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最真实科举》 第1章 前情旧事 前言: 本书原名是儒林别传,后来书测成了明朝最真实科举,笔者会尽可能用最详实的资料讲一个真实的明朝科举过程,但它实际上是一本权谋历史文,望诸位读者君知之。 ———————————— 成化二十二年,兖州府汶上县。 去县城东北二十余里的坦山,好似刚从风障中走出来,不见了黄尘,环顾四周都是青松绿柏,苍苍郁郁,挺拔坚毅,神态万千,满眼都是欲滴的深翠。 从山上眺望,离山二十余里便是古时大野泽,今时之南旺湖,百里玉带在黎明前显的有些寂寞,显得波澜不惊,不见得一丝风浪,与湖面相连的天空,披着一片沉郁的深蓝抑或是蓝黑相间,似是静静的等待着那片明丽的曙光。 过不多时,天水连接处便染上了一片橘红色,一会又暗了下去,变成了浅灰色,慢慢地一个半圆形的浅红色轮光从中出现,轮光下面突地冒出半边鲜红的太阳,不多时便越冒越高,眨眼间就跳出了湖面,稳稳的停在了上面,直射出万道霞光,映的树木都带了金色。 五月里爽快的风,让大地上的一切都透了一口气,黄红的晨光照在冈峦起伏的坦山上,树木山峰变得立体起来,碧绿苍翠之间,偶尔还隐藏着一二处红泥墙,这便是成化一年所建的长生观。 山腰里有丛密的竹林,有风袭来正飒飒作响,靠近山脚,在平坦的地面上分畦种着瓜果菜蔬,山下百十间茅草屋舍,又有几处石屋点缀其间,聚拢而据,形成了村落,这便是薛家集里薛家集村。 村子中间有棵大槐树,有几十年光景,树冠茂密,多有崎岖粗枝伸展左右,虽是树干底部已有枯洞,但并不因此而减弱了它威武、虬劲和朴实的风骨,总有几个垂髫稚童钻来钻去躲起了迷藏。 锈迹斑斑的铁钟用了麻绳绑在树上,树下有几个石碾,石桌凳,不远处便是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多不过百步修着个石码头,栓了几条木船。 这庵虽说受的是十方香火,可历年来得的香火钱却是不多,只够得一个和尚吃住用。 观音庵既是叩拜鬼神,祈求风调雨顺之所,也是乡老、甲长召集会议的地方。 观音庵的后边有一户农家,周围用了竹篾子围起来当了篱笆墙,五间茅草屋,地基用的乱石,墙体用的却是青砖,屋顶用了茅草,屋脊用的大方木,不曾用的一页瓦片。 正房前翼左右还有几间石基披屋,不过是半石半土的墙体,大门处盖了门楼子,用的是县里的样式,木头有些开裂,显然建的有些年景,便是如此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 细密的竹篾子大门外面显得很是热闹,正围了不少村妇,有老有少,有嗤笑,有抚掌,有窃窃私语,却都是听得津津有味,脸上都带了笑意,不时发出几声哄笑,还有几人探头窥视又是回头当了小喇叭和几人笑谈。 “秦二壮,你个老实憨头,老娘今日不和你过了,要是没个说法,老娘定要回去寻了我家叔父和哥哥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农妇正大声骂着蹲在地上的汉子。 汉子垂头丧气蹲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搓着头上的烂发,不时朝着农妇讪笑,却是不曾答话。 “哟,这是怎么了?夏氏你那哥哥说是个快班手,不过是个白役,来了又能怎地?”又是啧啧几声,嗤道:“不过是石头推了下,那小阿志哥儿摔倒没醒,又不是死了,你”这话还没说完,便见得夏氏如同疯了一样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顾氏脸上。 顾氏本来满是不屑一顾的脸变成了错愕和不可置信,“你你居然敢打我?”顾氏也不是善茬,反应过来便跟夏氏厮打在一起。 “老二你是个死人,瞎了眼,还不快拉开你媳妇”,边骂边是跺脚,“真是造孽啊”,喝骂的正是秦二壮的母亲秦李氏,秦李氏年近五旬,穿着右襟粗布短卦,下着襦裙,都是半新不旧,多是经年常穿,不曾做新的,头上绾了个发髻,用木钗子定住。两只小脚跺地,一只手拍着大腿,一只手指着秦二壮。 两个女人打的不可开交,头上的花帕子都被扯了下来,头发散批着。 顾氏脸上本是挨了一巴掌,左右脸又被各挖了一道血痕,裙子也是扯破了些许,显得更是可怜。 夏氏虽说矮小,却曾跟着哥哥学得几手拳脚功夫,行动间多有灵动,只是被扯了帕子,撕了头发,脸上、身上倒不曾见伤。 秦二壮见母亲出来,忙起身上前大张着双臂横插到两人中间,一把抱住夏氏,束了她的双手。 夏氏挣扎着想要脱身,哪里有秦二壮的力气大,登时便红了眼,骂他,“我当初怎么就瞎眼,看上了你?当你老实肯干,却不知你这般懦弱无用,志哥儿不是你儿子吗?”说完便是肩头耸动,痛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悲凉。 秦二壮也是悲从中来,泪水只在眼窝打转,好生才忍住。几年来好不容易和夏氏有了个男孩,却是痴傻呆笨,父母本就不待见,为了养活孩子更是当牛做马般劳累,近三旬年纪的汉子鬓角都见了零星白发。 前日大哥的儿子石头推了志哥一把,脑门摔倒在大槐树下的石碾上,当时就昏迷不醒,脑袋上都是血。 石头回来半点不曾言语,若不是有其他孩子报信,光是流血也就死了。 拼着挨骂,求着秦李氏要了十几个铜钱,寻了村中老猎户来看,老猎户摇了摇头,只是去灶间抓了草灰止血,让他去县城寻大夫,更是言道莫要误事。待秦二壮再去找秦李氏讨要银钱时,却是怎么也不答应。 今日秦二壮本是要去下地干活,却被夏氏死活拉住,定是要带了志哥去县城求医,不曾想被秦李氏知道,骂了几句,又有顾氏跟着起哄掺和,便打了起来。 第2章 魂穿异世 岂不知要不是顾氏儿子使坏,志哥能摔的人事不知?虽是有些痴傻,总是自己养了七年的孩子。 想着志哥也是从懵懂幼童到会叫自己爹爹,秦二壮越想越气,越是悲凉。 想起几日前秦李氏暗暗的要他掐死志哥,让大哥的二儿子石头过继给自己养老戴孝,便是愤恨不已。 夫妻两人都是悲恸欲绝,顾氏拢着头发,赤着双眼,站在一边跳脚大骂,“一对黑心肝的,活该你们那痴傻儿子活不了”。 夏氏气的浑身发抖,使着劲要挣脱秦二壮束缚,再打她一顿,却听得二丫急喊,“爹,娘,你们快来,弟弟醒了”。声音从披屋那边传了过来。 秦二壮夫妻一听,当时便撒了腿急奔而去。 秦清有些呆愣,睁眼闭眼有了十几次,眼前的场景却是不曾变换。自己不过是喝个酒,醒来却是变成了一个七八岁年纪的童子,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躺在板床上百思不得其解。 抬眼看到的便是木头房梁上的茅草屋顶,稍稍挪动了下身子,身下便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凭感觉铺的应是麦秸。 转头四顾望去,满屋子都是黄土细抹的泥墙,地面虽有不平,却也干净,一如他前世奶奶家的老房子。 床边正站着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娃,这便是秦二丫。 二丫梳着小辫,穿着花布小褂,补丁摞了几层,不过倒也干净,下身穿了粗布宽袴,脸上带了焦急欣喜之色,“小弟,小弟你醒了吗?能听见我说话吗?”说罢拿手在秦清眼前摇晃。 秦清瞪了她一眼,不做声也没有理会,闭上眼心道,“这是穿越了吗?” 秦清前世父亲在边防一线,打击贩毒分子牺牲,母亲受不住打击也跟着走了。六岁的他便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长大,后来又上的农学院,做的却是园林公司总监,因着入职早,又和老板同甘共苦,一起走过九十天的四公里高速,一起蹲在山里喂过蚊子,吃长毛的馒头,一起被拆迁户追了十公里。 那几年园林工程挣钱就像拿着耙楼树叶子,哗哗的,老板赚了个盆满钵满,秦清也跟着实现了财务自由。 只是一直单身,让爷爷奶奶操碎了心,以至于在两位相继过世的时候还是催他结婚的事。 昨天秦清还和老板在酒畅饮,今日就躺在了不知道年代的板床上,当真是世事无常。 “志哥儿,志哥儿,你可醒了,娘都要吓死过去了”,夏氏跑进来就扑在木板床上,紧紧的搂住秦清的脑袋,泪水如同断珠般滴答在秦清脸上,多日里深夜的凄凉啜泣在这一刻变成了欣喜的痛哭。 秦二壮没有忍住泪水,粗壮的汉子直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连眼泪都不曾擦一下,只知道咧着嘴无声大笑。 秦二丫虽是年幼,也知道有了弟弟家里就能稳当,不会再有大伯家的石头过继,也不会再有石头喊着要卖了她换钱。 古代的孩子早熟,奶奶跟父亲说要掐死弟弟的时候,她偷听到了,捂了嘴不敢言语半句,红了眼眶,泪水倏然而下,想寻了母亲告诉她,又怕惹了麻烦,提心吊胆多日,今日弟弟醒来总是放下了心。 虽然弟弟痴笨,可是会甜甜的叫她姐姐,也会帮她打猪草帮着喂猪。即便是自己生气打他几下,也是笑呵呵,没有半分脾气。志哥儿再不好也是自己的亲弟弟,总不会想着卖了自己换钱。 秦二丫想到此,拉了秦二壮的手一起走到床前,两人都是激动的看着秦清。 秦清的脸被连连不断的泪水打湿,泪水流到嘴里咸咸的,嘴角忍不住抽动,前世今生的片段不断在脑海闪现。 前世父亲的追悼会上,母亲哭的几次晕厥过去,最后捧着他的脸,认真的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可母亲却走了。 爷爷奶奶临终前不断的叮嘱和遗憾,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孙媳妇,却也是一直嘱咐自己以后要好好活着。 是啊,总是要好好活着。 秦清睁开双眼,定定的看着秦二壮一家三口,不断回忆原主的一切。 原主是个痴呆儿,在一个贫寒的农家能活到现在当真是一个奇迹。爷奶不疼,堂兄弟欺辱,多亏了父母姐姐的宠溺相护。 如今十岁的大丫更是不许别人骂他,多次同村中孩童互斗,得了个“小泼妇”的名声。 七岁的男童在农家若是不曾进学,理应下地帮忙,原主却不曾干过一天农活。 虽是呆儿却是赤子心性,秦清前世也多见痴儿,从未了解过这些人,奶奶曾说过这样的每个人都是上天派来的“护村神”,苦了这些人的父母,却幸福了全村人。 秦清回忆原主短暂的一生,虽痴傻却不曾受了虐待,虽不通人情世故却得了亲情相顾,“唉,再见”,秦清在心中低声道。 秦二丫最先发现秦清睁了双眼,脸上带了喜色,伸手抓住夏氏的胳膊摇晃,“娘,你快看,弟弟睁眼了,你快看”,夏氏忙撒了手,慢慢收了哭声,仔细盯着秦清,小声问道:“志哥儿,可是醒了?头还疼吗?” 语气轻柔,湿湿的潮气从脸庞吹过,使得秦清有些尴尬,前世他年近三十,夏氏还三十不到,叫娘实在是出不来口,索性就闭嘴不言,只是轻轻点头又摇摇头。 三人见了先是大喜又是不解,“志哥儿,怎么了?还疼吗?”夏氏心急脸上便带惶恐之色,用手摸了摸秦清的额头。 秦清想躲,又想到身份,便任由夏氏摸了额头,夏氏的手温暖而又粗糙,手上的茧子硬硬的,秦清的心随之变得有些涩涩。 于是忍不住开了口,“不疼”,几日不曾说话,话里像带了铁锈一般。 夏氏随手摸了把脸,一丝笑意略过唇边,“不疼就好,可吓死娘了”,又是俯身搂住了秦清的脖子。 秦二丫跟着一喜,又是迷惑不解,回头看了看父亲,只见他满脸激动,欢喜之色蓄满双眼,便是压下了心底疑惑,想着等姐姐回来再问。 第3章 旧事再提 “干什么,都围在我家门外作甚?”大门外一个年轻男子的喊声响起。 “哟,三壮和你爹回来了?”门外的农妇们也准备走了,巧的是碰到了主家。 众人被抓了现行,也不觉得尴尬,农村里破烂事这么多,闲暇时刻不都是看了这家热闹看那家,私下里互换信息,窥了别人隐私,得片刻欣喜之感。 大门推开,走进来的是秦老汉和秦三壮,秦老汉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这秦老汉,名章,先祖在宣德年间从浙江诸暨迁到了山东汶上,据说祖上也是做过官,更是同开朝时的王司马作过邻居,真假大家自是不知。 不过来时带了半马车的书,周围还有几个仆婢,落户薛家集,很快便置房买地,如今三四十年过去,经事不少,倒是破落了许多,仆婢散尽,家里人也跟庄户人一样,开始下地劳作。 大儿子秦大郎,因是小时候有些聪慧,又跟着祖父习文,识得几个墨字,断的几个句章,十五岁年纪便考中童生。 家中欣喜,都是盼着重现祖上光辉,可也是好景不长,随着祖父过世,无人教导上进,秦大郎便也如那仲永一般,落得籍籍无名,几场考试都不曾中秀才。 好在皮貌好些,又识文断字,最后被县里的老秀才推去了城里做了书办帮闲,也就是俗说的白役,不曾想因生的白净了些,被书办顾相公的堂妹顾晓莲看中了,死活要嫁,顾家见拦不住,便让秦老汉上门提亲。 本就是高攀,秦老汉便使了好些银钱给秦大郎娶回家,二人婚后更是给他添了两个孙子,秦老汉夫妇心中满意,对他们夫妻二人多有上心。 再加上如今的顾相公已是县里的户房司吏,人人都称提控老爷,更是拔了秦大郎做书办,那自然是将顾氏捧在手心里,使得她日益骄纵。 秦二郎却只是粗识文字,因他六岁时,祖父便已过世,只是跟着左邻高磊学得几分拳脚,倒不爱招惹是非,多是强身健体。 后来村里来了几个匪人,出了几分力,帮着人擒住匪徒随里长去县城,得了县令夸奖。 和县衙的快班手夏杨交上了朋友,夏杨喜他识字能武,大家脾气相投,便将妹妹许给他。 当然此事后来惹得叔叔十里总甲夏立言大发雷霆,直言不再管他们家事。 秦二郎婚后几年,同夏氏生活美满,不过是只添了两个女儿,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还是傻的,惹得秦老汉夫妇生气不已,多次让老二夫妻扔了再生,却是不应。 秦李氏碍于夏杨也不敢多说,心里却是越来越不满,总是借茬找事。 秦老汉想着昨日秦李氏让老二掐死这个傻子还不同意,差点争吵起来,今日更是连地都不下了,心下便是起了怒火,冷着脸骂道,“老三你和些群老娘们说甚,快回家去”。 “我不活了,我要家去”顾氏听到公公说话的声音,将手从头上拿下,披散着头发,便是趴在地上大哭。 “怎么了?大嫂你哭啥?”秦三壮被骂不是一次二次,早就皮了,进门听得顾氏大哭,忍不住嬉笑着问道。 秦三壮十六七岁年纪,个子挺高,长得黑黑瘦瘦,眼神灵动,听见顾氏大哭,脸上带着浅浅的嘲笑,“大嫂当真不活了?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莫不是九条尾巴的狐仙化身不成?” 这话直噎的顾氏打了个嗝,住了哭声被噎的上气不接下气,秦老汉一脚踢在秦三壮屁股上,骂道:“你这张破嘴,怎么说你大嫂的?泼皮一样的货色”。 秦三壮不以为意,拍了拍屁股,胁肩谄笑,“是,是,爹我错了,大嫂你可万不要和弟弟生分,当真是弟弟错了”,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秦三壮比秦大郎小了近十岁,自他出生家里就过的紧紧巴巴,不过是几亩水田,十几亩旱田,产出都给了大哥拿去,说是给典史送礼,好求得个典吏做做。 十几亩田地产出能有多少,虽是官吏搜刮轻了那么一点,一年不过是紧巴巴的攒了几两银子,这里面还含着二嫂的绣花钱。 近十年过去,花了也有几十两银钱,秦大郎不过是提做了书办,可是顾氏的二堂兄顾亮却是从书办变成了刑房典吏,若是里面没有隐情,他是不信的。 如今秦三壮娶亲都凑不出银钱,自打秦大郎做了书办也没见得了大哥什么好处,倒是顾氏穿金戴银,还穿上了绸缎衣裳,正准备着搬家到县里。 说是秦大郎做了吏员,不穿的好一点,不住在县里,在同僚面前没了面子。 秦三壮撇撇嘴心里不住嘀咕,“怕是觉得当了吏员,省得这些人跟着沾光”。 秦母李氏也不拍大腿了,上前扶起顾氏,对着秦老汉说道:“可好好管你那个二儿子一家,你那二儿媳今日可是威风,不过是说了她几句,便像那街面的泼妇,对我耍的威风,又是打了她嫂子”,嘴里不住嘟囔,“生了个傻子,还以为有了功劳,应给老二再寻个”。 秦三壮自是看不惯他娘和大嫂的嘴脸,忙道:“娘,你三儿子还没媳妇呢”。 “滚一边去”,秦母指了他大骂。 “我去看看”,说罢秦老汉放下锄头,喊了嬉皮笑脸的秦三壮给他舀水洗涮。 “二壮,你在屋子里?”秦老汉站在披屋外面喊,“你先出来,爹有事找你”。 “哼,怕是你娘又告状,大哥家的孩子欺负志哥儿也不是一二回了,什么事都要让着大哥大嫂一家?”夏氏她越想越凄怆。 一手竭力地挽着自己的乱发,又是紧咬了自己的手指一下,面色苦楚,紧压着自己的胸,去抑制自己的悲伤。 “志哥儿就不是他们的孙子?到了披屋却不进来看一眼,怕是巴不得志哥儿死了才好?”说罢便是小声啜泣。 秦二壮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沉默的拍拍她的肩膀苦笑道,“怎地又哭了起来?志哥儿这不是醒了吗?”转头看了看秦清,见他没有反应,心中不禁一叹,“你好好陪着志哥儿,我出去看看爹有甚事,可不敢胡思乱想”,说完便出了披屋。 “爹”秦二壮出门看他爹站在门口便问了一声,知他听见了他和夏氏的说话,却也不在乎,“爹,你有什么事吗?是来看志哥儿的?” 秦老汉本来听了夏氏的话有些生气,一听秦二壮的话又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应道;“听说志儿醒了,爹过来看看,又怕夏氏在屋里不方便”,皱皱眉头继续道,“怎么样了现在?还是”秦老汉没继续往下说,秦二壮看了他爹一眼,心里想着夏氏的话不禁就是心凉,带了些阴阳怪气道,“爹怕啥?便是你儿媳在屋里,也不耽误你进去看看您孙儿啊”。 秦老汉瞪了秦二壮一眼,瞧他说的这话,定是被二儿媳带坏了,如今也是生了逆骨。 第4章 总甲来访 秦老汉之所以叫秦二壮出来,其实是有些打怵见夏氏,秦二壮娶亲时,家中藏拙,谎称没有银钱,定礼比不得顾氏,也因为这事惹得总甲夏立言大怒,直言不做儿女亲家。 若非夏氏坚持要嫁,又有夏杨支持,这桩婚事怕是不成的。 家中两个儿媳都不好惹,所以秦老汉找儿子们谈事都是私底下来说。 “我听你娘说今个儿夏氏还打了你大嫂,不过是孩子闹着玩,村里几时没有这样的事?怎地还动了手呢?”秦老汉低声道,“这岂不是让村里人笑话,丢了祖宗脸面?” 秦二壮听得此话,面色玩味又带了几丝愤怒,“爹只听得娘说夏氏打了大嫂,怎地不知道大嫂说了什么?” 说罢抬头目视秦老汉,赤红着眼睛颤声道,“不求爹多可怜志哥儿,总是要一碗水端平的好,难道祖宗也是偏袒的人?” 秦老汉听了秦二壮的话,老脸一红,有心描补一二,却说不出口,只得一声长叹。 父子二人正相对无言,却自身后得传来一声怒骂,“好你个秦二壮,瞎了你的狗眼,自家嫂嫂被人欺辱,尚不能保,如此不孝不悌,何来的兄弟情义?” 随着骂声慢慢走来一人,一身书生打扮,头戴儒巾,白净的脸皮,颌下留着短须,身穿青色直缀,脚蹬皂靴,原来是秦大郎,端是一副好面貌。 秦大郎走到近前,抬手指着秦二壮便是怒声骂道:“你个憨货,你嫂嫂哪里有说错?不过是个痴儿,谁家养得到七八岁?多半是掐死扔到哭儿岗,如今不过是推了一把,居然还打了你嫂嫂?”秦大郎越说越气,顾不得文人体面,上前对着秦二壮就是一拳。 又是骂道,“爹娘早就说过一个痴儿掐死算了,你这么多侄子过继哪个给你不行?非要养着”,秦大郎声喝骂,却不曾注意秦二壮脸色变了。 秦二壮挨了一拳,倒退一步,听了秦大郎这番话,先是瞪了秦老汉一眼,又是攒起拳头照着秦大郎的脸上就是一拳。 只打的秦大郎嘴鼻出血,红的、黄的、紫的,如同开了酱料铺,紧跟着又是抬臂想着再给一拳。 却不防被秦三郎抱住身子,“二哥,二哥,别生气,大哥说的都是气话”。 秦大郎是个文士,哪里经得住秦二壮的拳头,捂着鼻子蹲在地上不停叫唤,哀哀道痛。 秦老汉气的嘴角直抽抽,扶着墙,脱了草鞋便朝秦二壮抽去,边打边是骂道,“我打死你这个畜生,你哥哥教你,你还打他,不知他自来体弱,若是伤了身子,看我不打死你”。 秦二壮也不躲,只是攥着双拳怒瞪秦老汉,秦三郎见状忙是松开双臂,又去拉他老爹。 嬉笑道,“爹,爹,你也别生气,二哥自来就是个混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尊者大哥,如今怕是气狠了,爹可别打坏了”,说着话便拉开了秦老汉,拉扯间不经意地踩了秦大郎一脚,又是惹得秦大郎哀嚎。 秦老汉见状又是追着秦三郎打,秦三郎自不会想秦二壮一样,转身边跑,还笑道,“爹,爹,别再伤着大哥,那可是咱家的金疙瘩,万一再有个不小心” 秦老汉见撵不上他,便住了脚,气的骂道,“二个憨货,不知道你大哥给咱家省了多少杂税?见天的攀扯,我真是生了两个畜生”。 秦李氏站在门前直瞪眼。 家里正是骂骂嚷嚷,门外却传来喊声,“秦老汉,秦老汉可在家?”声音宏亮,旋尔又是转低,“娘的,青天白日关个门作甚”。 秦老汉听见声音,眉头皱起,恨恨的看了秦二壮一眼,又是看了披屋一眼,对着秦三郎喝骂道,“你耳聋了?听不见喊门声?快去开门”。 秦三郎忙是去开门,进来一位四旬年纪汉子,头上歪戴着瓦楞帽,身上穿着青布衣服,像是染了油一般,污迹斑斑,一手提着赶驴的鞭子,一手托着荷叶,里面包着几块豆腐。 秦三郎忙是施礼道,“夏老爹来了,快进”。 “原是三郎,我那侄婿可在?”汉子正是十里总甲夏立言,见秦三郎点头,边走边说,“来一回也不好空手,寻了几块豆腐,给你家添个菜,省得说我侄女下不出蛋”。 秦三郎自然不敢接话,笑着伸手接过,又是引着夏立言往正房走去。 行不过几步便见秦老汉,见他强笑张脸,不禁心中有些腻味,说话便是不客气,“怎地?见了亲家不高兴?拉着张驴脸给谁看?” 秦老汉面色更是不好,可也只能堆笑,拱手道,“哪里敢给亲家脸色,下地的时候伤了腰,一动就疼”。 夏总甲脸色稍缓,“那亲家可得好好养着,等我去县里找李屠户给你要些筒子骨来”。 秦老汉忙是道谢,便和夏总甲一起进了正房,等双方坐定,秦李氏上了苦丁茶,夏总甲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秦老汉心中有事,心下惴惴不安,带了几分小心问道,“不知道亲家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夏总甲放下粗碗,摸了把胡子道,“还能为甚?还不是为了那不成器的侄婿,拴在地里能刨得几文?” 不待秦老汉说话,嘴角的胡子翘起,脸上带着得意,呲着大黄牙继续说道,“如今我那侄子得大老爷看重,拔了正差,他又向大老爷举荐侄婿,老爷看重,便许了个有缺后补的杂役”。 秦老汉闻听此言,脸上显出喜色,忙是起身施礼道,“感谢亲家的大恩大德,我这便让二郎来给亲家磕头”,说着便让秦三郎去喊秦二壮。 又是朝房内喊道,“死老婆子,来了亲家还不快杀了鸡来做午食,弄桌子好菜来”。 夏总甲抹了把胡须,粗声道,“再打些清酒来,今日口淡的紧”。 第5章 众情何堪 秦二壮进了披屋,就见夏氏正给秦清喂水,秦二丫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弟弟。 “娘”,秦二丫忍不住轻叫了一声,“娘,你看弟弟,怎么和前几日不像了呢?” 秦二丫见夏氏没有发现秦清的异状,忍不住提醒道。 夏氏一愣,再是细细看去,果真是,虽说面貌不变,眼里却是多了清明,少了些纯真懵懂。 夏氏忍着激动,颤声道,“志哥儿,志哥儿,你你唤声娘来”。 秦清心中忍不住吐槽,喊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声娘,你莫不是占我便宜? 有心不叫,又是见夏氏红着眼眶,满是期待,含糊的叫了声,“娘”,声音低不可闻。 夏氏喜得忙是抱住秦清的头,痛哭道,“娘的儿啊,娘的好大儿,你醒了,你醒了”,又是哭了一阵。 秦二壮忙是上前,拍拍夏氏的肩膀,又是将她揽到怀中,见秦二丫眼泪直流,又是拽了过来,一下子拢住娘三,低声道,“这便好,这便好,莫要再哭了”。 秦清看着他们哭笑一阵,心中也是有些酸楚,都不容易。 秦二壮见秦清盯着他们看,笑着道,“志哥儿,叫声爹来”。 秦清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你妹的爹。 秦二壮带了几丝尴尬,脸色讪然,夏氏推了他一把道,“志哥儿还有伤,一时怕是吓懵了,怎么会不认得你,先让他睡一会”。 秦二壮又是看了秦清几眼,止不住的喜意,笑着道,“那是自然,哪里有儿子不认识爹的”。 秦清暗暗吐槽,魂从异世穿,别人当爹他做儿! 房中几人正是看不够,房外传来秦三郎的喊声,“二哥,二嫂,夏老爹来了,爹让我喊你们去”。 秦老汉没喊夏氏,秦三郎怕自家二哥吃亏,便虚言一二,反正到时候一推二五六,若是老汉打他,跑就是。 秦二壮推开房门,秦三郎见他一脸喜气,讶然道,“志哥儿醒了?”秦二壮点头,兴奋的声音都是打颤道,“好了,志哥儿都好了”。 秦三郎见夏氏出来,忙是问声好,又道,“那我得进去看看,下午我去寻些鱼来给他补补”,说罢便窜了进去。 秦三郎走近床边,见二丫直愣愣的看着秦清,笑着道,“二丫不认识你家小弟了?怎么这么看人?” “三叔,三叔,小弟好了,小弟好了”,二丫眉眼带笑,喜气洋洋道。 秦三郎摸了她头顶一下,心中有些酸楚,却也跟着她道,“三叔早就知道,咱家志哥儿定是会好的”。 “真的吗?”二丫看着秦三郎问道,“三叔怎么知道的?小弟明明才好,三叔骗我”。 “哈哈”,秦三郎笑了几声,“三叔能掐会算,志哥儿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只是砸下来有点狠,伤了脑袋,你看现在不是好了吗?” 秦三郎忍住酸楚劝道,心中暗叹,唉,真是傻二哥哟,这得养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秦清听得秦三郎的话,忍不住转过身来,直勾勾的盯着秦三郎看,心中暗想难不成这农家还有个神算师? 秦三郎见秦清转头只盯着他,吓了一跳,正待说话,又是细细一瞧,脸上带了惊色,“这这是”又是转头看着二丫道,“这是好了?” 二丫一本正经道,“三叔,我不都和你说了,小弟好了嘛,你怎么还问”。 秦三郎猛地站起身,忍不住蹦了个跳,喜气盈腮,大笑道,“好,好,志哥儿再也不是那烂口村妇口里的小阿呆了”。 大笑一阵,忍不住伸手去摸秦清的头,秦清忙要闪,秦三郎手臂加速猛地摁住,揉搓一阵。 笑着道,“往日最喜欢三叔,今日你躲什么躲”,又是探下身子细细看了头上的伤口,伤口处附着老猎人涂得草木灰,如今同头发、血液混在一起,烂乎乎的。 秦三郎忍不住搓了下巴,心中暗道还是要去县里寻大夫看看。 “哐当”,门一下子被推来。 “我那外孙当真好了?不是呆瓜了?”夏立言推开门,便急吼道。 面上带了几分真色,几个大步便到了床前,二丫吓得一阵退缩,讷讷道,“二姥爷”,喊了一声便住口。 夏立言见是二丫,不见了往日的厌弃,小了些声音问道,“你娘说是你发现你弟弟变好的,可是真的?” “是”,二丫低声道。 夏立言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是从袖里混乱掏了几下,摸出几个铜钱递给二丫,笑道,“今日二姥爷高兴,让你娘给你和你姐买几根红绳戴戴”。 二丫猛地抬头,带了几分不信,又是转头看着秦清,有弟弟真好。 跟在夏立言后面的便是秦老汉和秦李氏,两人都是带着激动和不可置信,秦大郎揉着头,穿着整好的衣服也是跟在后面。 在后面便是秦二壮夫妇,顾氏在门外探头探脑,满脸不信。 “可认得二姥爷?”夏立言撵开秦三郎,瞪着大眼对秦清道。 秦清现如今还是懵的,这呼啦啦进来一群人,都是谁和谁?原主痴傻只知道是亲人,可要是让他分辨一二,却是不能的。 秦清怔怔的摇头,秦老汉和秦李氏猛地脸色变得阴沉,瞅了秦二壮一夫妇眼,夏氏忙是上前,低声道,“志哥儿,你忘了吗?娘还带你去镇上,你二姥姥还给你做了桃花糕吃,你再想想”。 原主虽然痴傻,可是记忆力好,他能分辨别人对他的好坏,却不能将人和名字对上号。 秦清搜索出原主的记忆,哑声道,“记得,当时二姥姥还说秋时再做桂花糕给我吃”。 房中众人先是大惊,又是大喜。 秦老汉双手不住抖索,颤声道,“老祖宗保佑,得得给得给老祖宗烧纸,烧纸去”,秦李氏双手捂脸,泪水从手缝中溢出,秦大郎大张着口,满脸的疑惑不解。 有道是: 万变同趋走,浮生似转轮 休怨天地窄,莫笑还魂人 第6章 喜气洋洋 “那你怎不记得二姥爷?”夏氏不管别人,继续问道。 “二姥爷有些凶”,秦清说罢便有些反胃,这怎么是孩子语气? 夏立言一听这话,眉毛倒竖,又是皱皱眉头,再是脸上挤出了些笑意,“你看,如今二姥爷是不是慈和些?” 秦清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秦老汉忙是上前,笑着道,“亲家,孩子刚醒来,别是吓着了,今天高兴,咱去喝酒”,说罢便拉着夏立言出门。 夏立言甩开他的手道,“哼,不说咱家闺女了?怎地如今成了你的好孙儿了?” 秦老汉忙是作揖,赔着笑道,“呵,都是老儿的错,亲家莫要气,莫要气”。 夏立言也不过是找个面子,闲时醉酒又不是没骂过秦清这个呆子拖累了他的侄女。 见秦老汉如此上道,也就放过,笑着道,“果真是件喜事,饮酒,饮酒”。 房间里只剩下秦李氏和夏氏并二丫,顾氏见男人们都走了,蹑着手脚也进了房门。 秦清看着眼前的几人,恍惚间记起了她们。 秦李氏对原主有爱有恨有怜有怒,爱他时也曾抱着偷偷啜泣,喜他时也曾给他偷偷煮过鸡蛋,怜他时也曾给他做过新衣,恨他时也曾将他丢在山里,怒他时也曾拿着柳条抽红了屁股。 顾氏倒是不曾欺负他,却也不曾帮他,多半是说些酸言,也曾叮嘱过铁头哥俩照顾过他,可是他挨了石头的欺负,却也是不管,无喜无恶,挺好。 唯有秦二壮夫妇和大二丫姐俩是真心疼爱原主,有了好吃的先是紧着他,当时被秦李氏丢到山里,若不是大丫拼了命去寻,怕是原主早就化作野兽的食粮。 “志哥儿,我是嫲嫲”,秦李氏肿着眼,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脸上的褶子也在诉说着她的懊悔。 秦清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秦李氏盯着看了阵子,眼泪便留了下来,用袖子擦拭下,醒醒鼻涕,对着夏氏道,“老二家的,你收拾下,我让老三去申老爹那借了牛车”。 申老爹便是申祥甫,是村里的村正,同夏立言是儿女亲家,家里田产不少,不过比不得同村的荀老爷。 夏立言最后之所以答应夏氏嫁到薛家集,也是因着他女儿嫁给了申祥甫的儿子申文卿,能护着夏氏不受欺负。 夏氏一愣,有些不信的看着秦李氏,“娘”。 秦李氏自然不会说自己不对,再说谁知道秦清会变好,遮掩道,“那草木灰都和头发混在一块了,去县里找个大夫再瞧瞧”,说罢便出了门。 顾氏又是看了一眼,不发一言跟着秦李氏出了门。 “娘,娘,嫲嫲是不是要送小弟去大夫那里?不会再丢了小弟?”二丫有些担心,那年的事可是吓坏了她。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夏氏搂着二丫,泣声道。 “娘,娘”,屋外传来叫唤声,一声比一声近,最后一声已经是在屋里响起。 一个梳着粗辫子的姑娘闯进来,后面跟了一个不到三旬的妇人,妇人穿了件缎袍,头上插着根银钗。 夏氏见状松开手,指着姑娘喝道,“怎这般没有礼貌?咋咋呼呼的,不嫌弃丢人?呜呜喳喳的,没点姑娘样子”。 又是上前拉住妇人的手,“姐姐怎么来了?叔父正在那边屋里喝酒”。 进来的姑娘便是大丫,十岁年纪,脸色有些黑,脸颊下陷,有些瘦,穿了身粗布衣服,笑着走到床前,对着秦清道,“小弟你真好了?叫声姐姐来听听”。 有句p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秦清不应,大丫伸手捏了他一把,惹得秦清直皱眉头,却也惹得大丫哈哈大笑。 “姐”,二丫上前拽了大丫一下,有心护着秦清,便将手里的铜钱递给她,小声道,“嫲嫲给的”。 大丫哼了一声,收了铜钱却不说话。 大夏氏拉着夏氏的手,看她红着眼圈,笑着道,“莫要哭了,说来还是你那妯娌帮了你的忙,你没去谢她”。 “呸”,夏氏变了脸色,道:“亏得志哥儿还叫她一声大伯娘,养的孩子没个好性,今日那亏心的被我抓花了脸”。 大夏氏拍拍她的手,也不再说她,这样的苦日子夏氏过了七八年,发泄发泄也好。 又是走上前,看着秦清道,“志哥儿,还记得大姨?” 秦清点点头,夏氏回娘家多是回夏立言家,一般都是跟着申家的牛车,大夏氏对他不错,所以原主很是喜欢这个大姨。 大夏氏一下子笑了起来,对着夏氏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妹妹你的福气来了”。 “谁的福气来了?”门口处申文卿笑着问道,旁边是笑眯眯的秦三郎。 大夏氏朝他招招手,“你和三郎将志哥儿抬到牛车上,咱去县里看看”,又是问道,“你怎来了?” “咱爹听说志哥儿好了,又是知道丈人在,便跟着来了,我又不好在家呆着,总要来帮着些”。 等几人将秦清抬到牛车上,秦李氏拿着个包袱也走了出来,秦二壮也想去,刚出房门便被夏立言骂了回来,只得让夏氏好好照顾着。 夏立言听得他絮絮叨叨,骂道,“你个老爷们,像个娘们样的,磨磨唧唧,快来陪着老爹们好好喝几杯,今日是你的喜事”。 秦老汉也不生气,赞同的说道,“你叔丈难得在家喝酒,你快快陪好”。 —— 嫲嫲:山东方言,奶奶的意思。 第7章 县衙药局 牛车上秦李氏、大小夏氏并大二丫坐着,秦清躺着,申文卿和秦三郎走着。 秦清躺在牛车上,虽然底下有稻草被褥,可那也是真颠人,比开没有坐垫的拖拉机走坑洼地还厉害。 秦清到现在脑子还是懵的,这感觉比喝假酒厉害的多,喝假酒无非头疼呕吐,这居然喝穿越了。 秦清虽说接受了原主的记忆,可原主是个懵懂孩童,知道的不多,如今何朝何代都是不知。 “听说皇爷要再征兵打仗了?”秦三郎问申文卿道。 申文卿和秦三郎是少时玩伴,知他跟高磊学了多年武艺,想着投军,便笑道,“怎么?还想学高将军?” 秦家的邻居高磊在成化十一年投了边军,据传已是坐到了六品昭信校尉,不过村中人都是传他做了将军,吓得周边村子也不敢惹他们。 秦三郎只是嘿嘿笑了几声,申文卿便继续道,“成化爷登基已有二十多年,怕是不能再打了?”又是左右瞅瞅,凑近秦三郎耳边,小声道,“听说皇爷爷身子骨不好”。 秦三郎一愣,牛车上偷听的秦清也是跟着一愣,成化?成化是谁的号来? 秦清左思右想,心中暗骂自己,娘的,历史知识早还给老师了,越想越急,脑门上便放了大汗。 “嘿,可惜生的晚,想那年,北边的蛮夷惹了皇爷爷生气,直接派兵七砍八杀屠了个干净,我要是投军,怎么也能换个将军坐坐”,秦三郎舞手动脚的说道。 秦李氏骂道,“你去个屁去,村里待不住?去了北边,别被贼人砍了脑壳子,再说这事,看我早早打死你,还省得老娘去给你收尸”。 秦三郎缩了下脖子,忙是住声。 秦清想着北边蛮夷,又是想着成化年号,猛地记起,成化犁庭! 这是明朝!唉,成化在位几年?下面是谁?不会是崇祯?秦清心中暗恨,先是恨自己,又是恨老天,最后终是放平,先躺着,如今自己还是个病人,谁还不是个娃娃呢。 日挂碧空,凉风习习,牛车悠悠。 半个时辰,牛车到了县城,大夏氏对着申文卿道,“去县衙旁的司药局那”。 一般人是不去司药局的,应是朝廷设的,脸难看,门难进,药价高,大夏氏之所以去司药局是因为夏杨在县里做衙役,不比旁人,总有几分情面在。 牛车溜溜达达,不过一刻便到了县衙左近,申文卿到了衙署门口,朝皂隶抱拳道,“这位大哥,烦您招呼声夏头翁”。 头翁是对有些权势衙役的谄称,申文卿也习文,再者他爹是村正,跟着做些迎来送往,知道些礼仪,皂隶见他穿的齐整,收起傲慢,问道,“他是你何人?” “是小人的舅兄”,申文卿掏出几文钱在手,摸了皂隶一下。 皂隶收了铜钱,堆笑道,“原是夏头翁的姊丈,且稍待,某这便去喊他来”,说罢转身进了县署。 过了几息,便见一青年,面目威严,白净无须,头戴瓦楞帽,上面插着几根鸟毛,腰挎长刀急匆匆跑了出来,见是申文卿,忙是拱手道,“怎是姐夫来了?有何事?不如随我去衙里喝茶”。 申文卿回礼笑道,“志哥儿大好,今日便是陪着来找大夫看看,想着你在署里,想必有些薄面,便来托你找找药局的名医瞧瞧”。 夏杨先是一愣,又是大喜,忙是拖着申文卿急走,“清醒了?我妹妹是不是也来了?” 申文卿自然不敢说秦清被人推在地上,摔破了脑子,笑着道,“是啊,醒转过来了,丈人还在秦老爹家中喝酒庆祝呢”。 说着,申文卿反手抓着夏杨将他带到了牛车处,秦李氏见着夏杨,身子一抖,低头不看他。 夏氏见了夏杨,跳下马车,又是红了眼眶,“哥哥,志哥儿好了,好了”,说罢又是小声啜泣。 夏杨拍了拍她,又是对着大夏氏道,“还要烦劳姐姐”。 大夏氏摆摆手,笑着道,“咱是一家人,客气来去干什么,你帮着志哥儿寻了大夫?” 夏杨对着秦三郎点点头,秦三郎回了个礼,夏杨道,“咱只管去就成,那里的李大夫欠着我的人情”。 说罢,领着众人去了司药局,司药局的药童见来了一群人,正待撵人,打眼一瞧见是夏杨,忙是满脸堆笑,作揖道,“原是夏头翁,今日来寻李大夫?” 夏杨见是药童,笑着道,“原是你这小儿,李大夫在不在?我外甥伤了头,请他看看”。 药童忙是点头,又是引着众人进门,“李大夫在的,头翁快进来”,众人进门,药童便去了后院唤李大夫。 等李大夫进了堂,夏杨笑着和他见礼,又是让夏氏将秦清如何受伤说了一遍,只听得夏杨紧皱眉头,心下想着等秦大郎回衙,给他点苦头吃吃。 李大夫捋了捋胡须,探手给秦清左右手各号了脉,又是让药童取来热水、刀具、铜剪。 “这是要作甚?”夏氏忙是问道。 “哦”,李大夫见夏氏瞪大双眼,笑着道,“这位娘子莫急,寻了器物来不过是给这娃儿去了头发草灰”,夏氏点点头,又是问道,“老大夫,我娃儿没事?” 李大夫点点头,“说来,倒是亏得这一撞,本是有血瘀,经脉不行,想是这娃儿刚出生时,受了寒气,寒湿淤积,本是小块,后行经脉间,日积月累越发大了,终是堵住,人也就痴傻了,如今破瘀而气血行,通则不痛,人也变得清醒”。 秦清抽抽嘴角,心道,庸医!还亏得这一撞,把人都撞没了。 “那会不会再有事?”夏氏不放心,又是问道。 “无事,如今不过是将外伤包扎起来便可,等老夫再开几幅汤药,回去养些日子便大好了”,李大夫说道。 秦李氏忙是道谢。 等忙活过一阵,秦清被李大夫刮了个秃瓢,头上缠了细白布,又将几幅汤药递给了夏氏。 秦李氏忙是掏了银钱会账,花了近二两银钱,痛的她龇了下牙。 众人又将秦清往牛车上抬,李大夫拉住夏杨,低声道,“这女子是你何人?” 夏杨一愣,“家妹”。 李大夫沉吟片刻道,“既是你家妹妹,我便实言告你,虽说是撞开了淤血,可这行事的人心思却是有些歹毒,一个不好,小娃受不住,那便是身死,我不好直言,你心中有数便是”。 夏杨听得此话,脸色发黑,咬牙暗骂,心下明了,便对李大夫拱手道谢,约着过几日去酒楼打打牙祭,李大夫自是应约。 等夏杨出门,众人已是准备回村去了,夏杨忙是招手让夏氏下了牛车,拉她到了一边,低声道,“刚才大夫不知你我关系,没说实话,刚才告我,推志哥儿的人存了歹毒心思,你日后且小心些”。 夏氏听得此话,倒是不怕,脸上却是难看,带了怒色,“原来我还想着感激她,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恶毒人,等我回去定是要打他一顿”。 夏杨忙是劝道,“又不曾分家别过,闹得沸沸扬扬,总归不好看,你且等着,我自会给你报仇”。 夏氏有心不应,又见夏杨眼色狠厉,只得答应,可是又怕他出事,便劝道,“哥哥,千万莫要弄出人命”,夏杨点点头。 —— 姊丈:不是姐夫的丈人,是姐夫之意,如同叔叔。 第8章 几方算计 几人便和夏杨作别,秦李氏有心描补几句,见夏氏脸色难看,便住嘴不言,只是盯着秦清猛看,秦清被她看的发慌,忙是闭上了眼。 牛车行到城门处,秦李氏见有摊贩,喊着让申文卿停了牛车,买了素菜、肉包子,分给几人,申文卿有心不接,碍不过情谊,最终接过来向秦李氏道谢。 秦李氏拿着两个肉包,轻声对秦清道,“乖孙,奶给你买了肉包,快起来吃,吃了便好了”。 秦清有心不应,怎奈腹中空空,好在成年人的意志是打不垮,击不烂,硬是闭眼不应声。 秦李氏见状,讪笑几声,将肉馒头递给了夏氏,夏氏低声唤道,“志哥儿,起来吃肉包,莫要饿坏了肚子”。 秦清睁眼,接过肉包大口吃了起来,嗯,真香。 吃过包子,几人便加紧脚步,出城申文卿自路边薅了几把青草喂过黄牛,便催着快行,此时日已西落,估摸着已是申正时分。(16点) 急赶慢行,半个时辰到了家,众人将秦清忙是抬回床上,便听得申祥甫唤申文卿道,“快送你丈人家去,喝的大了”。 申文卿又和秦三郎将夏立言扶着出门,送上牛车,大夏氏从夏氏房里拿了条薄褥,“路上小心些,莫让爹着凉”。 申文卿点头,上了牛车,又去送老丈人。 夏立言今日喝的高兴,便多饮了几碗,躺在牛车上,嘟囔道,“老子总算没负了大哥的托付,真他娘的累心”,申文卿听得莞尔一笑,这老丈人虽说有些霸道、贪婪,对家人却是实心一片。 等送走了夏立言,申祥甫也起身要走,秦二壮忙是搀着他,秦老汉相送。 出了门口,申祥甫挥开秦二壮道,“左右不过百十步,你申老爹还能掉沟里去?快去看看孩子”,见申祥甫不似虚情,忙是施礼回了家中。 “老弟啊,我便托声大”,申祥甫对着秦老汉道,“咱也算实在亲戚,这日后啊,还是将水端平的好,莫伤了孩子的心”。 秦老汉讪笑道,“您说的是,以前家里的犯浑,我日后定会好好教她”。 申祥甫笑了笑,他虽老,眼却不花,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劝,便道,“那我便不说了,老了,老了,这眼也花了”,说罢转身家去了。 秦老汉闹了个大红脸,人家又不眼瞎,耷拉着头也是回了家。 回了中堂,只有秦李氏在房内,秦大郎回了自己房。 秦老汉看着秦李氏道,“那申老汉笑话我,说我这家里一碗水端不平”。 秦李氏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秦老汉怨他,于是说道,“你这老汉,也不想想,那申家同总甲家里是儿女亲家,这二儿媳虽说不是他的亲闺女,也是他养大的,你说那申家向着谁?” 秦老汉哼了一声,“今日总甲来,怕也是给咱压碾子,要不是”,如今孩子好了,秦老汉也不便多说。 秦李氏心道,谁说不是怎么地,若是当初志哥儿好好的,谁还能偏了心不成? 再说又偏了几分?老大眼瞅着进了衙里,亲家给找了机会做书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是花了几十两银子,可不也是为了家里? 这往年苛捐杂税不是少了许多?去县里交租,衙门也不踢斗,每年都比别人家少交不少。 秦李氏想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吃食上,也没委屈了他们,想着老大家两个男娃,家里便多养了几只鸡,每日里煮六个鸡卵,老三不吃给了他们两家,老婆子我也没扣着不给”。 秦李氏说着便伤心起来,红着眼眶,不一会便是落泪,泣声道,“除了那有钱的富户,谁家养个傻子?咱都养到了这么大,我何曾虐过他?” 秦老汉见她如此,叹了口气道,“唉,怕是怨你那年将他扔到了山里,老二虽说不言语,心中却是有恨”。 秦李氏哭声大了起来,更是委屈道,“为的谁?为的谁?那个没良心的混蛋,老娘又没让他休了夏氏,不过是想着夏氏收了心,别见日里操心个傻子,那年郎中都说了夏氏伤了身子,日后生不得孩子,怕他断了后,连个烧纸的都没有,想着将石头过继给他,怎么就不念我的好”,说罢又是呜咽出声。 “好了,好了”,秦老汉有些恼怒,“看你哭甚,没有爹娘的不是,咱又不是那般亏心人,他敢再怨恨,打断他的狗腿”。 又是小声道,“看志哥儿好了,咱日后啊,也别管他家事了,他那叔丈给他寻了差遣,他那舅兄又在大老爷前露了脸,将来也算有了出路,以后凡事都分三份,他们以后爱咋咋地”。 秦老汉最后又是道,“明日便说明白,省得惦记”。 “那老大”秦李氏擦着眼角问道。 “他那伯丈都是司吏了,老大又在衙里多年,手里会没有私藏积蓄?”嗤笑几声,“看老大媳妇那身打扮,说是家里给的,咱那亲家家里能有几个大钱?” “不是说顾老爷给的吗?”秦李氏一愣。 “顾老爷又不是他爹,不过是个伯父,我听说顾老爷家的小娃现如今做了小舍人,日后去府里,去京城考试,更是要铺路子,哪里不需要银钱?能给的她闲钱使唤?” 秦李氏登时来了气,怒道,“这个烂人,真是瞎了心肝,我还可怜她,给她”。 “给她什么?”秦老汉忙是问道。 秦李氏不答,秦老汉摇头道,“别是被她糊弄了,看看教的俩娃,铁头还好点,你看看石头,横三竖四,欺负弱小,不懂一点礼仪”。 秦老汉夫妇正议着事,秦大郎房中也是商着事情。 “那夏老汉真是霸道,在咱家里呼三唤四,哼,若是被我伯父知道了,定是训他”,顾氏不满道。 秦大郎虽说脸上还有些疼,如今也好了许多,心中暗嗤,夏立言能做的了总甲,县衙里自是有根基,本就攀扯着典史,如今他那侄儿入了县令的眼,顾老爹怕是也不敢多说一句。 于是也不接她的话茬,而是说道,“日后便少些算盘,别想着出继了,我看这志哥儿确实好了,老二这个逆骨人,怕是心中记恨咱们”。 “哼”,顾氏气道,“弄个傻子当宝,咱怕他绝了门户,都是想着为他好,谁知道他不感念咱的好,还打了你”,越说越是生气,“还有夏氏那个贱人,今日还撕破了我的花裙,我定是与她不休”。 秦大郎不耐听这些娘们间的事,便道,“如今铁头、石头都是大了,我想着带到县里,找个先生教上一教,你明日莫忘了问娘要些银钱”。 顾氏忙是说道,“不是说着都搬去县里吗?怎么单带了俩娃去?我又怎办?” “哪有银钱买房?便是便宜的也要百十两银子,咱这私房不都在你手里?若是够了,你去买”,秦大郎有些着恼,这娘们怎么不知道轻重。 “明日找娘借上些”,顾氏说道。 “那明日你便找娘说说,我明儿还要早起去衙门,大老爷要下乡查验水稻”。 第9章 村容村貌 等秦二壮夫妇俩人送完大夏氏回转,天时已黑,俩人进了秦清的卧房,见他已然熟睡。 秦二壮道,“叔丈想着让我去县衙做个杂役,你觉得呢?” 夏氏想了一会,摸了摸秦清的青茬头皮,说道,“如今志哥儿大好,也不知道他想不想读书,我曾听得县里贵人说杂役皂隶都是胥吏,会落入贱籍,若是你去做了杂役,以后补了衙役,志哥儿不是就没了前途?” 秦二壮倒是不知,细细一想道,“先明日听听志哥儿咋说,我再去趟县里问问舅兄就是”。 夏氏笑了笑,道:“问问荀老爷就是,他家门户大家里哥儿又在镇上求学?怎会不知”。 秦二壮点点头,笑着道,“还是你想的细”。 夏氏静静的看着秦清,脸色越发柔和,忍不住探下身亲了一口,低着嗓音,柔声道,“志哥儿,娘的心肝肉哟”。 秦二壮拢了拢夏氏,“都会好的,咱志哥儿必有后福”,夏氏靠在秦二壮身上低声啜泣。 两人又是说了一阵,见秦清一直不醒,当他睡熟,便是出门回了自己的卧房。 听得没人,秦清猛地睁开眼,定定心神,如今看来只得科举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秦清给自己默念打气。 翌日,卯正二刻。 清晨初升的朝阳如同弓手,射出千万道利箭,利箭穿过山川,山峰便染了黄红之色,穿过丛林,翠绿之上便仿佛镀了层金边,不过是刹那间,金色的锋便芒刺破天地,一时间天地都换了颜色。 “大丫,大丫”,屋外传来秦李氏的喊声,“带着二丫去割些猪草来”。 大丫也不接话,背上柳筐拉着二丫便出了大门。 秦清好歹是个成年人灵魂,听得喊声,也是起身,摇摇头,已经不晕,便将袴褂都套在身上,穿上草鞋也便出了门。 “志哥儿”,秦李氏见秦清出了房门,叫唤了一声,脸上带了笑意,秦清听得她喊,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唬的秦李氏也不敢大声,只得说道,“去耍,莫走远了,莫去河边”,又是想了会,“莫莫去山上”。 秦清见她说完,便出了大门,左右瞧去。 薛家集算是个大村落,有百十户人家,几百口子人,因是靠河,村人多是打渔、种稻为生。 汶上县历来风波不兴,大雨不行,算是块宝地,每年的收成在左近都是好的,所以便是县里的一半人家也愿意将姑娘嫁过来。 秦清出了家门,便见前面一趟青石砖墙,虽说有些地方破了洞,可看着着实气派。 便靸拉着草鞋出了巷道,往前走去,想着看看这户人家是作甚的。 如今街上已是有了人,有男有女,也有几个娃娃,不过多是女娃,都是背着柳筐,里面装的或是猪草,或是柴禾。 众人都是好奇地看着秦清,听说昨日里磕破了脑子,却也是因祸得福醒转过来。 有个男子笑着对秦清招手,脸上带了几丝戏谑,“来,来,小阿呆,来”。 秦清定睛一看,原是村里的破落户刘大,如今十七八年纪,家里穷的连响不响,因为家里连个粗瓷碗都没有。 穿了身破褂,趿拉双露着脚趾的草鞋,手插进胸襟里搓来搓去,不一会便搓出个泥球,蓬头垢面的看着秦清,又是说道,“小阿呆,昨日里听说你变好了,可是真的?告诉我,给你仙丹吃”。 秦清不想理他,转过头又是朝前走去,刘大见他不理,几步上前拦住秦清,带了愠怒道,“喊你怎么不听?怎么成了个哑巴”,说着要上手扭秦清。 秦清后退一步,说道,“我让三叔揍你”,嗓子还有些哑,可围观众人都是惊讶不已,听他说话,果真是好了。 这刘大是村里狗嫌鹅撵的烂人,知秦清说不了整话,不会告状,最爱欺负秦清,有次被秦三郎看见,直揍得刘大躺在床上旬月之久,差点饿死在烂草堆里,以致日后见了秦清都躲着,怕再惹了煞神。 刘大听得秦清说这话,忙是退了一步,知他是好了,忙是对着众人道,“大家给我作证,我可没碰他,我不过是好意问他一声,他要是图赖好人我不不依”。 围观几人都是大笑,一汉子喝骂道,“就你这个狗都嫌的烂人,少说些瞎眼话,要是惹急了秦三郎,怕是将你打出屎来”,众人都是大笑,刘大恨恨的瞪了众人几眼,也不敢放狠话,便耷拉着草鞋跑远了。 汉子见他走远,笑着道,“阿”,吐出一字忙是住口,“你看我,嘴也是秃噜瓢了”,这话说完已是愣神,这娃儿叫啥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叫阿呆叫的习惯,都是忘了他本名,一时间都有些讪然,也便不好再打听,便都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秦清走了不过几十步,转向左边看到一座庙,庙门有三,中大边小,中间门上有个门楼,塌了些。 门楼下挂了木匾,上写“观音庵”,秦清看了几眼,原是供奉观音菩萨的。 大门坏了一扇,便敞开着,秦清迈过台阶,几步便进到了里面,正殿三间,旁有耳房,左右又有厢房,细看左右各有甬道通到后院。 尚未到正殿,便见一个大和尚,大和尚见是秦清愣了一会,前后宅子住着,自然知他是后宅的秦老爹孙子。 忙是走上前打了个佛手,道,“你怎地来了?” “来看看”,秦清道。 唬的大和尚只叫阿弥陀佛,又是左右看了他几眼,“小施主如今这是大好了?” 秦清点点头,大和尚笑道,“果然是佛光普照,惠泽世人,小施主住在庵后,得了福源,回去告诉大人,要来还愿”。 秦清点点头,笑着道了声好。听他这么说大和尚来了兴致,引着秦清进了正殿,施了佛礼,说道,“这便是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最是灵验,小施主不若求上一求”。 秦清看了一眼,彩绘有些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泥塑胎身,不过这观音座下居然不是莲花宝座,而是独木方舟,虽是不解,仍是笑着道,“大师傅,求人不若求己,自在观音自在佛”。 第10章 报仇趁早 “小施主果然是佛缘深厚,早有慧根”大和尚忙是说道,又是大念佛号。 秦清瞅了他一眼,这大和尚不光想着化缘,还想着拉人头凑数。 便不再理会他,出了正殿又去左殿,左殿立得是地藏菩萨,布局和正殿差不多,便不多留,又去右殿,立得是普贤菩萨。 等秦清出了右殿,大和尚忙是走上前,“小施主,若是有空多来参拜”,见秦清不理会,又是道,“莫忘了还愿”,秦清笑笑没说话。 等出了庙门,秦清忍不住吐槽,他哪里来的银钱还愿,求财也不看对象。 沿着庙往西走百余步便是清河,据传是南旺湖一分为三,湖化作河,河又化作几道支流,水流不小,却不湍急。 秦清站在河边看了几眼,正待转身,不防传来一股撞力,虽说不大,也撞得秦清后退几步,差点落到水里。 “你个呆子,也敢回家告状,看小爷今日不打死你”,秦清一看,哟呵,石头哥。 石头比原主大了一岁,最是嚣张跋扈,平日里便爱欺负秦清,那日在槐树底下之所以推倒原主,是因着一个鸡蛋。 秦李氏每日煮六个鸡蛋,三个儿子各二个,秦三郎不吃,一家分给一个,秦二壮家都是给了原主吃,原主有时候揣起来等着给姐姐吃。 那日里,原主揣着鸡蛋在大槐树下等二丫,石头看见了去抢,原主不给,惹得石头怒极,推倒原主,抢了鸡蛋跑了。 石头见秦清呆愣着,举着拳头前冲,就想着把秦清按在地上打一顿,怕是也想着将秦清弄到河里。 秦清见他前冲,闪身戳脚,石头一下摔在地上,秦清半跪在他身上,举起拳头就砸。 痴傻儿多胖,秦清占的这身子就不瘦,打起人来便也有劲,开始石头还叫嚣着要打死秦清,不过被打了十几拳,又是哭着求饶。 秦清岂会信他?恶毒不是一次二次了,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再者说又不是你爹娘,凭啥惯你? 打了十几拳,起身薅着石头的头发拖到河边,将他的头按在水中,数着一二三提起,再数一二三又是按下,如此反复十余次。 石头开始还挣扎,后来便渐渐没了声息,秦清将他扔在岸边,拍着他的脸问道,“还敢不敢了?” 石头眼神呆滞,有些涣散,秦清见状一个耳光抽了上去,“我问你敢不敢了?” 石头看着秦清,呜咽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三弟饶了我,求求你别淹死我”。 秦清又是一个耳光,扇的石头晃了下脑袋,“谅你日后也不敢了,要是我碰到你,你不低头躲我,等你出门,我就淹死你,听到没有”。 听得秦清这话,又见他脸色狠厉,石头吓得眼泪也憋了回去,忙是说道,“都听三弟的,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秦清见他如此,将他又往上拖拉几步,用手指点了点,便靸拉着草鞋往家里去。 秦清走过庙门,就见秦二壮大步朝这里走来,见着秦清,激动的说道,“志哥儿,你去了哪里?身子还好?” “出门转了转,头也不晕了”,秦清回道。 秦二壮大喜,拉着他的手道,“走,快家去,你奶奶做了早食”。 等回了家,几人坐定,却是少了一人,顾氏对着秦大郎道,“怎不见石头?” 秦大郎也不回话,端着粗碗直喝米粥。 秦清夹了一根萝卜条,齁咸还发苦,忍不住皱了眉头,夏氏见状忙道,“怎么了志哥儿,哪里不舒服?” 秦清也不好吐出来,也不嚼,梗着脖子咽了下去,“有些苦”。 秦老汉忙是说道,“老婆子,明日买些精盐来”。 秦李氏看了秦老汉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顾氏看在眼里,心里泛酸,嘴里也直发苦。 吃罢早食,石头沿着墙边进了院子,见是秦清忙是低头,瑟缩着进了房。 等进了房,秦二壮和夏氏也跟着走进来,两人互看几眼,夏氏便对秦清道,“原是想着过几天再问你,可又怕你舅舅等的撒急”,顿了顿,见秦清在听。 “你可愿意进学?”夏氏带了一丝期盼。 “嗯?”秦清一愣,幸福来得有些突然。 “那你不愿意?”夏氏有些失望。 “愿意,就怕家里银钱不够”,秦清当然愿意进学,虽说前世农学院毕业,可他又不愿意干农活,前世小时候最烦的便是放暑假、放秋假。 “好,好”,夏氏站起身来,喜道。 秦二壮忙是从袖里掏出一本书,但见上面竖着写了四个字“名物蒙求”,秦二壮见秦清盯着书看,更是喜上眉梢。 凑近了指着对秦清道,“志哥儿,这念名”。 秦清跟着道,“名物蒙求”,夏氏紧抓着秦二壮的手,道:“咱儿子真聪明,念一遍就会了”。 秦二壮高兴道,“今日我便去县里,让舅兄帮着寻个教馆”。 又是对着秦清道,“这书是你曾祖传下来的,你先拿着看上一看,爹去县里找你舅舅,你和你娘在家等着爹,爹定是给你找个好先生”,说完便匆忙出门去了。 夏氏眼看着秦二壮急匆匆出了门,有些怅然,这书历来贵重,怎能给个七岁小娃拿着玩耍? 忙是笑着对秦清道,“志哥儿,这书先给娘,莫要弄坏了,你先出去耍上会”。 秦清前世知道此书,可他没看过,又不考,学来作甚?刷个某音不是比这个爽快,他就喜欢知识划过脑子后,一丝不留的酥爽颤栗感。 可如今这般情景,连个手机都没有,你让个近三十的灵魂去玩过家家?去玩小孩拌饭?去玩小鸡滋蚁穴?让人情以何堪,多难为情。 秦清忙是摇头,记得夏氏也识字,于是说道:“您也识字,不如您教我”。 夏氏一听,先是一愣,然后脸上便慢慢染了红霞,忙是将书一推,起身道,“志哥儿,你先拿着书,别是撕坏了,娘还得去田里放水,等你爹回来,还要去移稻呢”,说罢便出了房。 第11章 有心求学 夏氏出了房门,用手抹了把脸,心中嘀咕道,以后可不敢胡言乱语,想是志哥儿听了她和秦二壮的夜话,知她识字。 自说自事,她哪里识几个字?不过是和秦二壮胡诌罢了,若说习武,她倒真会些三脚猫的招式。 胡乱想了一阵,便取了铁镐准备下地,快出院门见顾氏蹑着手脚去寻秦李氏,脸上顶着几道浅黄色药痕。 顾氏也看到了夏氏,脸色发黑,瞪了夏氏一眼,夏氏突地一笑,“呸”的一声,朝她吐了她一口。 虽说离得远,不可能真吐着她,可顾氏也是恶心坏了,有心要骂,夏氏已经出门去了,直憋得的顾氏心口抽抽,骂了一声恶妇。 顾氏咽了几口唾沫压下恶心,急走几步到了秦李氏房内,见秦李氏正拿着针线盘子缝补衣裳,笑着上前道,“娘真是做的一手好针线,儿媳倒是不太会”。 秦李氏瞥了她一眼,心里有些酸胀,都是县上人家,这顾氏便打扮的像个富户娘子,因是老大做了书办,也不下地,见天打扮的花枝招展。 以前觉不出什么,昨日里被秦老汉敲打了一顿,便觉得有些碍眼,秦李氏一夜未眠,不禁想起小时。 那时她父亲还在世,老头识文断字,不过是适逢乱世,不得制艺,可老头也看得开,自在逍遥的很,常常聚拢子女教导。 尝言,十指有长短,勿欺残障人,家里不和四邻欺,水平则波不兴,水斜则波澜起。 秦李氏放下针线,叹了口气,果真是自己错了。 顾氏见秦李氏不搭理她,有些讪然,可也不敢摆脸色,仍是堆笑道,“娘,怎地今日不搭理人?” “搭理你作甚?”秦李氏看着她道,“莫不是又缺银钱使唤?家里不过十几亩田,能挣得多少?”,说着抿抿嘴道,“你三弟又未娶亲,总要攒些银子,哪里还有银钱?” 秦李氏说完便拿着铁针戳戳头皮,顾氏有些红脸,怎么今日这老太和往日不同了?这一张嘴便堵上了借钱的口子。 眼神一转,来了主意,“铁头如今在儿媳伯父家习文,听那夫子说是学的好,说不得过几年就下场”,说到这便是一笑,带了憧憬,“到时候,您可就是秀才奶奶了”。 秦李氏手一顿,笑着道,“是啊,到时候村里人还不得羡慕死我老太太”。 见秦李氏带了笑颜色,顾氏再接再厉道,“到时候再去府城,考个举人,若是老天爷看顾,去到京城折了桂花枝”,说着啧啧几声,满脸笑意。 秦李氏见她如此,嗤笑几声道,“是啊,还得趁早搬去县里,免得丢了咱进士娘的脸面”。 顾氏听她如此一说,垮了脸,忙是道,“娘怎么这么想儿媳,我和大郎脸面又值几个钱,不过是想着石头也到了年纪,早早去求先生一起教着,到时候咱家里出两个文曲星”,顾氏尚未说完,秦李氏便打断道,“你怕是昨日里伤了脑子,先回去睡上一觉”。 说罢站起身,“我老婆子没你有福气,还得去喂猪鸡”。 顾氏见秦李氏出了门,脸一下子变黑,手捏着裙角揉搓,心中暗恨。 且不论家长里短,秦二壮迈着长腿带着风声到了县衙,时已近辰正(8点)。 托了门口的皂隶去喊夏杨,皂隶也认识他,便言说夏头翁早早便陪着县老爷下乡去了,不知何时归衙,若是有事留个便条。 秦二壮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心里有些不得劲,擦了擦头上的汗,便想着舅兄有马,留个便条也好。 谢过皂隶,便去了旁边的司药局,哪里知道药童抬着鼻孔看人,就是不借给他笔砚。 “你个泥腿子,识得几个字?莫要弄坏了咱局里的东西,若是坏了,你怎赔得起”,年纪不大,架子不小。 秦二壮虽说是个农户,可也曾随着舅兄出过县城,见过市面,哪里会被个小药童唬住。 “你这个小童好不知礼,借你家笔砚用用怎会使坏?便是不借,你又怎好出口伤人?使你东西给你铜钱就是,你管我会不会写字?我便是画个圆圈又如何?”。 秦二壮高五尺(明1尺=332),又常年务农,体型健壮,说话声又大些,唬的药童不敢吱声。 “谁在外面胡乱叫唤,没得大小”,后院传来呵斥声。 秦二壮一听,忙是道,“是叔丈?” 后边的门帘被掀开,出来的正是夏立言,头上缠了幞头,斜披着青袍,“原来是侄婿,今日怎地来县衙?” 说着便又指着药童骂道,“你是瞎了眼不成?下贱东西,咱的侄婿也是你敢骂的?烂了心肝的玩意”,说罢作势要踹药童。 李大夫紧跟在后面,忙是拉着他道,“刚扎了针,你这肝火盛,再是生气,岂不是火上浇油?你和小娃置什么气”。 李大夫又是呵斥药童几句,让他赶紧回了后院。 “哼,捧高踩低的下贱货”,夏立言顺势收回脚,又是骂了一声。 秦二壮也是上前劝道,“叔丈这是怎地了?还是要仔细些身子”。 夏立言嘟囔了一句,又是问道,“今日来县里作甚?莫不是咱那外孙有事?” 秦二壮忙是摇头,又将在家和夏氏商量着让秦清求学一事说了一遍,夏立言一听,摸了把头,嘿嘿笑了几声。 “老李头,咱外孙求着上进呢”。 李大夫斜了他一眼,不做声。 “哼,你这老货”,夏立言打趣几句,又是想了会对秦二壮道,“如今县里开馆的也没有几人,听得有名气的怕就是顾老爷家请的西席”。 “那周夫子?”李大夫问道。 “你咋认识的那穷酸?”夏立言惊问道。 “你这张破嘴,等我给你扎上几针,别胡乱说最后惹了贵人”,李大夫刺了夏立言几句。 夏立言也不在乎,讥笑道,“不过是个酸儒?近六旬年纪,连个秀才都不是,这辈子便如此了”。 李大夫也不理会他,听得秦二壮叫夏立言叔丈,便知昨日的娃是谁,便道,“昨日里见了那娃娃,倒是有些灵性,可识字?” 秦二壮挠挠头,他自然不会说孩子痴傻刚好,只是道,“乡下人家哪里识字,这不想着寻个先生教一教”。 李大夫捋着胡须,想了会说道,“你既来借笔砚,想必是识字的,不如先在家里教些常字,到时候入学不也快些?” 夏立言一听,忙是叱道,“你这老货,忒是胡说,他又识几个字,地里刨食的东西,别害咱外孙”。 秦二壮被骂习惯了,想了想道,“我父亲识字不少,祖父还曾教他断句呢”。 夏立言便不再言语,这倒是真的,当时便是被这耕读之家的名声蒙骗了。 有心刺挠几句,再是一想别害了自家外孙,也便撇嘴无语。 “那便先在家学些常字,再让你叔丈寻好了先生,到时候岂不事半功倍?”李大夫笑着道。 —— 据考《汶上县志》,明朝设有医学和惠民药局,笔者文中称作司药局,一般医学设在县衙前同申明亭一起,惠民药局多设在庙旁,在明晚期多半都已荒废,望诸位看官老爷周知。 第12章 请辞,读书 秦二壮一想也是,忙是笑着给李大夫道谢,夏立言见他想好,便站起身来,“侄婿还要作甚?你舅子说的那事你想的如何了?” 秦二壮想起昨日夏立言说的话,忙是拍了拍脑袋,带了几丝懊恼,“差点忘了,叔丈,要是侄婿做了杂役,那志哥儿还能入学吗?” 夏立言没听明白秦二壮的意思,搓了搓牙花子道,“你个憨货,这入学又和你做杂役有何关系?大老爷又不管这些”。 李大夫倒是听明白了,捋了把胡须,“夏小哥给你寻得差事?” 秦二壮看了李大夫一眼,他不知道夏杨和李大夫的关系,夏立言见他愣愣的,踹了一脚道,“有屁就放,你舅子和这老货是忘年老友,看你吞吐的样子,没得丢人”。 秦二壮不以为意,夏立言对夏杨兄妹多有照顾,视若己出,他挨踹的多也就习惯了。 李大夫啧啧几声,也不劝,笑着道,“你倒是考虑的周详,若是做衙役得入贱籍,当真不得科考”。 李大夫人老成精,做杂役能有个啥?定是等着缺呢。 “你老货莫要唬我”,夏立言起身,摸了把油头,虽是嘴上这么说却也知道李郎中识文断字,懂得朝廷律令,定是说的不错。 叹息道,“咳,这刚寻了个好差事,寻思让他套身虎皮,总也给家里添个三瓜俩枣,这”。 秦二壮倒无所谓,身子壮实,又有一把力气,伺候庄户活也是得心应手,做不做衙役无所谓。 其实主要的便是家中老大在县里做书办,说不得哪日做了司吏老爷,总要搬到县里。 老三心野,早就想着离乡,若是自己再不照顾着家里,父母怎办?人活一世,岂能无情? 如今父母也是消了私心杂念,一家子和和美美岂不更好? 想到这,忙是道,“今日里念了几句小书,志哥儿学的快,我总不能坏了他的前程,便不做,只是让叔丈和舅兄废了思量”。 夏立言听他一说,先是沉了脸,再便是眉头舒展,哼了一声道,“你个窝囊汉子,我侄女跟了你真是亏了”。 虽说是骂,夏立言却是放下心,他又不是没有私心之人,女子嫁作他人妇,靠娘家,靠子女。 如今他做着总甲,侄子做着衙役,还能震慑一二,等老了呢?又有谁护? 如今志哥儿见好,若是有个好前程,母凭子贵,谅是无人敢欺。 李大夫看了两人几眼,笑着对夏立言道,“你这侄婿是个好的,常说父母为子女计,能舍得前程给子女铺路,你还骂他作甚?” 夏立言又是看了秦二壮几眼,见他是心甘情愿,没有怨色,也便缓了脸,想了会道,“你家三郎性子跳脱,也会些武艺,不如让他来就是,总不好毁了你舅子的美意”。 秦二壮大喜,忙是跪下磕头道,“多谢叔丈,三郎学武时间长,还想着投军呢,如今叔丈给他寻这么个好差事,定是让他给您好好磕头”。 “快家去,好好教咱外孙,过几日我再去趟”,夏立言嫌弃的朝秦二壮摆手。 秦二壮起身给夏立言和李大夫施礼,便出门去了。 “倒让你老货看了笑话”,夏立言起身对着李大夫道。 “老总甲果然耍的好谋算,你这侄婿总是跳不出你的手心”,李大夫笑眯眯的回道。 “哼,你也是个奸猾人”,说罢夏立言也出了门。 秦二壮出了药局走不过十几步,猛地想起来时秦老汉让他知会秦大郎要他晚间回家议事。 于是扭头又回了衙署,衙署门前夏立言正和门子絮叨,门子不知说些什么,正是眉飞色舞。 秦二壮上前几步,叫了声“叔丈”。 夏立言回头,“怎还没回去?” “我爹让我喊大兄晚间家去议事”,秦二壮回道。 “你且等着”,说罢夏立言便进了衙署。 过不了一刻,就见夏立言手里拿着一刀纸和一支毛笔出来,细细看去毛笔有些秃。 到了近前,便道,“进去碰着张相公,听说某家外孙想习字,便让人取了刀细麻纸,又给了根秃笔”,夏立言脸上带些嫌弃,“提控老爷也是小气,给些宣纸也好啊”。 门子堆笑着捧道,“也就是总甲老爷有这脸面,谁不知道礼房的提空张相公惯是不给旁人好脸子,别说是纸笔,就是蚊子,张老爷也定是会给它讲个尊卑上下,哪条腿先迈”。 夏立言摸了把黑须,哈哈大笑。 秦二壮忙是笑着接过,又是拜谢,夏立言挥挥手道,“快家去,我和大郎说过了,他说今晚回去”。 秦二壮又是谢过,便拿了纸笔回家。 秦清等夏氏出了房门,便打来书来看,竖排繁体,连蒙带猜读了十几页,有些头大,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道是差生工具多,学渣门道多。 秦清又打开书,囫囵吞枣般继续读,不认识的字怎办?不是有言道,汉字念半边,不会错上天嘛,再者说识字念字,不识念旁,大差不差。 秦清在屋里细细研读,屋外秦老汉喜得泪水直流,胡须上都沾了些,有心进去,又怕吓着秦清,后退几步走开。 “你个瞎老头,怎么还流鼻涕?”秦李氏见秦老汉进屋,胡须上还留着鼻涕眼泪。 再是细看,眼眶红红的,“快死的人了,怎么还掉猫尿了?”秦李氏嫌弃道。 秦老汉又是胡乱摸了一把,说道,“你懂个屁,咱这是喜的”。 “在田里捡了宝贝?”秦李氏疑惑道,“你怎地回来了?地里只夏氏和三郎?” 秦老汉撇了秦李氏一眼道,“瞎咧咧甚?小叔子二嫂子在一起干活,咱家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夏氏去荀老爷家打听些事,只三郎在地里呢”,秦老汉说道。 “你咋地回来躲阳偷懒?”秦李氏可怜儿子,说话越发不客气起来,“三郎怎不一起回来?莫要热坏了”。 “日头都拉不出人影子,晒个屁,你”,秦老汉很是生气。 两人闷坐一会,秦李氏才想起也没问秦老汉回来干什么,有心问拉不下脸,便起身准备剁鸡食。 秦老汉见秦李氏要走,忙是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咱家志哥儿在屋里看书呢”。 秦李氏一愣,“看啥?” 第13章 家长理短 “看书”,秦老汉兴奋道。 “能看懂吗?”秦李氏小心的问道。 “看不懂,闻着墨香也是好的,那文曲星不就是见天地蘸着墨才成的仙,咱孙儿喜欢那墨味,还不能做个小舍人?”秦老汉喜滋滋道,“老天爷再是给脸,便是孝廉也做的”。 秦李氏带了些惊疑,摸了秦老汉头一把,变了脸色骂道,“你个老汉,也没烧坏了脑袋,怎地就做起梦来,快滚去地里干活”。 秦李氏满脸怒色,一个个不叫人省心,大儿媳刚做完梦,这老头子也开始做梦,青天白日里都发着癔症。 秦老汉见秦李氏发威,不愿和她吵,免得坏了心情,嘟囔几句,便提了一瓦罐凉白开又去了地头。 秦李氏等秦老汉出门,心中像种了草,痒痒的,便从斗橱里摸了个昨晚的熟鸡蛋。 出了房门,蹑着小脚去了披屋,趴在窗边往里瞧去,还没看出个清浑,后边便传来一声叫喊,“奶,你要干什么?” 声音稚嫩,充满正义,满是怒火。 一声叫喊,醒了三个人,秦清抬头起身,便往外房门处走,秦李氏慌得后退几步。 “你这个死丫头,要吓死奶”,秦李氏摸了摸心口,对着大丫骂道。 大丫背着柳筐拉着二丫,小跑几步到了门前,带了些警惕,“奶,你要作甚?” 秦李氏看到大丫这般脸色,又气又酸,自打那年丢了秦清被大丫找回,大丫便对她冷鼻子冷脸。 “奶能作甚?奶看看还不行?你这脸色是给谁看的?”秦李氏恼怒道。 大丫只盯着秦李氏不说话,秦李氏越看越气,抬起手就要扇大丫,房门正好打开。 秦清冷着脸看着秦李氏,虽说只有七岁,可阅历在那,秦李氏见他眼神发冷,只觉得这巴掌要是下去,这孙子更是要推远了。 秦李氏收了手,讪笑几声,对着秦清道,“奶怕你身子还没好,煮了个蛋给你,乖孙快吃”,说完从袖里摸出个鸡蛋。 “奶,小弟不要,您留着给石头吃”,大丫说道,话里都是讥讽。 秦清却是走上前,伸手抓了过来,不要白不要。 秦李氏见秦清拿了鸡蛋,抬手想摸摸他的脑袋,秦清后退一步闪过,秦李氏脸色讪然,也不再说什么,挪着小脚走了。 顾氏透过窗户的孔洞瞧着一切,嘴上不屑的撇了一撇,心中暗骂老不死的活该。 “小弟你没事?”大丫带了担心,又是上下打量一番。 秦清也不说话,上前和二丫一起将大丫身上的柳筐卸了下来,大丫满脸带笑。 等卸了柳筐,秦清便拉着她俩进了房子,将手中的鸡蛋敲破皮,又是在中间挤压一阵,分作两个,递给大丫和二丫。 大丫眼眶子一下变红,放下鸡蛋一把搂过秦清,呜咽的哭起来,“小弟,小弟”,二丫见状也是抱着两人痛哭。 无子人欺,无子无后,无子无家。 无子百年坟长草,无子百年无纸烧。 (这是古代啊,不要带入现代,现如今人人平等,祭拜先祖不分男女)。 秦清开始有些尴尬,过了一会便也由着她们了,哭过一阵,大丫掩着脸擦了擦,带着哭音推了推鸡蛋道,“小弟你吃,姐姐不爱吃,有股腥味”。 二丫听大丫这么说,虽是不舍,也将鸡蛋放到桌上,只是眼睛却盯着掉在地上的半个蛋黄。 何曾时一个鸡蛋也需要推来让去了? 秦清见状,也不说话,一手半个,拿起来就塞到两人嘴里,又是摁了一下,噎的大丫打了秦清一下。 二丫的还好些,掉了蛋黄,她便几口咽下去,吃了半个蛋清还想着去地上捡起蛋黄,秦清一脚将蛋黄踩碎,又是撵了几下,“掉了就别吃了,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大丫好不容易咽下鸡蛋,见秦清踩坏蛋黄,又是打他一下,“吹吹就好了,你怎还踩坏了?”,说着又是抽了秦清一下,“怎么就会吃坏肚子?你跟谁学的些坏毛病”。 秦清见大丫柳眉倒竖,才想起这不是前世,半个蛋黄也是荤菜,便缩着头不说话。 大丫见状又是心有不忍,想摸摸秦清的头表示安慰,秦清又是一缩,心中暗道,都是什么毛病,不是男人头不能摸吗? 大丫以为秦清生她气,眼眶越发红了,张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没说,转身出了房。 二丫也以为秦清生气,上前拉了秦清衣袖道,“小弟别气,大姐是气急了,你莫生气”,说罢还要给秦清的胳膊吹吹。 秦清一时有些无奈,忙是道,“咱去田里看看”。 二丫一听,也不吹气了,拉着秦清的手,笑道,“走,走,去找娘,让三叔给咱摸鱼吃”。 等两人出了房门,拉扯着手往外走去,大丫见状喊了一声,“要去哪里?” 二丫的声音从大门外传进来,“去寻咱娘”。 等大丫出了大门,二丫已经拉着秦清跑远,大丫忍不住跺了脚,暗骂这个死丫头。 等大丫一转身,看到石头,便拿眼狠狠的瞪着他,吓得石头缩了脖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跑的远些,见大丫进了院子,石头骂道,“好男不跟女斗,个死丫头,等着把你卖了,看你还凶不凶”。 秦清跟着二丫沿着村道走出二百余步,便见一片水田,如今多是放水养地,也有人家在水地里翻耕。 沿着小道前行,不出半里地,便见到秦三郎站在水田里,二丫喊道,“三叔,三叔,我娘呢?” 秦三郎见是他二人来了,忙是出了水田,笑着道,“你娘去了荀老爹家里”,又是对着秦清道,“志哥儿不怕日头毒?伤还没好全,怎不在家多歇会”。 秦三郎穿着短卦,胳膊有些黑黢,摘掉斗笠蹲下身子,将瓦罐上的粗瓷碗揭开,倒了碗水,几口便咽下肚。 秦清站在水田边,看着一畔畔水田,指了指问道,“这都是咱家的稻田吗?” 秦三郎见他不喊三叔,也不在意,笑着摇头道,“这都十余亩地呢,咱不过六亩水田”,又是用手朝上一指,“还有十几亩在上面呢,离得河远些,种不得水稻,种旱稻产的又少,索性种了麦子、稗子、黑豆”。 秦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离河边约有二百多地,地势比河高不到一米,现如今金黄一片,便点点头。 第14章 埋刺,定学 秦三郎虽是觉得秦清有些与一般儿童不一样,可也不当回事,谁也不知道痴傻又变好的孩子到底啥样,便笑道,“咱家志哥儿要做什么?” 秦清前世虽然学的是园林,可好歹沾个农字,育种、灭虫当然不会,不过做个提水车还是可以的。 听得秦三郎发问,笑了笑没吱声,怕说出来吓死他。 过了一会想起来时二丫说的话,笑着道,“要去抓鱼来吃”,二丫忙是跟着道,“三叔,三叔抓鱼,抓鱼”。 “好”,秦三郎站起身,“我去上面喊你爷下来,你俩不要乱跑”,说罢便赤着脚朝麦田走去。 不过一刻,爷俩提着镐头、镰刀便走了下来,秦老汉笑着道,“要想抓鱼,咱先得家去,等取了鱼篓下到河里”。 等几人回了家,时近午初(11点),夏氏正站在门口张望,面色焦急,见几人回来,松了口气,忙是迎上前去,上下看了看,又是拉着秦清的手道,“怎不在家歇息?”又是瞅了二丫一眼,倒也没骂她。 二丫缩缩脖子,忙是跑回院里。 秦清有些羞耻道,“在家里闷的慌,便让二丫带我去田里转转,找”。 “田里有啥好看的”,夏氏知道秦清是去找她,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意浓些,擦了他额上的汗,“快家去歇息,你爹还给你带了些纸”。 秦老汉也不好问儿媳,秦三郎笑着问道,“二哥今早去县里来?做些什么?我说怎么在田里没看到”,秦二壮走的早,秦三郎不知他去县里。 “去县里寻我大哥,大哥却陪着大老爷下乡去了,正好我二叔也在,最后给他从衙里寻了些麻纸和毛笔回来,说是县里礼房张老爷给的”,夏氏笑着道。 秦老汉一听,脸色便是不好,县衙的张老爷都能随便将麻纸送人,秦大郎这些年来却是一点东西没拿回来,竟是想着从家里扣钱,越想越气,便急步回了家。 夏氏一笑,秦清觑眼瞧去,秦三郎也是不住耸肩,三叔不说二嫂,大家都是明白人。 等秦清几人回家,正堂里秦老汉正在问秦二壮去县城一事,秦二壮说了半天,最后道,“为了志哥儿,便做不得杂役,好在叔丈让三郎去做,爹,你觉得呢?” 秦老汉开始还沉着脸,听了这话,忙是道,“快去,快去,大好的机会,穿上身虎皮,谁还敢欺负咱”。 忙是站起身对着秦三郎喊道,“老三,老三,你死哪去了?” 秦三郎听秦老汉叫他,放下鱼篓,和秦清说了一声,便进了正堂,“爹,你喊啥?有啥事?” 秦老汉正乐得合不拢嘴,让秦二壮再说遍,听说让他去县里做杂役,过几日便补衙役的缺,跳了起来,笑着道,“那岂不是日日和夏大哥在一起?” 秦老汉端着粗碗一下泼在秦三郎身上,“你胡咧咧个甚,长个嘴没个塞子”。 秦三郎也不以为意,抹了把脸,笑着对秦二壮道,“二哥,你咋地不去了?” 秦二壮又是解释一番,秦三郎道,“也是,我看咱志哥儿定会有出息,二哥你就等着享福”,见他爹脸色不虞,接着道,“爹,也享福”。 “从家里带些土产,再找你娘要些铜子银钱,去镇上买些东西,明日便送到夏老爹家去”,秦老汉嘱咐道。 秦三郎忙是应了,进了里屋去寻秦李氏。 秦老汉定睛看着秦二壮道,“今日定了,日后莫要后悔,家里也承你的情”,见秦二壮摆手要说话,秦老汉却是道,“以前”,叹了口气道,“本是为着你好,谁知”,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 “好在如今志哥儿见好,你也有了后,真等一日有了功名,爹也算对得起祖宗喽”,秦老汉说完便是长吁一声。 秦二壮跟着赔笑几声,也不说话,偷眼瞧着外面夏氏拉着秦清进了院,也不同秦老汉打招呼,急着出了门。 “志哥儿,快来,爹给你带了纸笔”,秦二壮几步到了秦清跟前,面带笑意道。 秦清回了个笑脸,只是这爹还是叫不出口,只是点点头,夏氏怕秦二壮生气,跟着说道,“志哥儿才醒,二哥别和他生气”。 秦二壮忙道,“我怎会和自家孩子生气?我欢喜还来不急呢”,说着拉着两人去了披屋。 将毛笔递给秦清,搓了下手说道,“先是将就着用,等入了学,爹再给你买支”,秦清点点头。 秦二壮见秦清拿着毛笔看,拉着夏氏走远些,又将今日之事说与她听,最后带了小心道,“你可愿意?” 夏氏点头,看着秦二壮,红了眼道,“我自是愿意,就是日后要苦了你”。 秦二壮用力捏了夏氏的手一下,笑着回道,“能有多苦,我身子壮实,不过是多耕几亩地,等日后好了也让你做那享福的老太太,让志哥儿寻几个丫头婆子伺候你”。 夏氏噗嗤笑出声来,倚在他怀里轻捶了几下,“竟是胡说”。 秦二壮嘿嘿直乐,满屋竟是浓浓春意。 秦清便是眼不见,耳总听得见,只得作势低咳一声,夏氏忙是脱身来看秦清,先是摸了额头,又是试了试脖颈,自言自语道,“倒是不热,怕是今日去田里被风吹了”,又对秦清道,“吃了午食,好好歇息,别出去乱跑”。 秦清点点头,只得应了。 秦二壮走过来,拿过毛笔对着秦清说道,“志哥儿,爹来教你握笔写字”。 “以前你祖父教我的时候,说要先写永字,相传是神人所受,有八势”,说着便五指执笔。 待要下笔蘸墨,才发现没有砚台,忙是拍了下头,“怎地忘了,光是从叔丈手里接了纸笔,却没去买墨条,砚台?” 夏氏忍不住失笑,“你和叔父就是心急,如今志哥儿识不得字,哪里会写?你还不如先教他认字”。 第15章 名物蒙求 秦二壮一想也是,将纸笔收好,让秦清取出《名物蒙求》,指着上面的字道,“天尊地卑,乾坤定住深为谭渊”,一气读了四五页。 “志哥儿你可记得?”秦二壮问道。 秦清伸着手将书翻到了第一页,仔细看了眼“丽”、“浊”,翻页再看“霁、烟、亏”,心中默念,如此这般又是接连翻了几页。 秦二壮不解,“志哥儿认得这些字?” 秦清摇头,认识也不敢说啊。 夏氏拍了秦二壮胳膊一下道,“你是糊涂了,志哥儿怎么认得字?你快教他,我得去帮娘做饭了”,又是嘟囔了句道,“大嫂果真是福气人”。 秦二壮面色讪然,也不搭话,好在他爹有些醒悟,秦老汉问他时也是狠狠地给秦大郎上了眼药。 “来,志哥儿跟爹读”,一时间屋内书声响起。 未时初(13点),秦家人吃罢午食,秦二壮满脸兴奋,“爹,下午天热,不如你在家里教志哥儿认字?” 见秦老汉有些不解,忙是说道,“我方才教他不过半个时辰,他已经能背到‘与稻则均’”。 “嗷(此处做疑问词,三声)”秦老汉看着秦清带了惊异,《名物蒙求》是宋时方逢辰所着,有三十四页,本朝的蒙童必背书籍。 “志哥儿背给你爷听”,秦二壮见秦老汉有些不信,面色傲然,对着秦清笑道。 秦清有些羞耻,可也是无法啊,得抓住机会表现。 忙是起身背道,“天尊地卑为貔为貅”,到了此处顿了顿道,“后面的不会了”。 秦老汉惊得站起身来,对着秦二壮道,“真是只教了半个时辰?”又是走了几步到了秦清身前,蹲下身子笑道,“乖孙,你都背的过?再往后还能背?” 秦清摇头,秦二壮却是惊喜连连,叫嚷道,“爹,爹,志哥儿背到了十页,十页”。 秦老汉瞅了秦二壮一眼,“你稳重些,莫要吓着孩子”。 秦二壮哪里能稳得住,《名物蒙求》全书不过三十四页,他儿子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能背到第十页,岂不是说多几个时辰便能背过? 秦二壮面色激动,站起身直转圆圈,定了会心神,也不管其他人,便拉了秦清要出房,“走,志哥儿,爹再教你”。 秦老汉猛地拍了秦二壮一下,怒道,“大热的天,你让志哥儿歇会,他不过七岁,你急甚?” “再说爹腰有些酸疼,你下午便和三郎去地里拾掇一番,过几日要开镰割麦”。 秦二壮一愣,秦老汉已是笑眯眯地拉着秦清去了披屋。 申正(16点),日稍西垂,天碧云疏。 披屋开着门,秦老汉拿着书本道,“乖孙你看,‘苟无四时,何以作息’”,指着“苟”字解释道,“你曾祖说过,苟,苟草也,在这里又是何意呢?” 秦清摇头,他总不能说一句,这字是如果之意。 见秦清如此,秦老汉捋了把胡须,笑着道,“苟,若是之意也,若是没有四季,怎么耕作休止呢?” 秦清还以为是劳作休息,脸上就带了一丝疑惑,秦老汉见状继续说道,“咱农户之家靠的是老天爷,有句话叫天时地利人和,先有天时再是地利,若是老天爷混淆四季,夏冷冬热,田里的麦子、水稻就收不成了”。 “所以说叫‘苟无四时’”,又是指着下面四字道,“天有四季,每季六节,共二十四节气,过几日就是芒种,便要开镰收麦,人有力穷,地有尽时,收完小麦,便要深耕养地些许时日,再是种上绿豆,过百余天可得,此时已近立冬”。 见秦清听得仔细,秦老汉便问道,“那乖孙觉得应该再种些什么?” “养地”,秦清不落套。 秦老汉猛地大笑,趁秦清有些呆愣,揉了他发顶几下,惹得秦清后退几步。 “对,对,咱乖孙就是聪明,爷爷都忘记了”。 秦清心中暗暗吐槽,这是糊弄小孩,不过说实话老汉讲的果真明了。 “这八字劝导农人要依天时劳作,顺节气务农,切莫伤了地力人力”,秦老汉最后说道。 秦清点点头,意思是该休息要休息,不光是人要休息,地也要休息。 等秦老汉讲到“圣人始教,创物以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秦老汉忙是合起书,“明日爷爷再给你讲,莫要伤了眼睛”。 秦清点头,今日收获果真不少,字字有根,句句有据。 秦清跟着老汉出了披屋,就见秦大郎和一少年进了院子,秦大郎拉着少年紧走几步,对着秦老汉喊了声爹,又是说道,“衙里事烦,不知爹让二壮寻我何事?” 少年人作了个揖,道:“见过祖父”。 秦老汉没理会秦大郎,笑着对少年人道,“铁头回来了?在顾老爷那学的可好?” 少年人板着脸道,“学的还好”。 “好,好”,秦老汉又是拉了秦清一把,道:“志哥儿如今大好了,你快来瞧瞧,想你小时候最是护他”。 秦清盯着少年人看了几眼,这便是铁头,名鸣亮,取大鸣大亮之意。 秦鸣亮端肃的脸上有些激动,上前拉着秦清的手上下看了看,问道,“三弟,你果真大好了?怎地头上还有伤?” 秦清略作回忆,记起秦鸣亮对原主还是挺照顾的,如果有人欺负他,多半是会帮他找回场子,甚至有时,家中大丫去打了人家,秦鸣亮还要偷着再去打人一顿。 便是石头也没少挨秦鸣亮的打,所以只要秦鸣亮在家,石头便老老实实,不敢作妖。 夏氏感念秦鸣亮的照顾,对秦鸣亮也是亲切几分,跟他做了几身衣服,更是对秦二壮道铁头是歹竹林里出的好笋。 秦清怕露馅,如今的人设便是话少面寒。 也就冷着脸道,“已经好了”,又伸手摸了下白棉布道,“在大槐树下摔了一跤,头上破了道口子”。 秦大郎听他这么说脸上先是一愣,再是脸色暗沉,秦老汉却是满脸堆笑,心下欣喜,忙是拉着两个孙子往屋里去。 ———— 名物蒙求:(宋)方逢辰撰,含序言三十四页,所谓页是指正反面合为一页,小四书首篇。 蒙童首学读物,有的有墨绘,嘉靖年间的没有。 小四书指:《名物蒙求》一卷,《性理字训》一卷,《历代蒙求》一卷,《史学提要》上下卷。 第16章 假谈真分 日落西山余两晖,农家劳作曲径回。 绿草小道上,秦二壮扛着镐头边走边对秦三郎道,“以后去了县衙,多问问我那舅兄,他入衙早,懂的多些”,见秦三郎点头,声音一顿,面色微讪,继续道,“要是他定不了主意,寻大兄也好”。 秦三郎忍不住嗤笑几声,说道:“我还不如去找夏老爹”。 秦二壮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带了些松快的语气道,“志哥儿见好,也亏得你这个三叔平日里拿些鱼给他吃”。 秦三郎听他一说,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坏事了,我忘了在河里下了篓子,别是让人给偷了去”,说完拔腿就跑。 秦二壮跟在后面紧追了几步,见他跑得快,索性也不撵他了,驻足大声道,“早些家去,大兄回来,爹说有事商量”。 秦三郎远远地应了。 等秦二壮回家,大丫忙是给他加满木盆的水,又是拿了块棉巾,秦二壮笑着道,“你也不歇息会,怎不见你小弟?” 大丫指了指秦老汉夫妇的正房道,“大伯父和大哥回来了,祖父和他们在屋里呢”。 秦二壮洗了把脸,用棉巾抹了把脸,又抽了几下,递给大丫,也去了正房。 小儿子大孙子,祖母的命根子。秦李氏正红着眼睛拉着秦鸣亮说话。 “乖孙,在县里受苦了,看着都瘦了”,秦李氏擦了擦眼角道。 顾氏听得此话,忍不住撇嘴,秦鸣亮住在她伯父家,怎么会受了委屈?老太婆真能胡诌。 “今晚做些肉糜,鸡子,给咱大孙补补”,秦李氏摸了秦鸣亮几把说道,秦老汉跟着点头,“也好,老大和乖孙走了这么远,别饿坏了”。 农家一般晚间不食,除非县里的富户才一日三餐或是四餐。 “爹,你唤我回来有啥事?”秦大郎自然不会说他们是坐牛车回来的。 “等你二弟、三弟回来再说”,秦老汉说着就见秦二壮进了房,忙是问道,“三郎呢?” 秦二壮回道,“说是下了鱼篓,去拿鱼”。 “这般时辰,哪里还有鱼?”秦老汉瞅了眼门外道。 因是靠河,薛家集的人多半都会去下鱼篓,下的多取篓的人也多,有些人便不守规矩,摸了别人的鱼篓取了鱼再给扔回去。 “说是答应志哥儿的,不能失言”,秦二壮看了秦大郎一眼。 秦大郎低头不看他,秦鸣亮见秦二壮进门,待他说完便上前见礼,秦二壮笑着和他说了几句。 等秦三郎骂骂咧咧回来,果真是两手空空,秦老汉呵斥几句也就罢了,正好赶上晚食,等几人吃罢,秦老汉说道,“大孙,你先领着你弟弟妹妹出去,祖父和你父亲有事商量”。 秦鸣亮便领着几人出了房门,走不过多远,秦鸣亮扯住石头的衣服问道,“志哥儿的头是不是你打的?” 石头抬头看了秦清一眼,又是赶紧低了下去,秦鸣亮攮了他一下说道,“祖父说过家和万事兴,你怎非要欺负志哥儿?岂不是让村里人看笑话?” 又是叉手作揖,对着秦清道,“我替他给你赔礼”,秦清忙是摆手急道,心中却是暗道不用了,仇他已经报了一些。 秦鸣亮见秦清如此,多了些喜意,也不理会石头,拉着秦清往披屋走去,边走边说道,“祖父说你不过一个时辰,便背了‘名物’多页,快背给我听听”。 等进了披屋,秦清见秦鸣亮眼神清正明亮,不似嫉妒,便背了十页,秦鸣亮拍手笑着说道,“志哥儿果真背的,你也该是入学,等和祖父说说”。 秦清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正房里,秦老汉看着哥三并两个儿媳道,“前事我也不多说,老大你是知道的,如今志哥儿见好,你就好好养着铁头和石头”。 秦大郎没有说话,顾氏却道,“爹这么说,石头却是觉得我们待他比不得铁头,伤了他的心”。 “顾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秦李氏越看顾氏越是不顺眼,“石头过继的事,本来只和你两人说过,是你两人闹得家里人都知道,你还怨起你爹来了?” “你当时叫嚷着不同意,我和你爹也就罢了,你现下说石头伤了心,那是你偏心的缘故”,秦李氏叱道。 “娘,你”顾氏还没说完,秦大郎便呵斥了她一声。 秦老汉见顾氏不再说话,咳嗽了一声继续道,“你等祖父有些余财,先是置地又是给大郎谋缺,如今剩了百余两银钱,除了三郎尚未娶妻,你二人都是有了子女”,看了秦李氏一眼,见她满脸心疼还是说道,“我和娘商量,拿出六十银钱分给你三家,以后你们的事,我和你娘便不管了”。 一时间几人都是呆愣住,秦二壮颤声道,“爹,这,这是要分家?” “分什么家,你爹又没死”,秦老汉骂了一句,看着秦大郎道,“免得有人心大了,也野了”。 秦大郎知道说的是他,看来秦清醒转过来,自家老爹便不再偏袒他了,也就应道,“爹说如何便如何”。 秦老汉又看秦二壮和秦三郎一眼,两人也是答应。 “大郎自你在县衙做事,几年来没给过家里一毫银钱,前事如何我也不想再说,现如今三郎过几日也要去县里做事,你二人又是何种盘算?”秦老汉问道。 “爹说怎样便怎样”,秦三郎回道。 秦大郎想了一会道,“爹,如今铁头正在顾老爷家习文,石头也是大了,想着也去顾老爷家里跟着习文,两人都在县里,我一人照顾不来,便想着赁间房子,顾氏去帮着照顾一二,这银钱便有些不趁手”。 顾氏听他这般一说,脸上大喜。 秦老汉看了秦大郎一眼,问道:“莫不是还要爹借给你些银钱?” 秦大郎忙是摆手道,“不,不,我”,秦大郎狠狠心道,“我是想着,这县衙发的俸禄便不拿回来了”。 最难的话说出口,越说便越流利,“日俸不过一钱银子,日后住在县里,花销也就大了些”。 秦老汉听得一说,心中冷笑,也不劝他,说道,“也好,你和三郎都不必给我银子,那地里的收成便给你二弟”。 顾氏脸色一变,正要说话,秦大郎使了个眼色,说道,“爹说的是,日后只二弟在村里,收成便给他”。 秦老汉看了秦大郎一眼,不禁嗤笑,心里哪点小心思还以为谁都不知道,便越发看不起他,说话也就带了几分不客气,“那你几日搬到县里?” 秦大郎一怔,这房子尚未租赁,爹便赶他走?心中也是不快,生硬的说道,“等我回县里,给石头办好了求学,便都搬去”。 秦老汉说了声好,几人也就散了。 第17章 各怀心思 等秦大郎几人出了房,秦李氏忍不住红着眼圈唉声叹气,秦老汉忍不住嗤道,“你这是作甚?你看老大如今这样子”,啧啧几声道,“人心无尽那,光是俸禄这几年里怕也攒了近百两,更别说他做着户科的提空,谁找他做些事情不随礼?可曾给你我带回一星半点?” “原是想着老二无后,过继石头,家产便给他两份,你看看现在?心都大成什么样子?” 秦李氏知道秦老汉说的对,就是心里堵得慌,“老汉,你莫说了,”秦李氏捂着胸口道,“都是自家的孩子,我难受”。 秦老汉见她如此,只得叹了口气道,“都是咱偏心惹得祸,日后也莫再找老二媳妇的事了,过几日拿些银子补给她”。 秦李氏一梗,抚胸的手顿了顿,带着心疼问道,“为甚?” “那聘礼还少了人家的呢”,秦老汉没好气的回道。 钱都漏了白,不给人家补上些,岂不更是离心?再者说那夏立言又是个贪心的,若是知道了,不得上门来打骂一番。 东侧房里,顾氏瞪着秦大郎道,“你做什么烂好人?家里田产二十多亩,咱汶上风水好,地里一年总也能收二十两银子,凭啥不要些?” 秦大郎看了她一眼,轻蔑道,“惯不得人说,妇人愚见,你也不想想咱家每年凭啥比人多收斗”。 顾氏拉着脸道,“怎地?你还要给你那弟弟拉些情理?想说他们比别人干的勤快?” “你个愚妇,”秦大郎恨声说道,“不过是因我在衙门里做着户科书办,税课的人便给些薄面,比别的人家少收些税银,要不哪个丰年里能收得二十余两银钱?” 顾氏开始没想明白,过了半刻才是明了,满脸堆笑道,“是我想差了,相公真是厉害”,见秦大郎面色不虞,上前拉着他的手道,“相公这是作甚?我不过是个女子,又是在乡下,哪里懂得那么多?等日后去了县里定不给你丢人”。 秦大郎缓了脸色,轻声说道,“你急甚,左右夏课(明朝一年两税分夏税和秋税)不过月旬(一个半月),到时候我给税子白役招呼一声就是”,顾氏听得连连点头。 顾氏只是不爱动脑子而不是蠢,衙门收税历来就有陋习,大斗小斗一种说法,踢不踢斗又是一种说法,上田下田又是一种说法。 秦大郎招呼一声,家里怕是要倒贴斗,正反一算十斗八斗,家里若想少交些税粮,不得来求秦大郎? 西侧房里,夏氏对着秦二壮道,“今日里,爹总还讲些道理”,秦二壮看了她一眼,也不好埋怨秦老汉,只得说道,“都是我的错,害的你跟我受苦”。 夏氏听得一说,眼圈泛红,她怎能不知道是她自己的错,错在生的儿子痴傻,错在再也生不了孩子。 好在秦二壮对她不离不弃,想到这也就越发觉得秦二壮的情意厚重,“二哥,怨不得你,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说着便扑倒在秦二壮怀里。 秦二壮拍了她几下,笑着道,“好了,好了,做娘的人呢,如今志哥儿好了,爹娘也歇了心思,往后啊,这日子便就好了”。 夏氏擦了擦眼角,也是笑着说道,“是,爹娘心正了,咱这日子慢慢就好了”。 “你不怨恨大哥?”秦二壮问道。 夏氏嗤道,“大伯一直就是那般人物,现如今地里收成归咱们,又怨恨什么?” 秦二壮拍了拍夏氏的后背,将她用力搂在怀中。 到了第二日,秦大郎带着铁头和石头去了县城,唯留顾氏独依门框,流泪远眺。 五日后,秦大郎带着县里的帮闲杂役雇了辆牛车将家当也搬到了县里,秦老汉夫妇竟夜无眠。 日如流水,月如银,汶河潮涌奔逝,不复回。 甲午月,乙巳日(5月1日)。 绿油油的麦杆随风起伏,间或夹杂了些金黄,似是有木舟在绿浪中来回摇摆。 “开刈(yi)”,村正申祥甫文绉绉的喊了一句,田边的农人便都赤脚进了田里,卯足劲开始收麦。 秦清站在田边,看着秦老汉等人提着镰刀进了麦田,秦清细细看去,明时镰刀和前世用的大体相同,不过就是黢黑,刀身有些铁疙瘩,锋刃算不得利,想来是锻造的问题。 大丫跟着下地割麦,二丫在地里帮着捆绑,唯有秦清被留在田边帮着照看瓦罐,其实是照顾他罢了。 秦清自己也无心下地,想起自己前世最不愿意的干的就是收麦、掰玉米。 不说麦茬扎脚,麦芒刺挠人,单是弯腰握镰,一垄垄的收割就让他受不了,腰就像断了一般,起身舒展下腰,抬头看去有数不尽的麦子等着收割,更是让人心生绝望。 再说掰玉米,玉米本来种的就密,等长大舒展开更是密不透风,掰的时候里面热得像蒸笼,玉米须子、叶子上的小刺,简直让人舒爽的不要不要的。 秦清看了几眼,便坐在地上将瓦罐上的盖揭开,将木勺放在里面搅拌几下,些许蔗香豆味便飘了出来。 “志哥儿,这是在作甚?”村正申祥甫带了几个人走来,笑着问道。 秦清本来是坐在地上,见他来了,忙是起身施礼,道:“见过申老爹,家里做了绿豆汤,我搅合搅合,凉的快些”。 申祥甫穿的是一身浅灰裋褐(shuhe),脚下蹬双蒲鞋,旁边跟着一位老者,穿的却是道袍长衫,头上带着四角巾,脚下是双木屐。 “快给荀老爹见礼,这可是咱村的富户人家”,申祥甫见秦清盯着老者看,便笑着道。 秦清拱拱手问了声好,荀老爹对着秦清点点头,摸了把胡须笑着对申祥甫道,“你说我还不信,现下看着果真是大好了,你那亲家应是大喜”。 申祥甫笑着道,“可不是嘛,旬日前还在秦老汉家里吃酒,都吃醉了”。 秦清知道荀老爹说的亲家是夏立言,也不多言,又瞧见旁边一个少年人,年岁和他一般大小,穿了交领长衫,下着蒲鞋,带了些书卷气,有些熟悉却是记不起。 荀老爹和申祥甫说笑一阵,对着少年道,“你和志哥儿年岁一般大,和他去耍”。 少年上前左右看了秦清一眼,“你真是小阿呆?” 秦清翻了个白眼,你是小阿呆,你全家都是。 少年见他不说话,拉了他的手道,“你莫要生气,咱俩去搓麦穗吃”。 本身闲着也是闲着,再者秦清也想着让他传些话,听他如此一说便跟着他走远些寻了几棵泛青饱满的麦穗,少年搓了几把,麦芒合着些麦壳便散落在地上。 “你怎么不说话?”少年拿手挑着没搓掉麦壳的麦粒问道。 秦清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少年是村中大户荀老爹的小儿子荀玫,和他同岁,现如今在镇上求学。 “你不是在镇上学文吗?怎么今日回来了?”秦清好奇道。 “每年夏收,秋收都有几日休沐,再说先生也有几亩良田的”,荀玫回道。 秦清点点头,将手中的麦粒都去掉麦壳,一粒粒麦子青翠丰满,秦清一把塞到口里,咀嚼几下,汁液四溅,口中充满一股麦甜香味。 第18章 借嘴一用 甜甜的麦香勾起秦清前世的回忆,想起小时候几个玩伴满野地里撒欢。 用烧红的缝衣针做鱼钩,用竹子做鱼竿在小溪中钓鱼,钓的或是小鱼或是清虾,又或是水蛇。 若是钓鱼没了耐心,便下河去抓了青蛙剁腿(现在违法,不要效仿),去别人家地里刨个地瓜,再看看有没有洒落的花生,几个小伙伴搭个土炉,点起火来烤着焖着,若是等的没了耐性,半生不熟的也就吃了。 秦清嘴角不禁带了些笑意,荀玫却是吓坏了,忙是扯着秦清的衣袖晃了几下,道:“阿你没事?别是犯病了?” 秦清回过神来,看着荀玫脸上带着不安和关心,哟,还是个小暖男。 忙是笑道,“想些事情入迷了罢,哪里是犯病”。 荀玫见他不似有异,松了口气说道,“吓坏我了,以为你发癔症呢,到时候我爹得打死我”,又是细细看了秦清一眼,方才作罢。 秦清见他确实关心自己,左右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好耍的,于是笑着说道,“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家稻田,我央我三叔在田里下了些鱼苗”。 “在田里?那鱼儿不把禾苗都吃了?”荀玫疑惑的问道。 秦清也不回他,只是迈脚朝着自家的稻田走去,“你快跟我来看”,稻田离着麦地并不远,不到一刻两人便到了。 稻田养鱼在前世兴也忽焉,败也忽焉,其失败的主要原因无非是经济利益获得的少。 稻田养鱼的根本是为了获取更高的经济效益,受限当时的水产品养殖技术,鱼类在人民的餐桌上不常见,于是便有了在稻田中养鱼,既能卖稻谷又能卖鱼,经济利益得到明显提升。 可随着鱼类养殖技术的不断提高,水产品大量上市,价格直线下滑,稻田中的鱼也就卖不上价格,这项技术也便退出了市场。(主要原因还是农药化肥等大量使用,本文不作论述) 可如今是明朝,水产品价格不低,而且现在没有农药、灭虫药、化肥,不会伤害到水田的鱼类,秦清便借着抓鱼苗,养小鱼玩的理由,让秦三郎将鱼放到了暂时闲置的水田里。 如今田里尚未移稻,荀玫盯着水田仔细打量,突然跳脚,兴奋的指着田里某处,兴奋的大叫道,“鱼,真的有鱼,还有好多啊”。 那是自然,秦清盯着这件事好几天,连撒娇卖乖不要脸都使上了,鱼能少了吗? “你家里人也不管你吗?放这么多小鱼,到时候万一啃坏了禾苗怎么办?”荀玫看了一会疑惑的问道。 “我爹说不过是一二亩田,便是少些收成,也少不了多少,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秦清面带笑意回道。 “可惜我穿了官鞋(布鞋的一种,多是士子穿着,似官靴故有此名),不能下田,要不总要抓几条”,荀玫沮丧道。 秦清低头朝他看去,见荀玫和普通农家孩子不同,穿的是一双青色布鞋,鞋头有尖上挑,应该是防着长袍拖地绊倒了人。 荀玫见秦清看他鞋子,忙是一缩,拉着秦清笑道,“日日里也是穿着草鞋,今日随着我爹去了镇里,竟是忘了换,回家定是要挨打”。 秦清一笑,这孩子倒是宽厚,听说他去镇里,问道,“去镇里作甚?去你先生家里?你如今学的什么?” 荀玫苦着脸,叹口气道,“唉,先生说我力小,写的字也就不好看,要我多加练习,又是布置了十余张仿写大字”。 秦清从秦老汉那里知道仿写也叫描红,有钱的人家,都是买质好的宣纸,将纸盖在名人字帖上,或者是先生用朱砂写的字体上,学生再描,这就是描红。 若是无钱的便照着别人抄的字帖写,想着先生教的笔画顺序,这便是仿写,先生无论批哪种大字都叫批仿。 “那你多干些农活,手上不就有力气了?”秦清笑道,他如今每日里都有夏氏教他功夫。 开始夏氏不应,耐不住秦清日磨夜磨,秦二壮见他有心,便让夏氏教些基础的东西。 荀玫瞅了秦清一眼,撇嘴道,“你怎么不干?怎地还跑这里来躲懒?”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日的情谊被荀玫的一句话扎的千疮百孔。 秦清抿抿嘴,有心刺激下他,却听得有人高喊,“玫哥儿,玫哥儿”,听着便是荀老爹的声音。 荀玫撇下秦清撒腿就跑,秦清不急,瞥了眼稻田嘴角微翘,慢慢的跟在后面也去了麦地。 虽说带荀玫来看鱼苗是临时起意,可想来定会有效果,荀老爹是村里的富户,荀玫又是读书人,农人对他俩多是敬畏,等这两人无意中将稻田养鱼的事一传播,村人多半会说秦家宠孩子,胡乱作为坏家里收成。 而不会有人大惊小怪,甚至半夜里使坏,等着有了收成也多半会说瞎猫撞了死耗子,虽然会羡慕嫉妒却是不会有几份恨意。 人穷志短,人穷生奸计,秦清从来不恶意害人,却也不会低估了人性,嫌人穷,怕人富,恨人有,笑人无自来如是。 等秦清到了麦地,荀玫几人已是不见踪影,在地头坐着秦老汉几人,见秦清回来,秦三郎笑着道,“那水田的鱼籽大了些没有?” 秦三郎穿了身粗布裋褐,头上扎了网巾,手里拿了斗笠左右扇风,赤着脚站在地边,“志哥儿若是还要,等三叔过几日休沐再说,今日倒是多亏了大老爷体谅”。 秦三郎五日前就去了县衙当差,因着是夏杨引荐,县令又见他老实勤勉,用了几日竟是得了青眼。 今日县令见他心绪不宁,好奇问了一句,才知道他惦记着家中收麦,知县便批了几天假,嘱他回家帮衬一二。 “怎能再让你去抓,大老爷给了你才几天假,等收完麦我去抓些”,秦二壮边说边是顺手薅了几把野草铺在地上让秦清坐。 秦清自然不敢坐,这野草汁液青绿,染到袴上洗不掉,如今他只一条袴。 见秦清不坐,秦二壮也不在意,转过头又和秦三郎白话,夏氏见状上前摸了把秦清的额头,又是擦拭一下,端着粗碗递给秦清道,“志哥儿喝碗绿豆汤,消消暑气,娘可是加了些蔗糖”。 第19章 端午讲古 秦清笑着接过粗碗,便站在一旁听秦三郎讲县衙的事,“二哥,咱这县令可着实有些本事,本来瞧着也就二旬年纪,可那做派”,说着秦三郎啧啧几声。 “把那县里的三老爷说的哑口无言”,秦三郎笑着道。 秦老汉接过话道,“三老爷在衙里多年,根深蒂固的,你少跟着掺和些事,大老爷安排你做啥你也长点心眼”。 秦三郎有些不服气,便说道,“三老爷不过是个主簿,大老爷可是县里的首官,又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就凭三老爷哪里斗得过”。 秦老汉见他不服气,胡子一抖,拿着手里的镰刀便要朝他扔,秦二壮忙是起身拉了秦老汉一把,又是对着秦三郎道,“你胡说甚,爹还不是为你好,都是老爷(轻声)们的事,你个苦汉子掺和啥?没得挨了板子撵回家里来”。 秦三郎见秦二壮也说他,便低头嘟囔几句,不再争辩,秦老汉见状也收回镰刀,有心再说一句,转念一想摇头便不理会他。 喝了一阵,见天仍是热,秦老汉也不催促几人下地,对秦清道,“志哥儿,你可知道这端午节的故事?” 秦清刚想点头,猛地想起他应该不知道,于是便摇摇头。 秦老汉笑道,“这端午节啊,有好几种说法”,大丫二丫见秦老汉要讲古,忙是近前坐下,大丫顺手拉了秦清一把,秦清也便坐在地上。 秦老汉见三个孙辈等他讲古,摸了把胡须笑道,“这一说是为了怀念战国楚人屈原,因他忠贞进谏,后来遭了谗言,投江自杀,楚人以舟楫救他,才有了端午节”。 “二说是为了怀念曹娥,曹娥是东汉孝女,说是其父在五月五日过世,被水冲走了尸首,曹娥遍寻不得,又思父过甚,便投江自尽”。 “三说是为了怀念张天师,说他是精通医术秘法,活人无数”。 “四说是为了怀念春秋时人介子推,说他忠诚侍居,功成不受封,后来被烧死在山中”。 秦清头次听说有这么多人物和端午有关,好嘛,四个人死了三,还有一个是活神仙。 见秦清几人听得津津有味,秦老汉继续说道,“这端午原来叫端五”,说着拿了根麦秸在地上写了个“伍”字。 “明皇时候的宰相爷为了讨好明皇爷,避讳他的生辰,将伍改为午,从此以后就叫端午节了”。 秦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五月初五叫端午节是这般来历。 秦二壮笑着对秦清道,“你爷讲的都是些故老相传,虚得很,不如你等会和二丫去割些蒿子,让你爷爷给编个‘蒿人’瞧瞧”。 秦三郎拍了下脑袋,忙是说道,“瞧我这呆脑子”,又是对着夏氏作揖笑道,“嫂嫂,我买了些五彩色线,还得劳烦你给我做个长命缕”。 秦老汉瞥了眼三子,带些不满怨愤瓮声道,“你咋不自己搓?” 秦三郎充耳不闻,只看着夏氏,夏氏笑道,“又不是难事,我给你搓了就是,三叔只要手臂上的?” 往年家里人的长命缕都是夏氏搓的,今年倒是可以少搓些。 “只要手臂的就行”,秦三郎笑着回道。 “爹,今年我还去做桡手(龙舟赛手)吗?”秦二壮见说起端午,猛然想起申祥甫说的事。 “今年三郎不在家,收完麦又要打场,又要移稻,端午竞舟要好几天,怕是要耽误田里的活计”,秦二壮有些犹豫。 秦老汉沉吟片刻,说道:“都知道你哥俩有些功夫在身,有膀子力气,三郎在衙里当差不得空,可你要是也不去,村人不得骂咱?” 秦三郎听了秦二壮的话笑着道,“二哥别愁,昨日里我听大老爷的意思,有州府的贵人要来咱县上观龙舟,头名还给银子,到时候咱村得了银钱,雇些人来做事,也不耽搁”。 秦三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薛家集村划龙舟历来没败过,这左右镇、里比赛都是拿的头名。 “那县里要起赛事?”秦老汉问道。 “估摸着是,听大老爷意思是这么回事,再说荀老爹不是说村里到时候帮着出桡手的人家做事吗?”秦三郎疑惑道。 “说是这么说,都是村里人,用了还要管饭,吃的不好又要被人说三道四,你看往年有几户敢用村人帮着做事?”秦老汉叹口气道,“唉,不行到时候找你舅舅几人帮衬些”。 秦二壮几人都是点头,他们的舅舅还有表兄弟都是做实事的人,勤快还实在,不挑食,不挑理。 秦老汉抬头看天,天时有些晚了,忙是起身道,“快割,免得下雨坏在地里”。 除了秦清和二丫,几人又都下到地里去。 二丫拉着秦清道,“小弟,跟我去采蒿子”,说着便拉着他往荒地里跑去。 等到了荒地,便看到一大片艾草,几个孩子也在那里采,都是背了柳筐,二丫看了看胳膊上挂着的架筐,瘪着嘴道,“小弟咱的小了,装不了几棵”。 秦清连忙说道,“不够咱再来,先采了再说”,说着便蹲下身子薅艾草。 天旱薅了几把都是从底部断开,秦清刚想扔了,二丫忙是道,“小弟,快放到框里,又不用非得带着根”,又用手指了指一个小男孩,“你看他还用刀割呢”。 秦清点点头,本来以为还需要连根一起,见不需要如此,便从底部将艾草一撅一扯一提,一根艾草到手了。 秦清正薅的起劲,来了几个男孩,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五六岁年纪。 那十岁的的少年对着秦清喝道,“咳,小阿呆听说你好了?叫声爷爷来听听”。 秦清一抬头,看了他几眼,心中暗骂p,这居然还有霸凌? 二丫听得少年叫声,忙是跑过来,一手拿着架筐,一手指着少年骂道,“大猪头,你要找死吗?不怕我大姐再打你?” 少年见二丫骂他,又是叫他大猪头,心生怒火,脸色涨红,有心上前推开她,又是想起被大丫打的事,脸上是又恨又怕。 见秦清无所谓的瞅着他,登时上来了火气,指着秦清骂道,“胆小鬼,窝囊废,躲在女人后面”,说罢还朝秦清吐吐舌头,几个少年也是跟着他一起朝秦清吐舌头。 第20章 荒地逞威 秦清快三十的人了,岂能被几个小孩子的幼稚举动刺激到?看了几眼,拉着二丫又去了别处。 二丫看了秦清几眼,见他也不生气,她倒是来气,鼓着嘴道,“等告诉大姐,让大姐揍他们”。 秦清笑着道了声好,又是寻了块地开始薅起艾草,不多时便薅满了筐,二丫刚想将架筐提起,哪里知道旁边伸来一只脚将架筐踢了出去。 秦清一看,原来是和那少年一起的,踢完了后,更是朝秦清龇牙一笑,吐吐舌头就跑开了。 二丫一下红了眼珠子,气的起身就去追,几个孩子都是一起来逗弄二丫,二丫追这个,那个去扯她,追那个,这个扯她,追了一气,一个也没追上,气的二丫蹲在地上哭。 秦清见状也是来气,从地上找了根木棍,对着那踢筐的男孩就是打去,那男孩见秦清要打他,却是不躲,摆了个姿势,又是大声唤人。 秦清见他不躲,木棍照着屁股就狠狠抽了过去,打的男娃捂着屁股就跑,秦清跟着夏氏学武,这孩子哪里跑的过,秦清起了促狭之心,一边抽一边撵着孩子追,边跑边抽,孩子边跑边哭。 几个孩子见状又是故技重施,凑起来想围他,秦清又岂会让他们如愿,左右躲闪只追着一个人抽,那孩子被抽了十几棍子,终是没跑了,干脆趴到地上呜呜大哭,边哭边是大喊,“你为啥光打我一个,你为啥?呜呜呜” 秦清也不理他,闪开几个孩子的围堵,奔着那领头少年跑去,那少年见秦清冲他来了,一时有些发慌,待想起他们好几个人,他又大秦清几岁,心中大定,摆好了架势等着秦清。 秦清是什么人,前世打野架不在少数,街头经验也不少,见少年摆着架势,又有几个人奔着他来,便朝着少年后面跑去,少年先是一愣,又是面露嘲意,转身朝着秦清伸手比划吐舌头。 也就是这当时,秦清猛地往回一个拐弯冲到了少年面前,伸手一拳就封了少年双眼,再是一拳打的少年鼻子开花,红的黄的淌了一嘴。 又是伸手抓了少年的长发往下一拽,一个膝击,ko,狠厉一拽,少年也是趴地痛哭。 其他几个少年人见状吓得先是一呆,村里打架基本是你一拳我一掌的,哪见过这般阵势? 都是作鸟兽状四处奔突,边跑边是大喊,“不好了,小呆子变成妖怪了,要吃人了,快跑啊”。 先前倒地那少年站起身来,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擦着鼻涕,边跑边呜咽,“大妖怪吃人了,大妖怪吃人了”。 二丫见少年被打趴哭了,她倒是不哭了,起身跑了过来,踹了少年几脚,又是看着秦清笑道,“小弟,你这么厉害?” 秦清看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忍不住给她擦了一下,二丫忙是抬手打他,“二姐还用你擦?我这是汗珠子”。 秦清也不揭破她,憋着笑直点头,二丫擦了几把对着少年道,“牛二郎你还敢不敢了?现在我小弟都能打哭你,要是我大姐来了,定是要打死你,你还敢不敢了?” 牛二郎憋屈不已,只哭不说话,秦清也懒得理他,不服?不服打到服就是。 秦清拉着二丫去找回架筐,将蒿子放到筐子便回去了,牛二郎抬头看人走远了,停了几声,再是一想又委屈的趴在地上边捶地边大嚎不止。 五月荒地采蒿过端午,秦清长棍过招逞威风。 五月初五,端午节。 辰正时分(7点),秦老汉在披屋外喊秦清道,“乖孙快出来,看书久了,今日咱挂蒿人”。 过不多久,门便打开,秦清走出门见秦老汉手里提了一个草人,不大,约有一尺高,看起来像是个“大”字。 “不是挂了一个吗?”秦清双手缠着五彩长命缕,回头看着自己房门上挂着蒿人道。 秦老汉上前拉了秦清的手,边走边道,“那是挂在你房门上的,这个是挂在院门上的”。 出了院门,秦老汉便搭了细麻绳拴好蒿人,挂在的大门中上位置,又是取来菖蒲挂在蒿人之上。 秦老汉见秦清看着认真,便笑着问道,“乖孙,你知道这是何意?” 插艾、缠五色线秦清多少知道些,但是挂菖蒲却是不知,于是摇摇头,看着秦老汉。 “都是些故老相传的事情,说唐时黄巢作乱打到邓州,百姓惧怕,四处逃命,有一村妇避无可避,被乱军裹挟,黄巢见了问她怕甚,那妇人说黄巢来了要血洗邓州,怎能不逃?黄巢有感说道,只杀贪官污吏,不杀百姓,又是取了两株艾草给那村妇直言挂了便不会有人欺辱,也就一直流传至今”。 秦清点点头,可是这和端午节不大沾边啊,想到此处便说道,“可这和端午节有何关系呢?” 秦老汉笑着点头,捋须道,“咱乖孙说的是,实则艾草乃天下间至阳之物,可祛百病”,又指了指菖蒲道,“这菖蒲细细看去,是不是像把利剑,两者合一驱邪斩鬼”。 秦清觉得这个解释倒说的过去,取形取意取功效。 秦老汉说罢又将蒿人调整几番姿势,便拉着秦清进了院里,“等会和爷爷请了钟馗道爷,护咱全家安宁”。 进了正堂,秦老汉先是将中堂挂的“五福贺寿”图取了下来,又去里间请了一幅卷轴,卷轴泛着微黄,应是有些年头。 秦老汉慢慢的将卷轴展开,秦清细细看去,但见上面画了一豹头环眼,钢头银额,黑面虬髯的武将,内里穿着虎皮,外面披着红袍,左手执戈,右手扬盾,煞气十足。 秦老汉慢慢将卷轴挂上,对秦清道,“快给道爷拜上几拜”,秦清便随着秦老汉跪下磕头。 等磕完头起身,秦李氏端了几个粽子和鸡蛋放到供桌上,又是笑着对秦清道,“志哥儿,还有几个蛋在灶间,等会奶给你拿来”秦清朝着秦李氏笑笑没说话。 秦李氏心头一梗,讪笑着出了门,秦老汉有心劝秦清一句,又是无从出口,也只得叹气一声。 承原主因,报原主果,有一是一,对秦李氏秦清并不准备如何,两厢冷清着便是,不过说起石头来,那便是早晚的事。 等秦李氏拿了几个鸡蛋和一盖粽子进来,秦二壮也是回了家,见他穿了一身白布短打,腰间缠着红绸,应是去练龙舟来。 第21章 端午走亲 “怎今日回来的早?”秦老汉问道。 自打五月初二,申祥甫便组织人手开始练舟,时间长短不定,先是紧着地里的活。 秦家初三收完麦子,移稻要到十五日,秦二壮初四便去跟着一起练。 秦二壮看了几眼秦清,见他干干净净,于是回道,“今日是端午,想着还要去叔丈家走礼,便早些回来了”。 秦老汉点点头,往年里总要去夏立言家走礼,便让秦李氏装了些家里的土产,又是装了些粽子、鸡蛋。 等收拾妥当,秦二壮笑着对秦清道,“你也两年没去了,今年随我去你二外祖家如何?” 秦清朝着秦二壮我卧房看了几眼,秦二壮见状道,“你娘不去,多是年初二去”。秦清明悟,这是古代,不是现代哦。 秦清点头便随着秦二壮出了门,秦二壮笑道,“走,咱去申老爹家蹭辆牛车”,今日因为练龙舟,秦二壮有些累,便想坐牛车省些力气。 等秦二壮出了门,秦李氏红着眼道,“这怕是记了仇,我”,秦李氏说着便是哽咽难言。 “唉”,秦老汉叹了一声,上前拍拍秦李氏的手道,“日久见人心,日后对他好着点就是”。 秦李氏默默无言。 等秦二壮父子到了申祥甫家,就见申文卿赶着牛车出来,见他二人,笑道,“这倒是赶得巧”,又是对秦清笑了笑,“志哥儿今日也去?” 秦清点点头,也不搭话,申文卿如今也是习惯了,痴呆儿好了就行,还指望啥? 上了牛车,秦清坐着观景,明朝的农村又有啥看头?荒草野树,泥泞黄土路。 看了一会便有些犯困,秦二壮见了,忙是将他拢了过来,见秦清不想他半抱着,便说道,“你不如靠在爹的背上”,秦清点头答应。 清风微醺,天日高悬,当与周公一晤。 申文卿见秦清睡了过去,轻声道,“往日也是这般?” 秦二壮笑道,“只是不大喊爹娘爷奶”。 申文卿皱了皱眉,指了指脑子,又是说道,“不如去坦山的长生观寻道爷看看”。 秦二柱眉毛微攒,摇摇头道,“志哥儿醒了才几日,多半还是有些不熟悉,等一年半载再说”。 申文卿点点头,心道也是,于是又说起赛龙舟之事。 有道是话长道短,行不过半个时辰,三人便到了镇上夏立言的家,夏立言住的是二进宅子,石墙青瓦,富户气派。 申文卿下车扣了几下门环,院内传来一个有些柔弱的问声,“谁啊?” 申文卿笑着道,“可是小弟?” 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是个青年,这便是大夏氏亲弟夏文然,身着青袍,头戴网巾,见是申文卿,忙是看了他身后,又是笑着作揖道,“原是姐夫来了,快进来”,说着跨出院门又是朝着秦二壮施礼,“二姐夫也来了”。 秦二壮正要唤醒秦清,却见他自己睁眼,回礼笑道,“估摸着叔丈想他,今日便带了志哥儿来”。 夏文然又是上前一步,笑着说道,“爹回来说,志哥儿大好,原是想着去看看,怎成想过了寒气,近几日才好了些”。 又对着秦清笑道,“志哥儿,我是小舅舅”。 秦清看了夏文然一眼,第一印象便是瘦弱带着病气,再就是略带柔美,白面皮,大双眼,薄嘴唇。 秦清笑着拱手见礼,秦二壮见状忙是说道,“才醒转过来,不大叫人,你多担待”。 夏文然不以为轩,抓了秦清的手道,“走,跟舅舅进屋里去,你二姥姥也是想着你”。 拴好牛车,几人便进了院里,夏立言正在堂屋,申文卿领着几人下跪问好。 夏立言故作生气道,“每年都是这般,来做甚?又不缺你等几个瓜枣,家里都有,忒是多事”。 夏王氏瞅了他一眼,笑着说道,“都快起来,快晌午了,都在家里吃食”,又是对着秦清道,“快过来,让二姥姥瞧瞧”。 夏王氏面色柔和,虽是四旬之人,却是不见老相,想来日子过的顺遂。 秦清上前走了几步,叫了声“二姥姥”。 秦清从原主记忆得知,老太太对他最是喜爱,不因痴傻而心有厌弃,再者说已经回不去了,再是不能接受又能如何?人嘛总要适应环境,而不是环境适应人。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我没有钱,我不要脸) 满堂里的人听得秦清喊人,都是住声看他,夏立言站起身来,“你这小子,二姥爷多般疼你,你不叫,你却叫个黄脸婆子”。 夏王氏也不理会夏立言,舒眉展眼一把搂过秦清,笑着道,“可真是咱的乖孙,好,好”。 夏立言有些吃味,喝道,“你个老婆子,来了女婿,还不快去做饭,等着喝风不成?” 夏王氏拍了几下秦清,起身从里间拿出几块云片糕递给秦清,夏立言虎着脸对秦清道,“叫姥爷”。 秦清瞅了他一眼,脸反正已经不要了,便低声道,“二姥爷”。 夏立言笑的眉飞色舞,兴奋道,“好,好”,忙是上前拉着秦清的手,“这才是咱的乖孙”,又是从袖中抓出十余铜钱,“拿去买些胍片糕吃”。 秦清道谢后接了过来,眼睛略微一扫,约有十二枚铜子,顺手就给了秦二壮,直哄得秦二壮面上大喜。 因是端午节,夏立言又是做着总甲,迎来送往便就多些,家里也就常备些熟食,不过一刻,夏王氏便端来了豆腐干、猪头肉、鲤鱼、肝、肚、肺、肠,多是清煮的,又上了两碟清酱(麦酱)。 夏立言拍开一个酒坛,“今日正是端午,便喝点雄黄酒”,又让夏王氏取了小碗,一一倒上。 吃吃喝喝半个时辰便已过去,夏立言带了几分醉意,将手中吸嗦了几口的鱼刺扔到地上,抬着油手随口问道,“眼瞧着就要十五了,村里都准备好了?莫丢了咱的脸,贵人们都是要看的”。 申文卿体弱些,做不得桡手,秦二壮忙是接口道,“怎会丢了叔丈的脸,申老爹初二便组织人手开始勤练,咱这左右又有哪个赛得过咱?” 夏立言点点头,取了块棉布拭手,“可不敢松了劲,大老爷拿出二十两银子做头名奖励,那日里去衙里点卯,大老爷意思得了头名还能少交些税赋呢”。 秦二壮和申文卿互看一眼,脸上都是大喜。 申正(16点)时分,秦二壮几人便和夏立言作别,夏王氏忙是装了些云片糕、芝麻糖、柿子饼,递给秦二壮笑着道,“这是给咱乖孙的”,又是各取了二斤猪肉,两条五六斤的鲤鱼,“家去总归添个菜”。 秦二壮和申文卿忙是退让,夏立言叱骂道,“见不得三两荤油的东西,某能缺的了这些个?给你们拿回去图个新鲜,休得啰嗦,快滚回家去,别惹的老子生气”。 秦二壮又是拉着秦清和申文卿跪别夏立言和夏王氏。 第22章 小小顽童 五月十一,秦家披屋。 仲夏的申正时分(16:00),阳光西斜,已带金晖,穿透窗棂上薄薄的白皮纸,射到新打的原木书桌上,若是细瞧还有些微尘正四散飘逸。 书桌约有四尺长,三尺宽(120x90),散发着松木的清香,略有不平,带些毛刺,几个四脚凳整齐的靠在墙角。 一个青皮少年穿着单褂据案朗声念道,“细入毫厘,大包天地,一贯精粗,道不离器”书声清脆,倒也抑扬顿挫。 等秦清合上末页,秦老汉忍不住满脸堆笑,“乖孙,果真是学的好,《名物蒙求》都是读得”,脸上带着些得意,“才不过十余日,比起你那大伯来”说罢一顿,见秦清并不在意,岔开道,“看来咱要早些给你寻先生了”。 实际上秦清已经熟读小四书中三篇,只剩下《史学提要下》,尚未熟读,挑了《名物蒙求》通读不过是让秦老汉觉得自己学习能力强。 现下听了秦老汉的话,才知道自己还是表现过头了,当下便摸着黄黄的书籍,思索一阵,攒眉迟疑道,“不过才读了一本,字又不会几个,顺着溜了下来,求得了先生,别是给家里丢脸”。 秦老汉起身,摸了秦清光光的脑袋一下,笑着说道,“先是攒摸着,咱这虽是靠着镇上,可又有几个好先生?” “如今不是国朝初始,镇上设了社学,总要给你求个好先生,才不辜负了咱乖孙的才能”。 秦清如今不过七岁,半分挣扎力气也没有,忙是跟着起身道,“还要麻烦祖父”。 “好,好”,秦老汉摸了几把老鼠须,脸上的褶子都是展开,“咱乖孙就是听话,你安心读书就是,祖父来想法子”。 等秦老汉出了房,秦清又是坐下,迟疑片刻再是起身,终是又坐下低叹一声,吃人饭受人管,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若是大笑出门,怕是要天降紫雷,炼作枯丹。 秦老汉出了门,眉开眼笑,忍不住低声哼唱道,“曾记当年在此间, 转眼不觉已七年,苍天有眼薛门后,荣耀归家祭祖先” “你唱了个什么东西?满嘴胡咧,不过去镇上听了折子戏,你个秃头老贼倒是显摆起来了”,秦李氏骂了一声。 “你个老婆娘,这是兖州府传来的新戏,你定是没听过,”说罢秦老头转念一想,又是说道,“你个粗坯婆娘,识不得字,和你说来作甚”,说罢就出了大门。 秦李氏气的扔了木盆,谷壳菜叶撒了一地,大声骂道,“黄天神啊,你个秃头贼,秃头贼”,跺着小脚骂了片刻,许是觉得无趣也就回了堂房。 秦清瞅着书案上的四本薄书,拿出一本细瞧,封页深黄略带黑色,上有四个字“史学提要”,书的右侧装订了棉线亦或是麻线,如今已经深黑。 秦清右手拿书,书页也已经泛黄,略带毛边,快速翻动,字如流星般闪过,秦清忍不住低声道,“快到脑子里来。” 唉!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求学之多艰矣。 秦清读了几页,心中不静,放下书本起身推门出了披屋。 从披屋到院门约有几十步,秦清走了几步住脚,喊了一声道,“我去田里寻爹娘”。 等秦李氏出了堂屋哪里还能看见秦清的身影,忍不住又是跺脚,想骂几声,嘴一张却是一顿,长叹一声。 秦清出了大门四目望去,就见多是农人带着斗笠挑着脱穗的麦秸来来回回。 一中年汉子穿着短打,挽着袴,赤着脚,肩上的勾担挂着麦秸,一步一摇慢慢走近秦清,汉子抬手往上推了下轻秆(高粱秆子)斗笠,露出一张黑红瘦脸,笑道,“秦家小哥儿,这是要往哪里去?这病刚好,怎不在家里躲阳?” 秦清一看,原是右邻申大家,于是回道,“去打麦场瞧瞧,看个新鲜”。 申大笑道,“大热天的,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子怕是想你爹娘了,快去”,说罢便晃悠着家去了。 打麦场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打麦子的,多半是用荒地做成,先是黏土覆地摊平,再是洒水,然后用石碾来回碾压,最后成了一块平整圆滑的场地,过程繁杂耗时日久,还要农人不惜力气。 薛家集村相比富裕些,用的还是老牛拉碾,也是多日才成,如今村里收了麦的人家都在场中打麦。 秦清趿拉着草鞋信步而行,左右观望,就见地里已不见往日的金浪,多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黑中带灰。 收了麦的地里留着麦茬,要是刨出来烧火显然是不够功夫钱,如今上好的柴火一捆也不过十文钱,索性不如一把火烧了,既能肥田又能除害虫还省得扎烂了脚。 穿越麦地就是一片桑树林,如今正是枝繁叶茂,桑葚已是熟透,黑中带红,虽然不多总有几棵农人懒得摘的挂在高处,惹得人垂涎欲滴。 秦清左右看了看,下了小道进了桑树林,撅了一根桑条,跳了几下左右挥舞,除了打下几片叶子,竟是一无所获。 “呸,呸”,秦清吐了几口桑毛,又是看了几眼自己的小短腿,忍不住叹气,“还是矮了点”。 等出了桑林,看了几眼桑条,有心扔了,又是想起儿时,按捺不住的把桑条夹在裆下,左手执前,右手朝后打了桑条几下,喝道:“驾、驾”一骑绝尘直奔打麦场。 —— 勾担:山东农村用来挑物品的,多是用木做的。 第23章 颠倒黑白 等秦清骑着“桑马”驰行三十余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嗤笑,“瞧那个呆子,腚沟里夹个桑条子,笑死爷爷了”,说完就是捧腹哈哈,旁边几个顽童也是跟着附和嘲笑。 秦清转头看去,原来还是那日里的几个小混蛋,于是抽出桑条一边慢慢剥皮,一边慢慢朝着几个顽童走来,嘴角微弯,眼里满是笑意。 顽童们见状,都有些害怕,一个痴呆就算是好了,朝人傻笑,也是瘆人,再说往日里还挨了一顿揍。 小猪头硬着头皮,喝骂道,“小呆子,你别过来,我我们可是有好多人,我们不怕你”,说完左右看了小伙伴们几眼,有心喊声一起上,总归是没拉下面子。 秦清一听来了精神,大声骂到,“我艹你个亲娘祖奶奶”,举着溜光水滑的桑条就打。 一众顽童见秦清一只草鞋半挂在脚上,一只已经飞到了天下,满脸疯魔,都是叫喊着四散而逃。 小猪头还硬着头皮往前冲,想着抻量一番,报往日之仇,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胳膊哪有桑条子长,待丝滑柔顺的桑条子抽到胳膊上时,也是鬼哭狼嚎着跑开。 秦清也不撵别人,逮着小猪头就是抽,边抽边骂,“你说谁是呆子?说谁是呆子?你个猪头小队长”。 小猪头见秦清面色狠厉,像是魔怔了,心中害怕,不敢反抗,更不会去管什么是小队长,一会摸胳膊,一会捂脑袋,哀嚎着大喊,“娘,娘救我”,撒着脚丫子就往麦场跑,两人你追我赶,片刻就到了麦场。 麦场里除了麦秸多,就是人多,扎成群的麦秸垛有几十个,都是穗子朝里秸秆朝外。 男人们多是一身短打,赤着脚,带着斗笠,有的拿了木叉挑麦,有的拉着石碾脱粒。 重约百斤的石质碌碡压上几遍,谷壳麦粒便从麦秸上脱落下来,等叉走丢了孩子的麦秸,几个拿着木锨的男人,趁着有风就把谷壳麦粒扔到半空,谷壳随着风四散而去,飘得满场都是,暗黄沉实的麦粒则是落在了地上,粒粒饱满。 女人们头上裹着麻布将脱了穗的散落麦秸再是收将起来,或是做引火之物,或是冬季里做铺陈之用。 小猪头到了麦场一溜烟的钻到一个麦秸垛那里,抱着一个青年女子哭喊道,“娘,娘,秦家的小呆子要打死我,娘救救我”。 秦清见机早,见小猪头跑进麦场就扔了桑条,如今正一手拿草鞋一手揉腿,哭丧着脸坐在地上。 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一把麦秸带着小猪头走来,秦清抬头满脸哀戚看着女子道,“婶婶,我脚痛”,说罢低头,肩膀耸动。 女子一时愣住,盯着秦清秃脑上的疤痕看了几眼,又转头看了小猪头一眼,猛地抬起手中麦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我打死你个小畜生,秦家小子比你小了一岁,自小就身子弱,这才将将好,你还敢来乱说”。 小猪头被打蒙了,也不记得哭,抬着头顶着满脸的红杠子,只是张大着嘴。 等鼻子出来的泡泡破了,才边跑边嚎着嗓子哭喊,“你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你是个老妖婆”,年轻女子一听更是生气,边骂边抓着麦秸就追,一时间麦场里哭喊喝骂声东起西灭,时不时有几声“啪、啪”,倒是添了几分母慈子孝。 最后还是听了信的秦夏氏给拦了下来。 女子喘了几口气,面带歉意道,“嫂子,小哥儿才好了几日,家里主事的早就让我去看望,这如今田里收粮,耽误了,这小畜生却不做人事,都是我的不是”,说着还要去打小猪头。 秦夏氏紧拉着她的胳膊,笑道,“小孩子闹来闹去又不是大事,志哥儿如今已是好了,小哥俩闹一闹还亲近,你生的哪门子气”。 又是招了秦清到了面前,摸了他头一把,秦清躲了下没躲开,又被秦夏氏按着脖颈道歉。 秦清龇牙朝着小猪头一笑,小猪头吓得就是一个哆嗦,刚张大了嘴就要哭,猛地一个大逼斗糊在脸上。 “你看你,这是作甚,没的让人笑话”,秦夏氏拉了女子一把,又是拉过小猪头,揉搓了脸颊几下,笑着道,“等回去,婶婶给你瓜片糕吃”。 “我要吃带桂花的”,小猪头觉得脸一点也不痛,吸溜着鼻涕道。 “好”,秦夏氏笑着点头,女子却是拉过小猪头道,“你吃个屁,等家去,老娘让你吃竹笋炒肉,管饱的”。 等女子拉着小猪头走开,秦夏氏左右打量了秦清一眼,又是扒拉他脑袋几下,蹲下身子抬起秦清的脚看了几眼,道:“你把他打了?” 秦清点点头道,“抽了他几条子,端午前他带了几个孩子欺负二丫”,直言人非乃君子所为。 秦夏氏点了他脑门几下,“你刚好,别到处胡闹,等回了家,带着你二姥爷家的瓜片糕给朱小子家送去”。 秦清点头,人家小娃挨了两顿打,怎么地也得吃点好的补补不是。 石碾旁坐着两个男子正端着粗碗喝水,其中一人看着女子揍娃,摸了把汗,嘿嘿笑了几声道,“二哥,瞧着志哥儿大好了,你这也没了心事烦恼喽,总算是苦尽了甜来了”。 秦二壮拿着条洞洞布擦了把汗,呵呵笑道,“脚上裹泥的汉子,还好拽几个词,那叫苦尽甘来”。 汉子听了也不恼,摸了把零乱的散发,揉搓几下胡须,哈哈大笑。 笑过一阵,汉子压低声音问道,“二哥,你说这次咱要是赛舟拿了第一,县里的大老爷真能给咱银子?” “你个大脑壳,大老爷还能赖了你?”秦二壮笑道,“当年我帮着抓了贼匪,马爷爷不照例给了我银钱,我听得老三说还要来府里的贵人,大老爷定是不会赖咱的”。 汉子点点头,又是带了几分苦恼,“娃儿八岁年纪,撵鸡撩狗,家里不得半点安生,想着要是能得了县里的赏,去镇上寻个先生也是好的”。 秦二壮自然不敢说秦清如今跟着秦老汉学文识字,点头道,“是要学点字,日后便是去县里做个伙计也好”。 汉子听得秦二壮支持,升起些兴趣,“二哥,家里大爷如今咋样?今日怎么不见来场?” 秦二壮乍一听还以为问得是秦大郎,再是一想原来问的是秦老汉,正待回答,却是打眼瞧了汉子一眼,见他眼里泛光,带着几分精明。 脑子一转,笑着道,“老爹惹了风,家里躺着歇息呢”,汉子闻言有些失望,身子以塌,却也只是点头不语。 秦二壮正待瞎扯几句,猛地听到人喊,“死老二,你真是懒驴上场,屎尿当行”。 汉子瞪了秦二壮一眼,秦二壮干笑起身,拉着石碾呜呜的转起了圈。 天日渐昏,余晖似箭,金黄自长空滑落,穿过层层云障,透过茂密树丛,虽说是消了威势,仍是将斑斑点点洒落这麦场。 有道是: 冬种一粒麦,夏收万颗子。 垛垛金黄谷,颗颗籽粒实。 第24章 伤寒琐言 酉末时分(19:00),麦场点了火把,坐了几堆人有男有女,或是闲谈阔论,或是家长里短。 秦夏氏拢着秦清靠在自己的身上,睁眼看秦二壮编草鞋,又是摸了秦清后背一把,有些湿意,轻声道,“让你同你祖父回去,你偏是不肯,万一惹风怎么办”。 秦二壮左手灵活的穿着秸秆,听得这话笑道,“志哥儿哪里就那般体弱?还受不得风了”。 秦夏氏瞅了他一眼,伸手在秦二壮的腰间轻扭了一把,“你倒是粗壮,又有个甚用?” 秦二壮啊了一声,脸上却是堆着笑意道,“娘子可真是下了狠手,是我说错了”,又是举了举草鞋挤了几下眼道,“可别弄坏了,编一刻了都”。 秦夏氏哼了一声,抬头看天,秦清也跟着朝上看去,天色幽碧,倒不是一片黑,星星点点闪烁缀在天幕之中。 “明天是个好天”,秦夏氏说道。 秦二壮穿好最后一根秸秆,看了一下天道,“这仲夏里天气变得快,还是早早收割的好,晾晒几天进了粮仓,心里也有底”,说完拍了秦清一下,“穿来试试,怕是要有些硌脚”。 秦清来的时候草鞋跑丢了一只,又不让秦二壮背,秦二壮也不恼,取了些秸秆浸泡后揉软编了双新草鞋。 秦清接过草鞋就着火把看了一眼,虽说亮度不够,可也看的出靠脚的地方摩擦了许久,好像还带些白丝,秦清穿上草鞋,起身走了几步说道,“不硌脚”。 秦夏氏见状,也是站起身来道,“那咱家去,别让大二丫等的撒急”。 秦二壮忙是取了火把前头领路,若是仔细看,他肩膀上的洞洞巾好像少了一截。 星光下一朵橘黄沿着小径蜿蜒,游荡不定,忽左忽右终是到了观音庵后面。 五月十五,宜下水,宜行舟。 “小弟,小弟,你怎么还不起?”秦清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惊醒,睁开眼就见二丫站在床前。 “快起来,今日要去镇上看爹划舟呢”,二丫穿了身半新布褂,颜色淡红,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小辫,一脸的高兴。 秦清先是一愣,再是想起今日是十五,龙舟赛,正待起身又见二丫盯着他直瞧。 “快出去,我要起床了”,声音间带了些稚嫩。 二丫朝着秦清吐吐舌头,“小时候还不是我和姐姐抱你洗澡,你快起来”,说着还要来扯秦清的薄裘。 所谓农家的薄裘其实不过是棉布做面,里面装了芦苇毛,略有余钱的农家做来给幼儿夏秋用,轻便还保暖。 没钱的人家便去成衣铺或是赁衣店求些布头缝起来,再多装些芦苇毛用在冬季御寒,其实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秦清忙是抓住薄裘,带着笑脸又是哀求,又是应许给她瓜片糕吃,二丫才哼了几声退出门。 秦清换好衣服下地,忙是走到了书案前,见前几日撒泼打滚好歹从秦老汉手里求来的《伤寒琐言》已经合起了书页,如今压在《性理字训》下,心中松了口气。 自十一日从打麦场回家,秦清鼻子有些不通,可能是犯了风,虽说喝了葱姜水,如今已是大好,可秦清却是被吓着了。 秦清暗想,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穿越之人,既无系统傍身,又无金手三指。 娘不是天上的王母,爹也不是阎罗真君,那他自然就是肉体凡胎,穿越一趟也挺不容易,自然要苟全万策以保性命。 前世因为喜好的原因,秦清也研究过一段时间中医,虽说不精,但也不至于开一剂而卒,相反一些小毛病能早防早知早治。 在这个感冒就有可能要人命的古代,学点医术治未病以致己愈实在是必行之事。 想到这,轻轻摸了把《伤寒琐言》,又想起秦老汉说起此书已近百年,是老祖宗在浙江时所采买,是余杭的节庵道人所着,万万不可损坏。 “笃、笃”,传来敲门声,秦清转头看去,大丫推开门走了进来,见秦清穿着齐整,拿本书站在书案前,上前几步上下打量一番,又是从他手里拿过书放下,笑道,“小弟自己穿好衣服了?” “这才几日咧,小弟都会自己读书了?”大丫看了一眼《伤寒琐言》,眼睛大睁着,充满讶异、兴奋,亦或还有些羡慕。 “我哪里会呢,不过是喜欢里面的画图”秦清回道。 大丫不识字,听了秦清这般说辞,拍拍他的肩道,“小弟才几岁,日后就学会了”,话音一顿,扯着秦清的手边走边道,“爷都等的撒急,快吃了早食,咱好去镇上,爹怕是已经上了龙舟”。 等秦家收拾停当出门,申文卿正倚靠着牛车和大夏氏说着什么,见开了门,忙是正了身子笑着说道,“还以为你们不去了呢?”。 秦老汉忙是道了几声歉,申文卿不敢应和,上前掺了秦老汉一把道,“小子不过是句玩笑话,叔爷可别羞我了”。 秦老汉借着他的手,就要上牛车,等着一只腿上去见牛车上只拉了大夏氏,忙是撤腿,带了些埋怨道,“你这娃儿,你爹呢?” 申文卿也不拦,回道,“昨日夜里,岳丈让人喊他今日早去,贵人来了,总要扫尘招待,衙里人手不够,今早平旦(4:00)就去了”。 秦老汉点点头,又是摇头道,“我就说你爹做这劳什子村正作甚?鸡叫得起,狗叫得跑,何苦来的?” 申文卿笑笑没说话,秦老汉这话说得也对,村正闲时要应杂徭,忙时又要跟着收课、押解,果真不是一个好差事。 可这人那,有的是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有的是人前受罪,人后受贿,村正便是这一类。 上传下达,收税押解,立契收租,买卖田亩乃至买婢卖仆,哪一样离得了村正?哪一样不可以左右挪腾,媚上而狡下? 手心手背翻一翻,哪年不多得几两?不过是不足与外人道罢了。 见秦老汉不坐牛车,趿拉着鞋往镇上去,申文卿喊道,“叔爷,怎地不坐了?怕是要走二刻呢”。 秦老汉没好气道,“我走着就行,你带着娘们孩子先去”,说罢迈腿上了村道。 申文卿只得摇头苦笑几声,见众人都是上了牛车,甩了几下鞭子,吆喝几声,便慢慢往镇上赶。 —— 伤寒琐言:明大医陶华所着,成书于1445年。 第25章 集镇一观 等到了镇上已近辰时二刻(7:30),秦清自打穿越几乎没出过村,此时正带了几分好奇四处打量。 薛家集镇中心只有一条南北石路,长约百丈,宽约丈许,条石铺筑,牛车走在上面咯咯噔噔。 石路南北都是一层的砖房,黑瓦青砖间冒出些青草,应是年岁不短,如今已是略显凋敝。 牛车慢行,秦清打眼瞧去,路南边多是些杂货、饮食果子铺还有几家肉、饼、鱼行市。 杂货铺大开着门板,里面堆了些铁器,锄、锹、耒、犁各色不等,略显粗糙,又有瓷碗、壶、盅,不过多的是陶制的锅碗,又有纸伞、清酱、蒲合、簟席等,倒也算是琳琅满目。 见秦清瞪着眼睛瞧,申文卿笑道,“志哥儿,这是瞧着新鲜?姨丈给你讲上一讲?” 秦清忙是点头,拱了拱手。 申文卿笑了笑,指着杂货铺道,“这都是从县里弄来的东西,咱乡人买不起几个铁瓷,多半是给镇上富户补货的,都是有主的器物”。 秦清有些恍然,正要问话,就听得大夏氏道,“偏你能胡扯,走快些,日头升高了,别耽误了看龙舟赛”。 申文卿微愣,又是有些醒悟,拽着牛嚼头紧走几步,夏氏猛地拢住秦清,脖颈间传来滴滴湿热,大丫二丫也是扑上前抱住夏氏。 秦清有些呆愣,心中暗想这里怕是有事啊。 大夏氏拍了夏氏几下,细声道,“都过去了,你还寻思来作甚?如今志哥儿好了,以后也不会受那些闲气了”。 夏氏点点头,擦了几下眼眶,松开手,摸了几下秦清的头,嘴角咧了几下,又是给大丫二丫整理了几下发辫。 申文卿瞄了几眼,带了几分轻松,笑着说道,“志哥儿,你瞧这是点心铺子,边上又是鱼市、肉市”。 “这铺子里都是些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从县上传来的玩意,贵些的便是云片糕、瓜片糕”,见秦清点头,又是指了肉市道,“你看这都是些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野兔、鸠鸽”。 又指了一间豪奢些的铺子道,“你看,那有锦旗,上面写了什么字?” “你逗他作甚?志哥儿又不曾入学”,大夏氏道。 申文卿不过是逗秦清一下,听大夏氏说他,回头笑着道,“你怎知他不认得?” 见秦清没搭话,转过头去指着旗子道,“此乃酒字”。 秦清心中有句p没敢说,这么大个明晃晃的黑乎乎的“酒”字他能不认识? 对,他现在不认识。 “也就镇上的富户老爷们吃得起,有时县里的三老爷来,也是在这里宴请”,申文卿话里带了些艳慕。 秦清瞅了几眼也没看出啥特别来,前世宴请吃的多,秦清对美食没什么执着的心态。 特别是知道为了提鲜,菜里几乎都是鸡精味精两大勺外加蚝油一匙。 申文卿见秦清不感兴趣,摸了摸头带了几丝疑惑,片刻后又指了北边的铺子道,“这是咱镇上的李家小儿药铺,都是治些伤风伤寒之类”,说到这又突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听说最近从府城请来了仙传至宝丹”。 秦清心中暗暗发笑,所谓的至宝丹估计多半是保赤丸或藿香丸一类,瞧了几眼药铺,但见铺右挂着一个竖幡,上写“李家小儿圣药”,幡儿正打着旋不上不下。 铺里坐了一个老者,头戴四方巾,身穿道袍,下颌白须,手执线装书,倒是有些仙风道骨。 “志哥儿快瞧”,秦清听申文卿这话收回心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一铺子外头支了两个棚子,棚下各放一张方桌,四个条凳,此时已坐满了人。 “若是镇上逢集,做买卖的得了铜子银钱,都是到这里打打牙祭,一会姨丈给你给买白肉夹面子饼来吃”。 原来也是做吃食的,秦清又好奇的看了几眼,铺子不大,两架房,间半做了大堂,还有半间做了厨房。 “他怎么不打幡呢?”秦清问道。 申文卿正待回话,就听得铺子里人喊,“零洋渡,张官人的煎鱼、 煎燠肉、梅汁、血羹妥帖,快来人送去,莫要误了大官人赏舟吃食”。 随着话落,就见店外一个赤脚汉子猛地窜进铺里,不过二息,汉子提着食盒边跑边是大喊,“让让,莫要让热汤泼到身上,污了您的新衣裳”,众人闻言都是闪开了些。 等汉子跑远,申文卿道,“这店里来的都是老客,比那酒楼便宜些,还兼做外食,荤菜每份不过十五钱,也就打不得幡了”。 “什么是外食?”秦清心想莫不是外卖? 申文卿牵着牛车避开行人,如今都是到渡口看龙舟的,人倒是比庙会的时候还多些。 听秦清问他,笑道,“大户人家的管事得了赏钱总要请同僚醉一场,还有酸儒浪客文会也是要赏花品酒,都是遣人到这店里知会一声,店家做好就寻了急脚送去,两厢便宜”。 秦清听得这话带了些酸味,忍不住看了申文卿一眼,见他面带羡慕和讥讽,估计是有些伤心事,当下也就住嘴不言。 “你还不快去给志哥儿买白肉饼子?再往前走就错过去了”,大夏氏在牛车上喊了一声。 申文卿收了心绪,对着店铺喝道,“店家三个白肉饼子,三个肉馒头,速速”。 申文卿又不是抠搜的人,把文当金子捂着,给外甥买能不给外甥女买吗?买了孩子的还能不买大人的? 夏氏听了申文卿的话正待开口,大夏氏拢了她肩轻轻一压,轻声道,“三瓜两枣的,你要是多嘴,日后就别回娘家了”。 夏氏身子一顿,反手握住大夏氏的手,眼眶有些微红,却是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刻,铺里来了一人,用黄纸分开包着,递给申文卿道,“官人,三个白肉饼三个肉馒头,诚惠三十文”。 申文卿解开腰间的搭薄,诚从里面掏出一堆铜子数了三十枚给那汉子,汉子看了眼搭薄笑道,“官人今日龙舟赛,人多手杂的,您可小心些”。 申文卿听他此话,知道汉子意思是街上青皮癞子多,别让人给偷了去,忙是又掏了几文钱,笑着塞给汉子道,“承情了,我小心就是”。 汉子接过赏钱,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继续道,“再往前走就是官府搭的围障,大老爷派了兵丁衙役守着,您这牛车怕是进不去,若是信得过,我那铺子后面倒是有块闲地”。 申文卿赶紧道谢,又是说道家里有人在衙门当差,自是有地方存车,汉子听得此话,扯了两句就回铺里了。 秦清有些好奇,看了汉子背影几眼,问道,“姨丈,他莫不是认识你?” ———— 至宝丹、藿香丸、保赤丸:均为儿童用药,多是用于脾胃虚弱和脾胃虚寒。 第26章 众 人生相 申文卿先是将肉馒头和白肉饼子递给大夏氏道,“今日龙舟赛,人多进出定是不便,先买点吃食,免得大二丫和志哥儿饿着”。 大夏氏接过吃食,瞥了他一眼道,“我像那恶毒的大姨还是像恶毒的婆娘?还要你解说一番?” 申文卿笑了笑也不回话,扯着牛嚼子往前走,这才回头对秦清道,“做买卖的哪个不是人精子?废一句口舌结个好人缘,惠而不费的事罢了”。 “再说他提醒一句,我自是记在心底,又不会传给青皮知道,他自不会惹来祸事,我念着他的好,回到村里告诉左邻右舍,说不得就有人来此处花费些银钱”。 秦清点点头,原来如此。 申文卿见他点头,又是说道,“志哥儿你如今还小,这世间人也不都是好心眼。有道是,人心隔肚皮,画皮难画骨”。 “你再想若是这汉子存着坏心,诚心拉我闲扯,好让他的同伙记住我的面目,到时候下手也未可知”。 秦清一愣,也真有这个可能,假做好人实乃暗藏祸心。 “姨丈那可怎么办?”秦清问道。 “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申文卿笑着掉了句书袋,“咱衙门里有人”。 秦清恍然。 说话间已是靠近围挡,有衙役指了牛车大声道,“赶到左边去,大老爷画了场地,莫再往前走了”。 申文卿赶着牛车往左走了三十余步,就见一林子用麻绳圈了起来,里面如今停了不少牛马车还有几头健驴,入口处坐着一四旬汉子。 汉子头戴毡帽,穿着件破旧的皂衣,脚上是双烂麻鞋,腿上放着一根水火棍,黄蜡脸,颌下鼠须几根。 “穷汉,取十文钱来,要是没有就滚回去”,汉子举着水火棍骂道。 停个牛车十文钱?申文卿登时来了脾气,哥也不是普通人那,撸了把袖子就要开骂。 “贾老狗,你是失心疯还是痰迷了心窍还是屎糊了眼?”随着骂声而来的是一个年轻汉子。 汉子穿了身新皂衣,头上顶着瓦楞帽,腰间挎着腰刀,面白短须,虽是骂人,脸却是笑着。 “夏老爷的女婿你也敢骂?你一个应徭的白役莫不是长了天胆?” 贾老汉慌得起身连水火棍都是拿不住,边打脸便是谄笑道,“都是小的瞎了眼,原来是申大官人”。 “小人这张嘴也是没个嚼子,秃噜惯了,咱自打几个巴掌,大官人您消消气,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就是,别坏了您看龙舟的心情”。 又是对着年轻汉子道,“李爷,您老给说个好话,别到时候惹得夏老爷拿驴鞭子抽我,咱一里的亲戚,也给您丢脸不是”。 话说的低三卑四,脸上也是皱眉苦楚,李衙役虚指了贾老汉几下,上前拉住申文卿的手笑道,“莫要被个烂人坏了心情,他就是嘴坏了些”。 见申文卿摆手表示不在意,继续道,“与盟兄几日不见,等赛完了舟总要饮几杯”,说完又是给牛车上的人打了声招呼。 见了秦清,从袖中掏出十几文钱抛了过去,“这怕是咱那好侄儿?听头翁讲如今大好,果是灵透,遭了大劫难,后福定是享用不尽,今日值守,也没个好物件,这十余文买个糖瓜甜甜嘴”。 大小夏氏笑着点头,却是不说话,秦清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申文卿笑着对秦清道,“快给你叔叔磕头”。 十几文钱?磕头?艹,这么便宜!又不是磕一个头给十文,秦清当然不愿。 磨磨唧唧不动弹,突然心生一计,装傻,当下就眼睛一闭,头靠在夏氏身上。 李衙役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顺手扯着缰绳拉着牛车往里走,“咱侄儿认生,过几日熟悉些就好了”。 等停好牛车,李衙役又陪着去了龙舟赛入口处,抱拳道,“咱还有公事就不陪盟兄看龙舟了,过几日宴请,莫要忘记了”,申文卿道谢应诺。 大夏氏帮夏氏拢着孩子,问道:“李家庄的李岩?” 申文卿点点头,脸色有些难看,大夏氏见状不解的说道,“人家请你酒,你怎还拉个脸?” “三郎这差事怕是要麻烦”,申文卿回了一句,不等大夏氏再问,猛地就听见传来一声炮响。 秦清也歇了继续偷听下去的心思,细细打量着零洋渡。 零洋渡传说是宋时文天祥心忧朝廷,心怀百姓,从此处登舟作诗,故而起名叫零洋渡,真实性不高。 如今零洋渡搭了个高台,台上用竹篾席子做了三间风障,中间大左右小。 中间的棚里坐了两人,右边一人,头戴乌纱,穿了件无补青色常服,面色端庄,年近四旬,左边一人则是头戴大帽,穿了件青色道袍,三旬年纪。 高台中间则是一根高约三丈的旗杆,旗杆上挂了两面四方旗,秦清极目看去,隐约见得一面写有“零丁洋渡”,一面是“四防二守”。 在高台左右又是各搭了三个棚子,用料却是草帘,几根松木杆做的支撑,里面如今坐着些身穿绸缎的员外富户。 围着高台扎了一圈木围挡,每隔一丈又插了根竹竿,上挂了些三角彩旗,随风飘动。 “走,再有两声炮响就要开赛了,得了空再瞧”,申文卿拉着秦清挤过人群往台下左边的草棚走去。 一进草棚秦清就见夏立言坐在中间,左右坐了几个老者,还有一身穿襕衫的年轻学子,桌上摆了些吃食,旁边则站了秦老汉、申祥甫等人。 见秦清进来,夏立言站起身,拍了肚腩几下,笑着道,“咱乖孙来了”,说着伸手扯过秦清。 转身对着众人道,“往日里,都说咱乖孙痴傻,都是胡言八道,不过是年纪小不知道事体,被太上老君招到座下做了道童,如今老君怜我们思念的紧,遣回来孝敬,是得了大福报的人”。 众人看了秦清一眼,也没发现他浑身冒光,头顶紫云,却也不敢辩驳,都是起身连道恭喜,夏立言见几人言不由衷,面带肉痛。 当下就是眉头一皱,张嘴有心喝骂几声,看了年轻学子一眼,咬了咬后槽牙终是忍住,只是拍了大腿一下,怒声道,“怎地?不信咱?我又不是那般腌臜人,岂能借机诓你们银子?” 一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绸的老者忙是笑着道,“夏爷说的严重了,我等怎会不信,您最是秉正无私”,众人都是附和,可是瞧着眼里却是带了些鄙夷。 夏立言越发上火,脑门子都是冒出了汗,手上使劲一把薅下脑袋上的瓦楞帽,就要分辩几分。 秦清又不是社交场上的雏儿,见状知道夏立言是羞恼成怒,如今他们的草棚离着主棚不远,若是起了争执惹得县令生气,怕是不妙。 忙是拽了夏立言衣角,轻声说道,“二姥爷,休要恼怒”,说罢也不管夏立言的惊讶,对着众人继续道,“蒙昧之时,育其纯一,是曰养正,顽童魂魄已归”。 这话一出登时惊得草棚内的众人瞪大了眼珠,都是面面相觑,那学子举着手讶然道,“你你一无知顽童你是人是”。 话未说完就被夏立言打掉手指,就见他满脸横肉怒声道,“梅相公,某敬你是舍人,若是胡言乱语,某也敢拉你去找学官老爷评理”。 秦老汉醒过神来,也是带了气愤道,“梅相公,小老汉虽说是农家,可祖上也曾习文做得儒先生,虽不如您高中,县里做癝,可也是有百余本墨书传家,我这孙儿怎就识不得字?背不得典籍?” —— 方旗两面:一个用于指明渡口名称,一个是防汛要求。 第27章 县令试探 梅秀才登时被堵了个大红脸,他虽说看不起夏立言,可是却不敢嘲讽秦老汉,家有百余本藏书传世的,汶上县也没有几家。 梅秀才总归还有几分急智,抹了把脸,双手作揖道,“学生口不择言,还望夏总甲体谅”,话是说的漂亮,可脸上却是笑得勉强,眼里更是带了几分恶毒。 夏立言虽说窝火,可也不敢和个秀才闹将起来,缓了脸色正要说话,就见棚外来了一年轻汉子。 汉子约莫二旬,脚蹬青布鞋,穿了身浅色裋褐,腰间束着搭薄,面色肃然,斥道,“怎地这般喧闹?若是惹得贵人生气,大老爷降怒,你们可承受的起?” 众人忙是道歉,夏立言弓腰趋前,轻拍了双颊几下,谄笑着说道,“都是小人的错,说话大声了些,真是该死。” 见汉子面色和缓,才压低声音,“马爷是大老爷近前人,大老爷果真是生气了?” 这汉子原来是县官马骧(xiang)的亲随家仆马甲,看了夏立言一眼也不说话,两手附后,双脚却是外八站着。 夏立言忙是从袖中掏出些散碎银子轻抓马甲的手,“还望马爷美言几句,等赛完了舟,赏些脸面吃席”。 马甲手掌握起转了几下,脸上带了笑模样道,“总甲忒是客气,大老爷倒是不曾生气,听闻有幼童在此诵读性理字训,就遣了小人来问问”,说着看了秦清一眼。 若说吃喝玩乐,夏立言倒是清楚,可说起经书大义他是一窍不通,性理字训他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当下愣愣地无言以对。 马甲见状知他不懂,对着梅秀才拱手道,“梅舍人,刚才是何人背诵?” 梅秀才再是恼怒也不敢虚言乱语,指了秦清回道,“便是这个顽童”。 马甲闻言,细细打量了秦清一番,见他一身粗布衣裳却也整洁干净,便是笑道,“小哥儿,大老爷召唤,随某去一趟如何?” 终是惹来了县令,秦清没想到的是居然派了人来找他,虽说是商量的口气,可他敢不去吗?当下也不多言跟着马甲去了高台。 秦老汉赶紧迈步就要上前,夏立言忙是拉了他一把,先是拿眼狠瞪了梅秀才,又是压低声道,“大老爷虽说威严,可是历来重视文才,定是不会为难志哥儿,可能是好奇心起,你若是去了怕是大老爷不喜”。 秦老汉听他这般说辞,脚步一顿,面色稍缓,可仍是带着担心道,“志哥儿醒来不到半月,要是言语上放肆,惹得大老爷发怒可如何是好?” 夏立言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再瞪梅秀才,却见他早就出去了,气的跺了下脚道,“我去寻我那侄儿,他如今在大老爷面前正得意,若是出了岔子,总能美言几句”,说罢就出了棚子。 秦清随着马甲跨过约有三尺高的木阶,上了二层台,眼前开阔许多。 再登三层上了一个小平台,一时间竟有些一览无余之感,秦清忍不住四处打量。 虽时已近暑,天日高悬金光闪烁,然暑风微微自江面而来,略带薄凉。 远眺大江则见金鳞阵阵,风波不兴,局势宽阔而又见山势高阜,松竹掩映。 坦山各峰黄绿相间,奇树怪石隐约耸矗,时有鸟鸣啾啾,猿啼哀哀,青翠深处似有玉烟云腾,烟岚相合以致紫雾缥缈。 越山而下又见彩舟,披红挂绿色彩斑斓,锣鼓镲钹响遏行云,龙舟十几,分列左右,前有龙头,点睛黑白。 后有龙尾,如蛟似鲤,舟狭如苇却有草莽俊杰,前棹后梢,司前司后,中有十桡如蚣百足,其势则威蓄而待发。 “小哥儿,小哥儿”,秦清闻声醒过神来,抬头就见马甲脸带薄怒,“快随我走,再耽搁下去,定会惹得大老爷生气”。 见秦清回神,马甲也就抬腿往棚中走去,那几分碎银也就值这么句提醒。 秦清一时有些懊恼,怎么就失神了呢,定了定心忙是抬脚跟着去了主棚。 “大老爷,诵读的小子来了”,马甲躬身对着头戴乌纱的中年男子说道。 马骧点点头,抬手招了秦清近前,马甲忙是低声喝道,“见了大老爷,还不下跪”。 秦清一愣,才想起见官要跪的,心中挣扎片刻见座位上的两个男子都是盯着他,总归是保命要紧,咬咬牙就要跪地。 道袍男子摆了摆手笑道,“愚蒙童子,身子稚弱,站着答话就是了”。 马骧看了他一眼,捋了胡须笑着道,“云台兄向来怜老惜弱,既是这般说辞”,转头看了秦清一眼又是说道,“那你便站着答话”。 秦清猛地站直身子,作揖道谢,许是站的急了些,道袍男子哈哈大笑道,“顽劣童子,竟是用的心计,某被他骗了,哪里是人说的痴呆愚昧”。 马骧看了秦清一眼也是哈哈大笑,秦清被他们笑的心惊胆战,心中暗骂,大家都是读书人,半分情面也不留,看破不说破嘛,何以至此矣。 面上却是越发显得呆萌,总归要将清澈、蠢、萌、可爱,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怜惜。 笑过一阵,马骧说道,“那性理字训可是你背的?读的什么书?可识字?” 秦清松了口气,知道表现得好万事无忧,若是回答有所差池,怕是新账旧账要一起算。 忙是躬身回道,“是小子背的,小子半月前才由祖父、父亲施教,如今小四书读完三本,识得一些常字”,秦清自然不敢说三本都已背熟,痴呆儿醒来不过一月背熟小四书,那不是天才,那是妖精,估计县太爷会打杀他喂了龙王祭海。 “哦”,马骧胡子微翘,脸上微微带了些讶然之色,“蒙昧之时,育其纯一,是曰养正是何意?” 秦清知道意思也不敢说,当下作出沉思状,片刻后回道,“小子祖父说,小子痴傻好几年,是因着老君瞅小子心思单纯,让小子当了座前童子,养齐了魂魄就把小子放了回来”,说完状作小心翼翼的抬头偷觑了马骧一眼,小声嘀咕道,“祖父说老君是好人”。 “哈哈哈”,座上两人都是大笑起来,道袍男子指着秦清道,“说你痴傻者必是蠢笨之人”。 一言未尽,意有所指。 马骧指了桌上的笔砚道,“写字来瞧瞧”,满面笑意,慈祥的紧。 秦清心中大骂p,都这般小心了,还要验证,低着头用手抓着毛笔,一撇一捺画了个“人”字,笔架甚远,好像人的两条腿被劈开了。 马骧眉头皱了皱,又是松开,失望和庆幸在脸上相互交织,绷直的身子一下松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慵懒,“好好习字,认真向学”。 秦风忙是应诺,马骧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马甲忙是上前拽了秦清一把,秦清这才醒悟,娘的,这是撵自己走啊,心中又是庆幸,这关是过了,忙是随着马甲出了棚子。 “仁里兄,何须如此?”道袍男子轻声说道。 “唉”,马骧叹了口气,“又怎能不防?此子乃县里总甲的外孙,痴呆几年,听说骤然清醒而又能识文断字,若是当做祥瑞进京”。 道袍男子也是跟着叹了口气,“要是这般说来,你担忧的不无道理,如今圣上怕是”。 “县里主簿和乡绅勾结污我,而如今府尊老爷遣你来不过是让余知进退,放过这些胥吏恶绅”,马骧说着脸色变得阴沉。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管?历来都是如此,以荒作熟,以熟作荒,内勾外结,媚上欺下,哪里不是这般作为?你做你的官,不掺和就是”,道袍男子劝道。 “某既读得圣贤书,当做仁义事,当为民作主,岂能任这般鼠辈横行?”马骧说着站起身来,声色俱厉。 “唉,我也不劝你,你且好自为之”,道袍男子知道好友性情刚直倔强,劝也是白劝,情绪也是变得低落。 —— 时任汶上县令—马骧:陕西朝邑人,进士,为人正直清廉,为人所陷害,去官。(摘自汶上县志) 时任兖州府管粮通判—杨宗正:河南睢州,举人(摘自兖州府志) 舍人、孝廉:分指秀才和举人。 褡膊:好像是这么写,是衙役常用来束腰的,中间可以放置物品,类似以前小贩们的腰包。(摘自明朝衣裳史考) 第28章 零洋渡集1 常言说花开并蒂,难分雌雄,人分老少,男女咸宜,说完雌雄说男女。 秦清随着马甲出了主棚,趋行几步到了二台,马甲从袖里掏出一钱银子道,“大老爷给的赏,你且接着”,不等秦清致谢就转身回去了。 风中传来马甲的嘟囔声,“一个蠢笨小子,怎地就得了老爷的青眼”。 秦清看着手里的碎银子,小手摸了几下,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个颜色?灰了唧的,掉色了?连白金都不如”。 “什么白金?”秦清听得有人问话,吓了一跳,手一抖银子也就掉在地上,抬头一看,是夏杨和夏立言。 “二姥爷,舅舅,你们要吓死我”,秦清拍了下胸口,咽了几口唾沫。 夏杨弯腰将银子捡了起来,看了几眼顺手递给了秦清,面带疑惑,“大老爷赏的?” 秦清还没捂热乎,夏立言就夺了过来掖到袖里,顺手扯过秦清,笑着道,“咱乖孙就是厉害,竟是得了赏钱,回去姥爷请你吃白肉”。说罢拉着就走。 秦清身不由己,只得朝夏杨笑了笑,点点头,夏杨会意。 等回了草棚,夏立言神采奕奕,如同亲眼见到马秦对话一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白色的唾沫粘在嘴角,更是拿出银子左右显摆。 众人估计他也不敢谎言虚应,都是拍马不断,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瓜皮老者更是嚷嚷,要散了舟赛后宴请祝贺,夏立言假做推脱,总归是碍不过众人盛情,最后笑着应了。 秦清看着众人你来我往,实在耐不住棚内的彩虹拐弯屁,求申文卿带他到河边看龙舟,夏立言达到目的,也就放了秦清出去。 河边此时已是人山人海,呼喝叫嚣如雷贯耳,秦清拼着挨骂扒拉开人群,钻到了河前。 此时龙舟赛早已开始,十余艘龙舟已如利箭般在江面穿行,司前者不时探头看前又是回头大声呼喝,中间擂鼓者则是击鼓相应,或急或缓,中间的十余汉子双手执桨随鼓声而动,或快或慢,司后者不时将梢插入江中,龙舟便忽东忽西,瞬而化作直线。 细细打量,桡手头上都裹着红巾,面目峥嵘,大喊着号子,身穿短卦,双臂黝黑而肌肉虬张,船桨如轮,龙舟瞬息而过。 “孙儿,这龙舟赛好不好看?”秦清一看,原来是秦老汉。 秦老汉头发有些散乱,衣服被扯开了些,应该是担心秦清,拼着挨骂硬挤了过来。 秦清心下微感,却是抿抿嘴没说话,秦老汉见他如此,略作收拾一番,拢住秦清弯着腰指着龙舟道,“孙儿你看,这北方的龙舟赛和南方不一样”。 见秦清直盯着龙舟继续说道,“北方多半是在开阔的江湖上,而南方则多是弯曲的水道,北方龙舟玩的是力气和彪悍,南方玩的则是秀气和灵巧”。 秦老汉话刚刚落下,旁边就有人不乐意了,说道,“呔,你这老汉竟说胡话,咱北人怎么就玩不得技巧?” 秦清朝旁边看去,这男子年约二旬,粉脂玉面,打扮的倒是格外另类,身穿浅粉长袍,手拿纸扇,扇来扇去带了一股香粉的腻味,头上挽髻加了一顶桃木冠,耳边竟是插了一朵大红花。 “你这老汉可曾见过南方龙舟?”说着还同旁边几人嗤笑几声,又是上下打量几眼,语带轻蔑道,“看你穿着怕是连府县都不曾去过?” 秦老汉胡须抖了几抖,面色涨红,手都气的发颤,秦清见机的快忙是扯了老汉衣裳道,“祖父,我们换个地方,这里离着爹爹远了些”,话音稚嫩,思父之情惹人垂怜。 “好,好,好”,秦老汉忙是答应,脸上有了笑意,“咱往东走走,等着你爹凯旋”,说罢拉着秦清往东走去。 “啧啧,一个老苍头能懂得龙舟?”男子又是嗤笑几声,同伴几人都是哈哈大笑。 申文卿落秦清半步,闻听此言回头看了男子一眼,又是转身加快脚步追秦老汉去了。 此时龙舟早已去远,转回最少要半个时辰,哪里还能看见秦二壮? 秦老汉瞧了秦清几眼心中越发满意,那男子一看就不是本县的人,衣着华贵,怕是府城来的贵人,定是惹不得。 可要是任凭男子嘲讽,他的老脸也挂不住,最主要的是,万一那贵人起了坏心思,那可就真是飞来横祸。 秦老汉想到这里,看秦清也就不免多了几分慈意,指了不远处的货郎笑道,“你那饼子被你娘带着,今日爷爷给你买些吃食,再带你看场杂耍”。 龙舟赛是年度盛事,比起社祭、庙会来,人烟更见稠密,货品也愈发繁杂精致,杂耍说书百戏样样都有。 唯一区别就是龙舟赛是衙门组织而庙会是地痞豪绅组织的。(此处不展开说庙会) —— 百戏:杂技、旱舟、耍猴等等的合称。 第29章 零洋渡集2 秦清随着老汉穿过拥挤的人群,左冲右突总算是到了货郎的摊前。 货郎用的是平竹高肩扁担,如今正挂在货郎右肩上,棉筐高约二尺,上面都加了盖子。 一个筐上架着板子,放置各式时鲜瓜果又有蜜饯、糖瓜,米糕等,还有几个木质的礼盒,礼盒上写了“米如意”、“步步高”,想来也是糕点。 在糕点中间还放了一个宝龙瓶,瓶内插了个木如意,秦清看了半天也没明白这个宝龙瓶是何用途。 宝龙瓶后面则是各式彩俑,做的是八仙和福禄寿翁,还有几个鬼模鬼样的,难得的是还有几个猫狗陶俑如今正围着一个瓷质蹴鞠,好一副猫狗鞠图,倒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在板子上又做了木架,木架上挂了刀弓枪剑,秦清使劲瞅了几眼才分辨出是木头做的,不过是涂了粉料。 兵器旁又挂了几个面具,老嫲的,老头的,还有一些就是十八罗汉的金刚面具,做的有些恐怖。 另一个筐上插了根竖幡,上写“风寒防暑圣药”,幡的边上则摆了几个纸包,应是装的桂枝、麻黄、藿香丸之类。 货郎此时手里正拿着个铜锣,轻敲几下,喊道,“南来的北往的,看舟的乘轿的,年老的年少的”。 这样的场景秦清已经十几年没见了,从农村到城市不住打拼,等有闲有钱的时候,城管出现了。 如今再见这乡间烟火,自然是看的越发有趣,听得也是津津有味,秦老汉见状指着一个陶俑问道,“咱买这个怎么样?” 秦清仔细一看,这陶俑高约五寸,长一张蓝色的丑脸,红色的头发,头上还有一对犄角,脸上是一双大眼睛,嘴则大张着。 小龙人?秦清心想,不像啊,小龙人没这么丑啊,难道是小龙人他爹? 又是仔细瞧了几眼,但见此鬼右手执笔,左手持墨斗,右脚高抬立于王八之上,左脚则是后扬欲踢。 秦清左瞅右瞅也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有心不要,可又觉得有些亏,穿来这么久也没个玩具,丑就丑点,当下也就违心的点了点头。 秦老汉见他点头,大喜,忙是对着货郎道,“给俺包起来,俺孙子要了”。 围在货郎边上的众人都是面带诧异,更有几人面露鄙夷,打量了他们爷俩一番,心下了然,穷鬼果然配丑鬼。 货郎看了秦老汉一眼,又是瞧了秦清一会,放下担子取了白皮纸将丑鬼包了起来,递到秦清手中,笑道,“恭贺小官人,小官人日后定是会金桂榜上名高悬,东华门前鞭声响”。 秦清一愣,怎么这位还会相面?知他意在科举? 秦老汉却是笑着,忙不迭声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说完又是买了几块米糕拉着秦清往百戏场走。 秦清拿着丑鬼问道,“祖父,这丑鬼是有什么说法?” 秦老汉捋着胡须笑个不止,轻拍秦清的头低声道,“胡说什么,这是魁星君,哪里是什么丑鬼”。 “魁星君?”秦清叫了一声,就要打开纸包,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曲星啊。 秦老汉忙是捂住秦清的手,摇摇头道,“家去再看,这里人多嘴杂,别是被人知道了生出是非”。 秦清点点头,忙是把魁星君塞到秦老汉手里道,“祖父帮我”。 秦老汉笑着接过道,“等家去了,爷爷再给你,到时候爷爷再给你讲讲里面的典故”。 见秦清点头,又是细细叮嘱一句道,“此事万不可告诉别人,就是你姨丈也说不得”。 秦清一愣,见秦老汉表情肃然,忙是点头应承。 等爷俩到了百戏场,就见围了一圈人,如今圈中正有一扮作老妇的女子唱道,“山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哟”围观人群中有人大声接道,“忘了娘。” 老妇不为所动,继续唱道,“把他娘来背了山沟里,把他爹来背了河崖(ai)上。关杀门,堵杀窗” 那人继续接道,“和他媳妇吃面汤,你道他爹他娘悲伤不悲伤”,围观众人都是大笑。 女子皱了皱眉头没敢吱声,从旁边出来一个汉子,四旬左右身穿短打,络胡满腮拱手笑道,“这位大爷,虽说小的们初来贵地,总归也是拜过码头,行过礼的,您这般”。 人群中冒出几个汉子,潦草头,敞着怀左右手揣在怀里,一步三晃的到了络腮胡面前,先是嗤笑几声,又是厉声道,“咱爷们的会首可是没见几位来拜,怎地?看不起爷们几个?” 秦老汉赶紧拉着秦清后退了几步,轻声道,“都是些镇上的泼皮破落户,跟着王会首做庙会,讹人银钱,咱离着远些”,秦清点点头。 络腮胡一听泼皮的话,有些发愣,等回转的时候,几个泼皮已是将一些撑杆、衣裳扔的到处都是,更是伸手要调戏那女子。 络腮胡并几个汉子忙是制止,哪里想到几个泼皮一下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哀哀惨叫不绝。 秦清看的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置信,抬头看了秦老汉一眼,秦老汉笑道,“如今大老爷严苛,泼皮地癞不敢耍横,他们就使些下三滥的招式,也就糊弄些外乡人”,秦清又看了周围人群一眼,见大家都是笑眯眯的,应该是见怪不怪,场外居然还有几个叫好捧场的。 难得的是泼皮们居然还拱手回应,果然是人至贱则无敌。 络腮胡哭丧着脸一时也是惊呆了,搓着双手竟是无法应对,好在来了个老汉对着络腮胡低语几句,络腮胡垂头丧气叹了几声,低声骂了几句晦气,让人取了银钱,好歹将几个瘟神送走了。 “那就是王会首”,秦老汉低声说了句。 秦清愕然,看了几眼那个衣着破烂的老汉,又张目结舌的看着秦老汉,秦老汉拍拍秦清笑道,“爷爷又怎会骗你?看他像个黔首匹夫,你又怎会知道他也曾上过坦山,呼啸山林呢?” 原来还做过土匪啊,“里面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乖孙儿记住有句古话叫人不可貌相”,秦老汉叮嘱一句,秦清点头。 第30章 众生相 等几个泼皮走后,百戏场还要打理一番,劝人方一时是听不成了,秦老汉扔了几枚铜子拉着秦清去看划旱船。 划旱船流行地多在北方,是一种汉族的民俗。(具体形态不作累述,网上介绍很多,笔者小时在山东地区见过,后来在河南开封见过一次与古时已有所不同) (旱舟划完了) 看完了旱舟,秦老汉又掏出几枚铜子给了捧锣的大头娃娃,娃娃拿头碰了秦清一下,右手往下伸想着掏裆,被秦清躲了过去,这恶趣味自古使然。 娃娃笑了几声,随着锣鼓响便跑远了。 秦老汉拉着秦清正要再去看杂耍,就听的岸边有鞭炮响起,接着人群高喊,“船回来了,船回来了”。 秦老汉忙是紧攥住秦清的手,拉着就往河边跑。 到了河边,秦清头发披散,布鞋一只挂在脚上,一只趿拉,也顾不得收拾一下,略略喘了几口气就定睛朝河上看去。 但见一只龙舟如箭般疾射而来,舟前龙睛大张,暴戾恣睢而横扫四方,三爪如勾,夺人心魄,似有破世间雾障之能。 舟上彩旗列列,随风怒张,由远而近,司前者站立船头,双手挥舞镶紫边三角旗,大声呼喝,“嘿哟,嘿哟”,声声不绝于耳。 中间立有一人,红绸挂脖,腰间缠鼓,双臂时高时低,鼓声震栗远波江面,以致波澜不断。 司后者弃梢取锣,锣声清脆,锣鼓相合,随舟而行,似有穿云裂石之威,竟是引得潮鸣电掣。 中间十余桡者,头巾飞舞须发怒张,吼声如雷双臂如轮,舟若游龙而矫健迅猛。 此时河边的众人都是如痴如狂,有的男子双臂上扬大声高呼,有的则是点了炮竹往河里扔去。 小媳妇们则是盯着舟上男子健硕身材不时点头,虽说舍不得收回眼睛,总归不合适。 几个媳妇子凑了一堆,又是互相低语几声,忽而笑了起来,又是看了身边的几个姑娘,惹得几位姑娘都是红了脸颊低头跺脚。 原是借机来相看夫郎的。 河边自然也有些打扮的花枝招展,腰间系着绿丝绸卖弄风情的妓子。 此时间正半掩酥胸,搔首弄姿,眼含薄雾似有烟波流转,粉腻脖颈腰肢轻盈,风吹长裙而有万千风情。 惹得一些男子竞相偷看,秦清瞧见有几位老者竟是边叹息边偷瞧。 秦清轻摇几下头,暗叹世风日下,虽说心中鄙夷,可眼睛却是没离开那些明艳女子。 高台之上站了一群人,马骧和杨宗兴在前,后面跟了一些人,都是满脸含笑半弓着腰。 “好,果真是健儿”,杨宗兴看着龙舟争先,满脸笑意,“在州府也是难得一见如此盛景”。 马骧笑着道,“云台兄何不作诗一首,以襄盛事”。 杨宗兴看着江面,捋着胡须想了片刻,笑着道,“仁里兄欺人太甚,吾又无曹植之能”,见马骧作揖致歉,摆摆手笑道,“且作打油诗一首,聊作笑谈”。 不等皂隶取来纸笔,轻声吟道, “龙旗影动江门开,舟楫风生画鹢来 比似当年箫鼓乐,赛神相送自高台” 马骧听罢思索片刻,便是明白。 这是首七言律诗,单句首字组合起来就是龙舟比赛,这是今日主旨。 后面每一句代表一个意思,首句是讲今日龙舟比赛,次句则是恰逢盛事有客参会,第三句则是劝马骧记得当年高中之事,勿要因小失大,最后一句则是借龙舟赛一事,劝慰马骧已经高高在上,做了乡民主宰,何必非要计较。 马骧忙是高声赞道,“云台兄高才,某不如也”,后面的人也是马屁如潮,赞不绝口,至于懂不懂的重要吗? 杨宗兴看了马骧几眼,知他是懂了自己意思,忙是笑道,“我不过是此间客人,仁里兄一地主官,府尊看重,如今又是政通人和,物阜民丰,盛世当前,不如也作一首”。 有几人听得府尊看重,眼神闪烁,不过很快掩去,随着众人言辞恳切的催请马骧作诗。 马骧回头看了众人一眼,也不推辞,吟道: “耆老相逢处,彩舟系水边 山头红叶落,渡口青云悬 人事如流马,官程似杜鹃 此生真一醉,何地着游仙?” 何意? 杨宗兴闻言,眼神一黯,知道这次说和失败了,马骧这首五言诗是反说,表示要决战到底,即便去职回乡也是在所不惜。 后面众人唯有主簿吕顺眉头紧皱,其他乡贤耆老都是咧嘴暗笑,果然还得是府里的大官来才行,这不就劝的县太爷回转心意了吗? 于是都阿谀谄媚,大赞县太爷诗做的好。 高台上的明争暗斗,暗潮汹涌,丝毫不影响台下众人的热情,如今头艘龙舟离线不远,众人都是屏气凝神,秦清也是紧盯着头艘龙舟,双手紧紧抓住秦老汉的衣袖。 “咚”一声炮响,第一艘龙舟冲线了,众人都是大跳大叫,一时间锣鼓声,众人喧闹声,叫喊嗔骂声,人落水的呼救声,乡间汉子的得意声交织在一起,凑成一首人间烟火曲。 秦老汉倒是稳健的很,不过嘴角的颤抖都表明了他对自己儿子的满意。 申初时分(15:00),零洋渡集依然热闹非凡,而秦清此时已经和大二丫躺在牛车上和周公斡旋会晤。 夏氏见秦清眉头微皱,轻抚了几下,面带笑意的对着大夏氏小声道,“姐姐,如今这日子和在梦里一般”。 大夏氏眉头轻挑,给二丫拽了下薄衣,拿汗巾给大丫擦了擦额头的汗,“莫要忘了大二丫”。 话倒不重,夏氏却是羞愧,忙是点头道,“姐姐说的是,以前光想着志哥儿,日后定是给她俩寻个好婆家”,说罢摸了大二丫脸颊一把。 牛车上娘们唧唧细语,牛车下秦老汉爷俩也是谈论起来。 秦老汉皱眉说道,“那几个贵人是不是申文卿伙起的人推了下去?” 申文卿跟着李岩几人去了县里,牛车就让秦二壮赶着,听得秦老汉问,便说道,“儿子哪里知道,我当时还在船上呢,说起来要不是俺们救得快,说不定淹死在渡口呢”。 “你也是老大不小,别是给家里惹来祸端,我看那几人衣着华贵,怕是来头不小”,秦老汉继续说道。 “关咱什么事?”秦二壮不在乎道,“贵人不小心自己掉到河里,咱们救他出来还能惹出祸来?” 秦老汉摇摇头,心中怀疑,如今这世道险恶,谁知道贵人都存的什么心。 好在县太爷根本不管那些贵人的叫嚷,先是给了比赛赏银,又是给了救人义银,倒是多得了几钱。 “唉,不说也罢”,秦老汉随即叹了口气,转而又是带了几丝兴奋,小声道,“家去告诉你件喜事”,秦二壮左求又告秦老汉就是不说,倒是把秦二壮憋了闷。 酉初时分(17:00),一个败落的院里,残砖破瓦遮住了落日余晖,几根檩条中间站了几个汉子。 “王八子,怎地找了这么个破地方”,三旬汉子穿了身短打,左右打量骂了一声。 “李爷,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大老爷抓的狠”,王会首低声一笑,将一个小袋子递给皂班头李二元。 李二元抖了几下,银子铜板响了几声,“龙舟赛这么大的集市,这才收了几两?” 王会首愁眉苦脸道,“李爷,咱们不敢大张旗鼓,这些还是偷摸得来的,那夏头翁带人看的紧”。 “狗艹的杂种”,李二元骂了一声,“爷爷看在他叔爷的份上,给他些许颜面,竟是跳到老子头上,等大老爷”话未说完,猛地警醒。 “滚”,李二元骂道,王会首忙是低头顺眼的走开。 见王会首走远,李二元啐了一口,掂量一下,“能够老子下几场用?”再是骂道,“小妇养的贱种也敢落老子的银钱”。 第31章 县官去职 二日,卯正(6:00)。 马骧对着杨宗元作揖道,“云台兄此去百里,余不能相送,万望珍重”。 昨晚相谈半夜,杨宗元还是没有改变马骧的主意,见他如此,忙是回礼。 “仁里兄万万保重,弟此去当不远矣”,杨宗元苦笑道。 两人都知道,杨宗元回去后,府尊定会派员上奏布政使司衙门后呈京城,吏部便会下本革了马骧的职,到时候马骧回陕,此一去也就是千里之别了。 “保重”、“保重”,两人道别,杨宗元上了轿子,亲随上前几步低声说道,“老爷,蔡老爷家的公子说是因为落水得了伤寒,如今还在馆里”。 杨宗元掀开轿帘,轻轻说了声,“蠢物”,便拉上了轿帘。 亲随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忙是对着轿夫说道,“起轿,老爷回衙”。 等杨宗元走远,马骧也就回了县衙,等进了二堂,马骧招来亲随道,“去寻夏杨过来”,亲随应诺而去。 马骧摘了乌纱,长叹一声,静默无言。 夏杨进了二堂,跪地道,“不知道大老爷唤了小的来有何安排?” 马骧看了夏杨一眼,笑着道,“起来,二堂只你我二人,不必大礼参拜”。 夏杨忙是道谢起身,见马骧兴致不高,也不敢胡乱说话,像锯了嘴的葫芦站在一旁。 马骧想了一会,起身随口道,“本官来时,你是个白役,如今做了这衙署的副捕头,心中可得意?” 夏杨吓了一跳,心中暗自思索自己哪里做错了事,还是做了什么惹得大老爷不快。 左思右想不知起因,只得跪地颤声道,“小人哪里敢,若不是大老爷看得起小人,小人如今还是做着白役,更是不能兴家起业”。 马骧背着手走了几步,见夏杨如此,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杨通判来邑,某以为是来清算恶绅胥吏的”,说着笑了几声,语含悲凉道,“谁知竟是来寻某的不是”。 夏杨惊愕的抬头,难以置信道,“大老爷,小人等搜的证据确凿,地册人口簿俱在,便是契约中人也都留存,府尊老爷怎会如此?那岂不是岂不是”。 “你可是怕了?”马骧声色俱厉道。 夏杨猛地磕了个头道,“大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为民匡扶正义,救民水火,革旧弊,做的是善事,行的是仁政,大老爷都不怕,小人不过是个贱民,又怎么会怕”,说的是铿锵有力,意志坚定。 “好,好”,马骧略带激动道,“总归是本官没有看错眼,你快起来”。 夏杨又是磕了个头才起身,心中怀疑,也就轻声说道,“大老爷” 马骧知他意思,踱了几步,坐到大椅上长出一口气,“唉,终究是棋差一着,落了人家的圈套里,本官不日将去职”。 夏杨闻听此言,心中空空落落,他自幼父母早丧,兄妹两人艰难求存,虽有叔父帮助,总归是不自在,早早的就知道世间艰难,小小年纪就见多了悲欢离合。 苦难并不值得歌颂,因为没人想吃苦咽难,没有一个人。 苦难只能使人加速成长,或是历经艰难成为参天大树遮天避雨,或是折腰摧眉成为攀树藤蔓口腹蜜剑,或是心胸狠厉成为山匪贼寇为祸一方。 夏杨偷听过夫子讲学,也跟着货郎学过嘴舌,更是跟着铁匠练过打铁,磕磕绊绊到了十六岁,背着夏立言求人入衙门做了个白役。 借着点光给妹妹夏氏寻了个夫家,虽说秦二壮是村里的汉子,可胜在憨厚实诚,又断文识字会些拳脚,拼着挨骂也是硬将妹妹嫁了出去,总好过给县里的举人张老爷做二房。 夏杨并不怨恨夏立言,叔父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做富户老爷的新娘子(妾)虽说不自由,可一定会衣食无忧,说不得他也会得个好差事,可是妹妹夏氏不愿。 一世亲兄妹,岂是以物能衡其贵哉? 自他将妹妹嫁了出去,夏立言更是不再管他,在衙门里也是多受磋磨,成化二十年换了县太爷,偶然间得大老爷看重,如今已是坐到了副都头。 马骧看着夏杨面色时忧时悲,最后终是平静下来,说道,“自打本官掌县署权令,拔你做了正差,给你的差遣,你从不拖延,办事公道,又不恶意滋扰百姓,本官都是看在眼里,现如今你早已恶了主簿等人,可有行止?” 夏杨思索片刻道,“小人哪里有什么主见,从小长在汶上,出县也多半是大老爷派的公务,最远不过是到了兖州府”,话罢顿了一下,又是说道,“小人得大老爷信重,恶了三老爷又如何?大不了不做这劳什子衙役,若是欺我,去了兖州府扛大包就是”。 马骧笑了,起身拍了夏杨肩膀一下道,“竟说些丧气话”。 走了几步,到大案前取过一个信封递给夏杨,夏杨低头一看见上面写道,“宗兴兄启”。 “你识文懂武,知道进退,难得的是忠心不二,昨日夜里,上府的通判杨老爷向我求了你去”话未说完,夏杨猛地跪在地上,眼圈发红,颤声道,“大老爷,大老爷,小人小人无以为报,,愿为老爷肝脑涂地”。 六品的通判老爷会知道他个捕快?夏杨再傻也知道,这是县太爷给他寻得出路。 马骧在大椅上微弯身子,拍了夏杨肩膀几下,漫声道,“何须如此,何须如此”,声音里带了些不舍和无奈。 六月二十日,起夏课前一日。 汶上县二堂,兖州府推官李仁,手里拿着吏部文书,念道,“为官不知恤民,通刁诈之徒,生事多端,取要财物量民财无度,置律令不顾,私丈田亩,意图求财,以致民意汹汹,民怨沸沸太祖有御谕:‘毋得扰动乡村,止将黄册底册官备纸劄,於底册内,挑选上中下三等,以凭差役,庶不靠损小民。’去帽拔衣,永不得用”。 “仁里兄”,李仁知道马骧是什么样的人,只得苦笑着脸道,“愚弟实在是冒昧,可职责所在,府里的呈文,部里的题本,阁老审阅,陛下圈批,仁里兄多多见谅”。 马骧早知如此,笑了笑,拱手道,“不敢累启力兄”,说罢由着亲随去掉了乌纱和官袍。 等叠好官袍,马骧轻抚几下,眼中虽有不舍,仍是说道,“便交给上官带回”。 有府中跟来的捕快就要上前,李仁厉声喝道,“大胆”,那捕快吓得一愣,缩了手脚不敢动弹。 “仁里兄,只说是罢官,让你不得穿戴官服,没说收回,便带回去”,李仁推了官袍给马骧。 马骧眼眶微湿,忙是拱手致谢,李仁回礼。 第32章 炮制药材 二十日,酉初(17:00)。 披屋的一扇窗被轻轻掀起,一根木棍支在窗下,些许残阳迈着迟缓的脚步,略作试探后便缓缓走进室内,一时间竟有些雀跃。 迈着腿越过窗沿,慢慢爬上书桌,似是被这书桌的毛刺伤了脚,跳跃着爬上了少年的脸庞,少年恼怒般挥了挥手,残阳越发兴奋,少年只得抬手遮眼,轻声骂道,“这恼人的太阳”。 残阳伤了心,呆在书桌中央不再前进半步。 秦清看着书桌上的余晖,缩了下身子,将新做的石板往后挪,阳光照在上面耀眼的很。 就着石质砚台里的清水,秦清将秃笔蘸了几下,做模做样的在石板上写了个“灵”字,笔画大开大合,秦清越看越恼,气的站起身将秃笔扔到砚台里。 硬笔字都写不好,写软笔字?秦清前世在大学因是有设计课,学校要求写过一阵,后来同寝有高手,他贿赂一二,抓了同学代笔,自此以后与毛笔再无缘分。 秦清起身走了几步,打眼瞧见魁星君,不禁想起那日夜里秦老汉说的话。 说的是在诸暨有传言,有个别货郎承天之意在人间寻找掉落凡间的文曲星。 货郎穿街走巷并不会说丑鬼是何物,任人挑选,唯有落入凡间的文曲星才会在无意间选择丑鬼,选择了丑鬼的人日后必定中举。 秦清才不信这事,糊弄人罢了,估计是哪位有才之人想了这么个法子激励自家后辈上进。 秦清忍不住拿起魁星君细细打量,嗯,还是丑。 看过一阵失了兴趣,秦清晃晃脑袋,打眼瞧着书桌上秦二壮拿来的几本书,据说是曾祖私下里传给他的。 秦清趋前几步,取过一本打开来看,这本书没有原装封页,后来有人糊了张皮,也不知道书名,打开先见序字。 下面写道,“ 医不读本草,何以知药之良毒,性之寒温,味之甘苦,功之缓急也欤”。(给你们也换换脑子,哈哈哈) 序章里字体潦草,秦清囫囵吞枣般读了一遍,连猜带蒙也没读懂,最后写的日期是,“正统四年岁次”。 秦清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正统是谁的年号,索性也就扔到一边,继续翻书,好在后面的字体端正懂事,几乎都能认得,粗粗翻了一遍,原来是本炮制药材的医书,和他前世看的《雷公炮炙论》略有相似。 秦清不禁升起几分兴致,要知道直接卖草药和卖炮制好的草药价格相差近倍,有的甚至差了两三倍。 如今的农人吃饭都是靠天时,若是碰到天灾多半是颗粒无收,无粮无钱也就只能鬻儿卖女。 秦清心道,如今自己志在科举,花费定然不是小数目,一个成年穿越者的魂魄岂能事事依靠他人? 虽说他一个农科生既不会发明玻璃水泥又不会造枪造炮,甚至都不会写字 一想到这里,秦清突地羞愧难当,堂堂一穿越者竟然这不会那也不会,若不是穿到这有情有义的农家,怕是非仆也是奴。 当下越发坚定了科举的想法,坐下来细细翻看卷二草木部。 古话说的好,心浮草芥生,屁股底下生长钉,心平万物宁,天日高晒心不惊。 残阳看着静心读书的少年,心有不甘,有心试探,想着迈脚向前却是不能进寸步,挣扎片刻竟是恼羞成怒泛起了黄晕。 几番试探不成,终是叹了口气,向后挪了几步,桌上的松木刺儿却是抖擞起精神来,跳着叫着显得嚣张跋扈。 残阳怒目而视,可终是无法,心中骂道,你奶奶的,明日清早看爷不收拾你们。 太阳西斜,落于山后,余晖消散,黑暗渐临,已近戌初(19:00)。 披屋慢慢被黑暗笼罩,医书上的字慢慢变得模糊,秦清抬头揉了下眼睛朝窗外一看,哦,该掌灯了。 草木部约有八十页,秦清翻看了山东地区可能有的草药,像是甘草、生地、麦冬、酸枣、丹参、远志、黄芪几样。 秦清前世除了炮制过(炙)甘草、(炮)附子、炮姜,其他的都是从药房直接买成品的。 如今要靠炮制好的药材换些银钱,自然要选些有技术含量高的,思索片刻翻开医书,借着微弱的光在黄耆、甘草、熟地、远志炮制手法上折了页做记号。 书中言: 黄耆补损更调中,止痛排脓疗耳聋 甘草干平称国老,通经利气更温中 干熟地黄能补血,崩中漏下用犹良 远志能令智慧生,祛除膈气定心惊 前三样炮制手法略微繁琐,若是没人传授一般人是不会的,通常来说采药人大多都是采了草药或晾或阴干后卖给药铺。 单拿黄耆来讲,炮制则需要将鲜黄耆切成厚度约为半寸(2),然后用蜂蜜涂抹均匀,阴干几日后再放在石板或是瓦片上架火炙烤到两面微黄,最后用麦麸干炒。 成品后的黄耆效用媲美人参,比起生黄耆价格自然要高上许多,其他两样也是如此。 至于远志,秦清准备用来泡水试试,补脑子的东西嘛。 他这边正想的出神,门外传来秦二壮的惊叫声,“三弟你怎这般时辰回来了?” “咳,回家收拾些行李”,话里带着些郁闷和丧气。 “大老爷派你出公差?要去哪里?”秦二壮问道,秦三郎也不作答,闷头往正房走去。 秦清听得秦三郎回来,忙是起身出了披屋,在乡下也没点信息来源,去听点八卦也是好的,趿拉着草鞋急行几步也跟着到了正房。 却不曾注意到放在桌面上的医书被关门带过的风吹的哗哗作响,书页翻了几番落到首页,但见序言下有一题刻,“成化元年乙酉熊氏种德堂刊”。 正房里燃着两根松烛,虽说黑烟缭绕,熏得屋顶有些发黑,却也照亮了半个屋子。秦老汉正喝着凉水,见秦三郎进门也是吓了一跳,忙是问道,“这都天黑了,你怎地回来?出了什么事?” 秦三郎丧着脸,一屁股坐在四脚小凳上,也不说话。 秦老汉见他脸色难看,心中有些撒急,放下陶碗,骂道,“你是被人打肿了嘴?还是被蜂子蛰了?你倒是放屁啊”。 秦二壮紧跟在后面,见状忙是说道,“爹你也别生气,让三郎匀口气再说”,说罢给秦三郎倒了碗水。 秦三郎端起陶碗三两口便喝了下去,缓了一会先是长叹一口气,才说道,“大老爷被罢官了”。 —— 炮制一法摘自《图经节要补增本草歌括》,是元代胡仕可编,明代熊宗立增补,成化年间再刊。 第33章 人事更迭 “什么?”秦老汉惊得站起身来,“那那你这差事?” “哪里还什么差事,大老爷罢官,夏家哥哥辞了副指挥,我莫不是要做白役?也辞了”,秦三郎没好气的回道。 “夏家大郎也被撵了?”秦老汉更是惊讶。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细细说说”,秦二壮听说夏杨也辞了副捕头,心中担忧,急着说道,“难道难道是受了大老爷的牵连?” 秦三郎瞅了秦二壮一眼,没好气道,“大老爷给夏家哥哥写了荐书推他去府城就职”。 秦二壮放下心来,秦老汉却是问道,“那你?” “夏家哥哥要带我同去”,秦三郎回道。 “你”,秦老汉气个昂脖,随手拾起桌上的陶碗照着秦三郎就打,秦三郎趴下身子躲过,起身就跑,顺手抓了刚进门的秦清挡在身前,急声道,“爹,爹,你这是作甚?打我干吗?” “你你这个畜生”,秦老汉是真火了,“你黑夜回家摆个死人脸,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要吓死老子不成”,说罢又要去打。 秦二壮虽说也气三郎说话没头尾,可也不能看他挨揍,忙是拦了几下,又是劝道,“爹,爹,老三年纪轻,经事少,心急了说话有时候不过脑子”。 秦三郎摸了秦清脑袋一下,将他放在地上就要争辩,秦二壮哪能让他说话,急道,“你半夜里回家收拾行李,明早就要去府城?” 秦三郎摇了摇头,“大老爷来时不过带了一个老仆,两个亲随,前几日里还死了一个,夏家哥哥怕大老爷归陕不安全,约我明早一起护送大老爷回去”。 秦老汉听他这么一说,怒火消散了些,推开秦二壮坐了下来,“那你摆个死人脸干吗?老子还能不让你去?” “就是替大老爷憋屈的慌”,秦三郎低着头踢了门槛一下。 “哈”,秦老汉嗤笑一声,骂道,“你一个裹泥的汉子替大老爷憋屈的慌?驴骑着你回来的还是你被山上的野猪啃坏了脑子?” 秦三郎听了老汉的话,怒目而视,嘴里不住的吭哧,秦清看着只想笑,这怕是被野猪精附了体。 秦二壮见状忙是推了秦三郎一把,“你还不去收拾行李?别耽误了明早的事”,说着推搡着出了门。 “二哥”秦三郎有心再和秦老汉犟几句,扒着门框不撒手。 “快点”,秦二壮冷起了脸,伸手使劲终是将秦三郎拉出了屋,“你和爹犟什么?先收拾行李,别误了事”。 秦三郎带着气去收拾行李,秦二壮却去了间破烂杂物房,不知道找些什么,等秦三郎收拾妥当,秦二壮也提了两个锨棒出来。 “爹,去县里要一个多时辰,我送三郎回去”,秦二壮喊了一声,秦三郎刚要反对,被杵了一棍子,也就闭嘴不说话了。 “哼”,秦老汉也没反对。 “志哥儿,别忘了和你娘说”,秦二壮说完也不等秦清回答,就拉着秦三郎出了院子往县城去。 走了二刻出了村子,走在后面的秦三郎低声道,“二哥,我想”,“去寻高磊?”秦二壮接话道。 “二哥,你怎么知道?”秦三郎惊讶道。 “呵,你说夏杨带你去府城也是假的?”话里带着不屑。 “是真的”,秦三郎急了,“大老爷和府里的通判老爷是至交,夏杨去了做个三指挥那是一定的,他去府城又没个熟人,我再是不济总能帮上一二”。 “还是白役?”秦二壮回头问道。 秦三郎住脚点头。 “所以你要去投军?” “二哥”,秦三郎看了秦二壮一眼,月光之下看的朦朦胧胧,壮着胆子道,“去府城也不过是做白役,就是日后补缺又能如何?”,说着声音硬朗起来,“都是一个脑袋,我就不信闯不出来”。 秦二壮看了他几眼也没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又是抬脚赶路。 果真是: 月明星稀赶路人,荒郊野道画麒麟。 到了城外急脚铺已是亥正(22:00),秦二壮投了几文钱给两人寻了个角落,躺下便不搭理秦三郎,秦三郎见状也不敢说话,和衣也就成沉沉睡去。 卯正时分,钟鼓楼响了几声,两人都是醒转,等出了急脚铺,秦二壮重重拍了秦三郎肩膀一下,声音带着嘶哑,“你如今大了,我也不劝你,别丢了性命”,说罢塞到他怀里一个破布包,转身便走。 秦三郎一愣,急走几步大声道,“二哥”,秦二壮也不回头,只是走的更急。 秦三郎红着眼眶打开布包一看,是一锭小银,约有半斤重,慌得他忙是收了起来,再抬头看去,秦二壮已经走远。 秦三郎喃喃几声,咬咬牙将眼中的泪水憋了回去,跺了几下脚就去了县衙。 此间县衙的前院正是热闹非凡,又是一年发财时。 几个总甲凑了一堆,穿着簇新的袍子,不时开着荤素不禁的玩笑,不时喝骂两声。 十余粮长、里正离得远些,说着今年天时正好,风调雨顺多打了斗,课税松快些,眉眼间都是带着笑意。 “老爷升座”,皂班头李二元高声喊道。 众人忙是住口,整理一番袍袖都进了大堂,进了堂中,周围是户房的司吏、典吏和几个书办,抬头看去众粮长、里正都是一愣。 高座空悬,台下坐着的是头戴乌纱,身穿圆领绿袍纹了鹌鹑的三老爷吕顺和身着绿袍补着练鹊的税课司大使张立远。 几位总甲都是跪倒在地,口中喊着,“小民见过老爷,老爷安福”,话里带着喜气。 粮长、里正们互视一眼,既有震惊又有恐慌,都是跟着跪在地上给吕顺请安问福。 吕顺起身掸了几下衣袍,哈哈笑了几声,志得意满而溢于言表。 厚重沧桑的青砖黑瓦,无声无息的静看这世间的盛衰荣辱,人事更迭。 日月亦不因人事而困扰。 天日东升,晨光初照,金芒映射从东至西,在县衙的青砖黑瓦上撒了一层金粉,烨烨生辉。 县署后门,马骧又看了几眼漫天华彩,终是转头登上驴车,对着夏杨拱手道,“烦劳你了”,不等夏杨回话,拉了车帘,轻声道,“走”。 第34章 小肚鸡肠 辰正时分(8:00),出了大堂的户科司吏顾顺哲面带笑意,迈着碎步进了户房,打眼瞧见秦大郎,招呼了一声。 秦大郎赶紧走到顾顺哲的座前,恭敬施礼道,“叔丈,您有何吩咐?” 顾顺哲瞅了秦大郎几眼,从桌上抽出一张由贴,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明仁,你且来看这张由贴”。 由贴上写“收票”,右手边写道,“汶上县定守法今遵奉税粮事由,给由贴应征应派钱粮用印钤盖,付还备照里正在官勾摄,里首悉方归农,毋违!” 中间则是写的,“民户,秦章,计民田水十二亩,民田旱十七亩,计收壹石陆斗伍合叁勺”。 左手边写的则是,“右,给付章执照”。 秦大郎看了几眼,疑惑道,“叔丈哪里不对吗?” 顾顺哲又是看了他几眼,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心中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指着亩数和计收点了几下,“民田纳税是多少?” 秦大郎忙是回道,“自太祖以来,民田税率三升三合五勺”。 “你家中的田亩不过三十,怎么收了一石多?”顾顺哲心中有些猜测,但还是问道。 秦大郎自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私心,小心回道,“家中父亲过去买的官田,前任马老爷查验过,说是让改,我”。 顾顺哲轻拍了几下桌子,叹了口气,“你怎么这般糊涂?县里这样的事情还少?官田变民田不过是少了些许税粮,可是百姓还要应徭,这一来二去的哪个多哪个少大老爷会不知?又有哪个大老爷会真管?” “再者说,虽说是罚没来的官田,后来不是发卖改做民田了吗?不过是黄册上不曾修改罢了,你不知道?” 秦大郎怎么会不知道?发卖官田的时候他还是白役,同顾氏定亲后,是顾顺哲照顾亲家,偷摸的做了手脚发卖给他家的。 这张由贴并没用印,是秦大郎昨日做的,为的是今日让相熟的课税小吏到时候去家中诈上一诈,一是诈些银钱,二是让家中知道少了他,税赋要重的多。 如今被顾顺哲揭破,心中胆怯,偷瞧几眼,见他面色沉凝,也不知道顾顺哲存的什么心思,头上就冒了细汗,抬袖擦了几下。 轻拍了脸颊几下,弓着腰笑了几声,“都是侄婿糊涂,原本是怕别人说我护着自个家,如今看来却是不然,都是侄婿的错”。 顾顺哲盯着秦大郎看了几眼,见他面色狼狈,心中知道他这是和家里起了龌龊,思来想去无非就是银钱上的事,心中越发的看不起他,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家和方能万事兴,别是鼠目寸光,小肠唧唧的”,说罢摔了由贴到地上。 顾顺哲话说的不算重,不过是敲打几分,可也算是扯开了遮羞布,秦大郎的脸登时被臊的通红,捡起地上的由贴几步回了自己的座位,换了一张重写。 “果真是鸡肠狗肚,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朽木脑袋,净是些小心思”,顾顺哲心中忍不住懊恼。 当时侄女顾氏看中了来参加县试的农家子秦大郎,开始顾顺哲是不同意的,后来秦大郎府试得中。 顾顺哲查访一番,才知这秦大郎出自耕读之家,少时得黎先生亲自教导,三里八乡也算是个俊秀儿郎,如今年纪不大便中了童生,估计最低能考个秀才,也就同意了。 哪里知道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去济南府考了几次,竟然一次也不中。 秦大郎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坐个馆还被人撵回来,顾氏哭哭哀哀的回了娘家求助。 顾顺哲挨不住家里兄弟的苦苦相求,搭上人情使钱给秦大郎办了个吏员白役。 原是以为熟读经书,定是通人情世故,哪里会料到几年间也不知道长进,人往东他往西,人撵狗他拿鸡,整日里就是算计些鸡零狗碎。 顾顺哲越想越气,忍不住拍桌案一下,秦大郎吓得打个激灵,手下一哆嗦便写废了一张由贴。 顾顺哲见他如此,气的站起身,蹬蹬几步便离开了户房,省得看他憋气。 出了房门正看见穿着簇新的夏立言,笑着招呼道,“还要恭喜夏老爷呢,等新任大老爷来,您可就是指挥使了”。 夏立言闻言住脚,心中暗想这老货仗着手握钱粮,难得给人好脸,今日这般笑脸相迎,莫不是有事? 于是提了几分小心笑道,“提空老爷笑话俺,八字没撇的事也值得说道,三老爷也不过是提了一嘴,成不成的还不知道呢,可不敢胡说”。 又是叹了口气,“今日收税,忒是忙的很,三老爷看俺可怜,赏了头健驴,也免得跑细了腿,磨破草鞋”。 说的可怜实则带着得意,顾顺哲见他如此,心中暗呸一声,嘴上却是说道,“夏老爷也莫要藏着掖着,如今夏侄儿去府城高就,您那外孙又得了马太爷的赞赏,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说罢又做懊恼状,“却是忘了夏老爷也要升官了,这可是三喜临门啊,您可要在汇丰楼摆上一席”,说完就是拱手作揖。 夏立言大张着嘴,渍着一口黄牙,笑了几声,“托福,都是托了老天爷的福”。 “夏小儿去府里也不过是做衙役,哪里是什么高就,还不是人家通判老爷的皂仆?” 这话说得却是与有荣焉。 “倒是俺外孙学文快的很”,夏立言想着龙舟赛当天,秦清可是给他好好长了脸。 顾顺哲眼睛一亮,正待再问,夏立言却是拱手道,“提控老爷,咱还得下去催税,这乡里人家都是懒散、刁钻的狠,不喝骂一顿怕是不成,俺先去了,得空请您吃酒”。 顾顺哲也不好拦他,忙是回礼,随着夏立言渐行渐远,顾顺哲慢慢直起腰,捋了胡须几下,看来得去亲家那里走一趟了。 人性趋吉三分利,自来添花多送炭。 ———— 由贴:事由贴,一般是省一级制作,也有府一级,多是用在催收钱粮,一般情况下一式三份,文中所写摘在嘉靖年间催税贴。 税赋:官田税赋高一般在五升左右,不过不用出杂徭,民田一般在三升左右,但是要出杂徭。 杂徭:县衙的门子、禁子、白役、厨子、马夫等。 指挥使:捕头的谄称,媲美卫所高官之意。 皂仆:官员的贴身侍卫,不同于家仆,类似现在的警卫,比柴薪皂隶高一些。属皂隶。 第35章 乡村趣事 夏立言出了县衙大门,挠了下头暗暗思索,顾老货今日这般笑脸相迎,存的是什么心思,莫不是有事求俺? 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三四五,索性啐了一口不再去想,上驴抽了一鞭,哼唱道,“俺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那娇娇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 驴蹄嘚嘚,淫词浪语渐行渐远。 辰正时分,秦清胳膊上挎着架筐站在小山上向下看去,但见一泓细水,弯弯绕绕从村东而过,几株垂柳,身着绿衣随着暑风摇摇曳曳,依河而舞。 又有茅屋十数间,炊烟袅袅,一息不到便被风吹散,左右勾连汇集成片,青青薄薄笼罩四野。 山野静谧,可闻村中犬吠鸡鸣,篱门半掩,儿童出入嬉戏,又见群童狼奔豕突,慈母持棍在后,倒也凑成了一幅母慈子孝祥和图。 往远处看,就见水田千顷,郁郁葱葱,绿浪随风浩浩汤汤,行(hang)见男耕女锄若隐若现。 “小弟,小弟”,大丫见秦清发呆,跑了过来看了山下一眼,“你在看什么呢?呆头呆脑的,不是和我一起来打猪草吗?” 秦清醒过神来,昨日夜里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见到草药实物再做打算,今日早晨便央求夏氏让他也来打猪草,夏氏拗不过也就同意了。 “没看什么”,秦清解释道,“我以前也没上过山,就好奇看看”,说着便挥舞了几下镰刀说道,“咱们快割猪草”。 乡间猪草说来就那么几种,前世今生都是一样,无非就是蚂蚱菜、灰灰菜、苦菜子、蒲公英还有青蒿、云星菜。 山上灰灰菜最多,秦清瞅准了一片灰灰菜,几步走过去,左手薅住草梢,右手拿着镰刀从中间划一下,十余棵灰灰菜就被放到架筐里。 大丫瞅了几眼,见秦清手脚麻利也就不再管他,找到云星菜多的地方,左右手开弓,只摘嫩梢,不过一会就将一片云星菜祸祸的没了头。 秦清边割边四处查看,蒲公英和车前草倒是有不少,这两样杀青炒制代茶饮倒是可以,可是这玩意谁会炒?再者说了苦不拉几的炒了卖给谁? 不禁叹了口气摇摇头,手上抓紧,过了一刻便将架筐割满,秦清直起身子伸个懒腰。 又伸手按了下架筐的野菜,擦了下额头,说道,“架筐装不下了,我往上走走看看”,也不等大丫回话,提着镰刀往山上爬去。 这座山是坦山的延伸,并不高,不过百余丈,也没有什么大型野兽,大丫也闻言也不担心,只是叮嘱道,“你小心些,别爬的太高了”。 秦清应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了不过十余丈,就发现在一处斜坡上长了一片植物。 走近细看就见独茎成丛,枝干狭长,高约二尺,叶片细小似羊齿状,成对复生,有的还顶着个黄色花苞,估计是黄芪。 秦清前世用的是成品没见过黄芪的原始形态,只是在书上看过,蹲下身子拉过一个枝条。 就见小叶长圆如卵,前端钝圆微凹,秦清用手摸了摸,叶片上无毛而下有毛。 再看花苞,状似槐花长约半寸,倒卵状,花冠浅黄,秦清凑鼻闻了闻带了些许清香。 秦清点点头料来是黄芪无疑,提着镰刀就想从根部削断。 “你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大丫的喊声,想来是看到秦清要砍了药材,“这黄芪还没长成呢”。 大丫手脚并用到了秦清面前,脸上带着些怒色,一把夺过镰刀,还顺手扭了秦清一把,“你割黄芪干吗?猪又不吃”。 秦清眉头一凝,倒不是痛的,而是大丫怎么会认识黄芪?一时愣住了。 大丫见秦清皱着眉头,呆呆地站着,以为拧痛了,抓起他的胳膊看了看,一个红印子,揉搓了几下,“你砍它干什么,要过了中秋才能挖呢”。 秦清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是黄芪?这不是棉槐条吗?” 大丫闻言一笑,“小弟,这哪里是棉槐条子,这是黄芪,棉槐是紫色的花,一簇簇的”,指着黄花道,“你看这是黄色的,地底下是甜甜的根,是草药”。 “你怎么知道的?” “爹告诉我的”,说完还下意识的看了下周围,压低了声音,“你回去别告诉爷爷嫲嫲,咱爹不让别人知道,娘也不知道呢”。 “为啥?” “我哪里知道,爹不让说”,大丫也有些迷惑。 大丫见秦清还想再问,忙是拉着他往下走,“咱得快家去,出来半晌了,再不回去嫲嫲要骂我了”。 秦清抬头看看天,估计出来也就一个时辰,有心再问几句,见大丫着急忙慌的,也就作罢,挽着架筐跟在背着背篓的大丫后面慢慢下了山。 下山走不多久就见远处一片烟尘滚滚,透过漫天黄土就见十余白布飘舞。 秦清还以为哪家出殡,心中暗叹晦气,郁闷不止,也就只得站在路边等发殡的先行。 等了一会却听得十余声稚嫩的“驾、驾”由远而近,秦清抬头一看,好嘛,打头的正是“猪头小队长”朱小郎,后面又跟了十余人,胯下夹着桑条子,左右晃荡引得烟尘弥漫。 “二弟”,朱小郎到了近前一个抱拳,“随大哥征战去”。 自打秦清给了朱小郎桂花糕,“薛家集上山下湖打狗撵鸡征南战北”总寨主朱小郎就封了秦清二寨主的称号,直言在薛家集若是有人敢欺,就哭号召唤。 秦清看着群童有些哭笑不得,有人身上绑着白麻布,有人用的却是油纸布,都是打着赤脚。 秦清还未回话,大丫提着镰刀站到秦清前面,指着朱小郎骂道,“滚!这里没有你什么二弟,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弟弟,看我不砍断你的手脚”。 朱小郎见大丫拿着镰刀,怒目而视,后退一步,脸上带了些惧意,嘴上不服气道,“好男儿不和女子争,你快闪开,我要和我二弟去打北奴”。 大丫哪管这些,提着镰刀就朝朱小郎挥去,朱小郎吓得直后退,桑条子插在屁股上顶他一个趔趄,“咔嚓”一声,桑条子折了。 朱小郎顾不得怜惜自己的桑马,龇牙咧嘴地对着群童大呼,“兄弟们,母大虫发威了,回家取刀杀虫”。 朱小郎也不管里子面子了,回头就跑,十余儿郎自是紧紧跟随,他们也都被大丫打怕了。 少年郎们没跑出多远,秦清就听得一声叱骂,“我艹你个亲爹,你个丧门的缺德鬼,敢撕老娘的白布,看老娘今日不打死你个小畜生”。 声音清脆,中气十足,随着骂声,十余儿郎如丧家之犬般又是呼啸而回,后面跟着的一年轻女子,手提腕粗的枣木捶衣棒,健步如飞。 来者何人?正是朱小郎亲娘,人送外号咸蛋超人之屠夫无影手的柳氏。 第36章 柳氏其人 说起柳氏柳娘子,在薛家集这七里八乡,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柳娘子原是薛家集丙村人,其父屠户,有二子一女,据说柳老汉祖上曾是前元的骟人高手,前元崩而大明立,从京城避祸迁到了薛家集。 既是避祸自然不敢漏了手艺,为了求生,柳家几代相传的这骟人手艺最后竟是变成了骟猪杀猪。 到了成化初年,柳老汉得了真传,尖刀玩的出神入化,说割皮不碰肉,说放血不动骨,骟猪那更是手起蛋落,一刀两蛋,最后竟是得了个诨号“蛋哥”。 凭着这门手艺,柳家也是吃喝不愁,照理说手艺多是传男不传女,可是柳家的两个男子都是嫌弃的紧,柳老汉下乡骟猪,两人都是不去,打了几次就是不跟,柳老汉心中愤懑却也只得作罢,想着这门手艺怕是要绝了。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柳娘子少时好动,顽皮的紧,柳老汉便想着吓吓她,故意带她去骟猪,谁知道柳娘子竟是看的津津有味,还想着摸刀试试。 自此以后,但凡有人来请,柳娘子都要跟着,不让去也不哭,就盯着柳老汉瞧,双眼呆愣,柳老汉怕她得了癔症,也就只好带她去了。 日复日,年复年,柳老汉年事渐高,手艺大不如前,柳娘子便接过老父亲的刀,开始骟猪。 女子本阴,要是再骟猪去蛋,杀猪放血,自是阴上加阴,对主家来说多半是不吉利,所以就无人来求。 要是一般人也就心灰意冷,弃了这门手艺,柳娘子却不是,本来性子就倔,又跟着柳老汉见惯了血腥场,主意不是一般大,山不就我,我就山。 于是一到年底杀年猪的时候,乡人就会见到一个手拿尖刀的年轻女子围着几个村子四处浪荡。 大家开始还笑话几句,后来发现村里的痞汉,小偷小摸都少了,思来想去的明白多半是亏得柳娘子,除了几个泼皮无赖,大家也就住嘴不言。 照个面也都带了善意,招呼一声,后来见柳娘子耍刀耍的溜,尖刀只见光影不见柄,知她应该是有些手艺,渐渐地谁家杀年猪也喊着柳娘子去给掌掌眼。 柳娘子性子爽利倔直,若是人家杀猪杀的好,她就上前请教,若是杀的不好,她就上前刺挠,一来二去,薛家集丙村再也没人来杀猪骟猪了。 开始大家伙还不明白,觉得礼不够,便加厚上几分,人家也不来,最后有杀猪匠直言,你们村里出了个咸蛋超人,咱们都不敢去的,别是哪天就给腌了。 咸蛋超人是个啥?村人哪里会知道,后来还是村里的货郎柳三郎白话一番,大家才知道。 原来是有年,镇上的几位富户公子在泼皮无赖的簇拥下到乡下来猎艳寻欢,正碰上垫脚扒墙头看人家杀猪的柳娘子。 说来柳娘子长得也就是个一般人,不过身形较一般女子略高,腰肢细纤,因是扒着墙倒也显得曲线婀娜。 常言说饱暖思淫欲,酒虫入肚自化精。 几个富家子弟起了兴致,左右狗腿都是有眼色的人,也就想着捉了柳娘子给几位富家公子助助兴。 哪曾想到,柳娘子不是一般人,见了泼皮也不生惧,既不跑也不喊人,只是提着尖刀盯着人下三路看。 泼皮们哪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双方身份互转,他们倒是如同娇羞的小娘子,竟下不得手。 跟着泼皮一起胡耍的柳三郎好歹和柳娘子分属同宗,便想着劝狐朋狗友回去。 喝醉酒的人不劝还好,一劝那就是天老爷都要被薅下来啃两口的主。 泼皮们逮着柳三郎一顿好揍,揍完估计是怒气值满了,就去捉柳娘子,虽说柳娘子手里提着两把尖刀,可是胭脂虎也架不住恶狼多,不过片刻就被打晕擒下。 小说中往往有个套路,那就是在此危难时刻,往往有盖世英雄出现。 笔者自是紧跟潮流,不敢免俗,在柳娘子就要被去裙扒袜的时刻,磕碜大汉朱大郎带着“跟班”秦二壮兄弟和申文卿并李岩跳了出来。 双方你来我往,抠眼睛、封鼻子、撩裤裆、打腰眼,打得难分难解,最终因是秦家兄弟习过武下手狠,申文卿焉坏会下黑手,朱大郎皮厚抗揍,李岩嘴贱身灵能拉仇恨又会躲而获胜。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盾有盾,要法有法,关键还有毒舌巫师,最主要的是有绝对双输出,在这个物理世界,自然是武力大于魔法。 镇上的刺虎被打的落荒而逃后,残局总要有人收拾,美女总要有人照顾。 秦二壮几人当时或是订婚,或是已婚,或是不懂男女之事,唯有朱大郎因是长得有些寒颤,憋了好几年。 申文卿几人都曾跟着秦家老祖秦宏黎习过文,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所以安抚柳娘子一事最后就交给了朱大郎。 朱大郎既无理论知识,又无实操经验,涨红着脸靠近柳娘子,想着先拉直裙子,哪里知道柳娘子忽然醒转,挥刀就割断了朱大郎的袴带,吓得朱大郎提着袴子夺路狂奔。 秦清看着走近的柳娘子,心神连转,忍不住后退一步,便是要强的大丫也是紧握住秦清的手,面色肃凝。 柳娘子看了二人一眼,嘴角微扬,“大丫这是和你弟弟上山挖野菜?” 大丫点点头,面色不虞。 柳娘子又看了秦清一眼,“过几日,来家里耍,到时候婶婶给你做白肉吃”。 秦清对柳娘子倒无恶感,对于过几日也明白是何意思,忙是点头,笑着回道,“到时候要麻烦婶婶了”。 柳娘子笑容越发大了些,想伸手摸摸秦清的头,又想起手里提着枣木棍,便点点头,提步急追朱小郎几人去了。 “你不怕她?”大丫见柳娘子走远,惊异的问道。 秦清眉毛一挑,“怕甚?”又是想了想,笑着说道,“你是听了柳货郎的胡话”。 许是想起柳货郎话里的荒唐淫秽,大丫脸色渐红,也不回秦清的话,转身跑了。 秦清笑了笑,紧了紧胳膊上的架筐,慢慢往回走,回想起当时柳三郎的绘声绘色。 据说朱、柳能凑成一堆,还是地癞柳三郎的功劳,当时柳三郎被镇上的刺虎扔在当场,他可是见证了全过程。 后来就有传言“柳娘子如虎,割夫双卵”,“此女双手无影卵如蛋圆,腌之有黄”,也就是柳娘子一堆诨号的来处。 此流言在有心人用心下越传越广,后来被寓居县里的致仕官员得知,批语柳娘子“守贞,廉顽立懦”,朱大郎“勇仁,见义而为”。 时任县令得知后,和致仕官员一同派了家仆带了布帛等物表彰两人,由此坏事成了好事,两人也就此结成良缘。 柳三郎得了灵感,开始做了游街串巷的货郎,靠着这个故事竟是每年也赚得十几两银子。 第37章 若隐若现 秦清个哎,走路也就不快,等他回想完已近家门,忍不住长吁一声,心中暗想当时秦二壮几人存的就是好心? 怕是存的就是绑架人心,在这个时代女子如此不嫁当如何? 秦清再是一想,摇摇头,自己这是犯了前世病,柳娘子只有嫁给朱大郎才是唯一出路。 秦清忍不住摸了脑袋一把,嘿嘿傻笑几声。 “小弟你笑甚?”二丫从门里急着跑了出来,摸了摸秦清额头,又是紧抓着胳膊摇晃几下,“小弟,小弟,你”。 话也不敢多讲,话里都带了哭意,泪珠在眼里打着滚,说话间就落了下来。 二丫的话吓的在门口处的秦李氏也慌了手脚,挪着碎步急急从门内往外走,还差点被门口的石槛绊倒。 秦李氏趔趄几下,尚未站稳就急着抱住秦清,慌道,“乖孙,乖孙”,又是用手摸了秦清的上下,“乖孙,哪里疼,哪里碰到了?快让奶看看”,话里满是慌张和惊惧。 秦清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融融的,忙是握住秦李氏的手,终是说道,“奶,我好好的,没事,就是想到些好笑的事笑了几声,二丫以为我犯病了呢”。 秦李氏没注意到那声“奶”,只听得秦清说没事,单手拢住秦清的脑袋到了胸前,泣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咱乖孙没事,没事”。 说完双手合十朝前拜了拜,喃喃道,“多亏观世音菩萨保佑,多亏菩萨保佑”。 等秦李氏谢过菩萨,抬袖擦了几下眼眶伸手狠狠的戳了二丫几下,骂道,“你个死丫头,闲时像头贱驴,张嘴”,话没说完,见秦清盯着她看,又是住嘴,只是狠狠剜了二丫一眼。 伸手拉着秦清的手,脸上堆满笑意,“乖孙也能打猪草了,累坏了,快家去,奶给你煮了鸡子”。 秦清随着秦李氏慢慢向门内走,转身笑着朝二丫努努嘴,挽着架筐的手又朝二丫做个跟上的手势。 等煮熟的鸡子被一分为四,秦清硬塞到秦李氏嘴里后,笑的满脸褶子的秦李氏也忘了再喝骂大、二丫一顿。 出了正房,进了披屋,秦清急着取过医书,翻开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再是翻了几页,心中疑惑,再翻到首页,秦清才想起,序言没了。 秦清眉头微蹙,在线装处翻检,虽然不见痕迹,但秦清记得昨日夜里定是有序章的。 起身走了几步,秦清出了房门正碰见嘴里鼓囊的二丫,二丫一见秦清,梗着脖子猛地下咽。 “姐姐又把鸡子给你了?”秦清有些好笑。 “哼”,二丫转过头不理秦清。 秦清也不好和孩子计较,拉了二丫一下,“谁进过我屋里?” 二丫见秦清不再说鸡子的事,想了想道,“娘在地里,嫲嫲在正屋,只有爹回来趟,又急匆匆走了”。 秦清点点头,二丫不解的问道,“怎么了?爹又给你好东西了?”说着便朝披屋走去。 秦清自然不会拦她,穿越来后,秦清日渐了解二丫脾性,好吃,护短,不小气。 就是爱计较,要是秦清拦她,怕是又要生些事端,最后吃亏的还是二丫,索性就由她进去看看。 等秦清进屋,二丫嘴角高撅,“还以为爹给你买了吃食呢”,秦清笑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就想着吃了”。 二丫不满的捶了秦清一下,看到桌上的魁星君,垮着脸,“这么丑,是丑鬼吗?” 秦清上前拿起魁星君递给二丫,“送给你”。 二丫皱着眉头后退一步,“小弟你真坏,拿鬼吓我”,说完吐了几下舌头就出了披屋。 秦清将魁星君放在手中颠了几下,心中暗想,这秦家怕是也有些秘密。 秦二壮懂医,最起码知道草药炮制,按照大丫所讲秦二壮挖草药炮制也不是一二天了,不过是家人不知罢了,从未听人说过秦二壮会看病,炮制的药材那肯定是卖了,那么他挣得钱呢? 没挣到钱自是不可能,若是挣到了怎么孩子病重不给请医呢? 秦清眉头紧锁,踱步思索片刻,一是,秦二壮外面有了相好的,二是,钱借给了旁人,一时不宽裕,三便是,他也想着孩子死。 秦清想到这,停住脚步,忍不住打个寒噤。 虽说是暑夏,秦清仍是觉得有丝丝寒气侵体,秦清一时有些憋闷,推开房门,屋外的阳光正当时。 阳光如刀,横披而下,炙热熏人,秦清忍不住后退几步,避了开去。 看着外面的阳光,秦清记起前世父亲所言,“唯谨唯惕,察其言观其行,光明终究照破黑暗”。 想到此,秦清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含笑,轻声道,“草蛇灰线终有踪迹可循”,又拍拍魁星君,“望你佑我上青云”。 日入时分(18:00),秦清擦了擦满头的汗,将斧子轻轻放在木墩上,如今这铁器可是金贵着呢。 自打秦清习武以来,每日酉初(17:00)或是上山捡柴或是劈柴,一是为了打磨筋骨,二也是为这个家做些贡献。 本来还想着炮制草药挣些银两,如今看来还是苟且起来,看清楚状况再说。 “好”,秦老汉大笑道,“咱孙子使得这大斧,柴火劈的越发好了,倒让老婆子省了力气”。 秦李氏今日甚是欢喜,孙子叫了声奶,听得秦老汉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瞅了他一眼,拿着沾水的棉布走过来。 “快,擦擦脸,擦完快穿上短卦,别再让风吹出个病来”。 秦清忙是接过,笑着给秦李氏道谢,秦李氏又是瞅了秦老汉一眼,脸上的褶子快耷拉到地上,老汉回瞪一眼,趿拉着草鞋走了。 快近戌初(19:00),秦二壮穿着短卦,浑身灰扑扑,满身是汗的进了正屋,秦老汉忙是喝骂道,“滚出去,你这浑身臭气,不能洗洗再进来,什么事让你这般着急忙慌”。 秦二壮龇牙笑了几声,见秦清在座,忙是从褡膊里掏出了纸包,“陪你姨丈解粮,给你买了几块糕饼,快尝尝”。 自秦二壮进屋,秦清就暗暗打量,现下见他姿态从容,笑容爽朗,待己亲切自然,心中忍不住自我怀疑。 秦二壮自然不知道他想什么,见状拍了秦清头一下,“怎地?爹爹买的糕饼不好吃?” 秦清起身接过纸包,也不说话,又闷头坐在四脚凳上,秦二壮还要说话,秦李氏端着陶锅出来,眉眼一挑,“你咋还不去洗洗?等你爹揍你呢?” 秦二壮微愣,也不答话,悻悻地出去冲刷一番。 第38章 甜言苦语 亥初时分(21:00),躺在木床上的秦二壮皱着眉头问道,“咱娘今日是怎么了?” 夏氏轻呵一声,“约莫是因为志哥儿叫了声奶奶”。 秦二壮点点头,带了几丝明悟,“原来如此”。 “你明日还要去解粮吗?”夏氏问道。 秦二壮翻身坐起,眉目间带了笑意,“我还没和你说,今日解粮倒是多赚了些银钱”,说罢就要下床去翻。 夏氏忙是拉了一把,拍了他一下,“明日交给娘”。 秦二壮却不听她的,下了床就着月明翻开撘薄,掏了几十个铜子出来。 “哪里用交给娘,爹娘都拿出分家银了,如今这般不过是分产不分家,自个顾自个”说着砸了几下嘴,又是笑着道,“你快起来看,今日多给了近二十个铜子”。 夏氏粗识文字,自然也会数数,拗不过秦二壮,只得起身,接过铜子数了数,有三十六个。 眉眼俱笑,“二哥就是厉害,平常日里做工不过是十八个铜子,解粮竟然还多了一番”。 秦二壮拢过夏氏,亲了一口道,“多半是申老爹照顾,文卿喊我明日还去,估计得解一个月粮”,说完眉头微皱一下。 夏氏伸手搭上秦二壮的脖子,亲昵道,“二哥别累坏了身子”。 秦二壮听得此话曲了胳膊比划一下,“咱就是壮实”,又是带了怜惜,“往日里苦了你,如今各家过各家的,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夏氏一听,眼睛微红,双手缠上秦二壮的脖颈,低低唤了声,“哥哥”。 声音曼妙缠绵,惹得秦二壮一下来了兴致,再有嘱咐的话也是咽了回去,一下就将夏氏放倒,翻身而上。 夏日里蠽蟟嘶鸣,吟吟声若隐若现,汁翻液冒间,更现淋漓畅快,天上明月也被惊煞了脸,越发白净,不过却是扯了云彩遮面远遁而去。 云锦风绡巧作帆,清光皎洁遁坦山 桂影渐浮笼青黛,灯火微开万井烟 县城太平坊的一处二进院子,后院的左厢房正亮着灯烛,主位坐一四旬老者,下手左右各坐一年轻男子。 一人头戴襕巾,身穿青袍,年约十七八岁,应是位秀才,另一人头戴网巾,身穿缎袍,年约二十四五。 “爹,你怎这半时辰还不去睡?”网巾男子带了几分醉意,“这怕是人定时分(22:00),儿子忙了一日,已是有些困了”。 老者带了几丝怒气,又带了几丝无可奈何,“快给你大兄端杯热茶,让他醒醒脑子”。 头戴襕巾的少年忙是起身到了门前,招呼下人。 “爹您可饶了儿,这如今正是暑夏,您让儿子喝热茶,莫不是想着烫死我”,男子说的越发胡闹。 “你”老者气急,一时无语,襕巾少年忙是上前拍了老者后背几下,“大兄少说些败兴的话,莫把爹气坏了”。 网巾男子见老者上气,忙是起身轻扇了几个耳光,“都是儿的不是,爹可莫要气坏了身子”,说完也是上前。 老者推开两人,端了几上茶盏喝了一口,长出一口气,“你去岁才做了刑房典吏,今岁又做了户科册书,不能警醒些?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寻欢作乐,误了正事当如何?” “爹”,男子坐回方椅,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您如今可是户科的提空老爷,小弟今岁做得舍人”,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再者说大老爷不是被撵走了,您又和三老爷是至交,在这县里,咱怕”。 话未说完,老者猛地拍了几案一把,“混账东西,原是以为你姊丈就混沌不知人事,原来你也是个糊涂虫,蠢物一般”。 原来这老者正是户科司吏顾顺哲,网巾男子便是他的大儿顾明,襕巾少年则是今岁秀才顾亮。 顾明正待分辩,顾顺哲指着顾亮道,“其鸣说给你大兄听”,顾亮先是一揖,再是坐在方椅上。 “大兄,你莫不是真以为父亲和三老爷是至交好友?” “难道不是?” “三老爷自文安县来,大兄想过三老爷的出身吗?”顾亮笑着问道。 “出身?”顾明有些懵怔,“听说是吏员出身”。 顾亮点点头,“大兄,吕老爷因是为吏时,承差勤勉,明法知典,公私无贿,更是对上呈下诘之文知之甚详,有妙笔之称,才得了顺天府同知老爷的荐举”。 顾明嘀咕几声,“公私无贿?” 顾亮听他此话,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大兄,三老爷明法知典”。 顾明摆摆手,站起身到了房门口,喊了一声,“怎地还不上热茶?”不过片刻,便有假子匆匆端了瓷碗,“小哥要得急,灶上现熬的山奈酸汤,出锅放凉水里拔了”。 顾明点点头,接过瓷碗昂脖一口喝了进去,忍不住龇牙皱眉,“果然是酸的”。 等顾明回转,顾亮已经在他旁边摆了个茶盏,里面像是加了些蜂蜜。 顾明笑着对顾顺哲道,“小弟如今越发精灵”,顾顺哲哼了一声,转头不看他。 顾明摸了摸鼻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此时他已经浑身放汗,酒也解了大半。 放下茶盏,顾明慢慢道,“也就是说咱这三老爷对课税、户册等杂事知之甚详?” 顾亮点点头。 “那怎会不知是乡绅们冤枉了”话未说完,又是扇了自己一下,低声道,“果真是蠢”。 “大兄”,顾亮倒也没笑话顾明,只是说道,“县里的乡绅使假子,占民田,脱逃税赋,由来已久,三老爷却是在县四年之久,岂会不知?” “再者说三老爷又不曾进监,单是吏员出身,竟然做了佐贰官,大兄不多想想吗?” 顾明双手抵住额头,又是使劲搓了一把,对着顾亮苦笑道,“小弟,你也知道兄长这脑子不如你机灵,今日又是吃食饮酒,多半是想不得了,你快告诉我”。 顾亮看了顾顺哲一眼,见他没反对,笑着道,“大兄不过是不愿意多思罢了”。 再是低声道,“大郡丞孙老爷是赵州人,和顺天府大郡丞李老爷是同科举人”。 见顾亮似有明悟,起身凑近道,“清军同知袁老爷出身锦衣卫,那日来的袁公子”。 听得这话,顾亮猛地站起身,面色震惊,“什么,什么?袁老爷是锦衣卫出身?那袁公子不是府城袁老爷的儿子吗?” “坐下说,成什么样子,一惊一乍地”,顾顺哲喝骂一声,“坐下”。 “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顾明有些看不透自己的小弟,带了几丝不解,几丝伤感。 顾明自然不会明说,也就虚言一二,顾顺哲在旁边又是敲打一番,终是让得意忘形的顾亮收起傲慢,记得日后小心行事。 ———知识分割线——— 一府同知尊称:大郡丞 清军同知:明朝官名,管理地方军队、军户,也负责捕盗。 汶上县主簿:吕顺,顺天府文安县人,吏员出身 兖州府清军同知--袁安,锦衣卫所出,举人,成化20年任 兖州府运河同知---孙昌,直隶赵州人,举人,成化22年任 第39章 人情汹汹 等顾亮送顾明回转,顾顺哲不由得长叹一声,“你大兄也曾进学习文,习经史读典籍,哪知竟是这般愚鲁,不知人物”。 顾亮轻笑一声,“父亲这是过于严苛,大兄性质淳朴,侠肝义胆,只是对县府人事略有不知罢了”。 “做典吏勤于案牍,做册书包税,任事黾勉,不辞劳苦,莫说县中豪绅子弟,便是儿也远不如,父亲着相了”。 顾顺哲捋须的手微顿,继而面露笑意,伸手指了指顾亮,“你啊你”。 略顿片刻,又道,“你大兄长于力,善于行,你则长于思,善于计,为父望你兄弟二人两体同心,相辅而行”。 顾亮忙是起身作揖称是。 顾顺哲笑着让顾亮坐下,“快坐,如今房内不过是你我父子二人,哪有那么多礼仪讲究,”等顾亮落座,问道,“你今岁过式,过两年可要考举?” 顾亮思索片刻道,“儿自是知自己的本事,今次去济南府院试实已有些难为,若非贵人相助怕是不中,想来再是进学,儿觉得有力不逮”。 说完站起身,深揖道,“儿习文经年,累的父亲操心,府试寻人,院试也寻人,儿想着便不读了”。 顾顺哲没说话,端着茶盏沉思一刻,徐徐说道,“儿女原是债,操心二字休要再提。为父的日后还不都是你们二人的,快坐”。 等顾亮落座,顾顺哲继续道,“若真是为难不考也罢,那过了中秋便辞了周夫子?” 见顾亮点头,“那你日后想着做些什么?” 顾亮应该早就考虑过此事,笑着回道,“儿想着先游学济南府,若是无事也去京城看看”。 顾顺哲笑着点头,“好,你有这想法便是好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岁府、院试王老爷几人帮忙,虽说年前送了节礼,你这中了,谢礼也少不得”。 顾亮点头,“儿也作此想,儿觉得好求人,求好人,示弱、示哀于人,方显贵人尊崇恩重,事后重礼相酬,也就不显得突兀”。 顾顺哲轻拍了几下手掌,笑道,“我儿如今大有增益,俗语说世事练达即学问,这便是世间最大的文章”。 顾亮有些赫然,低头片刻又是说道,“今岁院试,府学的李夫子倒是曾说可去京城求个监生名额”。 “哦”,听得此话,顾顺哲站起身,踱行几步,“例监还是恩监?” “例监,说是纳马”。 顾顺哲点点头,“如今朝廷马政不畅,前几日翻看辽东都司塘报已是缺马严重,想来今岁纳捐都不许用粮了”。 “纳几匹?” “八十匹”,顾亮声音低沉,带了丝不好意思,“数量太多,儿便想着去京城碰碰运气”。 “你啊”顾顺哲坐回方椅,“你以为真的纳如此多的马?” 见顾亮有些呆愣,随即脸色泛红,知道已是想出其中关窍,便笑道,“说来听听”。 “想来是李夫子有至亲入监,不过应该是差些银两”,顾亮又想了一会,“虽然辽东缺马,可北虏有马,自有商贾贩卖,如今一匹高不过七两银钱,这五百余两怕是有部分被李夫子截下”,说完忍不住气不忿儿,“这老货果真是持着带血的刀”。 “哈哈”顾顺哲轻笑几声,“刚说你灵透,你这居然也是犯了愚,痴儿。” “有道是,得者,先与人后于己也,天道之数,人心之变,有余而骄,有余方惠”。 “咱家与那夫子既非至交又非亲戚,他凭何帮你?再有,京城人有百万之巨,咱家又无熟识之人,何人可助你?”顾顺哲笑着问道。 顾亮忙是起身肃立。 “欲取先与之,这般浅显的道理也是忘了?”顾顺哲声音略重,“钱财无非身外之物,区区五百余两,你给他六百两就是,有余方有惠,料来是知道咱与孙老爷的关系,既卖了人情又得了利益,一举两得”。 “父亲”顾亮红着眼眶低喊一声。 顾顺哲摆摆手,“你且记住,有失方有得,有权方有势,权势皆得则财运自来”。 “入监学不过三载,到时候求贵人相助一番,二老爷也是做的,你若是为官,后世子孙求个舍人癝生岂不是易如反掌?” 顾亮连连称是。 说罢此事,顾亮心情舒畅,父子闲谈片刻,顾亮顺口提到一事,“父亲,今日在常平仓见到黎先生二孙”。 “哦”顾顺哲想起夏立言,眉头微皱道,“他在干什么?” “应是帮着解粮”,顾亮顺嘴提这么一句,本来也没当一回事,见父亲皱眉,问道,“和咱家起了龌龊?” 顾顺哲摆摆手,“本是亲家,他家又在乡里,起什么龌龊,料来是赚些家用,等告你大兄一声”,略作沉思,“你可记得他家那呆傻的孩童?” 顾亮知道告诉顾明一声是为了照顾亲戚,可突然说起那孩童又是何意? 凝思许久,才不确定道,“那有些痴肥,只会喊娘的孩童?”见顾顺哲点头,有些不解,“怎么?那孩子死了?” 顾顺哲瞅了他一眼,“竟是胡说,端午节的时候马太爷还褒赞一番,言说知大义”。 “嗯?”顾亮惊讶道,“那孩童莫不是被人夺舍了不成?” “竟是瞎说”顾顺哲哭笑不得道,“枉你日夜诵读圣贤之书,如此荒谬之语居然出自你口”。 顾亮笑着作揖道歉,口称玩笑之语。 顾顺哲不以为意,将那日秦清解书一事细细说给顾亮听,“按理说,七岁孩童诵读小四书者多亦,可为父当时在旁,观他虽似是战栗吞吐,实则成竹在胸,解起来亦是信手拈来”。 顾亮听罢,琢磨片刻,斟酌道,“父亲的意思是,儿过几日去探访姻亲?” 顾顺哲笑着点头。 有道是:善无大小,有为当赏,炭无黑白,添之为恩。 ———— 明朝监生:有举监(岁监生,县府学考试后举荐)、例监、恩监(荫监)、夷监(外国学生)、贡监(乡试副榜生) 例监:就是捐粮或钱或马获得国子监名额,多是在明中期,附学生兴起后。 第40章 世态人情 自打八月初秦二壮解粮回家,日日盯着稻田里的鱼,辛巳日告诉秦老汉可以起鱼,想着寻几个帮手抓了到镇上卖。 情绪有些低落的秦老汉摇摇头道,“我几天前也去看那鱼,大的得有五斤,小的也得有一斤,一亩田里得有几十条?” 秦二壮虽然不解秦老汉说鱼大小之事,仍是点头,“咱自留的那亩水田得有百多条”。 秦老汉抖了抖胡须,搓了几下牙花道,“虽然咱这村子靠着大河,日常村人也都去打鱼,可你见过谁家一次打了这么多鱼?又有谁家如此轻易就收了鱼货?” 见秦二壮面露思索,继续道,“自打咱家老祖迁来,日奉‘与人为善’,你祖父又说过‘与村人居,患不均’,你琢磨琢磨是个什么理儿?” 秦二壮挠了几下头,嘿嘿笑道,“爹是怕村人来抢就是了”。 秦老汉瞅了他一眼,“你那叔丈是纸糊的不成?”说罢见秦二壮仍然嘿嘿直乐,知道他是没放在心上。 猛地将陶碗掷在桌上,喝骂道,“你笑个屁,老话说的好,开门风,闭门雨,东风急,备蓑笠。” “本来志哥儿见好,村里人就话风话雨,说些山猫野兽的难听话”,此话落罢,秦老汉才想起秦清也在桌前,忙是看了他一眼,脸上强堆了笑意,“好孙儿,咱不怕,都是村妇胡说八道”。 秦清点点头毫不在意,怕毛线啊,他是魂穿,前世是人,又不是兽,不心惊。 秦二壮一听这话,却是站起身来,满脸怒意,“谁家的鳖玩意这么胡诌八扯,我去找他论叨论叨”。 “快坐下,你要去找谁?村里传来传去,无非是些长舌妇,你去找个老娘们算账?不羞死个先人”,秦老汉喝骂一声。 秦二壮怒气冲冲的坐下,嘴里嘟囔几声,秦老汉也是无可奈何,老爷们还能和几个娘们计较? 当然娘们可以计较,后来初冬时节,听说有几个长舌妇捣衣不慎落了水,在家养了几日,惹得家中男人拳脚相加,此事不详述,略略一表。 待秦二壮坐下,秦老汉继续道,“四亩稻田起鱼得有几百斤,镇上收鱼五斤的一尾八十文,一斤的也要十五文,你先算下咱这几亩地鱼货多少?” 秦二壮没算完,秦清先算完了,按秦老汉所言起四亩,每亩算八十斤,五斤鱼估计也就一两条,多是一二斤的,那就暂按一斤十五文,四亩水田鱼货在四两五钱上下。 “爹,五两上下”,过了二息,秦二壮回道。 嗯?秦清闻言,低头蹙眉,心中暗暗称疑。 “今年老天爷赏脸,风调雨顺,这水稻也能多收些,不过再多也就一石二,四亩四石八”,秦老汉说完,秦二壮跟着点头。 “去年粳米一石八钱,这四亩水田差不多也就得四两银子,你说村人眼红不眼红?” 秦二壮此时恢复了冷静,“按爹这么一算,果真是,不过是养了半年多的鲤鱼,要是都卖了比粳米都贵,村人还不得红透了眼”。 笑人无,恨人有,人间常态罢了。 “爹,那你说咋办?难不成夜里偷偷起鱼?”秦二壮挠了挠头,又是否了自己的提议,“一夜又能抓几条?万一再被旁人看见,起了坏心思”。 一时间竟有些抓耳挠腮,无处下手之感,秦清看了他几眼,一时有些分不清秦二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唉”,秦老汉叹了一声,“你糊涂啊,明日里你去找申老爹,让他寻人来帮咱抓鱼,他自会安排”。 “懂了?”秦老汉见秦二壮还在抓头皮,忍不住抓了陶碗扔他身上。 “懂了,懂了”,秦二壮接过陶碗笑道,“爹,别再打碎了,娘可又要唠叨了”。 “滚,一天天竟是惹老子生气”,秦老汉站起身,骂的中气十足,秦二壮一溜烟跑了出去。 是日夜里,秦二壮搂着夏氏道,“我今日可是替三弟挨了一顿好骂”。 “嗯?三叔怎么了?三叔不是去送大老爷回乡了吗?”夏氏问道。 “屁的回乡,托人捎来了信,说是在陕西找到了高磊,攀他关系投了军中,爹知道了生闷气呢”,秦二壮有些低落,“唉,虽说有人照顾,可刀枪无眼的,别是坏了性命”。 夏氏摇摇秦二壮的胳膊道,“三叔机灵又有些武艺在身,定会没事的,你别瞎想,也别胡说”。 秦二壮点点头,又是带了笑意,“咱那水田明日起鱼,我和爹算了算,估计能卖个四五两”。 夏氏听了也是欣喜,“也是多亏了三叔,只有他把志哥儿的话当了真,去河里寻来小鱼儿,原是以为志哥儿胡闹,现在居然能换得银钱”。 夏氏一个咕噜,坐起身子,双眼亮晶晶,“二哥出去解粮得了五两多,要是再卖鱼得个两,咱是不是要给志哥儿请个先生?” 秦二壮点点头,又把夏氏扳倒在床上,“到时候问问爹,祖父生前豁达,又跟着曾祖习文诵经,不拘谁来请教,都是言无不尽,不少人还念他旧情,到时候让爹给寻一个,说不定还能少些束修”。 夏氏嘿嘿笑了几声,“你咋习文不好呢?” 秦二壮哈哈笑了几声,也不回她,只是拍了拍夏氏道,“快睡,明日咱还要早起呢”。 二刻后,见夏氏睡熟,秦二壮慢慢抽回压在她脖颈下的手,翻身轻轻坐起,讷讷自语道,“我怎么会学不好呢?” 十五年前,成化七年,辛丑月,大雪。 在略有昏暗的正房里,祖父秦宏黎已是老态龙钟,两眼昏花,双目泛白,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秦二壮低声道,“二郎啊,二郎,日后就苦了你”。 “你那爹没个成算,习文不成,又不事农耕,日后怕是要难,大郎德薄才疏,心胸不阔,科举一路定是走不远,三郎如今正小”。 想到这里,秦二壮忍不住双目泛红,心中泛酸,他记得祖父还说过,“唯有你,少时坚韧,仰事孝顺,又好习文,机深智远,等祖父去了,这家便是托付你了,万万要孝悌力田” 是啊,祖父知他学文学的好,定会明白“孝悌力田”之意,秦二壮握紧双拳又是松开,是的,他明白。 自那以后,十二岁的少年郎便成了农夫秦二壮,可谁曾记得他叫秦德昭。 ——知识分割线—— 1、以上物价采自《万历会计录》、《宛署杂记》、《工部厂库须知》、《明皇室病要汇编》,在明中期,物价偏低,弘治年间可能粮食类还要低些,因弘治、正德年间物价资料缺失严重,后面提到的物价,笔者全部参考万历年间物价,诸位看官知之。 2、德昭:取自诗经鹿鸣,德音孔昭之意。 3、后文所有计量单位也是按照明制,古时一斤为十六两,故有成语半斤八两一说。 第41章 心不应口 日如流水月如银,黄浪千顷喜迎人。 丁酉月壬午日卯正(8月10日6点),天入仲秋,晨时略有薄冷。 秦家门外传来申文卿的叫声,“秦老爹,秦老爹”。 等打开门,申文卿看到的是头上冒汗,赤脚穿着短褂,手持长棍的秦清,“姨夫来了,怎么这般早?” 申文卿已是见怪不怪,抬头看天,又是低头笑道,“已是卯正,趁着天早,抓了鱼送到镇上去,别是热死了。” 秦清点点头,“姨夫自个来的?”说完还探头看了看门外,只见一头灰毛驴拉着板车,车上放着几个蒲包。 “你大姨去了稻田呢”,申文卿边说边进了院里,“你这刚练完武,快去擦拭一把,别是犯了秋寒”。 等申文卿到了正房口,秦清打了声招呼便去换衣服,今日要去稻田捞鱼,虽说昨日里虚算一番,可实际能产多少却不清楚。 等秦清换好衣服开门,就见二丫乐的手足舞蹈,“小弟,小弟快来,今中午咱们要吃鱼了”。 秦清听她一说,喉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说起来可怜,他穿来吃了不过五顿肉食,还是带了些骚味的白猪肉。 明朝的农家一天除非忙时,其他时间都是一日二顿,吃的也是有干有稀,秦家家境还好些,秦清每日有个鸡子吃,虽说这鸡子或是分四,或是分五,但总还能见点荤腥,好些人家那是半星不见。 等几人搀着秦李氏上了驴车,申文卿对秦清道,“驴车大着呢,志哥儿也坐上”。 秦清看了看大二丫,摇摇头,“离着不远,走着去就行”,又看了秦老汉一眼,道:“祖父你上车”。 秦老汉胡子挑了几下,佯咳一声,“我又不老也不金贵,走着就是”,说罢还啧啧几声,惹得车上的秦李氏塞来两个卫生球。 人牵驴走,车行且慢。 黄色稻浪随农道蜿蜒,时宽时窄,似连实断,远眺而观,则苍茫黄土时缀金黄,近视细看,则稻穗饱满低垂将茎叶掩映。 若有风来,黄绿相间起伏不平,荡漾不断远波青山。 行不过二刻,就听得有人大喊,“快抓,这里有一条”,也有人喊,“这儿,这儿还有条”,一时间竟是人人喊着抓鱼。 秦清听得众人叫喊,心中起了一股烦躁,虽说昨日已有安排,可秦清仍是记起前世农村一些人的丑恶嘴脸,忍不住挣脱开大丫的手,拔腿往稻田跑去。 大丫一愣,忙是跟着跑,边跑边唤小弟等等,二丫看大丫跑了,她也跟在后面,急的秦李氏不停地拍着双腿,催着秦老汉去看看。 等秦清到了稻田,就见得秦二壮和朱大郎并几十个汉子在稻田里摸鱼,垄上站了些妇女,手里拿着蒲包。 稻田里不时出来儿童的嬉笑叫喊声,“爹,快来,这里有一条,很大很大,快来”。 秦清近前看到几个蒲包鼓囊乱晃的放在田边的水里,一根麻绳将几个蒲包打了个串拴在树上。 “你这孩子跑什么?”申老汉看着有些气喘的秦清,笑道,“你家捞鱼,你也不早来,磨磨蹭蹭,现在知道急了?” 秦清见不是来人哄抢,而是帮着捉鱼,心下大定,蹲下身子看了几眼蒲包,笑着作揖回道,“申爷爷是村里的定海神柱,早知道您要来帮着掌总,祖父就让我在家多睡会”。 申祥甫看着面前言笑自若的秦清,不禁有些恍惚,似是十几年前也有一个青葱少年在他眼前。 那少年外披了件黄灰色短卦,遮住了里面的麻衣,跪在门前苦苦哀求,求他对他家照顾一二,求他帮着震慑宵小。 待那少年走后,申祥甫在柴火垛旁发现了一个布袋,装了十斤粳米。 后来的近十年,少年总会在正旦前一天夜间送来,直到那少年和夏氏成亲。 想起往事,申祥甫忍不住唏嘘,如今见秦清已然全好,再想想自家连个孙子毛都没见,心中犯起酸意。 啧啧几声,“你爷爷呢?那老汉今日也偷起懒了,年纪大了,身子骨也大了”。 秦清正要回答,秦老汉就喊道,“你这老货,怎么背地里坏人清名”,疾行几步到了跟前,拢了秦清到身前,“不过是让你找人帮忙捉鱼,你这老汉就张嘴胡咧,做的啥村正”。 申祥甫看了拢着秦清的秦老汉,醋意更大,这老儿少时靠着黎先生,等中年丧父又靠着儿子,如今这年老了,嘿,孙子好了。 这运气,啧啧 心中酸溜溜,说话就带了醋味,“怎么?我说错了不成?你家起鱼,你这糟老汉不早来长眼,让我带人给你起?你不是身子大,你是架子大了。” 秦老汉见一向热气的申祥甫这般夹枪带棒,一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他也算是历经风霜,得了经验长了脑子,可要说这种急智之事,还是来不了。 虽说不知道申祥甫为啥说风凉话,可秦老汉总算知道圆话,忙是笑着回道,“俺一个泥腿子老汉,哪里来的架子?” 说罢拍了秦清一下,让他去看抓鱼。 等秦清走远,秦老汉忙是伏低做小,作揖道歉道,“老汉昨日夜里多喝一杯,倒叫申老哥你抓了不是,咱承您情,也不能让您白忙活不是,中午您可得多喝几杯,可都指望您呢”。 说罢又指了蒲包的鱼说道,“咱也不管大小,弄了一蒲包让您过过瘾”。 申祥甫嘴角微翘,先是赶紧抓了他的双臂,再是佯怒道,“你看你,这是作甚,和你耍嘴子乐呵,你还当了真,家里又不是猫儿,哪里吃的这一蒲包鱼,竟胡说”。 说着摔开秦老汉的双臂,“咱是要紧的亲戚,不帮你,帮谁?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秦老汉连连点头,“是,是,我老秦家独门独户,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靠着亲戚帮衬,昨日里一下就想起了老哥”。 “这一来,您是村正,威望高,村人都听您的,您招呼起人来,大家伙都上凑,二壮在村里瞎胡闹,都是看您面子不和他计较”。 “二来,您能立得住,这起鱼不是小事,万一谁起了坏心,还得您出面”。 “三来,咱亲戚就着鲜鱼好好喝场酒也香亲香亲”。 申祥甫带着笑看了秦老汉几眼,“你就竟给我带高帽,走,咱去看看鱼获”。 申祥甫暗地咬了咬牙,如今这秦家是要起势了,大儿在县里做书办,二儿在村中威望日盛,身边能聚拢起一群年轻后生。 想当年的赖汉秦老汉也能跟他讲个一二三了,申祥甫忍不住摇摇头,且等。 第42章 意外来客 此时的秦清已经脱掉鞋子,赤脚进了水田,幼小的身躯微抖了几下,真凉。 申、秦的谈话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成年人的卑微和低贱从来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看到,那鄙贱的姿态如冰,冷刺入骨。 秦清轻攥了几下拳头,暗道,且等。 “二当家的快来”,一个脆亮童声响起。 秦清抬头一看,原来是朱小郎,但见他赤着脚,薄褂上沾满了泥水,虽是仲秋额头却是见汗。 手里抓着一条鲤鱼,双嘴大张,“你就净想着睡懒觉,你家里抓鱼,也不早来,快来看我抓的鱼”。 话落便挨了朱大的一巴掌,“你个傻儿,什么二当家的,你还真当自个是山上的大王?你娘怎么揍的你都忘了?”,又是对着秦清笑道,“志哥儿来了?那石砚用着可还合适?” 秦清先是对着朱小郎挥挥手,又是对着朱大笑着回道,“多谢朱大叔费心,小子如今用着正是顺手呢”。 走到了朱小郎身边看了鲤鱼几眼,笑了几声,“朱大叔您那石砚就是好用,虽说是青石做的,可是您磨的仔细,砚池圆润没有尖刺,砚底平整光滑”,秦清比划几下,脸上笑意变大,“对了,还有您做的那方杵”。 说着还啧啧几声,“您那手艺真是太厉害了”,说着还拿两手比划一下,“底是方,可你在杵身周遭做了磨圆,用起来也不磨手,真是太方便了”。 朱大开始只是面带笑意,待听秦清说了用的感受,嘴大张着,双手一直摇摆。 “看你说的,不过是些家传的小手艺,哪里有什么值得说的”,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嘴却是一直没合拢。 对手艺人最大的褒奖不是说他东西做得好,而是用了能说出个一二三,这是秦清前世得出的经验,不管是人还是物,唯有用,才显心诚。 “朱大叔,我说的是真的”,秦清见他如此,继续道,“朱大叔,我觉得您倒是可以做一些去镇上,县上卖些”。 朱大一顿,继而便是摇头,“不过是乡下的小玩意,不值几个钱,再说是石头做的,哪里会有人买,你这娃儿净说笑”。 秦清见他如此,劝道,“朱大叔,读书人又不都是富人,再说这石砚不贵,像我这般大的孩童若是失手打碎了,家里人也不心疼不是?” “嗯?”朱大一想有些意动,又扭头看了秦二壮一眼,“你家这娃,心思不少呢,二壮哥你觉得呢?” 秦二壮甩甩手看了秦清一眼,思索一会说道,“你这本来是祖传的石雕手艺,做个小石砚又不费多大事,做几个卖卖就是”。 “卖不出去”,秦二壮对着田里的几个孩子挤挤眼,朱大笑着点头,“你说的也是,过几天采几块青石”。 秦二壮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我家里老汉还藏了几块砚台,到时候你去看看样子,雕些竹子梅花讨个好口彩,说不得哪家富户老爷看中,就卖了出去”。 “好,好,果是我的好二哥”,朱大哈哈大笑,笑过几声伸手就是糊了秦清一脸泥水,“你这娃这么干净作甚?” 朱小郎哈哈大笑,秦清见状抓了水田的烂泥就糊了他一脸,水田里的娃娃见状都来了劲,呼喝着凑堆打起水仗。 一时间,水田里孩子的嬉笑吵闹声,大人的呵斥怒骂声,鱼跃入水声交响汇织。 辰正时分(8:00),四亩水田的鱼已是抓的差不多,申文卿上岸赶着牛车到了田边,对抓着蒲包往牛车水箱上放鱼的秦二壮道,“昨日我同李岩已是说好,怎到了这般时辰还没来?” “怕是有事耽搁了?”秦二壮将鱼投到水车里,擦了把下额头,“若是来不了,就去荀老爹家借辆”。 “咳,要是如此,我昨日夜里跑那三里地作甚?没来由的多跑了趟腿”,申文卿朝着小道又看了几眼,忍不住抱怨。 “卖了鱼,请你吃酒,允你多喝两杯”,秦二壮笑道。 申文卿撇撇嘴,“咱就缺你那点黄水,左右都是些黄泥汤子,浑的很,比不得县里”。 申文卿说罢,有些懊恼,自打秦大郎去了县里赁房,竟是一次也不曾回村,也从未邀请过秦家老少去县里吃酒玩乐。 瞅了秦二壮一眼,见他倒也没恼怒,搭了把手接过村汉递过的蒲包也跟着望水车倒鱼。 村汉见他帮着倒鱼,脸上带了几分谄意,“申哥儿,啥时候去县里带咱们吃几杯,俺们也尝尝滋味”,几个帮忙的闲汉也是跟着叫嚷。 申文卿也不在意,嗤笑几声,“就你们几个闲的卵子疼的贼汉,说是吃酒,别是被花娘子摘了xxx,到时候惹得自家娘们打到俺家门上”。 不远处的申祥甫听了他这话,忍不住眉头紧蹙,正要呵斥几声,就见得小道来了一匹健驴,一个家仆打扮的牵着正向这边走来,再是细瞧后面跟了几个人和两架牛车。 “那是你家大儿?”申祥甫年老昏花看不清来人,便问道秦老汉。 秦老汉探头瞅了几眼,瓮声道,“那驴上坐的可是个小舍人,你今日怎竟是害我?” 申祥甫又是瞅了几眼还是看不清,也不和秦老汉搭话,紧走几步去迎那秀才。 行了几息,那健驴上的青年见申祥甫到了近前,喝住驴跳了下来,做个义手,笑着道,“小生见过申村正,您老最近一向可好?” 申祥甫一见此人,忙是闪到一边,祗揖回道,“老汉道是哪家贵人,原来是顾舍人,马太爷赏您高骏游街,您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老汉可担不起您的礼。” 顾亮笑着摆手,申文卿又是一脸褶子道,“顾老爷一向都好?” “我爹好着呢,如今正统算秋季的税”,见申祥甫一脸笑意,塌哈着腰,顾亮前行几步,申文卿步步亦趋。 “今年夏税村里完的好,三老爷多有赞赏,我爹可是说,是你这村正做的胸有成算,虽是伏枥老骥,可也是定海之针”。 申祥甫虽说不是太懂,可知道这是好话,腰更是弯了几分,“都是托了老爷们的福,小的不过是多出了几分力,实在当不得,当不得”。 顾亮看了申祥甫一眼,笑笑没说话。 再行几十步,便是靠近水田,顾亮止步,申祥甫瞅了他几眼,“今日秦老汉水田里抓鱼,舍人尝尝鲜?” 慷他人之慨,人之本性也。 顾亮带了几分疑惑,“怎么水田里还能抓鱼?莫不是放了鱼苗?” ——知识普及线—— 义手:长辈对晚辈,或上对下的答礼,简单来讲就是抱手略微作揖。 祗揖:晚辈对长辈,下对上,双手过膝,弯腰抱手施礼。 第43章 人轻人情 跟在顾亮后面的李岩可不敢再耽误,打了声招呼告个罪,急急地催着牛车去装鱼。 到了水田,申文卿脸带薄怒,“好你个李庄主,如今做了衙役,摆起谱来了,昨日说好了卯时二刻便来,你怎这般时辰才到?” 李岩忙是作揖,苦笑几声,“哥哥哟,小弟这是身不由己,昨日夜里早就招呼家里备了牛车,想着离得不远,我也多日没见秦二哥,便想着亲自带了牛车来。” 跺了几下脚,面色懊恼,“那曾想今日去县里点完卯,出门被提控老爷家的舍人拦住了,定是要跟我来”,说着双手一摊,“你说弟弟又能怎办?” “你托个杂役让牛车早来就是,没得耽误了事”,申文卿消散了些怒气,又不想轻易放过他。 “呵”,李岩悄声道,“还一辆牛车拉了几匹布帛干果,哪里快的了?” 秦二壮和申文卿对视一眼,秦二壮下了牛车,“倒是麻烦李兄弟了,左右又不耽误,申大公子不过是想着讹你顿酒”。 李岩笑着道,“莫说是一顿,十顿八顿又如何?”说着又瞅见了水田里的秦清,嘴角一撇,“不过今日得二哥请大酒,如今瞧着大侄子又见灵醒”。 秦二壮自是笑着应承,言说要找老爹商量一番,申李两人让他去忙,这里自有他二人照应。 秦老汉正瞅着蒲包的鱼笑,见秦二壮到了身前,不解道,“你啥时候又找了牛车?那汉子是李岩?” “怕一架不够,昨晌午去了荀老爷家,他家那车去了县里,我就托人找了李岩”,秦二壮随口就来。 秦老汉点点头,“你倒会寻人,他小时也算受了你爷爷的恩惠”。 秦二壮扫了他一眼,心里有气,啥恩惠?不过是跟着读了几天书,若不是他几年来往,山货补药不断,几个人头分来分去,再加上三弟空出的缺,人家一个百亩地主家的公子认得你是谁? 见秦二壮面色不虞,秦老汉拉着脸道,“你给老子上脸色?” 秦二壮差点炸了,有心刺挠几句,总归压了下来,“您是眼神不好,我哪敢给您脸色”。 秦老汉想再骂几句,秦二壮却说道,“您瞧见那贵人没?” “咋地?你认识?” “李岩说是顾老爷家的舍人,我寻思是不是大哥叔丈家的小公子?”秦二壮不愿和他置气。 秦老汉使劲瞅了几眼,“几年不见,看着模样有些相似,他来作甚?” 我去哪里知道他来作甚?秦二壮忍不住心中腹诽,还几年不见,不过是大哥成亲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小舍人还是个娃娃呢。 “若是,总是亲戚,行个礼免得大哥难做”,秦二壮再是不满,面上总归不显,事情总还要圆下来,起了怨怼终究不好。 秦老汉想了一会,站起身轻叹一声,“也罢”,形势比人强,他为尊又如何?攀了高枝还是得伏低做小,万万不可让好大儿难做,惹出祸来。 伛偻着腰长舒一口气,“走那就”。 不过几息,两人到了顾亮面前,秦老汉满脸堆笑正要行礼,顾亮却是开口问道,“老丈可姓秦?您家大郎君在县里做书吏?” 秦老汉点头,“是,是,您可是顾老爷家的小舍人?” 顾亮笑了笑没言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家仆,那家仆忙是取了块羊毛毯子放在地上,顾亮抖了抖下摆,双膝一弯便要下跪。 秦家爷俩即便摸不着头脑,也不敢让他下跪,秦二壮忙是托着顾亮的双手,惶恐道,“顾舍人您这是作甚?俺老爹可受不得您的大礼”。 秦老汉惊出了一脑门子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顾舍人,您您这是作甚?您这是要吓死小老儿啊,有事您安排便是,莫不是莫不是”,秦老汉身子一晃,莫不是秦大郎在县城惹了祸,害命去了? 顾亮见状,知道是跪不下去了,站直身子推开秦二壮的手,双手把住秦老汉的胳膊笑道,“都是侄的不是,来的匆忙,老爹莫要慌,想着本是晚辈,咱们又是实在亲戚,见了您自是要行大礼的”。 又拍了秦二壮的手,“二哥好力气,竟是抓的我手臂都酸痛了”。 秦二壮忙是松开,有些无措,脸上带了憨厚的不好意思,“顾舍人您没事?您这是写锦绣文章的手,别是被我抓坏了,那漫天神佛可是要降罪的”。 有心伸手摸把试试,可是不敢,于是懊恼的双手互拍,“让你贱,让你贱”。 顾亮瞅了秦二壮一眼,倒是没看出来他有别的意思。 当下便不理会秦二壮,对着秦老汉做个祗揖,“晚辈顾亮拜见秦老爹,今日冒昧来访,望老爹原谅几分”。 尚不得安定的秦老汉忙是闪开,摆着双手,“使不得啊,顾舍人您您可折煞小老儿了”。 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顾亮半道里来这么一下,吓得秦老汉浑身直冒冷汗,暗想既然不是寻花问柳,难不成是好大儿寻了小舅子来生事?这是先礼后兵? 想到此,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秦二壮闪了几下眼,虽说不知道顾亮今日来为的何事,可也不能让县里豪绅家的公子受委屈。 即便有事,无非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罢了。 想通此节,秦二壮笑着道,“现下里正在稻田里捉鱼,人来人往的,腥臊臭气重的很,小舍人不如家去一坐?” 顾亮瞅了水田几眼,水田里几个娃娃闹来闹去,他也不认识秦清,便点点头,“也好,家父带了些薄礼也好送与家中”。 见顾亮同意,秦二壮忙是推了老爹一把,又是对着申祥甫作个揖,“老爹,又要麻烦您老了”。 申祥甫大张的嘴一下合拢,“好,好,你快家去,好好待客,贵人难得来一趟,莫要让人家笑话咱”。 等秦二壮去了水田叮嘱申、李两人,申祥甫吐了口唾沫,忍不住骂道,“奶奶地,这都是啥邪门事”。 第44章 有来有往 等秦二壮到了水田处,李岩笑着道,“二哥,原来舍人是去你家里访亲?” 申文卿眉头一皱,略带不解,“怎地,顾舍人是去你家?往年里也不见有什么来往,今日来”说着一顿,面色一凝,“有事不成?” 这个有事自然不是好事,秦二壮摇摇头,“说是来拜访,什么事他也不曾言语”,说罢伸手划拉下水箱,“我且家去,这卖鱼一事便托付你二人多多助我”。 两人虽是不解也不好再问,便都点头,让他快去待客,有事言语,盟兄弟们岂是怕事之人。 秦二壮擦了几下手,正待家去,瞧见水田里的秦清,张口喊了一声,秦清闻声便上了岸。 父子二人走了没几步,一个褐衣的中年人走来施礼道,“二郎君,我家义弟吩咐过,您这鱼都送去县里就成,义弟都已联系好了九州鱼行”。 九州鱼行据说是京城勋贵所办,有漕运背景,总商行设在京城,在九个产鱼大区设有分行,有“舟行天下,鱼通九衢”之美誉。 作为兖州府人,九州鱼行对于秦二壮来说自然是如雷贯耳,甚至说要是同这家商行搭上线,坐地都能吸土成金。 “你是”秦二壮闻听此言,面露惊异。 “小人叫顾易,十几年前拜了顾老爷做义父”,中年人笑着回道。 “哦”秦二壮知道这应该是顾家的管事,忙是拱手,“原是顾兄弟”。 搓了几下手,压下惊异带着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几百斤鱼货,还大小不分,怎么好送到鱼行里去?没得给顾老爷丢脸,不如送去镇上,家里妹妹妹夫在镇上也经营些杂货山珍鱼货”。 喷香的鱼饵不好咬,天上掉的馅饼说不定浸着毒。 秦清看了顾易一眼,中年人头上青布绑发,穿了一身褐色短卦,腰间系着一条青布带,下身长袴,脚下蹬了一双青布鞋,倒是齐整。 顾易听得这话,也不多劝,只是再作一个揖便闪到一边,秦二壮回了个礼,拉着秦清便急急回家。 到了家中,秦清跟着进了正房,顾亮站起身和秦二壮见礼,“想来,家中义兄已经告诉二哥了”。 秦二壮脚步一顿,打眼一瞧,先见秦老汉满脸喜气,估计是秦老汉答应顾亮将鱼卖到县里。 “咳”,秦老汉没看秦二壮那张青脸,摸了把胡须喜道,“顾舍人托了关系,让县里的大鱼行收咱的鱼,随市价,通货一斤十五文,你意如何?” 秦二壮见顾亮和秦老汉都盯着自己,心中有怨气也不敢发,只得回道,“爹说怎样便怎样”。 又是对着顾亮施了一礼,“多累舍人相助”。 顾亮见他面色不虞,心中了然,面上倒不以为意,他来之时便已有定策,既然是来打探虚实,便要略略伏低,取巧就是,些许脸色自是看得。 顾亮生自公门,历来见惯了眉眼高低,真情假意自是瞧一眼便知,如今看着秦二壮这般情形,知他是起了警意。 今日前来是借着两家亲戚的名头,可几年不走动,咋然拜访当然容易让人以为有所图。 于是笑道,“月前见二哥帮衬解粮,回家和家父提了一句,家父言说实在亲戚,竟是几年不曾走动,叱责大兄和我不识礼数”。 这话一落,秦二壮面色变暖,怪不得解粮多得了几百文钱,原来还有这般缘由。 “原来是得了舍人的相助,怪不得比往年多得工钱”,秦二壮笑着抱手致谢。 “莫要如此”,顾亮笑着摆手,“小弟当时路过丰阜仓,看着二哥矫健有力,若是每日十几文,那可真是亏待了二哥,小弟不过是略提一句,还是亏得二哥孔武雄壮”。 不等秦二壮答话,顾亮继续说道,“本来想着过几日来访亲”,说着看了看一脸笑意的秦老汉,“正巧今日碰到李衙役说要来村里帮着取鱼”。 “我昨日里陪着大兄宴客,九州鱼行兖州铺的李掌柜也在座,小弟同他志趣相投,倒也说的上话,便耽误了些时间托了人给他递话,他也应承了,这时间上便耽误了些,二哥莫怪”。 这话说的。 事到如今,秦二壮知道这饵不吃也得吃,这人情总归是欠下了。 就要致谢,顾亮忙是把着他的双臂摇晃几下,“二哥,你莫不是嫌弃我是儒生不成?” 秦二壮不解,“你怎这般多礼,竟是比我都酸上些”,顾亮说罢哈哈大笑。 秦二壮挠挠头,也是笑出声,“也罢,日后舍人但有差遣,秦某人必不拖后”,秦老汉也是出声应和。 顾亮眉眼一挑,这话果真是不易,果真是由嘴不由心。 “二哥见外了,既然是实在亲戚,本应相助,哪里敢担秦老爹和二哥的谢呢”。 几人坐定谈笑一阵,顾亮瞅了站在一旁的秦清笑道,“老爹,这莫不成就是‘三清门下灵童子’?” 自端午日,秦清得了马骧的赞叹,有好事者传了出来,因是说被道祖派回来尽孝,促狭者便给秦清起了个外号“三清门下灵童子”。 秦清一愣,看了顾亮一眼,但见这位头戴一顶方巾,身穿青袍外罩襕衫,脚下踏一双粉靴。 眉眼疏阔,眼角略长,嘴角上挑,天生自带一份亲和。 “哈哈,正是俺小孙儿,端午节马太爷招了他去背书,还得赏钱呢”,秦老汉笑的合不拢嘴。 “哦”,顾亮仔细打量了一眼秦清。 少年如今头发已经长齐,随便拢起做了个小揪,双眉如剑,双目清明有神,双唇紧闭,若是细瞧则见骨多带秀,微含霜冷。 顾亮暗自点头,正待问话,秦二壮却是站起身,猛地拍了自己一下,对着秦老汉道,“我说忘了一事呢”。 “快见过你顾家舅舅”,秦二壮对着秦清道。 秦清收回眼神,做个祗揖,“小子见过顾家舅舅”。 第45章 锥隐待破 “好,好”顾亮坐在椅上并不曾起身,秦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发现秦二壮仍是按着他的臂膀。 “怎能失了礼数,志哥儿”,秦老汉嚷了一声。 秦清这才想起,这是要跪啊,心中一叹,双膝跪地口中喊了一声,“外甥见过顾家舅舅,小子给您见礼”。 “好”,顾亮掸了袍袖一下,笑着站起身,双手搀起秦清,“今日一见,果真是灵透可亲”。 说罢,从袍袖取出一件鱼佩,“这是我少时得来,虽说不是名山之玉,可也温润可人,出自名刹高僧之手,你拿着玩”。 秦清看了秦二壮一眼,“既然是顾家舅舅给你,你便接着”。 秦二壮和朱大是盟兄弟自然识得玉的好坏,瞧了这鱼佩一眼,知道算不得名品,再说头上的虱子沾多了,收不收都一样,人情总归是已经欠下。 秦清施礼接过,顾亮摸了摸秦清的小揪,“我听说你如今正读小四书,可都背过了?” 嗯?秦清有些不解,莫不是这货是奔着自己来的? 秦清尚未回答,秦老汉站起身笑着接过话道,“可不是怎地,虽然俺孙读书迟,可是聪慧”,又对着秦清努努嘴,“志哥儿,快背给你顾家舅舅听,顾舅舅可是文曲星呢”。 秦清心有不愿,双唇抿了抿,两指捏着鱼佩,秦二壮拢了拢双袖,并不做声。 顾明扫了几人一眼,双手一拢,苦笑一声,“老爹,您可莫要抬举我了,我如今举业未就,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实在羞愧”。 “今日看外甥钟灵慧秀,一时心喜,忍不住问上一问,当真冒昧”。 “志哥儿”,秦老汉轻喊一声,“快给你顾舅舅背上一段”。 顾亮见秦清仍是抿着嘴,低笑一声,“不如舅舅说上段,你接一段如何?” 秦清见状,知道是躲不过去了,看了秦二壮一眼,见他点头,“还请顾家舅舅出题”。 “人生而群,不可无教。”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 “苟无四时,何以作息?”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细入毫厘” “大包天地” “至理浑然” “冲漠无瞋” “煮豆燃萁,道亏亲亲” “明帝沈毅,” 嗯?秦清猛地回过神来,这已经是问到《史学提要》下了,作为一个醒转的痴童,就有些过了,忙是住嘴摇头,“后面的我都不会了”。 顾亮轻笑几声,秦清看他眼神中带了几分戏谑。 “二哥,外甥果真是聪慧”,顾亮笑了笑,又是对秦老汉道,“老爹,您日后可有福享了”。 秦老汉父子连称不敢。 “我爹身在公门,日日不得空,老爹您若是有空不妨去县里耍乐,总是一家亲戚”,顾亮继续说道。 这话空落落的,上下不搭,秦老汉讷讷几声,竟是接不下,说去,自己的好大儿家去不去? 去了,大儿媳使脸色怎办?不去,不是惹顾家笑话吗?一时竟有些左右为难。 顾亮倒是不知道秦家的龌龊,他说的话是另有所指,“老爹,端午日您带了外甥去看赛舟,有些小人背后里说了坏话”。 “什么坏话?”秦二壮道。 “都是些闲言碎语,说了竟惹老爹和二哥生气,便不说了,几位士绅老爷都已是给志哥儿作了证”,顾亮说的轻描淡写。 “舍人,求您快告诉老汉,老汉心憋地慌张”,秦老汉起身起的急,连桌上的陶碗也带倒。 “老爹莫慌,此事早已是过去”,顾亮眼神明灭闪了几下,忙是安抚了秦老汉一句,略作沉思道,“我也是后来听家父言说几句”。 “想来是当时外甥得了马太爷的赏,有些腌臜货见不得人好,就说外甥痴傻日久,突然醒转是被狐鼠蛇妖占了身子,走的是邪道,怕是异日降雷”。 秦清听得毛骨悚然,偷瞧三人,顾亮虽是笑意盈盈,可眼神里的淡漠一清二楚。 秦老汉面目苦楚,老脸像是一片秋落的树叶,黄黄地皱巴在一起,嘴唇鼓动,喘着粗气,双手抖嗦。 秦二壮却是面色不变,既不见惊慌也不见愤怒,唯见双手紧攥,手背上血管虬张,似有千般愤怒隐忍。 “那那”秦老汉哑着嗓子,声音里带了颤意,“如何是好啊?这些千刀杀的贱痞,怎怎能污我孙儿啊”,话落带了哭音。 “老祖宗习文就儒,有大圣人护家,有浩然正气,家里怎么会招惹这些鬼妖”,秦老汉越说越激动,三步做两步走到秦清面前,一把搂住他,将他对着顾亮,“舍人您看,俺这孙儿哪有半点妖鬼的样子?你看”。 声音近似嘶吼,顾亮忙是安抚道,“老爹莫慌,您莫慌,快坐”,和秦二壮扶着大喘息的秦老汉坐定。 “当日里,家父留了那些传谣之人,让人请了药局的李医士,又找了薛家集左近乡贤,自是证得志哥儿大好,而不是妖鬼附身”。 “最后还禀了三老爷,老爹您也知道,三老爷最恨这些妖妖鬼鬼,竟是发了帖,打了这些人十几棍”。 “快给你顾舅舅磕头”,秦二壮猛地推了秦清一把。 秦二壮力大,秦清一下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顾亮赶紧扶起秦清,摸了额头一把,对着秦二壮道,“二哥这是作甚?”声音带了些怒气。 “因着咱两家是实在亲戚,不过是举手之劳,志哥儿如今正是年幼,磕坏了怎办?” 秦二壮双手渐松,脸上堆了笑意,“舍人说的是,心急了些”,又伸手摸了秦清脑袋一把。 此事一过,秦老汉父子满怀感激,话语间带了几丝逢迎,气氛也就愈见融洽。 “二郎君”,随着叫喊声,进来一青仆,“二郎君,李掌柜派了铺中伙计来拉鱼,可”说着看了秦二壮一眼,面色为难。 “二哥” “都凭舍人安排”,秦二壮忙是说道。 巳正(10:00)时分,鱼货已是交割,顾亮也要告辞,虽说秦家几人再三邀请,顾亮仍是坚辞要归,不得已抓了几条大鱼,些许山货了作回礼。 未时二刻(14:30),秦清坐在披屋,手里握着顾亮送的《魁本对相四言杂字》,想着他临走说的话。 “锥隐破以待时”,秦清喃喃自语,“锥隐破,以待时?锥,隐破,以待时?” 秦清摇了摇头,“应该是锥隐,破,以待时”。 秦清走了几步,暗自思索,顾亮今天来肯定是奔着他来的,至于目的,不难猜,养士。 就像江南的豪绅一样,广弘士,取利者以利己,简单来讲就是广撒网多捞鱼,正如前世所说,薅着云彩寻下雨,能得那片是那片。 那也就是说他今日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示恩,秦清想通了心情好了些,人怕的不是被人利用,怕的是没有一点利用价值。 坦峰山下草如茵,几人识得莽意真? ———————— 魁本对相四言杂字:洪武年间识字画册,蒙童读本。 第46章 匿影藏形 天清似水,镜月高悬,瑶光穿户牖,钟鼓碎碧空,此间已是戌正时。 白淡的月光穿门入户和几案上的烛光相融,发散出淡淡微黄,给这薄凉的仲秋添了些许暖意。 几案分坐两人,顾顺哲等顾亮说完今日一行,忍不住点头。 “好,好,不娇不媚,你今日做的好”,顾顺哲拔了几下烛芯笑着道,“依你今日所见,这秦家小儿如何?” 顾亮思索一阵回道,“沉毅寡言”。 顾顺哲放下铜镊,微微点点头,顾亮继续说道,“一般孩童多是爱炫耀的,要是背的过小四书,自然是想着得到家中大人的夸奖,混些果点,秦家小儿却不然,识拙知退”。 “会写字吗?”顾顺哲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知道顾亮的意思,秦家小儿以拙代智,貌厚实奸,所谓沉毅实则是城府深沉。 “他说不会,不过儿以为他定是会写”,顾亮想了想,“儿子细细看过,虎口处有些老皮”。 顾亮倒是误会了秦清,穿越以来秦清虽说也练字,不过几月时间哪里会有老皮?不过是耍棍棒耍的勤罢了。 “夺舍不成?”顾顺哲如今有些不相信自己以前的判断了,捋了把胡须迟疑道。 “呵呵”,顾亮笑了几声,“爹,你也信那些戏谑之言?我看那孩子眼神清明,举止正常,不过是比寻常孩童聪慧些,哪里会是鬼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父倒是忘了至圣贤师的这句话了”,顾顺哲笑道。 “父亲不过一时疏忽”,顾亮回了一句,又突地问道,“父亲为何替秦家小儿传出灵童子的称号?” 烛光下的顾顺哲,眼神微眯,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从容,“你说呢?” 顾亮摇摇头,“儿不知”。 顾顺哲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你可知本朝玄真子?” 顾亮一愣,以为顾顺哲说的是哪位仙长,左右思索在兖州府里并没有这号人物,刚要摇头,猛地想起,迟疑道,“父亲说的莫不是太祖盛誉的‘开国文臣之首’大学士宋景濂?” 顾顺哲点点头,“你可记得他有篇文叫送东阳马生序?” “儿自是记得”。 “背来听听”。 顾亮虽是不解,仍是背道,“天大寒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 背到此处,顾顺哲摆摆手示意顾亮住声,“你想想此处何意?” 顾亮道,“大学士家贫求学艰难,只得求人求书,不得时更是抄书向学”。 “呵呵”,顾顺哲轻笑两声,“中庸言,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因宋学士‘不敢稍逾约’,故而都传其乃守信志诚君子,人都信服,所以‘人多以书假余’,大学士名声渐响,得人引荐,后来更是‘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 见顾亮似有明悟之色,顾顺哲继续道,“‘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此乃孝,‘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此乃礼,‘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此乃智,‘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此乃勇”。 “此五德具备,声名远达,世人俱以为君子,自然愿意结交相助,或是援资,或是引荐贤师,声名日隆而‘幸预君子之列缀公卿之后’”。 “若无名声所赐,其又若何?怕是求不得书,也认不得高士,早就困顿于破屋烂舍,穷极于薄田瘠土之中,惚惚然泯灭如众”。 “故而左传言,君子非无贿之难,立而无令名之患,如今为父相助,秦家小儿得了名声,他若有志,自是顺遂”。 顾亮彻底明白过来,钱财都是小事,唯有得了好名声才是大事,只有这个才是真正的大礼包,这也是顾顺哲帮着扭转秦清名声的根本目的。 名声显达不识而知,居高声自远,岂不是是藉借秋风之威? “若是秦家小儿无志呢?” 顾顺哲笑了笑,“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他有志无志与你我何干?” 顾亮微微一怔,他爹如今愿做个善人了?抬头望去,见顾顺哲捏须微笑。 低头凝眉知道自己是想岔了,再是详神细想,方才明白。 秦家小儿无志则于顾家而言,没有一丝坏处,无非是浪费了他爹一片口舌。 若是有志而出人头地,自是熟读经典,也就知道这份口舌之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人自是要回报的。 再往深里想,有朝一日秦家小儿得势,行虎狼之事,若是知道了他爹到处说他“灵童子”一事,怕是要怀恨在心下死手。 升米恩斗米仇之事历来不少。 这般细细想来,他爹这才是大音希声,于无声处藏惊雷。 顾亮忙是站起身,躬身道,“儿子受教”。 “好,好,快坐”,顾顺哲见顾亮如此姿态,知道他已经领悟,沉吟片刻,“非悟不能自专,如今你大兄也就那般出息了,为父也日渐老去,你既然不再参加举业,助几个童子、士子,所费多不过几十两,若是成了助力却是不小”。 “儿子明白”,顾亮点头。 “你定要切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祸患之灾,起于忽微,万万不可小觑”。 “儿子谨记”,顾亮脸色端正,起身回道,可生可死唯一念。 为我所用者,生。 两人闲谈片刻,顾亮突然问道,“爹,秦家大郎和二郎年纪相差不大,大姐儿怎嫁给了秦大郎?” 顾顺哲一愣,“你怎会问起此事?” “儿看秦家二郎也不像是一般农夫,不光识字,还有几分智慧”。 “你是说秦二郎外愚内智?”顾顺哲见儿子点头,不禁哼了一声,带了几分不满,慢慢讲起当年的故事。 日有东升,月有西垂。 仲秋之夜静谧而鱼蛇寂寥无声,山峰高耸,影影绰绰隐有鹳雀鸣叫,但有秋风时起,则青桂贞树婆娑迷离。 冷月半隐云中,明暗不定,此时间农家小院传来“吱呀”一声,秦二壮披着单褂出了房门,回头看了木门一眼,打了个酒嗝,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娘的,这破门也知道缺油水,明日也喂你鱼肉吃吃”。 撒过温水,秦二壮抖擞几下,抬头望了天中隐月一眼,一时有些呆愣。 此时间云遮月隐,只有微光挥洒人间,轻薄银辉带了些暗淡,人间慢慢变成晦色。 “晦气”,秦二壮低头啐了一口,将腰间裤带胡乱绑了几下,走了没几步忍不住长叹一声,寻了块石头坐定。 今日顾亮来访,秦二壮左思右想不得其法,若是来求财,家中不过是十余亩薄地,左右无横财傍身。 若是求人,家中不过是壮汉有一,幼女弱童三,还有老汉老妪各一。 思来想去终是不得法,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人情是欠大了,且不说鱼货卖的顺畅,便是银钱也多绞了几分。 他总归是读过书,知道最重要的人情是秦清身上的“傻儿”的名头换成了“灵童子”。 如今随着顾亮之言,乡闾间都是传着秦清因至孝得到三清道爷赏识,留了几年在道祖前侍奉。 村人更是听得李岩说县里坊间都是羡慕薛家集出了个“灵童子”,都是与有荣焉。 这个名头可了不得,几与瑞兽相提并论,这是不可多得的福缘。 秦二壮叹了几声,抓了抓脑袋,低头看了裤裆一眼,抓了一把骂道,“娘的,总归是三两闲肉,二两闲事,伸缩都是一刀,怕甚?到了地头再说”。 说罢起身,人情慢慢还就是,人还能被尿憋死?靸拉着鞋慢慢去了披屋。 推开房门,秦二壮借着月光看了几眼原木桌,桌上摆着大开的《四言杂字》和一本《史学提要》。 越过书桌,秦二壮看着沉睡的秦清,脸色突地有些阴晴不定。 白日里李岩几人的话掠过心头,秦二壮紧皱着眉头一步步靠近秦清,细细看去。 床上的少年睡的并不踏实,眉头簇拥在一起,额头见汗,口中像是含着异物,双腮鼓起,双手紧握,一腿弯曲。 “娘”,双唇张开,双目泪流,“娘,娘,你去哪儿了”,声音低微稚嫩。 秦二壮猛地怔住,后退了一步,此时月光冲破了乌云的纠缠,银光四射,竟是照的人脸白森森的。 “爹,爹你也不要我了吗?”声音略高,凄楚悲切,涕泗横流。 月光猛涨,白淡变得烁烁,秦二壮再退一步,身形隐在暗里,一时间不得见。 一息后,房门开合,月光追随叹息而去。 第47章 前尘旧事1 “秋去冬来露霊(lg)重,玉兔何曾窥金镜 野水山村霜雪恿,东厨司命福彩晶”。 “乖孙快来看看爷爷写的如何?”秦老汉提着毛笔对着秦清笑道,见他旁边还坐着二丫,也一并招呼了声,“二丫头你也来瞧瞧”。 前几日立冬下了场雪,虽说不大,可也是断断续续绵延到了腊月二十三。 冬日地里没啥活,也下不去脚,家里又无杂事,再者今日是小年,秦李氏索性也就放了小丫头的假,让她陪着秦清。 秦清站起身慢慢走到桌前,二丫带了几份小心瞅了瞅秦李氏,见她也不抬头,正在缝衣角,也就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爷爷以前跟你曾祖学文”,说着叹了口气,“唉,可惜学的四六不着,让你曾祖失望了”。 秦清也不好搭话,说啥?说不当人子? 只得静立桌前看宣纸上的字,秦清虽说不会毛笔字,可word字体库有啊,这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楷书,不过是哪种他是不知。 秦老汉看着秦清忍不住心中升起得意,自打孙子还魂,日益诵读不休,虽说练武耽误了些时辰,可如今却是背的过小四书,比他大伯都是强上许多。 一想起秦大郎,秦老汉禁不住一阵恼火,自秦大郎搬去县里,唯仲秋回来一次,这如今都是小年了,既不曾托人捎口信也不曾送些年礼。 秦老汉越想越气,忍不住哼出声来,秦李氏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当下就骂道,“你这个老杂毛,咱乖孙惹你哪里了?你给他脸子看?” 说着扔下针线箩站起身,到了秦清身前带着几分嫌弃的拢了几下马尾,“还不如让嫲嫲给你扎个揪”。 秦清笑了笑也不说话,对秦李氏喝骂秦老汉已是习以为常了,穿来几月也总算是知道了秦李氏为何在家中敢这般威风。 夏氏偷偷告诉他,秦李氏原是县城李老童生的老来女,老童生同秦清曾祖秦宏黎是至交文友,后来慕秦宏黎之才名,觉得日后秦章定会高中,早早就定了娃娃亲。 哪知秦老汉不是那块料,过了县试几次府试不过,最后竟是连个童生也没考上,老童生有心悔婚,可秦李氏不应。 老童生家中唯有秦李氏一女,小时跟着李童生识过字,学过些《女德》,认定了“好女不侍二夫”,最后老童生拗不过,也就只得应了。 秦老汉既是感念她的不离弃又是理亏心虚,所以成亲后家中事也多是秦李氏做主。 再后来等着秦宏黎过世,秦老汉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说话做事又带些迂腐,家中便有着秦李氏支撑。 秦清还记得当时夏氏说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钦佩,后来又变的咬牙切齿,“你祖母虽说是个女子,可做起事来不输黑巾汉子,你曾祖过世,你祖母便辞了婢女,穿起粗布大褂,拖着你祖父下地事农,更是使唤你爹去求村正家借钱”。 说着更是哼了一声,恨恨道,“她受了老童生的祖业,哪里会没钱?做给人看,怕是省得我惦记,呸,我还不稀罕那铜子呢”。 “志哥儿志”,秦清尚未忆完,就觉得有人掐自己的脸,忍不住皱眉,一看原是秦李氏。 见她正低着头,红着眼圈,掐完秦清得手正颤着又是摸他的脸,口中念叨着,“荡荡游魂何处存,虚惊异怪坟墓林,今请山神五道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神君,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1 “祖母,祖母,我没事,没事”,秦清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省得被秦李氏再掐上几下,粉粉的胶原蛋白可别被掐坏了。 秦李氏松了口气,抬手扶了心口一下,脚步一颤,秦清忙是伸手搀住,二丫眼疾手快用身子顶了一下。 秦李氏站住了脚,“乖孙你可吓死嫲嫲了”,有心再掐几下,见秦清眼神闪躲,便收了手转身摸了二丫一下。 “二丫也长大了,嫲嫲一会给你糖瓜吃”,秦李氏笑着道,二丫乐的直点头。 “你说你,一个老妪站都站不稳,净信那些滥道士,说些胡话”,秦老汉面带不满,既气秦李氏骂他,又怕秦李氏害了秦清。 “你个老秃瓢,就你能显摆,你会什么?诌首破诗能当饭食?左不是右不是,既不会扶牛犁地,又不会插秧打谷,老娘遭了天谴跟了你个”。 秦李氏双手插在腰间,唾沫横飞,即便是收了口,后面的几个字秦老汉也是能猜得出来。 当下,秦老汉就面色赤红,喘着粗气,指着秦李氏,“你你你个泼妇,我不与你说”,说罢气汹汹的拂袖而去。 秦清就知道这样,这样的事一般一个月见一次,反正历来是秦老汉闪身出家。 秦清忙是拉着二丫转身就跑,边跑边道,“祖母,我去念书”,话落就闪出了正房,后面传来秦李氏的轻声喝骂。 “小弟,你真要去读书吗?”二丫看着大门带些不解的问。 “去看看祖父,别是闷坏了”,秦清笑道。 姐弟俩刚出了院门,就见秦二壮和大丫回来,秦二壮道,“你爷爷怎么又气冲冲的出了门?莫不是又和你嫲嫲吵了起来?” “去找祖父,怕他气坏了”,秦清点点头回道。 秦二壮摆摆手,笑着道,“哪月不有一次?哪次你爷爷气坏了?别找了,估摸着去前边找那大和尚了”。 “我娘呢?”二丫问道。 “你娘去柳娘子家了,她家准备杀年猪,你娘去帮忙”,秦二壮回得有些心虚。 秦清撇撇嘴,他这个娘去帮忙?估计是去满足好奇心,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以前村里有人杀猪,她仗着有些武艺,自告奋勇帮人按猪,她力气不如壮年男子,哪里按得住? 猪被按疼了,用力挣扎,夏氏一见,哪里会让个畜生猖狂,当下就给了猪头两拳,好嘛,猪吃痛一个翻身硬是跑了。 后来出了半村人抓猪,为啥呀?因为帮着抓到了可以分点肉啊,抓到后半匹猪没了,自此村人杀猪都躲着夏氏。 二丫拽了秦清衣角,对着大丫道,“大姐,咱们也去看看”,说完又是改口,“咱也去帮忙”。 秦清看大丫背了一个小筐,里面隐隐飘出些蜂蜜的味道,便走了几步要接下竹筐。 大丫看了秦清一眼,错过秦清的手,拉着二丫叱道,“你才几岁?能帮得上什么忙?快随我家去”,说着就拉着二丫回去了。 ———— 1,收魂咒,再附小儿夜哭咒: 抱小儿面东跪拜祷告:王母斩鬼乱纷纷,身骑白马出天门,收斩黄都六洞鬼,七二夫人随后兵,王母敕令杨都督,马行随后斩妖精,吾今念起王母咒,妖邪百煞化为尘。 这些咒语心诚就念念,有用就用,无用就去医院,不必太过执着。 第48章 前尘旧事2 嗯?秦清愣怔住,继而抬头看着秦二壮。 秦二壮看了大丫一眼,忍不住抓抓头,又看了秦清一眼,见他穿着棉布短袄,脚下穿了一双白舃(xi)棉鞋,“志哥儿,你冷不冷?” 秦清摇摇头,他除了鞋子不适应,其他倒也好,和他小时候穿的大差不差,大棉袄来二棉裤,里头是新棉外头是旧布。 “那随我上山一趟”,秦二壮转身先走,秦清迟疑片刻也随着他慢慢往山上走去。 出了巷口四处瞧去,如今这村中一片白茫茫,近无人亦,以前四五人宽的小道布满白雪,唯有几个脚印并狗爪鸡爪印散落其中。 透过土墙,茅屋之上参差的落了几层雪,倒像是雪白圆滑的台阶,屋檐下挂着冰凌,想来是这雪化一阵,下一阵。 秦清掐指算了算,昨日癸巳是冬至,戊寅是大雪,两个节气间差了半月,下了得有三场雪,这小冰河天气可真不赖。 地上的雪约有二寸来厚,好在父子二人都是穿的木舃,虽说没到脚面,行走起来倒没有大碍。 走了约莫二刻钟,到了山脚,秦二壮转身看了秦清一眼,见他只是面色微红,笑道,“多亏我让你天天扎马步,要不走这一趟你怕是得累的叫喊腿疼”。 秦清自穿越以来随夏氏胡乱习武,日日不缀,秦二壮见他如此,知他是有韧劲,便在入冬后,教他扎马步、使铁斧。 无论文武,都要先练基础,而扎马步是武学中最便宜最有用的基础之一。 扎马步可增强体能、提高耐力、腰力腿力,让人下盘稳固,平衡能力好,不易被人推倒、拉倒,还能提升胸腹部的抗击打能力,有聚气凝神,练内壮之效。 而使铁斧则是练臂力、眼力、体力,劈柴火并不是拿起来就劈,柴有圆纹也有竖纹,顺之则利,逆之则钝,要想劈的快而省力,那么眼力必不可少。 两者合一,既练上肢力量又练下肢力量,又不花费银钱,实在是农家孩子强身健体的良方。 秦清闻言摸了摸胳膊,嘿嘿笑了两声,“就是劈柴有些多,如今胳膊有些痛”。 秦二壮忙是问道,“写不得字了吗?”说罢就是来拉秦清。 秦清忙是摆摆手,“不影响,昨天劈的多了些,想着快过年了,又加上雪大家里有些冷,怕劈的少不够烧”。 汶上县虽说属于兖州府,可煤炭却是没有,再说那玩意也贵,就是城里的富户也是烧不起,都是用的木炭,而乡下用的则是柴火。 秦二壮点点头,转身上山,边走边说道,“你也不用心急,我知道你力气大,可不管是做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是”,秦清低声回道,心中却是又多了些疑惑。 父子二人慢慢行走在山道上,如今山中无风,小雪似粉,飘飘洒洒漫落山间。 青松挺直,针叶如今已是深绿,冠头上落白雪如菇如伞,白绿相交惹人注目。 地上野草早已枯萎,黄色已是看不见,全是晶莹,有高挑荒草的突枝被白雪缠绕,竟似银蝶一般,时有人影掠风,似要振翅欲飞。 环顾四周尽是璀璨,粉蝶银花,飘飘万豁,俨然置身琳琅之间,不觉使人尘襟顿涤,烦虑皆消。 再行几步,立山涧高处,则见锦装世界,粉捏乾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如在冰壶,天开玉镜,真大观也! 绕过山涧又行千余步,在密林深处一座白雪覆盖的木屋映入眼前,等二人走到近前,秦二壮掏出铜匙开了门锁。 “这是守涧人的房子,后来荒废,我和你姨丈几人寻来做了库房”,说着秦二壮从怀中掏出火折,吹了几下引着铁盆里的木柴。 屋子里还有些残温,想来秦二壮和大丫上山就是来了这屋子,秦清四处扫了一眼。 墙的四周放了一圈木板,如今都放着切片的药材,散发着蜂蜜的甜味,还有一处放了些根状物,靠墙角处放了一个大包袱,扎的结结实实,包袱的木板下有几个陶罐,都盖着盖子。 将柴火吹旺,秦二壮关了半扇门,将一个石板放在铁盆上,看了秦清一眼,声音略带低沉,“志哥儿,坐下烤烤火”。 等秦清坐定,秦二壮拿了一根长约三尺,粗约二寸的物件递给他,笑着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秦清虽说不明所以,还是接了过来,这树根一到手他就闻到一股轻微的豆腥味,再看这根去了芦头,根须也已经斩断,皮微黄,略皴,应是晾晒过。 秦清轻掰了几下,感觉挺硬,“这是什么?树根吗?”他已经能确定这就是黄芪。 “呵呵”,秦二壮笑了几声,“这是黄芪”。 秦清又看了几眼,放到嘴里咬了几下,微苦带甜,“呸”了几口吐出些黄皮。 “你咬它作甚”,秦二壮笑着拿过黄芪,“这还有炮制,等下山家去,爹给你些炮制好的,你泡水喝”。 秦清点点头,“你想学吗?”秦二壮低着头问道。 秦清心中一惊,猛地想起那本炮制书,缺了一那页定是秦二壮撕去的。 “我看你那医书折了页,你是想学吗?”秦二壮手里提着个陶锅跨出房门,见秦清未答,回头又是问道。 秦清心思电转,莫不是他起了疑心?忙是低头,手脚缩在一起,也不应声,急急想着对策,暗自懊悔没将铁斧带来。 秦二壮将陶锅装满了雪进了房门,见秦清低着头,大笑几声,“你这孩子,这是作甚?又不是难事,怎地把你愁成这样?” 秦清一听,心下稍缓,“你如今也认识了百多字,料来这黄芪的药性你也是知道了,正好今天大姐儿说起你错把紫槐当黄芪,爹正好教教你”。 秦清听了心中松了口气,抬起因紧张涨红的脸,期期艾艾道,“我我怕学不会”。 “哈哈哈”,秦二壮大笑,“不会便不会就是,又不是指望着你靠这般手艺谋生,再说爹也是”。 说到此处,秦二壮话音一顿,脸色一时变得难看起来,时而愤怒,时而寂寥,时而凄惨,时而欣喜,最后终是变得淡然。 ———— 舃:古代一种鞋子,是在脚底加一层木底,多是用软木,为了在泥湿地方行走方便,有的底下刻槽或是加草屦(ju),起到防滑作用。而汉代的木屐是在底部加两齿以便在泥道路行走,多是用在夏季。 第49章 活人绝户 秦清见状也不敢问,秦二壮将石板轻轻掀下来,将陶锅放上,咧嘴苦笑了一声,“倒是让志哥儿看了笑话”。 秦清连连摇头,他哪敢。 将锅盖盖好,秦二壮看着房外继续道,“当年我也不过七岁,你曾祖还在世间,教我识字,我学了不过月余就全部识得四言杂字了”。 秦清一愣,那可是三百多字啊,了不得啊,莫不是神童? “你曾祖大喜,便叫了我一起跟着你大伯读书,我虽然写不得几个字,可我认字快,不过二年我就跟上了你大伯”。 秦清静静听着秦二壮讲他的那段历史,听他讲到读书认字快而透出的那股欣喜,到读农、医杂书而识破些许道理的兴奋,到他挖出第一棵黄芪,炮制出熟黄芪的激动和亢奋。 更是讲到他将农书中的知识运用到实际种植中的自豪,最后讲到秦宏黎过世时的殷殷嘱托。 秦清看他攥紧双拳,话语中透露出的愤慨和不甘以及其中深深的无力感。 “志哥儿,其实你曾祖求我,我是不应的,不过是你祖母的一番话,我才认了下来”,秦二壮声音略带嘶哑,即便是过去了十几年,怕是也不能忘怀。 “我祖母说了什么?”秦清好奇道。 “吃绝户”,虽然是靠在火盆边,秦清听得这话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家里有大伯和你还有三叔和小姑几人,祖父母又是壮年,怎么吃绝户?”秦清想了想问道。 秦二壮冷笑几声,“你如今还小,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你曾祖过世不久,你大伯在县里被人引着抓大小,若不是被你曾祖故旧看见,咱家怕是早就破了”。 “啊”,秦清惊叫一声,他哪里知道秦大郎还做过这般事情。 “谁引得大伯去赌博?” “你祖母的从堂弟”,秦二壮回道,“如今的李各庄豪绅李华良”。 秦清掐指算了算,秦李氏和李华良应该是同曾祖不同祖的三世内的姐弟关系。 “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秦清不解。 “你祖母没有兄弟,你曾外祖过世,家里的田产屋舍都是你祖母的,可李华良不愿,他本是街上的泼皮,有钱财自然想白得,又常去县上做些见不得人脏事,认得几个人。” “后来勾着村正做了手脚,说是你曾外祖曾说将家产给他,又是找了几个李家族老作证,你祖母怎么会愿意?” “后来拉扯一阵,除了旧书和几十两银子,其余的都被他们占了去,最后还是你曾祖写了书信,寻的京城故旧,让当时县里的大老爷做了了断”。 “赔的银子?”秦清猜得出房屋良田肯定是要不回来的,因为秦二壮说的是他们。 “赔了一百两银子算是结了此事”,秦二壮笑道,“你怎么知道?” “祖母从没回过李家庄,家里又没见多了进项,想来是卖了,祖母怕是不愿?”,秦清没敢说人家一个村子还干不过你一家子吗? “你祖母自然不愿的,可又有什么办法?”秦二壮语气带着凄凉,“在你三叔十岁的时候差点被人掳去,所以后来我和你三叔都跟着高岗学了些武艺”。 秦二壮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曾祖后来身子大坏,你祖母赶紧辞了婢女”,说着摇摇头,“说是婢女,其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听说早已过世了”,说罢叹了几息。 “又紧催着你大伯成了亲,总归是要先寻个依靠”。 “大伯父和大伯娘”,秦清心想秦大郎都那般样子了,顾氏眼瞎吗?再说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里,怎么认识的? “你祖母县里的朋友来信说顾老爷兄弟家的大姐儿犯花痴,只爱俊俏的才子”,秦二壮失笑道。 秦清点点头,原来是色诱哦。 “后来你大伯入县衙做事,再加上你曾祖过世,百多两银子也就花没了”。 秦清估计,秦家多是为了娶顾氏花的银子,齐大非偶嘛,高攀是有代价的。 “虽说好歹是牵扯上了顾老爷家,可你祖母是吓怕了,怕李华良再来寻仇,就央我不要读书了”,秦二壮面带苦色,长叹一口气,“你祖父是个文人”,说着收声不语。 秦清身处今世,也算明白了秦二壮口中的文人是什么意思了,迂腐而执拗,自视清高,与农人格格不入,和村里人自然就没什么来往,有事也指望不上。 “后来还是你祖母想了点子让我去村正家跪求,也好博村人同情,好在申老爹也算是仁义”,秦二壮忆起往事,嘴角忍不住抖了几下。 是啊,一个独门独户的家庭,惹上一个在县里有些势力的泼皮,要是再不求求村人,但凡不注意,或是被掳去杀了丢到沟涧,或是被拐去做了仆婢,慢慢地一个家也就散了。 “你如今恨不恨你祖母?”秦二壮突然问道。 秦清回忆了一下,感觉原身对秦李氏不亲近也不厌恶,至于他本人?那肯定不恨,于是就摇摇头。 “志哥儿,你实在怨不得你祖母,你出生后长到一岁,说不全话,村人都说你是傻子,你祖母却是不信,前前后后从镇上偷偷给你拿了五年药”。 秦清闻听此言,一下怔住,“那那怎么” “你是不是想说将你扔到这山涧里?”秦二壮指了指外面问道。 秦清点点头,这不光是大丫和他说过,就是夏氏也说过,料来她们应该不会骗他。 “唉”,秦二壮长叹一口气,“先说拿药的事,你大伯娘最是好财,家里还指望她震着,你祖母哪里敢让她知道?都是偷偷的去了镇上煎好了带回来”。 “你祖母既然舍得银钱给你看病,怎么会把你扔到山涧里?”,秦二壮回忆道,“当时是有人掳了你,你祖母脚小跟不上,好歹碰到了你姨丈和朱大郎,在山涧边将贼人打跑了”。 “你祖母不敢让你大伯娘知了信,知她护着你,就让你姨丈和朱大郎先回了,后来大姐儿下山正见到你祖母拉你回去,误会了此事”。 秦清见他样子不似作伪,再说若是拿药五年,掌柜的和伙计自然记得,到时候求证一番便知真假。 见秦清看着自己,秦二壮继续道,“后来等我家去,你祖母又叮嘱我一番,我又嘱咐二人别说了出去,此事也就过去了,只是你祖母受了委屈”。 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起了风,吹开房门,风夹着雪打着旋滚了进来,吹的柴火明灭不定。 秦二壮赶紧起身关好房门,揭开锅盖,从怀里取出铜刀将蒸过的黄芪叉了出来。 看秦二壮正在将黄芪切片,秦清突然道,“祖母受了大委屈”。 秦二壮也不抬头,继续切片道,“你祖母也曾是大户人家出身,她总是告诉我,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忍辱负重,总有运时”。 第50章 东厨司命 秦清听了此话,心中大惊,非智者不能言,禁不住道,“祖母原来有大智慧的人啊”。 秦二壮笑了笑,“这哪里是你祖母说的,这是你曾外祖过世时候叮嘱你祖母的”。 秦清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曾外祖也是个精明人,怕是早就料到他死后,会有人夺他财产,临终前卖了一些田地”。 “怎不都卖了?”秦清插嘴道,说完就懊恼不已。 果然,秦二壮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道,“志哥儿,你是傻了?你曾外祖既然能猜到有人想吃绝户,都卖了那李华良能善罢甘休?你曾外祖是想着舍财求全,哪里会想到他的堂侄心肠这般恶毒”,说罢便捏了捏铜刀,脸上带了怒色。 过了二息,秦二壮缓了脸色,将铜刀递给秦清,“你也来试试”。 秦清站起身接过铜刀,顺着黄芪从上往下斜切,“这黄芪要先洗净晾干几日”,秦二壮边看边说。 “等晾干了,再放在陶盆里蒸,蒸到八分熟取出来,用铜刀剉成半寸来厚的薄片”,说着秦二壮举着他切好的黄芪片给秦清看。 “这便是切好的”,等秦清看清楚,他又回头从木板上取了几片深黄带些黑点的过来,“剉好了便放到熟蜜水中浸泡一夜,阴干一二日,就可以放在石板上烤”。 秦清放下铜刀,取过炙黄芪来看,片为椭圆,长约二寸,厚约半寸,整片深黄微赤有些许焦点,中间略深,有木纹四射,似菊花芯一般。 秦清举到鼻前闻了闻,蜜味重,豆腥气很轻,还有一股焦味,“你再尝尝”,秦二壮笑着道。 秦清放到口中舔了几下,甜中微苦,有一股轻微的豆腥气,咬了几下又吐了出来。 秦二壮见状哈哈笑了几声,“这是五年份的,经过我这般炮制,能媲美人参,可以生肌收口,生阳补虚”。 秦清前世没见过这么好的黄芪,再者后世多是种植的,便问道,“这怕是要卖不少钱?” “这种品相的一年也不过得个几两,我都送给高游击了”,秦二壮接过秦清得铜刀,很快就剉完了一根。 高游击?哦,是高岗,秦清默默算了算申文卿村正之子,夏杨府城衙役,李岩县城衙役,对,还有个县城的李医士,再加上姻亲,许是还有秦清不知道的。 一个农家少年,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在十余年间经营了一片不算小的人脉网,秦清暗暗咂舌,要不是李华良使坏,估计秦二壮如今已经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了。 想到这里秦清心中一惊,莫不是 秦清偷觑了秦二壮一眼,见他如今面目和煦,不带一丝愤懑,手中铜刀飞快,不过片刻,黄芪便片好了。 见他片完,秦清忙是低下头,过了一息就听得秦二壮轻声道,“志哥儿,你如今大好,便好好学文,钱财之事你不要担忧”。 秦清起身应是,又帮着秦二壮灭了火,等锁好房门,两人也就下了山。 等到了家,时已近午正,秦二壮推开院门,就见到二丫正探头探脑,不等他说话,二丫就往院内跑,边跑边喊,“我爹回来了,大弟也回来了”。 秦清进了院门,就见夏氏急急的跑了出来,到了秦清身前,忙着拍打身上的雪,又是摸了摸秦清的脸和脖颈,“冷不冷?” 秦清摇头,夏氏又对着秦二壮道,“你带着志哥儿上山干吗?这雪天里山道也不好走,再说下着雪,万一要是冻着志哥儿怎办?” 秦二壮嘿嘿笑了几声,也不搭腔,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笑道,“正午吃啥?” “怎么不吃死你”,夏氏白了他一眼,拉着秦清就进了正房。 等秦清进了房屋,就见秦老汉早已就座,等秦二壮进了门,夏氏帮着秦李氏上了饭菜,不过几刻便已食毕。 撤了方桌,等夏氏将火盆放在中间,秦老汉笑着道,“志哥儿,想不想听小年的故事?” 秦清忙是点头,他正好也想知道为何小年有二十三也有二十四的说法,当下便点头,“祖父你快讲”。 秦老汉见秦清脸色急切,脸上不禁露出笑意,秦李氏看不惯他的得意,“偏你知道的多,咋不随着灶王爷爷上天呢?” 秦老汉估计已经习惯,也不理会,对着大二丫招招手,“你俩也坐下,今天下着雪,你们也听听”。 大丫看了秦李氏一眼,惹得秦李氏喝骂,“你个死丫头看我作甚?我就是那黑心的老太婆?雪婆子刮着黑风我也让你做活?” 夏氏忙是拢过大二丫,找了方凳让她们坐下。 秦二壮给火盆添了几根木柴,赶紧站起身道,“娘,我和你说些事”,半推着秦李氏进了里间。 秦清看秦老汉嘴嘟囔了几下,估计是骂人的话,随即又是轻咳几声。 “要说小年,那就要说说祭灶”,秦老汉捋了把胡须道。 “礼记祭法云,‘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国门,曰国行,曰泰厉,曰户,曰灶。’诸侯为立五祀,大夫立三祀,士立二祀庶士、庶人立一祀”。 说到这里,秦老汉站起身去了正房右侧,不过三息取了一本书出来,“志哥儿,你翻到祭法第二十三”。 秦清接过书一瞧,但见书已泛黄,书面左上写着“礼记集说”四个大字,左下写着,“卷十三,集书堂梓”右下则是“陈澔”两字。 翻开书秦清找到祭法第二十三,从右至左从上至下写道,“祭法: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又往后翻了十余页,找到了“王为群”,便举起书道,“找到了”。 秦老汉满意的点点头,半年时间秦清已经认识了大部分繁字,虽说有些提笔忘字,但秦老汉仍是高兴不已。 “那你念来听听,哪里不会,爷爷再教你”,秦老汉微眯着眼,似老夫子教学。 “司命,见周礼”秦清最后读到,“谓有地之大夫,皆未可详”。 秦清读的这段是陈澔对七祀的补注,所以说七祀实际是什么,秦清并不明白。 —— 陈澔:宋末元初,南康路都昌县(今江西都昌)人,其《礼记集说》是明清两代学校、书院,私塾的 “御定” 课本,科考取士的必读之书。 梓:木雕印刷书籍。 第51章 二十三四 “司命在周时指的便是文昌星神君,天子司命之符也,中溜土神也,所以说天子祀七,比诸侯多了天地两祀”。 秦清看了看书,“那剩下的五祀又是什么意思呢?” “国门实是城门,门神也,国行主道路运作,行神也。泰厉,泰极也,在世间何人称极?”秦老汉笑道。 秦清摇摇头,“帝王”,秦老汉怕秦清不明白,从火盆中抽了根木柴写了个“太”字。 秦清点点头做恍然状,二丫听得稀里糊涂,拉了拉秦清的衣角问道,“小弟,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前朝的皇帝”,秦清想了想觉得说前朝的坏话没事,二丫点点头不再问。 “帝王无后,无人祭祀易变厉鬼,所以叫泰厉,户,宫廷,灶在周时天子不祭,唯有百姓祭灶”。 秦清听明白了,这就是给天、地、鬼、神、仙送贡品呗,应该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对自然的敬畏。 “那怎么如今成了东厨司命?”秦清有些不解,因为灶神图上写的是“司命灶君”。 “汉时郑玄曰,‘司命此小神,居人间,司察小过作遣责告者’,到了唐时孔颖达疏,‘司命者,宫中小神’,在汉时雕刻司命像,春秋两祭”。 “两祭?”秦清惊讶道。 秦老汉点点头,“到了宋时,腊月二十四日,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龛,谓之醉司命,唯腊祭,从而两者合一称之为东厨司命或是司命灶君”。 秦清听明白了,这是活生生的把一个大主神,一个周时的祭祀主角弄成了汉时的小神配角,到了宋时直接给弄没了。 秦清再一细想,中国的本土道教神仙不都是由凡人经过种种难以想象的磨难幻化而成,他们承载着几万万中华民族儿女的殷殷嘱托。 这不也正是我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激流勇进、劈风斩浪、不避艰险、履险如夷的精神象征。 而祭祀他们正是对先祖们开天辟地、坚韧不拔、百折不摧、视死如生、披荆斩棘的敬畏和推崇。 而一些神仙除了口活好,实际一无是处,无人供奉也就逐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不见。 秦清不禁想起前世一些西方神教传播,居然是用送鸡蛋来宣传教义,鸡蛋没了,信众也没了。 “志哥儿”,夏氏拍了他一下,“怎么发起呆了?” 秦清醒悟过来,摸着头嘿嘿笑了几声,“祖父,小年为什么都是二十三?” “诸暨是二十四”,秦老汉喝了一口水,“咱家老祖自诸暨迁来,到了兖州,你曾祖时才改成了二十三”。 “为何有二十三,二十四一说?” “宋时浙江道是二十四,而在当时兖州为金所占,用的是二十三,后来前元灭了宋金,用的也是二十三”,秦老汉撇撇嘴,“前元时,火主哈扬哈日娃佛将腊月二十三定为太后的祭祀,元主就将中原的小年都改为二十三,再后来国朝建立,太祖爷承宋志遵华夏礼仪又将小年改为二十四”。 “那为啥咱还过二十三?” “太祖爷又不强制,官府又不管,爱过哪天过哪天”,秦老汉有些生气。 秦清恍然大悟,原来前世所谓“官三民四船家五”是谣传,所谓南北不同,只是因为元朝改了礼制。 “爷爷,那灶王爷爷都吃什么?”二丫想起锅屋的吃食,急急地问道。 “灶王爷还能吃啥?也不过是甜甜嘴”,秦老汉嘴角扯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他孙女还想着和灶王君抢食。 “糖瓜吗?”秦清随着秦老汉在庙会上见过糖瓜、红糖和白糖,说来这白糖泛黄,比起前世差的远去了。 “糖瓜、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正说着,秦老汉像是想起什么,对着里间喊了一声,“老二,你可寻人刻了灶马?” 不一会秦二壮走了出来,回道,“前些日子就找了申大牛家做了,还做了个马槽”。 秦二壮见秦清几人带着些迷惑,索性道,“爹,不如我去请了灶君和灶马来?” 秦老汉瞥了秦清一眼,点点头。 不过一刻,秦二壮手里捧着一张卷纸,上面放了一个小木马和一个小食槽并一个木牌走进来。 秦老汉起身双手接过,招呼秦清几人道,“来,你们过来瞧瞧”。 秦老汉举着小木马给秦清几人看,“这是马吗?”秦清抽了抽嘴角。 秦二壮拿进来的时候,粗一看似马,这近前一看似牛没角,似狗没这么大,似马则又无毛无貌,就挺抽象。 “呵呵”秦老汉笑了几声,“人间凡马怎敢与天马相较?相形见愧不敢示人”。 “那这木牌上的马咋雕的这么仔细?” “马雕供在灶龛里,受万家供奉,怎么会没有灵性呢?” 秦清挠挠头,灶王爷挺有心啊。 “今夜子正便将这灶马和灶君像一同烧了,送灶王爷骑马上天,给咱家说说好话”,见秦清看完,秦老汉将木马等物放在了后面的几案上。 几人正说着话,秦李氏眼睛微红,一手拿了两条咸鱼,一手拿了几个糖饼走了出来,“夏氏,烤些吃食”。 夏氏一愣,今儿婆母这是转性了?冬闲时节一日二餐,午时吃了,晚食还有?虽说心中想着杂七杂八,仍是起身,先看了眼房外,见天色已经有些发黑,紧着走了几步接过鱼饼道,“娘,放在板上烤吗?” 秦李氏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睛却是看着秦清,夏氏不明所以也看秦清一眼,没看出什么,摇摇头,便招呼秦二壮出门寻青石板来。 等秦二壮支好石板,放上咸鱼糖饼,秦清盯着石板看了几眼,猛地想起这如今还没有土炕呢。 秦清拖着兀子靠近火盆,从里面拿起一根木柴,围着火盆外的石柱画了道黑线,转身就出了门。 “志哥儿,黑了天,你要出去作甚?”夏氏急问道。 “我寻几块石板”。 不过一刻,秦清已经将火盆四周用石板围了起来,他又将手放在石板上,温度似乎有些升高。 秦二壮看了几眼,靠近秦清问道,“你这是作甚?竟是想一出作一出”。 秦清拉着秦二壮的手往石板上放,秦二壮有心抽回来,又觉得秦清不会害他,也就任由他胡闹。 “是不是热了些?”秦清说着又拉着他的手放在火盆边的石板处,“这里是不是也热?” 秦二壮皱皱眉头,站起身围着火盆不时伸手感受,转了一圈挠挠头,“要是睡在这上面岂不是不怕冷了?” “哈哈”,秦老汉嗤笑几声,“你这不是胡闹吗?那么热烫不死你”。 “要是用草泥糊的厚些呢?再做些黄泥坯子像这样支起来,也能在上面睡?”秦清说的模模糊糊,用手比划了几下。 他前世见过瓦匠支炕,对里面门清,可他不敢直说。 秦二壮眉头更紧,又转悠了几圈,坐了下来,秦清忍不住心中失望,默叹了一口气。 —— 灶马:明中后期分为三种,一种是小木马,配套有食槽,食槽放黑豆,在二十三(四)的24点和灶王像一起烧了。 一种是画的灶马,上画马下画祥云,意思是“日行千里”,也称“纸马”。 第三种就是,“甲马”,就是在纸上画神佛像,以纸为凭依,因为有神佛所以焚化升天速度很快,像乘马一样,故称“甲马”,个人理解就是给纸套了个神佛马甲跑的快。 后两种都称“纸马”,有专门的纸马铺出售,而木马一般是士以上人家使用,因为要额外花钱找人雕刻。 小年:南方多廿四,北方多廿三,在宋以前都是廿四,金占区廿三,后来元朝建立都改成廿三,明再改廿四,满清又改为廿三。 第52章 石砌土炕 腊月二十四,辰正时分(8:00),披屋的门被人敲响,“志哥儿,你起了吗?志哥儿” 秦清朦胧一阵,眨巴了几下眼,听出是秦二壮的声音,便回道,“这就起”,说罢便起身穿衣,身子一抖,口里不自觉的骂了一声,“真t冷”。 昨夜里只睡了一个时辰,子正(0:00)时分又起来陪着秦二壮送了灶君,今日也就睡过了头。 等秦清开了房门,就见外面站了七八个人,几人中有拿锄镐的,有拿棉篮的,还有拿镘刀墨斗的。 秦清虽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是赶紧打招呼,一一问候,众人也都是笑着回了几声。 朱大郎手里拿个雕了“竹下君子”的小石砚笑着递给秦清道,“昨日夜里你爹找俺说来垒灶,俺就寻思给你带了这个来”。 秦清忙是道谢接过,比起以前的石砚,这个就精细了许多,粗雕的竹节带些刚直挺拔的韵味,竹叶点了几缕青绿,绿色晕染开来,就有了些意境。 竹下坐了君子二人提笔书写,唯有发、笔点黑,正合“竹下君子,黑白分明”之意。 见秦清瞧着仔细,料来是喜欢的,朱大郎笑着道,“亏得你和你爹提了个醒,我回家琢磨了几次,做了几个,这小石砚在镇上倒也卖了些”,又指了之秦清手里的石砚道,“这是新样子,就是雕的粗糙了些,志哥儿你也别嫌弃”。 原来这是朱大郎的谢礼,秦清忙是回道,“还是朱大爹有本事,我那日不过是胡说几句,您不笑话就成”,又是摩挲石砚几把,“朱大爹雕的就是雅致”。 朱大郎哈哈笑了几声,当时他抱着试试的想法雕了几个,没成想在镇上不过一刻就卖了出去。 后来秦二壮见样式不错,便托李岩拿着几个样品送到县上,县里的书铺出于猎奇收了些,居然卖到了府城,便画了新鲜样式下了单子,与朱大郎常年合作,如今已是朱家的主收入了。 众人都是哄笑着让朱大郎请客,朱大郎一一笑着应了,秦二壮扫了几人一眼,笑着道,“喝那点黄汤也不过是给嘴过过瘾,不如让他给咱家的男娃娃雕个石砚来的好,说不得哪日咱家里也能出个舍人老爷”。 几人一听都觉得好,忙是改口求着朱大郎给雕几个,朱大郎笑着应了,众人正说笑着,申文卿走了过来,带了惊奇道,“这是咋地?这般冷天你们几人理事不成?竟是扯皮胡诌,房外的乱石还等着卸呢”。 秦二壮忙是招呼朱大郎出去推石,见朱大郎面色不虞,秦二壮低声道,“你这买卖也藏不住,日就采些青冈石,村里的闲汉看见,不会多想?” “那吃顿酒才几个钱?还省得麻烦,七八个石砚得卖几钱银子呢”,朱大郎略带不满道。 秦二壮抬手拍了朱大郎脑袋一把,“你竟是连个女人也不如?” “怎地?”朱大郎不服。 “柳娘子都知道本村杀猪拿了下水就成,为的什么?”秦二壮道。 “那傻娘们”,朱大郎嘴硬回了一句。 “你就长了个猪脑袋壳子,你不过是花费些时间,就是雕的粗些,村里人也不会嫌弃,谁受了不担你的人情?但凡日后哪家里真个出个舍人,你有事求到人家头上,谁家不应承?” 朱大郎啧啧几下嘴,摇摇头,“就咱村这些泥腿子”。 秦二壮也不恼,笑道,“就是不出个老爷,万一哪家日后念书识字,入了贵人的青眼,去镇上、县上做个伙计掌柜的,你日后不能讨巧得好?” “你再想你家里还个小郎呢?日后呢?”秦二壮又低声说了一句。 朱大郎摸了摸头,嘿嘿笑了几声,“二哥,你这脑子咋长的?”说着猛地问道,“二哥把稻田养鱼告诉村正,也是为着志哥儿好呗?” 在八月收完鱼货,秦二壮就将稻田养鱼的法子告诉了村正申祥甫和几个交好的朋友。 这也是他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收鱼的时候弄的场面挺大,藏不住了,他便顺势交代出去。 一是卖个好,二嘛到时候大批量卖鱼还得找他帮忙,这一来二去既得面子又得里子,何乐而不为? 秦二壮闻言也不驳他,笑着点头,“快推,今日这事要是成了,说不得年前年后还能有些进项”,朱大郎乐得直呵呵,忙是卸石装车。 等两人推石进了披屋,其余几人已经将木床并书桌抬了出来,秦清站在门口正发着楞,这一出出的搞毛啊? 秦二壮见他站在那,抬手摸了他一下,“你楞在这干吗?去烧些热水,今日找你几个叔叔来支灶看看”,说完还挤了下眼。 秦清明白过来,秦二壮这是准备支炕了,忙是去了正房烧水。 支炕这玩意说难不难,但是没见过实物,支起来难度也不小,秦二壮昨日夜里听秦清说起,就生了心思。 去寻过石匠朱大郎和木匠申大牛几人,盘屋修灶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可这支炕几人也没见过,昨夜讨论一番也不得法,加上年关将近,几人也懒得动弹,不过总归耐不住秦二壮的口舌之利,最后议定今日做来试试。 “二哥,这玩意咋弄?”申大牛已经照着原来床的位置弹了线,可下一步咋整,他是一点摸不着头脑。 其余几人也是闹不明白,秦二壮上前看了几眼,比划道,“咱先支个四尺高的架,先打土胚墙做个框,至于里面再说”。 众人见他也说不出的明细来,也就不再问他,就等着瓦匠刘春指挥,刘春挠挠头,心里不住暗骂,这不难为人嘛,生造啊?这不是窑匠绣花硬来吗? 有心摆烂,又是一想平日里多得秦二壮照顾,也不好撅他脸面,索性照着房屋地基来做就是,想通此节就指挥人要刨地面,申文卿见状骂道,“你这个呆子,泥土脑子?这地面都是夯实的,你刨了作甚?” 刘春一拍脑袋,忘了。 “那就推来乱石块子加草泥砌就是了”,瓦匠一吩咐,众人也就有了主心骨,搬石头的,堆泥加草的,还有人往里面铲石灰的。 等秦老汉领着秦清拿着壶到了披屋这,一尺高的石砌土墙已经造好了,秦清看的嘴角直抽抽,真的。 他这是第一次见石砌土炕,他前世走遍北地真就没见过。 ———————————— 土炕:土炕据《旧唐书》称土坑,据传起自辽金时代,但根据邯郸赵窑遗址文物考证起自商代。 自金后山东土炕盛行潍坊以东、以北区域,有满炕、半炕、灶炕等,但按照《汶上县志》来看,在万历前汶上县是没有土炕的。 第53章 秦家土炕 秦清张张嘴也不敢说话,咽了几口唾沫默不作声,秦老汉却是拽着胡须大骂秦二壮道,“这都二十四了,你要生造个什么玩意?你去哪里买这么个大锅?” 众人有些讪然,谁家用方锅?再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啊,莫不是这秦老二要和他的浑家 秦二壮忙是推了老汉出门,等两人出去,众人收了淫意,却更是一筹莫展,申大牛抽着墨斗嘟囔道,“秦老二尽是骚点子,小媳妇生孩子那是肚里有货,咱呢?” 朱大郎笑趣道,“你肚子装的有呢,有大货呢”,众人大笑。 申大牛起身就要打朱大郎,朱大郎抓了秦清一挡,申大牛忙是退后,这可是灵童子啊,动不得。 “志哥儿,叔做的小书箱好不好用?”申大牛住脚甩甩墨斗笑问道。 秦清举着手比划赞道,“申大叔手艺和鲁班一样,就是巧妙”。 “瞧咱大侄子这话说的”,说着还啧啧几声,嘴角上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伸手拉着秦清到了炕前,“志哥儿,你说说咱这下一步咋办?” 虽说秦清岁数小,可身带传言,再加上他读书日久,有股子书生味,又会说话,众人也就愿意听他说上一说,且不管有理无理。 秦清看了片刻道,“刘大叔,我记得以前做土墙,不都是用板子夹着,放些竹条、棉槐条,中间填土擂实吗?” 又是左右瞅瞅,故作疑惑道,“难道这玩意和土墙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用石头呢?” 随着秦清话落,朱大郎并申大牛猛地上前掐住刘春的脖颈,喝骂道,“你娘的,你这做的啥活?你一个窑匠盖房子的本事都忘了?害的咱爷们废了大力”,骂完两人撒手就跑了出去。 刘春本来听了秦清的话就有些发愣,又被两人掐了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等两人跑了一会,突地跳起脚来骂道,“囊蛤蟆尿的,你两一个木匠一个石匠,谁家盘屋上梁你俩不去?奶奶地竟是怨起爷爷来了”,边骂边也是跑出披屋。 屋内众人都是大笑,笑过一阵醒悟过来,这三人是借着由头回家取工具去了,免得众人羞辱,当下都起了逗弄起秦清的心思来。 秦清又不是傻孩子,一个转身出了房门,美其名曰取碗泡茶。 在正房陪着秦李氏磨叽一刻,等听得朱大郎的吆喝声,忙是端了瓷碗出了房,到了披屋,此时秦二壮也已经回转。 秦清站在门口,看着房内众人商议一会,又等着申大牛取来木板、夹具,众人就开始擂土夯实,约莫一个时辰便已做成。 秦清细瞧了几眼,见这半成品炕长约六尺,宽约五尺,墙厚约尺半(18015040),深四尺左右,和前世倒也类似。 炕墙微湿,麦秸隐约其中,刘春敲了敲土炕墙,轻微摇晃下,摸摸下颌道,“二哥,虽说急了点,不过好在加了石灰泥,这泥料半干不湿,料来是塌不了的”。 秦二壮取过铁锤轻敲了几下,点点头,“亏得是在麦场烧火取的土,今日烧上一天等干透了估计就成了”。 “就这么烧?”申文卿看了一眼大坑,“你要烧了房子?” 秦二壮看了秦清一眼,“志哥儿,你说咋烧?”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秦清忙是摇头,刘春想了想道,“不如照着灶膛来做就是,无非多几道曲里拐弯,上面再盖上青石板”。 秦清暗暗点赞,果然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大。 众人见秦二壮点头,也就取了乱石开始砌里面的烟道,再按照申大牛弹的灰线做立柱,以便摆放石板,反正主家不反对,他们干就是了。 等砌好内里烟道,秦清瞅了几眼,差不多,难得的是还用了草泥将石头糊了起来,弄的更光滑些,想来是为了排烟顺畅。 朱大郎在墙角上了筒瓦,又用草泥裹住接口,等晾了一会又糊了层草泥道,“先就这样,要是烧了火掉了再说”。 等申大牛将房顶的烟筒放好,几人抬了青石板就开始往上放,秦清看着心里直抽抽,这可真是野蛮施工,如今支柱尚未坚挺,一个不好岂不是塌了? 等放好青石板,糊了缝隙,秦二壮就开始烧火,众人也不做它事了,都等着看看这新鲜玩意成不成。 秦清蹲在坑洞前,一时有些疑惑,这炕怎么瞧着怪怪的?他记得以前不是和灶膛连在一起吗,既可以烧锅做饭又可以暖炕睡觉。 可如今这玩意,单独一个灶洞,里面插了几根烂柴,呼呼的冒着火,烧的正旺,申大牛探头瞅了一眼,又出门去看,过了一会回来乐道,“通了”。 几人也跟着出去看,刘春四处围着土炕查看有无漏烟的地方,又用手按了按石板上的草泥,“这火不能烧太大了,别是鼓了起来”。 秦二壮点点头,烧了约有一刻,土炕四周开始冒烟,刘春几人忙是查看,除了石板缝隙冒的是青烟,其他地方都是排的湿气。 “果然热乎了”,申大牛摸着炕墙笑道,又伸手摸了石板,猛地缩回手,“烫死爷爷了”。 众人大笑,有人便伸手摸炕墙,有人伸手放在石板上方感受下热度,大家都带了兴奋,若是成了这日后寒冬可就不难捱了。 兴奋过一阵,刘春搓着手道,“如今这炕多半是成了,可是到底怎么样咱也不知道,这一晚上烧多少柴,能不能保住温,能保多久”说着话看了秦二壮一眼。 随着刘春话落,众人都明白这炕是成了,于是都带了些忐忑看着秦二壮,毕竟今日这事是他攒起的,日后是他秦二壮拿这手艺换钱还是集合众弟兄出去做炕赚钱,总要有个章程。 “不管怎样,总要比柴火盆子强,再说烧柴又有几家见天烧的起?”秦二壮将树枝塞进灶洞,“明日咱就操持起来,说不得年前还能赚上几文钱”。 众人一听都是面露欣喜,几人凑堆开始议论起来,申文卿扯了秦二壮一把,拉他出了披屋。 不等申文卿说话,秦二壮笑道,“这玩意要是下了心劲,看上几眼再支上几回也就会了,藏着掖着有什么用?” 再说,这手艺又不是独门,刘春几人都是跟着做了下来,这么多人盯着,哪里藏的住? 要是谁家有个亲戚求上门支不支?索性不如凑堆拧在一起,好歹能得个三瓜两枣”。 见申文卿不语,秦二壮拍拍他肩膀继续道,“我知你是怕我亏的慌,本来也不过是志哥儿随口一说,不当回事的”。 申文卿默叹一口气,他知道秦二壮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都是村人,谁偷偷出去支炕换些铜子还能怎地? 当下也只得摇头,张张嘴还未说话,就看见自家二弟慌里慌张的从院门处跑了进来。 少年应是跑的急了些,满脑门子汗,喘着粗气大叫,“大兄,大兄,快去刘氏宗祠,刘老三要打咱爹”。 第54章 大明女户 “什么?”申文卿惊叫一声,撩起下摆拔腿就要跑,秦二壮忙是抓了他的臂膀,“你慌甚?左右弟兄们都在,招呼一声都去就是了,还怕了那措大不成?”。 松了手,秦二壮回屋招呼一声,又是细细叮嘱秦清看好土炕,压了刘春在屋内将石板糊上草泥。 等和秦老汉招呼了一声,几个汉子便拿着镐锄木棒随着申文卿匆匆去了刘氏宗祠。 等秦二壮回转已是申时二刻,此时间刘春早已归家,披屋内秦老汉正在教秦清识字,见秦二壮回来,抬头道,“是那刘癞子死了?” 秦二壮先是看了土炕一眼,点点头道,“小年夜里死在山道上,今日寅正时分他家的老娘出去拾柴发现的”。 秦老汉叹了口气,似是愉悦似是感叹,“刘老驴是不是想着吃绝户饭?” 刘老三因是脸长,又是有些心黑,使唤起家里人不管不顾的,家里几个丫头说是发嫁,实际都被他发卖了出去。 他又手辣,年轻的时候在县城混迹几年,认识几个青皮地癞,后来不知道哪里通的路子,反正是做了百号人的刘氏家族的族长,村里其他姓的人便给他起个诨号叫“赛老驴”。 秦二壮摸了摸炕面,如今还有些湿,添了把柴,搓搓手道,“可不是咋地,我们几人去的时候正带着几个刘家汉子朝着申老爹龇牙”。 秦老汉点点头,“说来这刘王氏也是可怜人,虽说刘癞子不成器,可总归也能撑门立户,这一死,家里净是孤儿寡母,这个年怕是难捱”。 说着又是想起一事,“他家里不还有一幼子吗?” 秦二壮看了秦清一眼,没说话,秦老汉脸色一霎变得难看,张大了口喘着粗气,硬是没说出话来。 秦二壮扒拉了几下炕洞的柴火,说道,“申老爹今日是气得很了,明日要我和文卿陪他去县衙立女户”。 “嗯?”秦老汉一愣放下书,“给那刘王氏?” 秦二壮点头道,“在祠堂里,刘老三想着将刘癞子的五亩田变成族产,由族里供养刘王氏并丫头,申老爹本也不当回事,他们族中之事,村正也不过帮着写个呈子,哪曾想刘王氏爬着去了祠堂要刘老三偿命”。 “申老爹多嘴问了一句,刘家族人就要动手,好在有几个申家人在场,等俺们几人去了,老爹发了狠要给刘王氏立户”。 秦二壮这几句话说的晦暗不明,秦清听得糊里糊涂,难不成这刘癞子是刘老三害死的?图啥?图那几亩田地? 秦清想着这忍不住打了个颤儿,真狠! 见秦清打颤,秦二壮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你去找你娘,让她给你铺些毡子,今晚你睡在西房里,我得守着这炕”。 秦清估计他们还有别的话,便点点头去了正屋。 等秦清出了房,秦老汉猛地骂道,“果然是黑心肠的驴东西,要说刘癞子死的活该,那刘家小男娃死的岂不冤枉?” “申老爹就是气这事呢,要说这刘癞子死了,刘王氏说不得还能宽松些,虽说还有一子一女,可闺女都十三了,过不两年就嫁出去了,若是寻了个得力女婿还能照顾着家里”,秦二壮说着啧啧几声,“可这如今小儿子也死了”。 “死在哪?孩儿涧?”秦老汉脸色不好的问道。 秦二壮点头,“辰正时,张家大郎上山打柴路过孩儿涧,见到下面都是血,寻思是有野物掉了下去,想着拾来打打牙祭,等他下了涧就只见个孩儿头”。 “等刘王氏知道又是哭死一阵,托了四邻右舍去祠堂求申老爹作主”,秦二壮说着又有些似笑非笑。 “非亲非故的,申老汉不过是村正,他耐管人家的族事?”秦老汉见秦二壮表情作怪,微顿又道,“莫不是又伸了一手?” “呵”,秦二壮轻呸一声,脸上带了些薄鄙,“爹你也知道,女户历来是畸零户,衙门里单列黄册,又不服徭,人死户绝,这好事寻常人哪里立得上?” “唉”,秦老汉长叹一口气,“前门拒狼,后门迎虎罢了”。 秦二壮跟着叹了一声,“我看这刘王氏也是存了死志,估计等她闺女嫁了出去,也就”。 《明律》有规,“其畸零人户,许将年老残疾外郡寄庄人户编排鳏寡孤独不任役者,则带管於百一十户之外绝而收”。 秦老汉默叹几声,爷俩心里都明白,刘王氏这是拿破屋三间及五亩田地求得申老汉庇佑,换的是几年周全,总不能再将这些送到仇人手里? 至于说是不是刘老三害死的刘家二子,有必要查清分明吗?都登门夺产准备卖人了,还查啥。 “嘿”,秦老汉轻喝一声,“管咱何事?申老汉总归不是那狠心肠的人,保她刘王氏几年,到时候贴些物件将刘家女子好好发嫁,不比被刘老三吃血吞骨的强?” “爹说的是”,秦二壮也是赞成,谁家日子好过? 富贵穷时皆有命,俱是凡间可怜人。 跪求阎罗开开眼,不若刀剑勇向前。 终究不是自家的事,说过一阵,秦老汉指着土炕笑着道,“这坑算是成了?” 秦二壮双手撑在炕面上,略略用力,炕面不沉不晃,“多半是成了,今日夜里再烧上一阵,明日再看”。 秦老汉点点头,秦二壮咧嘴笑道,“明日给爹娘支一个,咱三十夜里在炕上吃食,省的冷清”。 秦老汉笑笑没接话茬,说啥?难道说起烫秃噜皮? 不理会秦二壮的促狭,而是说起秦清,“志哥儿已经大好,也认识了多字,莫要误了他,过了元旦去县上寻个书院?” “等元旦我去寻了叔丈再说,他担着总甲,认识的夫子多些,总要挑个好的”,秦二壮没说去找顾亮。 “也不知道你三弟如何?这都半年了,才来了一封信”,秦老汉情绪低落,眉眼间都是愁绪。 “定是没事,这几年天下太平,没听说朝廷用兵,也没听说北奴打草,再说有高游击照顾,三弟灵巧,估计是有杂事耽误了”,秦二壮安慰道。 秦老汉长叹一声,但愿。 ———— 女户:据明史料载,明朝女户免徭,指的是免除杂差,但是要服正役。 女户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民户,一类是宫廷乐抬轿等户,后者多半是宫廷侍女类,有人庇佑。 而民户类女户,据史料来看不多,除了富户为了“诡寄”而设的女户,一般下场都挺惨。 但是不管哪类女户,都是绝户。 第55章 秦大归家 二十五,写对子 二十六,割猪肉。 二十七,货郎送来秦三郎的书信。 二十八,麦面儿发 二十九,蒸馒头。 腊月三十,天日高悬朦胧如玉盘,似暖实寒,严冬密雪,时有风来则有盐霜洒落,碎玉声响。 近看则茅檐挂冰,晶莹剔透,池冻铺银,麦苗隐翠,若是远观则素冰弥漫,白雪依山,黄土农道已是浸染霜白。 农道尽头一架双辕牛车由远及近,老牛奋蹄,四溅的泥水在茫茫白道上添了些许颜色,寒风撩起青布车幔,四个裹成粽子的人正守着火盆。 “志哥儿,快来贴上,贴完了快家去,今个儿可真冷”,秦二壮哈了口气,往街上又看了几眼,忍不住皱着眉头。 对子已经刷了浆糊,秦清看了眼手上的对子,上写“向阳门第春常在”,寻思片刻就贴在郁垒画像的右侧,又提了一张“积善人家庆有余”,贴在神荼像左边,退后几步看了几眼,板正。 等秦清贴完,秦二壮站在方凳上将黄钱挂在门楣之下,一串六张黄纸飘飘洒洒,有画了天官的“天官赐福”,财神的“招财进宝,万字符箓的“吉祥如意”。 秦二壮挂完黄下了方凳退后几步瞅了几眼,点点头推着秦清进门,自己却出了小街上了大街。 行不几步,就见转来一架牛车,秦二壮咧了咧嘴,大哥来了。 秦清进了院直奔正房,正房门前挂了小千,用一寸多长的红纸制成,四周镌有图案,中有“五谷丰登”、“吉庆有余”等吉祥语,下呈穗状,飘飘扬扬甚是喜庆。 推门进去正中间请了钟馗,条案上摆了三牲三谷,窗户上贴了红剪纸,蝙蝠、糜鹿、白鹤、喜鹊四物,取“福、禄、寿、喜”之意。 转东进了灶间,如今灶间支了炕,炕同灶膛连接,倒是把秦李氏高兴坏了。 灶间里秦李氏并夏氏正在准备年夜饭,见秦清进来,秦李氏忙是抓了把糖豆,“乖孙快来甜甜嘴”。 糖豆就是黄豆炒熟裹上黑糖,吃多了容易放屁,秦清前世就不喜欢吃,因为他小时候有蛀牙,一个咬不好就塞窟窿里了。 接过糖豆,秦清转身隐着给了二丫,乐的二丫直眯眯眼,秦李氏瞅见了只跺了几下脚,却不做声。 秦清还没和秦老汉打招呼,就听得秦二壮喊道,“志哥娘,快出来帮帮大嫂”,夏氏微愣,转头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 过了一刻,秦大郎领着顾氏并两个孩子进了灶间,几人跪下给秦老汉并秦李氏见礼,秦清并大二丫又跪下给秦大郎并顾氏见礼,秦鸣亮哥俩又给秦二壮夫妻见礼,一番纷扰,又过了一刻。 秦老汉瞅着人多,眉头紧皱,“志哥儿,你领着大二哥儿和二丫去你房里,午食再来”。 大丫因要烧火,秦老汉便没撵她。 秦鸣石听得秦老汉说话,双肩一塌,瞅了秦清一眼,低头小声道,“娘,我有些冷”,顾氏闻言忙是摸了他额头一把。 又是说道,“你这孩子,让你穿上夹袄,你偏不”,说完拉着秦鸣石就往西屋去,夏氏努努嘴终是没说话。 娘俩出了正房,秦李氏站在灶间窗边对外喊了一声,“今日三十,做的菜又多,还要祭拜祖宗,铁头娘你得来帮一把”,话说的不轻不重,秦大郎听得却是微皱眉头。 秦鸣亮对着秦大郎道,“爹,我去三弟屋里”,秦大郎点点头又见秦鸣亮不动,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 秦鸣亮接过布包拉着秦清笑道,“三弟,走”,又对着二丫招呼一声。 等到了披屋,秦鸣亮看着土炕带了几分好奇,等秦清解说一番后,大感惊异,瞅了炕洞几眼,脱鞋上了炕。 秦鸣亮打开油包,取出几本书,笑着递给秦清,“三弟,这是我在舅舅家抄的杂字大全,你且看看”。 秦清接过一看,书有三本,单本厚约二寸,但见黄纸封面上写,“增补幼学须知杂字大全壹”。 秦清翻开书页,首页便是“小儿论”,字体略大,楷体写成,应是序言提要,下写,“孔子名丘,字”。 见秦清翻起书本,秦鸣亮从怀中又掏出个纸包,笑着对二丫道,“二妹妹,自打进屋,你可是没喊声大哥”。 秦鸣亮对二丫应是不错,听得他这般说辞,二丫笑着说道,“刚才在灶间不是给大哥见礼了吗?” 指了指纸包,“这是大哥给我的礼物?” 秦鸣亮哈哈笑了几声,开了纸包,就见里面包了几根红绳并几块红花绸,秦清放下书细瞧几眼。 所谓红绳应是几缕丝线汇编而成,其中夹了些亮银色,许是银丝,红花绸应是成品的裁剪下来的,上面绣了花草鸟兽,倒是精美异常,应该都是用来扎头的。 “给”,说着秦鸣亮将纸包递给二丫,“二十七日二舅舅从府城回来,带了些绸缎丝线,说是府城盛行,女子都做了头花用,我求了些,二妹你和大妹分了”。 乐的二丫致谢不已,秦清知道他说的二舅舅便是顾亮,心中一动,“顾家舅舅去了府学吗?” 秦鸣亮想了会摇摇头,“听府中的周夫子所言,二舅舅要去京城入监,料来不会去府学”。 “三弟你还知道府学?”秦鸣亮眼神发亮,“这半年间可有学文识字?” 秦清点点头,“跟着祖父学了一些,不过才认识了百多个字,就是写不得”,虚言实告(假话真说)就是。 “好,好”,秦鸣亮高兴道,“你今年方才七岁,已经识得这么多字,定是已经大好了,读书也不会耽误,再好好学上几年,定是要比我强上些”。 秦清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眼前少年身穿簇新的青布长袍,头戴青巾,粗眉圆脸,面色喜悦,眉眼间都是笑意,嘴角上扬,关心之意不似作伪,看来是出自真心,夏氏说的果然没错,真是歹竹出好笋。 于是带了几分真情,摇头道,“我可比不过大兄,现如今我才认识几个字?大兄习文多年,如今怕是四书都背熟了,小弟还指望着大兄拉扯呢”。 “哈哈”,秦鸣亮大笑几声,“三弟笑话我,我如今也不过才随着夫子读到《中庸》”,说着情绪有些低沉。 秦清也不好问,好在过不多时秦鸣亮继续道,“二舅舅入监,周夫子便要辞馆,年后怕是不能跟着夫子读书了”。 “那伯父没在县里再找个夫子?”秦清知道秦鸣亮不可能不读,情绪低落无非是跟着周夫子读书日久,有些感情罢了。 “寻了张秀才的学馆,等得年后再去”,秦鸣亮低声道,又是想起什么,“三弟,明年不如一起?” 秦清嘿嘿笑了几声,岔开话题,去县城求学,你出钱?住你家? 第56章 青竹辞旧 申正时分,院内四周点了火把,院中堆了火堆,秦清几个男娃各执一根青竹放在火中,大二丫躲在正房门口,只开了一道门缝。 “嘭嘭嘭”,三声响过,秦李氏推开门喊了声吃食,秦清赶紧扔了青竹就跑,他倒不是怕声响,而是这玩意震手。 三个男娃进了正房,此时间已经摆了两桌,秦老汉坐在主位正和秦大郎说道,“历年传下来的习俗,爆竹除秽,怕甚?” “爹,我从县里捎了红皮纸炮,点起来既响又长,不更是吉祥长久?这青竹万一放不好再是伤了手怎办?”秦大郎倒不似往日般傲气,解释起来也是细声慢语。 顺势瞅了秦二壮一眼,见他拿着屠苏酒分杯,不发一言,心中暗揣,这老二果然是装猪扮虎的人。 “迎灶王送玉皇时点上就是”,大年夜的秦老汉也不生气,再说争争吵吵的不成体统。 秦大郎努努嘴没有说话,等众人坐定,秦老汉举起陶杯笑道,“肇惟岁首,月正元日,厥味惟珍,蠲除百病”,众人都喝了一小口。 除了秦老汉夫妇并秦大二郎,其余几人用的都是个小陶盅,约有一钱,秦清尝了一下,酒味不浓,散发着一股苦味,入口有股涩味,入腹则有一股热劲,秦清啧啧几下,嗯,不好喝。 秦老汉见秦清皱眉,笑道,“志哥儿尝尝就行,莫要多喝,这屠苏酒源自上古先民桃汤,后来又成了椒柏酒,再到宋时便成了这驱寒除湿的屠苏酒,除夕守岁,正饮当时”。 秦清称是,秦老汉又举杯道,“喜是岁当除秽,净尘氛,庆丰登,合门欢洽”,再饮。 “愿新春,吉吉利利,愿儿郎,康康健健,愿门楣,炳炳麟麟”,三饮。 秦清忍不住咋舌,果不愧是大山东啊,前世后世祝酒词是一样不少。前世他最杵的就是酒场,因为但凡是敬酒都得搜刮心智想祝酒词。 主三副二三陪一,主敬客客回主,最后还有小插曲,一场宾主皆欢的酒场下来多半要二个小时,三四斤53°白酒,关键有时候还会上箱啤酒透透。 秦清前世酒量不好,喝几次吐几次,最后自陈下桌,专搞服务,任人奚落八风不动,哪曾想喝个闲酒,穿越了! 唉,果然酒是害人精,越喝越年轻,可不年轻咋地,一下年轻了几百岁。 “志哥儿,尝尝这白萝葡丸子”,秦二壮拿过秦清的小盅将酒倒在自己杯里,又给他夹了个油炸的丸子。 “快尝尝,这是用你大伯带回来的萝葡油炸的,很是鲜香”,秦老汉也给秦清夹了个丸子。 秦大郎觑了秦老汉几眼,见他面色微红,喜意自然,全然不是往年的厌恶之色,心中讶然又带了几丝愠怒。 秦清夹起草莓大小的丸子看了一眼,想着尝尝这前后世的萝卜丸子有何区别,入了口,一股菜籽油炸青萝卜的味道弥漫口中,差点吐了出来。 秦清前世多是吃的花生油,对菜籽油和芝麻油炒的菜几乎不吃,不是好不好吃,而是一个地区一个习惯。 “不好吃吗?”秦二壮见秦清脸色不好,忙是问道。 秦清使劲嚼了几口咽了下去,“好吃”,怎么会不好吃?这是秦清这世第一次吃用过油的菜。 “三弟慢慢吃,不着急”,秦鸣亮凑近低声道,“叔外祖给了我家一坛,明天让祖母再炸些来吃”。 秦清嘿嘿傻笑几声,夹了白菜猪肉慢慢吃了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秦大郎打了嗝,红着脸对秦老汉笑道,“爹,今年倒是比往年丰盛,有鸡有鱼,与城里的富户也是不遑多让,想来家里收成丰裕”。 秦老汉喝的有些高,吸嗦了两口鱼骨,“又没添良田,收成又能多到哪里去?倒是托了你二弟的福,用上了土炕”。 秦大郎今日才知家里的土炕是秦二壮支的,心下有些想法,可他不愿意开口,如今正好接着道,“二弟好本事,要是去了县里,说不得还能多赚些银两”。 秦二壮笑了笑也不接话,去县里给你家支炕吗? 秦大郎见状心下更恼,有心说句重话,心头闪过二舅兄那似笑非笑的脸,忍不住心中一颤,扭头去看顾氏,却见顾氏也没了往日的嚣张,低眉顺眼的正吃着饭。 忍不住长叹一声,却是挨了秦李氏一筷子,“大年节的,你叹给谁听?你三弟还在西北吃土,好吃好喝的供你,还吃出罪过了?” 秦大郎也不敢驳,只是强解是打了个长嗝,秦清左右看了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宜占不到就是吃亏,吃亏可不就难受吗? 外面稀稀落落的传来鞭炮的声响,夹杂着青竹爆裂的声音,又有顽童欢呼叫喊声,惹得鸡鸣犬吠,一时间热闹起来。 “大哥,我们去放烟花”,秦鸣石低声对秦鸣亮道。 秦鸣亮看了秦大郎一眼,见他面色阴沉,忙是低头不语,秦老汉醉的朦胧道,“快去,你二叔前几日买了些烟花,你们快去放”。 秦大郎更是气闷,他爹就看不到他也带了烟花吗? 见秦鸣亮又是看他,烦闷的挥挥手,秦鸣亮忙是起身,又拉了秦清一把,二丫见状拉着大丫也出了房门。 “娘,我去看着点”,夏氏起身对着秦李氏道。 秦李氏点点头,又看了吃的正欢的顾氏一眼,没言语。 到了院中,夏氏将秦二壮买的两个花筒一个花盆放在地上,对着秦鸣亮道,“铁头,这一个是迎春花,一个是寒月明,还一个是合家欢,你带着弟弟们小心些放,万不要烧了自己”。 秦鸣亮忙是点头,带着秦清二人摆好烟花,又是取了三根柴火,再三叮嘱,方才一一点燃,但见, 火树争明,似有千光映照 三炬金莲斗彩,花焰几开 寒宫冷月,花谢花飞花满天 银花火树缤纷 满庭紫焰雾罩轻盈,星耀电闪游丝无定。 犹昙艳艳 终是烟销烬冷,独留瑞霭芳满庭。 (此处芳字是因为笔者喜欢烟花的味道) ---知识分割线--- 明朝油料:据《天工开物》记载,动物脂油、胡麻、莱菔子(萝卜籽)、黄豆、菘菜子(白菜籽),其次是苏麻、芸苔子(油菜籽),再次是茶籽。 据《兖州府志》记载,兖州地区以胡麻油和动物油为主,莱菔子和菘菜0子是贵重油,寻常富户都吃不起。 屠苏酒:用大黄(一钱)、桔梗、川椒(各一钱五分)、桂心(一钱八分)、乌头(剧毒,须炮制,甚用,六分)、白术(一钱八分)、茱萸(一钱二分)、防风(一两)泡酒煎制而成。 有驱寒除湿,防瘟疫之效。 白萝葡、薯预:白萝卜和山药在明朝的叫法。 第57章 思前念后 等得放完烟花,夏氏忙是催着几小娃进屋,如今寒气重,别是最后染了伤寒,那便不美了。 进了房,正堂的饭菜已经撤了下去,在桌旁柴火盆上放了陶壶,如今正咕噜噜冒着热气。 秦二壮提了壶将桌上五个陶碗注上水,一时间房内散发出一股蜜姜水味,“快来喝了祛驱寒气”。 顾氏看了大二丫几眼,撇撇嘴,有心说几句见秦大郎低着头,又见秦老汉夫妇二人见怪不怪,也就鼓了鼓嘴,终是不语。 “爹,过了正月十五铁头和石头都要入学”,秦大郎喝了一口婆婆丁,皱了皱眉头。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有消炎化腻之效,较之荷叶茶略温,农家里都是晾干来用,今日吃食多肉,秦李氏便泡来给诸人喝,免得夜间腹胀。 秦老汉已是微醺,木然的点点头,顾氏见状急道,“爹,铁头和石头不在我叔父家学文了,再是求学要去县里张秀才那”。 秦老汉愣了一会,“怎地?你那叔父家的夫子不教了?” “舅兄要入监,叔丈便辞了夫子”,秦大郎接口道。 “缺了银子使?”秦李氏看破便说破。 秦大郎夫妇闭口不言,任人猜测。 “呵”,秦李氏轻笑一声,“按理说父母在不分家,我和你爹想着家庭和睦,给你三人分了家当,你也得了几十两银钱,如今你又做着县里的书办,大节小节的总能收些孝敬,你又不曾绞了银子给家里,娘再是不知,总也知道一年束修几钱”。 “娘”,顾氏急着道,“我二人在县里赁着房,凡事又都要花银两,便是菜米都要花银子,要是再加上铁头兄弟求学,实在”。 “我让你们去的?”秦李氏提高了声音,“俗话说守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要是肚皮大,眼皮子浅怨得了谁?” “娘”不等顾氏说完,秦大郎忙是拦下,“娘,不过是周济一阵,等儿子发了禄银,便多称些给爹娘”。 “没有”,秦李氏岂会信他,秦大郎服吏多年,也没见拿回来一分银子。 要说秦大郎自然是有钱,他做着县里的书办,虽说是服的正役,可他又与一般役员不同。 明律有规,“有事上役,无事事产,非常于职亦”,而秦大郎是告纳(买的)而来的吏职,非役。依成化年间所规,“州县杂事繁巨,隶吏常不足,许以工食银”,所以他在服正役时是半募的全天候役员,而其他时则属于全募的吏员,是自收自支并的县级国企和全额拨款的事业混合编制,等升为典吏就可吏部备案,变成户部拨款的公务员编制。 而一个县的书办工食银约为七两三钱,若是再加上三节两敬,再加上帮人书写文书,一年实际有十五两左右,这是正常收入,若是再帮人假写文书或是文书偏上一偏,那银子可就不知其数了。 秦大郎见秦李氏说的坚决,一时面带苦色,转头看着秦二壮,为难道,“二弟” “大哥,你也知道,家中不过是十余亩地,有水田有旱地,今年虽说是丰产,可粮价却比往年低上一些,再说咱是上户,杂差也就多些”,秦二壮笑着解释道,“就是仲秋卖了些鱼,也不过多得了几两银钱,志哥儿明年也要入学,这”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唉”秦大郎长叹一口气,顾氏却是接话道,“二叔,志哥儿求学也不能离家太远,多不过是去镇上,束修也不过几两,可铁头要在县上,束修要十余两,你多少借一些”。 夏氏闻言,脸色一变,就要开口,却被秦清拉了一把,“怎么了志哥儿?”夏氏看了秦清几眼。 秦清摇摇头,秦二壮笑了几声,“大嫂,就是花的少些,可俺也赚的少啊,既要伺候爹娘,又要给大二丫攒些嫁妆,总不能像村里的刘老三一般”。 顾氏虽然心里恨不得家中如刘老三一般将闺女卖了出去,可她不敢说,也就只得笑着应和几声。 秦二壮见秦大郎夫妻俩面色难看,接着说道,“大哥,你说咱这土炕县里有没有做的?” 秦大郎正恼,听得秦二壮此言一愣,指了土炕,“就那玩意?怕是没有做的”。 “若是大哥帮些忙,年后弟弟带着人支上些,你说好不好?” 秦大郎一时没回过神,想了一会,满脸喜意,“自然是好,自然是好”。 当然好了,哥俩两人都认为很好。 一时间满堂和煦,秦大郎也带了笑模样,顺势问了秦清几则学问,又是谆谆教导,果然是好伯父。 房中众人拥炉守岁,闲谈是非,时间便快些,待到房外传来钟响,秦老汉忙是站起身,“快摆供桌”。 供桌上放了祖宗牌位,又放了些牲肉谷物,秦老汉带着众人跪地参拜,等拜完又将供桌抬到室外。 此时供物又换了糖瓜甜枣等,众人拜过,秦老汉夫妻先烧了黄纸,秦大郎又添了些,不一会便临到了秦二壮。 “志哥儿,你来”,秦二壮手拿黄纸笑着招呼了秦清一声。 秦清膝行几步到了火盆边,接过黄纸扔到盆中,看着明灭火光,秦清一时有些恍惚,不禁忆起前世。 父母的音容已是模糊,他只记起母亲临终的不舍,那张已经模糊的脸流着泪水,嘴里是不住声的说着对不起。 记起爷爷 记起奶奶 子正的冬夜,冷冽成冰,火盆前的秦清面色痛苦,泪沾双腮,双唇颤抖,夏氏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跪地抱住秦清泣声,“志哥儿,志哥儿,娘的志哥儿”。 秦清猛地被抱住,醒过神来,夏氏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既湿又咸,又带了几丝暖意。 秦清往后缩了缩,夏氏却抱得更紧,秦清闪开脸静静地看着夏氏,透过泪水看到的是心酸是绝望是无奈是舐犊情深。 秦清四扫看去,看到秦二壮是惊惧是痛楚彻骨,看到秦老汉是惊惶是手足无措,看到秦李氏是痛楚是凝眉不展,看到大二丫是悲痛是涕泪交垂,看到秦大郎是讶然是悲喜交并 “娘”,秦清突地紧紧抱住夏氏,大喝一声。 有道是, 一刀纸钱一缕烟,千层相思万丈帆 世事如风身在前,翩翩黄纸寄心酸 前世翁堂亲缘浅,佑君今世双亲安 第58章 蒙师周进 壬寅月,己未日,正月十八。 从青山而下一少年人,头发挽髻插了根桃木钗子,似是道人一般,肩上披着破夹袄,背了一捆柴火,手中提着斧头,脚步轻盈,面带微笑,嘴中似是哼着什么。 路过观音庵,少年探头瞧了一眼,见有一老年人正同大和尚说话,想来应是社学的先生,少年人咧咧嘴,背着柴火回了家。 “小弟,天这么冷,再说家里又不缺柴火烧,你怎么又去砍柴?”到了门口,正巧大丫出门。 “大姐,你要作甚?如今外面正冷,快家去”,说着秦清推着大丫进了院。 自打大年夜秦清流泪不止,众人都以为他发癔症,吓得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哪知后来居然亲亲热热的叫着爷奶爹娘姊姊,众人都是大惊大喜,秦李氏初一就去了前面的观音庵发愿,燃灯上油。 “小弟,你今日要去上学,怎么还去砍柴?快去收拾收拾,莫要误了时辰,惹的夫子发怒”,大丫想接过柴火,被秦清嬉笑闪过了过去。 “误不了”,秦清卸下柴火,洗了把脸,同秦老汉几人打过招呼。 等吃罢早食,秦老汉扯过秦清道,“往日,你曾祖早就取了名字,如今你要入学,我也正好告诉你”。 “祖父是什么名字?”秦清有些好奇。 “鸣鹤”,秦老汉笑道,“你以为如何?” “好”,好不好就那么回事,他又反驳不了。 “你这顽童”,秦老汉看出秦清的敷衍,“想来你是不知道这名字的出处,当时你曾祖手执诗经,看到小雅中有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便定了鸣鹤二字,是望你凤鸣千仞,鹏搏万里”。 原来是这般来历,秦清点点头,倒是不错。 “走,我送你去社学”,秦老汉见秦清明了。 秦鸣鹤便提着书袋随着秦老汉去了观音庵,这书袋是夏氏缝制的,和前世布袋类似,可以挂在臂膀上,里面放了半刀纸和石砚毛笔墨条,又有《四言杂字》和《性理字训》两本书。(儒林外传第二回详记周进来村教学,此处不累述) 等到了观音庵,其他儿童还没有来,秦老汉扯着秦鸣鹤到了讲堂,就见一年约六旬老者,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釉旧直裰,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已磨破,脚下一双旧大红釉鞋,面瘦皮黑,留着一撮花白胡子,一瞧便知刻板的很。 讲堂坐北朝南,里面摆了五张新作的松木长桌并十个兀子,南北摆放由东到西,最东则是一张单独的几案,案上摆了笔架、墨砚和墨条,后面放了一张方椅,料来是夫子的讲桌。 “快跪下”,秦老汉轻喝一声。 秦鸣鹤知道这是拜师的礼节,也就不再瞎看,双手交叉举过头顶跪在地上磕头,周夫子忙是摆手,“还未问尊兄名讳?” “余乃末进秦章,曾跟随先大人宏黎公学文制艺,累年不中,惭愧惭愧”,秦老汉做了个浅揖道。 末进就是制义不成,童生或是秀才不过,寸末未进之意。 周进闻言大惊,忙是回礼道,“原是师兄,快请”,又指了指秦鸣鹤道,“此乃令孙?” 双方见礼坐定,秦老汉笑着道,“正是拙劣小孙,半年前曾随我识字,如今已是熟读小四书,认得杂字几许”。 周进捻着胡须看了秦鸣鹤几眼,笑着道,“师兄果是谦逊,令孙不过习文半年便已识得许多杂字,料来是聪敏颖慧,哪里是拙?熟读小四书想来也是背的过一二篇”。 “快背给先生听听”,秦老汉自是喜笑颜开。 秦鸣鹤有些无语,也只得张口道,“至理浑然,冲漠无尘,造化枢纽是之谓坤”,一口气背了造化第一三段。 “好,好”,周进高兴道,“果不愧是黎先生之惠孙,实不负名,师兄日后有福”。 周进自从顾家辞馆,兜兜转转回了薛家集做社学教授,心中自然憋闷,乡村间又有几个灵童?多是蠢笨如牛,今日见了秦鸣鹤倒是升起了几分兴致。 周进和秦老汉又是闲扯一阵,秦老汉叮嘱秦鸣鹤认真向学,等出了门秦老汉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荷包,“本应置办四样祥礼,又怕唐突先生,只得取了些阿堵物,万望先生不要推辞”。 两人又是拉扯一阵,周进终归收了束修,“师兄太客气,我少时也得黎先生教诲,如今不过是反哺一二,师兄让我好生羞愧”。 秦老汉只道不敢,双方再三作礼,周进送秦老汉出了观音庵。 等周进回转,申祥甫和荀老爷带了十个孩童跟在后面,秦鸣鹤瞧了几眼,有申祥甫二子申文桂,镇上求学的荀玫并朱小郎几人。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秦鸣鹤随着众孩童再跪拜,只磕的秦鸣鹤脑门疼,心中暗悔来早了。 等众孩童坐定,朱小郎朝着秦鸣鹤一抱拳,挤挤眼,意思是二弟啊,好好学,秦鸣鹤回了个礼。 周进看着堂内七长八短的几个孩童呜呜喳喳,一时凝眉,片刻取了戒尺轻拍一下,“噤声”。 小孩童自然是怕戒尺的,那玩意打在手心可不是开玩笑,当下都是缩了脖子,老实坐好。 周进见状放下戒尺,取过毛笔一一问过儿童名字,又是记录在册,“日后你等随我习文识字,辰初入堂,若是误了时辰,休要怪我”。 众孩童经他一吓,都如同鹌鹑一般,只会点头。 周进轻咳一声,“但凡学文,先要知礼,知礼始于衣服冠履”,说着站起身,先是正了毡帽再是紧了腰间束带,最后又是规整一番鞋袜。 “男子要三紧,谓头紧腰紧脚紧,不可散漫无序,如不然则身体放肆不端严,身不正则学不修”。 除了秦鸣鹤和荀玫,其余儿童听得是如坠云雾,茫然无知。 秦鸣鹤听得心里直点头,学习本来就是件苦差事,要是一开始不能端正态度,那么想要学有所成近乎无能,而身正则是最基本的。 见众童茫然,周进让申文桂上前,等他坐在兀子上,将他的双脚双手并拢,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秦鸣鹤一瞧,好嘛,这不就是前世小学生上课规范嘛,感情这玩意自古就有。 等众童学会,周进说道,“今日暂不讲字,先学礼仪”,说罢便用左手紧把右手,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而右手皆直,其四指紧靠在左手上,而大拇指向上。 “此乃义手,源自唐时叉手礼,你等同学互见当以此礼,若是外出求学,平辈之人亦当如此礼”。 听得此话,堂下众童便开始练习,义手和祗揖秦老汉都教过秦鸣鹤,练了半年自然是纯熟。 等众童知道了其中关窍,周夫子又教了祗揖,这是下对上的行礼法,也是生对师的礼仪。 众童又是一番习练,巳正散堂,下午未正入堂又练至酉初散堂。(7:00-10:00,14:00-17:00) 是夜,周夫子取了各家束修来看,秦家给了二钱,荀家给一钱八分,申家给了二钱,其他给了四五分有之,一二分有之。 周夫子不禁哂然一笑,将银钱弃置在床,苦笑连连。 —— 凤:凤为雄,凰为雌。 第59章 社学一日 秦鸣鹤回家先是作禀,秦老汉叮嘱他要好好向学,不可放松懈怠,秦鸣鹤一一应后,便去了披屋写大字。 颜氏有言,习闲成懒,习懒成病,惟勤而已。 秦鸣鹤自正月初五始,便卯正起身先是练棍一刻,待身子暖和就提斧上山,不拘砍柴多少,日日不缀。 白日上午诵读一个时辰,下午又练水字一百,近夜临摹大字五十,又教大二丫每日识字十。 当时秦鸣鹤要教大二丫识字,顾氏不以为然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农家丫头识得了字又如何?” 秦二壮笑言,“娘出身书香之家,识大礼仪,嫂氏出身富绅之家,识女德知内训,端庄知矜,就是夏氏也是识字,志哥儿愿教,怎么不行?还省得束修呢”。 见顾氏撇嘴皱眉,夏氏呲呲牙没说话,心中暗想,端庄知矜?个屁。 最后还是秦李氏发话,“冬日里闲着没事,不要误了志哥儿功课就行”。 秦鸣鹤进了披屋翻开字帖,取小连七纸一张覆盖其上,慢慢磨墨,过不了二息,大二丫推门进来。 “小弟,今日去上学,先生教的什么?”二丫笑着问道。 “哪里教的了什么,今日教的是礼仪,左右不过是义手祗揖一类”,说着站起身对着两位姐姐作了个长揖。 “哈哈哈”,二丫大笑,大丫脸上带着笑意拍了秦鸣鹤一下,“小弟你就是能作怪”。 “你们先用这旧砚沾水把昨日十字多写几遍,等小弟摹完五十字再教你们新字”,秦鸣鹤笑着直起身。 他年前新得朱大郎的“竹下君子”砚,就把旧砚给了大二丫用,虽然不能用墨,可用毛笔沾水写字也是好的,总还能练个笔感。 秦鸣鹤习得是欧阳询字体,欧字风格浑厚沉稳,气韵生动,如今算是制义的指定字体。 近半年时间练字,虽然尚达不到“四面停匀,八方具备”,但也是做到了横平竖直,笔画峻拔,加上他勤修武功,笔力有欲破之效。 大丫看了一眼握笔划水的二丫,又转头去看认真临摹的秦鸣,嘴角微扬,满脸都是笑意 翌日卯初三刻,秦鸣鹤提着书袋进了讲堂,听得左前传来诵读声,定睛细看原来是荀玫。 荀玫听见脚步声近,抬头见是秦鸣鹤,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也不等他回礼又继续读书。 秦鸣鹤默笑几声,寻了兀子坐下,从书袋取出《四言杂字》,将不太熟悉的字用手指临摹,俗话说常读常新,常临常知。 过了约有一刻,讲堂热闹了起来,七八个小童凑堆嬉闹着走了进来,朱小郎走到秦鸣鹤近前,作个揖道,“二弟元旦好”。 秦鸣鹤有些哭笑不得,也只得站起身回道,“给朱兄见礼问好”,朱小郎哈哈大笑几声,想着拍秦鸣鹤臂膀,被闪过,抓了抓头,“二弟,你闪开作甚?” 秦鸣鹤朝他身后努努嘴又挤挤眼,朱小郎有些发蒙,“怎么了二弟?难道你得了抽风?”他可是害怕秦鸣鹤突然发病,八月的猪肉炖竹笋可不好吃。 “夫子来了”,秦鸣鹤只得低声说道。 朱小郎吓了一跳,昨日他习礼不认真,被夫子抽了戒尺,手心有些肿,要是再被夫子抓住怕是还要挨上一顿。 忙是缩着脖子,提着脚慢慢到了自己座位,周夫子见他这般模样,摇头皱眉一时无语。 众孩童见周夫子进来,都是赶紧坐好,周夫子四下看了几眼,将腋下画轴取了出来,挂在墙上,“都来参拜圣人”。 周夫子长揖一礼,众人也都跟着学,等三揖过后,周夫子道,“日后进学,需日日参拜,不可少礼”。 众童参差不齐的回是,听得周夫子眉头一紧,咳了几声,“日后参完圣人,也要参拜先生,一揖便可”。 秦鸣鹤听罢忙是站起身施礼,其他孩童手忙脚乱的跟着站起行礼,周夫子使了义手回礼,便让众童落座。 “求学则要先学字,识过字,则可自读,自读可知礼明理”,周夫子举着一本书摇了几下,“今日便先学杂字”。 等夫子说完,就见几案下孩童有些懵懂,孩童们的桌上既无书又无纸,倒是人人有个石砚。 周夫子不禁摇了摇头,这乡间就是不如县城,即是求学怎可无书?难道还需他抄了书发给学童? 心中耻笑,束修给了也不过才几钱几分,果然是不通礼数。 周夫子一番琢磨,料定乡民请了自己多半是让孩童识些字罢了,心中有些凄凉又有些懊悔,当下也就叹了一口气,展开书道,“尔等且随我念”。 “天云雷雨(yi),日月斗星(x),江山水石,路井(zhen)墙(chang)城(qg)”周夫子也不管孩童跟不跟的上,自顾自的摇头晃脑,平仄仄平。 秦鸣鹤知道周夫子读的是四言杂字,可他也不取书,只是跟着流,荀玫瞅了秦鸣鹤一眼,默默的将书放到了书袋。 朗朗书声穿过窗棂,与大和尚的早课诵经声混在一起,驾着几缕檀香慢慢飘远,越过隔断,漫到了门外,唬的路过的村人都放轻了脚步,怕打扰了菩萨和读书种子。 周夫子看似是在盯着书念,实际上不过是借着书的掩饰打量下面的孩童,借机观察有没有聪慧知机的。 读了两刻,周夫子基本确定秦鸣鹤和荀玫是读过书的,而其他孩童不过是来充数的,堂中瞧着也就他俩坐姿端正,跟念用心。 周夫子心中默念,“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因材施教也”,放下书本对着众生道,“且去松快”。 话音刚落,七八儿童如揭了符咒的小妖,双眼灵动,双臂高伸,双脚加了弹簧,蹦起四散而去。 或是去打瓦,或是去踢桐球,或是凑堆眉开眼笑密谋,无一刻消停,观音庵里如同捣了麻雀巢,一时间叽叽喳喳不绝于耳,就是大和尚的诵经声也是断了片刻,就是不知观音大士恼还是不恼。 秦鸣鹤婉拒了“总寨主”朱小郎的“劫掠”之请,从书袋里掏出仿写去找周夫子讨教。 秦鸣鹤昨夜便想过,周夫子虽说不是秀才,可他毕竟经年累月的学文练字,又对科考了解至深。 比起家里的秦老汉和秦二壮来说自然是好上太多,如今借着批仿的由头,说不得既能入了他眼多得传授,又能多了解些当今的世道信息。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 桐球:明中期儿童玩具,用成年梧桐木雕刻而成,富家孩童多是雕有花纹,贫家则是唯圆即可,一种流行南北的游戏。 打瓦:自唐宋流传,瓦片竖立隔一定距离,用另一片破瓦击碎,和现代打石片类似。 第60章 描红批仿 周进本是想找秦、荀二人了解一番,虽然秦鸣鹤昨日背过性理字训,可是到底学到何种程度他是不知,而荀玫何等情况也是不知。 刚站起身就见秦鸣鹤手拿仿写几步到了近前,“先生”,秦鸣鹤作揖道,“这是昨日小子的摹仿,仿的是欧阳询,还望先生指正”。 周进接过秦鸣鹤的小连七,看过几眼从几案上取了毛笔在“衣”字上画了个圈,“你且来看”。 秦鸣鹤忙是低头看纸,“欧字以二王为基,合六朝碑刻,自成险劲刚健、法度森严之风,点画工妙,撇、捺又颇具隶意”,说着在纸上写了个“衣”字。 “你来看”,说着话周夫子就将两个“衣”字的差别细细讲了一遍,将秦鸣鹤的不足一一点出。 最后却是笑道,“你虽然年少,可这笔力劲健已有其二成之功,险峻奔放又有三成之功,多加勤练,不可骄傲自满,先是临摹再是仿写,日后当有所成”。 秦鸣鹤满是佩服,忙是道谢,“亏得先生教导,小子竟是不知道有这么多的陋处,日日临摹,对照看过又有似是而非之感,不得要点,要不是先生指点,小子怕是要误入歧途了”。 周进脸上越发多了笑意,谁不喜欢说话好听文雅又好学的学生? “余也不过是多练了几年,你切不可自贬鄙薄”,正说着话荀玫也拿了一张仿写近前,“先生”。 秦鸣鹤一瞧,嘿,也是一张楷体字,看来有准备的不是自己一人。 周进正自谦,见荀玫也拿着一张仿写,当时便嘴角上扬,眼开眉展,他没想到这乡野之处还能寻到两个已培根基的童子,忙是接过仿写,看过一阵,“你这是仿的柳公权?” “是”,荀玫作揖回道,“学生喜柳少师秉性刚直,不畏权贵,所以自小就临摹柳公字体”。 秦鸣鹤眼神一暗,暗道心机婊,他自称小子是因为没进过学,而荀玫自称学生是因为他进学拜过师,自称之差有时便是学识之差。 “好,好”周进看罢,在几个字上画了圈,“柳公之字初学王后学颜,既圆润厚重又开阔舒展,你这几字已得其中真意,日后切记要多多练习,万不可恍惚松懈,持之以恒定有所成”。 当、定,一字之差,或许就谬之千百里。 荀玫赶紧称是,谦虚受教,周进神态放松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你二人都已摹字,料来这三百余字都已认识了?” 秦、荀两人都是应承。 周进继续问道,“你二人如今学到哪里了?” 荀玫看了秦鸣鹤一眼,先是回道,“学生已是背过小四书,正学大学”。 “哦”,周进讶然道,“你已背过小四书?”见荀玫点头,“大学如今读章句还是读集注、疏?” “学生如今在诵读章句”,荀玫回道。 “嗯”,周进点头,“四书不厌百回读,深钻细研意自新,熟读章句多解圣人大义,再看朱子集注、先人注疏以求解惑,日夜诵读当大有收获,若有不懂之处便来问我”。 两人称是,周进又问秦鸣鹤,秦鸣鹤只言自己熟读小四书,对大学有所涉猎,只是不深,周进又是劝勉一番。 秦鸣鹤不经意间见荀玫喜笑盈腮,心中一梗,几岁孩子就这么多心机,有些不爽,便问道,“先生,为何家祖让我自称小子?” 周进略作解释,突然问荀玫道,“你先前在何处求学?怎地又回了村中?” 荀玫脸色发紧,他自然不能说在村中求学,一是近,二是费用少。 忙是作揖回道,“学生以前在镇上王秀才处求学,因家父年事已高,学生又是家中独子,年前村中延请先生教学,家父知先生学识渊博,便让学生回村求知”。 周进一时脸色不好,都是教书育人的,他自然是知道镇上王秀才的学馆,据梅相公言王秀才每个学生每年的束修是十两,而荀家只给了他一钱八。 周夫子心中着恼,也不好对孩子发火,挥挥手让两人回了座位,自己出去招呼其他童子入堂,只是声音有些大。 荀玫回座狠盯了秦鸣鹤一眼,秦鸣鹤故作不知,回了一笑,真诚无邪。 该!叫你显,秦鸣鹤心中大笑,虽然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可感觉就是爽。 下午未正稀稀落落的来了三两孩童,周进见状也不恼,随意讲了几个字,又是将几个大字当做字帖,让几个孩童回去临摹,言说明日要批,几个孩童都是吓得变了脸色。 周进也不管他们,招了秦鸣鹤到了几案,“你既然已读小四书,今日我且考一考你,你详实作答”。 秦鸣鹤知道这是考校,应该是为了确定学习进度,便垂首应是。 “天尊地卑,乾坤定住”,周夫子提背两句便收声,秦鸣鹤知了这是让他接着背,当下接道,“轻清为天,重浊为地”,等秦鸣鹤背到,“凝为雹霰”,见周夫子摆手,忙是住嘴不语。 “你可知其中道理?” 《名物蒙求》的这一段主要说的是世界的客观自然规律,何为天,何为地,天上有什么,为什么会下雨之类。 秦鸣鹤是成人魂穿,他不光在前世接受过系统的初中高级教育,还接受过大量的影像碎片知识科普,穿越而来更是接触了一些儒家知识。 在理解总结以及对事物的接受和分析上,他自然要比古人了解的更透彻,只是怎么说符合七岁孩童的话需要想一想。 沉思片刻,秦鸣鹤回道,“小子承家祖教诲,也能说上一二,只是对错,小子实在是愚昧不知,还望先生指点”。 周夫子点点头,“你且说来听听就是”。 “家祖怕小子年幼沉迷术算,便不让小子学易经,小子浅薄之言还望先生不要笑话”,秦鸣鹤再打一针预防。 “天高在上,地厚在下,此乃先天八卦所定,乾天坤地道之所藏,清气轻,转运升腾上而为天,浊气重,阴结坠降下而为地”。 周夫子满脸笑意,连说几声好,“令祖定是得黎先生真传,如今士人借《春秋繁露》谄媚君上,曲解天尊地卑之意,你解得好,何为尊?方逢辰言高,上也,何为卑?低,下也。” 第61章 孟夏四月 流光瞬息驹过隙,不觉已是四月天。 孟夏四月,万物繁茂秀美,此时节,清气下降,浊气上腾,天地之气相交,大地一片深绿。 乡野之间梨花若雪,桃花若粉,樱花、迎春红黄相间,夜短昼长时有天公引雷,红艳粉白落花如雨。 蒙蒙细雨驾乘微风,三不五时敲打苍苔,湿绿浸染残石,与溪水相连呼应,涟漪荡荡时击溪岸,野花时卉仓惶避于溪边垂柳之下,风雨渐大,瑟瑟发抖,柳烟如鞭抽的紫黄花落黯然失色。 周进本是出来消食观景,见雨势变大,急急进了庵里,等到了讲堂透过窗往外看去,雨如丝线,接连不断。 因是雨大,大和尚便偷懒,观音庵的后门也就大开着,丈尺间就见得烟笼远树,群山缥缈,景致越发更妙,周进心中畅快,忍不住长吐一口气。 雨势虽然渐大,仍有小舟行于河上,一艘芦席蓬小船从上游行到驳岸,一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忙下船,打着油纸伞领着两个从人进了庵里。 由后前转看了讲堂几眼,见周进站在门口,打量一番举举手,“原是个学堂?先生可是夫子?” 周进作揖称是,男子还了半礼问随从,“这里原是观音庵,怎么不见那大和尚?你去寻上一寻”。 随从应声要去,不妨从讲堂旁走出大和尚,双手合十称了声佛号,引着男子和周进进了旁间。 “这么大的雨,王老爷有何公干?竟是要冒雨行舟”,大和尚先是笑着问了一声,又是对周进道,“这是前科新中的孝廉,先生陪着些,老僧去烧了茶水”。 王举人看了身着旧衣的周进一眼,坐了上首,“先生贵姓?怎地来此处坐馆?原是在哪里?” 周进听他说话有些瞧不起人,心中有些不快,慢吞吞的道,“晚生免贵,姓周,原是在顾老相公家坐馆,小相公得中舍人,后得夏总甲盛情相邀便来了此处”。 王举人不禁轻笑一声,原是被人家撵了出来。 孟夏时节,气候多变,风雨时缓时急,时轻时重,这阵儿又是刮起狂风,下起了暴雨。 秦鸣鹤赶紧关上了披屋的窗子,虽说潲不进来雨水,可万一将窗户纸打湿打透还是需要花钱另装的。 从正月入学至今已近四个月,秦鸣鹤在周夫子的“指导”下,早已经熟背小四书,正在攻读《大学》,习字也从临摹变成仿写,周夫子大赞有慧根,对他的要求也就越发严苛。 秦鸣鹤看了看手中的《大学章句集注》,忍不住感谢神佛,若不是穿到这样的农家,就是这么一本薄薄的《集注》他也是买不起。 这样的集注秦鸣鹤共有四本,是宋时朱熹注解,四书一套,是官方指定科举用书,而这样的一本有前人再注解的集注,据周进讲要卖到三两银子。 若是再加上其他必备的四书注解注疏,单是四书来讲就要几十两银子,要是再加上五经配套,细细一算怕不下百多两。 秦鸣鹤小心的在章句八章折了页,轻轻合上书,将五张小连七慢慢卷了起来,这可是今日的仿写作业,共一百个大字。 秦鸣鹤怀抱小连七出了披屋疾步跑到正房,取过蓑衣和秦老汉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去了观音庵。 出了房门,雨点直打的斗笠噼啪做响,眼前雨势犹如水帘,虽然雨势太大,秦鸣鹤仍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观音庵跑去,不曾想村道泥泞,一脚踩到了泥坑,亏他伸手一撑,半跪在地上。 慢慢拔出腿,甩了几下略痛,又低头看去草鞋是不成了,想着踢掉又怕被扎,暗道一声晦气,慢慢趿拉着走。 到了观音庵门口,见一披着蓑笠的老者,秦鸣鹤打量一番,应该是荀老爷家的老仆,看来是荀玫来了。 老者见了秦鸣鹤,笑了笑,秦鸣鹤点点头,慢步跨过庵门,往讲堂走去。 快到讲堂的时候,荀玫正好出了旁间,秦鸣鹤一愣,荀玫道,“先生来了客人,如今正在旁间待客,你要是送仿,怕是先生没空”,说完就走了。 秦鸣鹤听他话里有些恼意,也没理他,到了隔间轻敲房门,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开了门,嘀咕一声,“怎地雨天也不让人清闲”。 进了门,秦鸣鹤就听一男子道,“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那是不消说的,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男子正说的兴起,见又进来一童子。 “这也是先生的弟子门生?”男子已经有些醉意,桌边扔了些鸡骨头。 周进等秦鸣鹤摘了斗笠,笑着道,“正是晚生的学生,如今已是读到大学,每日习字一百”。 “哦”,男子面露惊讶,打量了秦鸣鹤一眼,“原来也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周进连道不敢。 等秦鸣鹤从怀中取出小连张上前递给周进,躬身道,“遵从先生教诲,日事日毕,小子今日已读大学章句一个时辰,又习字一百,请先生指正”。 听得秦鸣鹤暗捧,周进闻言喜笑盈腮,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点点头道,“这是县里的王举人,制艺的高手,原是给家中先大人上坟,正好遇上大雨便到庵里来避,你快来问好”。 秦鸣鹤原以为是周进的朋友,可看着也不像,一副乖张的样子,听他一说原来是个避雨的路人,当下也就只是长揖问好。 王举人只是微微点头,也不搭话。 周进见状,道了声谦就打来小连张,翻看几页点头笑道,“今日倒是比昨日又好上几分,如今这点撇已有几分欧意,整体来看又多了几分严整”,说着又指了几个字的错处叮嘱秦鸣鹤日后注意。 讲完仿写,周进将小连七放在桌上,便要考校一番,王举人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秦鸣鹤”三个字,又见他写的欧体严整森严,已得几分欧体精髓。 微微一愣,略做思考,继而开口道,“县里的书办秦大郎便是此间村人,与你是何关系?” 秦鸣鹤先是瞅了他一眼,见他面带好奇,不似与秦大郎有仇,施礼回道,“是家中伯父”。 “哦,呵呵”,王举人笑了几声,“原是亲戚”,见秦鸣鹤面带疑惑,“俺和顾老相公是拜盟的兄弟,你大伯是俺盟兄的侄婿”。 秦鸣鹤忍不住头疼,王举人说到这里,不管他为何前倨后恭都要跪地叩拜,挠挠头只得解下蓑衣,跪在地上磕头。 “快起”,王举人站起身,伸着双手招呼随从,“快快扶起来”,等秦鸣鹤起身,王举人又让仆人取了白巾擦手。 从袖中摸出几十铜子,笑着道,“不知道今日能遇到贤孙,按理说你如今学文,应送你些笔墨宣纸,奈何来的仓促,你也莫嫌老祖荒唐,且接了过去买些宣纸笔墨,只当是我今日唐突”。 ———— 小连七:明·屠隆《考盘馀事·纸笺·国朝纸》:“永乐中,江西西山置官局造纸,最厚大而好者曰连七、曰观音纸。”福建连史纸也有连七纸。 小连七是盛行于山东河南地区,用漂白的秸秆和白桑皮制作,媲美连七,故而称小连七。 以上两种都是宣纸。 第62章 小学机要 秦鸣鹤转头看着周夫子,现下父祖不在,如何作为当遵从夫子之意,周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王举人变化也忒大了。 见秦鸣鹤看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坏处,估摸这王举人是看中了秦鸣鹤的才情,方有此举,于是说道,“既然是你祖辈恩赐,接了就是”。 秦鸣鹤长揖拜谢接过铜子,王举人见他举止得体又道了几声好,捋着胡须笑道,“你如今已习大人之学,料来小学四书应是熟记,可敢让我考上一考?” 有师当前,子弟当无语。 周进听得王举人此话,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见秦鸣鹤不语心中愈发满意,小小年纪知礼识进退,便有心抬举,笑着说道,“你老祖问话,你只需仔细回答就是,莫要拘束”。 秦鸣鹤对着周进施完礼,才说道,“老祖垂询,拙孙虽然义理粗通,也当勉力一试”。 “哈哈”,王举人看了周进又看了秦鸣鹤一眼,暗道妙人,捻着胡须一息后,“洒扫应对,诗书六艺,收其放心,养其德性,是曰小学,应作何解?” 秦鸣鹤略作思考,想起这句子是出自《性理字训》学力三,要是细说这句子是个倒装句,应该小学在前,说的是六岁的小学生应该会做什么。 小学一词语出《大戴礼》保傅篇,意思是“小者所学之宫”,而在这段话中提出了五个行为规范,两个道德品质。 洒扫应对指的就是,洒水、扫地、应接、答对。 前两项指的是身修体勤,做事应当亲力亲为,故而汉时陈蕃有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而后两项说的是心修,做人应当知礼守礼,所以《荀子》有言,“礼者,所以正身也”。 这四个字合起来就是正身修心,也是《大学》中的“六欲六先”中的“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诗书指的是,《诗经》和《尚书》,六艺则是礼、乐、射、御、书、数,但自宋朝始指的却是六经即《礼》、《乐》、《书》、《诗》、《易》、《春秋》。 放心则指,收回本心,认真学习。 德性则指,回归本性,培养良好的品德。 秦鸣鹤一番思索过后正待回答,抬起头来却见王举人似笑非笑,不禁心中疑惑,莫不是还有陷阱不成? 王举人见秦鸣鹤抬头复低,一脸小心,心中有些失望,又有些鄙夷,果然是乡间野人,原来以为是砂石璞玉,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块胡吹大气的顽石。 说来也是,一个被撵走的老童生又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不禁面露嘲意,嘴角微弯,眼角上挑,心中不禁又为那十余铜子难过。 秦鸣鹤倒是不知道王举人心中所想,要是知道了,估摸着能把铜子扔他脸上,再喊一声,“嗟!来食”。 再三思索后,才想起韩愈有句话叫,“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无师岂能自通? 所以说这王举人与其是考校他,还不如说是考校周夫子,观其举止也不像是大气的人,想来是存了显摆之心。 若要显摆必定是踩他人以显其贵重。 秦鸣鹤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微躬道,“小子孟春入学,至今已有四月,虽然本性愚钝,然而先生不弃,谆谆诱教以致小子得以存进”。 这不光是马屁,也是基调,要先肯定师长的功劳,见王举人面色诧异,秦鸣鹤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也就继续道,“先生以身示范,垂教三紧是谓头紧腰紧脚紧,后又教四勤是谓手勤嘴勤眼勤脚勤”。 “小子遵从先生教导,卯正起身洒扫房屋后又扫庭院,出门告祖回家禀父,须臾不敢怠慢浪荡,入学则跟随先生诵读,或是学章句一二,或是学章句三四,单有不解勤问吾师”。 等秦鸣鹤讲完,周进微微点头,满脸笑意,手放在胡须上动也不动,王举人面皮抖了几下,强笑几声,“好,说的好,果然是慧心灵性”,又是对着周进拱手道,“老先生教导的好啊”。 周进忙是起身致谢,王举人摆摆手邀请周进共飨,周进笑着道,“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了宏愿,晚生吃长斋,怕是不能陪您”。 王举人便作罢,此时他已恢复常态,笑着打趣秦鸣鹤道,“俺还和你先生说起梦里得见与你师兄弟荀玫同列桂榜,这如今看来怕是咱爷俩也要月中折桂”。 这话秦鸣鹤可不敢接,他如今一个白身要是接了这话,日后定要被人说成狂悖无道,那名声可就坏了。 心中暗恨,甫一见面就给人下绊子,果然不是好人,可对方是举人,秦鸣鹤不敢造次,只得长揖道,“拙孙怎么敢和老祖并列?小子如今不过是粗识文字,卑下无知,老祖却是坐得孝廉,已列仙班,砂石岂敢与皓月争辉?老祖是要羞煞我”,说着还带了几声泣音。 王举人不过是例行讽刺,哪里知道会惹得八岁的孩童掩面哭泣,这要是说出去脸面无存,站起身手足无措道,“这这”。 周进跟着站起身,虽说脸色不好看,也只得劝解,尚未开口,大和尚提着陶壶进了旁间,见秦鸣鹤捂着脸,念了声佛号。 “小哥儿怎地又哭了起来?”叹了一口气对王举人道,“王老爷,老僧说句实言,这孩童原本有些呆傻,后来观音慈爱垂怜,降下恩泽,去年醒转,跟着周夫子习文,识书懂理已经大好,正月初一秦李氏还来还愿”。 “今个儿又是狂风又是暴雨,怕是惊着这孩子了,您也勿忧”,这话说的,听得王举人心里直晃悠。 下着狂风暴雨来送仿什么事没有,自己考校一番就哭了起来,这不就是说自己惹得孩子犯病吗? 他是个举人不错,可名声要不要了?孩子没答上来可以说是自己急的犯病,可答得上来还说的有理有据,也犯病就说不过去了,当下越发彷徨。 果然是, 狂风暴雨观音庵,冷讥热嘲举人难。 第63章 挟情成事 大和尚见秦鸣鹤低着头,呜咽声音不绝于耳,一时也有些头大,虽说这庵受八方烟火,可秦李氏是左右村舍最大手的,若是让她知道她孙儿在庵里大哭,怕是有些麻烦。 和尚也要吃饭的,当下他伸手轻拍秦鸣鹤肩膀,“莫要哭了,可不能哭坏了眼睛,观音大士照顾着你呢”。 说着还用手按压一番,秦鸣鹤本是做样子,感受肩膀的压力,明了大和尚的意思,顺着力道慢慢委顿在地,哭的越发大声。 王举人却是慌了神,头上冒了细汗,拱手对着周进道,“老先生,老先生还请快劝说一二”。 又对着大和尚急道,“咱是老相识,你也快劝一劝”。 大和尚有些作难道,“王老爷您是文曲星下凡,自带圣贤之气,您身上可带了圣人之物,或可解小儿之惊”。 大和尚知道王举人不过是带了食盒,书箱等物一件也无,说是求文物,实则是求银钱罢了。 果然,王举人拍了拍脑门道,“俺今日去给先大人上坟,又不是去赶考,哪里会带书笔纸墨”。 大和尚一脸难色,嗫嗫嚅嚅道,“庵里也不产黄纸白烛,大士得四方供奉,总也护得住村民周全”。 乍一听不相关,王举人却是听个明白,忙是对随从道,“快取了银钱来”,等随从取了半吊铜子,王举人咬了咬牙笑着道,“俺孙伶俐乖巧,知书达理,日后必定有大出息,讲来中举也是必然,这都是拜观音所赐,先生施教,俺也不能小气,便施了这半吊钱,以祝文气”。 又是走到秦鸣鹤身前,小声道,“乖孙快起来,待日后去了县里,老祖给你几本文卷汇集”。 听得这话周进眼前一亮和大和尚上前搀扶秦鸣鹤,细细劝说,秦鸣鹤慢慢收了哭声连连道歉,王举人摆手连道无碍。 大和尚将半吊钱递给秦鸣鹤,秦鸣鹤忙是推到一边,他又不是个傻子,洗清名声就行了,要是接了岂不是惹了 王举人?匆匆施礼擦着眼睛,披着蓑衣就跑出了观音庵。 王举人本是有些恼怒,等见秦鸣鹤不接银钱遑遑出门,脚步踉跄,心中又是有些后悔,心道等来日定送他几本制艺的书。 又见大和尚面色微红,有些笑意,又是恼怒,暗恨大和尚心坏,竟是讹他银子,当下便带了几分怒意喝骂随从收了桌,又让大和尚给他找间房睡,任他一番摔打,大和尚也不生气,引着王举人去休憩。 秦鸣鹤回到家中,去了西房,里面坐着秦二壮和夏氏,夏氏见秦鸣鹤头上都是雨水,忙是起身取过棉布给他擦拭一番,“下着这么大的雨你非要去,明日再去讲堂不行?” 擦着擦着就看到秦鸣鹤脚下的草鞋破烂开裂,满是泥水,蹲下身就要给他脱掉,秦鸣鹤笑着闪开,“娘,我自己来,出门的时候走得急,闯了一下”。 见夏氏满脸担心,蹦跳几下以示无碍,秦二壮探手试了试秦鸣鹤的小腿,点点头,“下了雨,你路上小心些,别毛毛躁躁的”。 秦鸣鹤点头,接过棉布又擦了几下头,便将碰到王举人的事细细讲给秦二壮听,等他讲完,又取出那十余枚铜子放在炕上,秦二壮皱了皱眉头,伸手压了几下眉心,“那半吊钱留在庵里了?” 见秦鸣鹤点头,秦二壮思索片刻,“那就没事了,咱也没讹他银子,你又没落他面子,他不过是心不安给观音上供求个前程”。 “再说一个举人要是和个童子纠缠不完,岂不是自己失了身份?让人知道没得更是丢人”。 秦鸣鹤想了想觉得正是如此,他仗着年纪小借哭遁逃,既不曾和王举人争辩又不曾要他银子,多半是不会找自己或是家里麻烦。 放下心便要回披屋,夏氏抓了他的衣领,让他把青布鞋穿上,又将铜子塞到他手里,等秦鸣鹤出了东房,夏氏讥笑一声,“还是举人呢?乡下人都说狗不咬拿棍捣,人至贱赊铜钱,这王老爷是闲得慌?” 秦二壮嘿嘿笑了几声,也没敢说夏氏这不是骂她自己儿子是狗吗? 等秦鸣鹤进了披屋就见大二丫坐在书桌前,二丫听见有人进来,探头看了一眼,见是秦鸣鹤,喊了一声小弟。 大丫却是站起身左右看了秦鸣鹤一眼,见他披着头发,半干不湿,想来是有人擦过,“去了爹娘的房里?” 秦鸣鹤笑着点点头,随手将十余铜子塞到大丫手里,笑着道,“今日去给夫子送仿,碰到个福人给了我十几个铜子,要是大姐随娘去镇上,就买些黄麻纸,再买几根残破的墨条回来”。 王举人讽人不成,还要给庵里添灯油,可不是个福气人嘛。 大丫点点头,二丫站起身扒拉了几下大丫的手,见她攥的紧,泄了气,对着秦鸣鹤道,“小弟哪里来的傻子?”大丫忙是拍了她一下,又是狠狠瞅了她几眼,要不是二丫捂嘴捂得快,说不定大丫还要拧她嘴。 秦鸣鹤不以为意,他的前身是福气人,他可是正经的读书人,读书十六年岂能有假? 见大丫还面带怒气,忙是抓了她的胳膊摇了几下,“大姐,快帮我把头发扎起来,披头散发的不成样子”。 二丫忙是去给秦鸣鹤找青布带,大丫让他坐在方椅上,拢起头发攥在手里,用手指划拉几下就接过青布带,下就扎成了个马尾。 “真丑”,大丫皱着眉头看了几眼,“大姐说的对,就像个驴尾巴”,二丫跟着说道。 “那就去找老猎户刮个秃瓢”,秦鸣鹤佯怒起身,大丫上前将他按在椅上,慌忙说道,“好看,好看,小弟最好看,什么都好看”,二丫更是夸张,皱着眉头赞道,“小弟你哥这驴尾巴比那真驴的都好看”。 秦鸣鹤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二丫是和驴尾巴过不去了,好在没说像猪尾巴,那他岂不是成蛮奴了。 秦鸣鹤缓缓神,让大丫松开手,指了指砚台,“大姐,你如今想来也是认识字了,不如写来看看”。 大丫脸色泛红,惊疑不定道,“我?”又是指了指自己,“我我可写不来”。 “大姐,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你看我,不也是先在地上拿了树枝胡画,再是用水笔乱涂,到如今也练字近半年,还是常被夫子责骂”,秦鸣鹤知道她是怕自己写的不好惹出笑话。 “是啊,大姐,你快试试,小弟以前写的可丑了”,二丫鼓励大丫道。 秦鸣鹤有些心梗,二姐踩一捧一,你用的太丝滑了。 第64章 语挚情长 等大丫蘸墨写完,秦鸣鹤克制住自己想捂脸的冲动,要不是大丫说这是写了个“云”字,秦鸣鹤都以为这是画了张灵符,嗯?秦鸣鹤又换了个角度看,别说还挺像“灵”字的。 大丫见秦鸣鹤不说话,心中忐忑不已,二丫却不管这些,“大姐,大姐我也写一个让小弟瞧瞧”。 等二丫写完,秦鸣鹤发现二丫比大丫写的好上一些,最起码自己能认出来,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便点点头,笑着道,“大姐你这字略显潦草,日后需要写的板正些”,大丫红着脸点头。 “小弟我的呢?”二丫笑嘻嘻的问道。 “你的字嘛,需要严密些”,说着秦鸣鹤取过毛笔,很快写了一个“云”字,“你们看,握笔要紧,运笔用腕,横竖要正,撇捺要收”,说完又写了一个。 见两人似懂非懂,秦鸣鹤只得道,“你们日后多练练就明白了”。 “多练练?”二丫指了指小连七,“用这纸笔?那得花多钱啊,咱家可没这些闲钱”,大丫紧跟着说道,“是啊小弟,我和二丫识字就行了,练来练去的有什么用?” 秦鸣鹤将毛笔放到笔洗里,推着大二丫倚在炕边,笑着道,“两位姐姐,你们这么想可就错了”。 “老话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什么叫算计?”秦鸣鹤指了指脑袋,“谋道与之谋食,未知何计为长?谋道以术,术有穷者谋以力。” 秦鸣鹤知道她们两个人听不懂,取了桌上的小连七纸和墨条,“大姐,二姐,咱们先算笔账,你们看这小连七,百张四十文,墨条十文,我练大字一百用纸五张,再练两月就要改练小字,抄义理小字五张,墨条则是十日一条,算下来每日五文”。 大二丫虽然不会算术,可是见秦鸣鹤说的清楚,料来小弟算的没错,于是都点点头。 “大姐,镇上的黄麻纸因是用小麦秸秆做的,质地粗糙些,卖价一般是二十六文百张,残破的墨条多不过六文一根,你和二姐每日最多四张,墨条可用二十日,每日下来也不过二文钱”。 大丫忙要争辩,秦鸣鹤笑着挥挥手,“大姐,你先别急,我知道你要说的无非就是二文也是钱”,大丫鼓鼓嘴瞅了秦鸣鹤一眼,没再说话,显然秦鸣鹤说的正是她想说的。 “大姐你先听我算完账,你和二姐不用交束修,小弟学会了再教你们,花费无非就是笔墨,而常用字一千,你和二姐每日学十,六个月尽够,而练字多则四个月,少则三个月,算下来最多不过三百文钱”。 秦鸣鹤在这里实际是模糊概念,每日是学十个字,可不是一定会,千字认知就是在有拼音的情况下最少也要一年。 大二丫面露惊愕,二丫更是嚷道,“小弟,那是三百文钱,不是文,咱家一年才赚几文?你还要读书,咱家哪里还会有余钱?” 秦鸣鹤正要回她,披屋的门被推开,秦二壮走进来,一脸笑意,“我说怎么关着门,你们姐弟三个在悄悄说什么?” 二丫脸涨得通红,她刚才说话最大声,估计爹是听到了,忙是低着头躲到了大丫后头,大丫抬头看着秦二壮,却不说话。 秦鸣鹤赶紧站起身搬了方椅给秦二壮坐,又是笑了几声,“爹,你不是去麦田了吗?什么时候开割?” “还要过十余天”,秦鸣鹤算了算那就是五月三十,见秦二壮盯着他,想来他是听到了屋内的谈话,便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秦二壮面色不变,“你继续说”。 秦鸣鹤见他如此,估计他应该是支持大二丫识字的,心中有底,说话就越发理直气壮,“爹,我刚才说谋道与之谋食,未知何计为长,就是预先谋划”。 见秦二壮点头,“大姐二姐在家学上一二年花费三百余文,看着有些多,可是爹,你去县里几次,是不是见到那绸缎铺里有女掌柜?” 秦二壮一愣,他可没见过,“二丫你去喊你娘来”,二丫一怔,“喊娘来?”“快去”,秦二壮轻喝一声。 等夏氏进了房,秦鸣鹤又说了一遍,待要说做女掌柜的时候,夏氏瞪了大二丫一眼,“你们两个死丫头是不是傻了?家里你们爷爷识字,你们奶奶识字,你们爹识字,你们娘识字,你们弟弟识字,你们出去说你们两个不识字?不会写?” 呵,说着夏氏左右伸手分别拧着两人的耳朵,“你们小弟好心教你们,你们不学?”二丫边是叫唤喊痛边是解释,“可是要花三百文呢”。 夏氏松开手,戳了二丫几下,“家里就缺你们那三百文?再说那三百文是一天花的?要是一年,一天也不过一文钱,家里就花不起了吗?” 又见大丫瞪着眼,夏氏用使劲戳了大丫几下,“你个死丫头”。 “二哥,你说呢?”夏氏转头看着秦二壮。 秦二壮忙是站起身,他也不敢反驳生气的夏氏,赶紧点头,“你说的对,家里不缺百文”。 秦鸣鹤楞在当场,这就解决了? 夏氏见秦鸣鹤呆愣,上前左手薅住他的马尾,右手呼在他的头上,“哪家的死孩子留这么个驴尾巴?好好盘起来拿个幞头罩住就是,偏你能作怪,明日要是不改,老娘让猎户给你刮个青皮”。 秦鸣鹤苦笑几声,缩了缩脖子,又忙是谄媚一笑,“娘,娘,疼疼疼”。 夏氏松开手揉了几下,又是呼在头上,“老娘刚才又没使劲,这下才是疼”,秦鸣鹤再也不敢胡乱说话,扭头看了秦二壮一眼。 秦二壮低头不看,不语。 —— 价格问题:以上物品价格参照《万历会计录》和《工部厂库须知》及明代小说《锦绣衣》、《归莲梦》,但实际上成化年间的物价要低于万历年间。 第65章 肺腑之言 ---己未日(5月20日),秦鸣鹤拖着两根青竹下山,到了山脚正巧碰见申樵夫,秦鸣鹤笑着点头问好。 申樵夫见状笑道,“秦家小哥,你这是砍了竹子作甚?” “钓鱼”,秦鸣鹤边走边说。 等秦鸣鹤渐走渐远,申樵夫朝着手心吐口唾沫,摸起斧头,“咱也去砍上根,说不得还能吃上几两荤汤”。 秦鸣鹤回院已是卯正,进了门碰见打场刚回的秦二壮,见他挽着裤腿,用水冲洗泥脚。 “你砍青竹做什么?”秦二壮面露疑惑。 “前几日我从祖父那里取了一本《算数启蒙》,里面的释九数法有些不懂,想来想去索性用个笨法子”,秦鸣鹤将青竹扔在地上,用斧削去枝条。 “—一如一,一二如二?”秦二壮想了一会问道。 见秦鸣鹤点头,秦二壮从秦鸣鹤手中要过斧子,催促道,“你快去吃早食,等会你还要入学,爹给你砍九十九根放到披屋就是了”,说完还推了他一把。 听她这话,秦鸣鹤面带疑惑,故作不知道,“为什么是九十九根?” 秦二壮笑了笑只是催他快去用饭,秦鸣鹤状作无奈去了灶间。 识字会写可以避免被人蒙骗,而会算数则可知家庭积财,计量过活,可以避免日后算计不到而受穷。 算术对要做家庭主妇的大二丫有大用,一般的数学算法秦鸣鹤自然是会的,当然高数、微积分之类不在此列。 秦鸣鹤要教大二丫,那就要有个出处,所以才有了今早这一出戏。 吃罢早食,秦鸣鹤去了讲堂,周夫子尚未讲学,堂内孩童都避着荀玫凑对窃窃私语。 “二弟,二弟”,朱小郎一边挤眉弄眼一边低声轻喊。 秦鸣鹤打眼瞧他,他忙是招手,眉毛眼睛都快要挤到一起,秦鸣鹤走了几步到了他们近前,朱小郎朝着荀玫处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你可莫惹咱小进士老爷”。 秦鸣鹤一时不解,转头看了荀玫一眼,见他趴在长桌上,“他连童生都是不是,怎么几日功夫成进士了?” “前几日下大雨,俺来送仿,有个大官人的家人说的”,刘石头站起身凑近两人道,随他话落几个孩童也都起身七嘴八舌的说着类似的话。 秦鸣鹤想了想应该是他走后,这几人也来送仿,王举人的随从私下闲扯闹出来的,“俺们不过叫了几声进士老爷,他就小气急眼的和我们吵了起来”,朱小郎对此很是不满,“仗着家里百多亩地,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和俺们在一起学文?” “你看,现下还像个村西的女娃一样偷偷哭呢”,张小三偷指几下,一脸不屑。 “先生来了”,申文桂手里提着瓦片带了几人跑进讲堂,又朝着秦鸣鹤喊了一声,“大侄子快坐好”。 秦鸣鹤虽是满头黑线,也只得寻了座坐好,周夫子进了讲堂,众童施礼问好,周夫子便开始每日一讲。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蝉鸣阵阵,草屋几许,夫子疲乏,众童昏昏。 讲了半个时辰,周夫子放下书本道,“时已近麦收,便放假十日”,不等众童欢呼,夫子继续道,“每日临摹二十大字”,众童哀嚎,周夫子也不管,瞅了荀玫一眼,皱皱眉头出了讲堂。 等夫子出了讲堂,几个孩童跳起欢呼,对皮孩子来说,即便是做农活,也比半死不活的靠在讲堂强。 朱小郎几人拖拉着书包邀秦鸣鹤去小河抓鱼戏水,秦鸣鹤婉拒,惹得朱小郎要和他绝交,最后被几个喽啰拖走。 等几个孩童走罢,秦鸣鹤走到荀玫身前,捅了他一下,“嘿,傻缺”。 荀玫身子扭了一下,也不抬头,秦鸣鹤忍不住扶额,这t和前世画男三女八线的女同学有啥区别? “你是不是傻?他们说你是进士,你有什么不满的?你读书求学为的什么?历来读书人求得就是功名,难道你不愿意?你要做大儒?” “他他们是嘲笑我”,荀玫瓮声瓮气的说道。 “咳,若是嘲讽你,你岂不是更应该认真求学?你作出这般死样子别人就不嘲笑你了?别人就对你垂怜三分?不,他们会更看不起你”。 荀玫抬头擦眼,“那我怎么办?” “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这种言语霸凌秦鸣鹤前世见得多了,对付起来无非两种手段,一是打一场,二是无视。 秦鸣鹤前世在农村上小学,因父母早丧,有熊孩子天天骂他是没爹娘的孩子,他就天天和人家打,头破血流也打,后来这孩子实在是怕了,见秦鸣鹤就躲着走。 秦鸣鹤自然不会放过他,在一个村子,躲能躲到哪里去?见面要么是一拳,要么是一脚,村里调停无用,最后那户人家报警,警察来了知道他是烈士之后,让双方孩子互相道歉,自此以后没人再敢说他坏话。 等秦鸣鹤日后回家祭祖,碰到少年玩伴,许是多年未见,少年玩伴笑着和秦鸣鹤打招呼,秦鸣鹤吐了一口痰在他脚边,谁他吗和你一笑泯恩仇,老子记仇。 而无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无为无视就是懦弱,无畏无视则是毅勇。 无为就是身心不修,别人欺负你,既不想着强身健体以待来时,又不想着锤炼磨砺神经壮大心神,而是等、哭、靠、求,只会让霸凌者更嚣张。(题外话多了) “我又当何以行?”荀玫肿着眼眶问道。 “强身、健体、砺心”,秦鸣鹤双手攒拳,“你看我,七岁以前时有人叫我小阿呆,等我醒转,每日卯正起身习武,入堂聚精会神,探究经义推本溯源,旦有存疑以莛叩钟,口诵心惟日日不休,目披手抄时有达旦,时至今日你看还有何人安敢笑我?” 荀玫对秦鸣鹤的事自然是知之甚详,知他所说不虚,听他所言,一下子升起精神,狠狠地擦了几下眼角,站起身抱拳施礼,“吾当效汝”。 少年,如入彀中矣。 —— 算数启蒙:元朝朱世杰着,包括九九乘法、四则运算、开方、天元术等。 第66章 银赠蒙师 光阴易度,时已入冬,残柳垂丝,寒芦飘絮,庵门如旧,师将远行。 虽说算不得隆冬数九,但这天也是阴沉着脸,寒风凛冽,秦二壮手里抓了个包袱领着秦鸣鹤进了观音庵。 大和尚穿着棉袍念了声佛号,笑问一声,“秦居士来添灯油?” 秦二壮微微一躬,“大和尚,我是带着儿子给周师送行的,添不添得灯油还要我娘做主”。 大和尚伸手虚请,他也不过是例来一问。 到了周进的房间,秦二壮轻叩房门,门一开,略显憔悴的周进显然一愣,旋尔带了一丝笑意,“快请”。 “先生”,进了房,秦鸣鹤长揖问好。 房中算不得暖和,单生了一个柴火盆,被褥都已收起放在一个皮包袱里,床上放了几件长袍,青白相间,虽是整洁可也显得破旧。 “请坐”,周进笑着招呼秦二壮,又让秦鸣鹤起身。 秦二壮施礼坐定,笑着道,“先生文识渊博,本以为教授日长,也就不敢上门打扰,哪知道却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周进听得秦二壮说话文雅,微微一愣,转念一想心下了然,料来是得了黎先生的教导。 当下摆摆手,苦笑自嘲道,“何来渊博一说,穷经皓首几十年,不过是小友而已,竟是连顶巾也戴不得”。 “先生可不敢妄自菲薄,您不过是缺了际遇,少了些运道罢了,俗话说人怕倒运,天怕浮云,先生熟读经书,小儿又讲您义理透彻,说不得转年一跤跌在青云里-扶摇直上”,秦二壮语气真挚,笑意精诚。 周进闻言神情略松,脸上带了几丝感动,“承您吉言,可不敢奢望”,顿了顿看秦鸣鹤一眼,“只是教授一年,别是学识不精误了令郎的前程”。 秦二壮尚未答话,秦鸣鹤赶紧长揖,“小子本性蠢笨驽钝,虽只跟先生一年,却也是识字知礼,习字习经,字虽不如松柏挺拔峻直,小子却已知其中几分真意,经虽只是粗通也知其中义理之妙,若无先生谆谆教导,言教身传,小子何以能通文达理?”说罢跪伏在地。 周进听秦鸣鹤说的情真意切,心中感念,一时竟面色泛红,目中微含湿意,忙是起身边说快起,边是手搀双臂慢慢扶起秦鸣鹤,又是轻拍几下。 略咳几声,“你切不可自轻自贱,何人能生而知之?老夫讲授多年,学生也有百余,可也不曾多见如你一般束身自修,砥砺德行之人”。 见秦鸣鹤执礼甚恭,眼眶泛红,心中愈发宽慰,真情实意道,“我虽辞馆,你且不可松惚懈怠,朱子言,为学正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 秦鸣鹤称是。 “你如今字已得欧体真意,要日日勤练,临大字熟知架构,习小字磨砺迅疾,县试制艺当日便要写二千余字,若不迅捷如何得中?” 秦鸣鹤忙是点头,平常讲文,他也问过制艺一事,周夫子只是略略讲了县试,县试一日,日有四文,《四书》和以本经为题的八股文各一篇,论一篇,策问一道,合计约为二千字。 “你如今在读《大学》,朱子言,大学乃大人之学,虽说言有浅薄,但也是本意,你日后要日日诵读,熟背章句,磨研研”说着话,周夫子语气哽咽。 秦鸣鹤抬头一瞧,周进已是眼眶发红,湿意似要夺眶而出,忙是跪拜在地,泣声道,“先生先生”,周夫子已是双袖掩面,耸肩无声。 秦二壮心中也有些酸楚,扶起秦鸣鹤,“你先去门外,看看牛车来了没有,莫要误了先生的回程”。 秦鸣鹤出了房,掩面急走,出了庵门,抬手捏了捏鼻梁,口中长出一口气,何其难也。 周进掩面缓了几息,心神平缓,起身施礼哑声道,“老夫失态了,倒让尊友见笑”。 秦二壮忙道不敢,“先生乃是性情之人,爱护学生,即便是临行之际,也是教导不忘,俺怎么会笑话先生”。 “自打先生来教,志哥儿识字日增,读经习字时有先生教诲,俺不敢忘”,说着起身作揖,周进回礼。 秦二壮抓过包袱,“先生,乡野间也没有好物”,说着打开包袱指着一个纸包道,“这是俺采的五年黄芪,经过蜜炙而成,功效可媲美人参,最是温阳补气”,周进忙是谢绝。 “先生不要推辞,您诗书满腹,来日再考必定登科,可科举伤身耗神,来日参考,口中含上一片或是泡水,总能补气养神,于先生而言不过是您科举之途锦上添花而已”。 周进略略犹豫,秦二壮又是推让一番,周进终是接过,只是连连叹道受之有愧。 见周进接过纸包,秦二壮又取出四件袍服,青蓝各二,“这是浑家做的冬袍两件,用的是今年新棉,如今穿来最是暖和,夏袍两件,先生换洗也便宜”。 周进坚辞不受,脸色涨红,“不可,不可,这如何使得,年前已得束修,今日又厚颜得赠秘药,蒉轩岂是厚颜无耻之人?” “先生”,秦二壮虎目含泪颤声道,“先生,小儿混沌七年,醒转便得先生教导,识字学文,日益精进,如此大德,区区浅陋之物何以能感恩一二?” 周进还要推辞,秦二壮便要跪下,周进忙是抓着他的手臂道,“罢了,罢了,蒉轩厚颜”。 两人又交谈一番,只等房外传来叫声,“舅兄可走得?” 秦二壮忙是将纸包和衣物放到包袱里,又提过皮包袱,“先生,我送您”,周进无可奈何只得随他。 来的人是周进姊丈金有余,见周进已经收拾停当,笑道,“舅兄,咱这便回去?”周进点头,“麻烦姊丈了”。 铅云随风时聚时散,寒风如刀侵肌刺骨。 牛车渐行渐远,“舅兄这包袱里装了什么?怎么有些发硬”。 周进忙是打开包袱,探手一翻,几块银子躺在底下,周进潸然泪下,刚想张口喊停,冬风迅疾,倒灌入口。 “舅兄”金有余忙是拍了周进后背几下。 手扶车架,周进颤着起身,遥见一跪一立。 第67章 朱大入监 “起来,你先生已经走远了”,秦二壮看着牛车远去。 秦鸣鹤赶紧站起身拢拢棉袍,抖了几下腿脚,“怎么?脚麻了?” “没事,跪的有些久,膝盖有些疼”,秦鸣鹤揉了几下,“爹,你给了多少银子?” 秦二壮给秦鸣鹤压压兔帽,边走边低声道,“八两”。 秦鸣鹤点点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秦鸣亮在县城求学,一年束修十五两,还要两节孝敬,八两实际说来算不得多。 “也不知这周老夫子能不能得中”,今年仲秋村人卖鱼,秦二壮居中作桥得了六两,他又历来奉行有枣无枣打一杆,银钱花的倒也不心疼。 “中不中的日后再说,如今夫子应承半月检文,也不算白忙活一场”,秦鸣鹤回头看了看直道,如今茫茫已无人车。 “快走,今儿可真够冷的”,秦二壮拉着秦鸣鹤急走几步。 跨过院门,秦鸣鹤进了披屋,看了一眼桌上的《荀子》,顺着折页慢慢翻开,上云,“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 轻笑几声,将《荀子》慢慢放好,取出《大学》,朗朗念道,“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天日西倾,寒风渐烈,呜咽之声穿窗入耳,秦鸣鹤感觉有些冷,正要将小木桌放到炕上,就听得房外传来凄厉喊声,“叔叔,叔叔,快救救朱大”。 手微微一顿,凝神细听房外已听不到喊声,想来是被迎进了西房,放好木桌,给灶洞添了把柴火,上炕习字。 心中默诵《中庸》章句,默一章对一章抄一章,等他抄过十章,房门传来“吱”一声,二丫探脑一瞅,嘿嘿一乐钻了进来。 “怎么了二姐?”秦鸣鹤将毛笔收起,笑着问道,“家里来了客人?” “哪是什么客人,是朱大叔家的柳婶婶”,二丫将手放在炕洞处烤火。 “出了什么事?我还以为来了客人,听得外面着急忙慌,以为听错了”,确认不是自家事,秦鸣鹤显得漫不经心,将小连七慢慢叠好,再抄二十余章便是一本,哪日有空去县里书铺让人瞧瞧,可能卖得。 “说是朱大叔在县里卖石砚,被人告官抓了起来,村里的刘大叔急赶慢赶回来报信,柳婶婶就来家里找爹帮忙”,二丫想来当时是在西屋,自然听得真真。 “卖石砚?不是和县里书铺做了契吗?朱大叔又不会以次充好,怎么还被人告了官呢?”秦鸣鹤想了半天也不明白。 “我猜你就在这,别打扰小弟习文”,房门又被推开,大丫走了进来。 “大姐”,秦鸣鹤起身下炕穿鞋,“你和二姐上炕,如今天冷”。 “我来你怎么不下炕?”二丫不满的拧了秦鸣鹤胳膊一下。 秦鸣鹤龇牙咧嘴,“我这不是等大姐嘛”。 大丫紧走几步,伸手戳了二丫几下,“你个死丫头,就你跑的快,没事瞎作,你拧小弟干什么?” 又戳了几下,“也没个做姐姐的样子”。 二丫狠狠地瞅了秦鸣鹤一眼,秦鸣鹤忙是推着两人上炕,“大姐不疼的,二姐是和我做戏,你们快上炕,今日正好练练减法十一问”。 大丫忍不住皱眉,二丫却是兴致勃勃的拉着大丫上炕,“大姐,快来,前些日子小弟教了加法十一问,我都学会了呢”。 等两人上炕取过竹筹,秦鸣鹤打开《启蒙》道,“今有白豆八十四斛,日用六斛,问余几何?” 大丫数出八十四根竹筹一一排列,又在竹筹之下再放六根,她尚未摆完,二丫急切的喊道,“小弟,余七十八根,不对,是七十八斛”,说罢还伸手从大丫的八十四根中抽走六根,又推着大丫臂膀晃荡,“大姐,你快数数”。 “你个死丫头”,大丫也不数筹了,起身就要打二丫,二丫笑着往炕角爬,秦鸣鹤瞅着忍不住直乐。 屋内姐弟妹嬉戏玩闹,屋外秦二壮几人却是心焦如焚。 寒风顶头,老牛走得并不快,申文卿有心抽几鞭子又怕伤了它,气急道,“二哥,你说这都什么事?卖个石砚还能惹上官府,刘老二也是傻的,好歹打听清楚,咱兄弟也好行事”。 “走一步看一步,事到如今先去县里寻李岩打探一番”,秦二壮也有些心累,已近年关,大家都忙着砌炕,虽说如今已有匠人仿制,可还是有许多人找他们来砌。 “十两可够?”说着话申文卿从袖中掏出小二两银子,“走得急,也就带了二两”。 秦二壮没接,“到了再说,说不得这十两也花不完呢”。 申文卿一想也是,丈人如今做着指挥,虽说有些贪财,总不能不给两个女婿几分薄面不是?也就将银子塞回袖中。 风急车缓,牛车走了近一个半时辰到了县城,申文卿笑着和门丁扯了几句,塞过几文铜子,相邀来日吃酒。 两人互视一眼,慢慢摇头,申文卿低骂一声,“两个瞎了眼瘸了耳的王八,往日吹嘘县城事事少不了他们,呸,狗攮的贼”。 秦二壮没说话,心中却是一松,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么事情应是闹得不大,那就还好解决。 到了衙门口,就见门子双手插袖,穿了件破夹袄,倚靠在门边,缩脖探头。见有牛车停在衙门口,忙是直起身子抖擞几下,胡乱用破布裹着的草鞋也带了几分威严。 几步下来就要喝骂,见是申文卿和秦二壮,忙是施礼谄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申大官人和秦官人,怎么?今日这风大刺骨,二位是来找夏爷的?” 申文卿略略拱手,笑道,“原来是三哥,怎么今日你轮值?这天可够冷的”,说着话从袖中摸出几文,“今日来弟弟也没带酒菜,下了值哥哥去暖和暖和”。 牛老三搓了几下手,笑意更浓,“他娘的,也是老子倒霉,今日衙内抓来个不长眼的囊贼,害得俺要守门”。 申秦两人对视一眼,还想再问,门口传来喝骂声,“牛老三你瞎了眼?老爷让你值守,你下去白话什么?快滚过来”。 牛老三低头缩脖一溜烟去了门口,伏低做小不住声的致歉,“要是守不好门口,老子禀了县太爷,让你去兖州挖煤”。 第68章 始末缘由 门子越发卑微,长揖不起哀哀求饶,见来人似是不想放过他,又是掏出十余铜子低头奉上。 “日后小心着些,别是瞎了眼”,接过铜子,骂了一声衙役就出了门。 申文卿见衙役是李岩,正要伸手招呼,秦二壮忙是扯了他后退几步,李岩看了两人一眼,嘴角一撇,匆匆而去。 两人会意,赶了牛车往慢慢东去,牛老三狠狠呸了一声,盯着几人的方向,吐出一口浓痰,“驴操王八盖的杂碎,你等来日的”。 走了不过半刻,东街有个茶馆,门前的竖幡被风吹成了一团,绕着竿缠了几圈,迎门(迎客)正拿着竹挑,二楼窗户开了道缝,“小驴儿,来客了,你也不招呼,瞎撩什么?” 迎门忙是放下竹竿,满脸堆笑,“二位大爷,是李爷请的贵客?”点两人点头,半弯着腰上前牵过牛绳,笑道,“咱馆旁边停得了车马,两位大爷只管交给小的,等会小的给咱这牛上些草料,保管伺候好,您二位且上楼去,万万不会丢了您的贵物”。 申文卿道谢,和秦二壮进了茶馆,跑堂的赶紧上前,虚引两人上了二楼,李岩站在房门口伸手招呼两人。 三人坐定,跑堂上了清茶,又放上几碟干果点心,笑言慢用便掩门而出。 “你何时学会了这般酸儒作风,竟喝起树叶来?”申文卿皱着眉头吐了几口芽茶叶,“跑到茶馆没得浪费银钱,你如今是正差,衙内哪里找不到咱三人说话的地?”说罢赶紧抓了颗杏脯润喉压苦。 “咳”,李岩愁眉苦脸,“这茶苦汲汲的,喝不惯又能怎办?衙里上下都得跟着王衙内行事,说是雅事”,喝了一口清茶又是皱眉,过了一会道,“想来两位哥哥来寻我,是为了朱大的事,在衙里说话怕让人传到衙内耳朵里”。 怎么又扯出个衙内,两人心中都觉得不妙,李岩叹了口气继续道,“若不是我今日守值,朱大今日可就遭了大罪”,说罢就将事情细细讲了一遍。 两人听后大惊失色,“衙内这般作风,大老爷不管?也不怕将来惹出祸事?”这才半年时间,王衙可算是祸祸了整个县城。 听得秦二壮这话,李岩嘿嘿笑了两声,“管?二哥你是不知道,咱这位衙内,离谱的事多着呢,这桩桩件件又算的什么?” “最离谱的是什么事?”申文卿知道朱大郎得李岩照顾,不过是受了皮外伤,也就不在意,而是起了八卦心。 “咳,咱这衙内原是有正妻,如今这院里藏得是得宠的小妾”,说着起身打开房门四处瞅了一眼。 压低声音,“听说王衙内在府里求学时,请了女班在家唱戏,后来听头角唱的几折好戏,便花了八百两纳回家去了”。 “八百两?”申文卿瞪着双眼,“他娘的得美成啥样?难不成像那戏里唱的,‘翠眉峰,柳叶弯,乌绫帕罩云鬟暗,春纤笋鲜,金莲藕尖’”。 他捏着嗓子还没唱完,就被秦二壮打了胳膊,申文卿猛地收回色象,咽了一口唾沫,傻笑几声,怎地忘了今日他连襟也来了。 李岩笑着指了指申文卿,“来日嫂嫂问我,我必实言相告”,申文卿忙是讨饶,“你快住嘴,如今你嫂嫂还有几月生产,别是惹出祸事来,你可就喝不得你侄儿的喜酒了”。 李岩也不过是逗逗闷子,人家正经连襟还在呢,关他何事?取笑一番,李岩正色道,“说起来朱大这事还就是这小妾惹出来的”。 “哦”,秦二壮摸了下颌几下,“这贱妇还日日出门子?” “出门子?”李岩嗤笑一声,“他娘的日常都穿成个女将军一般,穿一件大红飞鱼窄袖衫,外罩青色蝠寿挂肩,脚蹬羊皮革翁鞋,跟着衙内呼朋唤友出城打猎”。 “你今日也跟着去了?”申文卿惊讶过一阵后问道。 李岩点点头,又说起朱大的事,“朱大不知书铺换了主人,手里拿着契约和书铺掌柜吵吵起来,正碰见衙内几人回转”。 “衙内虽说跋扈,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便让掌柜的照价收了,只道日后不再采买,契约作废”。 申秦两人点头,主人都换了,契约自然作废。 “朱大也点头,当场撕了契约”,李岩咂咂嘴,“坏就坏在这,契约没了,那妮哥说朱大一个穷苦汉子买不起砚台,而是抢了铺子里的,要衙内将朱大拿到狱中狠狠打一顿”。 见两人不解,“妮哥就是衙内纳的小妾”,等两人点头,继续道,“衙内本是不想多事,哪知妮哥不依不饶,又有几个青皮无赖跃跃欲试,我怕朱大出事,只得将他锁去衙门,打了几棍,投到牢中”。 见两人有些担忧,笑着摆摆手,“无妨,牢头、牢子都是咱自己人,我早就塞了几个铜子,还从李医士那取了伤药”。 两人松了口气,秦二柱咬牙道,“这贱妇可真该死”,申文卿点点头,“朱大又没惹她,真真是蛇蝎峰尾针,最毒妇人心”。 “呵呵”,李岩笑了几声,“是没惹她,你俩再想想咱几个以前惹过谁?” 嗯?申秦两人一愣,这里面难不成还有他们的事? 秦二柱仔细想了想,要说惹过谁,那可不少,可是李岩这般说,那定是几人一起,想过一阵,不确定道,“莫不是柳氏那次?” 李岩拍手大笑,“还得是二哥,牛三正是当日几个公子的跟班,被咱几人好一顿打,青布带都给他扒了,竟是露了个大双白晃荡个棒槌”。 “对,对”,申文卿点点头,“我说看着牛三皮笑肉不笑,一脸奸相,原来是这个杀才贱胚”,咬牙磨了几回,又是疑惑道,“可他和那贱妇又怎么扯在了一起?难不成是旧相识?”凑近李岩,眯缝着眼,“衙内岂不是多了个连牝?” “去你的,也不看他那驴样”,李岩笑着推开申文卿,“这牛三本就是街头青皮,不过耍不的狠,也就没人要他,左乞右讨总算也没饿死,游街串巷倒让他练了口条,能唱几句戏”。 “自从听说衙内的小妾戏班出身,他就日日哼唱几声,倒也引得妮哥赏赐几回,今日妮哥出门,牛三跪着哭诉,说是受朱大欺辱,求妮哥帮他作主,日后当认作干娘,日日供奉”。 “啥?”申秦两人差点摔了手中茶碗,“真他娘的不要脸”,申文卿骂了一声,“牛三近三十,想来妮哥不过双十,他也跪的下去?”秦二壮跟着说道。 第69章 八面圆通 “那有什么跪不下去的,王八蛋又不要脸面?”李岩轻笑一声,“我也是后来听当值兄弟说的,大家如今都笑他娘是在私窠子里生的他”。 几人大笑,“你们回,今晚俺去给衙内送两芽茶,明日就放了”,李岩说完就要招呼跑堂。 秦二壮忙是抓了他的袍袖,“岩哥,莫急”,说着从袖里掏出十两银子,“可够了?”他没说这柳氏给的。 李岩拿起银子看了几眼,又塞给秦二壮,“二哥,快收回去,花不几个银子,百多铜子就结了,俺与朱大也是老相识,虽不是盟兄弟,也是好朋友,你拿出十两银钱莫不是笑我?” 秦二壮吸口凉气,申文卿以为李岩要脸面,忙是接过银子又塞给李岩,“咱是盟兄弟,你家是大户有钱,可也没有你贴钱的道理?也知道你想给哥哥们省些钱财,可这不是小事,莫要惹得衙内生气,坏了你的前程”。 李岩不接,嘿嘿笑了几声,“你们不知,王衙内最是好面子,又有钱财,要不哪个兄弟愿意伺候奉承他?” 又是摆摆手,“放心,你我三人自小混在一起,我何时唬过你们?明日我找了牛车给朱大送回去,快回,天时晚了,路上不好走”,说罢起身招呼跑堂结账。 等申秦两人带了几分担心回村,李岩疾步回了县衙,“指挥”,抱拳施礼。 “你他娘的,这都快申正了,你去了哪?朱大家来人了吗?”夏立言摸了摸肥肚骂了一声。 “申兄和秦兄来找我,问过朱大的事”,李岩微躬回道。 夏立言扶正皮帽,嘟囔着骂了一声,敲了几下桌面,“明日放了”,李岩躬身回是。 夏立言骂骂咧咧起身,李岩忙是说道,“指挥,咱们是不是唬上一唬?” “衙内?” “正是”。 “你看着办”,夏立言说完出了值房。 到了酉初,天色已黑,李岩提着一包芽茶慢慢出了书铺,掌柜的欢脸相送,此时书铺前街已经燃起灯火,往西去就是县里繁华所在。 走了百余步,一处两进的房舍映入眼帘,三架结构,中间是黑门铜钉,门前放了拴马柱,此时已栓了几匹健驴。 门子见了李岩,忙是下阶相迎,“李爷,今儿您可来晚了,大爷可是等了您好一会,房内小婢都出来问过几趟”。 “咳,咱这就是劳碌命,衙里大老爷的委派,可不敢虚以应是”,门子佞笑连声应是。 塌着腰推开角门,“李爷,您快请,大爷说您来不必通禀,如今张爷、李爷几人都已经早来了”,又是凑近低语,“请了南街的兮颜女班”。 “哦”,李岩眉开眼笑,“好,好”,说着顺手塞给他几个铜子,门子赶紧长揖致谢,低三下四图的不就是这三瓜两枣。 入门下阶绕过影壁,眼前微明,原是宅中青布小厮提着灯笼,“可是李爷?”小厮轻声问道。 “正是在下”,李岩回了一句。 小厮引着李岩去了二进正房,王衙内这正房又与别人不同,因是妮哥求的拆了双墙,只有立柱,三间并作一间,图的就是宽敞,为的是冬日唱曲。 “强对南薰奏虞弦,只觉指下余音不似前,那些个流水共高山?呀,只见满眼风波恶,似离别当年怀水仙”李岩一听就知道这是琵琶记二十二回琴诉荷池 ,忍不住轻笑摇头,私窠子出身自是比不得正经戏班。 “告相公,打扇的坏了扇领钧旨 ”生、旦净唱。 李岩轻轻推开房门,半伛着腰靠墙边慢走,四处一扫,房内四处燃着巨烛,摆了几个火盆,有近二十余人,戏班几人,青皮几人,再就是皂班头李二和衙役张三,几人凑做一堆,举杯指手画脚,满脸淫意,这夜里怕是要做新郎倌。 慢行几十步,李岩到了衙内近前,作揖问好,王衙内微微侧身,带了几丝埋怨,“你怎才来?原是等你,见你久也不来,只得先唱起来,你与我也莫要客气,且寻了地方听曲”。 李岩道谢,又递上芽茶,“县城粗鄙简陋,小的知道大爷爱好清茶,托人从府城寻得香茶,还望大爷赏脸”。 王衙内面露笑意,指了指李岩,“听罢曲,你且莫走,我有事同你说”,李岩点头见妮哥一脸不快,又是作揖称了声夫人。 大红的金丝线罗衬的妮哥妖娆艳冶,青葱玉指微抬,樱口轻开,“赏”。 等李岩找到皂班头坐定,几个青皮忙是问好,谄词令色,一脸奴颜婢睐之象,做尽溜须拍马之事。 “怎来的这般晚?”李二龇着黄牙,翻了个白眼,收个银子这般费劲。 “薛家集的申文卿和秦二壮来找我”,有事自然是个高的顶。 “驴艹的”,李二咬牙皱眉,喝骂一声,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五娘子,早去早回。 为寻夫婿别孤坟,” 嘤嘤鸣鸣, 如怨如慕,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好不烦人。 戌正三刻,闹闹哄哄的散了场,李二张三各挟了一个女角去了前院,脚步踉跄带了些急躁不耐,毕竟是良宵苦短,春事难逢。 等王衙内劝走黏缠撒娇的妮哥,招了李岩近前,“今日多亏得你,要不是你用力轻巧,不光是惹人发笑,怕是也要给老爷惹出麻烦”见李岩不语,“那汉子还在牢里?” 李岩心下一哂,默道你惹得麻烦还少?又见他表情不似狠厉,一时摸不着他的意思,小心道,“大爷历来仁心,见不得穷人受苦受罪,夫人也是恼他胡搅蛮缠,气极罢了,小小石砚夫人岂会看在眼里?” 见王衙内点头,再是说道,“如今那汉子已然知错,正在牢中哭嚎求饶”,说着脸色一变,骂道,“那瞎了眼的狗贼,果真是不知好歹,夫人本是仁心慈面,料来想着看看粗鄙之物有何精巧之处,若是得夫人喜欢,大爷岂会不赏?” 王衙内更是点头,“你说的也是,果然是搁不到桌面上的狗肉锅,若真是有精妙之处,爷还能少了他的赏赐”。 李岩见他赞同,笑意更胜,“说来说去还是他没有那福分,如今投到牢里是让他醒目一分,是大爷为了他好”。 “哈哈哈”,王衙内笑了几声,“咱也不过是见不得穷人受苦,毕竟是不读书,又哪里知道圣人的道理”。 李岩又是拍了一阵,王衙内愈发兴奋,又嚷着李岩喝了几角酒,“还是你最懂我”,说着让随从打赏。 李岩见他醺醺然已不知事,才道,“大爷您也早歇,小人晚上还有轮值,不好误了大老爷的事,还要再去牢上走一遭,替大爷再教训教训那不长眼的囊贼”。 王衙内醉眼朦胧,摆摆手,“他既然已知错,放放了”。 李岩长叹一口气,“唉,大爷就是心软”。 第70章 巧取暗夺 房外的青衣小婢见李岩出门,轻声道,“李爷,大娘子请您”。 李岩暗道,来得好,跟着小婢去了冬暖房,到了房前,小婢轻唤一声大娘子,门里应答知道了。 李岩胁肩低眉,垂手而立,心中暗骂,果是戏子披红,婊子称妻,一个私窠子出来的万人骑也敢称大娘子,也不怕祖宗掀了棺材板,打翻香炉牌位,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 “你今日做的好”,妮哥轻笑一声,“倒是让我省了心事”。 “为衙内、夫人分忧是小人应当应分的事,夫人夸许小人,小人实在是羞愧不敢当”,语出真诚,谄而不媚。 屋内几声轻笑,过了几息,“那泥汉子如何了?可打死了?” “已是狠狠地抽了几棍子,如今在牢中哭嚎,求着让夫人放过,料来是知道自己错了”,李岩恭敬的回道,“夫人莫非是想着” “不,不”,声音有些急切,“没打死就好,晚食王掌柜来说,那石砚在府城居然讨了读书人的喜欢,想来是有些门道”。 “读书人最是附庸风雅,几块破石头能有什么妙处?”李岩装作不懂的样子。 “若是让那汉子继续雕来卖如何?” “啊?”李岩挠挠头,“这这” “多出些银钱就是,那汉子无非就挨了几棍子,还能怨恨我不成?你也知道大爷虽说家大业大,可这花销也是不少,我如今掌家,总归添些进项也是好的”。 “是,是”,李岩回道,“料那瞎眼汉子也不敢怨恨夫人,本就是他的错,如今夫人又给他活计,他自应是感恩戴德,只是” “只是什么?你只管说来就是”。 “只是小人怕那刁民不解夫人心意,做起活来拖沓疲乏,坏了夫人的大事,怕得使些手段”。 “大爷信你,我也信你,此事便托付你了,事成自然少不得赏”。 “是,小人定不负夫人所托”,李岩躬身施礼。 出了王府,李岩掂量了几下纸封,一个约有三两,一个约有十两,塞到撘薄,又从袖中掏出荷包,唰唰作响,忍不住心中大乐,金叶子。 翌日巳正,秦鸣鹤打开院门见是朱大郎并柳氏,忙是问了声好,又是上下左右看了看,见他虽然憔悴却不似挨过毒打,料来是惊吓所致。 “朱大叔可好?” “呵呵,没事”朱大郎虚应一声,“你爹今日在家?” 见秦鸣鹤点头,朱大郎婆娑的向里走,柳氏忙是紧走几步,馋了他一只胳膊,又将一提纸包就要塞到秦鸣鹤怀里。 秦鸣鹤一闪,摆摆手跑去正房,听戏要占位,这是他前世大学期末突击复习得来的经验。 夫妇两人走了没几步,秦二壮推开门前趋扶住朱大郎,皱眉埋怨,“你遭了大罪,不在家歇息,来我家干甚?” 上下瞧了一眼,“昨日去县里,恰巧碰到李岩,他说你没事,又因不便也没去牢里探你”。 朱大郎摆摆手,笑道,“没事,亏得李岩,要不可就遭了老罪,夜里给我买了两白肉,说你和申大来探我”。 两人说着话慢慢进了正房,秦老汉站起身,细细打量一番,“没事就好,万事小心些,不可莽撞”。 朱大郎夫妇称是,秦老汉站起身出门去了,他历来不耐烦这些事。 秦鸣鹤将陶壶放在火盆上,又拿了两个兀子让给朱大郎夫妇,取回瓷碗就闪到了一边。 朱大郎又将事情说了一遍,秦二壮皱皱眉没说话。 “二哥,昨日夜里,李岩说那书铺还想继续做俺的生意,只是这价钱要少上一些”,朱大郎满脸不愿。 秦二壮眉头渐深,“你怎么想的?” “俺无妄的挨了一顿揍,还要压俺银钱,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俺吗?” “你要如何?” “俺不做了,俺在家种田就是,闲时去县里做瓦匠,不受这份鸟气”,朱大郎越说越气愤。 “你以前卖砚多少银钱?几天做一个?”秦二壮问道。 “六分银子,三天两个”,带着疑惑看了眼柳氏,柳氏点头。 秦鸣鹤默算一个石砚六十文,三天一百二十文。 “那如今书铺几分收?” “四分银子”。 秦二壮点点头,思索片刻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二哥你快说,我平日最是服你”,朱大郎想来是舍不得这门生意,嘴也就像抹了蜜说着甜话。 “石砚雕的粗糙些就是了,每日做一个”,秦二壮算了算账,每天一个对他而言权当没降价,不过稍微有些赶。 “每天一个?”朱大郎不懂,“二哥你这是啥法门?雕的粗糙谁要啊?” “我先给你算笔账,你日前是三天两个,合一百二十文钱,每日合四十文,要是日后每日一个算起来也是每日四十文,对不对?” 朱大郎点点头,“二哥你说对就对”。 “既然价钱一样就行,你只管雕了给李岩就是,粗不粗糙自是有李岩料理”,能抢自然能扛,能吃也就能 细细想来这怕是李岩还看在几人的面子上,要不然一分银子不给你,你能如何? 扒皮抽筋,断骨吸髓,鬻妻卖子,还收拾不了你? 朱大郎想过一阵,低头丧气,连叹几声,“二哥”。 想来他是明白了,秦二壮拍拍他的肩,笑道,“总也不算吃亏,快家去好好养着,年后我和申大去请他吃酒就是”。 “二哥”,朱大郎双目含泪。 等送走朱大郎夫妇,秦二壮跟着秦鸣鹤去了披屋,秦鸣鹤一愣,“爹,你怎么进来了?” “看明白了?”秦二壮站在门口。 “什么?”秦鸣鹤听得一头雾水。 秦二壮没再说话,近前几步拍拍秦鸣鹤的肩膀,“日后有事一定要先和爹说,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妄言妄语”。 见秦鸣鹤点点头,“你只管好好学文就是,其他事自是有爹在”,秦二壮出门又是叮嘱一句。 等秦二壮出了房门,秦鸣鹤呆立片刻猛然醒悟,秦二壮这是提醒他别想着奇淫怪巧赚钱的事。 秦鸣鹤咬碎了银牙,暗骂前世小说害人,卤肉卤你妹,亏得他历来小心,要不可就吹灯拔蜡再世为人了。 民有利财,敲骨取髓,狡吏似狼,啃肉嗜骨。 第71章 求医问药 几多老汉,棉袍旧帽,篝火一堆,依墙迎阳,饮新醪数盏,闲话薥长稻短,老牛阔棚,向旭疾行,菩萨送子临,脐间生恶露陡生。 “二哥,你再赶的快些,大姐头痛的厉害”,车厢里夏氏有些急不可耐。 秦二壮又抡了几鞭,“你怎么不早带我大姐去县城?正月里又没杂事,你”秦鸣鹤缩在厢角看夏氏红着眼眶质问申文卿。 “我这前几日也没有事,村里的老婆子看过,说过几日就好,哪里知道会这般严重”,申文卿颤着双唇辩解一声。 “要是我大姐有事,看我不取了你的狗头”,夏氏恶狠狠的骂道。 大夏氏轻轻捏了夏氏手一下,夏氏忙是看她,“大姐你还痛吗?”双手按了按她两侧鬓角,“咱一会就到了县里,让李医士给瞧瞧,你莫急,定是没事”。 大夏氏微微一笑,脸上带着疲倦,小声道,“你你莫怨你姐夫,我没事”。 夏氏双目含泪只得点头,狠瞪了申文卿一眼,转身拭泪。 老牛似是感悲,拔蹄奋发在辰正时分到了药局,秦二壮急着下牛车,差点摔个屁股墩,踉跄站起急着去找李医士。 “慢着点,慢着点”,随着话音,李医士绊绊磕磕的被秦二壮拥出药局,“这么急干什么?”李医士被推着一阵急走,累的有些气喘。 “您快给我大姐瞧瞧”,秦二壮打开厢帘。 李医士细细瞧了几眼,“抬到药局里,这是中风之症”,挠了挠头,“如今天寒地冻,倒也是奇哉怪哉”。 几人忙是将大夏氏抬到药局,到隔间寻了木床放好,李医士双手试脉,笑着问道,“可是有些头痛?” 大夏氏点点头,声音细微,“大夫,我还有些发晕”。 李医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处,“可有些烦躁胀痛满闷?” 大夏氏点点头。 “可有忽冷忽热之感?” 大夏氏摇头。 李医士点点头,又对着申文卿道,“阁正可能伸舌一观?” 申文卿哪还顾得了男女大防,忙是点头应承。 等大夏氏伸出舌头,李医士左右细细查看一番,点点头,收回双手,“产后应是未崩,最近几日才是不是?” 大夏氏红着脸点头。 “无妨,不是大事,你且宽心”,李医士转身出了隔间,留了夏氏相陪,秦鸣鹤跟着申文卿出了隔间。 “李医士,拙荆究竟得的何病?真没有大事?”申文卿仍是有些提心吊胆。 “无事,阁正脉弦细,肝脉数,两侧颞颥处疼痛,又有眩晕之症,舌苔黄腻,料来腹痛不得按,得了有七八日之久”,李医士慢慢说道。 “医士说的是,拙荆腹痛的厉害,我一按她就喊痛”,申文卿精神大振。 “无妨,这是少阳中风之症,少阳处阴阳交会之中,风属阳邪而善行数变,入太阳汗出未解,内陷转少阳郁热。 邪气结于胁下而胸胁苦满,阳气受阻则少火内扰,郁热蓄极外溢,热入血室,淋漓不尽,时有血块。 起因实则是风邪转内以致少阳枢机不利,故而当先散热解郁,以小柴胡汤主之。 《素问·调经论》有云,‘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则气不能流,温则消而去之血之所病为气虚’,再加当归活血补血,化瘀生新,川芎行气活血,温通辛散。 老朽怕热极生寒,去生姜而以炮姜用温经之效,加桃仁以助当归以生新,又助芎、桃而化瘀,盖血得温而行。” 李医士边解释边开方,片刻写就,“每日一副,三日当效,七日痊愈”,又招呼药童,“取十丸神效寸金丹来”。 等药童送来药丸,李医士将药方递给他,嘱他照方抓药,再是将金丹交给申文卿,“等七日后再服,用淡姜汤送服,每服二钱,以固疗效”。 申文卿忙是道谢,李医士却是笑道,“要是老朽治不好,你那糊涂丈人不得记我的仇,些许小事罢了”。 申文卿讪笑默然,左也不能讲,右也不敢说。 李医士见状道,“如今已到了这般时辰不如让药童煎药服下,以缓阁正之痛如何?” “多谢医士”,申文卿感激作揖。 申文卿出门寻药童,秦二壮赶紧迎上前,面带焦急,“大姐如何?李医士可是有了诊治之法?” “医士说是少阳中风,已经开药,让我寻了药童煎药呢”,申文卿举了举药包,面色已是和缓。 秦二壮听他这般说,点点头道,“早上来的急,大家都未吃早食,既然大姐已得医士诊治,我出去买些凑合凑合”,申文卿点点头。 “志哥”,秦二壮在房口招呼一声,“跟爹去买些吃食”。 秦二壮领着秦鸣鹤出了药局,沿府前街向西,慢行百余步,传来一声轻喊,“可是秦二哥?” 秦家父子俱是抬头,原是顾亮。 秦鸣鹤长身作揖问了声舅安,秦二壮施礼笑道,“原是顾兄弟”,顾亮笑着让秦鸣鹤起身,回礼道,“秦二哥今日来县城,是为哪般?” 秦二壮略略说了一遍,顾亮点头,朝着随从微微示意,随从拔腿而行,秦二壮伸手要抓,顾亮拦着道,“难得碰上二哥,少不得吃上几杯茶,再说都是亲戚,买几个白肉饼又花不得几个银钱,二哥还要和我见外不成?” 秦二壮见他满脸带笑,语气诚挚,只得作罢,“谢过顾家兄弟,那今日总要请您吃几杯茶汤”。 两人大笑。 到茶舍寻了一处僻静角落,两人闲谈一刻,顾亮看着秦鸣鹤道,“你如今跟谁习文?” “先生走后,甥一直自学,每日诵读习字”,看来周进辞馆,顾亮是知道的。 顾亮点点头,“你如今学到何处?可懂义理?” “正在学大学,义理略懂一些”。 略懂?顾亮微微一笑,“那我便考考你”。 秦鸣鹤起身恭立。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秦鸣鹤等了一息,见没有下文,抬头看了顾亮一眼,见他但笑不语,心中明了,这不是考他背诵,而是考他义理。 ———— 注:文中所用方剂为小柴胡汤合生化汤,具体可咨询执证中医师。 神效寸金丹为清宫秘方主治恶露不止等。 薥秫:高粱 阁正:明时对他人妻子的敬称。 第72章 义理考校 略作思索,秦鸣鹤就记起这是《大学》章句八,“所谓其心者,身有所忿懥修身在正其心。” 而要想解释这句话,就要结合七、九二章来看,《大学》七章首句,“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这句话其实讲的就是人要对自己有一个真实的自我评价,不要自己欺骗自己,掩饰自己的缺点,而做人要做到内外如一,这就是“毋自欺”。 当一个人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缺点或是错误,不掩饰,不避讳,积极真心改正的时候这就是“诚”。 “诚、毋自欺”都是人的心理活动,是一个“正心”过程,心正后就是八章所说的,“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修身。 心念动而积极行动,不拖延,不磨蹭,身体力行,不因外力或是自身情绪而改变,最后达到心身合一,内外一体的时候,就可以做到九章中的,“齐其家而后治其国”。 所以说此句既是八章点题之笔,也是承上章“诚其意”的进阶,更是接下章“齐其家”的基础。 结合《集注》,秦鸣鹤答道,“修身当正心,身心正而齐家治国。” 顾亮点点头,“当何以为?” “知善恶明好恶(wu),居僻静之所如闹市人之所视,内外如一,时时慎独而不敢或忘 勿自满以招损,应自谦受物以益,自省、自审、自查而后自得、自警、自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好,好,好”,顾亮激动道,“这是你自己所悟?” “是”。 “原是以为你能依集注所言就好,没想到你竟有所领悟,虽说有些凌乱,词语不谨,可这悟性却是难得”,顾亮又说了几声好。 秦二壮也是满含惊喜的看了秦鸣鹤几眼,“顾兄弟今日正巧相遇,你看如今志哥儿去哪家学社习文的好?” 顾亮静思片刻,凝眉又展,左右看了几眼,悄声道,“说来倒是有一人,就是不知他收还是不收”。 “什么人?”秦二壮急切道,“便是多些银钱也使得”。 顾亮摆摆手,“和银钱无关”,再三思忖一会,“我实言告你,这人是告疾返乡的进士,原是宁国府的同知老爷,本是应左迁苏州府知府,因是牵连李孜省案被人举告,如今遭了罢落,只说带俸闲住”。 秦二壮一下泄了气,进士啊,那可是文曲星,再说人家差点就是四品的府台了,怎么会收学生,又不是穷秀才缺那十几两银子。 顾亮见他如此,轻拍一下桌面,“若是二哥想走上一遭,我也舍了脸面陪你”。 “可”秦二壮自然是想,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咳”,顾亮拍了拍自己脑门,“我想起一件事来,也说不得能成”。 秦二壮眼神一亮,“舍人,你快讲”。 “同知老爷不是咱们县的,原是曹县人,姓石名巍,成化辛卯年解元”话没说完,就听得秦二壮一声惊叫。 “什么?”秦二壮摆摆手,“舍人,咱还是别去了,免得自讨苦吃,给您丢了脸面”。 秦鸣鹤也是赞同,一省解元,那是百万人唯一,人家凭啥收你? “二哥,你且听我说完”,顾亮倒是没当回事,“石老爷先慈过世,其父续娶白氏为妻,他同继母不合,后来去了新驿寺读书,若不是兖州府教授喜他文采,荐他入监,怕是连举人都不中”。 “啊”,秦二壮大惊,“那如今石老爷他爹岂不是悔断了肠子?” “这事咱倒是不知,反正是和家里不再来往,我不过是借了同监的名头拜访过一回,不过我的同监盟兄曹县王力却是告诉过我一件事”。 说着凑到秦二壮耳边低语片刻,秦二壮听得喜气盈腮,“果真?” “去试试何妨?外甥虽然算不得资质一流,可也是悟性超群,说不得能讨石老爷喜欢,万一得了青眼,承蒙相照呢?要是不收,咱去投圣泽书院就是,正好秦家小郎也在”。 圣泽书院不光在汶上有名,就是在兖州府也是威名赫赫,而顾亮作为本地大户,就是出身圣泽书院,送个人还是很简单的,不过一年束修就要二十六两。 秦二壮也顾不得问秦鸣亮为何在圣泽书院,只是求着顾亮去拜访石老爷,顾亮也不推辞,当下就写了张单帖,落了个“侍生顾百拜”的款,便领着秦二壮父子采买了四色礼寻了辆马车出城向东去那堰头村。 堰头村在城东,去城十八里,坐马车行不过三刻,秦鸣鹤坐在马车上如坐云端,就出来陪着看个病的功夫,他居然要去见厅级干部了,一时间竟是有些迷糊。 直道平坦,又无劫掠匪患,不过三刻就到了一处临水居右而建的二进大宅前,大门前立了两个青衣小帽的门子,见来了马车下阶相问。 顾亮忙是上前施礼笑道,“侍生顾亮特来拜见大老爷,前几日方来过,大老爷托了些小事,今日来回禀一二”,说着将拜帖递上,又是掏了两个荷包。 门子接过帖子,手搓了几下荷包,脸上方带了笑意,“且等着”。 秦鸣鹤站立在侧忍不住咋舌,见个面又是帖子又是礼,还要送红包,果然是不容易。 等了不过一刻,角门打开,一个身穿青色袍袄,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走了出来,门子弯腰称呼刘管事。 顾亮见他出来,满脸堆笑上前作揖,“竟是刘爷来迎,愧不敢当”,边说边是连做几个揖。 刘管事闪身避开,笑着道,“我不过是一介下仆,可不敢称爷,舍人莫要吓我”,说着话瞅了秦鸣鹤一眼。 顾亮又让秦二壮父子见礼,刘管事摆摆手,指了指秦鸣鹤疑惑道,“此子难不成就是舍人说的亲道之人?” “正是,我这外甥二年前方才醒转还魂,邑人都知此事,如今习文已近两载,最是灵慧”,顾亮忙是解释一番。 刘管事点点头,“老爷已经在外书房静候,几位便随我来”,说罢便前头带路。 第73章 玄之又玄 几人跟着刘管事入门,绕过八仙砖雕影壁,踏上乱石甬道,秦鸣鹤悄悄抬头四处略略一扫。 打眼就是一株巨槐,粗略一瞧竟有尺余粗,虬劲雄壮,枝繁稠密,冠有丈余,四周又做围坛,树下摆了几个石桌凳。 余处则铺了青板,高门窗净,青石筑基,白玉做阶,阶下又用汉白玉石围了长条小坛,如今正裸露显黄。 到了外书房阶下,有小厮弓着身子下阶问好,刘管事对着顾亮几人漫声道,“还请几位稍待,下仆去告知老爷”。 不等几人说话,刘管事几步进了书房,过了二息,刘管事出门朝几人招了招手,顾亮不敢怠慢,轻声招呼秦二壮父子登阶入门。 甫一进门,顾亮跪在地上道,“侍生今日偶有相遇,冒昧来访,叨扰大郡侯憩息,还望您恕罪”,秦鸣鹤虽说不愿跪,可是形势比人强,也就跟着磕头问好。 高座之上轻笑几声,“快起来,说什么叨不叨扰,老夫如今归乡,又算不得官员,再说不曾到任,哪里还是什么郡侯”。 秦鸣鹤跟着顾亮站起身,垂手肃立,双目一撇就见上座一中年士人,约有四旬年纪,头戴东坡巾,身穿青布道袍,外罩狼皮裘,脚上蹬了一双仙鹤踏云绣绘道履。 石巍继续道,“余不过是一归乡士绅,蒙朝廷看重,陛下恩赐得以休养,如今早已是田舍老翁,当不得老爷了,几处还需贤侄相助,快入座”,顾亮连道不敢,方敢入座。 石巍打量了秦鸣鹤几眼,见他行礼端正,坐姿严谨,无半点小儿之举,心下满意几分,料来是知礼识理之人。 顾亮原是心下惴惴,见石巍面色有缓,心中微定,笑道,“郡侯,这便是小生的外甥,成化十五年生,混沌七年,因世居观音庵后得道祖点化,二十二年醒转,习文识字,知书达理,侍奉父祖至情至孝,侍生便领着他来拜见郡侯”。 秦鸣鹤怔怔无语,这牛皮吹的可真是上天入地,他就是做梦都没梦到过元始天尊,更别提鸿钧老祖,何以得过几分真传? 几丝红晕慢慢上脸,头又垂了几分,石巍见状心中却是又添几分欣喜,捋须道,“小友可读道德经?” 秦鸣鹤下座长揖,心中暗道报应来的真快,瞬息而至,他哪里读过道德经,求学一年周夫子有言少读杂书,先学四书。 微微一想,秦鸣鹤决定实言相告,“小子如今正读大学,不曾读过道德经”。 石巍脸色不变,沉思一会对着刘管事招招手,“你去取一本清静经来”,刘管事躬身应是。 堂中几人一时无语,秦鸣鹤慢慢抬头偷觑一眼,哪曾想石巍正瞧着他,当下有些尴尬,只得微微一笑,石巍却是大笑几声,“哈哈,原以为是个实心眼,如今看来竟是个赖骨的顽童”。 顾亮见石巍大喜,心中大定,忙是接道,“二十二年端午龙舟,马老爷也曾言出稚子顽童,懵懂可亲”。 “哦”,石巍略略点头,“可是陕西马仁里?” 顾亮点头,带了几丝惋惜,“邑人如今都是怀念马太爷,念他慈悲护民,爱民如子”。 “仁里兄清廉正直,胸怀坦荡,是余神交之人”,石巍赞叹几声,又是惋惜道,“可惜,可惜”。 顾亮知机,半点不提新任县令王玉,石巍也不谈及,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刘管事轻步进了书房,道了一声老爷。 石巍点点头,刘管事忙是将书递给秦鸣鹤,等他双手接过,慢慢退到一边。 “此乃汉晋时道家之作,若你三日能背,再来就是”,说罢端了茶盏轻轻啜吸。 顾亮赶紧起身离座,长揖作别。 等几人出了府,刘管事领着几个小厮拿了几个礼盒送到马车上,顾亮赶紧推辞,刘管事却是带了笑意道,“老爷吩咐的,不过是些纸张笔墨,府中历来多的是,与童子用最是合适”,说罢看着秦鸣鹤多了几分亲近。 顾亮大喜,再三拱手道谢作别。 马车嘚嘚踏路回转,秦鸣鹤打开礼盒看了几眼,分装十刀宣纸,又有笔砚各一,墨条十根,顾亮扫了一眼,笑道,“志哥儿你果然是有福之人”。 指着宣纸道,“这是青榜纸,最是适合科举用”,又指了另一种,“这是福建产的连七纸,日常练字习文用来也是好的”。 “这笔”说着,轻手取出敲了几眼,“石老爷倒真是个大方人”,见秦鸣鹤不解,“这是兔毫笔,历来是取崇山绝仞之中野兔,八九月收之,笔须锋齐劲健,你一定要好好收着,闲时勿用”。 秦鸣鹤有心问问作价几何,不过看他表情应该是不便宜。 “这砚是出自剑南州的鲁水砚,也是极好,化墨迅捷,又不粘扯,参考时用又多几分胜算”,顾亮把玩一会放回礼盒。 又瞧了几眼墨条,点点头,满脸笑意对秦二壮拱手道,“恭喜二哥,此事定亦”。 秦二壮也是满脸兴奋,“还是多亏了舍人相助,要不然哪里能成”,顾亮见他面带一丝疑惑。 拍了拍他的手,“二哥,勿要以为我诳你,你瞧”,指着礼盒继续道,“这礼盒满算下来近八十两银子”。 “啊”、“啊”,两声惊叫,顾亮见秦家父子似是不信,“这青榜纸一刀便要一两五钱,精良连七纸一刀二钱,兔毫笔因是稀少,价格最贵,一支约三十两银子,鲁水砚二十两,墨条一根一两,二哥你自己算算”。 “这这”秦二壮吓得直起身,头碰在车厢上,啊了一声,“舍人,这如何是好?莫不是石老爷存了”,六十两银子都可以买个指挥使的女儿做妾了。 顾亮哈哈大笑,“二哥哟,你想到哪里去了”,说着又是笑了一阵。 有道是, 坐井观天以指量象,孤陋寡闻丈尺鲲鹏。 ———— 郡侯:对知府的尊称,汉时一郡之首。 物品及价格:参照《明清珍品鉴赏》及《万历会计录》 第74章 谬之千里 “二哥你可知道王大衙内花八百两银子纳了个婊子?”顾亮一脸不屑,嗤笑一声。 秦二壮点点头,年前李岩说过此事,顾亮见他点头,继续道,“我去京城入监年余,同监之人一掷千金者多亦”。 “勾栏瓦舍为搏美姬一笑,随手就是百多金(银子),若是想着与花魁共度良宵千金不过一夜,二哥你可敢想?” 秦二壮微张着嘴摇头,他辛苦一年无非能赚个十几,二十几两银钱,百金敢想,千金?那是不敢。 “京城之中,豪赌之风最盛,玩双陆,打马吊,闲时斗蛐、斗鸡,又有最简单的掷钱,一夜之间千金散尽,二哥你可敢想?” 见秦二壮由惊讶好奇慢慢变的垂头丧气,顾亮笑道,“二哥,你莫要这般灰心丧意,愚弟说这些,无非是告你,百多两银钱于石老爷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他虽同知致仕,即便清廉,可积年的三节两敬,下属供奉,豪绅大户的孝敬”,说着咋舌不语。 京中豪奢子弟多是官员之后,石巍是正五品官员,岂能连个七品的县官都不如?连正五之下的官员子弟都不如? “反过来说依他所请,便是求道拜佛,施舍香油一冬怕也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如今有亲道又不在籍之人日日诵经,他无非是教些制艺之道,给咱百余两银钱,说来还是他赚了”,秦二壮细细一想,顾亮说的也对,不由点点头。 秦鸣鹤一直好奇石老爷到底找亲道之人何事,听他这般说辞,忍不住问道,“顾舅舅,石老爷为何要寻亲道之人?他既返乡,住到道观里就是了”。 “这是桩隐事”,虽说是在马车上,顾亮仍是小心翼翼,“我那盟兄说以前石老爷的先慈过世并不简单,所以他中进士后根本不与家里往来,如今就是辞官也是到汶上隐居而不回曹县”。 “当然这不过是个引子,后来石老爷官至兵部武选司主事,于成化二十一年联合六十余人借‘星变’劾奏李孜省,虽说李孜省贬斥为上林苑监丞,然十月份又复原职,石老爷被贬为椽笔小吏,受尽凌辱”。 “二十二年得侍讲学士王华斡旋,迁宁国府同知”,说到这顾亮忍不住笑道,“王学士当时求得是户部尚书李敏,而李敏又是李孜省乡梓,得他之荐才当得大司徒(户部尚书)”。 “去年先帝爷宾天,李孜省被清算,石老爷被人举告,升迁知府一事便作罢,郁郁不已竟至得病”,顾亮说完,秦鸣鹤暗叹石巍果真是倒霉催的,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兜兜转转最后把自己干下来了。 “李孜省以道术闻名,得先帝厚遇以传奉官引入朝廷,石老爷便想着是李孜省做法方的他,而他由李孜省之因不喜道士,现下又有所求,所以寻亲道之人”。 秦鸣鹤暗笑不已,这不是就是我不信你,你还得给我办事吗?要是鸿钧老祖知道了,怕是要驾起紫云鞭,抽的他浑身火花带电。 “所以他假借为母诵经之名,实则是求个心安罢了”,顾亮说完见秦二壮仍有一丝犹疑,知他所虑,当下指了指秦鸣鹤笑着道,“俺的好二哥,你即便是不入京,见不得优伶娈童,可总也见过娇嫩嫩的小娘子?” “虽说外甥也是眉清目朗,可怎么也算不得唇红齿白,说他面貌枣赤有所夸大,可与面如凝脂相差更远,弟弟说句不好听的,瞧外甥身形矫健,蜂腰猿背,就是说他打手别人也信”。 听他说完,秦二壮打量了秦鸣鹤几眼,哈哈大笑,终是放下心来,秦鸣鹤忍不住扶额捂脸。 话语投机,路途便短,说笑间到了县城药局,秦二壮下了马车入药局片刻,又哭笑不得走了出来。 顾亮见他出来下了马车,好笑道,“二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李老儿还讹你不成?” “可不是怎地,竟是讹我来给他支炕”,秦二壮无可奈何道。 顾亮哈哈一笑,“说来还是二哥的本事,要不是你,家里如今可用不上暖炕”,秦二壮忙是致歉。 顾亮不以为意,他家支炕自然不能用秦二壮,若是让他来支定是不会收钱,那这人情岂不是薄了一分? “二哥太过客气,三日之后我再去寻二哥”,顾亮摆手要走。 秦二壮不好再麻烦他,只说卯正来药局等他,顾亮也就点点头,几番礼定两人作别。 等秦鸣鹤施礼起身,顾亮已是隐入人群之中,秦二壮长叹一声,如今已经是虱子满头了,招呼秦鸣鹤上了马车,百多两的东西还是奢侈一回。 等两人回到村中已近未初,秦鸣鹤瞅着残破的观音庵疑惑道,“爹,这庵里供奉的是观音,顾舅舅怎说我得道祖点化,要是石老爷一查岂不是露馅了?” 秦二壮随便看了一眼,“你日日在这里习文,没去拜过?” 秦鸣鹤只穿越醒转来过一次,见观音没动他,自然也不想着去人家眼前碍眼,万一呢?当下也就摇摇头。 秦二壮见他如此,笑道,“照你曾祖说法,这观音庵成于宣德年间,实际供奉的是慈航道人也就是慈航普度天尊,是元始天尊的女弟子,这大和尚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你若是有空去庵里再细看,真人脚下是不是一艘木舟”。 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秦鸣鹤点点头,心想明日再去看看,别日后露了马脚。 玄兔自东而升,银光冷冷,蹦跳间拾阶而上,跃然中空,一时群星环绕,熠熠生辉。 石府内书房,石巍忍不住咳嗽几声,刘管事忙是端了参汤上前,“老爷”。 石巍点点头,“放着”,说罢又是叹息一声,“你看今日小童如何?” “老爷真要与那边断了联系?”刘管事带了几丝悲意。 “呵”,石巍轻蔑一笑,“与那般狼心狗肺之徒有何可来往的?待来日,且看他们有何脸面进这院子”。 刘管事泣声跪倒在地,哀哀叫了几声老爷,石巍抬头目视房顶,不禁忆起往事 第75章 咎由自取 冷月西斜隐入云中,墨染四野鸟兽无声,遥遥传来钟鼓合鸣,村中偶有犬吠破空,蚕豆烛光微散明光,房中人一坐一跪。 “快起来”,石巍声音有些嘶哑,“我至今孑然一人,岂会在乎那些虚假亲情?日后作古荒野一堆,也就罢了,何须后人祭拜”。 “老爷”刘管事泣声不已。 “今日可安排了人查访?”石巍见他如此也不多劝,若不是被家人诬陷,身染重疾,他如今应是在苏州高坐。 “老爷”刘管事哽咽一声,“老仆早已经安排过了,酉正时分几人都是回来,顾舍人说的不错”。 “二十二年端午,兖府通判杨宗正来县核查粮草,在龙舟赛事上和马骧盛赞秦家子‘道前灵童,至纯至孝’,后来县人纷纷传言秦家子有大造化”。 “老仆又派人去了秦家子的住处,他家前面是观音庵,里面供奉的是慈航仙姑真人,七年里,头两年秦李氏,后五年夏氏去添些灯油,村中人也说秦家子痴傻七年,是突然醒转”。 石巍轻轻点头,心中多了些了然,“其中没有别的事发生?” 刘管事想了想,刚要摇头,又想起一事,“村里人倒是说过,秦家小儿被其堂兄推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后来是县城惠民药局的李医士治好的”。 石巍轻快道,“料来是头有血瘀,破而瘀出,通则不愚,恢复了神志,世人谣言而已”。 想了一阵道,“过几日,请李医士给我探个脉”。 石巍自然不信鬼神,若是人世间真有神灵,那怎么不惩奸除恶烧了石家老小?怎么不劈下天雷轰的他们化作青烟? 刘管事见自家老爷不信,也不敢多言,他却是心存敬畏,世间磕破脑袋死的人多的是,为何秦家子磕破脑袋从傻子成了常人,那定是神灵保佑。 “你便下去安排,若是秦家小童能过得了关,也算他做了一回我娘的亲孙,孝敬一回,老夫自会好好教导,若是过不了,也就权当是道祖教化他一场,免得他日后误入歧途”。 “老爷”刘管事还要再劝,“去,莫要再说了”,声音渐微,石巍轻轻阖上双眼。 顾家书房,顾明推开房门,见顾亮在座,笑道,“老二,你去了哪?午时找你怎么遍处找不到?何时入京?” 顾亮起身见礼,“大哥,我上午陪着秦二哥去拜访石老爷,等出了正月再入监”。 顾明点点头,又指指城东,“就那古怪老者?”可就是不古怪,曹县人来汶上隐居。 “少胡言乱语,竟给家里惹祸”,顾顺哲喝骂一声,顾明咧咧嘴没再说话,“坐下来听听”,顾顺哲见他拔腿要走,指了指方椅道。 顾明撇撇嘴,嘟囔一声,也就落座。 “你说石老爷给了秦家子一本清静经,让他背过三日再去?”顾顺哲带了一丝疑惑。 顾亮点点头,“依儿之见,多半是做做样子,应是要收下秦家子做道童给他亲娘诵经,以博名声”。 顾顺哲摇摇头,静思片刻道,“你没逼着秦二郎让他儿子留下?” 顾亮摇摇头,他即便是想着和石巍拉关系,也不会强逼别人,那就落了下乘,“那就好”,顾顺哲松了口气。 “怎么了爹?”顾明不解,“一个八竿子亲戚,得罪了又能如何?还怕那鸟货不成?” “闭嘴”,顾顺哲喝骂一声,“秦家得罪就得罪了,你要是得罪了石老爷呢?致仕的五品同知是你能惹得起的?” “嗯?”顾亮不解,“怎么会得罪了石老爷呢?” “唉”,顾顺哲叹了口气,“你是不知石老爷此人的脾气”,说着慢慢从石巍生平讲起。 (前文有叙) “石老爷右迁知府不成,就是他家里举告他勾通李贼,与家不孝,残害继母兄弟”,顾顺哲看着他两大儿吃惊的样子,笑了一下道,“很吃惊?” 两人都是点头。 “呵呵,娘死爹续孩子滚自来如此,更何况继母又生了一儿一女”,顾顺哲轻轻摇头。 “石老爷做通判的时候,其弟因假借他的旗号在曹县作歹被巡按御史王昭所擒,其继母越千里相求不应,后郁郁而终”。 “去年分巡道风宪接了其弟的状子劾奏石巍,最后石巍去职,你们说他恨不恨?气不气?”那自然是又气又恨,两人又点点头。 “或是名声所累,或是父子之道,石老爷可能动不得家人,可他要是把气撒在你头上呢?”顾顺哲看着顾亮道。 顾亮忙是起身道歉,他也是鲁莽了些,“那那秦家子要是做了道童,日后”。 “个人自己的缘法,他也可能不去”,顾顺哲并不在意。 至于石巍寻亲道之人到底为何,关他何事? 二日卯正,秦鸣鹤用大毛巾轻轻擦了头上的汗,洗刷过后去披屋翻开《清静经》,念道,“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昨日归家,秦二壮细细的和秦老汉说过此事,秦老汉大喜,让家里人不可打扰秦鸣鹤背书,如今家中悄然无声,就是两只老母鸡嘴上也被拴了麻绳,饿几天也死不了。 “石老爷这么大的官,从哪里找不到信道的人,实在不行从道观找个道童不也行?为何偏偏选了志哥?”夏氏担心道。 “咳,年前石老爷才到了县里住下,他既然都不和家里人来往,多半是与家中不和,他长久在外地做官,求学后来又去了京城,在咱县里又能有几个熟人? 再说他多半不想弄得满城风雨,让人以为他是为了图名,要不是顾舍人凑巧得了消息,这好事还轮不到咱们呢”,秦二壮笑了几声,满脸都是得意。 昨日听了顾亮的分析,秦二壮越发认定石老爷回乡荣养是假,破李孜省道术是真,这于秦鸣鹤来说当然是好事。 至于说石老爷会不会害了秦鸣鹤,那他自然是不会,毕竟石老爷打的是为他先慈祈福的旗号,图的是尽孝的名声,这要是出了事,石老爷起复一事那可就彻底黄汤了,历来当官的都是嘴上一套,心里又是另一套。 秦老汉也捻须直笑,这可真是好运呢。 夏氏讷讷无语,心里直打鼓,有心再说几句,又怕误了秦鸣鹤前程,只得惴惴不安默然无语。 “诵持不退,身腾紫云”,秦鸣鹤读过一遍,抬手揉揉太阳穴,道家经典读起来果真生涩。 合书起身,秦鸣鹤又是想起昨日一事,他不像秦二壮那样自信得意,只觉得有些巧、懵。 要说石巍图什么,现在他是没想明白,毕竟信息太少,但是要说图谋他性命,那肯定不可能,这又不是玄幻世界,夺舍做鼎的,他一乡间童子又和他无怨无仇,人家何必害他。 既然没有生命危险,秦鸣鹤就想试一试,山东解元啊,这可不是一般人物,要是得他教诲,中秀才岂不是手拿把掐? 再说做进士的学生,在政治地位上也会得到提高,多少人想做门下走狗而不得,虽然他现在仍然有些懵,有些不解,但是只要不是害他性命,谋他身子,那么这个机会就不能错过。 常话说的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船头坐得稳,不怕浪来袭。 第76章 一人百面 “二哥,咱这就进府?”顾亮站在石府阶下又是问了一声,秦二壮虽说有些不解,仍是点了点头,事到临头岂有退缩之理。 门子认得几人,得了赏便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刘管事出来领着三人往外书房走去。 如今院内又与三日之前略有不同,在东厢房处支了暖棚,上挂大白绢花,还有几人在厢房进出忙活,秦鸣鹤看了几眼,也没看清楚。 到了外书房,刘管事笑道,“两位且稍待,老爷想独自考校一番”,“这”秦二壮皱着眉看了顾亮一眼。 顾亮忙是说道,“刘爷,我外甥年纪尚幼,怕是应答有所不妥,您看不如我陪着进去如何?”说罢又取了荷包要塞给刘管事。 刘管事忙是推脱,苦笑摇头,“顾舍人,莫要如此,您这是要害了老仆”,瞅了外书房几眼,顾亮会意收回荷包讪笑几声。 刘管事继续说道,“老爷无非是考校一番,又不是难为与他,两位还请放心就是”。 秦二壮见是无法,细细叮嘱秦鸣鹤一番,最后压低声音道,“咱也不是必须跟他学文,实在不行咱去书院就是,家里银钱虽然不多,供你读书总归是够的,你万万不可胡乱应承”。 秦鸣鹤点点头,事情起了一些变化,但事到如今总要应付,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不是真的九岁孩子,一般的诱惑对他无效。 刘管事见他们说定,指了个小厮领着顾秦两人去暖厅吃茶,自己领着秦鸣鹤进了外书房。 几声应答,秦鸣鹤进了房内,刘管事从门外关上房门,秦鸣鹤一惊忙是四周瞧去,高座上坐了石巍,左右无仆婢侍女。 略略松了口气,盯着兀子看了几眼,心中定计,若真是有事,左右开弓各持一个,拿了兀子自保。 “秦家小子上前来”,石巍声音略喘。 房间并不灰暗,时有阳光照在窗纸上,漫射四周,秦鸣鹤上前几步定睛瞧了石巍一眼,四旬年纪,圆脸浓眉,双眼有神,额下长须约有二寸,只是脸色有些潮红。 “见过大老爷”,秦鸣鹤长揖到地。 等秦鸣鹤抬头打开书袋,取出小连七道,“小子默写了一遍清静经,还望大老爷一观”,说罢再是上前几步,轻轻放在石巍身旁的条案上。 倒退几步回原位站好,如此一番秦鸣鹤放下了心,看来是他多想了,估计石巍是有私密事要说,所以拒待顾秦两人,当下便垂手肃立。 石巍一愣,等秦鸣鹤退回去,拿起小连七,眉毛一挑,连看两张,笑着点头,“倒是有几分欧阳率更真意,蒙师何人?练了几年?” “回大老爷,蒙师是本县童生姓周讳进,小子练字至今已经年半”。 石巍点点头,“背过清静经了?” “是,小子已经熟记”,说罢就要开始背经,石巍却是笑着摆手,“你可怕鬼?” 秦鸣鹤被闪的不停,这是个什么问题?盯着石巍一顿猛瞧,石巍哈哈笑了几声,“老夫自然不是鬼”。 怕不怕鬼对秦鸣鹤来说,真不是个问题,他是魂穿,真人都不治他,难道小小鬼魂能治得了他? “小子不怕”。 “好,此事若成,老夫便教你制艺之道,你出去”,石老爷端茶撵人。 秦鸣鹤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刚跨出房门,刘管事便上前引着他去了隔间,“秦小郎,快坐”,带了几分三分热气。 “刘伯”,秦鸣鹤施礼问好。 “老仆不敢”,刘管事笑了几声,“小郎叫老仆刘全就是”。 等秦鸣鹤坐定,刘全苦笑一声,“说起来也不怕小郎笑话,老爷家的事实在让老仆有些说不出口”。 秦鸣鹤笑笑没说话,他总不能说,要是说不出口那就别说了,只能憨笑几声以待后话。 刘全见秦鸣鹤不问,只得接着道,“年前七月,老爷到了汶上休养,曹县的石二爷带了族老几人来到府上,说是要给先太夫人尽孝”。 刘全正说着见秦鸣鹤一脸茫然,忙是拍了自己一下,“老仆竟是忘了小郎不知者石二爷是何人”。 “石二爷就是老爷的幼弟名磊”,见秦鸣鹤点头,小声解释道,“不是先太夫人所出”。 噢,秦鸣鹤心下了然,原来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是来打秋风了。 “老爷自太夫人过世,心中苦闷难受,只得日日苦读,排解一二,后来石家太爷续娶,老爷怕扰了石太爷,就去了新驿寺,从那时起就不和家中来往”。 原来是被撵了出来,秦鸣鹤暗暗替石老爷默哀,果然有后娘就有后爹,自古如此。 “老爷伤情感怀至今未娶,也就没有子嗣,这石二爷还带了他家小子说是奉老太爷之命来给先太夫人做亲孙”,刘全抹了把泪。 嚯,好家伙,这是要来夺家产啊。 “石二爷来了几次,老爷都是托病不见,可是一直下去也不是个事,族老更是说要是老爷再不见,就告他忤逆不孝”,说着连叹几口气。 “后来,长生观的道长给老爷出了个主意,让老爷找人扮作太夫人假死托生,再带上个孙儿吓上一下”。 秦鸣鹤听到这猛地醒神,长生观的道长?顾亮不是说他不喜道人吗?他正要理理头绪。 刘全却是见秦鸣鹤发呆,以为他被吓住了,轻轻拍了他几下,“小郎,秦小郎”。 “啊”,秦鸣鹤回神,“刘伯您说,小子听着呢”。 “老爷的意思就是想小郎扮作先太夫人的孙子”。 什么?这是要他扮作私生子啊,秦鸣鹤细细想了一下,穿越以来,做过异世人、小阿呆、道前灵童、秦家子,现在又要做私生子,这是要一人百面,这是拿着生产队的驴不当牲口使唤。 刘全见秦鸣鹤满脸惊愕,忙是解释,“不,不是,不是让小郎作室外子,是躺在棺材里,是死的”。 秦鸣鹤更惊,这t眨眼间居然成鬼童了,人家穿越不是系统就是金手指,到他了居然是送身份,送封号了。 第77章 深谋远虑 “秦小郎,秦小郎”,秦鸣鹤瞅着眼前不断晃动的双手,无奈道,“刘伯,我听着呢”。 刘全长舒一口气,见秦鸣鹤脸色如常,又暗暗庆幸,暗揣秦家小郎胆子果真不小,料来是真得道君护佑,越发觉得秦鸣鹤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禁又多了几分窃喜。 刘全忆起旧时,当初老爷托长生观张道长知会个道童,道长言说慧根浅薄,不能胜任,呵,全是推托之词。 后来想着找个优伶童子既怕亵渎了太夫人,又怕事泄惹人耻笑,寻个农家童子又怕蠢笨害怕,误了大事,如今看来倒多亏了顾舍人。 他如此想,话语就带了三分热气,“小郎君考虑的如何?小郎君要是做得,制艺一事”,虽然老爷应承,刘全也是话不说满,自留三分余地。 “为何要让我扮作鬼童子?”制艺是条件是结果,虽然没说明,但大家都清楚,原是让他背经,如今让他扮死,那总也要“死”个明白。 “唉,总要试探试探石二爷和他小儿心诚不心诚”,刘全愁眉苦脸道,“要是见了先太夫人慌慌张张,岂不是虚情假意,蒙骗老爷”。 秦鸣鹤心里暗嗤一声,这真是拿他当孩子骗,找这么个理由,谁突然见了个死而复活的人不吓的屁滚尿流?夜晚坟地里见磷火,还跑的比兔子快呢。 秦鸣鹤也不好穷根究底,毅然道,“大老爷既然教我制艺,那小子定是做得”。 “好,好”,刘全大喜,“那老仆便细细说与小郎听” 暖厅的棉布帘随着风游来荡去,此间正是残冬将去,阳春似还之时,仍是冷意寒重,厅内生了几个火盆,顾秦两人都是有些焦躁。 “顾兄弟,这都快三刻了,怎么还没考完?”秦二壮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站起身,有心掀开帘子出去打探一番。 “二哥”,顾亮说着话起身拉了一把,“二哥莫急,时间越久那自是说明石老爷考校的越详细,志哥儿就多加一分胜算”,顾亮虽然也急,不过他觉得这是好事。 “真的?”秦二壮坐定疑惑道。 “那是自然”,顾亮提起铜壶给秦二壮续水,“以前在书院求学,先生考校,若是满意自然是要加考的”。 秦二壮略作思索,觉得有理,心中微定,又与顾亮说起闲话,他不曾入学自然不知,学不好的不光加练还要留堂。 后院暖阁,石巍斜躺在榻上,喘了几声,满脸愧意的道,“跟着我定是苦了你,如今还要你扮作先慈,望你多谅解与我”。 “妾身不敢”,说话的女子约有三旬,模样周正而已,说不得艳丽,头绾高髻插了一根木钗,不见金银之物,薄施脂粉,身穿白粉杭绢长裙,外披兔毛封边棉袍。 “若非老爷施救,贱妾早就死在道旁,如今更是锦衣玉食”,轻声说了几句端起身边的参汤,“老爷喝几口,对心疾总有几分益处”。 看着石巍皱眉啜吸,女子笑道,“贱妾虽做不得主母,可如今也是活的自在,家中仆婢谁敢不敬?唯是可惜不曾给老爷生的一儿半女”,正说着女子垂头,声音渐微。 “唉”,石巍轻叹一声,放下汤碗,轻轻拍了女子几下,“子女历来是缘分,再说这怪不得你,我年少时”,又是长叹一声,直勾勾盯着房带着几分伤心难言。 女子忙是轻抚石巍胸口,笑道,“都怪贱妾,说起这些有的没的,竟是惹得老爷伤心,说来老爷让贱妾扮作先太夫人,贱妾岂不是不敬先人?” 石巍收回目光,盯着女子深深看了一眼,“雅儿,先慈定是不怨的,他怨恨的只有父亲,若是她能见到你,定是欣喜不已”。 “老爷”,女子目中含泪轻抚石巍双脸,石巍抬手拍了几下,“我观秦家子有几分灵意,虽然说不得聪慧异常,可观其字又自有一股凌然正气”。 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醒转一年便熟背小四书,习字已得欧体小意,料来是坚持不懈,制艺一途本就枯燥难捱,若是不能始终如一持之以恒,何以折桂蟾宫?” 女子泪水涟涟,她岂会不知石巍深意,石巍抬手轻拭泪水,苦笑几声,“我年少有伤,后苦读不缀,料来年限无多,总要替你想上一想”。 “日后秦家子得我教导,总会有几分香火,我观他科举之意,志坚不移,便是不能中进士,中举也是能的,他与石家无半点瓜葛,等我死后”。 “老爷”,女子涕泗横流,紧紧地抱住石巍。 旁间里,秦鸣鹤听刘全讲完,忍不住攒眉,这事说来不难,无非是躺在棺材里,等半夜的时候跳出来吓人。 可保密是什么道理?再说若是真有胆大之人不怕,要试试他是真是假呢?要是上手打他呢? 刘全见秦鸣鹤皱眉,提心问道,“秦小郎还有不解?” “刘伯,不让小子归家是何道理?不与家人说又是何道理?” 刘全斟酌一番,笑道,“老仆道是什么事,既然小郎应承做戏,总要试上几场,莫要到时漏了馅,惹人猜疑”。 “至于小郎说的保密,小郎也是读书人,料来几事不密则成害定是懂得的,等事成自然会如实相告”。 秦鸣鹤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草率答应,摇了摇头,“小子还是要告诉家人,小子如今不过九岁,若有事自当上禀父祖”。 说罢站起身,刘全忙是挡了一下,“秦小郎,秦小郎稍待,等老仆告知我家老爷如何?” 秦鸣鹤不过是表个态度,他自然不敢就这么出门,人家这么隐秘的事被他知道,他乍然出门,不是惹事吗? “那刘伯您且快些”,表情既怕又急。 刘全匆匆出门,指使两个小厮站在门外。 时过二刻,小厮进门道,“小郎君,请随小仆去外书房”。 不过几步秦鸣鹤进了外书房,上坐石巍,下左则是顾秦二人,等秦鸣鹤见完礼,石巍轻声道,“你父已知,你可愿意?” 秦鸣鹤看了秦二壮一眼,见他点头,面色微红激动,无半点逼迫难过之意,心中猜想估计是达成一致。 再看顾亮,却是满脸志得意满溢于言表,眼神炽热,似要催着秦鸣鹤快快答应。 “小子愿意”,秦鸣鹤执礼甚恭。 第78章 孝子贤孙 巳正,石府门外,顾亮把着刘全臂膀下阶急走几步,秦二壮见状轻声道,“石老爷说事后教你制艺”。 秦鸣鹤见他脸色不甚欣喜,“您不高兴吗?要是不愿,咱家去就是了”。 秦二壮回头看了石府牌匾一眼,又是邀盯顾亮几眼,“志哥儿,好好学,事到如今也没有回头路,不过做事的时候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秦二壮不愿说死字,“既然答应了石老爷,一定是做好做周全”。 上的密语舟,岂下泄密客? 秦鸣鹤点点头,虽是有些摸不透秦二壮这般情绪从何而来,仍是说道,“我会小心的,那您回家怎么告诉祖父母和娘?” 秦二壮笑了笑,“这事你倒不必担心,过几日爹把书纸等物送来”。 秦二壮又是叮嘱几句,顾亮招手笑道,“二哥,如今志哥儿入了石老爷的门,日后自是有大前途,咱不如归去,莫要误了石老爷的事”。 秦鸣鹤看着他踌躇满志的笑脸,笑了笑,“爹,您也早回,儿定会好好的”,秦二壮抬手抚了他头顶一下,轻轻一叹,和顾亮回城去了。 秦鸣鹤此时并不知,日后他扮鬼一事竟是弄的满城风雨,“道前灵童”的雅号差点成了“招魂引鬼”。 “小郎君,咱这便走?”刘全微躬笑语。 “刘伯您请”,秦鸣鹤伸手虚引。 几番推让,刘全半步塌腰在前,不时回头和秦鸣鹤说话,“小郎君,咱先去外书房,如今老爷正等着,您看可好?” “都听刘伯的”,秦鸣鹤微微一笑。 等两人到了外书房,房内坐了一位妇人,刘全略作一礼闪到门边,秦鸣鹤施礼道,“大老爷,小子回来了,还请您吩咐一二”。 石巍点点头,指了指妇人道,“这便是扮作先慈之人,姓王,你半礼相见”。 秦鸣鹤赶紧见礼,“小子见过王夫人”。 王氏赶紧站起身闪开,“不敢当此称呼,小郎多礼了”。 秦鸣鹤挠挠头,有些不解,石巍笑了几声,“此乃老夫的小妻”。 秦鸣鹤微愣一息,猛地想起周进曾说,“小妻,宠妾也”,忙是作揖致歉,常言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枕边人。 两次来拜,一次也没见过石府主母,也没听刘全说过,料来是没有的,那这位宠妾自然就是后宅主人,石老爷的枕边人,多些礼总是好的。 王氏毕竟不是正经夫人,笑着回礼道,“小郎多礼”。 石巍轻咳一声,“王氏原是在戏班,会的一手丹青妙技,到时让她给你装扮一番,也好早早结了此事”。 等秦鸣鹤应是起身,石巍继续道,“我也应了你爹,你求学便暂住府中,你且随刘管事下去布置一番”。 秦鸣鹤随刘全出门还有些不解,刘全见状笑了几声,“小郎君,且宽心住下,老爷在永州府任通判时,多有士子来请教,老爷都是诚心相待,给士子们解疑答惑,您如今虽然不曾拜师,但已进府门,老爷自然是要认真教的”。 说罢更是笑了几声,“刘伯,你为何笑的这般开心”。 “小郎君,日后便知”,刘全从六岁就跟在石巍身后,他自然是知道他家老爷治经的严苛。 “老爷”,王氏轻唤一声,上前给石巍整整裘衣。 “你看此子如何?”石巍轻声问道,“这秦家二郎如今看来也不像是一般农家子弟,竟是逼得老夫先收了其子”。 “老爷,不过是收来做学生,又不是入室子弟,他若是虚心求学,老爷便多一分心,若是不求甚解稀里马虎,老爷供养一年半载撵出府就是”,要不说还是枕边人看得透彻。 “不过依妾身所看,老爷倒是得了块璞玉”。 “哦,呵呵”,石巍捋了几下胡须,若不是秦鸣鹤能入眼,他当然不会收下,花些银钱打发了就是。 可若见璞玉而不能琢,实乃憾事,当然,收徒又有人求我,我求人,自然是人求我的好。 乙未日 戌初 喜神西北,宜祭祀。 东厢房如今做了灵堂,堂中四周燃着巨烛,灵前棺椁两抬,秦鸣鹤躺在其中一个长约五尺的棺椁里,上下都有气孔,微微透光,虽然不憋闷,可是有些压抑。 他头戴衰帽,身穿丧服,当心处缀了一长六寸,宽四寸的麻布,这就是衰(cui),照王氏所言他这是承重斩衰以代嫡子服母丧。 手里拿着一根粗约二寸缠了白麻布的削杖,何为削杖? 孔颖达云,“竹桐一也削杖,桐也”,也就是梧桐木,取同父之意。 如今灵堂正热闹,情真意切口唤大兄者,如泣如诉哀悼太夫人者,情文并茂悼念叔嫂者,哭天嚎地祭奠祖母者,一时间百耳难辨,千眼难分。 哭哭闹闹约有一个时辰,秦鸣鹤被扰的心神难安,好在众位大神总算收了神通,秦鸣鹤只听得一苍老声音细声劝道,“你如今虽是做了老爷,可又不曾娶亲,要是让我那嫂嫂知道你后继无人,我这族老良心难安,你母亲在地下又岂能得安?” 料来石巍不说话,老者又道,“总归是亲兄弟,哪能视如路人?”老者话落,就听得有人猛地跪地泣声道,“大兄都是小弟的错,当母亲灵前,小弟罪责深重,磕头跪拜不能免责,如今您孤身一身,小弟不能让您无后,以致身后凄凄”。 “跪下,日后你当视你伯父如亲父,来赎我的罪过”,一中年人语气诚挚道。 “伯父,小侄一定好好侍奉你”,声音稚嫩,却是带了漫不经心,想来是不愿意。 “民望,无后为大,你弟心思赤忱,你意下如何?”老者道。 石巍默然无语,老者博然怒道,“无父无君, 禽兽也,你难道想忤逆你父亲不成?” “既然族老这么说”,石巍咳嗽一声,“那便看我母亲答不答应”。 “你母亲”,老者话音未落,秦鸣鹤就感觉棺内一黑,棺外有人惊呼,“这烛火怎么还灭了?” “功德金色光,微微开暗幽。华池流真香,莲盖随云浮,”一道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仙巧运灵重元和,常居十二楼。急宣灵童来知旨,自在天堂游。” “谁,是谁?谁在念往生咒?”声音满是惊惧难安。 “小郎君,快起”,棺盖被人悄悄掀开,秦鸣鹤忙是抓起削杖,扶着棺边起身,在他左侧的棺椁也是打开了盖,一只惨白人手挂在边上。 秦鸣鹤心中一惊,略略一缓,出了棺椁忙是上前慢慢扶起王氏,低低地叫了一声,“夫人”。 “这便开始”,王氏声音冷清。 第79章 惩凶击顽 寒风呼啸,灵堂门被吹的左右摇摆,堂内众人慌张地呼仆唤婢来燃灯,炭盆精炭火光明灭不定,灵前铜盆纸钱被吹的满堂飞舞。 王氏抓着秦鸣鹤走到一老者面前,“石老二,你如今倒是懂了道理,少时的青皮无赖竟也知道了乌鸟私情,居然会想到你嫂嫂难安?” “什么人”,二族老只恍恍看的一大一小两个白影。 “鬼啊”,石磊猛喝一声,打了个滚双手撑地起身便往房外跑,其他几个中年人也是吓得屁滚尿流,拔腿就跑,哪里有人去管两个族老。 三族老直勾勾的盯着秦鸣鹤,双目含泪,讷讷道,“作孽啊,作孽”。 “呵”,王氏轻嗤一声,“石老三你如今成了富贵人,难不成就长出了几分良心?还是说怕做了孽遭天降神雷,轰的你尸骨无存?” “你是人是鬼”,二族老终是看清眼前人,颤声问道。 “你说我是人是鬼?”王氏微微低头,白发披散低垂掩住两侧惨白的脸颊,唯有嘴角血红,双目尽赤。 “你你”二族老吓得蹬地连退,退不过十步突地昏死过去。 “哈哈哈”声音凄厉,如鸮鬼啸。 三族老也是双肩连耸,面露惊恐,哭丧着脸强笑几声,“大嫂,往日之事是我兄弟几人对不起你,你若是有怨只管对着我等来就是,莫要害了石家儿郎”。 “给我打”,王氏懒得多言,指着三族老怒喝一声。 秦鸣鹤左右看了一眼,堂中只有他们四人,孝袍一提,举着哭丧棒劈头盖脸的朝着三族老打去。 “这一抽,抽他狠毒奸意藏, 二抽,抽他蛇蝎良心丧, 三抽,抽他心狠像蚂蟥, 四抽,抽他黑心烂肚肠, 五抽,抽他害我井儿亡, 六抽 七抽 八抽 九抽 十抽,咒他拔舌油锅地狱亡”。 灵堂隐间,石巍跪在地上,泪水横流。 秦鸣鹤开始还抽了几记重的,听得王氏不住喊抽,下手也就减轻几分,他可不想做凶手,他生来劲大,又日日习武,要是这十棍狠狠抽下去,估计今日三族老定是要横死当场。 “再抽他”,王氏指着二族老轻喝一声。 还未等秦鸣鹤挪步,二族老竟是双手撑着身子爬出了房门,秦鸣鹤大惊,提棍就跟了出去,等他到了房外,哪里还见的二族老。 秦鸣鹤暗骂一声,老奸贼。 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回转身子瞅了阶下左侧边,可不正是躲了一个人,微光中正窸窣抖动,秦鸣鹤跳下提棍就打。 “爷爷,好爷爷,打错了,打错了”,被打之人跳着直躲,“鬼爷爷,鬼爷爷打错了,那人在右边”。 秦鸣鹤闻言下手更重,你才是龟爷爷,你全家都是。 汉子抽的龇牙咧嘴,不停蹦跳躲闪,可他不过五尺身高,又肠肥脑满,抱着脑袋像个没头的苍蝇般四处乱撞,竟是一头撞进灵堂里。 王氏一见他进来,更是怒气满胸,厉叱一声,“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贱人,泥猪癞狗的废物”。 秦鸣鹤不敢怠慢,举棍抽了十几下,“啪”的一声,桐木棍子从中断开,秦鸣鹤一愣转头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叹了几口气,上前看了石磊几眼,如今这痴肥的员外,丧服撕裂成条,脑门上挂着几条红印,脸红肿着,嘴里不停嘟囔着求饶。 王氏撇撇嘴,伸手指了指隐间,迈步就走,秦鸣鹤赶紧随着她出了灵堂。 灵堂里不时传来抽噎声,簌簌风声,叽叽喳喳的轻语嗤笑声,过了一息又传来凄惨的惊呼声,沉重的奔跑声,房门的轻合声,细微的脚步声,棺盖的沉闷声。 “夫人”,秦鸣鹤进了隐间,见王氏脚步踉跄,低呼一声,忙是上前搀扶。 王氏入座揉揉眉间,轻声道,“此间事了了,想必你也累坏了,换了衣服回房休憩”。 又是笑了几声,“想不到你力气居然这么大,二寸的桐棍竟然也能使断”,声音里带着快意和愉悦。 秦鸣鹤也不接话,略略施礼找了外袍,胡乱裹在身上就要出门,“闲事少问,杂事莫管,好好求学”,方椅上的王氏轻轻说了一声。 秦鸣鹤脚步一顿,谁好奇这家里的烂事?低下头将袍子裹住脑袋,推门顶风急奔。 “呵呵”,等秦鸣鹤出了门,王氏低笑几声自语道,“倒是知情知趣的孩儿”,双手轻拍几下腹部,脸上笑意渐收,长叹落寞,似有晶光闪闪。 “石巍你果真是大胆,居然敢殴打族老,你难道要灭祖?”声音嘶吼,穿灵堂而入,王氏轻轻摇头,来来去去还是这几招。 “不要以为做了官,我们就怕你,要是没个说法,我们就去济南府找宪台老爷,就去京城告御状”,声音中满是激愤。 “对,对,去告御状”。 “招魂引鬼作假吓唬咱们,还殴打族亲,去告” “大家同去”。 “民望,哎呦”三族老被人搀扶着,他虽然逃过一顿打,可在爬出门滚下台阶时崴了脚,如今正痛的嘴角抽抽,。 低唤一声,凄凄道,“石大老爷,老朽总归还是石家的族老,本想着族亲和睦,六亲和乐,怕你无嗣无人祧宗,便极力说服你爹,让你幼侄继嗣,也好让你在百年之后得香火供奉”。 “可你呢?几次三番推脱,前几日你捎信给族中,言说要在汶上祭祀母亲不回曹县,族中也依你,总不想让你百年后孤苦,荒郊野坟无人祭拜,可今日你你” 说着话,泪落如雨,挣脱族人搀扶跪地泣声,“我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先人重托”,凄凄惨惨,惹人伤感。 “大兄,大兄”,石磊也是跪在地上,“大兄,小弟以前受奸人蒙蔽,做了恶事,你不愿搭救免得坏了你的前程,小弟也认,可今日这是为何?” 第80章 尘埃落定 “母亲千里求你,你也不见,归来后一病不起,小弟有怨过你吗?”摸了把泪,话里都是悲凉。 “父亲因你无子,便让青哥过继,小弟虽然不舍,也不想大兄日后悲楚, 便带着他来汶上祭拜大娘,可今日”指着身上的伤,大声哭嚎。 众族人也是纷纷指责,大声鼓噪,直言报官。 石巍站在灵堂门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喧嚣,垂目低眉嘴角微挑,这就是他的族人,亲亲的族人,逼迫母亡而不知羞愧的亲人,如蛭嗜血。 “诸位,诸位”,刘全手忙脚乱的招呼小厮扶起这个扶起那个,“大家听老仆一言”。 鼓噪声小了一些,“老爷患有心疾,刚才在旁间略略休息,如今到底发生了何事,老爷自是不知”。 “可是看诸位老爷又是有伤,又是嚎哭,又是怨恨老爷,可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全一脸疑惑。 “你这个驴跳马盖的恶仆小人,你难道是瞎了眼看不见?”有族人大骂,“是不是你这恶仆找人殴打族老?殴打石三哥”,说话间眼睛横视石巍。 刘全满脸惶恐,急着辩解道,“石七爷,小人哪里敢?国朝律法森严,小人哪里敢殴打主人?小人不过是去取了些烧纸香烛,离开不过二息,家中又不过几个小厮,都在灵堂外守着,哪里会殴打族老和石二爷”。 “你胡说”,石七爷怒骂道,“刚才就在这灵堂里”,又指着三族老和石磊,“你这个王八瞎了眼看不见吗?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刘全看了几眼,忍不住撇嘴,心中称快,嘴上却是道,“石七爷,您真是冤枉小人了”,指着灵堂道,“这屋内点着巨烛,四下通明,谁敢在内打人?不说是扰了先太夫人灵柩(假棺),就是您几人也不答应啊”。 当时事发突然,众人回转都是提着三分小心,倒也没注意灵堂如今已燃巨烛,听了刘全此话,都是看着灵堂。 白娟随风飘舞,双门紧闭,似是和来时无一点区别,众人不禁心生恍惚,难不成是做了一场梦? “要是诸位大爷不信,请进去一看就是”,说着话就推开了房门,众人来不及阻止,见状都是后退一步,满脸都是带着惊惧。 此时间风势变小,房门大开,烛光轻摇,但见灵案如旧,上奉三牲三谷,檀香几只忽左忽右。 案下祭盆已灭,黄纸几刀,上压莲花镇纸,风吹不动,左右桌椅整齐俱全,蒲团排列有序,白釉茶盏上有几缕细烟。 棺椁密封,烛光映射下,厚重古朴,想来是用料实在,有百斤之重。 众人如遭雷噬,互视几眼都是掩不住的震惊,难道真是一场梦?可他们又是实实在在历经一场慌乱。 “你你是刚布置好的”,石七爷虽然惊疑,仍是不信道。 “石七爷,诸位大爷,您们都好好瞧瞧,这灵堂只是前边有窗门,您几位站在门前,要是有人进去,您几人怎会不知?” 苦笑连连,不住作揖,“诸位大爷,这房内后墙实心又无窗户,小人又不会那穿墙术,怎么进得来?” 众人越发惊疑,难不成真是见鬼了?不对,难道真是蕲氏(石巍生母)显灵了? 狐疑间都是转头看着跪地的二族老和脸青额肿的三族老。 石巍冷着脸看了几眼,慢步进了灵堂,跪坐在旁,点了黄纸轻轻放在祭盆,讷讷几声。 二族老跪在灵堂外正中,如今大门敞开,他倒像是愧不敢进门一般,只得在门外跪着乞求蕲氏赎罪。 “老三,进去”,二族老近前搀了一下。 三族老抬头一看,才觉得不妥,看了看二族老满脸惨状,心中有些惧怕,有心回去,又怕失了威严,一时踌躇不前。 三族老也知道他的本性,说过这话见他如此,撒手慢慢进了灵堂,跪坐在另一侧,顶着脸皮看着棺椁。 石磊气咻咻的站起身,低骂一声,嚷嚷着要带青哥回曹县,他实在是受够了这般窝囊气,想他在曹县呼风唤雨,使仆驭婢,何等快活?何人敢不敬重? 来了汶上先是被喝骂,如今居然被打,他养尊处优日久,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想着归家找石太爷好好告一状,总要出口恶气。 不过是前几年举告一回,可又如何?至亲的兄弟,居然记仇至今? 子嗣过继为的是他石巍的身后事,免得他无人祭祀,居然左推右挡,石磊越想越气,连哼几声,唤过儿子,招呼家仆竟是出门回曹去了。 三族老连唤几声,石磊充耳不闻,等他出了院,三族老摇摇头,知道过继一事算是完了,说定的几分利自然也不会给了。 “族老,咱这进还是不进呢?”石七爷小声问道。 来时意气风发,此时却嗒然若丧,三族老挣扎起身,慢慢地也走进了灵堂,他自是不信鬼神之事,若是真有,他怎能活到今日? 今日之事虽说蹊跷,可仔细想想便知,这不过是石巍借蕲氏魂灵之事惩戒几人,看来惹得狠了。 三族老长吁几口气,跪在二族老身旁,看着眉眼淡然的石巍,忍不住有些发冷,如今他才想起这位不是以前的惶恐少年。 也早已不是自己几言就能惑住的孩童,族中人俱是攀附在这柱大树上喝血吃肉,他若翻脸,那必然是洪水滔天,会直接掀翻了石家这条小舟。 众族人见两位族老进了灵堂,也只得跟着进去,却不复前时的喧嚣,一个个都像受惊的鹌鹑,缩头缩脖。 石巍又烧了几张黄纸,转身看着两位族老,面显笑意,“二位族老,先慈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三族老看他淡然的样子,倏然惊醒,“大郎,老朽实在是羞愧,本以为是善举,不曾想嫂嫂不愿,此事自当作罢”,说着看了二族老一眼。 二族老点点头。 石巍知他俩应是猜出一二,可又能如何?族中又无匡扶之人,不过是混吃海喝等死之辈。 “既然族老这般说,民望自是遵从”,说完起身长揖,两族老忙是摆手闪身。 “余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石巍看着二位族老笑问道。 “自是讲的”,三族老满脸堆笑。 “诸位族兄弟”,石巍施个半礼,不等众人回礼,“我少时求学,多蒙族长之恩,求学路艰,民望不敢稍惰,后至母丧转寺中苦读,后赖教授举荐得以入京师,寒窗二十余载得中进士。 我起于农家寒门,不敢稍忘民生之艰,民众之难,为官不敢欺民虐民,更是不敢鱼肉百姓,横行不法,为官六载从不徇私情,不遵律法”。 众人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石巍说的这话是何意,而二三族老心中却是大惊,要是猜的不错,接下来石巍说的话就是要针对石家了。 果不然,石巍继续道,“然而石家有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抢夺田产女子,当真是不知道国朝律法森严”。 石七爷低着头,赤红着脸,心中不屑,如今哪家不是如此?什么抢夺女子,他好歹是花了银子的,石家如今作为曹县望绅,怎能不使奴唤婢?怎能落他人之后? “某再说一句,还望诸位族兄弟谨记,若有犯国法者最好自投,若是被我知之,我必手书一封投到宪台衙门”。 说罢就出了灵堂,众人大恐,二族老赶紧起身追出去,“大郎,大郎”。 石巍站定看了他一眼,“二族老还有何事?要是回曹县,只能明早了”。 “民望,真要如此?”二族老早不复往日光鲜,青脸红额,白布条下的万字福寿红绸袍皱皱巴巴,着实可笑。 “你做初一,别人便做不得十五?”石巍看了红袍一眼,轻笑一声。 “民望”,二族老哀哀哭求。 “当有人谢罪”,石巍抬头看天,如今只有一星闪烁。 “都依你”,二族老满脸惨然。 十日后,刘全低声回报,“老爷,曹县石家的二祖、三祖歾了,老太爷中风,据说已是口不能言”。 石巍点点头,刘全赶紧躬身退下。 第81章 春日有诲 阳春三月,桃李芬芳,红黄掩映,曳曳生姿,芳草萋萋渐没马蹄,几株垂柳沿湖而立,青翠染黄,正迎风曼舞,几株怪松落于柳后,新针浅翠勃发,老针纷落没泥。 松间草堂一座,四面敞开,三面俱是花墙,野花时卉开的正艳,时有蝶蜂环绕,堂前则是堰湖,局势开阔,水波不兴。 堂中少年青布束发,身穿单衣长袍,跪坐在蒲团上,手持竹笛,笛音婉转悠扬,飘逸清澈。 “吹的什么曲子?老夫怎地没听过?”等笛声落下,石巍绕过花墙笑问道。 秦鸣鹤起身长揖,“学生是胡乱吹的”。 “你这笛中自有真情流露,想来是有感而发,说来听听”,石巍进了堂中坐下。 秦鸣鹤如今跟习已近三年,石巍对他越发满意,勤学好问,日日不辍,性格坚韧,事师至孝,最难得的是灵性通透不迂腐,又不为外物所感,律己甚严。 秦鸣鹤想了一会,“学生日夜习文,深感经义深奥无穷”,指了指远处的堰湖,“先生,便如这千丈阔湖,娟娟细流汇聚成河,支流交汇相融方能成湖”。 石巍点点头,面含笑意,秦鸣鹤又指着远处的青山道,“又如这山,厚重广博高崇耸峙,砾石砂粒抱曲为丘,丘陵相合方能成山”。 “经文浩荡,无边无际,又比这湖深,如有万丈,又比这山高,如有九天,学生习文已有五年,知不过一鳞只爪,识不过太仓一粟,深感自身微乎其微,求学之路艰难且阻”。 石巍哈哈笑了几声,指了指蒲团让他坐下,秦鸣鹤先是施礼谢过,转身又轻声和刘全说了几句话。 石巍静看秦鸣鹤忙碌,笑意又多上几分,少年比三年前多了几分书生气,身材却又健壮许多,因是习武又多了些彪悍。 秦鸣鹤从刘全手里接过瓷罐放在条案上,瓷罐里装的是“附子甘草茶”,“先生,如今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湿气盛行,还是喝些红茶好些,等进了仲夏再喝些绿茶”。 石巍点头,“自是随你”。 附子甘草茶是秦鸣鹤前世所知,对患肺心病的人有一定效果,其中用到的红茶实则是茶砖,取其中发酵之功效,又加熟附温阳,壮肾阴真火,再加炙甘草助行,补阴血,对心悸及下肢浮肿有奇效。 去岁冬季,他将此方交给李医士勘验,李医士大赞,石巍用后也是觉得有效,也就日日饮用。 清风不急蒲扇助,炉火炙烤铜壶开。 秦鸣鹤垫布提起铜壶冲泡茶水,端到石巍面前,“先生请温后再用”。 石巍点头后指了指刘全,笑骂道,“你这老仆,这几年越发痞懒,便是点炭烧水,冲泡之事也是懒得做了”。 刘全则是带着几分委屈,“老爷当前,下仆也不敢胡诌,今日幸好有小郎君在,能做个见证,老爷饮的茶,里头的附子、甘草、茶砖,每一样都是下仆精挑出来的,不过是因为今日没给老爷点炭,竟是惹来老爷喝骂,下仆下仆”,捂脸耸肩。 石巍大笑几声,手指点了刘全几下,“我竟是说不得你了,一个老货还学会了惺惺作态”。 刘全放下手跟着笑,探手试过水温,“老爷如今有小郎君在前,老仆自然得往后站,莫要惹了老爷厌倦”。 秦鸣鹤眼神微动,只是默不作声,仍是垂手肃立。 石巍和刘全对视一眼,石巍慢慢点头,刘全后退几步道,“既然老爷寻得小郎,下仆先去将杂事办了,再来侍奉”,石巍点头,刘全对秦鸣鹤微微一礼,“还要麻烦秦小郎”。 秦鸣鹤虽是不知刘全为何这般,今日礼道这么多,仍是闪身回礼,“不敢称麻烦,刘伯且去忙,学生事师本是自然,事事亲为更是应当”。 刘全施礼告退。 石巍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再指蒲团,秦鸣鹤跪坐在下,石巍轻声说道,“戴德有云,‘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生有涯,学无边,经传历经千年注解无数,说起来又有几人能读的完?” “你既然是求的制艺之术,又何必强求大儒之路呢?” 见秦鸣鹤有些明悟,继续道,“你虽然年少,又自觉体壮,也不可竟夜不眠,经书传解岂是几日能读完的?” 去岁仲夏石巍给秦鸣鹤讲《春秋》,其中提到过读春秋要和《史略》、《通鉴纲目》合读才能知之一二。 在四书五经中,秦鸣鹤最爱读《春秋》,因为这本书可以作为一个故事书来看,当然能从中悟出多少道理,又是个人的问题。 石巍通古知今,讲解细致又旁征博引,秦鸣鹤自然听得仔细认真,他历来有做笔记的习惯,石巍讲解的快,他跟不上,只得夜间翻开史书再记。 读书和玩游戏其实是一个道理,学识就是一个人的刀剑铠甲,学的越扎实,刀剑越利,铠甲越厚,击杀精英怪和boss就如砍瓜切菜。 在科举制艺过程中,每过一试便如同游戏中击杀本地图中boss一样,直至最后击杀殿试总boss。 在学习过程中也是一样,每理解一段文字,知道其中深意,又如游戏中砍杀小怪一样,增加了经验值,等累积满了,自然也就升级了。 秦鸣鹤听他说起自己彻夜不眠便知是刘全告诉他的,起身致歉道,“学生想着做了笔记,免得日后忘了先生教诲,有时便忘了时辰,学生日后定是改正”。 “我自是知你”,石巍笑着点头,“余年少时,也是如此,日夜苦读手不释卷,总觉得能读尽天下之书,可如今老夫已经大衍(50)之年,又读过几本?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科举一途漫漫无期,有的人穷经皓首也不得过,有的人日夜苦读熬坏看身子,举业难以为继,你日日习武也是正好,要是到了会试,总能挨过九日,日后莫要再熬夜不眠”。 秦鸣鹤连连称是。 “求学之路戒急戒躁,万万不可贪多求全,你意在科举,便多读些史书,救荒备证和武学精要一类,待明日我再给你列张书单就是”。 秦鸣鹤又是长揖致谢。 微风徐徐自湖面而来,似暖有寒,穿柳越花轻抚草堂,堂中少年人挺身站立侃侃而谈,似是成竹在胸,老年者端坐高椅眼开眉展,似是满心欢喜。 湖面开阔,时有帆影点点,遥遥有歌传来, “涉过大河 翻过高山 一路艰辛 一路惊险 才见妖魔当道又遇神仙发难 任它长路漫漫看我跃马扬鞭 ”(西游记后记《看我跃马扬鞭》) 第82章 亲传弟子 孟夏四月,烈日高悬,暑风渐盛,书房内放了几块冰,如今已化作一滩清水,“老爷再添些冰?”刘全躬身道。 石巍咳嗽几声,轻轻摆手,“湿气太盛总是伤身”,突地眉头皱紧,抬手揉了胸口几下,吓得刘全急慌慌上前,轻拍几下,双目含泪,“老爷老爷”。 “好了,你莫不是要拍死我”,石巍笑骂一声,声音有些低微。 刘全擦了一把眼泪,“老爷您可要好好的,莫要吓唬老仆”。 “好了,我还死不了”,石巍嘟囔一句,正色道,“今日可都收到了回礼?” 刘全又细细看了石巍几眼,才回道,“是,北京行在的王老爷和张老爷遣的人昨日已经送了礼到”,说着将礼单奉上。 石巍看过一阵,摇摇手中礼单,“宝庵先生,还如以往一样,出身余姚富家,也不知道给些金银”,说罢轻笑几声,“竟给些纸笔墨书”。 刘全一听就知石巍说的是王华,两人乃是至交,自然明白他是玩笑话,“要是王老爷给的是金银,怕是老爷又要说他浑身铜臭之气”。 “哈哈”,石巍捋须大笑,“说来也有十余年未见,我转练地方,他却一直呆在翰林院,如今又做了詹事府少詹事,如今他不是铜臭满身,应是诗赋满腹墨香绕身”。 刘全跟着笑了几声,心中却是酸楚不已,成化十六年老爷是山东解元,王老爷是浙江第二,可殿试后王老爷已是状元,再看如今,老爷双鬓半白,带俸闲住。 心中又升起一股愤怒,若不是曹县石二爷,老爷如今怕不是已经入北京行在得做高官,哪像如今如乡间老者。 “嗯”,石巍点点头,“还是云坪先生最得吾心”。 听他这般说辞,刘全忙是接口,“老爷,莫不是张老爷给您寻了笔砚来?” “云坪先生捎来一根宫内造的雕漆人物紫毫笔和歙石青竹砚”,说着还点点头,“倒是难为他了”。 “张老爷自然是知道老爷的喜好,您与他既是同年又是同乡,在京之时他便知道您爱好笔砚,想来是照着您的喜好安排的”,刘全对这位和石巍同科的张天瑞也是熟悉,不过人家是同科的榜眼。 石巍放下礼单,思索一刻,轻声道,“刘全,你觉得老爷我收他做亲传如何?” 刘全听了这话,忍不住眼眶泛红,心中酸楚难言,他知道老爷怕是身体大坏,如今是想着身后事了。 石巍与本家近乎断亲,他又无子嗣正妻,百年后自要有人来做丧主。 秦鸣鹤在府三年,刘全对他知之甚详,可要是说起脾性来,刘全可真是有些摸不着,说他没脾气,可他日日习武,尤精棍棒。 说他有脾气,对谁都客气有礼,从来都是事事亲为,对待府中仆婢下人也是客气有加,在府中近三年竟是没和一个人红过脸。 说起习武那自然是好动的性子,可日日不过是府中、草堂、田庄、后山,三年以来除了归家,竟是连镇上也未曾去过,更别说县上的盛事。 要是说他只好经传,他又在田庄问东问西,好奇石磨水房,堆肥沤粪,刘全开始以为他是为了钱财,后来才知不是,是为了验证农书,后来又照着农书改进田庄引水,更是革新育种。 都说白门寒子贪财,可秦鸣鹤近三年穿的是布衣,只偶尔穿过王氏做的绸缎新衣几回,吃的是粗饭于饭食又无要求。 县里有人来拜,从不接受金银,可又好书如命。 想到这,刘全不禁摇头苦笑,“老爷,要说秦小郎好学一事,下仆还能说上一二,可可他这性子,下仆实在是摸不透”。 石巍点点头,默然不语,挥挥手让刘全出了房门。 刘全出了房门,掩面而泣,泪如雨落湿透窄袖。 石巍喟然长叹一声,他自知大限将至,怕是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三年来他自信看透秦鸣鹤本性,可事到临头总想多几分保证。 亲传弟子实际与半子无疑,是要做丧主的。 “唉,人且皆有一死,我岂又能独生?唯生者难亦”。石巍慢慢闭上双眼,两道清流缓缓划过眼角。 秦鸣鹤此时正在家中,他今日是受石巍所派来家中送帖,邀家人去参加三日后的拜师礼。 正房里,阖家在座,秦老汉手里拿着帖子喜不自胜,“好,好,乖孙你可真是走了大运,石老爷本就是文曲下凡,如今收你做亲传,定是要教你真本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日后就是做不得解元,做个孝廉那是一定”。 “爹”,秦二壮忍不住埋怨一声,要是志哥意志不坚,信他这话放松心神,坐等美事,还中什么举? “爷爷说错了”,秦老汉醒悟过来,忙是轻拍自己一下,“志哥儿,你可要好好向学,爷爷不过是说说罢了,你莫要信”。 秦鸣鹤点头,又问秦二壮,“咱需要准备些什么?” “这事你就别管了,爹去准备就是”,秦二壮琢磨片刻回道,既是亲传子弟,那拜师礼就不能同平常一样,他得好好寻思一番。 “你大伯家去不去?”秦李氏突然问了一句。 “他去作甚?这帖子上不写着,哪里有他秦大的名字?”秦老汉气咻咻的说道,举着帖子塞给秦李氏。 “我不过问一句,你个死老头嚎什么?”秦李氏不接,骂了一句。 秦鸣鹤见状不好再呆在正房,站起身道,“爷奶,我先回披屋去,今日先生安排的还没做完”,等两人同意,他拉着大二丫便出了房门。 “志哥”,夏氏跟在身后出了门,秦鸣鹤站住,夏氏定定看了好几眼,眼眶有些红,只是笑着说了几声好,又放了他。 第83章 家庭琐事 “娘这是怎么了?”进了披屋,秦鸣鹤四处打量一眼,问了一声。 “还能怎么了,可怜她的小儿子”,二丫龇龇牙说道。 “二妹,你胡说什么”,大丫瞅了她一眼,举手要打,二丫忙是笑着躲到一边。 “年前大老爷府上的二奶奶不是来过咱们家吗”,大丫见她躲远也不管她,秦鸣鹤点点头,去年王氏来过家里走礼。 “和咱娘倒是说到一块去了,二奶奶走的时候叫娘没事就去看她”,大丫刚说完,二丫接口道,“二奶奶真好看,看着比咱娘年青多了,还送些花衣裳”。 秦鸣鹤默笑几声,没说话,一个常年劳于耕地的农妇和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没有可比性。 “你别打岔,一会我还要找你算账”,大丫压低声音说道。 秦鸣鹤微眯双眼,眉毛一挑,看了二丫一眼,二丫缩缩脖颈,她挺怕秦鸣鹤眯眼挑眉,她可是见过秦鸣鹤将石头按到水里一脸淡然的样子。 “娘前几天还去看你,回来说你瘦了许多,每日还要劈柴打水洗衣,还要自己做饭食”,大丫眼里满是心疼,在家里小弟除了劈柴,哪里做过别的?农忙时节也不过是提着瓦罐凉水,想来是在大老爷府上受了委屈。 秦鸣鹤先是一愣,他在石府从没见到过夏氏,细细一想又是感动,知道她是怕自己寄人篱下受委屈,又有几分好笑。 “小弟”,大丫见秦鸣鹤脸上都是笑模样,不满的斥责一声,又是打了他臂膀一巴掌,“你还有良心没有?” “大姐”,秦鸣鹤叫声屈,“我怎么就没良心了?我不过是笑娘说我瘦了”,秦鸣鹤站起身,如今他已经比大丫高了一头。 “你看,我这是抽条长个”,说着还拿手从大丫的头比划到自己腋下,惹得大丫又捶了他几拳。 姐弟三人笑闹一阵,秦鸣鹤正色道,“大姐,二姐,你们和娘都是想差了,我出身农家,有个地方求学还不花钱很不错了,再说教我的先生还是进士,那得多大的情面?寻常人去哪里求?县里的舍人来求,先生还不一定教呢。” 汶上县的新任教谕孙清,举人出身,治学严苛谨慎,待学子不错,肯为了学生上进拉下脸皮求人。 自他上任,厉严学规学风,去县衙找县太爷求银子,找当地大儒求文字墨书,后来知道山东解元在汶,近乎三日一来报道,五日一请讲学,石巍烦不胜烦,最后只得应承每月给县上学子讲一次学。 “劈柴打水为的是强身健体,洗衣做饭不过是小事,我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这也值得说道?” “哼,大老爷府上有那么多的仆人,给你做个饭洗个衣服怎么了?反正大老爷也是花了银钱,不用白不用”,二丫不满的哼了一声。 大丫攒眉看着二丫,秦鸣鹤也看了她一眼,面色确实变得冷峻,“你最近都和谁在一起?谁教的你这些混账话?” 秦鸣鹤日日在石府求学,不自然的便沾染上些石巍的气度,加上他本又习武,身量高大,语气郑重凌然,房内空气一下就低了几度。 二丫被吓了一跳,当时就面色戚然,眼眶泛红,慢慢垂下头也不说话,秦鸣鹤刚要以为是自己说重了,就见大丫一步上前,撕住二丫的耳朵就是一个转圈。 “啊啊”,二丫痛的大叫,又是赶紧捂住嘴巴,秦鸣鹤看的目瞪口呆。 大丫又是拧着转了几下直通的二丫眼泪直流,“你跟谁学的这种下三滥手段?要是让娘知道,定会打断你的狗腿”,大丫柳眉倒竖,恶狠狠的低声骂道。 “几月前你偷偷看话本子被我抓住,你哭着喊着让我不要告诉爹娘,今天你居然把这种下作手段用在小弟身上,你难道不知道娘最讨厌这种狐媚子姿态?你说你跟谁学的,要不然今日我就让娘打死你”,大丫恨声道。 “大姐大姐痛痛”,二丫口中直叫惨,“小弟,小弟,快帮帮我,大丫是发疯了,人家上门来求娶,她不满意这是拿我出气”。 秦鸣鹤赶紧拉开大丫的手,“大姐,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谁来求娶?爹娘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二丫揉着耳朵躲到炕上,龇牙咧嘴。 秦鸣鹤也不理她,继续问道,“家里是干什么的?家里几个孩子?你去做宗妇还是二妇三妇?” 大丫被秦鸣鹤问懵了,一时也不知道回答哪个问题,再说这不过是娘问她一嘴,她还懵懵的,当下涨红着脸,双手搓着衣角也不说话。 秦鸣鹤见她不说,只得问道二丫,“二姐,你快说说”。 “我就不告诉你,谁让你们欺负我”,二丫躲在炕角咬牙切齿。 “好,那我便去告诉爹娘”,秦鸣鹤站起身要往外走。 二丫几步到了炕边,急道,“小弟,小弟,二姐告诉你”。 大丫捂着脸跺了几下脚跑出门去,秦鸣鹤愕然无语,这动作和前世有何区别? “小弟”,二丫挤眉弄眼,神神秘秘道,“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就告诉你”。 秦鸣鹤有些恍然,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忙是点点头。 “我也就是听了一二嘴,丙村的媒婆张前几日来找娘”,怕秦鸣鹤不知道,二丫解释道,“就是来给大姐簪花的福婆婆”。 农村女子及笄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亲近的人吃顿饭,请个子女双全的福婆婆来祝福,有钱的人家给女子准备个银钗、银镯,没钱的簪银花、戴银珠。 大丫及笄,秦鸣鹤跟着石巍在县学,也就没见过福婆婆,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前昨日哩,张婆婆来找咱嫲嫲,咱嫲嫲说她不管,她又和娘叨咕几嘴,说是李二庄上有户人家看中大姐,想着求娶,来探听”。 “李二庄?在李各庄和李家庄中间那个村?”秦鸣鹤想了想问道。 二丫点点头,“离咱家不过十里地,张婆婆说那家人养着牛车,家里有十几亩水田和几十亩旱田,定是饿不着苦不着”。 要说这条件在乡间,也还说得过去,秦家如今也无非是三十亩地,“没听说家里几个男子?” “没听说,不过好像不是做大妇”,二丫摇头道。 秦鸣鹤大体有数,寻思等着夜间找秦二壮问上一问,等他定计,转头盯着二丫眯眯眼道,“二姐,你把话本子拿来我瞧几眼”。 二丫听了这话后,一脸苦涩和无奈,只得慢吞吞地下炕穿鞋,磨磨蹭蹭地往房外走去。 ———— 大妇:一是宗妇,就是一个家庭大儿子的媳妇。 二是嫡妻,就是男子的正妻。 第84章 几多思量 秦鸣鹤自未初等到酉正,既没等来大丫,也没等来二丫,而端坐二堂的县太爷孟隆却迎来了主簿和教谕两人。 等皂隶上过茶水,主簿李桢拱拱手道,“堂尊,三日后几时去石府?” 因王玉贪贿不法,于去岁十一月被兖州府按察分司揭发劾参,牵连到主簿吕顺和教谕陈嘉谟,最后呈经府道衙门、按察司衙门并转呈刑部,最后王玉被押解北京行在,而吕陈两人则被革职。 正月吏部急调莘县孟隆来任,后来又选拔礼部吏员李桢做了主簿,从国子监调拨孙清来邑做教谕。 三人就任都不到半年,也就客气有加,“坐,同衙为官,何须这般客气”,孟隆笑着道。 等两人就坐,孟隆对孙清道,“方信兄依你之见,石郡侯是何意?”孟隆任知县以来,只例行去过石府一次,他和石巍不熟,乍然收到观礼帖子,总要揣摩一下。 虽说他也没什么攀附之心,与逢迎之道没什么研究,可也不想无妄得罪他人,所以对石巍请县衙官员观礼的意思想着多一分了解。 而主簿李桢因是吏员出身,一次也没登过石府的门,三人里只有孙清去的次数多,所以孟隆有此一问。 孙清同孟隆都是举人出身,倒也不必起身行礼,捋着胡须思索片刻,他见过秦鸣鹤几次,只是少年多半是冷然不语,便带了几分不确定道,“料来石郡侯只是为了收徒而已”。 “南云兄你以为呢?”孟隆端着茶盏,皱眉问道。 李桢起身施礼,“堂尊,某以为多是为了监证”。 “噢?”孟隆回神,见李桢站着,笑了几声,“南云兄,本官说的不是客气话,快坐,今时又不在大堂,不必讲些虚礼”。 等李桢坐定,孟隆笑道,“南云兄还是细细说来,我等几人也好有个参详”。 李桢能从礼部吏员铨选出来做九品主簿,不光是会送敢送,还要知上官之难,能解上官之惑(祸)。 “堂尊,依下官所知”,说着就将石家“招魂引鬼”一事细细说了一遍。(前文有述) “噢,还有这等事?”孟隆不解,家族中出了进士,不赶紧捧迎,居然还想着谋人家家财? 摇头问道,“曹县石家如今是何情形?” “已然破败”,李桢这样事见的多,自是不以为意。 “哼,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孙清气道。 孟隆不过是好奇,至于是因为石太爷宠溺幼子败家还是因为石巍做了手脚,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又不是曹县的首领官。 “那到底是监证何事?”孟隆听李桢一说,便明白过来,不过仍是问了一句。 “下官以为是听其言观其行而已”,李桢笑眯眯的说了句论语。 孟隆哈哈大笑,“南云兄知圣人深意,某不如也”,李桢起身连道不敢。 孙清看的有些憋气,圣人都被他们玩坏了,圣人本意不过是看人是不是言行如一,而这两位居然曲解成监视之意。 监视谁?不言自喻。 戌正时分,顾家再次召开家庭座谈会。 顾亮手里拿着红花方帖,喜不自胜,“爹,你看,石府给下的帖子,约定三日后观礼”。 顾顺哲一身员外打扮,他去年任吏九年三次考满,依照明律可以升转,不过有山东布政司官员相求,作价卖了三百金,还得了一个许诺。 现下里顾明已是刑房司吏,顺带着秦大郎做了户房典吏,就等着顾亮今年出监到吏部铨选外派。 结果帖子,顾顺哲略略看过,“也不知是福是祸,端看个人造化”。 又是轻笑一声,“倒是比宋学士运气更好上一些”。 “爹,石老爷教授三年,如今收为亲传,怎地还能害了志哥不成?”顾亮似懂非懂。 顾顺哲指了指“见”字又指了一个“助”字道,“你可知这两字为何大上一些?” 顾亮接过方帖,认真看了几眼,果然与其他字不同,“说不定是石老爷偶有手误”。 顾顺哲笑骂一声,“忒是胡扯,见字视也,监视,助,助谁?” 顾亮再看这两字,居然看到的都是血痕,忙是擦了擦眼,沉声道,“爹,看来石老爷大限将至了”。 顾顺哲点头,“你日后为官,切切要擦亮眼睛,不可因一时之贪念毁了一生,焉知是福兮实尔祸之所伏?” 石府 内书房 石巍斜躺在竹榻上,王氏用毛巾蘸水轻轻给他擦拭,眼眶泛红,轻声说道,“老爷,你这又是何苦?” 石巍大喘几口气,咳嗽一声,“你说收作亲传,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老爷”,王氏低声啜泣,别人不知,她还能不知?石巍收秦鸣鹤为亲传根本是为了她的日后。 可石巍又怎能知她早已存了死志,十余年前要不是石巍搭救她,怕是早就被班主卖到妓寮去了,哪里能享这么多年的清福。 “雅儿”石巍轻唤一声。 “老爷,妾实不知啊”,王氏低声回道。 “你也莫怕,他若敢有歹意,你就拿我遗书遣人进京,自有宝庵几人为你做主,若是勾结外人,你抽不得人手,自有县城顾家来助,万事自有安排”,石巍喘口气,喝了盏参汤,继续说道,“要是他事事尊你,待日后他中举,将那几封信给他,总能送他一份前程”。 “老爷老爷”,王氏再也忍不住,趴在榻边嚎啕大哭,石巍也是忍不住泪水横流。 而此时的秦鸣鹤还在看手里的粗糙手抄话本,越看越是忍不住发笑,这不就是前世的霸道女总裁爱上我,非我不嫁系列? 飞快翻了几页,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果然是有病无药,yy无敌! 第85章 束修束修 丁亥日 喜神正南方 醉酒。 寅正时分(4:00),天不过微明,红光未现,孙清穿一身红袍,头戴纯阳巾,两侧鬓角各插一朵大红杜鹃花,领着县学教谕和十几名秀才匆匆到了石府。 刘全赶紧上前,长揖问好,孙清胸前作揖笑道,“怎地今日,刘管事不见愁眉不展?而是喜气洋洋?” “孙老爷莫要嘲笑下仆,以前都是下仆的错,您老人家可不能挂怀”,刘全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不过是因为自己嫌弃他登门请教来的次数多。 “呵呵”,孙清笑了几声,他又不是小气之人,“贵客都已来了?”他要去县学组织,不和县官几人同行。 “县太爷和三老爷已经到了,几位归乡老爷还没到,圣泽书院的教授几人也尚未到”,刘全回道。 孙清摆摆手,“你也不要担心,我来的路上正碰到李教授,他年老体衰走道就慢些”。 刘全有些无语,李教授是圣泽书院的掌纪,也曾多次登门请学,和孙清碰过几次面,两人见面就是嘲讽揶揄。 两人正说着话,来了几顶轿子,想来是有致仕官员到了,刘全赶紧伸手虚引,孙清朝他摆手,“我常来,自然路熟,你快去接引贵客”。 刘全也就不再客套,家里也没个迎客的,唯他一人,好在今日孙清是赞者,进了门自有他来招待,忙是长揖致谢。 孙清带着众人跨过院门,甬道两侧分站五个男仆,各执一把竹杖扫帚,孙清面露惊异,又微微点头。 等众人进了前院,但见南北两向各摆几条长桌,东向则只有一条,西向一条,上面摆了束修之物,桌后跪坐一少年人。 四向俱挂红娟,巨槐之下又有祭祀之物。 “教谕,那几个下仆是何用意?”一秀才问道。 孙清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回去抄写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一遍”,秀才苦着脸应是,其他几人都是窃窃偷笑。 “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司马云,‘彗,帚也,恐地之尘埃秽及长老,故以此为敬,此乃拥篲(hui)之礼’,以示对客敬重”。 说罢,看了众秀才一眼,见他们都是点头,心中不爽,“回去都抄写一遍,竟是连古礼都不知一二”。 众秀才俱是苦脸应是,纷纷怒目问者。 孙清领着众人给县官和主簿见过礼,略谈几句,就要去看束修之物,他作为赞者,需要知道物品名称,因为他要唱礼。 孙清几步走近秦鸣鹤身前,轻声道,“长桌之上便是今日的束修之物?” 秦鸣鹤抬头就着微光发现来的是孙清,忙是直身复拜,“见过教授,长桌之上乃今日学生拜师所用,还望教授指正”。 孙清点点头,说来他对这个拜师礼也不是很了解,自元始拜师礼不被看重,国朝拜师也不过磕几个头,送上白金(银子)而已。 要不是做赞者,他也不会翻看唐宋史,那今日可就出糗了。 指了指桌上木盒,“此中是何物?” “五脡脯”。 孙清点点头,桌上还摆了五匹万字寿潞绸、五双祥云承鹤鞋、一壶清酒,另有野货珍药若干置于案下。 等孙清回转,孟隆低声道,“这莫不是古礼?” “料来是唐宋之礼”,孙清也不确定,谁没事研究这个啊。 “难为你了”,孟隆幸灾乐祸道。 时近卯初,天色渐明,刘全朝孙清点点头,孙清会意,应是人都来齐了。 不过一刻,院外进来一个学役,悄声说了几句,孙清起身抖抖衣袍,扶正簪花,面西喝道,“大道之行先于礼也,圣人有诲,当兴”。 众人都是跟着起身,随他朝东三拜孔子画像,赞者谢礼,众人再回礼。 “圣人言,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束,缚也,律也。 人之初生,懵懂无知求索无度,后至少年始有人教,渐长而知礼懂义,自我约束而不放浪逐行,律己则知过之少,绳人则非而寡合。 故而,当有师,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 师之贵,知大道,有传道授业解惑之德,学者当勤修不辍,而通其业、成其德者也。 若师道崩则无贤,无贤则世道愈坏,故而谷梁传有论,‘大夫无境外之交,束修之馈’,是为君子”。 “诸位当知,大道昌盛,日月永明,礼兴”。 孙清施礼,众人回礼,秦鸣鹤三叩俯身。 等孙清下阶走到巨槐之下,喝问道,“所跪之人为求何事?” 秦鸣鹤答道,“求致良知之道”。 孙清转身,刘全赶紧小跑去了东间,不过二息又出来,“先生说,己无德不敢教”。 秦鸣鹤叩首再求,如此两次。 第三次,刘全扶着石巍出了房门,他穿了一身圆领绯袍,头戴乌纱,腰间束带,脚踏官靴。 石巍左右施礼,众人起身回礼。 等他就座,孙清喝了一声,“起见”。 秦鸣鹤赶紧起身,身后跟了朱小郎和申文桂颤颤巍巍的捧着束修上前,到了阶下秦鸣鹤跪倒在地,两人闪身回去,差点摔在地上。 “民望固辞而不得命,由圣人当前,不敢不从之也”,说罢站起身下阶相扶。 秦鸣鹤赶紧三叩首,起身搀扶石巍。 “礼成,当谢”,孙清喊道。 秦鸣鹤再跪接过爵而饮三杯再拜,石巍团团作揖,众人回礼。 “宴宾”,到这里便是礼成结束。 流水般酒席端上桌,秦鸣鹤肃立在石巍身后,众人纷纷畅饮。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朝阳初升略带红晕,金粉涂抹,庭院之人都被粉饰一番,或是喜,或是悲,或是怒,或是嫉妒,或是怨恨。 第86章 为鬼为魅 秋日悬空,微风送爽,午时未到县里的春明酒舍就热闹起来。 春明酒舍在府前街左,是座二层小楼,勾榫彩绘样样俱全,黑底金字的“春明”二字被阳光一照,泛起阵阵金光。 几个知客站在门口笑脸相对,不住捧迎,时不时的叫唤声起,知客塌腰领着贵客入内,跑堂的赶紧上前伺候。 “哟,李爷,您可是多日没来,小人辰正还听得桂树上有鹊儿唤喜,不曾想竟是把李爷您盼开了”,说着话就上前,取下肩膀的大白毛巾低腰给一中年壮汉掸灰。 “哈哈”,壮汉笑了几声,“瞧你这张巧嘴,怕是南阳楼的小得儿也不如你讨人欢喜”,说着掏了一块散碎银子抛给他。 “哟”,知客喜笑颜开,连连作揖,“谢李爷的赏”,根本不在乎壮汉拿自己和个小官比较。 “小人真不是图李爷的赏钱”,知客眉眼堆到一起,虚引道,“李爷历来豪侠尚义,热心快肠,方圆十里谁人不知?谁不是以认识李爷为荣?” “小人借了地利早早认识李爷,说出去别人都是不信,还以为小人吹牛大气,呸,小人就是让他们羡慕嫉妒三分”,边说边低低呸了一声。 壮汉被知客拍的愉悦,拍了拍知客的肩膀,“爷算是知道你这张嘴了,不如去知春楼做个老公,爷给你双俸”。 知客尚未答话,掌柜的迎出来,作揖笑道,“李爷,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就剩这一张巧雀舌了,您老可万万不能再给拐走了”。 壮汉哈哈大笑,随着掌柜的进了雅间。 “呵,不过是三分旧银,也值得小爷脱袴?”知客嘟囔一声,将银子塞到腰间褡膊,一转身伛偻着腰,又是满脸堆笑。 二楼雅间,壮汉站在窗边看了几眼外面的人来人往,又是四下一扫,关上了窗户。 “李爷,大热天的,关窗作甚?”一个头扎武士巾,方脸阔鼻,赤怀露着胸毛,胳膊上画了青虎的粗坯汉子喊了一声。 说罢站起身几步走到窗前,面带淫笑,“说不得楼下还有几个白花花的小娘子呢?” 壮汉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瞅他,从左眼角斜横而下的一道疤痕,挂着的是嘲笑讥讽。 汉子讪讪一笑,缩回桌边,对面的汉子笑一声,“王老虎这是怎地了?额头的王字莫不是被倒着写了”,汉子也是打着赤膊,左臂上画了头青狼,身形消瘦,眼神不屑。 王老虎还没说话,壮汉喝骂一声,“闭上你那鸟嘴,王字倒过来不还是个王字?两个腌臜的泼才竟说些酸语,拿腔作势”。 两人听他喝骂,唬得住声不敢言语。 伙计上罢饭食,三人喝酒吃肉闲吹大气,青虎汉子打着嗝,赤红脸道,“李爷您往日里都在李各庄逍遥快活,怎今日想起弟弟来了?您要是有所差遣,但说无妨”。 青狼汉子跟着随了一句。 壮汉虽然端着酒杯,可两人姿态他是尽收眼底,心中不禁冷笑几声,果然是两头喂不熟的恶狼豺狗,不敲打一二,感情是忘了谁带他们起家的,真以为自己退归养老了。 “听你们这话,爷还使唤不动你们了?”壮汉哂笑一声。 两个汉子心里是谩骂不止,可也不敢应承这句话,只得站起身作揖求饶,壮汉不理,自斟自饮。 “梆、梆”,几声敲门声响,“李爷,王会首来了”。 “快请进来”,壮汉站起身道。 “哎呀,某来迟了”,来人年约四旬,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戴了一顶小帽,进门先是致歉,“听说李爷请俺吃酒,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时辰”。 这话说的,壮汉对着伙计道,“再上一份水陆八珍的席面来,莫要让咱王会首笑话”。 “使不得,使不得”王会首边说边坐下。 “李庄主往日都是在庄里快活,怎么今日来了县城?难不成是发财的事?”王会首笑着问道。 “倒是有一桩”。 “噢,李爷说来听听,咱也参详参详”,王会首坐直了身子。 “一桩人肉买卖,王会首可做得?”李庄主眼里闪着寒芒。 “老朽可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老汉不过是个庙会的会首,李庄主得另请高明”,说着王会首就站起身往外走。 “当瀷”,李庄主轻轻吐出两个字。 王会首猛地转身,面色狠厉,“李华良你是寻死不成?” 青狼青虎被王会首的变脸戏法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就要喝骂,李华良指了指两人骂道,“滚到门口去”。 两人一愣,也只得气咻咻的去了门口,走到王会首身边低骂一声剥皮的老狗。 “哥哥快坐,怎么生了这么大的火气”,李华良脸上挂笑,走到王会首身前,伸手搀扶。 王会首几步躲开,压低声音道,“你难道失心疯了?汶上离着兖州不过百里,若是传出风声,你全家都不够埋的”。 “哥哥可帮的了我?”李华良笑问道。 “你从何处得知?”王会首也不回他。 “这事居然是真的?”李华良讶然,不似作伪。 “你你”王会首气的站起身,指着李华良骂道,“你他娘是瞎了眼,你以前不过是街边的一条抢食的饿狗,如今和爷爷这般说话,你反缝了眼皮子,浪一浪试我?贼蹄子狗娘养的,老子皱皱眉,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爷”,门外传来叫声,“让我俩废了这个私窠子出来的杂碎子”。 “闭嘴,滚到楼梯那”,等脚步声远,李华良站起身手指着王会首破口大骂,“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做着丧心病狂的龌龊事,装的比个青楼卖唱的都像个戏子,乡间的小女子不是你送去了兖州?坊里街闾少的瞎子瘸子,哪一个少了你的手笔? 你一个磨盘地狱的恶鬼也和老子谈良心?吓唬老子?你是哪个筋疼?你看看是老子死得快还是宪台老爷的题本快”。 见王会首面色沉凝,似是被唬住,李华良缓了口气,“老哥哥,无非是桩人肉买卖,日日里你都做得,我的买卖为何做不得?” 王会首知道事到如今,做不做得都得做,“何人?” “薛家集的秦家丫头”,李华良咬着牙道。 “谁?”王会首一愣,“李华良你可真是丧尽天良”。 “呵呵”,李华良抱拳作揖,“改日便给哥哥送去”,说完便出了房门。 “啪”,王会首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横死的贱贼,来日定是打着幡寻不着投胎的门路”。 第87章 长目飞耳 秋日午后酒舍内觥筹交错,艳曲淫词,舍外却是微风带暖,几个知客隐在角落里边是躲阳边是闲谈私语。 “刘大郎,李爷给了几分银子?”一个知客笑道。 “怎地了?羡慕了,羡慕就好好练嘴”,刘大郎龇龇牙。 “唉,还是识字的好,说不得过几月大郎就进店里给掌柜的打下手了”,另一个知客虽是也羡慕,可比不得人家。 “好大郎,教教兄弟,兄弟贴身侍候”,先前的知客娇嗔几声。 刘大郎赶紧站起身,搓了搓双臂,浑身抖了一下,“张三郎,你要恶心死谁?你要是去做小官,咱几人定是去捧场”,几人听得都是大笑。 “李爷您走好”,掌柜的将李华良送出店门。 刘大郎赶紧走出墙角,谄笑几声,“李爷吃的可好?咱店里如今新得的菜谱,用料又足,那可是香味十绝”,说着还抽抽鼻子。 “好,好”,李华良脚步不停急着往东街去。 刘大郎见他步履匆匆,讪笑几声又缩到店门边,几个知客纷纷嘲笑,刘大郎倒也不恼,只盯着李华良瞧去。 李华良走不过几十步,就有两人堵了过去,刘大郎极目远望,隐约间感觉有些熟悉,“那不是你姨夫?他怎么来县里了?”一个知客拍拍刘大郎道。 刘大郎才醒悟过来,顺着墙边向东走了十余步躲在一个估衣铺的幡下,虽说估衣铺里讨价还价声起,可隐隐绰绰间仍是听得几声姨夫的告饶和李华良的喝骂声。 听了不过两息,刘大郎蹙眉抿嘴,待要再往前几步,从估衣铺出来一老妇,手里拿着一件破烂狼皮裘瞪了刘大郎一眼,“哪里来的下三滥,是不是想偷老娘的大裘?” 刘大郎也不和她争辩,历来乡间坊里的老妇最是惹不起,荤素不忌,腚户满嘴,爹娘齐飞,他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可惹不起,忙是转身就走。 老妇将皮裘紧握在胸前,骂了一声,“王八盖子的小杂种”,趾高气昂的走了。 “怎地?那艳妇难不成要纳你?”张三郎揶揄一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贼要弃了奴家?”说罢转身就跑,刘大郎起脚踹了个空,指着他骂道,“你就是屎壳郎上桌子,茅坑里的活死猪”。 “哈哈哈”几人又是大笑。 未正时分,舍内只有两三桌闲客,刘大郎进门笑着对掌柜的说道,“张爷,我出去一个时辰,定是误不了晚食”。 张掌柜拔了几下算盘珠,“又去你表弟那?” 刘大郎嘿嘿笑了几声,“不拘你时辰了,别误了晚食就行”。 “谢掌柜的,小的一定不会误了时辰”,刘大郎施礼道谢。 等刘大郎出了门,张掌柜自语几声。“这秦家小子倒是好运,可谁知啊,那风云几分变幻”。 未正三刻,刘大郎气喘吁吁地站在石府东墙,将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又从腰间解开毛巾,仔细的擦了几把,掸掸身上的黄尘,带着几分小心到了门阶下。 “大哥,能不能烦劳您给叫下秦小郎,俺是他表兄”,刘大郎满脸堆笑,施礼道。 他来过几次,门子认得他,回个礼笑道,“原来是刘大郎,你且先到门房里来坐坐,秋风正热,喝杯凉茶解解”。 刘大郎忙是道谢,却是站在阶下不动,表弟不过是在此处求学,又不是此间主人,他万万不能失了礼数。 门子早已习惯,见他如此也不多劝,转身就去寻秦鸣鹤。 秦鸣鹤正在槐下修改笔记,自打石巍收他做亲传,讲课速度越发加快,时长却是缩短许多,再加上石巍讲课多是躺着,秦鸣鹤心中有感,先生怕是行将不禄。 秦鸣鹤愈发的不敢松懈,笔记加页、修改、再改,不至于通宵达旦,也是手不离笔,不求其解,先录在册,以期日后再解。 “小郎君”,门子有些不敢打扰,刘管事多次呵斥后院婢女不得靠近,便是他们这些下仆也是得了几次叮嘱。 秦鸣鹤抬起头,眼神还有些呆滞,“何事?” “小郎君的刘表兄来了”,门子低头回报。 “噢”,秦鸣鹤低回一声,“啊”,秦鸣鹤眨了几下眼,“快请到偏房”,说着站起身,对着门子笑道,“竟是懵了”。 门子赶紧谄笑道,“小郎君夜以竟读,小的们都是佩服,都说小郎君日后定能中举,刘管事让小的们好好伺候,不敢打扰”。 门子呆在府中不是一二年,自认对情形知之一二,等大老爷百年后,这府中一切还不是秦小郎的?此时奉承些,日后说不得也能做个管事。 “呵呵”,秦鸣鹤笑了一声,到了如今这般情形他要是还不知道石巍为何收他做亲传,可就是真心盲眼瞎了。 亲传半子,斩衰(cui)戴孝。 “快去”,秦鸣鹤抬步往偏房走去,以半子之礼安葬石巍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心里压力, 且不说三年来石巍谆谆教导,不光是讲解道德文章,更是给他讲朝堂之争,为官之道,更是将他的至交好友一一指给秦鸣鹤,其中几多文章也有翰林院学士的批改。 再说王氏,三年里衣服鞋袜、玉佩挂饰,平常日的嘘寒问暖样样不缺,其中的真心假意,秦鸣鹤自是能看得出来。 虽然说其中掺杂着利益纠葛,可秦鸣鹤自觉是承了大恩惠。 “人情难得,人情债难还”,秦鸣鹤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表弟,怎地长吁短叹?”刘大郎站在门口笑着道。 “表兄来了”,秦鸣鹤赶紧站起身走到门口施礼问好。 “自家表兄弟客气什么?”刘大郎见秦鸣鹤不似恼他,还礼进了房。 等两人坐定,秦鸣鹤笑着道,“小弟是感叹时间太快,想我初见你时,我不过才八岁,当时表兄也不过十三岁四年纪,如今表兄已是有了黑须”。 刘大郎名唤茂超,是秦老汉大女家的大子,她嫁到离家不远的刘家村,生有二子一女,虽说家境算不得好,家庭却是和睦。 刘秦氏出生时秦家家境尚可,做过几天娇娘子,后来家道中落,她也看得开,跟着下地务农,和秦二壮最是合拍。 后来秦鸣鹤初生,她也是欣喜异常,虽说后来知道他有些呆,几次回娘家也没有不喜,都是偷着给些芽糖甜糕。 等听说秦李氏抛弃秦鸣鹤还回家吵了一场,最后哭着回了夫家,发誓再也不回娘家门,还是在成化二十三年,秦二壮领着穿越的秦鸣鹤去走亲,她和娘家又有了来往,秦鸣鹤也是在当年见过刘茂超。 第88章 思因得缓 “瞧表弟说的,我如今都十七了”,揉搓下巴几下,“不过才是有些绒毛,算不得硬”。 说罢话一想,有些粗鲁,见秦鸣鹤微笑无觉,讪笑几声。 “表兄今日怎么来了?”秦鸣鹤刚问完,就见刘全带着几个小厮到了门前。 “刘伯,老师有事?”秦鸣鹤站起身,几步出了偏房。 “啊,老爷没事,是老仆听门子说小郎家的亲戚上门,就备了些茶水点心”,说着话让小厮将铜壶并茶具,几碟糕点端进房中。 刘茂超赶紧站起身,脸色通红,手脚无措,这可是石老爷家的大管事,寻常人难得见一面,如今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有心逢迎几句,又怕落了表弟的面子,只得偷觑了秦鸣鹤一眼。 “刘伯,这是我大姑家的表兄,来找过我几次,不过不曾进府,今日言说有事,我便请了他进来”。 又对着刘茂超道,“这是府里的管事刘伯”。 刘茂超赶紧作揖叫了声刘伯,刘全一介奴仆自然不会当秦鸣鹤面受良民的礼,闪身避开连道不敢。 又微微弓腰对着秦鸣鹤笑道,“若小郎君有事,便遣人招呼老仆就是”,等秦鸣鹤回礼,又招呼刘茂超常来。 等秦鸣鹤送刘全回转,刘茂超脸色还有些红,带着几丝兴奋道,“表弟,这就是那位石老爷的大管事?” 秦鸣鹤笑着点头,“阖府就一个管事,哪里还有大小”。 “你不知道,县里人都说呢,外面采买的是小管事,这位是大管事,寻常人都见不上一面呢,今日表兄可是托了你的福”,刘茂超解释道。 秦鸣鹤不想和他掰扯这个,给他茶碗冲上水,又问了一遍。 刘茂超皱皱眉,“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二姨夫”。 “王亮?” 听秦鸣鹤直呼二姨夫姓名,刘茂超也不奇怪,今年娘带他去姥爷家,二姨又和二舅吵吵不休,最后不知怎么惹了二舅母,被二舅母好一顿骂,还差点上手,最后也就不欢而散。 他听娘说,表弟小的时候,二姨还有几次想把表弟扔到孩儿涧,还想着再给二舅说个寡妇。 所以不光他家就是三姨家也对二姨也有意见,表弟如今醒转要是待见她家,那他得怀疑他表弟脑子还没好。 想长时段,刘茂超见秦鸣鹤看着他,点点头,“是啊,还带着表弟一起”。 秦鸣鹤没想明白王亮去县城有什么说道,值得他跑一趟腿,除非,“见了什么人吗?” “我看到他堵住李华良,不住的哀求,听得一言二语,说是什么秦家丫头不常来”,又摇摇头,“后来出来个老妇,我就没再听下去”。 李华良是秦家仇人,他这个二姨夫见李华良有何事?秦鸣鹤皱着眉头,手指轻敲桌面,正沉思间,刘茂超挠挠头道,“表弟我记起一件事,王表弟旬日前找我借过银钱”。 “借多少?他没说干什么吗?” “说是家里进货,银钱不趁手,想借一两银子”,刘茂超回道,“我那会只有几个铜子,也就没借他”。 秦鸣鹤闻言眉头更紧,他拜师前归家,当时二丫偷读话本,最后才知是王亮家的王妮给她的,可说来王妮根本不识字。 这李华良是又起了心思?秦鸣鹤手指急敲几下道,“表兄可有空?” 刘茂超看了眼屋外,有些吞吐。 “明后日也行,端看表兄时间”,秦鸣鹤估计他今日是不得空了。 “那倒可以,明日我正好家去”。 “表兄且先坐,等我手书一封,烦您带给我父亲”,秦鸣鹤说罢起身去了小书房。 等了约有一刻,秦鸣鹤拿着一个信封和两本手抄书走进来,“表兄,这是信,你收好”。 等刘茂超接过,他又递上两本手抄书,“这是愚弟抄的增补四字杂言和性理字训,表兄拿回去多多诵读,我这几日不得空闲,只抄了这两本”。 刘茂超站起身双手接过抄书,激动道,“表弟,表兄粗鲁笨拙,好听的话也不会说,你对俺的好,俺都记在心里”,说着还拍了几下胸口,眼眶泛红,“要不是你让大丫妹子教俺,俺就是数数也不会,更别说识字了,更不能在县里谋个差事”。 “表兄,不必如此,都是自家亲人,说来还是你上进,肯下功夫,再说你多赚几两银子,自是孝敬大姑多些,大姑又亲我,便算是我孝敬大姑的可行?” “可行,当然可行”,刘茂超激动道,“我娘还在土地庙里给你添了灯油,保佑你富贵平安呢”。 秦鸣鹤苦笑几声,土地神可真够忙的,连福禄寿神的活也得干。 等秦鸣鹤将刘茂超送到院门处,一个小厮提着一个礼盒走到近前,“小郎君,刘管事让备了个礼盒,说是给刘郎君的”。 秦鸣鹤点点头,接过礼盒,“表兄快拿上”,见刘茂超还要推辞,“天色有些晚,别误了你的事,拿上”。 刘茂超喜滋滋的接过礼盒,又托小厮致谢,便和秦鸣鹤挥手作别。 “小郎君,老爷让你去外书房”,小厮低语一声。 秦鸣鹤点头,迈步便去了外书房,“老师,您找我?”秦鸣鹤立在门口问了一声。 “进来”,声音有些低微。 “老师”,秦鸣鹤进门见石巍坐在外间大案前,忙是见礼。 “今天有客人来?”石巍闭着双目靠在椅背上。 “是,弟子姑家表兄来说了些事”,秦鸣鹤没说什么事。 石巍也没问,只点点头问道,“心何以知?” “曰:虚壹而静,”秦鸣鹤略作思索。 “躁胜塞,静胜热”,再问。 “清静为天下正”,再答。 “静不露机”,三问。 “云雷屯也”,三答。 石巍睁眼笑道,“人静心则安,思缓事则圆”。 秦鸣鹤静立片刻,“是,老师”。 第89章 平地惊雷 等秦鸣鹤脚步渐远,石巍低声问道,“谁在外面?” “回老爷,下仆石三”,门外人回。 “去找刘全来”。 不过二息,刘全急急进了外书房,先看了石巍几眼,才问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查查”。 “是,老爷”。 回到小书房,秦鸣鹤摊开纸提笔写了一个“静”字,下写两行小字,“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这句话出自《荀子·解蔽》。 秦鸣鹤看了看才明白石巍为什么说这句话,人怎么获取未知的知识?心静沉着守正而纳虚。 虚,未知的,虚幻的乃至恐惧的。 其实也是告诉他,不要管未来是好是坏,都要沉着冷静的面对,再坏的事情都要泰然自若。 等再写完“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和“静不露机,云雷屯也”这两句话,才真正明白石巍的意思。 是希望他心静沉着,谨慎行事,无欲无求无为方是无畏,静候时机,于不动声色间雷霆一击。 想了想,又在下面写了一个“中”,何为中? 喜怒哀乐不发谓之中,不偏不倚谓之中,持心守正谓之中,栖陋室如居华舍谓之中,食糠咽菜如美食佳肴谓之中,不为外物所惑谓之中。 中下又写一个大大的“公”字,守中方能公。 秦鸣鹤长叹一声,眼眶微润,石巍不光是教他经文,更是教他做人做事做官的道理,轻轻将将笔挂在架上,双手捂脸,有师若此,夫复何求?(夫二声,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师将远行,夫复何求?(夫一声,代指我,我又再从哪里找这么好的老师呢?) 虽然秦鸣鹤将静字挂心,可要说不担心家里是假的,几年下来,大二丫真心疼他,他又不是石头心肠,自然珍视两人安危。 好在三日后秦二壮来了一趟,告诉秦鸣鹤家里已经做了准备,也不让大二丫出村,又找了李岩嘱他多注意县里的动静,最后去求告夏立言,虽是挨了一顿骂,总归得了他的保证。 半点没说让秦鸣鹤找石巍,只是嘱咐他不可分心,还是好好向学为好。 十余日后,京城的卯初,天已有些寒意,奉天殿的廊下正中围着明黄的布幔,大汉将军左右围侍,锦衣卫堂上官也分立左右。 “何等荒唐,如此狠戾之辈,竟是宗室中人,当真是国之大害,着印绶监、锦衣卫东司房并都察院疾至鲁地拘问,查实解京”,廊下龙椅上坐的的正是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盘领窄袖十二章纹龙袍的弘治帝朱佑樘。 弘治帝气的将题本摔到阶下,印绶监掌印和锦衣卫掌东司事并都察院右都御史赶紧出来跪地接旨。 “着山东按察使司并兖州府缉拿附恶贼人,一个不留,命有司详查,罪恶深重者同解京师交刑部鞫讯”。 昨日经筵侍讲学士张天瑞还说,如今宗室勋贵侵吞民田,时有虐民之事,竟如唐时酷吏,今日鲁庄王之子就被御史劾奏抢掠民女、民男,更甚者敢以男女苟合而生取紫河车,简直是骇人听闻。 “速速详勘,以后再有这等事情,照此例行,宗室勋贵但有不法讯问查实后,下刑部大牢”,朱佑樘气的拍了拍龙椅。 丹陛之下分列两侧的文武官员俱称遵旨。 暮秋时节,时花野卉早已败落,残留青绿也已是慢慢染黄,秦鸣鹤正坐在草堂诵读《春秋》,就听得有人喊他。 “小郎君”,门子许是跑的有些远,喘了口气指指后面,“小郎君,您表兄来了”。 秦鸣鹤站起身见来的是刘茂超,见他喜气洋洋,出堂下阶笑道,“表兄,今日见你喜上眉梢,料来是有好事,说给表弟听听”。 门子告退,秦鸣鹤引着刘茂超到了草堂坐定。 “表弟”,刘茂超一脸兴奋,“想来你是不知道,那李爷,不,李华良的四大金刚都被县里抓了起来,说是巡按老爷要来呢”,又掩嘴悄声道,“说是皇爷爷在朝堂上都发了怒火呢”。 秦鸣鹤心里先是暗笑几声,这大明朝的朝堂真是个筛子啊,什么话都能漏出来,再是一喜,这下可以放心些了。 当下也是欣喜道,“当真?真是巡按老爷要来?不是分巡道的风宪老爷?” 石巍和秦鸣鹤谈过王玉被抓一事,略略讲过山东官制,如兖州府按察分司实则是山东按察使司东兖分巡道派驻,不常设,权利不高,于当地官员而言只有一级级劾奏而无抓捕权利。 巡按御史则不同,是由朝廷钦派出自都察院,代天子巡狩,按临之地考察藩王和各级官员,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与巡抚都可相庭抗争,故称之为按部。 “听来吃食的员外们说,来的就是巡按老爷,听说还要来锦衣卫爷爷,现在城里的剌虎青皮都跑到乡下去了”,刘茂超有些激动,他没少受这些青皮的气,有时还要被讹去几个铜子。 “好,好,想来这事是真的”,秦鸣鹤也有些激动,不过一会又是疑惑道,“那李华良呢?没抓起来吗?” 刘茂超挠挠头,想了一阵,“好像,好像没抓”,有些不确定道,“我记得衙门贴的告示上没有他”。 说着站起身就要回去,秦鸣鹤忙是拦下他,“表兄不急这一刻,你刚来歇息一阵再说”。 刘茂超哪里还坐得住,他居然没打听明白主谋现状就跑来一趟,懊恼道,“表弟,至多不过是半个多时辰,表兄以前日日在地里做农活,腿勤快着呢”。 秦鸣鹤见拦他不住,忙是取了桌上糕点用纸包起,“表兄,拿着路上好歹垫补一点,来回一个多时辰呢”。 刘茂超挣脱不过,接过来举着纸包笑了笑,“表弟,这可不便宜,平日里俺还吃不到呢,多谢你了”。 秦鸣鹤笑笑没说话,送他走了几十步,刘茂超就推着让秦鸣鹤回去。 两人议论的李华良此时却正躺在自家的竹榻上,一时恼,一时怕,一时又是喜。 “滚出去”,李华良蹬了一脚正给他捶腿的丫头,婢女约有十一二岁,被踹了个窝心,也不敢喊痛,忍着泪爬起身抖着身子倒退出门。 盘腿坐起,狠狠骂了一声,“狗娘养的,敢背着爷玩花枪,该!”骂完青狼、青虎两人,又是一阵后怕,好在黄二爷催的不急,要不自个也栽进去了。 揉脸龇牙定定心神,今日被押去县衙,县官孟隆阴阳不定,口气不善,那鹰隼利眼盯的人真发慌。 若不是旁边的小公公给说了句好话,今日怕是就投进大牢去了,想到这又是有些恼怒,原是以为自己祖上和小阉人有旧,原来是图他银子,五百两银子打了个水响。 虽说响花带起涟漪,和京城的贵人搭上了线,可他越想越气,没抓来秦家丫头不说,家里的几条狗还被人杀了。 一阵咬牙切齿,诅咒谩骂,斜躺下身子筹谋着日后总要还三分颜色。 戌初时分,外书房点了几根红烛,刘全看着脸色灰败的石巍,泪水几落不止,“老爷”。 石巍连咳几声,缓缓抬手指了指刘全的脸,挤出几丝笑容,“何必,何必做此姿态,念”。 刘全抬袖擦了擦眼,打来折纸念道,“季秋谨时,喜有雪斋鸿雁,方知宗室之虐厉,小民之蹇涩时圣上降雷霆之怒已燃朽木,太监刘健、锦衣卫指挥佥事张良、钦委都察院山东道御史王乃飞以按事,临兖州详勘”。 等刘全住声,石巍点点头,“料来是到了”,说罢便睡了过去。 弘治四年十一月,鲁王府辅国将军朱当瀷事发,带枷押解入京,同行押解剌虎恶少百余人,官员十余人。 时兖州各地俱燃炮竹欢送。 第90章 哀死事生1 有道是,时光易渡。 秋尽冬来,仲冬时节万物萧条,天地间一片清寒,天空阴沉布满铅云,北风冷冽侵人骨肉。 几声脚步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小郎君”,暖阁廊下的小婢见是秦鸣鹤,不敢再跺脚,细声细气的称呼一声,怕惊了房中之人。 “老师醒了?”秦鸣鹤走到廊下轻声问道。 “辰正时,夫人唤小奴上过热水,想来是醒了”,小婢回道。 秦鸣鹤点点头,在门外轻叫一声,“二娘”。 秦鸣鹤正式拜师后,自然不能再喊老师的妾室是夫人或是师娘,叫二夫人又显得生疏,思来想去就叫二娘,石巍也没制止,王氏却是笑道这称呼好。 “是鸣鹤吗?”王氏的回声略显低微,一个粉袍蓝比甲的小婢打开门,“小郎君,老爷已经起了,您快进来”。 秦鸣鹤进了房中,就着外间的炭盆烤过一阵,等棉袍有些热度,使劲搓搓双手,又退后几步扇了扇,整整袍袖慢慢进了内间。 进了内间,石巍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榻上,王氏坐在榻角,正垂着头,见秦鸣鹤进来,忙是起身站到一边。 粉袍小婢赶紧从榻下取过一个蒲团放在地上,秦鸣鹤跪地问了师安。 “快起来”,石巍满脸笑意,精神较往日又有大不同,此时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举手间尽显往日名士风流。 秦鸣鹤看的心下一沉,又见石巍身穿崭新绯袍,头发都已盘起,革带也放在榻上一角,心中有了预感,一股酸意慢慢上涌,眼中湿意陡生。 石巍见状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想他悖不过父子之道,被石家逼迫过甚,不得已用个笨法子,绝了自己身后之路。 后来他收秦鸣鹤做亲传,开始是实有些私心,以致传的满城风雨,虽然秦家答应,秦鸣鹤也不以为意,仍然淡定处之,可他自谓君子定然不能如此,随着时光流逝心思也就慢慢变淡了。 青山绿水,壮美山河,掬他入怀,观天地山河之造化,日月星辰之演变,春夏秋冬之轮转,红男绿女之爱恨情仇,岂不美哉?何须后人惺惺祭拜? 念头通达,心思也就舒畅,讲学也就多了些逍遥的意味,并不日日拘紧秦鸣鹤求学,携徒时有垂钓于江,时有泛舟于湖,竟是如同野鹤闲云一般悠游自得。 秦鸣鹤似也是知他心意,自此以后,日出暮时搀扶行于野道,或观男耕女锄嬉戏喝骂,或观浓桃艳李妖冶多姿,或是讲些乡闾野趣,或是烤鱼炙肉,都不过是为了博他一笑。 去年又从李医士处求得药膳方,日日做羹从不假手他人,十月里又每隔一日睡在暖阁外间,旦有轻呼,辄而便至。 有徒若此,夫复何求? “生死人常理,蜉蝣一场空,莫要做小儿女姿态”,见秦鸣鹤双目泪流,石巍更是笑道,“何须如此?难道还要为师哄你不成?” 秦鸣鹤心酸难忍,跪在地上双手捂脸簌簌泪流,双肩耸动不停,以致不能言语。 “唉”,石巍长叹一声,从榻上起身,慢慢弯腰要扶秦鸣鹤,王氏赶紧搀了一下,“痴儿,你怎么悟不透呢”。 秦鸣鹤不敢让石巍用力,等他的手碰到臂膀,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石巍,双手抬起紧紧抱住石巍双腿哭嚎一声,“老师”。 “老师” 弘治四年庚子月庚寅日(1491年11月18日),中顺大夫赞治尹原苏州知府石巍卒1。 秦鸣鹤跪在灵堂西南面北2,如今石巍的灵柩已经放正,棺前摆着香案,案上尚未摆放神主牌,也无神像3,唯有香炉并供奉。 案前火盆正燃着黄纸,刘全披着白布一边烧一边哭。 “速速报与县太爷等人”,秦鸣鹤写完拜帖交给跪在地上的小厮道。 小厮接过丧贴赶紧起身,出门去县城。 “刘伯”,秦鸣鹤眼睛红肿,嗓子沙哑,刘全抬头迷蒙的看了秦鸣鹤一眼,又低下头往火盆中添纸。 秦鸣鹤摇摇头,虽然石巍临终前不让通知曹县石家,也不要求他戴孝主丧,只言心孝4便可,可他怎么能忍心让老师的丧事惹人笑话? 石府如今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他要是也不出面,这场丧事怕是要成为汶上的笑话,遂是穿大功服以摄主5治丧。 见刘全伤心欲绝,秦鸣鹤也不再管他,如今全府飘素,大门外早已挂好白绢,刘全整肃完外间方回,他先将丧帖派完再说,便对房外轻喝一声,“来人”。 进了两个小厮,秦鸣鹤提笔写了两张请帖交给两人,“你两人一会去找二娘身前的桂枝,便说老师治丧,需得阴阳官和僧道官前来制榜,去找她取些银钱”。 再写一张是给长生观的张道长,秦鸣鹤“夜深扮鬼”便是他的主意,石巍过世自然不能少了这位道家仙人。 两人接过,急急去找桂枝。 秦鸣鹤又赶紧开始给石巍相熟的或是同科之人写信报丧,京城有之,宁国府有之,又有本地府、分司,更要写上奏请谥的呈本,至于用不用自然取决于张王二人,朝廷给不给谥号他也考虑不了,但试试总没有坏处。 秦鸣鹤尚未写完,便听得堂外有脚步声传来,杂乱不齐且急,门外就听得小厮婢女们的轻声,“大老爷、三老爷、学官爷爷”。 刘全磕了三个头,赶紧起身打开门,长揖施礼后退到堂外阶下跪好,孟隆几人进了灵堂见秦鸣鹤身穿大功服6微微一愣,又见他跪在西南,心中略略了然。 等几人上香拜过之后,孟隆走到秦鸣鹤面前,面色戚然,“想民望先生,日前还是精神灼烁,神采奕然,不想竟是天不假年,驾鹤西游而去,舍下我等俗人,已然登西天仙位”。 说着长叹一声,见秦鸣鹤眼睛红肿,涕泗横流,额头泛青,又见他居摄主之位,料来是悲恸欲绝,以身事师,忍不住道,“师弟如今尚是总角之年,还要多多保重,民望先生自是不会希望师弟痛心伤臆以致身体大坏,还是谨身节用的好”。 孟隆身具教化之责,也曾带县学的学子来请教,自然是视石巍为师,所以称秦鸣鹤为师弟。 秦鸣鹤听他劝说赶紧叩谢,泣声道,“学生旦思不能再见先生音容,不得再受先生教诲,便痛不欲生”,呜呜几声,“学生失态了”呜咽不止。 果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孙清红着眼眶拍了拍秦鸣鹤道,“你如今正是年少,切不可伤了身子,民望先生对你期望甚高,若是有瑕,岂不是愧对先生?” 秦鸣鹤倒也不是假哭,三年来石巍不失一位师者的职责,不光是耳提面命,更是言传身教,不光讲解经文大义,便是做人做官的道理也是时时教诲。 于秦鸣鹤而言,他不光是一位智者长者,更是秦鸣鹤在这一世的引路者。 故而有言, 风云际会因果厚,世间机缘再难求。 —— 解释见作者说。 第91章 哀死事生2 秦鸣鹤慢慢收了哭声,抽噎几下应声是,抬袖拭泪拜谢孙清。 孟隆见旁边的几桌上摆放了几张信皮,略略一扫便见“侍读学士少詹事”和“侍讲学士”两张,不过尚未署名。 “可给民望先生至交发了丧贴?”石巍当时“招魂引鬼”闹得挺大,和曹县石家断了来往,如今石府主事就秦鸣鹤一人,他又尚未及冠,孟隆作为首领官不得不细细询问,万一出了差错,石巍的同年说不得给他小鞋穿穿。 “学生已经按照先生生前所嘱给京城王世伯和张世叔各写了一封,又给宁国府的几位同知老爷也去了信,还有老师的几位同科都写了丧帖,如今还没有寄发”。 当下便点点头,“那这神主和神像可找人做了?墓志、书丹、篆盖呢?”到时候别人来吊丧,没有神主和神像不成体统。 等停灵日满下葬,没有墓碑岂不是让人耻笑。 “学生央王世伯给老师写篇墓志,张师叔书丹,又央两位世伯叔再给老师求份神像和篆盖”,秦鸣鹤想了想又道,“学生安排了下仆去请阴阳官先画一份神像,若是世叔求来新的,学生再换”。 孟隆一听就明白,感情人家不在本县做碑,是让京城做好再发回来,心里计算一番,最快二十余日,也就是停灵最低五七。 再听他央京城高手作画,也是点头,历来翰林院里闲人多,丹青妙手、篆刻名家也不少,两个讲筵学士,陛下老师还能求不来? “也罢,你做的也是妥帖,既然你已做安排,师兄也不好越俎代庖,便给你留二个皂隶以照应门内事,四个巡役扛四张长柄巡视牌驱散闲杂人等,免得惊了郡侯的灵柩,你以为如何?” 秦鸣鹤还能说什么,当下再叩首。 孟隆走到灵堂门口招来夏立言略作吩咐,夏立言低声应是,心思难言的偷偷看了秦鸣鹤一眼。 他为隶,自是进不得这高官大士的门,就是县衙的二堂他都进不去,等孟隆吩咐完,他便急急而去。 “给都水分司衙门写过了吗?”孙清上前问道。 秦鸣鹤一愣,他都没听石巍说过,当下摇摇头,孙清叹了口气,“民望先生又是何必?” 见秦鸣鹤看着他,解释道,“几年前的旧事,无妨的。你且给北河工部都水分司韩郎中也写封报丧的帖子,他与民望先生亦是同科中试”。 秦鸣鹤有些犹豫,石巍生前也没说,孙清见他如此,只得解释道,“不过是文章之争,后来大老爷去章丘报河堤之事,郎中还嘱托大老爷多多关照,再说如今民望先生牌位还需要人点主,县里哪有合适人选?” 听孙清这么一说,秦鸣鹤方才明白,可能是文人之间意见不合,谁也不肯低头,后来石巍闲住,韩郎中自然也就放开心怀,谁会和个致仕的人见识呢? 有心不写,可点主之人就县城来看,属实没有好人选,总不能让京城来人?算来算去,也就是韩郎中最合适,距离不算远,还是同科进士,当下便点点头。 “谢先生,学生一会就写”,秦鸣鹤致谢,孙清摆摆手,“既然给北河工部都水分司韩郎中去信,也给南河工部都水分司盛郎中写一封,免得惹人生隙”。 虽然盛郎中和石巍不是同科,可也毕竟同朝为官,再说你给北河发丧贴,南河不发,人家还以为你有意见呢。 当下也就从善如流,点点头,细细的问过两个郎中名讳、字号,孙清一一告知,最后道,“郡侯丧事如今由你摄主,家里又没有其他主事人,我暂且从县学调几个学子帮帮你,好歹都也受过民望先生的恩惠,你意如何?”。 秦鸣鹤赶紧叩谢,说来他也是赶鸭子上架,毕竟是头一遭,而刘全又没经历过自家的丧事,两人难免有所纰漏,如今孙清要学子相帮,秦鸣鹤哪有不应之理? 见他连连点头,招来三个学子,都穿了一身素袍,秦鸣鹤站起身和几人见礼,这三人他都认识,两人廪膳生,一人是增广生。 “想来你们也都认识”,孙清见状指了其中一个年纪略大的道,“这是何思问,最是稳重,通情练达,你便做外间主事”。 又指另外两人到,“你二人额便做理账之事”,又一一指给秦鸣鹤道,“这是郑德崇,另一位便是路迎,俱是县学中算学能士”。 四人再见礼,三人口称师弟,秦鸣鹤则都叫了声师兄。 孙清带着几人下去找刘全再做安排,李桢慢慢上前道了声节哀,秦鸣鹤没见过李桢,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磕头回礼。 “秦小郎,我乃本县主簿,如今大郡侯荣登仙籍,你也莫要太过悲伤,还是好自为之”。 秦鸣鹤抬头一看,只见这人身穿素袍,头上扎巾,面露戚容,说的倒是情真意切,不过这话里的意思倒是让人玩味不已。 “小子定是铭记,时刻谨记三老爷的好意”,秦鸣鹤真心实意的回道。 李桢点点头,慢慢退出了灵堂,秦鸣鹤抬头看了一眼,眉眼一跳。 等阴阳官和僧道官进门,孟隆细细叮嘱几句就和孙清、李桢几人辞灵回衙去了。 “老爷”,软轿旁的孟三低低唤了一声。 “怎么?”孟隆声音低沉,兴致不高。 “小的听三老爷在灵堂说了些让人摸着不头脑的话”,孟三当时就站在灵堂门外。 “噢,说了些什么?”孟隆升起几分兴趣。 “好像是让秦小郎好自为之”,孟三挠挠头,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靠到门前,想着看看府台老爷的灵堂布置,听到李桢的话是意料之外的事。 轿内久久无声,孟三也不敢问,走了约有一刻,“孟三”,轿中突地传出孟隆的声音。 “老爷”。 “去查查最近李主簿和谁搅和在一起”,声音清冷。 “是,老爷”。 第92章 哀死事生3 因石巍新丧,他又不是本地出身,相熟之人也就不多,暂时无人祭拜,秦鸣鹤知道等县令几人回城,地方乡绅就会接踵而至。 他正好趁此机会将报丧的信写好,等把发给章丘韩鼎和济宁龚弘的信也写好,时间已近午初。 道内几封信,秦鸣鹤安排了三个人分行,小厮们接信跪辞,刘全几步走了进来,低声道,“小郎君,老太爷和秦二爷还有夫人来了”。 秦鸣鹤红肿着眼直勾勾的看着刘全,脑子混混沌沌也没想明白哪里来的老太爷和秦二爷,怎么还出了个夫人?也没听说汶上有哪家士绅姓秦。 刘全见他如此,忍不住悲从中来,心中暗忖,老爷才走,秦小郎就变脸了,这就急着叫家里人来,好一起掌家? 秦鸣鹤见他不说话,甩甩头疑惑道,“难不成是我祖父和父母亲?” 刘全红着眼眶点点头。 秦鸣鹤自然不知道刘全什么想法,拢起衰巾说道,“照例就是”。 所谓照例就是士不迎庶,秦鸣鹤如今是代士摄主,自然不能出门相迎,只能在灵堂等庶民来拜再回礼。 刘全心下微松,急急出门去接秦老汉和秦二壮。 秦老汉站在正厅里浑身有些不自在,看了眼房外,皱着眉头道,“大老爷才走,府里的人就没了规矩,这成何体统?” 秦二壮也不接话,这帮子仆人历来是见人下菜,估计是想着石府如今是秦鸣鹤做主,他们是秦鸣鹤的至亲之人,那也是半个主子,自然要当贵客迎接,人不请到正厅,难不成还放在门房? 秦二壮其实不想来,在三年前答应石巍让秦鸣鹤戴孝,就让他惹得一身骚,回家还被秦老汉打了几棍子,如今石老爷刚丧,他们就急不可耐的上门,寻常人岂不是会觉得他们图人钱财? “老二,你想什么呢?”秦老汉有些急躁,说话就带了怒气。 “你和夏氏来就是了,还非要老汉也来?要是人家传出咱图人钱财怎办?”要不是去他家报信的小厮说王氏水米不进,他都不会同意夏氏来。 秦老汉虽然书读的有些迂,但是心思正,从来不是见财起意之人。 “爹”,秦二壮也是委屈,“夏氏和她交好,她又是这般情况,不来怎么办?总不能叫志哥去劝?那志哥成什么了? 秦鸣鹤虽然不成丁,可劝老师的室内宠妾,那名声还要不要了? 再说,我们都来了,您要是不来岂不是惹人笑话?” “唉”,秦老汉一叹,想埋怨秦二壮揽了这么桩差事,又是一想总是自己孙子得了大利,想来想去还是怪他自己无能,低着头连叹几声。 “爹,咱上完礼赶紧回去就是,让夏氏待着相陪几日”。 “也罢”,秦老汉也没有好办法。 等刘全来领秦老汉父子去灵堂,秦二壮悄声道,“府上还是大老爷的事为重,管事只管派个小厮来就是,不敢给府上添麻烦的”。 不等刘全回话,秦二壮继续道,“说句不像样的话,刘管事您也别怪,这几日正是乱的时候,府上可更要严整些”。 刘全闻言顿脚拱手道,“秦二爷还请见教”,这话说的是酸涩难耐。 秦二壮被他吓了一跳,闪开摆手道,“刘管事你这是作甚?我一个乡里的贱民怎么敢受您的礼?您要是不愿意听,俺也不说了”。 秦二壮有些生气,都什么毛病?以为谁都贪图石府钱财一样。 当下闪开刘全,就搀着秦老汉往灵堂走去,刘全见状心中不禁有些懊悔,他同秦二壮也打过三年交道,知他也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今日他自己这般作态真够给逝去的老爷丢脸。 料来是这几日患得患失,失了分寸,定定心神轻拍几下额头,忙是跟上两人,脸上也无怨怼之意,虚引到堂前,跟理账的路迎说了一声。 秦二壮掏出白封上了礼钱,等两人迈进灵堂,路迎拆开见是齐整的两锭白银,上面各印着“九州行”半斤的戳记,就在礼簿上写道“秦章八两,秦德昭八两”。 秦老汉父子进门就见秦鸣鹤跪在地上,见他面容憔悴,眼睛红肿,都是有些心疼,秦老汉低叹一声走到灵案前,接过阴阳官递过来的檀香,行过礼,等秦鸣鹤回礼后,看了几眼,摇摇头出了灵堂。 等秦二壮走到秦鸣鹤身前,蹲下身子给他扶正衰巾,低低的说了声,“不要伤心太过,你娘在后院里呢”,说罢也出门去了。 秦鸣鹤心中一暖,他自是明白秦老汉不敢久留的用意,也明白夏氏在后院的道理,一是陪着王氏,二是照顾自己的儿子。 唉,秦鸣鹤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烧过一阵黄纸,阴阳官手拿神主纸走了过来,轻声问道,“秦小郎,你看这样可行?” 秦鸣鹤抬头一看,见上面写着,“中顺大夫赞治尹苏州知府石公讳巍号民望府君之神主”。 主字少一点,秦鸣鹤知道这是等德望之人来点主,瞧过一阵,指了指中字,“不需要加显或贤师?” 因为不是子女立神主或是碑,所以不敢用显考,秦鸣鹤思来想去将显谐音贤字,这样旁人就能知道这墓是有后人照看的。 阴阳官料来是得过知县的嘱咐,挠挠头有些难为情道,“加也不是不可,不过在兖州府中不常见”,又凑近几分道,“小郎是郡侯的弟子而非亲子”。 秦鸣鹤心中了然,阴阳官无非是告诉他,加这两字对他影响不好,好在他早有定计,摇摇头道,“既然可加,便加上”。 阴阳官见他坚持,自然不会反驳,又问了一句,“还需要加别的吗?” “不如再加上待赠两字”,秦鸣鹤想起写信至京城讨个谥号一事,他估计两个世叔即便讨不来谥号,总能提一级文阶。 阴阳官看了秦鸣鹤一眼,点点头又问道,“那神像”。 秦鸣鹤还未答,堂外进来一道人,身穿深衣,头戴精玉莲花冠,颌下长须飘飘,身边跟着僧道官。 道人对着秦鸣鹤打个道稽,道一声,“福寿无量”,又道三声慈悲,秦鸣鹤赶紧叩拜回礼,这是长生观的张道长来了。 第93章 哀死事生4 “善士不过远行而已,勿要悲伤过甚”,张道长劝了一句。 秦鸣鹤道过谢,张道长便将三个卷轴递给他,“此乃仲秋时节受善士所托,精画三幅身像,你且选一幅做神像”。 阴阳官和僧道官上前慢慢拉开卷轴,秦鸣鹤选了一幅石巍身穿常服的画像做了神像,几人便将画像挂好,阴阳官也取过栗木神主牌,再将神主纸另做修改,慢慢放好。 张道长拜过之后,几个小道童带着法器进了灵堂,一时间道乐声起,祭灵算是正是开始。 隆冬时节,粉雪悬于飞檐而覆盖青瓦,一座一进的小院内,暖阁里坐了两位老者。 “德辉兄,此事当如何?” “唉”,王华长叹一声,面色有些凄楚,“赖杨公之荐,我与民望兄相识于新驿寺,时谈经论道恍如昨日,怎知今日竟神人永绝,他要是一直在翰林又怎会如此?”,说着声音微颤。 “德辉兄切勿如此,民望兄当时与你我同入翰林,饮酒作诗虽是快哉,不过非民望兄所愿,他愿实事而为,厌恶空谈,求仁得仁而已”,张天瑞劝解道。 他和石巍是同乡同科,虽然当时同在翰林院,但是感情没有王华和石巍的深厚,算作君子之交。 王华点点头,取出汗巾轻拭眼眶,“文祥兄,可愿同我一起上奏请谥?” “固所愿耳”,张天瑞起身拱手道。 等两人议定章程,王华捻须问道,“如今民望兄既已无后,其家业又当如何?”倒不是他贪财,而是他必须要为石巍的坟茔日后考虑。 张天瑞思索片刻后,“民望兄与石家实已经断亲,既已收秦家小儿为亲传,不如手书一封龚府尹,让他做主将家业传于秦家小儿就是,至于日后他要是行不孝之事,料来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张天瑞和王华俱为经筵讲官,深得弘治帝信任,他当然有这个自信说这句话。 王华也点点头,“既然如此,不妨让龚府尹亲去汶上,既能分家业与秦小儿,又能给民望兄点主”。 张天瑞摇摇头,“廷器兄与你我同科,历来是实事当先,胸有大气,虽然他与民望兄偶有小隙,不过是俗务之争,秦小儿得人指点,寻他点主却是好的”。 王华才想起在信中秦鸣鹤言说请韩鼎点主,当下也是点头,拍手笑道,“不若让廷器兄当这个分家人”。 张天瑞略作思考,呵呵一笑,一事不烦二主,当然是好的,也就点头同意。 当下两人又议定寻何人做碑何人做篆,只等十余日后连信带碑一并发回兖州。 天日轮转,大雪纷飞,转眼间已是年末,除弘治四年晦日,时已近五年正月初六,此时石巍停灵已近七七四十九日之久。 好在正月初七,京城内官驾临,带着升散阶和文勋诏书,将石巍散阶升为正三品的通议大夫,文勋升为正三品的资治尹,又另赐帛金五十两,帛布三匹,秦鸣鹤叩谢天恩,嘴角却是忍不住直抽抽,果真是惠而不费。 随同而来的是张王两家管事,带来了石碑墓志和篆刻,墓碑上写,“御敕贤师通议大夫资治尹苏州知府”,下有小字,“不肖徒秦鸣鹤立”。 秦鸣鹤瞅了几眼,忍不住想搓几下牙,这是要把他钉在上面,是有多不信任他? 初八日虽说仍在年中,可汶上县的乡绅也得来公祭送灵,且不说县令亲至,就是石府门前的那一趟长柄牌子也是唬的汶上众乡绅不敢小意怠慢。 像什么“侍讲学士王”、“侍讲学士张”、“北河工部都水分司韩”、“南河工部都水分司盛”林林总总,还有山东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佐贰官一串牌子再加上兖州府主官龚弘及佐贰官的牌子,合起来得有几十面。 石巍的坟茔是张道长十月间就勘选好的,选了一处背靠青山,周绕绿水,南望曹县之地,今日的灵棚也就扎在山下,等诸人祭拜过后就可入土为安了。 众乡绅进了灵棚,抬头就见面目威严的神像,又见神主牌上写了“御敕”都是慌不迭的下跪叩首。 秦鸣鹤没想到守灵能守这么久,他又没人替换,只身应礼,若不是他日日习武,怕是早就得病,如今浑身都是酸臭熏人,身体消瘦的更是厉害,脑子早已经浑浑噩噩,乡绅们叩拜,他便回礼,这几十天来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头,怕是额头都起了茧。 秦鸣鹤也不知道又磕了多久,阴阳官喝道,“起”。 秦鸣鹤一阵庆幸,这是准备起灵入土了,撑着双臂想着站起,一个趔趄又摔在地上,他的脚和小腿早麻了。 刘全带着小厮赶紧将他搀起,秦鸣鹤咧咧嘴,唇上便裂了几个口子,刘全看了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低头擦了擦眼角。 四十多日,刘全自信就是老爷有亲子也未必做到秦鸣鹤这般孝敬,日夜守灵本是应有之义。 能想着帮老爷抬几级勋阶,那可就是一般人能想到的,秦鸣鹤却是凭着一己之想硬是做到了,这不光是说他想着老爷的死后哀荣,更是说明他事师至孝的纯粹。 因为老爷的人脉用一次薄一次,甚至就只能用一次,而秦鸣鹤都用在了给老爷求勋阶上了。 想着这里,刘全忍不住羞愧难当,秦鸣鹤轻跺了几下脚,缓了一阵,又看了阴阳官一眼。 阴阳官见他站稳,大喝一声,“拜”,秦鸣鹤又是跪拜,如此九次,方再喊道,“起”,这时进来一群壮汉,准备抬棺。 上山的路不算难走,本来石巍的坟茔选的也不算高,县里又拔了役夫修过路,走起来也算稳当。 巳正时分,石巍的棺椁入土,秦鸣鹤红着眼眶跪坐在墓碑前良久。 韩鼎坐在茅庐注目良久,忍不住长叹一声,“不用生求空无悔,且随死去亦何非”。 第94章 草庐取直1 当秦鸣鹤被搀到庐舍已是巳正二刻,庐中上坐工部郎中韩鼎,左右分坐的是兖州府运河和黄河同知,下坐汶上县县令和主簿,教谕三人。 孟隆虽是在座,心中却是不解,如今祭礼已成,韩郎中还将他们喊到庐舍做什么?偷觑了几眼端在在上两位同知,见他们老神在在,估计说的怕是石府的事。 心下放松,只要不是说汶上的水利防汛就行,现下留他在此,多半是做个见证或是监督。 秦鸣鹤跪地叩首致谢,嘶哑着道,“学生无奈摄主,总归是年少不知世事,仓促以行殡礼,多赖几位大人相助,终不至误先师葬仪,学生感恩荷德,镂骨铭心”,说罢又磕了几个头。 “快起,快扶起来”,韩鼎面露不忍,等小厮扶起秦鸣鹤,韩鼎让人取了蒲团让他坐下。 秦鸣鹤虽然不知道庐中诸位官员聚在一起有何事吩咐,想来总不是要害他。 见秦鸣鹤坐定,韩鼎清清嗓子道,“德辉兄说你皎皎如明月,有子贡之风,事师纯孝,今日观来,果是不错”。 见秦鸣鹤要起身,韩鼎笑着摆手道,“不必如此,你为稚子本就难为,当得起本官这份赞誉”,能做到郎中之位,没有一个傻子,秦鸣鹤表现的在他眼里自是一见便知。 韩鼎忍不住有些羡慕石巍,这老儿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捋了捋胡须继续说道,“前有京城两位年兄嘱托我料理石府一事,本官想听听你什么意见?” 堂下孟隆错眼盯着秦鸣鹤,他这才醒悟原是为了这事,暗叹秦家小子果真是好运,不仅得了京城讲士的青睐,如今怕是更要继承石府家业了。 秦鸣鹤这几十日多是为了丧礼劳神,听了韩鼎的话有些发愣,他有些想不明白石府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过是个弟子,师父的家事何时弟子可以做主了?当下也就回道,“学生不过是拜在先师门下,石府中事小子怎敢置喙?” 韩鼎看他面色不似作伪,心中越发满意,和两侧同知对视一眼,“你且说来听听”。 秦鸣鹤脑子一阵迷糊,他从来没想过承石府家业,只得说道,“但凭二娘做主就是”。 韩鼎一阵茫然,孙清见状忙是起身施礼,“禀上官,秦家小儿所说二娘实乃石郡侯内室宠妾”。 右侧黄河同知嗤笑一声,“主人家事,何时一宠妾玩物可置一言?斗庵先生问你,你就如实答来”。 秦鸣鹤这才想起王氏乃是贱籍,而如今石府除非是从曹县石家选一人来主事,实际上石府是没有主人的。 秦鸣鹤紧皱眉头,思索片刻后方回,“小子斗胆一言”。 “讲”。 “常言说好徒只学师家艺,孽徒方贪师家财,小子原本不过是个懵懂无知孩童,不知薡蕫,先师慧眼独具,拔小子于愚昧,耳提面命授以天地经纬伦理,使小子知经义识道德,这已是世间难得宝财”。 堂上众人都是点头。 “小子已得世间珠宝,俗物自是入不得小子之眼”,说着面露戚容,“小子得先师教诲不过三载,今日不过将将下葬,小子竟是记不得先师遗容”,说罢跪地哀哀几声。 堂中诸官再有什么想法,此时也忍不住心中恻然,唯有感伤至深方有此感,韩鼎眼眶微红,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倒也不必如此,民望兄不过是驾鹤西归,飘然远翥而已”。 秦鸣鹤抬起泪眼,泣声道,“小子怕忘了先师教诲,筑庐舍三间,陪师一载,以全小子孝敬之心”。 这三间庐舍是在修建坟茔时一起建造的,秦鸣鹤当时主要目的是为了消除县人传出的恶名,再者他也确实有心祭拜石巍,也正好借此机会好好消化一下三载所学知识,以备童生试,今日却也正好借此明志。 “罢、罢、罢”,韩鼎连叹几声,他听的出秦鸣鹤的话外话,“本官原本是受文祥兄和德辉兄所托,想着将石府家业授之与你,不曾想你小小年纪却是含仁怀义,本官自然也不能做坏事之人”,说着皱紧眉头对着左侧的运河同知道,“孙同知可有教我?” 运河同知姓孙名昌,直隶赵州人,举人出身,闻听此言满脸堆笑道,“下官不敢”。 虽然韩鼎是驻章丘北河工部都水分司主事,正五品官职,孙昌与他同阶,可韩鼎一是进士出身,二是工部郎中外派,乃是京官,孙昌自然不敢同他相比。 “但说无妨”。 “以本官之见,既然如今郡侯府中已无主人,不如遣散家仆,还其良民之籍,钱财嘛则交予汶上,或是用作慈济院孤寡之用,或是用作县学家贫学子之奖,总不至于误了郡侯的仁慈之心”。 韩鼎不置可否,点点头又问右侧的黄河同知道,“你以为如何?” 黄河同知姓雷名珤,福建清流人,亦是举人出身,听得韩鼎询问,思索片刻道,“历来礼首推孝义,石郡侯如今老父尚在,若是家财付与汶上,岂不是陷石郡侯于不孝之地?” 说着看了韩鼎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继续道,“不如将家财二八之分,八分付与曹县石家以全郡侯纯孝之心,二分再付与县中学子,以全郡侯爱护之意”。 孟隆听罢此言,忍不住心中耻笑,暗道雷珤吃相难看,打着孝敬石父的旗号,谋夺石府家财而已。 雷珤岂会不知石巍和石家的矛盾?他自然是知道,可他为什么这么提议? 无非是因为黄河同知衙门设在曹县,雷珤和石家又有勾扯,到时候八分石府家财给与曹县石家,石家最后又能落下几分钱财?还不是在他雷同知的嘴里? 秦鸣鹤听了两耳却是心中一动,他在石府求学三载,王氏、刘全等人待他照顾有加,如今不管按照那个方案来看,对他们而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三年里秦鸣鹤对这个古代的帝王集权王朝总算了解一鳞半甲,说起来做大户人家的仆婢比起做个良民要强上太多。 若是依照他们的意见,石府诸人放良,刘全等人或许还有出路,王氏则必死无疑。 ———— 大人:在明中期以前主要是用作称呼德高望重之人,或者是辈分高的人。 在嘉靖时期开始流行在官场,谄媚之语,在万历年间因张居正摄政,而流行于世,赞他实乃国朝皇父。 第95章 草庐取直2 秦鸣鹤暗暗心焦,有心改口,可是他前面牌坊竖的太早,要是改口岂不是成了反复小人? 约有一刻,雷珤见韩鼎仍是未说话,他咽了口清茶道,“秦小郎这茅舍倒是不错”。话音刚落,主簿李桢站起身,长揖道,“诸位大老爷,卑职有一计”。 孟隆皱了皱眉头没言语,韩鼎摆手道,“既然不在大堂,也就不必多礼,坐下便是”,等李桢落座,韩鼎问道,“计将安出?” “大造令,以卑下愚见,当过继一子与郡侯”,李桢说完见上坐几人都是带了惊异,忙是继续道,“子死而孙存也”。 嗯?韩鼎眉头一扬,“你继续说下去”。 “如今郡侯府中,有郡侯宠妾,说来也是可怜人,若是从曹县石家过继一幼孙,即可全郡侯太夫人之遗愿,又可免郡侯无后人祭拜之难,而宠妾有抚育之恩,则可安养晚年,如此三得,卑下以为安全之策”。 这意思是直接给石巍过继个孙子,那么就只能从石家这个大族中找一个死了双亲的孤儿,这就错开了石磊的孩子承嗣的可能。 “此乃万全之策”,雷珤想了一会笑道,“倒是难为你了”,李桢起身施礼连道不敢。 “某以为不妥”,韩鼎尚未说话,孙昌先是说道,“石郡侯转任苏州知府时,便是石家诬言陷害,以致石郡侯青云路断,石家坐享郡侯便利,反过来陷害郡侯,如此不仁不义之家岂敢言说过继一事?” “祸莫大于无仇,而父族有仇人之辞色,杀父者何?父之族。” “你”雷珤被孙清堵了回去,当下面色一沉,“孙同知那此事当如何?” 孙昌素来严谨刚直,就事说理,根本不理会雷珤的讽刺之语,转头对韩鼎道,“韩郎中,本官以为去岁仲秋,石郡侯既已收秦鸣鹤为亲传,而他又事师极孝,今日摄主发丧,实已有半子之意”。 韩鼎听得连连点头,见他突然住嘴不语,便明白过来,其实他已经做了决定,不过没说出来,他这是避嫌。 忍不住多看了孙昌几眼,心下暗道,也不是个糊涂人呐。 “孟县令以为如何?”韩鼎收回目光看着下阶。 “卑下以为两位同知老爷说的都在理,端看韩老爷独断”,孟隆一无所图,也就不想多做掺和,你们爱咋地就咋地。 “来人”,韩鼎轻拍双手,草庐外进来一名长随,手中拿着一封信。 “此乃民望兄遗言,嘱秦鸣鹤等他下葬之后独断,诸位且请一观”,韩鼎将信递给孙昌。 “哼”,雷珤气咻咻的站起身出了草庐,招呼随从扬长而去。 孟隆几人面面相觑,有心起身相送又怕韩孙二人有意见,半站着身子左右相顾。 “你等去送送知望兄”,韩鼎挥挥手,汶上三人赶紧出门去送雷珤。 孙昌看过几眼,不禁长吁一声,将信送还韩鼎,又对着秦鸣鹤道,“石郡侯对你盼之至深,望你切勿自误”。 秦鸣鹤只得称是。 等孟隆几人回转,信又在他们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到了秦鸣鹤手中,见熟悉字体,秦鸣鹤眼眶微湿,信中写道,“亲传虽尚不足及冠,然已有君子之风,品行方正,德行皎皎,憾不能及长,唯盼兄之顾恋”。 秦鸣鹤看到这里不由潸然泪下,等他看完整张信已是泣涕如雨,泪流满面。 堂上众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催他,等他平息过后,韩鼎柔声道,“秦小郎,你以为如何?” 秦鸣鹤抽抽鼻子,悲声道,“弃徒虽不足以回报贤师万一,然不能忽贤师所嘱,老大人问小子当以何为?” “小子以为逝者已逝缅怀千古,生者已生奉养百年,先师与王氏鹣鲽情深,不过是碍于良贱有别,恐坏国朝规矩,小子三载得蒙看顾,不敢或忘,自当奉王氏百年,以全先师之念”。 “管事与先师相交末时,交于不显,虽名为主仆,实则是先师至亲之人,小子也当护其身安,望老大人成全”,说罢叩头在地。 “也罢,取纸笔来”,虽然和张王两人在信中所说有些出入,却也不大,韩鼎提笔蘸墨书写一番。 “还请诸位做个见证”,韩鼎举着刚刚写好的契书道。 孟隆等人赶紧起身,等长随将契书递给他,孟隆眉头一紧,这见证一事终究还是落在自己头上。 几人传看一番,都是感觉吞了口苍蝇,孙清交付给秦鸣鹤道,“你且看看如何?” 秦鸣鹤接过一看,原来是将石家金银换做银票交于韩鼎之手,石府保留仆婢各五人,开支进项每每详记,半年一核,额外开支有秦鸣鹤画押后再交与县署有知县画押,最后再转给韩鼎。 其中额外标注突发事故,则由汶上三人垫付,而后核销。 秦鸣鹤这才明白孙清为何满脸苦闷,谁摊上谁也不愿意啊,钱财又不过手,有事还要垫付,关键是垫付后上官还不一定给,这万一要是韩鼎到时候不认账,三人哭都没处哭。 秦鸣鹤倒无所谓,当下点了点头。 等契书传回韩鼎手中,“你可还有其他之意?” 秦鸣鹤想了想,他不贪图钱财,可也不能无妄的背个锅在身上,当下便说道,“若是王氏百年后,石府家财可否给与汶上,如孙老爷所言一是用于孤寡老者,二是用于贫薄学子?” 韩鼎深深的看了秦鸣鹤一眼,秦鸣鹤不敢和他对视,忙是低下头,“好,好,你想的果是周全”。 草草几笔书写而就,孙清接过草样,抄写几份,堂中人都是签字画押,秦鸣鹤接过属于自己的掖在怀中,又给几位官老爷磕头。 秦鸣鹤暗忖,他如今不是磕头虫,而是磕头机了。 此间事了,孟隆邀请韩鼎并孙昌去衙署,好歹置酒洗尘,略表绵薄之心,韩鼎推辞不去,孙昌便推不得,只得随着县衙官员去了。 等送走几人,韩鼎回到庐舍,秦鸣鹤心下有些惴惴不安,缩着身子站在阶下一角。 韩鼎看了他一眼,突地笑道,“快来入座,我与你师虽说不得是至交好友,总也是年兄弟,你何必畏我如虎?” 秦鸣鹤轻手轻脚走进方椅,半拉屁股坐在椅上,低着头也不说话。 “你明年可要参考?” “是,小子守庐一年,明年当参加童子试”,秦鸣鹤回道。 韩鼎点点头,“你日后但有不解,可书信与我,也可书信至京城,不过你最好还是求张王两人的好”。 秦鸣鹤知他意思,忙是站起身致谢,韩鼎摆摆手不以为意,而是有些疑惑道,“看你小小年纪,难不成还惹过县里的主簿不成?” 秦鸣鹤也是心中不解,只得摇头道,“学生不过是见过三老爷两面,一次是在先师灵堂,一次是今日祭礼”。 意思便是不曾招惹,韩鼎点点头,“待我日后查访一番,一个小小吏员出身,也敢龇牙利嘴做他人爪牙”,韩鼎说着轻笑几声。 又叮嘱一番,韩鼎起身,秦鸣鹤赶紧相送,出了草庐,韩鼎盯着墓碑看了一会,长叹道,“你今日做的很好,果不负民望兄所教”,秦鸣鹤长揖不语。 到了山脚,韩鼎上了轿子掀开轿帘笑道,“且回,来日等你高中的消息”,秦鸣鹤再揖相送。 第96章 庐舍日常 阳春三月,夭桃蕊嫩,风轻柳扬碧浅摇,山脚之下河水萦回,潺潺如练,两岸芳草遍地,氤氲蔚然,山中则是千林莺啭,尽是红白。 茅庐之中秦鸣鹤据案而坐,执笔写下最后一句,“伏惟百拜,叩以乞而亦”,写罢将信纸放在案边,等它晾干后发往京城。 站起身慢慢走出茅庐,直走百余步便到了石巍茔前,秦鸣鹤撩起下摆,蹲下身子,将周边杂草野花拾掇起来。 不过一刻功夫,杂草便被拔了干净,他又将一些野花时卉凑成一堆,用根长草扎成花束放在碑下。 “老师,我又给张先生和王先生分别写了一封信”,秦鸣鹤席地而坐慢慢和硕大的坟茔讲起这几日的经历。 日渐升高,阳光漫射无边无际,穿过密林散下斑驳光辉,山腰之上面东立着一座无字石碑,碑下站了王氏和刘全并几个小婢老妇。 “秦小郎日日如此?”王氏手拿香巾轻拭眼角。 “是得,奶奶”,刘全躬身回道,“每日秦小郎早起习武,然后便是拔草,苦读半日后再出来陪老爷说会话”。 “唉,孩子难得有孝心,莫要苦了他”,王氏轻声道。 “是,奶奶,因着秦小郎不食荤肉,如今每日都给秦小郎加二个鸡子”,刘全恭敬的说道。 王氏点点头,“你倒是仔细,下去,要是钱财不趁手,寻我开了私库就是”,刘全称是,慢慢下山去了。 “奶奶”一穿青衣比甲的老妇嘀咕一声。 “张妈妈无妨的”,王氏笑道,她自是知道张妈妈是嫌她将私库一事告诉刘全,“他和老爷从小到大,说是主仆实际比兄弟还亲,你难不成还以为老爷没告诉他,我有私库一事?” 见张妈妈面露狐疑,笑了一声,“你可看得他脸有惊色?” 张妈妈面露恍然,“奶奶是说”,话未说完,沉下脸转头对着几个小婢喝道,“排开去”。 几个小婢施礼后分站到四周,李妈妈上前几步捶了张妈妈一下,“你一惊一乍作甚?吓了我一跳”。 又看了王氏几眼,见她不似有恙,抚了胸口几下,“老奴还以为奶奶怎么了?”又捶了张妈妈几下骂道,“你这个杂奴老妇要吓死人不成?” 张妈妈低声说了私库一事,李妈妈着急道,“奶奶你怎么告诉了刘管事呢?这是老爷私下留给你的,让他知道了,要是起了坏心思,咱几个哪里会是对手?” 王氏知道两人是真的担心自己,却也不想多说,几个老妇又能知道什么?只是盯着刘全的背影深看了几眼,但愿他能明白。 至于害人?呵,一个藤蔓上的两个瓜,少了大树,想碎都难。 刘全自然是听懂了王氏的话外话,无非是讨好秦小郎,如今老爷仙逝,王氏虽然是老爷的妾室,可她是一介奴婢,如今年老,虽然还挂在石府,可要是几位老爷撇撇嘴,怕是被卖到私窠子都有可能。 至于他?要是一个不好说不得一家子也被发卖,至于所谓的放良书?呵呵,老爷们哪里会把仆婢当人看,不过是些会说话的物件罢了。 刘全心里头想着杂七杂八,一阵气恼一阵后怕,一刻左右便到了庐舍处,秦鸣鹤见他步履匆忙,以为出了何事,忙是问道,“刘伯,你作何如此行色匆匆?可是府中出了事?” 刘全堆着笑脸道,“没有什么事,老仆怕秦小郎有事吩咐,走的就急了些”。 秦鸣鹤看着半塌着腰,满脸笑意的刘全,心中不禁暗叹,人呐,果真是离不开富贵。 秦鸣鹤点点头,也就没再说话,刘全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秦鸣鹤见状慢步进了庐舍,他不想听,他不想和这些人惹上牵扯,石巍几十日的丧程里他见过了所谓的夫妻情深,主仆意重。 既然不贪图钱财,又联络上了石巍的同科,要不是为了名声,他早早就回薛家集了,利之一字非单指钱财,名声、人脉俱在其中。 “小郎君”,刘全跟进庐舍,低低的喊了一声。 “刘伯”,秦鸣鹤故作惊讶转身,“还以为您回去了呢?”指了指无子道,“快坐,您切勿太过客气”。 刘全终归是没告诉秦鸣鹤石巍私库一事,虚言左右说了些杂事,最后退出了庐舍。 秦鸣鹤站在门口目送刘全远走,嘴角微翘,自语道,“本是无情自无愁,从来未了天将明”。 日又西倾,渐渐没入山中,西天唯有几片余晖,山下小道走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面目喜人,边走边哼,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到了庐舍轻呼一声郎君吃食,秦鸣鹤放下毛笔慢慢走出庐舍,见是刘小安,笑道,“今晚又是你来陪我?” 刘全有两子一女,大儿唤小利,小儿唤小安,前几月多是刘小利来陪,自三月起渐渐不来,只换了十三岁的刘小安来作陪。 “是”,刘小安本来年纪小,性子有些散漫,而秦鸣鹤历来也不喝骂下人,相处几日,他就随便些。 “郎君,这是做的精米饭还有两碟青菜,一碟素肉”,说话间将食盒打开,将饭食摆在堂中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两个鸡蛋,嘿嘿笑道,“小的怕凉了,放在袖子里,郎君不要嫌弃”。 “呵呵”,秦鸣鹤笑了几声,“你吃,我如今不得吃荤食,便是鸡子也吃不得”。 “果真?”刘小利面色既有高兴又有疑惑,“郎君你可不要骗我?” 秦鸣鹤摆摆手,端起米饭慢慢吃了起来。 吃罢晚食,刘小安收起碗筷去了旁间,秦鸣鹤出门活动片刻回了庐舍燃起油灯慢慢做起笔记。 三个月里他总共收到张王韩三人寄来的程卷六本,还有张王两人对他程文的批改十余篇,如今他正将错误及需要注意的地方誊写在册。 依照几人所嘱,秦鸣鹤每日都在练习手速,要尽可能做到尽快又好,因为童子试第一关县试便要一天内作四题。 四书一道,本经一道,论策各一道,而书经两题且算每题三百字,就是六百字,论策则各八百字,四道题合计就有二千二百字,县试又不发烛,若是硬挨到酉正时分,县官甚至会直接罢卷。 所以秦鸣鹤每日都是自捡题目自答,后来还是张王两人看他出的题目幼稚可笑,在二月的回信中给他附了百多道考题,让他日日勤写。 今日秦鸣鹤堪堪将一百道题写完,汇总在一起厚厚的一叠,分成两份寄送两人,秦鸣鹤当然也不会想到,他的回信让张王两人吃惊不已,更是再回信中又多写了二百多道考题。 第97章 夜半遇袭 明月初升,踏阶西行慢慢踱至中空,忽有铅云来遮,半隐半现。 “他娘的,这贼小子怎还不睡去?”密林中传来低声喝骂。 “闭嘴”,一道狠厉的声音传来。 虫鸣几断又起,约过了二刻,庐舍的灯光熄灭,密林中人又等了一刻方才现出身影,三个壮汉提着棍棒慢慢接近庐舍。 “哎”一个汉子刚喊痛,便被人捂住了嘴,低声喝骂也就响起,“王三,你奶奶地你吃了黑鸦不成?嘴怎么就不得闲?” 汉子皱紧眉头,咬着后槽牙低声道,“张哥,俺被陷害了”,说着指了指腿。 三个汉子凑做一堆,领头的张哥俯下身子细瞧了一眼,但见一只精钢兽夹夹在王三的脚踝处,正咕咕的冒血。 张哥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怎么还有夹子?”说罢四处看了几眼。 他们为防着别人看见,没敢走正路,走的是林间烂道,上沟下崖废了半天劲,这冷不防居然被夹子夹住,运气可真是够背的。 “你莫出声,等完了事,俺俩背你下山,你先躺着且忍耐一会”,张哥轻拍王三一把,对着另一汉子打了个眼色。 汉子会意,等张哥放下王三,两人又低着身子慢慢往庐舍走去,待两人靠近庐舍,张哥大张着嘴,脸上是无尽的痛苦。 “啊”,声音凄厉,“杀了这个贱贼娃”,也不藏形匿影了,挥着木棒破开庐舍的门就冲了进去,另一汉子紧跟在后。 旁间的刘小安被惊醒,着急忙慌的披着衣服出了房门,就听得正房里传来几声棍棒交接的“啪啪”声和几声喝骂。 月亮隐在云后,他也就看不清楚,颤着身子刚想往正房走,就见得房内滚出一人,随后又有一人跟在后面狼狈后退。 地上的人爬起身子,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喝道,“老子今天弄死你个贼娃,你个野驴忘八草的”,说着话瘸着腿就往前扑。 “嘭”的一声,刘小安听得一声巨响,感觉心都停跳了,就见那汉子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不动弹了。 另一汉子见状转身就跑,可跑了没两步就被秦鸣鹤追上,几棍子抽在腿上,打的汉子跪倒又是翻滚起来。 “爷爷,小爷爷饶命”,汉子抱着头,浑身像是没骨头般扭来扭去。 “别动”,秦鸣鹤喝了一声,“再动我把你腰抽断”,话落汉子一动不敢动,只是嘴中不住求饶。 “刘小安取火把来,再弄捆麻绳”,秦鸣鹤也不回头,喊了一声。 等火把晃晃悠悠到了身前,秦鸣鹤接过对着汉子照了几下,汉子低着头,身穿灰色短褂,灰色长袴,头上罩着黑巾,脚下血乎乎一片。 “抬起头来”,秦鸣鹤拿长棍戳了汉子一下。 汉子身子扭了几下,不愿抬头,秦鸣鹤冷着脸又是一棍抽在汉子脊背上,只抽的汉子像只扒了皮的长虫,扭了几下。 “若是再不听,我下一棍子抽碎你的贼头”,秦鸣鹤骂了一声。 汉子双手捂着脊背,慢慢抬起头,秦鸣鹤一看,汉子脸上有道长疤,双腮颌下留着短须,本是显得狠厉,如今因是痛的面容扭曲,倒是现出几分可怜。 “小爷爷,饶了小的,求求您,大人大量,就当小的是个屁”,汉子苦着脸求饶。 秦鸣鹤将火把递给刘小安,他拿着长棍指着汉子额头道,“双手高过头顶,双脚叉开,趴在地上”。 汉子倒不知道秦鸣鹤想做什么,可人在屋檐下只得听从,双膝跪地慢慢地将双手举过头顶趴伏在地,秦鸣鹤见状双手持棍猛地砸在他一只手上,不等汉子叫唤又是一棍砸在他左腿弯处。 刘小安只听得两声脆响,汉子就翻滚着的大骂不止,刘小安偷偷看了秦鸣鹤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气喘,不禁心中惧怕不已。 秦鸣鹤不为所动上前几步,抽个空挡抬脚狠狠踩住汉子的头,用棍顶在汉子的左脸上,笑着道,“小爷这棍用的是十年阴蜡,先沉于河后混于油,炙炼一年方成,你信不信我略略用力就戳你个脑花四溅”。 感受着长棍的阴凉,秦鸣鹤的狠辣,汉子终是吓破胆子,泣声道,“爷爷,小的不敢了,求求爷爷放了小的,小的定是如实相告”。 秦鸣鹤又狠狠地戳了他几下,招呼刘小安用麻绳将他捆起来,刘小安战战兢兢捆着汉子,汉子也不敢龇牙,咧着嘴谄笑,吓得刘小安又用力几分。 秦鸣鹤见汉子被缠成了个粽子,伸手试了几下,挥手抽了汉子一个耳光,打的汉子嘴角流血,确实不见眼中有恨,方才站起身再去看另一个。 等秦鸣鹤举着火把到了正房前,差点一口吐了出来,汉子的头就像一个西瓜和一块豆腐撞在一起,红稀碎搀着白杂碎。 秦鸣鹤深吸一口气,青着脸举着火把四处查看,走的远了些,惹得刘小安惊叫,秦鸣鹤说了他一声,又往深处走了几步。 身后没听见脚步声,秦鸣鹤猛地吐了一口,这一吐就收不住,只吐得的昏天暗地,涕泗横流。 等吐得满口发苦,秦鸣鹤知道胃里没得吐了,已经开始吐苦胆水了,忙是直起身,昂起头身体后仰,然后再猛地吐出一口苦水,抬袖擦了擦眼角嘴唇,慢慢走出密林。 “郎君……郎……”,刘小安佝偻着身子举着火把四处照,边照边唤着秦鸣鹤,“好了,把火把插在地上,再去你房里拿个兀子”。 秦鸣鹤没敢让他去正房,估计他要是见了那具尸首得躺在那里。 刘小安见了秦鸣鹤,也不再怕,急趋几步去取兀子。 “说说”,秦鸣鹤戳了汉子一下。 汉子跪坐在地上,一手一脚有些扭曲,也不敢喊疼,听得秦鸣鹤问话,忙是回道,“小爷爷,小人唤作张大牛,江湖人称牛张哥,在李庄镇街面有些薄面……”话没说完便被秦鸣鹤抽了一棍,“说重点”。 汉子没见过如秦鸣鹤这般狠辣的人,小小年纪下手就是死招,被抽了一棍也不敢有怒,忙是回道,“小人是受人雇佣,说是给小爷爷敲上几击闷棍就行”,见秦鸣鹤私有不信,忙是又赌咒发誓。 “什么人指使你们做的?你们来了几人?”秦鸣鹤毕竟是初经此事,也是有些乱了阵脚,此时才想起来问。 “回小爷爷,是一中年汉子,先是给了小人三两定银,说是等事成后再给七两”,见秦鸣鹤面色阴沉,又急着解释道,“真的小爷爷,不是咱县里的人,小人真不认识,不过听那人口音许是曹县的”。 第98章 事有缘由 嗯?秦鸣鹤一愣,难不成是曹县石家?石家不直接去石府,来捏他这个软柿子?心中忍不住骂了句彼之娘也。 “来了几人?” “回爷爷的话来了三人,刚才被小爷爷打死的是刘二,还一个张三被兽夹夹住了”,汉子说着还提醒道,“小爷爷千万小心,周边不知道哪个丧天良的还下了兽夹,您搜捡的时候可别伤了”。 秦鸣鹤瞅了他一眼,见他表情真挚,不由笑道,“你人还怪好的哩”,汉子忙是媚笑几声,惹得秦鸣鹤又是抽了他几个耳光,笑骂一声,“煞笔!” 汉子虽然不解话中意思,但是如今挨了巴掌也明白过来,这兽夹多半是秦鸣鹤安的,心中阵阵发冷,那钢针自然也是他埋的了。 汉子看着秦鸣鹤的背影,忍不住想难不成真是灵童,能掐会算?越想脑子越懵,也不觉得痛了,只是身上出了一层白毛汗。 秦鸣鹤举着火把往西处找了几回,看到青草被压塌,直直一条血线通往沟里,走了百多步,模糊可见下面小涧横躺着一个人,呈大字状,一动不动,估计是进气多出气少。 后撤几步转身离开,等回了庐舍处,就见刘小安蹲在张大牛身边用兀子碾汉子的脸,从左碾到右,汉子咬着牙不敢吱声。 “好了,别脏了兀子”,秦鸣鹤到了近前虚踢刘小安。 刘小安又使劲按了汉子的脸,用袖子擦了擦兀子放在地上,“郎君,咱去报官?” 秦鸣鹤坐在兀子上抬头看了看天,“如今不过是卯初时分,怕是连城门都未开,再等些时候”。 秦鸣鹤又拿棍子戳了张大牛一下,问道,“你且说说找你的人具体样貌”。 张大牛略作思考说道,“那人约莫着三十年纪,穿了件绸布长袍,圆脸八字胡,说话文绉绉的”。 “你怎么知道是曹县口音?你莫不是去过?” “小人又求不来路引,哪里出过县城,小人是跟着李老爷见过几次曹县来的买卖人”,张大牛眼神羡慕。 “哪个李老爷?” “就是李各庄的豪绅大户李大老爷啊”,张大牛一脸钦佩。 “李华良?”秦鸣鹤眉头一紧,这杂碎如同个癞蛤蟆,不时蹦出来恶心一下。 “啊”,张大牛一愣,随之就是精神一震,恶鬼般的丑脸上竟然带了一分神采,“原来小爷爷爷认识李老爷,那那说来咱们岂不是一家人?” 说着还大笑几声,“是孙子瞎了眼,办了错事,小爷爷随便打罚,孙子绝不皱一下眉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秦鸣鹤瞅了几眼,心里直反胃,这样的青皮混混,他前世也见过不少,你但凡比他弱势一点,他都能骑到你身上屙屎屙尿。 不过要是风头一旦不对,他也能跪在地上给你舔鞋底,惯是能屈能伸,活的就是一个能上能下。 秦鸣鹤提棍戳在他的额头,右手用力将他直直的身子捣在地上,“你跟他手下哪个金刚做事?” 像张大牛这样的青皮剌虎是够不上李华良的,看他今日做派,逞凶耍狠,楞眉横眼,做的又是杀头的买卖,只能是最底层的混混。 张大牛躺在地上愣了愣神,感情又猜错了,丧气道,“小人原来是跟着青面雕爷,后来县里发了大案,雕爷被抓进大牢,小人就在街面上瞎胡闹”。 秦鸣鹤又问几次,见他实在是说不出其他的,便招呼刘小安看着他,自己回了庐舍写诉状。 到了庐舍门口,忍着恶心将横躺的尸体拖到一边,见门旁有一把带着铁锈的匕首,捡起来塞到尸体的右手里。 进了房,秦鸣鹤点上油灯思索片刻,取过纸笔,打头写道,“告状人秦鸣鹤,年十三岁,兖州府汶上县人,告为人命事事师于庐舍,夜逢贼寇害命,出手无状惊惧之下致死有一乞亲孟青天究解”。 等他将事由、经过写完,又斟酌一番,签字画押放到一旁,凝眉思索少顷,抬手又取过一张纸上写了几个人名。 曹县画了个圈,写上个石字,又引一条线写了个雷珤,雷珤之下又写了个李桢,旁写李华良三字。 秦鸣鹤盯着李华良和李桢看了几眼,在中间画了条虚线,加了个问号,想了想又在中间写上皂班头黄二两字。 又写了刘全、王氏两个名字,细思一番摇摇头,在两个名字上打了个叉。 秦鸣鹤眉毛舒展,在两李一黄上分别打了个对钩,今日总要收些利息,心中得计,就着油灯点了纸扔到炕洞去了。 说长时短,秦鸣鹤忙碌一番,天光已现微明,薄红自东而起慢慢润染天空,几丝微黄笼罩其间。 出了庐舍,秦鸣鹤手执诉状让刘小安去报官,刘小安赶紧接过状纸,几步便没了踪影。 张大牛想着再喊几声求饶,见秦鸣鹤根本不再理会,心中越发懊恼,有心叫唤几声,瞅了瞅他手中蜡棍,垂头暗暗咬牙。 过了约有二刻,刘全带着几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进了庐舍,秦鸣鹤见他衣冠不整,笑道。“刘伯何致如此,贼人都被绑了,你快略略歇息”。 刘全盯着秦鸣鹤看了几眼,见他无碍,抚着胸口带着颤音道,“小郎君,真的吓死老仆了,您要是出点事,老仆可怎么对得起老爷啊”,说着双目流泪。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秦鸣鹤劝了几句。 刘全擦拭眼角,怒气冲冲趋到张大牛身前,抬脚就是一顿踹,边踹边骂,疼的张大牛又是一阵哀嚎。 秦鸣鹤也不劝,细细查看一番,见刘全多是踹在张大牛皮厚的地方,料来不是取他性命,索性不管。 等刘全撒过气,招呼小厮用细牛皮绳又是给张大牛缠个结实,又用烂毛巾堵了他的嘴。 “亏得小郎君好身手,要不然”,刘全大喘着气,要不然不光是秦鸣鹤危险,他的小儿子怕是也要命丧当场。 “无妨,你且歇口气,等官差来了再说”,秦鸣鹤如今基本确定人不是他和王氏找的,至于说是不是曹县石家,还得再看。 刘全擦擦眼角,点点头,又吩咐小厮们四处找找还有没有其他恶贼,他来的急也没问,现下见秦鸣鹤进了庐舍也不好再问。 第99章 县衙交锋 却说刘全带着小厮找到两具尸首,惊得都不敢大声说话,几人抖着身子缩在庐舍边上,互看几眼,又是走了几步避开庐舍。 日进半空,巳正时分,山下呼啦啦来了一片人,当头在前的正是马步快指挥夏立言。 上了半山腰,靠近庐舍,夏立言急趋几步,胖胖的身子都有些发抖,双唇抖了几下,张开大嘴急呼,“乖孙,俺的乖孙你可好?” 秦鸣鹤闻听夏立言喊声,忙是走出庐舍,提着下摆近前几步就要跪拜问安,夏立言忙是托住他,恼怒道,“你这个小猴,现如今是什么情形?你还跪来跪去,快让二姥爷瞧瞧,有哪里受伤了?” 自打大夏氏生了男娃,夏立言待秦鸣鹤不如以前亲热,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外孙,但也没离谱到哪去。 今日在县署听得衙役说南山上的秦小娃昨夜差点被人杀了,唬了一大跳,手脚都吓得无处安放,着急忙慌的想早些来,可没有县太爷的令牌下来,他也不敢走,只在县衙里像只乱头蚂蚁。 好在过不多时,县太爷写了牌票着他带人上南山押解人犯,夏立言匆匆点了十几个衙役急匆匆而来。 秦鸣鹤见他如此,忙是轻抚夏立言几下,笑着道,“没事二姥爷,贼人没伤着我,还都被我绑了”,说着还转了转身。 夏立言松口气,又看到秦鸣鹤下摆沾了些暗紫的血迹,吃力的蹲下身子用手搓了搓,又站起身摸了他脑袋几下,“偏你大胆,日后让你爹来陪你,没得让他这个狗才在家享福的道理”。 秦鸣鹤笑了几声,也不分辩,夏立言看秦鸣鹤确实没受伤,松开手直奔张大牛而来。 张大牛满脸惊恐,他自是知道夏立言,这可是汶上的活阎王,可混在最底层,哪里会知道夏立言和秦鸣鹤的关系。 如今见夏立言满面怒色,脸上横肉抖擞,身子吓得不住打哆嗦,想喊几声,却被烂布塞着嘴。 夏立言右手举起驴鞭狠狠地抽在张大牛身上,但见灰布褂子一下就裂开,“瞎了你的狗眼,你个王八盖子杂种,也敢来害俺外孙?” 边骂边抽,直抽的灰布褂子成了条状,鲜血外溢染红褂子,穿在张大牛身上倒像是穿了件鲜红的百褶裙,美中不足的是露着血肉。 夏立言抽了约有半刻,李岩上前劝了几劝,“指挥莫要害了他的性命,大老爷还要审呢”。 夏立言喘着粗气,双目一瞪就要喝骂,李岩忙是说道,“指挥,指挥,这个贱种害的是人命官司,拖回衙署,还不是任您摆布?” 见夏立言微微消怒,又是压低声音道,“想大老爷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关到牢里,只要不取他性命,也多半不会管,指挥何必惹大老爷不快呢?” “娘的”,夏立言一口浓痰吐在张大牛头上,“你个贱种,且等回衙署的”。 李岩轻拽了夏立言一下,等两人走开几步,李岩有些难于启齿,夏立言见状道,“你拉俺到这,有何事明说就是?怎地这般表情?” 李岩低笑几声,一脸惊色“指挥,我是吓的”,说着将那个碎了的西瓜头说给夏立言听。 夏立言也是大惊失色,忙是转身疾步到了秦鸣鹤身前,盯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又扒拉他脑袋几下。 秦鸣鹤不明所以,忙是问道,“二姥爷你这是怎么了?我没事啊”。 夏立言抬起身拍了秦鸣鹤几下,声音略带哽咽,“你个熊娃,怎地敢和人拼命?你若是出了事,你娘怎办?” 秦鸣鹤讪笑几声,低下头也不答话。 夏立言又拍了他几下,长叹一口气,暗恨石巍这个老货,死了也不安生。 等衙役将二死一伤收拾停当,夏立言带着人便下了山,将一头健驴牵过来,让秦鸣鹤坐上去。 秦鸣鹤赶紧推辞,“二姥爷我不坐,我日日习武,腿健得很”。 “让你骑你就骑,怎么这么多废话?还要姥爷抱你上去不成?”夏立言恼怒道。 秦鸣鹤嘿嘿几声,只得骑上健驴,夏立言也不招呼其他人,牵着驴绳慢慢往县城走去。 到了衙署已近未初,如今大老爷管的严,路上众人也不敢吃食,急着回来销令,唯有秦鸣鹤吃了两块干饼,等进了县衙大门,自有值事隶赶紧迎上前。 “夏爷,您老可真雷厉风行,咱衙署的神捕,这才不过二个时辰,您老这就押了人犯回转?”值事隶满脸笑意,一口的奉承话。 “去,去,去”,夏立言心情不好,挥手撵着值事隶,“大老爷呢?” “大老爷还在后堂休息呢,如今也不到晚衙时候”,值事隶也不恼,笑着回道。 “何事吵吵嚷嚷?”随着话落,主簿李桢迈着步子走到院中。 几人忙是见礼,李桢看了秦鸣鹤一眼,微微点头,秦鸣鹤赶紧回礼。 “这这怎么还有死人?”李桢眉头紧皱,“夏班头,你也是衙中老人,怎么这般不经心?让你抓个人犯,你拿个死人来交差?”说着声色俱厉,“你这是何居心?莫不是要陷大老爷于不义?” 夏立言气的涨红了脸,可也不敢反驳,自打李桢上任,他也送了十几银子,开始还和颜悦色,后来却是冷言冷语,阴阳怪气。 “你这不是给大老爷惹麻烦吗?存心让大老爷吃挂落,要是府里查下来,你几个脑袋担得起?”李桢厉声问道。 “三老爷,卑下”夏立言忍着怒气正待解释,“闭嘴”,李桢打断道,“赶紧将死人抬到乱坟岗去”。 几人面面相觑,脚下退后几步都看着夏立言,“怎么?本官还差不动你们了?”李桢阴笑几声。 还不等夏立言说话,李桢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怎地,三老爷这是要掌印不成?” 众人听得是孟隆的声音,赶紧见礼,李桢笑道,“这几个奸隶居然抬着几个死人回来,定是抓错了,枉顾人命回来交差,卑职怕误了大老爷的事体”。 孟隆一脸笑意,“亏得三老爷想的周到,不过此事倒也不忙,且去大堂审过再说”,见李桢面色不变,继续道,“不如一起?” 李桢忙是施礼道,“下官不敢,还是堂尊独审的好,下官岂敢越权”。 孟隆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大堂。 第100章 余音绕梁 众人在外等了一刻,大堂内的排衙出了门,抱拳对着夏立言道,“指挥,大老爷让带人入堂”。 夏立言看了秦鸣鹤一眼,小心叮嘱一番,秦鸣鹤认真听了点点头,等他随着排衙进了大堂,正待下跪。 大案后身着官袍,头戴乌纱的孟隆笑着摆手,“你我师兄弟,何苦笑我?我既接了你的状子管是还你公道,你且站到一边旁听就是”。 秦鸣鹤赶紧长揖致谢。 等排衙再出,敲过三通鼓,夏立言带着血葫芦张大牛进了大堂,排衙一阵呼喝,又见秦鸣鹤站在大堂之上,张大牛当下就趴在地上,闭眼喘着粗气等死。 原是以为是个软柿子,谁承想居然是个冻梨。 孟隆也不管他姿态如何,拍了堂木怒喝一声,“堂下何人?为何要取人性命?受何人指使,速速招来,如若不然,休怪本官上枷”。 张大牛除了断手断腿,其他的多是皮外伤,如今虽然是浑身痛,可也不想再受枷刑,脱了一顿棍棒杀威,当下也就睁开眼细细的讲了一遍。 孟隆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且细细将指使之人再细说一遍,等本官画形缉贼后,也可免你死罪”。 依《明律》,“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杀讫乃坐。” 张大牛既不懂律法,又不知道衙门里活罪比死罪难熬,当下打起精神又讲了一遍,等值事吏画完人像,张大牛看过点头画押,孟隆便让值事吏再画几幅,等着张贴到县里各处。 案子清晰明了,人犯认罪,孟隆拍了堂木喊声退堂,只是嘱咐夏立言莫要害了张大牛性命,既是命案,自然会有三四次驳问,定是要由府里复审。 叉出人犯,县令自屏后去了二堂更衣,值印吏上前轻唤一声小郎,引着秦鸣鹤去了二堂静候。 值印吏上了茶水,秦鸣鹤见他穿着与一般吏员不同,赶紧起身致谢,“劳烦您了,多谢”。 值印吏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出了房。 秦鸣鹤打量一眼,无非是中设大案,后挂三山一水图,大案两侧又各放了两张方椅,陈设倒也简朴。 “哈哈”,随着声响,孟隆身穿常服走了进来,秦鸣鹤赶紧起身长揖道,“多累大老爷相助,学生不知如何致谢,唯有一礼”。 孟隆上前扶起秦鸣鹤,带着笑意左右看了他一眼,“快坐,你我何须这般客气?自助者人恒助之”。 等孟隆落座,继续道,“要不是你勇武有智,夜斗贼人,师兄又有何为?果真是少年英才”。 秦鸣鹤连道不敢。 咽了一口清茶,孟隆疑道,“师弟可有怀疑的人?” 秦鸣鹤摇摇头,只是不解道,“学生不过是农家出身,自小在村里求活,三年前才拜在先师门下,又不曾惹是生非,实在是不知何人要害我”。 知而不知,是知也。 孟隆点点头,“这事师兄定会给你个公道,明日便行书曹县,拘了石磊来问”,说罢哼了一声。 秦鸣鹤知他是失了面子,不管是不是石磊所为,总要押来问上一问,当下就再称谢不已。 孟隆摆了摆手,“说来也是师兄孟浪,差点害了你,日后便派几个衙差夜夜巡视一番”。 秦鸣鹤忙是回道,“不敢劳烦大老爷,不过是偶然而已,若是浪费民脂民膏只为学生,岂不是坏了大老爷的威名?” 孟隆面色犹豫,秦鸣鹤继续道,“学生自幼习武,今日事后估计凶名远播,料来没有不开眼的再来”。 “哈哈哈”,孟隆大笑几声,“也罢,日后让衙差多跑几趟就是”。 说笑一阵,孟隆朝南指了指,秦鸣鹤故作不解,面露迟疑,孟隆只得道,“京城的两位学士可还康健?” “噢”,秦鸣鹤恍神道,“昨日才给两位世叔写了信,学生用了月余方是写完百道义理”,说着还舒了口气。 “多少?”孟隆惊问。 “一百道”,秦鸣鹤又没同学,他也不知道别人的进度,自然是两位学士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呵呵”,孟隆轻笑几声,“师弟明年参考?” “是”,秦鸣鹤老实回道。 孟隆敲了几下桌面,“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 秦鸣鹤思索片刻回道,“以一人戢诸侯之兵,所以为天下才也。” 见孟隆面露笑意,继续道,“夫九合不以兵车,桓公所以安天下也,而非管仲之力不及,此可即其主而知其臣矣。” “好”,孟隆拍拍手。 “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 “仁可定国,于古帝见之焉,”这便是破题。 “夫国之定,民之从也,率以仁而罔应,其即尧舜所以成教于天下乎。” (这两道八股题不做解释了,在后面的科举考试中会一一注解) “好,好”,孟隆不由站起身,“师弟明年必中亦”。 秦鸣鹤赶紧站起身作揖,连道承让不敢。 孟隆比起方才又多了几丝笑意,拍了拍秦鸣鹤的胳膊道,“日后有疑,尽管来衙中寻我,虽说不如石郡侯义理深厚,可不会让师弟失望就是”。 秦鸣鹤面上带喜,连连称谢,孟隆又道,“日常有疑,也可来寻师兄”。 秦鸣鹤接连称是。 等秦鸣鹤直起身,门外传来叩门声,“何事?”孟隆问道。 “大老爷,乡绅们求见”,值印吏低声回道。 “知道了”,孟隆回了一声,又对秦鸣鹤道,“好生学艺,明年来考”。 秦鸣鹤知道他县试多半是稳过了,当下再施一礼,孟隆也不以为意送秦鸣鹤到了二堂门处。 刚踏出门口,瞥见李桢背影,秦鸣鹤带了一丝疑惑道,“大老爷,学生不知哪里惹了三老爷,至今不解?” “噢?”孟隆住脚,“何出此言?” “先师丧仪,三老爷直言让学生好自为之,今日又有袒护之举”,说着还挠了挠了头,“所以学生不解,不知哪里恼了三老爷”。 孟隆前后一想便知今日李桢许是袒护张大牛,见秦鸣鹤面露不解和委屈,笑着道,“此事,你无须烦恼,师兄日后自会过问,你且回去好好学文就是”。 秦鸣鹤长揖告退。 “老爷”,值印吏看着孟隆盯着秦鸣鹤离去的方向,低唤一声。 “嗯,你说他是真话还是假话?”孟隆问了一嘴。 “小人不知”,值印吏低头回道。 “哈哈,有趣,有趣”,孟隆笑了几声去了后堂。 第101章 父子谈话 秦鸣鹤出了二堂跨过生门便到了前院,秦二壮站在夏立言和秦大郎身侧,满脸焦急,见秦鸣鹤出来,疾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上下看了几眼,又伸手摸了摸胳膊腿脚。 “爹”,秦鸣鹤往后苏缩缩身子,“没事,昨夜的贼人都被我用棍子打翻了”,说罢转了几下。 “要不咱回家?”秦二壮是真怕,儿子前几年刚醒转,这才多久,竟是惹来杀人之祸。 “已经四个多月了,再有不到五个月就除服了”,秦鸣鹤低声道,“再说料想也不会再有人害我了,要不县太爷脸上也不好看”。 “唉”,秦二壮只得长叹一声。 父子俩人前走几步,秦鸣鹤给两人见礼,秦大郎嘴角擒笑,“志哥儿无事便好,刚听得消息,可吓死我了,想着也去南山,可我也走不快,怕拖累了夏指挥”。 秦鸣鹤谢过秦大郎关心,秦大郎又和夏立言打了招呼便回了吏房。 “走,乖孙,今日姥爷请你吃肉”,说着拉过秦鸣鹤的手直出县衙。 等几人再回南山已是酉初时分,下了牛车,秦二壮便想着付了车资,刘全慌地挡在前面,“二壮兄弟,还是下仆来”。 自出了县衙,秦家父子根本不和刘全说半句话,这回了南山,车资若是还要秦二壮给,刘全得把脸撕了。 秦二壮也不和他争,甩手和秦鸣鹤登山去了庐舍。 到了庐舍,已经洒扫干净,一个小厮站在门前,见是秦鸣鹤回来,赶紧迎上前,“小郎君回来了?那恶人可是抓了?” 秦鸣鹤点点头,也不答话,推了正房门引秦二壮走了进去。 小厮摸摸头,有些不解,往山下方向走了几步,探头探脑。 秦二壮七八日便会上山一次,对房内事务自是门清,点了火盆放好铁架,将陶壶架在上面。 “呵,这石府也没几个好人”秦二壮忙完抱怨一句。 “我本来也不过是求学,又不是来做人家家主?说来石府是好是坏和咱们有什么相干?”秦鸣鹤找出纸笔放在案上。 秦二壮点点头,“可惜了石老爷”,说着还有些懊悔,“当时就不该贪图虚名,差点害了你”。 三年里邑人纷传秦鸣鹤做了人家的义子,图的是石府钱财,“道前灵童”的名声也被传成“小鬼运财”,所以在石巍死后父子议定斩衰一年而分文不取。 秦鸣鹤坐在蒲团上添了几根木柴笑道,“若不是这些虚名,我怕是也不能拜郡侯为师,又去哪里求师学艺?有得有失罢了”。 “也是”,秦二壮一屁股坐在地上,瞅了火盆几眼,“应该移到外面去,这烟扰得人心烦呛眼”,说着还擦了几下眼角。 秦鸣鹤知他是担心自己,也不说破,“爹,我明年便要童生试了”。 “真的?”秦二壮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你你这求学不过四年”,又觉得说的有些过分,忙是改口道,“可有把握?” 秦鸣鹤便将在二堂和孟隆的对答告诉他,秦二壮站起身左右转了几个圈,双手攒拳,面色激动道,“好,好”。 又俯下身子拍了拍秦鸣鹤,“好,我儿果真是厉害”,说着还傻笑几声。 秦鸣鹤等他略作平复继续道,“若是明年过了县试,四月份便要去府试,以县太爷之意,怕是明秋大宗师会按临济南府,正好免得空等”。 本朝科举多是在一月张榜报名,二月县试开考,四月份考生由教谕训导领队去府城参考,若是得过则为童生,可参加八月份在本道驻地的院试。 县、府主考官历来是当地主官,当然要是提调学校副使在某府季考,则可能会有提调学校副使担任主考,而院试则必须有提刑按察使司提调学校副使主考,也就是俗称的提学官(大宗师)。 依《明律》所定,本道大宗师的职责,一是朔、望讲学,二是按照季度考校生员,三是,岁考取等,以有奖罚。 那么在院试的时候提学官有可能不在本道驻地,那么参考的学子就要等,甚至有等到十一月的。 所以孟隆之意也是让秦鸣鹤明年参考,避免折腾。 等听的县太爷也有此意,秦二壮大喜,搓着双手道,“日后我便夜夜都来,免得你再出点别的事”。 秦鸣鹤有心推辞,秦二壮却道,“要是让你娘知道了,怕是你娘能在山下打个草屋来住”。 秦鸣鹤知道夏氏的性子,他不过在草庐住了三个月,夏氏就偷偷来过十余次,她自以为躲的好,实不知秦鸣鹤早就发现了她。 每次夏氏来,秦鸣鹤都会表现的精神百倍,神采奕奕,为的就是让夏氏放心。 “好”,秦鸣鹤只得无奈点头。 见他答应,秦二壮又道,“爹回去便给你备些人参蜜芪,再备些伤寒之药”。 秦鸣鹤有些哭笑不得,“爹,县试不过一日,还不如给备块饼子来的好,我日日习武,即便是一日不食又能有何差错?” 秦二壮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点了点需要准备什么,秦鸣鹤见状一时无语,心中却是暖意倍生。 秦鸣鹤站起身揉揉腿迈步走出正房,此时夕霞满天,青山披上一层金黄,微风徐来带了一丝寒意,庐舍远处站了刘全几人。 见秦鸣鹤出来,刘全赶紧近前,“小郎君,都怪老仆,自今夜老仆多安排几个小厮陪着,免得再有事故”。 秦鸣鹤笑道,“刘伯,倒也不必,韩老爷不过是定了五个家仆,府中还有事情要忙,单留小安就行,再说我爹日后夜间来和我作陪”。 刘全面色发暗,心中暗暗后悔,听得秦鸣鹤说起韩鼎,更是添了几分惧意,韩鼎定下石府留下五个家仆不是给他用的。 当下跪在地上磕头,泣声道,“小郎君,都是老仆瞎了眼,蒙了心,竟是害的小郎差点被贼人所害,老仆实在是无颜见老爷啊” 刘小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过来跟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秦鸣鹤早就闪到一边,如今正是无奈,只得侧避开走了几步,托住刘全得臂膀道,“刘伯,我何曾怨你?你快快起来,县太爷说了以后定会无事,他会派衙差巡视,贼盗自然也就不敢来了,你说多了几个小厮来作何?岂不是会误了府中的事?” 刘全泪眼婆娑,慢慢起身道,“小郎君不骗老仆?果真有此事?” 秦鸣鹤心中暗笑,面色却是真诚道,“小子哪敢骗您?您快起来”。 刘全抹了几把泪,又是致歉,秦鸣鹤却是不敢接。 有道是, 四春又换年光老,有缘无分梦想稀 —— 除服:说是一年,实则九个月。 第102章 秋日登高 戌初时分,秦鸣鹤吃罢晚食,秦二壮突地说道,“十月家去,便不管了?” “我已写信给韩老爷了,准备明年应试,料来是时间不足,韩老爷多半能应的”,答非所问,知者自知。 秦二壮点点头,面带喜色,“大二丫都是想你的紧,你爷爷嫲嫲也盼着你早回去”。 早打入住着草庐,秦鸣鹤便没再回过薛家集,想起二丫忍不住道,“二姐还被禁在家里?” “早放出来了,被你娘好好打了一顿,话本子都给烧了”,秦二壮笑道,他没说夏氏去了镇上差点把他三妹的铺子点了。 秦鸣鹤算了算二丫如今十四,大丫却已经十六了,于是说道,“可有人求娶大姐?” 秦二壮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皱着眉头道,“去年还有媒人来相看,今年却是不见一个人,你娘出去探问,竟是无一人应和”。 “娘找的是官媒还是私媒?” “乡下间哪里有什么官媒,不过是私下里探听一二,你大姐又不嫁到县里,找官媒作甚?”秦二壮就没想过让大丫嫁到县里。 “大姐和二姐如今还在识字习字?”秦鸣鹤并不认为大丫嫁到县里不妥。 秦二壮点点头,脸上带了笑模样,“亏得你教她们,你大姑家的几个表兄都给着学过一阵,你也知道你大表兄在县上寻了差事,你二表兄在镇上居然也找到了份差事”。 “噢”,秦鸣鹤笑了几声,这倒是意外之喜。 父子闲谈一阵,秦鸣鹤道,“我明年参考,大姐再等一年,若是中了,嫁到县里又何妨?” 秦二壮默然不语,秦鸣鹤知他不情愿,继续道,“大姐虽然出身农家,可如今识字算数都会,便是嫁到富户人家,也不差些什么,再说我又不是簪巾便不考了,要是中举了呢?” 秦二壮气息粗重,也不回秦鸣鹤的话转身出了房,到了石巍茔前,跪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了几句。 秦鸣鹤还以为他要作甚,出门见他如此,嘴角不由上翘,心中却是倍感压力,大丫今年难嫁,怕是里面有人作梗。 如今随着他名声渐响,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会越来越多,买凶杀人都做的出,还有什么是李华良不能做的? 他到处磕头买好,躲在青山深处,图的无非就是一个安稳,现下还是“苟”字当先,不光是他,还有秦家。 “唉”,秦鸣鹤叹息一声,“忧来伤心,如焚如抽”。 歌吹千秋节,楼台八月凉(唐杜牧) 仲秋八月,遥观群山,则见丹枫叶黄,纷落覆地,万千紫绿,湖光倒映则又斑驳一片。 沆瀣天风盛驱残暑,涟漪霜月净清如玉,茅庐下,丛丛菊,此间若是鱼蟹肥甜稻刚熟,便是床头新酒堪漉食。 遇宾朋友,醉,始方休。 秦鸣鹤擦罢墓碑,看了几眼庐舍和青山,再过几日他便要下山喽,刘小安看了眼秦鸣鹤,轻声道,“小郎君,您过几日便要回家了?” “是啊”,秦鸣鹤笑着回道,几个月来多是刘小安下午来陪,有时跟着秦鸣鹤学字,有时他便去山里寻些野果,却不讨人嫌。 “怎么了?”秦鸣鹤见他愁眉不展。 “唉,到时候可不能再陪着小郎君了,听个故事也没人讲了”,刘小安嘟囔几声。 “呵呵,到时候你若无事便到薛家集寻我就是”,秦鸣鹤笑道。 刘小安又不是孩子,到时候小郎君归家,他也要回府了,哪里还有这般自由自在,心中不由怔然。 秦鸣鹤提着木桶到了小涧处,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秦兄你要作甚?”随着话落,脚步声变得凌乱。 秦鸣鹤转身一看,原是路迎几人,他倒了脏水举着水桶笑道,“路兄你慌里慌张的叫喊,差点害我丢了木桶”。 路迎笑着上前和秦鸣鹤见礼,“秦兄安好”,又引着众人介绍道,“何兄、郑兄你都熟识,我也不多言”,秦鸣鹤和两人见礼。 路迎指着一青衣少年道,“这是鲁贤弟,名震,虽说是童生,可是在县学里附学”,秦鸣鹤打量一眼。 这可了不得,历来入泮必为生员,而鲁震以童生身份做的附学生员,要么是家里背景深厚,要么是提学官亲点,无论哪一样都不是秦鸣鹤能轻忽漠视的。 当下见礼道,“原是鲁兄当面,果真是美玉君子,硕抱宏才,胸罗二酉,学富五车,弟佩服之极也”。 鲁震当下便羞红了脸,赶紧作揖道,“弟实不敢承兄台美誉,愧不敢言,甫一见尊兄,方知尊台声名重若斗山,望誉灿如云汉,咸谓谪仙复生,尽道陈思再世,真兖府之麟凤”,说着连作三揖。 秦鸣鹤闻言还待鼓动三寸之舌,郑德崇赶紧上前扯开两人,笑道,“今日我方见两个酸臭之人,居然在石师茔前互捧臭脚”,说着还扇扇鼻翼,“果真是臭不可闻”,几人都是大笑。 几人相互携手踱至石巍茔前,跪地叩首,随行小厮上了黄纸元宝,刘小安拿来火盆,几人说着闲话慢慢将元宝等物烧尽。 远走几十步,就着刘小安摆放的方桌,几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小厮上了瓜果枣饼,点心茶水。 秦鸣鹤笑道,“几位贤兄怎想起今日登山?” 何思问笑道,“今日祭社,我等几人登高访友,祭拜石师”。 秦鸣鹤闻听此言,方才醒悟过来今日是秋祭,汉儒毛亨解《诗经周颂良耜》曰,“良耜,秋报社稷也”,自汉朝始在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便是秋社。 “秦兄,再过几日便要除服,除服后你便要归家?”郑德崇手里撵着一份瓜片糕问道。 “是”,秦鸣鹤回道,“已陪先师一年,家里人都是想念,早日归家也免得家中人过多惦念”。 几人都点头,路迎笑道,“是不是明年秦兄便要参考了?孙师言说你明年必过,还说你熟读经典,制艺老辣,言之有物,吾等不及”。 秦鸣鹤讪笑一声,连连作揖,“好哥哥,你可别害我,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制艺圣手?小弟拙劣之作不过是徒增笑尔罢了,孙师谬赞,定是看在先师面上,美言几句,免得小弟遁地掩面,小弟却是万万不敢当真”。 “小小年纪,偏你最能胡诌”,郑德崇年纪最大,笑骂一声。 秦鸣鹤鬼扯几句略过此事,心中却是暗道原是如此。 第103章 吉日除服 何思问问了几句秦鸣鹤参考之事,细细思索一阵道,“你若是明年县试,年前便早早去寻孙师”。 “为何?”秦鸣鹤疑惑不解,不是直接报名就行吗? “嘿嘿”,路迎指着鲁震道,“你快快道来”。 鲁震应是和路迎关系不错,或是祖上有些牵扯,只见他正正衣冠道,“秦兄有所不知,今时县试又与正统年间不同”。 秦鸣鹤忙是打起精神,石巍生前并不曾告诉他县试具体一事,如今有明白人讲解,自然是要认真听上一听。 “童生试需要五人联保,而如今不光有官保还有民保”,鲁震斟酌道。 “何为民保?何为官保?” “国朝有规科举必有学校,原本国朝设有社学,如今虽说已经荒芜,多是被书院所取代,然士子童生试仍是存有教授作保一说”,鲁震慢慢说道。 “那怎么变成廪膳生作保了?”秦鸣鹤不解。 鲁震未答,郑德崇却是笑道,“还能为何?学田不足,粮草不够,像我为人作保,若是只做一保,每人收一两银钱,每年还多收五两呢,县里那便少拨付七石的廪米”。 “国朝有规县学廪膳生二十,每年县试约有千八百,秦兄你算算是多少”,何思问笑着道。 “一人十保,每年得五十两银钱?”秦鸣鹤有些疑惑。 “你倒没算差,可每次只得五两银钱”,郑德崇面露嘲弄。 “德崇兄,县上总归没亏了你的廪米也算不错了,何必咄咄计较呢?”何思问笑着说道。 秦鸣鹤这才明白,感情廪俸不少还多给了五两银子,不禁多瞅了郑德崇一眼,心中不由加了几分小心。 秦鸣鹤提着瓷壶给几人续水,又是问道,“鲁兄,这官保是不是有何说法?” 鲁震点点头,面上堆笑,“秦兄果真聪慧过人”。 秦鸣鹤等了一息见他也不说话,忍不住拿眼瞧他,何思问拍了秦鸣鹤一下道,“他哪里还好意思说,他是应天府回籍应考的,自然说不得”。 路迎笑着道,“秦兄也不是事事都知之人,原来也有不知之事?” 秦鸣鹤赶紧站起身,团揖致歉,又是许诺县试罢了,请诸位赴宴。 众人都是应承下来,路迎才道,“这也不是秘密,不过多是士绅之家知之而已”,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这科举自来也是分作三六九等,如那乡宦士绅日日与大老爷饮酒作诗,游湖狎姬,出入衙门如履平地,花费些人情,再使些银钱,便能早早入场,文章自是有人包办。 再有那二等人,在县里有些薄名,走通教谕,托上些贵礼,自然也是有些便利。 最是可怜的是三等人,十余年苦读屡试不第,竟是连个县试也过不得,日日蹉跎最后拖累的家破人亡”,说罢叹息几声。 秦鸣鹤听得目瞪口呆,他原是以为就是作弊也得小心翼翼,听他这般说辞,原来枪手都光明正大。 “这这”秦鸣鹤有些哑言,“大老爷不管?” “每年也不过是十几个一等人,二等人又不包过,大老爷何苦惹的众官员不喜?再说了又有几个纨绔真的是文理不通?圣意不明?” 何思问指了指鲁震道,“便是鲁兄,少时在应天府已有薄名,若不是籍贯在汶,怕是府里还不放他归亲”。 鲁震红着脸起身作揖,众人又是大笑,鲁震只得应承县试后请宴,秦鸣鹤笑着道,“感情几位哥哥是来打我俩的秋风?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什么?我等几个襕巾吃你一个白身,旁人听了定是会啧啧称羡,定是会当做一桩美谈”,郑德崇拍手笑道。 吃了几块枣糕,喝了几壶茶水,众人道别,言说等除服之日再来观礼,路迎走在最后。 见众人走的有些远,他疾步到了秦鸣鹤身前,压低声道,“早早寻孙师,托他作保,让他将你和鲁震并做一保”,说罢又是再三叮嘱,见秦鸣鹤点头认下,施过礼匆匆去追郑何几人。 秦鸣鹤趋送几步,站在路旁看着几人远走,心中不住嘀咕,这怕是又有事,而今日多半是路迎拾掇着众人来的。 因为在石巍治丧期间,两人因是年龄相仿,关系最好,秦鸣鹤还取了自己的手抄笔记送给路迎,路迎当时视若珍宝,感谢不已。 “这狗屎一般的操蛋人生”,秦鸣鹤破了忍功,低骂一声。 己酉月 甲戌日(9月6日)喜神东北 除服吉日。 万里金秋雁叫群,数声嘹呖漫青云 白帛长幡起翻滚,仇人灵前妄称尊 众人簇拥着一身素白的韩鼎慢慢走进坟茔,韩鼎看着秦鸣鹤道,“果真做此决定?当真不理?” 秦鸣鹤捏着衰巾一角,愁眉苦脸道,“学生明年参考,学业也就日益繁重,又不可能再住在石府,这来往间怕是惹人误会”。 韩鼎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是秦鸣鹤找了个借口,从石府之事里脱出身来,看着石巍的墓碑不由苦笑一声,他留下的人情终是被府中的蠢货挥霍一空。 “也罢”,韩鼎点点头,仆婢不过是玩物,和他韩鼎有何关系?他自是不会放在心头,当下便答应了秦鸣鹤。 秦鸣鹤施礼致谢,韩鼎招过孟隆道,“我这师侄明年应试,不如便寻孙清作保,你意如何?” 孟隆赶紧道,“自是如此,当有时,下官考校,师弟文理通透,深发圣人之言,言约理辨条条缕缕,又身世清白,自然当做官保”。 韩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秦鸣鹤也不管他们如何处理石府遗产,反正他脱身出来便可。 等阴阳官喊兴,秦鸣鹤跪地磕头,三叩九拜之后,乡绅再见礼,几次三番终是礼成,秦鸣鹤除掉大功服,这算是斩衰一年礼成。 韩鼎几人看着眼眶泛红,脸上仍有泪痕的秦鸣鹤道,“你也早回去休憩,此间事日后便与你无关了,只”,说着摇头叹息几声。 秦鸣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略带嘶哑道,“先师生前待我如亲子,我虽不能常常侍奉,但二节总要来拜,日后学生也会领着徒孙来祭拜”。 韩鼎深望秦鸣鹤几眼,眼眶也是泛红,“罢、罢、罢,你快下山去”。 秦鸣鹤长揖一礼,起身看了四周一眼,见郑何路鲁几人都是带着几分关心,路迎甚至还招了招手,刘全低着头身边站着略带得意的石磊,再望小婢老妇群里看,但见王氏闭着眼泪流不止。 秦鸣鹤轻笑几声,人呐,都是自己作的,轻轻挥挥衣袖,下山去也。 —— 明朝童生试:笔者敢大言不惭说,综番茄而言,唯有笔者文中童生试是明朝真正的童生试,其他俱是考自清朝。 在以后得文中我会详细阐述明朝童生试这一过程。 另,希望写科举文的诸位,多查查文献,找找资料,不要糊弄读者,将无知当有知来普及。 明朝童生试笔者考证明朝县志62本,府志17本,其中官员志又有100余篇。 第104章 几许真情 到了山脚,见几个青皮模样围着一个身穿斑斓新衣的少年,其中一人正捧着道,“石小郎果然是威武异常,你如今才这般年纪就身赋异禀,日后可不得在咱府县横着走?哪家的娇娇雀不得求着您?” 几人都是淫语不断,石小郎大笑着四顾环望,似是志得意满,蓦然瞅见秦鸣鹤,像掐了脖颈的鸡仔,一下住了声。 “你”石小郎涨红着脸指着秦鸣鹤,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装神弄鬼的小狗贼,看小爷今日不弄死你”。 说着话便疾步上前,秦鸣鹤不等他出了奉承圈,抬脚就是将他踹了回去,轻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称爷?” 又挨个指了指几个青皮道,“你们这几头土狗柴狈若是有胆尽管上,不过且多想想死在山上的王三李四”。 几个青皮开始还龇牙利嘴,想着咬人,听秦鸣鹤这番话,一下子都泄了气,老实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 汶上县原来都传南山上有个小郎君是道前灵童,后来说他贪钱图财入了魔道,实际是有恶人坏他声誉。 这小郎君实则是道祖前的渡化道人,惯是擅使枪棍,是为了守护石爷爷灵丘下凡,石老爷清正廉明,所以小郎君也是刚正严断,专收拾欺负百姓的剌虎青皮,那可是一打一个死。 秦鸣鹤的名声在有心人演化下,越传越响,几个青皮自然不敢惹他,石小郎趴在地上,鼻子被蹭破了皮,回转身子见青皮不动,当下怒骂道,“你们这些驴王八草的,没看到小爷被打了吗?给我上啊,小爷一会自是有赏钱”。 秦鸣鹤见有几人色变,似有跃跃欲试之意,嗤笑一声迈步踏进圈中,提脚就将石小郎上身踹在地上,抬脚踩住他的头,环顾一周低声喝问,“你等几人谁敢?” 几个青皮见状赶紧摇头,往后缩了几下身子,以前便是不知他的来历,自三月里发生的事,青皮也是知秦鸣鹤乃是有根脚之人,钱财一时能蒙蔽双眼,可也比不得性命。 秦鸣鹤收回脚,伏低身子轻声笑道,“以后出门长些眼色,别出口伤人,更不要随意称爷,今日本是先师吉日,我且放过你,若是日后你再敢胡为,休要怪我不给脸面”。 当然后来石小郎作乱兖州府,整个曹县石家受他牵累,俱被秦鸣鹤剿于烂石山中乃是后话。 石小郎头碰在地上,赤红着脸也不敢说话,大口喘着粗气,等秦鸣鹤远走,蹦着站起身大骂青皮废物,拍打了几下身子上山去了。 秦鸣鹤走了约有几十步就见秦二壮几人,李岩穿了一身青布常服,大声笑道,“我和你爹刚刚下山,就见你大发神威,你爹还要上前助你,被我拦下,侄儿如今武艺大成啊,我怕是也要不如你”。 申文卿上前捏了捏秦鸣鹤的胳膊,回头对着秦二壮道,“甥儿真是雄壮,等他回去得给他表弟做师傅”。 今晨秦二壮就将秦鸣鹤的物品打包整好,运到山下,秦鸣鹤除服后左右不见秦二壮,以为在山下等他,才急匆匆的往山脚走,谁曾想碰到个棒槌。 “让姨丈和叔叔看笑话了”,秦鸣鹤面色赧然,该装还是要装,文人嘛,本色而已。 秦二壮上前拍了他几下,面露笑意,自己的儿子不吃亏就行。 走了几步,秦鸣鹤疑惑道,“你们不是早我下山吗?怎么看着像是才从山上下来?” 李岩嘴角含笑讥讽道,“怨你爹呗,他念着石老爷的恩情,想着上山再拜一拜,哪知竟是看了一场闹剧”,说罢呵呵几声。 “走”,秦二壮拽着秦鸣鹤往牛车上去,“家里人等的焦急,有事回去再说”,石府的烂事总会给秦鸣鹤带来些不好的影响,秦二壮索性不说。 李岩嘿嘿笑了几声,“今日我可要跟着家去吃酒”,说着牵过健驴,挥了几下驴鞭嘚嘚先行。 “你这盟兄就是精明”,上了牛车,秦二壮笑着对申文卿说道。 “他无非也就是买些熟食,如今志哥儿下山,他做叔叔的不得表示一番”,申文卿见秦鸣鹤坐好,笑道,“还赶不上你哩”,说着喊了声驾,老牛缓缓起步,奋蹄而慢行。 几多秋意凉人,便有几许真情护身,前路漫漫,归路暖暖,道直不远终将至焉。 牛铃叮当作响,秋意悠闲,当秦鸣鹤看到那棵已有黄叶的大槐树时,知道他这是回家了。 槐树下几多总角稚童嬉笑玩闹,又有两个白发老者端坐在树下,又有一妇人左右张望,急不可耐。 听得牛铃声响,孩童忙是跑到近前,以为是卖杂物玩具的货郎,见了不是,吐吐舌头又散着跑开。 秦鸣鹤赶紧从牛车上下来,疾步到了三人面前,跪地问好,几人都是眼眶泛红,夏氏更是泪流满面。 秦老汉颤着双手扶起秦鸣鹤道,“乖孙,乖孙,回家就好,回家就好”,秦李氏擦着眼泪上前轻拍了秦鸣鹤几下,嚷着家去吃食。 等秦老汉夫妇稀罕完,秦鸣鹤走到夏氏面前笑着喊了声娘,又唬的夏氏眼泪直流,拿着汗巾却是给秦鸣鹤擦头。 秦鸣鹤也不做声,任由夏氏给他擦汗,秦二壮见了叱道,“你自己没长手?还要你娘给你擦?要不要爹给你擦?” 秦鸣鹤赶紧抽过汗巾给自己胡乱擦了几下,惹得夏氏瞅了一眼,又是狠狠瞪了秦二壮一眼。 等几人回到家中,荀老爷和拥着璃哥儿的申祥甫坐在正房,秦鸣鹤又和他们见礼,申祥甫拍了拍璃哥儿,“快叫表兄”。 秦鸣鹤只见过这个表弟一面,见他不敢相认,忙是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毛笔状的银锞子,上刻“得中魁首”,蹲下身子引着道,“快叫表兄”。 这银锞子是张王二人送给秦鸣鹤的,三年里张王两人都会在近元日给秦鸣鹤送来几份礼物,贵重的秦鸣鹤后来都送还,唯是留了几个笔砚纸状的银锞子,图它的寓意和精妙。 申文卿跟在后面见状,忙是上前按住秦鸣鹤的手急道,“志哥儿,你快快收好,如今璃哥儿还小,万一要是填到口里,卡住就坏了”。 四岁的孩童又怎么会卡住呢?多是申文卿见东西不常见,又是银子做的,便不想孩子收。 璃哥儿见银锞子被盖住,咧着嘴只掉眼泪,他哭也不出声,只是定睛看着申文卿。 秦鸣鹤看他俩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有些好笑,忙是撤回手将手里的银锞子塞到璃哥儿小手里,“快叫表兄”。 小孩儿嘴角上扬,脸上挂着泪珠,还是给了秦鸣鹤一个甜甜的笑脸,大声叫了表兄。 秦鸣鹤摸了几下他的小揪,道了声好,又转头对着申文卿笑道,“这银锞子做的巧妙罢了,又不值几个钱,正是璃哥儿好玩的时候,姨丈千万不要再推了”。 申文卿见秦鸣鹤情真意切,讪笑几声,抬手点了璃哥儿一下,璃哥儿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转过身给了他个屁股瞧。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申文卿挠挠头,也是跟着笑了几声。 第105章 果有歹人 等李岩提着竹筐进院,秦家就开始做起午食,李岩进到房中对秦二壮道,“指挥今日不得闲,说是走不开,托我带了一板豆腐,一方肉,言说让他外孙好好补上一补”,说着话从竹筐取出豆腐和肉还有咸鱼并心肝肺脑的,秦二壮也不推脱,笑着接过,心中领他人情。 出去洗把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眉开眼笑的递给秦鸣鹤,“想当初你随着你姨丈去看戏,我给你十几个铜子唬你磕头,你竟是不愿,看我今日给你弄得什么东西?” 秦鸣鹤看着纸包四四方方,解开麻绳一瞧是两本书,一本写着“兖州墨卷”,另一本则写着“济南墨卷”,原来是济南府出的举人墨卷,这玩意费用可不低。 这多半是几届乡试中试举子的墨卷,由印堂高价求来,雕刻发行的,一本约莫得十两银钱。 秦鸣鹤虽然有张王两人寄来的全国程卷合集,可李岩这个人情也不小,秦老汉忙是站起身,拉着秦鸣鹤的手让他叩谢。 李岩慌忙搀住,笑着说道,“老爹何须如此?我和二哥情同手足,自幼又受黎先生教导,如今不过是给志哥儿买了几本墨书,可当不得这般大礼”。 轻拍秦老汉几下继续道,“等侄子做了舍人,给俺敬杯酒就成,让咱也尝尝做舍人叔叔的滋味”,说罢哈哈大笑。 秦老汉拗不过他,只得让秦鸣鹤长揖相谢。 未初时分,酒菜上桌,秦老汉兴致颇高,桌上几人又曲意逢迎,到了申初竟是喝的涕泗横流,只道不易。 众人又是安慰一番,秦二壮摇摆着将他扶进里间休息,又喝过一阵,大家都已有些醉意,吃罢面饼汤也就散了场。 秦李氏见秦二壮也喝大了,嘟囔着骂了几句,让夏氏将他扶到了房里,秦鸣鹤便也回了披屋。 “小弟”,大二丫分坐在两张椅子上,见秦鸣鹤进来,都是喜笑颜开。 “大姐,二姐”,秦鸣鹤不好酒,午食陪着吃了几碗汤饼。 两人不错眼的盯着他看,如今姐弟三人都已年岁大了,自然不能像以前般随意亲昵。 “快坐”,秦鸣鹤笑着道,“两位姐姐怎么和弟弟客气起来了?” “贫嘴”,二丫笑着道。 “在山上还好?怎么看你有些瘦呢?”大丫左右瞧了几眼。 “哪里瘦?这是壮实”,秦鸣鹤作势举臂抬腿,仔细看了大丫一眼。 大丫长得像夏氏,眉弯似月,眸凝秋水,鹅蛋脸,脸上带些红晕,不说是个美人,也就是比一般人略强上些,身穿棉布长褂,身量修长。 “怎么了?”大丫见秦鸣鹤盯着自己看,以为哪里穿错了。 “没什么”,秦鸣鹤错开眼,“两位姐姐还在习文吗?” 大丫还没回答,二丫站起身走过来猛地拽住秦鸣鹤的袖子,“银锞子呢?” 秦鸣鹤一愣,“什么银锞子?” “就是那个小毛笔”,二丫瞪着杏眼问道。 大丫上前捶了二丫一拳,“你做什么?吓着小弟,你怎么上手就抓人?谁教的你?是不是又想挨娘的棍子?” 二丫翻个白眼松开手哼了一声。 秦鸣鹤不好说二丫什么,从袖中掏出几个银锞子放在书桌上,“原来是想着融了给奶奶娘还有你俩做个耳坠、戒子”。 说着拿起一个小毛笔,“你想这样的?” 二丫点点头,秦鸣鹤从桌上去了两对,一对递给二丫,一对塞给大丫,大丫直推,秦鸣鹤眨眨眼,大丫便收下了。 二丫得了银锞子,几步便跑了出去。 “你去哪?”,大丫唤了一声,见二丫不回跑出院子,骂了一声死丫头。 秦鸣鹤皱着眉头,“二姐,如今怎么这般性子?” 大丫有心埋怨秦鸣鹤,又是一想教她们识字,还能怨着老师了?气道,“看话本子看的,还要寻个秀才做相公,丢死个人”。 寻个秀才做相公也不是不行,可就这脾性,就是嫁个进士又能怎样?说不得得让夏氏给她磨磨性子。 心中有计也就不再说二丫,而是笑着问道,“大姐,你如今十六了?” 大丫羞红着脸将银锞子扔到桌上,“小弟你怎么能问大姐年龄?” “我是你弟弟呀”,秦鸣鹤不以为意。 见大丫低着头也不说话,秦鸣鹤继续道,“我和爹说过明年参试,侥幸中了,求娶大姐的人家也会好上几分,大姐你可莫要怨我啊”。 大丫听得这话,抬起头看了秦鸣鹤一眼,见他脸色和煦带着几分笑意,心中暖暖,轻唤了声小弟。 “大姐快坐下”,秦鸣鹤不敢碰她,指着椅子笑道,“站着说话累得慌”。 等大丫坐下,秦鸣鹤才道,“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大丫鼓鼓嘴,过了一息才说道,“嫲嫲想让我嫁到李家?” “哪个李家?”秦鸣鹤脸色阴沉。 “就是李各庄的李家”,大丫面色有苦。 “哼”,秦鸣鹤站起身,“爹怎么说?娘呢?” “娘不同意,爹没说话,只说以后再说”,大丫回道。 秦鸣鹤缓了缓脸色,“大姐你愿意吗?” “我当然不愿,可嫲嫲说”大丫吞吞吐吐。 “说什么?” “说是我嫁过去,李家就把以前的家业都还回来”,大丫愁眉苦脸道,她知道秦李氏有块心病,那就是李家以前的家业。 “呵呵”,秦鸣鹤冷笑几声,又对大丫道,“大姐,此事你休管,你只管听爹娘的,爹定是不会将你嫁给李家,我也不会同意”。 大丫看着秦鸣鹤,忍不住泪湿双眼,自打小弟醒转,日子越发过的甜蜜,爷奶也不再喝骂,娘脸上日日有着笑模样,爹更是比起以前硬气的多,待她和二丫也好,就是奶奶让她嫁,爹其实也是不同意。 如今小弟回来,更是不许,想倒此,大丫就双手捂脸,忍不住小声啜泣。 十六岁的姑娘,心里藏着怕的事,日夜提心,哭哭也好。 等大丫哭了二息,秦鸣鹤从方椅上取过干净的毛巾递给大丫,指了指脸,笑着说道,“大姐,你可哭成个花猫了”。 大丫气的打了秦鸣鹤几拳,秦鸣鹤慌忙喊疼,吓得大丫也不敢擦脸,只问秦鸣鹤到底伤着没有。 姐弟俩说过一阵,大丫便要出去忙农,秦鸣鹤站在门口看着大丫的背影,攒了攒拳。 第106章 县衙录状(我自为真) 光阴如跃马扬鞭飞驰千里,日月如利箭穿梭遥遥万里,眨眼间已是正月十七。 申家的老牛车拉着秦二壮父子并璃哥儿往县里走,“今儿可真够冷的?”申文卿边是赶牛边是看了一眼坐在秦鸣鹤怀里的璃哥儿。 说来也怪,自秦鸣鹤回家,璃哥儿不过几日就要来寻一回,孩子倒也乖巧,秦鸣鹤练字他便悄悄的看,若是读书,他也跟着流。 秦鸣鹤喜他可爱,教了不少,他也认得了些字,今早听说表兄要去县城,他也要跟去,申文卿拗不过他,只得也带上。 “跟着你表兄,看把你美的”,申文卿对着璃哥儿笑道。 璃哥儿瞅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只拽了秦鸣鹤的手让他再比划。 “嘿嘿”,申文卿朝着秦二壮傻笑几声,“二哥,托福”。 秦二壮只笑笑也没说话,寒天冻地的也不嫌张嘴冻牙。 昨日,夏立言派了个白役来说,县里张榜让有志参考的士子,明日到县城录状,秦二壮便找了申文卿一起。 巳正时分,牛车慢慢到了府前街就走不动了,年少的年老的一片人,秦二壮父子下了马车,秦二壮对申文卿道,“看来报名的人不少,你且带着璃哥儿寻间茶社休息一番,我带着志哥儿去报名”。 等申文卿调转牛车,秦二壮拉着秦鸣鹤慢慢地往县衙挤去。 “那老儿不会不给你作保?”秦二壮和秦鸣鹤去年找过孙清,孙清言说明年报名的时候再说。 “应是不会,韩老爷叮嘱过”,秦鸣鹤也不知道孙清为何去年不作保。 两人挤了一阵总算到了衙门前,但见门前站了几个衙役,正挥着带鞘的长刀让众人退后,闪开门口。 “李岩”,秦二壮见门口站着一人,忙是喊了一声。 李岩下阶引着秦家父子进了衙门,后面有人叫道,“他们怎么进去了?我们为啥不能进?” “他二外祖是咱衙门的指挥,你二外祖是个啥?”挥刀的衙役嗤笑一声,那人闻听此言,息声不语,暗自发狠等他中举的,定是收拾这些狗贼。 到了礼房,门外站了几个人,看来也是学子,秦二壮有心去户房找秦大郎,又是住脚不动。 恰巧户房门开,秦大郎走了出来,见是秦二壮父子,忙是迎上前,“要是指挥不在,你来直接找我就是,我还能害了侄儿?” 秦鸣鹤给他见礼,秦大郎笑道,“你爹不懂,你也不懂?快给我进房”。 进了户房,几个书办抬头看了一眼又是低下头去,户房司吏哟了一声,“大郎,你家亲戚?” 秦大郎笑着回道,“我家侄儿,县太爷都夸奖,石郡侯的弟子”。 司吏站起身,满脸堆笑,“原来是二郎真君来了”。 秦鸣鹤连道不敢,父子俩和他见礼,司吏指了个书办道,“你去礼房取张家状来”,那书办赶紧去了旁边。 父子俩又致谢,司吏摆摆手,有心攀扯几句,就见教谕孙清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刚过去的书办。 几人都给他见礼,孙清笑道,“你怎么来了户房?” 秦二壮忙是解释见人多,来寻自己兄弟。 孙清点点头,他历来清高,不大理会吏员,指了指家状对着司吏道,“你给填上便是”。 司吏接过家状,写道,“年十四,面微赤无须,身量体长曾祖具庆下”,最后还画了个娃娃脸。 秦鸣鹤看了几眼,忍不住道,“这这也不像啊”。 “哈哈”,孙清大笑道,“你若过了院试,日后乡试自会再换,快签字画押”,等秦鸣鹤签字画押后,司吏也跟着签字画押,书办接过送到礼房。 “跟我走”,办完家状,孙清也不停留,领着二人去了典史房。 县里没有典史,在县试报名期间,孙清几人就暂在此处办公,进了房间,便见有几个教授模样的人。 “这是县学的训导高经,齐云”,孙清指着两人道。 秦鸣鹤又见礼,两人认识秦鸣鹤,笑了笑没说话。 孙清从桌上取过一张保状,上面已经添了四个人名,其中一个便是鲁震,孙清递给秦鸣鹤道,“签字画押便是”。 秦鸣鹤没见过保状,接过来一看,是雕版固定格式,他在第四个名字后面填上“秦鸣鹤”三字。 保状上写,“右某等五人今为一保,各无,并不是倡优之家及放浪之人,及不是患废疾并犯十恶、奸盗经配、窃盗刺字,犯赃至徒之人。 委是依得贡举,并无诸般违碍诈冒。若有违犯,甘罪无词。谨状。” 左侧是癸丑年甲寅月癸未日(1493年1月17日),再左又是四人签名,秦鸣鹤赶紧写上,又就着油泥按了手印。 孙清接过保状点点头,随手取过一块牌子,上写“乙酉”,就是22号,秦鸣鹤接过牌子刚想放到袖中,被秦二壮拿了过去。 “莫要丢了”,孙清叮嘱一声,“若是进了考场,座位上有人,你再寻一处坐就是”。 啥?秦鸣鹤脑子嗡嗡的,随便坐啊?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孙清见状笑道。 秦二壮忙是道谢,取出一个红绸包要给孙清,孙清笑着摆手,“今科免了”,又指着秦鸣鹤道,“你要是今科不中,来年也不取你”。 秦鸣鹤知他是不想要,说句浑话,忙是长揖拜谢。 “去,二月初五开考,寅正要到,莫要忘了”,孙清挥挥手,父子两人再拜出门。 出了典史房就见夏立言在外,“他娘的,你怎不来寻老子?”夏立言骂了秦二壮一句。 “报完了?那酸儒都弄好了?”夏立言笑着问秦鸣鹤。 “是,二姥爷”,秦鸣鹤回道。 夏立言点点头,“我在外面的宾客楼定了间客房,初四你早带着俺孙儿来住下,五日要早起,你可别误了俺孙的大事”。 秦二壮笑着称是,待要从袖中取钱,夏立言骂了一声,揉揉秦鸣鹤的头便急着出门去了。 “记着你二姥爷的好”,秦二壮低声说道。 秦鸣鹤点头,无论别人怎么评价夏立言,他对自己好是真的。 第107章 考场怪状 读者君催的急,这眨眼间就是二月初七,寅初时分,秦二壮就叫醒了秦鸣鹤,见他睡眼朦胧,就着湿毛巾给他擦了把脸。 冷的秦鸣鹤差点又缩回被中,“快起来,这都寅初了”,秦二壮笑道。 秦鸣鹤揉揉两侧面颊,赶紧起身,收拾好笔砚放到书盒中,等父子俩下楼,掌柜的赶紧迎上前,笑着道,“小郎君今科定是得中,恭祝您雁塔高标,蟾宫折桂”。 秦鸣鹤敢接道谢,秦二壮乐呵呵的递上十几枚铜子,掌柜连道不敢,接过铜子,又递上一张面饼。 “小郎君拿着,寅正点名,卯初才开考,总要垫点东西,等到了午时您再寻官差要些水喝”,掌柜的熟门熟路。 秦鸣鹤笑着接过。 等两人出了店铺,秦二壮接过面饼,“小心着好”,秦鸣鹤点头。 “等入了场,你找李岩就是”,秦二壮早就托付李岩在考场照顾一二。 宾客楼与考场同在一条街,离得并不远,如今已是人山人海,秦二壮提着灯笼抓着秦鸣鹤的手走的是心惊胆战,怕万一来个人伤了他。 好在走了约有一刻,两人到了考场。 说是考场,实则是个考棚,在县学与沿街铺子中间搭设而成,说起来叫棚厂更合适些。 地面夯土为基,立松木为柱,上有木架勾连,覆芦苇为盖,周围以篾席,甚者以薄帘,不蔽风雨,若是突然下雨,县里盖不及油纸,一批士子误了卷子那算是倒了大霉。 棚厂三面竖着木栅栏,面北留着一道口,这就是所谓的龙门,如今站了十余皂隶,再外围又站了二十余衙役。 三尊小破炮一字摆开,正对着众学子。 “噤声”,有衙役喊了一声,二十余人随之大喝,参考众人都是不敢言语。 孙清站在门口咳了几声道,“太祖有言,‘求天下贤才以资任用,令所司多取文词,及试用之’,自正统元年始开童试癸丑年童试今始”。 等他说完,衙役点了小炮,众人都是捂住耳朵,等三声炮响开始查验,便有最外围的衙役先行验身。 秦鸣鹤打眼瞧去,就见两个衙役一个吏员开始搜检,被搜之人脱得只剩里衣,冻得瑟瑟发抖,若是没有里衣,那只能赤裸相对。 秦鸣鹤转头四顾,忍不住捂眼,果然有黑黄白花花一片,忙是转头看着龙门,用手搓搓双目,万万不可长了针眼。 秦鸣鹤还待看几眼,就被夏立言扭了出来,“也不嫌冷的慌?快跟我到门前来”,秦鸣鹤提着书盒跟在夏立言后面。 到了门前,已经站了四个人,其中一个便是鲁震,两人眼神对视,微微点头。 “老夫作保,已呈堂尊”,孙清喊了一声,皂隶只是打开几人长袍,略作扫视,就放了几人进去。 秦鸣鹤有些惊讶,这就完了?连书盒也不查吗? 等他进了考棚才知道,查啥?棚中已坐了十余人,正埋头作卷。 “快找地坐”,鲁震轻声道。 秦鸣鹤忍着震惊寻了座位,乙酉靠着中前,一张松木旧桌,上有桌号,无人落座,等他坐定,鲁震坐在了他后面。 等两人摆好笔砚,李岩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二十余份卷纸,走到秦鸣鹤面前,笑着道,“承惠一两”。 秦鸣鹤明白过来这是买卷银,忙是取出一两放到褡膊里,李岩凑近低声道,“选了题先莫做”,见秦鸣鹤明白,又去了别处。 卷纸共十张,在头张卷纸后则是今次考试试题,其中四书四道,五经题十道,策论各二道。 “你治经是什么?”鲁震低声问道。 秦鸣鹤微微靠后,“春秋,你呢?” “治易”。 “黄老之谈”,秦鸣鹤笑道。 后面传来几声低笑,两人不再说话。 秦鸣鹤收回心神,打开考题浏览一番,四书题有,“学而不思则罔”五经题秦鸣鹤直接看得是春秋,而春秋有两题,一题是,“元年春王”,另一题则是。 秦鸣鹤细细思索一番,决定四书五经各一题便写这两道,又往下看,论题则是,“前有力者恃其勇,无义,求道于盲,圣者教曰,先之,劳之而无倦也。” “收起”,考棚有人喝了一声,作卷的也不敢写了,秦鸣鹤也随着众人把试题放到卷纸里。 不一刻,开始进来了本科的士子,有老有少,老的约有五旬,少的约和秦鸣鹤年纪一般。 陆陆续续一个时辰,孟隆并孙清几人进了考棚,孙清咳嗽一声,“拜圣人”。 众人呼啦啦的站起身跟着几位官员参拜孔子画像,等拜完,开始分发考卷和草卷,十余皂隶开始巡视考场,又有四个皂隶手举长柄巡视牌开始周转整个考场,外面自有衙役民壮看守。 秦鸣鹤瞅了长柄牌几眼,见是考题。 “参考之人四书任选一题,五经题只选本经一题,论策各选其中之一,原本应是申正纳卷,堂尊慈悲,允酉正纳卷,超时者叉出,下科不许”,孙清说道。 “开始”,孟隆坐在主台上,轻喊一声。 秦鸣鹤将墨条放在砚台,细细研磨,他进来的早,李岩给了他碗热水,如今正好化墨,研了约有一息,就听得有人喊,“学生”。 秦鸣鹤循声看去,见是一个年少的孩童,“你要作甚?”皂隶指的他喝问道,“若敢闹场,叉你出去”。 那孩子差点哭了,红着脸低声道,“学生学生要上茅房”,孩童旁边传来几声轻笑。 “可是心中生惧?”主台上的孟隆却是笑着问道。 “是,学生一紧张就想”,料来是有些说不出口,低着头嗯嗯。 “去”,孟隆不以为意。 那孩童赶紧起身,一个皂隶跟在他身后出了考棚,找了个旮旯让他嘘了一息。 没有臭号?秦鸣鹤摸了摸脑门,心中却是暗骂不已,彼之娘也,欺人太甚。 “你是要磨成灰?”孙清敲了敲秦鸣鹤的短案。 秦鸣鹤回神,赶紧放下墨条,取过毛笔准备答卷。 —— 下午还有两章。 第108章 论语一则 秦鸣鹤瞅了四书题一眼,选定“学而不思则罔”。 此题出自《论语·为政》:“孔子曰:‘学而不思罔,思而不学则殆。’”《集注》云:“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程子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此题倒也简单,破题并不难,在两字上下功夫便可,想到此,秦鸣鹤提笔在“罔”字下加了个墨点,又写了一个“殆”字。 虽然此题只有六字,可答题不能就六字解,应结合书中文章来解,就像前世做阅读理解,要结合上下文,做到卷可无字,而心中有知。 罔,《集注》云,“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读书这件事如果不用心体会,不去深刻理解其中深意,只会死读书,则会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么就会昏昏然而一无所得,也就是朱子所言,“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 故而汉时韩婴有言,“谨身事一言,愈于终身之诵。” 殆,《集注》云,“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又做何解? 就是说若是深读过后又不勤加复习运用,有遗忘之感,那么就会感觉心烦意乱,时刻不得安宁,有亡知之危,也就是朱子所言,“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 综两字反推而知,学与思应并举、并重,故而《礼记》有云,“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后世所言“世事练达即学问”和“寓教于乐”便取其中之一二意。 找到要点,捋清思绪,秦鸣鹤提笔写道: “学思并举,岂可缺之一而行,圣人恒论也。”这便是破题。 破题如同前世议论文中的论点,论点有了,那么接着就要补充论据和论证,八股文的论据、证从古籍经典中来,从四书五经集注和史书经书中来。 而秦鸣鹤的这种破法又叫明暗双破,“罔、殆”两字是要点是结果为暗,“学、思”两字是论据是过程为明,最后以明证暗,以暗承明。 《道德经》首章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两者同出,异名同谓”,又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无”,虚无,天地混沌未开,经过长时间演化以及人类的认知,“无”产生了宇宙万物,人类给与命名,“有”出现,故而有无中生有一说。 正如我们所说的“时间”这个概念,给予其意义,它才产生“有”。 又如“猪狗鸡鸭”,因为人类给了命名,大家才知道它们叫“猪狗鸡鸭”,如果叫“鸭鸡狗猪”颠倒过来可以吗?当然可以,故而“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有”和“无”皆属于道,是道的一体两面,同出而异名,相斥相吸,相亲相杀。 以上是从宇宙宏观来讲,那么从天地微观呢? 道为一,一化为二是乾坤,《易经》有卦,“乾卦,乾为天”,“坤卦,坤为地”,所以也叫乾父坤母。 乾阳坤阴内外一体,相合而化生世间万物,故而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有八风地有八荒,天有五季地有五行。 《黄帝》有载,世间五季分别是春、夏、长夏、秋、冬,又分别对应木、火、土、金、水,五行同样是相生相克。 由宏入微,由微入渺,天地五行又对应人体五脏,分别是肝木、心火、脾土、肺金、肾水。 《素问》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 心,主神明,生发思学。 思就是想,除了死人,没有人不是时刻在想,或是想美食、或是想美驹、或是想美女、或是做美梦,这就是思的主动性。 学是被动性的,几乎没人想学习,之所以去学习,只有二个理由,一是真喜欢,二是被逼无奈。 无论是真心向学还是被逼无奈,都是思在作怪。 真喜欢是“只知其然,求其所以然”,无奈向学就是“知困,求其然而变焉”,真喜欢的多是世间大儒为的是求真经,无奈向学的多是寒窗苦读的士子为的是颜如玉黄金屋。 学和思是意识上的一体两面,是主客观意识的内在表现,既是一对相反体又是互促体,学知足当有思,思不足而后当学,这就是主动被动相结合,也是常说的主观能动一体性。 如此一番就是大圈套小圈,由大到小,以大道喻小道,从宇宙观到世间自然观来确定学思一体并重,形成逻辑闭环,从根本上确定了行文的正确性,做到文有出处,文有定处。 理清思绪,秦鸣鹤提笔写道: “夫君子者,乃内外一体合而成性也,君子当所用力者,心与事而已矣。 盖无中生有而为一焉,一化二而无穷尽也,内外一体亦。上,阴阳调和风雨顺,下,群生和而万物理,肇始也。 心源于一,蕴精而御内,外以管天下之理,事外于万,而实不外于一心之微,是心与事为一,学也思也,内外也,同也,可偏废哉? 学而习其理也,博文以增其知,考遗以利其用,其谁能废学也故思必待于学,而后可验,效实也。” (文不做解释,后章节中都不释义,想了解的可以评论区留言) 写了不过二刻,收了最后一笔,秦鸣鹤细细查验一番,好嘛,这成明破了,立意又浅了一层。 有心修改怕时间不够,再是研读一遍,添了几句,见无错漏、避讳,心道如今不过是县试,料来也是够用,罢了,浅就浅,取过正卷便从右至左慢慢誊抄。 第109章 本经题一 将文章抄在正卷上,秦鸣鹤双手合拢哈了几口气,太冷了。 心中默念,凡事预发必利于我!便新换一张草卷上开始准备为本经题打草。 元年春王 四个字?秦鸣鹤略做思考就知道这是出自《春秋》首篇隐公元年,实际是六个字“元年,春,王正月”,不过是被去了尾,是道截下的小题。 此六字为经文,后面的“元年者何也母以子贵”为传,是公羊高对这六字的解释。 秦鸣鹤挠了挠头,忍不住抬头,遥看坐在主位上的县官老爷,有点意思,胆子挺大啊。 单说这四字中“元”字,若依《左氏》之义,则不论天子还是诸侯,皆可称元年,若依《公羊》之义,则唯有天子方可称元年,诸侯不得称元年。 而本文中鲁隐公乃是诸侯,怎敢称元年? 故而说他称元年,是孔圣作《春秋》托王于鲁,以隐公为受命之王,故得称元年。 秦鸣鹤当时解到这里,脑子就一阵迷糊,什么托王于鲁,不过是孔子看不惯周王的作风,认为周道无良,隐以自己为治国良臣,存灭周立新之心而已。 所以在春秋一经中,从首章开始便是隐公元年,孔圣的野心毕露毕现。 在文中,鲁隐公只是诸侯国中的一位国君,诸侯国的国君是无权称元年的,也就是说无权立元、改元,更不能称王,至于春字,在这种特殊的语境中自然不可使用,因其有代指人间王之意,所以以上三字只有乾坤之子——天子才能用。 称鲁隐公元年,实际上《春秋》一书已经认为,周天子此时失德、失位、失权,亦即已经是天下无王的时代,因此《春秋》另立其元。 也就是孟子所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和后来《史记》中所写的“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都是一意。 这就给后世造反者提供了一定得理论基础,那就是丧德失仁者,天下共讨,五德共有者,天下之主。 也就有了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角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和朱元璋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而在此文四字中,正好三个字僭越,元、春、王。 当然以上都是秦鸣鹤自己的想法,他也曾和石巍说过自己的疑惑,当时石巍只言惟于利己者,圣人又能免乎? 在今日的考试中,秦鸣鹤自然不敢写自己的真实想法,须按照注疏来解,那么“正解”就如下, 《春秋》一书实则是鲁国史书,一个诸侯国史首篇首字居然是元,那么何为元?《易经》乾卦有云,“乾,元亨利贞。” 元,始之意也。 《注》曰,宋氏云:“无形以起,在天成象;有形以分,在地成形也”。然则有形与无形,皆生乎元气而来,故言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 天道由元而起,《春秋》又以元起先,在书中后来每代君王的纪年也都从元年起先,意味着《春秋》源于天道而效法之,暗示国君治政自然也是效法天道。 春,一年之始也。 《注》曰,春者,天地开辟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时本名也。昏斗指东方曰春,指南方曰夏,指西方曰秋,指北方曰冬。岁者,总号其成功之称,《尚书》“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是也。 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其指代地,与元相对应,又代表坤地之始,意指地道顺应天道,乾坤相合,其又在“王”之上。 而在人间又因四时轮转,由此而生生不息,所以,春意味着国君治政要效法地道以与天道应和。 王,人间至圣者也。 《注》曰,谓文王也,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陈受命制正月,故假以为王法。不言谥者,法其生,不法其死,与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 是指能效法天道和地道且能贯彻人道的地表领军人物,意味着君王治政须要贯穿天道、地道、人道。 这也就是道家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意,这是此题的真意,破题的关键。 提笔刚要写,又想起传中几句话,正是这几句话影响了中华王朝世家百年传承。 “立适,以长不以贤; 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 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就是说世家的继承人不以年纪和品德来论,应以尊贵来论,何为尊贵?嫡子!这就是子凭母贵。 若是无嫡,则以滕、妾顺序来选取继承人,这仍然是子凭母贵,若是只有妾之子,则选年长者做家主,其生母可加太,这就是母凭子贵。 从礼上确定了中华王朝几千年来的世家继承人顺序便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而非贤。 想到这里秦鸣鹤猛地记起前世嘉靖年间的“大礼议”案,又放下毛笔,双手合拢连搓了几下,又是轻敲几下桌面。 拿起毛笔写道,“闻上古有真人圣者,而中古则为至者,今时之圣人也。” “夫真人者提挈天地而握阴阳,知天道,识有无而顺道有无为耳。 至人者,淳德全于道,于阴阳和,游行天地,视听八达之外,此乾坤相合应运而已矣。 圣人者,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披服章,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驾五德以运,又有群贤左右而天下同矣。” 秦鸣鹤又细看一番,继续写道,“履,德之基也,谦,德之柄也。夯基以求实,纳贤直谏以为谦,何有不平焉?” “隐长又贤,诸大夫几求而不得,后终随天道,有宵小意攀隐而立之,隐焉而辞立,此为知礼信而为君子矣,然大夫岂不为士呼?小人哉!” 等秦鸣鹤写罢束股,仔细研读一遍,隐隐不安,此文章破题、承题多是用的《黄帝》中语,若是县官不常读此书,怕是要坏事。 提笔斟酌几番,在承题二讲中修改道,“至人者,承天之自然,气化有形之大也,和于阴阳而行于地而已矣”。 在二讲中增改承天道运地之道,增加连接性,免得上下分割不成体系。 又再三斟酌一番,确定三者一一对应,检查有无避讳,慢慢誊抄在卷纸上。 等他抄完,时已近巳初,秦鸣鹤放下毛笔,静待卷纸干透,忍不住将双手放在口边哈了一口气。 他虽然穿着棉袍,可二月天里刮着寒风,即便是考棚周边用了油纸,可棚顶还是会往里灌风。 将双手搓了几下,不由得又将双手交叉插到腋下,身体紧了紧四处张望一眼,便见有的考生鼻子下挂着晶莹剔透,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笔下又如游龙,秦鸣鹤看得直嘿嘿。 有的考生则垂着脑袋不住点头,毛笔早就从手中滑在桌上,笔尖都有些发硬,秦鸣鹤也是佩服不已。 果然圣人说的没错,“德则能润身也”,有众士子,道德文章护体,这么冷的天也能睡得着。 秦鸣鹤毕竟没参加过县试,好奇心大些,随着他张望的次数过多,惹来了孙清注目,几步走来孙清敲了几下桌面,秦鸣鹤忙是抽出手来搓了几下,赶紧准备答题。 孙清也不理会他,取出首题答卷,看了几息,又慢慢放了回去,面无表情。 秦鸣鹤前世历经考试大小几百场,自然没放在心上,而是认真地将策问题抄在草卷上,细细分析。 第110章 策论各一 “前有力者恃其勇,无义,求道于盲,圣者教曰,先之,劳之而无倦也。” 秦鸣鹤在草卷上写完论题,就有些发愣,不妨墨汁滴在草卷上,忙是将毛笔放回砚台,细细审题。 题目不长,从题面来看却也简单,无非是有人仗着自己有把子力气,恃勇斗狠,这样的人是不知道道义,不知道仁是何意的,所以在做人这条路上是失败的,后来有大儒教导他要知礼而后行事,要做到无怨无悔。 秦鸣鹤双手合十搓了几下,眉头微皱,这道论题似有熟悉之感,他转了几下脖颈,思前想后也没想起做过类似的题。 食指轻敲桌面,猛地想起《论语·为政篇》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宪问篇》云,“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子路篇》云,“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忍不住抬头远望县令一眼,嘴角微撇,心中暗道,小老儿倒是会偷懒,竟是拿了子路来说事,论语三句揉搓成一句。 皇上能偷懒,太监也得闲,秦鸣鹤醒悟过来这是骂自己,忙是呸了几声,提笔写道,“论曰:困之有命,顺之有时,涉大难而无惧者,必无私累亦,识至理外彰德,必先民之行,身之也”。 对于秦鸣鹤来说,写这样的文章,只要抓住重点,不跑偏,阅读量跟得上,经典语句不缺,他历来是不怵的,想他前世高考要不是语文成绩高,估计也就是在专科里打转转。 写罢首句,神思如泉涌,眉梢微挑引笔奋力,若鸿鹄欲振,笔下又似龙蛇劲舞,淋漓挥墨,点点尽落草笺。 写完最后一字收笔,秦鸣鹤深感神思力俱竭,放下毛笔细细读过一遍,心中又是畅快不已,果然是好文章最耗费人的心神。 本想着赶紧抄在正卷上,可是提起毛笔,手微微颤了几下,又赶紧放下,想着休息一会便好,哪曾想肚子开始叫唤。 秦鸣鹤皱了皱眉头,禁不住抬头看了看棚外天,缝隙间灰蒙蒙的,天日不曾升空,估计也就是巳正或是午初。 秦鸣鹤揉了揉肚子,算算时间,从进场到现在得有近四个时辰了,饿也是正常的。 他因是光顾着看景,进场匆忙,秦二壮给他准备的干饼和人参蜜芪都没带,现下只得盯着桌上的那碗水瞅了几眼。 咽了一口唾沫,秦鸣鹤心中发苦,居然混到喝凉水充饥的地步了? 伸手端了端陶碗,又赶紧放下,冷的和冰一样,喝完了铁定闹肚子,揉了揉腹部,靠。 秦鸣鹤正揉着肚子,身子右侧传来几下敲打,他也不敢回头,只是侧目看去,一方枣泥糕,秦鸣鹤大喜,刚接住,就听得旁边有人喊道,“教谕爷爷,有人怀挟私带,意图蒙蔽大老爷”。 此时孟隆早已不在考棚,唯有孙清和两个训导在场,闻听有士子举告,几个皂隶先是控制住秦鸣鹤和鲁震的手。 孙清疾步走了过来,面色肃然道,“拿过来”。 秦鸣鹤这个恨啊,口里的唾沫恨不得飞扑上去,眼睁睁地看着皂隶从两人手中抢过枣糕,皂隶用手捏了捏,又双手合拢使劲揉搓,不一会便纷落在地。 几人伏下身子,皂隶用手扒拉几下,回禀道,“孙老爷,不见有纸张之类,想来只是枣糕吃食”。 孙清点点头,他自是相信秦鸣鹤不会作弊,指了?秦鸣鹤、鲁震还有举告的学子,“安心考试,若是再有一次,叉出去”。 那士子满脸不服,孙清见状,“考场喧哗,诬陷同场士子,是不是需要本官现在提告大宗师剥了你的保人襕巾?” 士子缩了缩脖子,也不再犟,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应是心里委屈的慌,转头怒瞪了秦鸣鹤一眼。 秦鸣鹤本来就饿,被他这一瞪,气的心口疼,有心捡起桌上的墨砚砸在这人脸上,又怕真个被赶出考场。 气的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趴在案上,摸摸肚子又摸摸胸口,暗忖等出了考场定是打的他妈妈都认不出他来。 阿q胜利法总是有用,秦鸣鹤默念了十遍打他妈妈,胸口居然神奇的不疼了。 等他抬起头,就听得几声锣响,有那年岁大的士子低声说道,“今年这午食怎地比往年更早些?” “粟米粥、白饼、白肉饼,可有人要?”李岩并几个衙役抬着粥桶站在台前。 秦鸣鹤赶紧举手示意,先不管他身上有没有钱,反正是熟人,出了考场再给就是,先垫下五脏庙再说,免得唱空城计。 李岩举着粥碗还有两个白饼走到近前,秦鸣鹤忙是接过来,约有半碗稠粥,白饼尚温,李岩看了秦鸣鹤几眼,转身走了。 “哎哟,今年大老爷发慈悲了”,左边鼻涕哥满脸惊讶欣喜,忙是跟着举手也要了一碗。 等李岩端给他要钱的时候,鼻涕哥抽了下鼻涕,带着些不解道,“不是不收钱吗?” 李岩不愿和他犟,小声道,“历年来都是收了银钱,左不过是一两银子,老郎君诗书传家,想来是做不出白吃白喝的事来,还是快付了”。 鼻涕哥想争辩几句,见李岩面色不好看,只得伸手从怀中抠搜出几块散碎银子,“就这么多了,某原是以为大老爷供饭呢”。 李岩捏了几下,估算也就是八钱,咬咬牙也不和他争辩,有心吐他一脸口水让他吃吃,抿抿嘴作罢,只等收卷的时候给他点颜色瞧瞧。 秦鸣鹤也顾不上生气了,端了粥碗慢慢吸溜一口,咬一口白饼,感觉噎得慌,索性将饼子掰碎扔到粥碗,端起来,几口干了下去。 “泥腿子”,告状哥瞅了一眼,鄙视道。 好歹肚子有食,身子多了些暖气,秦鸣鹤打量告状哥几眼,见这青年约有十六,一身绸缎,外披大氅,长的人五人六。 出了考场,定是打你个满脸开花,秦鸣鹤压压怒气,开始往正卷上抄论。 考棚里闹将一阵,吃食的采买,吃完的收碗,孙清看的直皱眉,可也没有制止,约有二刻,孟隆到了考场。 两人窃语一阵,孙清走到后排,十余考生便陆续交卷,孟隆收了卷子,让这十余考生去了旁边的小棚,等着凑凑人数再放。 第111章 当堂点校 等秦鸣鹤写完“何以富”这篇策的时候,时已近申初,天色越发有些昏暗,秦鸣鹤赶紧查对,见书写无误,也不想再靠下去,赶紧收拾笔砚考卷。 等他收拾完,提着书盒起身,后座的鲁震也跟着站起身,秦鸣鹤方才意识到,鲁震应是早就写完了,这怕是在等他,不禁心中添了几分好感。 两人拿着考卷到了台前,孙清接过考卷递给孟隆,打开首卷,孟隆看了一阵,在卷上点点圈圈涂了一阵。 笑着道,“这原是双破?” “是”,秦鸣鹤躬身回道。 “你在承题处单讲学思之重,而不讲罔殆之祸,此处差亦”,孟隆在秦鸣鹤承题二句画了道线,“相较而言便下乘了几分”。 “大老爷慧眼如炬”,秦鸣鹤拜服,他当时写的时候应该在第二句承题接上一句引出罔殆之祸,结果没有,而是顺延了学思一体并重。 孟隆点点头,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此文也可,不过是不如双破来的让人欣喜”,说着在卷上画了个圈。 等他打开本经卷,看过一阵,提着朱笔犹豫一会问道,“怎地想起引用黄帝之言来破此题?你治春秋,又不习黄老”。 “学生想起先师在世时,学生日夜攻读内经、脉论几书,心中酸楚,便忍不住用作破题之法”,秦鸣鹤恭敬的回道。 孟隆一听,不由笑出声来,倒是狡猾,居然打起来人情牌,细细审了一遍,也算不得错,在后面几股又将文思拉回正道。 再说以人喻道也不算错,笑着在卷上题了个“中”字。 等孟隆取过论卷,看过一阵不由站起身来,眼中有光,下了主台踱走几步,脸上笑意越发大了,孙清见状忙是凑上前去,看了几眼又闪到一边。 “好,好”,孟隆回了主台,提起朱笔在卷上画了三个圈,“此文倒是让人心神畅快,矢词胸襟,浩浩荡荡,经世致用之言”,又是赞叹几句。 孙清对此文不感兴趣是因为他重文采,而孟隆重实用,秦鸣鹤知他刚直善经济,投的便是实用这个巧,如今看来他赌对了。 孟隆嘴角含笑,又打开策问,一脸呆滞,虚指秦鸣鹤几下,“你跟石师居然学会了官场一套”,提笔点了点,“这岂不是老生常谈之事?开源节流,何为开?又何处节?” 秦鸣鹤也不答话,怎么开怎么节,翻开史书不是一片片嘛,他引经据典书写一番就是,若是提出具体操作,他还当不当人了? “咳,原是以为你意气风发,如今看来竟也是酸腐余子”,说着摇头画了个三角,“十日后再来衙”。 “学生可是过了?”秦鸣鹤根本不以为意,他又不想做出头椽子,只是关心自己的成绩。 “目之所及近亦”,孟隆叱道,“回去好好习文,切莫学些黄老,且等四月去府城再试”。 秦鸣鹤忙是长揖致谢,总算是过了县试,忙是闪到一边。 鲁震略带尴尬的递上考卷,孟隆扫了一眼,见有道易经题,面色有些讪然,挥挥手让两人去了小棚。 进了小棚,棚中已经有十余人,秦鸣鹤难得有几分兴致,故意沉着脸对鲁震道,“嗯,小娃日后休要学些黄老之道”。 鲁震本是苦着脸,听得这话捶了秦鸣鹤几下,展颜笑骂,“给你糕吃,你居然来笑我?难不成你是狼心狗肺之徒?” 秦鸣鹤也不闪躲,又笑着作揖道歉,两人笑闹一阵,考棚传来孟隆一声怒喝,“叉出去”,然后便是一声脆响。 十余人忙是转头看着主棚,就见告状哥被两个皂隶押出考棚,一个皂隶还踹了他一脚,笑骂道,“做的甚么狗屁淫诗”。 告状哥头顶着墨汁,狐毛领子大氅上也沾了黑墨点点,“哼,不识好歹,你且等日后的”,告状哥回头对着皂隶轻喊一声。 进了小棚,看见秦曹两人,又昂起头,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麻雀子尾巴上绑鸡毛刷子”,秦鸣鹤笑着对鲁震说了一句俚语。 鲁震不在兖州,多是在应天府,忙是问道何意,秦鸣鹤笑着道,“尾巴大呗”。 棚中人都是掩嘴偷笑,告状哥转过头,瞪着秦鸣鹤道,“你说谁?你个乡下滚泥的穷酸死孩子”。 “你骂谁?” “就骂你,你个死爹没娘,驴尾巴狗x的死孩子”,告状哥顶着一脑袋墨汁凑到秦鸣鹤面前嬉皮笑脸的骂道。 “啪”,一声脆响,秦鸣鹤抬手就是一耳光,他又不是忍者神龟,再说他苟着四年,图的什么?别人许是有背景,可他如今也是有背影之人。 棚中几人忙是闪到一边,都是聚精会神开始观战。 “啪”,又是一耳光,“这样还匀称些”,秦鸣鹤说罢,欺身而上,右手薅住青年的头发猛地下拉,左膝就顶在他的鼻子上。 “啊”,告状哥发出一声惨叫。 有道是打狗不要等,打完鼻子再打腰。 秦鸣鹤本就手劲大,又常年习武,拽着青年的头发,脚下用巧,将他放倒在地,提着下摆俯下身子,右腿压背左手捂嘴,右手对着两侧腰际略上就是一顿捶。 两侧腰内为肾,沿着两侧往背上走则是肾俞穴,击打此两穴可让人酸痛难忍,要是打狠了会日夜难眠,甚者会尿血。 “快住手,休要在考棚打架”,考棚出来几个衙役,远远的轻喝一声,走路却是不快。 秦鸣鹤又紧着揍了两拳,才从青年身上起来,皱眉看了眼沾上墨汁的棉袍,又踹了他一脚,“出了场,你要不赔我棉袍,看我不揍你”。 青年被打蒙了,想来在家是千宠万爱的主,竟然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几个衙役走上前也不敢动他,孙清满脸怒色的出了考棚,指了指龙门,“滚”! 衙役赶紧架起青年外往走,小棚内的十余人也夹起屁股紧跟在后,几息间都出了龙门。 一息之后,孟隆走了出来,望了龙门一眼,笑道,“石师所取绥武两字倒也贴切,正好也”,孙清闻言苦笑一声。 —— 今日两章,县试完结。 第112章 紧锣密鼓 虽是已近申正时分,天色阴沉,寒风侵骨,场外仍是站了许多人,都是焦急的看着考棚内,或是等夫或是等子。 见衙役押着一个人出来,后面跟着十几人,都是往前凑,把守的民壮忙是挥舞着长棍喝骂几声,人群又退了回去。 “公子,公子”,一个家仆模样的人低呼一声,迈步上前,民壮似是认识这几个人,只是拿棍横挡着不让近前。 “滚”,衙役打开木门将告状哥一把推了出去。 秦鸣鹤几人也紧跟在后出了龙门,衙役从内架根横木挡住龙门,转身回了考棚。 这起子家仆有五人,上前架住告状哥,一个家仆满脸横肉,见了他的惨状,怒骂一声,“哪个私窠子出来的婊子养的杂种打了俺李家公子?是不是卵子涨成蛤蟆仔了?俺一把给他攥碎了”,说着举着蒲扇大手挥舞一番。 秦鸣鹤出了考场早就看到秦二壮几人,和曹震低声招呼一声便要去寻人,听得汉子一声骂,住了脚步。 曹震忙是拉他,秦鸣鹤盯着汉子眯眼挑眉,又四处扫视一番。 汉子见秦鸣鹤盯着他看,目中有凶意,当下就迈步上前,指着秦鸣鹤鼻子喝骂道,“瞎眼的王八子,瞅着你爷爷作甚?是不是”,话未说完,就被踹到了一边,接着秦鸣鹤就看到一道身影扑到汉子身上,随后又来了几条汉子,只打的凶仆哀声长嚎。 其他几个家仆见这些汉子性情彪悍,体格健壮也不敢上前,只是大声嚷嚷着,“等家里老爷来了,定是让你们好看。” “快住手,我家老爷是李各庄李老爷,你们可别惹下祸事”。 “等俺家老爷来,都将你们投到大狱里去”。 “鼓噪”,随着一声喝骂,夏立言手执马鞭带着几个衙役走了过来,“县里士子童试,你等几个泼皮无赖敢滋扰考场,都抓到牢里,瞎了眼的狗贼”。 几个衙役上前拉开秦二壮几人,又招呼几个民壮押着去了县衙,围观众人赶紧闪开一条道,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这人好大的胆子啊”。 “是啊是啊,敢打李老爷的手下随从,怕是” 声音不高,都是偷摸着互传,“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打人的是谁?”有人赶紧问道,“谁?” “那可是南山二郎君的爹”。 县里人都听过南山的二郎真君棍灭夺命贼,夜护贤师墓,端是英武非凡,不过是怕犯忌讳,只敢称呼二郎君。 后来有好事者又翻出秦鸣鹤的旧事,言说他本就是道前灵童,不带“真”字才合天意。 以致后来汶上但凡称呼别人一声“南山二郎君”那都是赞语,是夸人英勇威武。 围观人听说这是二郎君的爹,多了几分钦佩,李各庄的李华良可不是个好玩意,最是欺行霸市,掳男掠女,最近来了青天县太爷,才收敛了些。 见有人敢打李华良的家仆,众人都是带着三分热气看着秦二壮几人,甚至还有人偷摸伸手拍了拍秦二壮几人,眼神里都是笑意。 等十几人押进县衙,突地有人说道,“那里面岂不是有南山二郎君?”此言一出,众人又是议论纷纷,有说身高八尺,赤面长须,有说身高一丈,青面狼牙,又有人说身高五尺,面白无须,一时间众说纷纭,反正是八卦嘛,就是靠嘴。 进了县衙,夏立言留下了秦鸣鹤和李公子还有那凶仆,让众衙役推着其余人跨过死门,推进了牢狱逼仄处。 “跟俺来”,夏立言盯着李公子和凶仆看了几眼,李公子缩缩脖子,他自然认识夏立言,忙是堆着笑叫了声夏世伯。 夏立言也不接话,领着三人人跨过生门,走到二堂五十余步外的杂间,杂间门外站了两个衙役,手里拿着麻绳、枣木棍。 衙役忙是打开门,将李公子并凶仆两人推了进去,门一关,秦鸣鹤站在外面趴在窗户上,想往里瞧。 不过一瞬就听得里面鬼哭狼嚎声起,随着便是鞭声棍声响起,密集成片,接着就是喝骂声起,“你个王八驴草的,你说谁是婊子养的?” “哪个贱婢的x户夹不住蛤蟆子,将你这个王八草的狗种漏了出来”,一时间骂声密集如雷,鞭声棍声汇集如雨。 窗户上贴着桑皮纸,秦鸣鹤也看不见,听得惨叫阵阵,索性闪到一边去,放下书箱,双手抱肩跳了几下。 “秦小子,夏立言呢?”他正跳的欢,远远地传了一声喝问。 秦鸣鹤抬头一看,见是主簿李桢,后面跟了一个头戴一顶狐皮卧兔,身披狼毛大氅,里面穿的是洒金线的绸子长袍。 此刻这中年汉子,面皮哆嗦,三角眼里都是焦急。 “三老爷找卑下作甚?”夏立言从房内走了出来,“莫不是大老爷有事吩咐卑下?” “你在里面做什么?可是殴打参考士子?以贱殴良可是要徒千里的”,说着话紧走几步。 李华良却是赶紧进了房内,只听“啊”的一声,出了房指着夏立言只道,“你你你好狠”。 夏立言擦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迹,笑道,“李老爷可不要胡乱冤枉人,你家小郎俺可没动一下”。 “至于你那家仆,犯了条律,当街辱骂县太爷取中的士子,还要殴打他人,县太爷早就发了签,着俺严查”。 “你你公报私仇,勾摄良善,行恶毒之事,某定是要给府官上呈”,李桢怒气横生,指着夏立言道。 “三老爷,您可莫要冤枉卑下”,夏立言苦着脸,“您老若是不信,进去瞧一眼便知,若是再不信您可去考棚问问县太爷”。 说着还凑近一步,“三老爷,曹小爷可是也受了惊吓呢”。 李桢听得此话,眉毛竖起,眼神里都是惶恐,“这这曹小爷呢?在哪?可是受了伤?” “曹小爷如今怕是已经回寓”,夏立言笑着回道。 “你这个贱役安敢诓我?”李桢大怒。 “三老爷且等童试罢了,您再仔细查问,卑下如今要将人犯送入牢中,不敢耽误县太爷的吩咐,请您多多谅解”,施礼后吆喝两个衙役押着凶仆转去大牢。 第113章 借机成事 “你还不走?”夏立言瞅了秦鸣鹤一眼。 秦鸣鹤将手互插到袖中,塌着腰跟在他旁边,夏立言嗤笑一声,拍了秦鸣鹤一巴掌,“作的什么怪?偏学那乡下的泥腿子老农”。 秦鸣鹤嘿嘿笑了两声,“可真给姥爷长脸”,夏立言眉开眼笑道。 “李岩出来说大老爷当堂把你取中,可把俺喜的都慌了手脚,竟是站在地上都发晕”,夏立言咧着大嘴乐道。 旁边那凶仆听得爷俩对话,登时就如同死了一般,还吹嘘着要捏爆人家的卵子,估摸着自己怕是要出不了大狱,当下就湿了裤裆。 夏立言踢了一脚,“腌臜的玩意”,又对着衙役道,“快送到牢中,等童试罢了,大老爷亲自提审”,衙役应声,赶紧将凶仆拖着去了大狱。 申正二刻,夏立言站在县衙角门处对着秦二壮道,“今日你且家去好好置几个菜,等俺下了衙去吃酒”,秦二壮大咧着嘴应是。 夏立言也是满脸笑意,虚踢一脚,“莫忘了,快滚”。 花开两朵,单表一只,且说县太爷酉初二刻罢了童试,让孙清收了卷子,言说过两日再审阅,便匆匆奔着大堂而来。 夏立言见县太爷过了仪门,忙是上前施礼笑着道,“堂尊,现下便审?老父母不如先去吃了晚食,免得肚里发慌”。 孟隆看了他一眼,面色刚肃,“本官还需得听你安排?” 夏立言赶紧称道不敢,又是虚拍脸颊一下,低头认错,前车之鉴皂班头李二如今正在大堂中待审呢。 孟隆轻哼一声,指了指道,“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失了分寸,若不然”,说罢提着下摆几步进了大堂,这还是给秦鸣鹤几分情面。 等他坐定,排衙赶紧唱和,跪在地上的李二低着头也不求饶,只瞅着进了堂的夏立言冷笑。 “上夹棍”,孟隆也不含糊,直接扔下一只火签。 说起刑具,大明朝法定三刑具四戒具还有五酷刑,而夹棍就是其中的一种,这还是审讯男犯所用酷刑中最轻的一种。 两个衙役从大堂一角抬过刑具,但见两根杨木粗约三寸插在板上左右,中间又有三根帮拶,每根长约三尺,去地足足五寸,一端一根铁条固定,一端一根绳索牵连。 李二见县令直接上酷刑,心中发慌,面色愁苦,磕头道,“大老爷,大老爷,小人实在是冤枉啊,小人哪里知道那饼里夹了抄纸”,说着又是用力叩首,指了指夏立言道,“大老爷,大老爷是他们合起伙来作弄我,是是李岩塞给小人的”。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照理你做的是皂班头目,童试本应是你守在龙门,寅正你不在龙门却进了考棚左右张望,意欲何为?”孟隆拍了堂木问道。 “小人小人”,李二自是不会说按照三老爷的指派去寻孟隆的把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上刑”,孟隆发了狠,一个吏员出身的主簿也敢和自己起刺?不过是不愿意计较,如今看来是喂狗成狼,竟是起了野心。 当下两个排衙也不管李二哭喊,将他两条小腿分别装到圆孔中,一人用力收紧绳索,一人用四寸木杠狠狠地敲击胫骨。 “啊”,李二发出一声惨叫,凄惨渗人,排衙不敢耽搁,举起木杆又是一下,听得一声“咔嚓”微响,李二痛晕过去。 “泼醒,贱痞一样的赖物”,孟隆铁青着脸。 夏立言赶紧从木桶舀了一瓢泼在李二脸上,李二醒转过来,疼的直抽嘴角,哎呦不止。 “招还是不招?” “小人招,小人招”,他往日里都是吃喝嫖赌,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吃不住疼,招了便是。 嘴里不住的吐出血沫,排衙敲了十杠子,最后一杠子砸在胸前。 李二偷觑了夏立言一眼,暗自懊恼,怎么惹了这么个阴毒的人,想着做总甲的时候还月月上供,不过是在他做了衙役头目,讽刺几句,他居然记恨到今日,竟是让人暗暗使坏,可恨这蠢县令也不管。 老话说得好,有债不怕拖,有人叉你心口窝。 “快讲”,孟隆将堂木摔到李二面前。 李二再是懊恼,也忙是将李桢安排他窥伺考场,让他暗中将作弊之人一一记录,又是将受李桢指使夹带四书答案给李公子一事也交代出来。 “画押”,孟隆指了指刑房典吏。 刑典赶紧拿着录状到了李二身前,夏立言抓起李二的手在血里沾了几下按在录状上。 “堂尊”,刑典将录状上呈,孟隆略扫一眼,点点头。 “你来说,谁安排的人夜袭石郡侯亲传弟子?”孟隆沉着脸又问道。 李二脸色一慌,孟隆原本是诈,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想起石巍丧日,长随说的话。 抬手拍在大案上,震得笔砚都跳了起来,怒喝道,“都死到临头了,你这个腌物还掩掩藏藏,莫不是等着寸剐成片?” “快快招来”。 堂下排衙也跟着齐喝一声,“快快招来”。 李二见事已经不可躲,只得细细将经过讲了一遍,言说是李桢指使,自己寻了李华良来做此事。 等李二将事讲完,夏立言双眼通红,攥着拳头恨不得打死他,李二应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又是说道,“三老爷和雷同知似是还有其他勾当,不过小人不曾参加,不知一二”。 “画押”,等刑典再呈录状,孟隆挥挥手,让人将李二押了下去。 又签了牌票,“人命由,拘李各庄绅华良”,递给夏立言道,“夏班头,莫要死了人”,说罢便出了大堂。 夏立言嘿嘿笑了几声,咬了咬牙点了李岩等二十余衙役,摸黑就去了李各庄。 到了后院,孟隆招过长随,取出一封信说道,“你速速派人将信发往湖广南昌镇守太监处”。 长随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太监曹整”。 “这两封分别发往兖州府龚郡侯处和章丘韩郎中处”,孟隆又掏出两封信。 长随接过,转身待走,又是犹豫道,“老爷,您刚审过案子,那三老爷”,话未说完,孟隆揉着手龇了龇牙道,“知道又如何?难不成他还敢弃官潜逃?” “那要是自缢”。 “那大家岂不是都省心”,孟隆笑了几声,“速去”,长随也不再说,施礼出去发信。 孟隆龇着牙使劲揉了揉手掌,如今已是红了一片,“微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啧啧几声,“不自量力”。 揉搓一阵,取过纸笔龙飞凤舞写了李桢两字,又是打了个叉,自语道,“也是托天之幸,送来个阉宦的嗣子”,又是呵了一声,“也敢妄想儒门成学?” 解疑答惑章 有很多读者对最近十几章的内容不是很理解,笔者单出一章以解惑。 这十几章节以石巍过世为引线,引出众多历史人物,其一是为了交代历史背景,其二是为了主角后期入京深陷党争,最终下县做铺垫。 在这十几章节中,人物的性格、态度等随着环境和时间而变化。 在整体对待石府遗产问题上王、张、韩因为是石巍的同年,又受他托付,他们是一体,尊重石巍和主角的选择。 孟、孙(昌)又是一体,遵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能少说不多说的原则,主要起监督作用。 而雷、李又是一体,李桢因是为了在县里树立一定权威,夺取一定权利从而获得经济上的收益,选择和雷珤合作,谋夺石府财产,这也为下一步他谋财害命埋下伏笔。 而刘全最开始是感念、感恩,不过随着时间变化,心态也发生变化,产生了以为从良有钱会活的更好的想法,所以在对待主角的态度上慢慢发生转变,以致最后引发祸患。 实际上,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毕竟是人为己天诛地灭,主角就是因为这样的事看的多,或者说前世的信息轰炸了解的多,所以拒绝接受遗产,毕竟自来天上掉的馅饼都有毒。 所以当发生刺杀案件的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石府仆婢最倒霉,这是对王、张、韩、孟的挑衅。 所以孟必须最早做出反应,抓人、上呈,然后就是解释,乃至找替罪羊,这个替罪羊就是勾结地方黑恶势力,影响其执政的李桢, 而在文中孟隆又多次安抚主角,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拉拢夏立言,稳固其执政地位,毕竟强龙也需地头蛇。 其二,在近二章中,出现新的历史人物曹整,他是弘治帝身边的大太监,出镇湖广,山东人,而他的嗣子曹震随机回籍,正好给了孟隆一个机会。 孟隆借童试引发冲突,不管有没有伤到曹震,他都会借此事打击李桢,先是借机除掉皂隶班头李二,然后再借李二行事,不过不曾想居然真是李桢和李华良和谋,也算是误打误撞。 最终他呈文湖广也可以呈文兖州矿镇守太监,因为太监护短。 在如此一番操作下,既有事实,又有理由,又有几方合力,政敌必除,李桢必死。 至于王、张、韩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们要得是保证石巍的坟有人祭拜就行,要的是自己的威严不受人侵犯,至于真相没人在乎的。 所以对王、张、韩也是一番交代,而孟则能获得赞誉,而对于主角他也作出的十分的努力,主角自然要承情,而夏立言呢?更是要当牛做马,但凡起刺,必定是人人喝骂。 而对于汶上百姓来说,除恶除霸,那自然是青天大老爷,定会拍手称快,甚至等他离任或可送上万民伞。 所以说,人物性格变化其实是随着时间和环境慢慢变换,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大势如此而已。 不破底线就是好的了。 另,多说一句,主角就是好的了吗? 不,从穿越至今,主角作为一个农学院的毕业生,他会不知道怎么提升农作物产量?改进生产工具吗?先进堆肥育种技术吗?等等。 他知道,但为了自保他半点也不透露,那么主角有错吗?也没有,毕竟生存权是第一位的。 还是上面那句话,没有绝对好也没有绝对坏,世态大抵如此。 最后,感谢各位读者热心支持,欢迎各位来探讨,但有不解尽管质问,但有不对直言笔者错处。 笔者会尽力解答或是改错修正。 祝 日安!日日安!日日日安! 第114章 秦家夜宴 花开两朵,薅完一朵又一朵。 二月的酉正(18:00)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野之下不见人踪鸟兽,一辆叮铃当啷的牛车插着火把慢慢进了薛家集。 行到主街,就听得有人喊,“可是二郎回来了?”声音里带着焦急。 秦二壮举起牛车上的火把回了一声,又是催促牛把式紧着赶车,过了二息牛车便到了庵门口。 “怎么回的这么晚?”秦老汉嘀咕一句,举着火把朝两人照了照,见秦鸣鹤袍上沾了些墨点,心下一沉,只得忍着不问。 秦二壮父子赶紧下了牛车,秦二壮照了照秦老汉,见他只披了件棉袍,忍不住道,“这么冷的天,您在外面作甚?等了几时?” 秦老汉也不答话,又细细看了秦鸣鹤一眼,见他也不显欣喜,皱了皱眉转头举着火把往家里去。 秦二壮看了秦鸣鹤一眼,两人对视一眼,秦鸣鹤忽地一笑,秦二壮伸手点了点他,催促着牛车往家里去。 到了门口,秦老汉终是没进门,等着牛车赶到,就见秦二壮从车上搬下些牛羊肉,肝肚心肺还有些糕点,心中又是升起兴奋,抬眉展眼,略喘着粗气,哑着嗓子问道,“可可是取了?” 秦鸣亮当时过县试回来报喜,秦老汉都没这么激动,料来是儿子远香近臭,孙子是近亲远疏。 秦二壮故意不回,专等搬完食料,回过头大笑着道,“爹,县太爷当场就取了,让志哥儿十日后再去县衙”。 秦老汉也没注意他脸上破了块皮,举着火把就找秦鸣鹤。 “祖父”,秦鸣鹤帮着搬完货,见秦老汉四处找人,忙是叫了一声。 “哎,乖孙”,秦老汉忙是过去扯住秦鸣鹤的手,“咱可干不得这些粗活,你这手是提笔调墨的”,扯着秦鸣鹤就往院子里走。 秦鸣鹤看了秦二壮一眼,秦二壮笑着挥手,让他快进去,冷天黑夜的,别是冻坏了。 进了院,秦老汉便大喊嚷道,“快燃灯,快燃起灯来”,走的急,脚步有些趔趄,秦鸣鹤赶紧扶了一把。 “爷爷没事”,秦老汉笑着道,又是大喊,“老婆子快取出纸炮,乖孙取了,大老爷当场取了”。 话音刚落,站在正房门口的夏氏就捂着嘴,肩膀耸个不停,她其实早就看见了秦鸣鹤,可是家大人扯着,她也不敢上前。 当听得秦老汉说秦鸣鹤过了县试,她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止不住的流,秦李氏手里提着纸炮急匆匆出门,差点被夏氏绊住。 有心骂几句,转念一想作了罢,不过还是没好气道,“哭什么?今日孙儿过了试,你的福气就来了,哭啥?快去点了炮,也让村人都羡慕羡慕你”,说着把纸炮递给夏氏,自己却是急着去看她的乖孙。 “娘”,大二丫两人分左右搀着夏氏,大丫眉眼含笑,二丫喜滋滋的道,“娘,小弟中了,娘快别哭了,等小弟中了舍人你再哭”。 夏氏泪眼朦胧的看了二丫一眼,是又想哭又想笑,抬头轻拍了她脑顶一下,又拍了拍大丫的手,“走,跟娘点炮”。 喜孜孜纸炮惊春,笑盈盈痴童中试 乡闾夜放纸炮,一是报喜二是报丧,过了一刻,申文卿扶着申祥甫急匆匆来了秦家,申祥甫左右瞧了几眼,不见白帛,又是细细听了几声,“多半是秦家小儿过了县试”,说罢还叹了口气。 申文卿知他为何叹气,笑着劝道,“他与咱家至交,俺又与二哥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夏氏还是志哥儿的亲大姨呢”。 申祥甫看了儿子一眼,有心再说几句,终归作罢,他如今也老了,操心的太多不够惹人厌烦,罢了。 两人尚未进院,就见的朱大郎父子也是急着赶来,如今他的日子也越发富足起来,虽说石砚的价格又压低了一分,可搁不住李岩要得量大,且花式没那么繁琐,再加上朱小郎如今也是一起做活,自是赚的更多。 “总甲老爷”,朱大郎抱拳问好。 “滚”,申祥甫笑着虚骂一声,“成天不着调,去年收成可好?看你都已是着了新袍”。 朱大郎只嘿嘿笑了两声,申文卿赶紧催促人进去,天怪冷的,进屋再聊就是,没道理在人家门口扯闲篇。 等几人进了院子,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一时间小院里越发喧闹起来,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似是在过元宵一般。 正房里燃着两个火盆,粗制的木炭发出阵阵青烟,秦老汉捋着胡须,斜靠在方椅上,眉欢眼笑地听着秦鸣鹤讲考场内的事情。 门开带了几丝冷气,吹的木炭熠熠生辉,秦二壮引着申祥甫几人进了房,“总甲老爷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呐?”秦老汉站起身笑着拽了句文采。 “你个死老汉,深更半夜放了纸炮作弄我”,申祥甫笑着指了指秦老汉,“看把你得意的,是不是三孙过了县试?” 秦鸣鹤上前给几人见礼,又是取了几个兀子给后边的汉子们,等申祥甫坐在秦二壮搬过的方椅上,几人都落了座。 朱小郎朝着秦鸣鹤挤挤眼,嘴角大张,秦鸣鹤也是笑着点头,又比划个大拇指,朱小郎昂着头正得意,被他爹拍了一下。 “侥幸而已”,秦老汉眉眼俱笑,矜持道,“县太爷当场取中”。 落座几人本是以为出了什么坏事,如今才想起今日是县试,听说是大老爷取中,都是站起身连连恭喜,秦老汉笑着摆手道,“都快坐,本是想着明日再报喜,可他那二外祖”,说着对申祥甫努了努嘴,“你也是知道他那脾性,让二郎回来准备晚食,说是晚间要来吃酒”。 “老汉左右一想,不如把各位高邻也一起找来,共飨盛宴”。 申祥甫看着满面笑意的秦老汉,心中感叹今时果然不是往日了,不禁有些发酸,又是想起家中独孙如今已现神采,日后定是不会输于秦家子孙。 也就打起精神,笑着道,“他亲外孙得了县太爷的夸赞,如今又过了县试,怎地不也得显摆一二”,自夏立言做了快班指挥,申祥甫便谋了总甲职位,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 还一章,正在恢复。 第115章 若隐若现 秦老汉又不傻,只笑不接话,年轻些的农汉多是秦二壮的好友发小,有跟他后面得利,虽然心中嫉妒,可也不得不佩服秦家运气好。 也就不好说些酸话,只是逗弄秦鸣鹤,秦鸣鹤历来奉行低调,也就但笑不语,众人又是赞他谦虚知礼,不骄不躁,日后定是有大造化。 闲扯半个多时辰,屋外传来叩门声,众人以为是夏立言来了,都是赶紧起身出门相迎,等打开门见是一个白役。 白役一见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他瞅了几眼发现申文卿,忙是说道,“申老爷当面,夏指挥说了,今夜便不来了”。 “出什么事了?”申祥甫看了秦老汉一眼,眉头一拧,难不成这秦家小儿中试是假? 秦老汉沉着脸,赶紧问道,“他二姥爷莫不是有公务要忙?明日来吗?” 白役看了秦老汉一眼,估计这是正主,笑着道,“大老爷今日派了公务,说是要去李各庄抓那恶霸李华良,明日来不来指挥也没说”。 “什么?”众人都是大惊,李华良啊,说起这恶人,汶上之人谁不知晓? 少时街面上的混混无赖,后来不知怎么起了势,扎起架子在县城招摇,逛青楼下南馆,还强掳人家的媳妇。 又是和王会首勾结放利,弄的几家富户倾家荡产,甚至这几家里的媳妇子,大闺女都被他卖了出去抵债。 “那恶霸惹了大老爷?”秦老汉既惊又喜,拉着白役让他进房细讲。 白役哪里知道那么多,当下摆手拒绝,退后几步,“小的不过是听衙里的提空老爷们白话几句,细细的却是不知”,说罢举着火把便走。 秦老汉喊了几声,白役却不理会,而是越走越快,不一会功夫就转出巷道不见。 众人听说夏立言不来,纷纷要回,倒不是心生嫌弃,而是主客不来,这顿宴席能省则省,秦家又不是多富裕的人家,三儿子未娶,小孙子求学,家里这几年也没见添置几亩良田,众人也就不好再留。 “快进院,都别走,夜深寒重,总要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再说”,秦二壮张手站在门口笑着对众人道。 秦老汉不过是略略失神,回过神来忙是跟着劝,更是拉着申祥甫先行,众人见秦家真心,也就拖拖拽拽地回到院中进了正房。 秦二壮进了灶间,言说一番,秦李氏张了张嘴,脸上是又惊又喜,“二郎,是真的?那个天杀的畜生果然是要被抓了?” 秦二壮笑道,“娘,是真的,县太爷让叔丈去擒拿,定是走不脱他,这可真是天降惊雷,他是遭了报应,外祖在地下也会欣喜”。 大丫在灶下引着火,头抬着似是盯着秦二壮,眼却斜着看人,秦李氏脸皮一抽,似哭似笑,似惊似疑,额头的横纹又深了几许。 “好,好”,说着擦了把眼,对着夏氏道,“我去给你外祖烧几张黄纸,你先做着晚食”,说完急匆匆出了灶间。 秦二壮不以为意,嘱咐了夏氏几句,夏氏便在灶间忙活起来,大丫喊了一声二丫道,“就你闲得慌,快来看着火,我去拾掇点粗柴”。 二丫有些不情愿,大丫已经站起身,拽了她一把,又是一按,二丫瘪瘪嘴道了声娘,夏氏笑道,“等肝肚出锅,娘给你些好吃的”,二丫喜笑颜开。 大丫出了灶间,从杂物棚捡了根木柴,轻轻抬脚慢慢走到院门处,细细听了一息,就听见秦李氏喃喃道,“菩萨保佑让他天杀的贱种早死下了拔舌地狱,罚他口舌生疮,有口无话来日给您金身”,又是讷讷自语一番。 大丫听得不真断断续续,想要细听,发现已无响声,估计秦李氏要回,便蹑手蹑脚到了杂物棚摔打一番,又走到院门处,喊了一声,“奶奶你在外面吗?” “作甚?”声音听来有些凄厉惊惧。 “你吓死我了,你个死丫头”,秦李氏进了院子,打个寒颤骂了一声。 “灶间柴火不够,娘让我出去捡一些,可杂物棚里没有了”,说着还伸手让秦李氏看了看手里两根断了的木柴。 “没有了?”秦李氏有些疑惑,领着大丫到了杂物棚西侧,看着满满的柴火垛,“这是啥?” 大丫也不说话,低着头赶紧去抱柴火,秦李氏有心再骂几句,心里藏着事,转身便进了灶间。 大丫连闪几下眼睛,暗道奶奶果然没骂我,跺了几下脚也进了灶间。 灶间的几人一阵忙活,上菜已是戌初,桌上摆了三碗五盘,煮熟的心肝肺白切装了三个陶碗配上大蒜清酱葱,一碟咸鱼,一碟萝葡丸子泛着金黄,一碟猪油白菜,一碟鸡子白切,还有一大陶盆,装的是冬瓜大骨汤。 “哎呀呀,这可怎么使得”,申祥甫叫唤一声,埋怨道,“这菜可比过年吃的都香,你怎不留着明日招待亲家”,说罢啧了啧嘴。 秦老汉心中畅快,只是笑道,“虽是立春,可这天冷的刺骨,不吃的好些,怎生受得住?”说着还端到桌上一个小酒坛,约莫二升。 “这可是县里出的山奈酒,最是酸甜入口,今日借着高兴,咱也尝上一些”,秦老汉不等众人劝阻拍开泥封,“喝了去去寒”。 秦鸣鹤冷眼旁观,发现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山东人都有个特点,喝酒前谦让有礼,说话笨嘴拙舌,磕牙碰嘴,捂着杯子不让倒酒,直言酒量不行。 不过等喝上几口,那可就是大大咧咧,但有碰杯来者不拒,说起话来居然也变得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指点江山,大有舍我其谁的英雄气魄。 不过等秦鸣鹤起身准备回披屋的时候,又发现最大的特点还是乐于助人。 前世他曾见过几个喝醉酒的人蹲在路边教蚂蚁走路,今生他又见识了喝醉酒的男人居然热情的要抬他入房,直言小舍人都是坐轿的,让秦鸣鹤是哭笑不得。 第116章 友人来访 翌日辰初,秦鸣鹤方才醒来,昨夜他耐不住众人怂恿,又怕伤了众人面子,喝了几杯水酒,今日竟是比往日晚起。 等他收拾停当出了披屋,就见提着木桶的大丫正要去喂猪,“大姐,年猪不是杀了吗?” 大丫想起昨夜之事便放下木桶,朝着秦鸣鹤近前几步,“家里还有几头小猪,我年前便劝爹,留些下货等你过县试用,爹非要送给柳婶婶”。 秦鸣鹤也不好说她,要是腊月二十七杀猪留下心肝肺,又没有冰箱,二月十七用岂不是都臭了? 许是大丫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忙岔开话题道,“小弟,你昨夜没发现什么蹊跷事?” 秦鸣鹤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大丫左右看了一眼,扯着秦鸣鹤的袖子要往披屋去,夏氏出了东厢喊了一声,“大丫你要作甚?没听见有人敲门?去瞧瞧,莫不是你二姥爷来了?” 大丫撤回手要去开院门,秦鸣鹤本就同她站在院中,透过竹墙自是发现外面停的是辆马车,那定然不是夏立言。 忙是推了大丫一把,“大姐,我去开门”,说着指指外面,大丫一看,知道多半来的是外人,提着木桶便走了。 等秦鸣鹤开了门,一个青衣小仆送上一张大红纸拜帖,上写,“眷社弟路迎顿首拜”,秦鸣鹤看了一眼笑道,“路贤弟可在马车上?” 小仆满脸堆笑道,“大哥儿说不能失了礼数,就遣小人先上门给秦郎君奉送拜帖”,说着又双手捧上一张礼单。 秦鸣鹤接过礼单也不看,快走几步到了马车前笑着道,“愚兄来迟,贤弟勿怪,还请贵履践地,以宽愚兄之心”。 “哈哈哈”,马车上的轿帘被掀开,身穿素袍的路迎笑着下了马车,和秦鸣鹤见礼,“昨日兄长当场取中,小弟听后喜不自胜,有心请兄长一醉,不曾想竟是出了祸事,今日来访突兀,还望兄长原宥恕罪”。 秦鸣鹤握着他的手,引着去了院中,此时秦老汉和秦二壮未起,秦鸣鹤只得引他拜见秦李氏和夏氏。 等出了正房,秦鸣鹤笑着解释道,“昨日夜里,乡邻来贺,大人和家严喜不自禁,多吃了几杯水酒,已然高卧正酣,倒让贤弟看笑话了”。 路迎摆摆手道,“秦兄言重了,亲情使然而已,若不是亲情深厚何至于欣喜若狂?实在是小弟今日来的仓促”。 等两人进了披屋,秦鸣鹤让他坐了书桌前的方椅,“陋室贫薄,贤弟且坐,我去取了陶壶来”。 路迎看着书桌及旁边架上的书册,满脸兴奋,只摆了摆手。 秦鸣鹤出了披屋几步到了正房,秦李氏正在小声埋怨秦老汉父子,“吃点黄汤,竟是让你爷俩越发荒唐起来?志哥儿的朋友从县里来,你两人倒好,两个农家汉子居然睡起了懒觉?没来由的让人耻笑。” 秦二壮擦了擦脸,也不敢说话,秦老汉也有些讪讪,强辩一句道,“事有缘由,偏你最能唠叨”。 秦李氏横眉怒目指着秦老汉鼻子就要大骂,见秦鸣鹤走了进来,又是收了神通,走到他面前问道,“怎地了志哥儿?” 秦鸣鹤忙是掏出礼单让秦李氏过了一眼,又交给秦二壮,“祖母,我来拿陶壶”。 秦李氏自然认识礼单,可交给她也没用,这是要回礼的,交给秦二壮最是合适不过。 听得秦鸣鹤来要陶壶,知他是为了招待朋友,转身进了里间,不过一刻取出一套瓷壶并碗。 “这是昨夜里,申家大儿送来的,说是从府城来的,你快拿去待客,莫要怠慢了人家”,说完还轻轻推了他一把。 秦鸣鹤懵懵然出了正房,端着瓷壶等物回了披屋。 进了房中,就见路迎手执墨书不住踱步,秦鸣鹤笑着道,“料来你是富家子弟出身,怎不引柴来烧?定是不会”。 路迎跺了几下脚,“哥哥,快快引柴”。 等秦鸣鹤点了火盆,放上大陶壶,路迎取过兀子坐在旁边举了墨书道,“秦兄,这是你抄自何处?小弟可能抄上些?” 秦鸣鹤扫了一眼,见封面写着“礼汇集一”,“我自抄与四书五经,你若是喜欢,只管拿回去就是”。 应试教育教会秦鸣鹤一件事就是,素材搜集和汇集的重要性,他将四书五经中所有关于“礼”的句子或是段落汇集成册,然后根据用途的不同又做了分类,这样在理解和使用上就显得方便高效。 在每一句的下面不光加了注解,又根据史书、纲要以及中试墨卷,添加了多家的分析、精言,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在制艺中几乎可以拿来略作修改就能用,不光节省制艺时长,更能贴合考题本意。 路迎自然是没见过,他习惯了按部就班的学习,见了这般利器当然欣喜,闻听秦鸣鹤此话,忙是致谢。 “小弟不敢,抄写即可”,端看书中字迹认真细致,又有朱笔修改,路迎便知道这是秦鸣鹤的心血之作,能抄写一番就足感盛情,怎敢收回家中。 “也罢,你抄写一番总归能多多理解,于己也是有些好处”,秦鸣鹤笑道,料来路迎是官家子弟,知进退懂礼仪,也是知道馅饼不好吃。 等烧开水,秦鸣鹤注水泡茶,倒了一杯倒,“请饮”。 路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秦兄,我听说昨日在考场你和李华良之子起了冲突?可曾受伤?” 秦鸣鹤本不知路迎来为何事,听他一问以为是关心他,便是笑道,“那无赖不过是个纨绔,我日日习武,他不是对手,被我打了一场”,说罢更是笑了几声。 “曹震可和你一起?”路迎问道。 秦鸣鹤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我和他同时交卷,不过打完架我被带到了县衙,曹震却是没去”。 路迎点点头,小声道,“那日在石师茔前之所以告诉哥哥和曹震一起,是因为曹震是镇守湖广太监曹整的嗣子”。 “啊”,秦鸣鹤大惊。 “我家与他有旧,曹太监便把他送到汶上来应试,小弟同他交往旬月,知他心醇气和,与人亲善,想着秦兄县试多个熟人总是好的”,路迎解释道。 原来是给自己上道保险,若是有人陷害还有个人搭手相救,秦鸣鹤赶紧站起身施礼。 路迎闪到一边,笑着道,“哥哥太多礼,我自跟随孙师去石府请教,就觉得哥哥亲切,心中多有亲近之意,后来德蒙兄长赐书,制艺越发精进,所为之事不过举手之劳,哥哥何苦羞我?” 秦鸣鹤见他眼神清澈,知道他不是龙阳,便放下心来,招呼路迎坐下,“于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于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人情,愚兄羞愧竟是无礼相酬”,秦鸣鹤苦笑道。 路迎见秦鸣鹤知机,眉眼俱开,“哥哥就是多心,许我抄过这十卷礼汇集便可”。 秦鸣鹤自是应许,两人又闲扯片刻,相互讨论了几篇时文,又分作了一篇策论,时已近午初。 “时辰不早了,愚弟来日再来拜会”,等两人互评完策论,路迎看了看眼窗外。 秦鸣鹤也不挽留,取过十卷“礼汇集”,又取了三卷“仁汇集”一同交给他,“还望贤弟多多指教”。 第117章 惊喜交加 等送走路迎,秦鸣鹤回转,几步到了正房,秦二壮指了指桌上的八个礼盒,“你这朋友好大方的脾气,不光是这礼盒,炕上还有几匹布绢呢”。 秦鸣鹤看了桌上一眼,见是两盒果馅饼,两盒蒸酥,两盒薄脆,两盒骨牌糕,微微一笑,“不碍事”。 夏氏站在旁边有些撒急,“你上下嘴唇一碰便不碍事了?”拉着秦鸣鹤去看布料,“你来看,这么贵重的东西,咱家怎么还的起?” 炕上摆了二匹木红平罗,一匹红黄熟绢还有一匹大红线绢,秦鸣鹤不知道布料好坏,只得问道,“这些布料能有几十两银子?” 夏氏急的打了秦鸣鹤一下,秦李氏进来正好看见,忙是上前护住秦鸣鹤道,“你好好说话就是,怎地没来由的就打志哥儿,你怎知志哥儿没帮了那小舍人?” 夏氏一哑,秦李氏笑着问道,“志哥儿,咱是不是在外助他,他才来回报的?” 秦鸣鹤怎么答,说人家是来投资的,来互相促进感情的?来回报抄书之情的?什么抄书这么值钱? 见他不说话,夏氏越发焦急,秦鸣鹤在外四年,虽然自打醒转做事让人放心,可这是好几十两银钱,谁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事? 秦二壮在外听得里间没了言语,也走了进来,见娘三你看我,我看你,不由笑道,“这是作甚?左右不过是几匹布,满算二十两银子,光是我给他的二十年蜜芪和天麻都有十两银钱了”。 秦李氏听的心里泛酸,她的好大儿啊,你可是瞒娘瞒得好苦啊。 越想越是来气,拍了绢布几下,对着秦二壮叱道,“你个蠢货,快搬到你们房去,别碍了老娘的眼,快点”。 秦二壮不知道哪句话惹得秦李氏生气,看她脸色阴沉,知她是怒火正盛,赶紧拍了秦鸣鹤一下,爷俩收拢起布匹,出了里间。 秦鸣鹤没想好怎么解释,放下布匹就出了东厢,夏氏有心拉住他,秦二壮忙是扯了一把,“志哥儿做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话未说完,秦二壮道,“左右是些文人的事,他说了你又不懂,你絮絮叨叨起来又没个完,何必呢”。 秦二壮刚说完话,就见夏氏脸色不好,忍不住想打自己嘴巴几下,他,这是何苦呢! 家长里短事纷扰,我不关情。 二月十三,秦家的早食吃的有些沉闷,秦老汉和秦鸣鹤头也不抬,爷俩算定吃饱了抓紧跑,谁也不想没来由的挨一顿。 等秦老汉放下碗筷,刚要起身,秦李氏骂道,“你个老秃瓢你去作甚?二月冷天里,见天的不着家?墙根里逞本事?你怎不出去做白象?” 秦老汉支吾半天,方是说道,“俺今日出去是下地,怎地你也不许?”说罢气冲冲的出了房门。 秦鸣鹤紧着站起身,“我陪祖父”。 等他俩出了门,大二丫也紧跟着跑了出来,低气压环绕,任何人都能感受的到,没等她俩去到西厢,秦李氏就开始骂起了秦二壮。 秦老汉爷孙俩对视一眼,各自嘿嘿一笑,笑罢,秦老汉又苦着个脸,不情愿的去拿了把铁镐。 弘治六年,山东地区难得的碰上倒春寒,地里如今还冻得邦邦硬,秦老汉想到去刨冰溜子玩,眉头的皱纹就越发的深。 “唉”,秦老汉长叹一口气,“走乖孙,陪爷爷去地里刨食”。 “祖父,我还要背书呢”,秦鸣鹤说罢赶紧跑去了披屋。 秦老汉气的,抬起手指了指披屋,颤了几颤,终是道声罢了,独自出门去了。 刚出了门就先是讶然然后便是满脸喜色,“亲家来了,昨日还让二郎去县里寻你,说你身有要务,不得闲”,说着赶紧上前迎了夏立言几步,“今日怎这般早就出门了?” 夏立言头上戴着瓜皮小帽,外罩青布长袍,内穿鸿福寿缎,骑在马上,一身寒气,见秦老汉扛着铁镐,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天寒地冻的,你这是要去作甚?” “年后天气反常,门前如今正冻的结实,寻思刨条小沟,免得孙儿出门摔倒,岂不是误了参考”,秦老汉难得有急智。 “你这老汉倒是有心”,夏立言下了马笑着说道。 “喊俺那侄婿出来,俺从县里带了些吃食,走了一路,也懒得搬了”,说着拍了拍马后的一个麻袋。 等秦二壮将麻袋卸到院中,夏立言和秦老汉已经坐在正房喝起茶水,夏立言摘下瓜帽对着秦李氏道,“亲家母,你可是来福了”。 秦李氏不明所以,疑惑道,“他岳丈,从哪里来的喜?” “你道俺这几日都忙甚?”夏立言抓了把桌上的核桃磕开。 “乡里如今都说您忙着大老爷的事,说您最得县太爷器重,是老父母身前的红人”,秦李氏笑眯眯的捧了一句。 “呸呸”,夏立言吐了几口核桃皮,嘴角藏不住的笑意,“瞧你说的话,咱不过是大老爷身前跑腿的,做的是贱业,哪是什么红人”。 秦二壮又捧了几句,引他说起李华良之事。 “七日夜里,俺带着县衙的兄弟去李各庄抓了那恶霸,他还不置信的吓我”,说着哈哈笑了两声,“咱给了他两鞭子,他便老实了”。 说着便细细讲起怎么抓的人,怎么封的家产,又怎么将他家中的男女老少仆婢杂役锁到县衙大牢去,少不得又讲了李华良之子挨了一顿揍。 最后才道,“县太爷准了六日后提审,让有冤屈的去举告,俺记得现下李华良住的那院子不是以前李先生的吗?” 秦李氏点点头。 “到了那日,你让大郎给你写封状子,俺再说项一番,那院子可不就发还给你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 见秦李氏惊疑不定,夏立言面露不满,沉声道,“你信不过俺?” 秦李氏忙是脸上堆笑,“他岳丈,我自是信你,就怕”。 “怕啥?李各庄那个老畜生怕是也脱不了罪责,七十的老白毛居然占个十七的小娘子”说着啧啧几声。 “老族长?”秦老汉讶然。 “可不是那个老畜生嘛”,夏立言骂了几句,又是问道,“俺乖孙呢?”看了秦二壮一眼叱了一声,“你还不去将高邻请来?” 秦二壮知他是要显摆一番,起身致歉,先是去把秦鸣鹤找来,又出去找了申祥甫等人。 等到午初,众人坐定,午食又上了五碗七盘,几坛山奈酒,众人传杯换盏,觥筹交错,喝的是三迷五道,又是大捧夏立言,惹得他情绪高涨,以致酩酊大醉,最后还是申文卿驾着牛车送回了家。 第118章 县衙交锋 二月十七日,辰正时分,府前街的县衙外可谓人山人海,聚拢成堆,时有仰天大笑之人,也有掩面低泣之徒,有白发老者,也有垂髫幼童。 秦二壮几人拥着秦鸣鹤往前挤,有人不耐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几个彪悍的汉子,扭头不语。 快挤到县衙前面,就见用草绳围出一块长宽各三十步的空地,张眼一瞧,就见靠近申明亭处的县衙外墙上贴了一张红纸,在红纸两侧又各贴了几十张考卷,而在旌善亭处也是如此。 “快找找”,秦二壮带着兴奋道,虽然他早知道秦鸣鹤能取中,可是第几他却是不知道。 秦鸣鹤心情也是激动,毕竟是第一次,双眼看着红榜,第一人便是张守瑞,第二第三。 第二十二,秦鸣鹤。 嗯?和号牌一样?秦鸣鹤一愣,旋而明白了孟隆的恶趣味,忍不住摇头。 “志哥儿,志哥儿,你二十二名”,申文卿猛地拍着秦鸣鹤的肩膀大声道,“你快看”,说着还用手指着红榜道。 “姨丈我看到了”,秦鸣鹤暗自咬牙,秦二壮紧紧抓了抓秦鸣鹤的手,眼里泛起微湿,使劲的点点头。 “秦兄”,秦鸣鹤正在榜上找曹震,就听得身后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先见得是几个青仆,健壮有力,然后便是穿着大氅的曹震,“小弟一看就知是秦兄在看榜”,曹震笑道。 秦鸣鹤和他见礼,笑着道,“不过刚来罢了,如今却还未曾看到名字”,伸手一请,“不如一起?” “好”,曹震点头。 秦鸣鹤想着自己的名次,再看榜就从最后开始看,第八十九,孙山,第八十八一直看到第六十六,曹震。 “秦兄,我找到你的名字了,是二十二”,曹震拍手道,“恭喜秦兄,千里之路始从今起,他日定是蟾宫折桂,金门唱名”。 秦鸣鹤忙是还礼,又连称不敢,“曹兄可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曹震点点头,“我在第六十六,差秦兄太远”。 秦鸣鹤见他面无愤色,方信路迎之言,于是说道,“不过一场县试,以曹兄义理之渊博,府试当为首,院乡当执牛耳”,曹震也是回礼,道了声不敢。 两人酸过一阵,秦鸣鹤邀请道,“今日再逢,不如去县学请了路兄几人吃席,省得还要跑腿,不知曹兄以为如何?” “也罢”,曹震点点头,他还想问问当日秦鸣鹤有没有受委屈。 秦鸣鹤和秦二壮低声说了几句,便要随着曹震去县学,“且等一等”,衙门里疾步走出一衙役,正是李岩。 “县太爷刚问过你来了未曾”,李岩到了秦二壮身前,和申秦打了声招呼,又对着曹震微微示礼。 “县太爷找我?”秦鸣鹤还以为孟隆当时是随口一言。 “快随我走”,李岩掀起草绳,秦鸣鹤只得和曹震说了声抱歉,曹震笑道,“你且先去,等我约了路迎几人在祥和楼等你就是”。 秦鸣鹤点头,随着李岩进了县衙,行走间,秦鸣鹤问道,“李叔,老父母找我何事?” 李岩看了秦鸣鹤一眼,笑道,“我哪里知道,看县太爷和煦,料来不是坏事”,说着便急走几步。 过仪门跨生门,两人很快到了二堂,如今二堂挂了块匾额,上写“思圣堂”,李岩上前轻叩几声,“大老爷,薛家集的秦鸣鹤到了”。 “让他进来”,堂内传出来正是孟隆的声音。 “快进去”,李岩低声道。 等秦鸣鹤进了堂内,布置与往日一样,但见身穿常服的孟隆坐在大案之左,手里端着茶盏。 “见过老父母”,秦鸣鹤长揖问好。 等了一息,不见孟隆喊起,秦鸣鹤心思一转,掸掸衣袖,又是一礼道,“给老父母请安”,便要下跪。 “罢了,罢了”,孟隆笑道,“惯是狡黠”。 秦鸣鹤直起身笑道,“还是老父母宽容慈悲,学生才敢放肆滋为”。 “贤契入坐”,孟隆指了指下手的方椅。 嗯?真是个翻脸猴子变脸狗,这不过一场县试他便从师弟变成了贤契,生生落了一辈。 “谢过老父母”,骂归骂,脸上却是不显。 待秦鸣鹤坐定,孟隆问道,“贤契以为如何?” “老父母取的最是公正,学生义理略逊,老父母仍是取中,学生感念不已”,秦鸣鹤刺了一句,他又不是个熟透的柿子,可以让人捏来捏去。 孟隆眉毛一挑,看了秦鸣鹤一眼,见少年虽是微笑如初,执礼甚恭,话里却带了刀剑,定然是心有所感而不露于色而发于声,不由暗叹石巍果然是教的好。 “贤契太过谦虚了”,孟隆笑着说了一句,又是叹了口气,“唉,行在的属籍官员”。 “学生习文不过四载,义理浅薄,实不能深解圣人大义,取中自然是老父母多费心了”,见孟隆一直苦着脸看他,秦鸣鹤只得表态。 “好好,还是师弟知我忧愁”,孟隆笑了几声。 谈过一阵废话,孟隆道,“前几日擒恶霸李华良,据他言说当时刺杀之人是他所派,不过幕后之人却是另有其人”。 “还望大老爷告知”,秦鸣鹤心里早有猜测。 “李桢”。 “三老爷?”秦鸣鹤皱眉道,“学生不记得何时曾惹了他?” 见秦鸣鹤表情不似作伪,孟隆继续道,“财产动人心”。 “先师?” 孟隆点头,“料来你是不知,石师茔前石磊狂悖无礼,直言受石师老父所托,受石府老仆所求,来接收石府财产”。 秦鸣鹤既然在茔前见过石磊,自然能猜到他来的目的,当下只是摇头却是不问。 “言语间说是得了雷同知授意,若是本官不许,便要告到按察司衙门,亏得韩郎中在场”,说着孟隆还取出一份邸报。 秦鸣鹤起身接过,略扫一眼,就见在左下脚有一吏部题本,上写,“珤不参世情,挟仇灭亲,意图谋财乞伏圣断,圣曰,革,钦此”。 秦鸣鹤看罢又看了眼日期,“壬辰月”(3月),心中了然,孟隆这是扫清了其他层面的人了。 “师弟以为如何?” “学生不敢言,如今金殿众正盈朝,老大人们都是公正廉明,皇爷圣明,那定然是错不了的”,秦鸣鹤回得滴水不漏。 孟隆猛地站起身,脸挂寒霜,似要呵斥,又走了几步,最后还是低声道,“师弟有何求乎?” —— 因为主角最后会下县,所以针对县衙等建筑的描写并不详细,而对案件的审理也只是一笔带过,为的是后期不使诸位有疲敝之感,同时也是不想水字数,望诸君知之。 第119章 虚惊一场 秦鸣鹤见他如此,心中思绪翻滚,财帛动人心,终究还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忆起石巍逝前容貌,又是想起他的谆谆教诲,再是想起求读三年,王氏无微不至的照顾,终归是狠不下心肠。 站起身道,“学生无所求,唯求先师墓冢有人照料,二娘得以奉养百年而无忧”。 “无他尔?”孟隆盯着秦鸣鹤道。 “不敢相求”,秦鸣鹤义正辞严道。 “哈哈哈哈”,孟隆大笑几声,寒霜尽化,温煦如春,拍了拍秦鸣鹤的肩膀道,“好,好,好”。 “表善里德,敬始慎终,矢志如一,君子之志也,至公无自私之心,行正大光明之事”,孟隆大赞道,“师弟快坐,且听师兄解惑”。 秦鸣鹤见他如此,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自己看错了?当下不语,只坐在椅上等他言说一二。 见秦鸣鹤坐定,孟隆朝着门外喝道,“何人随侍?吾师弟来拜,还不快快上杯热茶来吃?” 门外有人低声应是,秦鸣鹤撇撇嘴角。 “想来师弟是以为某贪财?”孟隆揶揄道。 秦鸣鹤知只道不敢,到底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问口不问心。 “呵呵”,孟隆笑了几声,才是说道,“我刚说过师弟表里如一,如今竟是口不应心,师兄孟浪了”。 秦鸣鹤不好作答,只得讪笑几声,好在孟隆不以为意,继续道,“自在石师茔前,石家闹事,韩郎中便知其中有异,虽说当时止住,可事后怕是不妥”。 孟隆慢慢给秦鸣鹤讲起后来的事情,“果然事发不过五日,本官便接到分巡道咨文,要求呈交事关石师家产断文,后来本官亲至东兖分巡道分辩,竟遭斥责,言说不合朝廷律法,应有石家后裔承嗣收产”。 秦鸣鹤熟读律法,接口道,“难不成依十恶之七,不孝而言?” 孟隆点点头,秦鸣鹤忍不住一阵恶心,可真够不要脸的,当下说道,“别籍异财有云,‘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均平者,罪亦如之。’先师老父怕是受不得杖?” “那老者在石师逝后三月便死了,何来受杖一说”,孟隆见秦鸣鹤敏锐,笑着回道。 “既非父母亲告,又非居丧别立户籍,分异财产,何来不孝一说?”秦鸣鹤不解道。 “此言本官也曾说,御史老爷又抬出一条,便是‘凡户绝,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者承分,无女者入官’和‘立嫡子违法,其乞养异姓义子以乱宗族’”。 “竟是连大明令都找了出来?”秦鸣鹤惊呼一声。 《大明令》便是《吴元年律》,颁布于洪武元年,秦鸣鹤开始只知道《大明律》,后来还是在张天瑞出的判题中才知道还有这么一部律法。 “我不过是摄主代孝,又不曾过继,何来立嫡一说?”秦鸣鹤有些无奈,“先师治丧,期功缌麻无一而至,其之恶与断亲分宗有何不同?” “若依律定,先师母丧而被逐出府中,石家族长及众老便有失慈之责,当地衙署又有失察之过,虽子不言父过,然律例有规,分巡御史不应纠察以改其过,究其责?以护律法森严”。 “再说,石老父不养,石家族老不慈,衙署不察,实已犯户律别籍异财、卑幼私擅用财、收养孤老,三罪”。 “而石师治丧,竟无期功缌麻者,实又犯不孝之罪,若是不孝之人可承嗣,岂不是置国朝之本于不顾?” “御史老爷”,秦鸣鹤一气说了一顿,不学无术四字终是没有说出口。 “好”,孟隆笑着拍手道,“说的好,没想到你竟然熟读律法,本官自分巡道回转,便已写信告知韩郎中和两位学士”。 “山东按察使司并本府郡侯龚老爷均已下札付,要求分巡道对此事作详细呈文”。 “后来,雷同知削职,分巡道御史李良飞转云南道”,孟隆想了想说道,“两位学士复信有说,上天好有好生之德,周有分封之功,国朝赖天之恩,封赠列侯。” “你与石郡侯有亲传之义,而你事师纯孝,不因外物所惑,赠予之意岂任小人揣测耳?所以两位学士意思是将石府财产全赋予你,你意下如何?” 秦鸣鹤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差了,忙是站起身长揖致歉道,“学生孟浪,竟是噩噩浑浑,差点误解大老爷”。 孟隆笑着扶起秦鸣鹤道,“自来财富迷人眼,钱财惑人心,你这么想也不算错”。 秦鸣鹤哂然一笑,“这石家如今”。 “按察司已派员查勘,龚郡侯着曹县县令严加看管”,孟隆对反复横跳的石家一点好感也没有,以前还能落点散碎银两,如今竟是半分也落不下。 秦鸣鹤点点头,深思片刻后,起身施礼道,“学生感念老父母爱护之情,事已至此,且让学生说句实话”。 “你讲”。 “不若这家财便捐了”,秦鸣鹤鼓了半天劲,泄了气,只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孟隆惊得站起身,“这可是五千两银子”! “先师在世便是爱护学子,但有来问,细细教导,家贫无以致学,便自宦囊取银助学,又怜弱惜贫,时有捐资”。 “学生以为不如便捐给府学、县学和府县的慈济院,料来先师是欣喜至极”,秦鸣鹤说罢长揖一礼。 孟隆一时有些呆愣,举手站立良久,长吁一口气,上前扶起秦鸣鹤,“石师不怨也”。 秦鸣鹤代师裸捐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有大臣叱道不尊师道,枉为人徒,也有大臣说他尊奉师嘱,至纯至孝。 不管怎样,弘治帝在四月下旨,“赐谥号忠敬,追赠正二品资政大夫,正治上卿,以二品官员厚葬”。 “民之衰哀,误踏贱途,巍救之,而职勤内助宜家久着,着王氏复其良,有家当回,无则官养”。 何为忠,事君尽节曰忠,教人以善曰忠,推贤尽诚曰忠。 何为敬,难不忘君曰敬,廉直劲正曰敬,肃恭无怠曰敬。 第120章 祥和楼宴 秦鸣鹤懵懵地出了门,心中大喊五千两啊,五千两!! 五千两是什么概念? 弘治四年,兖州府大米078两一石,五千两就是6400余石,而一个成年人吃到撑,一年最多10石,也就说他能吃到六百来岁。 秦鸣鹤抬头长吐一口气,两手抬起猛地向两边一甩,吓得引路的皂隶差点崴脚,心中暗自嘀咕莫不是夏指挥的外孙又犯病了? 秦鸣鹤视金钱如粪土? 不,他视财如命,可他知道这银子是拿不得的,与其人人惦记不如捐了,一了百了,正如前世有言,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 深吸几口气,排出私心杂念,心里好受许多,随着皂隶慢慢出了县衙。 等他跨出大门,见秦二壮正和李岩在说些什么,不过脸色有些不好看,秦鸣鹤近前几步,只听得李岩说道,“二哥,你再考虑”。 “志哥儿来了”,秦二壮勉强露出点笑意,打断李岩的话。 李岩转过身见是秦鸣鹤,也是笑道,“老父母没赏你几钱银子?” 呵,秦鸣鹤不屑。 见秦鸣鹤脸色奇怪,李岩也不再问,略略施礼便回转衙门。 “出了什么事?”父子俩异口同声道。 “回去再说”,秦二壮有些愁顿苦闷。 出了人群,申文卿几人凑上前,虽说见两人脸色都有些怪异,可恰逢喜事,仍是说道,“二郎,午食吃酒不?” 秦二壮打起几分精神,笑意满脸,“咱不喝那山奈酒,今日我请大伙吃秋三白”,话落,几人都欢呼不已,秋三白可是一钱银子一升(12-15斤),寻常可喝不起,忙是簇拥着两人要去吃酒。 秦鸣鹤因是有约,只得对秦二壮道,“爹,我约了同试的曹兄,想着宴请县学的路迎几人”。 秦二壮点点头,让申文卿领着人先去,他拽着秦鸣鹤去了偏角,从褡膊掏出五两银钱,“不够再说,你先拿着”。 秦鸣鹤其实对银钱没太大概念,只知道一些纸笔和粮食价格,至于一顿酒席到底花多少,他又不曾请过,自是不知。 当下便要推回去,秦二壮塞到他手里,“祥和楼历来不便宜,莫要让人看轻了”,说着推了一把,“快去,离着不远,要是不够你托了跑堂的去香肉馆寻我就是”。 秦鸣鹤瞅了几眼香肉馆,不过是一路边支的棚子,如今正挂了几条狗,左右几张桌上已经坐满了人,正在呼朋唤友。 秦二壮笑着又推了秦鸣鹤一把,“快去”。 秦鸣鹤不好再拗,低着头一阵急走,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不住回忆自己穿来几年,可曾为秦家做过一件事? 左思右想,终究无一得,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思忖总要做些什么,要不可真是对不起这几两银子。 “秦兄”,秦鸣鹤抬头一瞧,原是路迎。 祥和楼是一座二层小楼,立在街边,一扇木窗正开着,路迎招招手,“莫不是地上有金元宝?秦兄竟是连头也不曾抬”。 秦鸣鹤拱拱手也不答话,几步就到了店门口,迎客赶紧上前,“小郎君可是和路舍人几位官人有约?” 秦鸣鹤点点头。 迎客便引着他上了二楼,走过几个隔间,到了“松山”房,迎客轻叩几下,“秦郎君来了,几位小官人,可是要起菜?” 曹震开了门,点点头道,“起”,便抓了秦鸣鹤的手进了房间。 房中坐了四人,路迎从窗边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几丝戏谑,“秦兄定是捡了元宝,我看他今日只是低头疾行,怕人抢了他”。 房中人都是抚掌大笑,秦鸣鹤左右施礼讨饶,路迎指了一个年约十六,身穿玉色襕衫,腰系皂色软绦的男子道,“这可是县学一等廪膳,惯是最得孙师盛赞,王秋王舍人”。 秦鸣鹤前趋几步和他见礼,“原是王兄当面,小弟神交已久却是不曾得见,今日得天之幸,偶有一见,兄果然是怀抱利器,荣游泮水,异日定是折桂广寒自立基业”。 王秋笑了笑道,“石师在世之时,愚兄游学憾不得见而不能求学于下,后闻石师仙游,心下凄然,只得燃黄遥祭,深夜泣然,今日得见尊台,果是豁达颖悟,雅量豁然,不着与俗流,区区芹泮于贤弟而言,探囊取物而已”。 “罢了,罢了”,郑德崇突地站起身了,捂着左腮,愁眉苦脸道,“原是以为今日得享水陆之珍,美酒佳肴,不曾想竟是先吃了几罐子醋”,说着就要开门出去。 房中人又是大笑,何思问忙是拉住郑德崇,“总归是来了一场,岂能单喝醋?兄长快快入坐,总也要混些水酒吃吃,免得酸掉了牙”。 秦鸣鹤哭笑不得的上前又和两人见礼,二人哈哈一笑,又是拱手道喜,郑德崇满脸促狭,“今日我等可是要吃水陆十八珍的,贤弟银两可够?” “定是包君满意”,秦鸣鹤还能说啥?请你吃醋? 一番笑闹,分宾主坐定,秦鸣鹤冷眼一瞧,竟是何思问坐了主陪,而曹震坐的是主宾,路迎坐的二陪,秦鸣鹤坐在他旁边,心中暗暗发疑。 等上罢菜肴,何思问举起酒碗笑着说道,“今日本该是为两位贤弟贺喜,哪曾想今日竟是成了饯行宴”。 秦鸣鹤一惊,送谁?四处看了一眼,路迎在桌下轻拍了他几下,秦鸣鹤回神,静等何思问说完。 “鲁贤弟虽是入泮求学不过三月,然而其人品性高雅,胸腹满书,言谈皆琳琅,他日定是名悬桂榜,高高得中”,说着站起身高喝一声,“诸位同饮”。 第121章 诸君饮胜 众人起身举杯为鲁震壮行,鲁震面色泛起红晕,眼眶微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都是叫了声好,也都一口闷了下去。 水酒度数并不高,约有二十来度,穿喉而过,有微辣之感,惹人熏熏然,更欲逞口舌之快,秦鸣鹤常不饮酒,竟是有些发晕,忙是坐下,提箸夹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面越发热闹,郑德崇高举酒杯,脸上满是志得意满,“鲁贤弟回京当是兴事,鲁秦二位贤弟又过县试,当作诗一首,一为壮行,二为赞文,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称赞,唯有秦鸣鹤苦着个脸,他自穿越以来要么是习经读传,要么是读农知武,石巍知他求制艺之道,在诗词上也不过略略讲过,见他不感兴趣,后来也就不再教他。 “既然如此,便我先来”,郑德崇站起身,踱走几步,看了眼地上的几个火盆,见炭正红,微有青烟起,当下笑道, “一气潜通万象分,寒炉炽炭烟氤氲 霜飞不觉庭前叶,风起能生树上云” “好”,何思问抚手大赞一声,“一气化阴阳,阴阳合而万物生,天有四季而分二十四节,节分三候,候又分五日,日日月月,万万年哉”! 几人都是拍手称赞,路迎赶紧给郑德崇斟酒,“郑兄当满饮此杯”,众人起哄,郑德崇也不推辞,再饮一杯。 “何兄”,郑德崇放下酒杯,眼神带着笑意,秦鸣鹤冷眼旁观,却是觉得有些奇奇怪怪。 何思问起身左右施礼,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一股冷风窜了进来,吹的秦鸣鹤打了个寒噤。 虽是午时,天日高悬如玉盘,只洒下光亮,却不曾给些暖意,遥遥看去屋檐上仍有寒冰闪烁,街边四角又有薄冰如霜。 何思问关上窗户回走几步,双手轻拍, “日照江湖万里晴,寒光一镜入神京 霜雪古衙钟鼓动,雪后荒山鹤未惊” 鲁震站起身长揖施礼,拜谢何思问。 “贤弟不必如此”,何思问笑道,“入京之路虽遥,于你我人生之年不顾须臾尔,来日我等定会再见,唯祝贤弟乘风顺水,通路亨达”。 秦鸣鹤不敢再坐着,抢在路迎前面给两人斟满酒杯,何思问看他如此,笑着摇头,酣饮而已。 等秦鸣鹤落座,王秋站起身道,“酣畅淋漓引人陶然而醉,愚兄值此盛况,便也拙作一首,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莫敢不从,都是拍手叫好,秦鸣鹤拍的最响,他巴不得王秋一直吟,最好吟到散场。 “九衢风雪冻凝尘,独自冲寒不负身 玉兔捣成青鸟恨,银蟾飞作白榆人” 郑、何、路三人都是大声叫好,秦鲁两人则是慢了半拍,特别是秦鸣鹤只是随大流鼓掌,一点也没明白何意。 路迎推了鲁震一下,叱道,“你即便是要走,也不能不酬谢王兄之祝,快快起身,当与王兄饮胜”。 路迎催完鲁震,又看了秦鸣鹤一眼,笑了笑,两个诗废。 等鲁震敬完酒,在座中人就剩他俩还没作诗,秦鸣鹤看了鲁震一眼,见他仍是有些不乐,眼眶发红,只得使劲给自己打气。 当下端起酒杯,“小弟实不会作诗,先师曾说余于诗词一道无缘”,众人只笑不接话,秦鸣鹤知道这关是必过。 “献丑了”,当下眼睛一闭,“大海啊,齁咸齁咸地,青天啊,焦蓝焦蓝地”,说完一口就将杯中酒饮尽,坐定捂脸。 众人都被秦鸣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惊,等回过味来,都是大笑不已,郑何两人笑的只打跌,双手捧腹,两只酒杯歪倒在桌上。 路迎拍着桌子直叫唤,又是拿脸在秦鸣鹤臂膀上擦来擦去,意思是他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而鲁震则是涕泗横流,拿着汗巾咧着大嘴擦来擦去。 便是最稳重的王秋,也是拿不住酒杯,晃来晃去竟是洒了一身。 秦鸣鹤终究是个成年人,心态稳如老狗,等众人笑过一阵,放下手,左右瞅了瞅,才是说道,“这便算过了?” 众人见他毫无羞愧之感,又是斥责一番,纷纷表示要教他吟诗作词,免得日后说起与众人相识,没得丢了他们的颜面。 纷纷扰扰,少年吵吵闹闹,今日好友安知不是明日政敌? 今日畅快淋漓安知不是日后颓唐不起? 今日一面安知日后再无相见之日? 快乐的时光总能冲淡些许离别的愁绪,晴川历历啊,白云悠悠,少年人呐,总是意气风发多志少忧,志趣相投,饮醇谋醉,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 诸君,饮胜! 第122章 善缘善果 吃罢酒席已是未初时分,鲁秦两人急着结账,不妨被郑德崇几人撵到一边,王秋取出银子,掌柜的拿着戥子同他会账。 王秋收起掌柜找回的银子,掂量几下,嘴角微弯,“两位贤弟太是客气,今日本就是你二人的喜事,我等几人做一场筵宴又如何?牵来扯去岂不生分?” “就是,偏你二人拿乔”,路迎红着脸笑道。 鲁秦两人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争,鲁震红着眼作揖道,“只等来日,哥哥们进京赶考,定是要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几人都是笑着答应,秦鸣鹤也赶紧说道,“若是小弟侥幸过了院试,几位哥哥可不能再抢,没得让我二人羞愧掩面”。 几人也都应下,又是议定只待三月初七,折柳摆酒给鲁震送行,诸人互道几声珍重也就散了场。 秦鸣鹤摇了摇头,双手轻拍脸颊清醒几分,慢慢向香肉馆走去,一个青仆汉子急走到他身侧轻唤一声秦郎君。 秦鸣鹤转头看他,有些眼熟却是记不起来,青仆微微弯腰,谄笑一声,“秦郎君,小人是路家的下仆,路郎君请您去茶馆吃碗汤”。 这才刚分开,怎么又请自己喝茶,秦鸣鹤回头看了一眼,在祥和楼旁正有一个青瓦茶铺,幌子正随着寒风打旋。 “还请头前引路”,秦鸣鹤对着青仆道。 走不过三息,青仆引着秦鸣鹤进了铺子,掌柜的迎上前施礼问好,“可是秦郎君?” 见秦鸣鹤点头,领他到了一间雅室,秦鸣鹤轻叩门扉,路迎来接,小脸红扑扑,“快来吃茶,这可是福建来的团龙”。 自洪武年间削去团龙茶的贡品资格,其价格远不如前朝,便是这样,秦鸣鹤也喝不起,小龙团中的小块茶饼便要耗费一两银子。 接过路迎递来的团龙汤,秦鸣鹤看了一眼,颜色红黄浑浊,鼻翼微张,轻轻一吸,甜中略带油腻,料来是加了辅料,轻啜一口,苦甜厚腻。 秦鸣鹤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如探春来的好喝,我历来是喝不惯这般甜腻厚重的茶汤”。 “哈哈”,路迎笑了几声,端着茶盏,“不过是加了些龙麝麻油、糯米粉而已,吃来有股甜香,最是迷人”。 秦鸣鹤啧啧几下,只觉得有些苦麻油,想来自己是乡下出身吃不惯,将茶盏一推,取过炉上的铜壶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不如太和汤”。 路迎也不和他争辩,端着茶盏低声道,“哥哥可知道鲁震为何回京?” 秦鸣鹤摇摇头,“为何?” “被大宗师抓了冒籍,都察院参了曹太监一本”,路迎说道。 “大宗师?大宗师按临兖府了?”秦鸣鹤有些惊讶。 官保在县署用印后会上报本府,在本府抄写留存一份,然后再报到按察司衙门,由提学按察副使再审,这是整个官保的流程。 按照国朝公文流程推断,现在保状最快也才到了兖州府,按理说来按察副使应该还不知道,除非大宗师来兖州季考学子,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那倒没有”,路迎说话越发细微,眉眼之间添了几丝神秘,“说来这事还和哥哥有关”。 “噢”,秦鸣鹤紧皱眉头,垂下眼皮,思索片刻,“莫不是与先师家产一事有所牵扯?” 路迎点点头,“说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老父母历来是金刚傲骨,见不得奸邪逞凶,可也是有玲珑心思,霹雳手段。 他将石师的事同分巡道的老爷打擂到了山东道按察司,结果雷同治却是把鲁震冒籍的事抖搂了出来”。 秦鸣鹤暗自在心中骂了句“煞笔”,人家孟县令不过略使小计,就引得李桢跳到坑里,借机抓人破获要案。 而反观雷珤,竟然自乱阵脚,引火自焚。 冒籍一事由来已久,官员子弟冒民籍、冒锦衣卫籍、冒省籍,而宫中内宦、侍从官亲属冒籍更甚,朝堂中的君子们不知?怎不见得有人上本劾参? 多是大家都做得却说不得,如今雷珤揭开这层皮,怎会不引得众君子合力搏杀,说来只削官为民,还真是轻的。 “既然曹震冒籍引回,那其他几人呢?”秦鸣鹤记得还有十余自京城来的士子。 “自然是汶上籍官员子弟”,路迎笑嘻嘻的说道,话里透着一股淡定。 秦鸣鹤郑重点头,心中却是呵呵,果然是人活一张嘴。 两人又闲扯片刻,听得外面却是刮起狂风,秦鸣鹤心中一惊,才想起来他来茶铺尚未告诉秦二壮,如今天气变冷,他要是硬等自己,怕是要惹上风寒。 当下站起身施礼,“今日家父和几位乡邻陪着来看榜,如今已是这般时辰,外面又刮起狂风,愚兄便先回,来日你我再叙,可否?” “我却是忘了哥哥不住在县城”,路迎笑着起身,抓了秦鸣鹤的手,两人相携出了雅室。 到了门前,秦二壮端着茶盏起身和路迎打招呼,路迎笑着回礼。 “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秦鸣鹤疑惑道。 “小官人遣了伙计告诉我的”,秦二壮似有怨言。 谢过路迎,又是推让一番赠礼,路迎力气小只得道,“这茶铺本是家里让我做个消遣用的,你又爱这苦汲汲的探春,我送你些又若何?” “你说的轻巧,这探春一看便是用的嫩芽,几斤才能炒制的出来一斤?我怎敢受此大礼?”秦鸣鹤前世多喝红茶,可他也知道好的绿茶不便宜。 路迎包的探春约有三斤,一看就是上品,取用的都是当年嫩芽所制,虽说隔了一年,可这价格也要三两往上,历来文人的雅好都不便宜。 听得秦鸣鹤这般说辞,路迎沉下脸,带着怒气道,“我视你为兄,漫说有通财之义,且说秦叔送我的蜜芪,家里老人如今都是信服,医士都说炮制得法,药性舒缓长久,补气延年,秦叔知道我求,又送我几次,却是从不纳财,如此好物又要作价几何?” 秦鸣鹤忍不住回头看了秦二壮一眼,秦二壮拱拱手笑道,“小官人家中老祖宗喜欢得用,那自是好的,黄芪不过是山上野生也长,也就是费些功夫炮制而已,又卖不得几枚铜子,小官人何须拿来说嘴”。 “不值几个铜子?”路迎讶异道,“秦叔,你莫要诓我,医士都说过这等药效的蜜芪他已多年未见,倒不是说药材稀缺,而是能保证药性舒缓长久的手法难得,医士还说要是在京城一斤怕是要卖上二十两银子,秦叔你说不值钱?” 趁着秦二壮沉默不语,秦鸣鹤惊讶愣神,路迎赶紧将手里的纸包塞到秦鸣鹤手中,嚷嚷着让掌柜的送客。 秦家父子懵懵地出了门,秦二壮走在前,秦鸣鹤跟在后,看他紧裹着棉袍,捂住头上的斗笠,心中感慨万千。 有道是, 自以善缘结善果,实是老父铺青云。 第123章 三月杂事 一晃眼间,已至三月,天和日暖驱尽倒春严寒,冻皮将解黄土显润,柳条上朵朵芽苞早换绿颜,摇摆间仿若披风,芳草野卉渐次舒张发荣滋长,绿意渐浓,仿佛一日之间,天地便换了颜色。 “秦家小哥”,柳货郎放下担子,站在秦家院门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高喊一声。 不过一息,秦鸣鹤打开门,见是货郎,叉手问道,“柳叔,有何事?家里姊姊买的针线?还是有我的信件?” 农村的货郎不光是买卖小件物品,还可在衙署登记,承接发信件的差事,得些主家的赏钱。 “京城来信”,柳货郎嬉笑着取出两封信递给秦鸣鹤,“还没恭喜秦小哥哟”,说罢双手作个揖道了声恭喜。 秦鸣鹤说了声同喜,取出几枚铜子,又道了声谢,柳货郎接过铜子,挑起担子摇起拨浪鼓,“针头线脑哩,鸡毛猪毛羊皮”。 “京里你两位师叔的信?”秦二郎扛着镐要去下地,见秦鸣鹤拿着两封信。 “嗯”,秦鸣鹤回了声,自二月十七回家,父子二人谁也没再问也没说当日的事。 秦二壮点点头,边走边说道,“可莫再是像那个没良心的老童生”,说着就出了门。 秦鸣鹤面露无奈,摇了摇头,知他说的是周进。 弘治二年(1489),蒙商人惠捐二百金,周进以监生身份参加会试得中,回乡祭祖,拜见老父母和县师。 十月里,申祥甫听说这事,便在薛家集聚了当时求学蒙童的分子钱,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门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 后来荀老爷带着荀玫也去送了贺礼,那礼物自然是不消说了。 等得秦二壮再去祝贺,却是连门也不曾进得去,只有一个老仆出来送了秦二壮一句话,“草堂茅庐,有辱下顾,奸胥横行,不敢浪得总甲美意”。 可把兴高采烈的秦二壮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将几件礼摔在门前,暗骂了几声小人,怏怏而回。 当时秦鸣鹤在石府求学,秦二壮告诉他的时候,他也就歇了去拜访的心思,不过却是没有几分怨恨。 其实秦鸣鹤能理解周进的态度,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穷苦潦倒,贫衣烂褂落到了秦家父子的眼里。 而他当时被辞馆更是收了秦家父子的厚礼,如今出头了,自然是不想回忆往日的寒酸,也不愿让人知道他当年的落魄,恩人也就能不见就不见,更何况还有一个合理的借口。 “云彩不下雨,还是水气升的轻”,秦鸣鹤自语一声,几步走进披屋。 在信中,王华先是就秦鸣鹤的县试文章做了批注,一一指出文章陋处,最后才写道,“帝闻甚悦,欲以有赐民望兄幸甚矣”。 再揭开张天瑞的信,意思大体差不多,不过是多叮嘱几句少与阉宦子弟交扯来往。 秦鸣鹤轻轻叠起两封信,不由多生几分感叹,等放好了信件,轻轻敲击几下桌面,不由笑道,“果然是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 三月初七,县城东南的城隍庙,三丈外有一座茅亭,如今正聚了几人,一壶水酒几个杯盏,相视而饮互道珍重,鲁震掩面登车而去。 “秦贤弟,四月府试,你家人陪你去兖州?”何思问见众人情绪低沉,问了秦鸣鹤一句。 三月才过七天,柳叶借有风催竟是展开几分,像是一把把绿剪,秦鸣鹤正慢慢撕着绿剪,听他所问,想了一会道,“应是家父陪同,何兄意思是”。 几人从茅亭走了出来,何思问回道,“近日听说,县太爷有意组织参考士子一同去府试”。 县上这是准备包车啊,秦鸣鹤想了想。 从汶上到兖州府说起来并不远,不过九十余里,兖州又是九衢之地,几处驿道都在此相汇,若是坐马车,约有一日便可。 “你听谁说的?”郑德崇问道,“今年县里取了八十九个朋友(参考士子),再加上几个充场儒士,岂不是要有百余人?” “我倒是听高训导有说过几次,像是县里得了些许银钱,老父母便想着先用在这次府试上”,王秋道。 “哼,竟是浪费钱财,还不如给县学多添几本墨卷”,郑德崇带了几分气,奔着城门方向急走。 “他不是说你”,何思问看了秦鸣鹤一眼,笑着解释。 秦鸣鹤笑了笑不以为意,何苦与不相干的人生气,没得气坏了自己。 众人说说笑笑,不过二刻便到衙署处,路迎指了指门口,“秦兄你外祖既然在衙中做差,你不如问上一问,总归是多条行路”。 秦鸣鹤一想也是,要真是如此的话,不光是方便还能省些银钱。 当下便和众人作别,抬脚往衙门口走去。 “咳,你这小郎要来衙门作甚?”秦鸣鹤虽是穿着布衣,门子也不敢呵斥他,毕竟能和几个身着襕衫的舍人走在一起的人也差不到哪去。 “老丈,我来找我二姥爷,他如今任着快班班头”,秦鸣鹤见门子约有四旬,称呼一声。 门子一听,忙是堆满笑意,“原是指挥老爷的外孙”,说着塌着腰请秦鸣鹤进内稍坐。 “郎君暂且稍待,衙里有规矩,俺也不敢放您进去,俺去给您请来”,说完拔腿就跑。 秦鸣鹤站在门内,抬头看着抱头梁下的彩绘,上面绘的是亲民官春耕扶犁图,彩色斑驳成块,有些地方已经看不清楚。 他正看得起劲,就听得影壁后面传来一声喝骂,“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衙署之内应是步履稳妥,怎有你这种惫懒之人?” 杂乱的脚步声自影壁后慢慢到了大门阶下,秦鸣鹤见是孟隆带着几个衙役亲随,脸上还带了几丝薄怒,长揖问好。 “你怎么来了衙署?”孟隆皱皱眉,双手抬起抖了几下衣袖,展眉笑道,“你等几人去送鲁士子?” “英明不过老父母”,秦鸣鹤回道。 孟隆哈哈笑了几声,让衙役散去,招了秦鸣鹤去二堂。 第124章 同学少年 “你若不来,我也要遣人寻你”,等皂隶上罢清茶,孟隆笑言。 “不知老父母有何吩咐?”,秦鸣鹤有些疑惑。 “下月有京城内使来邑,要给石师重立新碑”,说着皱了皱眉头,“也不知你赶不赶得及”。 “府里刚下的札付,四月初七,府治下学子去兖州参试”,孟隆说了个府试时间。 “学生今次弃考就是”,秦鸣鹤如今也不敢随意猜测孟隆的想法。 孟隆摆摆手,“那倒不必,若是赶不及,等你从府城回来,再去祭拜就是”。 “学生都听老父母安排”,秦鸣鹤明白他多半是想给自己一个露脸的机会,可这机会比不得府试重要。 孟隆点点头,“石师府中下仆已是发卖了些人,不过有一人,却是需要你来做主”。 秦鸣鹤一月去一趟南山,可他从不去石府,自是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不解道,“老父母说的是何人?” “刘小安”,孟隆双手交叉,“发卖之时,刘全深感后悔,某也觉得他是一时之差,待他求本官,本官一时心软便留下了那小仆”。 秦鸣鹤忆起少年,品性憨厚朴实而又真诚上进,可他没钱养啊,苦着脸说道,“学生如今不过是个白身,又没一技傍身,怎么敢收留奴仆?” 孟隆见他脸色不似厌恶,知他心意,便是笑了笑,“我不过是觉得他曾受你救命之恩,观那小仆又有知恩图报之意,又识文断字,便留了留,日后说不得是你臂助”。 秦鸣鹤起身致谢,“还是老父母想的周到,学生感激不尽”。 既然是孟隆留了留,那如何处理自是有他来定,至于工钱,那自然也是他来付,不用白不用。 “竟是说些胡话”,孟隆笑骂一声,“小小年纪便学了些滑头的手段,师兄还能害你不成?” 秦鸣鹤连道不敢。 孟隆摆手不听他的虚言,“这小仆暂且留在石府,王氏也需要几人跑腿指使”说到这,声色变厉,“你日后切不可再去石府”。 秦鸣鹤应是,“你可知本官何意?”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谣言之威自来是让人积毁销骨。 孟隆缓缓脸色点点头,“你既然知道众口铄金便好,想朱子一代大儒最后竟是落得个新台故事,凄惨离世,你便当自警”。 新台故事,说的是《国风·邶风·新台》这首诗,历代文人认为这是民众讽刺卫宣公劫夺儿媳姜氏(宣姜)的诗歌,后人便用\"新台\"以喻不正当的翁媳关系,也就是俗称的扒灰,譬如唐明皇。 而朱熹则是被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污蔑,背负“纳尼为妾”、“翁媳扒灰”等等罪名羞恨而死。 秦鸣鹤知道孟隆点的是他为王氏求情一事,“学生定是谨遵老父母吩咐,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自是信你,怕的是世人谗言”,孟隆点点头,见秦鸣鹤明白,也就不再多说,而是说道,“今科童试县里欲借石师宦资赁车,让参考学子同去,你以为如何?” “老父母考虑的周详,士子承先师恩惠,自然是心有感激,即便是不得中,日后总要记些人情,对先师的坟茔也会多些看顾”,秦鸣鹤想的和郑德崇肯定不一样。 孟隆哈哈一笑,“好,四月初五便来县衙集合,到时县里派些衙役,也省得你们路上不安”。 秦鸣鹤真心觉得孟隆安排的妥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关键自己还能得个“教化有方”的考评。 见孟隆端着茶盏,面带笑意,秦鸣鹤知道自己该滚蛋了,也就起身作揖称谢退出了二堂。 阳春三月,桃李初开,梅蕊未残,翎翔又报春时还。 草侵野道,千林莺啭,少年杖蜡漫步戏草闲。 遍垅陌,麦复新装绿,稻畦旁,茄葱芫荽忙。 “秦鸣鹤”,正抽着草玩的秦鸣鹤被吓了一跳,举着蜡棍看了一眼,和他平行的是一辆牛车。 牛车坐着一个少年人,正举手招呼,“你怎还像小时一般痞赖?今日怎不驾乘蜡马?”少年人说罢笑了几声。 “荀少年打扮的花枝招展,难不成去哪家相亲?小生观你面若桃花,莫不是被哪家娇娘子瞧上了?”秦鸣鹤笑意浓浓,他也没敢说瞧你那淫荡样。 荀玫瞅了他一眼,呸了一声,“你惯是嘴上不吃亏”,顿了一顿,“快上来,你这般走法,何时能到家?” 秦鸣鹤和赶车的荀仆打了个招呼,上了牛车道,“你怎今日归家?这也不是休沐时节”。 周进辞馆后,荀玫先是在镇上求学,后来又去了县里,秦鸣鹤去了南山,两个少年郎终日不得相见。 “家父身体不适,我总要回来照看一二”,荀玫神情恓恓。 秦鸣鹤有时挺佩服自己,和人聊天一下就能点到别人的死穴,只得伸手拍了拍他,“荀老爷历来康健,或是偶感风寒,胃口不调而已,莫要自己吓自己”。 许是得了慰藉,荀玫脸上有了笑模样,好奇的问道,“听说你过了县试,约莫下月便要去府城,县试好不好考?” 秦鸣鹤思索片刻道,“县试说来不难,今科约有九百余人参考”,荀玫听他说起这么多人,张大了嘴,有些难以相信。 “你别看这么多人,实际真读过几遍四书,熟记义理的多不过二百人”这些事其实都是后来路迎告诉他的。 “便是熟记义理,要是没有名师指点,制艺破题便要差些,甚至破不得题或是离圣人之义又相差千里,那自然也不能取中”。 荀玫羡慕的看了秦鸣鹤一眼,“你倒是拜了个进士做老师”,话里不免带出些嫉妒。 秦鸣鹤笑道,“呵,你怎么不去做好大儿?”不当孙子想当爷?做梦来的更快些。 荀玫闻言微微一愣,又想起秦鸣鹤孤居茅庐一年,叹了口气,“咱们农家少年求学之路难亦”。 秦鸣鹤好歹憋住了嘴,你一地主少爷,算的哪门子农家?总归是记着坐人家牛车上,跟着点点头。 牛车慢行,两个少年研究了一阵时文,秦鸣鹤见荀玫情绪越发低落,知他是觉得与自己相差太远,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当下笑道,“你既然是在学堂,我今日听了一首儿歌,有几分趣味,你不如学了去”。 荀玫听说新传的童谣,提起几分精神,接口问道,“什么儿歌,你唱来听听”。 “太阳当空照你为什么背着火药包?我去炸学堂一点火就跑,哄的一声学堂不见了!” 荀玫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哈大笑,咳嗽几声指着秦鸣鹤一时无语。 赶车的荀仆也带着笑模样,轻甩牛鞭,“喔喔,咳打”。 第125章 出县入府 常言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自三月初七回来,秦鸣鹤又恢复了往日的作息,晨起习武早诵,早食过后便是习文练字,改错修正,午后略略修整又开始摘抄笔记,注经解传,有时竟至达旦。 一月间,偶有荀玫来访,见了秦鸣鹤的计划,被他吓得够呛,直嚷嚷受不了这般非人折磨,自然也没了往日的嫉妒。 四月初五卯正,夏氏拉着秦鸣鹤的手眼睛红肿,当场落了几滴眼泪,被秦李氏呵斥回了房间。 秦老汉夫妇也是眼眶泛红,两人紧拢了秦鸣鹤几下,秦老汉低声道,“快去,莫要误了时辰”。 等秦鸣鹤叩拜起身,秦二壮已在大门处等他,本来秦二壮想找申文卿驾着牛车相送,秦鸣鹤不愿再麻烦他,推说从县到府都是坐车,不如先活动活动腿脚,秦二壮一想也有道理,便做了罢。 等两人到了大槐树处,身后传来一声嘶喊,“志哥儿”。 秦鸣鹤回转头去看,就见一夏氏急急的跑来,因是跑的急,脚趔趄一下,女子也不敢耽搁,挺了下身子又是急趋向前。 秦鸣鹤眼睛泛起湿意,抬脚往回跑去,秦鸣鹤跪在地上,夏氏抱着他的头,“志哥儿”,夏氏哭的泪流满面,只会一声一声的唤着志哥儿。 秦二壮长叹一口气,走到两人身前,扶住夏氏低声道,“志哥儿又不是不回?你这是作甚?岂不是让村里的长舌妇到处胡说?” 夏氏慢慢松开手,泪眼婆娑的看着秦二壮,“二哥,二哥你不如不如陪着一起去?” “娘,我如今已经十四,明年就要及冠,不是孩子了”,秦鸣鹤擦了擦眼,站起身,“我日日习武,又是坐着县里的牛车,再说县太爷派了衙役沿途保护,能有什么危险?爹去了能做什么?” “可”,夏氏还要说些什么,秦二壮紧了紧她的胳膊,带了几分小意劝道,“快家去,前些日子不是给舅兄去了信,他也说了到时候会照顾志哥儿,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秦鸣鹤也是说道,“是啊娘,左右不过两三日儿便回来了,你不用担心”。 见夏氏态度有些松动,秦二壮看了四周一眼,小声道,“村人都来了,快回”,说罢轻推一把。 夏氏一下松开紧抓秦鸣鹤衣袖的手,见村人都是带着戏谑之意,一时有些羞恼,转身便跛着脚往家里走去。 秦二壮看的直皱眉头,想挪步又住脚,村中闲汉见状,笑着说道,“二哥,这是要去县城?怎不带你媳妇?难不成是吵架了?” 围观的村人都是哈哈大笑。 秦二壮看了他几眼,闲汉住了嘴,往后退了几步,觉得丢了面子,有心上前再刺挠几句,就见得柳氏一手拿着杀猪刀一手提着布袋气势汹汹的走来。 围观的多是村里的闲人,见是她来了,忙都闪开,这可是荤素不忌的女魔头,有名的咸蛋超人。 柳氏几步走到秦鸣鹤近前,从布袋掏出两个圆物,一刀划开,周围的人都吓得惊叫不已,几个闲汉夹着裤裆四散而去,几个老妇竟然抱着胸嗷嗷的跑远。 “哼”,柳氏讥讽道,“一群窝囊废,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说罢将刨开的圆物递给秦鸣鹤。 “这是婶婶做的筋肉丸,你路上拿着做吃食”,说完又提着布袋回去了。 秦鸣鹤看了看秦二壮,秦二壮有些哭笑不得,“你拿着便是”。 放手里?秦鸣鹤盯着看了一刀四段的大丸子,随手又放到秦二壮手里,秦二壮只得塞到了食盒里。 一场风波,消弭当场。 11路车比往日到县城都晚一些,等秦家父子到了县衙已近辰正时分,秦鸣鹤壮见衙前停了十几辆牛车,车上也都基本坐满了人,估计未到的也没几个。 赶紧接过书箱、食盒并一个放衣服的小包袱,跑着去找孙清。 “秦鸣鹤,到这边来”,喊他的是个近四旬的男子,秦鸣鹤住脚看了他一眼,牛车上有人喊了一声,“那是咱县学的齐训导”。 怪不得有些眼熟,原是在典史房见过一次,秦鸣鹤按照齐训导的指挥上了一辆牛车,等了约有一刻,又来了几个士子。 孙清朝着两位训导看了一眼,两人都是点头,孙清对孟隆道,“堂尊,学子已满,可要启程?” 孟隆站在衙门阶上笑着点点头,双手叉起做个义手,“寒窗勤读十载终不悔,唯愿诸君府试再奏凯旋歌。” 众士子都是站起身长揖致谢,围观的邑人都是高声欢呼,老牛拔蹄,牛车缓行,士子纷纷坐下,孟隆一直等到最后一辆牛车不见,才回了衙中。 后世有名画《孟县令揖送士子图》详细的记录了整个过程,在xx拍卖会上更是拍出近千万的价格。 孟隆赁车送众士子入府参考,在日后的大明朝堂之上也是引起一阵争吵,赞成者称之为“好学爱学者”,批评者称之为,“乘伪行诈,阿谀奸诈之徒”。 不管怎样,在弘治六年,裹着孟隆这个名字的水滴,混入到了历史的长河中,任后人评说。 虽说沿东南而行九十余里便是兖州府,可牛车拉的人多走的也就慢些,一路上时行时停,倒也不曾碰到剪径的强盗,下山的土匪。 秦鸣鹤和同车的几个士子分作了介绍,毕竟同科,随口说着趣事,路途倒也不算寂寞。 行行复行行,申初时分,一座大城映入眼帘,“兖州府到了”,同车的孙妙妍笑着说道。 (不描写了,以前的书里有) 第126章 驿站修整 孙妙妍话音刚落,车队便停了下来,张伟看了几眼说道,“多半是要先进驿站”,秦鸣鹤用手顶顶棉条斗笠,探头看了几眼,在兖州城墙西北有一处建筑广阔,估计那里多半便是驿站了。 “学官爷爷说了,先投驿,略飨午食再入城投店”,有跟车衙役前后招呼车夫,张伟笑了笑。 牛车便转向西北,走了约有半刻,便到了驿站。 十余牛车算不得大车队,可从车上下来了百余人,而且都是士子装扮,惊得驿站周围的人都大张着嘴,直抽冷气。 秦鸣鹤下了牛车先见的一座木质牌楼,上题“昌平驿”,牌楼后面则是一座三架的大门,此时门中正走出一三旬男子,面色讶然苦闷。 男子头戴吏巾,身穿半新的圆领皂袍,脚下是一双草鞋,已经升做皂班班头的李岩忙是迎上前,两人交谈几句,男子便被李岩引着到了孙清面前。 “见过学官爷爷,卑下王云便是本驿的驿丞”,王云施礼问好。 虽说县学教谕和驿丞都不入流,可教谕历来清贵,又有皇帝赐服,县令见了都要问声好,一个驿丞自然是要趋前拜见。 “叨扰了”,孙清说着从袖中取出公文,“还请贵官勘验”。 洪武年间定制,“持符验方可使用驿马、驿船”,而符验只发给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诸卫,没有符验出公差怎么办? 当地官府便出具公文,上写,“事由差粮后补”,但实际上没有一家补过。 所以王云见他拿出公文,有心不接,可见他面色严肃,接过来扫了一眼,又是递回,只是脸色越发发苦,“好叫宗师知道,咱这驿站不过是五间客房,这么多人”,说着探头看了牛车旁百十号人。 孙清以为何事,见他如此,笑了几声,“前几日,鄙县早已派员在府城定了客栈,今日叨扰为的是让学子们喝口热汤,吃块薄饼,并不投宿”。 王云一听,脸上愁云尽扫,忙是笑道,“既是宗师吩咐,卑下无有不从,定是安排妥帖”,说完便招呼驿夫洗锅熬粥,竹撑凉棚。 等驿夫忙碌起来,王云邀孙清及众学子入内,秦鸣鹤跟着人流进了驿中,院内有正厅三间,过厅三间, 左右耳房各四间,东西马房又各三间,又有灶房、水井各一,至于后院又有几间房,不曾看过并不知道。 张伟拽了秦鸣鹤一下,“你跟着上哪去?”指了指已经搭好的凉棚,“快坐下歇歇脚,再往里去便到了草场、马神庙了”。 秦鸣鹤尬笑几声,乡下出来的孩子,毕竟见识浅薄,将头上的斗笠摘下,一旁的一个学子嗤了一声,“还道是才压元白,原是个绣花的枕头”。 秦鸣鹤本不在意,见那白发学子带了几分得意和不屑,忍不住还口道,“自是比不得老先生,您可是才比冯唐”。 开始那考生还带了几分得意之色,见周遭的人群多是带了几分嘲意,当下明白过来,秦鸣鹤是笑话他。 “小童子,你说谁?”白发学子叱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孟子之学你竟是不知?” 秦鸣鹤有心呸他一脸,又怕脏了自己的唾沫,于是笑言,“您老说的是,若是不做冯唐,做那吕尚总行了?兴扶周室,厥功至伟”。 白发学子捋了捋胡须,嘴角微翘,“算你知机”。 等白发学子去了另一凉棚,张伟和孙妙妍长笑几声,压抑中 带着几分畅快。 “怎么了?”秦鸣鹤将斗笠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何事竟是惹得你们这般好笑?” 同车的王辉指着秦鸣鹤的斗笠,笑中带了愕然,“这斗笠居然还有这般用途?原是以为挡风遮雨,现在看来居然还能当兀子用”。 孙妙妍见秦鸣鹤这般做派,终究没忍住,大笑几声,“想你跟着郡侯求学,以为你是文人雅士,不曾想你竟是促狭之人”。 张伟笑着拍了孙妙妍一下,“汝之言,谬也”,孙妙妍故作惊讶,“可有教?” “当是狂放不羁,爱憎分明”。 孙妙妍轻抚双手,“妙哉,妙哉”。 “瞧这两个腐儒,尽是酸言假语,吾当退避三舍”,说罢作势要拿斗笠,孙张二人赶紧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臂膀道,“有酸同饮”,惹得凉棚众人都是大笑。 笑闹一阵,有驿夫提着木桶走了过来,赔笑道,“几位郎君,今日天热,驿丞老爷让俺熬了绿豆汤,如今豆花四开,吃一碗解解汗”。 众人听他一说,也都觉得有些饿,在路上只稍稍的吃了几口干饼,如今见有绿豆黍米汤,都是打开食盒取出碗来。 等秦鸣鹤取出碗,接过驿夫打的汤,收回一看,啧啧几声,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水里加了点绿豆黍米,粒粒清晰。 孙妙妍摇摇头,苦笑一声,“零零落落几许花,三三两两黄绿瓜”,张伟轻拍他一下,也就默不作声。 有学子聚堆狼吞虎咽,也有学子群聚冷眼旁观。 “竟是跟着些穷酸吃汤喝水”,绸袍学子用勺子搅了几下瓷碗,“便是家里的狗都不吃”,说着将汤水倒在地上。 其余几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学子,也是同他一样将他汤水泼在地上,有学子低声嗤笑道,“惯是能作怪,怕是想着博士林美誉”。 几个学子也都是面露不屑,呵呵笑了几声。 驿夫正提着木桶时不时给学子添些黍米豆汤,就见进来三个衙役,打头一人约有三旬,身穿簇新的皂衣,头戴平定巾,身形矫健,大步迈进驿站。 驿夫一见他,作揖问好,“夏指挥,今日怎么得闲?有空来俺们这犄角旮旯里?” “王驿丞可在?”夏捕头瞧了一眼满院的士子,眉眼一挑,“这是哪个县里来的学子?怎地这是要在驿站投宿?” “汶上县的考生,说是走得急,学子有些饿的慌,便来驿站吃些汤水”,说着便要引他入正堂。 夏指挥摆摆手,左右观望,等看到秦鸣鹤坐在斗笠上,端着个碗嘻嘻笑笑,嘴角上翘,轻喊一声,“秦鸣鹤”。 第127章 外甥上门 秦鸣鹤听得有人喊,抬头四下看了几眼,等看到三个衙役时,猛地睁大了眼睛,原是亲舅舅来了,立时放下木碗站起身,疾步趋前。 到了夏杨面前,一撩下摆屈膝下拜,夏杨忙是搀住他,现下汶上士子都在场,让秦鸣鹤跪拜一个操持贱业的舅舅,多有不美。 “听得入城人说,驿站来了一群士子,我估计是汶上县的,便来看看,果然没错”,夏杨笑着轻拍几下道。 “舅舅一向可好?”秦鸣鹤直起身笑问。 自夏杨送马骧入陕,回转后便一直在兖州府跟着杨宗正,不曾回过汶上。 两年前成了亲,回过一趟汶上祭拜父母,又是拜见夏立言一家,当时惹得夏立言是又气又笑。 秦鸣鹤所用沉蜡棍便是夏杨从府城寻人做的,每年他也都会给秦鸣鹤搜集一些举子墨卷,所以秦鸣鹤对他多有亲切之感。 “比起往年,又是健壮许多”,夏杨用手捏了秦鸣鹤一下,笑意盈盈道,“还是日日习武?” “是,不敢间断,只要不是下雨,外甥都是早起,耍弄一番棍棒”,秦鸣鹤比照前世习惯,鼓鼓二头肌。 “哈哈”,夏杨笑了几声,“好,好,莫要学些病君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秦鸣鹤点点头,君子还讲六艺呢,习武射御本在其中。 舅甥两人闲扯一阵,李岩从正厅急步走了过来,“原是夏兄”。 夏杨和他见礼,又是疑问道,“县太爷派了你来?” “厅里还坐着学官老爷呢,小弟哪能担起这般重任”,李岩笑着指了指正厅。 原是等他拜见,夏杨不以为意道,“还烦贤弟前头引路”,说罢便跟着李岩去了前厅拜见孙清。 “见过学官老爷”,正厅里夏杨只略略施礼,两人互不统属,夏杨如今又做着府城的副班头,自是不会逢迎。 孙清起身和他见礼,道了一声劳烦。 在县衙时,孙清便听说过夏杨之名,因他有义士之行,后来看多了蚊蝇狗狗的夏立言,嫌他市侩庸愚,对素未谋面的夏杨也就有些鄙夷不屑。 今日一见,孙清却是大为改观,见夏杨服饰整洁质朴,蜂腰削背,料他是干练能为,又见脸上一派正气,眼神清正,应是一名廉能之隶。 脸上多些笑意,“烦琐之事多累指挥帮忙,汶上县上下无不感激不尽”,说着便给夏杨作揖。 夏杨避到一边,恭敬回道,“些许小事不做挂齿,卑下本是汶上出身,老父母差遣不过是小事罢了,老爷又是清贵之人,操持贱事终归不美”。 说罢招了两个衙役上前,“卑下因还有事不能相陪左右,便留下两个衙役供老爷驱使”。 孙清又是连连称谢,夏杨只道不敢。 秦鸣鹤上前告假,孙清当然不会拦他们舅甥相聚,只是细细叮嘱秦鸣鹤莫要误了考期便准了他。 秦鸣鹤出正厅到了凉棚和几人打过招呼,取过食盒书箱等物,便随着夏杨出门回夏家去了。 “秦士子倒是好运”,凉棚下一个士子不无羡慕,“今科定是考的出彩”。 孙妙妍瞅了他一眼,闪开几步。 白发学子长了两个顺风耳,闻听此话,忍不住道,“安贫乐道,君子当不因富贵淫乐”。 孙妙妍听他说的酸话,终究没有忍住,站起身讥讽道,“冯唐,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无文王,终为渭滨之叟,垂垂白发,怎来的脸面也敢称老友?” 白发学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涨红着脸指着孙妙妍,你你我我半天,竟无一言回怼。 秦鸣鹤自然不知他走后之事,他现下正坐在宝马上左右环顾,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骑马,可谓是兴致勃发。 舅甥两人边走边说,穿城跨巷,不过二刻便到了一处一进的小院前,夏杨伸手要抱秦鸣鹤下马,秦鸣鹤不让,自个慢腾腾的跳了下来。 “后日便要考试,你也不小心些”,夏杨埋怨一声,又指了指院子,“这便是舅舅的新家”。 秦鸣鹤看了看,和汶上县城的院落大体差不多,青砖黛瓦已经有些破旧,黑门两扇还贴着元日时的春联。 小院居巷子中间,左邻右舍也是大体不差的样式,不过夏杨的院子前多了根拴马柱。 夏杨上前抓着门环轻叩几声,门内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惊疑,“何人在外?” “娘子,是某回来了”,夏杨低声回道,秦鸣鹤站在左下,见他脸色微红,不禁轻轻一笑。 “是官人回了吗?”声音在门后响起。 “是我,外甥也来了”,夏杨回了一句,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戴包巾,斜插根银钗,身穿浅粉绣罗衫的女子带着几分好奇探出头。 “成什么样子”,夏杨见她如此,轻叱一声。 女子瞅了夏杨一眼,见身后果然跟着一个年轻后生,脸上挂满笑意,双手一伸,慢慢拉开大门,“果真是外甥来了,快进来”。 等进了院里,就见正房三间,耳房左右各一,又有东西厢房各二间。 等进了正厅,秦鸣鹤跪拜问好,等罢了礼,夏杨便领着秦鸣鹤入席,“想你一直都在赶路,定是没吃好,你妗子早早便给你准备了吃食,快尝尝”。 夏杨娶的娘子姓张,本是滋阳一落魄秀才的女儿,这张秀才原是学识不够,不过仁义正直,多有贤名,在成化初年得府学教授举荐坐了院试的充场儒士,提学官怜他年老,便低低取他做了个秀才。 提学官在文上批的题语是,“德高,才不具”,张秀才倒也识趣,转而回家也不做那中举的美梦。 只想着携妻教女,再收几个学子或是出去坐馆,哪曾想提学官的批语还是轻了,他教的学生竟是无一能过县试,自此以后便无人求教。 常言说,命运专挑苦命人, 麻绳专挑细处断。 张秀才又巧巧地赶上妻子病重,花销越发大了,等妻丧,张秀才也是一病不起,旋而呜呼,只留了张娘子一人。 若不是府学教授得知此事,张娘子怕是要卖身葬父,后来还是教授好友杨宗正做的主,将张娘子许给了夏杨,顺带着给张秀才做了坟茔。 所以后来夏立言得知夏杨竟娶了个无父无母的女子,气的拍案而去。 第128章 舅舅妗子 秦鸣鹤对这位妗子倒是喜欢,言谈举止大方得体,不矫揉做作,又识字会数,同夏氏又聊得来,回汶上给外甥、外甥女都带了礼物,毫无偏颇之意。 听夏杨说是夏张氏早早就准备了饭,忙是致谢,夏张氏笑了笑,“你这孩子就是多礼,至亲家人又是何必呢?不过是家常便饭,常食的东西”。 秦鸣鹤咂舌,谁家常吃肉兔鸡,夏杨见秦鸣鹤看着满桌菜不下筷,知道他是不好意思,端了一碗锅烧肉放到秦鸣鹤面前。 “快吃,莫要伤了你妗子的好意”,指了指油汪汪的羊肉道,“这可是你妗子今晨卯初时分去牛羊王处去抢来的”。 夏张氏瞪了夏杨一眼,又对秦鸣鹤道,“莫要听你舅舅浑说,不过这锅烧肉真是兖府一道美味”。 秦鸣鹤夹起一片牛肉,细细一嚼,满口香油味,牛肉鲜嫩爽滑,忙是点点头,“妗子的手艺就是好,果然是好美味”。 夏张氏抿嘴笑了笑,夏杨指着一个盘子说道,“再尝尝这个酿烧鱼,还有琉璃肺、松篁肉丝、川烧鸡”。 在夏杨夫妇的一再劝说下,秦鸣鹤终于是吃撑了,站起身皱皱眉,讪笑道,“舅舅,妗子,外甥今日怕是吃的有些多”,说着还脸红了。 夏张氏满脸都是笑意,“不多,不多,你如今还是少年郎,吃的多些也就壮实”。 夏杨看秦鸣鹤脸色越发泛红,心中好笑,知他应是窘迫难耐,有话不好说,当下拍了他一下,“屋中都是你的至亲,有何不能说?是不是想上茅厕?” 秦鸣鹤点了几下头,夏杨忍着笑,“出了正厅,西南角处便是”,秦鸣鹤赶紧出门奔着茅厕而去,房中传来男女两重大笑。 等秦鸣鹤出了五谷轮回之所,夏杨已经在正厅门口等他,微带笑意道,“你这几日便住在西厢,你妗子早已是收拾齐整”,说罢带着秦鸣鹤到了西厢房。 推开房门,先见一张书桌,桌上早就摆放了笔墨纸砚,又有几十本线书,夏杨指着线书道,“这原是舅舅岳丈攻读之物,也不知你是否合用,你妗子也取来放到这间房里,若是有用你便多看几眼,若是无用便作罢了”。 秦鸣鹤直点头,又是谢过夏杨,夏杨摆摆手,“和舅舅不必客套,你若得中,你娘便也能好上几分,我也能心安了”,说着还摇了摇头。 秦鸣鹤忙是点头,“便是如此,我下午还有公差,你若有需要告诉你妗子就是”,说着推了秦鸣鹤一把,自己关门出去不提。 秦鸣鹤坐在书桌前的方椅上,打开一本线书来看,看了一本忍不住摇头,书多是四书五经的经传,注释都很少,更不要提名家注解。 又取了几本来看,也多是如此,其中有些注解更是谬之千里,若是照此注作文,那可真是想中试,都是难如登天。 从书箱中取出自己带的经书,又找出笔记本,翻开找到折页,开始了日常读书、抄书、再解的流程 。 一直到了酉初时分,夏杨回家,秦鸣鹤一直在读解抄,夏张氏扯了扯夏杨的袖子,低声道,“志哥儿,午后只出来喝了几次水,又回到屋中读书,这样下去可别累坏了身子”。 “我去叫他晚食”,夏杨想了想,也觉得这样不行。 秦鸣鹤吃罢晚食,陪着夏杨夫妇聊过一阵,又是回到房中习文解字,夏张氏叹道,“外甥要是不中,老天爷那便是不公道”。 夏杨哈哈笑了两声,说她胡扯。 亥正时分,人已入定,西厢房的烛火也终是熄灭。 “外甥都是这般时辰睡觉?”坐在东厢房的李岩借着窗扇的缝隙看了一眼。 夏杨没好气道,“我又不在汶上,哪里知道”,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 李岩挠挠头,笑了几声,见夏杨掏出银票放在桌上,“哥哥自管拿着就是,料来老父母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是件小事,能为老父母解忧,自是应当的”,夏杨又推了银票几下,“毕竟也是志哥儿先师的遗财”。 “可不是怎地”,李岩笑着比比拇指,心中确实郁闷不已,夏杨点出这钱是石巍遗产所出,那定是让自己把这钱退回到县里,不能私留。 “到时候店里会出日契,上面自是会写的清楚,你也别忘了提醒孙学官”,李岩笑着应承。 静默一阵,夏杨开口问道,“那事如何了?” 李岩细细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那小子果真是奸猾,好在已经入彀,再多几日自然能要了另一条腿”。 夏杨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摞小额银票,“你让县里的匠人精细些,如今书铺里已是有些嫌弃,更是有人已经开始仿造”。 李岩点头应下,多嘴问了一句,“可要取那小子命去?” 夏杨瞅了他一眼,面色阴沉,李岩忙是低头不语。 四月初六又如往常读数据催促,倏忽而过。 初七,丑正时分,夏杨叫醒了秦鸣鹤,“快起,先吃点东西垫垫五脏庙,今日府试吃些干的”。 等秦鸣鹤恍恍惚惚起床,夏张氏早就煎好了鸡蛋饼,“志哥儿,快吃些垫垫肚子,你舅舅昨日看了入场,你们县排在中间,你舅舅说多半要到卯正才能入场”。 秦鸣鹤算了算,也就是说他们县的学子要在外面靠二个时辰,不由道,“晚些去不行吗?” “那可不行,寅正时,龚府台要领着拜文庙,你难道不拜圣人?”夏杨正打开食盒。 秦鸣鹤还真不想拜,可他不敢,只得嘟囔几声。 “再吃个鸡子”,夏张氏举着一个剥去蛋皮的鸡子,放在桌上的碗里,“再喝些干粥”。 见秦鸣鹤有些犹豫,夏杨笑道,“你只管喝就是,若是想去茅厕,我自会照应你”。 秦鸣鹤想起县试时,饿的前胸贴后背,几口便吃下鸡子,又喝了半碗干粥,“妗子,我饱了”,秦鸣鹤见夏张氏还要剥,忙是说道。 “给他放食盒里,捏碎了也能吃”,夏杨抓过鸡子放到食盒里。 “志哥儿,你来瞧瞧”,夏杨指着食盒里的几样食物道,“这是山药糕,这是枣羹,若是饿了,稍微吃点便好,别是贪嘴”,秦鸣鹤点头。 秦鸣鹤检查一番书箱,便跟着夏杨出门,“等一等”,夏张氏急急地拿了一个兀子走了出来。 “搜检时长,不如带个兀子坐坐,进了考场随便给个衙役就是了”,夏张氏夺过秦鸣鹤的斗笠,将兀子递给他。 “还是娘子想的周到”,夏杨拍了拍脑门,笑道。 —— 下午还有两章。 第129章 府试入场 出门已是丑正二刻,夏杨牵着马驮着秦鸣鹤往考院而去,考院在府学东,王府西墙处,离着约莫有二刻的路程。 舅甥两人一路说着话,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等过了府衙慢慢往东人就多了起来,夏杨将马交给府衙的杂役,他则提着书箱领着秦鸣鹤往考院走去。 兖州府领济宁、东平、曹、沂四州二十三县,合计考生一千八百余人,学子、送考者,一时间人烟稠密,府前街挤的水泄不通。 夏杨仗着一身皂衣,呵斥开一条窄道,领着秦鸣鹤几番周折总算是到了考院门前。 兖州府地处要冲,本府又矿产资源丰富,府衙也就不缺银钱,在成化十八年,修建了新的考院。 考院分为前中后,最外是三架的大门,上写五个金字,“兖州府考院”,进门后则是一座石牌坊,上曰,“圣经贤传”。 越牌坊再进便是仪门,过了仪门左右便有门房和皂房各三间,中间甬道架起一座石牌坊,上曰,“文以载道”。 过了石牌坊再进便是中院,也是学子考试场所,有正堂五间,前有轩廊,府台亲考,在这五间房考试的考生多是名次在前的,也称作堂考。 在正堂旁则为席舍,分布东西又各有十一间,这是普通考生的考场,多是由同知或府学教授和抽调的县学教谕监考。 后院则有川堂五间,上房七间,东侧厨房五间,西侧书房五间,后旁书房三间,是府台和众位监考官的休息之所。 如今考院前有杂役高举二十七面长柄牌子,上面糊了白纸,写着各个州县的名字,长柄牌子后面已经分队列站满了人。 夏杨从后往前看了几样,抓住秦鸣鹤的手,“随我来”,秦鸣鹤知道他应是看到了“汶上”的牌子,提着食盒跟着他急走。 穿过人群,夏杨将秦鸣鹤领到“汶上”长柄牌下,孙清见状舒了一口气,夏杨和他见礼道,“还望老爷多加照顾,卑下还有公务,还望您恕罪”。 孙清忙是摆手让他去忙,又递给秦鸣鹤号牌,让站到队伍里,巧的是张伟是二十一,孙妙妍是二十五,孙妙妍和前面的学子换了个位置,他俩人是一保,倒也不影响。 “带的什么好吃的?”孙妙妍看了食盒几眼。 “你敢吃吗?”秦鸣鹤笑着问道。 “吃一点,昨夜睡的有些晚,今晨没来得及吃食,现下正发慌”,孙妙妍揉揉太阳穴,一脸困意。 秦鸣鹤打开食盒,里面有一糕、羹、饼,“你吃哪样?” “这是何物?”张伟探头看了一眼,指着酥油饼问道。 “这是我妗子用猪油做的酥油饼,里面放了豆沙馅,吃起来最是酥脆香甜”,秦鸣鹤从里面取了两块,给他们一人一个。 孙妙妍接过尝了一口,眼神一亮。“果是好吃”,几口便吃了个精光,抬眼又来看秦鸣鹤。 “你都吃了,秦兄吃什么?”张伟见状,忙掰了半块酥饼递给孙妙妍。 “这豆沙压肚,吃多了不克化,容易肚胀”,秦鸣鹤见他还是有些饿,又取了一小块枣羹给他,“这羹饱腹,少少吃一些便可”。 孙妙妍乐的眯起眼,伸手接过几口就吃了下去。 孙妙妍摸了几下小腹,忍不住道,“只来碗白汤亦可”。 张伟笑道,“莫不是等着入堂考试,等着府台老爷给你题‘溺溲之徒’”,说完哈哈笑了几声。 孙妙妍瞅了他几眼,啧啧几下,也不再提喝水的事。 三人说说笑笑很快一个时辰便过去,下一个查验的队伍便是汶上县,秦鸣鹤收起兀子拿在手里,等着到了院前随便给个衙役就是。 “汶上县进场”,院前衙役高喊一声。 搜检的流程和县里差不多,不过秦鸣鹤没有了在县试的优待,食盒被打开,里面的食物被划得七零八落,书箱却是被衙役提到一边。 再是解开外袍又解开中衣,只着里衣,衙役伸手摸了几下,前前后后都是用手捋过,书吏验过号牌,喝道,“堂中自有笔砚,正堂壬戌”。 秦鸣鹤一愣,书吏推了一把,“速去,莫要耽搁”。 秦鸣鹤只得收拾心情,用纸包了几块糕点,慢慢去了正堂,他这是要提堂考校。 额外提堂考校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学子知识渊博,县试失手名次在后,知府有意抬举。二是,学子作弊,知府要考校真本事。 而秦鸣鹤则是第三种,意外。 他自己估量多半是因为捐先师遗产之事,知府老爷好奇心起,想见见这个傻子是谁。 等秦鸣鹤进了正堂,便见台上坐了一位团领绯袍常服的官员,寅正拜文庙的时候,秦鸣鹤只远看了背影。 如今细细一瞧,便见这位龚知府面色红润,几撮胡须,圆脸大耳,面容肃穆。 秦鸣鹤赶紧随着前面的人长揖施礼,府台老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秦鸣鹤灰头土脸的去后面找座位。 壬戌便是59号,秦鸣鹤原想着一堂六十人,好在自己后面还一个,哪曾想等他找到考桌,原来他是最后一个,当下有些悻悻然。 收拾下桌子,将桌上早就放好的陶碗端起倒入砚台,捡起桌上的半截墨条开始化墨,准备答题。 又过半个时辰,“嗵、嗵、嗵”,三声炮响,考院锁门,癸丑年府试开场。 衙役将早已在府里备案的草正卷十二张开始分发,又有一皂隶举着长柄牌,上写《诗经》五道来回展示。 转了几圈,皂隶又换了题目,如此等到《春秋》时,秦鸣鹤看了几眼,上有,“郑人来渝”、“我入祊”、“赵盾弑其君” 秦鸣鹤思索片刻,提笔抄下“赵盾弑其君”。 第130章 本经题一 秦鸣鹤在草卷的题目后面写了“宣公二年本经”,意思是此题事出自《宣公·二年》的本经而非传,全文是“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 单从字面来看就是鲁宣公二年,晋国的大臣赵盾弑杀自己的国君晋灵公夷皋。 秦鸣鹤看了看题目,料来选的不会多,因为这道题是道客观史实题,今时之人其实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也就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故纸堆里觅苍茫,文章做得也就千奇百怪,若是稍有不慎,便是离题千里。 不过随后秦鸣鹤心中却是窃喜,这题虽然不曾做过,可是他却考证过,因为石巍讲《春秋》时曾言,“盾者,权臣也,摄国事以自大,擅权弄操,祸国之源,后世子孙岂可无辜耶?不惜也”。 秦鸣鹤记得前世有部电影叫《赵氏孤儿》,讲的就是赵盾之孙赵武复宗族位的故事,满满激情励志、爱恨情仇。(笔者没看过) 可是按照老师所言,这晋国赵氏是为祸自招,秦鸣鹤想深问原因,老师却是让他自己去寻答案。 想到这里,秦鸣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为了了解真相,秦鸣鹤当时日以夜继翻阅古籍月余,摘抄约有三十余页,后来交给石巍校阅,石巍只是笑了笑,曰:“尚可”。 秦鸣鹤听后差点吐血,如今看来,这功夫倒也没有白费。 秦鸣鹤提笔在草纸上写道,“上有德功之能容,下有恭谦之分守,恒之道”,这便是破题。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君上不光要有文德武功,对有功与国的人更要有包容之心,不能胡乱猜疑打压,乃至杀臣,臣子要有恭敬谦虚谨慎的本分和操守,不可越权代庖,乃至弑君,这样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 秦鸣鹤这里耍了个心计,此点题有一语双关之意,其实他想说的激烈些,譬如“弑君小人耳”,“王莽董卓一流”,“宇文司马之徒”,但是不敢。 为何要说赵盾“小人权臣王董耳”?这就要捋下人物关系、时间线,也好寻根溯源。 《春秋》文公六年有云,“晋杀其大夫阳处父。晋狐射姑出奔狄。” 意思是说,鲁文公六年,晋国大夫阳处父被人杀了,晋国的中军佐狐射姑(也叫贾季)出逃到了北狄。 阳处父为什么被杀?谁杀的他? 《左传》云,“六年春,晋蒐于夷使狐射姑将中军,赵盾佐之。阳处父谓赵盾能,曰:‘使能,国之利也。’是以上之九月,贾季使续鞫居杀阳处父。” 《左传》的意思是,晋襄公在夷地阅兵,准备让狐射姑做中军将,赵衰的老部下阳处父说,还是赵盾厉害云云,叭叭半天,晋襄公一想,也对,就让赵盾做了中军将。 在九月的时候,狐射姑派续鞫居杀了阳处父。 《公羊传》云,“晋杀其大夫阳处父,则狐射姑曷为出奔?射姑杀也君漏言也。其漏言奈何?君将使射姑将。阳处父谏曰:‘不可使将。’于是废将。射姑怒,出刺阳处父” 《公羊传》意思是,晋襄公准备让狐射姑做中军将,阳处父听说后,进谏说狐射姑能力不行,不能做将军,晋襄公觉得有理,就废了命令。 狐射姑听说做不成中军将,就去找他表弟问问为啥,晋襄公或是嘴快,或是个心计boy,反正是说秃噜嘴,把实情告诉了狐射姑,狐射姑怒气横生,就派人杀了阳处父。 通过两传不难看出都是狐射姑杀了阳处父,但仅仅因为阳处父阻碍了狐射姑的官途,便派人袭杀? 秦鸣鹤不以为然,都是做卿大夫的人,城府不会如此浅薄,再深扒几人背景后,内情果然并不简单。 狐射姑是晋国大夫狐偃的儿子,赵盾是赵衰的儿子,而狐偃和赵衰两人都曾陪着晋文公(公子重耳)渡过艰难的流亡岁月,后回国,俱为晋文公时期的晋国重臣。 晋文公的嫡生母是狐姬,狐偃是他的亲舅父,晋文公的宠妾是季隗,赵衰的妻子叔隗是季隗的亲姐姐,晋文公逃亡回国后又将女儿许给了赵衰,所以赵衰是晋文公的假连襟兼女婿。 可以看出来实际上晋文公更宠信赵衰,《晋国史》有云,“公腹心衰言‘夫三德者,偃之出也,以德纪民,其章(彰)大也。’” 从史书中不难发现,虽是赞赏之语,其实是说狐偃后期威势隆盛,就是晋文公心腹赵衰也要避让三射,史书又有云,“劝,凌上也”,就是说狐偃仗着功劳和是晋文公的舅父身份,有明劝实凌之意,这也引得晋文公忌惮,更加重用赵衰。 这就是制衡,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这个习惯也传给了晋襄公,当然他不会想到晋襄公最后玩脱了。 所以在晋襄公六年,赵衰过世,赵盾直接上位,《晋国史》有云,“裙也”,何意? 裙带关系呗,三个女人,一个是季隗(盾之姨),一个是叔隗(盾之生母),一个是赵姬(盾之庶母)。 《左传》文公六年又云,“八月乙亥,晋襄公卒。灵公少,晋人以难故,欲立长君。赵孟曰:‘立公子雍’贾季曰:“‘不如立公子乐’” 通过此传文,可以看出在晋襄公死后,赵、狐两派之争达到高峰,两派丝毫不顾及晋襄公尸骨未寒,死后留有嫡子夷皋的情况下,都要另立新君。 赵盾更是丝毫不记得晋襄公临终托孤说的,“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赐;不才,吾唯子之怨。” 赵盾是妥妥的婊子行径,做的是当摄政王的美梦! 所以赵盾接下来的摄政权臣之路的操作就骚得不行,“赵孟使杀诸郫”,就是说赵氏族长盾为了防止公子乐回来的早,就派人在郫地杀了他。 狐射姑知道公子乐被杀,没了念想,于是寻了弱鸡阳处父,一杀了之,所以常说言轻莫劝人,人轻莫入众,这都是血的教训。 第131章 本经题二 再回头来看狐射姑杀阳处父,实际上就是元老派和少壮派的斗争进一步激化,是晋国权势的斗争白热化的表现。 此,非一人之争,一人之斗,而是两个派别间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也是对晋国公权势赤裸裸的挑战,对君权明晃晃的贪婪和蔑视,也是孔子所言“礼纪败坏”的具体呈现。 阳处父不过是做了元老派斗争失败的出气筒,而赵盾呢,则找了借口杀了续鞫居,又将狐射姑驱逐去了狄地。 既给阳处父报了仇,又除了政敌,一举两得。 斗争至此,赵盾掌握了晋国除军权外所有权势,以权臣姿态登上了春秋时期的历史舞台,对内开始裁撤元老,制事典,正法罪,辟狱刑,厉逋逃。 当然赵盾的权臣之路也不能说是一帆风顺,在立君之事上,遭到了晋灵公之母穆嬴的重创。 史云,“皆患穆嬴,乃背先蔑而立灵公”,最终不得不背信弃友,立夷皋为君,就是后世称之的晋灵公。 在这里赵盾又玩一把骚操作,那就是“宣子曰:‘我若受秦,秦则宾也;不受,寇也。既不受矣’败秦师于令狐先蔑奔秦,士会从之。” 赵盾迫于穆嬴的威势同意夷皋为君后,就撕破了脸面将自己邀请来做君主的秦国亚卿公子雍(晋文公之子)连同护送的秦军一起围剿在令狐,更是逼得好友晋国卿大夫先蔑、士会逃到了秦国。 “九年春正月使贼杀先克。乙丑,晋人杀先都、梁益耳。 三月甲戌,晋人杀箕郑父、士縠、蒯得。” 鲁文公九年,晋灵公六岁的时候,赵盾假灵公之名将执掌军权的元老派杀了个干净,将晋国军权全部握在掌心。 对外在鲁文公七年、八年、十四年假君主之命同诸侯会盟,至此赵盾已经完成从权臣到摄政的转变,成为晋国的实际君主。 事情到了这一步,按理说晋灵公应该一直老实听话下去,说不定能多活几年,可惜天不假人,《春秋》宣公二年经:“秦师伐晋”。 《左传》云,“晋赵盾救焦,遂自阴地赵盾曰:‘彼宗竞于楚,姑益其疾。’乃去之。” 鲁宣公二年,已经十七岁的晋灵公不想再做傀儡,想着趁秦国攻焦,晋国袭郑,赵盾带兵外出之时夺回权利,哪曾想赵盾返回,夷皋错借屠岸贾夺权之事自然败了。 故而,《春秋》宣公二年经:“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 在《左传》中额外有一段话,“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秦鸣鹤当时看到此段时忍不住将《左传》扔到了地上。 秦鸣鹤回想到这里,睁开双眼,忍不住默叹一声,他还记得当时给石巍的习文中有这么几段话: “盾与莽较,远逊,不如也,莽之篡未时,分守己位,尊君而下安,亲奉刑律,至亲相违亦斩不赦,况士第阀门乎” “盾挟公以自重,明捧暗贬,凌君之上,借夷幼丑彰其贤明,时董(晋国史官)载于策” “后晋司马昭弑高贵乡公,曰奉太后诏,言高贵乡公谋逆,欲毒太后,以为开脱,左传所云此何其似也?” “时内外廷俱操盾手,屠(岸贾)何人所献?何以入廷?何以夷亡后苟延?实,惹人笑耳” 纵观晋襄公后期至晋灵公亡,赵盾一直在欺君(晋襄公)、弑君(公子乐)、逐君(公子雍)、迫君(晋灵公)、弑君(晋灵公)的路上一路狂奔,如此人物,《左传》居然言“忠”、言“子”,属实可笑。 秦鸣鹤在习文最后写道,“灵公之罪,惟恶盾之专权,凌于上,不欲为盾所制耳,盾遂弑之,实甚矣!” “盾之奸,无人敢指,盾之恶,无人敢讨,左传赞之,史记美之,举国称之,盖一手遮天,遮论,若此极也!” “惟圣人直呼其名弑君者,然,左氏犹曲,矫谀也”。 忆往昔,俱已已矣。 历史这个小姑娘被人披上了无数层衣裳,后来者不过是管中窥豹罢了,至于真假已是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无从探究。 秦鸣鹤双手搓了几下脸颊,提笔开始书写,因是有腹稿,修饰一番,不过二刻书写而就。 在束股写道,“吁!圣人之言犹在,知易行难,君权之,仕分之,天下大权者,征伐也。 故,其分,不可得而犯之,其权,不可得而僭之,是以恒。” 秦鸣鹤写罢,有些意难平,在草纸旁处又写了八个字,“可悲、可笑、可怜、可叹”。 纵《春秋》全书,满篇都是纲纪紊乱,礼崩乐坏,王戏公,公凌王,公杀卿,卿弑公,诸国攻伐,生灵涂炭,所以孟子言,“春秋无义战”,孔子曰,“元年春,王,正月。” 其实说实话晋灵公就是无辜的吗? 想当年他爷爷晋文公意气风发,雄霸诸侯国之上,召诸侯会盟,视周王如无物,岂会想到后世子孙窝囊透顶。 赵盾历经两代晋国公,威势赫赫,摄政到死,岂会想到后世子孙被晋景公近乎屠戮殆尽。 果真是以彼之道,还使彼之身,天道好循环,报应不爽啊。 秦鸣鹤放下毛笔,抬头转了几下脖颈,透过正堂的窗户看了看,天时应已近巳正(10:00),忍不住摸了肚子一下,不饿就是有些馋。 摸起桌上七零八落的糕羹,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声音算不得大,即便如此竟也引得左边男子抬眼瞪他。 秦鸣鹤一愣,嗯?再是一想,忍不住起了促狭之心,左手举起糕羹比划一下,意思是馋吗? 那男子也是一愣,继而脸上竟是堆起些许笑意,朝着秦鸣鹤微微伸手,秦鸣鹤一愣,怎地这是?想要?秦鸣鹤一口填到口中。 那男子怒目相视,狠狠地瞪了秦鸣鹤一眼,秦鸣鹤也不在意,等他想取笔誊抄的时候,才想起双手都是油,又是后悔起来。 只得放下双手静等皂隶,巡堂皂隶多是三息一至,秦鸣鹤等不多久,一个皂隶便巡查到此,秦鸣鹤轻声要了张草卷,皂隶倒也没收钱。 男子来了精神,指了指秦鸣鹤桌上的糕羹,皂隶看了一眼,静等秦鸣鹤擦完手,便就着这张草卷包起,给他拿走了,秦鸣鹤看得目瞪口呆,那男子却是笑的开怀。 第132章 提堂考校 秦鸣鹤无奈摇了摇头,他是来考试的又不是置气的,再说总归是他调戏在先,便不理会那男子,只是提笔誊抄。 过了一刻,皂隶又是举起长柄牌,如今牌上贴的是,“裁冗官论”,这是一道论题。 秦鸣鹤考前便知,府试只考本经一道和论一道,如今皂隶再举牌,说明有考生早已做完了本经题。 果然是不能和古人比啊,秦鸣鹤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又提笔在草卷上写下论题。 秦鸣鹤放下毛笔,细细算了算,明朝立国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宗室繁衍昌盛,从洪武年间的五十八人(亲郡王)到弘治初年的二千余人,增加约有四十倍。(明史汇编) 而弘治朝,文官时有二万余人,武官八万余人,与洪武比较又增加四倍有余,赐荫官、带俸闲增加竟是十倍有余,在地方上一个县的衙役有时竟多至五百余人。(论文,明代吏员制浅析) 而在成化年间,又开始大大增加传奉官,竟使得吏部尚书尹旻等“无旬日不赴左顺门侯接传奉”。(明宪宗实录) 在成化二十一年,因星变之故,石巍等人劾奏李孜省并弹劾传奉官,称其为“招天变之甚者”。(石巍传记) 在弘治年间,又在太常寺、大恩寺、通政使司、太仆寺等增加传奉官近三千余人。(孝宗实录) 而据邸报中户部所奏,“时有地亩四万万二千”,(后湖志)而在洪武则是一万万,增加不过四倍,人口却比洪武少了八百万,何其荒谬。 国家财政收入还有商税、盐税、茶税等做补充,可是相较洪武而言,却是难上太多。 说实话单从冗官入手,对国家的财政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想着节流而不去开源,财富总有用尽之时。 不过秦鸣鹤不会也不想写开源之法,单就事论事即可,没必要惹了文人士绅拿他做法。 蘸墨写道, “设官分职详于周礼,其时官有三百六十,自天官冢宰以降,里胥党正悉有专责,无一可裁者。 越及暴秦古制不复,汉唐而后捐纳例开,至皇朝,官弁集于京师者动以千计,胥吏苟于州县辄以万计,上以耗国帑,下以剥民财,日侵日削而国家亦因以坐受其空匮矣。 盖以天地之生财有数,国家之岁入有经,故而终岁应办之计者,首岁之倡。 盖生财之道未甚周,节财之道未甚尽,一岁之入仅足以充一岁之用,冗员骤而杂泛以升,则未免厚敛重取,以至于困败而不能自振。” 最后写道,“裁所可裁,裁所必裁,不以太简废国是,不以太繁空国储,国少一縻廪禄之人,则少一撅民脂之人,庶几尔,民丰国阜,当可培万世基业”。 其实写了半天就是一堆空话套话,半点实质内容也无,什么是裁所可裁,裁所必裁?唯上也! 秦鸣鹤细细审查一遍,见无错处,便开始往正卷上誊抄,等他抄完已经有十余人交卷,他也不想空耗,索性再检查一遍,无误后也招了皂隶交卷。 皂隶举卷在前,秦鸣鹤在后,他见前几个学子施礼后便退到门外等候,他也对着府台老爷长揖施礼后倒退着出门。 不曾想,龚弘看了正卷后,轻声留人,秦鸣鹤只得又前趋几步到了台下,静等龚弘提问。 “治春秋?”龚弘挑眉。 “是,学生自四年前开始跟随先师治经”,秦鸣鹤隐晦的点明自己的身份。 龚弘取了朱笔在正卷画了一个长圈,时有点头,时有微叹,不过一刻便已批阅完毕,在卷首画了个圈。 “可有他解?”龚弘问了一句,脸色静穆。 秦鸣鹤知道,龚弘是看出来其中之意。 也是,龚弘乃成化十四年进士,又为官多年,岂会不知其中隐意。 此题按照《左传》的意思和时代环境来说,正解应该是,“君圣臣忠,上明下直,以尧舜之为君,效伊尹、周公之为臣也”。 毕竟以《左传》所言,乃夷皋之为君不正、不明、不贤而招致杀身之祸,和赵盾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毕竟弘治一朝孝宗帝对士大夫的谏言近乎听之从之而改之。 而秦鸣鹤的破题又是依据历史资料考证出来的,提出的观点是君臣恪守其分,有德遵德,无德遵法,无法则遵常例,不得僭越,是坚定的保皇护法派。 再根据文中对赵盾近乎鞭尸的批判,结合“不复仇,非子也,不讨贼,非臣也”,又可以说是具有大复仇思想,属于公羊学派,是坚定的九世之仇犹可报,经世、救亡、图存铁血扫耻的信奉者,是锐意进取的信道者。 所以说来,破题是不合当时士大夫的观点,但文章首先就是高举德义大旗,充以详实史料,佐以圣人之言,古今结合又有律法充塞其中,若是罢落,那也定是会惹人非议。 “学生愚鲁,此经破题也是绞尽脑汁所写,他解学生一时”,略顿见龚弘也不接话,便继续道,“一时无法”。 龚弘闻听此言,抬头目视,眼如利剑直刺人心,秦鸣鹤也不和他直视,慢慢垂下头,他师承石巍,张王是他师叔,又都是皇帝讲师,他脑子里除非塞了坨粑粑才会不保皇。 “效宋时文,大气磅礴,旁引博正”,龚弘见他如此,知他的想法,当下说道,“不过词藻不美,遣词之间多晦,对仗不工,当取中下,你意如何?” 秦鸣鹤心道还好是在弘治初年,八股仍以效仿唐宋以讲实事,代圣人立言为主,要是真的按照弘治末期的对仗工整,辞藻繁杂、美轮美奂、花团锦簇来说,他定是不中。(制式八股起于成化,规制在正德,以致嘉靖不得不发旨要求言之有物,然而成效不大) 当下便点头称是,心想要是没有张王,估计真有可能当场罢落,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张王,他也不能这样写。见龚弘挥手,便就施礼退出。 等秦鸣鹤走到廊下,见了许多等候的士子,多是不认识,他看了几眼,认出汶上县试首张守瑞。 张守瑞年约十六,一派云淡风轻之态,人又长的美貌,现下居于一角,大有故君子之意。 “张兄”,秦鸣鹤到他近前施礼问好。 “秦兄”,张守瑞笑着回礼,“愚兄也是刚刚出来”。 秦鸣鹤虽然没看见张守瑞什么时候出考场的,但他肯定不是才出来,当下心生好感。 攀谈几句,张守瑞细细讲了自己的《诗经》破题,秦鸣鹤听后不禁心生感慨,果然是县试案首,自己远逊之。 “秦兄治春秋,又做何解?可能给愚兄解惑?”张守瑞对能认真听自己讲解并随时附和的秦鸣鹤也很有好感。 等秦鸣鹤说罢破题,张守瑞一阵愣神,过得半刻方才说道,“秦兄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 这是《韩非子·喻老》中一句话,本意是指人生之难在于克己,而他此时说这话无非是告诉秦鸣鹤,世道以和煦为贵,讲究你好我好大家好,他要想掀起千层波浪,何其难也。 “正如贤兄所言,然,世道艰险多阻,歧路险巇,心不清则无以见道,志不明则无以立功。” “恭祝秦兄早日得偿所愿”,张守瑞拱手一笑。 秦鸣鹤回礼便知,他们二人终究是不在一条路上。 第133章 妗子夸街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鸣鹤心里暗骂一句,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也就站到一边静等放牌。 等了约有二刻,又出来十几个学子,皂隶见凑够了五十个,就撵着众人出了考院。 出了考院,张守瑞和秦鸣鹤都往“汶上”长柄牌处走,到了左右一看,不见李岩等衙役的身影。 “快来喝杯凉茶”,不远处的布幔凉棚下,李岩起身招手。 秦鸣鹤看了张守瑞一眼,见他摆手,也就不再理会,几步到了茶棚,几个衙役都是站起身。 李岩见秦鸣鹤面色平淡,不知他是否中试,试探道,“这才不过午初,小郎君已是离场,料来是中了的”。 “府尊老爷说我对仗不工,好在文章立意高远,只是低低取了”,秦鸣鹤说了实言,毕竟汶上的考生在正堂的不止他和张守瑞两人,等其他几人出了考场,李岩也会知道结果。 “果真?”李岩一脸喜意,见秦鸣鹤点头,忙是拱手作揖道了贺喜,其他几个衙役也是跟着相贺。 秦鸣鹤自然是不敢受礼的,只得闪到一边连连摆手道,“诸位莫要如此,不过是府试得过,还是小友,这般作态怕是要惹府城人笑话”。 众衙役不过是给夏立言和李岩面子,作揖过后又是笑嘻嘻的恭喜不断,秦鸣鹤知道这是讨喜,可他才出考场,身上哪里会有银子,一时竟有些窘迫。 “志哥儿,还不快给几位衙差大哥赏钱,没得礼数”,说着话旁边递来一个蓝底青竹荷包。 秦鸣鹤转眼一看,原来是夏张氏,见她头上扎着青布帕子,插了一根喜鹊衔枝银钗子,穿一身天蓝旧衫,外加一件半臂,如今正带了些嗔怒。 “妗子”,秦鸣鹤施礼讶然道,“您怎么来了?” “快给几位衙差发散些喜钱”,夏张氏不接他的话,又用荷包杵了杵秦鸣鹤,催他快给衙役贺喜钱。 李岩一时有些尴尬,他本是顺嘴一说,却是忘了这是在府城,秦鸣鹤又没有家人跟来,谁给赏钱? 这如今夏张氏斜眼看他,面带嘲意,无非是把他当成欺人仗势的恶隶了,有心解释两句,又听得她说让秦鸣鹤叫大哥,心下不喜,也就闭嘴不言。 秦鸣鹤耐不住夏张氏催促,只得接过荷包,打开来看里面有十几颗散碎银子,探手进去摸出来约有十几颗。 “你也不必分了,都放桌上”,夏张氏见秦鸣鹤抠抠捡捡,又对着几个衙役道,“二钱银子算作咱志哥儿请几位吃食,劳几位照顾了两三日”。 众衙役大喜,都是连道不敢。 等安排妥当,夏张氏拉起秦鸣鹤的衣袖就走,眼睛都不带夹李岩一下。 走了十几步便松开手,眉眼带笑的问道,“志哥儿,你今日被府尊老爷取中了?” “府台当堂考校,最后说取个中下”,秦鸣鹤又说了一遍。 “好,好,只要中了就好,中下又怎么样?”夏张氏又不是没见过府试案首不中的,“你舅舅今日值院,说不得什么时候出来,今日午时咱娘俩吃些好的”,说着夏张氏还哈哈笑了两声。 秦鸣鹤还待说些什么,夏张氏手一挥,只让他别管,万事有她,说罢便领着秦鸣鹤去菜市买吃食。 菜市离着府衙并不远,说是菜市,不过是周边村人自发建的一个交易场所,府台老爷也不管,只是每日有滋阳县税课司的人来收几钱税钱。 “哟,这不是夏家大娘子吗?”一个身穿褐色小褂,留着蓬松乱发的屠夫喜道,又指了秦鸣鹤“这领的是谁?” 夏张氏住脚,满脸都是笑意,语气亲切道,“怎么样?这是俺家夏官人的亲外甥,从汶上县来,今日府考,大老爷单单点了他来考校,你说怎么着?” 屠夫面有急色,忙是问道,“大娘子说话惯是盘扯不清,你快说就是”。 “还能怎么着?”夏张氏也不恼,眯着眼大笑道,“大老爷自然是取中了,要不能早早放了俺外甥出来”。 那屠夫听了,忙是割了块上好的里脊,“夏指挥对俺多有照顾,大娘子你快取了这块鲜肉,好好做份娃烧肉给孩子补补”。 秦鸣鹤听屠夫这话,吓了一跳,怎么地?考得好还要把自己炖了? “瞧你这话说的,嘴都鼓了?”夏张氏掂量了里脊几下,又甩给屠夫,“快秤罢挂起来,俺家又不缺那几钱银子使唤”。 屠夫龇着牙双手一拍,“大娘子最是爽快”,秤罢肉收了铜钱,又添了一钱的肥油,屠夫有言算是贺礼。 夏张氏也不再推,笑纳肥油让秦鸣鹤道谢,慌得屠夫直摆手。 提着肉出了肉摊,夏张氏又领着秦鸣鹤去买鸡鸭鱼菜,近乎走遍了所有摊贩,不一定要买,但一定要炫。 秦鸣鹤左右手都挂了蔬果肉类跟着夏张氏回了家,到了门口,夏张氏站在阶前左右看了几眼,巧的是左邻开了门。 出门的是一个妇人,穿着一领家常的半新生纱衫子,拖拉着一条旧月白罗裙,脚下是两只没尖的红旧鞋。 “李家娘子,这是要去哪啊?”夏张氏笑着招呼一声。 李娘子慢慢转过头来,把秦鸣鹤惊得后退一步,差点撞到门上,这女子脸上涂些白脂粉,嘴上涂了鲜红的口脂,这不叫唇红脸白,这叫赤煞似鬼。 “原来是夏家娘子啊”,看了秦鸣鹤几眼,挑挑眉,眼里流出无限风波,说话又柔了几分,“这位小哥又是谁?” “好叫李娘子知道,这是俺外子的亲外甥,如今府试得中,才刚刚做得童生”,夏张氏说完也不理会李娘子,打开门就喊着秦鸣鹤进了院中。 “妗子,她和您有岔子?”秦鸣鹤见夏张氏眉眼带煞,又听她语气很冲。 “哼”,夏张氏让秦鸣鹤放下肉菜等物,气咻咻的地说道,“惯是能拿腔作势,他嫁的不过是个童生,天天阴言阳语你舅舅是个操持贱业的下人”。 秦鸣鹤点点头,心下了然。 “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不见得中个舍人?也骑着高马挂绸?竟是连块澜巾都是假的,没得出来招摇撞骗,惹了官府给你投到大牢里去”,夏张氏站在院中喊了一声。 第134章 孔休书铺 秦鸣鹤听着心中就好笑,别人是指着秃子骂和尚,他这妗子却是直爽,半点不遮掩,明晃晃的骂。 见无对手,夏张氏得胜归来,笑着对秦鸣鹤道,“甥儿你先去厢房休憩,等妗子做好了饭食,再去喊你”。 毕竟是在外边,夏杨又不在家,秦鸣鹤也不好搭把手,忙是应下去了厢房。 进了厢房,秦鸣鹤走了几步,找出书箱,从里面找出一个书匣,上写“论语集注”厚约百页。 秦鸣鹤从匣中找出几本书,其中一本略微残破,书页四边微黄,褶皱有虫孔,不过却是无一黑字。 这是秦鸣鹤自跟随石巍习文,搜集的破旧糊窗纸裁剪而成,长六寸,宽四寸,为的就是造假书。 穿越后一年,秦鸣鹤发现前世习以为常的一些技术在大明朝居然都是秘技,多是不传外人的,就譬如薛家集有一户农家肥的肥效高,可从没人发现他家堆肥的秘密。 所以,他要想发明或创造一些不常见的东西,就需要有出处,作为一个求学的学子,唯一可获取的地方,那便是农书。 本以为是石府能看到几本,可实际上没有,或许是石巍赠人,也或许是他不看,他只看到《救荒活民》和《荒政备考》两本治政农书。 秦鸣鹤家中倒是有《齐民要术》,可和他想要发财的点不重合无关联,此次来府城,他便想着造一本假书来糊弄。 拿着墨条想要研磨,才想起他连府城的书铺都没去过,万一两边互问,岂不是露馅了? 当下也就只好将东西又收了起来,只等吃完午食,再去府城转一转。 未正时分,秦鸣鹤袖里装着秦二壮给的三两银钱和夏张氏硬塞给他的一两银子,慢慢出了院子。 安步当车,左瞧右看,秦鸣鹤走了约有二刻才到了一间书馆门前,门两侧挂了一联,右边写,“风月盈庭自有一股意味”,左边则是,“诗书满架常加百倍功夫”中间则是“慧昌”。 秦鸣鹤轻念几遍,摇摇头,原来不是书铺,是一家教书的馆舍,当下抬步要走,馆内出来一个伙计。 伙计胁肩谄笑,“小官人留步,小官人可是求圣人之言?” 秦鸣鹤疑道,“你家书馆不是教人念书吗?怎么还做起圣人的生意来了?” 伙计忙是解释道,“小官人从何得知?俺这可是书铺,以前的先生去济南府备考,这馆舍被俺家主看中,说是有墨书香气,盘过来做了书铺”。 秦鸣鹤点点头,指了指对联道,“此联说的是书生意气,求学当勤,你们居然也不换掉,我还以为是家书馆呢”。 伙计不懂,但见秦鸣鹤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客套中加了些真诚,引着秦鸣鹤到了铺内,对掌柜的说了一声。 掌柜的赶紧道谢,“恍惚间竟是出了差头,多谢小官人指点”,秦鸣鹤不在意的摆摆手,“掌柜的,可有农书一类?” 能做掌柜的,自然眼神要有,虽说秦鸣鹤要得是农书,可掌柜的自不会看错这是位求学的相公,而且学识不浅。 观气度从容,浑身都是翰墨书香,举手投足间优游自如,只观对联又知店铺一二来历,掌柜的不敢小觑,亲引着秦鸣鹤到了农书类处。 “小官人,因是新铺,再加上农书读的也不多,单只有这几类,还请您一观,但取所需”,掌柜的笑道,“当然也定是优惠小官人”。 秦鸣鹤抽了几本看了看书名,多是《汜胜之书》和《齐民要术》还有几本是《四民便览农事》和《事林广记之农事》。 翻开几本看了看都没有详细记载薥秫(蜀秫)这种作物,放回架中问道,“铺中只有这么多?” “小官人求的书作何名字?”掌柜的也不研究农业,采购的也都是市面上常见的,听秦鸣鹤说没有,他也有些好奇。 秦鸣鹤自知自事,也不再多说话,又围着几个架子看了看有没有不常见的书籍。 书籍分作几类,有蒙学用的画书,小学用的小四书,还有学子用的四书五经注解,当然一些游记、话本也是有的。 秦鸣鹤好奇心起,抽了一本话本来看,上写“南平夜戏”,开始秦鸣鹤还以为是本讲戏曲的,看了几章才知原是讲的才子夜会妙佳人,当下又将书插了回去。 前世总裁夜追傲娇女、总裁非我不娶之类凤凰女书已经让他吐的不行,这样的凤凰男书也是让他恶心不已。 掌柜的见秦鸣鹤紧锁眉头,细声道,“小官人,店里倒还有几本君乐书”。 “噢?”秦鸣鹤疑惑不解,啥是君乐书? “取来瞧瞧”。 等掌柜的拿来一看,上面写的是“武娘艳史”,当下大笑,原来是本带颜色的书,连看也不看推还给了掌柜。 他没看过(省略一万字)。 掌柜的肃然起敬,脸色端正弯腰道歉,“唐突了小君子,都是小人的错,日后小官人来店里,优惠八折”。 秦鸣鹤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当下也就笑着致谢。 又看了一刻,实在也没有可买的书,秦鸣鹤便想着买些墨锭,掌柜的取出几种,有圆、方、珪、椭圆。 最后更是拿出一根长约三寸,宽厚约有一寸的小墨条,夹杂着几丝几缕金色,“这是家主偶然得的遇水不散金徽墨,有言赠有缘人”。 “今日见小官人一面,小人深觉此墨与小官人契合,便送给小官人”,秦鸣鹤忙是推脱,掌柜的又是说道,“小官人别是推辞,要是觉得礼重,不如题幅店名”。 秦鸣鹤也有些不舍金墨,想了想,有所求便好,点点头,“也罢,你家家主可留有名字?还是有何要求?” “那倒没有”,掌柜的说道。 秦鸣鹤摇摇头,还真是个怪人,他左右看了几眼书铺,价格比县里便宜些,想了想道,“孔休如何?” 掌柜的忙是问道,“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秦鸣鹤点头,“我观你家主人有普惠之德,与周公东征护国保民,倒也有些类同,总归是我们学子得利,少花些银钱,多请几本圣贤书,便想起这个名字,你以为如何?” “能否请官人赐字”,掌柜的赶紧招呼伙计研磨铺纸。 起名题字本是雅事,秦鸣鹤也不推辞,等伙计磨好墨,他抬手用草书写就“孔休”二字。 “小官人好字”,掌柜的拍手大赞。 真好假好,秦鸣鹤也不在乎,这是他偷练的,从无人知,在左下画了个“清”字押,用的是前世名。 掌柜的赶紧把字请到一边,又想邀秦鸣鹤上坐饮茶,秦鸣鹤不想多待,掌柜的又让人快把墨条包起来。 “大掌柜,您来瞧瞧”,伙计举着一本书道,“咱这还有本手抄农书呢”。 秦鸣鹤一听,赶紧跟着掌柜的去了台前,伙计递到掌柜的手中,秦鸣鹤接过来一看,上写《东鲁王氏农书》卷一——卷六。 秦鸣鹤打开来看,目录有“卷七 百糓谱二”,忙是对伙计道,“可还有二三册?” 伙计又翻找几下,又找出两本出来,看了掌柜的一眼,掌柜的喝骂道,“你看我作甚?快给小官人瞧瞧,竟是抖机灵”。 伙计也不生气,笑嘻嘻的给了秦鸣鹤。 “薥黍春月种不冝用下地茎髙丈余穂大如帚其粒黒如漆如蛤眼”,秦鸣鹤眉舒颜开,“好,正是这本”。 合起书要给钱,掌柜的忙是推道,“小官人莫要羞辱,不过是三本手抄的农书,和您实说,作不得几个银钱,小店送您便是”。 见秦鸣鹤还要退让,掌柜的忙是道,“小官人莫不是还要润笔之资?” 文人雅事一谈钱就俗,秦鸣鹤只得作罢,等伙计将书本和墨条包好,掌柜的又将秦鸣鹤礼送出店外。 等秦鸣鹤走远,掌柜的看了几眼干透的草字,招呼伙计道,“包起来发往北京,咱虽愚鲁,仍是被大姐儿看重,派出来独当一面,总不能给大姐儿失了面子”,伙计应声,脸上尽是精明之色。 第135章 薥秫红糖 秦鸣鹤提着包书沿青石街慢慢前行,他如今想着看看府城的物价几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走了约有一刻,便见包子铺旁有一家杂货店,秦鸣鹤迈步走了过去,杂货店老板见是个书生,只瞧了几眼也不说话。 “店家,有生意不做?”秦鸣鹤有些好奇。 “哎呀”,杂货店老板满脸堆笑,“对不住,见郎君一身士子打扮,以为您是来买吃食的”。 多走几步出了店门,“郎君有什么想买的,尽管来瞧”。 进了铺子,里面摆了粗细两种盐、红白糖、清酱缸、醋缸之类,又有铁器木器之类。 秦鸣鹤看了红糖几眼,又看了看白糖,并不算纯白,带些黄色,“郎君要买些绵白糖?”老板见秦鸣鹤多看了白糖几眼。 秦鸣鹤摇摇头,“店家这红糖多少文?” “30文”,老板回道,又推销起白糖来,“郎君,咱这白糖可是府城独一份的,最是甜绵”。 “多少文?”多问一嘴。 “60文”,老板以为秦鸣鹤要买,“郎君要得多,可以再下几文钱”。 “秤五斤红糖”,秦鸣鹤如今手里有了钱,便想着走礼的事。 “得了”,杂货铺老板取过十六金星秤给秦鸣鹤秤了五斤,“郎君,您来看,这可是高高的”。 秦鸣鹤瞅了一眼,这秤前世他见过,可他没学会,略带疑惑的装样子皱皱眉头,老板见状叫屈道,“郎君啊,天地良心,俺可没敢使坏,少了你的秤”,说着还要叫包子铺老板过来。 “我说什么了?你着急忙慌地”,秦鸣鹤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快装起来,要是少了秤,我自会让我舅舅来寻你”。 “定是不会少,俺可是童叟无欺”,老板又是一脸笑模样,“给郎君装起?” “我先尝尝”,秦鸣鹤说着,探手点了点放在嘴里,和前世味道差不多,不过微有些苦,也有些涩,秦鸣鹤知道这是因为有些杂质没祛除,特别是单宁酸一类。 “店家,你这红糖可算不得好,竟是还有些苦涩”,秦鸣鹤抿了下嘴。 “老天爷啊”,老板惊呼一声,“郎君,这可是从福建来的,最是纯正无比,俺又不曾掺些杂面,怎会发苦?” 老板抱屈喊得震天响,秦鸣鹤摆摆手,“我不过是来府城参考,多嘴说一句罢了,又不是不要你的糖,你喊这么大声作甚?” 提过纸包,嘟囔一句,“果然是好心没好报,有更好的非要卖差的,怨不得发不了财”,老板听了此话,忙是追赶秦鸣鹤,可哪里撵得上,只得怏怏作叹。 秦鸣鹤又花了七钱银子,买了两盒果馅饼,两盒蒸酥,两盒骨牌糕,一盒熏豆腐,让糕点铺的伙计给送回家。 秦鸣鹤实没想到居然还有送货服务,伙计提着几个盒子,笑着道,“郎君是个舍人?” “惭愧,我还不曾中试”,秦鸣鹤回了一声。 伙计也不尴尬,继续道,“那郎君也定是个学子,是在府学求艺吗?” 老子连秀才都不是,怎么入得府学?秦鸣鹤忍不住看了伙计一眼,见他满脸真诚,估计他是真不懂。 “不曾”,秦鸣鹤回道,不等伙计再问,他先说道,“你们店里的红糖从何而来?” “从官店里”,伙计回道,“每月里都有车队送货来,俺们就去那里采买”。 “你们买的多,可有折扣?”秦鸣鹤不知道官店是啥,只好问价格。 “官店不如私人的便宜”,伙计说着还凑近道,“郎君要是需要,俺可以引引线”。 “官府不管?” “又不是只能官府卖”。 “多钱?” “郎君要得多便是17文一斤,要是少就得20文”,伙计见秦鸣鹤点头,以为来了买卖,兴奋道,“郎君要多少?” “我就问问”,秦鸣鹤微微笑道,伙计打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有些哀怨的看了秦鸣鹤一眼。 等回到舅家,夏张氏一顿数落,秦鸣鹤又掏出她给的一两银子,也被夏张氏推了回去。 等到夏张氏说的差不多了,秦鸣鹤便捏着一两银子去了厢房,夏张氏看着桌上的礼盒,嘴角翘起。 秦鸣鹤将银子放在桌角,取出墨条慢慢在砚中磨化,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推开窗户放在边上,静待干透。 孟夏四月天,艳阳高照,略略西斜的阳光透过院外的高树,散下几许慵懒的光斑,乘着清风不时在墨字间跳跃。 等了半刻,秦鸣鹤收回纸张,点了几下墨字,见手指上没有墨迹,知道是干透了,便将纸放到水里,等纸张完全湿透,用笔杆戳了几下,果然不见墨字散晕,心中大为满意。(有一种墨即便是火烧过后仍有留痕,我忘记名字了) 取出无字书解开活扣,提笔写道, “余观夫东鲁王之书,略有所感,其有言,“茎髙丈余,穂大如帚其子作米可食,余及牛马又可济荒”,奇也怪哉。 圣人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也”,余历三年久已,方成此秘法,世人多不知,余传后世子辈,当永增家阜也。” —— 物价考自《万历会计录》 第136章 前世农学 四月初八夜,夏杨抚信称叹。 “外甥信里写的什么?”夏张氏手里拿着一两银锭和一块一两的银饼子,急切的问道。 夏杨长出一口气,笑道,“给你看便是”,顺手接过那个银饼子,上下一抛,笑过几声出了厢房。 这孩子 四月初九 辰正(8点)。 披屋门外出来几声轻喊,“小弟,小弟你起了吗?” 秦鸣鹤朦胧间听得有人喊,下意识回了一声,“快起,早食都已经过了,你可真够赖皮的”。 听得是二丫的声音,秦鸣鹤慢慢醒转,昨日从兖州府回汶上本应是巳初(9点)出发,可谁也不曾想到张守瑞居然不见了。 这可是县试案首啊,慌得孙清去府衙报了失踪,哪知道是人家运道来了,被兖州衙门黄同知的闺阁娇娘瞧中了。 让府学的教授领去同知府上研究学问去了,直到午时,同知府的下仆来邀请孙教谕赴宴。 汶上县的学子边是骂边是啃了半个硬饼,酸的直流口水,等到孙、张两人再回已是申正,所以从兖州回到汶上也就近戌初时分。 秦鸣鹤几日也没休息好,又要应对考试,又要造假书,回来只说了府台当堂取中,便到披屋睡了过去。 等他出了房门,二丫还在站在门口,“太阳都这般高了,你居然还睡的着?”二丫惊疑道。 “二姐是有事?”往日也不见二丫这般热情。 “你去舅舅家了?”二丫笑嘻嘻的说道。 “昨日回来都给娘了,妗子应是给了你和大姐的礼品”,秦鸣鹤明了她的想法,笑着说道。 “你胡说什么”,二丫轻拍了秦鸣鹤一下,悄声问道,“妗子还没有”,二丫脸色一下变红。 “莫名其妙”,秦鸣鹤知道意思也不会说,甩开她去找秦二壮,如今他还有正事要忙。 “小弟去哪?”二丫见秦鸣鹤朝院外走,喊了一声,“你还没吃早食呢?” 秦鸣鹤挥挥手,便不再理会,几步功夫出了院门,往地里走去。 几个村人见了都是带了些拘谨,笑着打招呼,秦鸣鹤满脸含笑一一回应,村人都大赞他知理有礼。 呵呵 走不多远,便见到扛着锄镐回来的秦老汉父子,“咱乖孙是来迎老汉来了?”秦老汉笑着紧走几步。 秦二壮也不说破,只是笑道,“这是要下地去?吃过早食了?” 秦鸣鹤摇摇头,秦老汉责他一句,又催他快回去吃饭。 “下地有事?”秦二壮边走边问。 “回家再说”。 等几人吃罢早食,秦鸣鹤拽着秦二壮来了披屋,从书箱中取出三本书递给他,又踮着脚去关上了门。 秦二壮一时好笑,“这么小心作甚?你还捡了银票,躲躲藏藏?” 扮戏要扮到底,秦鸣鹤略带紧张的翻开最后一本《东鲁王氏农书》,指了指已经破开的封皮,“爹你瞧瞧是什么”。 秦二壮被秦鸣鹤的作态也染上了丝丝紧张,取过书本,看了几眼才发现玄机,从硬封皮里掏出三张有些残破的黄纸,但见上写,“此秘法,可使薥秫做黄而不苦,沙而不涩,当如下法”。 秦二壮看了几眼,面色发紧,攥紧黄纸,小声道,“别人可曾见过?你又从何处得来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兴奋。 “从书铺里买的”,秦鸣鹤装作回忆,过了一会才道,“没人看过,我是今早看着书后面有水渍,好奇抠了一下,才发现的”。 “好”,秦二壮喜不自禁,他倒不会怀疑秦鸣鹤骗他,又说道,“咱们这里正好有几种薥秫,要是这秘法能成,说不得咱家也能成个糖富”。 秦二壮站起身走了几步,兴奋道,“我说你要去地里呢,原来是想看看薥秫”,刚想领着秦鸣鹤再去,又是拍了自己一下,“才刚刚出苗,看了也没用,不如等到七月天里”。 秦鸣鹤点点头,对于薥秫他再熟悉不过,前世他因父早丧,母亲也跟着走了,他对警校一类就非常抵触,自然也就不愿接受政府的好意,而是选择自己的喜好,结果差了几分,随便填了一所学校。 有句老话说的好,人算不如天算,秦鸣鹤最终考的便是农院,好在选的专业是园艺。 秦鸣鹤大三的时候学校实行学分制,他好巧不巧选修了一门高学分的果树栽植和修剪,从此和土地又打起了交道。 选修其实大家都知道,多半是混分,可秦鸣鹤哪里知道教导这门技术的是一位基础科的老教授,居然只收了他一人。 而这门课之所以学分高,之所以只有一人报名,是因为老教授严谨,不许学生逃课,秦鸣鹤当时觉得他就是在火坑中求活,因为从选修开始他就跟着教授跑教学基地。 农院的教学基地有五百亩之广,不光是有奈李梨杏桃,还有稻麦薯玉豆之类农作物,更有动科院的猪鸭鸡狗羊,还有水产院的鱼蟹虾,机械学院的推土机、蚂蚱头,最离奇的是居然还有两座砖窑、一座炼焦炉和一座土钢炉。 最开始秦鸣鹤是抵触的,可随着时长,他也就慢慢接受了,毕竟在基地里吃得好,顺手牵个羊,随手捞条鱼,偶尔炖个小鸡。 他嘴甜又会些农活,跟着教授剪枝、施肥、采花、授粉、选落果,帮着农科教授清地、育苗、收麦、做杂交粮基础实验,右帮着植保教授做牧草选种、培育、收割,甚至还跟过动科教授做牛的人工 当然秦鸣鹤也差点被师兄弟、师姐妹们,剁剁喂了狗,毕竟有很多是他们的实验品。 秦鸣鹤如今还记得,当时最可怕的是食品院的一位师兄,他居然从大二开始,自己养了一头奶牛,从挤奶环节开始一直到做奶油蛋糕。 这头牛在秦鸣鹤大三下学期的时候,误食植保院教授的牧草,中毒身亡,这位师兄硬赖秦鸣鹤身上,追杀了秦鸣鹤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食品院的教授一次过了他的答辩,此事才算罢了。 第137章 制糖流程 时隔多年,秦鸣鹤在沪市一个甜品店偶遇这位师兄,已荣登店长的师兄言说对不起秦鸣鹤,请他吃了所谓的高级甜品,后来秦鸣鹤回酒店一宿没睡,这才醒悟这位师兄果然是心眼比针小,总算是报了仇。 在实验基地,秦鸣鹤更多的还是跟着基础课教授做些杂活,当然教授也不可能把秦鸣鹤当个杂工用,该哄就哄,该骗就骗,该带他玩就带他玩,所以在大学后两年,秦鸣鹤多半是跟着教授混吃混喝混玩。 从跟着教授弄果子,发展到薥秫制糖研究,甜高粱的理化测定,甜高粱的制糖改进研究,小麦杂交产量提高研究,海盐净化提纯实验,一块红砖的改进研究,土法炼焦的再提纯,土法炼钢的碳含量研究 所以在毕设的时候,其他同学多半是插花艺术及苗木培育研究之类,而秦鸣鹤的论文居然是《如何用果树精炭炼焦提纯制钢——钢铁插花之美》。 这篇论文的问世,轰动本学院,差点没把院长炸翻,作为全国本专业的权威教授,院长评价秦鸣鹤的论文是,“植物界的精钢战士,插花界的钢铁洪流”,当然这篇论文没过。 秦鸣鹤想到这,忍不住笑出声,秦二壮还以为秦鸣鹤笑他,也有了些不好意思,忙是说道,“爹就是一时高兴,昏了头,你还敢笑我,看我不揍你”,说罢举起手作势要打。 秦鸣鹤忙是笑着躲开,“爹,我错了,我不敢笑了”。 秦二壮装装样子而已,见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将三张纸放到怀里,“我先保存着,免得放在你这里丢了,到了八月份,咱做做看看”。 秦鸣鹤自是应承,秦二壮又是问道,“你府试被大老爷取中,几时能发榜?” “估计要十多天”,秦鸣鹤知道他是想着请客的事,毕竟府试过了,基本能定下一个童生了,当然要庆贺一番。 “好,我知道了”,秦二壮说罢便出了房。 秦鸣鹤看了《东鲁王氏农书》几眼,翻开卷七,“薥秫”。 秦鸣鹤会做薥秫红糖,完全是源自教授的执念,教授是那个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出身贫寒,因品德过硬,自身上进,最后被推荐去了农学院。 在求学期间,教授硬是凭着刻苦认真,修完了大学课程,而他毕业后更是致力于农业最基础的研究。 他曾告诉秦鸣鹤,在他小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舔红糖罐子,毕竟糖是那么的甜。 所以在秦鸣鹤大四的时候,教授通过不懈努力,获得了一笔研究经费,正式启动了甜高粱的制糖研究。 说起来,甜高粱制糖技术久远,不过因为制糖工艺简单,所造出来的糖少而且还有些异味且面感重,后来被摒弃。 甜高粱是高粱的一个变种,产量低,一般在4000kg\/h2,所以其用途多在秸秆,而不是籽粒,秸秆可以用来制作编织物,取过米的穗子可以用作饭帚、扫帚,取用不取食。 在后来教授的研究中,甜高粱制糖工艺被重置化,从选材到加工及添加剂选择,最后的出品都得到了改进,出糖率比同重甜菜多6。 甜高粱大体分为三个类型: 一是茎秆为实心,其髓质组织致密,绿色,汁液含量多,高者可达65左右。 二是茎秆为蒲心,其髓部组织多孔松软,结构松散,海绵状,白色,干枯少汁或无汁,出汁率多在10左右。 三是茎秆为半实心材料,部分实心,部分为蒲心,出汁率多在35左右。 那么在选材上就要尽可能的选择实心甜高粱,若是没有就要选择半实心,蒲心的没有使用价值。 而根据教授实验研究,甜高粱汁液的平均蔗糖在12,重力锤度平均为73,还原糖分平均为15,非蔗糖成分为5。 也就是说甜高粱汁液中的淀粉质、粗蛋白等比甘蔗汁液要高很多,这也是甜高粱糖有面感,出产低的主要原因。 而要是甜高粱提高出糖率,就要用单式渗透二重压榨法。要想增强口感,减少面感提高出沙率,那就是三重压榨酸灰法。 秦鸣鹤敲了几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按照如今的条件,只能采用三重压榨石灰乳法。 他又不会制造磷酸,也不会造澄清剂,更不会造结晶粉,那么只能用此法,经过三重压榨最大限度的取出甜高粱中的汁液。 然后在熬煮汁液的时候加入石灰乳,等沸腾后静置沉淀,最大可能得去除其中的单宁酸及淀粉一类,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口感和出沙率。 然后将滤出的汁液熬煮,最后打砂,按照估算及工艺,一般应该是二十斤汁液能产出一斤红砂糖。 秦鸣鹤提笔算了一下,一亩地产甜高粱茎秆二千斤(参照清朝甘蔗亩产),那么满算就是一亩地能出一百斤左右的红砂糖,按照采买价格十文,一亩地产出就是一两银子。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下,其中柴、人薪等都没算,至于到底能产出多少,秦鸣鹤现在也算不出来,好在甜高粱不挑地,就是盐碱地一样生长,不妨种上一亩试一试。 秦鸣鹤用笔又涂抹一阵,只到看不出上面的简体字,撕成几条揉搓在一起,等着扔到灶间引火。 秦鸣鹤心想要是真能成,这玩意也藏不住,终究是要拿出来的,要么是同村用,要么就是投给孟隆,毕竟这位老爷已得两个中上的考评。 而这糖真能制成,他便想着通知夏家、顾家,早早买上几百亩的荒地,先做准备,总不能忘了人家的援手之恩。 “罢了”,秦鸣鹤站起身,长舒一口气,“总要等过了院试才成”。 有道是, 身无恃仗功名,号令终究难成。 —— 以上数据摘自《甜高粱制糖工艺研究》。 第138章 金樽共饮(专章 满足一位读者的美食爱好) 岁月星辰匆匆过,光阴荏苒日经行 转眼间已是四月二十,辰正时分(8点)薛家集村的农道上,缓缓驶来几辆牛车远远的缀在几匹驽马后面。 “娘的,常年间也不见得登门,今日俺乖孙中试,他倒是能觍个脸上凑”,骑着一匹驽马,身着簇新蓝缎衣裳,头戴皂巾的夏立言叱骂一声。 “顾老员外说不得是放屁打鼓—凑了巧,虽说和秦老二同他算不得要紧的至亲,可也是亲戚不是?”李岩满脸都是笑意,“志哥儿中试,多些亲戚庆祝,您老脸上也有光呢”。 夏立言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走路拾馒头,摔跟头捡银子—尽想他娘的好事了”,说罢轻甩马鞭,扬长而去。 “呵呵”,李岩笑了几声,轻踢几下马腹,也不追赶,报喜的好事得让人家的至亲来说。 “你回了家中,莫要使脸色,今日可不同往日”,牛车上的秦大郎叮嘱顾氏一句。 “我又使什么脸色?”顾氏脸色不好看,说话就呛,“不过是过了府试,咱铁头去年就中了,咱家一个童生还要上赶着去贺喜?” “你”,秦大郎伸手指着顾氏,他也是有苦难言,他又不愿意来,要不是顾亮言语说他,他才不会回来,场面上过的去就成了,只要外人不觉得他是个恶人也就算有个交代了。 他又不是个瞎子,秦鸣鹤待他除了日常的客套,无半点真情实意,他贴个热脸上去找冰渣子? “你干什么?塌个腰和街上的青皮有何区别?”秦大郎指着秦鸣石骂道,“缩肩含胸,没个人样子”。 秦鸣石看了秦大郎一眼,也不说话,不过不再四处瞅,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左腿瞧。 “爹,娘”,一身士子装扮的秦鸣亮赶紧劝了几句,“三弟府试得府尊亲点取中,这是咱家的喜事,再说衙门贴了喜报,是咱县里第五,比儿去岁可是好上许多,今科院试多半是要中的”。 顾氏看了秦鸣亮一眼,见他果是喜气洋洋,心中有些发酸,自己的大儿大度仁义,心胸开阔,可怎么就院试不中呢? 他又怕家里多花费银钱,便想着辞学,要不是二兄劝说,说不定真就从学院里回家了。 又看了秦鸣石一眼,顾氏开始是咬着牙,心中恨他不上进,又看他神情凄楚,眼睛只盯着左腿看,苦涩上涌,竟是流起了眼泪。 “娘,你这是怎地了?”秦鸣亮慌得喊了一声,秦大郎也是转头看她,唯有秦鸣石暗暗的啐了一口。 “这秦大家里啊”,顾顺哲长舒一口气,“也就是秦鸣亮了,只怕这日后” “爹”,顾亮笑了一声,轻声打断顾顺哲后面的话,眯眯眼看了前面的牛车一眼,“爹,还是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好”。 “罢了”,顾顺哲看了顾亮一眼,无奈的笑了一声,“如今俺竟真是做了员外喽”,顾亮苦笑无言。 等他们绕过观音庵,秦二壮父子早在巷前等候,两人赶紧迎上前,众人寒暄几句,便进了秦家院中。 秦鸣鹤扫了一眼秦鸣石,十五岁的少年郎像是个垂垂老者,左脚跛行,耸肩缩背,没有一丝朝气。 秦鸣鹤又看了他左腿几眼,微微皱眉又是展开,只断了一条。 众人进了正房,又是左右一番施礼,夏立言居上位,沉着脸,顾顺哲只做没看见,坐在下首笑着对秦鸣鹤道,“道前灵童,人间显胜啊”。 秦鸣鹤一下明了,原来这位才是幕后推手啊,长揖连道不敢,“都是托了诸位先辈的福分,小子怎敢居功?朝夕不敢相忘”。 夏立言见状哼了一声,顾顺哲只捻着胡须笑着点头,秦鸣鹤能明白便好,他也就不再多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等到申祥甫几人进了正房,夏立言张口催促道,“四月天哩,竟是有些燥热的慌,没耐心的闲扯,快快操持起来”。 灶间里,秦李氏便领着两个儿媳和一个来帮忙的大夏氏开始煮饭,今日是喜事,来的人又都是有些脸面的,秦李氏就着捎来的礼,准备了八样菜,两碗肉酱。 秦李氏对着夏氏道,“你历来手巧,这烧肉品两道,你先将那鲫鱼和兔子拾掇出来,等会看我教你”。 夏氏自嫁进秦家,何曾见过秦李氏做菜?登时睁大双眼,不自主道,“娘你会会做菜?” 秦李氏不耐烦的摆摆手,“你快去拾掇去,等闲下来,咱娘俩再说”,说完踮着脚又取出一只煮过的鸡看了顾氏一眼,“大郎欺负你了?” 顾氏一愣,才想起在来的路上有些心酸难言,掉了几滴泪,当下头又低了几分,倒是像蒙冤受屈一般。 不曾想秦李氏却不惯她毛病,将鸡塞给她道,“今日本来是件喜事,你哭丧个脸作甚?快把鸡拆成丝状,别到时候误了用”,说着指了指灶间外面,“惹得你那叔叔生气”。 顾氏猛地抬头,双眼微红盯着秦李氏看了几眼,见她不似往日,有心耍横,又怕真的耽误午食,惹人笑话,只得伸手接过,恨恨地将熟鸡扔在案板上。 夏氏本来蹲在地上刨鱼,轻声笑道,“大嫂可别摔坏了,家里就这一只鸡了,要是摔烂了,聚八仙可就不美味了”。 “你”,顾氏气的指了指夏氏,转身出了灶间。 “呵”,秦李氏看她背影嗤了一声,大夏氏看了一场闹剧,也不好一直站着,走到案板前,开始撕鸡,“婶子不如我来”,还不等秦李氏推脱,故作惊讶道,“婶子这鸡养的可真肥实,婶子可真是舍得下功夫”。 秦李氏一下来了兴致,正要白话几句,秦大郎走进灶间,一见大夏氏和夏氏都在,又缩了回去。 “晦气”,秦李氏骂了一句,转身也出了灶间。 “你这大嫂子挺有趣的”,大夏氏笑道。 “仗着家势好点,看不出些眉眼高低”,夏氏收拾好了鲫鱼,又开始收拾兔子。 大夏氏看了她一眼,如今妹子也算是苦尽甘来,外甥有出息,娘也能立起来。 两人本是姊妹,搭配起来干活也就快捷,不过一刻钟便将食材收拾的差不多,秦李氏手里抓着几个嫩嫩的茄子和黄瓜走了进来, “麻烦外甥了”,秦李氏说着给大夏氏递了根黄瓜,“请你来作客,居然还让你跟着在 灶上忙活”。 “瞧婶子说的,申大和秦二从小的交情,志哥儿又是我亲外甥,我这个大姨出点力算的了什么”,大夏氏掰开黄瓜,递给夏氏一半。 秦李氏笑了几声,便让夏氏将剖开的鲫鱼放到葱姜水里(居家事里面有,我就不详细写了)。 大夏氏听她吩咐,叹服不已,“婶子,您还有这般本事?” “哈哈”,秦李氏笑了几声,“这算什么本事,我那亲爹才是好本事呢”,说完眼里有些怀念又有些落寞。 过了片刻,指着鲫鱼和兔子说道,“这酿烧鱼和酿烧兔是我爹跟着青云观的李道长学的”。 像是想起亲人,秦李氏面上又露出几分笑意,“李道长馋嘴好吃,这两道菜都是夹上了猪肉,再缝合起来,用木杖架起烧熟,李道长说是吃的野趣”。 又指了獐兔肺和鸡丝、羊肚、羊舌道,“和风楼的王厨子曾说,獐兔滑嫩,肺控血水,加蜜酥、稠酪、生姜汁,再上锅蒸熟,片割风味独特”。 “姜丝、熟笋丝、藕丝、葱丝、芫荽、鸡丝、肚丝、舌丝,浇上鲙醋,再放上芥辣”,秦李氏指着食材,如数家珍。 大小夏氏听得是口水直流,夏氏忍不住道,“娘,元日你怎么不做几道?” 秦李氏瞅了她一眼,“家里哪还有银钱?就是今日用的食材还是亲戚提上门的,要不是志哥儿,你还吃不上呢”。 “快烧起火”,秦李氏也不多白话,催促着夏氏生火,准备做饭。 正房的人闲扯了一个时辰,茶水都喝的胀肚,秦老汉有些坐不住,正要起身去问,秦李氏出来催着秦大秦二并几个男娃端菜。 烧肉品两道,酿烧鱼和酿烧兔 下酒肉两道,酥油肺和聚八仙 肉羹两道,萝葡羹和假香螺羹 菜炒肉两道,油肉豉茄和黄瓜肝肺 等菜上了桌,且不说夏立言几人长长眼,就是秦大郎兄弟俩也是看的眼睛发直,秦大郎不由说道,“娘,你何时会的这般本事?便是县里的厨子也未必有您这样厉害”。 夏立言抚掌叫道,“亲家母,你这本事在家里,真是屈才了”。 秦李氏笑了笑,也不多言,只嘱咐在座人吃好,也就回了灶间。 借佳肴,杯觥交错。 庆府试,酒醉瑶觥。 “三弟,小时候,都是俺的不是,俺给你道歉”,秦鸣石端着一杯水酒低声道。 “二兄太客气了”,秦鸣鹤举杯回应一声,“您若不说,我都忘了呢,来,二兄金樽共汝饮”,秦鸣鹤笑着说罢,一口便饮尽了杯中酒。 第139章 进发济南 己未日辰初(26日7点),秦鸣鹤一身短打慢慢从山上走了下来,额头一层密汗,双手不停甩动,时不时双腿高抬。 村人都已是见怪不怪,遇见也都不再问三问四,招呼一声,也就各忙各事。 走到观音庵处,秦鸣鹤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往旁边闪了闪回头看去,来的是李岩,秦鸣鹤眉头微蹙。 “可是俺那侄子?”李岩喊了一声。 “叔叔今日临村,有何紧事要忙?”秦鸣鹤住脚笑问一句。 李岩催马紧走几步,到了秦鸣鹤身前跳下马,面色焦急,“你可真沉得住气,昨日酉正(18点)府里下文,大宗师已经下马,回了济南府”。 下马指的是提学官莅临某府的日期,临近院试提学官下马,那么就要紧跟着出考期了。 “出考期了?”秦鸣鹤心头一紧。 “可不是怎么地,府里下文知会县中,大宗师于五月初七在济南府岁考秀才,再考童生”,李岩急着道,“本是想着昨日遣人来告诉你,可近几日大老爷要下乡巡视,以备夏课”。 见秦鸣鹤还有些懵怔,不由道,“你还寻思啥?咱汶上距济南府近三百里,你还不早日出发?莫不是还要等着临期再去?” 说罢拽着秦鸣鹤往秦家走去,走了几步,秦鸣鹤醒过神,抽回袖子疾步往家中走去。 到了秦家,李岩一说,秦老汉忍不住跺脚,“你看看,你看看”,转了几圈出了正房喊二丫去地里找秦二壮快回来。 “也不知道天天忙个啥,整天的呆在地里”,秦老汉抱怨道,又对李岩作揖道谢,“亏得岩哥记得,小老儿谢过了”。 李岩忙道不敢,几人坐下等秦二壮。 秦老汉眉头紧皱,心中不由埋怨起秦大郎,今年铁头也去济南院试,他怎么就不记得回来知会一声? 心中有气,又是想起秦鸣亮来,也不知道大孙子今试能不能中,抬头看了秦鸣鹤一眼,心中又泛起骄傲,家里两个童生同考,不光哪个得中,他都脸上有光,不由得又露出几分笑意。 秦鸣鹤见老汉,时怒时忧时喜,一头雾水,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心想还是先回房收拾笔墨纸砚,便是去了济南府,也不是直接考,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当下站起身言语一声,李岩不当回事,秦老汉催他快去收拾,万万不可误了考期。 秦鸣鹤收拾了约有一刻,二丫突地跑了进来,大喘几口气道,“小弟,爹让你去正房哩”。 秦鸣鹤点点头,“小弟,你要济南府了吗?”二丫问了一句。 “二姐有什么需要的?”秦鸣鹤笑着问道。 二丫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你要是考中了,大姐是不是就要出嫁了?” 秦鸣鹤眉头皱起,如今大丫已经十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但是在村人口中已然是个老姑娘了。 “我看大姐最近好像有些心事?”二丫继续道。 “二姐你多上上心,我今科必中”,秦鸣鹤攥拳轻喝。 “小弟,你也别太当回事,我和大姐知道你的心意”,二丫怕秦鸣鹤多想,又叮嘱一句。 秦鸣鹤点头便出了披屋,他定不会负了姐弟之情。 到了正房,不光秦二壮在,夏氏在,申文卿也在,几人商议一阵,这次可不能让秦鸣鹤自己去济南府了,最后由秦二壮陪着同去。 等秦二壮夫妇收拾妥帖,申文卿已经赶着牛车在外面等候了,出了院门,夏氏拉着秦鸣鹤的手看了又看,眼圈发红。 秦鸣鹤跪地叩首。 几番拉扯,秦鸣鹤上了牛车,出了巷子,就见一个白绑腿的学役。 学役先见了李岩,忙是堆笑上前问好,“李指挥骑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跑的就是快,小人刚出县学就看的指挥,竟是来了一处”。 李岩笑问道,“你不在县学守门,怎么来了薛家集?” 学役虚叹一口气,装作苦恼,“学官爷爷让俺来通知秦小相公,道里出考期了,让小相公去县里寻他”。 秦家小相公那就是秦鸣鹤,听了学役的话,秦鸣鹤又下了牛车走到学役前施礼问道,“这位大哥,孙老爷让我去县里寻他作甚?” 学役吓了一跳,忙是长揖回礼,“俺可不敢受小相公的礼,您是天上的高才,俺一个土里拱食得卑贱人更不敢做您大哥”。 李岩笑骂道,“少说些狂话,学官爷爷让俺侄子寻他作何事?” 学役起身道,“学官爷爷看小相公没去取结票,便让俺来说一声,明日县学几位秀才结伴去济南府,小相公有意的话还请明日早来”。 原来是来告诉他组团的,秦鸣鹤忙是道谢,秦二壮也赶紧掏出铜子递给学役,学役道谢,扯了几句闲嘴又回县里去了。 “多半是几位廪膳生陪着学官去济南府”,李岩笑道,“志哥儿好运气啊,既然如此,我也当回,免得大老爷寻我不着”。 秦家几人又谢过李岩,邀他有空再来。 翌日卯初,申文卿顶着蓬松的头发 ,揉着眼睛道,“昨夜睡的晚了些,今日亏得夏氏喊我”。 “倒是多累你了”,秦二壮笑道,“若是志哥儿今次中试,回家俺也买头牛来用用”。 两人在路上闲扯,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县学门口,秦鸣鹤下了牛车紧走几步到了孙清面前。 施礼后说道,“学生谢过宗师挂念”。 孙清笑着摆手,“你头次参考,怕是有些事也想不到,不过你制艺扎实,晚走几天也无妨”,看了秦二壮几眼,“汝父伺考?” 秦鸣鹤忙是点头,孙清想过一阵,“可能驾得牛车?” 秦二壮回道,“日常里都是借的连襟家的牛车,一来二去倒也熟练”。 “那便委屈你给我驾着牛车如何?”孙清问道。 “不委屈,能给学官爷爷驾车,是小人的荣幸”,秦二壮知道孙清这是帮他,坐车和驾车对一个农家汉子有多大区别?这样还省了一笔车资呢。 “好”,孙清笑道,又指了一辆马车对秦鸣鹤道,“何思问几人在后面,正好问你,你去寻他们”。 秦鸣鹤谢过孙清,秦二壮又对他叮嘱一番,他便去了马车处,车夫撩开车帘,何思问笑着迎秦鸣鹤上了马车。 “驾”,清晨几声吆喝,车队慢慢启程。 第140章 初临济南 等秦鸣鹤坐好,四处一瞧,车内坐了何、郑、孙三人,他便赶紧一一问好,又是好奇的打量何孙两人。 何思问见他如此,好笑道,“怎么?” “觉得你俩有些相像之处”,秦鸣鹤再三看了几眼。 “这是我表兄”,孙妙妍笑道,“秦兄好眼力”。 “他自是好眼力”,郑德崇插了一嘴,秦鸣鹤脸色一暗。 “郑兄,言多必矫”,何思问轻声说了一句,郑德崇便不再说话,缩到车帘处掀开一角。 “怎么不见路兄?莫不是早走了?”秦鸣鹤也懒得搭理郑德崇。 “路兄已荐北京国子监”,何思问也不多做解释,从食盒中取了块酥蜜饼,“尝尝这饼子,用的是羊脂油和蜂蜜,酥脆可口”。 秦鸣鹤也不多问,接过尝了一口,还行,比不得前世花生油做的好吃,不过还是三两下入肚,连赞几声。 长路漫漫,何思问便问起两人府试的作答,等秦鸣鹤说完自己的《春秋》文章后,何思问大笑几声。 “亏得是龚府台,要是大宗师批阅,你这卷子怕是要被批成谬妄无稽”,说话的是郑德崇。 “郑兄,这是为何?”秦鸣鹤不解道。 “你可知大宗师是谁?”何思问接口问道。 “大宗师不是沈副使吗?”秦鸣鹤不敢直呼其名,只敢称呼姓加官职。 何思问点头,“你可知大宗师历三省学政,做的都是提刑按察司副使提督官学,大宗师天顺四年二甲三十六,治的是《书经》,最是厌烦别人离经叛道”。 “可我哪里有逆天悖理之处?”秦鸣鹤叫屈,“公羊传中确实不曾记载,而纵观春秋本经,赵盾之举又何尝不是凌君之上?明臣实摄,逆道之举”。 “果真?”何思问轻笑一声,“左传云,‘晋灵公不君弹人而观其辟丸也’而后若何? 注释云,‘穿弑也,穿,赵盾从父昆弟。盾不弑,而曰盾弑,何也?以罪盾也’”。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秦鸣鹤引孟子话问道。 “贤弟勿急,”何思问笑着摆摆手,“晋国掌书记事(辛)狐曰:‘赵盾弑公。’何也?” “本为实也”,秦鸣鹤有些不服气,“时晋廷上下俱操盾手,侍奉之人难不成还是夷皋自选?非因君祸,实因君起”。 “狐曰:‘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君弑,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穿也。志同则书重,非子而谁?’”何思问也不解释,说着一段注疏,看了秦鸣鹤一眼,“贤弟,制艺一途唯经唯传唯疏”。 说完又指了在车厢的几人,“不唯你我”。 见秦鸣鹤不答,状似沉思,又是说道,“观史使人明智,知前世之事以用后世,然而制艺一途却不是如此”。 秦鸣鹤听他这般说辞,方才醒悟过来,知是一回事,行是一回事,知行合一又是一回事,但是在科举一途知行合一是死路一条,所以才有愚夫有智者。 忙是施礼致歉,诚心道,“还望何兄教我”。 何思问点点头,看来秦鸣鹤是醒悟过来了,其实但凡认真求学,致力于浩繁古籍之中寻求答案的学子,又有几人不心存怀疑的? 经许是好经,传未必是好传,可这事,说不得也写不得。 “左传意,赵盾弑其君,不言其罪而言其过者,实非盾亲弑,固非其罪,而何以言过?因其为上卿,不讨贼便是过,与弑同也”。 “破题当如何?”何思问笑着问道。 “忠孝不至加恶名,忠臣睹之,不敢惜力焉”,秦鸣鹤想了想说道。 “秦贤弟”,何思问抚掌哈哈大笑,“此言方是吾等圣人子弟之言也”。 既已破题,后面的文章不做也罢,无非是词藻优美与否,何思问轻拍了郑德崇几下,“我等几人虽说和贤弟相交日浅,可总也是过了命的情谊,你不提点几句?” 郑德崇嘟囔几声,还是正视秦鸣鹤道,“你尚未及冠,若是一个童子,作文章有些书生意气,好打不平,那也是情有可原,可如今你踏入制艺一途,怎么还存有物不平则鸣之心?” 虽是车厢低矮,秦鸣鹤仍是站起身给两人行礼,若不是今日两人教导,他怕是此次定会罢落。 孙妙妍赶紧将秦鸣鹤拽到座上,“休要欺我同科师弟”。 何郑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哈哈大笑,果真青春年少,少年意气。 一路无惊无险历经二日,终是到了济南府。 (景色不写了,前文有叙) 进了府城,马车跟着不停跨街越巷,秦鸣鹤掀开车帘一角四处观望,倒是比兖州府又兴盛几分。 “咱这是要去哪?”秦鸣鹤挠挠头问道,几日赶路,人浑身都是酸的。 “许是去衙门?”孙妙妍也没来过济南府。 “咱这是去提学官衙门投文”,郑德崇说道,“你们若是去年参考就好了,也省得多跑一趟”。 “为何?”秦鸣鹤不解道。 “去岁此时,大宗师按临兖州府岁考也考校童生”,何思问回了一句。 “表兄,你和郑师兄今岁再考个一等,是不是就可以参加乡试了?”孙妙妍问道。 何思问点头,郑德崇叹口气道,“俺可盼着今岁,大宗师让咱们去行省考院考校,别再去济南府的考院,竟是连咱兖州的都不如”。 何思问也是长叹一口气道,“固所愿尔”。 马车又走了二刻,就听得赶车的车夫道,“郎君,到考院了,学官爷爷让下来投文呢”。 何思问掀开车帘,忍不住叹息一声,秦鸣鹤一听就知道这是济南府考院了,下了马车打量一眼,和兖州府类似,不过破败的很厉害。 等几人都下了马车,几个青衣小厮提着考篮书箱已是站定,秦鸣鹤和几人告辞,他要去前面寻他爹。 孙妙妍拦了他一下,也和何郑两人作别,“咱们一起去投文”,秦鸣鹤笑了笑,又得一个好朋友,就挺美。 俗话说,小伙长得帅,那便是花见花开,友朋自来。 第141章 院试投文 两人一起到了牛车前,孙清也刚下牛车,见了两人捋须道,“既然来了,不如随我进衙门投文”。 秦鸣鹤和秦二壮说了一嘴,孙清便领着高、齐两个训导,手捧考卷往考院走去。 到了门前,一身穿皂衣,头戴皂巾,腰间挎着腰刀的衙役喝问一声,“你等何人?大宗师已临,照律封院,要是与院试无关,退避出去”。 孙清忙是说道,“我等几人是来自兖州府汶上县,是来投文填保状的”,说着取出印信,又让两位训导上前捧上考卷。 衙役看过印信,指着内里一房道,“进入此房可以填写考卷,内院已封,还请贵官不要闯入”。 孙清见他如此,知道提学官等已经入住内院了,点头称好,便领着秦鸣鹤两人进了考院书房。 孙清投文投的是本科本县府试得过的十个士子的县试和府试文章,参考士子若是院试得过,提学官就要进行一场覆试。 覆试过后便要入泮,而为了防止舞弊,提学官需要检验前两场考试是否有替考,那么就要查验笔迹,所以需要提交上两场的考卷。 而秦鸣鹤考生入房,则是照例填写院试所用考卷的本人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履历。 入了房中,孙清先是上交考卷,书吏接手后用印封存,然后孙清再交秦孙两人的试卷结票。 什么是试卷结票,说来其实类似现代的准考证,如秦鸣鹤的便是, 兖州府汶上县正堂孟隆,为科考事由,奉学宪举行科考。汶上薛家集乙,中二甲文童,亲身赴房投纳卷结收执,以备查考。 为此票给该童知悉:于点名时执票领卷。该童秦鸣鹤持有宪据,如无卷票者不准入场。各宜遵照,毋得自误。 曾祖 弘治六年丁巳月 丙辰日(1493年4月22日) 此票交教谕孙清收存,临领卷备查。无此票者不得领卷,毋得自误。 书吏验过后,再用印转回孙清手中,到时候开考结票再转给秦鸣鹤,然后他在凭票领卷。 秦、孙两人在空白试卷上写完,书吏检验过后,用印后封存到一个“汶上”书匣里,然后再将书匣归类到一个写有“兖州”的长柄牌下。(明朝童试照例不糊名) 等收拾停当,书吏对孙清道,“宗师有嘱,童试的时候,还请孙老爷入内同监”,孙清应是,历来都是府县学的教授教谕监考。 “五月初五,相公们岁考,初七童试,孙老爷莫要忘记了”,书吏又叮嘱一句,孙清道了声谢,领着两人出了书房。 出了考院,孙清叮嘱一番便回了客栈,他着急回去好安排学役通知秀才和童生。 秦二壮见几人出来,先是向孙清致谢,又是吞吐为难道,“不知道孙老爷定的住处”。 孙清急着走,见他如此知道是没订到房间,也是有些作难,“行省里也没有熟人,若是左近客栈都已满了,你不妨探问下民户可有闲房?” 秦二壮眼神一亮,谢过孙清,扯着秦鸣鹤要去寻找房子。 孙妙妍却是笑道,“可不是巧了”,见秦鸣鹤面显疑惑,“三月间,表兄几人就在济南府里早定好了一座小院,路师兄不在,秦兄正好住进去,这不是巧了?” 秦鸣鹤大乐,和秦二壮对视一眼,忙是催他领着去。 小院离着考院约莫一刻钟,是座一进的院子,二间正房,另有四间厢房,二间耳房。 进了院中,郑何两人不在,应是出去访友,一个老仆上前问好,又带了疑惑问道,“表公子,这位是?” “这是我的社兄,也是表兄的社弟,路社兄不在,正好秦兄来住,他和我同科”,孙妙妍笑着说道。 老仆忙是引着秦鸣鹤去了西侧厢房,秦鸣鹤看了几眼很满意,连连道谢。 等两人安顿妥当,已是午时,随意找了点吃食,秦鸣鹤便睡了过去。 等他醒转已是申初时分,房外传来几声轻笑,秦鸣鹤起身出了房,在石桌旁坐了几个少年。 “你可是醒了?”孙妙妍笑着道。 秦鸣鹤急走几步,和张伟、刘威见礼,“秦兄同周公一唔,难不成这梦里还有美人儿,惹得你乐不思蜀?”张伟笑道。 秦鸣鹤看了一眼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笑道,“枕上有书,樽有酒,身外事,更何求”?几人都是拍手大笑。(元好问江城子) 果然是心中无女人,拔刀自然神。 等秦鸣鹤入座,刘威提议道,“济南府历来名胜古迹多,不妨明日游览一番如何?” 秦鸣鹤不想去,便直说道,“不如考后再去,如何?”见几人都看他,继续道,“不过几日便要院试,汉时王符有言‘剑不试则利钝暗,弓不试则劲挠诬’,日练勤拭方不负我等日夜苦读”。 “再者说,我等考完还要等发红案,料来也不会发的太早,十余日空闲时间,我等何处去不得?” 众人想了想,也都点头,秦鸣鹤笑着对张伟道,“说不得,张社兄还能入美人眼目,双张德美,衔杯兑酒”。 几人想起张守瑞,又是一阵大笑,张伟笑言秦鸣鹤小人记仇,众人又是起哄让张伟试后请花楼畅饮。 第142章 院试临检 眨眼间已是五月初七,秦二壮赶紧叫醒了秦鸣鹤,又去了旁边看孙妙妍起了没有,等两人起床,自有孙家仆人上了些易克化的吃食。 两人吃罢,正房里却是走出来何思问和郑德崇,朦胧着眼看着即将去参考的秦孙二人,孙妙妍心中感动,忙是作揖致谢。 何思问揉揉眼道,“你莫不是忘了?我二人是廪保,要去考场点卯”。 孙妙妍一愣,继而拉着秦鸣鹤气冲冲地转身就出了门,身后传来二人的嘲笑声,孙妙妍忘了院试廪保要到场的。 秦二壮并几个青仆忙是跟上,如今不过是寅正时分,路上已是行人如织,赶考的送考的,密密麻麻。 随着人流慢慢往考院而去,平常不过一刻,如今竟是走了二刻钟,到了考院前,秦鸣鹤可算是开了眼。 且不说赶考送考的,居然还有叫卖吃食的,挑着担子四处叫卖,秦鸣鹤见一担子前后各挂一盏红灯笼,一盏写着“鳌头”,一盏写着“魁首”。 除了叫卖食物的,还有看热闹的,大多是男子,披着长袍聚堆嬉笑,探着头四处张望指点,一会评论这个,一会议论那个。 “秦兄,且看”,孙妙妍扯了秦鸣鹤一下,秦鸣鹤回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得龙门前高悬六根旗杆,旗杆上挂了六个羊头灯,灯下则是各府名称,在六个羊头灯下面又分列了本府各县的灯笼,密密麻麻,照的龙门处亮如白昼。 “走,咱们快过去”,孙妙妍说罢便拽着秦鸣鹤往挂着“汶上”县名称的高脚灯下面走去。 秦二壮几人护着两人挪到了“汶上”县灯处,此时此处已经聚拢了一些人,张刘两人也在,几人打过招呼。 “三弟?可是鸣鹤来了?”一声惊呼从一群人中传了出来。 秦鸣鹤细细瞧了几眼,人群中走出来秦鸣亮,他大步走了过来,先是给秦二壮问好,笑着说道,“听得声音,便知是你,你何时来的?” 秦鸣鹤略略讲过,秦鸣亮才道,“我是随着书院众师兄早来了一个月,夫子请的南山书院的先生”,说这话凑到秦鸣鹤耳边道,“押题”。 秦鸣鹤点点头,表示理解,兄弟二人又说过一阵话,已经有皂隶开始喊各县教谕入堂听令。 秦鸣亮赶紧和他作别,约定试后再聚。 “圣泽书院?”孙妙妍悄声问道,“你家大兄?” “我大伯家的”,秦鸣鹤回了一句。 此时,皂隶喊济南府廪膳生入堂了,“将要放炮,诸生捂住耳朵,切莫惊慌失措”,髙齐两位训导下阶边是大声嘱咐边是将结票分发给众考生。 秦鸣鹤赶紧捂住耳朵,就听得三声炮响,众士子倒没什么反应,围观的人却是发出阵阵惊呼,惹得维持秩序的兵丁大声喝骂。 等众人声音渐消,有皂隶在院中立了一块纸糊的大牌,牌为长方形,空其四周(纸箱缺了一面),中间点着蜡烛,里头写着“历城县”,皂隶高喊,“历城士子进场”。 很快就有一个皂隶举着长柄牌,牌上用朱笔写了十个人名,这些人便出列跟着皂隶过龙阵去点名。 秦鸣鹤是真真瞧了个新奇,到了今日他才知道为何考场的入口叫龙门。 院试从龙门入口至大门点名的地方有几十丈远,考院早已在这里搭了个三尺高的竹栏杆通道,中间可容二三人并行,类似着名景点高峰期入园,设的几个曲折迂回的合金廊道,从高处往下看状似龙身,因有九个曲折,故而又名九龙厂。 院试念号按照朝廷规制,济南府四州十五县,念了半个时辰才算完事,后面的便是兖州府、东昌府、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 而汶上县又在兖州府排到第十五,所以秦鸣鹤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的长柄牌上出现了他的名字,赶紧和秦二壮说了一声,迈步过龙门而入。 秦鸣鹤提着考篮,缓缓行走在曲折的通道上,厂尽便是点名处,一座大厅上坐一人,明亮的灯烛下,但见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面色肃穆,一身绯袍,想来这便是院试主考官,山东提刑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校沈钟。 沈钟身后站着教谕孙清,旁边则站着汶上县的二十名廪膳生,在下阶则又坐了一位绯袍官员,料来是济南府主官。 此时厅内已有考生三十人,“点名”,沈钟轻声道。 有学役手持纸簿开始点名,等点到秦鸣鹤,他赶紧回了声,“有”,孙清上前一步,对着沈钟施礼道,“以上四员,俱为官保,下官已确认无误”。 沈钟案上也有一本名册,名册上每个人名下详注籍贯、年龄、面目、有须无须、面黑面白、有无麻点瘢痕,以及三代履历、并由廪保亲笔画押,或盖保戳,官保则盖的是县衙的大印和县令的私戳。 沈钟点点头,在四人名下圈起来,写了个“官”。 点名结束,四人上前施礼,然后由学役引着去了领试卷处,秦鸣鹤掏出结票递给书吏,书吏看了眼,在结票上写上考号,然后找出“汶上”的书匣,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张,一起交给秦鸣鹤,秦鸣鹤接过来也没直接走,而是打开开查看一番,惹得书吏老大不高兴。 秦鸣鹤才不管他,万一给了份错的,他进了考场,哭都没地哭,领罢试卷再进就是搜检处。 院试搜检和府县差不多,不过要严上几分,可以着里袴或是亵袴,但是必须赤裸上身,鞋袜俱净。 衙役提起秦鸣鹤的衣物细细查看,内外俱翻开,又是打开考篮,见里面只有三根墨条、一笔一砚,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衙役近乎摸遍了秦鸣鹤全身,又将墨条割成四段,最终还是放了他,秦鸣鹤是一边打颤一边穿衣,心中暗骂,不要脸。 夹夹屁股,秦鸣鹤提着考篮正要往考场去,就听得有衙役大喝一声,“快锁了”。 “何事喧哗?”有一官员走了过来。 “这考生裆下藏书”,衙役举着一本64开的小册子对着外帘官道。 “叉出枷锁,等副使裁断”,外帘官勃然大怒,这是亵渎圣经贤传,有大罪。 秦鸣鹤瞅了几眼,赶紧往考场走去,心中为这位考生鞠了一把泪,他藏哪里不好,非要藏在裤裆里,这下好了,不光要驱除考场,还要枷号跪罚一日,严重的可能今生不得再考。 进了考房,秦鸣鹤看了考号一眼就奔着考桌去了,院试不比府县,可以不按号就坐,院试但凡移席、换卷、丢纸、喧呼、顾盼、搀越、吟哦、不按号,立马就会扣卷逐出,甚者治罪。 长条书案上每隔二尺贴一号数,秦鸣鹤坐在条凳上,从考篮取出考卷等物一一放好,便趴在条桌上不敢再动。 又等了半个时辰,各县教谕、训导开始入场监考,又有皂隶开始巡场,秦鸣鹤知道这是要开考了,果不其然,过不多久就听得外面兵丁开始驱赶人群锁院。 再等不久,便有皂隶举着长柄牌开始围着考场转,上写“尧舜率天下以仁 二句”等五道四书题。 过了一刻,又有皂隶举着长柄牌巡视全场,上写“公子遂如(入)晋 僖公三十有一年”等五经题各一。 —— 以上考自《明实录》、《续文献统考》、《明史》。 第143章 大学题一 秦鸣鹤咬着笔杆,看着草卷上的题目,想起此题是出自《大学》第十章中的,“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 说的意思简单来讲就是,尧舜因有仁心,行仁政,万民景从为善,而桀纣则横行暴虐,小民也就多做恶事、恶人。 这是一道整题,也可以说是一道一节题,就是说这题是从一章中抽出一节完整的意思为题。 秦鸣鹤拿着毛笔在“仁”字上点了下,这个字便是破题的关键,当然也可以从“尧舜”两字下手。 要说写八股文,不得不说八股文的标准样式,并不是秦鸣鹤前世所认知的文分八股。 八股文是时文,每科一变,不过在成化末年成一定之规,那便是破题、承题、原题、起凡、入题、提二比、出题、中二比、后二比、后二小比、大结合而为一,后世又改后二小比为束二比。 而破题历来是依照朱子的《四书集注》,不能随意的解释或发挥,若是不一致,那么就是骂题,在府试本经题上,秦鸣鹤实际就有些跑题。 而要想破题,那么必须先认题,知题之要点,要做到知之以详,方能做到下笔如有神助。 秦鸣鹤想了一会,提笔开始写破题, “仁可定国,于古帝见之焉。” 此破题意思便是,于古代圣贤来说,怀仁心,施仁政一个人就可安定国家。 对应的便是朱子《集注》中所言,“一人定国而言”,是明破也是逆破。 何为逆破?如本题便是先破“仁”后破“尧舜”,这就是逆破。 写罢破题那么便是承题,承题就是承上启下之意,多是用三四句,按照制式要求,开头多用“夫”、“盖”、“而”等,而末字又用“耳”、“焉”等之类。 承题与破题的不同之处,便是尧、舜、孔子,可直呼其名,而不必像破题中“古帝”代指尧舜。 既然是承上启下,那么就要承“可定国”,而中后四股又要解“尧舜与人”之关系,按照《集注》中,“有善于己,然后可以责人之善”,承题便是, “夫国之定,民之从也,率以仁而罔弗应,其即尧舜所以成教于天下耳。” 这句话和《集注》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代圣立言的初始,以圣人口气定调国家安定,民众跟随国君做善人,做善事,人人响应,是因为圣贤(尧舜)教导的好。 在这里引“成教”二字,以简代繁,用的是《大学》十章中的“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之意。 承题写罢,秦鸣鹤总觉意犹未尽,又是写道, “今夫教之成也,斯民罔迪不适之,(引自《康诰》矧今民罔迪不适)谓也?然有其本焉,在所以先之者而已矣。” 这便是原题,主要意图是进一步讲解题意,以今时之民不善来对比古之善,因为现如今的教化不利,进一步来强调尧舜之仁的必要性。 突出圣贤之言的正确性,必然性,也为下一步阐述做准备。 写完原题接下来就是发凡(清称起讲),也就是原起,发凡是全文发挥和阐述的开始,必须要紧扣文章纲领,总括全局而发其旨要。 秦鸣鹤想了想,发凡便是, “古圣人之于民,非必家至而户见之,乃民一观感乎。圣人所以成教于家,而疑者已明怠者已奋,况官师之董劝犹其后也。” 发凡最简单便捷的方法就是一正一反,反者拗其意,正者则攻主旨。 在本题发凡中前三句为先反,意思是民众并没有亲眼见到尧舜圣贤,他们不过是听人说过罢了,意指“仁”和圣贤看似无关。 而在后三句,则是正攻,意思是尧舜圣贤早就将疑难的问题解决了,不光催促懒惰的人勤奋,还让手下百官监督落实,引人向善。 正攻,一是为了突出“尧舜”与“仁”的关系,“尧舜”为“仁”做的贡献,二是为了反击前者,突出的是大功不明言,反起正落,务虚而不务实。 写完发凡,接着便是入题,入题则是承上文之“定国”引下文之“尧舜”,要做到高呼虚荡,引领后文。 秦鸣鹤思索好一会,终是下笔写道, 人定国,吾于陶唐氏(指代尧)之天下得一人焉?曰尧。更于有虞氏(指代舜)之天下得一人焉?日舜。 以自问自答的方式,确定了一人定国者,尧舜也,从而开始引起下文。 接着秦鸣鹤继续写道, “古之天子,日月所照莫不砥砺,建邦设都而风化不殊焉。其视天下,犹一国也。 抑古之天下,万邦黎献,其惟帝臣(《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凡意谕色授而六服(周时诸侯国,代指番邦)已传焉,其治国已兼天下也。” 这便是提二比,提比主要用途便是提得起,讲的虚,为后面的几股留有余地。而提二比或提一意,或提二意,而两意或是正反,或是交互,在本文中取得是两意交互,渐次推进。 譬如,首股乃是上推至黄帝时代,言说其踏天之道,怀仁义之心,践德仁之行,自始至终不改其德善,视天下人恒一。 后一股则是说,黄帝虽得其一,实际上却是万邦咸服,都流传其美德,做到了实际上的天下一统。 在提比中已经虚讲古之圣贤一统天下之要点,惟德而至仁,那么接下来就要写本文的点睛之笔,就是引仁政至尧舜身上,也就是说要把“仁”字点破,这就是八股中的出题, “吾不知唐虞(唐尧与虞舜的合称)之天下何以定也,夫惟有尧舜焉。” 点出“尧舜”与“仁”之间的关系,接下来就是详细论述,遵照立意开始书写,这就是八股中的支柱,中二比, “故吾初不知唐虞之天下,何以定于天子之一人也,夫惟率以仁而民从焉。故教典之设所为迪天下以为仁,故民之服其教者。 尧舜以一人为之倡也,惇典庸礼,我安之民亦,安之天伦之乐。尧舜久入其中而深知其故,其使天下其为之者,其先天下而为之耳,乃无何而百姓昭明矣。无何而四方风动(《书·大禹谟》:“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矣。” 秦鸣鹤所写的中二比比以前几科都长,因为在张天瑞的信中,他曾告诉秦鸣鹤,“今时与宣德不同亦,可三四,可七八,唯以挥主旨之精要耳”,所以秦鸣鹤的中二比就是一种变体,不算错。 “盖民之晓然于匡直劳来之(“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孟子 滕文公上》),非以强我也,固已久矣。刑官之命,所以警天下之不仁,故民之畏其神者,尧舜以一人为之防(《礼记 坊记》“大为之坊,民犹逾之”)也,不亲不逊,我伤之民亦伤之天性之思,尧舜际平其难而处之不失其与天下。 其去之者,其先天下而去之者耳,乃无何而治,期予治矣,无何而刑期无刑矣。盖民之晓然于明,刑弼教之非(《尚书·大禹谟》“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以迫我也,非一朝矣。” 后二比庄重、严实,可透过题目联想,以来拓展题意,如二股中将德刑并讲,而一二股又将“德坊刑”三者铺开,强调德的“匡直劳来之而振”,所以说也就更全面,也比中二比更长些。 “盖帝世多才,执简珥笔,其人,类皆圣贤之徒,其于尧舜所以率民者,实能观其深而复征之于悬于危,微精一而识仁道之精于睦族惇典而识仁道之切,动其本也,化有原也。 可以觇(chan)主极之醇也,古风尙朴,凿井耕田无所资于要化之事,其时下民所以从欲者,方且动于天而不知谁之功,澹然无营而知识忘浑,然无迹而帝则顺风自上也,流及下也,可以观大化之行(《书·大诰》:“肆予大化诱我友邦君。”)也。” 其实前面已经将义理说透,秦鸣鹤无非是遵从张天瑞所说的,“结穴处犹许慎思,勿以苟且而见讥”,又多写几笔作为后二小比,也就是束二比。 秦鸣鹤提着毛笔,默诵一遍,微微点头,最后写道, “盖有而后求,无而后非,三代所以长有,天下亦未有不由此者也。” 这就是大结,引《大学》,“君子有诸己而后求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之意,再三强调圣贤都是由己推人,德仁先行,但凡盛世皆是如此,也是由此而兴。 —— 以上是应几位读者所请,专门写的一篇八股,其中错漏及不对之处,在所难免,毕竟古今音律不同,还望包涵。 当然最主要的是,作者也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只是将就着写出来让大家对八股文对明朝科举多些了解。 其实文中很多四字词多半是对应一个典故,文中我略点几个,大家知道即可。 八股文在明前期、中后期又很大不同,到了清朝时期又有很多不同,而在清朝的初期和中后期又有不同,所以说八股文其实是分了好多时期,不一而定。 第144章 本经题一 秦鸣鹤看了几眼,刚想着斟酌一番本经题,猛地想起孙清临考前的叮嘱,赶紧开始誊抄。 他刚誊抄完提二比,就有监考人提着小戳走进考场,开始挨个给考生盖戳,走到秦鸣鹤处,在起凡后面按了一下。 这就是防冒戳,主要是为防止捉刀代写,若是有人没写完起凡,那么这文章多半是废了,即便写的再好,也是落到下乘。 秦鸣鹤看了几眼红戳,又继续誊抄,等誊抄完毕,又开始点断勾股,没错诸位,需要作者自己画圈句读的。 等誊抄完,秦鸣鹤便把考卷放到一边,开始看草卷上的本经题。 公子遂如晋 僖公三十有一年 秦鸣鹤看了一眼,这题虽然是十二字,可实际要答的是“公子遂如晋”,为何? 因为在春秋一书中共出现两次“公子遂如晋”,一次是《春秋·僖公三十一年》:“三十有一年,春取济西田,公子遂如晋。” 另一次则是,《春秋·文公六年》:“冬十月,公子遂如晋,葬晋襄公。” 所以说此题只需对这五字作解便可,要是再解后面的七字,那便是离题万里了。 此处“公子遂如晋”,五字又作何解? 公子,诸侯之子也。遂,鲁庄公二子姬遂,人又称东门襄仲。如晋,如通入,指去晋国。那么这句话的解释就是,鲁庄公二子姬遂出使去晋国。 他去干嘛? 《春秋》云,“春,取济西田”。 《注疏》言,“济西之田,实是曹地,晋文分,以赐鲁。” 《左传·僖公》三十一年言,“分曹地也。使臧文仲往,宿于重馆分曹地,自洮以南,东傅于济,尽曹地也。襄仲如晋,拜曹田也。” 《公羊传·僖公》言,“恶乎取之?以不月,与取运异,知非内叛邑。 通过这几段记录,便知道姬遂是去还愿的,去感谢晋文公赏赐鲁国土地。 说来,晋文公又不是周王,他凭啥赏给鲁国土地?他又为何将土地赏给鲁国? 要想解释,就要再往前翻,《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言,“晋侯朝王请隧,弗许与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晋于是始启南阳。” 这一段话说的就是晋平周王子带之乱(典故自搜)一事,其中晋文公灭王子带护送周襄王还都后,提出“请隧”。 何为请隧?阙地通路曰隧,王之葬礼也。 晋文公通过平乱一事看透了周王室衰微的本质,挟功求赏,在“请隧”两字中,就看的出他求得是王图霸业,意在染指天下,有着称王的野心。 周襄王又不是二傻子,天无二日,地无二君,答应的话他还算个毛?自然是“弗许”。 但有拥王还都之功不赏也说不过,于是便将阳樊、温、原、攒茅之田赐给晋国。 晋文公不过是漫天要价,周襄王落地还钱后,他也见好就收,占据阳樊等地后,兵出太行山雄视中原,自此拉开了楚晋争霸的序幕。 《左传· 僖公二十七年》言,“冬,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 《左传· 僖公二十八年》言,“三月丙午,晋侯入曹,执曹伯,畀宋人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 从这几段话中不难看出,在晋文公平周王室之乱之后,开始了争霸之路,先是采用分曹救宋的手段帮助宋国抵抗楚国,后来借分曹地联合众诸侯国于城濮败楚,再后来通过践土之盟确立了晋国的霸主地位。 了解了背景,再来说说鲁僖公的双线操作。 《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言,“公以楚师伐齐,取谷。” 在公元前634年,鲁僖公还指挥着盟军楚军攻打齐国,占领了谷地。 《左传·僖公》三十一年言,“分曹地也。使臧文仲往,宿于重馆分曹地,自洮以南,东傅于济,尽曹地也。襄仲如晋,拜曹田也。” 过了四年,到了公元前630年,晋文公占领曹国召见诸侯来瓜分曹国的土地的时候,鲁僖公乐不可支地抛弃了旧日欢好,喊着鲁国上卿臧文仲去接收,将旧日密友抛于墙外而不顾。 臧文仲心里还转不过弯,就走的慢腾腾晃晃悠悠,心里想着楚晋争霸,咱这还是楚国的盟友,如今咋投靠晋国了? 到重地住宿的时候,他的仆人对他说:“晋国如今要当老大,瓜分曹国的土地就是为了给众小弟发福利,拉拢人头。 最大的福利给谁呢?就是最先到晋老大面前表忠心的,如果您能快其他人一步去表忠心,那么我们将会得到最大的好处。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臧文仲一听对啊,谁给好处谁是义父啊,朋友哪有爹重要? 立马开着两轮牛车风驰电掣般一路火花带电的冲向了晋国,远超其他选手第一个到了晋国,晋文公大悦就赏了鲁国最大的一块土地。 后来孔子感叹道,“驶者如斯夫,不舍昼夜”。(o(n_n)o哈哈~,皮皮鲁) 鲁僖公听了回报后大悦,于是派了自己的二弟姬遂赶紧去晋国拍马屁送祝福。 秦鸣鹤想到这里,不禁想起《孟子·尽心章句下》中的一段话,“春秋无义战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春秋中后期,周王朝势微,各个诸侯国各自为政,霸主国看谁不顺眼就揍谁,揍完了集合小弟分田分地分女人,顺道再开个party,“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叔,亦可忍”。 纵观《春秋》不难看出,周王室实际上对国家的权势已经丧失掌控,诸侯国不过是将他当个牌位罢了。 故而在《孟子·滕文公章句下》中,“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 秦鸣鹤心中默叹一声,“烟波浩荡千年,唯史长存”,提着毛笔在草卷上写道,“传(zhuan)言内臣之入晋,实恶(wu)其尊伯也。” 这便是破题,遵传之意,以身带遂立意恶分地一事,进而坚决的批判这种目无尊上之事。 沉思片刻,秦鸣鹤继续写道,“诸侯间,凡会盟聘问,皆使卿大夫往焉,礼例使然也。 夫私分侵地,不奉王章,岂无掩攘夺之嫌,又欲逞擅专之柄,则与者受者,皆非礼也” “怀之切斯尊之至耳,执政而幸增奇邑也,窃国柄而罔上行私,事强邻以卑以自牧”(以后我大体划拉划拉就行了,编起来挺辛苦) 不过三刻,秦鸣鹤就写到了束股,停笔思索片刻,既然以身带遂,那自然要有坚定的批判和保皇精神,要有大无畏的自我牺牲志愿。 最后写道,“公子遂如晋者数见矣,则实贬之意,又若在彼不在此。” 写完收笔,秦鸣鹤检视一番,默默点头,嗯,就是要有这种不要脸的批判别人厚脸皮的双标精神。 第145章 结盟兄弟 等秦鸣鹤写完本经题,放下毛笔揉揉手腕,透过窗户朝外看去,约莫是午初时分,双手轻拍几下小腹,尚能忍饥。 微微点头,提笔开始在正卷上誊抄,不过两刻便已抄写完毕,等他再抬头,就见得沈钟从房外进来,面目沉凝,步履稳健,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望之,心下生畏。 沈钟进了考房,左右观看,时而驻步捡起考生卷子看几眼,时而驻足观学子答卷,秦鸣鹤正好在草卷上抄完策论题,抬头和沈钟对了眼,他怕惹得宗师厌倦,忙是垂目低头。 渐近的脚步声提醒秦鸣鹤,主考官来了,一只手捡起秦鸣鹤的《大学》卷子,看了约有半刻,又放回原位,“你这考生,怎不书写?”声音苍老却显威严,倒是不含一丝怒气。 秦鸣鹤也不敢答话,只是提起毛笔开始在草卷上打稿,脚步声渐远,秦鸣鹤松了口气,老头气场不小啊。 抄抄改改,等秦鸣鹤答完策、论题,已是申初二刻(15:30),他又细细检查一遍,见无错漏、忌讳处,便开始收拾笔墨,只待申正离场。 等不多久,就听得有号炮响,秦鸣鹤赶紧示意交卷,监考的教谕让巡场皂隶收起他的卷子,他又看了一遍,无误后就让秦鸣鹤出了考房。 门外的衙役见他出场,引着他到了点名处,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锣鼓号手一阵吹打,他们这几十号人便被赶出了龙门,这就是放头牌。 然后每隔半个时辰放一次牌,直到酉正,若是到时还没答完题,那么就会被衙役扶出考场,当然也可以说是叉出考场。 秦鸣鹤出了龙门,先是看到秦二壮,再就是何郑两人,秦二壮急着上前扶住秦鸣鹤道,“饿不饿?” 秦鸣鹤摇摇头,又和何郑两人见礼,“果然是二郎真君啊,倒是比我二人当日还要强上几分”,郑德崇笑着说道。 秦鸣鹤连道不敢,几人从门口往左走了几步,避开人群,秦二壮接过考篮,何思问道,“同出里没看见孙妙妍?” 秦鸣鹤和他不是一个考房,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出得考房,环视一番,却是没看到孙社兄,他本就心细答题细致,料来是要等二牌”,几人都点头。 何思问让秦鸣鹤将所做文章的破、承、起说了一遍,思索片刻,嘴角含笑道,“好,好”,郑德崇也是点头。 “两位相公,志哥儿能中?”秦二壮情急之下,连秦鸣鹤的乳名都叫了出来。 何思问本是想笑,见他面色焦急,点点头道,“不出意外,秦贤弟此文应中,至于能不能中试,还得等贤弟写罢让孙教谕看过,才知一二,秦叔还是不要太过担忧”。 秦二壮面色泛红,长出了几口气,有心催促秦鸣鹤赶紧回去,又是想起孙妙妍还没出考场,心下如焚,连转了几个圈。 “不如秦叔和贤弟先回?”何思问见状说道。 秦鸣鹤看了秦二壮一眼,秦二壮忙是道,“咱还是一起等孙少爷出场”,何思问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又过一刻,锣鼓声响,几人都是盯着龙门看,略带疲惫的孙妙妍慢慢走了出来,众人赶紧上前迎接,青仆接过他的考篮。 孙妙妍笑道,“快快家去,肚里无食,竟是饿得慌”,众人都是一笑,挤开人群往过仙桥去了。 几人吃罢晚食,四人聚在院中石桌旁,青仆上过茶水退了下去,何思问对秦鸣鹤道,“你今科四书题倒是中规中矩,应是能得宗师青眼高看”。 秦鸣鹤向何、郑两人道谢,“还是亏得两位社兄教我,要不此科必定罢落”。 何思问摆摆手,“世人皆知宗师脾性,怎地还有人落榜呢?文章一道,或是蹈矩循规,恪守古贤圣意,或是适情率意,恣意妄为,都不过是个人文风性格所致”。 “秦贤弟,你府试本经题说来虽是义理详熟,考据严谨,可若是细究起来,于圣人之意难免让人有相悖之感”。 顿了顿,见秦鸣鹤听的认真,方才继续说道,“今次四书制艺却是履常蹈故,不越雷池一步,虽然有些陈腐之言,可是难得宗师喜欢”。 说着,自己哈哈笑了起来,“贤弟不能一抒胸臆,怕是憋闷的紧啊”,几人听了想起秦鸣鹤来时说的双张德美一事,都是大笑。 考场如官场,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憋闷?呵呵,制艺图啥?图的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图的是事业有成名利双收,一时憋闷换的日后通天途,何人不为? 秦鸣鹤听得出何思问前几句说的实在是肺腑之言,最后一句玩笑话,是免得他尴尬,也免得他人认为他是反复小人。 秦鸣鹤心中感激,起身恭敬施礼,“小弟原是迂腐不知变通,多亏得几位仁兄相助,方知科举中的通权达变,方知因时制宜,度势行法。” 三人也不受他的礼,纷纷避开,孙妙妍站起身扶住秦鸣鹤的双臂,大笑道,“我自县试见你,便觉得你我二人有缘,却不知你和我表兄也是至交好友,你让来让去,失了情分”。 秦鸣鹤又要道歉,孙妙妍扶着他的臂膀道,“今日大家畅抒胸臆,更是难得的意气相投,不若拜盟如何?” 三人中,郑德崇好酸,不过说来不算坏人,有事也肯帮忙,在济南府十几日里,虽说嘴里不住叨叨,可也不曾耽误给秦、孙两人讲题。 何思问自不必说,大有古贤之风,知礼守信,从不逾矩,也不让人为难,是一位标准的君子。 孙妙妍活泼灵动,为人多善,本身又是富豪家出身,钱财多施与他人,于家仆多是和颜悦乐,于友人和煦,从无盛气凌人之举。 秦鸣鹤细细思索,心下意动,毕竟拜盟的兄弟情谊是“五伦”之一,若是与对方不知不识怎敢结为兄弟,那可是要命的事。 何思问想了想站起身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郑德崇面露不耐,也是站起身道,“俺就勉为其难,做几位的大哥”,三人大笑。 当下家中老仆赶紧布置,等布置妥当,四人跪地述过年齿,郑德崇十七,何思问十六,孙妙妍十五,秦鸣鹤十四。 四人取过盟贴异口同声道, “盖闻朋友居五伦之首,《同人》列大《易》之先,结盟之事非一朝一夕矣,故刘备关张盛称桃园之义若吾四人,虽是异姓,实同一家。共起狼心,同入虎穴。事成之后倘有不测死后则十八层地狱难逃,天理不容,王法不赦敢昭告于皇皇后帝也。” 第146章 省城两惊 翌日巳初(9点),秦鸣鹤堪堪想来,只记得昨日四人拜盟,至于后面的却是有些记不起来,只记得四人得喝了几坛子酒,做了几首酸诗。 秦鸣鹤出了厢房,瞧见秦二壮在房外左右踱步,不由问道,“爹,你在干吗?” 秦二壮见秦鸣鹤醒转出门,有些急切道,“你今日还不快抄写文章?” 噢,秦鸣鹤也不和他分辩孙清昨日值考,今日未必有空,当下应是,洗漱过后,吃了点早食就开始默写昨日考卷。 等他抄完出房,正巧碰见孙妙妍几人,三人都是一身士子扮相,只不过孙妙妍头上用的是玉簪,而其他二人用的是秀才巾。 “四弟”,孙妙妍笑着指了指他手中的卷纸道,“今日这是要去寻教谕?” 秦鸣鹤点点头,“让教谕指点一番,免得心里无底”,又是笑道,“几位兄长这是要去游玩?” 几人点头,郑德崇道,“反正咱们要先去黑虎庙,不如一起就是”,其他两人也是点头,四人便出了小院,直奔考院而去。 等到了考院,值守门子直言各县教谕都已回到客栈去了,如今内院只有宗师并府学教授在。 秦鸣鹤和几人作别,再去客栈寻找孙清。 秦鸣鹤溜溜达达从守道门四牌坊处到了布政司衙门前街,左传沿道向西,一路上左右观望。 街道两侧多是书铺,又有几处门首皆缚彩楼欢门的酒楼,或是名曰“八仙惠客”,或是名曰,“紫气东来”。 越步迈过,则有几间酒铺,做的是小买卖,招揽的也是寻常贩夫走卒,食材算不得精贵,寻常做法,秦鸣鹤打眼细看,多半是些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精贵些的便是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 秦鸣鹤不过是驻足多看几眼,便有一媚眼妇人婷婷袅袅缓步上前,穿一件红通袖衫儿,加了一件天罗半臂,白绫顾绣连裙,底下又着单叉的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绾着危髻。 未语先笑几声,唬的秦鸣鹤连连倒退,妇人见状更是大乐,“原是个童子鸡”,说着话,举起红帕子又掩嘴偷笑,眉梢眼角竟是柔情媚态,眼神如丝。 秦鸣鹤又退一步,转身便走,后面的妇人慌忙叫了一声,“小相公且慢走,等等奴”,声音渐远。 秦鸣鹤最后是小跑几步,再回头只见的茫茫人头,哪里还有妇人的影子,不由抚了几下胸口,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有道是,富则入而润,穷则观而勤,直则避而遁。 秦鸣鹤再往西走也就不敢停脚,只是闷头赶路,正行走间,一个少年兜头撞了他一个满怀。 秦鸣鹤差点摔倒,拢住少年一看,见他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穿的却是通身富贵,外罩石青洒金线纱袍,内穿暗色五彩飞鱼,脚下蹬的是一双牛皮小靴。 两人瞪了一会,秦鸣鹤赶紧把少年扒拉开,少年慌得抱住秦鸣鹤的手臂,“哥哥救我,有歹人抓我”。 “呵呵”,秦鸣鹤看着少年低笑两声,这戏码常见啊,四顾几眼看见几个下人打扮正在到处找人。 “你家郎君在这里”,秦鸣鹤任由少年抱住他的胳膊,举另一手高喊一声,少年幽怨的看了秦鸣鹤一眼,撒手想跑。 秦鸣鹤能任他跑了,一把薅住少年的领子,“这是怎么了?看是见了哥哥不是欢喜的紧吗?” 少年怒目而视,挣扎一番也没脱身,只得任秦鸣鹤薅住,秦鸣鹤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按理说不应该恐吓威胁一番吗? “多谢这位小官人”,一个老仆近前施礼,“家中三公子走的急,冲撞了小官人,也亏得小官人施以援手”,说罢招呼几个小厮要来带回少年郎。 “滚开,都滚开”,少年郎又来了劲,双脚不停踢向小厮,“若是我大兄在此,定是砍了你的狗头”。 秦鸣鹤一看小厮几人面带阴狠,再一听这少年郎焦急破音,甚而有些惧意,忙是改薅为圈,左手将少年郎拥到身后,右袖导出短棍,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劫掠民男,尔等可知何罪?” 秦鸣鹤少时杀过恶贼,身上自然崩出一股凶气,几个小厮见他面色狠厉,有些软脚,后退几步,旁边人听说有人抢孩子,都是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指着老仆开骂,更有甚者,挽了袖子要上。 大明刑律有规,“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 那老仆并不慌张,从袖中掏出一面铜牌,上写“御赦武定侯府”,老仆举着铜牌左右一转,沉声道,“侯府自家中事,尔等小民切勿惹祸上身”。 众人一听,纷纷住脚,又后退几步,历来这些勋贵宗亲不讨人喜欢,既然是侯府家事,众人也不想掺和。 秦鸣鹤暗自凝眉,他历来小心,怎么今日竟是掺和进了大户人家的家事里去了,有心撒手,不过看这老仆架势,估计够呛。 果然,老仆取出铜牌后,脸色突地变得阴鸷起来,“仆劝这位小哥,还是置身事外的好,免得血溅三尺”。 既然抽身不得,秦鸣鹤只得扮作高人,轻蔑一笑道,“不过是个贱仆,逞的什么威风?”说着手指铜牌道,“你要是再敢招摇,我抓你去布政使司衙门”。 老仆一愣,又是上下看了秦鸣鹤一眼,穿着普通,无非眼神犀利,当下轻笑几声,“仆也想着去报官,告你掳掠侯府公子”,说着指挥小厮将秦鸣鹤围了起来。 “哈哈哈”,秦鸣鹤大笑几声,“瞎了眼的贱婢,莫要逼我揭穿侯府之事,你若是再敢有异动,我定让人去按察司揭你虚借一事”。 老仆一愣,见秦鸣鹤似是胸有成竹,思索片刻后,上前悄声道,“不知贵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相问?”秦鸣鹤眼神鄙夷,猛地啐了一口,细声道,“许老夫人两奏而不得,郭族再奏仍不定,你一卑贱之人居然敢招摇撞骗?区区指挥佥事,带俸闲住,莫不是以为府城没人识得?” 秦鸣鹤这话一说,惊得老仆脸色煞白,连退几步,抖着手,指秦鸣鹤语不成句道,“贵人,贵”,话未说完,人群外涌进一群十六七的青年人。 领头之人头戴武士巾,一身玉色窄袖衫,腰间挂着美玉银刀,骨架粗大,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青年人先是走近老仆,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的老仆一个趔趄,老仆不敢言语,赶紧跪地叩首。 躲着的少年郎紧着跑了出来,哭喊着,“大兄,大兄”,人群纷纷前涌,口语籍籍,生怕错过了场面。 等青年人再寻秦鸣鹤的时候,早已是杳如黄鹤,所见无踪了。 ———————— 武定侯:弘治二年,弘治三年,郭昌妾室许氏三奏,“将男郭良袭爵”,帝不许,到了弘治十五年方准。 第147章 院试红案 等得那青年人进场,秦鸣鹤就感觉到身后少年的激动,当时他就闪开半个身子,瞧见少年一脸喜意,他就准备好跑路了。 常言说,是非之地,少留,是非之事,少惹,是非之人,少见。 等那少年扑出去喊大兄的时候,秦鸣鹤就挤出人群跑了。 出了人群,秦鸣鹤急走转过一条小巷,放慢脚步不由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暗自嘀咕一声,“闲得蛋疼”。 “义士让我好找啊”,一个穿金戴玉的粉面少年郎,手执折扇,笑道。 秦鸣鹤抬头来看,见这少年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眼神中却满是戏谑之色,身后跟了几个彪凶大汉,都是凶神恶煞的看着他。 秦鸣鹤心中不由暗骂一声,又是叮嘱自己回到汶上,定是要给慈航道人上上香,免得出门就不利。 少年郎见秦鸣鹤不说话,敲了几下折扇,“义士不如随我回府如何?效力于我,怎是少不了壮士的金银才气”。 “要是不呢?”秦鸣鹤笑道。 “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惹得二爷性起,断了你的四肢,掏出你的心肝肺”,一个汉子出首骂道。 “我些是嫩娘啊”,秦鸣鹤骂了一句,转身起脚就跑,不跑等着挨揍?这历来不是秦鸣鹤的脾气。 一众人还在分析秦鸣鹤这话是何意思,就见得他双脚倒腾已经跑远,粉面郎君跺了几下脚,又劈手扇了汉子一个耳光,骂道,“废物,还不去追?竟是坏爷的好事”。 汉子低头不敢多言,只是领着了几个手下去追,眼看着秦鸣鹤就要跑过巷子,汉子怒喝道,“好贼子,敢留下姓名来?让爷爷会会你”。 秦鸣鹤又不是傻子,转头高呼一声,“爷乃主洪福洞天,执掌三十六小洞天福地,陈平安是也,你若不服只管来寻某,小爷定起万千刀剑,射你个九九九十九个窟窿”。 “不是九九八十一吗?” 秦鸣鹤一时有些好笑,有心骂一句二笔,又怕他再问二笔是什么,当下骂道,“小爷提剑再刺你一十八个”。 “你手里提的不是棍吗?”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浓浓的不信。 “艹”,秦鸣鹤一声国粹不由脱口而出,接着便跑远了。 五月天里,天日昭昭,济南府若是有人细心观察会见得,一个少年人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般,游窜在大明湖、黑虎庙、趵突泉、千佛山,若是再细心些,便会发现这个傻子爬了两遍千佛山。 酉初(17点)时分,身着灰袍,简单扎了散发,脸上灰黝黝的秦鸣鹤静静的看着“悦来”客栈的伙计。 伙计有些无奈,这位少年说是赶考的士子,来店里寻找教谕,可看这一身扮相,不说他不信,几个路过的食客也是不信。 秦鸣鹤看伙计还是不信,真想赶紧回小院去,又怕还有跟踪的人,只得先来客栈引诱观察一番。 “这位小哥”,见秦鸣鹤面色不虞,改口道,“小官人,不是小人不给你招呼,而是小人实在是”。 说来说去就是不信,秦鸣鹤也不好为难他,“那给个兀子,让我坐坐可好?”伙计看了眼掌柜的,掌柜的点点头。 等伙计拿了兀子转回,掌柜的小声道,“你去人字间报与教谕老爷知道”,伙计歪歪嘴,也不敢驳斥,只得去了。 过了一刻,孙清披着长袍,趿拉着布鞋,急急地跟着伙计到了门前,见是秦鸣鹤如此形象,眉头一凝,“你这是遭了天灾不成?” 秦鸣鹤苦笑一声,他可不是遭了天谴,是遭了人祸,他也不敢说实话,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得虚言一二,孙清半信半疑的领他进了客房。 伙计涨红着脸在前头引路,秦鸣鹤倒也没说他,掌柜的轻笑几声。 孙清住的虽是人字间,可是独占两间客房,因是公费出差,一间做了书房,秦鸣鹤进了房间,掏出院试考卷。 “还请先生指点”,孙清看了他一眼,接过试卷来看。 仔细看过,点点头,脸上带了几分笑模样,“依常年来看,多半是能取的”,说完见秦鸣鹤喜意盈腮,又嘱咐道,“也莫要高兴的太早,要是学官老爷偏偏手,也就罢落了”。 秦鸣鹤赶紧应是,孙清继续道,“再过十日便发红案,耐心等得几日就是”,等秦鸣鹤应承,又是上下看了几眼道,“要日日勤读,莫要放纵了”。 等秦鸣鹤离开客栈已是酉初二刻,他出了门走的小心翼翼,脚步拖沓,四处看去,应是没人了,当下松了口气,也就慢慢回了过仙桥的小院。 到了小院,秦二壮见状大惊,秦鸣鹤解释一番,最后小声说道,“教谕说我今科多半是要中的,只是嘱我莫要声张”,喜得秦二壮蹦了几个跟头,也不再扯着秦鸣鹤问三问四。 一连三四日,秦鸣鹤也不敢出门,等到了五日,再跟着三位盟兄出去游玩,又过了五六日,提学衙门放出风来,明日张榜。 翌日卯正,小院除了做饭的老仆留家,其余人等都是出去看榜,为何要人多?因为要往里挤。 等到了提学衙门,秦鸣鹤大惊不已,比起赶考之日,人更胜,呼喝叫卖声,呼朋唤友声,此起彼伏。 人挤人,声赶声,秦鸣鹤心跳的越发快,随着张榜时间越近,他心下越发紧张,双手成拳,轻轻挥舞几下。 等到辰初,衙门大开,几个皂隶举着红纸走了出来,这便是红案,人群都开始往前涌,慌地值守衙役大声喝骂。 等着红纸贴在墙上,书吏大声喝道,“癸丑年,山东行省院试经提学老爷审阅,显张贴于此,如有疑,可上呈于提学老爷直言”。 书吏说完,便回了衙门。 童试的榜单格式一样,榜式都是圆形,第一名在十二点位置,然后是顺时针排列,依次书写,五十人一圈,姓朝外,若是不够五十,则加宽间隔,凑成一圈。 秦鸣鹤往前挤了挤,也没看清,只看到了三个圆圈,满算一百五十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算了算按照一县均一千人参考,山东行省共计六府八十九个县,总计考生八万九千余人,录取率居然不到千分之二,不由自主地连叹了口气。 人群汹涌,中与未中不时传出,有人大喊中了,中了,继而大笑不止,有人举袖掩面,哀哭嚎叫,一时间竟是现出人生百种姿态。 “大姐,就是那位士子”,一座二层书铺,木窗轻纱后一个使女指了指秦鸣鹤小声道。 女郎点点头,轻声道,“原来是位参考的士子”,又对着使女道,“遣人去探听姓名,等得回北京行在,告诉二表弟”。 “不告诉郭世子?”使女问道。 女郎摇头,使女躬身称是,下去安排。 女郎正要关窗,就见得士子几人抱在一起,大声高呼,女郎微微一笑,看来这位是中了。 第148章 襕衫儒巾 秦鸣鹤脸色涨红,攒着的双拳高举复又张开,喜不自禁的高喝几声,“果然中了”,秦二壮则满脸是泪,慢慢蹲在地上,涕泗横流,有喜有酸。 又有几人知他? 夜间曾偷偷翻开四书来看? 夜间曾横眉竖目,咬牙切齿? 夜间曾想着自挂东南,去问问先祖? 夜间曾偷偷落泪,痛彻心扉? 夜间曾得子喜盛,痴傻复悲? “四弟还是你厉害,竟然中了三十”,孙妙妍眉眼俱笑道。 “小弟不过是取巧罢了,投宗师所好而已,算不得本事,远逊三哥”,秦鸣鹤忙是回道,孙妙妍列三十六名。 汶上县此次前来考生约有二百,中秀才也不过十人,仍是张守瑞的本县第一,而张伟第五,秦鸣鹤列七,孙妙妍列八。 秦鸣鹤激动一阵,左右扫了一圈才发现秦二壮蹲在地上,双手掩面,肩膀耸起,秦鸣鹤料他是喜极而泣,不好打扰,只是微躬身子,双臂张开,圈护一下。 好在秦二壮过不多时,便收拾好心情站起身来,见秦鸣鹤如此,心下大慰,轻拍几下,兴奋道,“志哥儿, 你中了,中了,咱家里也出舍人了,你日后也是舍人了”,脖间青筋凸显,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嘶吼,仿佛是要把这几十年的闷气发泄出来。 秦鸣鹤只微笑着点头,慢慢地想起往事,他眼眶泛红,湿意汇集,不觉间也已是泪流满面 等回到小院,秦鸣鹤收拾好心情赶忙向几位盟兄致歉,“小弟实在是羞愧的紧,竟是累的三位盟兄扶我们父子回来”。 便是有些刻薄的郑德崇也是笑着摆手道,“国朝孝为本为先,四弟父子情深,我等几人也是羡慕的很,岂会笑你?” 何思问接话笑道,“自是如此,喜极而泣天性使然,难不成四弟中试,我等还要拉着个脸不成?” 众人都是大笑,何思问笑过一阵又说道,“也未曾问过秦叔知也不知”,见秦鸣鹤有些懵懂,继续道,“四弟既然中试,那便要打银花、买红、做襕衫、定儒巾靴绦等物”。 秦鸣鹤恍然,他估计秦二壮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不由道,“回县里再做这些不行?” “也不是不行,济南府的总归是新鲜样子,质地上乘”,孙妙妍接口道,“不如你我二人一起,四弟你看如何?” 秦鸣鹤尚未拒绝,何思问点头说好,“料来你们也是不熟,我且唤来何伯,他最是熟悉此类礼仪”。 孙妙妍拍手欢喜道,“还是表兄想的周到”,又对秦鸣鹤道,“何伯是表兄家的老管事,原先是跟着姨夫在任,因着年老回了老家,对这类礼仪服饰最是知根知底,有他相帮,你我二人可省了不少心机”。 等何伯进了房间,何思问细细嘱咐,秦鸣鹤要去取钱,何思问只道买回来再说,闲言三语,他便安排妥当。 等事了,何思问又让他回去找秦二壮,商议回去宴请一事,郑德崇听得此话,急道,“你可不敢忘了我等几人,也别忘了到时候去县里请同科几人飨食”,秦鸣鹤忙是笑着应承,心中却是又加几分暖意。 秦二壮住在耳房,等秦鸣鹤进了房间,他还有些羞愧难耐,黑红的脸庞居然带了几丝羞意,说来也是让人笑话,三十多的人竟是又哭又笑,还要让人搀回来。 “爹”,秦鸣鹤低头叫了一声,对于秦二壮的羞愧,他只做不知,细细的把刚才几人议定的事情讲给他听。 秦二壮听完,猛地拍了大腿一下,“看我这脑子,竟是忘了这事,来时你顾家舅舅还叮嘱我此事”,说着便要出门, 秦鸣鹤赶紧拉了一把,采买的人已经去了,若是再去岂不是不信人家,“爹,何社兄官宦人家出身,他家的老伯又稳妥精干,料来此事不会差了”。 秦二壮想想也是,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咱莫缺了人家银子就行”,说着又想起一事道,“这小院原是他们几人赁住,咱们沾了便宜,总不能再少了赁住的费用”。 秦鸣鹤点点头,“我知道,等我探听一二,若是直给,几位社兄定是不会要的”。 秦二壮知道他和几人拜了盟兄弟,那自然是情深意切,要是给人家银子,怕是要惹人生恼。 于是道,“他们要是定然不要,你也别让他们作难,日后想补就是”,秦鸣鹤想了想也就点头应是。 两人闲话一阵,秦二壮叹了口气道,“铁头又没过试,也不知道明年他还考不考了?” 看榜的时候,没有看到秦鸣亮的名字,自然是落榜了,秦鸣鹤也好多说什么,只得道,“大兄只是运气不好,下科定是会中的”。 秦二壮点点头,转而兴奋道,“这次回乡,定是要给志哥儿办个大宴席,咱也请上戏班唱上几日”,说罢便哈哈大笑。 未正(14点)时分,裁缝铺的来了几个妇人,手拿把掐的给两个新鲜秀才量体裁衣。 几个妇人见两人面嫩,喜笑颜开,忍不住手上就下了几分功夫,揩油揩的两人面红耳赤,惹得何郑两人大笑不已。 等几个妇人嘻嘻哈哈走的时候,何思问还给了些赏钱,欢喜的妇人们应承明日辰正就让水嫩的秀才们着新衣,戴新帽。 翌日辰初二刻(7:30),一个绸缎掌柜的领着几个妇人带着新衣新帽到了小院,掌柜的先是贺喜,又是说了箩筐吉祥话,得了打赏,也就站到一边。 几个妇人也不好再像昨日一般,只是帮着两人拾掇起来,秦鸣鹤看了几眼蓝布襕衫,心中涌起无限激情。 襕衫,唐志曰“马周以三代布深衣,因于其下着襕及裙,名曰襕衫”,明朝襕衫多为蓝色,圆领四周镶有黑边,下摆镶大襕,也称为直裰,为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专服。 儒巾,古者士衣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此今之士冠也,凡举人未第者皆服之。(摘自三才会) 秦鸣鹤看得新奇,等披挂一身,将丝质绦条挂于腰间,众人都是大赞,秦二壮更是喜极而泣。 青仆妇人都来给两人拜贺,喜得两人大呼赏钱,一时间小院内竟是欢声详语。 (因为是一级作家,不能发图,我把一些图放在作者说里) 第148章 襕衫儒巾 秦鸣鹤脸色涨红,攒着的双拳高举复又张开,喜不自禁的高喝几声,“果然中了”,秦二壮则满脸是泪,慢慢蹲在地上,涕泗横流,有喜有酸。 又有几人知他? 夜间曾偷偷翻开四书来看? 夜间曾横眉竖目,咬牙切齿? 夜间曾想着自挂东南,去问问先祖? 夜间曾偷偷落泪,痛彻心扉? 夜间曾得子喜盛,痴傻复悲? “四弟还是你厉害,竟然中了三十”,孙妙妍眉眼俱笑道。 “小弟不过是取巧罢了,投宗师所好而已,算不得本事,远逊三哥”,秦鸣鹤忙是回道,孙妙妍列三十六名。 汶上县此次前来考生约有二百,中秀才也不过十人,仍是张守瑞的本县第一,而张伟第五,秦鸣鹤列七,孙妙妍列八。 秦鸣鹤激动一阵,左右扫了一圈才发现秦二壮蹲在地上,双手掩面,肩膀耸起,秦鸣鹤料他是喜极而泣,不好打扰,只是微躬身子,双臂张开,圈护一下。 好在秦二壮过不多时,便收拾好心情站起身来,见秦鸣鹤如此,心下大慰,轻拍几下,兴奋道,“志哥儿, 你中了,中了,咱家里也出舍人了,你日后也是舍人了”,脖间青筋凸显,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嘶吼,仿佛是要把这几十年的闷气发泄出来。 秦鸣鹤只微笑着点头,慢慢地想起往事,他眼眶泛红,湿意汇集,不觉间也已是泪流满面 等回到小院,秦鸣鹤收拾好心情赶忙向几位盟兄致歉,“小弟实在是羞愧的紧,竟是累的三位盟兄扶我们父子回来”。 便是有些刻薄的郑德崇也是笑着摆手道,“国朝孝为本为先,四弟父子情深,我等几人也是羡慕的很,岂会笑你?” 何思问接话笑道,“自是如此,喜极而泣天性使然,难不成四弟中试,我等还要拉着个脸不成?” 众人都是大笑,何思问笑过一阵又说道,“也未曾问过秦叔知也不知”,见秦鸣鹤有些懵懂,继续道,“四弟既然中试,那便要打银花、买红、做襕衫、定儒巾靴绦等物”。 秦鸣鹤恍然,他估计秦二壮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不由道,“回县里再做这些不行?” “也不是不行,济南府的总归是新鲜样子,质地上乘”,孙妙妍接口道,“不如你我二人一起,四弟你看如何?” 秦鸣鹤尚未拒绝,何思问点头说好,“料来你们也是不熟,我且唤来何伯,他最是熟悉此类礼仪”。 孙妙妍拍手欢喜道,“还是表兄想的周到”,又对秦鸣鹤道,“何伯是表兄家的老管事,原先是跟着姨夫在任,因着年老回了老家,对这类礼仪服饰最是知根知底,有他相帮,你我二人可省了不少心机”。 等何伯进了房间,何思问细细嘱咐,秦鸣鹤要去取钱,何思问只道买回来再说,闲言三语,他便安排妥当。 等事了,何思问又让他回去找秦二壮,商议回去宴请一事,郑德崇听得此话,急道,“你可不敢忘了我等几人,也别忘了到时候去县里请同科几人飨食”,秦鸣鹤忙是笑着应承,心中却是又加几分暖意。 秦二壮住在耳房,等秦鸣鹤进了房间,他还有些羞愧难耐,黑红的脸庞居然带了几丝羞意,说来也是让人笑话,三十多的人竟是又哭又笑,还要让人搀回来。 “爹”,秦鸣鹤低头叫了一声,对于秦二壮的羞愧,他只做不知,细细的把刚才几人议定的事情讲给他听。 秦二壮听完,猛地拍了大腿一下,“看我这脑子,竟是忘了这事,来时你顾家舅舅还叮嘱我此事”,说着便要出门, 秦鸣鹤赶紧拉了一把,采买的人已经去了,若是再去岂不是不信人家,“爹,何社兄官宦人家出身,他家的老伯又稳妥精干,料来此事不会差了”。 秦二壮想想也是,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咱莫缺了人家银子就行”,说着又想起一事道,“这小院原是他们几人赁住,咱们沾了便宜,总不能再少了赁住的费用”。 秦鸣鹤点点头,“我知道,等我探听一二,若是直给,几位社兄定是不会要的”。 秦二壮知道他和几人拜了盟兄弟,那自然是情深意切,要是给人家银子,怕是要惹人生恼。 于是道,“他们要是定然不要,你也别让他们作难,日后想补就是”,秦鸣鹤想了想也就点头应是。 两人闲话一阵,秦二壮叹了口气道,“铁头又没过试,也不知道明年他还考不考了?” 看榜的时候,没有看到秦鸣亮的名字,自然是落榜了,秦鸣鹤也好多说什么,只得道,“大兄只是运气不好,下科定是会中的”。 秦二壮点点头,转而兴奋道,“这次回乡,定是要给志哥儿办个大宴席,咱也请上戏班唱上几日”,说罢便哈哈大笑。 未正(14点)时分,裁缝铺的来了几个妇人,手拿把掐的给两个新鲜秀才量体裁衣。 几个妇人见两人面嫩,喜笑颜开,忍不住手上就下了几分功夫,揩油揩的两人面红耳赤,惹得何郑两人大笑不已。 等几个妇人嘻嘻哈哈走的时候,何思问还给了些赏钱,欢喜的妇人们应承明日辰正就让水嫩的秀才们着新衣,戴新帽。 翌日辰初二刻(7:30),一个绸缎掌柜的领着几个妇人带着新衣新帽到了小院,掌柜的先是贺喜,又是说了箩筐吉祥话,得了打赏,也就站到一边。 几个妇人也不好再像昨日一般,只是帮着两人拾掇起来,秦鸣鹤看了几眼蓝布襕衫,心中涌起无限激情。 襕衫,唐志曰“马周以三代布深衣,因于其下着襕及裙,名曰襕衫”,明朝襕衫多为蓝色,圆领四周镶有黑边,下摆镶大襕,也称为直裰,为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专服。 儒巾,古者士衣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此今之士冠也,凡举人未第者皆服之。(摘自三才会) 秦鸣鹤看得新奇,等披挂一身,将丝质绦条挂于腰间,众人都是大赞,秦二壮更是喜极而泣。 青仆妇人都来给两人拜贺,喜得两人大呼赏钱,一时间小院内竟是欢声详语。 (因为是一级作家,不能发图,我把一些图放在作者说里) 第149章 生员覆试 闹将一阵,掌柜的领着妇人出了小院,何思问笑道,“既然已是打扮妥帖,咱还是快去客栈寻教谕,免得失了诚意”。 秦孙两人都称是,昨日未请教谕等人已是有些失礼,今日换了新衣再是不请,可是说不过去了。 几人赶紧出了小院,一路说笑着便去了客栈,客栈内满是着新衣的相公,各个喜气盈腮,眉眼含笑,互相施礼问候。 伙计使劲看了身着襕衫的秦鸣鹤几眼,又揉了几下眼睛,张着嘴又看了看掌柜,掌柜挥挥手让他快去寻人。 等到孙清几人出来,秦孙几人上前见礼致歉,几人便去了酒楼,一连几日不是你做庄便是我做主,直到提学官挂出牌来,叫考过的诸生都听候发落,不许私回,如发落不到者,除名为民。 等着放了秀才岁考的成绩,何郑两人还是一等,又过三日,提学官发牌要在二日覆试。 覆试不难,与磨勘不同,一般只出一道四书题,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比照笔记,避免捉刀替考。 覆试并不搜检,时间也就比县试等宽裕,再者考生不过百多人,所以十七日卯初,考生才开始入场。 秦鸣鹤进了考房,抬眼就见坐在阶上高椅的提学官,见他还是如往日一般肃穆,赶紧施礼后到了座号处坐好。 不多久,百多新秀都已入座,府学教授等人开始发卷,这卷子包含县试和府试的考卷,等考生做完,合并一处。 秦鸣鹤磨好墨静待出题,高椅之上提学官草草几笔写完,书吏取过来,粘在长柄牌上,秦鸣鹤抽了几眼,见是,“人莫知其子之恶”。 嗯?秦鸣鹤赶紧抄在草卷上,这题是出自《大学》,他默默回忆此题全文,“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这是很明显的一道截上题。 截上题就是去掉上半部分,如本题就是去掉了“故谚有之曰”,秦鸣鹤便抬笔写了一个“谚”字又是写了个“曰”字,再在这两字上打个叉。 因为按照律例,截上题破题不得从已截字面起说,所以这两字都不得用。 《集注》云,“谚,俗语也。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朱子释曰,“常人之情惟其所向而不加审焉,则必陷于一偏而身不修矣。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 通过《集注》和朱子注解不难看出,此七字突出了一个字,偏。 秦鸣鹤写个偏字画了圈,他将前面的“伐冰之家”做了引申,言辞激烈,批评意味重,不好再对这段话继续深化加重,再者这段话主要是从人的本性出发,从自身出发来以实例讲解文中的“五辟”。 秦鸣鹤思来想去便想着从“偏”字着手,只从字面来作文,写一道明破交差。 想着便将人和子画了道连线,在四书中没有指代性的人多是指男性,而在这里指的是父亲。 《曲礼》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子”,其实这句话的本意是祭祀先人的时候,使孙充任尸体,而不用子。 如果孩子太小,不能充任全程,那么就要找个德行高的人抱着他完成整个仪式。 而后人逐渐演化,最后竟是成了,“君子抱孙不抱子,至亲至疏亲父子”,到了嘉靖朝更是出现“二龙不相见”。 父子相亲,人伦大礼,相较远离,何其荒谬。 秦鸣鹤笑着摇摇头,提笔在偏字下左写了个溺字,右边写了弗修二字。 弗修分两面,一是心不修,二是身不修。 心不修指的是主观意识形态认知差,是人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棒,世间罕有人能媲美,余子不能比,大抵都是老婆别人的好,孩子自己的好的一种心态。 再有就是德行不修,仗势欺人,自觉身居高位或是豪富充栋,自然视世人如无物,所以对于其子为恶,是知之为不知。 身不修则说的是客观意识形态认知差,一个人不可能将精力都用在家庭,用在孩子身上,或是忙于事业,或是忙于金钱,或是忙于美人,凡类种种。 那么就会在客观上忽略了孩子的成长,对在孩子身上发生的事就会无知无闻,是不知为不知。 而溺也分两面,一是溺宠,二是溺偃。 溺宠简单来讲就是,知其为恶而纵之任之,这就是出现熊孩子的一个原因。 溺偃则指的是,知其为恶而斥之改之。 如果一个身心不修的家长教养一个被溺宠坏的孩子,那么这就是常说的一个熊孩子后面必然有一个熊家长。 熊孩子的产生和其生活环境、生活质量无一丝一毫关系,只和其父母的修养有关。 秦鸣鹤想到此,忍不住在草卷上潦草的画了个熊头,写了七个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杜甫) 等画好,秦鸣鹤欣赏片刻,虽说有些抽象,好歹也能看出不是个人头,也就不再理会,提笔写下破题道,“常有讽人之父者,偏爱之例证也”。 常,常言,俗语的意思,代指谚语,而“讽”字则开篇表明立场,反讽之意,指“人莫知其子之恶”是句屁话,是阿谀奉承,是谀慕权贵。 这句话实际意思是人父偏袒自己孩子,在孩子做错事后故意装作不知,不过是因为偏爱罢了,哪里会“不知其恶”。 承题便是, “夫人之爱有偏,近莫如子也,而不知其恶,用情也而可忽诸?” “士绅之家,不少淫嗣,田舍之翁,亦有骄子” “虽父言责,责善不行,彼盖容隐且姑息也” “受福贵则骄奢,其溺自不明非昏,遗咎也,则祸至亦” 最后写道,“其谓好而不知恶者与?实谓谄善人父者矣”。 所以说什么狗屁“不知其子之恶”,不过是世人惧怕其父的权势和贪慕他的钱财罢了,说些谄媚之言而已,最后束股与破题呼应,批判意味也就更浓些。 好好的文章写着写着就成了明破反讽,秦鸣鹤写完忍不住摇头,难不成自己还是个愤青? 第149章 生员覆试 闹将一阵,掌柜的领着妇人出了小院,何思问笑道,“既然已是打扮妥帖,咱还是快去客栈寻教谕,免得失了诚意”。 秦孙两人都称是,昨日未请教谕等人已是有些失礼,今日换了新衣再是不请,可是说不过去了。 几人赶紧出了小院,一路说笑着便去了客栈,客栈内满是着新衣的相公,各个喜气盈腮,眉眼含笑,互相施礼问候。 伙计使劲看了身着襕衫的秦鸣鹤几眼,又揉了几下眼睛,张着嘴又看了看掌柜,掌柜挥挥手让他快去寻人。 等到孙清几人出来,秦孙几人上前见礼致歉,几人便去了酒楼,一连几日不是你做庄便是我做主,直到提学官挂出牌来,叫考过的诸生都听候发落,不许私回,如发落不到者,除名为民。 等着放了秀才岁考的成绩,何郑两人还是一等,又过三日,提学官发牌要在二日覆试。 覆试不难,与磨勘不同,一般只出一道四书题,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比照笔记,避免捉刀替考。 覆试并不搜检,时间也就比县试等宽裕,再者考生不过百多人,所以十七日卯初,考生才开始入场。 秦鸣鹤进了考房,抬眼就见坐在阶上高椅的提学官,见他还是如往日一般肃穆,赶紧施礼后到了座号处坐好。 不多久,百多新秀都已入座,府学教授等人开始发卷,这卷子包含县试和府试的考卷,等考生做完,合并一处。 秦鸣鹤磨好墨静待出题,高椅之上提学官草草几笔写完,书吏取过来,粘在长柄牌上,秦鸣鹤抽了几眼,见是,“人莫知其子之恶”。 嗯?秦鸣鹤赶紧抄在草卷上,这题是出自《大学》,他默默回忆此题全文,“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这是很明显的一道截上题。 截上题就是去掉上半部分,如本题就是去掉了“故谚有之曰”,秦鸣鹤便抬笔写了一个“谚”字又是写了个“曰”字,再在这两字上打个叉。 因为按照律例,截上题破题不得从已截字面起说,所以这两字都不得用。 《集注》云,“谚,俗语也。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朱子释曰,“常人之情惟其所向而不加审焉,则必陷于一偏而身不修矣。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 通过《集注》和朱子注解不难看出,此七字突出了一个字,偏。 秦鸣鹤写个偏字画了圈,他将前面的“伐冰之家”做了引申,言辞激烈,批评意味重,不好再对这段话继续深化加重,再者这段话主要是从人的本性出发,从自身出发来以实例讲解文中的“五辟”。 秦鸣鹤思来想去便想着从“偏”字着手,只从字面来作文,写一道明破交差。 想着便将人和子画了道连线,在四书中没有指代性的人多是指男性,而在这里指的是父亲。 《曲礼》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子”,其实这句话的本意是祭祀先人的时候,使孙充任尸体,而不用子。 如果孩子太小,不能充任全程,那么就要找个德行高的人抱着他完成整个仪式。 而后人逐渐演化,最后竟是成了,“君子抱孙不抱子,至亲至疏亲父子”,到了嘉靖朝更是出现“二龙不相见”。 父子相亲,人伦大礼,相较远离,何其荒谬。 秦鸣鹤笑着摇摇头,提笔在偏字下左写了个溺字,右边写了弗修二字。 弗修分两面,一是心不修,二是身不修。 心不修指的是主观意识形态认知差,是人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棒,世间罕有人能媲美,余子不能比,大抵都是老婆别人的好,孩子自己的好的一种心态。 再有就是德行不修,仗势欺人,自觉身居高位或是豪富充栋,自然视世人如无物,所以对于其子为恶,是知之为不知。 身不修则说的是客观意识形态认知差,一个人不可能将精力都用在家庭,用在孩子身上,或是忙于事业,或是忙于金钱,或是忙于美人,凡类种种。 那么就会在客观上忽略了孩子的成长,对在孩子身上发生的事就会无知无闻,是不知为不知。 而溺也分两面,一是溺宠,二是溺偃。 溺宠简单来讲就是,知其为恶而纵之任之,这就是出现熊孩子的一个原因。 溺偃则指的是,知其为恶而斥之改之。 如果一个身心不修的家长教养一个被溺宠坏的孩子,那么这就是常说的一个熊孩子后面必然有一个熊家长。 熊孩子的产生和其生活环境、生活质量无一丝一毫关系,只和其父母的修养有关。 秦鸣鹤想到此,忍不住在草卷上潦草的画了个熊头,写了七个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杜甫) 等画好,秦鸣鹤欣赏片刻,虽说有些抽象,好歹也能看出不是个人头,也就不再理会,提笔写下破题道,“常有讽人之父者,偏爱之例证也”。 常,常言,俗语的意思,代指谚语,而“讽”字则开篇表明立场,反讽之意,指“人莫知其子之恶”是句屁话,是阿谀奉承,是谀慕权贵。 这句话实际意思是人父偏袒自己孩子,在孩子做错事后故意装作不知,不过是因为偏爱罢了,哪里会“不知其恶”。 承题便是, “夫人之爱有偏,近莫如子也,而不知其恶,用情也而可忽诸?” “士绅之家,不少淫嗣,田舍之翁,亦有骄子” “虽父言责,责善不行,彼盖容隐且姑息也” “受福贵则骄奢,其溺自不明非昏,遗咎也,则祸至亦” 最后写道,“其谓好而不知恶者与?实谓谄善人父者矣”。 所以说什么狗屁“不知其子之恶”,不过是世人惧怕其父的权势和贪慕他的钱财罢了,说些谄媚之言而已,最后束股与破题呼应,批判意味也就更浓些。 好好的文章写着写着就成了明破反讽,秦鸣鹤写完忍不住摇头,难不成自己还是个愤青? 第150章 襕衫荣耀 等秦鸣鹤誊完考卷,左右一看,考房中已经空出不少位子,毕竟是为了对笔,文采差不多就行,所以考生们也不磨蹭,都是急急的写完出场。 秦鸣鹤见状略作检查,也赶紧前去交卷,书吏接过考卷,沈钟看了几眼,提笔画了个圈,又取出他县府两试卷子看了看。 在府试本经题上多看了一刻,秦鸣鹤垂着头也敢言语,心中庆幸好在不需要跪着回话。 “你蒙师何人?” “学生少时蒙周先生教导一年,蒙师如今是国子监博士”,秦鸣鹤回道。 沈钟微微张目,“周博士?莫不是庚戌年三甲进士周进?” “是”,秦鸣鹤恭敬的回道,“不过只教了学生一年”。 沈钟一愣,再是点点头,“后又从师何人?” “学生又随恩师民望先生刻读圣人微言大义”,秦鸣鹤话里点出自己与两位老师的关系。 沈钟眉头微皱复展,看了秦鸣鹤片刻,温声道,“你意欲府学还是县学?”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选择余地大,秦鸣鹤想了想,如今县学有孙清这个举人在,那就不必去府学受罪了。 当下便回道,“学生还是愿意回本县攻读”。 沈钟点点头,挥手便让秦鸣鹤下去。 出了考场,秦鸣鹤和孙清言说此事,孙清笑了笑道,“也罢,你本经为春秋,高训导正好此道,虽说他不过秀才出身,可你日后自会有所体会,切不可小视之”。 秦鸣鹤点头应是,高经年近五旬,只是不考,不一定是学识不够。 等了二刻,汶上县的新中秀才都出了考场,孙清又叮嘱众人几句,让明日辰正前要早到考院,大家一起欢送宗师。 第二日,众人送完宗师也就不再耽搁,新中秀才纷纷准备返乡庆贺,来参加岁考的士子则是同本省相熟的士子,相聚或是论诗习文,或是饮酒寻欢,倒不一定要回乡。 何郑两人要寻旧友拜访,秦鸣鹤便和孙妙妍、张伟一起,跟随孙清往汶上赶,秦二壮早就在秦鸣鹤中试第二日就已返乡。 来时平平安安,归途也是风平浪静,等到了离县城四五里处,县学的学役笑着对几人道,“孙老爷让几位相公,寻个僻静处换了衣裳再入城”。 秦鸣鹤有些不懂,张伟笑道,“我等几人换罢,还是去文昌祠?” “张相公说的是,历年都是如此”,学役见张伟明白,自己也不多言,又跑了回去。 张伟让车夫寻了个靠近的村庄,花了几分银子让农家的农妇烧了锅热水,关起门来几个新秀才擦了身子,换上新袍。 等几人出门,农妇喜得大门牙都见了天,直嚷嚷的家里落下来三颗文曲星,日后定是文运昌达。 等车夫驾着马车靠近城门,秦鸣鹤看了眼车厢里的红绸布和六朵红绢花,忍不住皱眉,“果真是要披红簪花?” “我唬你作甚?”张伟哭笑不得道,“我听蒙师讲,宣德年间以前,这绢花还是宗师簪的,后来慢慢地便是有教谕或是教授来簪”。 “那这红绸呢?也是教谕来披?”怨不得孙清先行,原来他还要回去做准备。 “都是教谕来做,咱只管备好就行”,张伟道。 文昌祠离得并不远,从南门进走不过一刻,行不多久,秦鸣鹤就听得外面锣鼓喧天,透过车帘看去,文昌祠外站满了人。 几声锣鼓响,有人高呼,“汶邑山川蕴灵,圣人出仕,沿流溯源,文德日昌,人杰地灵,秀才公得胜回邑喽”,众人都跟着欢呼。 三人赶紧下了马车,团团作揖致谢,孙清领着两个训导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红绸,给三人披挂起来,又接过绢花,给三人左右鬓角各插一支。 进了祠中,秦鸣鹤见得便是秦家人和夏家、顾家、申家,他略略点头,随着学役入内拈香叩拜。 等几人拜毕,三人出来各见自家人。 秦鸣鹤跪在地上给秦老汉和夏立言磕头,秦老汉抖着胡须,两眼含泪不住声地喊着“乖孙,乖孙”。 夏立言此时也不好上前推开秦老汉,抬手想着摸摸秦鸣鹤的脑袋,又是想起今时不同往日,悻悻然的收了回来。 一时间,竟是左右都不对,秦鸣鹤本就昂着头,见夏立言脸色渐渐难看,站起身来,一手拉着一人,笑道,“孙儿能中,亏得是两位老祖宗,咱不如家去?连日赶路,孙儿有些不适”。 “对,对”,夏立言面色红润,失落慢慢被惊讶所代替,继而是眼笑眉舒,捏了捏秦鸣鹤的手,“咱乖孙这趟可受了苦,瞧着都瘦了些”。 又笑着对秦老汉道,“家中席面可都布置妥当了?”话里再无往日趾高之意。 秦老汉捋了几把胡须,略带矜持的点点头,不错眼的盯着秦鸣鹤看,眼里哪还有其他人? 夏立言也不恼,当下便指挥鼓乐手奏将起来,在前引导,出了祠门,秦鸣鹤就见有三顶花楼,他细细瞅了几眼,这花楼用的是彩纸扎的。 花轿中的花楼做了两层,模样似是一座宫殿,里面摆了瓜果酒蔬,又分插十二对五色三角彩旗,四大八小。 花楼又贴对联一副,右侧是,“身着蓝袍看今日泮池出色”,左侧则是,“手握丹桂期他年雁塔题名”,是一首贺泮联。 秦鸣鹤面露笑意,再瞅另一座花楼,则是,“芹草生香喜入泮宫将圣华”、“桂风飘馥高拔月窟折仙枝”。 尚未等秦鸣鹤看第三座彩楼,秦二壮牵着他的手就将他送上了一匹驽马,秦二壮穿一身新衣在前面牵着马绳。 “秀才公上马,巡游夸街”,随着话落,鼓乐手在前,花楼在后,三个秀才骑在马上都是有些羞涩低着头。 第150章 襕衫荣耀 等秦鸣鹤誊完考卷,左右一看,考房中已经空出不少位子,毕竟是为了对笔,文采差不多就行,所以考生们也不磨蹭,都是急急的写完出场。 秦鸣鹤见状略作检查,也赶紧前去交卷,书吏接过考卷,沈钟看了几眼,提笔画了个圈,又取出他县府两试卷子看了看。 在府试本经题上多看了一刻,秦鸣鹤垂着头也敢言语,心中庆幸好在不需要跪着回话。 “你蒙师何人?” “学生少时蒙周先生教导一年,蒙师如今是国子监博士”,秦鸣鹤回道。 沈钟微微张目,“周博士?莫不是庚戌年三甲进士周进?” “是”,秦鸣鹤恭敬的回道,“不过只教了学生一年”。 沈钟一愣,再是点点头,“后又从师何人?” “学生又随恩师民望先生刻读圣人微言大义”,秦鸣鹤话里点出自己与两位老师的关系。 沈钟眉头微皱复展,看了秦鸣鹤片刻,温声道,“你意欲府学还是县学?”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选择余地大,秦鸣鹤想了想,如今县学有孙清这个举人在,那就不必去府学受罪了。 当下便回道,“学生还是愿意回本县攻读”。 沈钟点点头,挥手便让秦鸣鹤下去。 出了考场,秦鸣鹤和孙清言说此事,孙清笑了笑道,“也罢,你本经为春秋,高训导正好此道,虽说他不过秀才出身,可你日后自会有所体会,切不可小视之”。 秦鸣鹤点头应是,高经年近五旬,只是不考,不一定是学识不够。 等了二刻,汶上县的新中秀才都出了考场,孙清又叮嘱众人几句,让明日辰正前要早到考院,大家一起欢送宗师。 第二日,众人送完宗师也就不再耽搁,新中秀才纷纷准备返乡庆贺,来参加岁考的士子则是同本省相熟的士子,相聚或是论诗习文,或是饮酒寻欢,倒不一定要回乡。 何郑两人要寻旧友拜访,秦鸣鹤便和孙妙妍、张伟一起,跟随孙清往汶上赶,秦二壮早就在秦鸣鹤中试第二日就已返乡。 来时平平安安,归途也是风平浪静,等到了离县城四五里处,县学的学役笑着对几人道,“孙老爷让几位相公,寻个僻静处换了衣裳再入城”。 秦鸣鹤有些不懂,张伟笑道,“我等几人换罢,还是去文昌祠?” “张相公说的是,历年都是如此”,学役见张伟明白,自己也不多言,又跑了回去。 张伟让车夫寻了个靠近的村庄,花了几分银子让农家的农妇烧了锅热水,关起门来几个新秀才擦了身子,换上新袍。 等几人出门,农妇喜得大门牙都见了天,直嚷嚷的家里落下来三颗文曲星,日后定是文运昌达。 等车夫驾着马车靠近城门,秦鸣鹤看了眼车厢里的红绸布和六朵红绢花,忍不住皱眉,“果真是要披红簪花?” “我唬你作甚?”张伟哭笑不得道,“我听蒙师讲,宣德年间以前,这绢花还是宗师簪的,后来慢慢地便是有教谕或是教授来簪”。 “那这红绸呢?也是教谕来披?”怨不得孙清先行,原来他还要回去做准备。 “都是教谕来做,咱只管备好就行”,张伟道。 文昌祠离得并不远,从南门进走不过一刻,行不多久,秦鸣鹤就听得外面锣鼓喧天,透过车帘看去,文昌祠外站满了人。 几声锣鼓响,有人高呼,“汶邑山川蕴灵,圣人出仕,沿流溯源,文德日昌,人杰地灵,秀才公得胜回邑喽”,众人都跟着欢呼。 三人赶紧下了马车,团团作揖致谢,孙清领着两个训导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红绸,给三人披挂起来,又接过绢花,给三人左右鬓角各插一支。 进了祠中,秦鸣鹤见得便是秦家人和夏家、顾家、申家,他略略点头,随着学役入内拈香叩拜。 等几人拜毕,三人出来各见自家人。 秦鸣鹤跪在地上给秦老汉和夏立言磕头,秦老汉抖着胡须,两眼含泪不住声地喊着“乖孙,乖孙”。 夏立言此时也不好上前推开秦老汉,抬手想着摸摸秦鸣鹤的脑袋,又是想起今时不同往日,悻悻然的收了回来。 一时间,竟是左右都不对,秦鸣鹤本就昂着头,见夏立言脸色渐渐难看,站起身来,一手拉着一人,笑道,“孙儿能中,亏得是两位老祖宗,咱不如家去?连日赶路,孙儿有些不适”。 “对,对”,夏立言面色红润,失落慢慢被惊讶所代替,继而是眼笑眉舒,捏了捏秦鸣鹤的手,“咱乖孙这趟可受了苦,瞧着都瘦了些”。 又笑着对秦老汉道,“家中席面可都布置妥当了?”话里再无往日趾高之意。 秦老汉捋了几把胡须,略带矜持的点点头,不错眼的盯着秦鸣鹤看,眼里哪还有其他人? 夏立言也不恼,当下便指挥鼓乐手奏将起来,在前引导,出了祠门,秦鸣鹤就见有三顶花楼,他细细瞅了几眼,这花楼用的是彩纸扎的。 花轿中的花楼做了两层,模样似是一座宫殿,里面摆了瓜果酒蔬,又分插十二对五色三角彩旗,四大八小。 花楼又贴对联一副,右侧是,“身着蓝袍看今日泮池出色”,左侧则是,“手握丹桂期他年雁塔题名”,是一首贺泮联。 秦鸣鹤面露笑意,再瞅另一座花楼,则是,“芹草生香喜入泮宫将圣华”、“桂风飘馥高拔月窟折仙枝”。 尚未等秦鸣鹤看第三座彩楼,秦二壮牵着他的手就将他送上了一匹驽马,秦二壮穿一身新衣在前面牵着马绳。 “秀才公上马,巡游夸街”,随着话落,鼓乐手在前,花楼在后,三个秀才骑在马上都是有些羞涩低着头。 第151章 挟嫌有私 此时的文昌祠外已是围满了人,后来的多是大姐儿小娘子,听说今日来拜的是三个水嫩的小秀才,都是成群扎堆凑齐叽叽喳喳,不时偷瞧祠门。 人一多,难免就会有无赖子、烂蒜瓣,或是寻思摸些铜钱,或是寻思揩些姑娘的油,不曾想今日却是失算了。 且不说秦鸣鹤是马步快班头夏立言的外孙,是皂班头李岩的侄子,张伟也是当地豪绅家的锦衣公子,更不要提孙妙妍是在职官员家的官宦贵公子。 县里自然不会置若罔闻,早早地就派了衙役皂隶来维持秩序。 几声哀嚎,几声怒骂,人群中被绑缚出几个敞怀男子,嬉皮笑脸间就被衙役推搡着押去了衙门。 “快瞧,秀才公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一时间人群前拥,祠门前的衙役皂隶忙是往外推人,口中大喊道,“莫挤,莫挤,挤坏了秀才公,你等可是赔不起”。 众人先是一愣,有人高喊,“醅他个娇嫩嫩的小娘子”,惹得几个妇人白眼,不曾想有个老妇喊道,“你个下癞子竟想美事,青天白日里就想白赚个秀才女婿”,众人都是大乐,不过却也不再朝前涌去。 三人骑在马上,张伟在前,孙妙妍居中,秦鸣鹤最后,他本是低着头,听得左右山呼海啸一般,抬头四处一看,惊得大张着口。 不光是街道两侧,便是周边二层店铺也是站了些人,秦鸣鹤正惊讶间,就听得有人说,“这位秀才公莫不是傻了?大张着嘴,脸又黑黢黢的,可真丑”。 秦鸣鹤这个气呀,转头朝着声音来处去看,哪里能寻得到人,再转回头,那个声音又起,“这个秀才公真小气,还要寻仇怎地?” 秦鸣鹤再听到这个声音,忙是压住气,气啥气?气坏了没人替,嘴长在别人身上,爱咋咋地。 他这边正给自己平气,一个绣球不紧不慢的悠荡过来,秦鸣鹤常年习武,身子一探,手一伸,便抓住了绣球,捏了几下,忍不住心中骂娘,居然是实心的。 捏着实心球扫视人群,抛绣球的没寻到,倒是找到了说怪话的人,这人穿一身缎袍,头上戴着网巾,腰间挂玉,正一脸刻薄的对旁人道,“这般僛丑,竟也有娇柔的小娘子看中,果是瞎了眼”。 秦鸣鹤看这人尖嘴猴腮,蛇眉鼠眼,真真是面目可憎,当下右手捏住实心球,心中默念,小爷打你左眼,便不打你右眼,冷不丁给这男子面门就是一球。 男子捂着右眼高呼一声,“痛煞我也”,倒在地上左右翻滚,秦鸣鹤忍住心中的窃喜,端坐马上只管赶路。 徐行复复,队伍到了县衙前,县令孟隆早就在衙前等候,三人见状都是赶紧下马,趋前要跪。 孟隆赶紧搀扶,皂隶端上木盘,里面放了四樽水酒,孟隆端起一盏笑道,“几位贤契荣归,寒窗苦读,今朝偿愿,略备水酒以来相贺,愿诸君莫忘初心志,砥砺前行再攀登,饮胜!” 秦鸣鹤三人赶紧一口饮下水酒,孟隆又让三个皂隶各端了一个漆木盘跟在队伍后面。 按理说孟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他自有思量罢了,今科院试取中十名,文教考评自是不会低了。 示人以好,高抬一分,士子的家人亲戚自然会亲近县令几分,对于孟隆来说,日后县里的工作开展会更顺利几分,毕竟花花轿子人人抬,你不抬我不抬,岂不是成了光杆? 出了北城门,三个秀才互相作揖告别,相约过几日再聚,也就分作三队吹吹打打各回各家了。 等队伍到了村口,秦鸣鹤就见的朱小郎边是大喊“秀才公来了”,边是急跑,不过二息,就听得鞭炮声响。 秦鸣鹤骑在马上,遥遥看去就见得村中扶老携少,乌泱泱的走出一片人,当头的是申文卿,在后面的是穿了一身新衣的秦李氏。 秦鸣鹤拽拽缰绳,秦二壮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志哥儿,回家再拜”,秦鸣鹤见他如此,也便作罢。 他便在马上拱手左右施礼,乡邻倒也不怪,眼里满是热气,都是笑脸相迎,秦李氏喜得直抹眼泪。 到了秦家院门前,秦鸣鹤见得竹墙上贴了一张喜报,上写,“捷报贵府相公秦讳鸣鹤,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沈,取中汶上县第七名入泮,联科及第,本学公报。” 等秦鸣鹤下了马,先在院中四拜,到了正房又拜秦老汉和夏立言叩头,喜得两个老汉不住嘴的喊起。 又拜秦二壮夫妻,又拜伯姑,最后是和诸位乡邻见礼,接着便是秦鸣亮引着秦鸣鹤入席。 如今在秦家房内摆了一桌,在院中又摆了三桌,院外也摆了三桌,此时间人来人往,人人都想往秀才公前面凑。 秦鸣鹤看了秦鸣亮几眼,见他面色疲惫,脸色泛青,知他是忧思过甚,有心劝解几句,此时又是人多嘴杂,一个不好会让人觉得他不懂人事。 他这一席是暂坐,多是自家亲戚,都是自家兄弟,表兄弟一类,这是抽空让他们坐一坐,交流下感情,等一会众弟兄还要出去坐场帮忙。 “表弟,恭喜你了,表兄借着茶水敬你”,大表兄刘茂超笑道,他如今已成婚多年,秦鸣鹤还给他做过傧相。 如今已在镇上做了掌柜,秦鸣鹤起身致谢,二表兄刘茂源也紧跟着道,“亏得表弟,要不我可要在地里喝风吃土了”。 相较而言刘茂源要比刘茂超更活泛,说话做事更显精明,不过秦鸣鹤还是与刘茂超更近一些。 当下忙是摆手道,“二表兄羞我,你和大表兄如今家业兴盛,都是自己的功劳,和表弟我没有一点关系”。 三人笑笑,都饮了茶水,放下茶杯刘茂超哥俩起身往外走,顺便看了还在座的王伟和秦鸣石,笑了笑终是没说话。 “表弟”,王伟穿了一身半旧长袍,手里捏把扇子,笑了一声。 “表兄”,秦鸣鹤手拿茶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不知道这个废物要说什么。 “今日可曾请了戏班来演戏?”王伟眼神发亮,“昨日里,县上的张秀才开始大摆宴席,请了三个女班”。 “噢”,秦鸣鹤看了他一眼,“表兄没看够了吗?” 王伟瞅了秦鸣鹤一眼,心想莫不成傻了没好?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唤一声就叫人腿脚发软,心里发慌,哪还有够?恨不得拢在怀里 秦鸣鹤看他一脸淫像,不由想起王妮勾二丫看话本一事,手上不由用力,陶杯本就不结实,一下碎裂开来。 王伟嗤了一声咂咂嘴,秦鸣石却见秦鸣鹤脸色不好,似是想起往事,站起身拉了王伟一把,强笑一声,“三弟且先坐着,我二人出去帮衬一二”,说罢拉着不情愿的王伟出了房。 秦鸣鹤甩甩手,看了右手一眼,轻笑一声,“功名如白刃,血仇岂相扰”。 第151章 挟嫌有私 此时的文昌祠外已是围满了人,后来的多是大姐儿小娘子,听说今日来拜的是三个水嫩的小秀才,都是成群扎堆凑齐叽叽喳喳,不时偷瞧祠门。 人一多,难免就会有无赖子、烂蒜瓣,或是寻思摸些铜钱,或是寻思揩些姑娘的油,不曾想今日却是失算了。 且不说秦鸣鹤是马步快班头夏立言的外孙,是皂班头李岩的侄子,张伟也是当地豪绅家的锦衣公子,更不要提孙妙妍是在职官员家的官宦贵公子。 县里自然不会置若罔闻,早早地就派了衙役皂隶来维持秩序。 几声哀嚎,几声怒骂,人群中被绑缚出几个敞怀男子,嬉皮笑脸间就被衙役推搡着押去了衙门。 “快瞧,秀才公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一时间人群前拥,祠门前的衙役皂隶忙是往外推人,口中大喊道,“莫挤,莫挤,挤坏了秀才公,你等可是赔不起”。 众人先是一愣,有人高喊,“醅他个娇嫩嫩的小娘子”,惹得几个妇人白眼,不曾想有个老妇喊道,“你个下癞子竟想美事,青天白日里就想白赚个秀才女婿”,众人都是大乐,不过却也不再朝前涌去。 三人骑在马上,张伟在前,孙妙妍居中,秦鸣鹤最后,他本是低着头,听得左右山呼海啸一般,抬头四处一看,惊得大张着口。 不光是街道两侧,便是周边二层店铺也是站了些人,秦鸣鹤正惊讶间,就听得有人说,“这位秀才公莫不是傻了?大张着嘴,脸又黑黢黢的,可真丑”。 秦鸣鹤这个气呀,转头朝着声音来处去看,哪里能寻得到人,再转回头,那个声音又起,“这个秀才公真小气,还要寻仇怎地?” 秦鸣鹤再听到这个声音,忙是压住气,气啥气?气坏了没人替,嘴长在别人身上,爱咋咋地。 他这边正给自己平气,一个绣球不紧不慢的悠荡过来,秦鸣鹤常年习武,身子一探,手一伸,便抓住了绣球,捏了几下,忍不住心中骂娘,居然是实心的。 捏着实心球扫视人群,抛绣球的没寻到,倒是找到了说怪话的人,这人穿一身缎袍,头上戴着网巾,腰间挂玉,正一脸刻薄的对旁人道,“这般僛丑,竟也有娇柔的小娘子看中,果是瞎了眼”。 秦鸣鹤看这人尖嘴猴腮,蛇眉鼠眼,真真是面目可憎,当下右手捏住实心球,心中默念,小爷打你左眼,便不打你右眼,冷不丁给这男子面门就是一球。 男子捂着右眼高呼一声,“痛煞我也”,倒在地上左右翻滚,秦鸣鹤忍住心中的窃喜,端坐马上只管赶路。 徐行复复,队伍到了县衙前,县令孟隆早就在衙前等候,三人见状都是赶紧下马,趋前要跪。 孟隆赶紧搀扶,皂隶端上木盘,里面放了四樽水酒,孟隆端起一盏笑道,“几位贤契荣归,寒窗苦读,今朝偿愿,略备水酒以来相贺,愿诸君莫忘初心志,砥砺前行再攀登,饮胜!” 秦鸣鹤三人赶紧一口饮下水酒,孟隆又让三个皂隶各端了一个漆木盘跟在队伍后面。 按理说孟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他自有思量罢了,今科院试取中十名,文教考评自是不会低了。 示人以好,高抬一分,士子的家人亲戚自然会亲近县令几分,对于孟隆来说,日后县里的工作开展会更顺利几分,毕竟花花轿子人人抬,你不抬我不抬,岂不是成了光杆? 出了北城门,三个秀才互相作揖告别,相约过几日再聚,也就分作三队吹吹打打各回各家了。 等队伍到了村口,秦鸣鹤就见的朱小郎边是大喊“秀才公来了”,边是急跑,不过二息,就听得鞭炮声响。 秦鸣鹤骑在马上,遥遥看去就见得村中扶老携少,乌泱泱的走出一片人,当头的是申文卿,在后面的是穿了一身新衣的秦李氏。 秦鸣鹤拽拽缰绳,秦二壮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志哥儿,回家再拜”,秦鸣鹤见他如此,也便作罢。 他便在马上拱手左右施礼,乡邻倒也不怪,眼里满是热气,都是笑脸相迎,秦李氏喜得直抹眼泪。 到了秦家院门前,秦鸣鹤见得竹墙上贴了一张喜报,上写,“捷报贵府相公秦讳鸣鹤,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沈,取中汶上县第七名入泮,联科及第,本学公报。” 等秦鸣鹤下了马,先在院中四拜,到了正房又拜秦老汉和夏立言叩头,喜得两个老汉不住嘴的喊起。 又拜秦二壮夫妻,又拜伯姑,最后是和诸位乡邻见礼,接着便是秦鸣亮引着秦鸣鹤入席。 如今在秦家房内摆了一桌,在院中又摆了三桌,院外也摆了三桌,此时间人来人往,人人都想往秀才公前面凑。 秦鸣鹤看了秦鸣亮几眼,见他面色疲惫,脸色泛青,知他是忧思过甚,有心劝解几句,此时又是人多嘴杂,一个不好会让人觉得他不懂人事。 他这一席是暂坐,多是自家亲戚,都是自家兄弟,表兄弟一类,这是抽空让他们坐一坐,交流下感情,等一会众弟兄还要出去坐场帮忙。 “表弟,恭喜你了,表兄借着茶水敬你”,大表兄刘茂超笑道,他如今已成婚多年,秦鸣鹤还给他做过傧相。 如今已在镇上做了掌柜,秦鸣鹤起身致谢,二表兄刘茂源也紧跟着道,“亏得表弟,要不我可要在地里喝风吃土了”。 相较而言刘茂源要比刘茂超更活泛,说话做事更显精明,不过秦鸣鹤还是与刘茂超更近一些。 当下忙是摆手道,“二表兄羞我,你和大表兄如今家业兴盛,都是自己的功劳,和表弟我没有一点关系”。 三人笑笑,都饮了茶水,放下茶杯刘茂超哥俩起身往外走,顺便看了还在座的王伟和秦鸣石,笑了笑终是没说话。 “表弟”,王伟穿了一身半旧长袍,手里捏把扇子,笑了一声。 “表兄”,秦鸣鹤手拿茶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不知道这个废物要说什么。 “今日可曾请了戏班来演戏?”王伟眼神发亮,“昨日里,县上的张秀才开始大摆宴席,请了三个女班”。 “噢”,秦鸣鹤看了他一眼,“表兄没看够了吗?” 王伟瞅了秦鸣鹤一眼,心想莫不成傻了没好?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唤一声就叫人腿脚发软,心里发慌,哪还有够?恨不得拢在怀里 秦鸣鹤看他一脸淫像,不由想起王妮勾二丫看话本一事,手上不由用力,陶杯本就不结实,一下碎裂开来。 王伟嗤了一声咂咂嘴,秦鸣石却见秦鸣鹤脸色不好,似是想起往事,站起身拉了王伟一把,强笑一声,“三弟且先坐着,我二人出去帮衬一二”,说罢拉着不情愿的王伟出了房。 秦鸣鹤甩甩手,看了右手一眼,轻笑一声,“功名如白刃,血仇岂相扰”。 第1章 婚事定调 迎来送往,摆酒设宴,忙忙碌碌不觉间已是五月底,因是六月初一要入学,秦鸣鹤也就只在家中收拾行李书籍。 三十日晚,秦鸣鹤吃罢晚食便回了披屋,站在房间内,他环视四周,不禁心生感慨,这是他在今世住了五年的地方,虽小却也整洁温馨,不由得嘴角微翘,手按桌案轻抚几下。 “小弟”,门口站着大丫。 大丫如今已经十七岁,在乡间算是大姑娘了,村人时有讽刺之语,多是说着卖女儿换儿子求学。 秦鸣鹤抬头看了大丫一眼,头上裹着红帕,身穿一身半新的粉色长裙,脚下是一双上翘红鞋。 “大姐”,秦鸣鹤笑着回了一声,“快进屋里来”。 姐弟年岁日长,相处间却多了几分疏远。 大丫迈步进了房间,寻了方椅坐下,“小弟,我”,大丫说着话低下了头。 大丫历来是爽利的性子,若是这般姿态,那么多半是事关她得终身,秦鸣鹤猜她心思,笑道,“大姐,你多是直爽的性子,今日怎么这般吞吐?你我姐弟有话直说就是,小弟无不遵从”。 “小弟”,大丫忍不住轻跺一下脚,抬头看了秦鸣鹤一眼,见他满脸坏笑,伸手拍了他一下,又是满脸赤红。 “大姐可是有了意中人?”秦鸣鹤见状,心中虽是有些怀疑,面上却是不显。 大丫低着头,过了二息方才低声说道,“前几日里,我听得爷奶说要将我嫁给县里的张豪绅,说那人家有地有钱,可我”说着抬头看秦鸣鹤。 “哪个张豪绅?”秦鸣鹤一脸不解,挠头问道。 大丫见状,升起一股希望,“就是大前天随着张秀才来祝贺你的人”。 秦鸣鹤仔细想了想,不由笑了起来,双手围成一个圈,“头戴玉色网巾,胖成一个球,年约三旬的那人?” 大丫点点头,带了几分恳求,“小弟,我不是不愿嫁,只是”,话未说完,秦鸣鹤打断道,“大姐,你没告诉爹娘吗?” “还没有”,大丫声音又低了一分,“我想着先求小弟出个主意”。 “大姐”,秦鸣鹤本就站着,脸色一沉,声音一下便大了起来,带上了几丝厉色,“难道爹没告诉你,我为何要急着参考?” 大丫摇头,又是说道,“不过爹说过,到时候将我嫁个好人家,也好给你添些助力”,大丫说罢见秦鸣鹤脸色更黑,忙是解释道,“我自是愿的”。 “荒唐”,秦鸣鹤大喝一声,手狠狠地拍在案上,“大姐,你且在这等我”,说罢秦鸣鹤疾步出了房门。 “小弟”,大丫不知道秦鸣鹤为何发怒,站起身就要出去追他,可等她出了房门,秦鸣鹤早就到了西厢,大丫不由跺了几下脚,心下懊恼又带了了几丝期待。 到了西厢,秦鸣鹤已经不见丝毫怒气,轻敲几下,里面传来夏氏的问声,“是大丫?” “娘,是我”,秦鸣鹤回了一声。 “怎么是你?明日不是要早起入学吗?”开门的是秦二壮,他赤着上身,疑惑的问道。 “志哥儿有事?”夏氏几步走了过来,上下看了秦鸣鹤一眼,“还有衣物没备全吗?” “我有事想和爹说”,秦鸣鹤说着看了秦二壮一眼。 秦二壮批了件短卦和秦鸣鹤出了西厢,秦二壮本是想着在院中,秦鸣鹤却是引他出了院子。 “志哥儿,你有啥话告诉爹就是,怎么还要去外头”,秦二壮疑惑不解。 秦鸣鹤也不说话,等出了巷子到了观音庵西,秦鸣鹤指着庵门笑道,“我还记得小时,我摔在阶下,是大姐将我扶起,又是哭着背我回来”。 秦二壮思索片刻,笑了几声,“难得你还记得”,再走几步便是河道,秦鸣鹤站在柳树下,手轻轻抓住柳条,攥了一把。 “爹,你还记得这柳叶?”秦鸣鹤双手捧着柳叶递到秦二壮面前。 “你到底是要说甚?”秦二壮没好气的打散秦鸣鹤手中的柳叶,“曲溜拐歪的,跟谁学的毛病”。 “爹”,秦鸣鹤叫了一声,“就是在这,二兄撕了把柳叶塞到我口里,告诉我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说着秦鸣鹤笑了几声。 “我怎么不知道?”秦二壮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你自然不知道,因为当时大姐用柳条抽的他躲在河里不敢上来”,秦鸣鹤指着浅河,“就在那里”。 秦二壮还没说话,秦鸣鹤就开始絮絮叨叨的开始讲大丫和他的往事,偷藏丁点荤肉喂他,入山摘野果哄他,采几朵野花扮他,偷着下河抓小鱼烤来糊他一脸黑灰,打跑欺负他的人。 仲夏的夜晚,繁星点点嵌在夜空,暑风比白日多了些凉爽,多了些威势,吹的星光闪烁,吹的明月隐匿。 自九天盘旋而下,越河而来,带着潮润,戏弄那绿柳垂丝如同群魔乱舞,惹人心乱如麻,又戏弄那野蛙青蝉聒聒鸣鸣,惹人心烦意躁。 秦二壮既被这柳树惹得心烦,也被秦鸣鹤这一阵絮叨惹得意乱,不由道,“你是不是想说大姐的事?” 秦鸣鹤点点头,又犹豫道,“我是不是不该说?” 秦二壮哭笑不得,该不该的都到这般地步了,他还堵住秦鸣鹤的嘴不成,气道,“你说就是”。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我希望二位姐姐所嫁之人,唯德唯仁”。 “说完了?”秦二壮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秦鸣鹤见他不似不高兴。 “滚”,秦二壮怒起,虚踢一脚,“滚回家去”,秦鸣鹤赶紧跳开,几步跑回家中。 秦二壮撕了根柳条,挥舞几下,脸上浮出笑意,口中哼唱道,“且说哟,且说休,自家儿郎自家疼哟哪有爹娘不疼儿女郎,舍得入那苦牢房” 第1章 婚事定调 迎来送往,摆酒设宴,忙忙碌碌不觉间已是五月底,因是六月初一要入学,秦鸣鹤也就只在家中收拾行李书籍。 三十日晚,秦鸣鹤吃罢晚食便回了披屋,站在房间内,他环视四周,不禁心生感慨,这是他在今世住了五年的地方,虽小却也整洁温馨,不由得嘴角微翘,手按桌案轻抚几下。 “小弟”,门口站着大丫。 大丫如今已经十七岁,在乡间算是大姑娘了,村人时有讽刺之语,多是说着卖女儿换儿子求学。 秦鸣鹤抬头看了大丫一眼,头上裹着红帕,身穿一身半新的粉色长裙,脚下是一双上翘红鞋。 “大姐”,秦鸣鹤笑着回了一声,“快进屋里来”。 姐弟年岁日长,相处间却多了几分疏远。 大丫迈步进了房间,寻了方椅坐下,“小弟,我”,大丫说着话低下了头。 大丫历来是爽利的性子,若是这般姿态,那么多半是事关她得终身,秦鸣鹤猜她心思,笑道,“大姐,你多是直爽的性子,今日怎么这般吞吐?你我姐弟有话直说就是,小弟无不遵从”。 “小弟”,大丫忍不住轻跺一下脚,抬头看了秦鸣鹤一眼,见他满脸坏笑,伸手拍了他一下,又是满脸赤红。 “大姐可是有了意中人?”秦鸣鹤见状,心中虽是有些怀疑,面上却是不显。 大丫低着头,过了二息方才低声说道,“前几日里,我听得爷奶说要将我嫁给县里的张豪绅,说那人家有地有钱,可我”说着抬头看秦鸣鹤。 “哪个张豪绅?”秦鸣鹤一脸不解,挠头问道。 大丫见状,升起一股希望,“就是大前天随着张秀才来祝贺你的人”。 秦鸣鹤仔细想了想,不由笑了起来,双手围成一个圈,“头戴玉色网巾,胖成一个球,年约三旬的那人?” 大丫点点头,带了几分恳求,“小弟,我不是不愿嫁,只是”,话未说完,秦鸣鹤打断道,“大姐,你没告诉爹娘吗?” “还没有”,大丫声音又低了一分,“我想着先求小弟出个主意”。 “大姐”,秦鸣鹤本就站着,脸色一沉,声音一下便大了起来,带上了几丝厉色,“难道爹没告诉你,我为何要急着参考?” 大丫摇头,又是说道,“不过爹说过,到时候将我嫁个好人家,也好给你添些助力”,大丫说罢见秦鸣鹤脸色更黑,忙是解释道,“我自是愿的”。 “荒唐”,秦鸣鹤大喝一声,手狠狠地拍在案上,“大姐,你且在这等我”,说罢秦鸣鹤疾步出了房门。 “小弟”,大丫不知道秦鸣鹤为何发怒,站起身就要出去追他,可等她出了房门,秦鸣鹤早就到了西厢,大丫不由跺了几下脚,心下懊恼又带了了几丝期待。 到了西厢,秦鸣鹤已经不见丝毫怒气,轻敲几下,里面传来夏氏的问声,“是大丫?” “娘,是我”,秦鸣鹤回了一声。 “怎么是你?明日不是要早起入学吗?”开门的是秦二壮,他赤着上身,疑惑的问道。 “志哥儿有事?”夏氏几步走了过来,上下看了秦鸣鹤一眼,“还有衣物没备全吗?” “我有事想和爹说”,秦鸣鹤说着看了秦二壮一眼。 秦二壮批了件短卦和秦鸣鹤出了西厢,秦二壮本是想着在院中,秦鸣鹤却是引他出了院子。 “志哥儿,你有啥话告诉爹就是,怎么还要去外头”,秦二壮疑惑不解。 秦鸣鹤也不说话,等出了巷子到了观音庵西,秦鸣鹤指着庵门笑道,“我还记得小时,我摔在阶下,是大姐将我扶起,又是哭着背我回来”。 秦二壮思索片刻,笑了几声,“难得你还记得”,再走几步便是河道,秦鸣鹤站在柳树下,手轻轻抓住柳条,攥了一把。 “爹,你还记得这柳叶?”秦鸣鹤双手捧着柳叶递到秦二壮面前。 “你到底是要说甚?”秦二壮没好气的打散秦鸣鹤手中的柳叶,“曲溜拐歪的,跟谁学的毛病”。 “爹”,秦鸣鹤叫了一声,“就是在这,二兄撕了把柳叶塞到我口里,告诉我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说着秦鸣鹤笑了几声。 “我怎么不知道?”秦二壮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你自然不知道,因为当时大姐用柳条抽的他躲在河里不敢上来”,秦鸣鹤指着浅河,“就在那里”。 秦二壮还没说话,秦鸣鹤就开始絮絮叨叨的开始讲大丫和他的往事,偷藏丁点荤肉喂他,入山摘野果哄他,采几朵野花扮他,偷着下河抓小鱼烤来糊他一脸黑灰,打跑欺负他的人。 仲夏的夜晚,繁星点点嵌在夜空,暑风比白日多了些凉爽,多了些威势,吹的星光闪烁,吹的明月隐匿。 自九天盘旋而下,越河而来,带着潮润,戏弄那绿柳垂丝如同群魔乱舞,惹人心乱如麻,又戏弄那野蛙青蝉聒聒鸣鸣,惹人心烦意躁。 秦二壮既被这柳树惹得心烦,也被秦鸣鹤这一阵絮叨惹得意乱,不由道,“你是不是想说大姐的事?” 秦鸣鹤点点头,又犹豫道,“我是不是不该说?” 秦二壮哭笑不得,该不该的都到这般地步了,他还堵住秦鸣鹤的嘴不成,气道,“你说就是”。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我希望二位姐姐所嫁之人,唯德唯仁”。 “说完了?”秦二壮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秦鸣鹤见他不似不高兴。 “滚”,秦二壮怒起,虚踢一脚,“滚回家去”,秦鸣鹤赶紧跳开,几步跑回家中。 秦二壮撕了根柳条,挥舞几下,脸上浮出笑意,口中哼唱道,“且说哟,且说休,自家儿郎自家疼哟哪有爹娘不疼儿女郎,舍得入那苦牢房” 第2章 初识县学 六月初一,儒学门前。 秦鸣鹤从牛车上下来,伸手要去取行李,申文卿却是推了他一把,笑着道,“些许榻上用的东西,还要你来动手?快去寻先生,别是误了时辰,惹得先生骂你”。 秦二壮见秦鸣鹤仍是想拿行李,只得道,“你姨丈说的没错,你快先去寻教谕,一会李岩来,我几人一起给你寻个好号舍”。 秦鸣鹤道了声好,便转道向东,走了约有几十步和一群身穿崭新襕衫的新秀才,在石牌坊下聚了堆,大家历经五月互请,已是熟识,又都相互见礼。 张伟走了过来,朝西张目看了几眼,方才说道,“你这是准备住在号舍?” 秦鸣鹤点点头,“归家路远,暂居号舍,免得误了习文。” 张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头,过了一息,孙妙妍匆匆而来,众人又和他见礼,他刚喘了几口气,孙清领着高齐两位训导出了学宫正门。 众秀才都问了先生好,孙清捻须笑道,“得见俊才,吾心甚慰,诸位虽是浑金璞玉,仍需精雕细琢,异日再进,今日且随我拜见圣人”,众生称是。 汶上县衙西侧便是县学,县学实际分成三部分,紧挨县衙的是儒学堂,中则为学宫(文庙),最东则为射圃。 明朝汶上县学由县令史成祖始修,后又经卢茂、李芳和孟隆几次修整,如今已大体成型。 孙清领着众人过石牌坊,拾阶而上,正门的门子赶紧大开正门,孙清在前缓步而行,高经指着正门后的石牌坊道,“这便是棂星门,诸位拜一拜”。 秦鸣鹤前世没见过,抬眼一瞧,牌坊是由云纹浮雕石柱与石门楣构成,三座门平列,中间稍高而左右两侧稍低同齐。 中间门楣上雕有鲤鱼戏水,鲤鱼跃起呈飞状,以喻过此门者如鲤鱼跃入龙门。 等众人拜过,高经笑道,“棂星本谓灵星,又称天田星,主稼穑,汉高祖时命郡国立祠祀之,凡祭天,先祭灵星,以祈五谷丰登,后取尊天者尊圣也”。 过了棂星门,高经指着西侧一座两楹的房舍道,“此处便是名宦乡贤祠,里有卧碑一座,诸生日后当勤习之,不可有忘”,众人都是应承。 秦鸣鹤本就跟在后面,好奇的看了祠堂几眼,想着等散课来瞧几眼,孙妙妍凑近低声道,“不过是太祖立朝时的戒规,看不看的不打紧”。 秦鸣鹤噢了一声,点点头,继续跟着高经向前踏上石桥,桥下则是一个近半圆的水池,“这便是《诗经》所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之泮池、泮水”,高经指了指石桥又指了指泮水。 穿过泮池拾阶而上,便是戟门,越戟门再行几十步便是五楹的先师正殿,里面塑有孔子像。 “正衣冠”,孙清声音肃穆,众生也不敢议论喧哗,互相整了整儒巾襕衫,见众人整理完毕,孙清再道,“拜至圣先师”。 众人随他进了正殿,等齐云点了檀香,孙清高喝一声,“拜”,众生赶紧跪地叩首,四拜而起。 出了正殿,孙清笑道,“今日上午,许尔等一观学宫之盛景,午时前再入儒学便可”,众生施礼,各自观景去了。 秦鸣鹤出殿左右一看,东有神库,西有神厨各两楹,远观则又有东庑、西庑各十二楹,四周有高丈余,长约四五十丈的砖墙围住。 “走,且去后边一观”,孙妙妍扯了秦鸣鹤的衣袖。 两人下阶转西,过西庑又见一三楹建筑,上写,“博文”,孙妙妍指着牌匾道,“东侧定是约礼斋”。 秦鸣鹤点点头,两人再往后走,见一亭,这边是敬一亭,若是再往后则是教谕私宅,两人便驻足转向西行。 越学道过小门,便进入了儒学堂,孙妙妍道,“不如先去号舍”,秦鸣鹤点点头,这可是他日后容身之处,总归是要看上一眼。 两人边说边走,此时儒学堂中已有秀才开始上课,郎朗书声与蝉鸣相合,竟让一时间错以为青蝉点化。 两人走了几十步便见几十余小门,青砖黛瓦用的都是新料,想来这是县令孟隆刚刚新修的号舍。 秦鸣鹤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号舍在哪里,只得顺着石路前行,碰到没锁门的便探头看上一眼,碰到锁门的自是略过。 行约半刻,一门子瞅见两人,低唤一声,“两位相公是来寻何人?”他两人都是穿着襕衫,门子自然识得。 “敢问尊台,今日可有新来的舍人入住?”秦鸣鹤施礼问道。 门子慌地摆手,“相公可莫要害小人,您这般大礼,下贱之人可担当不起”,虽是这么说,脸上笑意却是多了几分。 门子思索一阵道,“今日来了三家人,敢问相公高姓?” “鄙姓秦”,秦鸣鹤回道。 “原是李指挥的侄子”,门子兴奋道,“官人快随小人来”,说罢伸手一引,塌腰媚笑。 秦鸣鹤跟在门子后面再行几十步,到了一处房前,秦鸣鹤疑惑的看了几眼,总觉得这房子比别处大上一些。 “秦相公来了”,李岩笑着出来招呼一声。 “李叔”,秦鸣鹤施礼问好,孙妙妍淡淡的看了李岩一眼,只是微微点头。 李岩微微弓腰,引着两人进了房内,房中约有丈长宽,靠四方摆了四张床,如今两张床上已经摆放了被褥。 中间则是四张书案,书案后又有方椅八把,地上铺的青砖,许是有人打扫过,此刻整洁无尘。 “怎么样?”申文卿看了孙妙妍一眼,笑着问秦鸣鹤道。 “多谢姨丈”,说完又对着李岩施礼,“多谢李叔”。 李岩摆摆手,也不多说话,秦二壮略知孙妙妍的背景,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便领着李申二人出了号舍。 “那白面小官人是谁?”申文卿见过一面,不过他不认识。 “志哥儿的同科”,秦二壮回道。 李岩看了他一眼,也不好再说话,三人走了一阵,李岩道,“两位哥哥,小弟还有值,不敢耽搁太久,等下了值再和两位哥哥吃酒”。 秦二壮抓了他的手道,“今日多谢李兄弟,下值我三人在祥和楼吃酒”,李岩一听眼神一亮,咧嘴笑道,“小弟敢不从命”,施礼而去。 “都是自家兄弟,偏你脸大”,申文卿不满道。 秦二壮呵呵两声。 第2章 初识县学 六月初一,儒学门前。 秦鸣鹤从牛车上下来,伸手要去取行李,申文卿却是推了他一把,笑着道,“些许榻上用的东西,还要你来动手?快去寻先生,别是误了时辰,惹得先生骂你”。 秦二壮见秦鸣鹤仍是想拿行李,只得道,“你姨丈说的没错,你快先去寻教谕,一会李岩来,我几人一起给你寻个好号舍”。 秦鸣鹤道了声好,便转道向东,走了约有几十步和一群身穿崭新襕衫的新秀才,在石牌坊下聚了堆,大家历经五月互请,已是熟识,又都相互见礼。 张伟走了过来,朝西张目看了几眼,方才说道,“你这是准备住在号舍?” 秦鸣鹤点点头,“归家路远,暂居号舍,免得误了习文。” 张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头,过了一息,孙妙妍匆匆而来,众人又和他见礼,他刚喘了几口气,孙清领着高齐两位训导出了学宫正门。 众秀才都问了先生好,孙清捻须笑道,“得见俊才,吾心甚慰,诸位虽是浑金璞玉,仍需精雕细琢,异日再进,今日且随我拜见圣人”,众生称是。 汶上县衙西侧便是县学,县学实际分成三部分,紧挨县衙的是儒学堂,中则为学宫(文庙),最东则为射圃。 明朝汶上县学由县令史成祖始修,后又经卢茂、李芳和孟隆几次修整,如今已大体成型。 孙清领着众人过石牌坊,拾阶而上,正门的门子赶紧大开正门,孙清在前缓步而行,高经指着正门后的石牌坊道,“这便是棂星门,诸位拜一拜”。 秦鸣鹤前世没见过,抬眼一瞧,牌坊是由云纹浮雕石柱与石门楣构成,三座门平列,中间稍高而左右两侧稍低同齐。 中间门楣上雕有鲤鱼戏水,鲤鱼跃起呈飞状,以喻过此门者如鲤鱼跃入龙门。 等众人拜过,高经笑道,“棂星本谓灵星,又称天田星,主稼穑,汉高祖时命郡国立祠祀之,凡祭天,先祭灵星,以祈五谷丰登,后取尊天者尊圣也”。 过了棂星门,高经指着西侧一座两楹的房舍道,“此处便是名宦乡贤祠,里有卧碑一座,诸生日后当勤习之,不可有忘”,众人都是应承。 秦鸣鹤本就跟在后面,好奇的看了祠堂几眼,想着等散课来瞧几眼,孙妙妍凑近低声道,“不过是太祖立朝时的戒规,看不看的不打紧”。 秦鸣鹤噢了一声,点点头,继续跟着高经向前踏上石桥,桥下则是一个近半圆的水池,“这便是《诗经》所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之泮池、泮水”,高经指了指石桥又指了指泮水。 穿过泮池拾阶而上,便是戟门,越戟门再行几十步便是五楹的先师正殿,里面塑有孔子像。 “正衣冠”,孙清声音肃穆,众生也不敢议论喧哗,互相整了整儒巾襕衫,见众人整理完毕,孙清再道,“拜至圣先师”。 众人随他进了正殿,等齐云点了檀香,孙清高喝一声,“拜”,众生赶紧跪地叩首,四拜而起。 出了正殿,孙清笑道,“今日上午,许尔等一观学宫之盛景,午时前再入儒学便可”,众生施礼,各自观景去了。 秦鸣鹤出殿左右一看,东有神库,西有神厨各两楹,远观则又有东庑、西庑各十二楹,四周有高丈余,长约四五十丈的砖墙围住。 “走,且去后边一观”,孙妙妍扯了秦鸣鹤的衣袖。 两人下阶转西,过西庑又见一三楹建筑,上写,“博文”,孙妙妍指着牌匾道,“东侧定是约礼斋”。 秦鸣鹤点点头,两人再往后走,见一亭,这边是敬一亭,若是再往后则是教谕私宅,两人便驻足转向西行。 越学道过小门,便进入了儒学堂,孙妙妍道,“不如先去号舍”,秦鸣鹤点点头,这可是他日后容身之处,总归是要看上一眼。 两人边说边走,此时儒学堂中已有秀才开始上课,郎朗书声与蝉鸣相合,竟让一时间错以为青蝉点化。 两人走了几十步便见几十余小门,青砖黛瓦用的都是新料,想来这是县令孟隆刚刚新修的号舍。 秦鸣鹤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号舍在哪里,只得顺着石路前行,碰到没锁门的便探头看上一眼,碰到锁门的自是略过。 行约半刻,一门子瞅见两人,低唤一声,“两位相公是来寻何人?”他两人都是穿着襕衫,门子自然识得。 “敢问尊台,今日可有新来的舍人入住?”秦鸣鹤施礼问道。 门子慌地摆手,“相公可莫要害小人,您这般大礼,下贱之人可担当不起”,虽是这么说,脸上笑意却是多了几分。 门子思索一阵道,“今日来了三家人,敢问相公高姓?” “鄙姓秦”,秦鸣鹤回道。 “原是李指挥的侄子”,门子兴奋道,“官人快随小人来”,说罢伸手一引,塌腰媚笑。 秦鸣鹤跟在门子后面再行几十步,到了一处房前,秦鸣鹤疑惑的看了几眼,总觉得这房子比别处大上一些。 “秦相公来了”,李岩笑着出来招呼一声。 “李叔”,秦鸣鹤施礼问好,孙妙妍淡淡的看了李岩一眼,只是微微点头。 李岩微微弓腰,引着两人进了房内,房中约有丈长宽,靠四方摆了四张床,如今两张床上已经摆放了被褥。 中间则是四张书案,书案后又有方椅八把,地上铺的青砖,许是有人打扫过,此刻整洁无尘。 “怎么样?”申文卿看了孙妙妍一眼,笑着问秦鸣鹤道。 “多谢姨丈”,说完又对着李岩施礼,“多谢李叔”。 李岩摆摆手,也不多说话,秦二壮略知孙妙妍的背景,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便领着李申二人出了号舍。 “那白面小官人是谁?”申文卿见过一面,不过他不认识。 “志哥儿的同科”,秦二壮回道。 李岩看了他一眼,也不好再说话,三人走了一阵,李岩道,“两位哥哥,小弟还有值,不敢耽搁太久,等下了值再和两位哥哥吃酒”。 秦二壮抓了他的手道,“今日多谢李兄弟,下值我三人在祥和楼吃酒”,李岩一听眼神一亮,咧嘴笑道,“小弟敢不从命”,施礼而去。 “都是自家兄弟,偏你脸大”,申文卿不满道。 秦二壮呵呵两声。 第3章 县学守则 号舍内,秦鸣鹤将笔砚从书箱中取出放在“丁”号桌上,孙妙妍四处打量一番,摸了摸下颌笑道,“窗几明净,倒也不枉老父母一番心思”。 秦鸣鹤捡了块棉布擦拭桌子,这样的话中话他可不好接,他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得罪谁也不好。 好在孙妙妍也不以为意,伸手夺过秦鸣鹤手中的抹布,怪笑几声,“叔叔几人还在外头,你倒是做起卑下之事”。 秦鸣鹤心生无奈,要不是陪他,他不早就出去相送了?当下两手一摊,笑道,“孙兄说的是,我竟是忘了此节”。 孙妙妍扔掉面棉布,推了秦鸣鹤一把,嘀咕道,“已是做得舍人,也不雇个书童,洒扫之事还须亲为?” 秦鸣鹤笑了几声,回道,“我本是农家出身,自幼便做的惯,如今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略解圣人之意,洒扫整洁还是亲为的好”,说罢见孙妙妍脸色不太好看,又低笑一声,“愚弟主要是没钱”。 说罢紧走几步出门,孙妙妍想了一阵,笑了几声,挥挥衣袖,坐在了方椅上。 秦鸣鹤出了号舍,和申秦说了几句,申文卿便急着出门看牛,秦二壮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塞到秦鸣鹤手中。 秦鸣鹤想推,秦二壮压住他的手,“不过是五两,如今家中不同往日了,你在学总要交际,莫要被人看轻了”。 秦鸣鹤垂下手,攥紧银票,点点头。 “我也得回了”,秦二壮拍了拍秦鸣鹤的肩膀,“若是有事,可去寻你外祖也可去找李岩”,说着还眨了几下眼。 秦鸣鹤便是不知何意,也知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交易在,当下又是点头,父子两人边走边说,到了正门,秦二壮使劲看了他几眼,最后说道,“若是学里有实在人,你也莫忘了”。 秦二壮说罢上了牛车,和申文卿往县衙处走,秦鸣鹤目送及远,摸摸脑袋一时不解,什么老实人? 等他进了号舍,见了孙妙妍恍然大悟,不由笑了笑,“你笑甚?”孙妙妍好奇道。 “你午食在馔堂食?”秦鸣鹤没回他话,问他中午在哪吃。 孙妙妍站起身,“又无杯箸,我还是家去”,说着便往外走,带了几丝恼怒。 秦鸣鹤忍不住苦笑几声,忙是紧赶几步,指着太阳道,“天已近午初,若是再不去吃食,耽误了教谕训课,咱俩可是竟吃挂落”。 孙妙妍才知秦鸣鹤不是赶他,脸色微红,脚步不停急着往外走,秦鸣鹤跟在后面,忍不住摇头,孩子脾气。 到了儒学外,一个老仆正急的团转,见孙妙妍出来赶紧迎上前,“少爷,您可吓死老奴了”,竟是带了丝哭腔。 “孙伯,快快家去,我午正还要入堂听训,误了时辰怕是要惹教谕恼怒”,说着话便提起下摆急走。 老仆也不敢再多说话,怕误了自家公子的事,只是对着秦鸣鹤匆匆施礼,便紧跟着孙妙妍走远。 等秦鸣鹤收拾好碗筷去了馔堂,才知道居然还要号牌,当下便尴尬的直摇头,他原是以为吃食堂不花钱,现在看来还是想得美。 一时间有些悻然,果真是来时兴冲冲,去时急匆匆。 左手执碗,右手拿筷,秦鸣鹤回了号舍,可巧一个皂隶等在门前,见了秦鸣鹤双手捧上一个号牌。 “李指挥让小的来给舍人送牌子”,皂隶笑着道,“舍人可是吃罢午食了?” 秦鸣鹤看了看碗筷,又看了眼号牌,笑着接过道,“吃的空餐”,皂隶自是听不懂,谄笑几声便告辞离开。 进了号舍,秦鸣鹤看了几眼号牌,一面是“丁”字,一面是“秦鸣鹤”三字,粗糙潦草,多半是新作的,这操蛋的寄宿生活。 午正二刻,丁字斋坐了三十余人,除了新秀才还有二十余五六等老秀才,孙清端在阶上,手里举着一本书簿。 “此乃集愆簿,一为德行,一为经义,一为治事,诸生若是德行有亏、有折,经义不精、不习,治事不谨、不勤,当记录在册”。 “初犯只录不罚,再犯则竹篾五,三犯十,四犯逐出”,孙清大声喝道,“诸生可记得?” 新秀才都是大声应是,老秀才蚊蚊唧唧的应了几声。 孙清听得出老秀才们的不情不愿和不以为然,当下手指几人,怒喝道,“若是再有下次让某知道,尔等几人参讼,教唆百姓,误人子弟,休怪某呈文宗师,扒了你们的巾袍”。 此话一落,丁字房里顿时静寂无声,几个老秀才赶紧正了正身子,收起漫不经心,免得惹的孙清火起,真个上呈革了他们的功名。 孙清瞅了几人一眼,见几人老实,继续道,“诸生谨记,卯时点名,无故不到者,朱笔记之”,林林总总又说了几十条,秦鸣鹤听得有些头大。 “诸生每季置课簿一,每月三、六、九日作课,初旬《四书》义三篇,中旬经义三篇,末旬论、策各一篇,表、判同日各一篇,诏、诰候次月作表、判日期,各一篇,一月共作文十篇,此为国朝定规。” “月末则会集生员,当堂考试,《四书》义或经义、论、策各一篇,凡遇季考之月,免其月考。 考毕,各较定次第高下,量示劝惩,仍书小榜,于明伦堂张挂,每季终,本官将优者、劣者各一二送县令,老父母自会连同季考试卷一并解送宗师老爷处。” “我劝诸生谨记,自去岁始,连续三次考校五六等者,俱上呈冲吏”,孙清面色沉凝,语气坚定。 一众老秀才登时色变,这可不是小事,虽说不是除袍,可一个秀才混迹在下贱人里做事,总是让人看不起。 有心辩驳两句,可又不敢,孙清治学严谨,严守律法,本身又有真本领,再加上县令支持,要是敢炸刺,县令就敢提报按察司。 当下都是收捏心神,准备今年好好习文,免得再落三等。 第3章 县学守则 号舍内,秦鸣鹤将笔砚从书箱中取出放在“丁”号桌上,孙妙妍四处打量一番,摸了摸下颌笑道,“窗几明净,倒也不枉老父母一番心思”。 秦鸣鹤捡了块棉布擦拭桌子,这样的话中话他可不好接,他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得罪谁也不好。 好在孙妙妍也不以为意,伸手夺过秦鸣鹤手中的抹布,怪笑几声,“叔叔几人还在外头,你倒是做起卑下之事”。 秦鸣鹤心生无奈,要不是陪他,他不早就出去相送了?当下两手一摊,笑道,“孙兄说的是,我竟是忘了此节”。 孙妙妍扔掉面棉布,推了秦鸣鹤一把,嘀咕道,“已是做得舍人,也不雇个书童,洒扫之事还须亲为?” 秦鸣鹤笑了几声,回道,“我本是农家出身,自幼便做的惯,如今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略解圣人之意,洒扫整洁还是亲为的好”,说罢见孙妙妍脸色不太好看,又低笑一声,“愚弟主要是没钱”。 说罢紧走几步出门,孙妙妍想了一阵,笑了几声,挥挥衣袖,坐在了方椅上。 秦鸣鹤出了号舍,和申秦说了几句,申文卿便急着出门看牛,秦二壮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塞到秦鸣鹤手中。 秦鸣鹤想推,秦二壮压住他的手,“不过是五两,如今家中不同往日了,你在学总要交际,莫要被人看轻了”。 秦鸣鹤垂下手,攥紧银票,点点头。 “我也得回了”,秦二壮拍了拍秦鸣鹤的肩膀,“若是有事,可去寻你外祖也可去找李岩”,说着还眨了几下眼。 秦鸣鹤便是不知何意,也知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交易在,当下又是点头,父子两人边走边说,到了正门,秦二壮使劲看了他几眼,最后说道,“若是学里有实在人,你也莫忘了”。 秦二壮说罢上了牛车,和申文卿往县衙处走,秦鸣鹤目送及远,摸摸脑袋一时不解,什么老实人? 等他进了号舍,见了孙妙妍恍然大悟,不由笑了笑,“你笑甚?”孙妙妍好奇道。 “你午食在馔堂食?”秦鸣鹤没回他话,问他中午在哪吃。 孙妙妍站起身,“又无杯箸,我还是家去”,说着便往外走,带了几丝恼怒。 秦鸣鹤忍不住苦笑几声,忙是紧赶几步,指着太阳道,“天已近午初,若是再不去吃食,耽误了教谕训课,咱俩可是竟吃挂落”。 孙妙妍才知秦鸣鹤不是赶他,脸色微红,脚步不停急着往外走,秦鸣鹤跟在后面,忍不住摇头,孩子脾气。 到了儒学外,一个老仆正急的团转,见孙妙妍出来赶紧迎上前,“少爷,您可吓死老奴了”,竟是带了丝哭腔。 “孙伯,快快家去,我午正还要入堂听训,误了时辰怕是要惹教谕恼怒”,说着话便提起下摆急走。 老仆也不敢再多说话,怕误了自家公子的事,只是对着秦鸣鹤匆匆施礼,便紧跟着孙妙妍走远。 等秦鸣鹤收拾好碗筷去了馔堂,才知道居然还要号牌,当下便尴尬的直摇头,他原是以为吃食堂不花钱,现在看来还是想得美。 一时间有些悻然,果真是来时兴冲冲,去时急匆匆。 左手执碗,右手拿筷,秦鸣鹤回了号舍,可巧一个皂隶等在门前,见了秦鸣鹤双手捧上一个号牌。 “李指挥让小的来给舍人送牌子”,皂隶笑着道,“舍人可是吃罢午食了?” 秦鸣鹤看了看碗筷,又看了眼号牌,笑着接过道,“吃的空餐”,皂隶自是听不懂,谄笑几声便告辞离开。 进了号舍,秦鸣鹤看了几眼号牌,一面是“丁”字,一面是“秦鸣鹤”三字,粗糙潦草,多半是新作的,这操蛋的寄宿生活。 午正二刻,丁字斋坐了三十余人,除了新秀才还有二十余五六等老秀才,孙清端在阶上,手里举着一本书簿。 “此乃集愆簿,一为德行,一为经义,一为治事,诸生若是德行有亏、有折,经义不精、不习,治事不谨、不勤,当记录在册”。 “初犯只录不罚,再犯则竹篾五,三犯十,四犯逐出”,孙清大声喝道,“诸生可记得?” 新秀才都是大声应是,老秀才蚊蚊唧唧的应了几声。 孙清听得出老秀才们的不情不愿和不以为然,当下手指几人,怒喝道,“若是再有下次让某知道,尔等几人参讼,教唆百姓,误人子弟,休怪某呈文宗师,扒了你们的巾袍”。 此话一落,丁字房里顿时静寂无声,几个老秀才赶紧正了正身子,收起漫不经心,免得惹的孙清火起,真个上呈革了他们的功名。 孙清瞅了几人一眼,见几人老实,继续道,“诸生谨记,卯时点名,无故不到者,朱笔记之”,林林总总又说了几十条,秦鸣鹤听得有些头大。 “诸生每季置课簿一,每月三、六、九日作课,初旬《四书》义三篇,中旬经义三篇,末旬论、策各一篇,表、判同日各一篇,诏、诰候次月作表、判日期,各一篇,一月共作文十篇,此为国朝定规。” “月末则会集生员,当堂考试,《四书》义或经义、论、策各一篇,凡遇季考之月,免其月考。 考毕,各较定次第高下,量示劝惩,仍书小榜,于明伦堂张挂,每季终,本官将优者、劣者各一二送县令,老父母自会连同季考试卷一并解送宗师老爷处。” “我劝诸生谨记,自去岁始,连续三次考校五六等者,俱上呈冲吏”,孙清面色沉凝,语气坚定。 一众老秀才登时色变,这可不是小事,虽说不是除袍,可一个秀才混迹在下贱人里做事,总是让人看不起。 有心辩驳两句,可又不敢,孙清治学严谨,严守律法,本身又有真本领,再加上县令支持,要是敢炸刺,县令就敢提报按察司。 当下都是收捏心神,准备今年好好习文,免得再落三等。 第4章 县学一日 二日寅正二刻(4:30),秦鸣鹤便已醒来,略略失神之后方才想起,他此刻不在家中而是在县学号舍。 好在他不认床,昨夜睡得很是香甜,挠挠头取出一身短打换上,想着去射圃锻炼一番。 此时天已放明,秦鸣鹤轻步迈入正厅,左右一看,并不见舍友,心下思索片刻,估计多半是出去游学。 出了号舍沿道向东,过馔堂再东行便是一角门,秦鸣鹤推了几下,角门紧闭,他不禁敲了几下,喊道,“可有人在?” 默等二息,没听见回音,不由皱眉,又叹了口气转身便要回转,不曾想身后传来一阵“吱呀、吱呀”让人抓耳挠腮的声音。 “贵人有何事?”一个鬓角灰白的老苍头探出脑袋问道。 “老丈”,秦鸣鹤施礼道,“我是本县生员,想着去射圃一观,不知可否?” 苍头也不回话,又使劲推了推门,后退一步,秦鸣鹤谢过老苍头,迈步跨进射圃。 射圃与儒学堂同宽同长,秦鸣鹤本以为进的圃中便能见弓箭稻靶,哪曾想四目望去竟是只见几个石墩和刀枪架。 忍不住摇摇头,活动几下身子,秦鸣鹤开始沿着射圃围墙跑圈,二圈过后缓步而行,直奔石墩而去。 石墩有三个,类似前世的哑铃,不过这是石头的,中间嵌以枣木,秦鸣鹤提起一个小的,约有十斤重,右手举了几下便扔在地上。 又伸手摸起中间的,略微一试约有三十斤,做了几个上举,秦鸣鹤并没感到吃力,便又放下抓取最后一个。 本以为很轻松,探手一试,嗯?百斤! 秦鸣鹤右手用力,石墩方轻轻离地,他不敢再试,忙是松下石墩,双臂连甩,打了一套六合拳,秦鸣鹤所练六合拳据说是改自六合枪,和少林功法不同,取意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拏六直,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至于功效或说威力,秦鸣鹤是不清楚,毕竟他也没和人交过手,反正练着呗。 一晃便是半个时辰,秦鸣鹤收拾一番谢过老苍头,便要回学堂,老苍头盯着秦鸣鹤看了好几眼,鼓鼓嘴终是没说话。 秦鸣鹤刚跨过门,又回转施礼道,“明日老丈可还在?” 老者点头,秦鸣鹤笑道,“那明日还要劳烦老丈了”,老者没说话,便关了角门。 梳洗一番,吃罢早食,秦鸣鹤提着书箱进了丁字房,寻了空处坐定,不过一息,孙妙妍也走了进来,见秦鸣鹤已在坐,便寻了旁边坐定。 等张伟再来,房中已是空处不多,他挨着孙妙妍坐定,三人互相施礼不敢多言,便各自取出笔墨静等开课。 一身青袍,头扎秀巾的齐云走进房内,诸生起身问好,齐云笑道,“今日竟是比往日多上一些,好,望诸生求学上进,日日增益”。 秦鸣鹤三人互望一眼,俱是好笑,齐云摊开手中书卷,轻咳一声,“今日暂不学经,诸生且听一文”。 秦鸣鹤赶紧抽出宣纸,磨墨等着记笔记,孙张二人带着好奇看了秦鸣鹤几眼,想学却是不知如何下手。 “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齐云念道。 秦鸣鹤略作沉思便已想起,此节出自五经之《尚书》,元时王充耘曾破曰,“善言无不达,贤才无不用,则天下之民亦无不安矣”。 齐云道,“何意也?” 齐云看了阶下众人,指了指张伟道,“你来作答”,张伟起身回道,“善言无所遁弗隐而上达,无良才匿落民间,则天下宁也”。 齐云点头,挥手示意张伟坐下,“正是此意,元时”,齐云说的正是当时王充耘的破题。 “此为一节大题,乃顺破,顺题意而延,常言题出,于我者,惟抱定而守一也,破题,我之所出也”。 秦鸣鹤在纸上写道,“出题不由人,做题须守一”,齐云继续道,“题目已破,下为承题,便是,夫天下安危系于贤才之用舍,而尤蔡于言论之通塞也”。 等得齐云讲罢此题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散课之后,秦鸣鹤又细细的在笔记上做了标记,其中所用典故也做了出处注解,再三斟酌后,画了押,表示此文已定。 张孙两人好奇的看了几眼,张伟取过一张纸看了看,赞道,“秦兄果然是好算计,若是用此法,同似题,破而易也”。 秦鸣鹤笑道,“不过是取巧的手段,我读书不过四载,若是不在旁门左道上下些功夫,怕是不知何年何月能中”。 张伟摆摆手道,“秦兄此言差矣,道无一定体,学贵在适用,制艺一途虽有定规,可习文知义无一定之法”。 孙妙妍手里捏着一张纸,也跟着道,“秦兄此法倒是便宜,取同意书写而就,在几比中用的轻巧”。 秦鸣鹤也不好再辩,言多必伪他还是知道的,取过两人手中的宣纸道,“不过是个人缘法,你取甲,我取乙,他取丁,异途同归而已,哪里有你二人说的这般骇人”。 两人俱是哈哈一笑,上午学文一个时辰,空余时间可自由活动,只要不误了午后的课便可。 其实今日也有很多秀才已经不来就学,国朝至中期,纲纪崩坏,众秀才都有了自己的私业。 特别是几试不中的,又不能做廪膳生的,若是不寻条出路,怕是能饿死。 三人提着书箱慢慢往号舍走去,秦鸣鹤奇道,“你二人不家去,跟着我作甚?”二人只笑不答,秦鸣鹤无奈也就随他们。 到了号舍,孙妙妍道,“我记得表兄他们各有一本礼集注,原是以为从何处求来的珍本,想来是秦兄的杰作,快快取来一观”,张伟跟着起哄。 秦鸣鹤无奈,从高脚书架上取出一套共十册的礼集注,“时有仓促,错漏之处在所难免,你可勿要笑我”,预防针该打就要打。 “岂敢,岂敢”,孙妙妍抱拳笑道。 两人伏案而作,赶紧取出笔墨纸砚,摊开书册开始誊抄,其中注解歧义之处,两人又有几多争辩,秦鸣鹤忍不住参与其中,三人据经运典争的不亦乐乎。 三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又各自取出注解,几番对比再辩,终是达成一致,故而有云,理不辨不明,义不论不清。 第4章 县学一日 二日寅正二刻(4:30),秦鸣鹤便已醒来,略略失神之后方才想起,他此刻不在家中而是在县学号舍。 好在他不认床,昨夜睡得很是香甜,挠挠头取出一身短打换上,想着去射圃锻炼一番。 此时天已放明,秦鸣鹤轻步迈入正厅,左右一看,并不见舍友,心下思索片刻,估计多半是出去游学。 出了号舍沿道向东,过馔堂再东行便是一角门,秦鸣鹤推了几下,角门紧闭,他不禁敲了几下,喊道,“可有人在?” 默等二息,没听见回音,不由皱眉,又叹了口气转身便要回转,不曾想身后传来一阵“吱呀、吱呀”让人抓耳挠腮的声音。 “贵人有何事?”一个鬓角灰白的老苍头探出脑袋问道。 “老丈”,秦鸣鹤施礼道,“我是本县生员,想着去射圃一观,不知可否?” 苍头也不回话,又使劲推了推门,后退一步,秦鸣鹤谢过老苍头,迈步跨进射圃。 射圃与儒学堂同宽同长,秦鸣鹤本以为进的圃中便能见弓箭稻靶,哪曾想四目望去竟是只见几个石墩和刀枪架。 忍不住摇摇头,活动几下身子,秦鸣鹤开始沿着射圃围墙跑圈,二圈过后缓步而行,直奔石墩而去。 石墩有三个,类似前世的哑铃,不过这是石头的,中间嵌以枣木,秦鸣鹤提起一个小的,约有十斤重,右手举了几下便扔在地上。 又伸手摸起中间的,略微一试约有三十斤,做了几个上举,秦鸣鹤并没感到吃力,便又放下抓取最后一个。 本以为很轻松,探手一试,嗯?百斤! 秦鸣鹤右手用力,石墩方轻轻离地,他不敢再试,忙是松下石墩,双臂连甩,打了一套六合拳,秦鸣鹤所练六合拳据说是改自六合枪,和少林功法不同,取意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拏六直,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至于功效或说威力,秦鸣鹤是不清楚,毕竟他也没和人交过手,反正练着呗。 一晃便是半个时辰,秦鸣鹤收拾一番谢过老苍头,便要回学堂,老苍头盯着秦鸣鹤看了好几眼,鼓鼓嘴终是没说话。 秦鸣鹤刚跨过门,又回转施礼道,“明日老丈可还在?” 老者点头,秦鸣鹤笑道,“那明日还要劳烦老丈了”,老者没说话,便关了角门。 梳洗一番,吃罢早食,秦鸣鹤提着书箱进了丁字房,寻了空处坐定,不过一息,孙妙妍也走了进来,见秦鸣鹤已在坐,便寻了旁边坐定。 等张伟再来,房中已是空处不多,他挨着孙妙妍坐定,三人互相施礼不敢多言,便各自取出笔墨静等开课。 一身青袍,头扎秀巾的齐云走进房内,诸生起身问好,齐云笑道,“今日竟是比往日多上一些,好,望诸生求学上进,日日增益”。 秦鸣鹤三人互望一眼,俱是好笑,齐云摊开手中书卷,轻咳一声,“今日暂不学经,诸生且听一文”。 秦鸣鹤赶紧抽出宣纸,磨墨等着记笔记,孙张二人带着好奇看了秦鸣鹤几眼,想学却是不知如何下手。 “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齐云念道。 秦鸣鹤略作沉思便已想起,此节出自五经之《尚书》,元时王充耘曾破曰,“善言无不达,贤才无不用,则天下之民亦无不安矣”。 齐云道,“何意也?” 齐云看了阶下众人,指了指张伟道,“你来作答”,张伟起身回道,“善言无所遁弗隐而上达,无良才匿落民间,则天下宁也”。 齐云点头,挥手示意张伟坐下,“正是此意,元时”,齐云说的正是当时王充耘的破题。 “此为一节大题,乃顺破,顺题意而延,常言题出,于我者,惟抱定而守一也,破题,我之所出也”。 秦鸣鹤在纸上写道,“出题不由人,做题须守一”,齐云继续道,“题目已破,下为承题,便是,夫天下安危系于贤才之用舍,而尤蔡于言论之通塞也”。 等得齐云讲罢此题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散课之后,秦鸣鹤又细细的在笔记上做了标记,其中所用典故也做了出处注解,再三斟酌后,画了押,表示此文已定。 张孙两人好奇的看了几眼,张伟取过一张纸看了看,赞道,“秦兄果然是好算计,若是用此法,同似题,破而易也”。 秦鸣鹤笑道,“不过是取巧的手段,我读书不过四载,若是不在旁门左道上下些功夫,怕是不知何年何月能中”。 张伟摆摆手道,“秦兄此言差矣,道无一定体,学贵在适用,制艺一途虽有定规,可习文知义无一定之法”。 孙妙妍手里捏着一张纸,也跟着道,“秦兄此法倒是便宜,取同意书写而就,在几比中用的轻巧”。 秦鸣鹤也不好再辩,言多必伪他还是知道的,取过两人手中的宣纸道,“不过是个人缘法,你取甲,我取乙,他取丁,异途同归而已,哪里有你二人说的这般骇人”。 两人俱是哈哈一笑,上午学文一个时辰,空余时间可自由活动,只要不误了午后的课便可。 其实今日也有很多秀才已经不来就学,国朝至中期,纲纪崩坏,众秀才都有了自己的私业。 特别是几试不中的,又不能做廪膳生的,若是不寻条出路,怕是能饿死。 三人提着书箱慢慢往号舍走去,秦鸣鹤奇道,“你二人不家去,跟着我作甚?”二人只笑不答,秦鸣鹤无奈也就随他们。 到了号舍,孙妙妍道,“我记得表兄他们各有一本礼集注,原是以为从何处求来的珍本,想来是秦兄的杰作,快快取来一观”,张伟跟着起哄。 秦鸣鹤无奈,从高脚书架上取出一套共十册的礼集注,“时有仓促,错漏之处在所难免,你可勿要笑我”,预防针该打就要打。 “岂敢,岂敢”,孙妙妍抱拳笑道。 两人伏案而作,赶紧取出笔墨纸砚,摊开书册开始誊抄,其中注解歧义之处,两人又有几多争辩,秦鸣鹤忍不住参与其中,三人据经运典争的不亦乐乎。 三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又各自取出注解,几番对比再辩,终是达成一致,故而有云,理不辨不明,义不论不清。 第5章 县学月考 “四弟,四弟”,孙妙妍拖拉着腿围着射圃踱步,苦脸皱眉,哀嚎一声。 站在秦鸣鹤旁边的小厮急的只跺脚,“秦郎君,秦郎君,我家公子实在是跑不得了,您就行行好,让小人家郎君歇息片刻,行行好”。 秦鸣鹤转头看了小厮一眼,面带笑意,“你做的了主?”听得秦鸣鹤此话,书童不敢再言语,他不过一介仆婢,怎么敢管公子的事? 书童眼角含着泪,委屈的跺了几下脚,眼瞅的自己公子受难,也不敢挪动半步。 “还有三十丈”,秦鸣鹤大声道,“你离张兄还有三十丈,端看你是不是大丈夫了”。 自打二日张孙两人抄过礼集注,三日便都搬了进来,不过二人都带了一个小厮,也就是常说的书童。 三人时常辩经识文,学业也都有所长进,闲时或是寻访名胜,或是泛舟湖河,或是登高探幽,或是清谈饮茶,友情日益增厚。 二十六日,两人发现秦鸣鹤早起,便跟踪出去,发现他去了射圃练武,两人也都嚷着要学,秦鸣鹤也不好打击二人,允诺要是能追的上他便教。 所以才有了二十八日的比赛,可张孙两人哪里是对手,秦鸣鹤习武是经年累月,从不间断,张孙二人不过是偶有为之,自然败北。 如今孙妙妍更是拉下张伟三十余丈,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是慢走,孙妙妍听得秦鸣鹤此话,心下更是摆烂,手扶在墙上直喘粗气,半步不挪。 秦鸣鹤见他 如此,只好让孙妙妍的书童去扶他,叮嘱书童扶着再走百步,书童皱着眉点了点头,张伟的书童有样学样,也赶紧去搀扶张伟。 等两人缓过劲来,秦鸣鹤笑道,“二位仁兄如何?”孙妙妍有气无力的指了指秦鸣鹤,瘪了瘪嘴没说出一句话。 “孙兄,圣人有言,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岂能怨我?”秦鸣鹤笑道。 “你我圣人子弟,依朱子所言,自当勤习六艺,便不是为了护己周全,日后会试”,说着看了两人一眼,“两位贤兄,可敢保证能靠的过九天九夜?”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带了些丧气,特别是孙妙妍,他本是官宦家庭出身,自小便听得科举中,有举人得病而不得不中止考试的例子。 不少人止步于举人功名,并不是文章不行,而是身体熬不住,拘于方寸偏陋之所,但凡得病,要是医治不及时便有可能丧命,就是医治及时,也会落下阴影,日后再考,多半是不中。 “所以两位仁兄最好还是随我一起勤修武功,锻炼体魄,日后免得被人说成四体不勤,到时候会试也可不惧病患”。 两人都是皱眉丧脸,有心不应,可少年人总归惜情顾面,俱是点点头,秦鸣鹤又指点书童给两人拍腿松筋活血,省得明日酸痛难耐,到时候再不想锻炼。 几人一阵忙碌,最后书童搀着张孙两人过了角门,秦鸣鹤和老丈道谢,一月来亏得老丈日日开门。 “贵人练得可是六合拳?”老丈声音嘶哑,一只眼瞪得像个铜铃。 秦鸣鹤大感惊讶,他还以为老丈是个哑巴,当下点头道,“老丈说的是,我小时跟随家严所习”,又怕老丈听不懂,改口道,“随家父粗学,说是改自六合枪法,至于真假,我倒是不知”。 见老丈点头,秦鸣鹤紧跟着问道,“老丈莫不是军中之人?难不成”,话未说完,老丈便关上了角门。 秦鸣鹤忙是后退一步,摸了额头几下,又看了角门几眼,轻呵一声,摇摇头,便转身去了馔堂。 吃罢早食,三人从号舍出来,孙妙妍皱着眉头道,“亏得有小食,要是单吃白饭,可真是难以下咽”。 秦鸣鹤笑了笑没说话,说什么?说这些白饭还是县令花了巧劲要回的学田所出?还是从他先师石巍遗产所出? 于是也就随声附和道,“小弟谢过三哥的小食,要不可真是食不知味,咽苦吞悲了”。 孙妙妍斜瞅了秦鸣鹤一眼,总觉得他说的不是好话,可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恨恨的瞪了一眼。 “快走,今日月考,我等三人头次月考,莫要丢了脸面”,张伟催促道。 三人急行片刻,到了房中,齐云带着两个斋夫已在等候,又过了几息,齐云见房中人已齐,“今次月考,四书题四道任选一道,五经题十道,各经各两道,任选一道作答”,说着又强调一番考场纪律。 等斋夫发完卷纸,一人举起一面长柄牌,一边是四书题,一边是五经题,秦鸣鹤看了几眼,在草卷上写下一道四书题,“上老老而民兴孝”。 这题的完整式应该是,“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所以这是道截上题。 按照《集注》所云,“老老,所谓老吾老也,星,有所感而发而兴起也”,郑玄注曰,“老老长长,谓尊老敬长也”。 那么简单的将这个句子理解成,尊重老人,把老人当人看就是不对的,因为在本句子前还有一句“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 什么人平天下?治其国?君主。 而在本章后又有,“孟献子曰,‘畜马乘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 结合起来看,说的是君主和大臣,也就是指统治阶级或者说是上位者,要立德、立言、立仁,要把百姓当人看,要尊老进而引到百姓孝顺父母,上行下效, 所以本文破题便是,“君子之以德仁人及耋者,上之好下必行焉”,承题便是 等洋洋洒洒写了三百余字,写罢“也”字收尾,放下毛笔又斟酌一番,不禁点头,提起毛笔在草卷上做了句读,最后誊抄在宣纸上。 等再做完本经题已是巳正,抬头抻了几下脖子,又左右张望一番,见诸生多半已经停笔,似是在研读。 秦鸣鹤心下微惊,原是以为自己作的挺快,现在看来却是不然,虽说本堂秀才多在五六等,可现下看来都是学识非凡,他也就不敢再耽搁时间,忙是低头审阅。 又过多半时辰,齐云突道,“诸生停笔,午食过后再入房续考”,秦鸣鹤一愣,什么意思?可以吃午饭啊?也就是说这两篇文章是一天的量? 不由抚额,自己竟是个快枪手? 第5章 县学月考 “四弟,四弟”,孙妙妍拖拉着腿围着射圃踱步,苦脸皱眉,哀嚎一声。 站在秦鸣鹤旁边的小厮急的只跺脚,“秦郎君,秦郎君,我家公子实在是跑不得了,您就行行好,让小人家郎君歇息片刻,行行好”。 秦鸣鹤转头看了小厮一眼,面带笑意,“你做的了主?”听得秦鸣鹤此话,书童不敢再言语,他不过一介仆婢,怎么敢管公子的事? 书童眼角含着泪,委屈的跺了几下脚,眼瞅的自己公子受难,也不敢挪动半步。 “还有三十丈”,秦鸣鹤大声道,“你离张兄还有三十丈,端看你是不是大丈夫了”。 自打二日张孙两人抄过礼集注,三日便都搬了进来,不过二人都带了一个小厮,也就是常说的书童。 三人时常辩经识文,学业也都有所长进,闲时或是寻访名胜,或是泛舟湖河,或是登高探幽,或是清谈饮茶,友情日益增厚。 二十六日,两人发现秦鸣鹤早起,便跟踪出去,发现他去了射圃练武,两人也都嚷着要学,秦鸣鹤也不好打击二人,允诺要是能追的上他便教。 所以才有了二十八日的比赛,可张孙两人哪里是对手,秦鸣鹤习武是经年累月,从不间断,张孙二人不过是偶有为之,自然败北。 如今孙妙妍更是拉下张伟三十余丈,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是慢走,孙妙妍听得秦鸣鹤此话,心下更是摆烂,手扶在墙上直喘粗气,半步不挪。 秦鸣鹤见他 如此,只好让孙妙妍的书童去扶他,叮嘱书童扶着再走百步,书童皱着眉点了点头,张伟的书童有样学样,也赶紧去搀扶张伟。 等两人缓过劲来,秦鸣鹤笑道,“二位仁兄如何?”孙妙妍有气无力的指了指秦鸣鹤,瘪了瘪嘴没说出一句话。 “孙兄,圣人有言,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岂能怨我?”秦鸣鹤笑道。 “你我圣人子弟,依朱子所言,自当勤习六艺,便不是为了护己周全,日后会试”,说着看了两人一眼,“两位贤兄,可敢保证能靠的过九天九夜?”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带了些丧气,特别是孙妙妍,他本是官宦家庭出身,自小便听得科举中,有举人得病而不得不中止考试的例子。 不少人止步于举人功名,并不是文章不行,而是身体熬不住,拘于方寸偏陋之所,但凡得病,要是医治不及时便有可能丧命,就是医治及时,也会落下阴影,日后再考,多半是不中。 “所以两位仁兄最好还是随我一起勤修武功,锻炼体魄,日后免得被人说成四体不勤,到时候会试也可不惧病患”。 两人都是皱眉丧脸,有心不应,可少年人总归惜情顾面,俱是点点头,秦鸣鹤又指点书童给两人拍腿松筋活血,省得明日酸痛难耐,到时候再不想锻炼。 几人一阵忙碌,最后书童搀着张孙两人过了角门,秦鸣鹤和老丈道谢,一月来亏得老丈日日开门。 “贵人练得可是六合拳?”老丈声音嘶哑,一只眼瞪得像个铜铃。 秦鸣鹤大感惊讶,他还以为老丈是个哑巴,当下点头道,“老丈说的是,我小时跟随家严所习”,又怕老丈听不懂,改口道,“随家父粗学,说是改自六合枪法,至于真假,我倒是不知”。 见老丈点头,秦鸣鹤紧跟着问道,“老丈莫不是军中之人?难不成”,话未说完,老丈便关上了角门。 秦鸣鹤忙是后退一步,摸了额头几下,又看了角门几眼,轻呵一声,摇摇头,便转身去了馔堂。 吃罢早食,三人从号舍出来,孙妙妍皱着眉头道,“亏得有小食,要是单吃白饭,可真是难以下咽”。 秦鸣鹤笑了笑没说话,说什么?说这些白饭还是县令花了巧劲要回的学田所出?还是从他先师石巍遗产所出? 于是也就随声附和道,“小弟谢过三哥的小食,要不可真是食不知味,咽苦吞悲了”。 孙妙妍斜瞅了秦鸣鹤一眼,总觉得他说的不是好话,可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恨恨的瞪了一眼。 “快走,今日月考,我等三人头次月考,莫要丢了脸面”,张伟催促道。 三人急行片刻,到了房中,齐云带着两个斋夫已在等候,又过了几息,齐云见房中人已齐,“今次月考,四书题四道任选一道,五经题十道,各经各两道,任选一道作答”,说着又强调一番考场纪律。 等斋夫发完卷纸,一人举起一面长柄牌,一边是四书题,一边是五经题,秦鸣鹤看了几眼,在草卷上写下一道四书题,“上老老而民兴孝”。 这题的完整式应该是,“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所以这是道截上题。 按照《集注》所云,“老老,所谓老吾老也,星,有所感而发而兴起也”,郑玄注曰,“老老长长,谓尊老敬长也”。 那么简单的将这个句子理解成,尊重老人,把老人当人看就是不对的,因为在本句子前还有一句“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 什么人平天下?治其国?君主。 而在本章后又有,“孟献子曰,‘畜马乘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 结合起来看,说的是君主和大臣,也就是指统治阶级或者说是上位者,要立德、立言、立仁,要把百姓当人看,要尊老进而引到百姓孝顺父母,上行下效, 所以本文破题便是,“君子之以德仁人及耋者,上之好下必行焉”,承题便是 等洋洋洒洒写了三百余字,写罢“也”字收尾,放下毛笔又斟酌一番,不禁点头,提起毛笔在草卷上做了句读,最后誊抄在宣纸上。 等再做完本经题已是巳正,抬头抻了几下脖子,又左右张望一番,见诸生多半已经停笔,似是在研读。 秦鸣鹤心下微惊,原是以为自己作的挺快,现在看来却是不然,虽说本堂秀才多在五六等,可现下看来都是学识非凡,他也就不敢再耽搁时间,忙是低头审阅。 又过多半时辰,齐云突道,“诸生停笔,午食过后再入房续考”,秦鸣鹤一愣,什么意思?可以吃午饭啊?也就是说这两篇文章是一天的量? 不由抚额,自己竟是个快枪手? 第6章 龙阳君乎 既然已经作完,秦鸣鹤便不打算虚耗时间,等房内只剩三二人,他手拿卷纸直奔齐云而去。 “学生已经做完,前来呈交”,秦鸣鹤恭敬的站在案前,齐云接过考卷,促狭道,“怎地如此仓促?半日时间可够?” 秦鸣鹤以为月考就半天时间,当下也就实言道,“学生原本以为只考半日,所以就早早写完”。 齐云听他这般说辞也不好再笑他,看了几眼考卷点点头,“也算言之有物”,说罢将考卷收了起来。 “先生,可有休沐?”前几日有白役给秦鸣鹤带来口信,秦二壮让他家去趟,他估计是薥秫要收割了。 “家里有事?”齐云疑惑道。 “家父托人捎来口信,言说学生有空家去一趟”,秦鸣鹤回道。 齐云点点头,“也罢,今日已是二十八,休沐两日,七月初一再评就是,你有事便回去”。 秦鸣鹤谢过齐云,收拾起笔墨便回了号舍。 等回了号舍和张孙两人一说,孙妙妍扯住秦鸣鹤的衣袖道,“我与四弟结盟,至今尚未去过四弟家中拜见长辈,不若同去?” 秦鸣鹤看了他一眼,忙是撤出衣袖,要不是他们统一经过县府院三ji考试,三次查体,他怕是要怀疑孙妙妍是个女的。 眼波流转,娇嗔噘嘴,动不动就扯人衣袖,撒娇卖萌,要不是秦鸣鹤是个直男,没有特殊爱好,如今怕是早就 “家里人让我回去应是家中有事,那么家里人怕是要不得空,三哥初次莅临寒舍,疏忽怠慢总归不妥,过几日可好?”秦鸣鹤劝道。 孙妙妍面露不满,张伟笑着劝解道,“秦兄日日在学,如今偶回家中,多是要同家人亲近亲近,一述天伦之乐,孙兄此去定是要劳动伯父母,不如改日等秦兄安排妥当,咱们再去如何?” 秦鸣鹤也是连劝几句,孙妙妍知道今日怕是去不成了,扭身便出了号舍,秦鸣鹤苦笑一声,“孙兄这脾气”,有心说女子性格,又不好背后说人长短,只得长吁几声。 “哈哈”,张伟笑道,“孙兄和秦兄感情深厚,竟至须臾不能离”,说罢还啧啧几声。 秦鸣鹤不由看了张伟一眼,见他一脸暧昧,而张伟看秦鸣鹤一脸茫然,才说道,“秦兄,孙兄家宅之中可是有娈童女班的”。 不等秦鸣鹤有所回应,张伟前行到号舍门口,“秦兄请”,虚手前引。 秦鸣鹤紧走几步和张伟并行,“娈童就是” 张伟点头,先是长叹一声,方才低声道,“孙兄家里颇为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这性格却是有人故意为之”。 “噢”,秦鸣鹤惊咦一声,“怎么会这样?” 张伟没回话,等到了儒学门前和秦鸣鹤拱手道别。 张伟的半截话让秦鸣鹤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这些话是何用意?让自己远离孙妙妍?还是他 想到此秦鸣鹤忍不住啐了一口,自己想啥呢,抬手将斗笠戴在头上,慢慢向县衙走去。 他之所以去县衙,是因为如今夏课还没结束,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有村里来送粮的牛车。 六月天正是酷暑时节,烈日高悬炙烤大地,府前街本是县城繁华所在,此时却不见几个人影。 青石板路似是被火炙烤过,烫的人只得踮脚走路,如蜻蜓点水般快速掠过,从县学到衙门虽然不过几十步,秦鸣鹤走的已是满头汗。 县衙门前也无门子,秦鸣鹤踏阶而上,进门左右看了几眼,也无一人,越过门槛北行转西,再走几十步,跨院门便是县衙的丰阜仓。 秦鸣鹤刚进去,就有一个民壮走上前,瞧了几眼,脸上堆笑道,“原来是秦相公,大热天的您怎来了?” 秦鸣鹤不认识此人,不过还是说道,“我来看看有没有俺们村的车驾”。 “秦相公来的可巧,申里正刚出了角门,您此时去赶定是赶得上”,民壮指了指角门处道。 秦鸣鹤道过谢,赶紧奔向角门处,出了角门得见申文卿正催的牛车走,“姨丈,姨丈,且等等我”,秦鸣鹤赶紧喊了一声。 申文卿回头一见是秦鸣鹤,拉停牛车,等秦鸣鹤到了近前方才说道,“这暑日里,你要作甚?” 秦鸣鹤和坐在牛车上的朱大郎打了个招呼,又是说道,“我爹前几日托人捎信,要我有空回去趟,今日休沐,正好搭你的车回去”。 申文卿咧咧嘴,低声嘟囔几句,粗听像是骂秦二壮,骂了几句后又嘱咐秦鸣鹤戴好斗笠,扶好车板,赶着牛车上了路。 秦家人见秦鸣鹤回来自是喜出望外,一阵嘘寒问暖过后方知缘由,秦老汉不免埋怨了秦二壮几句,便赶紧招呼秦李氏做饭。 吃罢午食,闲谈片刻,秦老汉便催着秦鸣鹤去休憩,等他到了披屋,秦二壮也紧跟在后进了房间。 “爹,可是薥秫收割了?”秦鸣鹤倒了杯凉白开给秦二壮。 自他中秀才,秦老汉又将披屋修整一番,墙壁四周俱是贴了桑纸,又央着刘春给做了张四角方桌,还放了套瓷器茶具。 秦二壮接过杯子点点头,“毕竟头一次做,想着寻你回来掌掌眼,毕竟这书是你得来的”。 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好在秦鸣鹤本身就会,于是问道,“榨汁的设备都做好了?” “朱大郎家以前做过豆腐,用他家石磨就是”,秦二壮早有准备。 倒也差不多,秦鸣鹤想了想,“薥秫什么芯?” “去看看?”秦二壮有些期待。 秦鸣鹤本就未坐,当下便随着秦二壮出门,准备去了朱大郎家,出了披屋,两人头戴斗笠遮阳,惹得闲坐正堂的秦老汉呼喝一声。 秦二壮应答一句出门有事,秦老汉直骂败家玩意,显摆个甚。 秦鸣鹤默笑几声,出了院门才道,“爹,我以前说的,你觉得如何?” 秦二壮微顿复又行,笑道,“常言说,老母猪吃独食护崽舍命,你如今这般大了,又是舍人,不需要爹来护着了”。 秦鸣鹤笑了几声,知他是同意将法子教会几个好友至交,也是同意此事若成,将此法呈交县令。 孟子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第6章 龙阳君乎 既然已经作完,秦鸣鹤便不打算虚耗时间,等房内只剩三二人,他手拿卷纸直奔齐云而去。 “学生已经做完,前来呈交”,秦鸣鹤恭敬的站在案前,齐云接过考卷,促狭道,“怎地如此仓促?半日时间可够?” 秦鸣鹤以为月考就半天时间,当下也就实言道,“学生原本以为只考半日,所以就早早写完”。 齐云听他这般说辞也不好再笑他,看了几眼考卷点点头,“也算言之有物”,说罢将考卷收了起来。 “先生,可有休沐?”前几日有白役给秦鸣鹤带来口信,秦二壮让他家去趟,他估计是薥秫要收割了。 “家里有事?”齐云疑惑道。 “家父托人捎来口信,言说学生有空家去一趟”,秦鸣鹤回道。 齐云点点头,“也罢,今日已是二十八,休沐两日,七月初一再评就是,你有事便回去”。 秦鸣鹤谢过齐云,收拾起笔墨便回了号舍。 等回了号舍和张孙两人一说,孙妙妍扯住秦鸣鹤的衣袖道,“我与四弟结盟,至今尚未去过四弟家中拜见长辈,不若同去?” 秦鸣鹤看了他一眼,忙是撤出衣袖,要不是他们统一经过县府院三ji考试,三次查体,他怕是要怀疑孙妙妍是个女的。 眼波流转,娇嗔噘嘴,动不动就扯人衣袖,撒娇卖萌,要不是秦鸣鹤是个直男,没有特殊爱好,如今怕是早就 “家里人让我回去应是家中有事,那么家里人怕是要不得空,三哥初次莅临寒舍,疏忽怠慢总归不妥,过几日可好?”秦鸣鹤劝道。 孙妙妍面露不满,张伟笑着劝解道,“秦兄日日在学,如今偶回家中,多是要同家人亲近亲近,一述天伦之乐,孙兄此去定是要劳动伯父母,不如改日等秦兄安排妥当,咱们再去如何?” 秦鸣鹤也是连劝几句,孙妙妍知道今日怕是去不成了,扭身便出了号舍,秦鸣鹤苦笑一声,“孙兄这脾气”,有心说女子性格,又不好背后说人长短,只得长吁几声。 “哈哈”,张伟笑道,“孙兄和秦兄感情深厚,竟至须臾不能离”,说罢还啧啧几声。 秦鸣鹤不由看了张伟一眼,见他一脸暧昧,而张伟看秦鸣鹤一脸茫然,才说道,“秦兄,孙兄家宅之中可是有娈童女班的”。 不等秦鸣鹤有所回应,张伟前行到号舍门口,“秦兄请”,虚手前引。 秦鸣鹤紧走几步和张伟并行,“娈童就是” 张伟点头,先是长叹一声,方才低声道,“孙兄家里颇为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这性格却是有人故意为之”。 “噢”,秦鸣鹤惊咦一声,“怎么会这样?” 张伟没回话,等到了儒学门前和秦鸣鹤拱手道别。 张伟的半截话让秦鸣鹤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这些话是何用意?让自己远离孙妙妍?还是他 想到此秦鸣鹤忍不住啐了一口,自己想啥呢,抬手将斗笠戴在头上,慢慢向县衙走去。 他之所以去县衙,是因为如今夏课还没结束,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有村里来送粮的牛车。 六月天正是酷暑时节,烈日高悬炙烤大地,府前街本是县城繁华所在,此时却不见几个人影。 青石板路似是被火炙烤过,烫的人只得踮脚走路,如蜻蜓点水般快速掠过,从县学到衙门虽然不过几十步,秦鸣鹤走的已是满头汗。 县衙门前也无门子,秦鸣鹤踏阶而上,进门左右看了几眼,也无一人,越过门槛北行转西,再走几十步,跨院门便是县衙的丰阜仓。 秦鸣鹤刚进去,就有一个民壮走上前,瞧了几眼,脸上堆笑道,“原来是秦相公,大热天的您怎来了?” 秦鸣鹤不认识此人,不过还是说道,“我来看看有没有俺们村的车驾”。 “秦相公来的可巧,申里正刚出了角门,您此时去赶定是赶得上”,民壮指了指角门处道。 秦鸣鹤道过谢,赶紧奔向角门处,出了角门得见申文卿正催的牛车走,“姨丈,姨丈,且等等我”,秦鸣鹤赶紧喊了一声。 申文卿回头一见是秦鸣鹤,拉停牛车,等秦鸣鹤到了近前方才说道,“这暑日里,你要作甚?” 秦鸣鹤和坐在牛车上的朱大郎打了个招呼,又是说道,“我爹前几日托人捎信,要我有空回去趟,今日休沐,正好搭你的车回去”。 申文卿咧咧嘴,低声嘟囔几句,粗听像是骂秦二壮,骂了几句后又嘱咐秦鸣鹤戴好斗笠,扶好车板,赶着牛车上了路。 秦家人见秦鸣鹤回来自是喜出望外,一阵嘘寒问暖过后方知缘由,秦老汉不免埋怨了秦二壮几句,便赶紧招呼秦李氏做饭。 吃罢午食,闲谈片刻,秦老汉便催着秦鸣鹤去休憩,等他到了披屋,秦二壮也紧跟在后进了房间。 “爹,可是薥秫收割了?”秦鸣鹤倒了杯凉白开给秦二壮。 自他中秀才,秦老汉又将披屋修整一番,墙壁四周俱是贴了桑纸,又央着刘春给做了张四角方桌,还放了套瓷器茶具。 秦二壮接过杯子点点头,“毕竟头一次做,想着寻你回来掌掌眼,毕竟这书是你得来的”。 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好在秦鸣鹤本身就会,于是问道,“榨汁的设备都做好了?” “朱大郎家以前做过豆腐,用他家石磨就是”,秦二壮早有准备。 倒也差不多,秦鸣鹤想了想,“薥秫什么芯?” “去看看?”秦二壮有些期待。 秦鸣鹤本就未坐,当下便随着秦二壮出门,准备去了朱大郎家,出了披屋,两人头戴斗笠遮阳,惹得闲坐正堂的秦老汉呼喝一声。 秦二壮应答一句出门有事,秦老汉直骂败家玩意,显摆个甚。 秦鸣鹤默笑几声,出了院门才道,“爹,我以前说的,你觉得如何?” 秦二壮微顿复又行,笑道,“常言说,老母猪吃独食护崽舍命,你如今这般大了,又是舍人,不需要爹来护着了”。 秦鸣鹤笑了几声,知他是同意将法子教会几个好友至交,也是同意此事若成,将此法呈交县令。 孟子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第7章 初制红糖1 其实于秦鸣鹤而言,薥秫制糖法不过是一件他用来谋取名声或是说提高政治地位的工具,他从未想过靠这个致富发家,改善家境也是随手为之。 名声于他方是立足之本,从甫一穿越醒转而得道童之名,流传汶上得以幸进为石巍亲传弟子。 后又以事师至孝,居草庐一载而闻名于邑,传颂于石巍诸同年之中,而多得看顾。最后更是因感念师恩,承师遗志,舍师财以助贫学子,名声直传北京金銮殿。 而如今要是薥秫制糖法成,秦鸣鹤将此法呈交县令孟隆,一是因为孟隆廉洁知民事,虑民生,愿民富,定是会将此法在汶上推广,惠及民众,而他们家隐于其中,得富贵而不显,名声却是更盛。 另一原因则是,夸夸自扬,不过百里,藉借贤人之口,则有四海之广。 孟隆得此法验证过后,定是不敢将此法据为己有,自是会将此法敬献北京朝廷,到时候上达天听,秦鸣鹤的之名自然又会在皇帝面前提起,至此也算是在皇帝那里挂了号,到时候若中进士,自然是有好处的。 成年人从来都不做选择题,一矢多鸟岂不强于一鸟在手? 等父子二人到了朱大郎家,秦鸣鹤便看见在院西侧杂物棚处有几堆青杆,朱小郎正抓着一根在啃, 一见二人,朱小郎将青杆塞进嘴里,双手胡乱的擦了擦,拱手笑了笑,“原是俺寨里的二弟来了,你快来尝尝,这杆子可甜着呢”,说罢从左侧青杆堆抽出一根递给秦鸣鹤。 秦鸣鹤拱手回礼先是谢过“总寨主”,才接过青杆,先是看了看杆身,长约四尺,粗约大拇指,杆芯半实心状,剥了皮咬了一口,汁水尚可,甜度约有6个百分比,又用手捏了几下,微硬,也就是说应该再过几日收割,现在收割有些早。 “怎么样?”秦二壮和从正房出来的朱大郎异口同声问道。 “一般甜”,秦鸣鹤装作不知问的何事。 见两人面露失望,又咬了几口才道,“是不是应该晚割几日?像柿子挂树多留几日,便多甜上几分,薥秫是不是也该如此?” 朱大郎一听,猛地拍了自己一下,“咳,都怨我”,说着还拍了朱小郎一下,“也怨你这馋虫,要不是你说甜,我能割了吗?” 秦鸣鹤听他此言,不禁有些好笑,欲救己先责人,诚不欺也。 朱小郎无妄的挨了一下,有心争辩几句,朱大郎却是说道,“亏得没全听这小子的,地里还有一些呢”。 秦鸣鹤看了如今已是一身富态的朱大郎,又看了秦二壮一眼,有些不解,这薥秫到底是谁的? 秦二壮又看了朱大郎一眼,朱大郎又拍了朱小郎一巴掌,“去找你娘,你不是天天嘟囔着要学杀猪的本事吗?快去”。 少年人几个不好刀剑棍棒?闻听此言,脸上顿时乐开了花,扔掉青杆也不顾不上和他二弟打声招呼,便急急地出门寻他亲娘去了。 朱大郎抚胸长叹,“唉,竟是不知礼义”,秦鸣鹤口里还含着青杆渣,不由的有些发呆,看了一眼穿着缎袍的朱大郎,再看一眼他爹,眼里满是不解和迷茫。 秦二壮笑着上前推了朱大郎一把,“你一个野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竟然装起读书人?没得让人笑话,竟是出些洋相”。 “人家省城的人都是这般穿着”,朱大郎满头是汗的指了指缎袍,“这是时下省城的新样式”。 “你穿的这新样式,能推得了磨,还是能提得起锤凿?”秦二壮轻笑几声,“不够你骚包的”,说的推了他一把,“快换了去”。 朱大郎摸摸脑袋进了内间,秦二壮低声对秦鸣鹤道,“前几日,随着李岩去了趟济南府,回来便是这样”。 秦鸣鹤吐出口中的渣滓点点头,想来是手头有钱,便如孔雀一般,招摇一展财力,“穷人乍富,烧得慌,也不嫌丢人”,秦二壮啐骂一声。 秦鸣鹤也不好接话,又抽了右边的青杆出来看了几眼,这杆子比方才的还不如,梢处一捏就碎,显然时候不到。 “不行?还有些嫩?”秦二壮见状问道。 秦鸣鹤点点头,随口问道,“这薥秫是谁家的?不是咱家的?” 秦二壮自知道秦鸣鹤有意将此法献给孟隆,就拉着申文卿和朱大郎三人合着伙买了村中百多亩荒地。 “一人分了四十亩,都是些偏僻、缺水的地方,如今割的是朱大家的”,秦二壮最后道。 “银钱还够吗?”秦鸣鹤不禁有些惊讶,他这个爹眼光可真是厉害。 “怎么?”秦二壮惊异道,“难不成你在县里开销不够了?缺了银钱使?” 秦鸣鹤初入县学,是附学生,吃不得廪,秦二壮一月给他三两银钱用于日常开销。 不等秦鸣鹤解释,继续道,“少不了你的花销”,说着还神神秘秘道,“如今爹又开了新财路,回去再告诉你”,一脸的得意。 秦鸣鹤一脸幽怨,“爹,你还不如不说”,秦二壮哈哈大笑。 秦二壮尚未笑完,换了一身短打的朱大郎出门道,“看你那癞蛤蟆大张口,龇着大板牙,是要吃天啊?” 秦二壮一脸的满不在意,随口骂了一声,又是说道,“大热天哩竟是扯屁(扯皮),说些不着调的话,快去豆腐坊”。 朱大郎也不再多说话,领着两人到了杂物棚右边,推开破门,秦鸣鹤进去一看,中间是一套石墨盘,四周则是一些木框、木盘、木盆,收拾倒还干净。 “鸣鹤,你看怎么样?”自从秦鸣鹤中了秀才,乳名家人再也不提。 其实榨汁最好是两个石碾子压夹,不过这样磨碾也可以,无非是将薥秫切的碎一些,听了秦二壮的问话,秦鸣鹤迟疑道,“试试”,说着还摊开双手,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啊”。 “你可是舍人啊”,朱大郎看着秦鸣鹤讶然道。 秦鸣鹤笑着看了看朱大郎,没说话,心里呵呵两声。 第7章 初制红糖1 其实于秦鸣鹤而言,薥秫制糖法不过是一件他用来谋取名声或是说提高政治地位的工具,他从未想过靠这个致富发家,改善家境也是随手为之。 名声于他方是立足之本,从甫一穿越醒转而得道童之名,流传汶上得以幸进为石巍亲传弟子。 后又以事师至孝,居草庐一载而闻名于邑,传颂于石巍诸同年之中,而多得看顾。最后更是因感念师恩,承师遗志,舍师财以助贫学子,名声直传北京金銮殿。 而如今要是薥秫制糖法成,秦鸣鹤将此法呈交县令孟隆,一是因为孟隆廉洁知民事,虑民生,愿民富,定是会将此法在汶上推广,惠及民众,而他们家隐于其中,得富贵而不显,名声却是更盛。 另一原因则是,夸夸自扬,不过百里,藉借贤人之口,则有四海之广。 孟隆得此法验证过后,定是不敢将此法据为己有,自是会将此法敬献北京朝廷,到时候上达天听,秦鸣鹤的之名自然又会在皇帝面前提起,至此也算是在皇帝那里挂了号,到时候若中进士,自然是有好处的。 成年人从来都不做选择题,一矢多鸟岂不强于一鸟在手? 等父子二人到了朱大郎家,秦鸣鹤便看见在院西侧杂物棚处有几堆青杆,朱小郎正抓着一根在啃, 一见二人,朱小郎将青杆塞进嘴里,双手胡乱的擦了擦,拱手笑了笑,“原是俺寨里的二弟来了,你快来尝尝,这杆子可甜着呢”,说罢从左侧青杆堆抽出一根递给秦鸣鹤。 秦鸣鹤拱手回礼先是谢过“总寨主”,才接过青杆,先是看了看杆身,长约四尺,粗约大拇指,杆芯半实心状,剥了皮咬了一口,汁水尚可,甜度约有6个百分比,又用手捏了几下,微硬,也就是说应该再过几日收割,现在收割有些早。 “怎么样?”秦二壮和从正房出来的朱大郎异口同声问道。 “一般甜”,秦鸣鹤装作不知问的何事。 见两人面露失望,又咬了几口才道,“是不是应该晚割几日?像柿子挂树多留几日,便多甜上几分,薥秫是不是也该如此?” 朱大郎一听,猛地拍了自己一下,“咳,都怨我”,说着还拍了朱小郎一下,“也怨你这馋虫,要不是你说甜,我能割了吗?” 秦鸣鹤听他此言,不禁有些好笑,欲救己先责人,诚不欺也。 朱小郎无妄的挨了一下,有心争辩几句,朱大郎却是说道,“亏得没全听这小子的,地里还有一些呢”。 秦鸣鹤看了如今已是一身富态的朱大郎,又看了秦二壮一眼,有些不解,这薥秫到底是谁的? 秦二壮又看了朱大郎一眼,朱大郎又拍了朱小郎一巴掌,“去找你娘,你不是天天嘟囔着要学杀猪的本事吗?快去”。 少年人几个不好刀剑棍棒?闻听此言,脸上顿时乐开了花,扔掉青杆也不顾不上和他二弟打声招呼,便急急地出门寻他亲娘去了。 朱大郎抚胸长叹,“唉,竟是不知礼义”,秦鸣鹤口里还含着青杆渣,不由的有些发呆,看了一眼穿着缎袍的朱大郎,再看一眼他爹,眼里满是不解和迷茫。 秦二壮笑着上前推了朱大郎一把,“你一个野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竟然装起读书人?没得让人笑话,竟是出些洋相”。 “人家省城的人都是这般穿着”,朱大郎满头是汗的指了指缎袍,“这是时下省城的新样式”。 “你穿的这新样式,能推得了磨,还是能提得起锤凿?”秦二壮轻笑几声,“不够你骚包的”,说的推了他一把,“快换了去”。 朱大郎摸摸脑袋进了内间,秦二壮低声对秦鸣鹤道,“前几日,随着李岩去了趟济南府,回来便是这样”。 秦鸣鹤吐出口中的渣滓点点头,想来是手头有钱,便如孔雀一般,招摇一展财力,“穷人乍富,烧得慌,也不嫌丢人”,秦二壮啐骂一声。 秦鸣鹤也不好接话,又抽了右边的青杆出来看了几眼,这杆子比方才的还不如,梢处一捏就碎,显然时候不到。 “不行?还有些嫩?”秦二壮见状问道。 秦鸣鹤点点头,随口问道,“这薥秫是谁家的?不是咱家的?” 秦二壮自知道秦鸣鹤有意将此法献给孟隆,就拉着申文卿和朱大郎三人合着伙买了村中百多亩荒地。 “一人分了四十亩,都是些偏僻、缺水的地方,如今割的是朱大家的”,秦二壮最后道。 “银钱还够吗?”秦鸣鹤不禁有些惊讶,他这个爹眼光可真是厉害。 “怎么?”秦二壮惊异道,“难不成你在县里开销不够了?缺了银钱使?” 秦鸣鹤初入县学,是附学生,吃不得廪,秦二壮一月给他三两银钱用于日常开销。 不等秦鸣鹤解释,继续道,“少不了你的花销”,说着还神神秘秘道,“如今爹又开了新财路,回去再告诉你”,一脸的得意。 秦鸣鹤一脸幽怨,“爹,你还不如不说”,秦二壮哈哈大笑。 秦二壮尚未笑完,换了一身短打的朱大郎出门道,“看你那癞蛤蟆大张口,龇着大板牙,是要吃天啊?” 秦二壮一脸的满不在意,随口骂了一声,又是说道,“大热天哩竟是扯屁(扯皮),说些不着调的话,快去豆腐坊”。 朱大郎也不再多说话,领着两人到了杂物棚右边,推开破门,秦鸣鹤进去一看,中间是一套石墨盘,四周则是一些木框、木盘、木盆,收拾倒还干净。 “鸣鹤,你看怎么样?”自从秦鸣鹤中了秀才,乳名家人再也不提。 其实榨汁最好是两个石碾子压夹,不过这样磨碾也可以,无非是将薥秫切的碎一些,听了秦二壮的问话,秦鸣鹤迟疑道,“试试”,说着还摊开双手,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啊”。 “你可是舍人啊”,朱大郎看着秦鸣鹤讶然道。 秦鸣鹤笑着看了看朱大郎,没说话,心里呵呵两声。 第8章 初制红糖2 正当秦鸣鹤和朱大郎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申文卿走了进来,“你家怎么连个门也不锁?” 又上下打量了朱大郎一眼,“你今日怎不穿你那缎袍了?”也不等朱大郎答话,继续道,“李岩说你去了济南府,眼都快睁不开了,还想着去那烟花巷子耍耍”,说着啧啧几声。 朱大郎急着探头出去看了看,谄笑着作揖求饶,申文卿哼了几声,“安心过日子,别有了几两银子,丢了咱农家的本分”。 朱大郎连连称是,申文卿也没再多说他,只是叮嘱他道,“日后莫要再穿你那缎袍,大老爷重礼严律,你那衣服僭越碍眼,要是惹得大老爷不喜,说不得枷号示众”。 朱大郎听申文卿这般说法,面色不由发苦,却也只得连连应承下来,想着日后去县里将缎袍抵给估衣铺,好歹还能换回几分银钱。 “你怎么来这了?”秦二壮见他发完威,笑问道。 “呵”,申文卿撇嘴,瞪了秦二壮一眼,“还不是你大姨姐发威,说鸣鹤突然归家,说不定你家有事,遣我来相助一二”,最后道,“真是欠了你家的”。 秦二壮感谢连连,秦鸣鹤暗中给他竖起两个大拇指,一番连敲带打用的是行云流水,果然是长进不少。 三人扯东倒西忙过一阵,朱大郎认命般的推起了石磨,薥秫切的块比起黄豆来那可是大上很多,磨推得就上上下下。 秦鸣鹤看过一阵,微微摇头,他觉得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不光是将薥秫切成红桃大小的块状费事,就是这样用石滚碾压出汁也是费力的很,还是得用双石滚挤压出汁,最后再用石磨碾一遍残渣。 三个人轮换着推了约有一个时辰,朱大郎有气无力道,“这都装满两个木盆了,差不多有几十斤了,还要榨多少?” 申文卿看了秦二壮一眼,秦二壮则是看着正蹲在木盆前的秦鸣鹤,秦鸣鹤伸手在木盆的绿色汁水蘸了几下,又放在口中尝了尝,不太甜。 “鸣鹤,你看够不够?”申文卿问道。 “试试看”,秦鸣鹤说道,他如今已是秀才,“应知天下事”了,那索性也就不必隐藏了。 秦鸣鹤站起身,对着瘫坐在地的朱大郎道,“朱大叔,你家的火灶在哪?” “什么火灶?”长舒一口气,正在擦汗的朱大郎惊问道,“好侄儿,你可莫要再折磨俺了,快把这绿啦几的水拉你家去”。 “不如拉山上去,那里也便宜”,申文卿擦把子汗提议。 秦二壮沉思片刻才说道,“深山里有黑熊出没,要是放在半山腰,别最后让黑熊祸害了”。 “你家院里不是年前就砌了大灶吗?既然需要大火灶,你拉回家就是,拉去山上费那个劲干吗?也不嫌累得慌”,朱大郎有些不解的埋怨道。 “也罢”,秦二壮点点头,“还要麻烦姐夫借牛车用用”。 将薥秫汁拉到了秦家,申文卿擦了额头上的汗道,“你也得买辆牛车了,这日后要是成了,总归是少不得的”。 等申文卿出了门,朱大郎站在门口问道,“怎地?他日后不借咱牛车用了呗?”秦二壮好笑道,“快回去拿着你那缎袍子去县里”,朱大郎嘀咕着骂了一句也走了。 “现在开始熬?”送走两人,秦二壮问秦鸣鹤道。 秦鸣鹤抬头看天,太阳炙热,可也只得愁眉苦脸道,“天这么热,若是久放怕是要泛酸,不如开始熬煮”。 秦家人都出来看热闹,二丫还伸手蘸了蘸,被大丫打了手,惹得她怒目而视,最后夏氏安排二丫烧火,却拉着秦鸣鹤进了西厢。 娘俩说的无非也就是衣食温暖,说了不过一刻,大丫进来说水开了,秦鸣鹤便出去观看。 黄绿色的汁液翻滚,颜色渐渐变深,一些杂质随着汁液浮上沉下,秦鸣鹤左右看了看,忙是问道,“爹,石灰乳呢?” “现在就下?”说着便去提出一个木桶来,秦鸣鹤探头一瞧,是搅拌好的石灰乳,“没有量器吗?” “家里的小斗没法用”,秦二壮挠头道。 “让你爷爷来”,秦李氏突然说道,“你爷爷对斤两拿掐的准着呢”。 等秦家人忙活到了酉初,锅中的汁液已经很是粘稠,秦鸣鹤提着木勺搅拌几下,又是提起看了几眼,对大丫道,“大姐,灭了火,多半是成了”。 二丫却是道,“小弟,这不是红糖啊?这不是还黏黏的吗?是不是还要再烧火?” “应该盛出来晾凉就好了”,秦鸣鹤不确定道。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呢”,二丫讽了一句。 时至戌初,秦鸣鹤看着今日制糖的记录,在其中又加了几条,一是榨汁设备,二是滤汁设备,三是中和酸度。 秦鸣鹤在“中和酸度”上画了一个圈,虽然石灰乳有中和酸度的作用,但是薥秫汁液中的乌头酸相较甘蔗汁要多一些,是不是再加草木灰水或是土碱水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小弟,小弟,成了,成了”,尚未见到人,秦鸣鹤就听得外面传来的二丫的欢呼声。 等秦鸣鹤去了正房看到在竹匾里的蔗糖时,心中也是忍不住激动,用手摸了几下红糖,微硬,按住一角压力便碎开。 略微泛白,这是其中的一些蛋白质和非糖淀粉没有祛除干净,这是出在过滤环节上的问题,伸手撵了一撮,尝了几下,除了有些面感,味道还算可以。 “怎么样?”秦二壮激动的问道,一家人都热切的看着他。 秦鸣鹤笑着点头,“和咱们常食红糖差不多,你们也快尝尝”,说着便将竹匾里的红糖敲出几块,分给众人。 “可不敢胡乱吃了”,秦李氏赶紧将秦老汉和大二丫的收了过来,“掰一块泡水尝尝就是了”。 众人尝过都是赞不绝口,秦老汉恍惚间只见泪流,嚷着今晚要去祖坟上给老祖宗上烧纸上香。 家中热闹的像是过年,直到亥正,秦鸣鹤才得了空闲,就着油灯,他又将注意事项斟酌一番,做了一些修改,刚放下笔,秦二壮走了进来。 “都这般时辰了,怎还不睡觉?”秦二壮笑道。 “爹,你快坐”,秦鸣鹤起身取过一张方椅给秦二壮,随后又将修改后的薥秫制法递给他。 “宋时陆游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儿子深以为然,便把这次薥秫制糖的流程记录了下来,您看看”。 第8章 初制红糖2 正当秦鸣鹤和朱大郎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申文卿走了进来,“你家怎么连个门也不锁?” 又上下打量了朱大郎一眼,“你今日怎不穿你那缎袍了?”也不等朱大郎答话,继续道,“李岩说你去了济南府,眼都快睁不开了,还想着去那烟花巷子耍耍”,说着啧啧几声。 朱大郎急着探头出去看了看,谄笑着作揖求饶,申文卿哼了几声,“安心过日子,别有了几两银子,丢了咱农家的本分”。 朱大郎连连称是,申文卿也没再多说他,只是叮嘱他道,“日后莫要再穿你那缎袍,大老爷重礼严律,你那衣服僭越碍眼,要是惹得大老爷不喜,说不得枷号示众”。 朱大郎听申文卿这般说法,面色不由发苦,却也只得连连应承下来,想着日后去县里将缎袍抵给估衣铺,好歹还能换回几分银钱。 “你怎么来这了?”秦二壮见他发完威,笑问道。 “呵”,申文卿撇嘴,瞪了秦二壮一眼,“还不是你大姨姐发威,说鸣鹤突然归家,说不定你家有事,遣我来相助一二”,最后道,“真是欠了你家的”。 秦二壮感谢连连,秦鸣鹤暗中给他竖起两个大拇指,一番连敲带打用的是行云流水,果然是长进不少。 三人扯东倒西忙过一阵,朱大郎认命般的推起了石磨,薥秫切的块比起黄豆来那可是大上很多,磨推得就上上下下。 秦鸣鹤看过一阵,微微摇头,他觉得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不光是将薥秫切成红桃大小的块状费事,就是这样用石滚碾压出汁也是费力的很,还是得用双石滚挤压出汁,最后再用石磨碾一遍残渣。 三个人轮换着推了约有一个时辰,朱大郎有气无力道,“这都装满两个木盆了,差不多有几十斤了,还要榨多少?” 申文卿看了秦二壮一眼,秦二壮则是看着正蹲在木盆前的秦鸣鹤,秦鸣鹤伸手在木盆的绿色汁水蘸了几下,又放在口中尝了尝,不太甜。 “鸣鹤,你看够不够?”申文卿问道。 “试试看”,秦鸣鹤说道,他如今已是秀才,“应知天下事”了,那索性也就不必隐藏了。 秦鸣鹤站起身,对着瘫坐在地的朱大郎道,“朱大叔,你家的火灶在哪?” “什么火灶?”长舒一口气,正在擦汗的朱大郎惊问道,“好侄儿,你可莫要再折磨俺了,快把这绿啦几的水拉你家去”。 “不如拉山上去,那里也便宜”,申文卿擦把子汗提议。 秦二壮沉思片刻才说道,“深山里有黑熊出没,要是放在半山腰,别最后让黑熊祸害了”。 “你家院里不是年前就砌了大灶吗?既然需要大火灶,你拉回家就是,拉去山上费那个劲干吗?也不嫌累得慌”,朱大郎有些不解的埋怨道。 “也罢”,秦二壮点点头,“还要麻烦姐夫借牛车用用”。 将薥秫汁拉到了秦家,申文卿擦了额头上的汗道,“你也得买辆牛车了,这日后要是成了,总归是少不得的”。 等申文卿出了门,朱大郎站在门口问道,“怎地?他日后不借咱牛车用了呗?”秦二壮好笑道,“快回去拿着你那缎袍子去县里”,朱大郎嘀咕着骂了一句也走了。 “现在开始熬?”送走两人,秦二壮问秦鸣鹤道。 秦鸣鹤抬头看天,太阳炙热,可也只得愁眉苦脸道,“天这么热,若是久放怕是要泛酸,不如开始熬煮”。 秦家人都出来看热闹,二丫还伸手蘸了蘸,被大丫打了手,惹得她怒目而视,最后夏氏安排二丫烧火,却拉着秦鸣鹤进了西厢。 娘俩说的无非也就是衣食温暖,说了不过一刻,大丫进来说水开了,秦鸣鹤便出去观看。 黄绿色的汁液翻滚,颜色渐渐变深,一些杂质随着汁液浮上沉下,秦鸣鹤左右看了看,忙是问道,“爹,石灰乳呢?” “现在就下?”说着便去提出一个木桶来,秦鸣鹤探头一瞧,是搅拌好的石灰乳,“没有量器吗?” “家里的小斗没法用”,秦二壮挠头道。 “让你爷爷来”,秦李氏突然说道,“你爷爷对斤两拿掐的准着呢”。 等秦家人忙活到了酉初,锅中的汁液已经很是粘稠,秦鸣鹤提着木勺搅拌几下,又是提起看了几眼,对大丫道,“大姐,灭了火,多半是成了”。 二丫却是道,“小弟,这不是红糖啊?这不是还黏黏的吗?是不是还要再烧火?” “应该盛出来晾凉就好了”,秦鸣鹤不确定道。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呢”,二丫讽了一句。 时至戌初,秦鸣鹤看着今日制糖的记录,在其中又加了几条,一是榨汁设备,二是滤汁设备,三是中和酸度。 秦鸣鹤在“中和酸度”上画了一个圈,虽然石灰乳有中和酸度的作用,但是薥秫汁液中的乌头酸相较甘蔗汁要多一些,是不是再加草木灰水或是土碱水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小弟,小弟,成了,成了”,尚未见到人,秦鸣鹤就听得外面传来的二丫的欢呼声。 等秦鸣鹤去了正房看到在竹匾里的蔗糖时,心中也是忍不住激动,用手摸了几下红糖,微硬,按住一角压力便碎开。 略微泛白,这是其中的一些蛋白质和非糖淀粉没有祛除干净,这是出在过滤环节上的问题,伸手撵了一撮,尝了几下,除了有些面感,味道还算可以。 “怎么样?”秦二壮激动的问道,一家人都热切的看着他。 秦鸣鹤笑着点头,“和咱们常食红糖差不多,你们也快尝尝”,说着便将竹匾里的红糖敲出几块,分给众人。 “可不敢胡乱吃了”,秦李氏赶紧将秦老汉和大二丫的收了过来,“掰一块泡水尝尝就是了”。 众人尝过都是赞不绝口,秦老汉恍惚间只见泪流,嚷着今晚要去祖坟上给老祖宗上烧纸上香。 家中热闹的像是过年,直到亥正,秦鸣鹤才得了空闲,就着油灯,他又将注意事项斟酌一番,做了一些修改,刚放下笔,秦二壮走了进来。 “都这般时辰了,怎还不睡觉?”秦二壮笑道。 “爹,你快坐”,秦鸣鹤起身取过一张方椅给秦二壮,随后又将修改后的薥秫制法递给他。 “宋时陆游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儿子深以为然,便把这次薥秫制糖的流程记录了下来,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