从陆王府祠堂里运了出来,那是和戚成贤有关的重要证据。 大周皇帝即刻下了密旨,令暗卫营押解陆明进京问罪。 第131章 此情成追忆 “你凭什么没死?你凭什么还活着?” 叶库像一匹孤狼,贪婪又怨恨的目光仿佛能划破深巷的黑,毒辣辣地直盯着江沧,哪怕戎狄在汴京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也恨不得立刻就能与江沧同归于尽。 江沧给叶库做了八年的汉文师父,实在是对他太了解了。叶库的右肩曾在战场上中过箭,箭入骨,他的右肩便一直没怎么好利索,每到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江沧这一掌故意用了十成的内力拍在叶库的右肩上,可谓是打蛇打七寸,直接废掉了叶库的一条手臂。 叶库曾是江沧在谍战场上最强劲的对手,他十分聪明,又文武双全,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他甚至是江沧眼中最有资格继承戎狄皇位的皇子。 可正因如此,江沧才不会让叶库活着回去。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有了叶库,戎狄没个几十年可能又要崛起了,可若没了叶库,百年之内,戎狄只能躺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江沧教给叶库的,叶库学会了,却没放在心上。他不曾在任何人跟前收敛自己,最终也应验了这八个字的“诅咒”。 叶库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扑向江沧,与他同归于尽,可是右肩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卫兵们一拥而上将叶库绑了起来。 江沧并不会亲自杀掉叶库,这样只会让戎狄记仇。杀人嘛,有很多种方法,可诛身,亦可诛心。 在叶库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利用坊间的悠悠众口逼死了江沧时,江沧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还废掉他一条手臂,这简直比一刀捅进叶库的心脏还能要他的命。 其实,江沧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偷偷回京了,他私下里传信给江渊,让他这几日带人在昌平侯府附近埋伏着,只要叶库现身有所行动,务必将他擒住。 江渊此前虽然已从贺怀君口中得知兄长未死,但却又一直见不到江沧,如今终于收到江沧的消息,他自然不敢怠慢。只是让江渊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江沧隐藏得太深了,人人都道他是一个文弱的贵公子,可他却隐藏着这么深的武功,甚至连亲人都不晓得。 但是江渊又很快就想通了。江沧的武功是在吴兴书院读书时跟着戚文和灵狐堂弟子学的,可是成国公府上下都瞧不起戚文,江沧那时作为成国公世子自然不好在父亲和祖母跟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便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武功。 后来,江沧经父亲的引荐,拜入王贤门下。王贤心细如发,也比成国公更会体察入微,他很快就发现了江沧的秘密,却也体谅他夹在父亲与母亲中间的种种无奈,并未多言。 这么多年来,江渊是第一次看到江沧当着他的面出手,他终于不用再隐藏自己的身份,隐藏自己的一切。 事到如今,他不需再迁就任何人。 江沧只去驿馆见过母亲戚文后,便径直回了江府。江渊也曾邀请他一起回成国公府看看父亲,江沧只说日后得了空再去拜见父亲,他想先回自己的家。 瞿惊鸿走了,在他的身份还没得到证明之前。 那时他已经“自尽”,虽得外祖父相救,却还尚未苏醒。曹静和告诉他,自始至终都是瞿惊云在为姐姐戴孝、送殡、入葬。后来江府为数不多的下人都遣散了,也只有瞿惊云还带着元宝留在府里。 世人知道江沧的真实身份后,终于不再去江府胡闹,偶尔会有百姓悄悄把采来的鲜花、编好的手串放到江府的门口,像是一种哀悼,又像是一种歉意。 可是当江沧未死的消息终于被公之于世时,人们竟都不敢与他迎面走来,只是低着头、缩着脖子、抄着手,急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仿佛只要他们走得够快,江沧就认不出他们曾经对他拳脚相向一样。 …… 江府上下,仍是一片缟素。 虽是酷暑天,可满府皆是白茫茫一片,好似数九隆冬,寒凉至极。 瞿惊云对江沧说,她一直在等姐夫回来,等他来姐姐的牌位前烧了纸,好了却姐姐的遗憾,让她在下面能够安心。 姐夫哪怕如今飞黄腾达了,也不可能立刻就续娶一个高门贵女,他总是要给亡妻一个交待的。 江沧穿戴上瞿惊云提前为他准备好的白袍,又以白色发带束好发髻,这才跪到瞿惊鸿的牌位前,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放进火盆里。 他始终沉默着,瞿惊云也便沉默着跪在他的身后。她知道,姐夫回来后,姐姐才算真正地入土为安了。 良久,江沧才终于开口问道: “她走的时候,可有什么遗言?” 瞿惊云抬眼看着江沧的背影,哽咽着说: “姐姐那时已经病重,人也不甚清醒了,我眼看着她要不行了,便偷偷告诉了她,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大周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可是姐姐……姐姐病得糊涂了,她不信,她说那只是我在安慰她,想让她走得安心罢了。” 在瞿惊鸿走后的第三日,江渊携细作花名册归来,一切真相大白。 瞿惊云哭诉着心里的委屈,她心疼她的姐姐,也心疼姐夫。她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暗自感叹天意弄人,事事总是迟一步——恰好二字,原就求不得。 谁知,江沧却忽然从袖中摸出匕首,抬手从身后扯过一缕长发,手起刀落间,他竟将这缕头发斩去了半截。 “姐夫!” 瞿惊云不解地看着江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按中原习俗,如今江沧的亲生父母都还健在,断发乃大不孝。 江沧将手中的那缕头发放到火盆前,倏地一松手,青丝纷纷从他的掌心落入了火苗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与惊鸿成亲多年,然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为了隐藏身份,对她只字不能言,她因我而疯魔,因我而亡故,这不可说的八年,她受尽了良心的折磨,如今好不容易拨云见月,她却先一步羽化登仙,与我阴阳两隔……” 瞿惊云鲜少看到过姐夫的脸上流露出那样鲜明的情绪。 他落泪了。 他的眼泪伴着那缕青丝一同飘落,无声地坠入火盆里,一并烧给了瞿惊鸿。 他们本是少年夫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感情可言。只是成亲那日,青春年少的瞿惊鸿曾好奇地问他: “你我既已成亲,夫君可愿试着爱我?” 江沧笑答: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我想我会的。” 说好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是你的一辈子,也是我的一辈子。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依然试着爱上你,宠着你,守护你。 江沧站起身来,伸手虚扶起跪在他身后的瞿惊云,平静地说: “我会为你姐姐守义,今生我不会再续娶,更不会再纳任何妾室。说到做到,绝不悔改!” …… 叶库被大周抓回去后,戎狄皇帝的告罪书也送到了。 在得知叶库一个人偷偷跑回汴京之后,戎狄皇帝便知道大事不妙。如今他们割了地,赔了款,再禁不起任何折腾了。叶库若是这个时候把大周激怒,戎狄恐有灭国之灾。 曹静和得知消息后,倒是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能帮她证明陆明之罪的好办法。 戎狄此前为了挑拨离间,是伪装成大周兵马偷袭回纥的,戚文虽发现了端倪,却没有戎狄与陆明往来的书信作为证据。 既如此,何不借此让戎狄站出来指证陆明呢? 贺怀君将曹静和的意思转达给了皇上,皇上也认为此计可行。果然,戎狄皇帝很快就承认了偷袭回纥的武器与盔甲皆是陆明提供的,只要大周肯原谅叶库的莽撞,放过戎狄,他们愿意再派使臣,持陆明当时的手书前往,证明这位西域都护府的长官通敌卖国,帮大周揪出这个蛀虫。 戎狄皇帝甚至还表示,叶库忤逆了他的圣旨,他已经没有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了,戎狄愿把叶库交给大周全权处置。 消息传到汴京,叶库却没有任何的悔恨与不甘。 这太符合他父皇的行事风格了,皇家从不缺继承人,一个没有用处的皇子,便不可能再受到宗室的庇护了。江沧的起死回生,是压垮叶库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终于肯承认,他输了。 “我说过,我叶库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你们谁也别想杀掉我!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我叶库愿遵从天意,了断此生,却万不能由尔等动手!” 最终,戎狄草原上的一代枭雄,七皇子叶库,自刎于大周地牢,结束了自己曾经辉煌又转瞬即败的人生。 暗卫营的人抵达西域都护府后,很快便展开了调查,而曹守拙则在汴京与陆明频繁地书信往来。他一向会忽悠,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让陆明看到这“岁月静好”的假象,沉浸在日夜太平长安的想象里。 曹守拙甚至还在信中规划出了自己日后在回纥的生活,甚至还渴望着在回纥也置办府宅,偶尔也能去大西北游历一番。 他说得有板有眼,陆明亦在信中与之相谈甚欢。 可陆明忘了,商人嘛,有几个是不奸诈狡猾的? 曹守拙为了皇上许给他的一个微末的爵位,什么牛皮都敢吹,陆明哪里知道,自己这陆王府已是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终于,暗卫营的人在回纥使者的帮助下,将那块双面牌位偷偷从陆王府祠堂里运了出来,那是和戚成贤有关的重要证据。 大周皇帝即刻下了密旨,令暗卫营押解陆明进京问罪。 第132章 往事付笑谈 陆明被押解抵京之后,自知勾结戎狄、扰乱回纥内政的罪名已经逃脱不掉,但是陷害戚成贤一事已经过去十八年之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揪着不放。 面对皇上的质问,陆明只说自己偷偷供奉戚成贤的牌位是因为戚成贤曾是自己的战友,自己于心不忍。但戚成贤毕竟是因为叛国才被射杀的,自己不敢光明正大地供奉,只好把戚成贤的名字藏在陆家祠堂牌位的后面。 这个理由仿佛说得通,可是皇上却不相信。以陆明这些年在西域都护府坐吃三方的情况来看,他是绝对想要独霸一方做个“土皇帝”的,他不会允许有人来分走自己的权利。 所以,戚成贤死后,陆明应该很开心才对,怎么可能还去设牌位祭奠? 于是,贺皇后给皇上出了个主意,让皇上直接以“私自祭奠叛国将军”的罪名,下旨将陆明处死,满门抄斩。 果然,陆明听到自己是这样的罪名,顿时大惊,他还以为皇上已经查明了戚成贤是被陷害的,所以才质问他牌位一事。 既然皇上还要以维护叛臣的罪名将他陆家满门抄斩,这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还不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陆明连忙在牢里大喊,他要见皇上。虽然他勾结戎狄已是死罪,但他总要再为族人争取一下。陆明改口,称自己之所以偷偷供奉戚成贤的牌位,是因为自己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皇上又问,陆明是如何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既然知道他冤枉,为何这些年却知情不报呢? 陆明巧舌如簧,称先帝昏庸,自己证据不足,不敢贸然提及此事,而自己之所以会请喇嘛为戚成贤写一些忏悔、赎罪的祷告词,全因自己无法为其鸣冤而感到自责。 他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个不晓得实情的,只怕就真信了。 但大周的暗卫营是皇上的耳目,专门负责跟踪、打探、刺杀,他们千里迢迢去一趟西域,又怎么可能只偷了一个牌位? 陆明被押解时,他的陆王府也便被查封了,王府里的那些幕僚,不乏当年跟着陆明驻守军营的心腹——陆明是怎么陷害戚成贤的,总会有人为了活命,吐个一干二净。 那人被暗卫营的人带到了朝堂上,跟陆明当面对质。陆明一见,顿时慌了。 当年,他故意让自己的亲信在军中散播谣言,假称戚成贤多日不进攻,实为密谋叛降。军中的暗哨即刻给先帝送去密报,先帝昏庸,未经彻查便下了密旨,让暗哨除掉戚成贤。 那心腹如实说出了当年之事,这与陆明此前高呼“戚成贤蒙冤”的证词刚好对上了。 是陆明自己说戚成贤冤枉的,却又不给戚成贤鸣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戚成贤的冤情就是陆明一手造成的。 陆明这下终于放弃了挣扎。 经过多方查证和陆明自己的供词,自他驻守西域都护府以来,曾多次与戎狄以及其它各部族勾结,贩卖边塞情报。从陆王府中查抄出的金银已堆成了小山。 陷害忠良、多次勾结外族、擅自干涉藩国内政,这几项罪名任凭哪一项单独拎出来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更何况如今是数罪并举。 最终,这位大周朝唯一的异姓王爷被革除官职、褫夺王位,仍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在他被斩首的那天,戚文前去观刑,她不仅是以一个藩国太后的身份,还是以戚成贤独女的身份。 那一刻,陆明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会有今日了——早在十八年前,戚成贤的女儿戚文就开始在西域暗查他了。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他曾经过分拥有的这一切,其实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刽子手挥起大刀,手起刀落间,头颅落地,鲜血四溢,一段被尘封了十八年的奇冤,就此明了。 这日,本该是戚成贤七十岁的生辰。 大周皇帝下旨,追封戚成贤为骠骑大将军,加授平西王爵位。 诸事落定后,皇帝也赦免了戚文的欺君之罪,并手书一份诏书,恩准回纥新汗王继承汗位,并正式尊戚文为回纥汗国太后,令其携新汗王尽快返回西域,主持国事,安顿边塞。 西域都护府不可一日无长官,为了防止今后再有人仗着大西北无人问津,一人独大,皇帝决定在西域实施军政分权,驻扎当地的将领不可兼任西域都护府长官。 经过朝臣们的一番商议,最终由江渊举荐的一名麾下副将驻守西域,另一名年轻有为的朝臣出任西域都护府都护。 江渊之所以力荐自己的心腹去驻守西域,其实是为了可以随时保护戚文,而江渊此举,也是希望江沧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回成国公府居住。 但成国公知道,这件事还需他亲自去求江沧。 由于江沧的忠信侯府还没有修建好,他仍带着素素和黄谆住在简陋的江府。 瞿惊云已准备离开他,去做一个真正的道姑,为天上的姐姐祈福,也为姐夫和素素祈福。 此前,江沧曾问过她是否愿意嫁人,过寻常女子的日子。只要瞿惊云点头,江沧愿意收她进自己的族谱,给她寻个好人家,以妹妹的名义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瞿惊云却婉拒了,她只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妹妹不愿嫁去别人家,但也绝不会让姐夫为难。” 这些年来,瞿惊云留给江沧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个永远在姐姐身边忙来忙去、清冷又决然的身影。 瞿惊云仿佛只在乎姐姐,对谁都没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她那道清冷的目光每次落到江沧身上时,才会忽然变得炙热起来。但那份炙热也只是一瞬,便又迅速消失了。 瞿惊云本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外室之女,一直未入族谱。瞿家视其为门第的污点,其他兄弟姐妹更是把她当做奴婢使唤来使唤去,一言不合就打她骂她,只有瞿惊鸿这个长姐疼爱她呵护她。 瞿惊云自知长姐出嫁后,自己在瞿家便再无立足之地,不如随姐姐嫁入成国公府,哪怕只在她身边做个丫鬟也好。 江沧就这样默默接纳了陪嫁过来的瞿惊云。 当年一个意外的契机,聪慧的瞿惊云识破了江沧的卧底身份,便一直默默地帮他做事,守口如瓶。 人总是会慕强的,姐夫处处都很好,瞿惊云也真心敬爱着他。 可江沧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江沧,他是属于姐姐的,也只能属于姐姐。 在瞿惊云的心里,姐姐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哪怕是后来病了疯了,姐姐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格外爱护她,怕她吃不饱穿不暖。 姐姐喜欢的人,她不该沾染分毫。哪怕是给姐夫做妾,也是坏了自己与姐姐今生的情分。 更何况姐夫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已立誓不会再续娶,而瞿惊云自己亦不愿将就于他人。 听到惊云妹妹要去做道姑,江沧的心里到底还是不舍的,他原是想好好弥补一下这个妹妹,让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如今,江沧却愈发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一个人害了人家姐妹两个。 他太清楚惊云妹妹的心意了,她之所以执意要去做道姑,是因为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太容易被世人编排。 姐姐活着的时候,她在江沧身边不为过,可是如今姐姐都死了,她还没名没分地留在江沧身边,迟早会惹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瞿惊鸿的死,终于成了横亘在江沧与瞿惊云之间的一道厚障壁,他们谁都迈不过去这个坎,谁都要死守着心里的道义,不论情深情浅,最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唯余红尘内外,两两相忘。 后来,成国公亲自来找江沧,江沧还是不肯回成国公府去住,他甚至告诉父亲,亦不必将自己的名字重新写进族谱了。 “我若回去,便又成了江家的嫡长子了,父亲让江渊这个世子如何自处?” “可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不必了,我已是忠信侯,又新任鸿胪寺少卿,这成国公的爵位还是由江渊来承袭。” 他自己是曾经失去过的人,又何必让弟弟再承受一遍呢?原就是从奢入俭难,江渊这个世子做得好好的,侯琬瑜也是要做世子夫人的,他这个大哥并不想给弟弟和弟妹添麻烦。 最主要的是,一门双爵位到底太扎眼了些,江沧既然已从族谱上除名,不若就此分作两家,也不至于皇恩过盛,惹人嫉恨。 流水不争朝夕,争的是滔滔不绝。 忠信侯府建成后,江沧也曾上禀皇上,请他看在黄谆也为社稷立功的份上,准许他日后科考入仕。 但皇上说,黄谆的父亲黄展鹏到底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黄谆的身份容易被世人诟病,江沧既已自立门户,何不为黄谆更名改姓,将这个外甥记到江沧自己名下,作嫡子教养。日后黄谆参加科举,也是以忠信侯世子的身份,合情合理。 皇上对下臣体恤至此,江沧自然是欣然应下了。 …… 陆明问斩后,戚文终于要返回西域了。 在她离开汴京前的几日,曹静和跟唐玉一直陪着她待在驿馆。 戚文心里始终觉得最对不起这个女儿,可怜曹静和连八岁都不到就失去了母亲的陪伴,却还被曹守拙这个唯利是图的爹送进了宫。哪怕后来曹守拙真的因为立功被勉强封了个世袭三代的永乐伯,戚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曹守拙只得在戚文居住的殿外向她行了一礼,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知道母亲很快就要回西域去,曹静和暗地里哭了好几回。这段时日她陪在戚文身边,是这二十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戚文带她吃了烤肉、喝了葡萄美酒、品尝了热乎乎的烤馕。 曹静和像一只终于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在母亲的身边叽叽喳喳,陪着母亲从汴京的城南逛到城北,又从城东逛到城西,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 人最开心的时光总是比难熬的时光过得快些。戚文返程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临别前,曹静和跟唐玉、江沧一起送母亲出城,行至郊外,戚文不舍地拉着一双儿女的手,虽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娘不敢奢求你们原谅娘的自私,可这十多年来,默延可汗对我十分爱重,回纥的子民亦敬我爱我,我不可能抛下他们,抛下新汗王。日后长路漫漫,咱们再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曹静和连忙摇了摇头,安慰着戚文说: “娘,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我的母亲,你不能因为生下了我们,就失去自己的人生了。母亲只要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静和永远都支持母亲!” 曹静和是笑着送戚文上马车的,直到回纥的车队渐渐远去,徒留满地的车辙印,离愁别绪才骤然被放大。她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难过,忽然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伤心地痛哭起来: “可我还是想要娘亲……” 此时,马车里的戚文也忍不住拉开车窗,看着远处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汴京城城门,亦是泪流满面。 她能猜到自己走后女儿肯定会哭,会伤心,会难过,可她却不能不走。新汗王也是她抚育长大的,她总要顾及一方。如今是大周皇帝亲自下旨尊她为回纥汗国的太后,回纥就是她的责任和使命。 这条去往西域的路,是她在十多年前就走过的,人这一生,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她最终还是要向着大西北而去,成为大周西北边境之屏障,与大漠孤烟相守,与中原沃土相望。 …… 仲夏之时,大周忽然遴选了四十余名宫女进宫。这日,贺皇后听说曹静和在戚文回去后一直闷闷不乐,便邀她去宫里小聚。 汴京宫虽仿长安宫而建,规模却无法完全复刻,贺皇后领着曹静和来到一座新修建的宫殿前,这宫殿虽小了些,但曹静和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原型——这是从前长安宫里的建章宫。 贺皇后领着她走了进去,这里面的一应摆件皆与建章宫一模一样,包括那建在地下的暗阁。 “静和,本宫的兄长如今执掌大周谍报组织,戎狄虽然败退,但是为防有他国觊觎中原沃土,大周仍需秉烛夜行之人。” “娘娘和皇上是要培养新的细作吗?” 贺皇后笑着点头,抬手打开了暗阁的门,负责教习的女师傅们已经带着两排宫女站好。她们年纪尚轻,稍大些的是原先就在这里的宫女,也不过十来岁,但其余多数都是新选进来的,皆是七八岁的模样。 当年曹静和进宫时,也是这样的年纪。她的目光与那些宫女清澈的眼神在暗阁中碰撞,忽然有一个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 如今,大周的地下组织也需要新的血液了,百年王朝弦歌不辍之下,总有秉烛夜行者薪火相传。 曹静和走出宫时,已近日落黄昏,一抹夕阳洒在她的肩头,她迎着晚霞望去,回忆忽然席卷上心头。 她也曾和一群小姐妹在宫里度过了难忘的岁月,又在戎狄战火的吞噬下各奔西东。自从细作花名册公之于世以后,贺怀君也多次尝试与各据点联络,但曹静和却始终没有等到一个来自建章宫的姐妹回家。 还能有消息传回的谍者,终究寥寥。 但曹静和不会放弃,她将会继续打听细作花名册上那些尚未回归的战友,直到这一生走到尽头,直到远方再不会传来故人的消息。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在白发苍苍的年纪与失散多年的战友们重聚建章宫——转身一笑,我们这一段。 (正文完结) 第132章 往事付笑谈 陆明被押解抵京之后,自知勾结戎狄、扰乱回纥内政的罪名已经逃脱不掉,但是陷害戚成贤一事已经过去十八年之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揪着不放。 面对皇上的质问,陆明只说自己偷偷供奉戚成贤的牌位是因为戚成贤曾是自己的战友,自己于心不忍。但戚成贤毕竟是因为叛国才被射杀的,自己不敢光明正大地供奉,只好把戚成贤的名字藏在陆家祠堂牌位的后面。 这个理由仿佛说得通,可是皇上却不相信。以陆明这些年在西域都护府坐吃三方的情况来看,他是绝对想要独霸一方做个“土皇帝”的,他不会允许有人来分走自己的权利。 所以,戚成贤死后,陆明应该很开心才对,怎么可能还去设牌位祭奠? 于是,贺皇后给皇上出了个主意,让皇上直接以“私自祭奠叛国将军”的罪名,下旨将陆明处死,满门抄斩。 果然,陆明听到自己是这样的罪名,顿时大惊,他还以为皇上已经查明了戚成贤是被陷害的,所以才质问他牌位一事。 既然皇上还要以维护叛臣的罪名将他陆家满门抄斩,这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还不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陆明连忙在牢里大喊,他要见皇上。虽然他勾结戎狄已是死罪,但他总要再为族人争取一下。陆明改口,称自己之所以偷偷供奉戚成贤的牌位,是因为自己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皇上又问,陆明是如何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既然知道他冤枉,为何这些年却知情不报呢? 陆明巧舌如簧,称先帝昏庸,自己证据不足,不敢贸然提及此事,而自己之所以会请喇嘛为戚成贤写一些忏悔、赎罪的祷告词,全因自己无法为其鸣冤而感到自责。 他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个不晓得实情的,只怕就真信了。 但大周的暗卫营是皇上的耳目,专门负责跟踪、打探、刺杀,他们千里迢迢去一趟西域,又怎么可能只偷了一个牌位? 陆明被押解时,他的陆王府也便被查封了,王府里的那些幕僚,不乏当年跟着陆明驻守军营的心腹——陆明是怎么陷害戚成贤的,总会有人为了活命,吐个一干二净。 那人被暗卫营的人带到了朝堂上,跟陆明当面对质。陆明一见,顿时慌了。 当年,他故意让自己的亲信在军中散播谣言,假称戚成贤多日不进攻,实为密谋叛降。军中的暗哨即刻给先帝送去密报,先帝昏庸,未经彻查便下了密旨,让暗哨除掉戚成贤。 那心腹如实说出了当年之事,这与陆明此前高呼“戚成贤蒙冤”的证词刚好对上了。 是陆明自己说戚成贤冤枉的,却又不给戚成贤鸣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戚成贤的冤情就是陆明一手造成的。 陆明这下终于放弃了挣扎。 经过多方查证和陆明自己的供词,自他驻守西域都护府以来,曾多次与戎狄以及其它各部族勾结,贩卖边塞情报。从陆王府中查抄出的金银已堆成了小山。 陷害忠良、多次勾结外族、擅自干涉藩国内政,这几项罪名任凭哪一项单独拎出来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更何况如今是数罪并举。 最终,这位大周朝唯一的异姓王爷被革除官职、褫夺王位,仍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在他被斩首的那天,戚文前去观刑,她不仅是以一个藩国太后的身份,还是以戚成贤独女的身份。 那一刻,陆明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会有今日了——早在十八年前,戚成贤的女儿戚文就开始在西域暗查他了。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他曾经过分拥有的这一切,其实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刽子手挥起大刀,手起刀落间,头颅落地,鲜血四溢,一段被尘封了十八年的奇冤,就此明了。 这日,本该是戚成贤七十岁的生辰。 大周皇帝下旨,追封戚成贤为骠骑大将军,加授平西王爵位。 诸事落定后,皇帝也赦免了戚文的欺君之罪,并手书一份诏书,恩准回纥新汗王继承汗位,并正式尊戚文为回纥汗国太后,令其携新汗王尽快返回西域,主持国事,安顿边塞。 西域都护府不可一日无长官,为了防止今后再有人仗着大西北无人问津,一人独大,皇帝决定在西域实施军政分权,驻扎当地的将领不可兼任西域都护府长官。 经过朝臣们的一番商议,最终由江渊举荐的一名麾下副将驻守西域,另一名年轻有为的朝臣出任西域都护府都护。 江渊之所以力荐自己的心腹去驻守西域,其实是为了可以随时保护戚文,而江渊此举,也是希望江沧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回成国公府居住。 但成国公知道,这件事还需他亲自去求江沧。 由于江沧的忠信侯府还没有修建好,他仍带着素素和黄谆住在简陋的江府。 瞿惊云已准备离开他,去做一个真正的道姑,为天上的姐姐祈福,也为姐夫和素素祈福。 此前,江沧曾问过她是否愿意嫁人,过寻常女子的日子。只要瞿惊云点头,江沧愿意收她进自己的族谱,给她寻个好人家,以妹妹的名义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瞿惊云却婉拒了,她只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妹妹不愿嫁去别人家,但也绝不会让姐夫为难。” 这些年来,瞿惊云留给江沧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个永远在姐姐身边忙来忙去、清冷又决然的身影。 瞿惊云仿佛只在乎姐姐,对谁都没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她那道清冷的目光每次落到江沧身上时,才会忽然变得炙热起来。但那份炙热也只是一瞬,便又迅速消失了。 瞿惊云本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外室之女,一直未入族谱。瞿家视其为门第的污点,其他兄弟姐妹更是把她当做奴婢使唤来使唤去,一言不合就打她骂她,只有瞿惊鸿这个长姐疼爱她呵护她。 瞿惊云自知长姐出嫁后,自己在瞿家便再无立足之地,不如随姐姐嫁入成国公府,哪怕只在她身边做个丫鬟也好。 江沧就这样默默接纳了陪嫁过来的瞿惊云。 当年一个意外的契机,聪慧的瞿惊云识破了江沧的卧底身份,便一直默默地帮他做事,守口如瓶。 人总是会慕强的,姐夫处处都很好,瞿惊云也真心敬爱着他。 可江沧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江沧,他是属于姐姐的,也只能属于姐姐。 在瞿惊云的心里,姐姐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哪怕是后来病了疯了,姐姐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格外爱护她,怕她吃不饱穿不暖。 姐姐喜欢的人,她不该沾染分毫。哪怕是给姐夫做妾,也是坏了自己与姐姐今生的情分。 更何况姐夫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已立誓不会再续娶,而瞿惊云自己亦不愿将就于他人。 听到惊云妹妹要去做道姑,江沧的心里到底还是不舍的,他原是想好好弥补一下这个妹妹,让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如今,江沧却愈发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一个人害了人家姐妹两个。 他太清楚惊云妹妹的心意了,她之所以执意要去做道姑,是因为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太容易被世人编排。 姐姐活着的时候,她在江沧身边不为过,可是如今姐姐都死了,她还没名没分地留在江沧身边,迟早会惹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瞿惊鸿的死,终于成了横亘在江沧与瞿惊云之间的一道厚障壁,他们谁都迈不过去这个坎,谁都要死守着心里的道义,不论情深情浅,最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唯余红尘内外,两两相忘。 后来,成国公亲自来找江沧,江沧还是不肯回成国公府去住,他甚至告诉父亲,亦不必将自己的名字重新写进族谱了。 “我若回去,便又成了江家的嫡长子了,父亲让江渊这个世子如何自处?” “可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不必了,我已是忠信侯,又新任鸿胪寺少卿,这成国公的爵位还是由江渊来承袭。” 他自己是曾经失去过的人,又何必让弟弟再承受一遍呢?原就是从奢入俭难,江渊这个世子做得好好的,侯琬瑜也是要做世子夫人的,他这个大哥并不想给弟弟和弟妹添麻烦。 最主要的是,一门双爵位到底太扎眼了些,江沧既然已从族谱上除名,不若就此分作两家,也不至于皇恩过盛,惹人嫉恨。 流水不争朝夕,争的是滔滔不绝。 忠信侯府建成后,江沧也曾上禀皇上,请他看在黄谆也为社稷立功的份上,准许他日后科考入仕。 但皇上说,黄谆的父亲黄展鹏到底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黄谆的身份容易被世人诟病,江沧既已自立门户,何不为黄谆更名改姓,将这个外甥记到江沧自己名下,作嫡子教养。日后黄谆参加科举,也是以忠信侯世子的身份,合情合理。 皇上对下臣体恤至此,江沧自然是欣然应下了。 …… 陆明问斩后,戚文终于要返回西域了。 在她离开汴京前的几日,曹静和跟唐玉一直陪着她待在驿馆。 戚文心里始终觉得最对不起这个女儿,可怜曹静和连八岁都不到就失去了母亲的陪伴,却还被曹守拙这个唯利是图的爹送进了宫。哪怕后来曹守拙真的因为立功被勉强封了个世袭三代的永乐伯,戚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曹守拙只得在戚文居住的殿外向她行了一礼,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知道母亲很快就要回西域去,曹静和暗地里哭了好几回。这段时日她陪在戚文身边,是这二十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戚文带她吃了烤肉、喝了葡萄美酒、品尝了热乎乎的烤馕。 曹静和像一只终于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在母亲的身边叽叽喳喳,陪着母亲从汴京的城南逛到城北,又从城东逛到城西,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 人最开心的时光总是比难熬的时光过得快些。戚文返程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临别前,曹静和跟唐玉、江沧一起送母亲出城,行至郊外,戚文不舍地拉着一双儿女的手,虽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娘不敢奢求你们原谅娘的自私,可这十多年来,默延可汗对我十分爱重,回纥的子民亦敬我爱我,我不可能抛下他们,抛下新汗王。日后长路漫漫,咱们再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曹静和连忙摇了摇头,安慰着戚文说: “娘,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我的母亲,你不能因为生下了我们,就失去自己的人生了。母亲只要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静和永远都支持母亲!” 曹静和是笑着送戚文上马车的,直到回纥的车队渐渐远去,徒留满地的车辙印,离愁别绪才骤然被放大。她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难过,忽然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伤心地痛哭起来: “可我还是想要娘亲……” 此时,马车里的戚文也忍不住拉开车窗,看着远处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汴京城城门,亦是泪流满面。 她能猜到自己走后女儿肯定会哭,会伤心,会难过,可她却不能不走。新汗王也是她抚育长大的,她总要顾及一方。如今是大周皇帝亲自下旨尊她为回纥汗国的太后,回纥就是她的责任和使命。 这条去往西域的路,是她在十多年前就走过的,人这一生,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她最终还是要向着大西北而去,成为大周西北边境之屏障,与大漠孤烟相守,与中原沃土相望。 …… 仲夏之时,大周忽然遴选了四十余名宫女进宫。这日,贺皇后听说曹静和在戚文回去后一直闷闷不乐,便邀她去宫里小聚。 汴京宫虽仿长安宫而建,规模却无法完全复刻,贺皇后领着曹静和来到一座新修建的宫殿前,这宫殿虽小了些,但曹静和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原型——这是从前长安宫里的建章宫。 贺皇后领着她走了进去,这里面的一应摆件皆与建章宫一模一样,包括那建在地下的暗阁。 “静和,本宫的兄长如今执掌大周谍报组织,戎狄虽然败退,但是为防有他国觊觎中原沃土,大周仍需秉烛夜行之人。” “娘娘和皇上是要培养新的细作吗?” 贺皇后笑着点头,抬手打开了暗阁的门,负责教习的女师傅们已经带着两排宫女站好。她们年纪尚轻,稍大些的是原先就在这里的宫女,也不过十来岁,但其余多数都是新选进来的,皆是七八岁的模样。 当年曹静和进宫时,也是这样的年纪。她的目光与那些宫女清澈的眼神在暗阁中碰撞,忽然有一个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 如今,大周的地下组织也需要新的血液了,百年王朝弦歌不辍之下,总有秉烛夜行者薪火相传。 曹静和走出宫时,已近日落黄昏,一抹夕阳洒在她的肩头,她迎着晚霞望去,回忆忽然席卷上心头。 她也曾和一群小姐妹在宫里度过了难忘的岁月,又在戎狄战火的吞噬下各奔西东。自从细作花名册公之于世以后,贺怀君也多次尝试与各据点联络,但曹静和却始终没有等到一个来自建章宫的姐妹回家。 还能有消息传回的谍者,终究寥寥。 但曹静和不会放弃,她将会继续打听细作花名册上那些尚未回归的战友,直到这一生走到尽头,直到远方再不会传来故人的消息。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在白发苍苍的年纪与失散多年的战友们重聚建章宫——转身一笑,我们这一段。 (正文完结) 番外一 唐家纪事 唐家虽是侯门,但人口却相对简单些,府中的主子除了唐玉、曹静和,便只有吕太夫人、七姑娘和一个痴傻的三哥。 三哥素日里的行径如同六七岁的稚童一般,连字都认不全,众人也都把他当个小孩子宠着,全府最无忧无虑的就是这个傻乎乎的三哥了。 至于唐国忠,他如今在府里的身份是一个没有任何头衔的人,唐玉把他丢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吃饭、更衣、梳洗都没有人伺候。他只有粗布衣裳可以穿,大厨房挑拣剩下的菜叶子才会给他送过去。 唐玉命人看守着那院子,只有小七会偶尔过去看看唐国忠,偷偷给他带些吃食。 唐国忠这家伙果然是装疯的,如今他被唐玉囚禁起来,倒是精神正常了,一开始连灶台都不会用,自己也慢慢学会了。 不过,唐国忠如今的日子可谓是从天堂落入了地狱,自己做饭、洗衣也便算了,连恭桶都要自己刷,一言不合就弄得到处都是屎尿,臭不可闻。 唐国忠一度崩溃大哭,想着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可是一想到他的宝贝小七偶尔还会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又觉得有点舍不得。 听小七说,唐玉跟曹静和在商量着大婚,是唐玉死活要办一个正儿八经的婚礼,说是曹静和欠他的,曹静和追着唐玉就打。 唐国忠并不乐意听到唐玉的那些事,他最讨厌的儿子,为什么如今过得那么好? 其实这段时日,唐国忠也曾后悔当初不该默许何姨娘杀了唐玉的母亲,也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待唐玉,以至于如今唐玉继承了他的爵位,手握大权,把他赶到这鸟不拉屎的院子里来受窝囊气。 只是没有如果,后悔也没有用。 听到小七说起唐玉,唐国忠不耐烦地把洗好的衣服拎起来晒上,又冲女儿道: “小七啊,日后你六哥恐怕也会把你当做拉拢权贵的工具,嫁到别人家去,到时候爹是死是活,只怕你也顾不上了。” “不会啊,六哥说啦,我若不想嫁,他就给我招个上门夫婿!” 唐国忠晒衣服的手顿了顿,他看向自己的女儿,心里又是一阵厌烦: “你六哥……当真有那么好?只怕你嫂子未必愿意让你一辈子留在府里!曹氏那个女人,一看就强势得很!” “没有啊!嫂嫂说啦,日后六哥跟我的夫婿要是都不靠谱,她就带我出走,我们俩一起过!” “……” 唐国忠一听,心里顿时火冒三丈。 行行行,好好好,你们所有人都和和美美的,就留我这个糟老头子在这受气! 他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却还是厚着脸皮收下了女儿偷偷送来的吃食,毕竟这是他半个月来唯一能见到的荤腥。 “爹,你也别嫌女儿带的少,如今酷暑难耐,这些荤食放久了可就要坏了。等秋日过后凉快了,我再给你多带些!” 唐国忠心里虽然对这个女儿很满意,觉得自己没白疼她,可他一开口就是一副不讨人喜的嘴脸: “等你爹能活到秋天再说!” 谁知,小七却反而掩唇笑道: “爹爹别这么说,你如今日日劳作,顿顿食素,这气色看上去反而比之前好多了,想必是身子活络起来了,人也精神了!” 唐国忠一听,气得直跳脚,一蹦三尺高,骂骂咧咧道: “你个小兔崽子,看你爹过得不好,你还挺开心!快些滚回去!别让我看见你!” 小七从废弃的院子里出来后,又给院门外的守卫塞了些碎银,叮嘱道: “务必看紧些,千万别让我爹偷跑出去了,不然,我六哥可就未必愿意留他性命了!更不要告诉六哥我来过!” “是,小人明白!” 小七哪里知道,唐玉对她偷偷来看唐国忠的事早已心知肚明,他不拦着,是想全了小七的孝心,毕竟小七确实是被唐国忠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但是也正如小七所言,唐国忠若是敢得寸进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唐玉带着米糕铺子的人入府,把几个主要的位子都替换成了自己人,府内各处的护院、守卫都由袁乔来统管,大厨房则由阮娘负责,蘅娘则做了曹静和身边的管事娘子,蘅娘的两个女儿一个被拨给了小七,另一个被拨给了吕太夫人。 至于陈平,则做了唐玉身边的心腹,人称小陈管事,他还兼管府里的车马出行。白苓仍旧贴身服侍曹静和,做了个一等大丫鬟。 昌平侯府里凡是此前伺候过唐玉的小厮,一律按照他们的个人所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重用。 不过半个月,府里可谓是大洗牌。 但还是有一些老人儿,唐玉并没有去动他们。那些人之所以能长长久久、世世代代地在府里服侍,必定是因为他们效忠的并非唐国忠,而是昌平侯。 谁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们就会效忠于谁。 唐玉若想尽快掌控整个昌平侯府,不能没有这些老人儿的支持,尤其是大管家唐福、二管家唐禄等人,这些都是被主家赐姓的家生子,祖上几辈子都生活在府里,想必是比唐玉还要了解这个家。 如今,府中各处都安顿了下来,最兴奋的还属蘅娘了,她是一个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的女人,那男人还背着她卖掉了她生的两个女儿。因曹静和帮她找回了女儿,她才一直死心塌地地跟在曹静和身边的。 虽然蘅娘此前就觉得自己跟着曹静和一定能够扬眉吐气,可如今自己可是昌平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了!这也太大喜过望了!她跟着夫人出门在外,见识的也都是各勋爵世家的夫人,结交的亦是其他大户人家的管事娘子。 蘅娘很快就和自己同村的发小联系上了,她给那发小塞了不少银钱,让他务必回村把自己如今的境况说给她前夫听。 蘅娘是个有仇必报的,她就是要踩上一脚,让那个卖了她女儿的死男人知道,自己如今混得风生水起! 当然,一切尘埃落定后,曹守拙也没老实,他又开始惦记着他的大胖孙子了。 曹静和跟唐玉提了一嘴,唐玉这家伙娇羞一笑,非说曹静和还欠他一个婚礼。当初曹守拙要把曹静和献给吏部尚书时,曹静和连夜买了两件喜服,想要强行跟唐玉完婚,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日后再补给他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唐玉这小子,他居然当真了,还说什么圆房需要仪式感。 “给你脸了!” 曹静和气呼呼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抱怨道: “你如今是一个毫无官职、等待下场考试的光头侯爷,而我曹静和拿着诰命夫人的俸禄、还拿着给建章宫小细作授课的俸禄,合着我一个人打两份工养你全家,你还在这娇羞得要命,还不让我碰!你滚!这个床你也别上了!” 唐玉噗嗤一笑,一把扯过曹静和细长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耳畔低语道: “侯爷也是有俸禄的啊!你如今对我这么凶,仔细我日后考了功名,你再也不能拿舅兄是进士及第来堵我了,以后吵架可就吵不过我了!” “你考功名要是仅仅为了吵得过我,我劝你还是别考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第二日一早,曹静和就收拾东西走了。 唐玉一脸雾水: “这是怎么了?” “回娘家呀!” “好好的回什么娘家呀?” 曹静和叉着腰,下巴一扬,嘚瑟道: “你不是要跟我大婚吗?我总得从娘家出门子?” “那你回哪个娘家呀?” 曹家,忠信侯家,都算是她娘家。 谁知,曹静和却狡黠一笑,抱着怀说: “我不告诉你!迎亲的日子一到,我便等着你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你若是走错了门,当心被全京城的人笑话死!” “不是……静和,成亲这么重要的事,你玩这么大吗?” “不想玩?那我就不回来了!你自己过!” “啊?” 唐玉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忽然邪魅一笑。 真是的,大家都是细作出身,谁怕谁啊,我还能找不到你? 曹静和离开昌平侯府后,先去曹守拙那过了几日,又偷偷摸摸跑到江沧那过了几日。她准备从忠信侯府出嫁,到时候让曹老头过来和江沧一起送她出门子。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唐玉定下的日子和江渊定下的日子正是同一天,江渊也将在那天迎娶侯琬瑜过门。 江沧看着这个月刚刚拿到手的俸禄,陷入了沉思——一边是弟弟娶媳妇,一边是妹妹出嫁,他就知道这个月的月俸是捂不热了!自己这个鸿胪寺少卿看似光鲜,可如今大周正是待兴之时,朝廷给的俸禄大打折扣,哪能经得住弟弟妹妹们这么造啊! “哎……” 江沧叹了口气,曹静和已拎着包裹准时过来蹭吃蹭喝了。 黄谆如今已被江沧记到自己名下,更名为江行舟,江沧还为他请封了忠信侯世子,但大家私下里仍旧称他为谆哥儿。 黄谆一见到曹静和,就一口一个干娘,如今元宝做了他的贴身随从,这主仆二人便不合礼法地拥有了同一个干娘。 听到黄谆叫曹静和干娘,江沧心里别扭极了,遂道: “谆哥儿,如今我是你的父亲了,静和便是你姑母,你怎么能喊她娘亲呢!” 黄谆扒着碗里的饭,笑了笑,腼腆道: “无妨,你们兄妹俩各论各的。” 曹静和:“……” 江沧:“……” 然而,黄谆虽一口一个“娘”喊得那么亲,却最终还是没有禁得住唐玉的诱惑。 唐玉这家伙私下里找到黄谆,向他打听曹静和到底准备从哪出门子,黄谆原是守口如瓶、打死不招,可唐玉却拿出了自己整理的一整套科举考试的笔记,诱惑道: “干爹知道,你如今寒窗苦读,日后也是要下场的,等干爹今年考完,这些绝密笔记送你!怎么样?” 黄谆咽了咽口水,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没出息地选择了妥协: “干娘她从忠信侯府出嫁!” …… 大婚这日,唐玉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鲜艳的喜服衬得他愈发高华无双,如芝兰玉树一般,迎亲的队伍走在街上,百姓们纷纷围上前看。陈平带着下人不停地往街道两旁撒喜糖,让大家和他们同乐。 由于私下收买了黄谆,唐玉如愿接到了曹静和,临出门前,曹守拙一向戏多,还嚎啕大哭了一番,一副舍不得嫁女儿的样子。曹静和实在听不下去了,隔着喜扇轻轻拍了拍江沧的手,示意他去知会一下曹守拙——她是出嫁,不是赴死。 江沧按照习俗把妹妹送出了门,便留下了曹守拙,请他在忠信侯府帮忙招待宾客,自己还要赶着去参加江渊的婚礼——也不知道谁家大哥像他一样怨种。 待到夜深,酒席散尽。 昌平侯府的主院里,曹静和已经把喜扇丢在一旁了。 唐玉一向体贴,已安排小七给曹静和送了各种好吃的小糕点、小碗菜,她倒也吃得心满意足。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曹静和连忙重新拿起喜扇,遮住自己的面庞。唐玉推门而入,他步伐稳健,看上去并没有喝多。 “静和,为夫为你却扇。” 喜扇缓缓移开,红烛跳动,曹静和白皙的面庞在盛妆之下,如粉雕玉琢般精致漂亮。 唐玉倒抽了一口气,虽然这张漂亮的脸蛋他已经看了八九年了,但是这样凤冠霞帔、明艳动人的她,他还是第一次见。 曹静和也抬眼看了看唐玉,她原以为自己都不会心动了,可是待目光触及眼前面如冠玉的郎君,还是要忍不住暗叹一句:这男人怎么还是那么好看啊!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老! 然而,就在曹静和期待着唐玉会在新婚之夜说什么甜言蜜语时,唐玉却忽然笑着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喝了多少酒?” “嗯?” 曹静和凑上前去,仔细嗅了嗅唐玉的衣服,疑惑道: “你没喝酒?” “我让陈平把我那坛酒换成了白开水。” “怎么?不相信自己的酒量?” “不是。” 唐玉低下头去,含羞带笑地说: “我怕我喝大了,不方便伺候娘子……” 你!小!子! 曹静和挑了挑眉,唐玉却忽然抬袖把她揽入怀里,顺便吹灭了一旁的烛灯,一气呵成地顺势往床上倒了下去。 曹静和一怔,倒是扭捏了一下,抱怨道: “你别急呀,喜服还在身上呢!” “无妨!为夫侍奉娘子,宽衣这等小事,自然是为夫亲自来!” 他说话间,修长的手指已灵巧地解开了曹静和的腰带,一双手将她的喜服沿着肩膀剥去,露出她光滑细腻的肩膀。 他欺身上前,她脖颈下方的两道锁骨也随着喘息而微微起伏着。他忽然双手摁住她的香肩,吻上她的朱唇,细密的吻一个连一个地落向她的肩颈、锁骨,又依次向下…… 曹静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身子也开始微微发烫,可她却偏偏不合时宜地开口道: “唐玉!” “嗯?”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了?你是不是背着老娘补课了?” 唐玉嘿嘿一笑,狡黠道: “试试?” 他抬手拉下了床幔,轻纱晃动间,微风灭掉了最后一支红烛。 窗外荷塘清波微漾,一尾锦鲤从中跃起,零星水花落到一旁新立的亭亭荷叶上。 夜风习习,满池生香。 番外一 唐家纪事 唐家虽是侯门,但人口却相对简单些,府中的主子除了唐玉、曹静和,便只有吕太夫人、七姑娘和一个痴傻的三哥。 三哥素日里的行径如同六七岁的稚童一般,连字都认不全,众人也都把他当个小孩子宠着,全府最无忧无虑的就是这个傻乎乎的三哥了。 至于唐国忠,他如今在府里的身份是一个没有任何头衔的人,唐玉把他丢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吃饭、更衣、梳洗都没有人伺候。他只有粗布衣裳可以穿,大厨房挑拣剩下的菜叶子才会给他送过去。 唐玉命人看守着那院子,只有小七会偶尔过去看看唐国忠,偷偷给他带些吃食。 唐国忠这家伙果然是装疯的,如今他被唐玉囚禁起来,倒是精神正常了,一开始连灶台都不会用,自己也慢慢学会了。 不过,唐国忠如今的日子可谓是从天堂落入了地狱,自己做饭、洗衣也便算了,连恭桶都要自己刷,一言不合就弄得到处都是屎尿,臭不可闻。 唐国忠一度崩溃大哭,想着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可是一想到他的宝贝小七偶尔还会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又觉得有点舍不得。 听小七说,唐玉跟曹静和在商量着大婚,是唐玉死活要办一个正儿八经的婚礼,说是曹静和欠他的,曹静和追着唐玉就打。 唐国忠并不乐意听到唐玉的那些事,他最讨厌的儿子,为什么如今过得那么好? 其实这段时日,唐国忠也曾后悔当初不该默许何姨娘杀了唐玉的母亲,也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待唐玉,以至于如今唐玉继承了他的爵位,手握大权,把他赶到这鸟不拉屎的院子里来受窝囊气。 只是没有如果,后悔也没有用。 听到小七说起唐玉,唐国忠不耐烦地把洗好的衣服拎起来晒上,又冲女儿道: “小七啊,日后你六哥恐怕也会把你当做拉拢权贵的工具,嫁到别人家去,到时候爹是死是活,只怕你也顾不上了。” “不会啊,六哥说啦,我若不想嫁,他就给我招个上门夫婿!” 唐国忠晒衣服的手顿了顿,他看向自己的女儿,心里又是一阵厌烦: “你六哥……当真有那么好?只怕你嫂子未必愿意让你一辈子留在府里!曹氏那个女人,一看就强势得很!” “没有啊!嫂嫂说啦,日后六哥跟我的夫婿要是都不靠谱,她就带我出走,我们俩一起过!” “……” 唐国忠一听,心里顿时火冒三丈。 行行行,好好好,你们所有人都和和美美的,就留我这个糟老头子在这受气! 他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却还是厚着脸皮收下了女儿偷偷送来的吃食,毕竟这是他半个月来唯一能见到的荤腥。 “爹,你也别嫌女儿带的少,如今酷暑难耐,这些荤食放久了可就要坏了。等秋日过后凉快了,我再给你多带些!” 唐国忠心里虽然对这个女儿很满意,觉得自己没白疼她,可他一开口就是一副不讨人喜的嘴脸: “等你爹能活到秋天再说!” 谁知,小七却反而掩唇笑道: “爹爹别这么说,你如今日日劳作,顿顿食素,这气色看上去反而比之前好多了,想必是身子活络起来了,人也精神了!” 唐国忠一听,气得直跳脚,一蹦三尺高,骂骂咧咧道: “你个小兔崽子,看你爹过得不好,你还挺开心!快些滚回去!别让我看见你!” 小七从废弃的院子里出来后,又给院门外的守卫塞了些碎银,叮嘱道: “务必看紧些,千万别让我爹偷跑出去了,不然,我六哥可就未必愿意留他性命了!更不要告诉六哥我来过!” “是,小人明白!” 小七哪里知道,唐玉对她偷偷来看唐国忠的事早已心知肚明,他不拦着,是想全了小七的孝心,毕竟小七确实是被唐国忠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但是也正如小七所言,唐国忠若是敢得寸进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唐玉带着米糕铺子的人入府,把几个主要的位子都替换成了自己人,府内各处的护院、守卫都由袁乔来统管,大厨房则由阮娘负责,蘅娘则做了曹静和身边的管事娘子,蘅娘的两个女儿一个被拨给了小七,另一个被拨给了吕太夫人。 至于陈平,则做了唐玉身边的心腹,人称小陈管事,他还兼管府里的车马出行。白苓仍旧贴身服侍曹静和,做了个一等大丫鬟。 昌平侯府里凡是此前伺候过唐玉的小厮,一律按照他们的个人所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重用。 不过半个月,府里可谓是大洗牌。 但还是有一些老人儿,唐玉并没有去动他们。那些人之所以能长长久久、世世代代地在府里服侍,必定是因为他们效忠的并非唐国忠,而是昌平侯。 谁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们就会效忠于谁。 唐玉若想尽快掌控整个昌平侯府,不能没有这些老人儿的支持,尤其是大管家唐福、二管家唐禄等人,这些都是被主家赐姓的家生子,祖上几辈子都生活在府里,想必是比唐玉还要了解这个家。 如今,府中各处都安顿了下来,最兴奋的还属蘅娘了,她是一个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的女人,那男人还背着她卖掉了她生的两个女儿。因曹静和帮她找回了女儿,她才一直死心塌地地跟在曹静和身边的。 虽然蘅娘此前就觉得自己跟着曹静和一定能够扬眉吐气,可如今自己可是昌平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了!这也太大喜过望了!她跟着夫人出门在外,见识的也都是各勋爵世家的夫人,结交的亦是其他大户人家的管事娘子。 蘅娘很快就和自己同村的发小联系上了,她给那发小塞了不少银钱,让他务必回村把自己如今的境况说给她前夫听。 蘅娘是个有仇必报的,她就是要踩上一脚,让那个卖了她女儿的死男人知道,自己如今混得风生水起! 当然,一切尘埃落定后,曹守拙也没老实,他又开始惦记着他的大胖孙子了。 曹静和跟唐玉提了一嘴,唐玉这家伙娇羞一笑,非说曹静和还欠他一个婚礼。当初曹守拙要把曹静和献给吏部尚书时,曹静和连夜买了两件喜服,想要强行跟唐玉完婚,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日后再补给他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唐玉这小子,他居然当真了,还说什么圆房需要仪式感。 “给你脸了!” 曹静和气呼呼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抱怨道: “你如今是一个毫无官职、等待下场考试的光头侯爷,而我曹静和拿着诰命夫人的俸禄、还拿着给建章宫小细作授课的俸禄,合着我一个人打两份工养你全家,你还在这娇羞得要命,还不让我碰!你滚!这个床你也别上了!” 唐玉噗嗤一笑,一把扯过曹静和细长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耳畔低语道: “侯爷也是有俸禄的啊!你如今对我这么凶,仔细我日后考了功名,你再也不能拿舅兄是进士及第来堵我了,以后吵架可就吵不过我了!” “你考功名要是仅仅为了吵得过我,我劝你还是别考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第二日一早,曹静和就收拾东西走了。 唐玉一脸雾水: “这是怎么了?” “回娘家呀!” “好好的回什么娘家呀?” 曹静和叉着腰,下巴一扬,嘚瑟道: “你不是要跟我大婚吗?我总得从娘家出门子?” “那你回哪个娘家呀?” 曹家,忠信侯家,都算是她娘家。 谁知,曹静和却狡黠一笑,抱着怀说: “我不告诉你!迎亲的日子一到,我便等着你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你若是走错了门,当心被全京城的人笑话死!” “不是……静和,成亲这么重要的事,你玩这么大吗?” “不想玩?那我就不回来了!你自己过!” “啊?” 唐玉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忽然邪魅一笑。 真是的,大家都是细作出身,谁怕谁啊,我还能找不到你? 曹静和离开昌平侯府后,先去曹守拙那过了几日,又偷偷摸摸跑到江沧那过了几日。她准备从忠信侯府出嫁,到时候让曹老头过来和江沧一起送她出门子。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唐玉定下的日子和江渊定下的日子正是同一天,江渊也将在那天迎娶侯琬瑜过门。 江沧看着这个月刚刚拿到手的俸禄,陷入了沉思——一边是弟弟娶媳妇,一边是妹妹出嫁,他就知道这个月的月俸是捂不热了!自己这个鸿胪寺少卿看似光鲜,可如今大周正是待兴之时,朝廷给的俸禄大打折扣,哪能经得住弟弟妹妹们这么造啊! “哎……” 江沧叹了口气,曹静和已拎着包裹准时过来蹭吃蹭喝了。 黄谆如今已被江沧记到自己名下,更名为江行舟,江沧还为他请封了忠信侯世子,但大家私下里仍旧称他为谆哥儿。 黄谆一见到曹静和,就一口一个干娘,如今元宝做了他的贴身随从,这主仆二人便不合礼法地拥有了同一个干娘。 听到黄谆叫曹静和干娘,江沧心里别扭极了,遂道: “谆哥儿,如今我是你的父亲了,静和便是你姑母,你怎么能喊她娘亲呢!” 黄谆扒着碗里的饭,笑了笑,腼腆道: “无妨,你们兄妹俩各论各的。” 曹静和:“……” 江沧:“……” 然而,黄谆虽一口一个“娘”喊得那么亲,却最终还是没有禁得住唐玉的诱惑。 唐玉这家伙私下里找到黄谆,向他打听曹静和到底准备从哪出门子,黄谆原是守口如瓶、打死不招,可唐玉却拿出了自己整理的一整套科举考试的笔记,诱惑道: “干爹知道,你如今寒窗苦读,日后也是要下场的,等干爹今年考完,这些绝密笔记送你!怎么样?” 黄谆咽了咽口水,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没出息地选择了妥协: “干娘她从忠信侯府出嫁!” …… 大婚这日,唐玉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鲜艳的喜服衬得他愈发高华无双,如芝兰玉树一般,迎亲的队伍走在街上,百姓们纷纷围上前看。陈平带着下人不停地往街道两旁撒喜糖,让大家和他们同乐。 由于私下收买了黄谆,唐玉如愿接到了曹静和,临出门前,曹守拙一向戏多,还嚎啕大哭了一番,一副舍不得嫁女儿的样子。曹静和实在听不下去了,隔着喜扇轻轻拍了拍江沧的手,示意他去知会一下曹守拙——她是出嫁,不是赴死。 江沧按照习俗把妹妹送出了门,便留下了曹守拙,请他在忠信侯府帮忙招待宾客,自己还要赶着去参加江渊的婚礼——也不知道谁家大哥像他一样怨种。 待到夜深,酒席散尽。 昌平侯府的主院里,曹静和已经把喜扇丢在一旁了。 唐玉一向体贴,已安排小七给曹静和送了各种好吃的小糕点、小碗菜,她倒也吃得心满意足。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曹静和连忙重新拿起喜扇,遮住自己的面庞。唐玉推门而入,他步伐稳健,看上去并没有喝多。 “静和,为夫为你却扇。” 喜扇缓缓移开,红烛跳动,曹静和白皙的面庞在盛妆之下,如粉雕玉琢般精致漂亮。 唐玉倒抽了一口气,虽然这张漂亮的脸蛋他已经看了八九年了,但是这样凤冠霞帔、明艳动人的她,他还是第一次见。 曹静和也抬眼看了看唐玉,她原以为自己都不会心动了,可是待目光触及眼前面如冠玉的郎君,还是要忍不住暗叹一句:这男人怎么还是那么好看啊!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老! 然而,就在曹静和期待着唐玉会在新婚之夜说什么甜言蜜语时,唐玉却忽然笑着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喝了多少酒?” “嗯?” 曹静和凑上前去,仔细嗅了嗅唐玉的衣服,疑惑道: “你没喝酒?” “我让陈平把我那坛酒换成了白开水。” “怎么?不相信自己的酒量?” “不是。” 唐玉低下头去,含羞带笑地说: “我怕我喝大了,不方便伺候娘子……” 你!小!子! 曹静和挑了挑眉,唐玉却忽然抬袖把她揽入怀里,顺便吹灭了一旁的烛灯,一气呵成地顺势往床上倒了下去。 曹静和一怔,倒是扭捏了一下,抱怨道: “你别急呀,喜服还在身上呢!” “无妨!为夫侍奉娘子,宽衣这等小事,自然是为夫亲自来!” 他说话间,修长的手指已灵巧地解开了曹静和的腰带,一双手将她的喜服沿着肩膀剥去,露出她光滑细腻的肩膀。 他欺身上前,她脖颈下方的两道锁骨也随着喘息而微微起伏着。他忽然双手摁住她的香肩,吻上她的朱唇,细密的吻一个连一个地落向她的肩颈、锁骨,又依次向下…… 曹静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身子也开始微微发烫,可她却偏偏不合时宜地开口道: “唐玉!” “嗯?”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了?你是不是背着老娘补课了?” 唐玉嘿嘿一笑,狡黠道: “试试?” 他抬手拉下了床幔,轻纱晃动间,微风灭掉了最后一支红烛。 窗外荷塘清波微漾,一尾锦鲤从中跃起,零星水花落到一旁新立的亭亭荷叶上。 夜风习习,满池生香。 番外二 江家纪事 江渊和侯琬瑜大婚,江沧终于又踏进了成国公府。 成国公难得能同时见到两个儿子,再加上世子江渊又迎娶了世子媳,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婚礼当天,成国公多饮了几杯,竟借着酒劲宣布,今后成国公府交由世子夫人来打理。 柳氏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这不是明摆着嫌弃她没把家打理好吗? “是啊,老夫就是嫌她不行!这些年,柳氏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气煞老夫也!” 成国公喝得酩酊大醉,在江沧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往房里走去。 “爹,您喝太多了!” 成国公一进屋就瘫倒在软榻上,江沧转身要去给他倒杯茶水,可他却一把扯住江沧的衣袖,又拍了拍软榻,大着舌头说: “来!过来坐!” “爹……您真的喝多了!” 他是真怕老爹吐他一身啊。 江沧挣开了成国公,可成国公却神秘兮兮地笑着说: “我有好东西给你!你要不要?” “嗯?” 江沧迟疑了一瞬,倒是老老实实地坐到了老父亲身旁。 只见成国公起身去一旁翻箱倒柜了一番,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疙瘩需要藏得那么深,没一会儿,他便摸出一个紫檀木的方形雕花盒子,盒子上还有一把精美的小锁。 成国公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把绣花针一样的小钥匙,醉醺醺地眯着眼睛把钥匙插进了锁芯里,只听得咔嚓一声,小盒子的盖子被打开了。 成国公把盒子举到江沧眼前,满怀期待地笑着说: “看好了,不许眨眼!” 江沧盯着眼前的盒子,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可待成国公打开那盒子后,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里面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 这金元宝是御赐的,乃大周高祖皇帝开国时令人专门打造,上面还刻着国号与年号,特赐给从龙有功的江家。 金元宝在成国公府代代相传,江家子弟自然都晓得,但江沧也是头一回见。 “爹,您这是何意呀?” “当然是把它送给你呀!” “可是……这金元宝乃传家之宝,为何要给我呢?” 成国公闻言,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锁好,将盒子和钥匙一并交到江沧的手里,忽然就减了几分醉意,沉声道: “这也是渊儿的心意。你执意不肯回来做这个成国公世子,他觉得自己捡了便宜,深感对不住你这个做兄长的,便叮嘱为父,务必要在今日把金元宝交给你!” 江沧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收下,毕竟他的名字都已经不在族谱上了,论理不该收这份厚礼。 成国公看出了他的犹豫,却执意将盒子放到他手上,叮嘱道: “你千万莫要推辞,这不仅是渊儿的心意,为父亦有此意!你不知道,柳氏这个眼界窄的女人一直想着到处搜刮钱。她曾数次跟我打听这个金元宝藏在了哪,爹知道她想干什么,可这东西是御赐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女人拿去换钱啊!” 原来是这样。 江沧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问道: “柳夫人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 成国公只苦着脸摆了摆手,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说: “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强扶柳氏为正室夫人,她执掌中馈这么多年,却仍连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都没有!琬瑜既已过门,日后自会慢慢地从柳氏那接手诸事,柳氏啊,也就只配做个不问世事的花瓶!” 可她都这个岁数了,还算什么花瓶哦…… 江沧腹诽着,终于收下了那只金元宝。 成国公见状,这才放下心来,遂又抬袖拍了拍江沧的手背,难得慈祥地说: “爹知道,你既无意再娶,你府上必然清静得多,没有那些个妻妾之争,你又一向心思缜密,这金元宝放在你那,爹才能高枕无忧啊!” 江沧听他这样说,倒是尴尬一笑。 真是的,他爹不喜欢他的时候,还会当着他的面说他母亲戚文的种种不是,如今他爹又喜欢他了,连他不肯再娶妻都成了优点了。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可笑。 侯琬瑜过门后,很快便接手了一大串钥匙,并一一查看了账本。 她虽然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但以她父亲当年的官职,自然也是准备把她嫁进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当家主母的,如何看账、如何御下、如何管家,该学的都要学。 侯琬瑜一上手,虽也难免磕磕绊绊,但下人们对她的赞许很快就超过了柳氏。 柳氏气得要命,一言不合就要给儿媳妇脸色看,非要侯琬瑜每日一大早就来给她请安,还让侯琬瑜站规矩,日日侍奉她用早膳,从不许侯琬瑜入座。 侯琬瑜不愿没凭没据地在江渊跟前告状,她先忍耐了几日,待江渊休沐之时,便邀请江渊一同去陪柳氏用膳。 江渊拉着妻子的手,欢欢喜喜地刚要坐下,却见妻子已经站到柳氏身旁,熟练地帮她盛饭,给她夹菜。 柳氏这家伙,空有手段,没有心计,见儿子来了,还敢心安理得地让儿媳妇站着给她侍菜。 江渊一看便知,这种情况也并非一日了,不然侯琬瑜怎么会熟练到这种程度? 江渊也不点破,只忽然站起身来,当着柳氏的面,啪的一声把筷子狠狠摔在了地上,拉着侯琬瑜就夺门而出: “走,我带你出去吃!” 从那以后,柳氏再不敢让儿媳妇站着给她侍菜了。 如今,成国公已大有功成身退之意,甚至想着过几年江渊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后,他就把成国公的爵位让出来,让江渊得以提前袭爵。 柳氏眼看着这偌大一个府邸很快就是儿子和儿媳妇的天下了,也只好忍气吞声,不敢再生事。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主持中馈这些年,为何会把府里的下人们全得罪了,还让丈夫和儿子都厌弃自己。 当然,她想不通也是正常的。柳氏从来就是一个反驳型人格,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反对,所以侯琬瑜再好,她也要挑刺。她始终认为自己都是对的,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一句良言。 “难怪人家都说,没有把妾室扶正的道理!” 这是成国公后半生说的最多的话。 侯琬瑜能在府里独当一面后,日子也顺遂了不少,她原还担心自己父母俱亡,也没有亲人了,只怕难免要在国公府里受些委屈,却没想到夫君一心维护着她,公公也敬重她,除了婆母日日恨她夺走了管家大权,但如今也被公公和夫君给震慑住了。 她现在的日子,哪里都好,只是突然在某个瞬间,也会偶尔想起王真。 因王家已无子嗣延续香火,王贤与王真父子的牌位都被请进了太庙。太庙乃皇帝的宗庙,供奉着大周朝历代帝王,臣子唯有凭借生前的勋业,去世后才能让自己的牌位得以供奉于帝王宗庙。 配享太庙,是朝廷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侯琬瑜深知,江家上下待她都太好了,她不该再去怀念故人。就算偶尔想起,也不必提及了。 可是有一天,江渊忽然拉着侯琬瑜的手,闲话道: “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了大哥,随他一并去了道观,带素素去探望一下惊云小姐。我见惊云小姐做了许多给英魂祈福用的福签,还在上面看到了王真的名字。” 听他说起王真,侯琬瑜刻意回避了丈夫的目光,并没有即刻接话,却听江渊接着说: “每每忆及王真大哥,我仍觉痛心,想必你心中亦然。改日我们都得了空,我便陪你去道观里给王大哥祈福,他若泉下有知,对你也便放心了。” “可你明知道我心里……” 他明明知道,她最先喜欢的人是王真,可他怎么还会如此坦然地在她跟前提起那个人? 侯琬瑜不解,江渊却笑着摇了摇头,安抚道: “你不要多想,我早就说过,我这条命是王大哥让给我的,就算他在你心里排第一,那也是应该的,而我只怕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及王大哥,会配不上你。” 那时,侯琬瑜并不知道,江渊根本就没有看见过那些写有英魂名字的福签,那只是他顺口编出来的谎言,如此才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恰当的由头提起王真,而不会显得太过刻意,以免侯琬瑜误会了他的一番好意。 侯琬瑜终于明白,她和江渊都在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努力地去经营着他们的小家,不愿触碰王真给每个人留下的伤痛,可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原来他们也是可以挽着手,共同来面对这道伤的。 …… 江沧的忠信侯府距离成国公府并不是很远,修建时正赶上戎狄刚交过来一笔巨额赔款,国库充盈无比,这忠信侯府建得是相当不错。 此前,江府的下人因江沧“自尽”都被遣散了,只有元宝还陪着瞿惊云,等到了江沧回来。 而江沧之前为了行事方便,曾把灵狐堂吴兴分会的人调来一部分,在汴京附近帮他做事。如今乔迁进忠信侯府,江沧便把这部分人手带进了府里,安排在各个重要的位子上打理着府宅,又另买了一部分小厮和洒扫丫鬟。 成国公原还好心要给江沧拨一部分下人,江沧一口便回绝了。成国公问何故,江沧直言害怕柳氏使坏,不敢用国公府的人。 成国公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不想太得罪儿子们,他怕日后没有人给自己养老,怕自己会变成唐国忠那样。 江沧的忠信侯府格外清静,除了抄手回廊下挂着的几串风铃,家里连个犬吠都听不到,来往仆从的声音也甚小,府中又只有谆哥儿和素素两个小主子,他们兄妹二人也并不闹腾。 曹静和会时常来探望江沧,也会偶尔央求江沧带她去郊外的山谷小住几日。那个山谷正是外祖父戚成贤留下的,戚成贤就葬在那里。曹静和无聊时又不想打扰唐玉备考,便与兄长去山谷里放空自己。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煮酒烹茶,倒也难免会说起当年的种种,曹静和也因此解开了心里的许多谜团。 当年,被戎狄人绑在长安城门处的小鸥,正是被江沧暗中射杀的。 暗中射杀容易,但公然营救太难了。那时,江沧担心自己的下线雪雁会因贸然营救而暴露,又不忍小鸥继续受虐,只好出手杀了小鸥。 再后来,他们的身份可能被发现,江沧曾给下线留下过消息,让他们撤退。但他不放心,想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跑掉,这才一路循着戎狄人的踪迹,救下了本欲服毒自尽的唐玉,遂转身离去,于暗中观望。 直到曹静和赶回,救走了唐玉。 那夜月黑风高,曹静和不知道藏在暗中的“山鬼”并未走远,而江沧也没有看清曹静和的容貌。 那时恰逢戎狄第一次投降,他们撤退之前在长安大肆屠杀,江沧本来准备先躲一阵,可成国公却亲自派人去长安把江沧押回了汴京,这样便直接打乱了江沧之前所有的计划。 可谁能想到,曹静和也带着唐玉去了汴京,还以妹妹的身份招惹上了江沧。 人总要转过好几个弯,才能知道“缘分”两个字该怎么写。 后来,江沧因对妹妹的身份存疑,几经打探,竟意外识破了她就是自己的下线雪雁,还发现了她给小鸥立的衣冠冢。小鸥坟墓前那些贝壳与海螺,就是江沧偷偷拿去祭奠的。 是他亲手射杀了她,哪怕是为了顾全大局,他仍会心生愧疚。 这一路上,有太多太多的生命留了下来,无法陪他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所以,即使后来得到了平反,江沧的生活也始终平静如一汪潭水,他不可能再像少年时那样,可以轻易拥有真切的喜悦与欢乐,他开始变得淡泊,甚至变得漠然,这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开心起来了。 …… 瞿惊云做了道姑后,每到下山探亲的日子总会回来看看素素。她修行的观子是贺皇后下旨修建的,其原型是长安的清玄观,但在戎狄入侵时已被烧毁。 贺皇后特意命人在汴京新都重修清玄观,又听闻瞿惊云为了给姐姐祈福而自愿出家修道,大为感动,令其入了新建的清玄观修行,主持清玄观一应法事。 贺皇后特赐瞿惊云静慧元君的称号,坊间则惯于称其为静慧仙姑,以示对女道长的尊重。 素素失去了母亲,对小姨便愈发亲厚起来,总是想着能和小姨多待片刻。瞿惊云不下山时,江沧偶尔也会在休沐之日带着素素去观子里烧香祈福,顺便让素素能看一看小姨。 如今的瞿惊云与以往大不同了,她身穿素净的道袍,一头长发仅插着一支道簪,气质神态都愈发沉稳起来。 虽然她还是不爱笑,但江沧每回去看她时,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的眼里终于有光了。 兴许是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且擅长的事情,瞿惊云的修道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整个人都比之前鲜活了。 有一回瞿惊云下山探亲,同江沧叙话间,偶遇曹静和来探望江沧和素素,曹静和笑称,瞿惊云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瞿惊云心中疑惑,能有什么不同呢? 但江沧心里明白,从前她活的是姐姐,从今往后,她活的都是自己。 人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又何必非要按照世俗该有的样子去过呢?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 江沧暗想,倘若惊鸿能看到她牵挂着的妹妹终于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会感到欣慰。 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瞿惊云平静自若的目光,他也忽然释怀了。 番外二 江家纪事 江渊和侯琬瑜大婚,江沧终于又踏进了成国公府。 成国公难得能同时见到两个儿子,再加上世子江渊又迎娶了世子媳,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婚礼当天,成国公多饮了几杯,竟借着酒劲宣布,今后成国公府交由世子夫人来打理。 柳氏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这不是明摆着嫌弃她没把家打理好吗? “是啊,老夫就是嫌她不行!这些年,柳氏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气煞老夫也!” 成国公喝得酩酊大醉,在江沧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往房里走去。 “爹,您喝太多了!” 成国公一进屋就瘫倒在软榻上,江沧转身要去给他倒杯茶水,可他却一把扯住江沧的衣袖,又拍了拍软榻,大着舌头说: “来!过来坐!” “爹……您真的喝多了!” 他是真怕老爹吐他一身啊。 江沧挣开了成国公,可成国公却神秘兮兮地笑着说: “我有好东西给你!你要不要?” “嗯?” 江沧迟疑了一瞬,倒是老老实实地坐到了老父亲身旁。 只见成国公起身去一旁翻箱倒柜了一番,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疙瘩需要藏得那么深,没一会儿,他便摸出一个紫檀木的方形雕花盒子,盒子上还有一把精美的小锁。 成国公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把绣花针一样的小钥匙,醉醺醺地眯着眼睛把钥匙插进了锁芯里,只听得咔嚓一声,小盒子的盖子被打开了。 成国公把盒子举到江沧眼前,满怀期待地笑着说: “看好了,不许眨眼!” 江沧盯着眼前的盒子,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可待成国公打开那盒子后,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里面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 这金元宝是御赐的,乃大周高祖皇帝开国时令人专门打造,上面还刻着国号与年号,特赐给从龙有功的江家。 金元宝在成国公府代代相传,江家子弟自然都晓得,但江沧也是头一回见。 “爹,您这是何意呀?” “当然是把它送给你呀!” “可是……这金元宝乃传家之宝,为何要给我呢?” 成国公闻言,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锁好,将盒子和钥匙一并交到江沧的手里,忽然就减了几分醉意,沉声道: “这也是渊儿的心意。你执意不肯回来做这个成国公世子,他觉得自己捡了便宜,深感对不住你这个做兄长的,便叮嘱为父,务必要在今日把金元宝交给你!” 江沧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收下,毕竟他的名字都已经不在族谱上了,论理不该收这份厚礼。 成国公看出了他的犹豫,却执意将盒子放到他手上,叮嘱道: “你千万莫要推辞,这不仅是渊儿的心意,为父亦有此意!你不知道,柳氏这个眼界窄的女人一直想着到处搜刮钱。她曾数次跟我打听这个金元宝藏在了哪,爹知道她想干什么,可这东西是御赐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女人拿去换钱啊!” 原来是这样。 江沧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问道: “柳夫人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 成国公只苦着脸摆了摆手,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说: “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强扶柳氏为正室夫人,她执掌中馈这么多年,却仍连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都没有!琬瑜既已过门,日后自会慢慢地从柳氏那接手诸事,柳氏啊,也就只配做个不问世事的花瓶!” 可她都这个岁数了,还算什么花瓶哦…… 江沧腹诽着,终于收下了那只金元宝。 成国公见状,这才放下心来,遂又抬袖拍了拍江沧的手背,难得慈祥地说: “爹知道,你既无意再娶,你府上必然清静得多,没有那些个妻妾之争,你又一向心思缜密,这金元宝放在你那,爹才能高枕无忧啊!” 江沧听他这样说,倒是尴尬一笑。 真是的,他爹不喜欢他的时候,还会当着他的面说他母亲戚文的种种不是,如今他爹又喜欢他了,连他不肯再娶妻都成了优点了。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可笑。 侯琬瑜过门后,很快便接手了一大串钥匙,并一一查看了账本。 她虽然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但以她父亲当年的官职,自然也是准备把她嫁进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当家主母的,如何看账、如何御下、如何管家,该学的都要学。 侯琬瑜一上手,虽也难免磕磕绊绊,但下人们对她的赞许很快就超过了柳氏。 柳氏气得要命,一言不合就要给儿媳妇脸色看,非要侯琬瑜每日一大早就来给她请安,还让侯琬瑜站规矩,日日侍奉她用早膳,从不许侯琬瑜入座。 侯琬瑜不愿没凭没据地在江渊跟前告状,她先忍耐了几日,待江渊休沐之时,便邀请江渊一同去陪柳氏用膳。 江渊拉着妻子的手,欢欢喜喜地刚要坐下,却见妻子已经站到柳氏身旁,熟练地帮她盛饭,给她夹菜。 柳氏这家伙,空有手段,没有心计,见儿子来了,还敢心安理得地让儿媳妇站着给她侍菜。 江渊一看便知,这种情况也并非一日了,不然侯琬瑜怎么会熟练到这种程度? 江渊也不点破,只忽然站起身来,当着柳氏的面,啪的一声把筷子狠狠摔在了地上,拉着侯琬瑜就夺门而出: “走,我带你出去吃!” 从那以后,柳氏再不敢让儿媳妇站着给她侍菜了。 如今,成国公已大有功成身退之意,甚至想着过几年江渊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后,他就把成国公的爵位让出来,让江渊得以提前袭爵。 柳氏眼看着这偌大一个府邸很快就是儿子和儿媳妇的天下了,也只好忍气吞声,不敢再生事。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主持中馈这些年,为何会把府里的下人们全得罪了,还让丈夫和儿子都厌弃自己。 当然,她想不通也是正常的。柳氏从来就是一个反驳型人格,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反对,所以侯琬瑜再好,她也要挑刺。她始终认为自己都是对的,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一句良言。 “难怪人家都说,没有把妾室扶正的道理!” 这是成国公后半生说的最多的话。 侯琬瑜能在府里独当一面后,日子也顺遂了不少,她原还担心自己父母俱亡,也没有亲人了,只怕难免要在国公府里受些委屈,却没想到夫君一心维护着她,公公也敬重她,除了婆母日日恨她夺走了管家大权,但如今也被公公和夫君给震慑住了。 她现在的日子,哪里都好,只是突然在某个瞬间,也会偶尔想起王真。 因王家已无子嗣延续香火,王贤与王真父子的牌位都被请进了太庙。太庙乃皇帝的宗庙,供奉着大周朝历代帝王,臣子唯有凭借生前的勋业,去世后才能让自己的牌位得以供奉于帝王宗庙。 配享太庙,是朝廷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侯琬瑜深知,江家上下待她都太好了,她不该再去怀念故人。就算偶尔想起,也不必提及了。 可是有一天,江渊忽然拉着侯琬瑜的手,闲话道: “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了大哥,随他一并去了道观,带素素去探望一下惊云小姐。我见惊云小姐做了许多给英魂祈福用的福签,还在上面看到了王真的名字。” 听他说起王真,侯琬瑜刻意回避了丈夫的目光,并没有即刻接话,却听江渊接着说: “每每忆及王真大哥,我仍觉痛心,想必你心中亦然。改日我们都得了空,我便陪你去道观里给王大哥祈福,他若泉下有知,对你也便放心了。” “可你明知道我心里……” 他明明知道,她最先喜欢的人是王真,可他怎么还会如此坦然地在她跟前提起那个人? 侯琬瑜不解,江渊却笑着摇了摇头,安抚道: “你不要多想,我早就说过,我这条命是王大哥让给我的,就算他在你心里排第一,那也是应该的,而我只怕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及王大哥,会配不上你。” 那时,侯琬瑜并不知道,江渊根本就没有看见过那些写有英魂名字的福签,那只是他顺口编出来的谎言,如此才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恰当的由头提起王真,而不会显得太过刻意,以免侯琬瑜误会了他的一番好意。 侯琬瑜终于明白,她和江渊都在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努力地去经营着他们的小家,不愿触碰王真给每个人留下的伤痛,可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原来他们也是可以挽着手,共同来面对这道伤的。 …… 江沧的忠信侯府距离成国公府并不是很远,修建时正赶上戎狄刚交过来一笔巨额赔款,国库充盈无比,这忠信侯府建得是相当不错。 此前,江府的下人因江沧“自尽”都被遣散了,只有元宝还陪着瞿惊云,等到了江沧回来。 而江沧之前为了行事方便,曾把灵狐堂吴兴分会的人调来一部分,在汴京附近帮他做事。如今乔迁进忠信侯府,江沧便把这部分人手带进了府里,安排在各个重要的位子上打理着府宅,又另买了一部分小厮和洒扫丫鬟。 成国公原还好心要给江沧拨一部分下人,江沧一口便回绝了。成国公问何故,江沧直言害怕柳氏使坏,不敢用国公府的人。 成国公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不想太得罪儿子们,他怕日后没有人给自己养老,怕自己会变成唐国忠那样。 江沧的忠信侯府格外清静,除了抄手回廊下挂着的几串风铃,家里连个犬吠都听不到,来往仆从的声音也甚小,府中又只有谆哥儿和素素两个小主子,他们兄妹二人也并不闹腾。 曹静和会时常来探望江沧,也会偶尔央求江沧带她去郊外的山谷小住几日。那个山谷正是外祖父戚成贤留下的,戚成贤就葬在那里。曹静和无聊时又不想打扰唐玉备考,便与兄长去山谷里放空自己。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煮酒烹茶,倒也难免会说起当年的种种,曹静和也因此解开了心里的许多谜团。 当年,被戎狄人绑在长安城门处的小鸥,正是被江沧暗中射杀的。 暗中射杀容易,但公然营救太难了。那时,江沧担心自己的下线雪雁会因贸然营救而暴露,又不忍小鸥继续受虐,只好出手杀了小鸥。 再后来,他们的身份可能被发现,江沧曾给下线留下过消息,让他们撤退。但他不放心,想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跑掉,这才一路循着戎狄人的踪迹,救下了本欲服毒自尽的唐玉,遂转身离去,于暗中观望。 直到曹静和赶回,救走了唐玉。 那夜月黑风高,曹静和不知道藏在暗中的“山鬼”并未走远,而江沧也没有看清曹静和的容貌。 那时恰逢戎狄第一次投降,他们撤退之前在长安大肆屠杀,江沧本来准备先躲一阵,可成国公却亲自派人去长安把江沧押回了汴京,这样便直接打乱了江沧之前所有的计划。 可谁能想到,曹静和也带着唐玉去了汴京,还以妹妹的身份招惹上了江沧。 人总要转过好几个弯,才能知道“缘分”两个字该怎么写。 后来,江沧因对妹妹的身份存疑,几经打探,竟意外识破了她就是自己的下线雪雁,还发现了她给小鸥立的衣冠冢。小鸥坟墓前那些贝壳与海螺,就是江沧偷偷拿去祭奠的。 是他亲手射杀了她,哪怕是为了顾全大局,他仍会心生愧疚。 这一路上,有太多太多的生命留了下来,无法陪他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所以,即使后来得到了平反,江沧的生活也始终平静如一汪潭水,他不可能再像少年时那样,可以轻易拥有真切的喜悦与欢乐,他开始变得淡泊,甚至变得漠然,这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开心起来了。 …… 瞿惊云做了道姑后,每到下山探亲的日子总会回来看看素素。她修行的观子是贺皇后下旨修建的,其原型是长安的清玄观,但在戎狄入侵时已被烧毁。 贺皇后特意命人在汴京新都重修清玄观,又听闻瞿惊云为了给姐姐祈福而自愿出家修道,大为感动,令其入了新建的清玄观修行,主持清玄观一应法事。 贺皇后特赐瞿惊云静慧元君的称号,坊间则惯于称其为静慧仙姑,以示对女道长的尊重。 素素失去了母亲,对小姨便愈发亲厚起来,总是想着能和小姨多待片刻。瞿惊云不下山时,江沧偶尔也会在休沐之日带着素素去观子里烧香祈福,顺便让素素能看一看小姨。 如今的瞿惊云与以往大不同了,她身穿素净的道袍,一头长发仅插着一支道簪,气质神态都愈发沉稳起来。 虽然她还是不爱笑,但江沧每回去看她时,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的眼里终于有光了。 兴许是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且擅长的事情,瞿惊云的修道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整个人都比之前鲜活了。 有一回瞿惊云下山探亲,同江沧叙话间,偶遇曹静和来探望江沧和素素,曹静和笑称,瞿惊云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瞿惊云心中疑惑,能有什么不同呢? 但江沧心里明白,从前她活的是姐姐,从今往后,她活的都是自己。 人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又何必非要按照世俗该有的样子去过呢?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 江沧暗想,倘若惊鸿能看到她牵挂着的妹妹终于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会感到欣慰。 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瞿惊云平静自若的目光,他也忽然释怀了。 番外三 曹家纪事 曹家本是江南丝绸商户,几乎垄断江南的丝绸产业,是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四大皇商之一。 自曹守拙接管家业以来,曹家年年都要按规制向皇宫进贡极品的丝绸缎子,宫里娘娘们的衣袍也多用曹家进贡的料子缝制而成。 如今,曹守拙因立了功,被封了永乐伯,虽说只世袭三代,但对于毫无官职的曹家来说也是无上荣光了。 毕竟在世人眼里,所谓士农工商,从商是最下层、最末流的营生方式,哪怕他曹家是皇商,也依然改变不了商人的身份。可如今不同了,有了爵位傍身,曹家也便成了勋贵了。 想当初,曹守拙之所以从苏州来汴京,主要是看准了新都建立,各大勋爵世家都相继迁来汴京,新都要想尽快繁荣起来,必定少不了商品交易——勋爵世家们有钱,曹守拙有货,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曹守拙在汴京购置了宅子,还给自己又纳了一房小妾,准备在这好好待上一阵子,赚个盆满钵满。 谁能想到,曹守拙刚到汴京没多久,曹静和就带着半死不活的唐玉赶来求助了。曹守拙就这样一路沾着自己女儿的光,从一个富贵的商人,变成了享朝廷俸银的永乐伯。 曹守拙女人多,女儿也多,他一朝勋爵加身,那些散落在各州各县各个宅子里的小妾们纷纷给曹守拙去信问候,在信中诉尽“相思”,询问曹守拙何时去探望自己。 而曹守拙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们也纷纷赶来京城,开始巴结这个素日里联系不多的老爹,女婿们更是献尽殷勤。 龙生九子,尚且各不相同,更何况是曹守拙,他的女儿也不可能全都如同曹静和一样出息。有些过得不大如意的,便打起了曹守拙家产的主意,竟有不少女婿都主动表示愿意把他们膝下的儿子匀出来一个,跟着曹守拙姓曹,好给曹家延续香火,继承爵位。 这个时候,哪个女婿愿意给曹家贡献出血脉,曹守拙的家产自然就会落到哪个女婿头上。因此,曹家那二十多位女婿们各个都像饿狼一样,盯着曹守拙这个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的老丈人。 从前战乱的时候,大家都躲在长江以南安享太平日子,可也没见这些女婿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曹家送什么节礼。他们各个享受着曹家陪嫁的丰厚嫁妆,又都故作清高的对商户之家嗤之以鼻,真以为自己读了几年圣贤书就全都能平步青云了。 如今曹老头子一朝封爵,这些女婿们都挤破头地来汴京凑热闹,生怕迟到一步就瓜分不到家产了。曹守拙承认,他常年经商,各地周转,与女儿们的感情不算深,就算女儿和女婿从前不来探望自己,那也没什么。 可是平时不见孝敬,如今却上赶着来分家产,吃相是不是有点不大好看呢? 女婿们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可曹守拙也在打自己的算盘珠子。他可是奸商,追求的自然是利益最大化。 曹守拙坚信血脉相承的重要性——戚文聪明勇敢,所以戚文的两个孩子也都很像她,尤其是曹静和。而他那些普普通通的小妾,养育出的女儿也大多平庸。 平庸的女儿,只怕给他养出的孙儿也是平庸的。 曹守拙心里清楚,自己的爵位也只有三代,曹家若想在京中站稳脚跟,还是得靠着后世子孙科举入仕,所以他需要一个聪明的继承人。 曹老头摸了摸下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唐玉跟曹静和最让他满意。唐玉可谓是饱读诗书,明年若不出意外,势必会金榜题名,名次恐怕还不会低。比起那些一心想要瓜分曹家家产的女婿,安安静静自己用功的唐玉倒是让曹守拙格外满意。 这样的女儿女婿给他生出的孙儿,定然也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有唐玉的悉心教导,他老曹家日后很快就会有人科举入仕了。 再说了,他曹守拙毕竟只是个商人,若想尽快在汴京的勋贵里混出点名堂,少不了唐家这样的勋爵世家给他撑腰,况且他若是把曹静和巴结得好,那江沧也会给他几分薄面,让他在汴京再多一份底气。 哎,还是得靠我们静和呀! 于是,曹守拙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女儿女婿们,却没有收下任何一个外孙,又把众人通通打发回去了。 至于那些个小妾,有的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了,也忘了人家长什么样了,不过人家好歹跟了他一场,又一直帮他打理着他那遍及四海八荒的宅子,虽说大多是图他的钱,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于是,凡是还能想着给曹守拙来信送“关怀”的小妾,曹守拙也都毫不吝啬地给她们寄去了大把银票。 就在曹守拙的各位女儿女婿们陆陆续续来永乐伯府拜见老父亲时,曹静和倒是躲得远远的。 她八岁就进宫了,和这些姐姐妹妹们实在不熟,再说了,她那些姐妹也大多都是曹守拙的各个小妾带在身边的,真正在苏州曹府长大的可没几个,有的姐妹曹静和更是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这日,曹静和约了难得休沐的江沧,来到城外的山谷里,准备好好享受几日隐居避世的日子。唐玉现在在加紧温书,能陪曹静和的时间并不多,曹静和百无聊赖,便又惦记起孤身一人的兄长大人了。 如今山谷里的草木已经生长得枝繁叶茂,前几日下了雨,谷中瀑布的水流更大了些,落入石潭中的水也愈发丰盈,竟涌出石潭,流淌在谷中的岩石间,形成了涓涓溪流,而那从小石潭中飞溅而出的水花也让谷中清爽不已。 夏日的山谷总是充满鸟语虫鸣,水流深处,尚能听取蛙声一片。每到夜晚,躺在山洞里的小床上,凉爽舒适,坐在石潭边看星星看月亮,也十分惬意。 山谷中素日里只有几个灵狐堂吴兴分会的弟子看家,负责日常洒扫,而洞外的通道又极其隐秘,便是到了山谷的入口,巨大的石门后仍有内部机关可控,可谓无人来扰,如世外桃源一般。 曹静和虽然鲜少能有机会来此小住,但是每回过来总要捉一些谷中的山鸡,或是捕捞一些新鲜的鱼虾,再采摘一些新鲜的野果。她会在谷中搭好烧烤架,带着谆哥儿、素素、元宝一起享受烤鱼、烤鸡的乐趣。 曹静和吃得多,话也多,每回和江沧出来玩,总是叭叭叭说个不停,江沧素来安静,总是微笑着听她讲一些唐家或曹家的八卦,然后接着帮她烤串,直到把她喂饱。 “大哥,你不知道,小七近来回她外祖家住了,听说她外祖父给她物色了一个还不错的公子,她好像是回去相亲呢!” “是吗?人家公子可愿做上门女婿?” “不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还有一件更大的八卦!” 曹静和凑到江沧身旁,一边往烤串上撒着孜然,一边冲江沧说: “你知道吗?我爹又要找媳妇啦!” 江沧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他是真没想到,曹老头子都这个岁数了,还在热衷于给自己搜罗女人。 曹静和讲得口干舌燥,饮了半盏酸梅汤,又接着说: “他非说自己如今是个伯爷,出入各世家门第总得有正妻陪着,不然没有脸面!我可真是服了,他明明说他最爱的是咱娘,可每次又都用实际行动证明,咱娘没有他的利益重要!” 江沧递给曹静和一串刚烤好的鸡翅,笑道: “曹老爷与我不同,我是为逝去的妻子守义,不宜张扬,素日里也鲜少参与京中各家勋贵之间的交际,自然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可曹老爷刚刚封爵,忙着结交各家,他所言也不无道理。” 当然,这也不排除曹守拙是在给自己的好色找借口。曹老头一生好色,至死不渝。 曹静和与江沧心知肚明。 许是隐居避世的日子过得舒坦,人的心情一好,身体也放松了,曹静和觉得这几日过得格外舒畅。 曹静和不在身边时,独守空房的唐玉倒是对曹静和朝思暮想的,恨不得亲自去把她接回来。曹静和从山谷回去后,跟唐玉如胶似漆了几回,竟然很快就有了身孕。 曹守拙一听,哪还顾得上给自己找媳妇,连夜收拾东西搬到了昌平侯府,非要在唐玉家住下,还说头两个月容易出事,他要等曹静和把胎坐稳再回去。 老丈人亲自来守着,唐玉自不敢怠慢,特意从江沧那把长孙延昆给请了过来。如今长孙延昆已经在忠信侯府做了江沧的私家郎中,但妹妹有了身孕,江沧自然毫不吝啬地把长孙延昆借了出去。 这日,江沧领着长孙延昆一起来看曹静和,曹守拙兴奋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又激动地对江沧和唐玉道: “从今往后,咱们才是一家人,尤其是你们俩,你俩的爹不疼你们,那我就是你们的爹啊!我不管,你俩以后就是我儿子,我可把你们认下了哈!” 说完,曹守拙又窜到江沧跟前,大言不惭道: “尤其是你家老江头,他过他的,你过你的,他不要你,我要你呀!我巴不得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呢!” 江沧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觉得他亲爹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跟唐玉的爹一比,那是相当不错了,谁让唐国忠“珠玉”在前呢? 江沧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曹静和则无奈地把曹守拙拉到自己身边,嗔怪道: “爹!瞧给您高兴的!什么老江头啊,人家是成国公,京城的八大公爵之一,岂是您能随意编排的!” “我哪有编排……” 曹守拙尴尬地冲江沧笑了笑,又看了看曹静和的肚子,想象着里面是自己的大胖孙子,顿时笑成了一尊弥勒佛——嘿嘿,这才叫过日子嘛! 番外三 曹家纪事 曹家本是江南丝绸商户,几乎垄断江南的丝绸产业,是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四大皇商之一。 自曹守拙接管家业以来,曹家年年都要按规制向皇宫进贡极品的丝绸缎子,宫里娘娘们的衣袍也多用曹家进贡的料子缝制而成。 如今,曹守拙因立了功,被封了永乐伯,虽说只世袭三代,但对于毫无官职的曹家来说也是无上荣光了。 毕竟在世人眼里,所谓士农工商,从商是最下层、最末流的营生方式,哪怕他曹家是皇商,也依然改变不了商人的身份。可如今不同了,有了爵位傍身,曹家也便成了勋贵了。 想当初,曹守拙之所以从苏州来汴京,主要是看准了新都建立,各大勋爵世家都相继迁来汴京,新都要想尽快繁荣起来,必定少不了商品交易——勋爵世家们有钱,曹守拙有货,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曹守拙在汴京购置了宅子,还给自己又纳了一房小妾,准备在这好好待上一阵子,赚个盆满钵满。 谁能想到,曹守拙刚到汴京没多久,曹静和就带着半死不活的唐玉赶来求助了。曹守拙就这样一路沾着自己女儿的光,从一个富贵的商人,变成了享朝廷俸银的永乐伯。 曹守拙女人多,女儿也多,他一朝勋爵加身,那些散落在各州各县各个宅子里的小妾们纷纷给曹守拙去信问候,在信中诉尽“相思”,询问曹守拙何时去探望自己。 而曹守拙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们也纷纷赶来京城,开始巴结这个素日里联系不多的老爹,女婿们更是献尽殷勤。 龙生九子,尚且各不相同,更何况是曹守拙,他的女儿也不可能全都如同曹静和一样出息。有些过得不大如意的,便打起了曹守拙家产的主意,竟有不少女婿都主动表示愿意把他们膝下的儿子匀出来一个,跟着曹守拙姓曹,好给曹家延续香火,继承爵位。 这个时候,哪个女婿愿意给曹家贡献出血脉,曹守拙的家产自然就会落到哪个女婿头上。因此,曹家那二十多位女婿们各个都像饿狼一样,盯着曹守拙这个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的老丈人。 从前战乱的时候,大家都躲在长江以南安享太平日子,可也没见这些女婿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曹家送什么节礼。他们各个享受着曹家陪嫁的丰厚嫁妆,又都故作清高的对商户之家嗤之以鼻,真以为自己读了几年圣贤书就全都能平步青云了。 如今曹老头子一朝封爵,这些女婿们都挤破头地来汴京凑热闹,生怕迟到一步就瓜分不到家产了。曹守拙承认,他常年经商,各地周转,与女儿们的感情不算深,就算女儿和女婿从前不来探望自己,那也没什么。 可是平时不见孝敬,如今却上赶着来分家产,吃相是不是有点不大好看呢? 女婿们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可曹守拙也在打自己的算盘珠子。他可是奸商,追求的自然是利益最大化。 曹守拙坚信血脉相承的重要性——戚文聪明勇敢,所以戚文的两个孩子也都很像她,尤其是曹静和。而他那些普普通通的小妾,养育出的女儿也大多平庸。 平庸的女儿,只怕给他养出的孙儿也是平庸的。 曹守拙心里清楚,自己的爵位也只有三代,曹家若想在京中站稳脚跟,还是得靠着后世子孙科举入仕,所以他需要一个聪明的继承人。 曹老头摸了摸下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唐玉跟曹静和最让他满意。唐玉可谓是饱读诗书,明年若不出意外,势必会金榜题名,名次恐怕还不会低。比起那些一心想要瓜分曹家家产的女婿,安安静静自己用功的唐玉倒是让曹守拙格外满意。 这样的女儿女婿给他生出的孙儿,定然也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有唐玉的悉心教导,他老曹家日后很快就会有人科举入仕了。 再说了,他曹守拙毕竟只是个商人,若想尽快在汴京的勋贵里混出点名堂,少不了唐家这样的勋爵世家给他撑腰,况且他若是把曹静和巴结得好,那江沧也会给他几分薄面,让他在汴京再多一份底气。 哎,还是得靠我们静和呀! 于是,曹守拙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女儿女婿们,却没有收下任何一个外孙,又把众人通通打发回去了。 至于那些个小妾,有的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了,也忘了人家长什么样了,不过人家好歹跟了他一场,又一直帮他打理着他那遍及四海八荒的宅子,虽说大多是图他的钱,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于是,凡是还能想着给曹守拙来信送“关怀”的小妾,曹守拙也都毫不吝啬地给她们寄去了大把银票。 就在曹守拙的各位女儿女婿们陆陆续续来永乐伯府拜见老父亲时,曹静和倒是躲得远远的。 她八岁就进宫了,和这些姐姐妹妹们实在不熟,再说了,她那些姐妹也大多都是曹守拙的各个小妾带在身边的,真正在苏州曹府长大的可没几个,有的姐妹曹静和更是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这日,曹静和约了难得休沐的江沧,来到城外的山谷里,准备好好享受几日隐居避世的日子。唐玉现在在加紧温书,能陪曹静和的时间并不多,曹静和百无聊赖,便又惦记起孤身一人的兄长大人了。 如今山谷里的草木已经生长得枝繁叶茂,前几日下了雨,谷中瀑布的水流更大了些,落入石潭中的水也愈发丰盈,竟涌出石潭,流淌在谷中的岩石间,形成了涓涓溪流,而那从小石潭中飞溅而出的水花也让谷中清爽不已。 夏日的山谷总是充满鸟语虫鸣,水流深处,尚能听取蛙声一片。每到夜晚,躺在山洞里的小床上,凉爽舒适,坐在石潭边看星星看月亮,也十分惬意。 山谷中素日里只有几个灵狐堂吴兴分会的弟子看家,负责日常洒扫,而洞外的通道又极其隐秘,便是到了山谷的入口,巨大的石门后仍有内部机关可控,可谓无人来扰,如世外桃源一般。 曹静和虽然鲜少能有机会来此小住,但是每回过来总要捉一些谷中的山鸡,或是捕捞一些新鲜的鱼虾,再采摘一些新鲜的野果。她会在谷中搭好烧烤架,带着谆哥儿、素素、元宝一起享受烤鱼、烤鸡的乐趣。 曹静和吃得多,话也多,每回和江沧出来玩,总是叭叭叭说个不停,江沧素来安静,总是微笑着听她讲一些唐家或曹家的八卦,然后接着帮她烤串,直到把她喂饱。 “大哥,你不知道,小七近来回她外祖家住了,听说她外祖父给她物色了一个还不错的公子,她好像是回去相亲呢!” “是吗?人家公子可愿做上门女婿?” “不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还有一件更大的八卦!” 曹静和凑到江沧身旁,一边往烤串上撒着孜然,一边冲江沧说: “你知道吗?我爹又要找媳妇啦!” 江沧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他是真没想到,曹老头子都这个岁数了,还在热衷于给自己搜罗女人。 曹静和讲得口干舌燥,饮了半盏酸梅汤,又接着说: “他非说自己如今是个伯爷,出入各世家门第总得有正妻陪着,不然没有脸面!我可真是服了,他明明说他最爱的是咱娘,可每次又都用实际行动证明,咱娘没有他的利益重要!” 江沧递给曹静和一串刚烤好的鸡翅,笑道: “曹老爷与我不同,我是为逝去的妻子守义,不宜张扬,素日里也鲜少参与京中各家勋贵之间的交际,自然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可曹老爷刚刚封爵,忙着结交各家,他所言也不无道理。” 当然,这也不排除曹守拙是在给自己的好色找借口。曹老头一生好色,至死不渝。 曹静和与江沧心知肚明。 许是隐居避世的日子过得舒坦,人的心情一好,身体也放松了,曹静和觉得这几日过得格外舒畅。 曹静和不在身边时,独守空房的唐玉倒是对曹静和朝思暮想的,恨不得亲自去把她接回来。曹静和从山谷回去后,跟唐玉如胶似漆了几回,竟然很快就有了身孕。 曹守拙一听,哪还顾得上给自己找媳妇,连夜收拾东西搬到了昌平侯府,非要在唐玉家住下,还说头两个月容易出事,他要等曹静和把胎坐稳再回去。 老丈人亲自来守着,唐玉自不敢怠慢,特意从江沧那把长孙延昆给请了过来。如今长孙延昆已经在忠信侯府做了江沧的私家郎中,但妹妹有了身孕,江沧自然毫不吝啬地把长孙延昆借了出去。 这日,江沧领着长孙延昆一起来看曹静和,曹守拙兴奋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又激动地对江沧和唐玉道: “从今往后,咱们才是一家人,尤其是你们俩,你俩的爹不疼你们,那我就是你们的爹啊!我不管,你俩以后就是我儿子,我可把你们认下了哈!” 说完,曹守拙又窜到江沧跟前,大言不惭道: “尤其是你家老江头,他过他的,你过你的,他不要你,我要你呀!我巴不得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呢!” 江沧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觉得他亲爹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跟唐玉的爹一比,那是相当不错了,谁让唐国忠“珠玉”在前呢? 江沧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曹静和则无奈地把曹守拙拉到自己身边,嗔怪道: “爹!瞧给您高兴的!什么老江头啊,人家是成国公,京城的八大公爵之一,岂是您能随意编排的!” “我哪有编排……” 曹守拙尴尬地冲江沧笑了笑,又看了看曹静和的肚子,想象着里面是自己的大胖孙子,顿时笑成了一尊弥勒佛——嘿嘿,这才叫过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