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第一奸臣》 第一章 一梦千年 大宋熙宁元年五月,京西路房州竹山县深河乡,清爽风日,天气清和。阳光柔和地洒在金黄的麦田上,微风拂过,涌起阵阵波涛,发出沙沙低语。 田间地头,张辰熟练地挥舞着镰刀,高大壮硕的身影在光影下显得格外矫健,但他似乎毫不疲倦,顾不得汗水快要滴落至眼眸,目光始终紧盯着刀尖,直到镰刀划过最后一簇麦秆,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才挺立起腰身长抒了一口气。 “虎子虎子,今日是我三哥先把麦子割完了” “俺、俺家地少,做不得数!” 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双孩童的嬉闹声,张辰闻声转头望去,却未见人。眼前只有那些午前割下的麦子,已是整齐地捆扎堆放在田边,金黄的麦堆像是小山一样。 张辰摇头笑了笑,缓缓舒展着腰身向前走去,果真在麦堆后头寻见两个小小的人影。 这俩孩子他再熟悉不过,稍大些的,是同村族人张明远家九岁的幺儿,小名虎子,另一个则是自己八岁的妹妹柳娘。 说来也怪,不论是年纪还是身板,这大的此时却反被小的逼在角落,瑟瑟发抖。 抬头瞧见自家三哥过来,小柳娘瘦弱的腰杆似是硬了几分,如同一头小鹿般昂起了头:“哼,我家三哥来了!看你还不认账,快把饴糖取来!” “呜呜,你们、你们,欺负人。呜呜”虎子紧紧捂着衣襟不敢动弹,委屈的小胖脸挤得快要变形,只能哭出声来。 随着柳娘凶巴巴的一声“不许哭”,虎子只呜了一半立马收声,眼神里满是畏惧。 瞧见虎子憋得满脸通红,张辰险些没笑出声来,但还是一本正经地配合着:“胜负已定,莫不如让他先欠着罢,柳娘。时辰不早了,咱们得往家去,翁翁该等急了。” “嗯。”柳娘扬起小脑袋,朝张辰乖巧地点了点头,冲着虎子拍了拍小手:“我便放你走罢!不过加上这次的,你便欠我三块饴糖,下次一起给!不然我揍你!” 虎子顺从地点头如捣蒜,后背贴着麦堆小心退到边缘,随后小短腿撒开便跑,跑了一阵似是不甘,又回头喊道:“俺寻爹去,你们等着!” 柳娘嘴角弯成月牙,咯咯地脆声笑着:“哈哈哈,怕你不成!” 两家的地紧紧挨着,不远处的虎子很快便奔回了自家田地,挥舞着小手嚷嚷告状,那边同样有一个汉子正在躬身割麦,张辰只一眼便认出那是虎子的亲爹张明远,而他压根儿连抬头都未曾,冲旁边狠狠地啐了一口便继续手上的活计,吓得小胖墩顿时噤声。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张辰早就司空见惯了,权当是忙里偷闲看个乐呵,这俩娃娃每次都是如此,大人们又岂会真的计较这些孩童把戏? 真要计较起来,这嘴硬的小胖墩何止欠了柳娘三块饴糖,不过柳娘也从未真的跟虎子要过。 五月的日头不烈却也不弱,但房州到底屏山叠嶂,太阳略微西斜了几许,起风便已微凉。 由于张辰家中的地少,酉时未到,张辰便已挑着两担金黄的麦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后头的小柳娘紧跟着步伐,又时不时停下来,弯腰捡拾起三哥晃晃悠悠间掉落的麦穗。这一路上倒是清静,此间季节村里人都在地里忙着收成,没有工夫出来闲逛。 但真要出来个人让张辰停下搭话,怕是要让张辰骂娘,近日接连在地里忙活早已是浑身疲软,此时肩上压着重担走路,若是再开口怕是容易岔气。 倒不是张辰的身子有多金贵,这可是他这三年来把自家的地祸害了无数次之后,才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之一。 不过比起他当初一梦千年,骤然变成大宋少年郎张辰时的懵懂状态,如今已经是难能可贵。 那会儿他对农事完全是一窍不通,连麦苗和杂草都分不清,若不是家里还有个老人帮忙指点着,一家子怕是早就饿成白骨了。 张辰并不甘心在地里折腾一辈子,自从他来到这个名人辈出的时代,心中便已有着在这方天地施展才华的宏大计划,硬着头皮也得先读上几本圣贤书,孰不知这年头“东华门外唱名方是好男儿”? 尽管他对大宋重文轻武的国策并不认同,但却不得不顺势而为,毕竟这是出人头地最好的途径,可他却没有料到,自己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只因三十多年前的景佑年间,他所在的张氏一族不幸出了个臭名昭着的“宋奸”张元。 这厮多次科举失利又投军不得,最后满腔怨恨叛国投敌,不仅协助西贼李元昊立国称帝,三年四战,反过来将大宋一干名臣打得一败涂地,接连丧师十余万,惹得东京城里那位官家怒火攻心。 彼时仁宗皇帝一道旨意,便将张氏一族从永兴路华州华阴县,千里迁徙至自古以来的流放圣地房州。 家产统统抄尽不说,《宋律》又明文规定,大逆之人的后代不得参加科举,这可就要了老命了。 当然,满心踌躇的张辰也没有因此便自暴自弃,再不济还有身上现捡的这副皮囊,面容虽然称不上多出众,但好在身长八尺、肌肉健实,花拳绣腿也能糊弄几下,故而投军同样是不错的选择。 尽管武人的处境艰难,但这年头强虏在外,边境大小战事基本就没消停过,经营得好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总比一辈子困死在地里强。 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当接到家中父兄三人齐齐战死在环庆路的消息后,张辰眼瞅着家中仅剩下一位跛脚的祖父,此外便是年幼的小妹,也只能暂时放弃心中所想,自此白天在地里学着旁人干活,晚上靠着几本残破的杂书打发时间,权当是沉淀心境了。 百无聊赖的时光往往走得很快,如今靠着家中的几亩薄田吃不饱饿不死,祖父和小妹也总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温暖,适应环境后张辰倒渐渐地习惯了清苦宁静的日子,甚至感觉到些许惬意与自由,毕竟不用背负后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疲惫与焦虑。 不过这三年来,张辰也没有完全沉湎于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刚满十八岁的他依然在寻找着机会,如同去年正月东京城里,那位新上任的十九岁的官家一般,朝气蓬勃,踌躇满志。 据说这位热血方刚的少年天子,今年四月还将他奉为偶像的王安石从江宁召入东京,君臣二人相见恨晚连日长谈,惹得京中流言四起 当然个中细节张辰便不得而知了,毕竟房州这个鬼地方,虽然属京西路管辖,却是偏僻的山野腹地,政令下达尚且迟滞,何况是那些隐秘的宫廷奏对。 何况农户们对于东京城里那些贵人们想折腾什么并不感兴趣,还不如探讨村里几家寡妇的秘事来得刺激。 但两耳不听窗外事,并不意味着窗外的风吹不进来,俨然置身大宋这个泥潭,任何人便休想躲开被溅起的泥点,有着比常人多一世阅历的张辰深知,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信念,才能避免被泥沼吞噬。 「新人作者,欢迎批评指正啊!但是要保持评论区文明素质,都是文化人,骂人咱不带脏字哈!」 第二章 前程渺茫 淡阳洒在篱笆墙上,张辰穿行过摇曳的竹影进了自家院子。先将肩上的担子放在院子角落,又招呼着柳娘一同去水井边净手。 刚放下水瓢直起身子,便瞧见一身破旧麻衣、满脸褶子的祖父张仲方拄拐站在屋门前。 张仲方天生右腿有疾,似乎是打自生下来右侧小腿便酸麻无力,几十年下来萎缩成树枝般黑瘦的右腿,与另一侧壮实的左腿形成鲜明的对比,年轻时在老家华州县便没少受到嘲笑,更得了个花名曰“张瘫子”。 而偏偏就是这尊无用之躯,却成功避开了后来数十年间的屡次劫难,在同龄人或是病死或是横死的年头,张仲方凭借着天生优势,得以在家中平安度日,很快成功熬死了一大批高龄人士,如今算是混到了村里的族老级别。 而又仗着懂得识文断字,于是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家长里短红白喜事,开始常常寻张仲方去主意,并成功赚得不少威望,很快将自己的花名升级成了“老瘫秀才”,这称呼似乎令张仲方颇为受用。 不过在张辰看来,只要这个“瘫”字不去,并没什么两样。 今日的张仲方不知怎地,脸上的褶子依旧拧巴,却是满脸严肃,冷冷道了一声“进来”便自顾转身,艰难地朝屋里挪去。 张辰不明就里,只好应了一声跟随而入,留下懵懵懂懂的柳娘在院子里不知所措。 “说说你干的好事。”张仲方刚坐下便开口,同时抬手指着身前的案几上,一个豁口的粗瓷碗下正压着几页麻纸。 循着祖父犀利的目光瞧去,张辰瞥见发黄的麻纸上的几列小字,不外乎是一串有关生辰与占卜吉凶的记录,大抵心中有数,却还是镇静地回答道:“孙儿不知,还请翁翁明示。” “今日便与你说道说道!” 张仲方鼻头翕动,做出愠怒的神情,手里的木杖重重地击打在地面上,随即发出一声闷响,脸色涨红地继续呵斥:“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倒是会挑拣,这是退了第几回了?究竟因何不愿?” 张辰沉住气,无奈地回道:“自然是不合意。” “唉!”张仲方似乎很是失望,双手叠放在身前的木拐上,咬牙一字一顿道:“难不成你也同村里那些痴傻后生一般,都中意那村东的李氏?!依我看,你定也是被人勾了魂,否则这些年给你说了三户人家竟都不成,莫非真是中意那寡妇?” 怎就跟李氏有关?此人张辰自然是知道的。须知在这枯燥闭塞的村庄里,那道为数不多的靓丽身影,以及她背后的桃色风闻,经常引起众多田间村夫的热议,但他心中自忖与其并不相识,又何来被勾了心魂一说? 张辰赶忙矢口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定是误会!翁翁,旁人对那李氏有想法,是旁人的事,我可与那李氏平日并无往来。” “那是最好。” 张仲方似是松了口气,眼神也放缓了些,静静地瞅着身前这个血气方刚的孙儿,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三郎,我张家虽因前人之祸,早已不复昔日兴盛,但后代子孙却也不能浑噩度日。如今你父兄尽皆故去,我膝下男丁唯你一人而已,你的岁数也不小了” 张辰瞥见祖父那握着木杖青筋禀起的双手,赶忙开口答道:“翁翁,如今我张家是何境遇,孙儿又怎敢自视过高刻意挑拣?着实是那几位娘子不合心意,若是强求反致家室不睦,岂不是不美?何况这回不仅是我不合意,他胡青牛家的女儿也看不上我。” 张仲方听到这里,勉强点了点头,紧绷的双手自然也放松了下来,接着又道:“既无姻缘,那便罢了!之后去了县治,你自己再多留意留意便是,若是有好人家看得上你,那便早日定下。你成了家,我亦能安心些” 张辰正当摇头讷讷称是,突然心头一惊,追问道:“翁翁何意,要我去县里作甚?” “此事正要与你提及,你可还记得你的四舅刘鸿?他便住在县里。” 张辰皱眉细忖,好似有了印象:“有多长时间没见过四舅了,怕有两年半了?最后一次应是给爹爹和两位兄长落坟时来看过一眼。” 不经意提起了伤心事,张仲方眼眶微微泛红,捋了捋长须轻叹道:“嗯,你娘家舅舅里,刘鸿算是个好的他今年已做了押录,前阵子我写了封信托他替你在县里寻个差事,如今有了回音。或成家,或立业,你总要有个打算。” “不知是何差事?” “这倒未曾言明,只说是在县衙做事。不过刘鸿与你是甥舅,你又懂些识文断字,想来是拨你在他手下做事。有他从中照顾,你放心大胆去便是。” 张辰没有吭声,却也并未拒绝。诚然依照祖父的描述,就凭刘鸿这个押录之职,他在县里的确已经是了不得。 莫小看这押录一职,虽然连“官”都不是,只能算是“吏”,但一个县的亲民官又有几个?屈指可数罢了。如今大宋边境战事不断,赋税日益沉重,使得地方政务越来越繁杂,而偏偏知县只能异地任官,且任期不过三年,频繁调动往来,最后想做事只能依靠这些盘踞在乡土的“吏”。 故而上官想要做出政绩,往往只能对底下的“吏”贪赃害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互勾连,更有甚者竟能把持县权,久而久之便形成如今大宋胥吏横行的局面。 而在这帮胥吏中职位最高的正是押录,又称押司,收发文书、催收赋税、协办案狱,几乎什么都管,可称是一县的主吏。 刘鸿虽然做上押司才几个月,人脉实力还需打点,羽翼未丰,但到底做上了这个位置,自然也是上头有人,已经不可小觑。若能在刘鸿的照顾下去县衙做事,将来吃上公家饭也做个“吏”,就已是温饱无虞令人艳羡了,至少比只身投军好点,好歹不会被看不起。 可“吏”终究不是“官”,由“吏”转“官”的例子更是少数,就算走了大运转了官也非正道,常受排挤,升迁极难 张辰心底计划做的事太多,但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想当官这样的想法未免不切实际,毕竟自己根本无法参加科举,官路注定渺茫。 “你不高兴?”见张辰一直沉默不语,张仲方的眼神里满含疑惑,这种好事换了旁人定然欢喜雀跃。 张辰不敢与祖父对视,仍然怔怔地看着身前的案几,终究有些不甘心,只得随口回应道:“不是高兴不高兴的事。” 这时张仲方又道:“将来总比你父兄活得长些。” 听到这句话,张辰察觉到祖父话里的伤感,似乎还带着些苦楚,他明白自己不得不妥协,想开了这也算是条能走的路,于是想了想道:“柳娘怎么办?” 张仲方道:“不必担忧,柳娘自有我看顾,家中田地我会佃出去。你到了县里安心做事便是。” “好罢!一切听翁翁安排便是。”张辰干脆利落地点头应允。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昏暗,两人又相互好言劝慰了几句,张辰便转身出屋去。 只见院中的小麦已经码放好晾得整齐,柳娘怯生生的声音传来:“三哥要走了么?” “啊?”低头迎着柳娘的目光,片刻后张辰回过神来,想必屋里的对话早被她偷听了个大概,立刻咧嘴露出了笑容:“去县里。” “那三哥还回来么?” “自然要回来的。”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令柳娘有些沮丧,她并未继续答话,只是点了点头自顾往灶台边走去,小小的身躯在斜阳的半影笼罩下,似是显得更加消瘦了一些 夜深人静,张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并不是因为隔间张仲方如雷轰鸣般的鼾声,而是出行之前让他忍不住思绪万千。也许是在家中闲了太久,今日这事儿如同一颗小石头般,骤然在平静的心海上砸出了波澜。 狭窄的屋内光线昏暗,随着木床发出最后一声“吱呀”的呻吟声,张辰已然昏昏睡去。 屋中唯一的陈设物便是张破旧的案几,上头一盏黝黑的油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短小而无力的火苗依旧摇曳着,似乎不甘熄灭。 第三章 初至竹山 离乡远行,这四个字无论是在历史的哪一个角落,总会令人心生向往,哪怕前路未知,充满荆棘。 对于能去县里这件事,张辰心里自然还是高兴与期待多一些,但真正到了临别之际,他的心中却也不免泛起一丝丝的涟漪,那是对家乡的眷恋,对未知的不安。 搭乘着乡邻的驴车于田间小径一路颠簸,望着熟悉的田野和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甚至是各家门前蜿蜒轻褶的篱笆影,张辰都难以割舍,他不知此去将如何,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而回来的时候,究竟是衣锦还乡还是挫败而归。 祖父和小妹相互搀扶着,一直送到了青溪旁,竹山县在正东方向,往南淌过溪水,再翻过两座小山才能往东直趋。 张仲方反复叮嘱着要听从四舅刘鸿的吩咐,让张辰好生做人做事,莫要招惹麻烦,皆是殷殷关切之语,而柳娘没有太多话语,只是一直忍不住流着泪,最后给张辰塞了一小包不知从哪寻来的饴糖,便转身继续哭泣,惹得张辰更加不舍。 “莫哭了,回去罢!”张辰没有再过多纠结,轻轻招手随着驴车缓缓远去。 在这趟进城的路途中,张辰搭乘了村里老钟的驴车。驴车虽然颠簸,但却是目前离开村里最舒适便捷的方式,没有之一。 此行自然是四十多岁的老钟负责驾车,他那稍显痴傻的儿子阿树也一如既往同坐在车上。 而驴车的角落里,还挤着一对村里的年轻夫妇。他们结婚已有五年,但至今仍无子嗣,此行便是为了去城里寻找一位有名的郎中,希望能求得一个孩子。 老钟熟练地驾驭着驴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得稳稳当当。 张辰坐在车上,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边听着老钟和那对年轻夫妇的闲聊。 虽然他们的话题并不总是能吸引张辰的兴趣,但是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众人都不愿说话,皆是无聊地看着周遭的风景,各自怀揣着心思。 阿树则坐在一旁,时而傻笑,时而喃喃自语。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纯真与无邪,仿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那么美好与简单。 张辰看着阿树,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悯与同情,到底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聪明还是愚钝。 从蜿蜒的山道缓缓而下,便是一条古朴的驿道。 这条驿道看似平坦,却鲜有车马匆匆而过。须知房州好歹属京西路,也就是如今的湖北一带,算是大宋腹地,而在这个经济人口急剧增长的时代,此地却并不繁荣,如同一位失意的佳人,独守空闺,无人问津。 房州又名房陵,山林固塞之处,自秦始皇将吕不韦、赵王迁陆续流放至此后,这里便得到了后世帝王的一致认可,成为了一块“流放圣地”,一批批大大小小的政治犯开始前赴后继来到房州,如同张辰所在的华阴张氏。 据说被赵宋官家窃了天下的后周恭帝柴宗训,便被赵匡胤赶到此处最终枉死,而世事难料,几十年后赵匡胤的小弟赵廷美连同一大批宗室子弟被三哥赵光义齐齐从东京城里赶了出来,最后皆在这里郁郁而终,可称天道轮回。 张辰又蓦然想到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不过并不是此处的山水培育了“刁民”,而是这些与统治阶级作对的人早就被视作“刁民”,但平民百姓大多不会考虑其中的悲哀,反倒会对他们横眉冷竖,避之不及,也难怪这里一片暮气沉沉交通甚少。 “这地方是我中华之澳洲啊!”张辰忍不住暗自笑道。 总之,如今算是走出了山村,虽然仍是走不出房州地界,但县治所在定然是另一种风光,张辰目光灼灼只望东方,并未回头流连。 竹山,古称“上庸”,到了西魏废帝元钦时,又因茂林修竹、山清水秀而改名竹山。 紧赶慢赶,一行人经过连夜的奔波,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竹山县城的西侧。 这座始建于唐肃宗年间的城池,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洗礼和战火摧残,却依然保持着依水而建的古老格局。 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照出城墙的古朴,仿佛岁月在这里静静流淌,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变迁。 除了经常往返的老钟父子,张辰和车上的那对夫妇此刻都感到新奇,忍不住抬头向前方的县城望去。虽然这座城池并不壮观,甚至显得有些矮小,但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与来时的地方进行比较。这样一来,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饶是众人赶得及时,夜色未降城门还敞开着,于是在城门口递过路引后,众人乘车径直入城。 竹山县城果然不大,只有南北东西两条主干道,进城后走不了许久便看到了整座城池的灵魂,县衙。 竹山县衙在城西偏南的位置,老钟稳稳地拽绳减缓速度,最后吆喝一声停车,寻即招呼众人下来,就此分离各寻去处了。 老钟与张辰的祖父有些交情,于是临走前不忘和张辰叮嘱了一句:天色已晚莫往县衙叩门,可在邸店歇息一宿,再往东走五十步便有一间邸店。 张辰对此没有异议,县衙毕竟乃是重地,入夜不好叨扰,万一惹出误会岂不自找麻烦。 而四舅刘鸿也未在信中说明住处,只能明日再去县衙询问,眼下在邸店落脚一夜倒也落得舒坦。 邸店便是客栈,宋诗有云“邸店如云屯”,在这个繁荣的年代,邸店早已遍布大江南北,可见大宋旅店业的兴旺。 张辰按着老钟的指引一路寻去,心里有些忐忑,倒不是因人生地不熟有些慌乱,而是不知物价如何,毕竟此行囊中羞涩,最后住店时掏出四十文时仍是有些肉疼,不过到底此行是来当差赚钱的,想想张辰也就释怀了。 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张辰到院中汲水处洗了洗脸脚后,便径直回房躺卧在榻,什么县治风景统统不想去想,只觉满身疲倦。 这个年头出行实在不易,何况那头套车的倔驴一路上不安分,颠簸得张辰腰腿酸麻,纵使年轻力壮,也折腾得不轻,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就这样一夜无话,翌日天明,张辰起来穿衣洗漱,准备精神饱满地前往竹山县衙。 不料刚开门,却见昨夜告别的驴车主人老钟竟然侯在门前,肩上还醒目地挂着一条破旧褪色的长褡裢,张辰未及多想,忙问道:“钟伯,怎又折回来了?” 谁知老钟竟一骨碌钻了进来又反手把门掩上,随后弯腰抚着双膝喘了口气。 “钟伯,究竟有何急事,不妨直说,我得赶去县衙了。”张辰上下打量了老钟一番,见其神色颇为凝重。 “三郎” 老钟说着将肩上的褡裢解了下来,眉毛皱得宛如打了个死结,一边将褡裢放在张辰脚边,一边略带着哭腔说道:“三郎啊,我这里头有一贯钱都交与你!一会儿若寻着刘押司,可否托你求他将我那痴儿放出来!县衙定是抓错人了!” 褡裢坠地后发出沉重的闷响,张辰怔了怔,疑惑问道:“昨日进城时不是好好的么?阿树可是惹了什么麻烦?” 老钟沮丧地摇头道:“天晓得!我等小民又岂敢在县里惹麻烦?昨夜我带着阿树住在城北的女娲庙里,并没去过别处,岂料半夜却有几个公人忽然闯了进来,硬是将他带走了!” “钟伯,你先别急,可记得那些公人抓阿树时说过什么?” “只道是阿树昨夜杀了人” “那个钟伯,我恐怕帮不上什么,我先行一步。”张辰拔腿便要走,敢问初来乍到谁敢自找麻烦,县城这种地方水太深。 “阿树昨夜就在我身旁,断断不是他啊!” 老钟一听立马急了,死死地拽住张辰的手臂哀求道:“三郎!三郎!看咱们两家相善的份上,求你帮我一回罢!这回定是县衙抓错了!村里谁人不知阿树自小丢了魂儿,我哪敢放他独自待着?只得时刻紧在身旁!” 张辰无奈地回道:“钟伯,我不是不帮你!做押司的是我四舅,并不是我,我也得指着我四舅吃饭啊!对了,你来此之前,去县衙问过了么?” 老钟的脸上尽是疲惫,咬牙只道:“若不是被打出来好几回,我也不敢前来叨扰你” 眼看着老钟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张辰深深地皱着眉,其实他也不相信那整天憨笑着的、喜欢与柳娘虎子嬉闹的痴傻少年会杀人。 蓦然又回想起了当初家中接连办丧事时,每次都是老钟拉着阿树不辞辛劳,赶着驴车从城里帮忙拉来棺椁 想到此处,张辰终究是点了头:“罢了!我最多帮你问问便是,这些钱你拿回去罢。另外钟伯,我得跟你说一声,若是真出了人命,此事恐怕不会太简单,我四舅纵是押司也不敢轻易放人。” 猛然间,老钟双眼放光,仿佛攥住了希望似的,紧紧握住了张辰的手:“不,这钱三郎你收着,给公家做事总要些钱打点!只求你愿意帮我开口问问,我便万分感激了! 阿树他虽然是我捡来的,但也是我亲手拉扯大的!纵是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这几日我便住在城北的女娲寺,但有阿树的消息,还求三郎及时告与我知!” 说罢老钟便径直匆匆离去,待张辰回过神来,屋里除了自己,目光落在地上那条破旧却鼓囊的褡裢。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如当年被遗弃在村口的装着阿树的那块襁褓。 张辰默默地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褡裢的质地,粗糙而坚韧,尽是年岁与汗水的痕迹。 第四章 登名入册 天色尚早,云雾低垂,像是一床厚重的绒毯轻轻覆盖在竹山小县之上,使得整个县城都沉浸在一片朦胧之中,仿佛被细雨轻轻打湿。 信步出了邸店,在卖早点的摊口吃了一碗粘稠的汤饼后,浑身舒坦的张辰信步来到县衙大门前。 抬眼细细观之,不免啧啧点头。此地不愧是一县的心脏,竹山县的县衙虽然稍显破败,但依旧是碧瓦青砖、占地不小,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侍立于两侧,维护着身后这座大院应有的气势,令无数凡夫俗子与生俱来的敬畏。 眼前这座恢弘的朱漆大门仍旧紧紧闭着,想到很快便要踏入这座小小的“名利场”,张辰不由得紧了紧衣襟,自觉心头砰砰跳得极快,不敢僭越半步。 盏茶时间过后,随着“嘎吱嘎吱”的喑哑呻吟,县衙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如同一位老者缓缓开启了它的眼帘。 几名身着青色制式皂袍的小吏,宛如大梦初醒般,慵懒地从门内踏出。 他们中领头的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精壮大汉,腰身似乎还在伸展,大嘴一张一合,仿佛在吞噬着清晨的宁静,哈欠声在空旷的县衙前坪上回荡。 张辰登时往前走了两步,却见那名大汉眯瞪起双眼,如同鹰隼盯着猎物一般,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名粗布短打、面容清秀的少年,发现此人肩挎褡裢、背有包裹,心想又是乡下来到县里告状的村户? 想到这里,大汉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一般,冷冷地斥声道:“去去去!有事就先去递状子,莫在这里碍手碍脚!” “这位大哥,我是来寻刘押司的,敢问他可在衙里?”张辰不卑不亢地拱手问道。 “嗯?”大汉眉心挑了挑,走近了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勾了勾手指。 张辰下意识走到大汉身前站定,却见大汉已经闭上了双眼并不做声,霎时间有点发懵,就这么两两对峙了片刻,大汉睁开眼睛,却见其嘴角微微抽搐,冲张辰发怒道:“哟呵?耍我呢?” “什么?” “拿来罢!” 张辰这才发现大汉的手掌依旧摊开着,还在空气中抓了抓,顿时会意是在要好处,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爽快地掏出几枚大钱。 大汉收了钱自然是面色好看了些,但仍然保持着高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冲张辰招了招手:“时候尚早,押司还未来上值。且随我入内等候罢。” “有劳大哥带路!” 说话间,大汉已自顾转身而去,张辰见状立刻紧随其后,踏入了那阴郁而庄严的县衙大门。 迈过门槛,县衙的大院便规整地呈现在眼前。 院落算是宽敞,由许多木制遮挡围成的几座大堂也映入眼帘,其中最大的那座大堂显然就是知县老爷审理案件、裁决是非的正堂。其余的几座大堂,则应是县丞、主簿、县尉等官员们办公的司厅。 再往里头,张辰自然是望不到了,也不敢再往深处窥探,那里显然便是知县与他的家眷们居住的私密之地,有着他无法触及的权力和尊贵,也有着他不应涉足的秘密和深邃。 张辰来不及打量太多,便已经被大汉带到了一间小院的班房内,位于二进西侧,需绕过一道长廓,这些细节或许没什么,但却被张辰留心记在了脑子里。 班房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张残破的桌案和几张矮矮的凳子,几名公人稀稀拉拉地围坐在其中,互相插科打诨,聊得火热。 张辰在乡间度过了几年的时光,早已习惯了那里清新的空气。他一踏入这屋内,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鬼地方,不仅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味,空气中还夹杂着淡淡的霉味,让人不禁感到有些窒息。 几名公人本自懒散,见大汉领着一名面生的少年入内,连忙起身先后问候了声“马都头”,接着目光齐齐投向张辰。 大汉咧嘴一笑,只随意地点头道:“此人不是来闹事的,只有事寻押司,我领他先来候着!” 公人们见状也松了口气,于是纷纷坐下,又继续聊起了原来的话题。 张辰寻了个凳子坐下,一边等着一边听这帮人谈天说地,话题不外乎皆是酒肆和窑子,描绘得绘声绘色,饶是张辰一个现代人也听得面红耳赤,但好歹人也放松了许多。 那马都头却并不参与下属们的吹牛打屁,也不与张辰搭话,只是在旁继续闭目养神。 就在这种奇怪又安逸的氛围中沉浸了一段时间,外头渐渐传来了人声,应是早班吏役们开始点卯了。 马都头当先站起,吆喝了一声便挎着大步便出门去,公人们也一个个露出无奈的神色,随后懒散地起身依次离开。 屋内顿时空无一人,空余臭味混杂,百无聊赖之际,张辰瞥见案上有一把水壶,还有几个瓷碗,刚想动手为自己倒碗水喝,却见外头终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热情地与人打着招呼,外面也有人热络地回应着“押司”。 张辰心中即刻踏实了许多,他四舅,来了! “押司来得正好,那人就在里头候着哩!” 在马都头的殷勤引领下,胖乎乎的刘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面色倒是颇为和善,然而那一身笔挺的青红长袍却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仿佛不怒而威。 张辰一眼便认了出来,忙不迭起身恭敬地拱手道:“拜见舅舅!” 这一声唤的,不仅刘鸿愣住了,一旁的马都头更是傻了眼,下意识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钱袋子。 张辰忙掏出刘鸿先前给祖父的回信双手呈上,只见刘鸿淡定地接过,随后一双老眼如狐狸般盯着张辰打量了片刻,这才露出了和蔼的笑容道:“自家人不必多礼!辰哥儿今日怎来得早,莫非是昨日到的?怎不来家中寻我?” 你也没给地址啊!张辰腹诽了一句,面上还是笑着回道:“外甥自然想早点去拜见舅舅,无奈昨日入城时天色已晚,翁翁说舅舅平日衙里差事繁忙,故而不敢搅了舅舅歇息,只在县衙旁邸店待了一夜,倒也舒坦。” “你是个懂事的!” 刘鸿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而又感慨道:“这一晃快三年不见了,辰哥儿你也高大了许多,这一点倒是随了二姐!好了,多余的话不说,既然来了县里,你便安下心来,一切有舅舅为你主张。” 见刘鸿的眸子里透着亲切,张辰也微微一暖,到底是自己娘亲的兄弟,血脉相连啊! “那便多谢舅舅了!” 又寒暄了一会儿后,刘鸿大致询问了张辰一些情况,接着便领张辰来到了一间大班房。 这间大班房显然要比方才那间好了太多,不仅宽敞明亮,四周的装饰与陈设也有诸多威严的官方气息。 刘鸿刚一踏入门槛,几名小吏便如同蜜蜂见到蜜糖般,笑脸盈盈地凑上前来向他行礼。 方才高傲的马都头此时也跟蔫了的茄子似的,哭丧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刘鸿身后,仿佛随时都在等待着被训斥。张辰看着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忍不住在内心偷偷发笑。 “辰哥儿,你自小聪慧,也会些识文断字,舅已同王县丞禀过了,你便跟在舅身旁做个贴司,这可是个正差!” 嗯,县办公室科员,还是有编制的!张辰立马反应过来,忙拱手应道:“多谢舅舅厚爱!” “你们哪个,先带他去造册罢!不如马武去一趟?” 刘鸿大手一挥,马武马都头自然大声应和,赶忙殷勤地上前引路,带着张辰去不远的吏房里造册登记。 吏房这头的关系,虽然分由县丞管理,但刘鸿早已打点过了,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张辰便顺利地得以正式登名入册,自此摇身一变,成为大宋最低等的一名不入流的县衙小吏。 尽管俸禄只有五十文加十斤米面,但众所周知,在这些身披制服的群体里,微不足道的报酬从来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更多的是权力、地位,以及那背后无尽的利益纠葛。 不多时,张辰便拿到了他的青色皂袍以及新写的告身文书,在简易的茅厕里换上新装后,张辰自信地迈着大步走了出来,这挺拔的身姿惹得马武在旁忍不住夸了几句,虽然不知这夸赞是否出于真心。 回了班房,刘鸿俨然也十分满意外甥这副新派头,赞赏了几句后,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最近县里事务繁忙,舅此时得去寻县尉老爷,你不忙着做事,先自行在这里摸索摸索,与同僚们熟络熟络! 记得机灵点儿,少说话,多学着!” 说到这里,刘鸿拧紧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在腰间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约莫两巴掌大的袋子,看也不看径直塞到了张辰手里:“辰哥儿,你初来乍到的,以后要使钱的地方不少!且先用着,不够再找舅要!” “这多谢舅舅!”张辰心中感激不已,赶忙连声道谢。 刘鸿又仔细交代了张辰几句,便带着几名小吏跨步匆匆离去,只留下张辰和马武在这间明亮的屋子内。 目送刘鸿离去的背影,张辰悠然地坐在一张书案前,开始收拾着案上的用具。 但见马武悄悄地凑了过来,手里攥着几枚大钱递了过来,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小哥,方才是马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钱、这钱” 张辰不以为然,想也不想便笑吟吟地推了回去:“什么钱不钱的,马哥说笑了,咱是自己人,何必计较这些?权当是请马哥吃酒了,以后小弟还需你多照应着些! 对了,我在家中排行老三,马哥以后唤我一声三郎便是。” 马武一时间有些愣住,却见张辰笑得真心自然,便稍稍放下心来不再扭捏,高兴地拍着胸脯笑道:“三郎敞亮!好!我等都是跟着押司做事,三郎自然是自己人!” “对了马哥,小弟正好有一事请教,不知方不方便?”张辰趁热打铁,故作随意地开口。 “三郎但说无妨!” 张辰缓缓靠近,声音低沉了几分:“听闻昨夜城里闹出了命案,而又火速在女娲庙里逮住了案犯?不知是否有此事?” “你怎知” 马武面色一变,眼神不自觉地瞄了瞄班房外头,声音也压得更低:“此事隐秘得很,贤弟从何得知? 张辰保持着镇定,轻描淡写地说道:“哦,无非是道听途说罢了,马哥怎如此紧张,破案神速不是好事么?” “破个鸟案“ 马武苦笑着嘀咕了一句,又小声道:“反正是自己人,也不怕与三郎透露。昨夜抓的那人是个痴傻的少年,连说话都囫囵不清,打了一夜拼不出半句屁话,依我看并不像案犯” 张辰佯装自然地试探道:“马哥的意思,莫非是抓错了人?既如此何不赶紧放了,集中精力缉拿真凶才是。” 马武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回应道:“三郎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说那人看起来不像案犯,可偏偏有人咬定他就是案犯呐!” 第五章 人证疑云 马武此言一出,张辰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刑拿案狱,无非便是寻找人证、物证,以求真相大白。目前看来便是有人证咬死阿树是凶手。 案发当晚,县衙便能锁定凶手,这速度之快让人惊叹,那么这位人证的证词定然有一定的分量。毕竟,阿树是在当日黄昏后才随着驴车进入城中的。 从凶手作案到县衙捉拿,这其中的时间,简直短得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当张辰试图深入这一连串事件的逻辑时,他却不敢再往下细想。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是老钟恳求他的画面,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张辰见马武的话题进行到此处,忍不住低低进入更详细的讨论:“马哥,照实来讲,昨夜你们所抓的那名案犯,应是与我同乡的,叫做阿树。阿树的爹便是赶驴车的老钟,他们都是昨日黄昏与我一同入城的” “什么?”马武忽然眼睛亮堂了起来,抚掌道:“三郎你此言当真?” 张辰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这可做伪不得,何况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我又不是那脑子糊涂的” “可有人证?” “人证?需证何事?” “黄昏、昨日黄昏!” 马武忽而急促地呼吸着,紧追不舍地追问:“你方才言入城时已是昨日黄昏后!此事可有人证?” “老钟算么?车是他赶的,日程他再明白不过。” “你可是说那小子的爹?”马武皱了皱眉,沉吟道:“不好说。昨夜他父子二人同住城北女娲庙,若不是有人指认凶犯只一人,他爹险些都被我们抓了! 与疑犯共处,又是父子,不好作证啊!不过昨夜我等抓了人后,他倒是来闹过两回,被押司命人打将出去。” 张辰想了想又道:“昨日同车入城的还有一对年轻夫妇,似是来寻郎中治病的。他们能作证么?” “那便妥了!” 马武兴奋地点头:“三郎可能找到此二人?” 张辰道:“他们是来寻郎中的,应该还在城里!不过若他们可以作证,那我不也可以?” “你如今已在县衙做事,怕是不方便!只要你能找来那对夫妇作证,那个傻、那个小哥儿说不定便能放出去了!” 张辰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股疑云:“你确定?若是老钟有去县衙寻过你们,昨日黄昏后入城,此一节他怎会不说明白?你们又焉能不知?何况我可是听闻你们抓人时说的是,阿树是于昨夜杀了人呐!” 马武无奈地笑道:“方才我已说过,他佐证可做不得数的。至于尸首是昨夜发现的没错,却不是昨夜行的凶,咱们县衙里的仵作已验过,断定那官人应是在昨日午前遇害!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 见马武已经摇头晃脑进入状态,张辰思考了片刻道:“既然确认了犯案时间,那位指认阿树的人证又是如何说的?” 马武闻言,赞赏地看了张辰一眼:“三郎倒是个断案的好料子,此乃此案要害!那人证只是坚称阿树便是案犯,并未提犯案时间,只说是被吓得忘了” 张辰心底一阵无语,忍不住白了一眼道:“这你们也信?” 马武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又没有其他人证,由不得不信呐!何况那人是遇害官人的正妻呐,关系密切得紧。” 张辰嗤笑道:“那又如何?同样都是关系亲密,为何那遇害者的妻便能作证,老钟却不行?如此不免有失偏颇。” “这两者不可相比,一是疑犯,一是死者嘛!” 张辰摇了摇头:“不可相比?我看是死的那位官人非同寻常,他那妻更是身份贵重罢!” 马武怔了怔道:“三郎,慧眼如炬。” “倒不是我慧眼如炬,只说县衙昨夜如此急切缉凶,便可看出此案牵涉分量极重,死者与人证也必然不是一般人。 须知这年头说太平也不太平,枉死之人可不在少数,未解悬案还少么?”张辰似是慨叹。 “三郎说的是!”马武连连点头,忍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心底暗自佩服。 张辰不动声色地问道:“遇害的官人到底是什么人物,其妻又是何人?” 马武收紧了神色,压低声音道:“不怕三郎知晓,死的那可是陈太常的二公子!而其妻石氏更是了不得,那是威武郡王的后人,开国勋贵呐!” 威武郡王?开国勋贵?张辰只听得这八个字,心里便大抵有数,石守信的后代那确实惹不起。 “确实厉害,却不知那陈太常是何人?” 马武睁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三郎莫不是在说笑?你竟不知陈太常是何人?那可是在咱们房州做过知州乃至整个京西路转运使的大人物,连官家都对他颇为看重。后来做到了太常少卿,威望甚高,厉害得紧! 不对,我记得三郎你可是出身青溪村张氏,陈太常可是对你们张氏有大恩,你岂能不知?” “有大恩?怎又与我的出身有渊源了?” “你不是那西贼张元的” 马武说了一半,瞧见张辰面色不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抄手扇了扇嘴道:“哎哟,对不住三郎!是我口不择言,你莫要往心里去” 张辰轻轻摆手,神情淡定地道:“无妨,先辈既铸成大错,我等后人理应以此为戒,知耻而后勇才是。只是马哥,为何说那陈太常对我张氏有大恩?” 马武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道:“额此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当年你们张氏一族被仁宗皇帝徙至房州,本应世代圈禁的。后来陈太常到任房州知州,因心有不忍,故而上书东京为你们说情,终究解了你们的圈禁呐!否则三郎你一辈子都出不了房州了” 他话说到这儿,又突然停住了,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张辰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油然升起对这位陈太常的感激之情。 “原是如此!既是恩人,却不知陈太常名讳。” 马武笑道:“陈太常名希亮,字公弼!” 张辰神色一禀:“竟然是他?!” 第六章 一念之差 纵然是对历史一知半解,张辰也知道这位大宋三朝名臣的大名,然而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源自一篇名文,大文豪苏轼的《陈公弼传》。 嘉佑六年,在欧阳修的推荐下,苏轼参加了名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科考试,最终他的对策被评为第三等(一、二等虚设,第三等为实际上第一等)。 须知此前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吴育中过这种制科的第三等,因此苏轼中第三等被称为“百年第一”,随后得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而当苏轼意气风发地出任凤翔府判官(相当于市政府秘书长)后,又被当地一众衙役尊称为“苏贤良”。 凤翔知府陈希亮得知此事,曾大怒发言:“府判官,何贤良也?” 从此,他对苏轼不假辞色,处处刁难,横竖看不顺眼。苏轼年少气盛,不甘受辱,总是针锋相对。双方一时势同水火,互不相让。 可是,怪就怪在陈希亮去世后,苏轼竟破例为其撰写《陈公弼传》,使其万古流芳,这是为何? 其实,陈希亮与苏轼皆是四川眉州人氏,陈苏两家数代世交,论辈分陈希亮是苏轼的世叔。 陈希亮的四子陈慥更是苏轼的好友,历史上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时,正是陈慥陪伴着苏轼度过那段煎熬的时光,诸多事迹皆被苏轼记载于另一篇《方山子传》中。 至于陈希亮在凤翔时何以处处打压苏轼,绝非嫉贤妒能,而是因苏轼“年少暴得大名”,经常锋芒毕露,恐其自毁前程,这才对他一直进行挫折教育。 多年后,历经宦海沉浮,做官做成旅游家的苏轼终于体会到陈希亮的用心良苦,发出这样的感慨:“陈公是我的长辈,于凤翔两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实际上陈希亮一生的功绩,张辰的认知基本来自苏轼的那篇传记,并不了解他历任的官职,更加不知他曾出手帮过张氏一族,故而才对马武所称的“陈太常”是何人一片迷惘。 不曾想竟是间接关联上了历史上的名人,张辰不由得更感兴趣,于是又追问起了此案的经过。 马武瞧见张辰精神振奋的模样,有些难以理解,却还是逐渐地把案情慢慢地讲述了出来。 原来遇害的官人便是陈希亮的二子陈恪,今任滑州推官,他和妻子石氏此行本是要回眉州老家省亲的,并于两日前途经竹山县,暂住在城南的官驿。 都说隆重庄严归故里,树碑立传与天齐,这话一点不假。 陈恪的父亲陈希亮原先不仅是房州的父母官,更是掌管整个京西路的转运使,在本地又官声极佳。 这回陈公的儿子儿媳路过房州故里,连路、州两级长官都出十里相迎,何况是这竹山小县? 提早得到消息后,竹山的知县吴通、县丞王禄、县尉孟子临几位亲民官自然得齐齐出动,从迎接阵仗到官驿布置,尽皆精心地做好了布置,只为表达竹山上下对陈公一家的敬重,哪怕陈恪夫妇只在竹山停留一两日。 可往往是人算不如天算,陈恪夫妇一路从河北路滑州上千里走来,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就在父亲治理过的大宋腹地遭了难。 案发的当日,便是张辰来到竹山县城的那一日。 那一日,陈恪一家已在竹山县城歇了一夜,打算午后便启程继续南下。 于是县衙早早便遣了驿马脚夫前来伺候,并有县衙一帮弓手在官驿外巡逻护卫。 吴知县更是贴心地吩咐城里最好的酒楼送来佳肴美酒,在官驿正堂摆好席面,召集一众官绅准备为陈恪饯行。 岂料在官驿正堂上这一等,却是等到了日出三竿,始终不见陈恪夫妇的人影。 吴知县等人茫然不已,随着时间流逝心中愈发不安,最终只得大着胆子遣人前往后堂查看,竟发现院中只有陈家随行的家仆侍女,独独不见陈恪夫妇的身影! 吴知县赶忙命人过问,家仆侍女却只道,陈恪夫妇一早便去往城北的女娲庙上香去了,且命令他们不必随行,先行在官驿中收拾行李便是。 众人得知此一节却也没生疑,因为竹山县可是“女娲之乡”,不仅城北的女娲庙香火鼎盛,城南三十里外还有一处女娲山,更是久负盛名。 唐末杜光庭的《录异记》里便已有记载,先祖伏羲、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地方便是竹山县境内的女娲山。 故而大家虽然心里暗道陈恪夫妇做事不地道,但也不难理解,毕竟陈恪夫妇成婚多年来一直无子,此行倒是事出有因,如此算来是白紧张了一场,不过也松了口气。 但陈恪夫妇毕竟身份贵重,安全问题不可马虎。 原本吴知县生怕出了闪失,曾下令命一众弓手前往城北的女娲庙外候着,却又莫名想到,缘何陈恪夫妇一早便暗自离了官驿,连家仆侍女都不带,应是为了隐秘前行,到底久婚无子于礼法上并不光彩。 于是吴知县又下令将人撤了回来,只在官驿中静静等待。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终究是出事了。 时间很快到了日落时分,眼看着天已经擦黑,空气清冷中带着一丝山风的寒意,陈恪夫妇却一直未归。 吴知县等人也终于发现事出蹊跷,这才赶忙命人前往女娲庙查看。 而此时此刻,城北女娲庙附近的一处酒肆,一个醉酒的男子正在院子外面的墙角处摇摇晃晃地站着。 他转身解开衣襟,准备在院外的水沟里方便一番,大概四尺多宽的沟堑里尽是浑浊发臭的泔水,上头还漂浮着不少碎枝草叶。 就在男子准备酣畅淋漓的一瞬间,他迷迷糊糊瞧见沟里似乎有一个东西正在不断沉浮,长短如同一段截断的漆木。 原本他也并不好奇,故而未凑近看个究竟,岂料那东西竟随着水流已然慢悠悠地漂了过来,且很快便进入了酒楼明晃晃的大灯笼所照明的范围,水沟里的那个东西也终于在光影交接中露出了真容。 男子一眼瞥去,尿意瞬间中止,惊恐至极往后一栽大叫起来! 那水面上漂浮而来的,分明是一具仰面朝天的尸首! 第七章 义气相投 再往后的事情也就不难猜了,当竹山知县吴通亲自带着几位亲民官匆匆赶到时,县衙里的弓手们已经把住了案发酒肆周边所有的路口,严禁路人来往。 紧接着,从酒肆内传出几声官员的哽咽,他们的悲痛之声在空气中回荡,难以分辨是为逝去的陈公子而泣,还是为自己的前程而哀。 三朝名臣的爱子,还是一位朝廷命官,昨日还生龙活虎、文采飞扬,今日竟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条腥臭的污水沟中?任谁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众人正沉浸在悲痛和无助的情绪中,突然又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陈恪的妻子石氏并没有遭遇同样的命运。她昏倒在了距酒肆不远的一处杂草丛中,被几名眼尖的弓手寻见了。 吴知县等人如饮甘霖,立马精神振奋了起来,火速命人对石氏进行诊治。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不长,却因等待显得格外磨人,石氏很快被救醒了过来,经郎中诊断,除前额受创及浑身十余处擦伤外,并无性命之忧。 众人忙上前询问究竟,石氏一听闻夫君遇害,自然先是掩面痛哭、悲伤欲绝一番,旋即又道出了事情经过。 今日晨起,他夫妇二人便前往城北女娲庙上香祈愿,由于香客实在众多,故而耽误了不少时辰。 石氏只记得祈愿已了,庙中已然人客稀疏,但县治向来是太平之处,女娲庙又是清净之地,却没想过未出庙门,夫妇二人便在僻静处遭了贼人行凶! 陈恪为护妻与贼人搏斗了片刻,到底是身形纤薄力量不极,很快不敌,而夫君被放倒之后,石氏也被贼人狠狠砸中前额,昏倒不知后事 张辰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么说来?夫妇二人竟是在庙里遭了难?” “三郎是否觉得有可疑之处?”马武发现了张辰的神色,问道。 张辰想了想道:“倒没什么。到底女娲庙里是要见香客的,藏不住人。在庙里出事,二人又在附近的酒肆被发现,不外乎是转移作案现场的常见手法罢了,不足为奇。 只是贼人为何明明欲杀人,却偏偏留了一条活口?何况石氏虽然自称昏了过去,但按她所述,必是见了贼人面目的,实在教人迷惑!” “确实有些奇怪。”马武嗯了一声,皱眉道:“许是那贼人不想对妇人下手?这个却是不知。” “呵呵,那石氏运气还真不错!” “世间贼盗千百类,兴许还真遇上了呢!” 张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问道:“既然石氏见过案犯,那县尊老爷询问此一节时,敢问她是如何描述的?” “石氏当时只道因惊吓所致、记忆模糊,应是一年轻的高大男子,衣履破旧,面有菜色。” “描述如此笼统,这不是说笑么?还有遭难的时辰呢?哦,马哥前番与我说过,石氏说是吓得忘记了。” 马武苦笑道:“她这一昏一吓,我们就得头疼。不过好在她能说出点东西来,知县老爷发了话,刘押司便领了我等先往女娲庙巡查。 庙里只有两名主事的老者,再有便是一对父子,便是你说的老钟和阿树了!” 张辰心里无语至极:“于是你们便从年轻高大、衣履破旧、面有菜色的特征入手,正好抓了阿树充数?毕竟庙里四人,其余三人皆是长者。” 马武忙摆手道:“我等奉命而为,自是不敢胡乱抓人。但既然符合描述,总要拿来问询不是?而巧就巧在石氏刚见到那阿树,便立马指认是他行的凶!” “怎可如此草率?” 张辰心中气闷,毫不避讳地冷笑道:“首先,所谓惊吓过度忘了时辰,你信么?就凭那石氏能一眼指认案犯,便可证明遇难之时必然双目可视,他二人出府时天色尚早,应没有打着灯笼罢? 便可说明遇难时必是在天明日落前!这也正好应上了仵作查验出的死者遇害时辰。 而老钟父子乃是黄昏后入的城,若有人佐证,凭此便可推断阿树并非案犯!” 马武忍不住附和道:“有理,有理!不过还需三郎寻来同行的那对夫妇佐证。” “这是自然。”张辰稍一停顿,继续道:“其二,石氏所言有蹊跷,她对案犯的描述太过笼统模糊,就算是一时惊吓所致,可你不觉得她的说法,用在任何平民身上皆可适用么? 例如我,亦是如此啊!” 马武皱了皱眉,打量了张辰一番,随后神情一变:“三郎莫不是说?” 张辰目光一凛道:“没错,料想石氏出身勋贵,深闺之妇,在她眼里的穷凶极恶之徒,你道是哪一类人?无非是出身穷苦且年轻力壮的暴民罢了!” 马武面色惊奇,豁然大声道:“莫非皆是石氏信口道来?” “信口道来、凭空捏造倒是好的,就怕她根本没见过案犯!而你们正巧在庙里抓了阿树,她便指阿树!抓了另一个阿牛,她便指阿牛!” 话音一落,马武如同遭了雷击一般,登时愣在原地,口中不停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可她为何要扯谎编造?居心何在?三郎为何又说她或许没见过案犯?这怎么可能” 马武已然陷入了深深的迷惘,显然张辰这番推论已经完全颠覆了他的判断,但张辰却也不想说得太直白了,心里尽管隐隐有了猜测。 但话说到这里才是最恰当的,说到底只不过是想洗刷阿树的罪名罢了。 至于真相如何,张辰不是不在意,而是根本无力插手,因为不管是遇害的陈恪还是幸存的石氏,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如果在继续深究下去,恐会被卷入极大的麻烦之中。 于是张辰轻轻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马哥,这些不过是我的推论罢了,你且听着便是,我只是想把阿树救出来罢了。 此事涉案之人身份贵重,背后牵扯恐怕繁杂,个中真相并非是我们能够涉足的,到底断案是几位老爷的事,我们还需谨言慎行,否则便不好收场了。” “真相什么?” 马武很快从恐慌中稍稍缓了一口气,终是理智地反应过来,赶忙压低声音点头道:“是也是也,我不再想了,只是三郎可吓着我了!” 张辰听罢笑道:“又非心虚,怎就吓着了?” 马武刚想反驳一句,却再一次想起那几枚大钱的事,只敢小声地笑道:“嘿嘿!不心虚,哪来的心虚!” 张辰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便进入正题道:“事已至此,马哥,当务之急还是先得寻着那对夫妇来作证,好让阿树尽早放出来才是! 本是良善人,奈何被诬为恶贼,真是世道不公,想来着实令人烦闷!” 马武也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嗨!只不曾想,竟是苦主冤枉了好人!” 张辰琢磨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认真地拱手作揖:“马哥,你我虽是初见,因缘相会却义气相投!舅舅曾说过马哥你心善仗义、嫉恶如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故而三郎有个不情之请! 马哥你是县里的都头,定然武艺高强,底下也多好手,可否召集一些助我寻人,想来必定事半功倍!当然我也不会让众人白受累,否则马哥你也不好做事” 张辰作势径直将方才刘鸿所赠的钱袋子,“当啷”一声整个放在了书案上。 马武显然被张辰这番诚恳的言语戳中了,霎时也情绪激动起来,忙拱手回礼道:“三郎心怀仁义,处事周正,真是难得一见呐!” 却见他坚决地推开了钱袋子,愤愤然拍着胸脯道:“你我自己人,休要计较这些免得伤了情义!三郎放心!此事便交与我办了! 那阿树小哥儿平白沾了一身脏水,吃了苦头,决不可继续冤枉了他!待我禀明押司后,便即刻带人出发去寻。” 第八章 暗流涌动 刘鸿,年已四十有二,他在竹山县衙里摸爬滚打已有十余载,是个名副其实的积年老吏。 当马武风风火火地闯入县尉司厅,满脸焦急地要向他禀报时,他始终颇为淡定,只是稍稍瞥了一眼马武便有条不紊地朝县尉孟子临拱手告退,随后拉着马武去外头叙话。 心中暗自思忖:这马武素来稳重,今日怎会如此慌张?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刘鸿不禁皱起了眉头,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马武冷静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马武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结结巴巴地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刘鸿。 听完之后,刘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何尝不明白里面的门道? 只是一得知此事乃外甥张辰的主张,刘鸿后半段都未听完,便急眼失去了耐心,随后只叮嘱马武先行前往班房召集人手待命,不可轻举妄动,并交代此事不可宣扬,且所需人手只要亲信,旁的人一概不许要。 须知县衙里的弓手们也分了派别,他和马武的人皆是属于县尉孟子临一头,孟子临又与知县吴通不太对付,而阿树这个疑犯又偏偏是吴通点名要收押的。 “初来乍到便管上闲事儿,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刘鸿在厅内来回踱步,心中翻腾着疑虑和顾虑,他本有意前去敲打张辰一番,但刚迈出两步,又犹豫着转身,脸上露出苦笑。 “此事或许对孟县尉有利?”刘鸿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可在这风口浪尖上,他未必敢与吴通正面交锋。” 正当刘鸿在县尉司厅外犹豫不决时,倒是那个县丞王禄,此刻恰好徐徐而来。这位县丞与刘鸿私下里倒是相善,否则也不会在刘鸿求自己安顿张辰时,满口应允了下来,爽快地收钱办事。 有道是水浅王八多。竹山县虽小,几位亲民官却也形成了各自的山头。 如今是知县吴通、主簿赵清联手一边,掌管武事的县尉孟子临自成一头,唯独二把手县丞王禄不参与他们之间的纷争,平时行事宽厚平和,鲜少与人起争执,一副不偏不倚的模样。 因此刘鸿与王禄交好,更多的只是常见的人情来往,并不是吃着县尉这头又靠向县丞那头,要知道在官场上做墙头草可没什么好处,迟早是要被连根铲起,这是最忌讳的一点。 “刘押司。”王禄的神情仍旧是不急不躁,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啊,见过县丞老爷!”刘鸿如梦初醒,急忙躬身向王禄施礼,心里却有些不明所以,往常王禄从不来县尉处走动,怎地今日却转了性? “诶,押司何必这么客气?”王禄始终保持着平和的笑容:“为何在此踌躇,可是遇着棘手的事儿?可是公事上做得不顺,倒不妨与我一说,许是能帮衬上些。” 刘鸿的心猛地一跳,却见王禄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那双细长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王禄这个中间派平时是什么作风,刘鸿自然是再了解不过,今日真就是撞了邪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小押司能有什么公事,无非是催收税赋与协办案狱,眼下本县征收税赋一事进展得倒是颇为顺利,难道? “倒也不是什么,只是昨夜那桩命案着实令人忧心。”刘鸿决意稍作试探一番,虽然他对王禄的用意一头雾水,但好歹县丞也是手握实权,就算无法将他拉拢过来,至少也是个可使劲的地方。 “哦?”王禄闻言立即就是一愣,又道:“疑犯不是拿住了么?此案水落石出在即,押司有何忧心?” 不是为了这个?刘鸿心中暗道,那你今日这番举动是何用意? 刘鸿咬咬牙,随后又低声道:“老爷明鉴!小人方才得到了些消息,此案仍有许多让人费解之处,许是出了些差错” 岂料王禄语出惊人,直截了当地说:“你是说抓错人了罢!” “这”刘鸿被这话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急忙解释道:“小人也拿不准,但人命关天,总要谨慎些不是?” “但说无妨。”王禄似是来了兴趣。 “老爷容禀,小人得到了些消息,昨夜抓的那疑犯阿树,乃是昨日黄昏后才入的城,此事是有人证的” 刘鸿一股脑将马武朝自己禀报的事宜统统说了出来,但他没搞清楚王禄的来意,并未敢直接提及张辰的名字,只是含糊地表示自己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 王禄的脸色在听完刘鸿的话后瞬间变得凝重,低声又道:“你说的确实有理有据,但此事干系重大,你可有把握能寻着人证?” 刘鸿不由得苦笑道:“找人应是不难,不过却是难办呐!那石氏乃苦主,昨夜那嫌犯可是她亲手指认的,若是我们证明抓错了人,那岂不是在说她做了伪? 何况疑犯更是县尊老爷点名收押的,就怕人证寻来了,却也无济于事啊!这不是扫了县尊老爷的颜面?此事若捅了出去,小人和底下一帮兄弟又岂有好果子吃?” 不料王禄又冷不丁来了一句:“孟县尉对此事怎么说?” “小人这不正为难着呢,倒还未进去禀明县尉老爷!” 王禄大手一挥,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与你一同进去便是,若是真冤枉了良善,岂不放跑了真凶?不可一误再误啊! 你莫忘了,死的可是陈太常的公子,早晚是要传到东京去的,真出了差错怕是谁也跑不了。亡羊补牢,犹时未晚啊!” 刘鸿顿时傻了眼,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惊愕。 这个王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看起来与世无争,今日说话做事竟能如此雷厉果断,简直是形同两人!难不成他是决意要靠向孟县尉这头,或是要对付吴知县了? 此时此刻刘鸿还在原地发愣,却见王禄的声音却忽而冷了下来,像是一股寒风袭来:“刘鸿!怎地还不走?莫非你以为此事能瞒天过海?” 这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由得让刘鸿打了个寒颤,却听王禄继续说道:“不妨与你直言,陈太常实则是吾昔年的授业恩师,你们最后若真敢抓个傻子敷衍了事,就休怪我朝路府诉讼、上达天听!” “什么?”听到王禄这么一说,刘鸿顿时额头冒出了冷汗,终于是恍然大悟!此时此刻的暗流涌动,令他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第九章 阿树之死 若说房州是位饱受沧桑侵蚀的母亲,那么竹山县便是房州治下两个县中的幼子。人常言,长子有器,幼子得娇。 竹山这位幼子虽非州治,却完全继承了房州的光荣传统,拥有上千年历史的流放圣地,监牢的规模自然是数一数二,听闻那是比房州城的刑狱还要严酷的存在。 当张辰站在这座占地规模堪比县衙的大狱门前,不由得道出“专业”的评语,恨不得再帮它刷上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才配得上此地的阴森与肃穆。 又得亏今日换上了这身皮,否则那两个守门的凶神恶煞的牢子,绝非是两枚“当十”的大钱能够收买的。 “小哥,那死囚摊上的可是大事,本是不让看的!念着押司的面子,今日某便破了例,只莫要太久!” 发话的是把持监牢的林节级,据说是知县吴通妾室的三弟,又因脑袋上长了个碗大的疤癞,又得了诨名“癞三”。 此时癞三正懒洋洋地在班房里上值,两条腿径直架在案上,甚是不客气地冲着眼前的张辰指指点点。 四周皆是凄惨凌厉的犯人哀嚎声,空气里弥漫着腥气与恶臭,张辰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拱手回道:“多谢节级!只是看一眼乡邻,不会太久。” “嗯。”癞三拖了个长音,手上自顾把玩着一条似是黑檀木缀成的念珠,却是头也不抬。 一路路拾级而下前往关押重犯的地牢,周遭环境越发逼仄骇人。 借着前面牢子的火把光亮,张辰发现这座监牢的构造甚是严密,墙壁厚实,无窗无缝,且每五间牢房便设立一个空当处,设有两人看守,其中摆放着各种五花八门的刑具,应是拷问人犯之处。 其中好几样刑具的样式,有如伞状梨花,有如锥状狼牙,连张辰这个后世之人都闻所未闻,倒是开了眼了。 听前面引路的牢子偶尔絮叨,结合一路瞥见的无数条绝望无言的人影,张辰也得知了如今的竹山监牢处于爆满状态,也不知是治安不好还是县衙得力。看来是春天来了,又到了生机勃勃的季节,人也往往难抑冲动。 随着牢子的脚步骤然停下,张辰也明白应是到地方了。 环顾左右却发现此处仅有对望的两间牢房,且分别有两名囚犯关押其中,此时皆是面朝里各自蜷缩在角落,粗大的锁链缠绕着血迹斑驳的囚衣,安详得像是抽干了空气,唯有似是老鼠啃咬的吱吱声清晰可闻。 “小哥,那便是你的同乡。你听我说,这可是间上房,听闻是那什么李重进待过的” 牢子捏着鼻子,抬臂便往东边那间牢房的铁栏上“砰砰”地砸着,嘴里大声斥道:“傻子,有人来看你了!娘的,还不快起?装死么” 却见敲了数十下,里面疑似阿树的人犯都未曾动弹,张辰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安,赶忙凑上前想看个仔细,却见牢子不耐烦地推了自己一把。 “不忙,我进去看看,小哥你在此候着便是,死囚不详,莫要惹得一身脏!” 张辰面色不好却也只能忍着,只见牢子三下五除二开了锁,圆头长靴一步步地往里探,最后一只靴子狠狠地跺在了那道缩在一角的人影背上,“噗”地发出一声闷响。 “嘿,讨打是” 牢子瞅着纹丝不动的人犯顿时来了心气,弯下腰猛地借力一掰,不料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 摇摆的火光之下,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惨白人脸,双颊早已扭曲,五官尽皆肿胀,自额上到下颌裂开一条细长狰狞的血痕,翻卷的皮肉如同栽在堤岸边的野花一般,往外渗着令人作呕的发黄的液体。 张辰心中翻涌着,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昨日还在驴车上一边欢快地吃着饴糖,一边支支吾吾朝自己傻笑道谢的阿树,就这么死了,像一只腐臭的老鼠死在了暗无天日的肮脏角落。 “晦气!”牢子扯着嘴角,伸手不住地往自己的长靴拍打着,满脸厌恶地走了出来。 张辰冷冷地开口道:“此案还未了结,人犯还未定罪,你们下手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牢子一愣,随后戏谑一笑:“定罪?我说小哥,能到这里头来的,哪个需要定罪?早晚都是要死的,现在死了也算他运气好,免得继续受苦不是?” 张辰抬头只觉天昏地暗,顿时充满了无力感,咬牙道:“事已至此,人总要入土为安。他爹还在城里等着,可否让他过来收敛尸首” “想收尸?使不得,这厮早就画了押了,尸首如何处置,还得县尊老爷发话。” 张辰终究忍不住,红着眼怒声斥道:“人死了你们也不放过么?” 牢头猝不及防地退了两步,咽了咽口水道:“小哥倒是说笑了!这里头多的是冤魂,放不放过是阎王爷的活计,你又何苦为难?” 张辰明白争之无用,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出言,最后看了一眼阿树的死状便心事沉重地离去。 县尉司厅中,县尉孟子临、县丞王禄正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往日来往平淡的他们,此刻却因一桩命案巧妙地站在了一起。 相比于孟子临的徘徊不安,王禄倒是淡定地正坐喝茶,这份气定神闲忍不住让孟子临多瞄了几眼。 需知大宋的官场上有着错综复杂的鄙视链,不止是文官看不起武人,文官之间也有出身的比较。 在以往,王禄是看不上孟子临的,众所周知王禄乃是正儿八经、通过寒窗苦读搏来的进士出身,而孟子临乃是凭借父辈的余荫,在太学毕业后才轻松得了个县尉的授职。 故而虽然二人职级无差,孟子临在王禄面前却也只能摆出恭敬的模样,以前更是不敢奢求在与吴知县的争斗里,将王禄拉到自己这头。 直到今日刘鸿与王禄一道前来时,孟子临仍以为是公事相询,直到王禄亲口道出是为昨夜的命案而来,这才让孟子临狂喜不已。 尽管王禄口口声声是为了恩师,但总归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孟子临深信这回有了王禄的助力,不仅能狠狠地恶心一把吴通,说不定还能向上官告他一个“抓良冒功”的罪名,毕竟这回可不是平民死伤的小案子。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匆匆前来禀报,而来人却不是刘鸿或马武寻人得归,而是刑房的一名老贴司。 当得知昨夜抓捕的疑犯已经死在地牢,孟子临气得破口大骂,连道了几声“无耻”,而王禄只是面色暗沉并未发话,重重地叩下茶盅后,大步流星自顾离去。 当孟子临垂头丧气地坐下时,蓦然发现案几上已经湿了一片,方才王禄用过的瓷盅已经碎裂成几瓣,上头点缀着些许血迹,如同一朵死去的红花。 第十章 镇定自若 之后的接连几日,女娲庙的命案以及疑犯被拷打屈死的消息,莫名其妙地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忽然在竹山县城里面大肆地宣扬开来。 一时之间,关于陈恪夫妇之间的房中秘事、甚至疑犯乃是个无辜的痴儿此类的话题,也在街市瓦拦、茶馆酒肆中被讨论得沸沸扬扬。 随着整个竹山县上上下下卷起了这阵风浪,知县吴通脸上的神情自然是极为难堪,原本成竹在胸地握着“案犯”的证供,此刻他却有些惊慌失措。 加上主簿赵清今日焦急来报,似是那些传闻已经发酵至州城了,竹山县打上去的报告也被知州老爷无情地甩了回来,道是此案疑点众多需重查速办!上官的巨大压力瞬间让吴知县感觉有些吃不消。 混迹官场多年的吴知县心知区区民意,定然不是令上官动摇的关键,必然是有人动用了关系在背后捣鬼,至于是何人他心里自然有数。 但他并不敢将怒气撒在县丞、县尉此类亲民官头上,于是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下头的小吏,例如协办案狱的押司刘鸿。 很快吴知县便命人唤来了刘鸿,他早就对眼前这条县尉的好狗憎恶不已,于是诘问了几句便以“办事不力”的由头,让弓手们将刘鸿拖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打了二十杖。 随后又放出狠话来,若七日之内不能破案,便要将刘鸿重办。 刘鸿受的乃是脊杖,作为在脊背上施加的杖刑,加上一般要打出血,所以极容易将人打残,那是令《水浒传》里众多好汉都吃不消的酷刑。 于是挨了大刑的刘鸿被抬回班房时,脸上已经如死人一般绷得铁青,随后疯了一般打发马武集合底下的弓手,齐齐出动前去寻找新线索。 在这期间,县尉孟子临亲自来了一趟刘鸿的班房,因张辰做的是贴司之职,故而不必跟随马武他们出外,因刘鸿有伤在身需要休养,故而张辰便替他承担起一些文书工作。 “你便是刘鸿的外甥,张三郎?” 张辰分明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但他却没有抬头看,只是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毫笔,起身平静如水地拱手道:“是,小人见过县尉老爷。” “嗯。”孟子临点了点头,自顾走到刘鸿的主案后坐下,随后挥手将随从以及班房里的其余公人统统打发了出去。 “张三郎,你好大的胆子!”孟子临突然大声吼道。 张辰怔了怔,仍面不改色地答道:“不知县尉老爷所指何事?” 孟子临冷哼了一声:“倒是与你舅舅一般,是个镇住事的。” 张辰拱手又道:“不敢教老爷夸赞。” 孟子临只觉得好笑,抚掌斥道:“你哪来的脸皮让我夸你?且问你一句,近日城里有关女娲庙命案的传闻可是你传出来的?” “小人只不过是一初来乍到的贱吏而已,哪有那么大本事?何况传闻已漫城皆知,老爷何出此言?”张辰仍旧将姿态放得很低。 “底下人亲眼所见,你曾去过地牢,又去女娲庙寻了那疑犯的老父好几回,你们可是同乡其实那日刘鸿前来禀报此案疑点时,本官早就心有疑惑,刘鸿平日里办事往往粗莽,怎就突然有了脑子,而后才发现正好那日你来了县衙做事。” 见张辰不做声,孟子临突然又换了一种语气,摇头叹道:“唉!张三郎,你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但在县衙做事得有章法,若是教人抓住了把柄,刘鸿可保不住你。 须知这回牵涉上的可不仅是吴知县,那石氏更是勋贵之后。” 孟子临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表情却已变得有些亲切,语气却仍然渗透着威严,显然在他的心目中,能说出这番话已是看在刘鸿的面上,想必眼前这个少年不会不识相。 张辰带着几分惶恐回道:“老爷,小人一天到头只在衙里老实做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干。至于阿树的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念在同乡之谊,总要去看一看。” “你!”孟子临见眼前之人软硬不吃,无奈地道:“罢了,只是你也看到了,你舅舅这回得罪了吴知县,这大案眼看压到了他肩上,怕是最后落不着好不过本官也会尽力去保全他,不会让他受苦。” 张辰忙拱手道:“多谢县尉老爷,小人为舅舅感佩在心。” 只见孟子临点了点头,接着幽幽地说道:“听刘鸿说,那个死去的阿树是与你同日入城的,同行的还有一对夫妇,他们足以证明阿树的清白。 可是全城搜了三日却不见人影,这实在是令人不解!人是刘鸿去寻的,不知你可有些眉目?” 孟子临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张辰的反应。 只见此时此刻,张辰的脸色仍旧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是神情自若地答道:“老爷,寻人不是小人分内之事,实在是不能为老爷解惑。 要不,差人去问问我舅舅?毕竟他伤的只是脊背,嘴倒是好的。” “你嘴倒也不差!刘鸿若是寻见了,本官用得着来问你?”孟子临顿时沉下了脸。 张辰拱手笑道:“老爷明鉴!舅舅可是押司,底下多的是好手。他都寻不见,小人只一人之力,又能做什么?” “哼!你舅舅可没那个胆量敢私自藏人!不过本官告诉你,若无人出来作证,你那同乡死了也是白死!” 孟子临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发作却见张辰脸上的笑意显得十分真诚,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个东西南北来,只好拂袖而去。 待孟子临退出班房后,他兀自又想了想,却隐隐地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来。刘鸿这个外甥,年纪不大,城府挺深呐! 孟子临突然感觉到有些疑惑。 按理来说,不提这个少年刚满十八,就说他本是一山野村户,换成别人在自己这个县尉面前早就尿了裤子了! 而偏偏此人怎会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甚至还能与自己开起玩笑来。 原本只是头绪紊乱来寻刘鸿,却正好撞见这少年,想着套一套话却不料空手而归,实在是令人郁闷。 不过区区一个张辰,说破天也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吏,不值得孟子临思虑太多。 如今孟子临心心念念的,只是想抓住这个宝贵的时机,借此案发酵一桩大事! 诚然州里已下了文书,责令此案重新查办,但他心里明白破不破案是其次,就算到头来拿不住真凶,知县吴通顶多是办案不力。毕竟这年头悬案多了,也不见得能把吴通彻底拉下马来。 日子拖得久了,说不定知州老爷也会将错就错,同意拿死去的阿树顶包向朝廷交代,来个死无对证。 但孟子临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天赐良机,须知“抓良冒功”致无辜者枉死,可是比“拷打疑犯致死”还要严重的过失,这一条可是那群满口仁义的台谏喷子的最爱。若能坐实,吴知县势必元气大伤。 因此找到那对神秘消失的人证夫妇,彻底洗刷阿树的罪名,便是最大的关键。 可偏偏那对夫妇就如人间蒸发一般凭空不见了! 他不禁联想到最坏的结果,难道又是被那吴通下了黑手? 第十一章 尔虞我诈 今日早早便下了值,当张辰走出县衙时,夕阳的余晖尚未西沉,天空呈现出淡淡的橙黄色,宁静却莫名地引人愁绪。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周遭的车马人声仿佛被无形的隔音墙屏于双耳之外,张辰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回想着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想到今日孟子临与自己的对话,张辰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毫不夸张地说,但凡只一句稍有差池,不仅是他自己,连四舅刘鸿都得被他坑死。 导致事情演变至此的缘由,最开始不外乎是因阿树之死。 在那瞬间,张辰不得不承认感性的浪潮暂时淹没了理性,以至于他忿忿做了两个决定,其一便是托马武纠集收买一帮无赖泼皮,从茶馆酒肆开始在市井间散播一些“谣言”,这里头自然还进行了一番艺术加工。 如今的大宋,工商业的繁荣已经催生出一个初具规模的市民阶层,而消息的传播速度之快,犹如夏日的飞蝗过境,瞬间便能席卷整个城市。 巧言令色的泼皮们在市井间穿梭,自有一套办法能点燃民众的好奇心,而他们的话语也随即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 往日的区区民意并不足以撼动官员们的意志,但这桩命案的死者却是名臣之子,其在台谏言官心中激起的涟漪定然不容忽视。 故而任何风吹草动都是言官眼中的大礼,他们可是随时准备挥舞笔墨,抨击时弊。 这,正是所谓“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体制中隐藏的暗礁。 言官们一旦开口,便如江河决堤,滔滔不绝,无所顾忌。 张辰本以为自己的行动会如石子投入湖中,只能泛起微小的涟漪,但结果却出乎他的预料。 岂料短短数日,上官房州知州的决策竟已受到影响? 起初张辰还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很快从刘鸿处听闻了本县亲民官之间的纠葛纷争后,便及时打破了自己的天真幻想。果然还是自己太过自信,诚然,背后若无关键人物推波助澜,舆论的发酵怎可能在短时间内从小县扩散到州治? 对此张辰的猜测对象便有两人,一是县丞王禄,二是县尉孟子临。因为他们都有对重查此案的迫切心理,自然也有各自的人脉关系可达上官。 例如今日,孟子临表现得异常急躁,他的需求已昭然若揭,这一举动无疑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借助当前局势扳倒知县吴通。 然而对于王禄的动机,张辰则因未曾与其深入交往而无法准确揣摩。 或许,王禄真的是出于对恩师陈希亮的深厚情谊而入局,毕竟在这个充满变幻的世道,却仍然有一些士大夫坚守着忠正孝悌的信仰。 至于第二个决定,便是劝说四舅刘鸿将早已找到的那对夫妇人证藏匿起来。 张辰心中的这个念头,还是源于阿树的枉死,目前的局势已暗暗发生了变化,这桩命案竟隐隐有上升为政治斗争的趋势。 因此那对夫妇很可能会从单纯的人证,变为官场争斗中的一枚关键棋子。 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阿树,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初时,张辰心觉此计难行。毕竟刘鸿身为县尉孟子临的铁杆追随者,这在县里是出了名的。按照常理,刘鸿断不会做出忤逆孟子临的举动。 然而,张辰却是低估了自家这位老狐狸。 因为刘鸿竟然立刻应了下来,甚至表示自己也是这般所想! 说到底刘鸿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心知肚明,若是自己真将那对夫妇人证推了出来,那便意味着吴通与孟子临正式撕开脸皮,而他刘鸿,这个根基尚浅的小吏便立马成了出头鸟。 孟子临若能在争斗中胜出,固然是幸事。可若他未能扳倒吴通,凭借其父辈的深厚背景,尚且得以保全自身,而刘鸿这把刀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如今吴通又把这桩命案如山石般压在了刘鸿身上,那对夫妇此时更是成了刘鸿权衡利弊的保命符,他自然是不肯轻易交出,必须谨慎行事、审时度势,方能做出最为明智的抉择。 张辰静静地站在街头,感受着竹山县的喧嚣与生机。他瞥了一眼来来往往的行人,蓑衣宽带,青衣小帽,步伐匆匆,来往奔波。这一幕幕生动的画面,在张辰的眼中犹如一幅幅流动的古画,在这迷离的世间百态中若隐若现。 然而,就是在这安逸祥和的表象之下,至竹山不过几日的张辰却已触碰到一股尔虞我诈的气息。 他不由得联想起如今的大宋也是这般歌舞升平,实则隐藏着无数暗礁和漩涡,犹如一场与繁华现实交错的危险梦境,内忧外患却不可知。 张辰此刻的栖身之所,是一座位于竹山县城南偏东的二进小院,离西边的县衙自然是有段距离,不过好在附近有几个小市,不论是买些东西还是走街窜巷都十分方便。 小院的主人乃是刘鸿的妻子乔氏。对于这位四舅母,张辰也只见过一面,却已足够在心中为她勾勒出温婉知性、落落大方的形象。 虽然她不是名门望族出身,教育却也不差,毕竟是房州本地富商乔家的长女,相夫教子的本事似乎与生俱来,与舅舅刘鸿亦是感情深厚,故而在得知刘鸿的外甥要来竹山谋份差事时,乔氏已经贴心地提早命人收拾出了这间小院,以备不时之需。 待到张辰抵达小院时,西边的夕阳已经昏沉,院内各处的灯烛已经点燃,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他刚跨过正门的门槛,两位由刘家派来的仆役便热情地迎上前来,问候声此起彼伏。 张辰的目光穿过仆役,投向了院子一侧敞开的灶房。那里柴火正旺,热气腾腾。 自从他入住以来,灶房便由一日两餐改为了一日三餐,想必此时厨娘已经备好了饭食。 正门对面的一进大堂,便是张辰平日的起居室。今日忙碌了一整天,处理无数繁杂文书,让他头脑发昏,肚子更是饿得叫唤不停。 此时回到这个仍稍显陌生的新家,虽然不太习惯,一进屋却也径直软倒在了木床上,用力地抻了抻腰身。 没过多久,厨娘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一一放在了张辰的案几上,她见张辰正在歇息,不敢大声叨扰,只敢低着头提醒道:“小郎,饭菜刚做好,得当心烫着!” “嗯。”张辰闭着双眼应了一声。 厨娘刚要离去,却见张辰又说道:“今日这饭菜多了,只我一人也享用不完,你拿几个碗来分拣些去。你们也吃些去罢!” “小郎使不得,奴可消受不起!我等下人自有吃食,主家若知晓了定会怪罪我们贪嘴”厨娘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连连摆手。 张辰起身来看了她一眼,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平和地道:“在我这院子里没有那么多规矩,让你们吃,你们就吃。舅舅怪罪不了。” 厨娘似乎没有拒绝,却也不敢轻易接受,只是犹豫了片刻挤出了笑容,恭敬地朝张辰躬身道:“小郎请先用着,奴得去照看灶火。” 说罢,她急忙转身,似乎在逃离这个让她感到有些紧张局促的空间。 张辰独自坐在床沿,眼前的桌案上摆放着四道色香味俱佳的佳肴,升起的香气如同淡淡的迷雾缓缓飘起,令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第十二章 突发变故 夜幕低垂,繁星初上,张辰正在院中悠然散步,他慢慢来回踱步而行,借此消化晚食的余韵。 仆役们各自忙碌着,守门的忠诚地坚守着岗位,擦洗的细心地打理着每一处细节。他们不时地向张辰投去一眼,见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深思熟虑,而非有什么急务需要他们协助。 于是,仆役们便又各自低头,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将心中的好奇与疑问藏在心底。 长靴踩在青砖上的声音沉闷,节奏也缓慢不骤,一如张辰如今的心境,有观望局势的迷茫,也有不愿坐以待毙的落寞。 就在这时,小院的大门传来了有力的敲门声,张辰在沉思中乍地回过神来,他先看向院门,又朝守在门口的一名仆役挥了挥手。 仆役立马会意,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不一会儿回头禀道:“小郎,是县衙的马都头。” 张辰一听,忙往前走了两步道:“快请进来,备茶。” 不多时,马武在张辰的热情招呼下,匆匆走进了正堂,二人在案前对坐了下来。 “马哥光临寒舍” 张辰正准备以几句客套话迎接,却察觉到马武的眼神已经越过他,落在了挂着草帘的窗户上。 随即,马武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三郎,此刻不是闲谈的时候。我有紧急之事,需与你商议。\" 张辰的目光在马武身上游移,今夜他身着轻便的常服,腰间却悬挂着那把显眼的长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面色红润,嘴唇却干裂起皮,似是透露出内心的急切与焦虑,看这架势或许今夜真是不同寻常。 “这座小院乃是舅舅家的,里外尽皆是自己人。”张辰轻声说道。 马武端起桌前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用力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继续道:“方才县尉老爷召集了一帮好手,听闻连夜要去女娲庙拿人!” “女娲庙?又是连夜拿人?”张辰蓦地一愣,疑惑道:“孟县尉是要做甚?莫非是犯案的真凶找见了?” \"我怎会知,这不,是特地来寻三郎你么?\"马武无奈地耸了耸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困惑。 张辰想了想问道:\"孟县尉召集了多少人手?\" “弓手十八,乡勇五十。” “呵,阵仗倒是不小!” 张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经过这几日在县衙的混迹,他已对整个竹山县的情况有了一些基本了解。 县衙内藏龙卧虎,弓手三十六人,乡勇三百众,这些力量如同后世的民警与辅警,共同维护着地方的安宁。而此次孟子临竟然调动了一半的弓手,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望着眼前一脸茫然的马武,张辰又问道:“县尉有召,马哥怎么没去?” 马武苦笑道:“县尉老爷唤的是另一位纪都头,又非马某。我和手下的弟兄们自然都没份儿,这消息还是有人偷偷透露与我的。” 张辰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却不断打鼓,忍不住又道:“你来寻我之前,可有寻过舅舅?” “去过。不过押司这回伤得不轻,心神恍惚。只说让我来寻你商量。” 张辰不语,开始联想起今日孟子临与自己的交谈,仔细推敲起来。 孟子临突然召集好手连夜前往女娲庙,毫无疑问与陈恪的命案脱不了干系,并且大概率是去拿人的。 而众所周知,吴知县已经将此案压在了舅舅刘鸿身上,今夜的重大行动,却又偏偏刻意避开了刘鸿的手下干将马武,孟子临此举显然是不正常的。 莫非是孟子临与舅舅之间已经生了芥蒂? 可纵使如此,孟子临与吴通之间明面上显然还未正式交锋,仍需要舅舅为孟子临臂助,倒也不必迫不及待地撕破脸,只是今夜的行动定有什么缘由必须避开舅舅罢了。 站在孟子临的立场,如此急切行动,所求无非是与扳倒吴通有关,而扳倒吴通又需要什么? “老钟?”犹如心中亮起了一盏明灯,张辰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马武还未反应过来,张辰已面色急切地起身道:“老钟这几日仍落脚在女娲庙里” “阿树的爹?”马武仍然回不过神来,愣愣地问道:“三郎的意思是,孟县尉是着人去拿那老钟?莫非那个老钟才是命案真凶?” 听罢张辰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只得快速地解释道:“孟子临想扳倒吴通,首要之事便是为阿树洗清罪名,这样便能坐实吴通‘抓良冒功’的过失!而那对随我一同进城的夫妇,不是被舅舅藏起来了么?” 马武瞪圆了眼道:“三郎的意思是?孟县尉要拿老钟寻人证?” “正是!” 张辰点头道:“老钟与我虽做不了人证,但见过那对夫妇的却只有我俩! 孟子临估计考虑到舅舅的因素,不敢轻易对我动手,故而他便动起了老钟的心思,何况他又是阿树的父亲,三言两语可蛊惑之。” 话说到此处,张辰不由得担忧起了女娲庙里那个孤独可怜的父亲。 自从得知阿树惨死监牢后,老钟的精神仿佛受到了重创,他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每日在庙里消沉度日。 而当他得知自己暂时无法为阿树收尸时,更是变得神神叨叨,整日对着庙中的女娲像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心魔之中。 马武深吸了口气,不忿道:“阿树才死了几日!如今孟县尉又去为难他老父,正是枉为人也!好在那对夫妇已被咱们当先藏起,孟县尉纵是拿了老钟,终究也是无用。” 张辰又回想起阿树凄惨的死状,不禁一阵心忧:“人在我们这里,孟子临自然是徒劳无功。可就怕孟子临气急败坏,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马武拧紧了眉头又道:“要不要我带人去一趟?” “不可妄动。” 张辰直截了当地回道:“今夜此举足可证明孟子临已然不相信舅舅了,他今日已经特意来套我的话,此刻你若带人前去定是不妥。”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就干等着?” “就先等着。” 两相沉默之际,张辰轻轻卷起遮掩住窗户的草帘,从余光里才发现今夜的月光甚是黯淡,正被周遭的阴霾侵蚀。 第十三章 一出好戏 因昨夜的心神不宁,张辰一早便穿戴整齐,接着急匆匆地出了家门直奔县衙。 由于刘鸿这位押司有伤告假,于是今日在班房外拿着花名册负责点卯的,便由主簿赵清亲自代劳。 面色刻薄的赵清禀着一副冷漠的语气,逐个唱名,在他点卯的时候,张辰却是一心二用,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表情神态,全都清楚地看在他眼里,真是各有各象。 譬如那位三十左右年纪的纪都头,站在前头扬起下颌,好一副表情倨傲。 听闻此人近日入了县尉孟子临的青眼,许多要事孟子临都着他去办,似乎颇受信赖,更隐隐有取代刘鸿押司位置的风闻。 而刘鸿在县衙里毕竟资历较深,得了不少人信服的同时,自然也会不乏招来嫉妒。 张辰便瞧见有些人的目光莫名地投向了身为刘鸿外甥的自己,轻视和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此外还有一帮人却是明显地针对着马武,似乎是直属于纪符的那帮弓手,他们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一直暗自推搡着马武的下属,目光里带着冷淡和挑衅。 在场的拢共不过四五十人,便弄得形形色色,像是在唱一场大戏一般。 不过待主簿赵清唱完了名,倒是没有一个点卯不至的,看来争斗归争斗,敬业还是要敬业的。 接下来,自然便是各自回归自己的职事岗位。不曾想这个时候,只听见忽而鼓声轰隆作响,又有人来道,是县尉孟子临召集属下众人前往县尉司厅,张辰乃押司刘鸿下属,自然也没法缺席。 张辰跟着人群涌向县尉司厅站定后,隔着四五个脑袋瞟见孟子临一身整肃的官服,潇洒地从后堂中踱步而出,又在他长长的书案后面稳稳坐下。 再定睛一看,又发现孟县尉满面寒霜一脸铁青,看上去似乎心情甚是不佳。 “这是何故?”张辰不由得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孟县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不成是与昨夜的行动有关?还是没拿着老钟? 正当张辰浮想联翩的时候,只见孟子临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都头弓手皆上前问话!” 一令发下,竹山县二位都头连同三十六名弓手齐齐发懵,他们方才可是还在替孟子临喊着威武,怎么眨眼间,县尉老爷冲我们来了? 带着不安与惶恐,马武与纪符硬着头皮各领一队弓手恭恭敬敬地往前站好。 遂见孟子临皱紧了双眉,严峻的目光冲底下这帮人扫视了一遍后,又发话道:“尔等侦办要案不利,如今一无所得便罢了,你们却也敢终日懒散敷衍!莫以为本官好搪塞么?实在可恶!” “来人!”只见孟子临脸色冷酷,一声呼喊,随手便抄起书案上的一个签筒,从中抽了一支火签出来。 一尺有余的竹签上涂着朱漆,堂下众人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这县尉老爷今日杀机挺重啊! 要知道亲民官书案上的签筒共有一对,其一装的是红色的竹签,唤作“火签”,另一个装的是绿色的竹签,叫做“签票”。 “签票”那是缉拿人犯用的,相当于后世的逮捕令,而“火签”一扔下来,那就是要当堂行刑了! 也就是说,现在全竹山县的都头和弓手们,一共三十八人,全部都要挨脊仗,这下所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张辰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今日这孟子临到底抽的是什么风,可是当他抬眼往上一看,却见那支火签仍然紧紧地掣在孟子临手里,并没有往下扔。 而孟子临的眼神却一直在恍惚着,不断眨着眼皮,似是在朝某人示意。 “原来如此!”电光火石之间,张辰大抵猜测出了孟子临到底要做甚。 只见堂下有一人,须臾间突然往前动了动,张辰一眼望去,赫然便是那位风光正盛的纪都头! “县尉老爷息怒!小人有话要说!” “来呀,每人二十脊仗!纪、张辰?!你要做甚?” 只见孟子临手里捏着火签,面色惊讶地望着突然从队伍一侧闪现出来的张辰,霎时被噎住了。 “张、张辰,你新来县衙不久,今日责罚轮不到你,莫要出头,赶紧滚回去!” 孟子临有些愠怒,而那位纪都头如今更是脸肿成了猪肝,张辰心里更加笃定,于是笑吟吟地上前拱手说道:“县尉老爷容禀,本县这帮弟兄们每日都在外奔走查访,岂敢有懈怠? 听闻昨夜竟连歇息都未曾啊!望老爷网开一面,饶过他们一回!若是都打伤了,也不好替老爷做事不是?” “你!”眼见自己规划好的剧本,就这么平白换了主角,孟子临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但于公众面前,仍是面色收紧、煞有其事地道:“案情仍无进展,上官催促得紧,若是责罚下来,连本官也逃不了干系!张辰,你替他们讲情,莫非要替你们担责么?” 张辰并不下套,仍旧云淡风轻地回道:“小人人微言轻,怕是没那个分量担责啊!只是老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莫要自毁长城,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啊!” “县尉老爷在上,张辰你放肆!”一旁的纪符眼见张辰抢了自己的风头,早就按耐不住,此刻终于站出来吼了一句。 而这个时候,堂下不少人譬如马武,脸上尽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今日这位孟子临孟老爷,或许真是如传闻中一般,有心扶持纪符上位替代刘鸿。 但又深怕众人不服,于是刻意与纪符唱了一回戏,假装责罚众人,紧接着纪符出来求情,事后这帮弓手们定然会对仗义出言的纪符感恩戴德! 可万万没想到,这出好戏被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生生惹散了! 此时堂上的孟子临,脸色晦暗比纪符有过之无不及,他本想将这只出头鸟随便治个罪名,但无奈用人之际,他又岂能真的责罚众人?只能忍气吞声就坡下驴。 不过他也听到了张辰话语的关键之处,诚然正是与知县吴通争斗的关键时候,确实不可惹得众人心散分裂,最后平白叫吴通痛快。 “罢了!张贴司说得有理,本官便权且记下你们每人二十脊仗!切记日后不可玩忽职守,否则本官数罪并罚,届时可就是四十脊仗了!” 孟子临在堂上都快把牙根咬破了,否则不足以平灭心头的怒火。 张辰见这出戏已经彻底散场了,心中好笑的同时赶忙顺势转身,对着旁边的马武轻轻地往下招了招手。 “嗡!”的一声,收到张辰的示意,马武立刻暗自招呼了几句,领着众弓手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连声高呼多谢县尊老爷开恩,寄下他们这顿脊仗。 待县尉孟子临甩袖离去时,张辰松了一口气,目光却与擦肩而过的纪符骤然对碰,只见对方阴狠地剜了自己一眼,便垮着脸离去。 而马武不知何时已站在张辰身旁,双方忍不住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第十四章 明枪暗棒 当张辰与马武一同走出县尉司厅的时候,肉眼可见的是,大部分弓手对他们的态度已经是幡然一变。 不少人心中纷纷暗自想道,没曾想刘押司平日不温不火,他这初出茅庐的外甥倒是有一番手段!不管如何,刚才也是确实靠了他的说情,才免去了一顿脊仗。 而有些聪明人自然看得出今日这出双簧,一开始以为是张辰抢了纪符的风头,却没料到县尉老爷竟然配合了他!难不成张辰也很得县尉老爷的看重么? 散场之后,马武便按着昨夜与张辰的商议,带上自己手底下十八名弓手辗转来到了押司班房。 张辰在原属于刘鸿的书案后面坐下之后,马武的这帮手下已经静悄悄地站立在两厢,等待着张辰的吩咐。本就是刘押司的外甥,加上今日这一遭,谁敢对这少年有丝毫的轻慢之心? 话虽如此,张辰心里却知道如今自己只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归根到底若没有刘鸿在后方作为靠山,若没有马武从旁协助,自己便是寸步难行。 “诸位,想必马都头已事先同你们讲过了!舅舅有伤在身,可这桩案子却仍押在他身上。若七日时限到期无果,到时不仅是他,诸位恐也都脱不了干系!因此今日起我们得专心此案,还望诸位用心做事、鼎力相助!” 只见张辰语气热切,起身朝众人拱手作揖。 “贴司放心!我等向来没少受押司照顾!但有吩咐,我等定然不会轻慢!” 首先答应的自然是张辰如今的死党马武,剩下的这些弓手见都头发话,立马也都纷纷表示,一定会用心做事,绝对不敢怠慢。 “还有,每一桩安排下去的事,过程和结果都要全无差错。谁要是违背命令自行其事,马都头自会替我处置!” 只见张辰的脸色渐渐阴沉,马武也冷哼了一声站了出来,随后他叉着腰地环顾着众人,一时之间整个班房里鸦雀无声,这些人谁也不敢抬起头来。 众弓手只齐声道:“遵命!” 明枪暗棒道明,张辰随后坐下,手指在自己的书案上轻轻点了点,心想每个队伍中定然有几个刺头,说不定还会有几个不愿配合或者吃里扒外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有人拖了后腿,那可就不好办了。 “言归正传,请诸位听仔细了!” 张辰安排了几个行事精细的弓手,分别前往出事的女娲庙和发现尸体的那间酒肆,仔细询问庙里的主事和酒肆的伙计,以及那位发现陈恪尸首的报案人,重新记录关于案发当日的一些情况。 与此同时,又安排了马武带队前往陈恪夫妇下榻的官驿,询问陈家的仆役和侍女,这一队的任务在张辰看来尤为关键,也是县衙并未进行的工作,许是考虑到陈恪夫妇的身份。 当然,张辰也明白欲破案,不可能单靠这样常规的查访手段,但明知道收效或许不会太大,却也是非做不可的。 “还有,我准备请刑房的仵作下午重新验尸,我会在边上查看监督。马都头,你去官驿时若有可能,便提一位侍女出来,最好是伺候石氏的侍女,我要亲自审问。” “三郎,石氏的身份贵重,提她的贴身侍女怕是不易啊……”马武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张辰提醒道。 “这个我自然知晓!不过我只让你向石氏提出要求,至于她放不放人都可,我要的是她的态度,懂么?到时候你可得好生观察她的反应” “原来如此!” 听到张辰这么一说,马武豁然开朗,底下的弓手们一个个都是暗自心惊。 眼前这位张贴司不愧是刘押司的外甥,竟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不仅胆子大,更是心细如发。 更何况刚才他分派任务的时候,一条条清晰明确、井井有条,而且什么任务用什么人分派得非常适宜得当。任谁也不敢想,这些竟是一名刚入县衙不久的少年所为!何况此子年仅十八! 这一下子,众人心里面更加不敢轻视这位小郎君,立刻一个一个恭恭敬敬地领命出去了。 …… 话说,县尉孟子临这头似乎并不关心张辰这边的动作,他如今一心只扑在昨夜拿住的老钟身上,这会儿已经令纪符押着老钟上街,挨家挨户寻找那对人证夫妇了。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竹山县衙的大门便来来回回一直奔蹿着两拨人影,而双方却冷漠到连招呼都不打,甚是有趣。 张辰在吃午饭的时候,整理了一番上午所得的一些证供记录,待到过了午时,他差人去请刑房的仵作,准备到义庄里面验尸。 这义庄,就是古时候的停尸房。往往客死异乡的人都会把那里作为暂时存放棺椁的地方,还有就是扶灵柩回乡路过此地的人,也会把死去的亲属暂时存放在这里。 竹山县的义庄离着县衙不远,等张辰过去的时候,竟赫然发现县丞王禄也在这里,应该是从哪儿得了消息不请自来。 “小人见过县丞老爷!” 张辰赶忙施礼:“验尸这等腌臜事,怎敢劳烦老爷来看?” 王禄倒是毫不避讳,只见他严肃地摆了摆手说道:“此乃大案,遇难的又是恩师之子,本官只恨不得早日捉拿真凶!张辰,有本官在此,你且放手去做便是。对了,仵作可到了?” “已经吩咐弓手去叫了,应是快到了!” 张辰抬起头看看日头,此时正是午时三刻,所谓阳气正盛的时刻,一般来说仵作验尸都会选在这个时辰。 可是眼见着超时了,张辰和王禄又足足等了有一刻钟,等到王禄都有些焦躁了,仵作才慢吞吞地姗姗来迟。 人还没到,张辰就听见外面脚步声响起。 接着,他便听见一个年老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道:“横竖一具尸体而已,居然验了又验!那厮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少年,哪能懂得看尸?平白无故地来消遣不是!” “师父说得没错!二次验尸,还什么亲自监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县老爷当面!真是笑死个人”这时候有一个较为年轻的嗓音在旁边接话。 只听他随声又附和道:“师父,我看纪都头说得没错,一会儿敷衍敷衍便是,一个小如米粒的贴司,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张辰听了这一对仵作师徒的对话,再看看一旁的王禄微微抽搐的脸面,霎时间心里暗自偷乐。 第十五章 敷衍了事 这对仵作师徒来得晚且不说,方才又特意在门外大放厥词,显然是有恃无恐。却不料在外面的一番话,被不请自来的王禄听了个清清楚楚,而这位县丞老爷的脸上,立刻就是勃然变色! 当仵作师徒二人硬着头皮走进厅堂,一眼便瞧见了王禄那笔直如松的身影,登时僵在了原地,随后诚惶诚恐地向着王禄施礼。 王禄冷冷地扫了这两个人一眼,又看了看张辰,只见后者默不作声地摇头示意了一下,这才强忍着没好发作。 仵作这个行当自古有之,也算是三百六十行里面的一种。 然而,身为贱役的身份,使得他们的后代无法参加科考,更难以转行。因此,这一行当基本无人问津,鲜有人愿意涉足其中。 因此仵作这一职业往往都是师徒传承,或是子承父业,长此以往渐渐成了稀缺群体,但偏偏刑罚案狱却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所谓物以稀为贵,只要运作得好,常常是挣得盆满钵满。 譬如像是打架斗殴、伤人致死的案件,那么同时动手的这帮人里头,究竟是何人弄出了致命伤,这可关系到量刑的轻重,案犯们为了保命都会竞相给仵作送礼。 若是涉及到人命案子,那便更不在话下。 但也正因为他们手里有钱,却又被人歧视和排斥,往往性格乖张。又自持祖传的手艺不怕被县衙辞退。 所以仵作这个行当,属于谁都不愿意惹的特殊人群,使得其中不少人对待工作敷衍了事,错误百出,十之七八。在这个行业中,真相与谎言交织,让人难以分辨。 可今日这对师徒却没想到,王县丞居然会亲临义庄。 这下倒好,本来依着纪都头的意思,想给这个张辰一个下马威,结果反倒弄巧成拙。 算是好不容易等来了仵作,又见张辰隐隐示意,并无发落他们的意思,王禄便也挥了挥手,令他们赶紧开棺验尸。 “请县丞老爷示下,小人是依着尸档,还是新验?”仵作里面那个年老的向着王禄请示道。 王禄斜眼一瞥,张辰只是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都行。”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这一大一小两个仵作的脸上同时又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果然这个年轻的贴司对验尸一窍不通,说不定他此次参与验尸,也只是为了走过场,敷衍了事,所以他才会提出“都行”这样的话来。 听他这么一说,这对仵作自然是选择了偷懒,便走到了一具棺材面前,先是打开了棺材盖,然后老仵作从身上掏出了之前验尸的尸档,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验尸报告。 “死者陈恪,眉州人氏,年三十二,身长六尺三寸,黑发短髯……”老仵作一边念着尸档,一边指着尸首,一一向着张辰和王禄指示此人的体貌特征。 “死者口、眼具开,两手散,身上衣裳并口、鼻、耳、发际,并有青泥入污,确认系溺水而死……” 张辰忽然走到棺材面前,眼睛凝视着里面的尸体,一抬手就把老仵作手里面的尸档拽了过来,“啪”的一声,摔在了老仵作的跟前! “你!”老仵作霎时就要发怒,陡然间他又想起县丞老爷就在旁边,于是“咕噜”一声,把下半句谩骂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敢问张贴司,可是对小人写下的尸档有疑问啊?若是怀疑小人验尸验错了,不知错在何处,还请贴司明示?”老仵作忍住了怒气,阴阳怪气地说道。 张辰眯眼看了看棺材里面的尸首,忍不住掩了掩口鼻,要知道当此时节,天气已经温热,再加上经过这几日的停放,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一股特有的尸臭不断从棺材里面蒸腾起来。 想了也是唏嘘,堂堂太常之子、生前也算风流人物的陈恪,死相却非常难看。由于腐坏几乎面目全非,脸上的皮肉已经大面积地浮肿起来,看起来分外狰狞。 “溺水致死?” 张辰冷笑了一声,用一柄铁尺轻轻压了压死尸干瘪的小腹,随后又分别翻开左右手仔细端详了片刻。 “怎地,张贴司竟也懂验尸?” 老仵作见张辰亲手上去摆弄尸体,他在旁边却是不屑地笑道:“整个房州的仵作行儿,小人倒也算是数一数二。不知道您是哪位前辈教出来的弟子?” “你又是谁教出来的弟子?” 张辰听到他夹枪带棒的这些话,立刻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你这手艺,也敢说数一数二,真是大言不惭!” “贴司此言是何用意?”这时候,老仵作终于忍不住瞪起了眼睛,看起来是非要在这件事情上跟张辰见个高低了。 “如此浅显你竟不懂?停放几日尸首早已浮肿,而偏偏这腹部却干瘪无水,加上指爪罅缝并无沙泥,并无挣扎迹象,分明是落水前便遭了难,故而无法自控,你怎敢说他是因溺水而死?” 张辰收回了铁尺,把铁尺上面沾染了尸液的一端,嚣张地在这老仵作前胸的衣服上擦了擦,惹得老仵作当时就是一愣。 后者自然气得面色通红,遂不服输地按着张辰的言语重新翻了翻死者的双手。 只见这个老仵作神情略一犹豫,却又站在那里振振有词地强辩道:“若是死者生前便遇害,周遭应有要害致命伤损处,其痕黑色,但是这个死者身上并没有……” “我再问你,死者指尖无沙,腹内却又无水。需知人未死必须争命,气脉往来搐水入肠必然腹胀,如今显然是落水不争而亡,当是何论?” “兴许还真是落水前便身亡”老仵作下意识做出了回答,却又发现结论怎又与张辰所说如出一辙,赶忙闭上了嘴。 “你瞧瞧!”张辰露出了微笑,毫不留情地继续道:“你前番说死者乃溺水而死,如今又说是落水前便身亡,又是何故?” “这个”老仵作咽了咽口水,却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提醒提醒你,死者致命伤损若是在体内呢?可惜如今尸首已显浮肿,再验怕是不灵了。你且照实道来,当时可有剖尸而验?”张辰听到这里,毫不犹豫地问道。 “是夜听闻贼人已擒拿归案,县尊老爷又催促得紧,故而只从体态、尸色判断,未、未来得及剖尸” 老仵作不断冒着冷汗,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位看似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竟然是如此一个厉害的角色,对验尸这里面的道道儿竟如此清楚? 要知道这些技术,每一项都是仵作行里面的不传之秘。怎么居然到了他的嘴里,这些秘密倒好像是如数家珍一样被说了出来? 这老仵作顿时已汗流浃背,再瞥见一旁的县丞老爷面色阴森,双腿霎时忍不住打颤,脸上就像是死人一般的苍白,看起来简直和棺材里的死尸有得一比。 “此案遇害者身份贵重,责任何等重大。你怎可如此敷衍了事?!你可知验尸出错死因不明,会影响县衙断案?我告诉你,县尊老爷抓错了人犯,皆是你的失责!” 原本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王禄,早已是怒气勃发,岂料听见张辰最后一语,顿时精神就是一振! 只见张辰毫不留情,抬腿就是一脚,顿时把这个老仵作踢得坐地呻吟,而一旁老仵作的徒弟却选择了闭眼无视,心知他师徒俩今日恐怕是要倒霉了,已然面色灰败垂头丧气,又哪敢去扶? 第十六章 自有国法 义庄门前,王禄挥了挥手禀去身旁的公人,直截了当地冲张辰说道:“张辰,其实今日你来此并不是为了验尸罢?” “回县丞老爷的话,是,却也不是。”张辰笑了笑,拱手回道。 “是,却也不是?”王禄疑惑地重复了一句,显然不知道张辰说的是什么。 “验尸一事,自当尽心竭力,务求真相大白。然而今日仵作所念的尸档,小人早前在刑房已有所览,其粗糙之处,实难忽视。” 张辰对着王禄继续解释道:“却不料今日仵作故意轻慢小人,依旧照本宣科,丝毫不顾事实之真伪。那小人便也只能指出其谬误,又何必给他留情面?” 当张辰说到这里的时候,同时回过了头,敞开的义庄大堂里,两个仵作已经面如土色地剥开尸首的衣裳,重新认真地下手查验。 王禄叹了口气道:“本官要问的不是这个。对我而言,不管陈叔常是溺水而亡,还是溺水前便身亡,总归是人死身消 只是你方才说的一句话,你转眼间把吴知县错拿案犯的责任,推到了仵作身上,这才是你今日此来的目的罢!” 张辰抬头看了看王禄平静的面孔,认真回道:“此案疑点重重,未经解尸查验就草率下定论,仵作的确难辞其咎,并非小人故意推诿。” “为了你舅舅缓和上官,你倒是个聪明人。“王禄忍不住端详着眼前这位年轻的贴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县丞老爷,关于此案,小人可否斗胆请教一二?” “既是有关案情,直言不讳便是。” 张辰略作沉思,然后开口道:“小人曾听舅舅无意中提及,其实县丞老爷您早已看出,那夜吴知县所捉拿的案犯并非真凶。” 只见王禄毫不犹豫地点头道:“那所谓案犯不过是一痴傻少年,与陈叔常素未谋面更无仇怨,本官料定他不可能是案犯。” “县丞老爷果然英明。” 张辰适时夸赞了一句,点头又道:“害人性命者,无非谋利情仇。死者无财物损失,其妻更未失身,加上如老爷所言,双方素未谋面,自然不可能是案犯。 可案犯偏偏却是陈官人的妻子石氏指认!据当时在场多名弓手所说,石氏一见那案犯便当即出手咬定” “如你所言,那石氏为何做伪证?”王禄似是早有预料,冷不丁骤然发问。 张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以伪代真。做伪证者,自然是为了掩盖真相。这是一桩命案,掩盖的自然是” 只见王禄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他脸色苍白地苦笑道:“莫非你认为石氏便是此案凶手?那可是陈叔常的遗孀,又是勋贵之后,岂能随意污蔑?” “倒也不能草率断定。可就算是石氏并未谋害亲夫,也必定是为了遮掩某些真相。 不过县丞老爷说的是,石氏可是勋贵之后,又岂是寻常人惹得起的,连县尊老爷也不敢,因此不管她是不是凶手,或许上不了公堂。” “你不必激本官。大宋自有国法,纵然她是勋贵之后,有罪自也不赦!若坐视陈叔常枉死,本官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恩师?”王禄咬牙回道。 “有县丞老爷这句话,小人便可安心做事了。”张辰郑重地拱手作揖。 日头稍猛,映衬得张辰的笑脸格外灿烂,王禄似是明白了什么,微微愠怒却并未继续开口。 接下来,张辰转身又进入堂内,挥手让两名仵作把陈恪的尸体抬到外面的院子来,在正午的阳光下做一次仔细的解尸,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许遗漏。 然后,他和王禄两个人一起站在廊下看着仵作重新验尸,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这一次,这对仵作师徒自然丝毫不敢怠慢了。他们两个人小心地把整具尸首抬到了院中的一块停尸板上,一点一点把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尸体翻过来覆过去地仔细检查着,之后便开始准备下刀。 这两个人已经知道,这回在张辰和王禄的眼皮底下,如果他们两个再敢怠慢偷懒或是敷衍了事,马上就会被这个双眼如炬的张贴司给指出来! “县丞老爷,据现在的情况看,此案的关键仍是在石氏身上,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两处。” 趁着解剖尸首的空当,张辰开始扳着手指头,对王禄说道:“其一,石氏自称是被贼人打昏,随后又在草丛中被发现。相比陈官人被沉尸的水沟,石氏被人丢弃的草丛可是在酒肆旁,并非人迹罕见之处,可却是比陈官人的尸首发现得还晚,实在是蹊跷。 加上贼人并未伤她性命,若有心将其藏匿,以拖延时间逃离,为何不把她藏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若无心藏匿,又何苦将其带走? 为此小人已请衙里的弓手们,分别前往女娲庙与酒肆重新核查当日往来之人,许能发现些许端倪,这关系到犯案的手法。这些其实早就该去做,可县衙因是夜拿了案犯,所以并未去做。” “你做得对,亡羊补牢,犹时未晚。”王禄乃是进士出身天资聪慧,当他听到张辰的言语以后,他立刻就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犯案过程需弄清楚,缘由亦得探查,这便是小人所说的第二处,便是石氏为何做伪,因而需理清陈官人与石氏之间曾发生过什么,或是误会,或是矛盾。 故而小人又请了马都头带队前去官驿,先从陈家的仆役和侍女处一探究竟,如今还未归来。” 张辰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上述两处不可缺其一,若不能全部找到答案,不论验尸验再多遍,都是毫无用处!” “真是英雄出少年!本官相信你定有破案之能!”王禄早已忍不住暗自赞叹,随即他又拍了拍沈墨的后背。 “县丞老爷一片厚望,小人诚惶诚恐,绝不敢辜负!只是,若此案真与那石氏有关,届时该如何” 只见王禄抬手在空气中一斜挥去,坚定地说道:“本官方才已说得分明,我大宋自有国法!你何必再瞻前顾后?需知痛失爱子的,是本官的恩师陈公,是我大宋名望鼎盛的三朝老臣!顷刻便能上达天听! 张辰,若你能成功破案,让本官得以有面目再见恩师,往后若本官有晋升的机会,未尝不能帮扶你一二。故而你也不必再耍些小伎俩,只专心办案便是,你舅舅的事情,本官自会照看。” “小人多谢县丞老爷!” 听到王禄这样的话,张辰自然是不敢犹豫,赶紧表示道:“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县丞老爷不以小人出身卑鄙,愿为小人伯乐,此知遇之恩小人铭记于心,敢不为老爷效死?” “呵,这便要看你的本事了!”王禄听见张辰说得露骨,不由得笑了笑。 第十七章 绝命毒师 “县丞老爷!张贴司!” 正在两人谈话的当口,只见那一对验尸的仵作师徒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赶忙起身禀报张辰和王禄。 “可有发现?”张辰赶紧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回头一望却见王禄未曾跟过来,估计文人士大夫们见不了下来的血腥场面。 院子里面,陈恪的尸身已然被剥得精赤条条,腹部业已从中脐及腰肋两侧分别解开,露出污秽发腐的内脏,令人不忍直视。 张辰强忍着胃中的翻腾凑近了一些,老仵作已经从死者的胃中掏出了一团褐色的茎状物体,小心翼翼地展示在张辰的眼前。 “这是何物?”这团不知名之物消化未毕宛若石状,在胃中历经发酵腐蚀,纵使张辰见过,如今怎又认得? 不等老仵作回答,他的徒弟已经抢先一步上前,低声且恭敬地解释:“贴司,此乃一种名为“天仙子”的毒物。” “毒?!” 张辰精神一震,赶忙低头又看了看死者的肠胃,皱眉又问道:“可死者若是中毒致死,为何胃肠不发黑?” 这位年轻的仵作倒也不觑,微笑道:“贴司,乃因此毒去向是头脑,并非肠胃。‘天仙子’本身微量无毒,过量却有大害! 此物原产于西北,自太宗皇帝后便大量引入中原,多用于治疗癫狂之症,微量食之昏昏欲睡,过量却易使人坠入长梦,受人摆布而不自知,最终在幻境中死去” 这居然是一种精神类药物?! 张辰恍然大悟,又从这仵作口中听闻“太宗皇帝”四个字,不由得发出感慨,不愧是“绝命毒师”开创的朝代啊!如今犯人下毒的方式都是百花齐放。 据史料记载,宋太宗赵光义一生当中毒杀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名有姓之人,他在五代到北宋时期可谓是一个臭名昭着的毒师。 最为有名的一个受害者,应该便是南唐的最后一位皇帝,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大词人李煜。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七,这位亡国之君迎来了自己的生辰,满心思念着自己已不复存在的国度。情到深沉时,含泪演唱了流传千古的《虞美人》。 彼时赵光义正处于人生“高光时刻”,他刚驾着驴车抛弃大军,狼狈地从燕云一路只身逃回东京,听闻李煜此举既惊又怒,直接命人送来了一杯所谓的祝寿酒。 饮下这杯酒不久,李煜便感到剧烈的疼痛,继而全身抽搐数小时直至去世,尸体弯曲如同拉弓一般。 他所饮之毒,便是后世闻名的“牵机引”,据说便是赵光义亲手调配而成,可见其用药制毒手法之高深。 想到这里,张辰忽然心中一颤,莫名又想到,其实如同陈恪所服的疑似“天仙子”的毒物,作为用毒高手的赵光义兴许也曾用过,那便是历史上着名的后周宰相王朴之死。 尽管其死因至今已然成了未解之谜,但其死前之状与过量服用“天仙子”后的表现几乎相同! 王朴何人,那可是向柴荣提出《平边策》,为统一天下指明方向的牛人。因此,王朴曾自信地宣称:“只要朴在,周朝就在”。 反之,赵匡胤后来也表达过:“如果这人还在,我就穿不上这袍子”,这人指的便是王朴。 王朴在执政期间,敏感地意识到了赵家人迅速上升的政治势力,并注意到自从赵匡胤被委以重任后,赵家开始秘密地结交朝中权贵,与很多文武官员建立了复杂的关系,甚至与柴荣的旧臣如潘美、曹翰等人也建立了不寻常的联系。 更进一步,赵家企图通过联姻符家,意图为自己筹建一个庞大的利益网。 这一切都被王朴看在眼里,并曾多次明言警告过赵匡胤!却没想过,自己即将人死身消。 后周显德六年初,赵光义和符家联姻。 三月十五,王朴受命视察汴口并拜访了老臣李谷,谈话中,王朴突然倒地陷入昏睡,面带忧惧却动弹不得,恍若陷入了幻境,最后无疾而终,年仅五十四岁。 此前王朴身体健康,突然去世,一下子割断了柴荣的一臂之力。 接下来便是历史的悲剧了。 五月初,柴荣北伐,战果辉煌,但在接近幽州时突然病倒,不得不撤军回京,这又是另一个未解之谜。 在返京途中,柴荣无故在半路停留许久,直到柴荣免去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的职务后才回京,而张永德也是赵家人篡位道路上的又一个障碍。 总而言之,从显德六年三月到五月,短短几个月内,后周的核心文臣王朴、武将张永德、以及天子柴荣相继去世或倒台,这种巧合令人不得不思考。 柴荣去世半年后,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 同年,曾见证王朴意外死亡的李谷,也诡异地以相同的方式“无疾而终”。 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操纵,而动手的人又是谁?不言自明。 自然,后世由大宋撰写的五代史书上说王朴与李谷皆是因忧愤成疾而死,柴荣是操劳过度而死 以上的联想只限脑补,张辰当然只能咽在肚子里,可不敢胡乱开口,公然诽谤太宗皇帝,除非不想活了。 “县丞老爷!小人有要事禀报!” 只见张辰踱步返回王禄身旁,压低声音将仵作的验尸结果详细汇报了一遍。 王禄的眉头瞬间紧皱,胸膛起伏不定,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好生歹毒啊!却不料陈叔常竟是如此枉死!真是气煞我也!张辰,你速带人前往官驿不!” 当王禄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猛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瞬间一变,先前的命令如同被风卷走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县丞老爷?”张辰在旁边看出了些许端倪,轻声地向王禄问道。 王禄轻叹了一声道:“方才是本官失态了!此事暂时不可透露半分,免得打草惊蛇!” “老爷,其实能在陈官人饮食中掺毒,除了供给饭食的官驿中人,便是其亲近相熟之人,倒也未必是石氏”张辰想了想后劝慰道。 “张辰,此案正一步步接近真相,你可想好了对策?本官说过,我大宋自有国法,纵是勋贵之后,有罪自也不赦,但需得有证据在手,否则不仅会徒劳无功,还会惹一身麻烦。” 只见王禄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地回头向着张辰说道。 “小人明白老爷的意思。” 张辰有意地落后了半个身位,他边走边又强调了一遍:“小人说过,今日已请马都头带人前去官驿,依次询问陈家仆役和侍女,最好是能带一名照顾陈官人夫妇起居的侍女回来,也不知情况如何” “你又无签押拿人,陈家的贴身侍女怎会轻易交与你?如本官所料不错,马武必然是无功而返,如之奈何?”王禄似乎不抱希望。 张辰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轻声道:“软磨硬泡,若是前者不奏效,那就得采取些强硬手段了。当然,这还得请老爷您出手相助一二。” “你待做甚?” 王禄闻言索性站住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张辰:“你要本官如何配合你?” 张辰小声道:“老爷,岂不闻月黑风高夜” 第十八章 厉鬼索命 是夜,竹山县官驿。 陈家的大侍女翠儿,刚刚去里屋伺候完夫人石氏,此刻坐在自己的耳房里伸展着腰肢,一身疲惫尽显。 今日倒是有些非同寻常,先是午前县衙里来了一大帮公人,似是为了查案而来,但这帮人皆行事粗鄙,强行要讯问一众仆役侍女,故而被夫人一气之下赶了出去。 却没料黄昏后,竹山县丞王老爷突然带着县衙里的一帮人造访,又带了县里最好的厨子摆下宴席,道是为了向夫人赔罪而来,又称命案了结,陈家众人隔日便可离开,因此这也是送行宴。 自从官人过世以来,众人一直沉浸在惶恐不安当中,如今眼看着事情终于了结,马上便要离开这个伤心地,一帮仆役侍女也感慨不已。 这位竹山的县丞老爷甚是大方,不仅设宴款待了夫人,竟连我们这些下人也未曾遗漏,备上了好酒好菜。 于是,众人欢聚一堂,共享这难得的盛宴。翠儿也忍不住小酌了几口,心中暗道小县官吏果然识相,我家到底可是高门大户。 两壶醇厚的佳酿,配以几道精心焖制的珍馐美味,这便是翠儿身为主家贴身侍女的特权,但如此放纵享受却也吃了些许苦果。 因为翠儿今夜只觉得自己冒起一阵阵的酒寒,忍不住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襦裙,娇声抱怨了一声: “看来福气也难以消受,这好好的天儿怎有点阴冷?果然是穷乡僻壤,幸好明日便启程离开了” 外面的天色早已黑透,翠儿也觉得脑中更加昏沉,嘴里开始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而屋里的火光却越发昏暗,似乎是油灯燃尽了。 她伸手胡乱一扫,在桌上找到了油灯,然后又找到了火镰和火石,打着了火把油灯重新点了起来。 却在油灯点亮的那一刹那,借着灯光,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黑影! 这个人影在那里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了,就悄无声息地站在离她一尺多远的身边。 翠儿一惊之下,几乎以为这个全身漆黑的家伙是一个来自幽冥地狱的鬼魂! 还没等一声惨烈的惊呼从她喉咙里嚎出来,只觉得一股劲风扑面,瞬间把她刚刚点亮的油灯扫灭了。 房间再次陷入了深邃的黑暗,翠儿只觉得有个柔软的东西被粗鲁地塞进了她的嘴里。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腾空而起,最后毫不留情地摔在了榻上。 嘴巴被堵住,翠儿泪水盈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在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一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抵住了她的脖颈。 在深沉的黑暗中,翠儿感到脖颈上的压力越来越重,那尖锐的触感,犹如针尖般刺入她的肌肤,使她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翠儿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她感觉自己就像今夜那道炙肉一般,被一根冷酷的竹签子钉在原地。眼中的恐惧霎时如潮水般翻涌,但凡对方再加一分力,那尖锐的东西就会穿透她的身体,让她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冰冷。 这个厉鬼,难道是来索命的?! 就在这一瞬间翠儿吓得血都凉了!恍惚间却听见黑暗中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说话的这个声音低沉而浑浊,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涌出的暗流:“贱婢,你害得我好苦啊!我死得好惨啊!” 这三句话如同魔咒一般,在翠儿的耳边不断回响,一遍又一遍。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样的嗓音,然而随着每一次的重复,她心中的恐惧却如潮水般翻涌! 更诡异的是,那嗓音竟逐渐变得熟悉起来,那句“贱婢”的称呼,让翠儿如坠冰窖,难道…… “官、官人!”翠儿浑身颤抖着,莫名其妙地叫出了声,又不自觉地攥住了脖颈间那双冰凉的大手。 可官人不是死了么?早就在那水沟里死得透透的,世间哪有死而复生的事情?这真是厉鬼么?这双手虽然冰凉,却显然尚有余温! 就当翠儿心里边儿一拐弯儿,察觉事情不对,想着自己该怎么说的时候,猛然却觉得自己喉咙上一阵刺痛,就觉得一条热乎乎的血流,顺着自己的脖子流到了后衣襟里! 居然这么狠!翠儿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对方的眼中看来只怕连草芥都不如,哪里还敢生出抵赖撒谎的心思? 只见她赶紧忙不迭地道:“饶命啊!我家官人的死,和奴奴可没有半点关系啊!” “哼,你还知道些什么?把你所见所闻细细道来!”只听黑暗中那个人影狠厉地说道:“若是敢有半句假话,某便让你生不如死!” “呵呵,割你躯体,毁你容貌,再往你体内七孔灌入毒虫毒蚁,让它们进进出出慢慢地咬噬你全身,让你死得又疼又痒……” “啊!奴奴不敢!不敢有半句欺瞒啊!”翠儿不受控制地想着那个场面,浑身上下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吓得眼泪鼻涕齐齐涌出,接着便如同竹筒倒豆一样,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当天一早,翠儿如同往常那样,去主家院子里送热汤以备陈氏夫妇洗漱。 却见石氏早已和衣而起,接着把她叫到一旁,道是今日给官人的药方中要多添一味新药,让翠儿直接掺到煎好的药汤便是,因为时间紧迫,待会儿夫妇二人还要赶早去女娲庙上香。 翠儿当时并未起疑,因为作为贴身大侍女的她,自然知道府上主人的一些隐秘之事。 “我家官人与夫人婚后多年无子,实则、实则是官人的缘由!故而这几年来府上遍寻名医,日日煎药,但就是不见好。 为此夫人也常常发愁,到底外人会把‘无所出’怪到夫人身上!而官人心气儿也不好,他也觉得是因夫人命里克子,为此不少打骂,还说过要休了夫人” “就是这样!” 只见翠儿躺在冰凉的床榻上,带着哭腔抽泣着说道:“旁的事奴奴便不知晓了!官人和夫人便出门去了,奴奴怎会料到他们遭遇了天杀的贼人,官人就此一去不回呀只是万幸夫人没事。” “果真是如此。”等到翠儿交代完了以后,只听黑暗中那个人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什么?”翠儿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句。 “什么什么,你个大傻x,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当那个黑影说到这里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忽然之间又嘟囔出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好像和宋人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 翠儿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这种腔调怎么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莫非面前的这个黑影,真的是来自幽冥的厉鬼?因为人变成了鬼,所以说话也有所改变! “今夜之事乃鬼神所令,着你日出后立即前去县衙击鼓,若你不依,便带你下去与某做个伴,日夜纠缠于你。嘿嘿!某刚死不久,正缺个娇俏的女鬼暖床” 翠儿迷迷糊糊听着面前的这个声音,悠悠荡荡地向远处飘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口。 “啊呀!”等到翠儿终于缓过神儿来,却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不知何时,她的裙底已被濡湿,如同失禁的溪水,难以名状。 …… 第十九章 花船流连 五月末日头逐渐浓烈,但作为房州治所的房陵城因汉水穿城而过的缘故,虽笼罩在骄阳下,却比同州的兄弟县竹山要气候宜人。 《旧唐书-中宗纪》曾记载房陵是“崎岖疾瘴之地”,但时过境迁,何况百年之变? 实际上,如今的房陵自从迁了一座建于河流之上的新城后,已然成了堪比江南风舆的京西名地。 正所谓:房陵入画云如烟,城南碧峰有洞天。石径踏歌幽深处,亭台小憩修竹边。春桂馥郁九霄外,观宇掩映苍翠间。凤凰飞去青山在,嘉客游来天地欢! 房陵城中,石洞桥下,有一人名唤赵公子,时二十六,今日一袭白衣似雪的常服,身后带着一名小厮,正撩着衣袍慢慢地踱入一艘花船。 只见船桨“吱呀”一声,缓缓飘荡顺着城中小河前行,夹岸杨柳,浩渺薄烟,似乎漫无目的。 不料花枝招展的李妈妈从船舱中窜了出来,一见赵公子,就是一通贴心的责怪: “官人莫非是变了心?” 李妈妈用手上的汗巾子将赵公子肩上的些许落尘拂去,口中喃喃说道:“如如正恼你呢!这两日真个是饭不思茶不想的!” “我府上那位管得紧。”赵公子笑着,顺手接过了李妈妈的汗巾子擦了擦脸。擦过之后,他秀逸俊美的脸庞上更添了几分红润,这个年轻的公子哥越发显得英挺俊秀。 “家花哪有野花香。”李妈妈嘀咕了一声:“如如可是为了官人才从江宁来到这鬼地方的下次不来需得早些说,仔细如如再不理你!” “那是自然。”赵公子笑着进了船舱,周遭立马安静下来。 迎面的画案上,玉狮子镇纸下压着一幅没画完的荷花,红泥小火炉上烹着春茶,一张瑶琴静静地摆在琴桌上。 整个船舱清幽淡雅,可谓是无尘无暇,可就是不见佳人身影。 赵公子指着小几上的碧玉香炉对着李妈妈笑道:“我只两日不来,香便换了?” “倒还是官人中意的另一样香,素馨清荷。” 李妈妈一双风韵犹存的眼睛向着后舱飘了一眼,用汗巾掩口笑道:“官人鼻子真灵,一下子就知道不同。” “香者天地正气,不可不察。”赵公子微笑着说道。 就在这时,从后舱里面却是传来了一声清丽软糯的话语声,可说出来却是带着一股娇嗔:“天地正气,却到我们烟花堂子里来寻!官人真会调笑!” “如如莫要生气,仔细身体。”赵公子笑着向着后舱施了一礼。 “什么烟花什么堂子的!忒难听了!”李妈妈对着后舱不忿地说了一句,见这二人如今搭上了话,她也就带了门自己出舱去了。 “这两日委实不得脱身。”赵公子见如如出来,随着船舱摇摆身段也是婀娜纤弱,连忙上前扶着。 冷不防,他却被如如含羞带怒地搡了一把,只得脸上带着笑悻悻地退了一步。 “不过,倒是有了一件新鲜事。”赵公子笑着说道:“听闻竹山县里头近日发生了一桩奇案,真个是有趣,你要不要听听?” 如如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船舱外面有人笑道:“赵兄先不忙说,等我们过船你再细细地讲来!” 赵公子皱了皱眉,隔着花船的窗户向外一看,只见旁边的水面上桨声作响,又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在那艘船的船舷上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赵公子一看,却都是他平日的熟识,房州知州之子李梦周,房州通判王奉。 “你们这些清贵的官人,莫非整日无事做就是流连花船么?” 赵公子一见是平素熟识日常打混的两个朋友,不由得笑道:“真个是慧眼,每次我藏到这来都躲不开你们的聒噪!” “可是惊扰了你们这对鸳鸯?”李梦周早就知道赵公子的风流韵事,所以上来就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 “呸!”如如一听之下,就是红潮满面地啐了一口,娇嗔地说道:“就是你们这些官儿,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如同清茶那般,其实一个个的肚子里不知道多少坏水儿!” “说到茶。”这时候,向来持重的王奉也跟着笑问赵公子:“不知如如小娘子的茶,我等能喝着么?” 一船人举座大笑,如如含羞自去后舱煮水点茶不提。 单说这些人坐定之后,大家问起赵公子说的是什么案子,赵公子才把前几日州治里盛传的竹山女娲庙命案讲了一回。 这关于陈恪之死的命案,讲起来真是离奇,听得大家也是一愣一愣的。 “坊间传说的这桩案子,在下是知晓的,案子的卷宗也看了几回。”这时候房州通判王奉说道:“案发当夜那竹山知县便拿了案犯,岂不料其中竟有诸多蹊跷,更有人故意把风声放了出来。” “其实我也略知一二。不过今日看来这风声可放得不小,原以为传到家父耳朵里便罢了,如今竟连舒国公府都惊动了。”李梦周接口说道。 这时候如如也点上茶来,伺候大家喝茶的当口,坐在赵公子的身边,一双秀目不由自主地在俊朗秀逸的赵公子身上飘动。 “唉那石氏好歹是勋贵之后,没料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怪可怜的。”如如说道:“这案子也不知道能破不能?” “这案子透着古怪,又涉及重臣与勋贵,破不破案倒在其次,得看怎么去破。”赵公子忽而开口言道:“不过办案的竹山知县吴通我倒是知道的,他肯定是破不了的,否则也不会拿个痴儿来充数。” “此人旁的本事没有,尤善于钻营,据说当年是走了韩琦韩相公的门路中的进士,去岁又想来我舒国公府拜谒,竟还妄想走皇室的门路” “世采兄说得不错,何况那吴知县也不是积年的老刑名,破案可不是那么简单。反正这次家父给了他七日的限期,到时看他怎么交差,说不准还得追究他抓良冒功之责。”李梦周说到这里也点了点头。 “唉!”听到这里,如如叹了口气:“真是难为那个小县官儿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船桨吱呀一声驶过了桥洞,又叫了果子酒菜来饮酒谈笑,转眼间就把竹山县的案子丢到了一边。 …… 第二十章 故弄玄虚 这天早上,主簿柳清径直来到知县吴通的后堂,他一见吴通就兴奋说道:“县尊老爷,那刘鸿应该是知难而退了!” 柳清引着吴通往刘鸿的班房那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自从刘鸿上次挨了脊仗,便称伤重躲在家中,两三日见不到人。老爷这一招真是高明,这案子准是查不成了!” “倒是那孟县尉一股不放弃的劲儿,听闻去女娲庙拿了那痴儿的老父,叫嚷着要寻人证为那痴儿叫冤,好扳倒老爷。好一个病急乱投医”柳清慢慢小声汇报着,同时看着吴通的脸色。 吴通面沉似水,缓声道:“无奈错拿了那痴儿,本官这回也只能将错就错了。眼看七日期限便要到了,刘鸿、孟子临再能耐也来不及了。 如今本官只愁那王禄,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这回却是举止有异。听闻昨日竟去了义庄验尸,入夜又去了趟官驿宴请了石氏,此举倒教人生疑。” 柳清笑道:“老爷不必忧心,王县丞为人向来中正,不争不抢的,许是因那陈叔常是他恩师之子,掺和掺和总是应该的。” “嗯”吴通皱了皱眉,随后又道:“先说那刘鸿,待会儿本官该如何处置?” 柳清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说道:“老爷,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这回刘鸿可是没话说了。今日我本想去班房里看看办案进展,却不想如今竟是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外甥在主事? 一个小小贴司俨然做起了押司的事情?应是刘鸿心虚,故意拿一个小儿来顶!” “呵!怕不是他急昏了头。若真如此,这回孟子临也保不住他。”吴通听见柳清的话,冷冷地笑出了声。 “还请老爷入内一观……”柳清在前面引路,心中沾沾自喜。 等到转过二门,来到了押司班房,柳清引着吴知县大步走了进来。 只见班房里有几个弓手都在轻手轻脚地等着,大家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吴通一看,果然是这样! 在原属于刘鸿的书案上竟然蜷趴着一个人,呼呼大睡睡得正香,关键这人还不是刘鸿! “尔等在这做甚?”柳清一见这个情景,向着那几个弓手问道。 “小人几个在外面查案,想把查到的情况与张贴司汇报一下。可是张贴司今日一早睡到现在一直没醒,所以我们几个就只好在这儿等着……” 这几个弓手里面,有一位较为年长的弓手向柳清回答道。 “那你们怎么不来禀报?”主簿柳清瞪大了眼睛问道。 “柳主簿,这个案子县尊老爷不是又交给了刘押司全权负责么?刘押司又说交给张贴司主意,有关案情的事自然只能先报给他一个人。”这时候,边上又有一个年轻的弓手委屈地说道。 “你们!”听到这里,柳清瞟了一眼满脸怒气的吴通,阴阳怪气地道:“刘押司在便罢了,一个小小的贴司又顶个什么用?” “好,既然他这么有能耐,为何又在这儿睡觉?这两日他都干了些什么?果真是山野刁民不知所谓!” “把这厮给我喊起来,让县尊老爷亲自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不用喊,已经醒了!”还没等弓手上来喊人,只见张辰翻了个身从地上坐了起来,他一脸疲倦地靠在墙上,揉了揉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 “柳主簿,你当着县尊老爷的面儿这么编排我,我还能不醒?” 等到吴通朝着张辰的身上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刚才张辰背朝外躺着,身上还盖着件皂袍,大家都没注意。可是他这一起身,这副扮相却是吓了大家一跳! 只见张辰全身都是泥,泥水都已经干结在了他的衣服上。从膝盖以下都被厚厚的黄泥给糊满了,就像是穿了一双黄泥做成的长靴,脸上头发上也带着不少的污泥,整个人就像个泥猴。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而且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显然刚才睡觉的时候他都没撒手。 “小人见过县尊老爷!”张辰打了个哈欠,接着起身向着吴通,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 然后转头对着屋里刚才说话的三个弓手说道:“当值时间,大家都在外面疯了似的寻找线索,你们倒是有闲情在这里看着我睡觉?谁让你们来的?是县尉县丞两位老爷,还是,柳主簿?” 张辰这话一说,这三个弓手顿时就是脸色一变。想要强辩却没敢张嘴。 “孟县尉前两日差点打了你们脊仗,明令办案期间不许散漫,如今也不知道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张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既如此,请前面左转自己去吏房候着,我即刻会禀告王县丞,你们仨即日起开革出县衙。” “柳主簿,你说句话啊!”这三个人一听就慌了神,中间那个年轻的弓手连忙叫了一声。 蠢货!听见这一声喊,柳清心里都快气炸了! 这时候你喊我干什么?这不摆明了你们三个是我指使的吗? “张辰,既然刘押司把这要案交与你,说明你定有破案之能。可你这副样子也不知道上哪查案去了,案子可有什么进展?”柳清马上反应过来,还是要在案子上面着手才行。 “要说案情的进展嘛,自然是有的……”张辰不卑不亢地看了一眼柳清,却是欲言又止。 “莫要故弄玄虚!” 柳清偷眼看了一眼吴通,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县尊老爷当面,还不从实说来?如今眼看着限期还有四日,你若不能破了此案,不仅是你,你舅刘鸿也免不了严惩!” 柳清的声音越说越大,他看到吴通面上已经是绷得一片铁青,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看来吴知县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亲自上场,宣判张辰和刘鸿的“死刑”了。 “谁说我破不了案?”听到这句话,张辰忽然笑了起来。 只见他把那个始终拎着的小袋子拿到了身前,然后解开了带口上的绳子。 “正要禀告县尊老爷,此案的凶手,小人已经找到了,人证物证俱在!而且这案子的‘凶器’,便在小人手里。” “什么?”张辰的这句话一出口,不但柳清,就连吴通都忍不住失声。 这袋子这么小,连一把匕首都装不下,怎么可能?柳清心里面疑惑不已。 只见张辰伸手打开了袋子,故意敞开了大口忽然扎到了柳清的面前。 刹那间,柳清只瞧见袋子里一团褐色的模糊之物,随后便闻见一股奇特而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没来由的眩晕! “毒、毒药” 第二十一章 亡羊补牢 没有想象中的疾风骤雨,唯有满堂的鸦雀无声。 当瞧见竹山知县吴通一言不发地离开,独留下满身大汗的赵清在原地气急败坏时,昨夜布置并亲身参与一系列戏码的张辰终于彻底露出了疲惫,如释重负地仰倒在案前,近日萦绕在众人心头难消的这起命案,终于要迎来最后的关键时刻。 不消三日,此案峰回路转,已是柳暗花明。陈家的侍女翠儿此时已被扣在县衙,依照宋律,人证物证俱在,破案只在顷刻间,关键只在于抉择。 在陈恪之死这盘危机四伏的棋局里,孟子临、王禄、赵清几位亲民官各有棋路相互角逐,刘鸿、张辰等一众小卒从旁辅之,但他们却已走完了自己的一步,只待竹山县的主官吴通最后落子。 “一边是三朝老臣,一边是开国勋贵,真难选啊!”张辰心中暗暗想着,按照后世的一句话来说,现在比赛的压力已经来到了吴通这边! 但吴通又有的选么? 正如王禄所言,大宋自有国法,而“刑不上大夫”的潜规则保护的又只是男性,纵使吴通彻夜抓耳挠腮,石氏谋害亲夫的罪名大抵是逃不过去了,但这同样也在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 本想着借此案作为引路石,一可结交陈公弼补充自己的官场人脉,二可通过石氏搭上东京城的勋贵之门,三还可为自己塑造果决善断的官声。 吴通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石n鸟的完美构想,最后这枚石子儿打出去,最后反过来却打了自己的鸟,而这痛感还将持续很久。 纵使这起命案最后还是经由己手告破,从而证明自己这名知县还算称职,纵使可以把错拿案犯归结于蛇蝎妇人石氏的伪证,从而洗去自己抓良冒功的嫌疑。 但在名声重于一切的大宋官场中,吴通明白,东京城里的审官院以后怕是要在自己的陈簿上画个叉了 这一日过得似乎要比往常要慢了些,从上午等到下午接近日落时分,始终不见吴知县派人出来传信。 县丞司厅、县尉司厅各怀鬼胎,不断遣人打探消息,却一一被主簿赵清拒之门外,道是县尊老爷身子不适在后宅歇息,有事明日再说。“拖”字诀,是自古以来官员的老毛病了。 吴通陷入了莫大的煎熬,与此同时,等候在竹山官驿外的一帮人亦是如此。 县衙的公人们今日那是反常的勤快,日出时分便已开了大门候着,当陈家侍女翠儿鬼鬼祟祟的身影前脚一出现,全副武装的马武便带着一帮好手后脚便与之错身而过,一路向南而去。 竹山小县,官驿向来清冷。 估摸着这大半年来,便只接待过陈恪一家子,而自从出了命案后更是不受人待见,导致许多百姓路过此处都绕着走,估计是觉得这官驿选址风水不好,否则怎会难得来了个官人,还把命丢了。 不过这倒也给马武今日的工作省了不少气力,麾下十八名弓手及五十名乡勇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整座亩地有余的官驿结结实实地围了起来,在这过程中无一过路百姓前来看戏,完全不用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驱赶任何人。 做完准备工作,众人只待县衙签押便可拿人,却不料这一等就是半日。 向来老实巴交的乡勇们倒是不敢有怨言,但这帮养尊处优的弓手却有人开始抱怨了,毕竟日头西沉,马上就快到逛酒肆勾栏的好时候了,谁还想继续上班? 眼见众人蠢蠢欲动,马武心里焦急不已,却也只能一边骂人,一边翘首望着南边街头,盼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带着签押赶来救场。 “张三郎,再给你半个时辰,否则老子也挨不住了!” “老爷,还请速速做出决断罢!” 赵清苦着脸劝说道:“咱们这回算是着了道了,我已去刑房瞧过了,人证物证俱全,那石氏的罪名是决计洗不干净了!我朝的勋贵都是个空架子,得罪了便也得罪了,又有何妨?” “可本官却要被这空架子害死!”吴通重重叹了口气,仍然紧闭双眼,脸色在烛火的照耀下,憔悴得如同一张刀削过的黄纸。 “老爷,那陈家的侍女已经投了案,还请下令去官驿拿人,万一跑了石氏,可就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失去了啊!”赵清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几道,似乎是急得上火了。 “跑?她石氏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何况此时都不用本官打招呼,必有人已经把官驿围了罢!”吴通摇头苦笑道。 只见赵清咽了咽口水,一边给吴通添上茶水,一边耐着性子说道:“既知如此,老爷何必再犹豫?树已栽下,难道真要让那孟子临或是王禄攫了果子? 老爷,错拿案犯那是受石氏蛊惑,又与老爷有何干系?只要拿住真凶,老爷仍然稳操胜券,再不济也是将功赎罪,无功无过啊!” 只见吴通听他说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道:“功过?那是由东京城里的大夫们说了算!可笑本官还以为县衙尽皆庸碌功利之辈,定能将此案模糊了事,却万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孺子,一招便把本官逼到绝路!于事无补,于事无补啊!” “那老爷待如何?老爷只不惑之年,便就此甘心?”赵清感伤地问道。 “不甘心又能如何?是本官糊涂!竟被凶犯三言两语蛊惑拿了良民,何况那人还冤死在了牢里” 说到此处,吴通猛然想起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来。 “去,快去!将癞三给本官拿下!” “什么?”赵清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老爷可是要拿林节级?他不是老爷如夫人的兄弟么?” “胡言乱语!” 但见吴通精神焕发起来,怒斥道:“本官堂堂一县之尊,怎会与市井泼皮结亲?当日只是将人交与他好生讯问,又未曾定罪,是这无赖逾矩行事,竟私自拷打无辜良民,致其枉死,着实可恶!速速拿下重办!口供今夜便要!” “明、明白了!”吴通骤然发狠,惹得赵清心中惊诧,赶忙拱手点了点头。 “慢着!” 吴通缓缓抿了口茶水,沉吟道:“再出一道签押,石氏该捉拿归案了!县衙本自一体,两位县尉县丞如此劳心,本官也得与他们方便不是?” 赵清忙道:“遵命!” 第二十二章 尘埃落定 石氏自尽了! 就在张辰终于拿到签押,与突然“伤重痊愈”的刘鸿火速赶往官驿的当口,迎面却撞见满脸无奈的马武,身后的一帮弓手及乡勇走得宛如后世的伪军一般,三三两两各成队列,尽皆疲惫不已。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许是贴身侍女翠儿一早便不见踪迹,加上官驿外头围满了县衙的公人,躲在后院的石氏还没等到公人们拿到签押破门而入,便已暗自回房里上了吊,直到一名侍女察觉不见动静闯了进去,很快官驿中便传出了嚎啕的哭声 人犯虽死,罪责难消。 县衙里,刘鸿作为押司,指挥着张辰等一众贴司小吏们连夜写了有关案情的陈述,第二日一早便遣人将人证翠儿和一袋物证,一同送往了房陵城,毕竟此案已被房州知州过问,总要给上官一个交代。 送去州治的案卷,按照程序自然是要经过几位亲民官之手才可上报。根据以往的规矩,纵使里头没有差错,老爷们也会强行抠出一两个字修改一番,彰显作为上官的英明。 而这回却是教人纳闷,有关陈恪命案的这封案卷关系到几位老爷的前程,应该更加审慎,甚至该来回扯皮推诿一番才对。 岂料知县、县尉、县丞、主簿这几位老爷这回竟然诡异地保持了默契,对刘鸿呈上来的案卷完全同意,丝毫未改动一字,就这么报了上去。 但直到案卷送走时,刘鸿和张辰等人才知道,虽然几位官老爷没有改动原文,却还是暗自加了点料,除了王禄稳坐泰山之外,吴通、孟子临、赵清各自加了一小封作为附卷,至于里面写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三天,整个竹山县里面关于这桩命案,再一次流传得沸沸扬扬,在街市上一共流传着两个版本。 一个是石氏在犯案后蛊惑吴知县抓错了人,又收买了监牢的节级癞三与其同谋,后来吴知县慧眼如炬识破了她的凶相,率领县衙一众好手火速破案,最终石氏走投无路上吊自尽,冤死良民的癞三也在写下供状后羞愧自刎。 还有一个版本,是说其实此案告破与吴知县无关,要归功于县衙里的王县丞!当吴知县是非不分时,是王县丞领着一位年轻的贴司暗中查访,最后从石氏的侍女处看出端倪,破了这桩案子。 总而言之,街巷上所说的完全是相反两个版本,但在几天之内却都同时宣扬开来。 不但在街头巷尾开始流传,后来在各处茶馆酒肆、勾栏瓦子各种娱乐场所里头,居然有几个说书人同时说起了关于这件案子的评书,把这出勋贵之女谋害亲夫的案子说得活灵活现,各种情节跌宕起伏。 当然这些都是民间传闻,而朝堂上的那些官员对这些传闻,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眼看着又四五天过去了,上头的批文也终于传了下来,陈家侍女翠儿投毒以奴弑主判了秋后问斩,死去的癞三家产亦尽皆罚没;至于首恶石氏既已自尽,其身后问罪有关勋贵,需待刑部呈报天子定夺。 而在牢里死于非命的阿树,尸首最终也交还老钟,归乡里入土为安。 这阵子老钟在县尉孟子临的软硬兼施之下,硬生生在竹山县里绕了十几圈,差点没跑断了腿,但好歹是案情昭雪,还了阿树清白,却也是心满意足,并不敢对县衙表现出丝毫的怨言。 至于此案对竹山一众官吏的影响,答案还未揭晓。 尘埃落定,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时间已经快到了深夜,空闲下来的王禄拿出一本书,正要在灯下看一会儿就准备就寝安歇。 就在这个当口,有仆人传话说,外面一位张三郎来访。 等到王禄到了会客的书房,却见张辰恭恭敬敬地站在屋里面等他,在他的肩膀上还挂着一口鼓鼓囊囊的旧褡裢。 王禄纳闷之下,正要开口问张辰有什么事,但是他一看张辰正低着头,似乎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毕竟最近和张辰一同合作破案,相处得算是熟悉,看到他这个样子,王禄的心里就是一动,于是他命令屋子里伺候的下人们都回避了出去。 眼看着书房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见张辰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将那个沉重褡裢解下,从里面拿出了精心包好的两个包裹。 一个包的是七八斤重的铁钱,只“哐当”一声落在桌案上,大抵不过一贯钱倒是算不得什么,而当张辰打开另一个包裹时,王禄一看见里面的东西,顿时就惊讶得目瞪口呆!竟然是大小均匀的三十个金饼子! “这……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王禄几乎被面前金灿灿的成色晃花了眼,他心惊胆战地向着张辰问道。 “老爷容禀,前面的是阿树的父亲老钟返乡临行前,托小人务必送来给老爷的,他说老爷是一位能为民做主的好官,钱虽少不值一提,却代表着小民拳拳之心。” 只见张辰笑了笑又说道:“至于这些金饼子,是小人和马都头查抄林节级家里所得,此人真是肥得流油,于是在这些赃物登记造册的时候,我等特意留下了这些给县丞老爷……” “你好胆!”王禄拼命地压低了声音,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张辰说道:“你怎么敢……” “县丞老爷容禀!”只见张辰虽然被王禄训斥,但是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心虚的神色,只见他平静地说道: “案子完结后,小人这几日弄了一出评书,召集了几个街头巷尾的艺人,天天在各处讲述老爷破案的故事。在民间,老爷的声望如今已是名声鹊起。” “小人知道老爷胸中有鸿鹄之志,想要位居朝堂之上,做下一番大事业。” 只见张辰说到这里,他面色沉重地说道:“可老爷想要报国安民,施展心中的抱负,光凭能力就能平步青云吗?” “如今我大宋的官场,可谓污浊如泥,光是有能力有志向,能行吗?” “啊?”张辰的这几句话,句句点中了王禄的心头所想。他一听之下,顿时就惊呆住了。 “此前送往州里的案卷中,舅舅着重写明了老爷的智谋与功劳,加上小人在民间的布局,老爷可谓风头正盛,高升指日可待。” 只见张辰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紧要关头,老爷要是不肯舍下面子去打点的话。这一步能不能升得上去,却还未可知,东京城里头的那帮官人可是不好打发。” “唉!”王禄听了这几句话之后,他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片茫然之色,身子颓然在椅子上坐倒了下去。 “小人知道老爷素有青云之志,若是为官一任,定可造福一方。” 只见张辰接着说道:“可要是真的清廉如水,如同当年的包龙图那样,在如今大宋的官场里面可是寸步难行啊! 否则老爷先前也不会想着借此案重新搭上陈太常,可且不说陈太常毕竟不是宰执,就说他年岁已高,又能照拂到几时?” 第二十三章 同流合污 对于张辰这一番“直言不讳”,按照王禄往日秉持清廉的作风,定会放声斥责随后与来人不复相见,可今夜的他却反常地保持了沉默。 世上最难猜测的是人心,而最脆弱的亦是人心。 当面前这名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少年,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戳中自己的内心时,王禄放弃了挣扎,他心里怎会不明白,欲官路亨通不外乎金钱和人脉开道。 所谓清而不贪、群而不党的理念,那是大同,不是大宋。 张辰看出了王禄的窘迫,决定主动维护一下这名士大夫的清流面纱:“老爷,这些东西不知是那癞三祸害多少百姓才得来的!本是不义之财,义士取之有道!此番若无县丞老爷支持,这桩命案决计是破不了的!老爷为恩师之子伸冤雪恨,可堪义举啊!” “更何况谁能想得到一个小小的节级短短三四年时间,竟积累下如此丰厚的家资?不过是背后有人纵容罢了! 我等纵使义愤填膺,又为之奈何?反之,若能借这些东西,把老爷顺利扶上高位,造福一方百姓,相信在老爷治下,便不会再有如此吸食百姓血汗的胥吏了!何不乘势为之?” 张辰说到这里,已经把这里面所有的关窍都跟王禄解(hu)释(you)得明明白白。只见他静静地往后退了一步,就等这位王县丞自己定夺。 一时之间,屋子里面烛火闪烁,桌面上三十个沉甸甸的金饼子的光芒吞吐不定。王禄坐在书案边上,呆若木鸡一般沉吟了许久,不曾开言。 又过了一会儿,张辰就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既如此,那便依你。” 只听王禄嗓子里面一片干涩地声音说道:“你方才所言,真乃句句金玉良言。其实这些东西你原本就算私自藏匿下来,想必也无人知晓。你倒都是为了本官好,那本官便……承你的情。” “老爷言重了。”张辰淡淡地笑了笑:“小人斗胆说一句,如今老爷和小人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小人非是忘本之人,老爷于小人有伯乐之恩,敢不为老爷效力?” “唉!”张辰的话说到这里,王禄突然间感慨长叹了一声:“有你这样的一个属下,或许本官在仕途上真能少走些弯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真是个人才啊!” “还有,你竟还给本官扬名去了?”话说到这个时候,王禄才猛然间想起了张辰找来说书艺人,专门宣传他破获命案的那件事。 张辰笑着说道:“时机稍纵即逝。如今这桩案子虽然了结,但无论是民间还是官场,都要把它利用到淋漓尽致方止。若不借势而上引人瞩目,老爷何时才能一展心中之志?” “是啊!”王禄暗自在自己心里回想了一下,也觉得他此时面临的局势,突然变得一片大好。若不在此时趁隙而进,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爷,还有一件事……” 张辰见王禄坐在那里沉吟,于是他又拱手对王禄笑道:“小人还想跟老爷讨个赏。” “嗯?”王禄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就是恍然大悟。 “本官答应过你的,明日起你便到吏房主事罢!这可是个好差事。”王禄正色道。 “那个,老爷,其实只要能为老爷效力,做什么职事倒无妨…”张辰脸上有点儿难为情的神色,他用手指了指那张摆满了金子的桌子。 说到这里,只见张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爷,小人斗胆向你讨两个金饼子! 自从到了县里,小人便一直忙于公务,许多物件儿都未曾置办,手头实在紧得很!得消去些后顾之忧,以后才能更好为老爷办事不是?” “好啊!没问题!”王禄立刻欣然答应,其实对他来说,金饼子是三十个还是二十八压根儿无所谓,反正都是张辰送来的不是?张辰这回破案本就有功,既然想要,那赏给他就是了。 只是这件事,却是奇怪得很,既然缺少钱用,何不自己提前拿走两个,反倒多此一举要在自己面前讨要 王禄心里一动,又把这张辰的这个要求翻过来想了想。 “原来如此!”猛然间,从王禄的脑海里闪电般地闪过了一个念头,霎时愣在了原地。 今天晚上,自己通过张辰的手拿了这么多赃物。可以想象,等到这段时间过后,当他再次想起这件事来的时候,他心里或多或少一定会对张辰这个人产生一些芥蒂。 因为王禄好歹身为上级亲民官,岂能忍受贪墨的行为落到了自己下属的眼里,这就是个结结实实的把柄! 可是,这张辰随即就向他讨了一对金饼子,这一下子他们两个的关系就是幡然一变,由“授人以柄”,骤然转变成了“同流合污”! 这样一来,张辰要是把王禄贪墨赃物的事传出去,其实就等于是害了他自己,所以自然就绝对没有了告发他的可能性。 而他王禄就可以放下心来,大胆去使用这笔钱财,而张辰自己,也就可以不再担心王禄对他的猜疑。 “好一个狡猾奸诈的少年郎!”王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自咬了咬牙。 “此子的心窍到底是如何生长的,怎就对官场上的这些事,如此洞若观火、游刃有余?”王禄这个念头一起,心里却是越想越心惊。 一时间,他觉得他面前的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张三郎,竟有些高深莫测的感觉,加上对方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到底是威慑力还是安全感,令人分辨不清。 王禄心中忐忑之余,还是起身把那两个金饼子拿了起来,亲手递给了张辰。 “三郎,这回真是有劳你了!” 于是“张辰”成了“三郎”,称呼的骤然转变,意味着经过今夜的这一番谈话,王禄心里面坚定了笼络张辰的想法。这回他和张辰两个人,若不出意外,便已实打实地走在了一起。 “且慢!”王禄心里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只见他回过头来,从案上将那七八斤铁钱重新装进了褡裢里,郑重地塞到了张辰的手里。 “听闻那个老钟是你同乡。” 只见王禄认真地说道:“虽然这回案子破了,也洗刷了那阿树的冤屈,但可惜人已身死不可挽回你还是替本官将这些钱物归原主,告诉老钟本官心领了。寻常百姓攒些钱财不容易,如此你也在同乡面前好做些,莫要推辞!” “这小人遵命!”张辰虽然推托了一会儿,却还是点头接过了褡裢。 王禄如此言行,竟能为张辰考虑,显然是心里更为亲切的表示,那么张辰自然不能拒绝。 如此一来,两人不禁感觉到心中很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此间场面上真个是又融洽又随意,大有一种得遇知己之感。 等到张辰告辞之后,王禄看着这一桌耀眼生花的金饼子,他愣愣地站在屋子中间伫立了许久,然后才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 扶摇直上 等到张辰出了王禄的家门,他的心里也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 说实话,即使他跟王禄在破案过程中相处得融洽,但随着这个案件的尘埃落地,情况免不了时过境迁,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也会重新回到原点。 毕竟人家王县丞是正儿八经高高在上的亲民官,而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而已。要是王禄把他利用完了以后,还对他稍微有一些照顾和礼遇,那就可以说得上是世间难得的仁德之人了。 而现在张辰若是想继续有所突破,就只能借着好不容易搭上的王禄的这一条线,这也是对县衙里几位亲民官分析了一通后,唯一可选择的一条线。但要是想牢牢地抓住这层关系,就必须要让王禄意识到,自己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才行。 所以张辰才在王禄的面前,展现了他对于官场上敏锐的嗅觉,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他也要尽量想办法把王禄和自己强行牢牢地绑在一起,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必须要更进一层才行。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张辰早早做好了打算。 其实接到州里下发的查抄癞三家产的通令时,张辰作为只管文书工作的贴司,压根儿就没有资格参与,但为了给王禄准备贿赂上级的那些钱财,张辰还是决定不遗余力地掺和进去,好在有刘鸿在,自是大开方便之门。 至于孟子临和吴通那边,倒不必考虑。 自从案子破获,孟子临便闷在县尉司厅中一言不发,这回在所有人悲喜交加时,唯有他彻底的郁闷,白忙活一场啥也没捞着,这桩案子甚至连提也不想提。 而吴通那头好不容易和癞三撇清关系,自然也不会掺和进来,何况在他眼里,一个小小的节级家产能有多少? 当然,若是让吴知县得知,他的那位刚休掉的机灵小妾,这几年来拢共拿了知县老爷的半数财物,偷偷放在自己弟弟家里存着,怕是得原地吐血三升。 那么癞三的家产究竟有多少?最终上缴县衙的又能有多少?反正癞三一死,便是死无对证,再没有人知道那些财物的具体数目了。 总之,今夜张辰的投名状已经交了上去,他和王禄的关系也如愿暂时绑在了一起。若王禄真能在官场上顺利攀升,张辰也有机会随着这股风潮趁势而起。 “大鹏何不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张辰忍不住笑了笑,一步步地走入了街巷的黑暗之中。在他身上,这个来自后世的躁动灵魂,慢慢展露出锋利狰狞的爪牙。 大宋,这个纸醉金迷却危机四伏的朝代,若想保护自己和还有自己珍惜的人,能依靠的绝对不能是别人所谓的仁和善,唯有绝对的实力。 接下来的日子基本都是平安无事,知县吴通与县丞王禄接到了上官的驿件,齐齐去了房州,于是县里的日常事务暂时交给了如今低调做事的主簿赵清,张辰则是每日打卡上下班乐得悠闲。 至于对刘鸿生了芥蒂,连同张辰也恨上了的县尉孟子临,近日又无奈地接到了京西路发来的筹措粮草民夫前往西北边境的公文,只能转而把重心放在要务上,一时倒也没有朝他们发难。 这段时间,张辰又抽空去了自己的好友马武家里,不由分说塞了两个金饼子,只说是王县丞私下赏的,他们兄弟俩分润一下。马武推辞不过也只得收了,心里对张辰却是感激涕零。 马武心道:这位三郎真是条好汉子,刚来竹山县时便慷慨地将押司给的钱都给大伙儿分了,查抄癞三家宅时给自己分了十余贯,这回有了赏钱又是第一个想到他!他马武这辈子,能认上这么个好兄弟真是值了! 眼看着盛夏已至,天气慢慢开始热了起来,张辰决定搬家了。 倒不是嫌弃原来借住的院子太小,或是与舅舅刘鸿有嫌隙,而是他打算再过段时间,便将祖父张仲方和小妹柳娘一齐接到县里来住,一来可让老的享享清福,二来又可照顾小的,免得平日里牵挂。 于是在城西的县学旁,张辰买了一个大院子。 起初他本想租房子来着,毕竟房州到底处在京西路,越靠近都城越是寸土寸金,可是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房州乃至整个京西路的房价都十分低迷,更何况是小小的竹山县,作为大宋的流放圣地,只需三百贯便可买到最好的宅子了。 张辰最终选择的城西的这个院子,原是一个本地的商贾所有,离县衙不到一里,正面临街,交通方便,可是朝里面进去,又是幽静无比,正是他最喜欢的闹中取静的位置。 家具自然都换成了新的,一应家居物事也趁势采办得齐齐整整,张辰去县里的牙行买了几名仆役和侍女,又雇了一对五十岁上下的胡姓夫妻作为管家和厨娘,这帮人便暂且安置在前院的几处厢房里面。 由于张家暂时还未有主母,于是平日里便由胡伯看管家里,顺便管理管理一帮下人及杂事,而胡氏负责采买和灶房,日子也慢慢变得井井有条颇为安定。 一天晚上,胡伯却来到书房告诉张辰,对着他忧心忡忡地拱手说道:“东家,小人今日查账发现家里面账上的银钱不多了,可明日老东家和小娘子便要进城,之后的花销该怎么办,还请东家拿个主意,小人心里头不放心呐!” “无妨,东家我有的是钱,你且不必担忧!明日晨起便将用度拨与你。”张辰淡定地笑了笑,接着低下头继续看书, 待到胡伯将信将疑地退出了里屋,只见张辰不动声色回了卧房,弯下腰从自己的床下使劲拽出了一个半身大的箱子,小心地打开后只一眼,便差点没被箱子里面满满的宝光闪瞎! “嘿嘿”一声,张辰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寻即如同暴发户一般,从里头随意点出十个金饼子,又跟做贼似的啪地关上 第二十五章 君子庖厨 熙宁元年六月初八,宜迁居。 转眼来到竹山县城已经一个月了,虽然相比置身大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三年有余,这短短的一个月算不得什么,但张辰却实现了从无到有的过渡,成功地把家宅从农村搬进了县城,也算是误打误撞地骤然实现上辈子的终生目标:成为有房一族。 按照里程的估计,不出意外的话,今日祖父和小妹便将抵达县城,尽管已经提前已经和县衙告了假,但天蒙蒙亮时,张辰还是一如既往地早早睁眼起床。 洗漱完毕再换上一身便服,与一众下人打了声招呼后,张辰便神清气爽地出了门,此行不为别的目的,只为坚持他在山村里便养成的习惯,晨练。 自然在下人们眼中,主人一大早出门奔跑是十分古怪的行为,毕竟在古代,跑步不是健康生活的科学,却会被冠上“惊惧”或“失礼”的不雅之名,但他们纵使一万个不理解,主人决定的事情又岂容他们多言。 趁着微微的亮光,张辰很快便跑到了挨着竹山县城的瓦溪边上,沿路上早起的小摊贩已经开始支起摊子烧开水,准备迎接早起的顾客。 半个时辰内沿河来回跑了约莫两公里左右,张辰出了一身汗浑身通泰,遗憾的是这年头没有淋浴的装置,否则回家休息之后再来个热水澡,那才叫一身滋润啊! 回家换了身衣服,厨娘胡氏已经做好了早饭,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配上两小碟腌萝卜,舒坦。 胡伯最近都在城里的一处商铺学习如何看账目,所以吃过早饭后照例同张辰禀告了一声,便急匆匆地出门而去,而胡氏领着侍女们依然是打扫洗刷,随即开始准备中午酒席用品。 唯一清闲的就是张辰,跟胡氏大致说了准备食材的要求,便自顾回了书房。 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会,张辰闭上眼睛想了半天,才把隐藏在脑海深处的一些知识再次翻了出来,与之融会贯通。 张辰向来明白学习的重要性,要知道昔日在山村里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手头无奈地只有祖父张仲方那几本褪了油墨的残破书卷,来来回回几乎都快翻散了。 因此如今手头宽裕了些,又加之搬了新宅子,张辰便顺势采购了一大批五花八门的书籍,无事便翻一翻,毕竟他的未来不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学习总是受益无穷。 等到太阳升起来,周边的左邻右舍已经提前派了浑家到张家帮忙。 在大宋,一般有关乔迁、喜丧的宴席,都是一等一的大事。除非是深院厚积的高门大户,往往一个家宅是很难支撑起来的,所以左邻右舍都会自发过来帮忙。 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张辰自然不想辜负众人的一番好意,于是得到消息后赶忙走出书房,亲自向各位姐姐婶婶之类的道谢。 “三郎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奴家厚着脸皮问一句,三郎可婚配了?” 一旁的胡氏瞧见东家尴尬的目光,赶快介绍道:“这是对街木作铺李东家的浑家,李杨氏。” 张辰直接避开了李杨氏的好奇,而是反问道:“李东家中午可过来吃酒?” “自是要来的,听好些个邻里说过,三郎可是在县衙里高就,能和我们这些小民一起吃酒,那可是难得的福分,如何能不过来?” “正好,在下有点事情请李东家帮忙,一会我再与他细说。” “好啊!三郎的眼光不差,我们当家的手艺,那是真没的说,即便是县尊老爷宅子里的物事儿,都是我们当家的亲手打造。” “如此更好,诸位婶子请宽坐饮茶,在下要往灶房去了。” 有个妇女哈哈笑着说道:“怎能让三郎消受那等烟火气,还是让我们这些妇人下厨罢。” “就是就是,那些文人都说君子远庖厨,三郎安座便是,让我们来。” 张辰笑着解释道:“君子远庖厨不是说君子不进灶房,而是说君子要远离杀生之事,要秉持一颗仁心。” “不能杀生?为啥那些文人吃起肉来,吃的比那群丘八都欢实?” “” 张辰觉得还是不能和这帮妇女说太多,反正和她们讲道理总是永无止境,还是老老实实做饭去,见状胡氏也领着两名侍女作为张辰的帮厨,一同进了灶房。 “我先试着做一遍,你们且边看边学,将来家里的饭食照着这么做便是,小爷我天天吃水煮菜真的是吃够了” 说罢张辰便撸起袖子,菜刀洗净双指抹去水渍,寻即开始熟练地开始切起猪肉来,大半块里脊被切成了细长均匀的条状后,便开始飞水的步骤。 由于宋代饲养的猪基本都未经阉割,故而肉味极为腥膻,这也是为何这年头宋人喜食羊肉而非猪肉的原因。将猪肉放入冷水锅后,由冷渐热逐渐加温,腥膻味及血污自然便会随着水温的升高渐渐排出。 猪肉焯水过后,旁边的瓷盆里洗好的淀粉已经沉在了水底,把上层的水倒掉,只留下最底层的湿淀粉,张辰便将湿淀粉抓到肉丝里,放入葱姜蒜和青盐,小心抓匀,最后挖一大勺猪油放到锅里。 一名侍女刚想说油放多了,却被胡氏拉住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最关键的步骤,有道是“三分技术七分火”。掌握火候,是衡量厨师经验与技术的一柄标尺,但这对前世单身汉的张辰完全不在话下。 只见油热后,张辰倒入抓好的肉丝快速翻炒,肉丝变色后接着捞出,控制好火候后,又放入菘菜快速翻炒,随后再将菘菜倒回复炒,一盘菘菜炒肉丝便完成了。 “你们且尝尝味道如何。”张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笑吟吟地说道。 胡氏三人早已震惊,先不说这道菘菜肉丝的卖相如何,单说闻到的味道就已经让她们惊为天人。 于是她们各自尝了一口,眼睛骤然亮了。 “脆,香,嫩!” 胡氏意犹未尽地追问道:“东家,此种制法,可是唤作炒菜?” “没错,就是炒菜。” “奴家曾听旁人提起过,炒菜只有东京城里的大酒肆才懂得,东家这是从哪学的?” 张辰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埋头开始准备下一道菜肴的烹饪。 整整十二道菜,耗费了张辰一个半时辰时间,等做完了饭回了正堂后,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邻里爷们儿坐在了一起,没有一个人说话,尽皆冲着桌上香气四溢的菜肴吸溜着口水。 第二十六章 招财进宝 经过胡氏热情洋溢的介绍,张辰基本认识了在场的每个人,经营木作家具的李大勇,茶馆老板黄世昌,开书铺的刘长风,从事牙行业务的吴远,以及的县衙吏房的一名文书周博。 其中最熟悉的自然是周博,当初张辰来县衙报道时,便是他负责登记造册。这阵子张辰又与王县丞打得火热,更是与其辖下的吏房众人处得相当融洽,其中关系最好的便是周博。 而要说这吴远,之前张辰便是在吴远的牙行里买了家中的一干仆役侍女,不过,估计客源兴旺的吴远估计都忘了这档子事,压根儿提也未提。 今日此宴是为了庆祝张家乔迁之喜,但祖父和小妹还未到,自然是不能开饭的,但眼看日头高垂,张辰便将试制的这些菜品通通摆上桌给邻里们先用着,男人们正堂就餐,妇女和孩童便在厢房内。 “众位高邻!张某方才在灶房未能亲自迎接,失礼了!” 这五个人看到主家下场来了,纷纷站起来见礼。 身为县吏同僚的周博,第一个起身说道:“无妨,听说有劳三郎亲自制作菜肴,我等受宠若惊啊!” “哈哈,只是些家常菜罢了,大家坐,周兄也快坐罢。” 只见张辰客气地说道:“诸位且坐,在下先替诸位斟酒。” 其实张辰说出这句话后就有点后悔了,如果关起门来,怎么客气都无所谓,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来的都是左邻右舍的家主,这种下人干的活儿自己越俎代庖免不了要被人轻视。 幸好在场众人早就从周博的口中得知,张辰与县里刘押司的亲戚关系,故而只心中道是张辰待客过谦罢了。 茶馆老板黄世昌忽而拧眉问道:“敢问三郎,这可是炒菜?” 张辰点头道:“正是,尝尝味道如何?” 众人集体伸出筷子,尝了一口后,纷纷摇头晃脑了半天。 年纪最长的李大勇,品尝了半天后出声道:“当年陈公弼陈太常入京时,老夫曾去东京城里为他府上制作一批家具,当时陈太常的管家便请我吃过一次炒菜,那味道,真个是令人拍案叫绝。” “比今日三郎的炒菜如何?” “咳咳那东京城里的炒菜自然用料会讲究些,非珍馐食材不可,不过三郎的炒菜,却是以寻常小民的食材,做得如此可口,这才是技艺精湛,颇为难得!” 张辰险些没笑出声,这拍马屁的口才搁在后世妥妥是个大老板。 这时开牙行的吴远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道:“尤其是这道菘菜肉丝,应是猪肉?怎能把猪肉做得毫无异味?” “的确如此,完全不像猪肉,甚至羊肉味道还要好一些。” 张辰看着大家喜欢他做的饭菜,内心也有一种满足感。 “怪不得你家的下人们不让我等进灶房观看,原来是要保密啊!三郎如此炒菜神技,如何保密都不为过。” “哎,以后再想吃炒菜可怎么办?” 周博忽然大声说道:“这有何难?请三郎开个庄子即可,诸位若想吃,便随时都可以去吃。” 终于点到正题上了啊!张辰隐藏住心中的欣喜,面露苦涩地笑道:“诸位高邻,在下平日里在县衙做事,哪有多余的精力开什么酒肆饭庄? 不过,若是你们有兴趣,在下不妨将炒菜的技艺传给诸位,你们自去开就是。” 且见周博在一旁使劲地朝张辰使眼色,但张辰却直接无视。 至于另外的李大勇四名商人则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心思通透的人物,岂能不明白张辰的用意? 换作普通小民,他们自然不会顾虑太多,商人逐利不择手段。 可眼前这位笑脸盈盈的少年却是县里刘押司的外甥,据周博说更是王县丞身旁的红人,最近又传言王县丞很快便要高升,这位张三郎真是个前途无量,众人怎敢真的用他的?商,哪有资格与官斗? 李大勇率先提议道:“那个诸位,要不咱们几家联合出钱开个庄子?让三郎将炒菜技艺传授给咱们,许他三成份子,剩下的咱们按照各家的出钱高低占份子?” 其他三位掌柜也齐齐点头:“如何甚好,不知道张公子意下如何?” 张辰琢磨了会答道:“如此也可,只是在下又不出资,份子给得有点多了。” 众人一听张辰竟然同意了,随即大喜。诚然炒菜技艺难得,懂这行的厨子也难找,但只要花上大价钱照样有法可寻,可拉着张辰入伙又岂是真的因为这个? “不多不多,以后我等还要仰仗三郎呢!如此精妙的技艺,三成份子,已经是我等占了三郎的便宜了!” “既如此,还请三郎给庄子取个名字?” 张辰看了看在座的人,说道:“既然是我等合伙做事,自然便要拧成一股绳,全心聚力,将炒菜此种美味佳肴惠德百姓,不如,这家饭庄便叫全聚德如何?” 众人琢磨了会全聚德这个名字,确实好,确实高!全聚德,全聚德,妙啊! “三郎少年大才,佩服佩服!” “哈哈,只要我们几家齐心合力,未来不见得不能把庄子开到东京城去!哈哈!” 张辰偏过头来笑道:“周兄,后续便有劳你和四位东家商量具体细节,但有结果告知我便是,有劳了。” 周博自然赶紧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气氛就比较轻松了,大家初步选取了店铺,决定便把开在房州城,因为只有州治的达官贵人才能消费得起炒菜,到底竹山县还是小了点。 至于庄子里的家具,张辰当场画了几个简笔画,尤其是把大圆桌和高脚椅给画了出来,这就需要李大勇负责。 至于厨师,必须用各家的下人,外人学会了炒菜,早晚会被人挖走,得不偿失。 “在下初来乍到,家底尚薄,下人数量有限,实在抱歉。”张辰说的是实话,目前他家的人手确实不多,前院后院布置完,还有一些地方空落着。 从事牙行业务的吴远说道:“诶!贵宅需要多少下人只管说来,吴某替三郎相看些好的,直接送与三郎便是!三郎无需与我客气!” “这个便麻烦吴东家了!” “既如此,我等不妨共同满饮此杯,还望诸位勠力同心,把庄子好生办起来,招财进宝,招财进宝啊!” “好!我等借三郎吉言了!” 第二十七章 九岁生子 大宋时兴的酒水大多是甜腻的低度米酒,甘喉清冽,但武松连干十八碗却还能和大虫搏斗的情节,到底是小说夸张的手法,这种入口轻柔的酒水最是容易给人错觉,稍有不慎便颇为上头。 饶是今日意外收获了一份产业,张辰因欢喜忍不住多饮了几杯,却没料到刚至后宅休息便着了道,这一躺便到了日落。 待他迷迷糊糊被胡伯轻声唤醒时,却被告知祖父张仲方与小妹柳娘已经到了。于是强忍着酒意洗了一把冷水脸,急急忙忙赶去见人,才刚走进正堂,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兴奋地冲自己扑了上来。 想念兄长已久的柳娘依然那么可爱活泼,这会儿傻笑着揽住张辰的大腿,小身板使劲顶着张辰,口中不住地喊着“三哥!三哥!”。 张辰宠溺地摸了摸小妹的脑袋说道:“来了就好,三哥想你了。” 柳娘只知道傻傻地咯咯笑着,接着伸出手指往自己后头指了指,寻即拉住张辰的衣袍一角。 张辰自然知道小妹的暗示,古板严肃的祖父此时端坐在上位,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这个半大小子,或许他完全没有想到,向来在自己眼里不着调的孙儿,却在一个月之间完成了从赤贫到富翁的华丽转变。 需知张家举族被流放至房州眼看已经三十来年,多少族人都在黄土朝天中沉沦没了心气儿,如今能保住性命图个温饱已是不易,又哪敢有求田问舍的非分之想? 故而张仲方拉着孙女儿乘坐驴车离开的时候,送行的族人们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大部分人甚至隐隐地有一些嫉妒。 譬如村里那位最年长的族老张同润,尽管心里头艳羡得很,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叮嘱着比自己小不过两岁的张仲方道:“尔等此番徙去县城居住,家里的田地族亲们自会照看,不必担忧! 当要好生教导三郎,勤恳为官府做事,切不可坠我张家之名声,切莫作奸犯科!日后三郎若能光宗耀祖,或能赎我张氏之名!” “老瘫秀才”却是淡定地嘿嘿一笑,拄着木杖长揖到地:“弟谨遵教诲。” 其实在张仲方的心里,远没有他面上那么淡定,需知当初给孙儿在县里某一个差事,只不过是不想其重蹈父兄的悲剧,才厚着脸皮朝小自己一辈的刘鸿写信求助,却没想到无心插柳,这柳还真活了? 而之后更是发生了一件令张仲方意想不到的事情,邻居张明远带着妻儿,三人齐刷刷求到了跟前,道是要将虎子托付给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引得老人家头昏脑涨 于是最后便演变出一番恍如“生离死别”的场景。 虎子娘泪眼婆娑地拉着虎子:“虎子,到了县城要好好听长辈的话,莫要惹事啊!” “娘,你都说了十遍了,俺记得了。” 张明远则硬是扭过头去:“又不是孩儿没了,叨叨个没完干什么?” 虎子娘又啜泣道:“可不就是没了么!” 接着张仲方又打断道:“得启程了,免得耽误了入宅的时辰。” 最后仍是由老钟驾着驴车缓慢地驶出了村子,只不过乘客从原计划的两人变成了三人。 听完祖父的讲述,张辰这才注意到正堂的梁柱后头还怯生生地躲着一个小胖墩,此时正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可不就是从小被柳娘欺负到大的虎子么! 瞅瞅这憨厚的小模样,一个月不见倒也怪想他的。 张辰笑眯眯地招手道:“虎子,过来我瞧瞧!” 却见虎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只是脚却挪不开步。 而柳娘似乎只有在小胖墩面前才会变得硬气,只见她小跑过去,轻轻揪着虎子的胖脸不悦道:“三哥让你过来便过来,躲什么呀!” “俺、俺”到底是离了爹娘的孩子,虎子紧张地差点快哭出声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张仲方瞧着这般胡闹的场面甚是无奈,扬起木杖狠狠地往地上叩击了两下,顿时止住了正堂的喧嚣。 “以后虎子便是咱们自家人,你们不可再戏弄于他!尤其是柳娘,女儿家如此作为成何体统!三郎你需得好生管着。” “翁翁,我知错了。”柳娘赶紧老实地垂下脑袋,做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目光却还是狡黠地偷偷瞟了虎子一眼,惹得小胖墩一个激灵退后了两步。 张辰只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小小的温馨,毕竟此后家中多了些孩子们的欢乐与嬉闹声,定能冲淡许多生活的苦涩。 其实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也明白小妹对虎子根本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每次欺负完虎子,回头又屁颠屁颠地找他去田间玩耍。 只是这虎子倒也敞亮,长期以来,对自家小妹可谓是予取予求一般地“被欺负”。 这小胖墩不会是在装傻?张辰脸色骤然一冷,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若干年后虎子上门来迎亲这一幕,默默攥紧了拳头。 “三郎,你且过来。” 张仲方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后从旁边的包裹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册,面色正经地道:“你先看看我张氏的族谱。” 闻听此言,张辰心中自有疑问,却也不敢怠慢,赶忙双手接过。 千年以来,在中国人眼里,修族谱始终是一件大事,因为对一个家族而言,宗族传承万万不可以断。 传闻天下间只有孔、孟、曾、颜四姓,因先祖为圣人,所以修的是通天谱,也是同姓的人公用一个家谱,而其他各姓有各自的分支。 比如姓张的人,多是以黄帝之孙、少昊第五子张挥为始祖。 但毕竟传承了这么多年,在中华大地上到处开枝散叶的同姓宗族间却是互相不认的。拿张辰的姓氏举例,陕西的华阴张氏和河东的解邑张氏虽都姓张,但是彼此族谱是不修在一起。 而族谱上也有许多标识,最明显的一条莫过于有子孙传承的,就会在名字下划一条线。 既是翻阅族谱,张辰自然是优先查看自家的传序,结果目光终于扫到自己这一支时,却发觉自己的名字下,竟然多了一个竖线,下面还添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辰咽了咽口水,心道这什么意思,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喜当爹了? 张仲方适时地咳了一声,尴尬地笑道:“此事也是刚定,这便与你分说。是这样的,明远与你是同辈,这虎子呢,今年九岁,从小也开蒙识字,十分聪明伶俐。 而明远并没有入户籍,所以便让虎子过继到你的名下,加上你在县衙里不是可以免役两人么?所以将来虎子长大了,或许也能和你一般……” 张辰恍然大悟,祖父倒说得不错,自己在县衙里做的是正差,确实可免役两人。 至于籍贯这回事,张辰倒是在县衙里听几位公人提起过。在大宋,无籍贯者,最大的困境莫过于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当官做吏。 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选择当黑户。 张明远因何成了黑户,十分简单,大逆之后本身就无法参加科举,大字不识的他更没有任何远大理想。许是突然被张辰的逆袭有所触动,因而不想再耽误了从小聪明的虎子,于是就哀求张仲方想出这么个变通的法子。 张辰想了想,还是皱眉道:“翁翁,这还是有所不妥。” 张仲方黑下脸道:“皆是张氏族亲,该帮的,必须要帮。何况这些年来,明远家没少帮衬我们,你又不是不知。” “可是……” “三郎放心,只是过继,但不继嗣,也就是名义上,你放心。” 张辰明白祖父是误会了,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孙儿说的是,如今我才十八岁,却多了个九岁的儿子,这也太过荒唐了!九岁生子,官府能信么?” 第二十八章 故土难离 “虎子,你过来!” 瞧见张仲方发出鼓励的目光,又露出和蔼的微笑,方才有些“孤立无援”的虎子顿时眼睛亮堂起来,于是踮着脚步,有模有样地走到了张辰跟前。 张辰立马意识到下一步要发生什么,赶忙苦笑道:“翁翁,你就放过孙儿罢!如今我还没做好当爹的准备啊!要不翁翁来当这个爹罢” “没个正形!”张仲方有些不满,重重地哼了一下。 虎子倒也想都没想,直接冲着张辰双膝一弯,郑重地叩头大叫了声“爹”。 “好好好,快起快起!”张辰苦笑着赶忙将小胖墩拉了起来,暗道这孩子看来其实并不傻 此间事了,张辰便令下人赶忙张罗饭菜,祖孙四人这才开始用餐,可惜今日时辰掐得不准,于是这顿本该热热闹闹的乔迁宴,就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餐,不过菜色倒也不俗,皆是张辰午间新研发的炒菜。 入夜,张仲方躺在了后宅的木床上,闲聊的同时又给张辰泡了一杯茶。 宋朝人一般用小勺把茶末分到几个碗里,冲入滚水,一边冲一边搅,快速搅动,让茶末跟滚水充分混合,这叫“点茶”,点好的茶汤上面还会泛出一层乳白色的泡沫,好像后世加了奶的咖啡。 “什么时候自己再把泡茶给弄出来?”张辰不禁暗暗想道。 此时柳娘拉着虎子的小手跑了进来,一把抱住张辰的胳膊,使劲儿摇晃着说道:“三哥,虎子能不能穿我的衣服?” 张辰心里一阵无语,摸着柳娘的小脑袋:“虎子可不是女娃,好好的,为什么让他穿你的衣服呀?” “可虎子就带了一件衣裳。” 张辰这才注意到,虎子身上的这套衣物似乎有点眼熟,自己以前好像见过无数次了一般。 “胡伯,让胡婶过来一下。” “是,东家。” 胡氏正在前院浆洗衣服,闻听胡伯来传话东家有请,赶忙放下活计匆匆赶来。到了门口,双手又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站到了张辰的面前。 “东家,你有什么吩咐?” “你去胡伯那儿,从家里账上支几贯钱,给我翁翁、小妹,还有我这干儿一并置办些衣物顺带给你和胡伯也做一身,你看看你的上衫,有些薄了。” 胡氏闻言,眼中雾气蒸腾,好像要落泪一般。 “东家,我……” “行了,都是自家人,赶紧去置办。” 按理说,即便是下人,每年也应该给人家置办点衣服之类的,但张辰先前没想到这一点,毕竟是头一回做地主,到底有些粗心大意。 待胡氏感激涕零地退出了里屋,张仲方这才说道:“三郎,这两日寻个时间去你舅舅家一趟罢。” 张辰抬起头回道:“自然是要去的。不过翁翁腿脚不便又是长辈,不如我先去一趟,再请舅舅来家中做客便是。” “你舅舅把你照看得很好,若不亲自前去,老夫这心里过意不去。何况总要有些事再与你舅舅商议一番,让他帮着你寻找个好人家,你总归是要娶妻的。” 一说到娶妻,张辰轻叹道:“翁翁,孙儿还小,这事不急。” “翻过年就十九了,你就看看虎子的亲爹,当年十六岁都已成亲了,赶紧的。” 张辰执拗不过,只能敷衍地应了一声。 张仲方这又絮絮叨叨地念起了,当初在村子里被胡青牛家里退婚的场景,张辰这才得知祖父一把年纪又拄着拐,竟然在胡家门口被冷落了半个时辰,而后胡家人才慢悠悠地开了一道小偏门。 张辰的脸上隐隐地有了些怒气,要知道那胡青牛算是个什么东西,当年胡青牛的亲爹不过只是张氏族里的仆人,之后跟着一同被流放至房州,却也一直对老张家总心耿耿。 只不过到了胡青牛这一代便生了变数,自从他娶了本地一个小商贩的女儿,有了些家资后便目中无人,开始看不起同村的张氏族人,这番前恭后倨的做派,连他爹都劝不住。 张仲方看了看孙儿,轻声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三郎莫要生气。何况如今你已是县吏,他们高攀不起。” 张辰使劲呼出几口浊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论哪个年代,逢高踩低乃是常情。何况本来张家与胡家如今早就没有主仆的名义,加上张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不过是个没落的家族,能让张仲方进家门已经算是胡青牛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了。 张仲方端起茶盅轻轻地喝了口茶,张辰抬头看了看又说道:“翁翁,孙儿定会让咱家以后的门楣比祖上更高。” 张仲方微笑着说道:“老夫拭目以待。不过你此后啊,好生做事的同时,也莫要荒废了读书,尤其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可以仔细研读一下,对你有莫大的裨益,记住了吗?” “是,孙儿记下了。”张辰轻轻叹气,深知虽然张家不能参加科举,但祖父唯一的执念还是读书二字,到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以后家里的事务,我会替你多料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待你娶了贤妻,这家里便交与她。” “是。” “切莫作奸犯科,切莫坠了张家的名声,记下了吗?” 张辰听着张仲方语重心长地说个没完,反倒是很享受,这是最宝贵的亲情,让人十分温暖。 直到张仲方说得实在是没话说了,才放过了张辰,让他领着妹妹和虎子去睡觉。 “三哥,被子里好暖和啊。”柳娘身上盖着麻布被子,只露出个小脑袋。 张辰捏了捏柳娘的鼻子笑道:“这么大个人了,却还想跟三哥睡。你瞧瞧虎子多懂事,自个儿睡耳房去了。” “新屋里头,有些怕” 柳娘一说怕,张辰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 好像在记忆里,柳娘从小一直就是自己睡觉,这年头的大人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小小的孩子会不会害怕这件事。 当然,最主要的是重男轻女的观念始终根深蒂固,以前家里一直对这个小女儿不管不问,连祖父也不例外,直到父兄相继去世才对柳娘多关心了些。 柳娘能健健康康地长到八岁,真是不容易啊。 “那便跟三哥一起睡,睡到九岁可好?” 柳娘笑得牙不见牙,只要能让三哥陪着睡就好。 只是可爱的柳娘不知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她就九岁了 与此同时,张仲方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间后,却撩开袍子撇开木杖,颤巍巍地双膝跪下,面前的书案上赫然是几道刚刚摆上的牌位。 “大宋熙宁元年六月,不孝男仲方诚告大父、先父。今仲方离却亲族徙居竹山县,以期孙辈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赎我张家之名,复我张家之业。三十年来,我张氏始终不得奉祀列祖列宗于华阴宗祠,此举大悖人伦,却是无奈至极,望大父、先父在天之灵护佑仲方之孙辰,他日必定为我张氏光耀门楣,重立宗祠” 说完后,张仲方压抑的呜咽声忍不住传了出来。 被流放到房州这么多年,根子却一直在陕西华阴老家,不论张仲方将来在哪里故去,他的魂灵飘去的方向,却永远只有一个!故土难离啊! 张仲方哭够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波折再起 之前王禄尚在竹山县的期间,张辰已是敞开手脚多次主动拜访,两人由于密切的联系越发热络起来。 其实王禄从那一夜自认与张辰“同流合污”后,心中便已认可了张辰。虽然在他眼里,这名过于成熟老练的少年令他不得不留了心眼提防着,但至少从张辰的表现来看,此人暂时是可控的。 以至于王禄前往房陵叙职时,在上官及州府同僚面前,也毫不吝啬对这名小贴司的称赞。 加上张辰这回在破获陈恪的命案上,确实是立了大功,所以只要张辰不做错事、不乱说话,待王禄自己载誉而归后,定然也不会忘记对张辰的提携,“升职加薪”基本没有阻力。 问题只在于,他想把张辰放到什么位置? 其实在等待王禄归来的这段时间里,张辰对有关自身前程的事情,能做的事,都已全力去做了,设法开发些产业多蓄银钱,尽力结好县衙同僚,除此之外便只能是静候佳音了。 果不出其然,由于陈恪的命案破获得实在漂亮,房州知州李隽报呈京西路后,案牍又一路直送东京城,年轻的天子十分重视此案,最后令宰相曾公亮亲自拟旨下发,竹山县一众官吏统统得了赏赐。 许是吴通孟子临赵清等人明智,及时在送呈州府的文书中附加了私料,而房州知州李隽似乎也不想这桩朝廷关注的大案破得美中不足,免得牵连己身,于是干脆修改了一番,将吴通等人的过失统统略去。 最后留下的,自然皆是对竹山县上下人等的褒扬。 其中吴通、王禄两人自然是升了官,而相比吴通被迁为随州通判,王禄显然是收获更大,不仅被擢升为竹山知县,甚至还得到了一个前往东京参加吏部铨试的机会,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何谓“铨试”,这便要说起大宋复杂的官员制度。 简单来说,宋朝官员的来源包括科举制度下的官员、特奏名的官员、恩荫之下的官员等等。虽然他们做官的来源复杂,但是他们做官的路径大部分都是“选人-京官-朝官”。 “选人”代表的是地方的下层文官,基本都是从八品到从九品的官员。 “京官”、“朝官”,顾名思义,是指在京的文官,前者是指八、九品低级文官,后者是指七品以上的中高级官员。 宋代做官其实都是慢慢从小做到大的,不像影视剧中所描述的那样一做官就是五六品官员,宋代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从选人开始做起的。 除了科举考试前三名,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人可以直接成为京官,其余的人都要经过选人这一关,可其中会有很大一部分人一生沉沦在选海之中,成不了京朝官。 但从地方到中央又谈何容易?从选人成为京官、朝官,那是多少挣扎在地方的大宋官员,一生的梦想!苏轼就曾经说过:“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之久”! 而选人要想成为京官、朝官,必须要经过下面的一些步骤。 首先是根据大宋《改观法》的要求,由勘磨院或者勘磨司考察选人在差遣任职期间有无犯错,没有犯错之后,勘磨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然后是选人的任届规定及考第情况。任届规定就是看选人担任差遣的年限,通常的基本要求是三任六考,后边甚至加到了四人十考。 第三步就是进行考试,在官员们经历了科举考试的折磨之后,很大一部分人还要经过铨试。铨试通常由管理选人们的专职机构审官院来负责。 故而王禄此次得到的铨试,便是直接进入了成为京官的第三步,若能在铨试中好好表现,而后得到举主举荐,获到一封改观状(举荐书),那么便提早可以摆脱选海,摇身一变成为前途无量的京官了! 熙宁元年七月十三,风光无限的吴通和王禄齐齐回到了竹山县,王禄与吴通做了交接后,自然是按照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规矩,火速调整了县衙的人事结构,在六房中尽皆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其中刘鸿便以押司兼了兵房主吏。 独独张辰的事,却没有听到确定结果,而王禄归来后,竟一次都没传唤过自己,甚至连求访也被无情地拒绝,新来的县丞夏安铎倒是提醒过,县尊老爷近日在准备铨试,很快又要上京了。 一日趁点卯的机会,张辰提早来到县衙正堂前等着,刚好见到刘鸿从班房里出来,张辰便上前见礼,打听内情。 刘鸿低声透露道:“三郎,你的事情有些波折,一会点卯之后,我们寻个地方细说。” 张辰这阵子早已忍得心急,便不动声色道:“舅舅不妨先说个大概。” 刘鸿转头看了看四周便点头道:“其实王知县并未忘记你的功劳,先前你也与我说过此事,言称他曾有意擢你去吏房主事。 近日王知县回来竹山履新,我哪能不给三郎说好话?我先前便在知县跟前说,女娲庙命案后县衙中有功诸人皆得了升迁,而三郎你尽心出力最大,何不让你主事一房,哪怕是工房也可” 张辰的心情很复杂,听到这里好像很顺利,但刘鸿话说一半显然是后头“有些波折”。 正好有几名公人从旁边经过,舅甥两人偶尔揖拜回礼,稍微打断一下谈话,张辰与刘鸿只得重新选了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刘鸿又小声继续道:“王知县没同意,反而是准备向州里破格举荐你去下头青阳镇当巡检!那好歹可是正九品的官儿啊!竟然要将你从吏转官呐! 当时几位亲民官都在堂上听得明明白白,唯有孟县尉有些不愿意,其他人倒也没吭声,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送往房陵的文书还是我亲自写的,给知县老爷过目后,便准备遣驿马送去,不料还未出发,竟被新来的县丞夏安铎拦住了,王知县却也没给个答复,于是事情就这么僵着了。” 张辰不由得瞪眼道:“这是为啥?” 刘鸿想了想,低声问道:“三郎与夏县丞有没有什么过节?” 张辰白眼道:“这位老爷可是新来的,我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现在最多只是在县衙里见过几次面,除了见个礼就连话也没说过。” 刘鸿疑惑道:“那是怎么回事儿?” 张辰顿时心下恼怒,苦笑道:“我到竹山县来不过两个月,这位夏老爷来了却不过几日,哪里知道踩了他哪条尾巴?还有,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使得王知县都不愿意见我了。” 刘鸿轻叹道:“三郎不必担忧,到底夏县丞也只是县丞,不是县尊。这阵子我试着与王知县说几句好话,看事情还能不能有转机。” 张辰本想多问几句,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于是点了点头揖拜道:“舅舅帮了大忙,三郎记在心里。” 刘鸿矜笑着拍了一掌张辰的膀子:“自家人还说啥客气话?” 眼看点卯的时辰到了,两人也没时间多说,便一起回了正堂。 几位亲民官倒是姗姗来迟,一身崭新官袍的王禄领头出现时,张辰自然是跟随众人向其施礼。王禄倒是不动声色地向张辰点了点头,而后又面无表情恍如无事发生一般,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十章 投桃报李 点卯结束之后,王禄自顾回了后宅歇息,再有十来日便要启程前往东京参加吏部铨试,于是近日县里的事务便统统交与县丞夏安铎主持。 此时王禄又听下人来报,道是押司刘鸿前来求见,细想过后自然明白所为何事,王禄倒也并未拒绝。 王禄先前在竹山县任县丞时,便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而刘鸿也有同样的特质,两人私下的关系向来不错,于是便坐在一起,先说了一些近日县里发生的逸闻趣事。 待屏退下人后,刘鸿很快谈起了张辰的事情。 “县尊老爷,今日我已经与三郎透露过了,来和老爷回话,三郎是想做巡检的。” 王禄应了一声,点头道:“你外甥年少大才,女娲庙一案若无他绝难破获,本官为他向州里请功,举荐其转做巡检并不失当。” 刘鸿看了一眼王禄,咽了咽口水道:“也不瞒老爷,其实我这外甥是个苦命的,从小失了娘亲,这几年父兄三人又尽皆故去,家中只剩下祖父和小妹,或许是性子打磨得不佳,说话做事难免他到底才十八岁,若有些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老爷多加担待。” 停顿了一下后,刘鸿又沉吟道:“三郎心中有大志向,应该是非常想做巡检的。” 听到刘鸿的暗示,王禄自然立刻意会。 还记得那一日在义庄外,与张辰的第一次交流,一开始还以为这名少年只是故弄玄虚,却没曾想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做起事来颇有分寸,而结果也令他十分惊喜。 忽而又想到另一个夜晚,桌案上满满当当的金饼子,王禄的脸色有点红了,突然自惭地笑了笑,于是戏谑地说道:“你倒不必担心这张三郎,他的性子可稳当得很,就是有些太圆滑老到了。” 刘鸿赶忙道:“三郎说,只要县尊老爷这回帮他,他会记着一辈子恩情。” 王禄听到这里立刻侧目,想了想叹道:“这个本官自然是知晓的。” 刘鸿道:“可是文书被夏县丞拦了下来,而老爷近日不与三郎相见,许是有些不方便说的难处?” 王禄摇头道:“三郎的事情,本官当然会尽力。只是由吏转官,主要还得看州路上官的意思。至于夏安铎为何拦阻,本官已经是猜了个大概,只是不好胡说。” 说到这里,王禄慢慢站了起来,在宽敞的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头道:“既然如此,本官再想个别的办法。” “夏县丞到底与三郎有何仇怨,竟然不惜驳了县尊老爷你的决定?”刘鸿小声道。 王禄皱了皱眉,心一横,目光也坚定了几分:“夏安铎到底是凭借父荫,如今也只是县丞,他能做的也只是拦一拦驿马,又能奈本官这个知县何?罢了,本官便亲自去州里一回,与公当面说话!” 刘鸿心中一震,欣喜道:“老爷拿主意便是。” 王禄的办法,是亲身携带举荐文书去一趟州里,直接递交给房州知州李隽。 寻即后宅与刘鸿商议完之后,王禄便重新拟写了一道举荐文书,之后小心地叠放好藏于袍袖中。接着召来了吏房的新任主吏周博,道是午后召集县丞县尉几位亲民官,重新讨论举荐张辰的事宜。 由吏转官,这在大宋是极为罕见的,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早在太宗年间,便有积年老吏有功转任为县尉的案例。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功绩,再有贵人,能力经得起考验,什么都不是问题。 县丞夏安铎得到消息后,并未立刻行动,而是深深皱起了眉头。王知县今天这么干,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定是要拼尽全力举荐张辰由吏转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孟子临听到消息,也从家里匆匆赶去了县衙。近日他这位县尉可是忙坏了,西北战事又起,征召民夫筹措军粮的事宜正是焦头烂额,幸亏家中养着两名年轻貌美的小妾,否则连压力都无法释放。 孟子临到了县尉司厅,便有公人前来传话,道是县丞夏安铎有请,自然是欣然前往。 最近他并没有向“背叛”自己的刘鸿与张辰发难,倒不是因为孟子临忙得无法分心,而是他向来明白官场中的一些规则与手段,对付敌人不能鲁莽冲动,最好的时候便是得在他风光之时将其打倒。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见礼罢,孟子临便径直说道:“县尊是非要举荐张辰了?” 夏安铎沉声道:“我早就预料到了。这张三郎帮了他大忙,如今更是有望转为京官,这是何等功劳,王知县投桃报李再正常不过。” 孟子临此时的神情愈发凝重,在他心里恨不得把张辰这个表面笑嘻嘻的少年一刀砍死,若是真让他得了逞,自己恐怕要睡不着了。 于是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夏兄莫不如问问东京城里?” 厅内沉默了一阵,夏安铎摇头道:“我父兄都已故去,加上新上任的天子对庆历旧臣向来有些微词,许多关系或许用不上。” 孟子临无奈地叹声道:“唉!难不成真要看那山野小儿成了官?老天无眼,怎叫此奸滑将来成了气候” 夏安铎冷冷地抬起头来,似乎对孟子临十分不屑:“奸不奸滑倒不知晓,也与我无关,毕竟我与这张辰未打过交道,与他并无私仇。 只是若坐视此人在我治下转了官,将来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先父?我并非故意为难张辰,可他偏偏姓张!还是华阴张!西贼之后,焉能做官?” 孟子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要夏安铎愿意帮着他对付张辰,便是同道中人,闻言只点头道:“夏兄说的是。既如此,我们便托辞不去王知县那里商议罢了!反正他很快便要上京了。” “拖是没法拖的,哪能拖十余日?” 这时夏安铎灵光一闪,又脱口道:“不如便允了此事!” 说出口之后,夏安铎细想了一下,再解释道:“我忽然有个想法,王知县既铁了心举荐张辰转官,我们若再三阻拦免得要与他交恶,将来相处未免难过。 干脆遂了他的愿,便让那张辰转了官身,只是任职的地方却可以设法动一动手脚?” 第三十一章 好事连连 这些天来,张辰一直两点一线往返县衙与新宅,耐心地等待消息的到来。到底由吏转官之事,可遇而不可求,倒不如秉持随遇而安的心态,日子倒也过得轻松。 旬休日,祖父张仲方带着柳娘虎子上街去了,而张辰留在家里正在房内看书,忽而胡伯在门外喊道:“东家,有客人找!” 张辰从书房走出来,笑问道:“是谁找我?” “是马都头!” 原来是自家兄弟,张辰快步走出内院,只见马武已坐在堂上喝茶,张辰走进去笑道:“哟,是哪阵香风把咱马员外吹来了?” 马武近日确实大不一样了,这位向来习惯紧衫佩剑的武都头,如今竟也穿起了质地考究的深衣,头戴纱帽,中间镶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腰束锦带,腰挂玉佩,看起来颇有“员外”的派头,只是黝黑的面孔和手上的老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这一切突兀的改变,皆是由于马武的新婚妻子。 那是房州一名苏姓商贾的女儿,不知是何缘故年过二十七还未嫁人。 上月马武奉命带队抓剿一伙拦路盗抢的贼匪时,正巧救下了此女,不曾想和她看对了眼,立马点燃了这位“老处男”追求爱情的勇气,后来便斗胆来往了几次。 正为嫁不出女儿叫苦的苏老爷当然是求之不得,哪里还敢挑剔对方出身贫寒,火速欣然答允并操办起了婚事,马武也遂愿抱得美人归,据说送来的嫁妆和田亩,价值便有十万贯。 马武脸一红,略有点尴尬道:“内人是好打扮了些,三郎便莫要取笑我了。” “马哥误会了,兄弟为你欢喜都来不及,怎会嘲笑与你?只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张辰在他对面坐下,笑眯眯问道:“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马武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点点头说:“三郎,上午州里来人了,我三日后便要去前往房陵,以后应该就在州府做事了。” 张辰有点意外,起初听闻州府来人,还以为是自己的事情落了听,结果反倒是马武抢先了一步,看来娶个富家女儿真是好啊,苏家也是真的有人脉。 “这是大好事,小弟在此恭喜了!” “哪里!哪里!以后还要请三郎多多指点才是。” “应该是我请你关照。” 张辰笑道:“马哥到了州治,以后很多事情都要请你帮忙,你可不准推却。” “三郎太过客气,你我是自己人,只要我能办到,必定会尽力帮忙。” 这时,一名侍女给他们上了茶,张辰喝了口茶问道:“马哥这回是得了什么官身,什么差遣,何时去报到?” “三郎又说笑了,我大小也只是个吏,哪来的什么差遣!不过州里的公人倒是没细说,只要求我尽快去房陵城报到。这几日我便和内人收拾好行装,准备举家搬到房陵城去,正好丈人家在房陵城外有一个庄子。” “以后便住在房陵了?” 马武点点头:“再舍不得竹山,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倒也了无牵挂,去哪都一样。” 这时,马武似乎又想起一事,笑道:“还有一事兴许会吓你一跳,我刚刚得到消息,县尊老爷前几日不是去了一趟房陵么?听说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贼人行刺,幸好撞见州里的厢军出巡,否则定然是凶多吉少。” 张辰真的吓了一跳:“王知县遭了贼人行刺” “还好今日已平安回了竹山。想来也不奇怪,最近咱们房州确实有些不太平,路匪山贼频出,搅得让人心烦。我却算是误打误撞,因祸得福得了个娘子。” 张辰皱眉细想了片刻,寻即才拱手道:“不论如何,以后还要烦请马哥多多照拂竹山乡里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胡伯在堂下道:“打扰东家,县里的周书吏来了。” 是周博来了,马武立刻起身道:“我不见他,先告辞了,下次再请三郎喝酒!” 张辰忽而想起来,马武曾经因周博不肯为他底下的几名弓手造册,两人当众起过争执,自此生了龃龉,见了面是比较尴尬,他连忙让胡伯带马武从侧门离去。 胡伯会意,向前摆出一个请的姿势,便带着马武匆匆离去了。 周博快步来到前堂,正东张西望打量着房子。 “周兄这是在给小弟家里看风水么?”张辰笑道。 “嗯,让我好好看算,三郎这宅子真是个宝地啊!说不准能出个大官。”周博一本正经地晃头道。 张辰忍不住笑了起来:“怎地,我是不是还得给个红封慰劳慰劳你?” 瞅见张辰还真伸手在腰间摸出钱袋子,吓得周博连忙摆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三郎可千万不要当真!” “看样子,周兄今日心情不错啊!可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但不是我的,是你的!” 周博故弄玄虚地摸摸肚子:“正好中午了,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如何?” “好罢,就去街头的酒楼喝一杯。” 两人步行来到街头的一家酒楼,这家酒楼规模只能算中等,酒一般,菜还不错,张辰曾带着柳娘虎子来吃过几回。 此时吃饭人不多,整个酒楼里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一楼有几个客人在喝酒,大门外也没有了迎客的酒保。 张辰带着周博走进酒楼,正在拖地的酒保连忙扔下拖布迎上来:“两位贵客,中午来喝酒啊!” “随便小酌,二楼可以上去吗?” “可以!可以!二位楼上请。” 两人上了二楼,在靠窗处拣了一个位子坐下,张辰点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 “说说!我到底有何好事?”张辰笑问道。 周博压低声音道:“你转官的事情成了!听闻是正九品登仕郎,具体差遣却不知,去青阳镇当巡检的事情应该是不成了” 张辰大为惊喜,原以为是纵使转官成功,按照王禄先前举荐自己任巡检一职的思路,应该是进入武官系统,按官阶授一个仁勇校尉,不过那对自己来说也是烧高香了! 不曾想竟是文官呐! 第三十二章 由吏转官 大宋开国以来重文轻武,文官向来高人一等,连军队都是只能由文官掌正印,多少武官哪怕品阶再高,撞见文官也只能唯唯诺诺。 就连鼎鼎大名的狄青狄汉臣,就算最后做到枢密副使,也因武官的身份为满朝文人轻慢。 张辰感慨地叹了口气:“其实不瞒周兄,近日房州匪患丛生,我还是希望能去青阳镇当巡检,惩奸除恶,造福乡里,不曾想去不得了,令人遗憾啊!” “遗憾个屁!” 周博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骂道:“你无功名在身,如今却转了正九品文官,需知进士出身起步撑死也不过从八品!你还居然想做劳甚子没前途的武官,三郎啊!莫非你还不知足?” 张辰回过神来,笑道:“知足,知足!” 这时,酒保给他们上了酒菜,张辰给周博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们也别再说官职之事了,我还没正式接到消息呢!不如聊些旁的消息,最近州里有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消息,无非就是你说的匪患呗!近日不知为何,就像是捅了蚂蚁窝一般,这些个贼人猖獗得很,连王知县回竹山的路上都遇见了,不过幸好有惊无险。” 周博停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压低声音道:“知道吗?吴知县也出事了。” 张辰一脸惊讶:“你说的可是前任知县吴通,他不是去了随州当通判么?能出什么事?” “此事颇为敏感,你可千万别出去传,要惹事的。” “我不传,你说就是了。” 周博向两边看看,确定二楼无人,才用更低的声音道:“吴知县一家在随州城外踏青时,尽皆被一伙来路不明的盗匪杀害! 听说此案都惊动了官家,特意遣了钦使来京西路查访,要求限期破案,到底死的可是一名进士出身的通判,实在是非同小可!此事眼看已经快十日了,盗匪却也抓不到” “光天化日之下,就没人看见盗匪吗?” “盗匪皆是蒙面黑衣,下手极为狠毒,吴知县一家连同随行的仆人车夫,十六人全部被杀,没有一个活口,根本查不到任何线索。” 张辰不由得陷入了迷惘:“怎么感觉最近的事情都有些凑巧?遭难的先是王知县,接下来又是吴知县,好像都是咱们竹山县出来的官员?” “谁知道呢?” 周博摇了摇头:“所以,你不去当那个巡检或许也是个好事,近日出现的这些盗匪行事太狠。” 两人又聊了片刻,张辰主动结了帐,周博也告辞而去,张辰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向府宅走去。 这时,后面忽然传来马蹄声,张辰回头,只见两名年轻的公人背着醒目的红布公文袋,正骑马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 张辰心中一动,连忙追了上去,果然两名公人在自己的宅子前停下了,正和胡伯说着什么。 “这边!”张辰挥手大喊。 胡伯看见了他,连忙指着张辰对几名公人道:“东家在那里!” 两名公人立刻上前问张辰道:“可是张贴司当面?” “正是!” “我等从东京城赶来,奉命向你宣官。” 张辰大喜,他的官职终于来了,令他又期待又紧张,他连忙问道:“那个,需要什么仪式吗?” 公人们尴尬地摆手道:“不需要,这又不是圣旨,你听着就是。” 张辰忙指着府门道:“这里不方便,请到家中宣官。” 两名公人跟他进了院子,其中一人赶忙打开文书高声宣读,“京西路房州竹山县吏员张辰,经审官院核定,身家清白,德行上佳,功勋折转可授官身,提请吏部授官,按照朝廷例制,特授正九品登仕郎,遣为雄武军节度使掌书记,听宣后一个月内前往鄜延路任职,熙宁元年七月十一日。” 张辰越听越迷糊,雄武军节度使掌书记倒没什么,大宋的节度使尽皆是虚职,节度掌书记是节度使的属官之一,只是代表张辰目前的官衔,而非实际职务。 所以最后到底任什么职,关键的一点在于,他要辅佐的这个雄武军节度使是谁? 据张辰所知,如今的雄武军节度使叫郭逵。 而张辰前往任职的鄜延路,是庆历元年十月,朝廷为了抵御西夏从陕西路中分割出来设置的。 经略安抚司治延州(今延安市),所在区域位于洛河以北,无定河以南,子午岭以东,北限横山,东南以黄河为限。 所以,这一次是千里迢迢被遣往大西北啊!还是和西夏交战的最前线所在。 可眼下张辰来不及多想,连忙给胡伯使个眼色,胡伯早已准备好了,递给两名公人茶水钱。 公人们眉开眼笑收下,一人笑道:“小的们要恭喜张官人了。” “二位辛苦了!” 两人告辞而去,张辰长长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回无论如何,定是王禄使上大力气了。 房州治所,房陵城。 官衙内,兵部司郎中、知房州事李隽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前,认真地翻看着经由京西路下达,来自吏部的一份授官清册副本。 去岁房州籍出身的进士不过七人,大都授九品官,官职卑小,按照一般权限设定用不着天子批准,只需吏部草拟方案,宰执们批准后就可以颁布实施。 大宋科举兴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事例皆是老生常谈了,因此李隽并不觉得新鲜,毕竟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作为知州,只需做到对治下州里出的这些进士心中有数,摸摸清楚底细,以后再以乡土之情多联络联络便是,这叫官官相护,也叫官官相亲。 不过令李隽感兴趣的是,这次授官比较特殊,这本册子上有一人乃是由吏转官。 此事虽然罕见却不是没有先例,尤其近年来越发的多起来了,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西北边境战事频繁,有战自然便有人立功,因此在军队里供职的许多文吏,便趁此机会转了官身。 但在大宋较为安稳的腹地,有人从吏转官自然是更加罕见,一般要么是积年老吏,要么是背景深厚。 按照程序,李隽这位知州需要再对此人的资料再审查一番,审查不是审核,审核是需要他核准后才能实施,而审查只是事后的审视,譬如看看此人有没有作奸犯科,或者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比如近期需不需要守孝之类。 此人赫然便是张辰,前番竹山知县王禄亲自带着举荐文书上州里来,李隽自然是心知肚明,不过当时了解一番后也不以为然,到底不过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且任小吏两月,破获大案诚然有功,但因此便妄想转官未免是天方奇谭。 无奈王禄屡次相求,李隽近日刚沾了这位王知县破案有功的荣光,得了朝廷的嘉奖,何况也不好驳了这位未来的京官的面子,便也应允了他的举荐。 不曾想此事竟然还真成了?! 而且最出乎意料的是,吏部不仅爽快地批了公文,而且听闻还是韩稚圭韩相公亲自批的条子。 李隽忽然眉头一皱,心中忍不住暗道:“这王禄到底使了多少力气?这个张辰又到底是什么背景?” 第三十三章 舒国公府(上) 在房陵城南,汉水东岸,有一座占地百亩,极为富丽堂皇的府邸,这里便是着名的舒国公府。 舒国公赵从式,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曾孙,秦王赵德芳之孙,英国公赵惟宪第二子,当今天子的从伯父。 秦王赵德芳,便是后世影视剧中常常出现的那位“八贤王”的原型。 虽然从百年前斧声烛影后,太宗赵光义承继了兄长帝业,大宋的天子由此皆出自太宗一脉,太祖一脉自此开始没落,但谁都心知肚明,从法理上赵从式才是大宋最正统的皇族后裔。 赵从式今年已经六十有一,从外表看,他可算是一个宽厚的长者模样,继承了太祖皇帝一对文质彬彬的淡眉,两颊肉厚下垂,鼻梁高挺,如山峦一样盘踞在脸庞中央,与人交谈时,眼神中总流露出一种温和的笑容,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对他产生信赖。 虽然大宋的皇族基本都是高位虚衔,连皇帝的儿子也不例外,太祖一脉的皇族更是被当猪养,不可过多干涉朝政,但赵从式还是坚持在能力范围内,经常帮助一些年轻的士子和官员,以皇亲的身份给他们向朝廷争取最大的福利,因此深得年轻官员和士子们爱戴。 但这种赚足名声的举动,自然是最容易引发朝廷的猜疑,尤其是东京城里的天子,于是在赵从式的前半生经常受到朝中弹劾,但他始终我行我素,若不是仁宗、英宗皇帝维护,早就被夺爵流放了。 但到了如今新皇登基时,朝堂上便不怎么留意赵从式的作为了,就连最为活跃的台谏官也对这位“好事”的国公爷渐渐视而不见,原因只有一个,他老了。 历经三朝,几度沉浮,按理赵从式早就应该看透人世无常,作为太祖一脉更应该主动淡出朝堂,方是明智之举。 可事实上,赵从式的热心却随着年纪渐长而更加炽盛,更是无比怀念群星荟萃的仁宗皇帝时期,那些个风流人物以及众多典故在他口中也是娓娓道来,每每谈及,似乎这位老国公的内心就立刻充满了青春与活力。 当然,赵从式多年来对朝局如此热心,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大宋的情怀,更多的自然是最现实的问题,便是他的这一脉皇族,能否平平安安地延续下去,当他百年之后,他家族和子孙的利益能否继续得到天子的维护。 而与其他人明哲保身的举动截然相反,多年来赵从式却偏偏笔走偏锋,选择了“高调行事”,竟然还真的得到了历任皇帝的青睐,敏感却不反感。这种反常的现象,始终令朝野上下猜不透。 但赵从式自然有他的智慧,缘何他善待的皆是年轻的官员和士子? 那是因为年轻的官员和士子大多稚嫩,十分可控,科举出身的贫寒子弟,得了小恩小惠往往便会感恩涕零。 而在“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得到了这些未来朝臣的支持,赵从式就算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可稳如泰山、屹立不倒,同时还能捞足名声,不可谓不高。 几十年来,能看穿赵从式用意的只有两人,一个叫范仲淹,一个叫韩琦。 这位在京西路房州养老的舒国公,平日里除了远观朝中的百官诸僚外,还格外关注东京城里官家的动向,甚至在宫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官家的一举一动,情绪波动,他都了然于胸。 只有这样,他才能准确地揣测圣意,使他这一脉常青不倒。 譬如最近,赵从式便得知新上任的官家赵顼,最近的心情甚是不佳。 自赵顼即位以来,很是迷恋变法之说,甚至准备兴致勃勃考虑开始大刀阔斧地变革旧制,因而有意任命刚从江宁召入京的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无奈一众宰执尽皆反对最终作罢,这种挫败感使得这位年轻的天子十分不悦。 赵从式精准地捕捉到了赵顼微妙的心理变化,作为一名年轻气盛的皇帝,刚刚即位正是大展身手之时,必不可能因一次失礼便偃旗息鼓,接下来最迟明年定然有大动作,任何阻碍变法的朝臣与舆论,都会成为天子的绊脚石。 对于变法一事,赵从式向来持中立态度,作为一名年迈的皇族,因循守旧是他骨子里流淌的基因,但他也曾看到了昔日庆历新政的昙花一现,常常深感惋惜,不可否认当初那批庆历旧臣尽是杰出之辈,也确实令大宋看到了富国强兵的希望。 所以,既然赵顼有意变法,赵从式自然也开始转了风向于是,如何才能投天子所好,便成了赵从式这段时间殚精竭虑考虑的事情。 今天上午,他刚收到了三子赵世恩从东京城来的书信,言称对前往京兆府任职兴趣不大,这让他略略有点失望。 赵从式膝下有三子,长子世谟任右骁卫大将军、窦州刺史,可惜英年早逝,被朝廷追赠为随州观察使、汉东侯,仅剩的两个儿子分别是羽林右军大将军、茂州团练使赵世采,方武卫大将军、梅州刺史赵世恩,皆是赵从式中年所得,正是风华正茂。 二子赵世采乃庶出,整日又沉湎诗词书画,到处交友流连,令赵从式很是不喜。 因此长子故去后,赵从式便把他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三子赵世恩身上,赵世恩作为舒国公府的继嗣常驻东京城,又娶了开国勋贵曹彬之后,曹家的女儿,同时因长相英俊、谈吐过人颇受太后高滔滔的喜爱,在东京城里很吃得开。 近日西北边境不稳,天子除了调兵遣将之外,又派出了钦使出巡陕西路,有意点赵世恩同往前行,可不知何故却被赵世恩以身体有恙婉拒了,但此事并没有事先告知父亲赵从式,在信中也未解释详情,令赵从式极为困惑。 这时,有下人在书房门外禀报:“二公爷来了!” 二公爷自然便是赵从式的二子赵世采,赵从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青年男子快步走进了书房,此人便是赵从式的二子赵世采。 赵世采目前只有二十六岁,他长得更像生母,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看起来非常俊逸潇洒。 至于那个在东京城里的赵世恩,长得则完全跟赵从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性格也几乎完全一样,工于心计,迷恋朝局,也善于揣度圣意。 治平三年,赵顼被立为皇太子之时,赵世恩只有二十出头,他便开始每天观察赵顼的出行路线,然后准时出现赵顼途径路旁,向他躬身行礼,时间久了,赵顼便记住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堂兄 第三十四章 舒国公府(下) 赵世采进了书房后掀起袍子跪下,恭恭敬敬给父亲行大礼:“孩儿参见父亲!” “嗯,起来罢!” 赵世采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父亲面前,赵从式发现这名不成器的儿子,今日竟然没有穿着那身飘逸的白色常服,而是罕见地穿着官服来见,算是难得听了一次他的劝告,这才脸色稍缓和了一些。 “你七叔病情怎么样?” 赵世采的七叔便是赵从式的幼弟赵从贲,比赵从式小八岁,侍居天子身旁,为西头供奉官,但向来行事低调,从不过问朝政,因而和高调的赵从式关系势同水火,兄弟二人很少往来。 赵从贲三月前身体不佳,遂告假前往大名府休养,结果病倒在半路,赵从式得到消息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毕竟赵从贲是他在世唯一的手足,于是便让游手好闲的二子跑一趟,替自己去弟弟府上探问情况。 “回禀父亲,七叔这回病得严重,府上已经准备安排后事了。天子已遣内官北上,有意敕封七叔为燕国公。” 赵从式重重地哼了一声,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我天家贵胄,怕是只有他到了咽气的时候才封爵罢,这还有意思么?这些年来以为不问朝政,不发一言,便能安然度日么?最终遭受攻讦时孤立无援啊! 瞧瞧老夫年长他八岁,一直活得好好的,而他却要不行了,罢了罢了,他如果去了,你替我去拜祭。” “孩儿遵命!” 赵从式喝了口茶又问道:“说说正事!今年房州籍的进士任官情形如何,李隽那边有什么消息?上个月李梦周便守制期满了,他授官了么?如我所料不错,去向应该不会太好。” 李梦周便是房州知州李隽的儿子,治平年间的二甲进士。 当年一篇策论歌颂英宗皇帝赵曙写的是上天入地、文采飞扬,马屁拍得出神入化,险些被英宗点入一甲,最终因朝臣指责其有媚上之嫌,故而掉了名次。不巧又因放榜时母亲去世,不得已辞官回乡守制。 李隽今年到任房州知州时,按照惯例便当先拜访了爵位最高的舒国公,而赵从式作为常驻此地的皇族自然要和本州父母官交好,于是与李隽往来的同时,又让赵世采和后者的独子李梦周交往,两人关系便开始密切起来。 赵世采忙回答道:“今年新授官的几名进士倒什么特别出彩的不过父亲所料极准,李梦周被遣往蜀中任一小县知县。” 赵从式呵呵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父亲,不就是李隽当年科举时与王安石生了龃龉么?官家真就如此维护他?有道是祸不及家人,这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谁让王安石颇得圣心呢?虽说帝王之术在于平衡与缓持,但我们这位官家可是年轻气盛,有类当年的仁宗皇帝,并非没有先例,当年的范文正公不也一样么? 官家既然已看中了王安石,便绝不会放弃让他入相,任命他为翰林学士只不过是对朝臣暂时的妥协罢了。区区一个房州知州李隽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官家会一点一点扶持王安石,让王安石慢慢坐大,最迟明年便能看出端倪了。” “那我舒国公府该怎么做?” “你平日里素不关心朝政之事,怎地今日转了性了?” 赵从式皱了皱眉,又淡淡道:“如今的朝局非同寻常,王安石可是崇尚变法的代表,然而庆历新政的教训历历在目,纵使官家再想用他,也未必有个好结果。 总而言之,涉及变法之争最是敏感,最忌讳站队过早,我们冷眼旁观就是了,等到形势明朗后我们再站队也不迟。所以你也不必因此便疏远李梦周,老夫也不会与李隽保持界限,只是减少些往来便是。” “孩儿明白了。” 这时,赵世采又想起一事,连忙对赵从式道:“父亲,还有一事,我得到消息,此次吏部授官来文中,有一人是由吏转官,而且转的还是文官,被遣往陕西宣抚使郭逵麾下任职。 据说是个名叫张辰的十八岁的少年,并无功名在身,只因近日在竹山县那起女娲庙命案破案有功,得了现任知县王禄的举荐,听闻还是韩琦亲自批的条子。” 赵从式暗暗吃了一惊,他想了想道:“王禄这个人,老夫倒是听说过,近日这起案子都传到东京城里去了,此人能火速破获大案想来也有些本事,似乎还因此得了前往吏部参加铨试的机会,有望成为京朝官!依你说来,背后既然是韩琦,也难怪他不惧勋贵执意捉拿真凶 那个少年又是怎么一回事?王禄好歹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韩琦帮他说句话,无论如何倒也说得过去,可提携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还是个卑微的小吏,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何况这种小事也不必他亲自过问罢?未免有失身份。” 赵世采附和着点头道:“听李梦周说,他父亲也对此甚是不解,差点还以为那个少年是韩琦的哪门亲戚,故而细细审查了一番,没想到此人还与韩琦毫无关联,是个毫无背景的山野小民,而且在竹山县衙做吏还不过两个月,此前从未踏出过乡村一步。” 赵从式心中更加迷惘了,韩琦韩稚圭与他交往已有一二十年,对这位相公任人唯亲的秉性再了解不过,相州韩氏可是大大小小出了几十位官员。这少年若真与韩琦毫无关系,韩琦断然不会出面。 “父亲,依我看来,那个少年会不会是韩琦在房州遗落的私生子?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 “私生子?” 赵从式有点怒了:“你以为韩琦和你一般处处留情?我怎么有你这样愚蠢的儿子?如若那个少年真是韩琦的私生子,怎又到了郭逵手下?韩琦会舍得把儿子遣去边境送死? 莫忘了韩琦这些年可是没少在西贼那里吃亏,这个月好不容易从西北卸任平安回了相州,他断不会再轻易插手边境战事!” 赵世采见父亲发怒,吓得他不免战战兢兢:“父亲教训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罢了,此事定然还有些隐情。你且先回去继续和李梦周来往,看看能否再打听出些什么,但有风声再报与我知便是。韩琦在我大宋可谓是举足轻重,有关他的事情,老夫不得不感兴趣。” “孩儿遵命!” 无奈,赵世采只得行一礼匆匆走了。 第三十五章 弦外之音 自大宋开国以来设定的授官制度,往往讲究分批进行,摆在面上的原因,不外乎是因重文轻武的国策下,导致科举逐年扩大规模,人数一多官位自然不够。 而真宗皇帝在位时便想出了一个极为粗暴的解决办法,在官、职、差遣分离的基础上,大规模增设官职数量。 这便是大宋“冗官”的灾难性根源。 但官职数量增加,却不意味着人人都能如愿以偿得到授官,加上官职本身还分高低好坏,有人的地方就意味着有规则。 有关系后台的,一般都会及时拿到满意的实缺官职,没有后台背景,大多会面临失望的结局,最后能去州学当教授已经是幸运了,往往连很多进士的授官都会面临遥遥无期的等待。 于是许多人便会寻找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去给权贵高官当幕僚,以幕僚的身份出任某个职务,当权贵升迁时,便会帮助他们转正,成为正式职官,继续掌控原来的权力,这也叫做自谋出路,曲线入仕。 至于已经授官并且在吏部办了出任手续的幸运儿们,自然是人生赢家,他们在得到吏部授官文书后,则纷纷返回各自的家乡,他们基本上都有一个月的时间安顿家庭,有的准备成婚,有的则返乡安顿好妻儿,然后直接上任。 自张辰接到朝廷授官的文书,已足足过去了五日。 这回成功由吏转官,张辰自然是惊喜振奋,可惜家中的柳娘和虎子尚处于天真无邪的年纪,自然很难分享他的喜悦,而祖父张仲方连日来却反常地阴沉一张脸,似乎并没有应当表现出来的激动。 得意忘形并非张辰的性格,张辰始终保持着镇定,除了收到消息的第一天在家中宴请了好友街邻,又上门答谢了知县王禄以及舅舅刘鸿之外,几乎都待在家宅中读书磨砺心性。只不过最近书架上多了几本有如《孙子兵法》、《武经总要》之类的书籍。 这一日午后,张辰刚从好友马武的宅子中出来,岂料刚沿着石板街走了不到百步,却见自家的管家胡伯焦急地朝自己赶来。 张辰连忙问道:“胡伯怎不在家中,可是有急事找我?” 胡伯顾不得气喘,终于瞧见了正主,连忙跑上前拱手道:“见过东家,简直要把小人急死了” “我这不去找马都头饮酒了么,到底有什么急事?” “急!” 胡伯凑上前低声道:“县尊老爷派人来家中找你,方才已经连续找了两回了,东家赶紧去!” 张辰点点头:“好,我现在就去。” “东家,可要备上什么礼物?到底可是知县老爷。”胡伯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地提醒道。 “不必费心,我心里有数。” 竹山县城很小,不消片刻张辰便来到了熟悉的县衙后宅,一名下人早就等在门口,见张辰到来,连忙笑着说道:“张官人,快请罢!知县老爷在书房等候。” 张辰跟着这名下人前往内宅,一边走,下人一边低声道:“这两日知县老爷的心情似乎非常糟糕,官人说话千万要小心。” 张辰点点头道:“多谢提醒!” 不多时,两人来到书房前,下人低声禀报:“老爷,张官人来了!” “进来罢!” 房间里传来王禄略微低沉的声音,不过听得出语气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情绪。 张辰走进了书房,此时光线有些暗,王禄负手站在窗前,正凝视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的脸色和天空一样阴郁。 “终于要下雨了!倒算是件好事。” 王禄微微叹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张辰:“三郎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北上?” “卑职得先料理好家中,准备三日后便出发。” “朝廷不是给了你一个月时间么?此去陕西半月可达,何必那么匆忙?” “卑职认为,早了总比迟了好,此去军中做事需得处处谨慎提防。” 王禄笑了笑:“谨慎提防是好事,就怕有些事防不住啊!” “县尊此言何意?可是出什么事了?”张辰听出了弦外之音,试探着问道。 “是有这么一件事,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小事,可对我们来说,却是惊天大事。” 王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张辰,缓缓道:“想必你也听说过了,这次我从房陵归来时遭遇贼人刺杀,而吴通判一家更是在随州城外遇害且无一幸免,你可明白其中的关联?” 张辰沉吟片刻,直言不讳道:“近日房州匪患一事,表面看来不足为奇,毕竟大宋天下匪类众多,但实则来得诡异,房州腹地并非边境烽火蔓延之处,流民鲜少向来安宁。 而偏偏前后遭遇贼人伏击的两位官人皆出自我竹山县,卑职斗胆猜测,或许是与此前那桩女娲庙命案有关,毕竟牵扯了某一家勋贵。” 王禄暗暗点头,张辰确实看问题很清晰,说话也从不藏头露尾,让人对话起来十分惬意。 “三郎请坐!” 张辰坐了下来,王禄叹了口气道:“唉,这段时间我本应全身心准备进京铨试,却忽然被刺杀之事弄得心神不宁!你方才的猜测,正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毕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县尊最近莫要多想,免得被有心人影响,反倒误了铨试。卑职建议,县尊届时入京隐藏好行踪,并增派人手护卫便是,只要进了东京城自会无恙。” “确实如此,只不过我太担心了,反而会把问题想得严重。许是吴通判一家惨死,令我心中胆寒。” 王禄又笑道:“先不提这些,我再与你说一件要紧的事,你可知这回州里将你的功劳上报至朝廷,仅仅两日便得了批复。吏部亦表彰了你破获要案的功绩,虽资历尚浅,但还是决定将你破格转官,毕竟此事还是有先例的,不违朝廷制度。” 停一下,王禄又疑惑道:“可这回你的事,却是出乎我的意料。由于批复太快,我其实并未来得及上下打点些关系,原以为是三郎你走了大运,岂料听闻了一件令我十分意外的事情,朝中竟有贵人从中助你,特意给审官院批了条子。” 第三十六章 有得有失 张辰顿时醒悟,但还是拱手道:“是哪位贵人我并不知晓,县尊对我的恩义我却谨记在心。” 王禄冷哼了一声,笑道:“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圆滑!我不妨与你直说,帮扶你的贵人,是韩稚圭韩相公。” 韩琦?竟然是三朝名相韩琦? 张辰心中震颤,半晌他又问道:“我与韩相公素昧平生,区区一个山野小民又无功名在身,他怎可能相帮?” 王禄苦笑道:“若不是本官知道你的底细,险些还以为你是韩氏的亲戚!可事实就是如此,不得不教人相信!听闻你的本官和职官,皆是韩相公亲手拟定,否则你怎可能一举转为文官?但有一点却教我迷惑,既然韩相公有意帮你,却为何将你放在边境凶险之地?” 张辰沉吟道:“或许是西北战事吃紧,需要人手罢!卑职听说那边武官众多,文官倒是稀缺。” 王禄点点头:“倒也有几分道理,但好好一个文官放在军旅当中,对你的前程并不是好事。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在我大宋,虽然军功升赏较快,但往往是虚多实少,你不要对那里抱太大的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辰当然知道,轻视武官的大宋,所谓的军功升赏,基本就是一堆头衔,真正有实权的职务却很少会给你。 譬如后来的名将种师道,封上将军、太子少师、兵部尚书,最后封爵巨野县公,但在这里头一个实际职务都没有,若没有战事,那便等于是赋闲在家。 他张辰其实也是一样,阶官是登仕郎,职官是雄武军节度使掌书记,但这个掌书记所伺候的上官,也就是这个节度使,若不给他实际职务,掌书记实际上也是一个虚职,他真正的职务还要取决于上官郭逵。 总的来说,在他跟随郭逵的期间,但凡有一点做得让郭逵不满意,那么他的职业生涯就暂时结束了。 所以,张辰不关心自己将来能够得到多少虚职,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实职能做什么。 “卑职被安排在郭太尉麾下,不知韩相公对我的差遣会有什么具体安排?” 王禄微微一笑:“这个却是不知,但依我之见,韩相公刚从西北回来,天子令其改判相州,一时间可能不会干预西北诸事,也就是说,你在差遣最终还是得由郭太尉决定。” 王禄见张辰神情平静,似乎没有什么疑问,他只得继续解释道:“韩相公镇守西北多年,和郭太尉还是有交情的。你既得了韩相公的举荐,便也会被视作他的人,想必郭太尉不会太过难为你。你倒不必忐忑。” 张辰始终面色如常,立刻起身行礼道:“多谢县尊老爷提醒!” 王禄忙招手道:“其实今天急着找你来,无非还是想再见见你。毕竟你这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你我既结下缘分,以后不管身处何地,情义总是在的。 哦,你的一应官袍告身文凭以及朝廷的赏赐等等已经下来了,明日便命人给你送到家中去。” “多谢县尊一直关照卑职!卑职感激不尽!” 王禄笑着点点头:“在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张辰摇摇头:“多谢县尊好意,卑职暂时不需要。” “好!你先回去好生休养。” 王禄亲自送张辰出了院子,他站在门前负手望着张辰远去,心中却怅然若失。 最近王禄有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或许真是因为那场凶险的刺杀,忽然强烈感觉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某些人报复,他必须未雨绸缪,尽快拿下吏部铨试,以期在东京城中立稳脚跟。 而张辰是他唯一看中的可靠的盟友,随着张辰即将远走西北,使王禄心中渐渐产生了遗憾与失意,可他还是坚信这名胸有锦绣的少年不管身处何种逆境,都能够闯出自己的天地,或许有一天很可能自己的身家性命就要靠他来维护 从县衙大门出来,张辰并没有习惯性地散步回家,而是看中了街边的一辆牛车,车夫小心地问道:“这位官人,要去哪儿吗?” “哪儿也不去,你便拉着我,在城中随便走走罢!” 张辰的心情有点杂乱,他终于知道自己因何由吏转官,竟然是鼎鼎大名的韩琦出了手? 虽然他也和王禄一般想不明白,权势高隆、受尽圣宠的韩相公怎么会看上自己这么一个落魄小民,而且慷慨地给自己许了一个文官,这对韩琦来说轻易而举,对自己来说却是间接改变了命运。 但张辰也清楚地知道,天上永远不会掉下馅饼。 韩琦此举必有缘由,也必定有张辰这个当事人需要付出的代价。 至于什么代价张辰暂且不知,可作为后世之人,他却已经大概猜出了什么。 没错,如今的大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韩琦镇守西北多年,威望颇高将出一门,按道理来说陕西安抚使郭逵算是他的心腹。 可熟悉的历史告诉张辰,这两位将帅面上称兄道弟,实则互有芥蒂。 就在今年年初,守边大将种谔擅自对西夏发起突袭,一举攻占绥州(今陕西绥德),边界气氛骤然紧张,朝中一些大臣认为绥州孤绝难守,主张放弃。 韩琦最初也是决定放弃的,但郭逵却坚决反对焚弃绥州,并且率领底下一帮武将唱起了反调,最后韩琦无奈之下同意了郭逵的“劝谏”,战事暂且平息后郁郁回了东京城。 眼下正是韩琦和郭逵闹翻的时候,郭逵受制于韩琦多年,此刻好不容易在西北当家做主一回,张辰这时扛着韩琦的名号前去赴任,岂不是自寻苦头,直接撞枪口上了? 张辰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该高兴还是失落,好不容易转官,还是个文官,却有极大可能会在郭逵手下碌碌无为甚至受尽欺压,这就叫有得就有失。 张辰不由叹了口气,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于郭逵,希望这位郭太尉能有些容人的气量,让张辰在西北军中能够顺利地积累资历,莫要被闲置一旁。 当然若是能大展拳脚是更好,张辰作为一个全知者,对与西夏的战事自是有一番独到的见解,或许历史巨轮会在他的推动下,改变原来的航行轨道也未可知 第三十七章 苏氏兵坊 牛车走了一段忽而停住了,张辰的思路被拉回来,他挑开车帘向外望去,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来,此时已经绕到了城南,前面还有一辆牛车似乎正在缓缓调头,挡住了去路。 张辰瞧见不远处有一处挂着“苏氏兵坊”字样的商铺,他顿时有了兴趣,连忙对车夫道:“且住,我要下车。” 下了牛车,张辰拿出三十文钱递给车夫,微笑道:“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等我,过会儿来接我。” 张辰快走几步,向数十步外的苏氏兵坊走去,再过几日便要远离家乡奔赴危险的西北边境,身旁怎可没有趁手的兵器护身?尽管如今武艺并不娴熟,但总要给自己增添几分安全感。 苏氏兵坊其实是竹山县城规模最大的兵器铺,在城南占据了一亩地的面积,能在县城里头,开设占地如此之大的店铺,也是比较少见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家兵器铺的背后,便是资源雄厚的房州苏氏,便是马武的妻族,只是张辰还不了解罢了。 说到兵器,大宋对兵器的禁令基本上沿袭唐制,也就是弓、箭、刀、短矛、盾等“五兵”不禁,其他兵器装备则一概禁止,尤其是长矛、盔甲、弩等军用兵器则是严令禁止。 不过,这并不是一概而论,从地理位置上来区别,则是黄河以北较为宽松,以南则比较严格。 当然最严格的自然是东京开封府,除了官吏、军卒,徽宗时期开放至太学生可携带弓或剑外,普通平民百姓则一律不允许携带兵器。 可纵使朝廷严令,也总有人铤而走险,毕竟“军火”这个行当实在暴利,连官军都带头做起了走私,又何论民间? 后来朝廷也渐渐默认了某些民间的潜规则,导致的现状便是,兵器放在家中防贼可以,但不准拿到大街上,这也算是大宋兵禁松弛的一种体现。不过所有的兵器,只有白蜡棍例外,因为白蜡棍是东京城里唯一允许普通民众携带的兵器。 宋朝的兵器铺里一般只卖剑和弓箭,大量卖白蜡棍,也会卖少量的刀,但一般都是禁军或厢军前来购买。 张辰负手走进苏氏兵坊,此时店铺里没有客人,一名伙计伏在桌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流下了口水,看得出最近的生意并不景气,张辰打量一下店铺,只见店铺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弓和剑。 这时,掌柜从里屋走出来,看见了张辰,不由愣了一下,连忙伸手在伙计后脑勺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成日便知道偷懒,多少好客都教你赶走了。” 伙计吓得连忙站起身,掌柜一把推开他,亲自迎上前笑道:“小官人可要买点什么?” 张辰想了想道:“想挑一副好弓,并一把好剑!” 张辰着重想购买一副好弓,自是有他的道理,最主要是因为被流放至房州乡野的张氏族人,起初因生活艰难不得不靠山吃山,穿越之前的这副躯体打小便没少跟着族人上山打猎,土弓用得十分娴熟,而张辰的三位父兄,生前更是用弓的好手,因此张辰自认对弓的运用算是比较精深。 掌柜呵呵笑道:“最近来铺子里买弓箭的人倒是不少!小官人莫非是本州厢军?这是要赶往陕西集结罢!” 张辰一怔,随后摇头笑道:“在下并非是厢军中人,不过陕西却是要去的。” 掌柜闻言顿时有些诧异:“哦哦。不过依我之见,小官人还是需得谨慎些,听闻陕西那边乱得很,西贼年年可不安分。这两个月朝廷连咱们房州的厢军都被抽调去了些,估计是战事吃紧了,唉!” “掌柜的消息倒挺灵通!” “嘿,灵不灵通谈不上,做这一行不得紧着战事消息么?虽然战事一起,我们是能多赚些,但我们东家也说过,兵器卖得太好,对大宋却不是好事。” 张辰暗暗思忖,这家兵器谱的东家倒是个忧国忧民的良心老板,他又问道:“既然如今战事再起,因何铺子中如此冷清?” “嘿嘿那是小官人来得晚了,几日前我们铺子里都卖出几百副弓去了!人都买完了,可不就冷清了么!” 这时,伙计抱来十几副好弓,不过都没有上弦,一般是先挑弓,挑中后再上弦试手感,掌柜又瞪了伙计一眼骂道:“你怕是睡昏了头?你可知这位小官人需要步弓还是骑弓,需要的是几斗弓?这些你都知道么?瞎抱这些来做甚?” 伙计低下头小声道:“小人分别都拿了一些!” “滚一边去,等我问完再说!” 掌柜骂了伙计一句,又堆起笑脸给张辰解释道:“小官人莫要见怪!他是新来的,有些愚笨,总是把生意做黄,倒是不骂不行!” 张辰想了想,微微一笑比划道:“来一把一石八的骑弓罢!” 掌柜顿时满脸不可思议:“小官人虽然生得高大,但年纪看起来却不大!竟然要能开一石八的弓,厉害啊!” “不过是有些笨力气罢了,让掌柜见笑了。” 掌柜想了想道:“其实两石的弓小店都有,一石八自然也是有的,不过有几句话我要说在前面,小店的弓箭都是良匠打造,最差也是厢军所用的制式弓。 鄙店虽然是州县小店,但却不比东京城里的差,一把普通步弓的价钱一千二百文,一壶箭五百文,小官人等会儿可以看看做工,至于骑弓,最普通的却要五千文,那是禁军专用的五斗骑弓。” 马弓手和步弓手使用的弓箭不同,步弓手的弓箭通常更长更硬,需要更大的拉力,而骑射弓则因为马上的颠簸影响射击精度和发力姿势,限制了高磅数弓的使用,所以步弓往往比骑弓更加强劲有力。 但骑弓却因为上下马不同场景皆能使用,设计构造要更精密一些,又多了可以快速射击并更换箭矢的功能,因而骑弓价格普遍要比同等次的步弓昂贵。 虽然张辰从未尝试过骑射的滋味,也深知这项技能非数年磨炼难得,但未雨绸缪购买一把多场景通用的骑弓,自然是为了以后做准备。 张辰这会儿心里有数,掌柜说得也是明明白白,价格算是公开透明。 毕竟此时王安石变法还未开始,大宋目前还未推行保甲法,各地弓箭价格并不高,但要不了几年弓的价格便会大幅度上涨了,正常做一把好弓要两三年才能完成,如今价格再贵也是物有所值。 “那一石八的骑弓要多少钱?” 掌柜没有回答他,回里屋好一会儿才拿着一只布满灰尘的木盒出来:“不瞒小官人,小店一共有两把最好的骑弓,上一次是十年前卖出的那把两石弓给了西军。 剩下这一把恰好是一石八,却一直就没有卖出去,放了快七年了,不过小店自有规矩,能开弓则方可卖,等会儿小官人要演示给我看,否则我不会出售。” 张辰明白他的暗示,就是这把骑弓很贵,而且一般人不卖,他笑了笑道:“先看看再说!” 掌柜立刻吹掉灰尘,打开盒子,一把做工十分精湛的骑弓出现在张辰眼前,弓身通体漆黑,两端雕着兽头,张辰拾起弓试了试,手感极好,令他爱不释手,感觉得出是名匠制作。 “这把弓多少钱?”张辰笑问道。 “一口价八万钱,少于这个价我们不卖,可再送小官人三壶箭。” 八万文折合白银八十两,这个价格对于一把好弓而言,其实并不算贵。 当然,这把弓到底是出身于竹山县,可算是精湛良弓,却谈不上极品之弓,极品之弓可遇而不可求,譬如东京城里头那些御用匠人的名作,能研究出神臂弓的那帮牛人打造出来的,那才是极品。 张辰果断从怀中摸出两个金饼子放在桌上:“成交!” 掌柜却摇摇头,礼貌地拱手笑道:“小官人倒是心急了,现在可不能说成交,我先给小官人装上弦,还请小官人开弓演给我看,拉开弓我才能卖。” 说罢掌柜将弓拿到里屋,用专门的上弦器具将弓弦安装好,弓弦用柘蚕丝制成,十分结实,同时又递给张辰几根备用之弦。 这时,伙计也拿来了两壶好箭,张辰有些笨拙地戴上店里试用的扳指,深呼吸一口气竟真的拉满了弓,最后只听“崩!”的一声闷响,力道十分强劲,果然是一把好弓。 箭是用好木制成,长两尺七寸,笔直坚硬,箭镞呈棱,异常锋利,和官军中用的羽箭不同,这批箭都是大羽箭,杀伤力很强,适合重弓使用,不愧是好箭配好弓! 掌柜惊讶得嘴巴微张,片刻后才笑逐颜开:“我的天,小官人还真能开得一石八的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那便贺喜小官人,我们成交。” 他赶忙将弓放进鱼皮弓套内,递给了张辰:“小官人收好了!” 张辰利落地背上弓箭,笑道:“多谢,另外我还想买一柄佩剑。” “有!” 掌柜又拿出几柄好剑给张辰挑选,考虑到自己的身材和臂力,张辰又挑了一柄重七斤半的佩剑,用上好的精铁打造,做工精湛,这柄剑掌柜只要三贯钱,几乎是半卖半送给了张辰。 张辰在兵坊名册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这才收好弓剑,抱拳行一礼便转身快步走了。 掌柜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走远,又看了看登记名册,不由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还是文官?竟然能开一石八的弓!真是做梦都没想过,莫非是哪家名将的子侄?” 第三十八章 宝马踏雪 午后时分,张辰带着新买的兵器从苏氏兵坊回来,这时,恰好祖父张仲方在正堂上饮茶歇息,小妹柳娘和干儿虎子在一旁自顾玩耍,外面的雨声与屋内的安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辰一回家便朝着祖父行礼道:“翁翁,我回来了!” “这是连兵器都买好了?”张仲方还是一如近日的冷漠,挑眉问道。 张辰赶忙回道:“很快便要启程前往陕西,手里总要有些物事儿防身。” “唉!” 张仲方缓缓放下茶盅,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苦笑道:“不曾想,三郎最终还是要走你父兄的路。” “翁翁不必担忧,我此去又不是做小卒的,好歹有个官身。” 张仲方默然,最近他正为这个唯一的孙儿担忧得夜夜难寝,到底先前白发人连送三位黑发人的场景太过深刻难忘,原以为能为自家保住这个唯一的苗子,欣慰地看到张辰马上要做官,却没想到做的竟是如此凶险的官。 “边境战事从不消停,听你舅舅说,最近西贼又开始折腾了。你是官又待如何,真厮杀起来贼寇又哪里管你是官不是官?唉到底是我张家先辈造孽太深?却要子孙挨个来还” 张辰沉思片刻道:“正因如此,我便更要前去陕西前线,好消我张家先辈犯下的罪孽。翁翁,族人们岂能世世代代蒙受大逆之后的阴影?” “谈何容易!老夫不求他事,只希望你且把命保住,若你有了闪失” “孙儿谨记翁翁教诲,自会珍惜性命。还得回来给翁翁养老送终不是么?” 闻言张仲方似是眼中迷了沙子,颤抖地说道:“老夫自会替你照顾好家里。你既然要去,便专心职事,莫有后顾之忧。” 张辰不禁动容,郑重地点头道:“多谢翁翁。” 张仲方再也忍不住泪水,顿时掩面啜泣起来,瞬间令张辰无所适从。 “你若是肯听我一言,早些娶妻该是多好!若是有个好歹,总还能给老夫留个念想” 张辰连忙劝道:“翁翁,待孙儿从陕西回来,定然准备成家之事。” 张仲方心中知道这话大抵不过安慰,却还是欣喜不已,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这时,张辰看了一眼旁边的柳娘和虎子,寻即问道:“最近两个孩子过得可还习惯?” 张仲方点了点头道:“娃儿们焉能不习惯?搬到县里过日子,自然是比以前好得多。尤其是虎子,果然是聪明懂事,关键他还识些字,家中许多账目他居然能看得懂,半个时辰就能算出结果来,连老胡都赞不绝口。” 张辰大赞:“虎子,是真的吗?” 虎子正被柳娘追撵着,闻言停下了步伐,脸红得像柿子一样,低下头小声道:“干爹过奖了,是翁翁教得好。” 张辰还没有说话,张仲方却感动了:“真是好孩子,不愧老夫把你当亲孙儿看待。” 一旁的柳娘悄悄看了一眼虎子,赶忙揪了揪他的小肚腩,往前推了推。 却见虎子忽然冲着张仲方和张辰跪下,含泪道:“翁翁和干爹不把虎子当外人,让俺吃饱睡好,比爹娘都疼俺,俺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报答你们对俺的恩情!” 张辰忙一把将虎子搀起来,摸了摸虎子的脑袋笑道:“快起来!在族谱上你可是我名正言顺的儿子,我们自然要对你好。” 就在这时,胡伯在门外施礼道:“东家,外头马都头带着几位公人来了。” 张辰跟着胡伯快步走出屋外,到了自家大门处,却见屋檐下一行人正站着避雨,那是几名县衙的弓手,为首的正是张辰的好友马武。 “马哥,有事找我吗?”张辰上前行礼笑道。 “这不马上要去州里了,临别之前给你带点东西来。” 马武笑眯眯地走近了些,对张辰低声道:“好兄弟,这东西你一定会喜欢。可是我和娘子商议后,朝老丈人求来的!” 张辰心中一动,马武的老丈人可是个有钱的主儿,莫非是什么奇珍异宝? 马武也不再故弄玄虚,拍了拍手道:“你去后院瞧瞧便是!是一匹好马,助三郎好去陕西驰骋!” 张辰惊喜万分,没想到马武送给自己的礼物居然是一匹马! 要知道失去河西走廊的大宋十分缺马,价格贵不贵另说,能遇到一匹好马更是难得! 其实张辰也在考虑买一匹马,但竹山到底只是小县,没有如大城那般的马市可供挑选购买,有的要么是种地的畜马,要么是拉车的劣马,偶然有一两匹还可以的马,又嫌毛色太杂看不上。 但此去陕西前线,坐骑却是必不可少,没想到马武先替自己考虑到了! 待与马武告别之后,张辰忍不住一口气冒着雨奔到后院,只见后院临时搭起的棚里,正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匹马,象一个高贵的美男子,安静而优雅,张辰一眼便喜欢上了它。 毛色通体洁白,头颅小而饱满,脖颈长有力,四肢修长,体格健壮,一双突出明亮的眸子正好奇地注视自己这个新主人。 “东家,这可不仅是一匹战马,还是上好的战马!” 胡伯适时出现在张辰身后,笑道:“小人先前替前东家养过近十年的马,各种马匹见多了,这匹马听马都头说,是他丈人从一个辽东来的马贩子手中买下的,估摸着已有三岁半,这品相年纪都是最好的,没想到马都头竟然如此慷慨,把它送给东家了。” 随着张辰走近,白马变得兴奋起来,不断地打着响鼻,用蹄子翻腾着脚下的草料。 但当张辰走到它的头下,却又安静下来,浓褐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目光,筋肉在它那柔软优雅的皮毛下微微颤动着。 张辰轻轻拍了拍它结实的脖颈,细心地抚摸整理好它脖颈上一团纠一起的鬃毛,脸凑近了它那翕动张大的鼻孔,白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喷出来,战栗一下,竖起了尖尖的耳朵,在张辰头上轻轻拱着,这令张辰的心狂跳不已。 “踏雪。” 张辰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柔软而细密的鬃毛,想了想笑道:“以后你便叫踏雪!” 胡伯忍不住赞道:“这个名字取得好!东家,马都头还送来了马鞍和马辔,小人稍后给它装上,待到明日不下雨了,东家便可以骑着它去城里头转转了。” “好,烦请胡伯替我好好照顾它。” 张辰给自己的爱马喂了点饲料,又绕着细细观察了半个时辰,这才回房去了。 次日早晨,天气晴朗。 张辰一如既往,热气腾腾地跑步回来,只见胡伯已经把踏雪牵到院子里,它已经刷洗干净,阳光下雪白的毛皮如丝绸一般闪亮光滑,马蹄如钢铸一般,有力地敲打着地面,长长的马尾随风飘扬,配上一副新的鞍辔,显得十分飘逸潇洒。 “东家,要不要试试看。”胡伯拍了拍马鞍笑道。 张辰虽然没骑过马,但好歹人高马大,又骑过许多次驴,三年来坚持不懈的跑步也使他腿力强大,足以驾驭马匹。 于是轻轻按了按马鞍,张辰便轻巧地翻身上了马,试探性地骑着踏雪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竟然顺畅无比,踏雪似乎也十分中意这个主人,兴奋地喷了喷鼻孔。 张辰一扯缰绳,踏雪前蹄高抬,稀溜溜一声嘶鸣冲出院门,向大街上疾驰而去,胡伯跑几步急声大喊:“东家,城中不可飞马!慢些慢些!” “知道了!我去溜达一圈,晚上便回来!” 远远传来张辰的回答,马匹早已奔远。 第三十九章 奔赴西北 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转眼间便来到临行的前夜。 当天晚上,在管家胡伯的操持下,张宅上下齐齐动员起来,为将要远行的东家忙得团团转。 其实张辰并不想如此劳师动众,在他眼里此次远行去的可是前线,最重要的便是检查好马匹和兵器状况,再随身带足银钱便是,但仍是架不住祖父的担忧以及一帮下人热情的殷勤,非要准备各种衣物鞋袜以及吃食。 “三郎,明日出发大概多久能到?”张仲方问道。 “快马不到十日,应该能赶到京兆府。孙儿意先拜会郭太尉,之后再根据接受的职事前往延州。” 张仲方叹息一声,忍不住又叮嘱道:“连我这个平民老儿都知道西北乱得很,也不知道朝廷怎么偏偏把你任命到边疆前线!唉你自己千万要多保重!切记、切记!” “翁翁且放心!孙儿好歹是文官,何需我亲临前线?若真要上战场,除非是全军溃败,否则战争波及不到我。” 张仲方明明红了眼眶,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便早些歇息去。我再帮你检查一遍要携带的物事儿。” 张辰挠挠头,忍不住笑道:“那便有劳翁翁了。不过物事儿可不便带太多,孙儿想轻装前行,免得耽误了脚力。” “该带的总是不能少,我心中有数。” 张仲方似乎不愿意再多话,向张辰摆了摆手,接着拄起木杖转入后堂去了,张辰也只好转身拜别离去。 夜幕已深,张仲方披着外裘悄悄从房间里出来,他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张辰那道早已漆黑的窗户,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低声道:“孩子,你可一定要平安归来!” 月色明亮,有鸟轻啼,似是在回应老人的呼唤。 熙宁元年八月初一,到了张辰出发的日子,他的战马踏雪这几日已由胡伯护理得精神焕发,天不亮,张辰便牵马出了院门,一行人将他送至大门处。 张仲方不知为何并没有起来送行,唯有懵懂的柳娘牵着虎子,站在大门处呆呆地望着三哥,心中忧思难掩,她扬起脑袋喊道:“三哥这一次出行还是只去一个月么?什么时候回来接翁翁和柳娘?” “是啊,干爹,你什么时候回来?俺会很想你的。”虎子也嘟囔着胖脸,怯生生地问道。 张辰默然,情长虽难舍,但男儿更应以事业为重,他翻身上马,转头对两个孩子道:“这一次我会走得远些。但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一定会回来与你们相聚!你们记得照顾好翁翁!” 他决意不再留恋,调转马头双腿一夹,战马缓行渐渐加速而去,越奔越远。 一里外,他停住战马回头挥手,柳娘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踮起脚尖挥了挥手,噙着泪水低声呼唤道:“三哥,三哥” 张辰调转马头疾奔而去,渐渐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胡伯轻轻叹了口气,对着泪流满面的柳娘和虎子安慰道:“两位小东家莫要难过,东家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回来!对了,你们可去过房陵城吗?” “呜呜呜没去过。” “东家新开的饭庄就在房陵城里头,待小人请示过老太爷,我们说不定还能去看看!那里可有好多好玩的,还能划船呢!” 旁边柳娘顿时破涕为笑道:“真的吗?诶虎子,你会划船吗?” “我不会,不过胡伯可以帮我们划啊!” 可算把两小只哄好,双双叽叽喳喳回去了,胡伯轻轻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回头向远方望去。 他心中一阵紧张,好容易遇上这么一位有情有义又颇为慷慨的东家,可偏偏却要奔赴凶险的西北前线!这一别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京兆府(今陕西西安),其实说远也不远,距离房州不到千里,张辰准备先北上到均州(今湖北十堰),然后折道向西北方向,穿过商州后便进入蓝田县,那里便是京兆府地界了。 此时已到暑末,虽然白天还有点晒热,但早晚已经渐凉了。 这天中午,张辰来到了均州郧西县,为了此行安全他并没有穿上那身崭新醒目的官袍,而是头戴一顶范阳笠,身穿一件淡青细麻直缀,腰间佩剑,鞍桥上挂一副弓箭,看起来像是那种略会武艺的文人。 官道上小贩和商人来来往往,绝大部分都是骑毛驴或者步行,骑马之人极为罕见,马车更是看不到,毕竟这里不是大城。 小县地界,一匹马便是扎眼货,一匹好马更是足以引起瞩目了,所以张辰一路都被人关注,他胯下的踏雪神武有力,四肢修长强健,不说郧乡,就连均州城里也比较少见。 这时,张辰见路边有一座茶棚,里面有十来张小桌子,大约坐了半数的过客,他也有点燥热口渴,便翻身下马,牵马向茶棚走来。 刚到茶棚门口,掌柜便迎了出来,笑道:“小官人来小店歇脚,用些茶水还是吃点东西?” “有什么吃的?” “有羊肉汤,馒头,糖糕,还有烤饼,大概有十几样,保证物美价廉。” 张辰点点头,准备把马拴在店前的柱子上,掌柜连忙摆手道:“小官人还请将马拴到里面,若丢了坐骑小店可赔不起!” “这里可是紧靠着官道,怎还会丢马?”张辰不解地笑问道。 掌柜低声道:“小官人,这里可是均州” “罢了,不让掌柜为难。” 张辰也不多问,直接将踏雪牵到一张小桌旁,拴在桌腿上,对掌柜道:“先上茶水,再来一屉馒头,两张烤饼,再给我来一碗羊肉汤。” “小官人稍等,马上就来!” 张辰摘下竹笠扇了扇风,打量一下茶棚里的客人,似乎大部分都是商人脚夫,虽然都在看他的白马,不过都比较好奇,目光友善。 只是东北角的一桌,有四名客人却引起了张辰的注意,这四人都是身材魁梧的大汉,桌上放着朴刀,绑腿护腕,短衣紧裤,目光紧紧盯着张辰的白马,眼中里露出一丝贪婪的目光。 张辰顿时警惕起来,最近房州的匪患据说已经蔓延至整个京西路了,还是要小心为上。 这时,掌柜给张辰端来吃食,借着掌柜身体遮挡,低声问道:“东北角那四个人是做什么的,怎么总是盯着我的马?” 掌柜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来来往往的过客多了,小人哪里认识?不过听他们说话都是均州本地口音。” 掌柜又道:“小官人,莫怪小人多嘴。你的马还是寄存在县里的骡马行比较好,再往西北走就是锡义山了,那里可是连官府都管不了的地界你独自一人骑马太扎眼了,十有八九会遇到祸事。” 就在这时,刚才四人中一名汉子大咧咧走了过来,向张辰抱拳笑道:“在下均州王乞驴,江湖上有个诨名叫黑金刚,请问这位官人贵姓,从哪里来?” 第四十章 匪患猖獗 黑金刚?我看你长得确实像黑猩猩! 看着大汉敞开的衣领内浓密的毛发,张辰差点没笑出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位黑金刚兄台有何事见教?” 王乞驴呵呵一笑:“倒有点莽撞了,我并无恶意,只想知道小官人这匹马是否肯卖与我?” 张辰心中着实有些不快,看也就看了,竟然还上门来问,他忍住心中的不悦道:“对不住,我这马不卖!” “我出五百贯!这个价不低了,官人还是卖与我!” 张辰轻轻笑了笑,将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搁:“不卖,就是不卖。” 这闹得动静稍大,所有人都向这边望来,这时,对方又走来一名年纪稍大的男子,慢条斯理对张辰道:“这位小兄弟,我等可是一番好意,你这匹马在均州走不了多久!与其过后被人抢走,不如卖给我们,至少还赚了几百贯钱。” “王乞驴!”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只见一名官府公人打扮的壮汉出现在茶棚门口,怒声一指道:“你们这些泼皮又骚扰过路客人了,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王乞驴连同身后的三名汉子见了公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转身就跑,东西也没有吃完便迅速跑远了。 这公人走上前笑眯眯对张辰道:“小官人,在下郧西县都头张谢留,王乞驴那几个无赖经常敲诈外地客商,不过今天算他们运气好没有得逞,否则我定直接将他们捉去大牢!” 这时,张都头向掌柜招招手:“老黄,好久不见。” 掌柜勉强笑了笑,眼中却露出深深的惧意。 这时,张都头对张辰努努嘴道:“不过小官人,你确实心也忒大了点儿!敢单身骑这么一匹好马,可是危险得很,此地离县城还有七八里,不如我们一起走,我还可以护你一段。” 张辰向外看了一眼,见官道上站着两名弓手,倒是像那么回事。 可转眼一想,却觉得这个刚见一面的张都头未免太热心了一点! 何况按照一般常识,一县都头就如马武那般,往往本地开店的掌柜理应拼命巴结才对,可这位黄掌柜却畏之如虎,战战兢兢一句话不敢说,甚至官差来了却连刚才四个无赖的钱都不敢要,着实令人生疑。 张辰不动声色地摇头道:“多谢都头好意,在下不去县城,准备继续北上,都头请自便!” “呵!一番好意却被你当做驴肝肺!既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好,我怀疑你是锡义山乱匪,跟我去县城一趟!” 这位恼羞成怒的张都头见张辰不肯跟他走,立刻翻脸不认人,面目变得狰狞起来,这时,茶棚里的食客们开始夺路而逃,黄掌柜和伙计也顾不得假装淡定了,转身便跑进房子,砰地一声掩上门。 张辰心中冷笑一声,忽然一指张谢留身后:“哎呀!那不是县尊老爷来了吗?” 张谢留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哪里有什么狗屁知县的影子,他立刻知道上当,刚要去摸朴刀,一把锋利的宝剑已压住了他的脖颈:“莫要轻举妄动,张都头。” “你!罢了,你走就是!我不为难你。” “呵呵,让你那四个喽啰都出来罢?” 张谢留一怔,知道已经被张辰看破了,无奈性命握在对方手上,只得大声喝道:“出来!你们都出来!” 只见从茶棚后头的林子当中陆续出来四人,赫然便是方才狂奔而逃的王乞驴等四个泼皮无赖,他们手中都拿着朴刀,若不是张辰刚才及时诓了张谢留,这帮人就要杀人夺马了。 说到底张辰还是第一次遇见凶险,心怎能不蹦得厉害,但还是乍做镇定,冷笑一声道:“看来张都头你在本地的威信不够啊!瞧瞧这些无赖居然没有吓跑,让他们把手中朴刀扔了!扔远些!” 他手中猛地一缩,一股鲜血霎时从张谢留的脖子流了下来,这时,张谢留终于发现这个小官人的手段怎如此果决,他分毫不敢动弹,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这个表面上文质彬彬的文人难道也是亡命之徒? 张谢留只觉得脖子一阵传来剧痛,眼前有些发黑,他心中大骇以为张辰要下死手,赶忙急声喊道:“快把刀扔了,用力扔远些!” 他的几名手下见头领脖颈流血如柱,尽皆暗暗吃惊,连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朴刀往林子里甩去。 “后退!”张辰厉声喝道。 众人无奈,只得后退几步,张辰猛地一脚,将已经浑身发软的张谢留踹出几步,翻倒在地! 心跳加速的张辰迸发出全身气力,逃命似的一跃跳上踏雪,长剑一挥,缰绳立断,拨马向北疾奔而去。 手下们连忙抢上来,扶住张谢留,见他处于半昏迷状态,脖子上全是鲜血,喉咙已经割开,隐约可见喉骨,众人吓得连忙七手八脚给他包扎起来。 半晌,张谢留挣扎着醒了过来,咬牙切齿道:“速速发信!给单统领!务必拦截这个狗贼,洒家非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其实张辰这回能够化险为夷实在是侥幸,他并不了解如今京西路的各处匪患发展到了何种猖狂的地步,他更不知道,近日在房州猖獗行事的盗匪便是来自均州锡义山,而将来这里会爆发熙宁年间最声势浩大的起义。 如今整个均州,除了州治武当县外,其他的郧乡、郧西县已经包括在锡义山的势力范围之内,就连官府也是心照不宣,只要锡义山的人不在县城里头闹事,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维持一种巧妙的平衡, 不光是均州,南面的房州也有三分之一的地盘已被渗透得黑白夹杂。 脱险过后,张辰倒并没有依照计划继续北上,而是先转向进入郧西县城,在县里最大的一间邸店住下,进城时张辰便打听过了,这家邸店的后台是县里的某位亲民官,环境相对安全。 放下行李后,张辰寻见掌柜,低声问道:“掌柜的,我想打听一些消息,不知方不方便?” 住店是要登记客人信息的,掌柜见张辰有官身护着,并不敢怠慢,于是点头笑道:“不知官人想打听哪方面的消息?” “问问本地官府的事情,也想了解一下锡义山的情况。” 掌柜显然吃了一惊,看看左右又压低声音对张辰道:“官人,小人得先说清楚,问可以,但千万不能传出去是小人说的!锡义山的事情在这儿可是禁忌,谁也不敢乱说,否则会招来祸端” 第四十一章 林间截杀 不多时,掌柜便引着张辰来到一处暗房,随后拱手笑道:“此处交谈稳妥些,敢问官人可是受命而来?” 张辰摇摇头:“我是否受命而来,并非你该问的,你只当我路过此地便是。” 掌柜愣了会儿道:“是小人失礼了,但请官人发问。” “可以随意问吗?” “当然是随意问,前提是小人知道。” “好,我想知道城外一个冒充县里都头的人,唤作张谢留” 张辰很快便将中午在茶棚的遭遇说了一遍,掌柜低声道:“估计官人是有什么东西被他们看中了!这个张谢留先前还真是本县都头,不过后来犯了事逃进锡义山,似是做了个头领。 既然官人得罪了他,路上就得当心点了,小人斗胆给官人一个忠告,从郧西县向西或向北,城外的客栈邸店统统不要住,茶馆酒肆亦不要进,锡义山乱匪早就在多处设下暗子! 官人可在这县城里多买点干粮,向东行五十里,再转道直奔百里可入邓州。” “原来如此,多谢掌柜指点!另外,我想知道郭太尉近日自京西路调集的厢军是否已过了郧西?” 掌柜脸色稍稍一变,居然打听起这等重要军情,当然他见过张辰的官身,倒也不做隐瞒:“听闻有一路厢军于五日前已过境而去,不过没进县城里头,往后小人便不知道了。” 张辰又陆续问了几个问题,不外乎本地的风土地理,但无论巨细,掌柜还是尽量做出解答,张辰希望得到的情报,基本上都已了解清楚。 次日一早,张辰重新换了一身装束,骑着踏雪离开郧西县,却按着原计划沿官道继续北上。 离开郧西县一路向北便是茂密林地,这一带山丘起伏,树林浓密,人烟稀少,正是盗匪出没的好地带。 张辰骑马沿着官道缓缓而行,头顶是火辣辣的烈日,天气十分干燥,一阵阵风吹来,官道上立刻沙尘扑面,使人行走艰难,官道两侧起初是草地灌木,接着便是大片树林。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张辰此时已不敢大意,他将弓箭横放在马鞍上,警惕地注视着两边树林内的动静,他已经走了三十余里,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 这时,两侧树林中忽然发出尖利的啸声,只见远处官道上出现了十几名手执兵器的汉子,张辰立刻勒住马,心中暗道对方终于来了。 他又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数十步外也从树林内奔出十几人,将他前途和后路都堵住了,但人数并不多,总共不到三十人。 张辰已经不慌不忙挽弓在手,随时可以出箭,但他现在关心的并不是前后的夹击的匪众,而是东西两侧树林内隐隐约约埋伏的弓箭手,既然前后的乱匪都没有弓箭手,那么对方弓箭手到哪里去了? 只见十几条人影在两侧树林中晃动,瞬间又静止下来,显然是举弓对准了他,不过张辰并不担心,对方既然有心要他的白马,那么不到关键时刻对方是不会放箭的。 这时,一名汉子混在前方的人群中,只见他脖子上裹着纱布,正是昨天被他割伤脖子的假都头张谢留,此时正被两人搀着,脸上毫无血色。 但张辰关心的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的另一名贼将,只见此人也骑着一匹马,马前横了一杆长枪,身材精壮,皮肤黝黑,身披官军甲胄,头戴铁盔,若不是脸上的匪气浓烈,或以为是哪路官军将领。 昨天掌柜已教过张辰怎么识别锡义山贼匪的地位,一是看坐骑,马匹珍贵,只有探子和头领才能骑马,其次是看盔甲,像张谢留这样的头领都不一定有资格穿盔甲,只有高级别的大将才能披甲戴盔,锡义山共有五名头领,他们各司其职,倒是颇讲规矩。 眼前这员贼将显然就是那五名头领之一了,而传闻锡义山大头领名为单安,自号冲天将,治平四年因得罪了地主以致蒙冤入狱,而后妻儿饿死在家中,愤而聚众焚舍杀官,于锡义山落草为寇。 不过刚开始锡义山上不到千人,规模也不算大,且并未攻打过任何城池,因而并没有得到本地官府过多的重视,只是偶尔差遣本地弓手乡勇过去象征性地应付一下,便不了了之,这才导致其逐日壮大。 而单安麾下有两员惯用的大将,一善长枪名范褒,二善弓箭名刘丰。 今日前来截杀张辰的这员贼将便是范褒,诨号点金龙,乃是锡义山三头领,而张谢留投入锡义山后,便成了范褒的部将之一,因本身做过县衙都头,便专门负责县城一带的情报打探,同时秘密筹集钱粮,郧西正是在他的刺探范围内。 昨日他得到手下张谢留的消息,一名外地少年明目张胆骑着一匹极为雄健的白色战马途径郧西县,竟还将张谢留的喉咙割伤。 且不说手下吃了大亏,范褒无法坐视不管,就凭对方有一匹好马,他也会怦然动心。 二头领王冲一直为没有一匹好坐骑而苦恼,曾交代过自己替他找一匹好马,他也交代了下去,才发生了张谢留不择手段要夺取张辰坐骑之事。 这时,范褒打量着张辰胯下战马,只见这匹白马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而且体型雄壮,四肢修长,是一匹难得的宝马。 范褒心中大喜,这下他可以让王冲如愿以偿了,他又看了看张辰,只见这少年竟一身崭新官袍,腰间佩剑亦是不俗,范褒也有点见识,他立刻料定此人非富即贵,再加上昨日听闻此人下手狠绝,不得不开始谨慎起来。 他便对一名手下道:“你,上去问问对方来历,就说某不想伤他性命,让他快些下马走人。” 喽啰飞奔而去,距离张辰二十步叉腰喊道:“我家头领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辰破口大骂:“哪来的不长眼的毛贼,你管本衙内是什么人?告诉你,本衙内姓种!若非家父在随州休养,换作往日,本衙内定调集西军杀上锡义山,亲自宰了单安这个狗贼!” 喽啰脸色大变,飞奔回去禀报,范褒顿时勃然大怒,但仔细回味了一番,却又暗自心惊!乖乖,这少年竟自称姓种?莫非是 却见范褒面色犹豫的空当,张辰已经准备好,忽然一支羽箭向范褒射去,速度快得无以伦比,眨眼便到范褒眼前。 范褒大吃一惊,急侧身躲避,只见一支插着脸颊而过,径直射穿右耳! “噗!”地一声!痛得范褒忍不住惨叫,但真正致命的却是随后射至的第二支箭,这支箭狠狠对准了范褒战马的眼睛,只听战马惨嘶一声,失蹄倒地。 “杀!” 一声长啸,张辰蓦然拔出佩剑,做出驰马冲阵的动作,当然了,他的剑法完全不能和箭法相比,完全属于虚张的声势。 这时,数十名喽啰都被吓呆了,范头领中箭落马,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这个少年看上去异常凶狠,慌乱之中不知所措,却没料到张辰压根儿没往前冲,而是下了官道冲着东边林子里去了! “老子没死宰了他。”被马甩落在地的范褒,捂着血淋淋的脸颊断断续续地吼道。 东侧林子中,正有五名埋伏好的弓弩手,却径直被张辰的踏雪活生生撞出一个缺口,两人当场毙命。剩下的三人赶忙朝其后背瞄准,张辰又突然转身欲做射箭状,弓弩手们只好扑在树后或地上隐蔽,等他们再起身寻找,张辰早已奔远。 第四十二章 锡义山寨 锡义山,位于京西路均州西垂。 《水经·沔水注》曾记载,锡县“有锡义山,方圆百里,形如城,四面有门,上有石坛,长十余丈,世传列仙所居。今有道士,披发饵术,恒数十人。山高谷深,多生薇蘅草,其草有风不偃,无风独摇”。 《新唐书·地理志》也曾提及,均州“有锡义山,一名天心山。” 虽然几百年来沧海桑田几度变迁,但锡义山依然是均州境内最为险峻的一座名山,纵跨均州和金州,方圆百余里,地势险峻,高山林密,沟壑纵横,俨然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要地。 自唐末军阀混战起,锡义山便一直是盗匪的乐园,在五代十国时期更是陆续衍生出十几支乱匪,靠抢掠过路客商为生,自从单安聚众上山后,他用不到一年时间占据了山中各处,而后又接纳了从商州杀官而反的王冲一部,遂成今日之势。 今年新帝继位,又逢西北战事吃紧,导致大宋府库极为紧张,朝廷与地方官府对平民百姓的剥削更加严苛沉重,无数农民佃户难以自持,许多人无奈拖家带口成为流民。 其中便有不少流民,经过京西路时逃进锡义山落草为寇,使得锡义山声势大涨,到了如今已拥有两千兵马,控制人口两万余,至于官府掌握的锡义山匪不足千人的情报,早就已经滞后了。 下午,数十名喽啰抬着受伤的范褒回了锡义山寨,正在后院饮酒的单安得到消息大惊,急发鸽信前往各处,召集各头领及部将议事。 山寨大堂,却见失了右耳的范褒又被战马摔得七荤八素,四周众将默然,这是锡义山寨最耻辱的一次战斗,堂堂头领竟被一少年单枪匹马伤得坠地失耳,之后更是突围扬长而去。 二头领王冲面色阴沉,只道要立刻率军下山攻打郧西寻那少年报仇,单安大惊失色,死死拉住他不放。 “攻打城池岂能意气用事?王头领冷静啊!此事需从长计议!” 岂料王冲回头对单安大吼:“伤的辱的又不是你兄弟,你当然不在意!日日夜夜躲在这鸟山里头,究竟要躲到何时?” 单安猛地一吸气,显然脸色也不好看,这时四头领刘丰连忙上前向王冲劝道:“王头领莫要激动,范头领的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但要查清仇人是谁,否则就算攻下了郧西县城又有何用?连仇都报错了,岂不让官军笑话咱们!” 王冲似乎也意识到刚才自己过于激动,他长叹一声,转身向内堂愤懑而去。 刘丰对单安说道:“刚才王头领定是一时气话,还望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单安苦笑一声说:“我又何尝不知?到底范褒是一路跟着他的,此事需查清再做决断。” “其实要查清这件事不难” 刘丰欲言又止,朝单安低声道:“大哥,我们去内堂说,不可冷落了王头领。” 内堂上,王冲闷闷不乐地喝着酒,单安和刘丰唤来了张谢留,张谢留跪在堂上道:“范头领知道王头领想要一匹好马,便吩咐我们留意,昨日那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出现,本是天成之事,可惜此人很是机警,识破了我们的计策,还险些杀了我。 我回去便向范头领汇报了此事,范头领认为此人一定会北上,便率二三十个兄弟在路上埋伏,果然截住了这厮,不料这厮奸滑,突发两箭,反而把范头领伤了,我们拦不住他,还折了几个兄弟。” “范头领说,那少年自称姓种?可有此事?” “正是!他口口声声称本衙内,还说什么若不是他的父亲在随州休养,便要亲自率西军杀上咱们锡义山来!” “听他口音是哪里人?” “倒是听不太出来,总之绝非是均州口音,但又有点像官话,腔调也很是少见。” 单安和刘丰对望一眼,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念头:“莫非真是种家的子侄?’ “那少年看上去年龄几何?”单安追问道。 “大约十七八模样,只是生得实在高大,怕是比王头领还高了半头!” 这时,有一小校快步走进来禀报,将两支箭呈给单安:“大头领,这便是那人用的,还请几位头领过目。” 单安接过箭细看,只见这两支箭打造得极为精致,一看便不是普通官军的制物,而且毛羽勃涨箭头锃亮,显然不是俗物。 单安暗暗吃了一惊:“莫非那少年真是种锷种太尉的子侄?” “大头领说甚?”王冲连忙凑身上前。 “种锷种太尉,西北名将种世衡的儿子,听闻种家世出名将,其兄弟子侄个个武艺高强。那少年若真如范头领所言,下手狠绝临危不惧,那还真有可能是种家人。说不定便是种锷的儿子!种家久在边境与西贼抗衡,怕是小小年纪便喝过血了!” “那少年不是说他的父亲在随州休养么?” 单安摇头叹道:“那就对上了!此事我倒有耳闻,听说年初西贼来袭,种锷大破敌军万人占了绥州,本是立下了大功,却被东京城里的那些相公们弹劾无诏兴兵,竟然还要抓他治罪!最后种锷有功反倒被贬官四等,如今安置在随州。” 刘丰点头冷笑道:“呵!那些个狗官旁的本事不会,专门欺压百姓诬陷忠良!” 单安向王冲看去,见其沉默不语,又继续问刘丰道:“那四弟你怎么看?” 刘丰缓缓道:“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点蹊跷。” “有什么蹊跷之处?” “倘若那少年真是种锷的儿子,怎么可能单枪匹马,随从护卫到哪里去了?种锷如今又被安置在随州,他儿子又北上做甚?” 不等刘丰说完,王冲终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什么种锷不种锷,你们在这说道这些狗屁有何用?恕我直言,不管那人是谁的儿子,既然伤了我的兄弟,便要付出代价! 如今我兄弟丢了一只右耳又坠马受伤,某便剐了他再要他两只耳!如果你们惧怕那什么种锷,在此故作拖延,大可不必如此,直说就是了!” 单安的脸色变得很尴尬,旁边刘丰连忙解围道:“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说最好能调查清楚,然后从长计议。” 王冲冷笑一声:“恐怕从长计议了,到最后便不了了之。所以刚才我就说了,伤的不是你大头领的兄弟,你们当然无所谓!” 说完王冲站起身便快步走了,单安脸色一变,半天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当然知道王冲心中的念头。 如今的锡义山上有两大派系,均州派和商州派,这是根据两个头领单安和王冲的籍贯而分,单安是均州人,他的一批手下便被称均州派,王冲是商州丰阳人,他的一批手下就被称为商州派。 其实一开始王冲的实力要远远超过单安的势力,就凭他带来的人马便是单安的两倍有余,但王冲毕竟是农户出身,知道自己目光狭隘,见识浅薄,许多见识远远不如单安,故而在商州遭官军围剿后,事败率众南下入山,主动和单安合并,并甘愿坐第二把交椅。 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个称兄道弟的头领,理念上渐渐有了分歧,他们最大的分歧就是在对待朝廷的态度上,王冲落草的目的十分简单粗暴,聚起一帮受尽压迫的穷人,将他们视为自己的亲兄弟,就跟官府死对着干,杀官劫富,这也是他威望极高的原因。 但单安却很不赞同这种毫无退路的做法,根本原因在于他的落草为寇完全只是权宜之计,做过驿丞、自忖了解大宋官场的他认为“盗亦有道”,官府终究是官府,朝廷终究是朝廷,一座小小的锡义山根本无力与整个大宋对抗,于是他一边占据山头为匪,一边遣人笼络官府商贾以求后路。 传闻这几个月来单安甚至都派人渗透到东京城里去了,似乎还联系上了几位颇有背景的朝臣及勋贵,在此按下不表。 总而言之,虽然理念不同,但目前的锡义山仍在发展当中,合则两利。 所以王冲只能继续支持单安,单安也尽量用心机和手腕来笼络王冲一派。锡义山表面还算比较和睦,但仅仅是表面如此 第四十三章 灭门县令 其实在招揽王冲和范褒等人上山这件事上,单安虽然属于雪中送炭,大开山门接纳了这一路走投无路的匪军,但实际做得并不厚道,以至于刚开始便埋下了一颗分裂的种子。 原因是单安此人虽然表面谦让客套,但内里却渴望着对权力的把控,跟随王冲进入锡义山的除了一千喽啰,更有七八千流民,而这些流民大部分便是王冲所部的家眷。 但单安将王冲一部收编上山后,却将这近万流民家眷打散安置于山下各处,严禁他们随意出入,害得不少人有家难回,妻离子散,尽管单安最后对此做出了解释,道是以防官军奸细,但在耿直的王冲心中却已生起了不满。 所谓将信将疑。一旦起了疑,便绝难再信。从此往后,王冲便时刻提防着单安,尽管单安嘴上称兄道弟,但他却始终只愿称呼一声“大头领”,而非大哥。 今日为范褒之事,两人的矛盾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单安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勠力同心,何其难也!” 刘丰当然明白单安的心思,其实不管那个少年到底是何许人也,别说是种锷的子侄,哪怕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单安定然都不愿意因为一个范褒与官府正式开战,现在举起义旗的时机还不成熟,他们还需要时间继续联络各方壮大力量,现在必须忍,偏偏王冲就不理解单安的良苦用心。 刘丰沉吟一下道:“大哥,若那少年果真出自种家,怎会一路无随从护卫?虽然种太尉被贬随州,但堂堂西北将门根基尤深,怎舍得自家衙内孤身远行?难道他是故意冲着我们来的?仗着一身武艺亲来试探,大军或许藏在周边也未可知,近日官军调动可是颇为频繁” “四弟多心了。我锡义山不过区区一小寨,又并未与官府真正火并过,州府都未曾派大军前来征剿,与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种家又有何干系?那种衙内不至于故意要冲着我们来,这件事的起因毕竟是范褒要谋他的马,与我锡义山并无私仇。范褒却领人将他拦截,他不伤人怎么办?” 单安满脸无奈,继续道:“事出何因其实倒无所谓,现在的关键是怎么善后这件事,怎么说服王冲和范褒,还有商州来的一帮弟兄。” “要不大哥再去和王冲谈一谈,把利害关系讲给他听,让他多理解理解大哥的苦衷,现在不是动兵之时,同时也承诺将来一定给范褒报仇。 “若他能够听得进我的话早就听了罢了,此时他正在气头上,等他稍微冷静下来,我再去与他谈谈。” 单安摇了摇头,脸色阴郁地走了。 这时,刘丰招手唤来一名小校上前,低声对他道:“你带上几名兄弟,分别去一趟房州和随州,联络联络五头领,再打听打听种锷的情况,看看最近朝廷是否有什么动作?” “四头领莫是真以为这个种衙内是冲着咱们来的?” 刘丰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但知己知彼,方能谋定而后动。这少年的疑点很多,但我口说无凭说服不了大哥,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去验证验证。” “好!属下这便下山去。” 小校快步走了,刘丰负手走了几步,仍然自言自语道:“这个所谓的种衙内到底孤身前来想做什么?” 入夜,单安正坐在房间里独自沉思,忽然,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奔来,急声道:“大头领!王头领点了一千兵下山去了!” 单安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随后怒喝道:“快让四头领前来!快!” 郧西县虽然不是均州治下三县中人口最多、地盘最大的一个县,却因为其地理位置正好在均州、金州、商州交接处,作为通衢要地人流往来兴盛,甚至比州治武当县还要富裕繁华,与之对应的后果便是,官府盘剥民众财富的程度也极为猛烈。 而贫苦的人口越多,自然也无意中促使就近的锡义山匪寇势力的滋长。 如今有猛虎卧榻在侧,郧西县的几位亲民官却似乎并不担心。 不止是单安向来约束手下只劫掠客商,从不招惹官府的对策很是吃香,更重要的是,这位单头领很会来事,明明做的是匪寇,却偏偏经常派人潜入县里给一众官老爷送上银钱孝敬,久而久之,这钱虽然拿得烫手却也甩不得了,因为这钱实在够分量,足够让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俗话说,抄家的知府,灭门的县令。 今年约四十五岁的方以进便是郧西的“灭门县令”,身材中等体格却十分臃肿,又因喜好开宴乐舞,长此以往便熬出了一双看上去就发虚的猪泡眼。 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玩石,顾名思义便是赏玩各种奇石,自己不仅是鉴石高手,还专门养了几名辨石懂石的仆人,随时为他到各处寻石。 方以进的这个特殊爱好已经养成十余年之久,于是两年前调至郧西县做官时,他几乎欣喜若狂。需知均州本就是多山之地,在郧西境内的锡义山更是名声在外,有山自然便有石,故而方知县到此为官岂是一个爽字了得,简直想打瞌睡,便有人递来了枕头一般舒心。 早在县城中布置下眼线的单安很快便听闻了方知县的爱好,于是锡义山的这窝乱匪便可笑地专门和县衙达成了一个默契,方以进默认单安对锡义山的控制,除了换取锡义山不来骚扰县城之外,每月还会有专门的人去山中采石回来供知县赏玩。 方以进除了料理县政,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他的后宅当中,这座宅子已足足比原先扩建了三倍有余,好好的县衙官舍,简直快被方以进用拓为极为精致典雅的私宅,假山奇石,绿树成荫,各种小桥亭台点缀其中。 此时在内堂上,方以进一边喝茶,一边和心腹林主簿商议近日筹措粮草的事宜,朝廷早就下达命令,京西路调集一批军粮辎重支援西北战事,郧西县当然也不例外。而且郧西县作为编制中的大县,征收的数目几乎与州治可比。 这道命令瞬间却使方以进犯了难。 只见他担忧地叹声道:“眼看押送粮秣的日期便要到了,若是咱们筹措不及该怎么办啊!哎,不是本官不尽心为朝廷办事,实在是治下这些刁民屡屡抗拒实在可恶,兼之锡义山那帮贼人胃口连日增长!本官一片忠君赤诚,却也有心无力啊!” 林主簿心中一阵无语,暗道整个郧西早就被你刮得一干二净,连城里的百姓也跑了不少,你倒还有脸诉苦?不过林主簿又怎敢胡乱开口,除了畏惧上官之外,到底他手里也不干净。 “县尊,下官倒有一计。听闻朝廷派来京西路督粮的那位杜内官也喜好奇石,不如咱们便在这方面做文章,心意在精而不在多,上个月县尊得的那方仙石,便是非常好的礼物,定教钦使欢喜!或许愿意出手帮一帮咱们。” 上月初七,有人在锡义山脚下发现一块重达五百余斤的奇石,外形类人,隐隐与传说中的仙人相似,单安便将它献给方以进,令方以进十分惊喜,并将它命名为仙石。 这可是方以进最珍爱的物品,要把它献给一个阉官作为贿赂,他着实有点舍不得。 林主簿小心翼翼提醒道:“县尊,现在可是保住官帽的关键时刻,一块石头算什么?只要县尊稳如泰山甚至更进一步,要什么石头不是任取之?何况那位杜内官可是太后的亲信呐!他可不是普通的内侍。” 一句话提醒了方以进,此次前来的这位杜忠成杜内官可是太后高滔滔的红人,听说已跟在太后身边伺候二十多年,如今担任内宫的副总管,由于正总管暂时缺位,于是便总揽了皇宫中日常事务,权势可见一斑。 加上当今天子乃是少年即位,这几年太后说的话仍旧管用,因而这位杜内官的关键作用可想而知。 方以进兴奋地点点头笑道:“说得不错,和仕途相比,这块石头确实算不上什么!” 偏偏在这时,一名护卫突然急切地奔至堂下禀报:“县尊老爷,有人向县衙发来信鸽,称锡义山乱匪即将袭击县城!” 方以进咧了一半的笑容霎时凝固了。 第四十四章 放火烧山 郧西县好歹是一座大县,配备了一百弓手及七百乡勇,其县城也是皆用厚实的板墙构筑,十分坚固结实,其实以锡义山目前的实力,在没有提前打造好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强攻郧西县并不现实。 但附近有价值的目标可并非只有县城,还有一处地方具有非常高的战略价值,便是城东五里外的过风岗。 此时这里有着十二座官仓,其中七座仓库已经装满,存储有大量的粮食物资,只待剩余的五座粮仓填满,筹措齐备后便将全部运往陕西路。 正因为过风岗的重要,考虑到运粮途中不出差错,陕西宣抚司特地遣了一队兵马前来,又在过风岗上修筑了一座军营,驻军五百人。 不巧这次王冲率军偷袭的目标正好是过风岗! 诚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起义军首领,虽然上次败得抱头鼠窜,但还没蠢到拉上自家兄弟去强攻县城送死,所谓为范褒报仇无非只是一个借口罢了,那名白马少年不知早就跑到哪儿去了,何况只是路过又与郧西有什么关系? 上个月锡义山的喽啰们给方知县送巨石的时候,王冲便得到了官军在城东修筑官仓的消息,他早就看上了这块大肥肉,通过摸查又惊喜地发现驻扎的官军不多,大抵几百人而已,于是王冲认为只要策划得当,快进快出,一定可以成功! 一旦成功,不仅对锡义山的声望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说不定会吸引无数英才前来投奔,无奈单安却主张低调隐忍,不要挑战官府,得先暗暗积累实力。 尽管王冲最终接受了单安的低调方案,但并不代表他就放弃自己的主张,他只是承认单安作为大头领的权威,为了顾全大局而不得不隐忍。 事实上,王冲自己有着斗争经验,勇于和官军对抗虽然风险很大,但收益也大。光是这些官仓中的粮草,便足可供养多少兵力?而不像现在低调到兵力只两千人。 直到今日,范褒受伤正好成为了导火索,王冲利用手下人的不满,正式和单安激化了矛盾,他再也不理睬单安低调隐忍那一套,率领手下一千二百人赶来偷袭过风岗。 过风岗位于一条郧西往东长约六里的山岗上,这片山岗就叫做过风岗,高四十余丈,谷深林幽,溪水潺潺,倒是一个风景秀丽之处。 过风岗南麓地势比较险峻,只有一条窄窄的上山小道,山顶上分布着上百顶大帐,驻扎着官军五百余人。 这支官军皆是陕西宣抚司郭逵从泾河路调换下来休整的,于是便被打发过来均州负责押送粮秣。 领头的是二十出头的统制种朴,乃是种锷的亲子,其父虽然被贬,但却并未连累到他,反倒激起这位种衙内立功的渴望。 偏偏郭逵又与种锷有嫌隙,硬生生将种朴又从前线调拨了回来,故意令他干这些地方厢军的活计。 这显然是郭逵对种家人的羞辱,无奈种朴心有怨气却不得不依令而行,只教军中收起“种”字将旗,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在过风岗上最大的一顶营帐前,一名士兵急声来报:“山下有警,请统制火速定夺!” 士兵的禀报瞬间打断了种朴的睡意,种家祖籍洛阳,种朴早年又被父亲送至东京城长大,虽然环境浮华生活殷实,却不改他平日操练武艺的勤快,如今身材膀大腰圆,武艺十分高强。 只见种朴麻溜地从简易搭就的榻上爬起,怒声道:“到底何事大惊小怪?难不成是走了水?” “回统制,郧西县遣人来报,道是锡义山乱匪即将攻击县城,欲向统制求援!可咱们的哨探却发现,有一支军队正向过风岗杀来!” 种朴一怔,双眼霎时恢复了清明:“你说什么?哪里来的军队?” “锡义山的乱匪!估摸一千余人左右。” “不去攻县城,反倒冲我们来了?” 种朴眉头一皱,自己麾下这五百余人虽然不多,但好歹都是身经百战的西军,这些什么狗屁乱匪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来攻山? 难不成是郧西县交不出粮草,故意引来的?当日初见那名方知县的嘴脸,一看就是个贪官污吏,定是藏着一肚子坏水 “罢了想那么多做甚,近日正是手痒,未曾想又能得立战功!” 种朴表情瞬间变得兴奋起来,他立刻一边令人披甲,一边大声传令道:“传我军令,所有人立刻备战!教这些乱匪有来无回!” 停一下,种朴又令道:“再大点烽火,遣人去州治方向报信!咱们既然要打,功劳便不可被人抢了去!” “当!当!当!” 在急促的敲钟声中,五百多名西军纷纷奔出营帐,手执弓箭和长枪火速集结,种朴传令众人占据山顶各处要道,又将屯集的数百根滚木全部准备好,手头还有七八千支箭,压根儿不畏惧匪寇攻山。 两更时分,王冲率领一千二百人终于来到了过风岗下,在距离山岗五百步外停了下来。 王冲抬头仰望着过风岗上,此时唯有风声掠过树林的声音,上头高高的十几座大仓库一字排开,隔着官军营寨露出尖角,在几支火把的照亮下,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王冲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 他返回队伍一招手,对范褒道:“你带弟兄们先去四周放火,树林一把火都烧掉,大火烧起来后,官军必然会吓得从南面山道突围,你可率本部弟兄在南面拦截,这是咱们来均州的第一战,务必全力杀敌!” 范褒愣了会儿道:“二哥,若是烧了粮食该咋办,岂不可惜了?” “损失一些又有何妨!今日一战至关重要,遵令便是!” “遵令!”范褒只好匆匆去了。 范褒领着五百人去行动了,王冲又对身后的其余人低声道:“咱们便分布在外围,负责猎杀逃出来的官军。” 没错,王冲当然并不鲁莽,此次乃是由低处仰攻,若是大举强攻上去必然要吃大亏,倒不如放起山火,来一回瓮中捉鳖,官军向来都是欺软怕硬的软脚虾,必定亡命下山,说不定直接便投降了! 在王冲心里,今日过风岗即将燃烧的冲天烈火必将震惊整个京西路,会让无数有志于反抗朝廷的英雄豪杰汇聚锡义山。 种朴手执一杆铁枪探头向山下张望,山道上始终看不见匪寇的踪迹。 “小衙内,会不会是天色太晚看不见人的缘故?”一名士兵小心翼翼道。 种朴随手便给他一记耳光:“说了多少遍了,老子现在是统制,不是什么小衙内!” 手下捂着脸不敢吭声,种朴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已至三更,匪寇再不攻打,难道要憋到天亮不成? 就在这时,有士兵大喊道:“统制,山下有火光!” 种朴顿时大吃一惊,向下望去,透过一片片树林,果然看见山下火光熊熊! “不好!” 种朴大叫一声:“娘的,匪寇要烧山了!” 所有士兵顿时惊惶失措,目光都向种朴望去,种朴心中恼怒之极,山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竟然要把整座山岗都烧掉! 莫非这些乱匪要的不是粮草,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 “这帮不讲武德的狗贼”种朴咬牙道:“把帐篷全部拆除,腾出一片空地来,再把山顶上的大树全部砍掉!” 种朴知道他们现在下山,乱匪必定在守株待兔,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先辟出一片空地,使大火无法烧到他们,手下士兵纷纷行动,种朴又喝令道:“去泉眼那边挑十几桶水来,撕布条捂住口鼻!” 除了防止火烧,防止烟熏也是大问题,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用湿布来捂住口鼻了。 山下,锡义山的匪兵们不断喷投火油,使山火越烧越旺,只见整座过风岗南麓烈焰冲天,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百丈高,百里外也清晰可见! 烈火很快便席卷到距离百步内的山腰处,烈焰炙烤着山上的每一个人,呛人的浓烟弥漫了整个山头,有部分士兵经不住浓烟的熏烤,开始呼吸困难,被呛得哭喊连天。 年轻的种朴也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就算他们不被大火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现在除了突围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万般危急时刻,种朴心中激起热血,举枪大喊道:“我堂堂西军儿郎应是杀西贼战死,怎可辱于区区山匪之手?!兄弟们,竖起种家军旗,随我杀下山去咳咳!随我杀!” 他被浓烟呛得实在喊不下去了,西军士兵们纷纷用水浇湿身子,涌向南边的山道,抄起兵刃便向山下狂奔杀去 第四十五章 对天发誓 王冲的匪兵早在山下严阵以待,当西军士兵们拼死冲下山岗,等待他们的自然是乱箭齐发,数十人被箭射中,一头栽进烈火中,但西军的这些老兵皆是身经百战,又有制甲覆身,眼下正是绝境逢生之时,又岂是锡义山这帮流民乱匪挡得住的? 许多西军奔下山后,径直怒吼着手执兵刃冲上前,与匪寇厮杀在一块,与敌军战死总比在山头被活活烧死要好得多。 王冲手执战刀,连杀十几人,他见眼前这支官军经了火烧,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悍的战力,心中大为惊骇,而自己人数占优的手下竟还抵挡不住,人群中显然已被撕出了几道缺口。 这时,忽然匪兵中有人大喊:“有人骑马冲下来了!” 王冲也看见了,一名长得十分雄壮的年轻将领身骑白马从山上冲了下来,一面用长枪拨打飞来的箭矢,一面瞬间冲出了火海。 王冲盯着那张熏得黢黑的脸庞及胯下的白马,身后紧紧擎着那道“种”字大旗,瞬间反应过来。 于是连杀数人后大吼一声,立刻提刀冲了上去,王冲大呼道:“果然是你这种家的狗贼!上来受死!” 种朴正要挥枪突围,忽然听见身前有人大声怒骂,目光一斜,只见一名匪寇竟主动向自己杀来,他心中大怒,夹紧马腹转向王冲杀去。 两者距离还有二十余步,眼看便要火花碰撞! 就在这时,一支强劲的箭矢闪电般射来,快得无以伦比,王冲大吃一惊,但战场杂乱根本难以提防,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箭正正穿过王冲的胸膛,射进了足足半支箭! 王冲惨叫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待要挣扎爬起时,只觉喉底一凉,一根长枪已经刺穿了他的脖颈! 毫无疑问,王冲当即死在种朴枪下,种朴长枪一挥,冷冷发令道:“一个不留,全部杀死!” 身旁的匪兵们骤然大惊,急声喊道:“王头领死了!” 不喊还好,这一喊锡义山的匪兵们全都乱了套,群龙无首的场面下瞬间便陷入了大溃败。 乱战当中,范褒自然也看见了王冲身死,只见他红着双眼扎进人群中想抢回王冲的尸首,可惜官军已然愈战愈勇,匪兵们多数已被杀死冲散,范褒措手不及,被一刀砍中大腿,万般无奈,他只得饮恨放弃,支撑着身体向山下逃去。 与其同时,就在不到百步的一片小树林内,一身黑衣的刘丰默默收起了弓箭,向黑暗中无声无息退去 天亮时分,拨云见日。 锡义山上却是一片凄风惨雨,一千二百人参与偷袭,却损失过半,逃回来只有五百余人,更重要是山寨的二头领,商州派的精神领袖王冲死在官军手里,令山上诸将无尽愤恨和悲伤。 正堂内,单安哭得极为悲痛,几度晕厥过去,被众人扶进内堂,好生相劝,单安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情绪稍微稳定,单安便对刘丰道:“这次夜战,王冲虽有轻敌,但也是因范褒护主不利,我准备将他严惩,重重责打并赶出锡义山,四弟觉得如何?” 刘丰大吃一惊,赶忙劝阻道:“大哥切不可鲁莽行事!” 他当然明白单安的心思,王冲既死,单安便正可抓住机会整顿王冲旧部,范褒是王冲昔日的第一心腹,赶走他就是杀鸡儆猴。 刘丰急声道:“我明白大哥之意,但现在不是时候,现在需要安抚,收买人心,将来他们若不服大哥,再收拾也不迟。” 单安沉吟片刻,点头道:“也罢,只是锡义山到了需要好好整顿的时候了。以前王冲在时,总是想法设法拦住我,现在他既然去了,我也没有掣肘。” “大哥说得不错,但现在却是需要大哥展示仁义之时,若能替王冲报仇雪恨,那商州来的这帮兄弟以后对大哥也就死心塌地了。” 单安面露难色,先不说今夜过风岗上已经确认了的的确确树着种字军旗,果真便是那个种衙内的兵马,这回可算是彻底得罪了种家,就说山寨已经损失了六七百人,怎么还敢去替王冲报仇? 也幸亏王冲中伏失败,若真的得逞烧毁了朝廷的粮仓,杀败了官军,和朝廷结下的梁子那可就大了,他一时有点为难。 这时,一名小校奔来禀报:“禀大头领,外头有许多兄弟要求见大头领。” 这些人自然大多都是王冲旧部,单安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找自己,但他又不能不见,只得给刘丰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内堂。 正堂大院里,几十号大小头目聚集在一起,范褒是王冲旧部,也是锡义山的第三把交椅,王冲死后,他便成了商州旧部的领袖。 单安走出来,范褒领人一起大喊:“请大头领立刻下令!我等要再次攻打过风岗,杀了那个种衙内!夺回王头领尸首!” 单安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夺回王头领的尸首,但我们现在只剩下一千多号人,官军经过今夜此役必有防备,我们现在去只能是送死!” 范褒上前一步道:“大头领担忧虽有道理,但我锡义山上下悲愤万分,为王头领报仇士气高涨!我们只要以必死之心作战,一定会击败敌军,一举擒杀那个姓种的小杂种!就算抢不回王头领尸首,也要为王头领报仇雪恨呐!” “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罢!” 范褒等人对望一眼,他们都看出单安没有诚意,众人一时都有点心灰意冷。 范褒叹了口气,索性抱拳行一礼道:“如果大头领不愿下令,那我们自己去和官军决一死战,愿和王头领死在一起,请大头领自己保重。” 说完,范褒等人转身便走,众人纷纷施礼:“大头领保重!” 他们跟着范褒而走,单安顿时急眼了,这不就是散伙了吗? 他连忙喊道:“请诸位兄弟留步,听单安一言!” 众人停住脚步,单安无奈,这个关键时候,他不表决心不行了,只得拔出佩剑,认真道:“我单安对天发誓,定会率领诸兄弟杀了种家小子,再夺回王头领尸首,厚葬于锡义山!若违此誓,犹如此案!” 说完,单安举剑重重挥下劈去桌案一角,众人大喜,一起躬身道:“我等愿听大头领差遣,万死不辞!” 第四十六章 越俎代庖 虽然立下了誓言,单安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肯定不会去攻打官兵以卵击石,但如果不出兵表示表示,锡义山恐怕便就此散伙了。 这时,刘丰皱了皱眉,低声道:“大哥既已当堂发下誓言,便绝不可背信失了人心。既如此,我们倒不如许了范褒他们,但却不能去过风岗硬碰硬。 那种衙内毕竟不是本地厢军,总归要率兵离境,我们不妨探查他的行踪,在他行军途中设伏下手至于王头领的尸首,我们届时可用些官兵俘虏去交换。” 单安苦笑着道:“未曾想真和种家结下仇怨了!你说的此计可行,只是关于王冲的尸首,我想先派人前往郧西同方以进谈谈,毕竟王冲率兵下山时,我们也悄悄朝他示警了,这层关系还是不能放弃。” “方以进?” 刘丰一愣,连忙道:“如今我锡义山可是和官军正式开战了,那方以进可不一定愿意继续与我们联系!何况咱们这次损失了不少弟兄,大哥这时候联系他,他定会认为咱们势弱,万一尸首不还,甚至起了别的心思又当如何?” “别的官我不知,但方以进此人我还是了解的。要知道种家那些西军迟早是要押粮北上的,届时一走又只剩下郧西本地那些个废物乡兵,他方以进拿什么跟咱们斗?我们还是如先前那般,保证不碰他的县城便是。 呵,我相信方以进巴不得答应我们,甚至为了保护自己头上的那顶帽子,他定会朝上官表明本地匪寇已经死伤殆尽,免除自己的罪责。 至于收拾种家小子一事,我们也可等他率军离开郧西县后再动手,对方以进更无影响,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刘丰着实无话可说,他当然知道单安绝不是心血来潮,这位大哥尽管落草却始终不放弃和官府的联系,哪怕此次王冲阵亡,也绝不改其志。 “大哥真这样决定了?” 单安缓缓点头:“我已经决定了,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给方以进!” 由于在天快亮时下起了小雨,烧了一夜的烈火在上午时分便渐渐熄灭了,一夜的大火将过风岗南麓烧掉了一半。 种朴见热度已消退,便命士兵们重新上山查看情况,大约半个时辰后,士兵们开始陆陆续续将个别藏匿在山林中的匪徒押解下来,很快便被士兵拖去处决。 这时,副将下山向种朴禀报道:“统制,山上的匪寇已经扫干净了。” 种朴回头问道:“杀死的尸首有多少?” “有七百具左右!” 种朴随即点头道:“将死去的弟兄安葬了,另外把匪寇的尸体也一并挖深坑埋掉,以免发生疫病。” “卑职遵令!” 副将停一下又道:“上头的粮仓焚毁了两座,我们该怎么交代?” “怎么交代?匪寇放火烧山,只毁了两座已经不错了!上头若是怪罪下来,那也是郧西县官吏失职,境内藏着这么一批公然袭击官军的恶匪,这可是造反!” “卑职明白了!” “娘的,这回咱们替郧西挡了匪患,平白死了百位弟兄,险些全军覆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总要去县城瞧一瞧那位方知县怎么解释,又会给咱们什么犒劳!” 种朴随即命令军队集结,留下一百人守卫过风岗后,带领剩下的两三百人迅速向郧西县城方向出发。 果不其然,种朴的到来受到了郧西县城官吏和民众的热烈欢迎,知县方以进亲自率领县衙官吏,又驱赶着数千民众出城迎接援军的到来。 方以进尤其激动,一旦城破,他就算不死也难逃罪责,未曾想匪寇竟绕过县城奔袭过风岗去了,故而种朴这五百西军稀里糊涂做了挡箭牌,无意中倒是救了他的性命。 他上前向种朴施礼道:“本官代表郧西县上下,为种统制剿定乱匪贺!若不是有种统制驻军在侧,郧西县城或就要被乱匪攻破,届时百姓涂炭,鸡犬不宁,本官真的无法向天子和朝廷交代了!” 种朴翻身下马,挤出一丝笑容道:“方知县太抬举卑职了,关键还是方知县临危不乱,誓与城池共亡,命人及时往过风岗报信,卑职才能提前备战,在乱匪的昼夜攻打之下岿然屹立。此次卑职只是尽忠君分内之事,大功还应该归于方知县。” 方以进心中大喜,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真会说话,若他的军报中真能替自己美言,那自己也能功过相抵了。 他又小心翼翼问道:“请问种统制是哪里人?” “在下祖籍河南府。” “啊!那可是大府出身啊!”方以进忽然想起一人,又问道:“不知种统制与种太尉是?” 种朴呵呵一笑:“正是家父!” “啊!原来统制竟是种太尉的衙内啊!久仰!久仰了!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方以进的表情恭敬了不少,但心中却反而多了几分轻视,种锷遭了贬斥不说,怎么他的儿子如今也干起了押粮的苦差事,看来种家是真的失势了。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方以进连忙吩咐林主簿抬出五箱银钱,并拿出酒肉好好犒劳军队,他亲自带领种朴入城。 其实方以进心中还是有点不安,这帮西军虽然少是少了一点,但能一战击退千名匪寇,想必战力不俗。 若是锡义山此后真的下定决心和朝廷动起刀兵,那么下次郧西县城必定是首当其冲,而光靠县里那帮游兵散勇 方以进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种统制觉得锡义山匪寇还会回攻县城吗?不知可否请种统制——” 话未说完,却见种朴面无表情打断道:“卑职奉命前来,只为押运粮草去往陕西,此次扫平来犯的匪寇也是为了护卫粮仓。至于锡义山卑职此前闻所未闻,接下来安境守民便是方知县的事了,不便越俎代庖。 对了,方知县,过风岗上的粮秣本就欠了一半,这回又遭匪寇焚毁了三成,还望郧西县尽快征收补齐,离朝廷截止的日期只剩两三日。 时日一到不管粮草是否足量,卑职都会率兵北返,可到时候交不了差,卑职顶多挨一顿训斥,可朝廷来的钦使内官却不是好说话的” 方以进眼神中的热情瞬间便被浇灭,差点没后悔拿出那么多犒赏之物,只冷冷地回道:“多谢种统制提醒,此事本官自有计较,至于种统制的来去,本官也管不着。” 种朴不甘示弱地笑道:“那是当然!” 方以进冷哼了一句不再做声,心中暗道,那便愿你种统制北返一路顺利 第四十七章 初至京兆 大宋地方行政编制,最高一级叫路,如京西路、陕西路等等,下面一级又按照地位和职能细分为:府、州、军、监四大类。 府是指传统的地方政治经济中心,比如东京开封府、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京兆府等等。 而州和军主要是按照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来区分,“地要不险为州,当津会者为军”。 也就是说战略位置不重要便设为州,战略位置重要则称为军,朝廷会一般会在这里驻军。 军大多设在边疆和经常爆发民众造反的地区,无论面积上和地位上都要稍逊于州,主官也同样称为知州,在北方边疆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军,像镇戎军、怀德军、怀化军、保安军、保德军等等。 第四类监,则主要指矿区,比如桂阳监,那里是大宋着名的银矿区。 张辰的目的地京兆府,便是古都长安。虽然不是大宋的四京之一,但由于它扼守关中的特殊战略地位和历史意义,使它的地位次于都城,却不亚于其余三京,只在名份上稍微差了一点。 因此京兆府与大宋的南北西京同样,也有留守一职,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统帅,一般由亲王担任,在京城遥任,不管实务。 但这几十年来,辽国、西夏频频在大宋边境挑起摩擦战乱,严重威胁边防安全,再加上大宋内部不稳,内忧外患之下,朝廷不得不在陕西路设置一个民事军事一把抓的宣抚司,以维护地方的稳定,因此陕西宣抚使大多由武将担任,例如现任的郭逵。 可满朝那些骑在武官头上习惯了的士大夫又怎能容忍陕西路特立独行,打破大宋文官担任主将的惯例?这无疑是在挑战他们的地位,于是在仁宗初设此职时,纷纷上书谏言天子反对,更有甚者以头抢地高呼祖制不可变。 最后仁宗皇帝无奈之下,被迫承诺此职务乃“有事则设,无事则废”的临时职务,当战事结束、内乱平息后,宣抚使一职也就自动解除了。这也算是个文字游戏,光是西北的战事想结束,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 熙宁元年八月十四日,张辰抵达京兆府,正式前来报到。 京兆府虽然曾是汉唐的都城长安,也辉煌过数百年,但最终在唐末时毁于战乱,今天的京兆府城已经看不到隋唐时的盛景。 不过尽管经过宋朝一百多年的修养生息,京兆府又渐渐从极度疲弱中恢复了元气,人口增加到十余万户,成为不折不扣的大府。 但也是因为气候的变迁,今日的京兆府已经没有汉唐时湿润多雨,渐渐变得干燥起来,加上炎热夏季的烘焙,满城皆是热浪。 张辰骑马刚到城门前,几名士兵尽管瞧见了他那一身青色官袍,却还是拦住了他,恭敬地问道:“敢问官人是哪里来人,为何携带兵器?” 由于今年与西夏的战事频发,各方面都开始趋紧,尤其各个关卡对奸细的盘查尤其严格,张辰携带弓剑在身,又骑着如此显眼的好马,很难不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 张辰点头道:“我乃京西路房州人,此番特来陕西任职!” “哎哟哎哟!得罪官人了!你请稍候!” 士兵不敢怠慢,连忙跑了回去,片刻,出来一个都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辰后,抱拳问道:“既是任职的官人,可有吏部文牒?” 张辰取出文牒递给他,都头看了看,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张掌书记,失敬了!不过张官人,出任雄武军节度掌书记应该去鄜延路,为何来京兆府?如果只是路过,就当卑职没有问。” “自然是先来找郭太尉报到的,听闻他经常在宣抚司视事,我便省得多跑一趟了。敢问郭太尉如今可在城里?” “这个却是不太清楚,卑职实在是官微职卑,哪里知道郭太尉的情况,不过确实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三百余人的骑兵从官道上过来,都头眼睛一亮,连忙笑道:“真是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郭太尉来了吗?” 张辰只见骑兵中有一名头戴金盔的中年将领,他头顶一杆旗帜猎猎飞舞,上书一个斗大的郭字,这名老将正是如今大宋的陕西宣抚使,西北军主帅郭逵。 只片刻,先头骑兵经过张辰身边,忽然一名年轻的小将拽住缰绳,停在张辰身旁。 “这位官人是前来京兆府任职的么?” 张辰抬头,只见对方满脸微笑并无恶意,赶忙拱手回道:“这位将军,在下名唤作张辰,此番正是前来郭太尉麾下任职的。” 这小将愣了愣,赶忙翻身下马,更为亲昵地笑道:“张官人,卑职粗人一个不识礼数,还请包涵!卑职也并非是什么将军,乃是郭太尉的亲卫都头燕通。” 这时,旁边传来郭逵平淡的声音:“你说你叫张辰,莫非你就是从房州由吏转官的那少年?倒确实是后生模样,不过也没有令我失望,你这文官偏偏却长得高大壮实,是块行军的好料。” 第一次与顶头上司见面,张辰哪敢怠慢?闻言连忙上前了几步,在郭逵的马前向他抱拳行一礼道:“下官雄武军节度掌书记张辰参见郭太尉!” “嗯,不必多礼,先进城再说!” 郭逵的面色始终风平浪静,诚然他麾下武将有余,文官奇缺,大宋重文轻武,像是进士那样的高层次人才一般也不会来军中任职,所以当郭逵得到吏部快报,道是给他任命了一个属官前来时,他顿时喜出望外。 可当他看到张辰的年纪与履历,又听闻了此人乃韩琦亲自举荐,心却沉到了谷底,甚至暗暗起了一番计较 不过毕竟是吏部下文宰执亲批,郭逵也当然不会连报到都不让张辰报到,免得遭那群文官抓了把柄,何况此人还和韩琦有关联,尽管如今与韩琦很不对付,郭逵也不得不忌惮韩琦在朝中的声势。 为此他还特地派一名手下去延州府蹲点,一旦张辰直愣愣地按照公文去了延州府报到,就立刻把他带到京兆府来,免得走了空。 张辰跟随郭逵一行进了城,一股热闹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毕竟是陕西路首府,虽然不能和汴京相比,但依旧是一个异常热闹繁华的大都市,不愧是闻名天下的雄城之一了。 经历了上百年的繁华发展,这里已成为近百万人口的大城,人口密集,商业发达,一眼望去,店铺密集,瓦肆勾栏内到处是各色各样的店铺。 “张掌书记,感觉京兆府如何?”身旁的燕通笑问道。 “不愧是汉唐故都,确实繁华!” 张辰又连忙拱手道:“燕都头,咱们平辈相交即可,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可唤我三郎。” 燕通也是个豪爽的,闻言自然欢喜,也对这个毫无架子的年轻文官高看了几分,当即抚掌笑道:“好!那我便厚着脸皮就叫三郎!对了三郎,这次你来此任职可是你的本意?今年官家即位以来,西北一直可不安生。” 张辰沉吟一下道:“不瞒燕兄,我出身贫寒,本是竹山县一小吏,后来立了一点小功劳,承蒙天子圣恩朝廷厚待,这才走了运气转了官。去哪里任职那是东京城里的相公们决定的,我又哪有资格挑三拣四?” 燕通苦笑一声,自嘲地笑道:“原来三郎也是与我一般出身!想来也是,否则你端的一个好儿郎,年纪轻轻又任了文官,怎会来这军中受苦?” “受苦又何妨?如今西贼猖獗,在边境搅得鸡犬不宁年年兵戈,身为男儿能为国效力倒也是我所愿。” “好志气!”燕通一怔,又连连摇头:“似三郎这般心思,若是能到朝堂上去定然能有一番作为,来这里还是埋没人才了。” 两人跟着队伍边说边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宣抚司衙前,郭逵刚下马便唤来燕通,低声道:“你先去安排那张辰住下,就按上次本帅说的,现在就去!” “卑职遵令!” 郭逵又对张辰道:“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日衙内事少,本帅许你暂且先休息一日。明日咱们再具体谈你的差遣,且跟燕都头去,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多谢郭太尉厚爱!” “嗯。” 张辰抱拳施礼,目送郭逵进了宣抚司大门后,这才连忙跟随燕通而去。 第四十八章 接风洗尘 这边厢,燕通大步流星走着,一边走一边说道:“自从郭太尉接到吏部的文牒后,便立刻令后勤官为你安排好了食宿,看得出郭太尉很看重三郎!” “哦?安排食宿就是重视?” 张辰笑着回答道:“我千里迢迢来陕西报到,可是为了从军报国,不是为了食宿待遇。” “总之,不会让你失望就是。” 燕通停住脚步,回头肃然对张辰道:“不瞒三郎,你如今来得正是时候。原先韩相公在陕西主事时偏重文官,但打仗流血的又得靠我们这些武官,故而经常闹得底下文武不和,出了不少乱子。 可自从韩相公被官家调回去,换了郭太尉上来后,陕西路就变了天一般!咱们郭太尉虽然是武人出身,却也看重文官,大家也能拧成一股绳,因此如今你在来此当官,做事会顺畅得多” “燕兄,不如说说你自己罢!” 张辰笑着岔开话题道:“我斗胆猜测,燕兄定是深受郭太尉信重,否则怎么当上亲卫都头?” 燕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郭太尉确实是信重我,不过我当上都头却还是机缘巧合,以后会与三郎细说 总之一年前郭太尉便拨我入亲卫,三个月前又升为都头,其实我应该不叫都头,我率领的都是骑兵,其实应该叫军使才对。” 都头管步兵,而军使管骑兵,为这个称呼,燕通一直耿耿于怀。 这时,张辰忽然心中萌发好奇,连忙问道:“燕兄,昔日我在房州时便听闻西北多出将门,譬如折家、种家” 燕通点点头:“三郎说得不错。折家乃是百年世家了,府州便是他们世代驻守的地盘,为我大宋固守西北边陲威望最盛。至于种家” 燕通忽然停顿了下来,眼神中多了一份警惕,小声道:“种家确实也是战功赫赫,不过自从他们的主家种锷被朝廷贬斥后,声势便要差了些了。 种家的子侄大多在鄜延路一带领军,哦,还有一个种朴,他是种锷的长子,近日被郭太尉遣去京西路均州押运粮草去了。 不过不知为何,种朴至今未归,已经超过了太尉规定的时日,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回来估计免不了一番责罚。” 闻言张辰心头一惊,世上的事情真就这么巧? “去均州押运粮草?听闻种家个个武艺高强,怎会去做些后勤的活计?” “你管他做什么活计,如今郭太尉才是陕西路的主帅!自有计较。” 燕通严肃地说道:“三郎,我得提醒你一句。关于种家的事,你在郭太尉面前可千万莫要多嘴,最好提也别提。我也不妨告诉你,那种锷是与郭太尉有过节的 不过为何令那种衙内去押粮,却也不是郭太尉故意为难他。按照军中惯例,做武官确实得先任一年的押官,明年升为队头,则再升一级为都头,大家伙儿谁没做过押官的杂事儿?也算是历练一番了。” 张辰只是笑了笑却没有说破,燕通说的确实没错,不过却是普通士兵历练升职的途径,可种朴是普通人么?那可是种家人,十五岁便被皇帝封为右殿班直赐了官身的名将之后! 好好的一个名将苗子不在前线历练,却从大军调离被派去地方押送粮车?历练什么,莫非是历练脚力? 两人很快来到陕西宣抚司的后舍,这是一片占地五十亩的建筑群,是宣抚司的军官宿舍,大宋军队是职业军队,允许携带家属,所以每个重要的军队驻所自然都有大量的宿舍,西北军的宿舍条件较好,最差的队头军舍也是单人一间屋,主要是住家属,军官本人则住在大营内。 一路走来,竟能瞧见不少孩童从他们面前嘻嘻哈哈奔过,不远处几名妇人叉着腰在门口起了争执,到处晾满了各种衣物被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活的浓厚气息。 走到最里面,四周环境才稍微安静了一点。 “这里是文官的舍区,环境要更好些。” 燕通推开一扇院门,带张辰走进了一间独院,他严肃的表情中终于透出一丝笑容:“怎么样,这是郭太尉特地给你安排的,三间屋的独院还有水井,各种物品齐全,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张辰想了想,摇头道:“好是好,可此处终究是京兆府啊!我听闻郭太尉不是在延州屯军备战么,莫非要将我放在京兆府里养着,不让我去前线随军?” 燕通愕然,半晌道:“这不会罢?” 张辰淡淡笑道:“既然说到这里,还请燕兄回去后替我朝郭太尉进言一句,相比京兆府的烟火气,我更喜欢边境的杀气!” 半晌,燕通点了点头:“好!我回去便向郭太尉禀报,不过今日是来不及了。” “无妨,今日有劳燕兄了!” “客气!那我就先告辞了,三郎有什么要求,可直接来宣抚司找我。” 燕通又回头对一名小兵道:“你可得好好服侍张官人,不得有任何无礼!” 小兵连忙道:“小人不敢!” 燕通点点头,又对张辰歉然道:“这两日刚好是我当值,实在走不开,改日再给三郎置酒洗尘。” “既然来了,以后一起做事有的是大把机会,我们来日方长。” 燕通行一礼,这才匆匆走了。 这时,小兵上前牵过踏雪,对张辰躬身道:“禀官人,这里有一处马厩,小人先帮官人把马牵过去。” “好!那就辛苦你了。” “不敢言辛苦!能为官人效力是小人的荣幸。” “先去安顿马匹!回头再说。” 张辰估计马厩寄养不会,便从钱袋子里拿出几串钱给他:“这点钱拿去,多的就赏你了。” 小兵千恩万谢牵马走了,张辰这才在三间屋子里转了一圈,房子是砖房,地下铺着砖块显得很干燥,不过看得出不久前刚打扫过,房间里十分干净整洁。 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妇人的吵闹声和小孩的啼哭声,还有家犬的狂吠,张辰眉头皱成一团,这种喧闹的市井环境着实令他头大。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寄存马匹的小兵回来了,此时正躬身站在门口等待吩咐,张辰招手笑问道:“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回官人,小人叫郑小五,陕西商州丰阳县人,官人叫我小五就行了。” 张辰见他身板单薄,估计年纪不大,便又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人今年十四岁!” “十四岁便从军了?” “丰阳去年大旱,小人家里颗粒无收,四个哥哥也都战死在边境,只剩下一个瞎眼的老娘和一个六岁的小妹,正好军队在招募杂役,十二岁以上都可以,小人想着应募换点钱,养活老娘和小妹。” “我也有一个小妹!” 张辰感慨地点点头,确实不容易,他想了想又问道:“咱们在这里吃饭一般怎么解决?” “每日早晚,宣抚司会有专人送饭过来,一般人家都要花钱买,可官人是文官不用花钱,所以小人也能跟着官人沾光。” “不要再叫小人了,叫小五便是!省得见外了。” “小人、小五知道了。嘿嘿,在军中大家也都叫我小五。” “小五,你可知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逛的地方。” “有!出了院门朝东直接走出去,大街对面就是瓦肆,里面什么都有。” “那我便出去走走,你先收拾一下,若我回来晚了,你可自己吃食不用等我。” 张辰又取出几贯钱给他,作为日常开销,见这个郑小五颇为机灵能干,便有心将他留下来服侍自己。 安排好了住宿,张辰随即离开住处,向东边的瓦肆而去,初来乍到无依无靠,却还是想找一家酒楼好好吃一顿喝一杯,自己给自己接风洗尘也算仪式感了 第四十九章 主事参军 次日一早,张辰穿戴整齐来到陕西安抚司官衙,早有士兵飞奔进去替他禀报。 片刻,出来一名中年文官,向张辰抱拳行一礼笑道:“今日一早军中出了点急事,郭太尉急匆匆赶去军营了,或许会稍晚一点回来。郭太尉命我给张掌书记介绍一下情况。” “请问官人贵姓?” 中年男子微微笑道:“在下彭嵩,乃太学出身,跟随郭太尉已有十年,目前在郭太尉帐下任判官。” 虽然这个彭嵩没有明说,但张辰还是立马反应过来,此人应是郭逵的首席幕僚,执掌机要且颇受信用。 张辰和他的最大不同,在于张辰是吏部任命,属于朝廷编制内的官员,有机会得到升迁,而彭嵩只能跟随郭逵,这种长期跟随在身旁的幕僚自然更容易得到信任。 张辰连忙向他行礼,“以后还请彭判官多多关照!” “张掌书记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张辰跟随彭嵩走进了安抚司,衙内房舍整齐,各司佐官的房间一间接着一间,统率陕西路千里沃野以及十余万大军,没有一个完整的管理体系,军队自然很难正常运转。 彭嵩一边走一边道:“安抚军政诸司共有八块,譬如主管兵士军籍、训练、招募的司军、主管粮秣物资的司仓,主管将士奖惩的司法,主管良田军舍的司田,主管工程工事的司工,主管兵器的司兵,主管铠甲的司铠,主管马匹的司骑。 以上一共八司,每司五人,设主事一人,从事四人,八司主管便是录事参军和副职主事参军,再加上我这个掌机要文书的,便形成了安抚司文官中最大的群体,一般都会在衙内办公,偶尔会奉命去军营视事。” “那郭太尉具体让我做什么呢?”张辰又问道。 “张掌书记是朝廷任命的雄武军节度掌书记,这个自然只是张官人的本官,但实际做什么还是看具体差遣,安抚司这里都是差遣职务,朝廷并没有对应的官职。郭太尉的意思是,便让张掌书记权掌右主事参军一职,享正八品待遇,待日后立功便可署正,不知张掌书记意下如何?” 大宋的官僚体系异常复杂混乱,人数极其庞大,很多时候复杂到连吏部的官员都搞不清楚,不过原则却始终不变,那就是高官务虚,低官务实,高官没有实权,掌握实权的都是低级官员或者幕僚。 对于一名大宋官员而言,他官职往往有好几个,一般分为散官阶、本官阶和差遣,散官阶是指官品等级,譬如张辰的散官阶就是正九品登仕郎,这是他的官场地位,正九品官。 本官又叫寄禄官,也就是具体做什么职务,按照这个职务给待遇,而张辰的本官阶是雄武军节度掌书记,这却是从八品职官,也就是说,朝廷给他发从八品官员的薪水。 很多官员虽然官居闲职,可不愿意整天关着门抓蚊子,这时候他便会想办法拉关系,谋一个差遣,不过差遣往往都是临时岗位。 譬如朝廷在陕西设置了“陕西安抚司”这么个临时机构,由郭逵出任主帅,这样便出现了很多临时岗位,张辰也就因此得了一个安抚司右主事参军的差遣职务,一旦战争结束,安抚司取消,官衙解散,差遣官就结束了,张辰就得另谋差遣。 这个道理张辰很清楚,他眼下只能是紧跟郭逵,积累一定的资历,他才能以文官的身份出任指挥使之职掌握军权。而在此期间,张辰还得想法设法参与一次“锁厅试”,也就是针对有官身的人举办的“特别科举”,由此解决张辰身上没有功名的历史难题。 今日看来,郭逵还是待他不薄,不仅给他重要职务,还给了他正八品待遇,虽然吏部给他的正俸是每月十贯钱,加上各种补贴共二十贯,但到了这里,他的福利住房补贴等等额外的地方补贴却是按正八品官,尽管这些待遇是临时的。 当然张辰并不在意,他看重的是实权,手中有权才好做事,既然让他做右主事参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多谢郭太尉信重,我定不负太尉厚恩!” 彭嵩呵呵一笑,点头道:“那便请张掌书记随我去官房!” 大宋秉承唐制,虽然名称略有改变,将曹改为司,但性质却不变,八司主官为录事参军,下面又有左右两个副职,其中司军和司法最为重要,是由录事参军直管,而左主事管司仓、司田和司工,右主事管司兵、司铠和司骑,目前所缺官员就是右主事参军。 安抚司目前的录事参军叫何重,三十六岁,长得瘦瘦高高的,看起来倒也十分精明能干,可总觉得缺少那么一点大气,他是京兆府本地人,举人出身,跟随郭逵已有三年,对右主事参军张辰的到来,他却表现得十分冷淡。 “张参军的官房在东首第三间,前任丢下不少事情,你自己去处理。像你这样年少有为的官人,想必也不需要我来教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的前任可是因贪赃枉法被抓,自己当心点,可别重蹈覆辙。” 说完他便厌烦地挥挥手,就像在赶走一只扰人的苍蝇。 东首第三间屋子已经上锁,也没有人给他钥匙,张辰皱了皱眉头,身后的一名士兵直接拔剑将锁劈断,刚推门走进屋里,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很阴暗,正中摆放着一套陈旧的桌案,几张凳几乱七八糟,还有许多打翻了的凝固的墨汁,案上和地上都有凌乱的纸张,一支毫笔也滚落在地上,看得出原主人是在写字时被人强行带走,始终保持着主人被带走那一刻的原样。 旁边靠墙有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文书、图纸,角落里还有一只香炉和一只火盆,还有一只木箱。 房间至少有一个月没有开窗,到处长满了绿色的霉斑,左面屋顶有点漏雨,分布着大片水渍,墙皮也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砂浆和青砖。 心中略微气闷的张辰轻轻推开后窗,一股新鲜带着芬芳的气息瞬间迎面扑来,窗外栽着一株枣树,耷拉着无数分叉却空落落的枝头。 果实已被摘取,后人只空望之。 第五十章 西贼奸细 张辰转身拾起地上的几张纸,上面似乎是在草拟防御工事的计划,他将案上和地上的纸张都整理了一番,大概有十几页的报告,已经快写完了,字却写得很一般,也只能称为端正,与王禄那等正儿八经的进士相差实在太远。 从此人的书法水平,张辰便推断出原主最多是个举人,这样的书法绝对考不中进士,或许来此当幕僚确实是另一条出路。 张辰又在屋内的书架上翻了翻,都是管下各司送来的报告,张辰暂时不看,又走到箱子前,只见箱子上也有一把铜锁,他稍微沉吟一下,轻轻一拧却见锁径直掉了,里面都是个人物品,几套衣服,一堆铜钱,大约有十几贯,还有一叠用线捆好的家信。 这时,张辰从箱子里发现了一块铜牌,正面有主事参军四个纂字,背后刻着张蒙两个字。 “与你同姓,可却是西贼的奸细!” 背后骤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张辰心惊一回头,只见竟然是郭逵出现在门口,眼中闪烁着怒色。 张辰不敢多琢磨郭逵话里的意思,连忙上前行礼:“卑职参见郭太尉!” 郭逵大步流星走进房间,哼了一声对张辰道:“安抚司对外只能说这个张蒙是贪赃,但实际上他是西贼的奸细,泄露了大量重要情报给兴庆府,甚至将我边路的防御图纸也提供给了西贼,逼得我军不得不重新改建各地防御工事。” “既是如此,当初为何要用他坐这么重要的位子?” “他是韩相公举荐的,原是渭南县丞,粗通文墨。结果今年二月被西贼用八百贯便收买了去,成了西贼的奸细,上月我们抓到一个西贼的奸细,把他给供出来了。呵呵!韩相公推荐的好人才啊!” 郭逵语气中充满了对韩琦的不满,张辰来此之前早就知道郭逵和韩琦的关系不睦,韩琦临走之前心中早有其他人选接任西北军主帅之职,无奈天子如今对韩琦不满不肯采纳,韩琦无奈之下只能举荐与他不怎么对付的郭逵,以大公无私之姿态换取天子的好感。 张辰沉默片刻,开口道:“郭太尉,卑职年纪浅薄,出身贫寒,其实与韩相公毫无私交,更是素未谋面。” 却见郭逵笑得十分自然,眯着眼道:“不必解释,本帅也不想知道。韩稚圭虽有千般不是,却也是历经三朝的名臣,既然他能看重你,定有他的道理,也是你的福气。” 张辰心中咯噔一声,知道郭逵或许误会了,以为自己真是韩琦的人,只是现在似乎越描越黑,急着解释似乎有些多此一举。 郭逵又冷不丁发问道:“本帅先前察了卷宗,不曾想张参军乃是出身华阴张氏?” 张辰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问,遂深吸了一口气,拱手直言道:“不敢欺瞒郭太尉,卑职确实与昔日背弃大宋的奸贼张元同族,按辈分来算,他可算是卑职的翁伯。” 见张辰回答得不卑不亢坦荡自然,郭逵倒也暗自佩服,却没有对此继续说些什么,很快屋内陷入了尴尬的静默。 “这间屋子怎如此潮湿,本帅让他们为你换一间!”似乎是郭逵瞥见了剥落的大片墙皮,眉头一皱转移了话题。 “多谢郭太尉,只是房间倒不必换,如果有可能,卑职希望能够多去军营跑跑,不知郭太尉是否准许?” 郭逵倒有些讶异,笑了起来:“其实本帅一直要求众人去军营办公,可众人往往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什么老母年事已高,儿女孱弱待哺,总让本帅无话可说。你倒是第一个主动提出去军营的,燕通也告诉我了,你还主动要求前往前线随军。” “凡战之事需躬行而断,不可纸上谈兵。卑职若能多去军营中走走,对接下来的公事是有好处的。” “说得好!你若真想去军中,本帅自然可应允。只是进了军营人就不自由了,营中自有军规,可不能士兵们已经开始早卯,你却还在睡觉,本帅估计众人就是受不了这一点,才不肯去军营。” 张辰笑道:“禀太尉,卑职出身山野小乡,自幼五更便起,三年来更是每日跑步锤炼体魄,无一日停歇,卑职想和士兵一起早起应该没有问题。” “不曾想你年纪轻轻倒是条好汉子!好,不过你倒要辛苦一点了。” 郭逵忍不住又赞许了张辰一句,又打量一下房间,回头对匆匆跑来的录事参军何重道:“这间屋子还是留给张参军,让下面人来好好收拾一下。” “卑职遵命!” 何重恭恭敬敬答应一声,立刻下去找人安排去了。 这时,燕通出现在门口,行一礼道:“参见郭太尉,京西路来人,道是种统制出事了” “什么?本帅这就过去。” 郭逵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但是挤出笑容对张辰道:“你便在此先了解一下情况,午后本帅亲自带你去军营。” 郭逵匆匆去前面大堂了,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声,竟跑来十几个官员,一个个满脸堆笑:“我们不知张参军已经上任,有失远迎!” 这些官员都是张辰管辖的三司主事和从事,他们刚刚才听说新的右主事参军已经上任了,便纷纷跑来见礼。 张辰抱拳笑道:“以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应该是张参军多多关照我等才是。” 众人一起动手打扫房间,一名官员又去找来两个瓦匠修补墙面,不到半个时辰,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便出现在张辰眼前,众人这才纷纷告辞而去。 但一名年轻的官员却没有走,只见他年约二十来岁,容貌清秀,他向张辰行了一礼:“在下是司兵主事杨宽,参见张参军!” 张辰倒也想了解自己的职权范围,以及每日需要做的事情,他见房间里多了两把崭新的凳几,便摆手笑道:“杨主事请坐!” 杨宽坐下笑道:“先前听闻新来的掌书记年仅十八,卑职曾将信将疑,今日一见,张参军果然是少年大才啊!” “呵呵,吹捧的话便不用多说了,这次我出任右主事参军,今日是第一日上任,我现在还不知道我需要做什么?向谁汇报,能否请杨主事告诉我?” 杨宽笑了起来:“尽管朝廷早将陕西路的缘边地带拆分出鄜延路、环庆路、秦凤路、泾原路另外四路,但实际上四路军政事宜还是归咱们陕西路管辖,由此各种杂事琐事异常繁杂。 我们每日从上午忙到下午,不过事情虽然多但也很简单,只是比较枯燥,就是整理各种报告和申请。 至于张参军,你可是上官,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审核我们提交的申请,然后每月拟一份报告给郭太尉便可。” 张辰略微迟疑一下,又问道:“我不用先呈报录事参军何重么?” 杨宽摇了摇头:“名义上张参军和他是上下级关系,可实际上张参军却并不是对他负责,而是直接向郭太尉汇报,不过张参军每月拟写的报告要抄给他一份,这个可以交给我们下面这些人代抄,不用张参军费心。” 说到这里,杨宽回头向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张参军可千万要当心那个何重,原本是他的人来接任这个位置,郭太尉当时都答应了,结果却被张参军抢走,前阵子他就放出话来,谁敢坐这个位置,他将让此人五日内滚蛋!” 张辰沉默了,怎么自己到哪儿都能遇到官场争斗这种烂事,而且这个杨宽他并不熟悉,两人才初次见面就推心置腹,是不是有点太唐突了。 半晌,张辰还是笑了笑:“多谢杨主事及时告知。” 杨宽似乎看出张辰并不相信自己,连忙解释道:“卑职知道有点唐突,只是若不早点提醒张参军,恐怕以后张参军落进他的圈套都不知。” “倒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有点不解,杨主事不怕得罪上司么?”张辰淡淡问道。 杨宽叹了口气,苦笑道:“若何重的人做了右主事参军,那卑职等这几个主事都得换人,也是为了自保而不得已,我们衷心希望张参军能稳稳当当做下去。” 张辰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彭嵩是站在哪边的?” “彭判官那是郭太尉的头号心腹,超然于外,怎会参与这项腌臜事?大抵只是在云端上看热闹而已。”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提及的彭嵩赫然出现在房门口。 第五十一章 新官上任 “哟!这么快就把屋子收拾好了?” 彭嵩笑眯眯打量一下房间,蔼声道:“这间还可以!” “不错。房间很宽敞,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这时,杨宽起身告辞而去,张辰望着他的背影笑道:“方才我和杨主事谈了谈公务,心中的担心消了很多。” “事情其实不难,慢慢就熟悉了,张参军不用太担心。” 彭嵩回头一招手,两名士兵立马将两个大包裹和一个大箱子放在案上。 “这是为张参军新制的官服和军牌,我们之前已经准备好,另外还有一百贯乃是安家钱,张参军不妨先试试衣服,如果不合适我再去换。” 张辰打开其中一个包裹,里面是四套官服,两套厚服和两套夏秋的单裳,然后就是军牌和一整箱银钱,军牌倒是和他先前看到的那位张蒙的铜牌一样,正面是职务,背面是姓名。 另一个包裹则是帽子、皮靴和革带,看起来和张辰身上的文官袍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襕衫式样,两边开叉,颜色是青色,八品官服也是这个颜色。 张辰直接脱去外裳,将这身新官服穿上,彭嵩在后面给他拉了拉,笑道:“燕都头说你的身材很高,我们便准备了最大号的官服,没想到还正好。” “还正合适!” 张辰穿上鞋帽,系上革带,最后把军牌挂在腰间,顿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格外精神抖擞。 这时,郭逵也快步走了过来:“张参军准备好了吗?”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换了一身八品官服的张辰,不由大笑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张参军换了这身新衣,感觉完全不一样,既然已经换好了衣服,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军营了。” 郭逵麾下的西北军主力约十万人,分布在陕西路和缘边四路,主要部署在紧靠西夏的各个险关要隘内,这十万人是西北禁军,此外还有地方厢军、乡兵和番兵,林林种种加起来也有十万人左右,虽然是由各州统领,但都由郭逵一并节制,事实上,大宋在西北的总兵力已超过二十万人。 张辰要去的军营位于京兆府北、渭水南岸,叫做渭南大营,是一座占地数千亩的板墙式军营,最多可容纳十万大军,但目前军营内只有三万人,军营从高空俯瞰呈长条形,向北延伸十余里,目前有大帐七千余顶,大大小小的训练校场有十余座。 军营按照功能划分,又分为两大部分,南面是中军大帐和仓库区,北面则是军士营地。 军营距离京兆府约十里左右,众人一路催马疾奔,不多时便抵达了军营南大门。 这时,郭逵对张辰笑道:“军中的规矩比较严,不管何人违反军规,本帅可是六亲不认。回头再慢慢与你说,但在军营门口要记住三点。 其一,凭军牌出入军营,就算认识也必须给守门士兵查验,本帅也不例外;其二,进出军营时要下马,因为军营太大,在军营内可以骑马,但必须走马道;其三,进出军营不能穿便服,你是文官,需穿官服。 此外,本帅再补充两点,军营内不准带妇人入内,军妓也不行,军营内不准饮酒,把这几点做好,本帅觉得就差不多了。” 说着,他们便来到了军营门口,迎面上来几名士兵,向郭逵躬身行一礼:“请出示出入军牌!” 众人纷纷取下军牌递给士兵检查,这时,张辰注意到郭逵的军牌居然是银牌,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金牌。 郭逵似乎明白他的惊讶,淡淡笑道:“其实本帅的官职也不高,散官阶也不过四品,至少三品以上的大员才能用金牌。” 张辰听出了这句话的亮点,惊讶道:“莫非郭太尉也是文官!” 郭逵呵呵笑起来:“本帅可不是进士出身,乃是承官家厚恩,由武转文,但根底还是武官!毕竟在我大宋,武将是不可掌军队正印的。虽然此前也有武官任宣抚使的前例,但为免朝堂上徒增非议,本帅还是顺应大流,争取了个文官的官身。” 这时,士兵已查验完军牌,向两边闪开,众人纷纷下马,牵马进了军营,过了大门后,大家又再次上马,沿着一条马道缓缓向中军大帐方向驶去。 “那边就是文官的军务区!” 郭逵指着靠近中军大帐不远处的一片帐篷苦笑道:“去年本帅就安排好了,可大家都不愿搬进军营,我也没有办法,张参军不妨去看看!” 张辰点点头,催马向军务区奔去,军务区大约有百余顶大帐,每座大帐门口都挂着一块牌子,张辰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大帐,牌子上写着右主事参军。 他将马匹拴在大帐门口,掀开帐帘走进了大帐,只见大帐内异常宽敞,至少有百余个平方,比他在军衙内的官房还要大数倍不止,光线柔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十分柔软舒适。 郭逵也走了进来,笑道:“还没有来得及摆放桌椅,不过已经准备好了,张参军稍等片刻。” 郭逵吩咐一声,只片刻,士兵们便将各种桌椅橱柜搬进了大帐内,郭逵又和他谈了几句,便回中军大帐了。 张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面前是一张厚重宽大的桌子,背后还放了三只大书橱并在一起,就像一座屏风将大帐一隔两半,右边还有几口箱子,另外左首边还有一只木架式的小橱柜,用来摆放各种文书。 这时,大帐外有问道:“张参军,卑职可以进来吗?” “请进!”张辰回头道。 从外面走进来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官员,张辰已经能从官服上来区别对方的职务了,这名官员穿着一件白色官服,这表示他连从九品的主事都不是,而只是一名从事。 “你是” 男子躬身行一礼:“在下莫闫楼,任司兵从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 “卑职是来验查损弓入库,听说张参军也在,所以特来见礼。” 张辰顿时有了兴趣,连忙问道:“已经查验了吗?” “还没有,卑职刚到,正准备去仓库。” 张辰连忙笑道:“正好没事,我和你一起去!” 仓库不用骑马,就在他们办公区的背后,走一百多步就到了,仓库群占地数百亩,用高木栅栏围起,里面有数百顶巨型长条形营帐,整齐排成二十几列,门口有士兵把守,张辰交验了军牌,便跟随莫闫楼进了仓库区。 仓库区按照八司划分,放置着各种军用物资,其中最大仓库群是粮草库,由一百多顶巨型大帐组成,每顶大帐至少占地一亩。 “我们兵司是第二大仓库群,有三十五座大帐,除了盔甲和骑具以外,其他所有兵器都在我们这里。” “今日要办什么事呢?”张辰问道。 “是这样,昨天去行军演练的三千士兵刚刚回来,有五百二十二张弓损坏了,他们申请领用新弓,但按照规定,训练损坏的兵器更换必须以旧换新,这是为了防止士兵偷偷把兵器拿出去卖,现在一张上好的弓可以卖到三千钱,旧弓已经入库了,我现在就是去查验。” 他们快步来到一座巨帐前,大帐旁竖有一块牌子,上写“弓库”二字,有两名士兵负责具体看管仓库。 两名士兵见莫闫楼到来,连忙上前行礼,莫闫楼笑着给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新任右主事张参军。” 两名士兵连忙单膝跪下行礼:“拜见张参军!” “不必多礼,请起!” 张辰让两名士兵起身,又对莫闫楼点点头,示意他开始工作。 莫闫楼不慌不忙抽出一张单子,对张辰道:“张参军,这是当初申请弓箭的底单,一共领走三千把弓,上面有弓号的范围,今天卑职要清点损坏的弓,然后再抽一成的弓核对弓号,只要数量一致,弓号吻合,就算查验通过。 回头张参军在审批新弓时,就会看到一份由卑职签印的损弓入库查验单,其他刀、剑、矛、盾牌等其他兵器都是一样,必须由张参军审批通过,军中才能来仓库领取新弓,流程比较简单,但很严格。” “不要给郭太尉审批吗?” “不需要,只要张参军签字同意就可以了,不过到了月底盘库后,张参军需要给郭太尉写份报告。” 张辰点点头,这和杨宽说的完全一样,他大概已经明白自己每日要做什么事情了。 “如果我不在,或者我告假了怎么办?”张辰又追问道。 “如果张参军不在,可以授权给各司主事,他们可以临时审批办理,等张参军回来后,再集中补签字,一般都是这样操作的。” “我明白了,先进仓库查验!” 张辰跟着莫闫楼走进了存放弓箭的库房。 第五十二章 不死不休 商州,商南县。 自从离开郧西县的十几日来,种朴及手下的西军可谓是经历了噩梦一般,沿途遇伏大大小小二十余次,为了保护押送的粮草不失,西军士兵们又难以放开手脚作战,由此死伤了至少百余人。 而这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贼匪就跟沾在鞋底的饴糖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杀出,惹得一行人心惊胆战又筋疲力尽,只能想法设法绕道而行,因而耽搁了不少时日,早已超过了朝廷和陕西安抚司规定的交粮日期。 这日傍晚,种朴带着两百余西军终于进入了商州境内,在商南县丹水镇驿站停歇下来,连日长途奔行,屡次战斗,人马困乏,所有人都累坏了。 驿丞和馆舍中的仆役见是官军押送粮草到来,他们不敢怠慢,连忙烧水做饭,伺候这群跋山涉水而来的大爷,连他们的马匹也用上好草料精心喂养。 忽然,种朴听到外面有惊呼声,下意识便快步走出大堂,只见院子里士兵们正在给弓上弦,刚才就是这群士兵出了惊呼声。 这时副将从驿站内后院跑了出来,低声对种朴耳语几句,种朴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追问道:“你确定没看走了眼?” 副将赶忙将种朴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他道:“刚才两名弟兄在屋顶上望风,确实发现周围有形迹可疑的人,似乎在跟踪监视我们!应该便是近日多次伏杀我们的贼匪。” 种朴的脸色也变了,这群贼人到底与自己有何仇怨,一路追杀可是近三百里啊!这是杀了他们爹娘么?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不过自从日间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后,士兵们倒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虽然种朴不好明说,但大家却认为应该是大惊小怪,毕竟此刻已在商州境内,离重兵驻防的京兆府不过一州之地,贼寇纵使猖狂总不是愚蠢之辈。 就连种朴也有了一丝迷茫,或许手下人真是看走眼了。 “统制,还是让大家暂时不要脱衣睡觉。” 副将到底久经沙场,自然要比年轻气盛的种朴谨慎得多,虽然也觉得贼匪应该不敢明目张胆跟到商州,但这十几日来惊心动魄的多次遇伏,还是让他觉得应该小心为上。 种朴想了想点点头,随即吩咐副将几句,沉吟一下又问道:“你认为这伙贼匪到底意欲何为?为何沿路苦苦咬着我们不放?” “统制可还记得我们半月前,在郧西过风岗上剿灭的那伙贼寇?”副将反问道。 “横竖不过十余日,怎能不记得?对了,那郧西方知县先前还向我提过,要让咱们帮他攻入锡义山一举平了乱匪。起初我原以为他是推卸责任惧匪如虎,不曾想这伙贼寇竟真的如此棘手!” “统制,卑职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咱们在郧西县境内时,一路风调雨顺,为何刚出了郧西便开始屡遇贼寇?而且贼人们像是掐准了咱们的路线似的,每每设伏出手总在要害之地” “你的意思,莫非是郧西县的官吏通匪不成?” 种朴吃惊道:“我们先前对郧西县可是有援救之恩,他们给贼匪通风报信岂不是恩将仇报?何况伏击我们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抵不过是些粮草罢了,只会把问题变得更糟糕。届时朝廷真怪罪下来调动大军入山剿匪,不光贼匪们都要统统丧身,郧西的官吏们又何尝吃罪得起!” “可统制,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不管郧西县是否通匪,不管这帮贼匪意欲何为,他们与咱们明显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卑职听闻当下的贼匪都好以义字聚首,皆是睚眦必报之辈,或许是咱们在过风岗杀了某个重要人物,才引得贼匪们铤而走险,非要杀我等报仇!这也不是不可能。” 种朴沉默了,他也意识到自己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但凭借他一个武将的直肠子,脑子里实在绕不过那么多弯来。 就在这时,守夜的士兵飞奔而至对种朴道:“禀统制,小的又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了。” 种朴精神一振,连忙让士兵引路向后院奔去,望哨之地是在一座柴房上,房子是平顶,上面堆放着几口破缸,正好可以当做掩体。 种朴领着副将弯腰钻到大缸背后,士兵低声道:“在东边,那头看到一个黑影。” 种朴慢慢抬头,目光越过大缸向东方向望去,今晚月光很好,视线可以投向很远,驿站东面是一片荒草地,大约数十步宽,都是起伏的乱土堆,上面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和灌木,再向东就是一条小河了。 种朴观察了片刻,果然看见一丛灌木背后慢慢站起一个人影,长得非常削瘦,象根竹竿子一样。 “日间小的看到的却不是这个身影,日间之人是个矮的,不跑知到哪里去了,这个人来了快半个时辰,小的敢肯定他在监视我们。” 种朴悄悄拔剑,给副将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将此人擒住,副将立刻会意,也拔出腰间佩剑,从北面围墙出去,种朴则绕道南面,两人一南一北,向此人包抄而去。 距离黑影还有十几步,种朴更加看清楚了此人,他蹲在一个土坑里,手中也竟然拿着一把剑。 忽然,东面传来尖利的口哨声,种朴一回头,这才现河中竟然藏着一艘小船,船上之人已经看见了他,开始出警报。 那名监视之人也意识到不妙,转身便逃,种朴情急之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力量稍重,却不偏不倚正中男子的后脑勺,男子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草丛中,再也没有能爬起来,他竟被打晕了过去。 种朴顾不上倒地之人,而是向河中小船扑去,船中两人见势不妙,他们来不及行船,直接跳上对岸,撒腿狂奔而去。 这时,副将已经夺走了瘦高男子的长剑,用剑顶住了刚刚苏醒过来的男子咽喉,恶狠狠斥道:“贼人好胆!你若敢动,某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种朴从河边回来,只见数十名士兵已经手拿兵刃接应而来:“统制,贼人在哪?” “共有三人,抓住一人,逃走两人!” 种朴恨恨答道,他心中着实有点懊悔,自己明明知道黑影不远处就是小河,肯定会有船接应,这么明显的事实自己居然忽略了。 士兵们立刻冲上前将瘦高男子反绑起来,又有几人跑去搜查船只。 这时,瘦高男子终于从眩晕中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他大喊道:“各位军爷!我不是贼人,我乃商南县都头啊!” 第五十三章 驿站突围 所有搜到的证据,都证明抓到的这个瘦高男子,果然是商南县都头薛铁,种朴重重一拍桌子,怒视他道:“既然是县衙公人,为何要偷偷监视押粮的官军?难道你要袭击官军造反不成?” 薛铁吓得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哪敢呐!因为这两日商州境内连续生了好几起凶案,已经有两支过路的商队被洗劫,十余人被杀。” “难不成你怀疑到我们官军头上了?” “不不不,小人不敢!凶手是一群贼匪,大约不下七八百人,非常凶残,传闻是从均州来的,小人今日接到线报,说驿站来了一群骑马的人,所以才小人哪里知道,你们是收了旗号的官军呐!” 这时,旁边的副将接口道:“这群贼匪应该就是近日才出现的罢?” “确实如此,自去岁丰阳之乱被朝廷平定后,我商州虽然也有蟊贼出没,但顶多是七八人成伙,像这样成百上千聚众横行的贼人还未有过,而且这消息传得很快,这两日已经使商州各地又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是丰阳贼匪死灰复燃了” 副将又对种朴无奈地笑道:“统制明白了吗?” 种朴点点头,这帮贼匪当真是尾随而来,而商州曾经爆发过匪乱,如果他们死在商州,罪名便可扣在“卷土重来“的商州乱贼头上,却和郧西无关,倒真是个理想之地。 种朴又问都头薛铁道:“这驿站离商南县城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二十里!” 副将让人把薛铁带下去,又对种朴建议道:“统制,过了商州便是京兆府,贼匪既然要对付我们,便必定不会坐视我们安然离去。此次出动了七八百人,想必他们应该就在附近,欲与我们一战了事。卑职建议立刻押送粮草去县城暂避,同时遣人去京兆府向郭太尉求援,调动军队东进。” 种朴低头不语,尽管目前情势危急,但他始终对求援一事有所犹豫。原本押粮超期便有待严惩,一旦再派人向郭逵求援,不正意味着向天下证明,自己领着西军竟连小小毛贼都打不过么?郭逵不肯重用他倒是名正言顺了。 加上如今种锷又遭了朝廷贬斥,种家正处于低迷,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之事。种家人的三世英名恐怕便要栽在他头上。 副将自然明白他的心理,便劝道:“统制,此刻贼匪已经准备鱼死网破了,凭借咱们手底下这两三百疲军恐难以抵挡,虽然卑职也不想贸然去京兆府求援 但在这个时候,统制不能再优柔寡断了!就当是为了咱们这些老弟兄,他们皆是跟着老种太尉血战过西贼的好儿郎,怎能死在区区山贼手中?” 种朴最终被副将劝服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罢了,夜间不安全,等天亮后先抵县城,我便派人去京兆府求援。” 种朴随即召集军士,准备先去商南县城暂避,但就在这时,在外围警戒的士兵发现异常情况,有五六百人正从三个方向向驿站包围而来。 形势陡然间紧张起来,种朴拍案而起,怒声道:“这帮贼匪怎如此嚣张!外面形势不明,不如且利用驿站的防守优势和对方对峙。他们兴师动众必定难以遮掩,只要咱们拖到天明,不愁县里不来人支援。” “不行!” 副将断然反对道:“统制,对方来人两倍于我,我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现在才一更时分,我们根本拖不到天明!” 他又对种朴道:“我们的优势是骑马,应该趁对方没有汇拢突围出去。只是粮草可能带不出去了。” 种朴咬了咬牙,直接下令道:“召集所有弟兄立刻突围,只带必须的物品!娘的总归是违令超期,粮草不如不要也罢!先把命保住!” “粮草不要了?”副将却犹豫一下道:“不如统制领着一百弟兄冲杀出去,粮草交由卑职来护着?粮草若是真舍给了贼匪,郭太尉怪罪下来,统制可是首当其冲,届时如何交代?” “交代个屁!要杀头冲种某来便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方才说得不错,我们的优势便是骑兵。机会就在现在,等对方包围了我们,就算突围出去也会损失惨重,全部跟我杀出去,立刻执行!” 副将急忙拱手遵令,转身跑了出去。 “统制有令,所有人立刻上马,准备突围!” 片刻,两百余名西军全部集结完毕,种朴也翻身上了马,十名亲兵将他严密保护在中央。 种朴回头又看了看,见商南都头薛铁也骑在一匹马上和他们一起突围,副将策马上前抱拳道:“统制,弟兄们已经集齐了!” 种朴随即对众人高声道:“今夜要么被杀,要么突围求生,大家不可恋战,一鼓作气随我冲出去!” 众人轰然答应,种朴又挑了二十名健骑为先锋,大喝一声:“出!” 院门打开,西军骑兵们纵马冲了出去,虽然只有两百多人,但气势却十分骇人,众人沿着官道风驰电掣疾奔,种朴手中紧紧握着弓箭,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官道两边情况。 忽然看见了侧前方出现了一群黑影,种朴毫不犹豫张弓放箭,毫不停滞地朝黑暗中射去,却是箭无虚发,只听一声声惨叫,几名拦截者中箭倒地。 这时,箭矢从两面向士兵们射来,贼匪们倒是聪明,并没有射人,而是射官军的马匹,战马惨嘶,七匹战马被射中翻滚倒地,将人掀翻出去。 种朴心急大喊:“莫要丢掉自家弟兄,把人带上!” 有六名落马的士兵很快被同袍救上,而另一名士兵被马匹压在身下,无法起身奔跑,几名贼匪挥刀向他扑来。 种朴大喝一声,领着亲兵突然掉头,纵马冲上去救援,杀死最近的几名贼匪后,命人立即将被马匹压住的士兵拖了出来,这名士兵脚受了伤,他强忍疼痛,翻身上了种朴的马,种朴猛抽一鞭马匹,向前疾奔。 众人目睹同袍得救,顿时士气大振,他们高声大吼,众人一鼓作气,硬生生在数百名贼匪拦截的官道上冲出了一条血路,向二十里外的商南县奔去。 半个时辰后,众人抵达了商南县城门下,这时,城门紧闭,守城厢军惊讶地发现了奔驰而来的骑兵,纷纷紧张地涌到城墙前。 商南都头薛铁心中急切,立马上前大喊:“我乃都头薛铁!陕西种统制的官军到了,快快开城!” 城头守将只见城下火光映照下,种字大旗随风飘扬,哪里还敢怠慢,急令士兵开启城门,这时,副将对种朴拱手道:“请统制带着弟兄们进城暂避,卑职带上二十骑前往京兆府求援!” “贼匪紧跟其后,现在去京兆府恐怕不太安全。” “统制,贼匪刚遭遇了一场冲杀总要休整,现在若不去白天恐更加出不去了!” 种朴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副将的提议,两人随即兵分两路,种朴留在商南县暂避,先向商南县衙调集弓手乡兵助阵,副将则带三十轻骑连夜西去 第五十四章 出兵救援 熙宁元年九月初二,京兆府,渭南大营。 这天下午,在占地辽阔的演练场东侧,两支军队正在训练实战拼杀,这是两支各五百人队的厮杀,他们手执盾牌和木刀,士兵倒地则算阵亡退出。 这种练兵方式最早还要追溯至庆历年间,如今每日都会有几场这样的实战训练,军队中不断闪动着两色头盔,两支队伍都略显得有些混乱,但混乱中又不失章法,只见士兵不断地被冲散,又不断地聚集,军队阵脚倒是始终不散。 今日公事已了,张辰便带着几名属下负手在演练场边缘观战,目光凝聚在场上的熟人燕通身上,只见他手执一根长枪,不断地用长枪指着士兵喝喊,要求倒地的士兵立刻退出战斗。 众人却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侧,数十名亲兵正簇拥着郭逵也在边上观战。 这时,有士兵前来向张辰传令,道是郭太尉有请。张辰连忙回过神,匆匆向郭逵处奔来。 “卑职参见郭太尉!”张辰施礼道。 郭逵皱了皱眉,指着战场道:“今日的演练似乎有点混乱。” “启禀太尉,依卑职浅见,士兵们平时各有队头,但战场上风云变幻,队伍容易被打散,他们只能随时集结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队头周围,而队头又向军旗集结,这样却能保证阵脚不会被冲散。故而他们是形散神不散却无碍于战,只是目前训练还不足,所以看上去显得有些混乱。” 郭逵有些诧异地点点头,作为一个沙场老将,他哪里不知道士兵们看似很混乱,但实际上还是有章法可寻,只不过是故意出言试探罢了,不曾想张辰给了他一个近乎圆满的答案。 事实上,如今大宋军队正处于变革期,譬如眼前的演练方式,便是由种锷首倡的乱战法,当初在军营内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毕竟在战场上取消固定队伍编制,实在太过大胆。许多将领们都认为不现实,太想当然,容易造成混乱不用说,而且队头容易成为敌军猎杀的首要目标。 更重要的是,大宋军制是战争爆发时才临时集结,战后各自归营,这种战法不符合大宋的军制,反而会破坏大宋原有的底层将兵制。 好在郭逵对事不对人,虽然厌恶种锷,却并没有否决种锷的乱战法,而是积极采纳有利于改进宋军战力的各种建议。 这时,郭逵却不再提战法之事,他犹豫了一下对张辰道:“先前本帅得了消息,派去京西路押送粮草的一队西军竟遭遇贼匪截杀半月有余,领兵的统制种朴被困商南县城,手下副将突围前来求援,请求本帅立刻出兵救援。 却不料还未等出兵,朝廷却又发来急令,道是这伙贼匪已经聚众数千开始围攻州县,显然是公开扯旗造反了。” “实难想象贼匪竟如此猖獗?到底是什么来头?” 郭逵摇了摇头:“本帅不知,但篓子总是西军捅下的,不得不去救援。今日本帅见你对演兵有点见解,莫不如前去历练一番如何?本帅便命燕通为指挥使,你为监军,率三千精兵连夜出发,先救出种朴等人,再协助朝廷剿匪,去收拾一下罢!” 说完,郭逵又递给了张辰一只龟符:“凭这只龟符,可保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并得到地方官府的粮食支援,这是你监军之责。” 张辰受宠若惊,心中大喜赶忙接过龟符,抱拳大声道:“卑职遵令!” 自从当夜驿站突围后,种朴暂避商南县城,城内一百弓手和八百乡勇也加入了守城防御,贼匪缺乏有力的攻城武器,试探性地围城而击后,便将人马撤走。 不料就在五日前,锡义山贼匪中的商州派暗中四处联络,昔日丰阳之乱失散于商州各地的王冲旧部,集众五千,由大将范褒统帅,竟开始大张旗鼓进攻商南县,这下性质可就变了,无疑是公开扯旗造反,一时震动整个商州。 商州知府尹天成大惊,急忙率三千厢军出击,却在小道中了埋伏,被范褒率军杀得大败,尹知府只率十几人逃回了商州城。 锡义山匪寇而后继续大举攻城,商南县城岌岌可危,尹天成万般无奈,只得向朝廷紧急求救。 救兵如救火,燕通与张辰正率三千步骑混合军一路向东疾速行军,在蓝田县稍作休整后,军队随即杀进了商州境内,首先抵达了上洛县。 上洛县是商州最西面的一个县,距离商南县约一百五十里,目前上洛县虽然依旧被官府控制,但锡义山匪军却在三十里外的石子坡驻兵一千,这是因为石子坡的地理位置比上洛县更重要,上洛县只控制住京兆府方向的入口。 而石子坡同时扼守住了京兆府和商州南入口,是西军去救援商南县的必经之路。 当燕通和张辰的军队抵达上洛县,知县带领其他官员和数十名乡绅迎了出来,知县姓孙,京东西路济州人氏,四十余岁,同进士出身。 自从几日前锡义山匪军占领石子坡后,他每日提心吊胆,唯恐乱匪攻击县城,将他和其他官员一起斩首,所以当西军救兵到来,孙知县喜出望外,亲自出城迎接。 众人寒暄几句,燕通张辰率军进了县城,在城门处张辰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石子坡问道:“石子坡的乱匪可有骚扰过县城?” 孙知县摇摇头道:“他们是三日前才完全进占,一直在山上修筑工事,不过就在前天,我们抓到一个探子,我怀疑他们开始想打上洛县的主意了。” 张辰顿时有了兴趣:“这个探子还在吗?” “还在,就关在县衙中,如果参军有兴趣,请派人把他提走!” 张辰随即回头对燕通低语了几句,随后只见燕通挥手下令道:“着几个弟兄去县衙把这个探子提出来审讯。” “遵令!” 亲兵转身匆匆去了,孙知县又陪笑道:“在下于本县最大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席给各位接风洗尘,请务必赏脸。” 燕通淡淡笑道:“孙知县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形势严峻,我们以后再来赴宴!” “你们这就要出发吗?” 燕通与张辰对视了一番,默契地点了点头。 张辰又道:“还请县尊关闭城门,乡兵上城严守,防止意外!” 原本张辰来此之前,打算派人去打探消息,不过既然抓到一名探子,一些基本的情报就不用再去打探了。 待燕通和张辰二人走下城墙,亲兵匆匆上前道:“禀指挥使、参军,已经问出来了。” “怎么快吗?” 亲兵咧开嘴笑道:“咱们西军自有好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他说了什么?” “石子坡大约有乱匪千人左右,装备颇为精良,为首的匪军统领,唤做张谢留。” “什么?” 张辰吃了一惊,张谢留不正是均州锡义山的乱匪吗?当初还想抢夺自己的踏雪白马,却被反伤了脖颈,这位老熟人居然转到商州来了? “张参军知道这个人?” 张辰点点头:“之前来京兆府的路上,我于均州郧西县遭遇了一伙出自锡义山的匪寇,为首的也叫张谢留,是不是同一个人我就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了,郭太尉透露于我,种统制派来求援的副将称,所遇贼匪皆是自均州郧西一路跟随而来,估计就是你说的什么锡义山乱匪。” 燕通又立刻下令道:“各军集结,立刻杀去石子坡!” 鼓声轰隆隆响起,正在休息的士兵们迅速集结,只片刻便集结完毕,张辰也翻身骑上了踏雪,只见燕通长枪一挥喝令道:“去石子坡!” 三千西军杀出城门,向三十里外的石子坡杀去,上洛县城门随即缓缓关闭,一千乡兵奔上了城墙,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第五十五章 听天由命 自从锡义山军在商州成功新收拢了四五千部众,而后杀得商州知府的三千厢军丢盔弃甲后,单安的心境突然变了。 一心有意与朝廷保持平衡与妥协的单大头领,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手下的弟兄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于是为了获得更大的谈判本钱,力争在朝廷招安时提高谈判门槛,单安决意一改此前的保守。 当范褒在商州不断发起攻势时,单安终于耐不住寂寞,买通奸细率众攻占了郧西县城,并且就地招兵买马,意图继续攻伐均州城,企图给朝廷施加更大的政治压力。 但不想等来的却是朝廷正式的围剿,据传朝廷有意调动驻于京兆府的西军前来征讨,天子更是下达了除恶务尽的旨意,这瞬间让单安又惊又怒,他发誓定要让朝廷再好好尝一尝惨败的滋味,大事初始怎甘心如此戛然而止?即刻传令商州、均州的两路锡义山匪军开始积极备战。 郧西县城里,单安正和心腹刘丰、以及新近从房州召回的五头领付策,一同商议应对之策。 老五付策乃是举人出身,又自小习练武艺,可堪是锡义山中难得的文武双全的人才,又深得单安信任,故而自落草后,便被单安赋予重任,率领一帮机敏的手下不断穿梭于京西路与东京城,以财物联络交好某些官员与商贾,打探情报兼从事刺杀。 所以一般山寨无事时,单安决不会轻易将付策召回,但这一回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大军进剿,情势万分危急,单安不得不急令付策停止一切活动,立刻率众归山,毕竟多一分助力便是多一分胜算。 刘丰展开一张地图,对单安和付策道:“如今我们最大的优势仍是在均州,我锡义山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加之在本地多日经营与附近州县铺排的眼线,官军的一举一动可谓是俱在眼中。就算失了这新占的郧西县城,官军也拿我们无可奈何。故而怎么样充分利用我们自身的优势,是我们这次取胜的关键。” 付策问道:“四哥的意思,那是否需要让范褒率军从商州撤出,将军队集中回来?” 刘丰摇了摇头:“范褒是打着为王冲复仇的旗号去的,若是不亲手擒杀了那种衙内,只怕他不愿意听令。目前我们的军队分了两路,如今我们自己在均州的兵力不过三千,一旦朝廷大军将范褒击败,接下来必定会乘胜南下直指均州。” 单安沉吟一下道:“我了解范褒的脾气,这厮绝对不愿意回来。若是强行下令,反教我锡义山人心分散,若是逼得他自立门户,我们可就得不偿失了。与其反目成仇,不如就让他一条道走到黑,在商州为咱们的屏盾,先前他能杀得商州知府大败而逃,说不准还能再建奇功。” 这时,门口外有小校禀报:“三位头领,商州紧急消息!” “进来!” 一名小校快步走进来,将一份鸽信呈给单安,单安慢慢展开鸽信看了一遍,对两人道:“是我们埋在京兆府的暗子,郭逵果然出兵了。” 刘丰和付策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有多少兵马?” 单安沉声道:“道是有三千步骑已经东进。” “如何?” 刘丰问道:“商州的人马退还是不退?” 单安起身负手走了几步,目光探询地向付策望去,付策想了想道:“目前范褒的五千人马正在围攻商南县城却迟迟不下,一千人马屯驻于上洛石子坡,我建议暂时传令范褒暂且放弃攻击商南,集合全部人马于石子坡占据要道以逸待劳。 我们没有攻城器械难以攻城,但论及山林野战,就算来了三千西军精锐,我们两倍于敌倒未必会输,我觉得可以通过一战来了解西军的底细,以便我们下一步的动作。” 单安点了点头,付策的建议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实际上单安十分明白范褒决不可能率众撤回,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也可通过于西军一战来决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棋了。 他毫不犹豫道:“那就一战,火速传令范褒把军队全部调到石子坡去!” 付策急给单安使个眼色,单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征求刘丰的意见,他连忙弥补自己的失误,又问刘丰道:“四弟的意见呢?” 刘丰淡淡一笑道:“既然大哥决定放手让范褒一战,我没有意见,但一点我不得不提醒!” “四弟请说!” “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既然咱们都明白范褒此行是奔着为王冲复仇去的,若是他不肯放弃商南县城当如何?范褒以及他的人马尽管打着我锡义山的旗号,却早已脱离咱们的掌控,其实我们如今对商州的情形还是一知半解! 若是指望他作为咱们的屏盾,简直是痴人说梦!倒不如不去管他,咱们先加强自己手下的战力,否则范褒败亡后,我们可是要吃大亏的。” 单安半晌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得抓紧招兵买马,还得继续加强情报,设法再接触接触朝廷上层,弄到一些关键情报。” 付策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哥不必担忧,汴京外出的官道也就那么几条,小弟已在每条路上各开了一家客店茶馆作为联络,许多信息我们都能一手得报。” 单安笑道:“那商州的战事便听天由命去!看看范褒离了咱们锡义山能坚持到几时?” ……… 上洛县,石子坡下。 燕通和张辰已经率军队在二里外的树林内等候了许久,这片树林紧靠山道,是通往坡上的必经之地。 原以为锡义山匪军定会派斥候上下巡视,官军便可趁机抓几个舌头以为内应,不料这帮贼匪却在坡上就地驻营后寸步不出。 “指挥使,探子回来了。”在树林外警戒的士兵带着两名探子来到燕通和张辰面前。 燕通和张辰正召集了手下几名都头商议夜攻敌营的方案,听说斥候回来,连忙停下了讨论:“听听情况再说!” 斥候上前行一礼道:“启禀指挥使、参军!敌匪就驻扎在石子坡上,大约扎下了百三十顶大帐,看得出非常随意。” “怎么个随意法?”燕通问道。 “他们没有竖立营栅,也没有安排长矛阵,只是简单挖了一条三尺宽两尺深的壕沟,里面埋下鹿角,就算是外围防御了。” “那有没有撒下蒺藜刺?”一名都头追问道。 “没有蒺藜刺,而且他们喝了不少酒,在大营一角堆了几百个空酒坛子,整个大营内的酒肉味道很重” 第五十六章 唾手可得 “呵呵,连最起码的军事常识都没有,大战时居然放纵士兵喝酒?”燕通十分不屑道。 张辰笑了笑接口道:“这些人本来就是独来独往的亡命之徒,犯了事逃往锡义山落草,你要他们个个如燕兄你这般精通兵法,怎么可能?再说了他们刚刚击败了商州尹知府的厢军,正是骄盛之时,加上又不知咱们已连夜火速东进,故而少了戒心。想来今夜此战已经唾手可得。” 燕通叹息一声道:“唉!可惜此行我们只是来剿匪,若是和西贼作战那该有多痛快!” “指挥使,咱们干罢!”都头们纷纷摩拳擦掌,急不可耐道。 燕通点了点头,沉声道:“既然来了,就是要把这支乱匪全歼!现在不急,让他们再睡熟一点,好让他们死得更爽利。” 时间渐渐到了两更时分,石子坡上的贼匪们似乎已全部入睡,大营内一片寂静,只有十几名岗哨在坡上来回走动巡视着。 长途跋涉行军而来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这帮贼匪个个困倦不堪,双腿也像灌了铅,不断地打着哈欠,依然强睁着双眼,注视着四周旷野里的情况。 在大营东南角由两名巡哨负责进警戒,他们负责在大营范围内巡视,遇到任何异常情况都会吹响手中的号角报警,或许是两名巡哨太疲惫的缘故,他们便私下约定每人各守半夜,一名巡哨躲在一块石下悄然入睡了,另一名则站在大石上向远处眺望。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嗖!”地射至,正中巡哨咽喉! 这巡哨捂着咽喉呜咽地叫了两声,一头从大石上摔下,另一名巡哨顿时被惊醒,他刚探头张望,十几支箭同时射来,顿时将他乱箭射杀,片刻,无数的骑兵身影出现在大营东南角。 燕通横枪立马,凝视敌营片刻,毅然下达了命令:“出击!” 西军士兵们纷纷点燃火把,从点点星光很快便汇成了一片火把星云,随着燕通的一声令下,先锋骑兵们骤然发动了,马蹄声惊天动地,八百精骑如钢铁洪流一般向数百步外的坡上大营杀去,这时,别的巡哨发现了异常,开始吹响警报号角声:“呜——!” 但此时报警已经没有意义,西军骑兵越过了浅壕,杀进了大营,骑兵不止一次训练过夜间劫营,但在实战中,他们也并不混乱,一支支火把扔向大帐,大帐被迅速点燃,火势蔓延,整个大营沦为一片火海。 锡义山贼匪们在睡梦中惊醒,面对燃烧的大火,他们惊恐万分地从大帐内奔了出来,一群群手无寸铁,却遭到了西军骑兵的无情屠杀,战刀劈砍,长矛捅刺,一队队骑兵在大营内奔行杀戮,即使跪地投降也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张谢留在十几名亲兵簇拥下企图突围逃跑,不巧这队醒目的人马却被燕通死死盯住了,只见他纵马疾冲,五十步外张弓搭箭,一箭向张谢留后背射去,张谢留匆忙之下没有披挂盔甲,这一箭正中他的后背,张谢留惨叫一声,从马上栽下。 张谢留的亲兵们顿时大惊,连忙要将头领抬上战马,但随即一阵乱箭射来,七八名亲兵也被射倒,战马也连中数箭,长嘶一声,负痛向远处奔去。 “统统斩杀!” 燕通一声大吼,身旁的百余名骑兵纷纷冲杀了上去,将十几名亲兵悉数杀死,张谢留见自己无处可逃,他大叫一声,抽出长剑,向狂风一般冲来的燕通狠狠刺去。 燕通拨马向前,急奔而至毫不减速,挥舞着红缨长枪迎面向他劈来,自从军以来,燕通便一直在枪法上下了不少苦功,枪法在西军中已经可算是数一数二,这一枪居高临下来得凶猛凌厉。 只听“当!”一声巨响,震得张谢留双臂发麻,长剑脱手而飞,又被快马冲撞得摔飞出去,他强忍剧痛爬起身跌跌撞撞奔逃。 燕通冷笑一声,继续从他身边疾冲而过,只见寒光一闪,一颗人头顿时飞出了数丈远,张谢留当场惨死,成为锡义山匪军第一个被杀死的高级头领。 军营的火势越来越大,西军骑兵们在清空了坡上营寨后也迅速离开了,他们奔至外围,和外围的步兵一起屠戮逃出的锡义山贼匪,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屠杀,没有悬念,没有怜悯,逃出火海的贼匪一律被杀死,练投降也不接受。 作为参军的张辰自然不用亲自上阵,他在一帮士兵的护卫下,于外围骑着踏雪,面无表情地看着士兵们挥刀杀戮奔逃的贼匪,心中没有任何一丝动摇,战争向来无情,军队必须要用铁和血来打造。 此时在外围观战的他不断告诫自己,决不可生出任何怜悯之心,这同样也是在打造自己的意志,只有这样,将来才能有勇气面对如豺狼一般杀来的西夏铁鹞子或是辽国铁骑。 战斗结束后,于远离石子坡的一处驿站外,西军士兵们在此驻扎暂时小憩,大部分士兵的兴奋都还没有过去,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激动地谈论着方才的战斗。 燕通之所以让士兵们休息,不仅是因为战后休整,更是因为他们竟然俘虏了一名张谢留的亲兵。 明明燕通下达了赶尽杀绝的命令,可偏偏这名贼匪亲兵身负箭矢气若游丝,生生是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并声称愿意用一个重要的情报换取自己的人头。 张辰上前亲自审问了这名贼匪亲兵,而后燕通问道:“这毛贼说了什么?” “道是关于范褒,他们的范头领昨日送来的鸽信!” 张辰微微笑道:“范褒要求他们坚守石子坡,而范褒自己将继续率大军攻打商南县城。” 燕通惊喜道:“那不就意味着商南县城尚未沦于贼手,种统制和手下的弟兄仍安在?” “应是如此。”张辰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燕通随即下令派出轻骑先往上洛县城报信,又令全军即刻继续向东,朝商南方向奔去。 第五十七章 借酒浇愁 丰阳县位于商州东南部,紧邻北边的商南县,两县相距不过五十里。 去岁九月,本地佃农王冲便是在此聚众起义火烧县衙,时任丰阳知县一家老小全部葬身火海,朝廷称此为丰阳之乱,而后派出厢军围剿方才平息。 王冲战败后率众南下退往锡义山,却自此在丰阳埋下了不安分的种子。 果然不到一年时间,当范褒率领数百部众回到丰阳乡野时,刚一打起王冲昔日的旗号,竟真的火速聚起了四五千众,其号召力可见一斑。 惊闻城外有大军聚集出没,上任不过半年的丰阳知县自然是大为惶恐,不等探清敌情便主动释放善意,连忙准备了百余头肥猪和数百只羊犒赏匪军,又从县城的几座酒楼内收刮了数百坛好酒给范褒的大军送去。 而实际上范褒此次召集旧部,针对的只是商南县城里的种朴,却不料啼笑皆非地引起了连锁反应,最终范褒倒也领了丰阳知县的人情,决定不进城骚扰,随即下令大军北上三十里。 大军在丰阳县与商南县之间的平利镇驻扎,搭起了五六百多顶帐篷,也来不及用营栅,便让士兵在大营周围挖了壕沟,埋上鹿角,又派出十几巡哨四处警戒,准备以此为进攻商南县城的大本营。 这天夜里,部将王乞驴来到范褒大帐外,亲兵上前行礼,王乞驴看了看大帐问道:“范头领如何?” 亲兵摇摇头:“这几日情绪不太好,一直在借酒浇愁。” “待我去劝劝他。” 走到大帐门口,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王乞驴掀开帐帘,只见范褒独自坐在酒桌前饮酒,王乞驴走上前笑道:“喝酒却无菜,范头领这是在喝闷酒吗?” 范褒酒量虽好,但毕竟喝掉了三大壶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酒碗重重一搁,咬牙恨道:“听闻京兆府那个鸟太尉已经出兵东进,咱们攻了好几日却又攻不下县城,眼看折了五六百弟兄,怎不叫人愁闷?! 最可恨的还是锡义山上那些个均州乡党,单安刘丰等皆是无耻小人!老子接连放出了数道快马向山寨求援,回信却如沉了湖一般!” 这话自然让均州出身的王乞驴略略有些不悦,但他还是陪着笑脸劝道:“只不过是败了几阵,咱们手上可还有四千多兄弟,范头领何必如此沮丧? 至于山寨那头,我想单头领绝不会坐视不管,定是回马路上耽搁了也说不准,眼下我锡义山风头正盛,说不定是均州官军堵了要道。” “唉!” 范褒自顾又满了一碗酒,摇头叹了口气道:“自跟随王冲大哥反了朝廷以来,老子就没怕过什么!去年遭了官兵四次围剿,什么危险的境地未经历过,只这次王大哥却不在了,好教我心慌不已!” 王乞驴犹豫了片刻沉吟道:“王头领的血仇我们自是要报的!不过这几日攻城时,我亲眼看见了城墙上的那种衙内,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种家小子!” 提起仇敌,范褒似乎酒醒了一般,眉头一皱:“不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有什么异样?” “倒也不是异样,只觉得县城里那个种衙内和我此前在郧西所见的那小子,不太、不太像” 范褒突然抬起头来,红肿的双眼死死盯着王乞驴,一字一顿道:“王乞驴,你此言何意?那种家小子先割我一耳,又杀害了王大哥,老子至死不忘!你若是想劝我放弃攻城,老子第一个剐了你!若不是看王大哥昔日看重你,如今我军中怎会留你这外乡人?” 王乞驴这才意识到范褒似乎会错了意,赶忙闭上了嘴巴,心中暗道许是城墙高处自己看走了眼呢? 未及多想,一名士兵奔来,附耳对王乞驴低声说了几句,王乞驴心中一惊,连忙对范褒道:“范头领,外头有情况,请范头领随我同去!” “这这就来!” 范褒猛地站起身,脚下却在打晃,显然是酒意上了头。 见状王乞驴只好挥手招来几名范褒的亲兵,急声道:“你们快把范头领的酒醒了!” 说完,他转身便快步离去,几名亲兵连忙去打水给范褒洗脸醒酒。 王乞驴急急忙忙率领数百人来到大营外的壕沟前,一名小校连忙上前见礼。 “是何情况?” “王副将,官军骑兵已经退去,却在外面留了一物。” “是什么?” “小的也说不清楚。” 王乞驴一把推开了小校,探身向外头望去,月色中只见壕沟三百步外放着一个方形的黑漆漆的东西,其他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王乞驴看了看周围,并没有骑兵或者埋伏存在,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强令一名士兵越过壕沟去看看。 士兵只好咬牙跑了过去,片刻奔回来大喊道:“是一只木箱。” “木箱里头是何物?” “小的不清楚!” “把木箱抱上来!” 不多时,士兵去而复返,怀中抱着一只木箱子,又将箱子放在地上。十几名士兵拿着盾牌保护着王乞驴,以防官军有诈,王乞驴看了看喝令道:“打开箱子!” 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用枪尖挑开箱盖,众人都吓得蹲下,半晌忽然有人大喊:“里面是颗首级!” 众人这才探头细看,果然是一颗人头,一名士兵跑上去提起人头,忽然大喊起来:“是张谢留张头领!” 众人大惊失色,竟然是张谢留的首级? 王乞驴推开众人,上前细看,果然是好兄弟张谢留的首级,他一下愣住了,张谢留被杀,那么他手下的一千兵呢? 王乞驴的表情十分难看,可想而知石子坡上的千余人马已经全军覆没,如今只剩下大营中这四千多弟兄,却久攻县城不下,僵驻于此地孤掌难鸣,而京兆府来的援军此时必然已在近处,这颗首级便是最好的战书。 王乞驴尽力压抑住心头的惊慌,重重哼了一声,对左右道:“此事谁也不准传出去,谁敢传出去,老子要他的小命!” 他转身一边向大营内走去,一边低声朝心腹亲兵传令道:“快让军中的三位均州头领来见我!” 第五十八章 冒险而为 商南县城外的官道黄尘滚滚,只见一大队人马疾奔而至,开路的数百骑兵片刻便奔到了城门处,城墙上的十几名乡兵见状忙探头问道:“敢问你们是哪里的军队?” 为首将领自然正是燕通,只见他同身边的张辰低声了一句。 借着亲兵举起的火光,张辰高高举起龟符,大声喊道:“我们是京兆府郭太尉麾下,奉命来救援商南县,此乃龟符!” 虽然乡兵们没有见过龟符的模样,但他们都听说过龟符是朝廷枢密院颁发的调兵大令,众人不敢怠慢,一刻不到,守城的乡兵便打开了城门。 数百西军士兵举着盾牌,小心翼翼进了城,只见上百名乡兵闻讯跑了过来举手大喊:“知县和县丞都跑掉了,城中当官的已经没有了。” 燕通一挥手,士兵们迅速控制了该处城门,不多时,燕通和张辰便率领全部人马进了商南县城。 只见县城大街上异常安静,家家户户都熄灭了灯,整个县城内一片漆黑,张辰跟着大军一路骑着踏雪缓行,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似乎能感觉出来很多百姓其实并没有入睡,而是躲在窗后门后偷偷向外张望。 这时,有都头带着本县的两名文吏跑来禀报:“启禀指挥使、参军!卑职去了县衙,这商南的亲民官果真胆怯逃跑,只找到这两名文吏。” 两名文吏连忙跪下求饶:“各位军爷,小人们和乱匪无关,望请饶命啊!” “怎么几位官人全都跑了?这县城可是被贼人攻破过?”燕通冷声问两人道。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道:“没、没有!” “没被攻破?那他们跑什么?” 两名文吏顿时语噎,又见燕通满脸凶狠,顿时抱拳不敢出声。 “咳咳!既然县城未被贼匪攻破,那这些日子你们岂不是群龙无首,又是怎么守住了城池?”张辰插嘴问道。 “几位老爷早已逃遁,却多亏了种统制和他麾下的官军在此援手,加上我们这些本县乡勇,这才勉力守住了几日。” 燕通一怔,抚额道:“倒是提醒我了,种统制现在在哪?” “半、半个时辰前,种统制已经带着两百人出城往南去了!” “什么?!” 燕通和张辰齐齐懵住,大军路过平利镇时还特意将张谢留的头颅送过去示威,原本是想恐吓贼匪们一番,不料种朴偏偏这时候撞上去 燕通心急如焚道:“南边还有几千贼匪,种朴又出城作甚?!我们来时已经命人探过贼匪如今驻扎的平利镇,至少不下四千人马,就算他想夜袭敌营,只带两百人又顶个屁用!” 说罢燕通即刻传令,让两名骑兵都头领上五百轻骑出南门寻找接应,务必将种朴及麾下儿郎安全带回来。 这时,张辰问一名文吏道:“城中有多少粮草?” 文吏此时已经知道官军不会杀他们,心中稍定,连忙道:“敢禀参军,如今县城仓库里有粮食万石,草料两万担,还有些银钱,我们县里的几位老爷还算不贪也不扰民。” 张辰作为参军,自知此次出兵来援乃是轻装而行,军马草料早就不足,听说有两万担草料,顿时喜出望外,这下战马的草料问题解决了。 随后张辰点点头道:“既然知县和县丞都已逃遁,但此县不能无官,这几日县城中的秩序就暂时拜托你们二位操劳了,回头等战事结束,再待朝廷重新委任新县官。” 两名文吏赶忙俯首听命:“小人遵命!明日一早我们就召集士绅,共商安城大计。” “另外仓库里的粮食和草料本官会凭手中龟符征调一些,回头会与你们一份清单,过后朝廷安排县官前来上任时,你们再转交便是。” 与此同时,平利镇东北方向五里外的树林内,已经埋伏着一支军队,不过却只有区区两百骑兵,仔细观之,还能发现其中有三十余人身下骑的并不是战马,而是骡子。 这些骡子自然都是在商南县城征调来的,骡子的品种倒也不差,都是体格高大的马骡,无奈此前损失了一些马匹,不得不暂时找一些骡子冒充战马,但远远看起来还是杀气腾腾。 种朴站在林子中,远远注视着西南方向五里外的一大片火光亮处,那里正是锡义山匪军的大营,约四千余人,这让种朴心中紧张,同时也让他再度为难起来。 如果今夜纵火袭击贼匪粮草失败了,不仅自己与这二百弟兄都要葬身于此,商南县城恐怕也危险了。 但形势又不得不逼得种朴冒险而为,如今县城里头早就人心惶惶,连几位县官也逃遁了去,自己手下这二百西军虽然可用,守起城池来却显然捉襟见肘,而那些平日鲜少训练的乡兵更是指望不上,只能依靠城墙高深以及西军们精准的箭法才能侥幸胜过几阵,可箭矢总有用完的一天。 “统制,咱们什么时候动手?”一名亲兵忍不住问道。 种朴的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动向:“时候未到,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统制!那薛都头来了!”亲兵又在旁边小声喊了一声,种朴连忙回头,只见商南都头薛铁领着三十名汉子向这边疾奔而来。 薛铁连忙上前见礼道:“小人参见统制!” “都这时候了不必多礼!你到此作甚?” 薛铁忙抱拳诚恳道:“敢告与统制,我等皆是县衙里的弓手,这几日统制带着麾下官军替我们保城抗匪,乡亲们心中实在感恩。又闻听统制今夜出城欲有动作,于是小人便叫上衙里的好手们前来相助!” 种朴闻言心中一暖,咧嘴笑道:“好样的!不过我们人数实在太少,今夜此行或许凶多吉少,命都可能丢那儿,你们不怕死么?” “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回去。” 说到这,薛铁迟疑一下又道:“小人也自知我们这些个弓手武艺粗糙,必定比不上统制麾下的精兵,但若是遇到危险,我们愿以身作挡为官军殿后!” 种朴笑着拍了拍薛铁的肩膀,摇头道:“哈!我们西军可不是吃素的!你们都不怕死,我们又何曾惧过?莫要再说这种话,既然来了便都是自己弟兄,一会儿动起手来,只管各自厮杀便是!” “小人明白了。” 种朴查看良久,只见薛铁身后这三十名汉子倒是个个健壮高大,身上也都背着弓箭,于是又对薛铁道:“既然都会射箭,你们一会儿在后头替我们掩护,只是别射错人就行” 这时,一名斥候从林子外头飞奔赶回,来到种朴面前抱拳喜道:“统制!北边来了数百轻骑,看旗号是咱们西军的弟兄!应该是郭太尉派来的援军到了!” 第五十九章 两道口信 种朴十分冒险的夜袭计划终究没有成行,五百轻骑在燕通的严令之下,不由分手将种朴及手下的二百人“请”回了商南县城。 翌日的县衙内,燕通正在召集队头以上的军官商议下一步的对策,这是他多年在郭逵麾下学习所得,每每在一系列战斗结束或是大战将起时,郭逵总会召集全部将领一起探讨下一步计划,所谓广开言路,不仅自己有所收获,也有利于手下将领磨合。 营帐内十分热闹,众人畅所欲言,纷纷发表自己的想法,在这种场合中,这些性格爽朗的武将无疑就是最好的积极份子,压根儿不用担心出现冷场的情况。 “各位,种将军与贼匪交手最多,既然他回来了,大伙儿不如听他说两句。” 燕通向众人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众人都笑了起来,宋军要指挥使以上才能称为将军,燕通此时称呼种朴为将军,这可谓是极大的尊重,不过大家倒也无异议,毕竟在西军当中,谁人不知种家将门的勇武? 而此时端坐一旁的种朴,往日向来性格最为直爽,此时却成了一个闷葫芦,大抵是因为这回被这些小小的贼匪迫得粮草尽失又困守小城,最终不得不向京兆府求援,自忖损了颜面。 种朴始终一声不吭,反倒谦逊地抱拳施礼,摇头表示婉拒。燕通深知种朴性格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除了他爹种锷种太尉能说服他,其他人谁也说服不了,于是便不再勉强。 众人都安静下来,燕通首先开口道:“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我军战力远胜于敌,如今更有了种将军这员虎将,那么歼灭商州的贼匪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据我所知,这些贼匪的老巢在均州西面的锡义山,此时均州那头也不太平,郧西业被贼匪控制在手,此处商州的贼匪不过是其中一路人马,所以就算全歼商州之敌也只是断贼一臂,而不能斩草除根。 不过我的态度很明显,一切就是依令而行,郭太尉的命令是让咱们救援商南接回种将军,所以我们在剿灭平利镇之敌,保证商州境内无匪后便可回师,至于均州的事情便交给朝廷去处置了,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燕通的想法,倒不是众人懒战怯战,只是大宋对兵事的规定和对武将的控制极为严格。 不管是胜是负,不管主将有多大的魄力和战果,有令在手你便是功臣,无令而行便是罪过。威名赫赫大破西夏的种锷,明明有功却被严惩贬斥,这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名士兵快步走进来,低声附耳给燕通说了几句。 燕通脸上表现出诧异之色,随后站起身向众人摆了摆手,大帐内霎时间安静下来,燕通率领众人打了一场胜仗,无形中已经在众人心中竖起了权威。 燕通看了一下众人,缓缓道:“我的意思仍是发挥咱们的骑兵优势,贼匪以步兵为主又多流民,放手冲杀一战可溃之,但关键在于贼匪会怎么样?是继续顽抗,还是弃营而走?如果是弃营而走,贼匪又会逃往何处,我们该如何?每个人都好好考虑一下,过后我再集思广益,做出最好的决策。” 燕通留了一道题目,众人也纷纷陷入了思考。这时,燕通朝身旁的张辰眼神示意了一番,张辰会意后快步走出大帐。 “人在哪里?” “禀参军,在客帐等候!” 张辰快步向客帐走去,走进大帐,只见大帐内一名中年文士正在喝茶,张辰惊讶地施礼道:“竟是彭判官!是什么风劳你疾驰而至?” 这名中年文士自然便是郭逵的头号心腹彭嵩,雄武军节度判官,只见彭嵩起身行一礼笑道:“燕指挥使和张参军在石子坡歼敌千人,郭太尉闻讯十分欣喜,这不眼下又大战在即,特命在下前来传令。” “辛苦彭判官了,请坐!” 彭嵩坐下,这才对张辰说:“我是奉郭太尉之令来见张参军,送一封信,再传两个口信。” 彭嵩取出一封郭逵的亲笔信递给了张辰,张辰并不急着看信,笑道:“彭判官不如先说口信罢!” “其实口信就是信中的内容,一个是肯定燕指挥使和张参军在此次商州剿匪的功劳,郭太尉道接下来你们的任务,便是将商州境内的贼匪或铲除或驱离,届时会由陕西安抚司向天子报功。 但郭太尉有一言让我暗自透露与你,张参军你初来京兆府不过半月,官场资历太过浅薄,且由吏转官者本就难以提升,而且按照朝廷的惯例,无功名在身更是难上加难,这一点韩相公应该有与你说过所以到时候朝廷下来的封赏,张参军估计只有银钱赏赐。郭太尉担心你会想不通,所以让我来安抚你。” 张辰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明明那韩琦压根儿连面都没见过,郭逵心中却已经把自己和韩琦绑得死死的,所以赶忙抢先一步让彭嵩前来解释,免得事后张辰上告韩琦徒增麻烦。 “彭判官,我初来乍到却蒙受郭太尉信任,得以从军历练已是难得的恩遇,加上我本是正九品官阶,在陕西却临时享着正八品待遇,还得了右主事参军的差遣,我已经很满足了,没有什么想不通。” 张辰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彭嵩所言由吏转官、无功名在身之类乃是不可否认的现实,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只能靠自己努力去慢慢改变争取,所以现在急需的不是奢求什么官职,而是踏踏实实在军中锻炼,将来得以领军征战,尽可能地积累战争经验,逐步建立起个人的威望,这才是最关键的。 彭嵩不时观察着张辰的脸色,见其并不在意,顿时欣慰地笑道:“想得通就好,不过张参军已是文官,十八岁的正八品待遇已经是很少见了,你可知去岁我朝的状元郎到现在还是从七品着作郎,只比你高了半级,而且他要做满两年以后才有升职机会。 但郭太尉说,待这次剿灭了商州的贼匪,他虽然不能许你继续升官,但一定会尽力为你争取将正八品的官身落到实处,不过却要你接下来做一件事。” 看来郭逵似乎还是有意拉拢自己,张辰不觉松了口气,随后又笑了笑问道:“看来这便是郭太尉的下一个口信了?” “还有就是,商州战事了结后,燕通和种朴需带大军班师,你却先不必回去。郭太尉着你前往均州协助朝廷继续剿匪,再建新功。” 不等张辰反应过来,彭嵩取出一只龟符递给张辰:“这是商州的调兵龟符,你可调兵随你南下。虽然这只龟符也可以调动厢军,但你千万要切记,调兵只限于乡兵。乡兵战力较弱,所以你部无需主战,只需协助均州的朝廷官军便是。” 第六十章 平利内讧 商南县城中,就在燕通给手下军官布置了一道题目思考战法时,南面四千贼匪盘踞的平利镇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此刻范褒的大帐中已呈剑拔弩张之势,先前对范褒刻意讨好的王乞驴宛如转了性子一般,竟壮起胆子来,皮笑肉不笑地摁剑挺立道:“锡义山向来以义气为重,我王乞驴也不想伤兄弟之间的感情。 范头领,事已至此,我们应该遵从兄弟们的意见,不知你几时把军权交给我?” “均州人果然皆是背信弃义之徒!当初若非王冲大哥带着我们上山,锡义山焉有今日的强盛?悔不该错信了你王乞驴,你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与那单安又有什么两样?你忘了当初王冲大哥是怎么厚待你的”酒醒的范褒望着面前全副武装的数十名大汉,忍不住怒声吼道。 任对方不住谩骂,王乞驴只是面不改色地摇摇头道:“辱我可以,辱单大头领怕是不合适罢?不过我正是念在昔日王头领对我的情谊,决不会伤了你,还会给你留下粮食,让你和忠于你的手下有个活路。所以范头领,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逼我做得太绝。” “那你打算要多少人马?”范褒无奈之下,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要你三千人,再给你留下三成的粮食。” 范褒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竟要带走自己三千军队,他就只剩下一千人,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何况官军就在北边的商南县城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动手,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 范褒立刻摇头反对:“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恕我不能接受。何况大多数人皆是我丰阳人,你就算要了他们也不见得会听你的。” 王乞驴冷笑一声道:“既然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那我也没办法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声,范头领,切莫要把所谓的乡情看得太重,军中皆是受苦受难的亡命之徒,你且看看他们愿意是跟着粮食走,还是留下来随你等死。” 说完,他转身便走,不等范褒反应过来,账内数十名大汉纷纷冲上前包围起来,举矛对准了昔日的主将。 范褒大怒:“王乞驴,你究竟要做甚?” “你很快就知道了!”帐外传来王乞驴得意的笑声。 士兵冲上前用绳索将范褒捆绑起来,范褒恨得破口大骂,王乞驴却走远了。 不多时,三名出身商州丰阳的将领也接到消息,范头领大帐有请,请他们火速前来商议出兵事宜。 三人没有怀疑,急匆匆赶来大帐,当他们刚走进帐中,一张大网却从天而降,将他们全部罩住,王乞驴率领数十名均州兵早已等候多时,随从亲兵悉数被杀死,而将领们则被牢牢捆绑起来。 “王乞驴,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一名丰阳将领破口大骂。 这时,身穿盔甲的王乞驴狠狠向此人踢去,骂道:“狗娘养的,还敢骂我,若不是看在单头领的面上,我又何必留手?将你们碎尸万段岂不快哉?” 他回头令道:“给我堵住他们的嘴!” 士兵们用破布堵住了众人的嘴,他们呜呜大吼,恨得眼睛喷火。 王乞驴却毫不手软,他当即下令将范褒及三名心腹将领装进一辆牛车,连同他们的马匹兵器一起带出大营,扔到十里外的旷野里,并扔给他们一把小刀,随后士兵们又风驰电掣般返回了大营。 好一会儿,范褒用小刀割断了手下心腹的绳索,四人气得胸膛都要炸开,但他们也知道大势已去,王乞驴心狠手毒,若自己贸然再回营去,若是无法重新掌控大军,则必被他所残害。 四人商议片刻,不知范褒低声说道了什么,齐齐点头应允,随后翻身上马,向南面均州方向疾奔而去 王乞驴随即成功收编了范褒的四千军队,将自己的心腹安插进去,出任各营统领,原来的统领若肯发誓效忠他,降一级使用,若不肯效忠,则一刀杀掉。 短短几个时辰,他便将这支军队牢牢控制住了,随后迫不及待地下达命令,全军撤离平利镇,退往丰阳县补充粮草军需,再经由丰阳南下上津,最后退入均州直达锡义山。 王乞驴之所以敢这样做,当然有他的底气,他可是与单安同为均州人氏,锡义山上均州派与商州派的内部矛盾大家早就心知肚明。 何况此刻夺权,却没有伤了范褒四人的性命,待率领大军回了锡义山,不仅给山寨多了一分助力,而且也根除了商州派的隐患,于情于理单安必定心中欣喜,决不会过多怪罪。 至于什么为王冲报仇,王乞驴压根就不屑一顾,王冲昔日对自己再好,终归是死人一个,又不能为自己带来富贵,岂能与单大头领相比? 一日后,四千匪军抵达了丰阳县城北门,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挂,数百贼匪冲上前大喊道:“速速开城,饶你们不死,否则攻破城池满城皆杀!” “咚!咚!咚!”城头战鼓声骤然响起,城头上赫然出现了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乡兵,张弓搭箭对准了城下叫门的数百名锡义山匪军。 城头上顿时乱箭齐发,密集的箭矢射向正在城下叫门的贼匪,顿时死伤大半,只剩下数十名未受伤的贼匪转身便逃,逃到王乞驴面前大喊:“王头领,城头有伏兵!” 王乞驴已经看见了,丰阳城头上居然已整装待战,这让他心中暗暗吃惊,先前丰阳知县不是还客客气气地命人出城犒赏么?怎地今日腰杆子硬起来了?城头上的这些人虽然是乡兵,但靠城而守却是个大麻烦。 “头领,怎么办?要攻城吗?”几名将领上前问道。 “攻个屁!”王乞驴狠狠地啐了一口,摇了摇头,攻城根本不现实,自己这头什么攻城武器也没有,拿什么攻城?难不成和范褒那蠢货一般,拿人命填么? 他只得喝令道:“绕过县城,继续南下!” “可我们的干粮只有三天,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啊!” 王乞驴咬牙道:“那就一路劫掠南下,传我的命令,大军可放开手脚抢掠粮草。” 一名均州将领闻此命令,心中不由大惊,催马上前喝道:“王头领,单头领早就下了严令,山寨的众兄弟只许劫富济贫,不可伤及无辜百姓,你是想毁掉我锡义山的名声吗?” 王乞驴平静地摇头道:“我也不想这样做,但大军从这里到郧西最快也要走七八日,而我们的干粮只能支持三天,你说怎么办?” “你可以向乡民借粮,如果一旦放开士兵抢粮,那必然会出现烧杀抢掠,锡义山的名声可全毁了。” 但王乞驴的本意就是放纵士兵抢掠财物粮食,这是收服手底下这帮丰阳人的好办法,否则走不到,士兵都要逃光了。 王乞驴哼了一声,用一种淡淡的语气道:“现在不是谈什么名声之时,先保住命再说罢!” “你——”这将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王乞驴不理睬他,大喝一声道:“出发!” 数千军队浩浩荡荡绕过丰阳县城继续向南而去,这名均州将领无奈,只得含恨于心,跟着军队南下了 从丰阳南下五十里后,有士兵指着不远处的一处镇子向王乞驴禀报:“三里外便是集水镇,附件有好几个人口比较密集的村庄。” 王乞驴原计划是想出了丰阳县再纵兵去劫掠,毕竟手下士兵们都是本地人,生怕他们不忍下手,可现在眼见士兵的士气已经低迷到极点,现在天色已晚,到明日才能出境,若是再拖延,士兵恐怕今晚就会生变了。 他立刻咬牙道:“那就动手罢,传令各军,可以放开劫掠,二更时分在官道集中!” 命令传下,四千士兵顿时欢声雷动,争先恐后地向三里外的镇子和附近村子奔去。王乞驴顿时看傻了眼,果然什么狗屁乡情,在利益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集水镇是一座大镇,约有人口两千余人,方圆二十里内还有几个村子,人口比较稠密。一部分丁壮已经迁去了县城或做工或经商,于是他们的家眷便留在村中守着祖产而没有迁走。 可今夜,四千如饿狼一般的贼匪忽然杀来,顿时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贼匪们如狼似虎般地冲进了镇子,镇子里很快便见了火,哭喊声骤起,妇女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老人的哀求声 贼匪本就是亡命之徒毫无顾忌,此时又被王乞驴释放了心中的恶魔,良知底线彻底放开,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疯狂掠夺,钱财、粮食、牲畜,能携带的东西统统抢走,女人更不会放过,遇到抵抗则乱刀砍死,几个距离镇子比较近的村子里也冲进了贼匪,到处是哭声、喊声,整个集水镇附近一片混乱。 在集水镇南面的大溪村,数百名贼匪冲了进去,他们成群,挨家挨户砸门抢掠,不少年轻女人被拖出家门公然凌辱,整个村子里鸡飞狗跳,哭声一片。 夜幕低垂,如一只巨大的黑手,无情地遮盖了天空,将星光与月华尽数吞噬。在这厚重的黑暗中,集水镇的百姓仿佛骤然被拖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随后被吞没得尸骨难存 第六十一章 走投无路 就在这时,一支百余人西军骑兵从大溪村东头的小路杀了进来,他们如狂风般迅猛,战刀犀利,无情地杀戮落单的锡义山贼匪,只片刻间,村子内的形势便被扭转了,贼匪们纷纷丢掉抢掠的财物四散奔逃,可骑兵却不肯放过他们,一路疾追刺杀。 报应来得太快,贼匪们顿时死尸遍地,到处是惨叫哀嚎声,村民们也奋起反击,围攻那些落单的贼匪,用锄头、木棍将他们活活打死。 不仅是大溪村,其他被乱匪侵入的村子都出现了西军骑兵,他们纵马疾奔,到处追杀吓得魂飞魄散的锡义山贼匪,连集水镇内也出现了西军的主力骑兵,沉重的马蹄声敲打在石板路上,冰冷的矛刺刺穿了贼匪们胸膛,寒光闪闪的战刀接连劈飞了人头。 大肆抢掠民财和粮食的锡义山贼匪终究被燕通的西军追上,并由猎人完全变成了猎物,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不得不丢弃财物,纷纷向官道狂奔逃去。 官道上,仅剩的两千余名贼匪已经迅速结成了军阵,王乞驴格外紧张,站在高处向四周眺望,只见他手下的士兵正不断从东面奔逃而来,个个仓皇狼狈,不少人甚至还丢掉了兵器,赤手空拳跑回来,但四周并没有官军袭击的迹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还活着的贼匪们差不多都到齐了,王乞驴清点一下军队,足足少了一千六百人,这必然是被官兵袭击杀死了,王乞驴迅速瞥了一眼均州的几名将领,只见他们尽皆满脸冷笑,负手一言不发,显然王乞驴纵兵劫掠已经触犯到他们心中的底线。 王乞驴心中暗暗恼火,却无法发作,只得喝令道:“原地休息,不得再轻举妄动!” 贼匪们纷纷坐下休息,很多人惊魂未定,呆呆地坐在地上发怔,王乞驴则令人清点粮食,虽然官军骑兵破坏了他们夺取粮食的机会,不过他们还是从镇上抢到一批粮食和牲畜,可供两千多人食用四五日,前往均州是没有问题了。 一夜没有任何动静,官兵就像消失了一般,在方圆三里范围内都再没有出现他们的身影,但士兵们依旧胆颤心惊,基本上都保持着半睡眠状态,没有人敢熟睡。 次日一早,在将领们的喝喊声中,贼匪们纷纷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继续向南行军 就在五里外的一片树林内,一千骑兵正在树林内休息。 由于张辰受命前往商州城集结乡兵,以准备之后南下均州的战事,于是燕通此行便和种朴二人率领兵马,尾随南撤的锡义山贼匪,并抓住一切机会歼灭敌军的零星队伍,昨晚王乞驴纵兵抢掠,被官军抓住机会歼灭了一千多人,加上中途溃逃的,贼匪已经是元气大伤了。 这时,一名骑兵斥候疾奔而来,奔进树林喊道:“指挥使,贼匪已经起身出发了。” 燕通随即下令手下骑兵起身,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一边赶路一边在马上喝水吃干粮,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基本上和步行差不多,一方面要照顾马力,更重要是要配合敌军的行军速度。 而在骑兵背后则跟着数百头满载干草饲料的骡子,有一百名士兵负责照顾,队伍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当两千锡义山贼匪行军四日四夜,终于赶到数百里外的上津县时,迎接他们的依然是紧闭的城门和城头上冷冰冰的箭矢,上津知县率领一千乡兵上城坚守,将两千多名长途跋涉而来的锡义山贼匪推入了绝望的深渊中。 两里外,两千多贼匪在官道旁的树林内休息,每个人都垂头丧气,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原以为可以进入上津县境内,好好暂且休息并饱餐一顿,不料此地的知县早就有所准备,附近的村落也鲜有人口,除非他们拼死攻下县城,否则真的无路可走了。 王乞驴心中也一样失望到了极点,其实在路上时他便隐隐猜到上津县的情况与丰阳县差不多,县城的安危关系到这些县官的前程,决不会拱手相让,但他还抱有那么一线希望。 或许上津县不会抵抗,更或许沿路能遇到单安派来的快马获取联络得到援手,虽然这段时日以来,在商州的匪军压根儿没有收到来自锡义山的任何消息。 这时,一队南面打探消息的贼匪回来了,王乞驴连忙迎上前问道:“情况怎么样?” “头领,情况很不妙!” “什么情况?”王乞驴心一沉,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几名贼匪跪下泣道:“我们本来都出了上津,眼看便要进入郧西,正好撞见了咱们锡义山的一队兵马,岂料对面听说咱们是商州来的,竟直接冲我们放箭!” “什么?!” 王乞驴急问道:“你们难道没说大军如今掌控在我的手中么?” “怎能不说!可对面杀得更欢了” 王乞驴俨如掉入冰窟,冷得浑身发抖,他心中彻底绝望了,难道此前在王冲麾下表现得太过殷勤,单安早就把他视作外人了么?这份投名状看来是献不得了,可所有的逃生之路都被堵死,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一名小校狂奔而来,指着远处大喊:“王头领,快看官军骑兵!” 王乞驴回头望去,只见数里外的一片高地上出现了一支官军骑兵,足有千余人之多,就像一直追随猎物的狼群,正在远远地眺望着他们的猎物。 怎么办?他们又该何去何从?王乞驴呆立良久,最后他不由长长叹息一声,下令道:“传我的命令,大军转道西进,咱们去金州!” 燕通率领一千骑兵就在十里外跟随着锡义山贼匪,当贼匪们在树林内休息时,他的军队也在同一片树林内休息,只不过始终保持着距离。 后军骡子携带的草料已经吃完了,骑兵们将最后一点煮熟的黑豆喂给了战马,他们随后会在上津县进行补给,然后再继续跟随,燕通却始终不下令进攻,不少骑兵都有点沉不住气了。 燕通哪里不知骑兵们心急火燎,为了安抚士兵情绪,他便将队头们召集起来,给他们讲解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在树林中间的一片空地里,队头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燕通则坐在一块大石上,对众人笑道:“我知道大家情绪不太好,大家想说什么,尽管说!” 一名年长一点的队头鼓足勇气道:“指挥使,并不是我们有情绪,而是贼匪们早已士气低落,无心恋战,弟兄们都觉得可以一战击溃对方,痛痛快快杀一场,便可直接班师了,为何一路拖延战机啊?” 另一名队头也接口道:“这就像一块美味的肥肉,就在眼前却吃不到,时间久了,大家都有点想不通。” 燕通笑了笑对众人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着急,跟随了敌军接连几日却不下死手,其实我也知道在集水镇时,我们就有机会击败他们,但那时就算我们取胜,我们也会付出不少伤亡,岂不知困兽犹斗,贼匪们已入绝路,反抗起来可不能小觑。所以我们只能等到最好的时机出手,或许就能避免几百名弟兄的伤亡,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呢?” 众人都沉默了,燕通又继续道:“现在上津县他们进不了,据斥候来报,贼匪们的粮食也很快就要断绝,而上津县周围三十里内已经没有人和粮食,我估计今天晚上就会出现逃兵,我等不妨再坚持一下,战功已在眼前了!” 众人得到主将的承诺,又再次情绪高涨起来,燕通起身道:“大家回去安抚弟兄们,让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决战的时间就要到了。” 众人纷纷行一礼,快步走了,这时,有斥候来报:“贼匪动身了。” 燕通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时分了,他倒也不着急,便命令军队进城补给,同时集结先一步抵达上津县的数百步兵。 燕通刚来到城下,种朴便骑马跟了上来,老远便嚷道:“这场仗打完老子不回去了,便直接赶去商州城,之后跟着张参军继续南下剿匪,这些日子憋在商南县,简直要把我种朴活活闷杀。” 燕通哑然失笑:“种将军,郭太尉可没下过这样的命令,你若是违令而去,张参军估计也不敢收留你啊!” 种朴冷冷地摇头道:“我自心里有数,眼下商州的贼匪已经山穷水尽,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最后一战就要了结。但贼匪根基仍在均州,若不能杀进他们的老巢,我心中的这口气实在难消啊!” 燕通无奈地回道:“可是你若真的去了,上头如何交待?我不把你带回去,郭太尉也会降罪与我!” “你便道是我一意孤行,我也不要你留下一兵一卒,我只带麾下的二百本部骑兵就行了。” 种朴执拗得很,一心想继续南下剿匪,燕通拿他没办法,心中暗道只好任他去了。 这时,一名都头匆匆跑来,抱拳行礼道:“卑职特来禀报敌情!” “贼匪情况如何?”燕通忙问道。 “正如指挥使判断,贼匪果然遣出快马南下求援,卑职按照指挥使的命令,率领弟兄们等在县境,乔装扮成锡义山匪军,放箭将他们乱射驱回。” “好!” 燕通夸赞一声,又道:“贼匪已彻底走投无路,决战的时候到了!此次记你一大功!” 都头大喜过望,赶忙拱手道:“多谢指挥使!” 第六十二章 土崩瓦解 两千多贼匪在上津县南约二十里外的一座村庄里宿营过夜,这是一座百余户人家的大村,但村里的人早已迁走,整个村子内空空荡荡,没有人烟,贼匪们将村庄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一堆毫无作用的破烂家具和一些腌菜干萝卜,又抓到了几条细犬。 没有粮食补充,过了今晚粮食便已断绝,断粮加上走投无路的绝望,贼匪们怨声载道,军心骚动,天黑后便开始出现了逃亡潮。 王乞驴也知道军心动摇,为了防止士兵逃亡,他派出数百名心腹,在村子的三条出村道路上设卡封锁,但依旧没有作用,逃兵根本就不走村路,他们脱去衣甲,丢掉兵器,翻过小院围墙便逃进了附近的树林之中。 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王乞驴正坐在案边苦苦思索,往西沿着汉水走五十里便是金州的洵阳县,但那里完全是陌生之地,又是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不由得让王乞驴生起了犹豫。 就在这时,门“砰”地一声被重重推开! 王乞驴愕然回头,只见三名均州将领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几名在门外站岗的亲兵显然拉不住他们,有些惊慌失措。 王乞驴摆摆手,让几名亲兵退下,三名将领走进房间冷冷道:“外面的弟兄们在疯狂逃走,王头领还有心情在屋里独坐?” 王乞驴半晌道:“我知道军心不稳,所以我安排了三百名兄弟封锁了三条出村的道路” “有用么?逃亡士兵根本就不走村道,直接翻墙就可以进入村外树林,王头领还自以为能有效控制住逃兵?” “那该怎么办?” 王乞驴忍不住大吼起来:“粮食已经断绝,明天早上大军吃什么?难道要我杀人,让兄弟们吃人肉?你们就只会抱怨,只会冷嘲热讽,能拿出有用的办法吗?” 一名均州将领满脸通红,直着脖子也怒吼道:“我锡义山早有军纪,从不会因为断粮就随意逃跑,只会众志成城,哪怕去打猎、捕鱼,甚至剥树皮、挖野菜都可以,但你王头领却纵兵抢掠,直接毁掉了军纪,没有了军纪约束,你还指望他们有一战之力吗?” 王乞驴歇斯底里地大吼:“我等本来就是乱匪,不是官兵!别拿什么规矩来压人,有酒有肉就聚义,没有了大家就散伙,你们看不惯就别当什么好汉!” 三位将领双目尽赤,绝望地盯了王乞驴半晌,忽然转身大步流星走了。 王乞驴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恨得咬牙切齿又暗自后悔不已,早知道今日何必背弃范褒,这帮被单安调教过的均州将领更非自己的同路人,他们皆是与单安一般,曾经在官府做过事,并没有出身贫苦的王乞驴那骨子里的匪性,走到绝路时,他们还在妄想用所谓的军纪来解决问题。 这时,一名亲兵跑来向他报告,“不好了,几位统领骑马走了,大家都不敢阻拦!” 王乞驴重重哼了一声:“他们要走就走!不要管了,传令所有弟兄立刻集结。” 贼匪们稀稀拉拉地集结在村东头的空地上,这里是此处村庄里春社时集会的场所,不远处有一座快要倒塌的土地庙。 王乞驴站在高处,默默地等待着众人集结,足足等了一刻钟时间,最后十几名贼匪才从村里跑出来,只剩下一千八百余人了,宿营才一个时辰,便逃走三四百人,恐怕到天亮时,军队最多就只剩下千余人了。 贼匪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大家伸长了脖子,等着主将训话。 王乞驴心中叹息一声,缓缓对众人道:“事到如今,我不想否认了,我们的战力已经丧失,一旦官军全面攻击,我们将会被屠杀殆尽,所以我有些话要明着告诉大家了,锡义山不会前来救援,就算转道去金州,也只能倚靠我们自己来逃生。 金州必定有厢军在等着我们,而我们身后十里外,至少有数千官军像狼一样地跟随着我们,随时会将我们猎杀,可我们已经没有粮食了,明日一早大家就得饿肚子,我也不知道前面能不能抢到粮食,或者也有官军就在前面等着我们” 王乞驴已经陷入了绝望,他强忍恐慌继续道:“我们已然走投无路,现在给弟兄们一个选择,如果想离去,想自行逃生,我不会阻拦,如果想继续跟随我,我也只能尽力带你们突围逃生,看看一路能不能掠得粮食,你们自行选择罢!半个时辰后就出发。” 沉默良久,“当啷”一声,有人放下兵器转身离开队伍走了,紧接着更多的贼匪们开始默默放下兵器,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王乞驴也不阻拦,平静地等待众人的选择,几名统领早就走了,贼匪们早已丢了约束,再也没有什么留恋,走的人越来越多,大约一刻钟后,队伍里只剩下两百余人,都是最初在锡义山跟随王乞驴的喽啰们,王乞驴忍不住长叹一声,抱拳对众人道:“我王乞驴对不起诸位!” “王头领快别说这话了,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不了我们自个儿上山为王,过逍遥快活日子去!” 众人一起大喊:“头领,咱们走!” 王乞驴点点头,握紧拳头道:“既然诸位兄弟都这样想,那收拾好家伙,我们想办法去金州占山为王去!” 此时王乞驴也豁出去了,既然单安不给他活路,不妨索性就脱离出来,自己去金州求个活路。 燕通率领的兵马此刻就在三里之外的树林内,士兵们没有休息,而是保持着作战状态,骑马执矛,严阵以待,步兵们也已分派出去,分布在各个路口,负责绞杀逃亡的贼匪。 燕通面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远处黑黝黝的村子,他已经知道贼匪军中出现了大量逃亡,军心已彻底崩溃,即将灭亡了。 这时,一名士兵飞奔而至,躬身道:“启禀指挥使,我们抓住了三名贼匪副将!” 燕通一回头,只见三名贼匪大汉被士兵们推了上来,后面有人牵着他们的马匹,拿着他们的兵器,这三人被埋伏在外围的西军士兵直接用拖网抓住。 这三人倒有些骨气,扭过脸去一言不发,燕通默默看了他们片刻,令左右道:“全部就地斩杀!” 远处马蹄声响起,一名骑兵探子疾奔而至:“指挥使,村里剩下的贼匪撤了!看样子是往西边去了!” “有多少人?” “大概两百余人!” 绝杀的一刻终于到来了,燕通当即喝令道:“追上敌军,格杀无论,得贼匪主将人头者,记大功,赏钱五十贯!” 骑兵们骤然发动了,他们疾冲上官道,如风驰电掣般向村子里杀去,往西再走五十里就是金州地界了,他们必须要在商州境内全歼这些穷途末路的贼匪。 奔出不到十里,一名都头率先发现前方贼匪的身影,他大喊道:“就在前面,弟兄们,跟我杀上去!” 百步外,走投无路的王乞驴和两百名手下张弓搭箭,王乞驴惊恐地大喊一声,他们射出了最后一轮箭,绝望地看着上千骑兵向他们席卷杀来 熙宁元年九月下旬,历时不到一月,轰动商州的五六千贼匪彻底土崩瓦解,王乞驴死在西军骑兵的乱阵中,范褒及心腹三人下落不明,至此,商州全境恢复安宁。 第六十三章 整训乡兵 两个月前,张辰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县衙小吏,在竹山小县过着每日点卯的生活,岂料短短两个月时间,他便能以持龟符进入一座州治,还要面见知州,张辰做梦也不敢想象,转变来得如此之快。现在当他踏入商州城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这日张辰一行抵达了州衙,知州尹天成早已接到消息,亲自出门来迎接,面对一州父母官,张辰自然不敢表现出一丝怠慢,他连忙翻身下马,上前躬身行礼道:“下官张辰拜见尹知州!” “你是?张参军?”尹天成疑惑地看着张辰,眼前这身八品官袍是对得上,身高体格也颇为出挑,但这模样分明是个弱冠少年。 “如假包换!在下奉郭太尉令,前来商州调兵南下,协助朝廷剿匪。” 说着,张辰将调兵龟符递给了尹天成,后者这才确信,吃惊地点头道:“想不到张参军竟如此年轻!我道是哪一家将门之后呢,真是英雄出少年!快快请到衙内细谈!” 张辰自然地笑了笑,活该人家当得知州,说话就是好听。 尹天成将张辰热情地请进州衙内堂,又让人上茶,他笑问道:“不知张参军是哪里人士?” “下官是房州竹山县人。” “难怪如此亲切!内人也是房州人士,有道是乡音难改,现在看来,这句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啊!” “能与尹知州的夫人同乡,是下官的福分。” 尹天成哈哈大笑:“张参军客气了!我就喜欢房州口音,你说起话来听起来很顺耳啊!” 两人又寒暄几句,尹天成这才令幕僚取来商州龟符,他有一半龟符,张辰手上是枢密院掌管授予陕西安抚司的另一半,两者放在一起才能调动商州之军。 只见两只龟符放在一起严丝合缝,尹天成点点头道:“不知张参军打算调动多少兵马?” 张辰认真道:“我要调动全部的商州乡兵!” 尹天成微微一怔:“就只要乡兵?” 目前商州有两种军队,一种是地方厢军,这是地方正规军队,各州都有,一般驻扎在州治,由知州统领,另外一种就是乡兵,就相当于后世的民兵了,分布在各县,一般负责维持地方治安,修筑工事,运送军粮物质等等,他们亦兵亦农,平时在家务农,需要时才会临时召集。 但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乡兵,乡兵主要集中在大宋的北方地区,既可保证地方县城的安全,又可随时为前线支援大量的人力物力。 张辰点点头:“这是郭太尉的命令,在下不能违抗!” “好!既然有调兵龟符,我没有什么可说的,目前商州还有七千乡兵,分布在上洛、丰阳、商南和上津四县,需要在商州城整训后再由张参军带走吗?” “我们自会整训,劳请尹知州立刻下令,令他们在五日内赶赴商州城集结,必须要准时抵达。” “好!我这就给各县传令!” 莫看尹知州答应得爽快,实际上是因为张辰需要的仅仅是乡兵,而不是厢军。目前商州城内还有一千多厢军,这是尹知州上回被锡义山贼匪伏击后,手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力量,他是必然不会交给张辰的。 当然,张辰也正好无意把厢军带走,所以两人便愉快地达成妥协,由商州出钱粮兵甲,在上洛、丰阳、商南和上津县等四县内集结七千乡兵。 在商州城外的一处占地广阔的练兵场上,七千乡兵分成三个大阵正在训练简单阵型,由西军的两位都头出任教习,率领一百西军士兵负责七千乡兵的训练,按照张辰的命令,他们必须要在十日之内让乡兵掌握简单的军事技能。 “种统制来了!” 听到有士兵在旁边喊了一声,张辰不由得转过头去,只见种朴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徐徐而来。 张辰有些惊讶,忙抱拳道:“见过种统制!种统制不是应该在班师的路上么?怎地又折回商州来了?” “这些乡兵训练得如何?”种朴并没有正面回答张辰的问题,倒是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正在训练的大军。 “嗯,倒还不错,乡兵好歹都经历过基本的训练,很容易适应。” “听闻你下令十日内训练完毕,能来得及么?” “此行只是辅战,我觉得十日的训练已经够了。” 说到这,张辰迟疑一下又笑道:“不过种统制来了,说不定不需十日,七日便可成军。” 种朴目光突然停顿在张辰身上,随后暗自笑了一声,显然对这番话颇为受用,但还是装作严肃道:“张参军过誉了!我也只不过是来瞧瞧,其实这些乡兵本来就训练得不错,体格身高也都达标,稍微练一练就够了。” 二人随即来到训练场上,只见三支队伍正在训练最基本的长矛阵,动作整齐划一,喊杀声震天,乡兵穿着皮甲,头戴铁盔,手执长矛,每人除了长矛外还有一口刀,一副弓箭,一般乡兵可没有这样的装备,这也是张辰从商州府库中调拨出来的。 其中铁甲倒是有三千副,但装备七千乡兵显然不够,但尹知州还是从旧仓库中挑拣出一些皮甲和头盔来凑数,这才勉强补齐了装备。 种朴查看良久,对张辰又道:“张参军,重点还是要教他们射箭,辅战之军的作用在于防御。别看他们现在训练整齐,一旦真正打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崩溃!不过这人数看起来还是挺唬人的,哈!” 张辰十分认同种朴的想法,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不知种统制麾下那二百骑兵现在在哪儿?” 种朴挑眉笑了笑道:“皆在城外的驿站等候。不过接下来这些日子,他们便不是我的亲卫,而是你张参军的亲卫了。” 这时,一名士兵疾奔而至,对张辰抱拳道:“张参军,州衙有消息送来了,好像是十分重要的消息,尹知州请张参军立刻回城。” “我知道了!” 张辰又对种朴道:“时间已经不多,烦请种统制也帮忙教习大军,兴许咱们很快便要拔营南下了。” “你且去就是,包在我身上!” 张辰抱拳致意,随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向商州城奔去,很快便走远了。 种朴见张辰走远,这才回头叉起腰大喊道:“张参军有令,尔等开始训练弓箭!” 张辰赶回了商州府衙内堂,却见尹天成急忙上前将一纸文书递给他:“这是东京遣来的急报,故而用红封信笺。” 张辰点了点头,接过文书问道:“尹知州可看了,不妨与我简单说一说?” “天子已经下旨,朝廷调动禁军出兵均州了。” “已经到均州了吗?” “应该正在路上。” 此时张辰也顾不上客气,急忙打开文书,上头只有寥寥几句话,大意便是朝廷已经调兵遣将出兵均州剿匪,调动禁军张辰并不奇怪,均州本地厢军若是能打,又怎么被锡义山贼匪打得节节败退,连郧西县城都收不回来。 但这个消息却实在是笼统,朝廷遣何人挂帅调多少兵马,又要走哪条路线,这些细节都没有明说,还不足以让张辰做出立刻整军南下的决定,他必须要得到更进一步的情报,才能配合朝廷的下一步动作。 他当即对亲兵令道:“去把种统制也请回商州城来,就说我要问他一些事情。” 第六十四章 两宫之争 去年九月,历经仁宗、英宗两朝的老臣曾公亮,在新天子赵顼即位后,已经六十八岁高龄,到了该致仕的年纪。 却因为曾为王安石辩护,骤得圣心,老枝绽开了新芽,忝加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终于在将近七十岁时走向了人生高光,正式成为大宋的首相。 今年的西北边境十分热闹,大战未有摩擦却不断。 乃因西夏国主李秉常也是新近即位,年方八岁,于是梁太后和国相梁乙埋姐弟擅权,在二月起便开始用战争的手段企图提高自己的威信,并以此向大宋索取厚赐。 得亏种锷在绥州大破敌军万人,暂时扼制了西夏的攻势,边境才得几日喘息。 大宋东京开封府皇宫,宰相曾公亮匆匆走进了延福宫,一路快步向养心殿走去。 今年他可是忙得焦头烂额,刨去与西贼的战事,自四月份起他便奉诏修《英宗实录》,八月河南河北又接连发生两场地震,这会儿刚奉诏从河北赶回来,几乎一日都没有停下休息过。 就在两日前返回东京时,他与王安石私下里见面会谈,此刻急着将会谈的结果向天子汇报。 来大殿前,一名宦官上前笑道:“曾相公还请稍候,让奴婢先去禀报官家。” 曾公亮点点头,整理好仪容仪表后,负手在台阶外伫立等候。 片刻,宦官出来笑道:“官家宣曾相公进见!” 曾公亮稍微整理一下思路,这才快步向大殿内走去。 大殿内,天子赵顼正全神关注地捧着一卷《礼记》阅读,这是翰林学士王安石近日来受命为天子教学的内容,赵顼对于王安石可谓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故而只要是从王安石说出口的,哪怕是极为枯燥的古经,他也甘之若饴,只是 王安石无法拜相,此时是赵顼心中最大的结。 这位熟读史书的天子深知,历朝历代敢于变法的先行者,往往会遭到全面而犀利的口诛笔伐,他正在为无法替王安石上台扫清前路而深感惆怅,但也只有惆怅而非自责。 因为他即位的时间实在太短,话语权仍然有限,先不说满朝士大夫中有多少保守的顽固分子,就连后宫的太后也是反对的其中一员,这令以仁孝治天下的大宋天子无可奈何。 这时,一名宦官在他身边小声道:“官家,曾相公到了。” “朕知道!” 赵顼放下手中书卷,抬头对站在大殿门口的曾公亮微笑道:“一别两月,曾相公身子骨可还好?” 曾公亮恭恭敬敬道:“多谢官家厚爱!托官家的齐天洪福,臣的身子还算硬朗!两日前臣按照官家的意思,和王安石谈了谈,如今前来禀报。” 赵顼一听来了兴趣,连忙问道:“哦?那王学士是什么看法?” “回禀官家,他的态度有些模糊!” 赵顼眉头一皱:“这话是什么意思?” “官家,臣明白地告诉他,天子有意让他历练得功,如今京西路闹了匪乱,让他参与到剿匪事宜中来,如果他能够不负天子圣恩,在此次剿匪之战中立下功劳,有利于增加他在朝中的分量。” 赵顼点点头,这也是为何他迟迟不任命剿匪主帅的原因,如果王安石能答应,那自然是不二人选。 “那他怎么说?” 曾公亮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官家,王安石说他感激官家的信任,也明白官家的用意,但他只是一介文官,并没有军事才能,万不可为立功而贸然领军。不过若是官家非要让他参与进来,他可从旁提供些许建议。” 赵顼顿时不满道:“提供些许建议?满朝那么多大臣,朕要听建议又何必劳烦你去私下邀他?什么文官没有军事才能,我大宋掌军中正印的不都是文官么?朕又不是让他上阵厮杀,那些事自有武将去做,何必如此托辞。” “官家,王安石此人从无诓言,做事向来有分寸,臣倒是觉得,他不贪功反而证明了官家的眼光是对的,此人乃是忠心耿耿的直臣!” “罢了罢了!既然他不领朕的情,那朕也不好勉强他。不过这剿匪之事却拖沓不得,京西路已经快马呈报三回了,朕得尽快调遣禁军入均州,只是主帅的人选还未定,不知曾相公属意何人能够尽快平息匪乱?” “圣天子在朝,又有诸多精兵良将,剿匪定然是马到功成!不过臣窃以为,倒不必调动京畿的禁军,就近让陕西安抚司出兵便是,听闻郭逵近日已经遣出三千步骑去往商州剿匪,进展倒是不错,商州应该很快便平静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继续调西军入均州?朕不同意。眼下西北边境可不安分,西军战力绝不能少一分,谁又知道西贼什么时候又发兵来袭了?”赵顼哼了一声,追问道。 “官家,对西贼的战事不要太急。我们只要按照计划一步步实施,十年之内我们休养生息,之后便可一鼓作气起数十万大军一举平灭西贼。” “十年?” 赵顼不满地哼了一声:“还要朕再等十年吗?大宋已经等了近百年!你以为朕真有多少耐心等下去?” “官家,平定西贼与辽事一般,都是百年大计,臣也恨不得明日就发兵踏平兴庆府,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西贼的战力不可小觑,我朝还需要继续积蓄力量,军队也还需继续好生训练。所以攘外还需先安内啊!” “笑话!” 赵顼目光冷厉地注视着曾公亮:“攘外与安内都需齐头并进,没有孰轻孰重,受苦的到底都是我大宋的官民百姓。 在朕眼里,西贼和京西路那些个乱匪没什么两样,一个盘踞在西北的蛮夷小邦,我大宋和它死战百年简直就是耻辱!朕还是一句话,令西军不可调动继续严防西贼,至于剿匪之事你看着办罢,此事朕就不管了。但若是剿匪失利,便是你曾相公的责任。” 说完,赵顼转身向内殿走去,将年迈的曾公亮晾在大殿门口。 曾公亮呆立良久,他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心情郁闷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刚走至延福宫门口,一名宦官追上来道:“曾相公请留步!” “小内官有什么事?”曾公亮问道。 宦官见左右无人,将一张纸条塞给他,曾公亮走出延福宫,找了一个无人之地,打开纸条细看,里面只有一句话:“太后力荐起用韩相公剿匪,杜内官监军”。 韩琦,三朝老臣,又执掌西北边境战事多年,自然是知兵的,这一点不必多言。只是眼下刚被天子召还安置于相州老家,若是短时间内要起复恐怕不太轻易。 至于杜忠成杜内官,大内副总管,原本奉诏在京西路负责征调粮草,如今均州锡义山匪乱,其人便留置在京西路河南府尚未回京。用宦官监军是大宋常有的事情,虽然他们比正常男人少了零部件,但他们对皇室的忠诚度却毋庸置疑。 曾公亮并不怀疑这张纸条的真假,他很清楚韩琦自庆历新政失败而来已无心变法,而杜忠成又是太后高滔滔身边的红人,如今天子有意变法,一向守旧的太后定会费尽心思插手朝政,两宫之争已现雏形,现在这张纸条更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突然又想起天子最后说的那句话,“若是剿匪失利,便是你曾相公的责任”。 天子口中显然对自己关于西夏的看法有所不满,曾公亮拂须长叹,心中忽然觉得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天子有一腔前人少有的雄心壮志,但与此对应的,手腕也十分厉害果决。 曾公亮背着手缓缓向中书门下走去,他这两个月不在朝廷,朝廷的局势似乎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向来特立独行的曾公亮也有必要考虑自己的盟友了。 第六十五章 舍本求末 夜幕降临,东京城的矾楼中,乐声悠扬,舞步翩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四周莺歌燕舞,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仿佛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 若论东京城的繁华盛景,矾楼无疑是其中的翘楚,更是整个大宋繁华的象征,是世人眼中的销金窟。无论外界世事如何变幻,矾楼却如一座孤岛,永远保持着它的繁华与喧嚣,仿佛与世隔绝,尽享极乐逍遥。 在矾楼二楼的一间雅致的房间内,韩忠彦怀拥两名歌妓,美酒相伴,尽情享受着这放肆的欢愉。 三十岁的韩忠彦,如今身居开封府判官之职,手中权柄不小。然而在东京这个卧虎藏龙之地,他的地位似乎并不那么显眼。然而,他另一个身份的背后,却隐藏着令人敬畏的力量——他的父亲,乃是名震三朝的韩琦。 此刻,韩琦已在家乡相州安阳县休养,而朝中那些渴望与其结交的人,便不得不通过韩忠彦代为转达。而韩琦就如同隐藏在幕后的棋手,静静地操控着一切,他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朝中的风云变幻。 这两年韩忠彦得了父荫,凭空得了进士出身又进了将作监,最后几经调(cao)动(zuo)到了如今的位置,轻而易举便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恰逢韩琦辞官归隐之际,韩忠彦巧妙地把握住了这一时机,开始积极扮演起父亲与外界的桥梁角色。他低调行事,却在暗中积累着财富,财源如涓涓细流般汇聚,让他在京城中声名鹊起,逐渐跻身巨贾之列。 官二代加富二代,不过如是。 在韩忠彦的对面,端坐着一位年纪约莫二十八九的男子。他的名字叫做杜游,身份非同一般,乃是大内副总管杜忠成的养子,目前在禁军出任一军都虞侯。 杜忠成虽然是宦官,无亲生子女承欢膝下,但他却有堂兄弟,杜游原本是杜忠成的侄子,从小过继给杜忠成,替杜忠成延绵香火。 今日,杜游遵父命而来,特来拜访韩忠彦。两人举杯畅饮,几杯酒后,杜游的言语中透露出一丝犹豫:“韩、韩兄,请恕在下冒昧!今日不妨暂别红颜,有些正事要说。” 言罢,他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仿佛等待着韩忠彦的回应,而韩忠彦则微微一愣,随即放下酒杯,点头应允。 韩忠彦又在两个歌妓脸上各啃了一口,色迷迷地笑道:“你们且去!洗得白白净净的,你们两个晚上一起给爷陪寝!” “韩爷真坏!” 两个歌妓羞涩地推开韩忠彦,分别抛个媚眼起身离去了。 韩忠彦笑吟吟地盯着两个歌妓的背影,笑道:“还是东京这矾楼的歌妓够味啊!以前在相州玩耍可苦了我,哪有现在的滋味!” 杜游默默起身去关了门,走回来给韩忠彦满了一杯酒,笑问道:“不知韩相公近日可好,有没有向韩兄提过我父亲?” “贤弟,这个我人微言轻,有关朝中大事我不好说啊!” 杜游行事果断,不拖泥带水。他直接从桌上拿起一只铜盘,将随身携带的皮囊中的珍宝倾倒在盘中。随着一阵悦耳的叮叮咚咚声,二十颗南海宝珠呈现在茶盘之上。 这些宝珠大小如同鸡卵,晶莹剔透,散发出迷人的光彩。每一颗都是瑰宝,品质上乘,令人忍不住赞叹。 韩忠彦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这样绝好的品相,一颗按照市价至少价值不下三千贯,二十颗可是六万贯啊! 他深吸一口气,不由干笑一声道:“贤弟这是何意?” “这是我父亲送给韩兄的一点心意。” 韩忠彦立刻明白了,杜忠成是有事求自己的父亲韩琦,所以先把自己贿赂了。 他也不客气,拾起皮囊,将二十颗宝珠装了起来,揣入怀中,这才笑眯眯道:“近日家父倒也提到过令尊杜总管。” “哦?不知韩相公怎么说?” “我父亲说,令尊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伺候着太后,可对于天子却有点不放在心上,这是不是有点舍本求末?” 杜游怔了怔,点点头道:“不知韩相公还说了什么?” “我父亲还说,令尊到底是宫里的人,若是在外头时间太长,对朝廷关注太少,会削弱令尊在朝廷的影响力。” 韩忠彦又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其实很多人都清楚天子即位后发生了什么事,今上有意变法却遭群臣阻挠,太后娘娘亦持反对意见。天子心知肚明,却因孝道无可奈何。 这不,前大内总管刘安去世后,宫内留下很大一块权力空白,此时各路人马都在暗中角逐,令尊杜总管乃是大内副总管,虽无正印名义,却掌正印之实,转正本无可厚非。可天子却因令尊乃是太后之人,而迟迟不给这个名分。 我父亲还说,莫忘了天子也好,太后也好,他们终归是一家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还请杜总管谨记,天子年富力强龙精虎猛,非短寿之君。” 杜游若有所思,起身行礼道:“多谢韩兄的金玉之言,我一定会向父亲如实禀报。” “无妨,我这人比较爽快,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些话其实是我父亲在家中闲聊时对我说的,当然,原话不是这样,但意思差不多。” 杜游心中暗骂道,没有二十颗极品宝珠,这些话你肯说吗? 他勉强笑了笑,又道:“还有件事,想请韩兄帮帮忙!” 韩忠彦当然知道,杜游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贿赂自己,肯定不只是问问话便了事。 他呵呵一笑:“贤弟还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是这样,我父亲有封信想请韩兄转交给令尊,另外,烦请韩兄在令尊面前,也为我父亲多多美言几句。” 说着,杜游将一封信递给了韩忠彦。 韩忠彦虽然放浪形骸,但在重大事情上他却不敢含糊,看来杜忠成有意向父亲靠拢,一个宦官不算啥,但这个宦官的后台可是高太后啊! 这么重大的事情使韩忠彦一刻也不敢耽误,从矾楼出来后,他便匆匆赶回了府中,天刚亮便驰骋出了东京,过河往相州而去。 第六十六章 穷则思变 两天后,夜幕下的相州安阳县显得格外宁静。 头上顶着“三朝元老”、“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两顶高帽的韩琦,此次虽是被天子剥夺旧职,但一应品级却依旧在身,乃因这位相公在大宋实在是威望太高,尤其是在士大夫群体当中可谓一呼百应,那句“东华门外唱名方是好男儿”更是再次奠定了大宋重文轻武的基调。 故而天子虽然对其心有不满,却无法忽视这位老相的影响力,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竟然破除了官制旧例,在韩琦回归故里休养的同时,令他知相州,回到自己阔别多年的家乡做父母官,正儿八经的“衣锦还乡”。 要知道,大宋向来禁止“官守乡郡”,县官州官必须三年一流转,且要求异地做官。还乡为官少之又少,这是一种权力、地位和荣耀的极致体现,只有备受天子恩宠或是器重,方可获此殊荣,正所谓“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位极人臣的韩琦今年刚好六十岁,尽管顶着相州知州的职务,但他并不用事事亲自操劳,曾是宰国之人,又岂会在意区区一州小事?相州府衙自有一大批幕僚代为处理。 于是自回到相州乡里后,韩琦便养成了深居简出、早睡早起的习惯。亥时已过,他早已躺在舒适的榻上进入梦乡。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他又准时醒来,极为规律养生。 此时,在韩琦的起居室内,两名侍女正轻柔地为他烫着脚,水温适中,恰到好处。突然,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恭敬地俯身禀报:“大衙内回府了,说有紧急事务需禀报韩相公。” 韩琦正要吩咐明日再说,可一转念,这大儿子韩忠彦不是在东京么?怎地不说一声便跑回老家来了?莫非是惹了什么麻烦事儿? 韩琦阴沉着脸便道:“让他在书房等候!” 下人匆匆回去了,两个侍女用干布将韩琦的脚掌细细擦干,他这才穿着软靴缓缓向书房走去。 走进房间,韩忠彦连忙站了起来,韩琦摆摆手道:“坐下罢!” 韩琦对这个长子还算满意,从前虽然整天游手好闲,但自从到东京当了官后,虽然没有收敛多少,却也开始会替自己做一点事情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没有成家生子,一直流连烟花场所,这一点让韩琦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有什么事让你匆匆离京?”韩琦坐下问道。 韩忠彦不敢坐下,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小声道:“禀父亲,前两日杜游来找我了。” 韩琦皱眉寻思了片刻,忽而眼皮一跳,杜游似乎是宫里副总管杜忠成之子,莫非是杜忠成有什么事? 韩忠彦取出信递给父亲:“这是杜总管给父亲的信,杜游请孩儿转交给父亲。” 韩琦接过信,却不急着看,放在一边,又眯眼问道:“他还说什么?” “杜总管要说的话都在信中,只是杜游和孩儿闲聊半天。” “你们聊什么?” “额聊一些军国大事,杜游在禁军当差,自然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韩忠彦收了二十颗宝珠,他不敢说自己泄露了父亲平时的言论。 “军国大事?” 韩琦不屑地哼了一声:“呵,有关妇人之事你倒是大家,军国大事你能懂甚?” 这时,侍女进屋给韩琦送来一杯温水,临睡之前,韩琦从不喝茶,那会影响睡眠,他只喝安阳县令专门命人从山中送来的泉水,这是他在东京时便养成的习惯,因为东京城的水质不好,上层人士都是喝山中的泉水。 韩琦喝了一口水,这才打开杜忠成的信细看。 杜忠成在信中回忆了十来年前的一些往事,又为过去在朝中发生过的两件小事向他道歉,在信的最后,杜忠成还主动提出过后要到相州来给韩琦祝寿,虽然只是一封叙旧聊天的家常信,但如此反常的示好,韩琦还是读出了杜忠成隐藏在字里行间中的深意。 韩琦淡淡地笑了笑,他虽然暂时下野赋闲,但满朝文武中遍布自己的党羽,任何国家大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皮底子。 他当然知道杜忠成为什么有求自己,一个心中急切渴望能建功立业的天子,一个即位便叫嚷着完成先祖未能完成的北伐大业的天子,怎会容许自己的权力受他人制衡半分? 杜忠成乃是太后的头后心腹,天子固然动不了太后,但要动杜忠成一个阉宦还不容易? 譬如这次,也算是杜忠成倒霉,原本奉诏出京前往京西路监察调输粮草之事,乃是顺遂天子的心意,为西北边境战事添砖加瓦,本是一份极好的差事,却不料偏偏遇上了均州锡义山贼匪作乱。 而均州正是京西路十六州里,最主要的五个粮草来源地之一,此时粮草全失于贼寇之手,天子此时大为恼怒,虽然朝廷还并未下旨惩戒,但事后算账是铁定的了。 但事已至此倒也不是不可挽救,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均州这股匪乱能够得以平息,且杜忠成若能参与到剿匪事宜中,便也算将功补过了。而宦官往往是作为监军,所以杜忠成此时朝自己送信示意,莫非他或者是身后的太后,有意让自己掺和进剿匪的事宜来? 韩琦负手来回踱步,他在考虑如何回应杜忠成,首先自己短时间内起复是绝对不可能的,先前自己在西北的妥协经营,使得天子认为自己御敌软弱,已经有所不满,加上自己反对变法,若不继续韬光养晦,定然会被天子彻底憎恶。 不过杜忠成这条大鱼一定要钓住,让他能为己所用,但要想钓住这条大鱼,就得适当给一点鱼饵。 想到这,韩琦缓缓对韩忠彦道:“你去告诉杜游,就说为父最近身体不太好,正在家中治病静养,另外再告诉杜游,请他转告他父亲,莫不如把精力放在朝堂上罢!剿匪之事不宜参与太深。” “孩儿记住了,回京后立刻就去找杜游!” “另外,你再告诉他,官家心中的大敌是辽夏,日后必会大起战事,但将来朝中的财力未必承受得起。让他父亲上奏给官家道明这一点,便说不管是剿匪事宜还是他日北伐,朝廷都需要雄厚的财力,只需表达对国事担忧,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就是韩琦放出的诱饵,首先不要表达出任何让天子反感的言语,又暗示杜忠成向天子进言,朝廷国库空虚,财力已经支撑不起大规模战役。 有道是,穷则思变。而变,却是天子心心念念的一个字。 就凭杜忠成这番投天子所好的进言,天子怎不会对他刮目相看?说不定还真有可能重用他。同时这些话从表面上看来也不过是关心国事,既未触犯太后的底线,也未显出对太后的悖逆之心,并不会引起太后太大的反弹。 韩琦深知,杜忠成绝非等闲之辈,他一定能够领悟自己的弦外之音。在这个权力交错的复杂时期,若能巧妙地在两宫之间游刃有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的选择 第六十七章 权谋之术 自均州锡义山的贼匪掀起祸乱,杜忠成所负责的押粮西北任务宣告失败。 天子震怒,一纸旨意将他痛斥,责令他在河南府暂行待命,严禁私自回京。待匪患平定之后,再对他的过失进行清算。 杜忠成如同被惊雷击中,心中充满了惶恐与惊慌。他对那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贼匪深恶痛绝,同时又对锡义山所在的郧西县一众官吏的治理不力愤恨不已。前番也怪自己猪油蒙了心,竟然收受了郧西知县方以进的贿赂,想想实在是晦气。 两年前,他费尽心机终于熬走了宫中的李总管,凭借着过人的才智和机敏,赢得了太后的赏识和器重,一路攀升至大内副总管的高位,甚至代为掌管皇宫大内,他的前途看似一片光明,然而这一切。却被这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贼匪瞬间捅成了泡影。 此刻的杜忠成,如同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法施展。他只能在河南府默默等待,每日里郁闷无比,心中的不甘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 虽然天子明知他是太后的心腹,却也不敢贸然对他动手,但这一次天子似乎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什么“事后议罪”,这跟死缓有什么区别? 不过杜忠成在内心深处却一直不断宽慰自己。 多年来,他对太后的忠诚与付出早已深入人心。此刻,新登基的天子正与太后暗中较劲,争夺权力。在这用人之际,他坚信太后绝不会弃他于不顾。 果然很快东京城便有消息送来,太后有意助自己参与剿匪事宜,以期戴罪立功,并且准备启用韩琦作为大军主帅,这才让杜忠成稍稍心安了些。 杜忠成也很清楚太后为什么借此时机启用韩琦,说到底是想在这位名满大宋的三朝元老失意时及时拉拢,太后的意图显然是为了借助他的威望,逐步在朝堂上扩大影响。 天子刚刚夺走韩琦手中的西北军军权,令其返归乡里,不正是因为天子对韩琦的忌惮和防范,不想让他的势力坐大么?太后这一步谋划未免太过想当然。 在静谧的书房内,杜忠成独坐于柔和的灯光下,沉浸在墨香与纸韵的世界。他的字迹,如同他的命运一般,从初出茅庐的小阉宦,到今日权倾大内的副总管,每一步都凝聚了他的心计。 除了一身伺候人的本领外,他的字也写得不错,一笔书法写得相当漂亮堪比进士,这在文风鼎盛的大宋尤为吃香,要想讨得太后欢心,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怎么行? 这时,书房外传来下人的声音:“老爷,东京城有紧急消息!” “进来!”杜忠成放下笔,一名下人急忙进屋将信件双手奉上。 杜忠成轻轻用小刀划开封口的信封,从中抽出杜游的书信。信的内容并不冗长,主要传达了韩琦对他的建议与意见。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信末的那段话上时,心跳却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杜游在信中提及,种锷已秘密抵达京城。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杜忠成心中炸响。 在他的认知里,种锷不是刚刚被天子连贬四等,发配到随州软禁了吗?他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东京? 这样的大事,自己为何一无所知? 他眯着眼睛越想越觉得不对,考虑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结合方才信件中韩琦所说的两边权衡、少插手剿匪事宜云云的建议,立马反应了过来。 朝中许多权重位高的大臣都心知肚明,为何韩琦会遭到天子的贬谪。那道圣旨上的罪名,如同明镜高悬,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过失——文武失和,战事不利,但韩琦当时却并未多作辩解,只是默默承受。 随后郭逵被任命为陕西安抚使,他的上任,竟是韩琦主动举荐的结果。 但这背后却隐藏着韩琦更深的用意。他深知天子的圣意难违,于是选择了退让,将这个位置让给了武将的代表郭逵。 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无疑是韩琦宽容大度的表现,是他为了维护西北的文武平衡和安宁所做的努力,其实只不过是韩琦领略圣意后做出的退让罢了,两者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可能缓和,这一点杜忠成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两人之间的不和,远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在这背后必定隐藏着更深的权谋和算计。 自从韩琦坐镇西北统领战事,却偏爱将朝堂的权谋之术运用于沙场之上。 作为士大夫之首,他深得大宋重文轻武之精髓,竟将朝廷内的尔虞我诈带入了铁血军营,此举自然激起了以郭逵为首的一众武将的强烈不满。因他的这些做法,对西夏的战事连年失利。 故而大部分人都认为,西北的武将们都对韩琦有很大的意见,对于他的离去欢喜鼓舞,但杜忠成心知肚明,并不是所有将领都如此。 譬如种家这一代的主事人种锷,其实已经被韩琦拉过去了。 在今年的西夏战役爆发前夕,韩琦想扳倒郭逵,巧妙地将与郭逵素有嫌隙的种锷推上了主将的位置。他默许种锷夺取西夏战役的赫赫战功,原以为这只是一颗棋子,可以轻易掌控在手。 然而,种锷的英勇远超出了韩琦的预料。他一战便攻破了固若金汤的绥州,斩杀了西夏贼军万余人,差点收不住刀子,但就在种锷即将功成名就之际,韩琦却突然变卦矢口否认了之前的承诺。 于是,种锷背上了“无令擅行”的罪名,成为了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只是种锷也不敢与韩琦计较,毕竟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超出了韩琦的计划,于是当下两人纷纷赋闲在家,平日仍然保持着书信往来,关系依旧密切。 总而言之,种锷此次进京,必定是收到天子旨意,否则他绝不敢私自离开随州,这是重新启用的征兆,而在此时匆匆启用种锷又是何目的,不言而喻。 杜忠成坚信此事定也有韩琦暗中的设计,但韩琦虽然权势威望炽盛,毕竟是一个下野的老人,光凭他一两句话,如何能在数百里之外左右天子的令旨,他在朝堂上必须有人配合才行,这就是杜忠成疑虑的问题。 韩琦极可能是找了中书门下的某个宰执,如今能在天子面前说话有分量的,除了那个简在帝心的翰林学士王安石,自然是首相曾公亮。 但王安石如今并没有这么大的权柄,难道曾公亮和韩琦已经暗中站到了一起么? 而太后娘娘显然也已经有意拉拢韩琦。 现在有了首相的站队,那不就意味着,太后已经成功将手插进了朝堂当中了?! 杜忠成的心忍不住疯狂跳动起来。 想到这里,杜忠成赶忙又将杜游的书信摊开,重新仔仔细细看了几遍,随后连连点头,韩琦的建议越看越好,应该值得一试 第六十八章 论心论迹 种锷进东京城已经有五日了。 这五日来,他时常去枢密院打听消息,但基本都是失望而归,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收到了天子的旨意令他入内面圣,结果到了京城却成了无头苍蝇。 枢密院内居然谁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这着实令种锷深感郁闷,他可是奉诏进京面见天子的,这才敢离开随州,难不成自己收到了假圣旨不成? 入夜,一个特殊的客人前来种府拜访种锷,种府是种锷父亲老种太尉种世衡五十年前在东京城购置的一座小宅,占地只有三四亩,也算是种家子弟进京的落脚之处,也是儿子种朴长大的地方。 前来拜访的客人是种锷的老友石方凛,今年五十六岁,比种锷足足大了十五岁,乃是大宋开国元勋石守信之后,官居左卫大将军、殿前都虞候,前两年又加了个河东节度使的头衔准备退仕,算是一名资历很深的军中老将。 有趣的是石方凛的父亲乃是石守信的长孙石元孙,累迁侍卫亲军步军殿前都虞候、鄜延副都总管,曾与种锷的父亲种世衡一同在西北前线并肩作战多年,于是两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种锷听说老友到来,连忙迎出府门:“是哪阵香风把石兄吹来了?” 石方凛哼了一声道:“某是特来兴师问罪!” 种锷一怔:“石兄何意,我何罪之有?” “你回东京城来已有五日了罢?却居然不来看望兄长我,这不是大罪过吗?” 种锷哑然失笑:“我不是怕影响兄长休息吗?” “我们俩足足八年没见了,为这八年不见,牺牲你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难道还不应该吗?” “是小弟不对,向兄长赔罪,兄长请屋里坐!” 种锷急忙请石方凛进屋里就坐,又让下人上茶,石方凛笑道:“当年在延州府时,我二人之间没有默契,总不能按照规定的时间集结作战,差点还跑到西贼境内去了!哈哈令尊和家父忍无可忍,最后规定各打了我们五十军棍,那时我们是一对难兄难弟啊!” 两人一起大笑,种锷也感叹道:“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啊!” “是我老了,我再过几年便退仕了,可贤弟还在军中,想来贤弟也不过四十一二岁,可我已五十有六,瞧我这一头白发,人家都说我年过花甲了。” “我就是劳碌命,官职不高,麻烦不少,当年的小种也变成了老种了!近日又被天子贬在随州,说不定我也很快退仕了。” 石方凛摇头笑道:“呵呵,贤弟可莫要诓我,你这回突然回京,定是天子另有任用!今上雄心壮志,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似你这般良将怎可能明珠潜藏?” 种锷并不否认,苦笑道:“可我到京中却见不到官家,只能在家苦等。” “贤弟此来是准备前去京西路剿匪的罢!” 种锷一怔:“兄长也知道?” 石方凛笑了起来:“我就是为此事而来,这件事朝廷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种锷愣住了:“可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我也不确定天子用不用我。” “贤弟进京后拜访过枢密使、拜访过宰执或者其他权贵吗?” 种锷摇摇头:“一个都没有!只是去了几趟枢密院。” “那不就对了么?此等大事关系到高层间的争端,和中底层没有关系,贤弟你总喜欢接触中低层官员,却不肯去拜访高官,当然一无所知。” 种锷听得十分惊讶:“石兄的意思是说我的事,已经引起高层内斗了?” 石方凛点点头:“这就是今晚我来拜访你的原因,我就估计你不知道,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特来提醒你,你的事情可不简单,需知不仅仅是剿匪事宜,更重要的是你刚被贬三月,短时间起复你可知意味着什么吗? 莫忘了与你一道剥职赋闲的,还有一个韩相公啊!总之已经成为朝堂斗争的焦点,有人要起用你,但有人却要打击你。不过你既收到了天子的密旨,大概率天子是愿意启用你的。” 种锷沉吟良久道:“此事是韩相公暗中操作的,对!” “你怎么知道?” “我和韩相公虽然各为文武,但关系却还算和睦,至少我在西军中能听令于他,甘为他的下属,这也是他当时重用我的原因。如今眼看郭逵独占西军,韩相公苦心经营了多年岂能真的忍气吞声,他不可能放弃西军的军权,于是借此剿匪的时机启用我,以图西北后事。” “看来你也不糊涂,你这回突然返京引起了轩然大波,说到底,都是为了争夺西军的军权啊!” 种锷沉默良久:“那我该怎么办?是继续回随州休养,还是接受职事,石兄能给一个建议吗?” “我奉劝贤弟论心不论迹,作为我大宋的武将,为国征战尽忠便是,莫要过多卷入文官之间的龌龊争斗,可以适时站队,但不能参与太深,当一个受人摆布的棋子滋味可不好受。” “我明白了,多谢兄长特来跑来忠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在堂下急声禀报:“大帅,圣旨到了!” “啊!” 种锷急声道:“快快摆香案迎旨!” 来的并不是圣旨,而是天子手谕,不过对种锷也是一样,种锷跪在香案背后恭恭敬敬听旨,一名老宦官高声道:“天子手谕,种锷于明日上午巳时正,在文德殿面圣,钦此!” “臣种锷遵旨!” 宦官笑眯眯道:“种太尉,这只是官家的手谕,不是正式圣旨,按照规矩,种太尉过目一下,老奴还要带回去。” “我明白,不用过目了,请内官带回去罢!” “这个,咳咳种太尉可还忘了什么?”宦官干笑一声道。 种锷愣了半晌,宦官忍不住提醒道:“我们难得出宫一次,一般不会空手而归,这是宫中的规矩。” 种锷一拍脑袋,这才猛地想起,连忙令亲兵拿出两贯钱来,塞在宦官手中,宦官皱了皱眉似乎嫌少,却还是笑眯眯道:“老奴再提示一下种太尉,可不能准时去,一定要提早半个时辰,宁可种太尉等官家,可不能让官家等你。” “我明白了,多谢内官提醒!” 宦官这才扬长而去,这时,石方凛走出来长叹一声道:“想我大宋,从上到下,无官不贪!竟连个老阉货也要索贿,我朝积弊太深,危机重重啊!” 种锷默默地坐着,他同样被深深触动,内心的感受如潮水般翻涌,却紧紧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言半句。 第六十九章 用兵知兵 次日清晨,种锷便早早地踏入了皇宫的大门,一名身穿华丽侍卫服饰的士兵引领他来到文德殿旁的一条静谧走廊。 这里,木质的椅子静静地排列着,是朝中官员们耐心等待召见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木香,与宫廷的庄严气息相互融合,使人心情宁静。 种锷轻轻坐下,心中既充满期待,又带着几分忐忑。 独自坐了快半个时辰后,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种锷回头,原来是首相曾公亮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他连忙起身行礼:“下官参见曾相!” 曾公亮走上前拍拍他的胳膊,低声道:“违令而行是军中大忌,子正以后可别再犯糊涂了。” 种锷苦笑一声:“纵然如此,可战场风云变幻,为将者只能随机应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宋” “老夫知道,子正是忠君报国之人,但你做出决定时可有想过上官的感受?你犯了错,主帅便不得不去弥补这个过错,于是韩相公便也遭了殃。当然了,我也不是在怪罪你,事情已经过去了,天子也降旨惩罚了你,还望你引以为诫。” 种锷心里明白,这大抵是韩琦借曾公亮之口在敲打自己,然而,这仅仅是一次口头警告并无恶意。因为确如他所言,此事已经翻篇了,韩琦仍需要种锷为他所用,否则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操作种锷的起复。 于是种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曾公亮的话。 这时,曾公亮话题一变,又问道:“令郎如今在军中表现如何?” “不瞒曾相公,他倒是继承了我老种家的勇武果断,只是有时候性子鲁莽了些,处置事情欠缺细密,还需要在军中多打磨打磨。” “年轻人嘛,总是气盛了点!种家一门世出良将,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夫认为子正要多给令郎机会,譬如让他早日独领一军,趁年轻多攒攒资历,将来也好继承种家的衣钵不是?” 种锷淡淡回道:“曾相说笑了,由谁领军,领多少军是朝廷枢密院说了算,我种子正不过区区一老卒,岂敢僭命从私?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以后是否能成气候还得靠他自己,还是按照西军的老规矩,一切凭战功说话。至于资历什么的我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才能。” 曾公亮眯起双眼,呵呵一笑:“你莫要误解,老夫可没有恶意,只是为令郎好。听闻这回他在商州剿匪一役中表现得非常亮眼,尽管丢失了押送的粮草困于商南县城,甚是狼狈但也算将功补过了。” 种锷紧咬牙关,没有回应,心中暗自琢磨,这岂不是在借题发挥讥讽我?果然,文官们都是擅长言辞之辈,难怪对阿朴如此上心。 心中虽这样想,种锷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拱手一礼:“多谢曾相对犬子的关心!” 这时,大殿内传来一声钟响,曾公亮淡淡道:“老夫便先去列位了,子正请稍候,会有人来通知你入殿。” “曾相先请!” 曾公亮匆匆走进侧殿去了,过了片刻,有殿中监高喝:“陛下有旨,宣种锷觐见!” 终于来了,种锷整理一下衣冠,便跟随一名官员向殿内走去,今天不是大朝,只是一次小范围的商议,所以放在面积稍小的侧殿内举行。 天子赵顼已经到来,端坐在高高的龙榻上,下面左右两边各坐着几名大臣。 今日原本只是种锷奉旨面圣,一般而言都不会动用这么正式的阵仗,只是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京西路剿匪事宜,所以赵顼觉得有必要让重臣都参与。 侧殿内,气氛肃穆而庄重。 种锷快步上前,恭恭敬敬行大礼道:“臣种锷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种卿平身!” “谢陛下!” 种锷昂首阔步,踏入大殿。上次赵顼在气头上贬斥他时,并未仔细端详,而今日他特意多留意了几分。 只见种锷步履矫健,每一步都仿佛带着风雷之势,仿佛能撼动大殿的基石。行礼起身时,他更是轻松自如,毫无迟滞。 这筋骨强健的中年人,无疑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堪称国之栋梁。 赵顼暗暗点头,种家将门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当初能一战破西贼万人。 “朕宣召种卿进京来,是有要事和种卿商议!” “臣愿听陛下吩咐!” 赵顼点点头又缓缓道:“朝廷为了剿灭锡义山乱匪,已经调动了京西路四万兵马,却不料连败三阵,损兵三万余,郧西、郧乡二县陷于贼手,如今正围攻均州州治武当县,情形危在旦夕!乱匪可谓声势浩大。 朕就不明白,区区占山为王的流民乱匪,难道真有这么厉害?还是朕的将士虚弱之极,不堪一击,不知种卿是怎么想看待剿匪兵败,务必请坦率告诉朕!” 自从种锷事先得知会被任命为剿匪主帅后,种锷便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在众目睽睽下,他沉吟一下道:“陛下,凡用兵首先在于知兵,主帅需要了解自己的军队,然后再了解敌军的情况,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故而臣认为,朝廷三战之败都败在主帅不知兵上。” 枢密使吕公弼的脸色极为难看,脸色阴沉得仿佛乌云压顶。京西路官军的每一个调动,每一份指令,都出自他的精心策划。 朝廷三战三败,那些身负重任的主将,都是他亲手挑选寄予厚望的。然而,种锷如此直言不讳让他脸上怎么挂得住? 吕公弼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恕臣打断种将军的话,臣很想知道,种将军的所谓知兵,具体是指什么?” 种锷注视着吕公弼,随后拱手道:“敢问吕枢密,朝廷攻打锡义山乱匪时,那时他们只占了郧西,兵不满一万。我就想问吕枢密,锡义山有几个峰头,高几何,路有几条? 乱匪用什么武器兵刃,战将是谁?锡义山又有多少军马,伙食怎么样,家眷在哪里?” 第七十章 下旨剿匪 吕公弼如鲠在喉,哑口无言。 身为韩琦的铁杆拥趸,他今日原打算全力支持种锷,二人理应同气连枝,可种锷的言辞却如狂风骤雨,毫不留情。 吕公弼不禁心生疑惑,究竟是何缘故,使得种锷如此不依不饶? 只见种锷又继续问道:“我再问吕枢密,当时朝廷征调四万厢军去围剿乱匪,那四万军中有多少都头,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吕枢密知道吗?” 吕公弼被一连串的质问逼得怒火中烧,脸色通红,他大声反驳道:“我吕公弼只负责选拔主副将及指挥使,底下的都头人选,跟我何干?你倒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那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军队,我在西军时,每日和士兵一起吃饭,我知道他们的疾苦,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仗,我手底下十三个指挥使,每个指挥使的名字和籍贯我都知道,甚至知道他们的家庭情况。 进攻西贼时,我花大量时间了解敌城的地形、驻军和将领情况,这就叫知己知彼,就凭这四个字,我种锷平生从未有过败仗。” 赵顼暗暗点头心中暗自佩服,他笑眯眯地追问道:“如果朕让种卿去剿灭锡义山乱匪,你需要多少军队?” “回禀陛下,兵在精不在多,臣只要两万禁军足矣!” 赵顼听得龙颜大悦,这才是他想要的将领,他当机立断,忽然高声道:“楚国公安在?” 昔日舒国公赵从式的三子赵世恩,今日已被尊称为楚国公。这一切的转变,皆因九月天子的一道敕封令,将赵从式提升为安定郡王。 赵世恩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一跃成为楚国公,正式拥有赵从式嗣子的身份,继承先秦王赵德芳一脉的香火。 今日赵世恩也稀里糊涂奉旨前来,侍卫在一旁昏昏欲睡,此时听见天子唱名,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行礼道:“臣在!” “朕任命你为京西路观察使,替朕出巡京西路,剿匪安民,恢复京西路秩序!” “臣、臣遵旨!” 赵顼的眉头微皱,透露出几分无奈,随即又道:“种锷听封!” “臣在!” “朕封你为神卫军都指挥使,知均州事,率精兵两万跟随楚国公出巡京西路,替朕剿灭锡义山乱匪!” 大宋熙宁元年九月二十五,天子赵顼终于正式下旨,按照惯例任命宗室楚国公赵世恩挂名主帅,种锷为副帅,任命均州知州陈忱为司马,统率两万禁军前往京西路剿匪,与此同时,赵顼赐给种锷虎符,准他调动禁军。 从文德殿出来,惶恐不安的楚国公赵世恩叫住了种锷:“种帅请留步!” 赵世恩内心暗暗叫苦,其实他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前番称病拒绝了前往京兆府巡察的任命时,已经引起了父亲赵从式的震怒,几日前赵从式特意命人从房州送信前来,道是已经上书天子,给赵世恩这个宗室子弟一个历练的机会,所以这回跟随种锷出征,实际上是借助种锷的威望去镀一层金。 但他心中也有一点忐忑,尤其是听闻朝廷已经连败三阵,锡义山乱匪据说短短一月席卷均州三县聚众五万,声势浩大,自己万一也栽在这上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需要好好和种锷沟通一下,看看这一仗怎么打? 种锷上前躬身道:“臣参见楚国公!” “种帅不必多礼,既然我们联袂出征,不如先找个地方协商一下,看看需要先从哪里做起?” 种锷微微笑道:“不如我们去枢密院?出征之事,需要从枢密院开始着手。” “说得有理,种帅请!” “楚国公请!” 枢密院在左银台门外,紧靠中书省,不多时,两人乘车来到了枢密院,枢密使吕公弼刚刚也参加了文德殿议事,才返回枢密院,听到赵世恩和种锷前来,纵使心中对种锷十分不快,也不得不看在楚国公的面子出来迎接。 “臣参见楚国公,见过种帅。” 赵世恩挤出笑容道:“官家任命我和种帅出征,诸多事情都要麻烦枢密院了,种帅建议我来这里谈一谈,吕枢密可方便?” “当然方便,楚国公请,种帅请!” 吕公弼将赵世恩和种锷请进枢密院,又让随从上茶,赵世恩强忍镇定笑道:“我对军事一无所知,还是种帅来说!我们从哪里开始着手?” 种锷捋须笑道:“既然要率军出征,那首先就要有军营和军队,天子只给了我们一个月时间筹备,我觉得时间应该足够了,那么第一步就要确定从哪里调动两万军?” 赵世恩出文德殿前,赵顼特意和他交代过,明确告诉他天下诸军皆可用,唯独西军不准调动。 赵世恩便接口道:“天子建议从京畿路直接集结两万禁军,这样训练时间比较充足,正好种帅被任命为神卫军都指挥使,莫不如便调用神卫军,种帅觉得呢?” “我没有意见,这个就要拜托吕枢密了。” 吕公弼点了点头:“给我三日时间,我负责调齐两万神卫军精兵交付给楚国公和种帅,至于军营,可用五丈河岸边的大营,那边营房都是现成的,可容纳军队五万。” 赵世恩又问道:“种帅可还有什么要求?” 种锷犹豫了片刻,沉吟道:“我还想调几名得力干将一起出征,这很重要,有了他们,我就有九分把握了。” “可有名单?” 种锷提笔写了一份名单递给赵世恩:“此四人都是难得人才,用之可保剿匪大捷!” 赵世恩接过名单,第一个是京东路转运司判官章楶,第二个是吏部员外郎王禄,这两人是韩琦推荐给他的,第三个是永兴路走马承受李宪,第四个是沿边安抚副使王光祖。 但赵世恩哪里认识这些人,只看了一眼便点点头:“两个文官,一个武将,一个内臣,文官我去请吏部调动,内臣需大内手令,武将就烦请枢密院来调动了。” 吕公弼接过名单看了看,一眼便认出其中两人便来自西军,又联想起韩琦的嘱咐,随后微笑道:“我今日便写调令!” 第七十一章 忽闻喜报 五丈河,又叫广济河,是大宋东京城外的一条直达水道,也是开封府前往京东京西两路最重要的运输通道,百年来从京畿路调动禁军前往各地时,官兵的大量后勤物资都是从这里出发运送。 这次种锷的两万大军也不例外,数百艘满载着粮草及各种战略物资的船队延绵十余二十里,动员了数千纤夫,拉拽着大军船队缓缓而行。 两万大军则在两岸列队行军,旌旗招展,铺天盖地,行军战鼓轰隆隆敲响,队伍中不时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振奋着军队的士气。 这次出征,名义上是楚国公赵世恩为主帅,但他并不会真正上阵,而是在河南府“坐镇全局”,所以赵世恩只是遥领主帅之衔,以表示朝廷极为重视这次剿匪。 真正率军领兵之人却是老将种锷,另外均州知州陈忱也得重用,出任行军司马,加上一个主管后勤军务的老将,宣徽北院使曹佾,这次出征,朝廷势在必得。 这天下午,大军抵达了邓州顺阳县,再向前走百里队伍就将进入均州,种锷抬头看了看天色,下令道:“队伍就地驻营!” 种锷有着极为丰富的行军经验,他不会让队伍疲劳,也不会轻易在夜间行军,他并不急于求成,而是稳扎稳打,以稳健求胜,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出奇兵。 在他眼里,除了自己这一路两万禁军主力之外,西面还有一支由陕西安抚司参军张辰和长子种朴带领的队伍,或许就是一支犀利奇兵,虽然据报那只不过是七千战斗力孱弱的乡兵,但只要在战略上起到牵制作用,并非不是绝妙点睛的一笔。 两万大军很快便在顺阳县扎下了大营,四周安插了二十万根长矛,又部署了数千名外围斥候,层层防御,将大营打造成铁桶一般。 大营内,种锷正和曹佾以及匆匆赶来汇合的陈忱商议进军之策,此行种锷虽然高调行军,制造声势,但他在用兵上却极为谨慎,更不会轻视锡义山匪君,他知道自己只有两万人,远少于敌军目前的五万大军。 种锷指着地图上的锡义山道:“锡义山方圆百里,里面大大小小的峰头有数十个,所有有战略价值的关隘和要道都被匪军控制,郧西县城沦陷后匪军又在锡义山筑建小寨拱卫,如同铁桶一般,从中可看出匪军长期据守顽抗之心。 先前官军三战三败,损失兵马两三万,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尽皆是因为官军试图收回县城时,匪军却源源不断从锡义山获得支援补给,久攻不下致使军心涣散,最终被突袭惨败。 如今匪军主力三万正围攻均州州治武当县,新近招募的一万士兵,尽皆驻扎在均州邓州交界的白亭镇上严防死守,如果我们贸然进入均州地界,必然会首先遭遇这一万匪军强烈的抵抗,而匪军主力兴许也会放弃武当北上支援。” 曹佾和陈忱对望一眼,陈忱惊讶地问道:“锡义山匪军这些重要情报,敢问种帅是如何得到的?下官作为均州知州怕是都不如种帅知道的详尽!” 种锷微微一怔,笑道:“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嘛!总之这是本帅出发之前命人搞到的,而且我不仅知道他们的兵力数量,我还知道他们驻扎在何处。” 种锷展开一份专门绘制的锡义山舆图,他指着地图对两人道:“看见没有,这便是锡义山老巢的详细地图,上面有二十几个可以驻军的峰头小寨,其中八个峰头我都有注明 锡义山有一支由匪首单安亲自调教的五千兵马唤作老营,就分布在这八座峰头上,护卫山下的几万匪军家眷,这便是整个锡义山老巢的情形。” 陈忱精神一振,有如此详细的情报,何愁乱匪不灭,他急忙问道:“那种帅打算怎么进兵?” 种锷指着地图上距离白亭镇约十里处的一个位置道:“这里叫做丹村,距离白亭镇只有十里,距离官道只有两里,是距离进入均州官道最近之处,我打算把大营驻扎在这里,把白亭镇夺下来,再以白亭镇为后勤重地,和匪军打几场硬仗再说。” 就在这时,大帐有亲兵急声报告:“启禀大帅,均州有紧急战报送至!” 种锷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连忙道:“速让报信士兵进来!” 片刻,从门外走进一名军士,单膝跪下呈上一卷战报:“均州最新战报,请大帅过目!” 种锷接过战报打开匆匆看了一遍,他顿时激动得一拍桌子:“好啊!” 曹佾和陈忱都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大帅,可是捷报?” 种锷点点头,欣喜道:“先前商州匪军在上津县全军覆灭后,陕西安抚司参军张辰和我儿种朴又征调了七千商州乡兵作为辅兵从商南水路直插均州,竟成功突袭拿下了郧西与郧乡县!匪军围攻武当县城的主力迫不得已西撤了。” 曹佾和陈忱都又惊又喜,这个消息来得太及时了,必然会大大振奋军中士气,种锷把战报给了二人,他又急忙问报信士兵:“你们伤亡如何?毕竟皆是乡兵,损失不小?” 士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郧乡没有匪军,倒是郧西一战中我们伤亡了几十名弟兄。” 种锷大感惊讶:“郧西可是匪军大本营,怎么可能才损失几十个人呢?” 士兵便将作战情况详细报告了种锷,种锷越听越惊讶,竟然是趁着匪军倾巢东进,后方城池空虚时,等待了五日五夜才下手攻城,这份耐心和韧劲就算自己也未必办得到,他暗暗赞许,果然西军出人才,那位名叫张辰的主将确实有些底蕴。 曹佾竖起大拇指赞道:“谁能想到一支孱弱的辅兵竟然能夺得如此大功?!令郎和那位张参军坚韧不拔,耐心寻找战机,西军果然是我大宋抵御异族的栋梁,天子亦有识人之明也!” 陈忱是实打实的文官,鲜少参与战事,先前一直不明白朝廷为何如此看重西军的将领,往往待之甚厚,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能带领七千乡军竟一战收复郧西和郧乡县,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办到。 “种帅要立刻向天子报喜啊!”旁边曹佾笑道。 种锷点点头,他当即在张辰送来的战报上加盖了自己的印章,又派几名士兵和张辰派来的报信士兵一起,赶往东京城报信。 种锷顿时信心大增,他又派一名士兵赶去送信,让张辰和种朴在郧西县随机应变配合朝廷禁军主力南下,当然他也会在适当的时候酌情派兵支援。 第七十二章 智取郧西 时间回到十日前,彼时张辰率军南下均州却并不是那么容易。 他首先要妥善解决乡兵的训练问题,正如种朴所言,训练这帮乡兵无需太过苛刻,本身战斗力便孱弱,真打起硬仗来必定成一盘散沙。若真要强行操练出一支精兵,也需时日来打磨,但剿匪事宜却迫在眉睫时不我待。 因此张辰花了七日将商州招募的七千乡兵交给了种朴,由种朴负责将这些乡兵分配阵型队列,操练基本军阵,尤其是弓弩技能,至少在面对匪军时能有自保能力,不求破敌几何。 而张辰也不会在操练上花太多工夫,归根到底这支乡兵并不属于自己,之前枢密院的调兵令中说得很清楚,调商州乡兵参与均州剿匪,匪患肃清则遣返乡兵就地解散。 郧乡县汉水码头,数十艘悬挂着商号的大船先后抵达了码头,七千商州兵快步从船中奔出,在码头上迅速集结,部署了码头上的防御,防止锡义山匪军袭击码头。 锡义山匪军早就阻断了均州各处官道,于是此行南下大军果断放弃了陆路前进,而改为水路缓行,商州知府尹天成尽力征调来了大船,保证这些船只只要运一趟,便能将兵员、战马、牲畜以及粮食物资全部运达,此时保证码头上的安全是当务之急。 事实上,张辰的担心有点多余了,第一批士兵上岸没有多久,郧乡县知县竟匆匆赶到了码头。 “在下是郧乡知县于光,请问你们主将是何人?”知县高声询问道。 种朴走上前道:“我们主将是陕西安抚司张参军,此处码头却由我负责,你有什么事?” 知县于光回头一挥手,上来数十辆大车,里面是粮食和几十口大肥猪,他抱拳道:“这是我们县给弟兄们的一点心意,恳请将军率军到我们县里驻扎。” 种朴奇怪地问道:“郧乡县不是为乱匪所占,难道县城里没有乱匪驻扎吗?” 于光苦笑着摇摇头道:“郧乡是小县,锡义山乱匪看不上,先前大队乱匪经过时也没有待多久,此刻他们应该围攻武当县城去了。” “郧乡县可是郧西通往武当的要道,乱匪怎会看不上?何况若是乱匪看不上郧乡县,知县为何又要邀请我们去驻扎?” 种朴很精明,他听出知县的话语中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只见于光叹了口气:“听闻朝廷已调动禁军南下,估计锡义山乱匪攻下武当掳掠一番后,又要放弃州县返回山寨了,单安要求均州各地筹粮,分解到我郧乡县就是一万石! 可我们哪有那么多粮食,县城百姓非常害怕乱匪来县城抢粮,大家人心惶惶,今日突然有官兵渡河过来,大家一致要求我把官兵请到郧乡县驻扎。” 这才明白知县的用意,这时,有士兵大喊:“张参军下船了!” 种朴一回头,只见第二批军队开始下船,从第一艘船下来的,正是他们主将张辰,种朴连忙对知县于光道:“我们主将来,我带你去见他。” 于光大喜,连忙跟随种朴去见张辰:“下官郧乡知县于光参见张参军!” 郧乡县是小县,知县也只是从八品小官,而张辰则是正八品,官阶比他高,当然于光不知道,若他知道了,态度只会更加恭敬。 种朴便将于光的来意给张辰说了一遍,张辰看了看几大车肥猪,笑道:“非常感谢于知县的心意,不过请于知县不要担心,如果锡义山乱匪知道我们到来,他们就不会再有征粮的想法了。” 早在先前,西军已剿灭了商州的锡义山乱匪,而张辰的言语当中又带着一种威严,令知县于光不敢质疑张辰的结论,哪怕心有质疑,却也只得点点头道:“但愿你们能率军迅速剿匪,恢复均州的平静。” 张辰又对种朴道:“派两个弟兄去看看郧乡县的情况,如果城墙足够高大厚实,可以暂时把它当做我们的据点。” “遵令,我这就亲自去查看。”种朴立刻便带着一队骑兵跟随知县于光匆匆赶去县城了。 郧乡县位于汉水码头二十里外,而郧乡县又距离郧西县一百五十里,也就是距离汉水码头约一百七十里。 张辰从目前掌握的情报得知,锡义山匪军已调动主力大军前去围攻武当县城,又在北面白亭镇部署了一万人马防御朝廷禁军,这便意味着后方军队不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自己能率军逼近郧西,就无疑是在锡义山匪军后背插进了一把匕首,此刻锡义山匪军正在全力应对北面而来的种锷军主力,根本没有意识到来自商州还有一支胆大的乡兵。 自己必须要在单安意识到后背来敌前动手,这时,张辰心念一转,他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夺城之计。 两日后,天刚蒙蒙亮,在郧西县城东约五里外,一支由二百辆骡车运送的粮车队正浩浩荡荡向郧西县驶来。 此时就在郧西县城东南方向约两里外的树林内,七千商州乡兵已经潜伏多时了,他们是在五更时分借助夜色的掩护潜入这片树林,从树林内可以清晰地看见城墙和东城门。 张辰目光注视着有远而近的运粮队,他回头低声令道:“传令所有弟兄准备出击!” 士兵们纷纷摩拳擦掌,等待着最后的出击命令 城门刚刚开启,在城外等候的小贩和卖菜农民立刻蜂拥而入,这时,运粮队也渐渐走近城门了。 守城门的匪军士兵大约有百余人,为首小校在城头大喝道:“是哪里来的队伍?” 郧乡知县于光连忙上前道:“我是郧乡知县于光,奉单大王之命前来送粮!” 于光近日经常来郧西县,匪军军官们都认识他,守城小校也知道他们单大头领给郧乡县摊派一万石粮食,他冷笑一声道:“别的地方都没来,倒是你最积极,是不是给你们分配太少了?” “哪里哪里!我们粮食也很紧张,现在只能先送一半过来,过几日再送另一半。” “哼!算你们郧乡识相。” 小校在城头一挥手:“弟兄们上去看看!” 几名士兵飞奔上前,一连查看几十辆骡车,跑来道:“确实都是粮食!” 小校点点头,喝令道:“开城门让他们进城!” 城门原本只开了一条小缝,现在吱吱嘎嘎拉开了,二百名骡夫赶着骡车开始迅速向城内驶去。 小校从城上下来,站在城门边等候于知县,他还想再捞点好处,这时,他发现骡夫们一个个非常精壮,气宇轩昂,后背都挺得笔直,不像是卖苦力的骡夫模样,尤其他面前这人长得极为高大强壮,他心中顿时生了疑心,大喝道:“统统给我站住,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种朴,种朴身材雄壮,比所有人都要高一头,他见对方已经起疑心,忽然从牛车里抄起一支长矛,狠狠一矛向面前的匪军小校刺去! “老子们都是你爷爷!” 第七十三章 收编战俘 这一矛来势疾快,小校措手不及,被长矛刺穿了胸膛,顿时惨叫一声,当即气绝身亡,种朴拔出长矛,大吼道:“动手!” 装扮成骡夫的士兵皆是种朴的西军亲骑,纷纷从大车里拿出隐藏的兵器,向周围的敌军杀去,在城外的一名士兵张弓搭箭,天空射出了一支鸣镝,“咻——“的一声箭啸声传出数里外。 张辰看见了信号,急声喝令道:“出击!” 七千商州兵呐喊着冲出了树林,如一条黑色的长龙,向郧西县东城门杀去。 这时,城头上警钟声大作,一名匪军拼命敲响城头警钟,但只响了三声便被杀上城头的种朴刺死,两百名西军精锐迅速控制了东城门。 城门打开,骡车让出一条通道,张辰率领大军风驰电掣般冲进了郧乡县,随后又向位于北城的匪军军营杀去。 此时军营内的匪军们正在吃早饭,城头上传来的几声警钟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很多匪军只是问了两句,便又继续低头吃饭。 几名锡义山头领也聚在大帐内用早饭,他们的早饭自然要比底下的小兵丰盛得多,有包子、肉饼、肉粥、甚至还有大块的烤羊肉。 坐在正中是刚刚提拔为统兵头领的许平,他是单安的内弟颇受信用。此时众人正一边闲聊,一边开怀大嚼。 这时,许平“嘘!”了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外面传来两声警钟,便哑然无声了,许平心中惊讶,便对帐外的几名小兵喝令道:“让几名弟兄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名匪军士兵飞奔而去,旁边一名头领笑道:“应该是不小心撞到了,否则怎么只响两声就没动静了,许头领太敏感了。” “像你这样漫不经心,掉了脑袋都不知道!” 许平骂了一声,又对众人道:“大头领让我们时刻关注战况,但朝廷禁军远在北边数百里外,让我们怎么关注?” “战事离得那么远!要关注也是刘丰付策两位头领关注,关我们屁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骚动了起来,有匪军大喊大叫,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帐帘一掀,一名士兵大喊道:“许头领,官军杀进城来了!此刻已到大营外!” 众人腾地站起身,许平一脚踢翻桌子,拔刀大吼道:“愣着做什么?快去拿兵器!” 不等头领们动手,忽然有百十支长矛“嗖!嗖!”扎进大帐,头领们躲闪不及,纷纷被长矛刺穿了身体,当即被刺杀大半,许平躲在桌后才逃过一劫。 这时,许平顾不得其他人,他抄起一面盾牌向帐外冲去,但他刚冲出大帐,一支箭迎面射来,这支箭快得无以伦比,力量强劲,一箭射穿了许平的额头,许平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数十步外,张辰松了口气,又火速抽出另一支箭,猛地拉弓,紧张地瞄准了大帐门,等待下一个冲出来的敌将 战斗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大部分锡义山匪军都跪地投降,张辰下令不准杀俘,令人好生看管,种朴忿忿地道:“在商州,匪军就算投降我们也不接受,一律杀绝,怎么来到均州就善待战俘了?” 一名都头挠挠头:“我估计张参军是想把这些战俘转换成守城军队,如果整编两千人,我们手上就有九千人了,就算锡义山匪军回过神来大举反扑郧西,我们也能守住县城,否则招募青壮,训练都要七八日,怎么也来不及。” “你们在嘀咕什么?”张辰走过来笑道。 “张参军,卑职和种统制在议论为什么不杀战俘?” “你们两个这还用议论吗?这些战俘都是均州本地人,杀了他们,我们怎么在均州立足?” 这时,有士兵跑过来禀报:“启禀张参军,战俘都已集结完毕,一共有两千三百余人!” 张辰点点头,快步来到大营东面,训练校场上坐满了战俘,大多是十七八岁或者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当张辰被士兵簇拥着走来,所有战俘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张辰走上木台,看了一眼下面的近三千战俘,缓缓道:“我便是西军出身的主将张辰,想必你们都知道我大宋西军的战力,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将决定你们的命运,我想知道,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是均州人?是均州人请举手!” 陆陆续续有战俘举起了手,至少有七成人都是均州籍士兵,这也是单安的用人特点,用本地人比较稳定。 张辰点点头:“看来一半以上都是均州人,你们可知道参加乱匪造反会有什么后果?一旦乱匪被剿灭,朝廷秋后算账,就算不抓你们,你们也会比一般人承担更重要的税赋和劳役,以示惩罚。这年头没有什么参加造反不用承担责任的好事,一定会被官府追究,还会连累你们的家人!” 众人纷纷低下头,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他们即使被追究责任也就认了,但他们却害怕连累父母兄弟,这些年轻人头脑发热参加乱匪,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现在被俘后才发现后果很严重。 “我们都是被强迫的!”有不少人喊了起来。 “官府可不管什么缘由!” 张辰高声道:“你们成为了战俘就会登记在册,按照朝廷律法,造反者处死或者流放南疆,朝廷不会因为你们是被强迫就会饶了你们!” 不少战俘听说要被流放,都吓得脸色苍白,几个胆小年少的匪军士兵还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张辰见时机成熟了,这才对众人道:“但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摆脱战俘身份,战后免于处罚,那就是立功赎罪,加入朝廷的军队,你们就会成为剿匪的士兵,而不再是战俘! 如果立功还能得到免除税赋劳役的好处,甚至还能得到银钱的奖赏,这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我也愿意给你们这个机会,愿意立功赎罪者请举手!” 在张辰的威胁和利诱之下,战俘们纷纷举起了手,绝大部分都表示愿意加入官军。 张辰点点头,转身对旁边的都头道:“命人给他们登记,愿意加入大军的则留下,若不愿加入军队,登记在册后放他们离去。” “卑职遵令!” 都头连忙招呼几名刚刚请来的读书人摆开桌子登记战俘,张辰翻身上马,和种朴一起带着骑兵去巡视县城 第七十四章 门当户对 虽然锡义山匪军中也会出现范褒、王乞驴那种纵兵掠民的残暴将领,但总的来说,锡义山在单安的三令五申下,控制军纪方面还算做得不错。 尤其是郧西县,本就离锡义山最近,虽被匪军占领,但秩序十分井然,百姓生活平静,基本上没有受到骚扰,倒是官军杀进城,吓得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大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在街头站岗的士兵。 这时,一名都头带着十几名士绅快步走来,随后一指前面张辰:“那就是我们张参军!” 众士绅连忙跑了上来,围住张辰七嘴八舌告状,无非是锡义山匪军勒索了他们的钱财,要求官军没收后返还,张辰一阵头大,他最怕这种事情,根本就无从查起,再说他缴获的财物按照规定,一部分上交朝廷,剩下的一般都是赏赐给士兵,怎么可能再返回给这些士绅? 但这种话不能说出口,只能好言安慰他们,保证平定乱匪后会如数返回他们被勒索的钱财,这时,张辰又问道:“知县和县丞可在?” “乱匪杀来后,几个县官都逃掉了,匪兵主将许平兼任知县,没有其他官员了。” 张辰眉头一皱,又问道:“城中可有退仕的官员?” 找不到官员时,一般都是请退仕的老官员来临时充当县官,主持大局。 一名士绅想了想道:“故邓国公张相公之子,张友正就住在本县。” 张友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张辰沉思片刻,忽然想起邓国公张相公不就是仁宗朝三度拜相的张士逊么?似乎他便是均州人。 他顿时醒悟,莫非就是北宋着名书法家,神宗皇帝评为草书第一的张友正? 张辰和几名士兵来到南城附近的一座大宅前,这里就是原来张士逊入相前的旧府邸,张士逊在二十年前就病逝了,他的儿子虽然依旧健在,但估计也有六十多岁了。 士兵敲开大门,开门的小童见是军队上门,不由怯生生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张辰笑道取出一张拜帖递给小童:“不要害怕,我只是前来拜访你家主人,这个麻烦小哥转递一下。” “灵儿,是谁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打量一下张辰:“你们是朝廷的官兵?” “在下陕西安抚司主事参军张辰,刚刚率军收复郧西县。” “原来收复郧西县的军队是西军啊!” 老者笑着行一礼:“老夫张友正!” “原来是张公,失礼!失礼!” “张参军请进!” 张友正请张辰进府宅说话,张辰吩咐几名士兵在外等候,他便跟随张友正来到客堂,他刚坐下,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只见从旁边小门走进两人:“岳丈,是谁来拜访?” 张辰闻声连忙站起身,进来的年轻一男一女是张友正的女儿和她丈夫陈为。 张氏和陈为也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陈为半晌问道:“官军怎么来家中了?” 张辰苦笑一声道:“在下一个时辰前率军攻下了郧西县,听闻义祖公也在城内,特意前来拜访。” 陈为若有所思,寻即打量了一番张辰又道:“敢问官人可是房州人氏?听口音倒有些类似。” “不敢欺瞒,在下张辰,正是房州竹山县人。” “可是原竹山县衙的张辰,张贴司?!”陈为蓦然瞪大了双眼。 张辰心中一怔,先前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张友正的女婿怎可能知晓。 “若是竹山县衙没有第二个张辰的话,那便是我了。” “错不了错不了!听闻张贴司由吏转官去了西军,不是你还是何人?!快快请坐!” 瞧着陈为激动的神色,张友正也不由得一阵狐疑,但还是请张辰坐下,又吩咐小童:“灵儿,再点三碗茶来!” 众人坐下后,陈为这才双眼放光解释道:“方才是陈为失礼了!岳丈,这位张官人便是我陈家的恩人呐!先前我二叔回眉州省亲,路过竹山县时却不幸遇害!幸亏老天有眼遇见了竹山县一众贤良官吏,其中便有张官人” 絮絮叨叨了一阵,张辰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是女娲庙命案被害者,陈恪之侄陈为,便也是陈太常陈希亮的孙儿,而陈为又娶了张友正的女儿,两头的家族都在官场根基颇深,这便是所谓门当户对。 “我和内人原本在武当县拜访大伯陈忱,他在均州当知州,结果锡义山匪军作乱,内人忧心岳丈,我们便一路前来郧西。不幸匪军却已打下了郧西县城,那单安知我身份,想请我出来做事,我不肯委身事匪,便和内人一直躲在岳丈府中。” 张氏也笑道:“我们刚刚也听说朝廷官军攻进了郧西,正想出去看看,怎么也想不到率军入城的,竟然是陈家的恩人张官人。” 张氏今年二十多岁,正是艳丽之年,笑容中透着自信和明朗,倒是她丈夫陈为有些情绪低落,略显得有点阴郁,张辰看了他一眼:“陈兄似乎有心事?” “他能有什么心事,就担心遗落在武当县城大伯府中的那些字画!” 张氏打趣丈夫笑道:“前些日子大伯母写信来,说武当县城虽遭贼匪围攻,但官军仍在坚守,他就不相信,总害怕被乱匪破城后抄拿了去!” 张辰听张氏说得有趣,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张友正笑问道:“今日张参军上门,一定有事情!” 张辰点点头,进入正题道:“本地的方知县跑了,郧西县无人主持政务,我想请张公出山,暂领知县一职,不知张公是否愿意主持大局?” 张友正淡淡道:“我已经年过花甲了,没有精力再管政务,不过可以向张参军推荐一人。” 说着,他看了一眼陈为,张辰笑了起来:“张公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他起身向陈为行一礼:“请陈兄务必出山相助!” 陈为有点犹豫,他乃太学出身,倒不排斥当官,可以答应张辰,但他又知道这只不过是权宜代掌,过后朝廷还会派新县官前来,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旁边张氏却劝丈夫道:“既然张参军如此有诚意,郎君就答应罢!陈家受天子厚恩,你为朝廷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 既然妻子已经开口了,陈为便点点头道:“好!既然张参军有请,我自义不容辞,出来主持局面就是了。” 张辰起身告辞,陈为夫妇特意送他出府门,快走大门时,张氏给陈为使个眼色,陈为会意,便刻意放慢了脚步。 这时,张氏低声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张官人还未娶妻罢!” 张辰心中一惊,随即又释然,自己对陈家有恩,眼前这对夫妇对自己定无恶意,他们关心自己的婚事也在情理之中。 张辰脸略略一红:“在下确实还未娶妻,不过如今身在西军一心报国,还未有成家之想,多谢大嫂关心!” 张氏竖起拇指赞道:“张参军忠君报国,男儿本色令人赞叹!不过成家立业,二者可不冲突,回头嫂嫂会多帮你物色物色!” 张辰一怔,拱手回道:“那便多谢大嫂了!” 这时,陈为走上前抱拳道:“贤弟,我先稍微收拾一下,下午就去县衙,烦请你替我安排安排。” “我会派一队士兵协助陈兄,那我们午后见了。” 张辰行一礼便匆匆走了,陈为望着他高大的身影走远,心中不由微微叹一声,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做到正八品了,真是前途无量!加上他与陈家的关系 有了陈为的加入,郧西县衙重新开始运转起来,张辰拨了一百名士兵协助他运转县衙,又从县学里调来几个读书人充当县吏,郧西县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店铺纷纷开门营业,大街上的小摊小贩也出现了,县城渐渐又变得热闹起来。 短短五日内,张辰及七千商州兵便在郧西站稳了脚跟,他随即派人向种锷送去军报,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第七十五章 委身从贼 这时,种锷大军已经进入了均州地界,种锷愈加谨慎,他下令在一个叫做丹村的空地上修筑大营,这里距离白亭镇只有十里,距离官道只有两里,是两州交界地带唯一要害之处,种锷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拿下白亭镇。 这天中午,一队三十人的骑兵从白亭镇以南十里外的旷野里疾奔而过,他们冲上一条小山岗,进入了山岗上大片松林内。 这是一队斥候骑兵,由斥候营派出,为首将领唤作李伯隆,乃是授官从九品的陪戎校尉,目前在神卫军中出任队头。不过都头也好、队头也好,都只是临时出任,战争结束后就解散了。 李伯隆官职不高,却因李伯隆的姐姐嫁给了陈忱的内弟,算是有了一层亲戚关系,故而深得司马陈忱的器重,令他率领五十人骑兵,负责三路骑兵斥候。 “李头,就是那里!” 一名士兵指着山岗下的一条小道:“卑职发现这几日都有几名匪军哨兵从这里经过。” 李伯隆接到的任务是打探白亭镇的实际驻军情况,他们之前已经抓到一名锡义山匪军探哨,得知白亭镇驻兵大约有九千人,主将是付策。 但作为一名合格的斥候,他必须要至少从两个不同的来源确认情报,才能肯定情报是否准确,所以他必须再抓一名敌军探子。 李伯隆凝视小路片刻,便让两人看着战马,他率领其他士兵向山岗下奔去,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李伯隆急忙低声令道:“大家快隐藏起来,不要被敌军发现!” 士兵们纷纷躲在大树和灌木丛背后,李伯隆探头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数百外奔来两名骑兵探子,他急忙回头向手下们做个手势。 大家会意,射马抓人,众人纷纷取下弓箭,张弓搭箭,片刻,两名骑兵探子飞奔而至,李伯隆大喊一声:“射马!” 他率先站起身,一箭向为首骑兵的战马射去,这一箭正中马脖子,战马稀溜溜一声暴叫,但随即其它士兵乱箭齐发,两匹战马中箭摔倒在地,将骑兵压在身上。 李伯隆拔刀冲上去,用刀尖顶住其中一名骑兵的咽喉,另外一名骑兵也被士兵用刀顶住胸口,两名匪军骑兵吓得大喊:“爷爷饶命啊!” 士兵们一起动手,将两匹马拖进灌木丛中掩盖起来,两名匪军探子被押上了山岗,李伯隆命令将两人分开审问。 “要活命就老老实实交代!” 李伯隆用刀顶住一人的咽喉,恶狠狠问道:“白亭镇有多少军队?” “有有九千人左右!”探子战战兢兢道。 “多少骑兵,多少步兵,穿什么盔甲?” “哪来的骑兵,都他娘是步兵,大多是皮甲,也有少部分铁甲。” “主将是谁?” “是付头领,付策!” 李伯隆问完便一刀杀了探子,他的母亲当年便是死于贼匪手上,使他对锡义山匪军同样恨之入骨,没有了用处的锡义山匪军一律杀死,绝不留活口。 这时另一名手下也回来了,向李伯隆交代了询问的结果,和他问的答案完全一样。 这样,李伯隆便可以确定得到准确情报了。 “灭口了吗?” “已经干掉了!” “我们走!回大营。” 李伯隆翻身上马,便率领骑兵奔下山岗,向西面三十里外的大营奔去。 官军大营占地数千亩,四周修筑了两丈高的板墙,士兵可以站在板墙之上,实际上就相当于一座简易的城墙了,不过没有城墙的坚固宽厚,被攻城槌或者投石机猛烈撞击就会坍塌。 李伯隆率领一队骑兵奔回大营,他们翻身下马,快步向大营内走去。 中军大帐内,种锷正在听取两名参军汇报他们最新收到的各种战情信息。 “今日上午,斥候发现锡义山匪军主力约三万大军出现在松狐岭一带,那里是均州和邓州南部的交界处,另外一支军队约五千人正从西边朝白亭镇方向杀来,大概距离白亭镇约八十里。” “松狐岭距离白亭镇有多远?”种锷问道。 “大约八十里,种帅,这应该不是巧合,两支大军距离白亭镇都是八十里。” “是不是巧合本帅自会判断,我想知道白亭镇内到底有多少驻军?” 两名参军对望一眼,皆无奈道:“目前还没有准确情报。” “准确情报已经有了!” 陈忱出现在大帐门口,走进来道:“卑职刚刚得到了斥候最新关于白亭镇的情报。” 两名参军连忙行礼,陈忱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去,他走上前对种锷说:“军镇内有九千匪军驻守,主将是锡义山五头领付策,全部都是步兵,大部分都是皮甲,但也有小部分盔甲。” “情报可准确?” 陈忱点点头:“应该准确,李伯隆抓住三个探子确认了情报。” 种锷脸上露出忧虑之色,负手走了几步,半晌道:“九千锡义山乱匪并不可怕,但让我担心的是守城主将,居然是付策?” “付策离开西军快五年了!” “整整五年了!唉想当年他的妻儿还在世时,阿朴还常去他家拜访此人不仅武艺高强,兵法也不错,算是文武双全,可惜委身从贼啊! 由他镇守白亭镇,就算我们攻下恐怕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况且还有另外两支匪军兵马在八十里外虎视眈眈,等着我们攻城受挫。” 陈忱笑了起来:“种帅不会准备就这么被动地去攻白亭镇!” 种锷也笑了起来:“其实本帅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如今锡义山匪军的老巢,到底还剩下多少军队?” “松狐岭一带有三万主力,白亭镇以西有五千军队,加上白亭镇内的九千军队,如果以总兵力五万大军计算,那就还有五六千军队分布在外。” “陈司马忘记张参军带领的商州乡兵了么?郧西一役俘灭敌约三千人。这么一来,锡义山中还剩下多少守军,陈司马想过没有?” 陈忱沉吟片刻,缓缓道:“种帅是说锡义山空虚吗?” 种锷点了点头:“本帅觉得不是一般的空虚,却只看那位张参军怎么做了。” 第七十六章 锡义烽火 锡义山确实很空虚,留守山寨只有三千军队,单安一心想和种锷的两万军决战,押上了几乎全部大军,致使老巢空虚,目前负责保卫锡义山的守将不是别人,正是单安的心腹爱将,四头领刘丰。 这天晚上,锡义山脚下的东平镇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东平镇原本是山脚的一个小村落,锡义山匪军特地出巨资将它打造成一座小镇。 小镇占地数百亩,除了安置部分山寨家眷外,还特意设置了两家酒楼和一处邸店,意在迎接天下英雄好汉,另外还有十几家各种店铺,小镇上还有三百驻兵。郧西县已被官军收复,突如其来的袭击尽管在锡义山军的意料之中,但当它真的发生时,还是引起山上留守匪军的万分紧张。 虽然已至夜晚,三千守山的锡义山匪军还是迅速赶赴各处关卡,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刘丰赶到了最前方的一处关卡前,这处关卡距离东平镇只有三百步远,实际上是在上山的必经之道上修筑了一道石墙,要上山必须从石墙前经过,坚固高大的石墙配上狭窄的山道,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石墙背后已经有两百匪军把守,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山脚下的大火,唯恐从大火中杀出一支军队来。 “有敌情吗?”刘丰注视着山脚下问道。 “启禀四头领,暂时没有!” 小校话音刚落,匪军们便大喊起来:“有人上来了!” 众人都吃一惊,一起向山脚下望去,只见山脚下人影重重,似乎有数百人向山上涌来,匪军们一起举起军弩,刘丰大喊道:“不准射击!” 他清楚地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喊声,这应该是逃难上山的小镇百姓,不是官军掩杀而来。 小校急道:“头领,如果里面混有官军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刘丰沉吟一下令道:“派几个弟兄下去看看,如果混有官军就不准他们靠近!” 几名匪军派下去,片刻回来禀报道:“都是老弱妇孺,没有官军混入。” 刘丰立刻令道:“让他们上来!” 片刻,数百名老弱妇孺绕过了防御墙,这些人都是锡义山匪军住在小镇上的家眷,他们见到刘丰便哭诉道:“一切都烧没有了,他们到处放火杀人,好汉都被他们砍掉了脑袋,太惨了!” 刘丰听出一点端倪,连忙问道:“对方都是骑兵吗?” “是啊!都是骑马的官军,来去如飞。” 这时,忽然有人跑来报告:“四头领,官军冲咱们西线的石墙来了!” 这个消息让刘丰大吃一惊,东西两线上山的路都修建了防御石墙,两边几乎是同步的,如果一条防御线被突破,另外一线也必须跟随撤退,否则官军很可能会从头顶上杀来。 刘丰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这恐怕不是官军简单骚扰,而是真正攻山了,他急令道:“令所有弟兄立刻撤回山寨大营!” 锡义山的山寨大营是位于山腰处的一座山城,依山而建,是锡义山匪军的核心所在,但它只为防御而建,并没有其他职能,它实际上就是两线石墙连在一起的升级版。 刘丰之所以放弃山下的几道防线是因为如今山寨中留守兵力只有三千人,很容易被各个击破,他将军队集中在山寨大营集中防御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如果山寨大营攻破,在向上数百步外便是锡义山众头领的后院,以及装填粮草军械的仓库等核心建筑,锡义山就等于被彻底摧毁,刘丰心中着实担忧。 一名头领望着下方黑压压的官军恨恨道:“如果许大癞子不丢了郧西县,我锡义山何至于如此被动?” 一句话戳到了刘丰的痛处,他七日前得知郧西县陷落时大吃一惊,急忙遣出几道快马奔赴几百里外的锡义山大军主力求救,但单安却如同着了魔一般,竟然坚持欲与种锷大军决一死战,丝毫没有回军的迹象,也不过多解释,只交代让刘丰不惜一切代价保卫锡义山。 这让刘丰心中恨极,什么叫做不惜一切代价保卫锡义山?火都烧上眉毛了,手里却连杯水都没有!拿人命尸首去填充山门么?这命令不就像放屁一样。 “到底有多少官军?”刘丰焦急地问道。 “好像只有两三百骑兵!他们饶了一圈又下去了!” 刘丰一怔,怎么会只有两三百骑兵,若是按照宋军的步骑比例,全军不过一两千人马,怎可能一夜致使郧西县城陷落? 旁边的头领低声道:“这必然是官军先锋,大队主力在后面!” 刘丰点点头,这话有道理,他急忙又问道:“派了多少人给大哥报信了?” “已经派了两队报信兵去了!” “再派一队报信兵,务必请大哥火速回援!” 于是,又是三名骑兵带着刘丰十万火急的求援向两百三十里外的锡义山主力大军疾速奔去。 “传我的命令,关闭各处山门要道,点燃锡义山烽火!” 刘丰下达了形势最严峻的一道命令,点燃锡义山各处烽火,紧闭山门以做死守之状,他就不相信,单安真会见死不救,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在黑咕隆咚的夜晚,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正疾速离开锡义山,往郧西县城方向奔驰,风呼呼地从他们耳边刮过,每个骑兵都抿紧了嘴,神情肃然地注视着前方。 当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已抵达了郧西县城以西三里的临时大营,张辰领着一帮亲兵早就在营门口等候,见种朴一行归来,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小河,当即令道:“诸位辛苦,不妨先牵马去河边饮水,用些吃食稍作歇息!” 骑兵们得令纷纷下马,牵马去河边饮水,这时,种朴走上前向张辰抱拳笑道:“张参军,此行种某不辱使命,锡义山已被我搅得方寸大乱,此刻已经紧闭山门燃起烽火了!” 张辰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大约三里外的郧西县城道:“种统制,稍后辛苦你再带几百弟兄去一趟县城,问陈兄再搞点草料和粮食来,够咱们十日吃食便可。 但切记,一定要多次分装,动用至少五百辆大车,阵仗越大越好。” 种朴微微一怔,随后会意一笑:“不如我再命骑兵没事来回跑跑,一路掀起漫天尘土岂不更加唬人!” 张辰忍不住笑道:“种兄果然知己也。我已下令大营里的军帐多设一倍,且全部按照西军的样式来。” 张辰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攻占郧西县城纯属侥幸,他知道仅靠手底下的乡兵难以强攻锡义山,单安再大意也不会让锡义山老巢毫无防备,几千人占据山门要道,已是易守难攻之势。 故而他只要让“一两万西军”高调地出现在郧西,再不时遣出种朴麾下的西军骑兵进行骚扰,对锡义山造成某种巨大的压力,单安必然得分兵来援,甚至大军撤回,这便间接支援了种锷主力大军的战事。 毕竟锡义山匪军所有重要将领的家眷都在山内,单安根本承担不起锡义山被攻破的后果,只是太过盲目自大罢了。 第七十七章 任人唯亲 夜里,单安心中颇不安宁,站在大帐前独自眺望远方。 几日来他一连接到刘丰从锡义山寨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快报,道是京兆府郭逵遣西军精锐两万南下,不仅郧西县城已失,西军更是趁夜突袭了锡义山脚下的东平镇,大本营形势危急,刘丰恳求单安撤军救援。 这个消息着实令单安坐立不安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重兵集结抵御种锷大军的失策,自己到底还是贪功了些,应该留多一点军队保卫山寨才对。而最令他失望且愤怒的是,小舅子许平竟稀里糊涂把郧西县城丢了,那可是单安原来想作为政治中心的地盘。 这次应对种锷的两万大军进剿,起初单安依旧仍想采用前几次打败均州官军的办法,集中优势兵力和对方决战,一举击溃对方。 而潜藏在单安脑袋里,以战求和接受招安的刺激太过旺盛,故而太急于击溃官军,以至于他将三四万主力大军都压在均州东面一线,想和种锷在白亭镇决战,但事态的发展并不如他想象。 这时,远方天空骤然闪现了一个小火光,片刻便消失了,匪军士兵们都惊呼起来,能在八十里外看见白亭镇闪现火光,可以想象战况是何等剧烈。 “主公,官军又开始袭扰白亭镇了。” 自郧西县城陷落后,知县方以进的心腹主簿林昌德便投靠了单安,并担任了军师一职为其出谋划策。 此时林昌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单安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远处的火光。 “无妨,白亭镇有五弟驻防定无闪失。” 单安暗暗咬牙,恨声道:“我还是低估朝廷了,否则怎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林昌德没有吭声,在大军东进之前,他们其实早就知道商州一路大军被西军剿灭的消息,自己也曾提醒过单安,但他坚决不相信西军会越境而来,其次是认定郭逵驻防陕西防范西贼,绝不会轻易南下,事实证明单安不仅错误地判断了局势,也低估了朝廷剿匪的决心。 “亡羊补牢,主公还是尽快派一支军队回援山寨,毕竟锡义山是我们的根基,那里有大量的军队家属,山寨不稳,军心不稳啊!” 这个道理单安何尝不明白,他已经决定派兵回援,只是派多少军队回援,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认为我应该派多少军队回援郧西?”尽管单安不想在下属林昌德面前示弱,但林昌德那句“山寨不稳则军心不稳”,着实刺中了他的要害。 “在下觉得至少要派两万回援!” “两万!” 单安吃了一惊:“要这么多兵力吗?” “主公,两万是最低的人数,毕竟还要重新控制郧西郧乡两县。若不是兵力有限,依我看两万还是不够。” “好罢!” 单安下定了决心:“那就依你的建议,派两万军队回去,我让付策率军回去如何?” “恕在下直言,付头领武艺不错,但统筹能力欠缺,只可为将不可为帅,我建议派万灼统军回援,他的统帅能力不错。” 单安沉思不语,万灼是新近归降的朝廷将领,原均州马军指挥使,他一直不太信任,让他统帅三千军队都嫌多,更不用说统帅两万军队了,他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掌控兵权? 林昌德明白单安的心思,又劝他道:“大敌当前,必须要用可用之人,一些小的缺憾主公就不要太计较了。” 单安负手叹了口气:“军师不明白人心可怕,我这辈子是深有感触,朝廷一旦开出丰厚的条件,朝廷旧官若能率军投降,不仅既往不咎,还能封官升爵,万灼之流能不动心?给他两万军队,正好是进身之阶啊!” 单安之虑并非没有道理,平时大家喝酒吃肉,称兄道弟,一片祥和,真到了危机时刻,锡义山军平时隐藏的各种矛盾都会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向善于洞察人心的大头领单安,他更是心知肚明。 林昌德无言以对,半晌,单安终于下定决心道:“我让刘丰的堂弟刘进率军回援如何?他有文才,一向冷静,虽然武艺稍逊,我再让万灼辅佐他,这样文攻武略都有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 任人唯亲是单安最大的缺陷,尽管林昌德觉得还是不太妥当,但既然单安已经下定决心,他也只能表示支持:“情况紧急,希望尽快西援!” 单安点点头:“我今晚就命令他们连夜出发!” 当天夜里,单安便命刘进为主将,万灼为副将,二人率两万大军疾速西归,赶去救援锡义山,反击西军对郧西的骚扰 就在两万锡义山援军刚刚出大营西去,便被潜伏在外围的官军斥候发现,他们急返回大营向种锷汇报这个重要情报。 时间已经渐渐到了深夜,种锷的大帐内依旧灯火通明,种锷不时负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等候着斥候的消息。 种锷也同样接到了张辰派人送来的紧急快报,得知张辰不仅在郧西站稳了脚跟,更是大胆地令轻骑突袭东平镇,并在郧西县城外布下疑帐虚张声势,他心中暗自佩服的同时,又无比清楚匪军近日必然会有动静,他十分关心单安会怎么救援锡义山寨,这关系到他整个战局的成败。 种锷从军二十多年,他当然知道自己怎么才能以两万军队战胜敌军两倍之敌,关键就在于他要捏住锡义山的七寸要害,种锷很清楚这些流民乱匪的七寸要害之地在哪里,自然就在锡义山老巢。 如今他以主力拖住敌军主力,而张辰那一支奇兵在后方不断袭扰,两者默契地一步步将单安的五万大军削弱拖散,这令种锷对未来的战事充满信心。 这时,大帐传来急促脚步声,种锷连忙走到帐门前,只听士兵在外禀报,“启禀种帅,章将军送来消息!” 种锷略略有点失望,他还以为是匪军的消息,当然,章楶的情报也很重要,他便问道:“章将军现在到哪里了?” “章将军已经率军前往郧乡,按照种帅的命令从北面绕行,一路没有惊动乱匪。” 种锷回到地图前,注视着章楶的行军路线,郧乡县位于郧西县东面,和郧西县一起,成为锡义山的外围防御线,欲援郧西,必过郧乡。 但据张辰送来的战报上说,单安压根儿看不上郧乡小县,并没有在此部署军队,而是作为后勤基地用以征粮,可谓失策。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陈忱的声音:“请禀报种帅,我有重要情报。” 种锷连忙走出大帐问道:“可是单安出兵回援了?” 陈忱微微笑了起来:“看来种帅就在等这个消息,单安确实出兵了,斥候判断,大约两万人左右,不过暂时还不知道由谁统帅?” 种锷忍不住摩拳擦掌,果然被自己猜中了,单安不可能全部撤军回去,军队太少也没有效果,两万人是最合适的兵力。 “章楶那边有消息吗?”陈忱又问道。 种锷点点头:“明后天应该抵达郧乡了。” “那岂不是好戏要上演了?” 种锷眼中闪过一起难以掩饰的期待,他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叹息道:“我期待章将军和张参军能为我们带来一场关键的胜利!” 这天下午,张辰站在河水旁凝视着不远处的锡义山,水面波光粼粼,一望无际,锡义山脉就像一只只黑色的锥子从河面上钻出来,如果真能端了锡义山的老巢,对锡义山乱匪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可惜他手中兵力太少太弱,很多事情只能想一想,难以去实施。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单膝禀报道:“启禀张参军,东面来了一支军队,说是种帅派来的援军,好像是神卫军!” 张辰一怔,随即大喜,简直是想瞌睡便有人送枕头,他的援军来了! 第七十八章 久旱甘霖 之前种锷在回信中告诉张辰,令他率军在郧西随机应变,他会在适当的时候酌情派兵支援,这个“随机应变”还好理解,但“适当的时候”究竟是何时?派多少援兵? 信上都没有细说,张辰也一时摸不清,直到这一刻,章楶率领五千人赶来支援,张辰才忽然明白了种锷的意图。 张辰跟随传令兵来到树林中的一片空地,数千神卫军士兵正坐在草地上休息。 这时,章楶快步走上前大笑道:“哈哈想必老弟便是张参军了!好一个相貌堂堂的大宋少年郎,章质夫可是久仰你的大名啊!” 眼前这位四十岁左右的魁梧大将对自己竟是如此亲和,张辰不由得升起一阵好感,忍不住大笑,上前恭敬抱拳回礼道:“卑职参见章将军!真是久旱逢甘霖,我们等候章将军多时了!” “看你这话说的,张老弟以后在章某面前不必客气!你在郧西做的大事可是连种帅都赞叹不已,比我可强多了!种帅已经发令,这回令我来当你的副将,嘿嘿,种帅可是十分看重你啊!” 正当张辰大感惊讶之时,章楶又豪爽地指着四周五千军队道:“这便是种帅交给你的精锐,另外恭喜老弟暂且荣升军都指挥使。” 这时,种朴也和几名神卫军的指挥使有说有笑地走上前,作为种家子弟又在东京长大,此次跟随章楶前来的几名禁军指挥使他都认得,很快他便给张辰介绍起了几名指挥使的姓名和官职。 章楶当着众将的面宣读了大帅种锷的命令,暂令张辰为军都指挥使,授都指挥使剑,统领五千神卫军,这五千军队是指神卫军这次西援的五千军队,如果包括张辰带来的商州乡兵和战俘整编的军队,张辰实际统帅早已超过了一万军。 权力增加了,但责任也重大了,张辰已不仅仅是负责袭扰,还包括了阻敌增援大量杀伤敌军的任务,削弱锡义山匪军的实力,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 张辰坐在一块大石前,紧张地听着章楶给他传达大帅种锷的战略计划。 “种帅认为你这次率军突袭郧西实在是太过胆大,却是一步绝好的妙棋,必然会引来锡义山匪军遣援西归,种帅希望你能尽可能地歼灭援军,如此单安的兵力必捉襟见肘,被迫放弃白亭镇撤回郧西。 若如此,我们便彻底掌握战局主动,平息乱匪指日可待。此次行动事关重大,当然你也不要担心,我会尽全力协助你的。” 张辰点点头,这一点他其实也想到了,种锷给他五千精锐之军,自然就是看中他先前的战绩和领兵能力,故而寄希望于他能在后方打开新的局面。 而将经验丰富的大将章楶派过来,除了给张辰站场子之外,也是在决策中起到关键的提醒作用,到底张辰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战争经历不足。 张辰沉思片刻,对身边士兵道:“速传令所有指挥使到我这里集中,我有重要决定要向大家宣布!” 不多时,包括种朴在内的四名指挥使来到了张辰身边,这四名指挥使除了种朴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三名指挥使刚才都纷纷表态服从军令,但张辰已经知道他们全部都来自神卫军。 神卫军乃拱卫都城东京四支上等禁军之一,又是其中最难伺候的一支老爷军,这些人可不是艰苦朴素的西军,他们说不定连种锷的命令都未必执行,更不要说是自己了。 关键是他现在没有时间和这些将领磨合了,锡义山援军已经西进,他必须尽快安排伏击,迎头给锡义山援军一记痛击。 “我知道在军中资历我远远比不上各位,但军令如山,既然种帅任命我为军都指挥使,那么在我任都指挥使这期间,你们每个人都务必听从我的指挥,如果战败我来承担责任,和诸位无关,但如果因为你们不听指挥导致兵败,那就休怪我张辰军法无情。” 张辰目光凌厉,章楶和种朴当先躬身施礼,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余这三名神卫军指挥使才连忙跟道:“愿听都指挥使之令!” 张辰点点头,“现在我没有时间和大家一起操练军队,但既然单安已派援军西进,那战机将转瞬即逝,我们必须抓住战机,希望这一次我们全力配合,打好这一仗,将来我会为各位请功!” 张辰在京兆府时便听说过,大宋的禁军虽然待遇优厚,但最大问题就是升迁困难,特别是拱卫京畿路的禁军,大部分百年不遇战争,没有立功的机会,将领们只能靠各种人脉后台,挤破了头向上爬,稍微正义一点的将领几乎就会无出头之日。 所以这些将领此时定然一方面瞧不起资历浅薄的张辰,另一方面他们又渴望军功,获得升职的机会。 张辰便抓住他们的软肋,将军功突出,暗示这些军官,如果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将会获得军功,相反,如果背后做小动作,军功就不要指望了。 众人都听懂了张辰的言外之意,都默默点头,即使心中有什么轻慢,这个时候他们都只能乖乖听令。 张辰看了看夜色,便对众人道:“现在是一更时分,大家先回去安排弟兄休息,我们五更时分准时出发!” “遵令!” 几名指挥使都纷纷回各自的队伍了,张辰叫住了种朴,笑着问种朴道:“种兄,先前你的骑兵是轻甲骑兵吗?” 种朴点头笑道:“当然是轻骑兵,否则我怎能随你一路长途跋涉。” “那我将令尊遣来的一千神卫轻骑也统统交给你,所有骑兵都由你一并指挥,他们将是破敌的关键,你务必要听从我的安排。” 种朴受宠若惊,赶忙拱手正色道:“请都指挥使放心,卑职一定会严格执行命令!” “那好,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交代!” 张辰便带着他向骑兵驻地快步走去。 五更时分,包括种朴一千二百骑兵在内的五千神卫军起身向东出动了,他们沿着一条废弃的官道向东面疾行军,前往选定的伏击地点,这处伏击地点位于郧乡县二十里外的汉水码头,当初张辰便是带着七千商州乡兵在这里登陆。 这里虽然不是最适合伏击敌军之处,但张辰已经没有时间细找了,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一处伏击点。 西面是一片延绵十几里的丘陵,沟壑众多,树木茂盛,一条笔直宽敞的官道就在丘陵下方,而东面便是滔滔汉水,更远处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时间太短,张辰还没有完全能掌控这支军队,虽然各指挥使都纷纷表态,愿意服从命令,但张辰知道,如果自己不拿出一点本事来,如何能让他们服气,要想控制住这支军队,最好的办法就是胜利。 此时,一千余骑兵埋伏在沟壑内的一片树林内,距离官道至少有五里,而张辰和章楶率领四千步兵则在距离官道两里外潜伏。 这也是打伏击战的一种经验,一般行军队伍都会派探子在前方探路,防止路边有埋伏,当然,并不是每一支军队都会这么谨慎,但张辰还是宁可相信锡义山匪军会派斥候探子走在前面。 第七十九章 官道伏击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整整一个上午,官道上却依旧没有看到任何锡义山匪军的影子。 午后时分,就在士兵们原地休息之时,两名斥候向这边疾奔而来,他们给张辰带来了最新情报,约两万锡义山匪军已经出现在二十里外。 这个消息让所有将领精神一振,但同时又起了担忧,毕竟对方有两万军队,而前来伏击的官军只有五千人。 张辰笑着对众将道:“如果对面是战力强盛的西贼之军,我必不敢轻敌而行这步险棋,可这是锡义山的流民乱匪,不是我小瞧他们,单安扩军太快,短时间内便由几千人增加到五万人。 可以想象这些军队的战斗力,否则我也不会凭手中的乡兵便拿下了郧西县城。昔日商州的六千匪军也是乌合之众,被彻底剿灭时种统制也在场。所以大家只管放开手脚,这一战我们必胜。” 在张辰的一番鼓励之下,军队将领又有了信心,大约过了一刻钟,一支二十骑兵组成的先头探子正沿着汉水码头旁的官道缓缓北上。 他们不断向树林内放箭,或者冲入树林,官道两侧的田地也有匪军士兵在践踏,防止草丛内趴着伏兵,他们时间有限,不可能搜查得太远,一般都是官道两边百步内,也就是弓箭射程范围。 走几里路没有发现官军伏兵,便有一名骑兵回去报信,其他探子继续北上探路,当这支探子走出去五里远,埋伏在两里外的四千神卫军开始迅速向官道靠拢了,张辰之前已经下达命令做过部署,每个士兵都有自己的位子,快而不乱,很快便埋伏到位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消片刻,众人等待已久的锡义山匪军终于出现了,最前面是五六十骑兵开路,他们高举着中军大旗,黑边黄底的大旗上,用红线绣着“锡义山”三个大字。 骑兵环绕中有一名头戴银盔的将领,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手执一根丈七长的铁枪,在阳光下发出璨璨光芒,此人便是原均州马军指挥使万灼,禁军出身师承教头,多年苦心钻研枪法,如今凭借一身好武艺在锡义山上亦是赫赫有名。 万灼最大的缺陷在于性格,做事比较急躁,有勇无谋,昔日便是与锡义山匪军一战中急功近利,孤身追敌结果落入了单安的圈套,最终束手就擒。 这也是此行万灼无法担当主帅的原因之一,便由相对稳重的刘丰之弟刘进当了主帅,万灼为先锋副将。 埋伏在百步外的四千官军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耐心等待敌军的中部到来。 主将刘进骑马走在队伍中部,他不断抬头打量四周的地形,左面是延绵二十余里的丘陵,杂草丛生,树林浓密,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汉水,水雾缭绕侵蚀官道两侧,使人观之不明,这是设伏的极佳之地,刘进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万头领派人探查过了吗?”刘进高声问道。 “已经探查过了!” 刘进还是有点不放心万灼,他知道万灼做事比较粗糙,一定没有仔细确认,于是刘进高声令道:“加快速度,注意两边!” 与此同时,刘进又派数十好手上山去确认。 此刻张辰就率军在百步外埋伏着,他见匪军主将居然派士兵上山了,虽然时机还不是太好,但张辰已经没有选择。 他大喊一声:“动手!” 军令下达,梆子骤然响起,“梆!梆!梆!”左边山林内千箭齐发,匪军措不及防,一片惨叫声四起! 官道上密集的锡义山匪军顿时被射翻无数,内心的恐惧使士兵混乱起来,开始争先恐后如无头苍蝇一般,下意识朝官道两侧奔逃。 “有埋伏!官军杀来了!”恐惧的喊叫声歇斯底里,响彻官道。 刘进临危不惧,在队伍乱阵时却死死盯着官军动向,他突然发现官军伏兵并不多,最多只有数千人,而自己有两万军队,根本就不用害怕,他拔刀一连砍死几人,大喊道:“不要慌乱,重新列队!” 但他的命令没有任何效果,锡义山本就军心不稳、士气低迷,再加上他们大多是被迫参加造反的流民百姓,本身并不情愿,而且内心对战争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此时的伏击就像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使锡义山匪军中军瞬间崩溃了,士兵互相践踏疯狂逃命。 此时,就在锡义山匪军右侧两里外,种朴率领一千二百骑兵已在树林内等待多时,他望着官道上如黄河溃堤般奔逃而来的匪军,他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战刀一挥,厉声喝道:“全体冲锋,击溃贼军!” 官军骑兵们随即铺天盖地般杀上,盔甲闪亮,刀矛锋利,杀气凛冽,一千二百骑兵奔上官道,瞬间杀进了混乱的锡义山匪军中 章楶率领弓弩兵负责埋伏匪军运送粮草的后军,距离车队不到百步,一千弓弩兵长弓拉成满月,一千支长箭几乎是同时射出,呼啸着向数百名匪军士兵射去。 “啊———”一连串长长的惨叫在队伍中响起,就在惨叫声中,章楶义勇当先疾冲而上,带着士兵们挥动长矛战刀,瞬间冲进了敌军运输队中。 一辆辆粮车被挑翻,拉车的牛被刺杀,火油洒在大车上,士兵们点燃火把,扔上大车,顷刻间,一辆辆大车燃起了熊熊烈火! 后军车队大火迅速蔓延,那里草料和粮食车队密集,很快便连成一片火海,章楶领着属下在火海中左右奔突,矛刺刀砍,勇不可挡,杀得锡义山匪军死尸遍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尽管锡义山匪军近十里长的队伍很难迅速集结起来和官军决战,但这种长蛇行军又从另一个方面为保存兵力提供了有利条件,刘进的前军和部分后军没有受到伏击的波及,他们迅速向东回撤,与此同时,副将万灼也集结了部分军队,锡义山匪军开始酝酿反击了。 第八十章 战后反思 张辰骑着踏雪立在战斗最激烈处督战,这时,一名骑兵疾奔而至,大喊道:“启禀都指挥使,章将军已将匪军粮车全部点燃!” 张辰闻讯点点头:“令他立刻撤退!” 骑兵飞奔而去,这时,又一名骑兵飞奔而至,急声禀报道:“匪军前军已集结完毕,约六千余人,已开始向我们反击,我军抵挡不住,伤亡惨重。” 匪军反击是在张辰意料之中,毕竟敌匪中总有顽固分子,不过怎么会伤亡惨重?如果敌军前军已集结反击,那么今日的伏击便可结束了,张辰毫不犹豫地下令道:“鸣金收兵!” “当!当!当!” 急促的钟声敲响,这是收兵的命令,正在与锡义山匪军交战的官军立刻潮水般地向山上撤退了。 很快,官道上的激战结束了,但副将万灼心中愤恨万分,准备率三千人上山追赶,不料山上乱箭如雨,他的队伍被射杀数百人,队伍无法前进,被对方的乱箭压制住。 “罢了!撤退下山!” 万灼万般无奈,只得率军退回官道,眼睁睁望着官军慢慢消失在山林之中。 官道上已是一片狼藉,死尸遍野,到处是残肢断臂和已经被砍掉人头的身躯,匪军主将刘进心中十分紧张,无暇顾及是否还有官军骑兵,他索性就在林子中集结士兵。 不多时,副将万灼被刘进请到了前方商议军务,刘进很无奈地说道:“不可否认咱们是被伏击了,官军这回人数不少,大概五六千人左右,我们也遭遇了严重损失,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问题是,咱们怎么向大哥汇报?我想问问万头领的意见。” 万灼倒是很看得开,他坦率地说道:“就实话实说便是,胜败是兵家常事,再说我军也没有一败涂地,我觉得没必要隐瞒什么” 这时,万灼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问道:“刘头领,此战伤亡情况如何?” 刘进叹了口气,摇头道:“伤亡情况还没有统计完,但我们集结的兵力目前只有七千来人,难道我们整整伤亡了一万三千人么?!” 万灼心神一震,他们最多伤亡四五千人,那么还有七八千人又哪里去了? 刘进苦笑一声道:“这便是咱们很难向大哥交代的原因,但终究绕不过去,所以想和万兄商量一下。” 其实他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这个结果太令人尴尬,居然有七八千士兵趁着战乱逃跑了。 万灼沉默片刻道:“大哥心里应该也明白,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好!没必要隐瞒什么,希望大哥看到报告后能加强训练,提高士气,这样也能避免下一次逃兵出现。” 既然万灼提出了建议,刘进也不再坚持了,他便道:“先撤回郧乡县!大军驻扎后我再给大哥汇报战况。” 军队收拾完战场后,二人集结兵力又再次出发,迅速向二十里外的郧乡县城开去。 这一次伏击战锡义山匪军可谓损失惨重,逃亡的士兵居然比阵亡的士兵还要多,两万军队只剩下七千人,不仅如此,粮草等后勤物资也被官军焚毁殆尽,但有一点却没有失败,这七千人还是顺利进入郧乡县城,至少能保住大军主力西归的一处要道。 张辰率军在伏击了锡义山匪军后,又按照原计划退回了郧西,这一战他们也损失五百余人。 虽然伤亡人数并不多,但伤亡的原因却让张辰心中不舒服,损失的人马基本都归属于神卫军中一名唤作纪杰的指挥使,这位纪指挥使并没有严格遵从自己的命令,在追杀逃兵时率军离开官道过远,结果被集结起来的匪军前军反扑,白白伤亡了五百余人,这让张辰心中暗暗恼火。 不过张辰并没有追究此事,这件事并不算违反军纪,只能说纪杰过于贪功所致,如果过于追究,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对立情绪。 话虽这样说,但张辰还是要寻找机会敲打一下纪杰。 休息时分,张辰又将几名指挥使请来商议军情,他又令人将种朴和章楶也一并找来参与商议。 此次伏击大胜,使得几名指挥使情绪十分高涨,作为京畿禁军,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战争胜利的甘甜。 就连损失最惨重的纪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主将张辰的冷静和果断让他由衷钦佩,难怪他敢独率七千乡兵深入敌后并收复郧西,从今天这场战斗来看,绝不是一种运气,若不是他关键时刻下令撤退,自己的军队损失就会更大了。 纪杰原先眼中的傲慢终于看不见了。 “诸位,战斗已经结束,我们不如便按照西军郭太尉领兵的惯例,坐下好好反思一下经验教训。虽然有点扫诸位的兴致,不过战争就是这样。 如果不早做准备,如果不未雨绸缪,恐怕下一次就该轮到我们失败了,所以我想和诸位检讨一下,看看这次战斗我们有哪些不足,按照惯例,应该从我开始!” 张辰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纪杰脸上,他又转移了目光,淡淡对几人道:“首先是这次战斗比较仓促,我们准备不足,选择的地方也不够理想,官道两侧有足够宽敞的地带给匪军集结,同时我们自己各部只顾杀敌,队伍反而分散了,给了匪军集中兵力逐个击破的机会。 所以这次伏击战我们没有能全歼匪军,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如果我们事先计划周密,分段伏击,针对匪军的前军中军和后军一起动手,对方就没有重新集结的机会了,下一次作战,我们一定要策划周密,准备充分,将敌一击而溃。” 张辰说完,便看了一眼种朴,种朴立马会意便道:“下面便由我来说!这次骑兵出击也有不足,我不应该攻击匪军中段,而应该进攻敌人前军,这样匪军前军就不会那么快集结,是我经验不足,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下一次伏击,我应该事先和主将筹划好骑兵进攻的方向。” 有了张辰和种朴带头,章楶也和两名指挥使纷纷表态,指出自己的不足,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不足,只看他有没有勇气说出来了,然后会不会吸取教训。 这时,张辰的目光落在了纪杰的脸上,久久凝视。 第八十一章 烽火再起 纪杰的脸胀得通红,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导致他的军队损失惨重,但他也十分感谢张辰用这种各自检讨的方式来批评自己,保存了他的面子。 半晌,纪杰叹口气道:“这次战斗卑职也犯下了错误,之前都指挥使再三提醒,不要离开官道三百步远,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提醒的真正含义,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再加上敌军溃散,我 我杀敌心切,率军离开官道追杀了一里,结果成了孤军,所以当敌人前军反扑杀来时,我无法及时请求其他将军支援,导致损失惨重,伤亡了四百一十三名弟兄,占了所有伤亡弟兄的大半,这个深刻的教训我一定会吸取,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了。” 张辰见他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便笑着点点头:“凡事都有两面,虽然纪指挥使杀敌心切,成为孤军,不幸伤亡惨重,但也多亏你率军顶住了敌军的反扑,才使我们能从容撤退,功劳不能抹杀,各位的大功我会及时上报给种帅,种帅也会报给朝廷,现在让弟兄们好好休息,然后我们准备下一次的战斗。” 众人起身离去了,纪杰抱拳道:“都指挥使的苦心,卑职感激不尽!” 张辰笑了笑道:“每个人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这次我也犯了轻敌的错误,导致弟兄损失惨重,关键是咱们要吸取教训,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我想所谓名将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中磨练出来的。” “都指挥使说得对,卑职一定会吸取教训。” 张辰点点头:“你这次损失了不少士兵,我在郧西县有一批战俘,已经整编成后备军了,我会给你五百士兵,让你军队补充完整,到时好好训练他们!” 纪杰大喜:“多谢都指挥使替卑职考虑周全!” 纪杰行一礼走了,张辰来到骑兵的休息地,种朴当先迎了上来。 “怎么样,有士兵和马匹受伤吗?”张辰笑问道。 “还好,轻伤十几名弟兄,损失了五匹战马,不过我们从敌人后军缴获了三十几匹战马,完全得到弥补。” “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整,下一次出击,恐怕需要你们扛大梁了。” 种朴连忙低声问道:“我们下一次出击的目标是哪里?” 张辰微微一笑:“现在乱匪援军龟缩据守郧乡县城,诱使他们出兵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我们攻其必救之地,他们就不得不出兵了。” 种朴顿时若有所悟,他岂能不知道张辰指的是哪里? 近日随着锡义山势力不断壮大,单安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便是将锡义山匪军的统治中心逐步从锡义山迁移到郧西县,这也是从山匪向割据政权转变的重大决定。 但锡义山大寨作为锡义山乱匪们的聚义之地,依然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更是匪军们精神上的圣地,几乎所有锡义山头领的家眷依旧都留在山寨上。 为了保护锡义山的安全,单安也下了大力气,在各处峰头打造防御线,又分为内线和外线,内线就是锡义山本身的防御,如今山上依旧有三千驻兵,控制着上锡义山的各条通道。 而外线则是一座县城和一座军镇,自然便是郧西县城和东平镇,其中又以郧西县城为主。原本郧西县城也驻防了三千军队,一上一下呼应保护着锡义山的安全,但自从张辰率军突袭并成功收复郧西后,这道外线防御基本已经瓦解了。 至于锡义山烽燧,则是锡义山大军主力东征前夕修建,彼时单安为了安抚将领们心中的顾虑,下了一道死令,但凡锡义山烽火起,诸军皆须火速救援不得拖延。 此时距离上回刘丰紧闭山门点燃烽火不过十日,又是一个晴朗的夜里,锡义山烽火再度点燃。 四周百里之内皆清晰可见,不仅山寨上的所有人看得见,山脚下的东平镇看得见,几十里外的郧西看得见,消息也很快传到了更远的郧乡县。 大营内,刘进在熟睡时被亲兵推醒,他本能以为官军进攻郧乡县城了,却听见亲兵报告:“头领,咱锡义山的烽火又点燃了!” 这让刘进同样吃了一惊,他慌忙起身披上衣服急切问道:“确定是锡义山烽火吗?” “是塔顶探哨发现的!” 事出紧急,刘进已顾不得再细问,急忙披上甲胄走出大帐,在平地大营内自然看不见锡义山,必须登上郧乡县城西的一处眺望塔。 均州多丘陵,城西三里处便有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丘,当初单安率军攻下郧乡县时,特意在山丘上建造一座眺望塔,用来监视数十里外的官军大营,以随时掌握官军的动向。 刘进在数十名亲兵簇拥下驰马向西,匆匆登上了山丘。其实不用上眺望塔,夜里漆黑如墨,站在山丘上便看见西北方向一个小小而醒目的亮点。 这时,刘进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眉头一皱问道:“万头领来了,你觉得这会是锡义山的烽火吗?” 万灼一怔:“除了锡义山烽火,我想不到别的东西。” 刘进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官军已经攻克了郧西县城,东平镇又难以坚守,锡义山的外围防线早就被摧毁,如今官军大举进攻锡义山已是水到渠成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接到快报才对!” 万灼沉默了,其实自从身陷匪军向单安效忠后,遇事他常常一言不发,而他难以启齿的理由,便是已大概看出了锡义山的风气。 自从王冲、范褒等商州派消亡后,锡义山已几乎成了单安的一言堂,单安任人唯亲的毛病从各处头领便可看出。 譬如许大癞子许平,在山寨中是出了名的无恶不作又胸无点墨,但作为单安的内弟,却依旧被任命为郧西县城守将,后来稀里糊涂丢了县城不说,命也丢在那儿了,但单安对此事却始终保持缄默,众将也是颇为敏感,敢怒而不敢言。 第八十二章 围点打援 今夜情况紧急,万灼想了想,终究还是开了口:“实在拿不定主意,刘头领就派人去看看!其实我觉得山寨的问题不是很大,山上还有三千军队扼守峰头要道,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锡义山应该无恙。” 刘进点点头:“你说得对,我锡义山占尽地利,又有三千好汉留守,最主要的是有兄长刘丰亲自坐镇,他的神箭可是百发百中!如果这样还守不住锡义山,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刘进又令道:“先派快马去锡义山打探一下,再请万头领率三千兄弟先行一步前往救援!” “遵令!” 万灼下山后不久,刘进才缓缓向山下走去,一名亲兵跟上来,在刘进身后低声道:“关于万头领的事,小的已经去打探了,他麾下的弟兄近日颇有怨言。” 刘进停住脚,冷冷问道:“有人不满吗?” “不满当然也有,但现在主要是议论颇多,说是刘头领统兵无方致使大败,导致如今只能在郧乡县拖沓不前。” 刘进脸色变得很难看,半晌重重哼了一声:“两万多军队只剩下七千人,他万灼作为副将也有责任,他们还好意思心怀不满? 如今我是看在兄弟义气上,才格外开恩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你去稍微警告警告那些大舌头,如果他们再敢在背后议论,小心我军法无情!” 这时,刘进又停住脚步,回头吩咐道:“天亮就发鸽信给大哥,锡义山我会令军队去救援,请大哥切莫担忧,安心对付那种老儿便是!” 锡义山烽火在夜间格外明亮,它就像一朵具有魔咒般的火焰,令郧乡县的匪军随即闻风而动。 但首先出动的自然是留守山寨的三千人马,他们从大寨集结出发,抵达各处峰头,刘丰也亲自率领人手赶往前山加筑山门,加强锡义山大寨的防御。 与此同时,郧乡县的三千匪军也离开了县城,在夜色中行军,疾速赶往锡义山救援。 但此时,刘丰却开始有点发现不对劲,今夜官军声势虽然很大,但又与上回大同小异,并没有实质性的攻城动作,偶然会有一阵阵弩箭如雨点般向山上射来,叮叮当当射在山头,只给士兵造成了轻微伤害。 刘丰注视着山下官军的情形,心中着实有点忐忑不安,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有士兵高喊一声:“赵头领来了!” 刘丰一回头,只见东平镇守将赵忠率领亲兵登上了山头,由于官军来势汹汹,山下的东平镇难以固守,于是十日前赵忠便率领剩余的二百余人退回了山寨。 身材魁梧的赵忠正快步走来,高声问道:“四哥,情况如何?” 刘丰摇摇头:“情况有点不妙!” “何意?” 刘丰一指山下官军,皱眉道:“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可到现在为止,他们一次也没有进入百步内,就在下面敲鼓呐喊,偶然射几轮弩箭,我怀疑他们是另有企图!” “难道是?郧乡?”赵忠立刻反应过来。 刘丰缓缓点头,苦笑道:“围点打援,这是用兵的老路子了。官军定是虚攻锡义山,实际上是想把郧乡县的援军吃掉!” 众人早就收到了鸽信,单安这回为了救援锡义山可是动用了两万人马,几乎占了主力大军的一半,可惜先前已经遭受官军埋伏损失惨重,若是剩下的人马再有什么闪失,不仅锡义山将人心动摇,对锡义山的大业也可谓是重创。 赵忠急道:“那赶紧给刘头领送信,让他按兵不动!” “我没法通知他们,这些日子官军骑兵一直在山下盘桓,兄弟们无法下山,又是夜间,鸽信也送不了。” “那我派几名好手攀到后崖去,看看能否闯出去送信,总要尽力试试!” 赵忠当机立断,他招来一个心腹汉子,吩咐他几句,汉子便带着几名士兵往后山去了。 这时,刘丰好似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有消息说这次率军南下的西军的一名将领,叫做张辰,你认识他么?哦,先前咱们山寨的弟兄还把他错认成种家小子,就连王冲范褒等人也昏了头,直到最近有探子在郧西认出了他的坐骑,我又找来几名跟过张谢留和王乞驴的喽啰确认最终才真相大白。” 赵忠脸色有点不太自然,半晌道:“我一直在东平镇驻守并不了解,却也从范褒口中知道此人不过是个少年郎,没想到用兵这么厉害。” 刘丰继续道:“听说商州的弟兄全军覆灭,这里头也有张辰的出谋划策。咱们和他的梁子不小,这回他可是来者不善,大哥却将主力放在东线对付种锷,似乎有点轻敌啊! 要我说,郧西县城丢了之后,大哥就不该继续固执己见,而应该全军西撤再议,或者至少尽力先把郧西拿回来,我们今日也不至于龟缩在大寨中如此被动。” 赵忠苦笑一声:“大哥其实也没有轻敌,他可是派了两万军队西进回援,结果被那张辰伏击,死伤大半。东线又是老帅种锷亲自领军,现在我锡义山已是两线作战,腹背受敌,军心不稳,这才是严峻的现实。这回咱们恐怕遇到大麻烦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兵大喊:“官军撤军了!” 刘丰和赵忠一起向山下望去,只见刚才还在擂鼓呐喊的官军忽然没有动静了,树林中人影也消失不见,确实是撤军的迹象。 刘丰刚要下令出击,赵忠连忙拦住他:“不可,万一对方是佯作撤军,可就要中埋伏了。” 刘丰顿时醒悟,连忙喝令几名探子下山去查看情况。 果然如赵忠所言,几名探子下山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显然被官军干掉了,刘丰不敢再大意,更不敢下山去接应郧乡援军,心中简直像猫抓一样,一个晚上都焦虑不安。 四更时分,一支三千人的锡义山匪军正沿着小道疾速行军,他们已经从南面绕过了郧西县,此时距离锡义山已不到三十里,地势渐渐变得复杂,万灼骑马在最前面,举枪大喊道:“加快速度,争取天亮前赶回锡义山!” 就在这时,左侧树林内忽然传来一声稀溜溜的马匹鸣叫声,万灼顿时暗暗叫苦,大叫一声道:“不好,快快撤退!” 禁军出身的他哪里不知何为围点打援?哪里不知今夜此行凶多吉少?只是不敢违令,加上心存侥幸罢了。 可当万灼意识到树林内有埋伏,却已为时晚矣,只听鼓声大作,火光四起,从两边树林内各杀出一支官军骑兵,约千人左右,挥动长枪和战刀向中间的三千匪军士兵杀来。 锡义山匪军顿时一阵大乱,扭头便逃,万灼眼见控制不住士兵逃散,大势已去之时只得纵马疾逃,不料迎面杀来一名同样手持银枪的小将,正是种朴。 第八十三章 死生之地 单安是在三日后的下午,才得知西援大军失利损失惨重,而万灼失手被擒、刘进不战而逃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于单安而言,无疑是五雷轰顶一般。 这不仅意味着麾下的大军已经折损一半,而锡义山大寨更是孤立无援随时可破。 其实刘进万灼的安危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他们终究与自己没有亲属关联,在某种程度上,单安连郧西郧乡两县都不怎么在意,丢了再拿回来就是。但锡义山大寨就不一样了,那是他的根基,他的妻儿都住在山寨内。 整整一个下午,单安都将自己独自关在大帐内,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入夜,林昌德来到了单安的大帐前,他看了看帐内低声问道:“主公还不肯见人吗?” 亲兵摇摇头:“大头领谁也不见。” 林昌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既然大寨那么重要,那为何又只派三千人驻守?而且还下了锡义山烽火必救的严令,这不就给官军实施调虎离山、围点打援之计创造条件了吗? 当然,林昌德心里也明白,他们大军盯住了官军主力,理所当然认为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怎奈后方突然杀出了张辰这支神出鬼没的兵马,而且力量越来越强大,已经到了他们无法忽略的地步。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对朝廷官军轻视,才导致后方失守山寨告急这样的重大事件出现? 这时,大帐内传来单安的声音:“是军师吗?” “正是属下!” 大帐内传来一声叹息:“进来!” 林昌德不紧不慢地掀帘走进了大帐,帐内一片漆黑,好一会儿,林昌德的眼睛才适应了帐内的黑暗,只见单安披头散发,背朝外盘腿坐在地上,林昌德连忙上前躬身行一礼:“参见主公!” 半晌,单安没有说话,林昌德低声劝道:“以主公的身份,我觉得主公的夫人家小不会有事,山寨的弟兄们定会拼死护卫他们周全,还请主公不必太过担心。” 单安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就算官军攻下了大寨,我的家眷也有很高的利用价值,说不定官军甚至还会专门照顾他们,以此要挟于我。” “那主公是” 单安苦笑一声:“军师,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了种锷的战略意图,他根本就没有和我作战的打算,他用主力拖住我们,然后由西面的张辰不断袭扰,将我后方扰得天翻地覆。 如果我不肯回军,种锷就不断授意张辰继续如此甚至暗中给他增兵,直到锡义山大寨皆失,军心崩溃,种锷才会出击和我决一死战,现在我们已经落入他的陷阱,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昌德点了点头道:“这其实也是我要劝说主公的一点,种锷此行只带了两万禁军,原本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兵力不足,亦是我们的优势所在。可惜我们如今却失去了两万人马 但主公也不必气馁,我军兵力仍然与他旗鼓相当,所以我认为大军不能再被种锷设计下去,兵力如果再被削弱,形势只会更加被动,应及时把握住时机。” “请问军师有何计策?” 林昌德沉吟片刻道:“主公,那种锷迟迟不发动全面攻势,除了用计之外,更是证明其作战保守,不敢轻易与我们对拼。禁军不过是肩负所谓的皇命罢了,败了兴许尚有活路,而对我们这些造反的兄弟来说却是死生之地,因此卑职建议出动出击!拼死一击或可奇胜!” 单安沉默片刻道:“可我觉得撤军回郧西救援大寨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这时,有士兵在帐外急报:“启禀大头领,大营三里外发现敌情!” 这个消息顿时让单安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 “立刻集结所有兄弟,给我把弓弩手排起来!”单安急得大喊。 就在张辰用计在后方不断袭扰的同时,白亭镇这头的局势也因为朝廷后勤运输的到来而发生了转折,永兴路走马承受李宪奉命从御前军器所给官军带来三百架投石机,尽管这种投石机的威力并不强大,不足以击毁城墙,但它是为袭营而专门研制,它的到来给种锷带来了突袭匪军大营的契机。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西援的两万匪军损失殆尽,种锷觉得出击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夜幕初降,种锷亲率一万官军绕过了白亭镇,迅速向单安大营方向推进,这实际上是一次突袭,白亭镇距离单安主力大营所在的松狐岭约八十里,但种锷吃定付策的军队不敢轻易派兵出白亭镇来援助,至于另一路白亭镇以西的五千匪军更是距离太远,赶过来至少要半天时间。 在队伍前面是李宪率领的三千步兵,他们赶着五十辆双牛大车,装载着五十架投石机前行,随后是大将王光祖率领的四千弩军,这是应对锡义山匪军杀出大寨后的第一轮冲击。 在弓弩军后面便是三千步人甲兵,这是种锷挑选精锐组成的一支劲旅,擅长短兵激战,另外还有另外还有五千长矛步兵在老将曹佾的率领伺机出击,他们会伏击白亭镇的援军,司马陈忱则率领剩下的五千军队坚守大营,防止被匪军反其道偷营。 在距离锡义山匪军大营约三百步左右时,官军停止了前进,这里的旷野宽达十余里,正是两军交战的最佳位置,随着李宪一声令下,士兵纷纷动手将投石机抬下大车,五十架长杆式投石机迅速出现在三百步外的高地上。 就在官军渐渐靠近锡义山匪军大营之时,匪军也正在积极准备防御,单安和林昌德一起出现在营墙之上,此时单安很担心白亭镇的情况,他害怕付策一时头脑发热率军赶来支援大营,那样一来白亭镇要塞空虚,正好成全了官军。 单安已经派人去通知付策按兵不动,按理,应该有消息送回来了,但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这让单安极为担心,难道白亭镇那边出事了吗?还是自己的送信兵被官军拦截了? 单安心事重重,愁肠难解,注意力很快又集中到前方的官军身上,观察良久后,问林昌德道:“探子说官军只有一万人进攻,但他们却选择了夜间出击,军师觉得种锷会另有诡计吗?” 林昌德轻轻叹了口气:“主公,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种锷会按兵不动,现在他们却出动出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种锷一向老谋深算,他如果没有把握,应该不会在夜间进攻,他这回敢只带一万人前来,更是必然有所倚凭,我们千万不能大意。” “难道又是围点打援?” 单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官军只有一万军队,凭这点军队攻不下自己大营,那么其他的军队呢? 单安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军师,如果我没有猜错,定有另一路官军设下埋伏,就等付策率军前来援助大营。” 不仅单安,几乎所有头领对种锷的各种谋略都极为害怕,这两日很多头领都纷纷要求撤军回郧西,死守锡义山大寨,以不变应万变。 这时,单安的目光投向了营门旁的哨塔,三丈高的哨塔上如果有火光亮起,那就意味着官军进入了弓弩防御射程之内,开战的一刻即将到来。 第八十四章 月夜袭营 种锷立马在弩兵之后,远远注视着黑黝黝的锡义山匪军大营,尽管月色黯淡,但依然能隐隐看见矗立在大营中央的巨大帅帐,以及周遭闪烁的火光。 今夜是禁军主力进攻锡义山匪军的第一战,这一战对种锷至关重要,关系到两万将士的士气和后续战略计划,他并不打算直接硬拼吃掉锡义山匪军大营。 但他要给单安以及麾下匪军施以强大的压力,配合西线张辰部产生的影响,最终迫使单安大军西撤,溃逃之时两面包夹可亡之。 当然了,如果没有朝廷及时送来的火油和投石机等器械,他也只能用人力强攻的手段,不计代价攻打匪军大营,而现在有了火油和投石机,他的损失至少将减少到最低,甚至没有损失,此刻,他对今晚的战役充满了期待。 这时,李宪奔了上来,抱拳行礼道:“启禀种帅,投石机都已装备完毕,确认无误,随时可以击发!” 李宪,原本是宫中一小黄门,岂料身体残缺却生得人高马大,而且练就一手好武艺,当今天子即位后,自告奋勇上疏议论边事,于是被遣往永兴路任走马承受,而后在大宋与西贼的战事中屡立战功,从侧面策应了种锷大破绥州城,颇受种锷看重。 而种锷此次征召李宪前来更是别有深意,只因他的内官身份能伸进大宋的御前军器所,由此可随军带来不少精良的器械。 种锷欣慰地冲李宪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远处黑黝黝的锡义山匪军大营,下达了命令。 “先点火油!” 五十架小型投石机吱吱嘎嘎拉开了,所有的抛竿都拉成了弓形,投兜中放置着装在陶罐中的火油,一只装满火油的陶罐重四十斤,虽然没有杀伤力不如火药那么唬人,但用火油来制造声势已然足够。 就在这时,匪军似乎察觉了官军的用意,召集了数千弓弩手轰然先手发动袭击,箭矢腾空而起形成漫天雨点,呼啸着铺向官军阵地。 “举盾牌防御!” 李宪大喊一声,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防御,但还是不少士兵动作稍慢,被箭矢击中,发出一片惨叫声。 种锷铁青着脸令道:“不要理睬对方,立刻发射!” “发射!” 李宪大声喝令,士兵们用火把点燃了陶罐,陶罐虽然用泥封了口,但由于陶罐外面也涂满了火油,顿时整个陶罐便迅速燃烧起来。 五十根长杆抛出,五十团焰火熊熊燃烧,蓦地发射出去,只见空中火光点点,向锡义山匪军大营飞射而去,火油的优势立刻显示出来,它在空中不会熄灭,也不会轻易从泥封口的细颈陶罐中泼洒出来,它们在空中翻滚,直扑向匪军大营。 “官军火攻!” 匪军士兵纷纷大喊起来,单安和林昌德也看见了漫天的火点,他们顿时大吃一惊,官军竟如此阴险,投射火罐袭营,但不等他细想,火罐已经到了头顶,几十名亲卫纷纷冲上前举盾抵抗,保护住单安和林昌德。 只听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陶罐纷纷落地,这种陶罐是大宋御前军器所专门为火攻制作,陶壁薄如纸,轻轻一敲便碎,连同燃烧的陶罐碎片,四处飞溅,一只火罐会溅出数十、甚至上百只火团。 它们击中了营墙、投石机、大帐和士兵群,锡义山匪军大营内顿时四面起火。 单安急得大喊:“快快灭火!” 锡义山匪军虽然从不使用火油,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灭火,他们几次大败朝廷官兵,早已学会了应对各种官军手段以及火油的办法。 匪军同样知道不能用水来灭火油,而是必须用泥沙才能灭火,因此大营内特地准备了大量的灭火泥沙,只见无数匪军士兵将一筐筐泥沙倾倒在燃烧的火油上,并用脚乱踩灭火。 但这只是将落到地面的火油灭了,而砸中营寨外墙上的火势却无法灭掉。 这时,第二批火罐再次呼啸而至,陶罐碎裂,无数火点飞溅,火借风势,数十顶大帐被烈火吞没了,营墙上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弥漫。 很多匪军士兵也被燃烧的火油沾上,恐惧得大喊大叫,亡命奔逃,或在地上打滚。 这时,单安和林昌德四周已是一片火海,几名亲兵立足不稳,惨叫着摔入火中,单安惊得手足无措,亲兵头领眼睛都红了,推开众人冲上营墙大喊:“大哥,这边太危险,我背你出去!” 单安很快被亲兵们护卫出了火场,林昌德只得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或许是官军的火攻给单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离开战场之时,还忍不住不断回头。 这头的种锷却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已经开始熊熊燃烧的匪军营墙,冷冷下令道:“弩军结盾阵保护投石机,改用巨石抛射!” 两千弩军在大将王光祖的率领下冲到了投石机前,他们用大盾结成盾墙,保护投石机,与此同时,官军的又一轮进攻开始了,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来,砸在盾墙上,越过了阵地,弹向更远的人群,惊天动地的轰鸣声瞬间响彻百里之外! 火光迸射,浓烟弥漫,上千锡义山匪军士兵被当场砸死,大营内数座哨塔轰然倒下,匪军仅有的十几架攻城车和投石机被炸得粉碎,一段七丈长的营墙也被炸倒塌,营墙百步范围内一片狼藉,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而数百步外,匪军大营中的帐篷因为防火的缘故都已收拾干净,士兵们都被官军骇人的攻势惊得魂飞魄散,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单安也不例外。 良久,单安慢慢站起身,目瞪口呆地望着被摧毁得一干二净的大营以及坍塌的营墙,他终于反应过来,一旦大军营地的防御被破坏,就是官军大举进攻之时。 单安长长叹了口气,回头对林昌德道:“不如咱们集结兵力和官军血战罢!他们很快就要进攻了。” 林昌德不动声色地点头道:“还请主公前去后营暂避,这边由几位头领指挥便是。有他们在,就算种锷亲自杀进来,也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回头朝亲兵令道:“速送主公去后营!” 很快单安和林昌德便被护送去了后营,一万五千匪军在几名头领的率领下开始迅速集结,前面是五千弓弩手,排列成五排,后面则是步兵阵列。 此时营墙已被炸开几段大缺口,无法在营墙上防御,只能等营墙倒塌,官军冲进大营后,再用强大的箭阵阻击对方。 随着最后一条摇摇欲坠的营墙轰然倒下,锡义山匪军最后的防御线也为之消失,种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令道:“全军撤回大营!” 投石机纷纷被装上牛车开始跟随大军往回撤离,不多时,官军便已消失远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匪军大营以及惊魂未定的万余士兵。 第八十五章 二度夜袭 深谙用兵之道的老帅种锷无疑成功地运用了惊兵之计,第二日,被官军袭营吓破胆的单安终于做出了决定,放弃均州东线,全军西撤回锡义山。 很快单安的撤军命令也送到了白亭镇匪军大营。当日午后,付策便果断放弃了白亭镇,与另一路匆匆赶来的五千军队汇合,共拢兵一万四千,齐齐跟随主力大军向西撤离。 得到消息的种锷一改平时稳重谨慎的作风,他立刻修书一封,急派人以八百里紧急军报的速度赶往郧西送给张辰。 同时,种锷又令曹佾和陈忱率五千军进占白亭镇,把后勤重地放在此处,他则亲率一万五千大军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向西追去。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 送信士兵将官军趁夜袭营的场面描绘得十分惊险,但没有亲眼目睹的付策却深以为然,曾在西军效力的他早知种家将门的大名,尤其是用兵奇诡的种锷,先前他便对种锷大军的保守防御深表怀疑,如今看来果真是留有后手。 而这回唯一让付策不满的是,只一夜的火油袭营竟便将堂堂锡义山大军主帅单安吓得全军撤退,他突然怀疑起当初自己择主的眼光,这种胆小如鼠的行径如何称得好汉?简直让天下英雄耻笑。 虽然付策心中开始对单安有所不满,但他秉承着忠义之念,在接到军令一日后便拔营西撤了。 这天夜里,付策大军临时驻扎在郧乡县东面的一片旷野里。 大帐内灯火通明,多年来跟随付策在外执行任务、而后成为生死兄弟的副将汤焕正静静地看着付策,此时见兄长愁眉不展,叹了口气劝道:“我估计官军袭营只是一个契机罢了,真正原因还是锡义山大寨吃紧,大头领很难维持两线作战,早就想撤军回郧西了。” 付策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那张辰到底是什么来头,西军啥时候出了这号人物?听说是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真有这么厉害?” 汤焕苦笑一声道:“兄长这可是问对人了。可记得前番我在房州时,刺杀过的那个姓王的知县?据说那小子就是那王知县的手下,也不知道有什么背景,只破了一桩要案便走了狗屎运得往陕西做官! 那时我虽然感到这小子非同寻常,却也因其官职卑微没怎么关注,怎么也没想到他进了西军后如此得上官看重,年纪轻轻便率军参与围剿我等! 对了,说起来此人恐怕还和王冲之死有很大的关系,当时范褒带人在郧西抢马反遭重创,听说就是这张辰所为,但又不知为何那些商州人竟把他错认成种锷的儿子种朴,而那种朴却又刚好出现在过风岗上,后来便说不清了” 付策哼了一声:“说不清便不说了。什么商州人均州人,汤焕你何时也有了地域派别之分?有句话我忍了多日此时不得不说了!原本我锡义山寨聚得天下英雄,势头正猛,正因单大哥刻意分派,任人为亲,是非不分,才导致今日的惨痛局面! 当时王冲头领死后,范褒执意带商州人马出走北上,单大哥不施以援手便罢了,竟还坐视他们全军覆灭!唉!这样的人做咱们锡义山众豪杰的首领,最终能成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远处居然传来一片惨叫声,大营内顿时骚乱起来,付策和汤焕面面相觑,付策暗叫一声不好,抽出宝剑冲出大帐,只见大营南面一片火光,喊杀声震天,士兵们狼奔豕突,乱成一团。 这时,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奔来大喊:“付头领,不好了!官军突然攻破大营,杀进来了!” “种锷好生阴险!” 付策惊得头皮发炸,显然今夜轮到他被官军偷营了,汤焕却临危不乱,立刻大喊道:“付头领切莫惊神!如今军心大乱,外营已经不保,速带中军弟兄撤退,否则我们也会全军覆灭!” 付策顿时醒悟,立刻翻身上马,在亲兵的簇拥下疾奔而去,远远听他大喊:“兄弟们速速跟我撤退!” “兄长快走,我来断后!” 汤焕也翻身上马,拔出兵器猛抽一鞭战马,向付策所往的反方向疾奔而去 种锷率领精骑早早领先一步,特意在半路等候付策的军队,当付策夜间宿营时,种锷率领押上全部大军二度夜袭匪军得手。 此时,种锷的军队已经杀进了营内,他们四处放火,分兵追杀四散奔逃的匪军,付策的军队没有准备,在官军的强势进攻下全军溃败了。 士兵们丢盔弃甲,没命地向北面奔逃,官军一路追赶,杀得匪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投降者不计其数。 一直追出二十余里,种锷方才下令收兵,这一战,付策军队损失极其惨重,粮食辎重全部被官军缴获,一万四千大军被斩首七千余人,投降者六千余人。 天亮后,付策只收集到了四千余败兵,想到大军一夜间便崩溃了,令他羞愤万分,欲拔剑自刎。 一亲兵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付策大喊道:“头领以前常说,汉高祖曾多次败于项羽,唯垓下一战成功,如今却为何要苛求自己?” 众亲兵忙一拥上前夺取付策的剑,这时,一队千余人的惶惶奔来,正是副将汤焕,此时他盔甲上都染红鲜血,显得十分狼狈。 汤焕一见到付策,连忙低头道:“兄长,我只收集到一千余人,很多兄弟要么投降,要么趁机逃亡回家了,兄长不必再等候了,后面已经没有败兵!” 付策长叹一声,只得与汤焕合兵一处,惶惶然继续向西撤去。 付策一路是从均州北面西撤,距离单安大军的撤离路线拉开了约九十余里,单安大军则是沿着汉水北岸而行。 这一次单安大军西撤时,充分吸取了上回刘进万灼被伏击的教训,十分小心地派出至少数百名探子分为十余队在官道两侧三里内搜索,同时留下士兵站岗,防止被官军钻空子。 另外,大军西撤的速度并不快,放弃奔跑,尽量以步行北上由盾牌兵押后,这样的好处是压缩了队伍的长度,将原本至少八九里长的队伍压缩到只有三四里,使军队在遇到袭击时能迅速集结反击。 队伍的行军速度很慢,走了三天三夜才进入郧乡境内,中午时分,队伍在一片旷野里休息,此时正是麦子青黄不接之时,单安命令军队不准践踏麦田,看样子今年的收成会很不错。 均州同样也是京西路的产粮重地,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只要收成不错,养活足足十万大军完全不成问题,但现在郧西郧乡两县却在官军手里,故而单安只能指望回师后至少能收回郧西县,否则接下来锡义山大寨会面临粮食危机了。 林昌德找了个机会靠近单安,低声道:“主公,属下方才接到禀报,说就在我们西撤没多久,种锷的大军便向西北杀去了,我很担心他们目标会是付头领!” 单安叹了口气:“我也很担心啊!所以我在西撤前,派人赶去给付策送信,要求他立刻和我们同步行动,昨天夜里,我又派了士兵赶去查看情况,只是现在还没有回应,估计到晚上就应该有消息了。” 单安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该做的都做了,已经仁至义尽,让林昌德突然无言以对。 第八十六章 吞并部曲 半晌,旁边的一名叫做孙雷的头领又道:“大哥,我想率本部四千人马赶去接应五头领,望大哥同意!” 单安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如今大军剩下的万把人可都是锡义山的精锐,怎么能随意分出去一半? 这时,林昌德在一旁咳嗽道:“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四千人的目标太大了,如果一定要去接应,我建议带一千人去就足够了。” 单安的眼睛眯了起来,林昌德不愧是自己的心腹,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他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最终勉强点头:“如果只带一千人,我也可以答应。” 这孙雷与付策乃是同乡,感情十分不错,一心想去接应付策,但无奈单安只准他带一千人前往,他的另外三千人就会有被单安吞并的危险了,不过他可以将军队交给李副将,谅单安不敢做得太过分。 他当即抱拳道:“那就一言为定,卑职率一千军队前去接应五头领,其余人马交给李副将便是,还烦请大哥多多照应。” “放心去!” 待人走后,单安和林昌德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此人既然主动把三千军队交给自己,他焉能不受? 就在一千人马离营后,单安便让人把李副将找来,温和地说道:“我很担心张辰的西军会在前方设伏,听说你颇懂兵法,我想请兄弟先走一步赶去郧乡县城打探情形,协助我大军开道,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李副将毫不犹豫地躬身道:“卑职这就带兵前往郧乡!” 单安又摇了摇头道:“只是打探打探罢了,带兵反而会打草惊蛇,你带几个随从便可,这样会更快一点。” 李副将愣住了,半晌才道:“可是孙头领刚刚才把军队托付给卑职。” “没关系,我暂时帮他带兵也无妨,等他回来,我再把军队交给他。” 李副将还在犹豫,单安的亲兵在他身后突然怒道:“单大头领是我锡义山之主!军令如山,难道他说话对你就像放屁一样吗?” 单安佯装脸一沉,怒斥道:“你个小卒怎如此无礼!” 他又笑着对李副将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他脸上堆笑,但眼睛里却阴冷透出一丝杀机,李副将无奈,只得躬身道:“卑职遵令!” “很好,你现在就出发,马匹和随从我都派人取来了。” 单安压根就不给他再回军队的机会,逼迫他带着几名随从骑马离营了,逼走了李副将,单安立刻对林昌德道:“军师持我手令,立即前去接收孙雷的三千军队,谁敢不服,立斩!” “遵令!” 林昌德带人匆匆去了,单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锡义山一直实行部曲制,每个头领都有自己的心腹手下和军队,这也是农民起义军的一大特点,便是各路流民乱匪合并聚义的历史渊源。 尽管单安今年来极力推行改革,想把军权全部聚集己手,但因原先商州派壮大,故而效果并不好,加上大家都不愿放弃自己的部曲,单安为了保持表面的所谓兄弟义气也只能妥协。 何况势力最大的刘丰付策等人与自己交好,指挥起来倒也不成问题。 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时锡义山元气大伤,几经战役兵力锐减,单安开始将心思放到各头领的部曲上,于是这次趁孙雷要救援付策的机会,果断下手吞并了他的三千精锐之军。 合伙造反其实和合伙做生意的核心逻辑都是一回事,万事躲不开一个“利”字。 聚义事业顺利时,大家都有自己的基本盘,可以吃肉喝酒,皆大欢喜,但现在聚义的事业受挫,大家只能在一个锅里吃肉,你多一口就意味着他少一口,矛盾就开始出现了。 不过锡义山内部的矛盾现在也只是刚刚才开始。 孙雷担心付策有失,率领一千士兵不管不顾一路向东北疾奔,只奔出十余里,两边树林内忽然传来号角声,孙雷大吃一惊,急令士兵集结,做好作战准备。 就在这时,一支黑黝黝的箭不紧不慢射来,孙雷急忙举盾相迎,只听“砰!”的一声,这支箭射进了他的盾牌,力量颇大,这才发现竟然是一支犀利的铁箭。 “这力道怎如此之大!” 不容孙雷思索片刻,只见两边山林内出来大群骑兵,两边各有五百人,左边为首官军将领手执弓箭,正是张辰。 张辰在接到种锷的八百里加急快信后,立刻与种朴奉命先行一步率骑兵连夜赶来,正好遇到了率军去接应付策的孙雷。 张辰催马上前,高声道:“这位头领,你们此行何往?” 孙雷头皮一阵发麻,官军全是骑兵,而自己只有一千步兵,又是被夹攻状态,若对方下令进攻,自己的人马拼死反击也定会全军覆没。 不过对方既然主动朝自己问话,或许他们还有一线希望。 孙雷早年也在官军混过,只一眼便看出方才这道铁箭和眼前将领手中的长弓皆价值不菲,这支兵马八成便是最近在后方搅得天翻地覆的西军,莫非这名年轻的小将便是那张辰? 他上前勉强抱拳笑道:“多谢将军箭下留情,既然将军不愿兵戎相见,何不放我过去?” 张辰笑了笑道:“你是去接应付策?不过只有区区一千步兵,接应到了又能如何?种帅的大军便在那里等你们,根本改变不了大局,不如放下武器向官军投诚,或许还有条生路。” 孙雷暗暗吃惊,眼前这厮怎知自己的目的,难道官军早对锡义山大军的动向全盘掌握在手么?难怪先前一败再败。 只见孙雷派一名手下上去把箭还给张辰,又拱手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一千弟兄或许有去无回,但兄弟之间应以义气为重,就算是死路,我又岂能不去? 将军若是想战,那便战!我等大丈夫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张辰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朝孙雷拱了拱手,随后喝令左右:“全军撤退,放他走罢!” “呜——” 低沉号角声吹响,一千骑兵又缓缓退回了树林,这就是放孙雷一条生路了。 孙雷大喜,急令道:“继续加速前进!” 一千匪军迈开双腿,加快速度奔跑,很快便渐渐远去,去往那必死之地。 张辰望着孙雷军队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放匪军离去并不是张辰心软,而是他此行有军命在身,种锷急令他轻装东进,伺机摧毁单安大军的粮食辎重,而非歼灭匪军的有生力量。 何况身边只有一千骑兵先行,眼前这帮匪军个个人高马大双目通红,此时已显死志,若是逼得他们绝地反击,自己的伤亡定然不小,倒不如全了他们做炮灰的心思,让其淹没在种锷大军的攻势中。 这时,种朴率领一队骑兵飞奔而来,急声禀报道:“都指挥使,单安的后军并没有任何粮草辎重,他们队伍中什么都没有!” 张辰一怔,怎么可能没有粮草辎重?他略一沉吟,忽然醒悟过来,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张辰当即下令:“快快随我南下汉水!” 他率领一千骑兵又转道向南疾奔而去,张辰明白过来,单安大军沿汉水而行,粮草辎重定是从水路同步运走了。 第八十七章 合军交令 单安大军的粮草辎重确实是走汉水运回了,一则是为了刻意避开官军拦截,二是锡义山匪军撤得匆忙,营中又没有足够的牲畜大车来运输粮草辎重,而汉水多渔船商船航行往来,于是单安很轻易便率军掳得了六七十艘大小船只运输辎重。 张辰之前率军伏击刘进万灼率领的两万军队时,当时匪军随行携带着粮草辎重大车,这便给张辰造成了一个思维误区,认为这次单安大军西撤必然也有粮草辎重队伍。 当张辰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后,他立刻率领军队火速向南疾赶,他一定要赶在辎重船只顺利上岸汇入匪军大营之前,彻底摧毁这批后勤辎重物资。 骑兵沿着小道一路向南疾奔,当天晚上便赶到了郧乡县汉水码头处,一般船队就是在这处河口进上岸卸货,最后通行均州各地。 而郧乡县就在码头以北三十里外,一个月前,张辰便是率军坐船从这里登陆。 由于单安大军西撤必经郧乡县,故而张辰一路不敢率军直走官道,需得处处小心匪军遣出的斥候,免得暴露了行踪。 是日,张辰让军队在距离码头数百步外的树林内隐秘歇息,望着不远处空荡荡的码头,眉头皱成一团,从时间上计算,船队早应该已经抵达这里了,但现在他们却没有看见任何踪迹。 这时,一名将领走上前低声道:“都指挥使,郧乡县城空无一人,这码头也是风平浪静,匪军应已过境。那些粮草辎重会不会已经上岸,随匪军送往郧西去了?” “不好说,万一是船只缓行水流不济呢?先等一等种朴的消息再说罢!” 种朴花了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带着一队骑兵正沿汉水北岸往反方向探查,快骑必然赶得上航行,按马匹脚力来算,水路百里内的动静基本便可以断定船队的动向。 半个时辰后,种朴终于率领骑兵回来了,只见他上前抱拳道:“启禀都指挥使,沿途均未发现匪军的船队和粮草辎重。” 张辰点点头,那么现在就有两个可能了,要么是船队还没有抵达,要么就是刚刚那名将领猜中了,船队早就卸货继而东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在远处监视的士兵终于发现一支船队从东面缓缓驶来,它们张着船帆,凭借风吃力地顺流而来,张辰立刻下令军队隐蔽,以免被匪军发现。 夜色的月色格外皎洁,将整个大地铺上了一层银色,数百步外,张辰清晰地看见一支由七十艘平底拖船组成的船队驶入了汉水,拖船的吃水线很深,意味着船队上满载着各种物资。 内河上的船只有几种,一种是双橹大船,船头和船尾各有一根长橹,每根橹由八名船员划动,一艘船则需要十六名船员划橹,这种船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上清晰可见,其实就是以人为动力,一般用作客船,用作货船的成本太高。 还有一种是三桅大船,靠风吹船帆航行,这种船主要在黄河或者长江上航行,水面宽阔,风力强劲,适合用船帆,在小河航行也可以接受拉纤。 再有一种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拖船,完全靠人力拉纤,这种船只一般都是结成船队航行,摊薄每艘船的拉纤成本。 匪军的拖船其实是第三种,想必他们事出紧急征不到好船,又为了方便航行,才临时特地加了桅杆,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每艘船足可运载五百石的货物。 船队靠近码头三四里距离时,许是受地形与气候影响,河面的风力突然锐减,船队渐渐无法靠风力航行,很快便搁浅靠在了乱石滩边,接下来只能靠纤夫拉纤,于是船上的护卫士兵纷纷上岸,临时充当纤夫,拉拽着船队继续向西航行。 这时,种朴低声对张辰道:“这些物资烧掉了有点可惜,不如把它们沉入汉水中,待战事结束可以再捞起来用,白白便宜京畿禁军不如给咱西军” 张辰又仔细看了看船队,似乎粮草和其他兵甲物资是分开运输的,他便点点头:“粮草烧掉,其他物资可沉入水中!” 种朴大喜,他就知道张辰没那么迂腐,待船队走远,张辰一挥手,士兵们便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在距离码头不到一里时,骑兵骤然出现河边,他们兵分两路,种朴率领三百骑兵向充当纤夫的士兵杀去,张辰则带领其余骑兵一起向船内放箭。 拉纤的匪军士兵被突然杀至的官军骑兵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无处可逃,纷纷跪地求饶,种朴没有让骑兵杀他们,而是喝令他们将船只拉到岸边。 这时,骑兵们箭如雨发,船上船夫纷纷中箭,侥幸没有被射中也各自跳水逃命。 船队很快被拖到岸边,种朴带着士兵跳上船去搜查船只,不多时回来禀报:“前三十艘船是各种兵甲物资,后面船只全部都是粮食。” 张辰当即下令将船队分开,后面船队泼上火油,开始放火烧船,前面船只则由数十名水性很好的士兵推到河中央,凿通了船底,将三十艘船全部沉入了汉水河底。 河面上烈火熊熊燃烧,就俨如一条火龙浮游在水面上,张辰默默注视着一艘艘拖船被烧穿船底后沉入水中,足足烧了半个时辰,随着最后一艘船被烧毁沉入水中,河面上的最后一抹火光消失了。 “回郧西县!” 骑兵们已经遣散了三百拉纤的匪军,他们纷纷调转马头,跟随张辰和种朴向西北方向继续奔去,目标郧西县,此刻章楶正带着神卫军和乡兵混合而成的万余人马,依令坚守郧西县城,静静等待着单安大军的来临。 种锷步步为营,蓄势待发多日后,两次夜袭一气呵成将匪军剩余的主力逼回老巢。 熙宁元年十月初八,单安大军盯着郧西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官军后,徘徊了不过半日忍痛摒弃了收复郧西县城的决定,而张辰也察觉匪军军阵人人思归战意旺盛,最终打消了出城硬拼的想法。 最后万余匪军主力绕过县城退回了锡义山大寨,而付策和汤焕也带着五千残兵成功潜回了山寨,锡义山匪军这一路西撤,唯有那位为了援救付策放弃兵权的孙雷,连同麾下千余人尽数被种锷大军歼灭。 这时,种锷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已经齐齐杀到郧西县城外,正式与张辰的军队汇合。 “卑职张辰拜见种帅!今日特向种帅交回神卫军令!” 眼下锡义山匪军已经全部缩回山寨,外围州县全数收复,只待最后一战。 张辰向种锷深深行了一礼,郑重地交回了前番章楶转交给他的令箭,这也意味着他的“军都指挥使”一职已经告一段落,重新做回他的小参军。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种锷的言行中却对这位立下奇功的后生不吝赞赏与亲近,只见他重重拍了拍张辰的肩膀,捋须由衷赞道:“张参军不愧是咱西军的好儿郎! 尽管在年岁上你比阿朴还小,统兵之能却并不稚嫩,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谁能想到你入西军不过一月?呵呵,真是教我又惊又喜!国有良将,大宋之福啊!” “多谢种帅赞誉,卑职离种帅的才能还差得远哩。” 张辰是由衷之言,其实他先前率军直插均州完全是将自己置于险地,若不是种锷大军在前方牵制单安主力,又利用锡义山后方大乱的时机,默契地遣出援军两面夹击,焉能一招便出奇制胜! 何谓沙场老将?何谓百战名将?这便是了。 第八十八章 宫禁夜行 一老一少寒暄了几句后,又谈及以锡义山大寨目前紧闭山门的状态,粮食必然有限,匪军已经失去了外围州县,连山脚下的东平镇也不敢涉足,大军绝对经不起消耗,最多一月匪军的粮食必然要断绝,而大寨中一大半的民众可都是匪军家眷,单安将面临的巨大压力可想而知。 张辰又适时建议道:“为了防止匪军偷偷下山抢粮,卑职建议除了大军屯驻之后,必须坚壁清野,再将郧西县周围三十里内的麦田全部摧毁,村落百姓悉数迁到城中,不给匪军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 种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张辰的建议正合他意,他便回头对李宪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 李宪连忙施礼:“卑职立刻着手!” 种锷这才将张辰正式请入自己的大帐,只见大帐内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箱笼,帅案上也堆满了文书。 “大军不便进城扰民,我这帅帐刚搭好,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种锷笑了笑道。 种锷坐下后,张辰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这时,亲兵进来给他们上了茶,种锷笑道:“前几日楚国公还派人前来慰问军队,鼓励我们利用这一战彻底歼灭匪军给天子交代,不要留后患。 其实楚国公才是主帅,既然主帅有令,我们当然应该遵从,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如何才能全歼锡义山匪军?” 张辰沉吟一下道:“关键还是在锡义山寨,若能按照卑职方才所说坚壁清野的战略,那么我们的胜算已经占了八成,但剩下两成还是在于匪军抵抗朝廷的决心。 而这两成卑职却不敢妄言,传闻锡义山匪首单安极善蛊惑人心,谁也不知他在山寨粮尽后又将出何险招激励士气,困兽犹斗胜败不知。因此我们如若要彻底铲除匪军,仍得全力攻打锡义山大寨并将其彻底摧毁,擒杀单安等山寨头领,才是斩草除根之计。” 种锷点了点头,又连忙问道:“对于攻克锡义山,你可有何想法?” 锡义山周遭地形张辰早已打探得一清二楚,这个问题也想过不止一次了,于是微微笑道:“锡义山匪军占据各处峰头要道,居高临下险峻难攻,如今山寨又多了生力军,卑职认为绝不能蚁附硬拼,那样伤亡太大! 种帅不如调用大批投石机床弩火油等军工利器,待匪军粮尽士气松懈时,大军围山堵住生路,再轰烧他个三日三夜,匪军无路可走又无可奈何,时久人心必变,届时匪军大势已去,种帅便可坐等匪寇授首。” 种锷沉吟一下道:“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上回李宪已带来数百台投石机应是够用,只是大军若想将锡义山围紧怕是兵力不够,只怪我先前在天子面前做了保证,如今增加兵力这件事天子未必会批准,纵使得了旨意,军队也要从东京城赶过来,恐怕这一路上需要不少时间啊!” “正好,我军疏散百姓坚壁清野也需要时间,种帅何不尽快上奏天子?” 种锷点点头:“好!我今夜便上书禀奏。” 入夜,东京城皇宫浅水桥。 一个身穿禁军制式甲胄的男子正脚步飞快从桥的另一端走来,此人正是大内副总管杜忠成的嗣子杜游,近日他屡屡偷偷自浅水桥进出皇宫,名义上是巡视外围宫城,实际上是因为父亲杜忠成无法回京,他便承担起了父亲的角色,为高太后联系外界。 今夜,他刚见过了太后的掌事婢女,正要离宫回府。 走过了浅水桥,忽然出两边冲出十几个黑影,将杜游按倒在地,有人尖声大喊:“抓住这个淫贼了!” “睁开你们的狗眼!我是大内杜总管的儿子,捧日军都虞侯杜游!不是什么淫贼,识相的赶紧放开我!”杜游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忍不住气得吼道。 这时,周围火光四起,杜游这才发现抓住他的人竟是十几个内侍,其他一个是他认识的宫内管事钱晋,一位昔日认过杜忠成当干爹的宦官。 杜游见到熟人如蒙大赦,连忙大喊:“钱内官,我是杜游啊!” “哦!原来是杜衙内。” 钱晋却一改往日的谄媚,十分冷淡地眯眼道:“你杜衙内可是总管爷的公子,以你的家世和财富,就算在矾楼找个大家寻欢作乐也是易如反掌,为何偏偏要糟蹋可怜的宫女呢?” “钱晋你好胆!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我何时糟蹋宫女了?”杜游也不再客气,怒视这个阴阳怪气的阉宦道。 “昨夜太后娘娘宫中的婢女翠莲被人糟蹋,已经投井自尽了,她临死前留下了一幅恶徒的画像,你自己看看罢!” 钱晋刷地一声在杜游面前展开一幅画像,上面画了一尊身穿盔甲的高瘦男子。 “这不过就是一张禁军画像,你凭什么说是我?” 杜游眼睛瞪大了,呼呼喘着粗气道:“我我明白了!钱晋,你是故意栽赃我!你不怕我父亲知晓么?!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昔日是谁提拔你的!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 “呸!死到临头还敢骂咱家?我告诉你杜游,提拔我的那是咱大宋天子!来啊,拖下去给我打!” 一群宦官将杜游拖下去乱打,杜游不过是凭借父亲荣宠才混了个高位,武艺稀松平常,被十几个手持长杖的宦官愣是打得如杀猪般的惨叫。 这时,从他发髻里掉出一卷纸,有宦官捡到了,连忙递给钱晋,钱晋如获至宝,赶忙打开纸卷看了一遍,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守株待兔了这么多天,他要的就是这密信。 钱晋喝令道:“把他赶出宫去,以后不准他再靠近宫门一步!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杜游被一群宦官架着,直接扔出了宫门。 在门外等候杜游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见他们的衙内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伤痕累累,脸肿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又惊又怒,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将杜游抬上牛车,急带他回去治疗。 钱晋也没有停留,一路急匆匆赶到延福宫,径直找到了皇帝赵顼。 烛火摇曳中,他将密信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了赵顼,献媚道:“官家,这是老奴在杜游发髻找到的密信。” 赵顼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忽而睁大了双眼,一眼认出上面竟然是高太后的笔迹。内容是给枢密使吕公弼的一封密信,责令吕公弼火速给种锷增兵两万,不得耽误。 赵顼冷冷一笑,随后抬手却将拆开的密信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 “呵呵,种锷?你要什么朕不能给你?非得求到母后头上去?” 第八十九章 东窗事发 种锷,这位常年身处大宋边陲的老将,原本自然是与深宫之中的太后高滔滔并无多少交集。 两人之间的世界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高太后却在一封密信中对他施以援手。这其中的缘由,其实还要归结于枢密使吕公弼。 想必远在千里之外的种锷打死都没想到,他上书天子请求增兵的奏疏已被扣留在枢密院中,且上头来自枢密院的意见只有寥寥几句,却无不醒目地体现着拖延二字。 在那次针锋相对的御前奏对之后,被种锷毫不留情撕开伤疤的枢密使吕公弼,已经在心中深深地将种锷记下,尽管他完全明白种锷对于韩琦一系的重要性,但还是因狭隘的心胸,竟决定冒着得罪韩琦的风险,好好恶心一回种锷,故而上奏还未到天子面前便已被私自扣留。 不过久在官场混迹的吕公弼自然也不会做得太过分,毕竟在政治主张上,吕公弼是坚决反对变法改革的,这便和一直试图变法的天子赵顼严重对立,也意味着吕公弼终究是韩琦等保守派的天然盟友。 因此吕公弼想的只是拖延种锷数日,借此好好出一出心头的恶气,甚至还幻想着种锷能向自己低头致歉,至于种锷是否会向韩琦打小报告,致使韩琦等人有微词等后果,吕公弼却丝毫不在乎。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底气。 一个枢密使和一个武将,谁的分量和价值更重? 吕公弼相信韩琦这位睿智的老相公定然不会因此与自己反目,相反还会更加注重与自己的结交。毕竟一旦枢密使彻底倒向赵顼那头,而站到变法派的那一面去,后果不言而喻。 至于宫里的那位有何想法,吕公弼仍不在意,尽管两宫之争的迹象年初以来早已显现,他却对太后高滔滔一派并不看好,在他看来,高太后的权力不过限于后宫,根本比不上登基为帝的赵顼,区区几个宦官妄想染指朝堂,这不是自找死路么? 何况后宫不得干政,依旧是每个明君心中的底线,无论是变法派也好,保守派也好,大抵不过朝堂策论之争,一旦与宫闱扯上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三日后,内官钱晋匆匆来到天子赵顼的暖阁,赵顼登基以来极为迷恋变法之说,每月总会抽出几日时间在此与王安石坐对论策,不过今日他并没有召来他的翰林学士,而是自己潜心细读商君之书。 “官家,老奴钱晋求见!”钱晋在门前躬身问道。 “何事?”暖阁里头传来赵顼不耐烦的声音。 “老奴本不该打扰官家读书,只是西府发生了一件事,老奴觉得关系重大,不敢隐瞒官家。” “西府”指的是掌管军务的枢密院,与此对应的“东府”则是掌管政务的政事堂中书门下,因此西府这两个字着实有点敏感,赵顼沉默片刻,回应道:“进来罢!” 钱晋连忙起身,快步走进了暖阁 黄昏时分,枢密使吕公弼匆匆赶来延福宫,此时天子赵顼已经不在暖阁,而是在安德殿内书房召见他。 虽然吕公弼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去宣召他的小宦官告诉他,钱晋进了暖阁没多久,官家便怒气冲冲从书房里出来,又命人火速召来了楚国公赵世恩。 赵世恩何时回的东京城?这个消息让吕公弼心中十分震惊。 何况要知道官家进了暖阁读书时,一般谁都不会理睬,除了军报之外其他并不关心,现在居然让钱晋进了暖阁,还从里头怒气冲冲出来,由此可见,一定发生了大事。 吕公弼匆匆赶到安德殿,在殿门口遇到了等候他的内侍。 内侍见左右无人,抓住机会在吕公弼耳边说了两个字:“种锷!” 吕公弼心中顿时一沉,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莫非是天子已经抓到了自己的把柄,也难怪只有军机之事才能让官家耽误读书。 吕公弼自知有亏着实忐忑不安,快步来到安德殿天子内书房,有宦官进去替他禀报,片刻出来道:“吕枢密请!” 吕公弼走进内书房,第一眼便看见了内官钱晋,只见他垂手站在一旁,看似低眉顺眼,但眼角眉稍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阴毒冷笑。 而匆匆被召还至东京城的楚国公赵世恩竟然就跪在一旁,此时头低得极深,看不到表情,但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的强烈恐惧。 “臣参见陛下!”吕公弼咽了咽口水,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赵顼负手站在窗前,铁青着脸冷冷道:“吕枢密,朕打算撤换剿匪主帅了。” 跪在地上的赵世恩浑身一震,泪水便扑簌簌滚落下来。 吕公弼吓得一激灵,心中暗叫不好,天子若是真把种锷拿下去了,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届时该如何向韩琦交代? “官家明鉴,此时锡义山匪寇虽已至末路却尚未覆灭,阵前换帅易动摇军心,请官家三思!” 赵顼毫不犹豫地将密信扔给他:“吕枢密自己看看!如此行径,朕该不该换?” 吕公弼颤抖着手打开密信,他一眼便认出了太后高滔滔的手迹,再看内容更加惊惶,高太后竟然越过皇帝径直密令自己再拨两万军给种锷? 如果从字面意思理解,这个内容也无可厚非,其实剿匪事宜已到了最后一步,为了确保获胜增兵倒也正常,但关键这可是一封密信,而且是出自于太后,这就意味深长了,里面或许就有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以往太后试探性地涉足朝政,赵顼苦于母子情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军队一向是敏感中的敏感,这回还偏偏用不可告人的方式涉及了最敏感的事情,怎么能不让赵顼心中震怒? 吕公弼此时感到深深的疑虑,太后此举莫非是与自己扣留种锷的奏疏有关?这种锷什么时候能得到太后青眼,莫非是韩琦已经与太后 吕公弼深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问道:“这、这是从哪里来的信?” 旁边钱晋阴冷道:“这信是从杜总管之子杜游身上搜出来的,他夜里从浅水桥出来,把信藏在发髻里!而杜游也不是第一回私自进出宫闱了,据老奴调查,是楚国公拜托了杜总管” 吕公弼头脑“嗡!”的一声,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前阵子听闻韩琦与太后高滔滔的心腹杜忠成有些暧昧时,吕公弼便私下里致信劝过他,这种事情不可再做,否则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很显然韩琦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似乎已经与太后为党,所以太后这回才会不遗余力帮助种锷,又利用杜游来传递消息,终于东窗事发了。 吕公弼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又硬着头皮做起了和事佬:“种锷正在平定锡义山乱匪,他只有两万军,西线的商州乡兵虽然立下功劳却仍然战力堪忧,而乱匪仍三万多人又扼守山寨要道,欲攻克锡义山实在不易。 太后娘娘兴许是为国事烦忧,很担心种锷兵败,而且、而且楚国公也是主帅,一旦种锷兵败,楚国公要负主要责任,太后娘娘素来喜爱楚国公,此举倒也可理解。” 赵顼哼了一声:“是吗?那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上疏给朕要求增兵?偏偏要用密信的方式联络太后!朕就不懂了,难道朕这个皇帝无用么?!” 第九十章 临阵换帅 吕公弼浑身打颤,他哪里敢道出自己扣留种锷奏疏的真相?只得慌忙转移话题道:“陛下息怒!陛下可还记得,最初提出只需两万兵力的可是种锷本人,当时夸下海口现在兵力却不够了。 种锷定不好要求增兵,所以只能通过主帅楚国公拜托同在河南府的杜总管来提出增兵要求,只是不该用这种让人诟病的方式,哎!” 跪在地上的赵世恩也哭了起来:“陛下,臣糊涂,臣只是很担心种锷兵败,剿匪战事已到关键一步,以至于茶饭不思,臣一时头脑糊涂才想到这个馊主意,臣、臣愿意接受陛下的严惩!” 吕公弼心中松了口气,暗赞道,这位楚国公倒是个明白人,并没有当着天子的面前透露出枢密院私自扣留种锷奏疏的真相,估计是太后或是韩琦那边不想与自己交恶,故而特意交代过。 至于赵世恩表态愿意接受严惩,而不是恳求天子饶恕,这种表态也明显有诚意。 赵顼铁青的脸色稍稍缓和一点,他也想起来种锷那日在殿中信誓旦旦只需两万兵的保证,不过此时他关注的重点压根儿不是增兵的理由,而是太后竟然与军中大将私相连结,还用这种私传密信的方式,着实让赵顼异常敏感憎恨,涉及军权之事若不严惩,以后不知还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想到这,他给钱晋使了个眼色,钱晋只得无可奈何地退下了,一个宦官管事说到底仍然只是个狗腿子,在军国大事上根本没有发言权。 这时,内书房里就只剩下赵顼、赵世恩和吕公弼三人。 “此事与枢密院有莫大关联,吕枢密不妨说说!这事朕该怎么处理?”赵顼冷冷地问吕公弼道。 吕公弼很清楚赵顼正在气头上,回答的机会就只有一次,如果回答得不好,恐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十分了解这位年轻气盛天子,这件事的根源还是出在军权上,虽然赵顼不说,但种锷、韩琦乃至高太后的危险就在这里,但吕公弼不可能坐视韩琦一派轰然倒塌,为了保住守旧派的利益,他已经顾不上一些细枝末节了。 “内官任用之事非臣职分,但臣建议立刻除去杜忠成大内副总管一职,臣斗胆推荐钱晋钱管事,他于天子忠心耿耿替代杜忠成最为合适。” 赵顼微微点头,但他却并不考虑这么做,因为对杜忠成这个人他还有所考量,近日这位太后心腹竟然反常地朝自己上了一道奏疏,里头洋洋洒洒数千言竟然是呼吁朝廷改制财政以利北征的建议? 这可是完全合衬赵顼的心意,但是看见署名者为杜忠成时,赵顼惊讶不已,太阳简直打西边出来了,却也暗地里起了隐秘的心思,杜忠成可是伺候太后多年,此时却分明是朝天子示好,那么此人是否可用之,又该如何用呢? “内官之事先放一放,你还有什么建议么?” “论及剿匪事宜,臣建议免去楚国公剿匪主帅之职,另外免去种锷副帅之职,另派大将担任剿匪主帅。” 吕公弼非常果断,将此事涉及的两人全部罢免,只能这样才能平息这次天子的怒气。 赵顼沉默片刻,又冷冷道:“再追加一条,楚国公赵世恩扰乱后宫秩序,贬爵一等,着即刻离京返回房州闭门思过!” 赵顼目光又投向赵世恩:“朕对你的处置,你接受吗?” 这时早已面如土色的赵世恩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什么削爵什么离京他根本也不在乎了,他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天王老子来了他也顾不上了。 赵世恩吓得结巴起来:“陛陛陛陛下英明!臣、臣完全接受!” 次日一早,朝野内外爆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明明前线频频报捷,天子竟以剿锡义山乱匪不力之名,罢免楚国公赵世恩主帅之职,同时罢免种锷副帅之职,责令其将军权交给曹佾和陈忱暂代,即刻回京述职。 另外,枢密使吕公弼安排军队不力,降为枢密使同知,仍掌枢密院事。楚国公赵世恩有负圣恩,降爵一等,改为清河侯。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几道旨意又接连发出,左卫大将军、殿前都虞侯石方凛被任命为京西路安抚使、判均州军事,全权负责剿灭锡义山乱匪,责令他即刻出发,前往均州接掌军权。 一连串的旨意轰动朝野,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明眼人都知道,赵世恩、种锷被免职是虚,吕公弼被降职更是不痛不痒,赵世恩被贬爵才是关键。 需知离赵世恩的父亲赵从式晋为郡王不过一月余,赵从式父子又与太后高滔滔交往最为密切,不知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子竟然隐隐有对太后一派动手的迹象。 中午时分,韩忠彦匆匆赶回相州老宅,向韩琦报告了这个重大消息。 书房内,韩琦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长子的汇报,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淡淡笑道:“官家让赵世恩出任剿匪主帅本来就是常规性地历练宗室子弟,同时更是在试探他的忠心,毕竟他与太后往来密切,他聪明点的话就应该不闻不问,偏偏他却那么关心军队,真把自己当主帅了。” “父亲觉得这是官家在警告太后?” “当然是警告,罢免赵世恩和种锷,又将赵世恩贬爵,明摆着严打太后势力。” “可父亲如今不是与太后一派的么?这样会不会对我们不利?”韩忠彦有点担忧地问道。 韩琦笑了起来:“我只是与太后交好,何时与太后一派了?她出手替种锷向枢密院开口,那完全是赵世恩和杜忠成出的馊主意,又与我何干?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至于杜忠成没被惩罚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这证明上回我的建议他已经采纳了,莫看他只是一个阉奴,但这位太后最大的心腹若是投向官家,想必官家不会拒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经过此事官家估计会重用杜忠成,而杜忠成也很快就要抛弃太后,转而烧官家的香了。” 又喝了一口热茶,韩琦继续道:“种锷被撤职,石方凛此人才大志疏却向来自负,年老尤甚,恐怕锡义山剿匪会生变数了 先前那个拜访过我的叫王禄的年轻人,此时便在剿匪大军中任参军,他先前与石家可是结了很大的梁子,你回京后替我去拜访吕公弼,将王禄调离大军,明白我的意思吗?” “横竖不过一个七品小官,父亲为何如此看重” 韩忠彦十分不解,但见韩琦面色沉静,于是躬身施礼道:“儿明白了!” 第九十一章 睚眦必报 免去种锷副帅之职的圣旨,以八百里加急快报的方式仅用七日的时间便送到了郧西军营,一时间满营震惊,种锷高超的谋略和待兵如子的宽厚,使军中上上下下都对他十分敬爱,听说种帅被免,很多将士都难过得失声痛哭。 更多将士涌到中军大帐前,苦苦挽留种锷留下来,种锷却平静地接收了圣旨,并将军权转移给了曹佾和陈忱,他历经人间沧桑,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无非是两宫之争,自己不过是受到牵连罢了。 种锷没有时间和众人一一道别,他必须立刻奉诏返京,他简单收拾了行李,便带着十几名随从起身了,众将一直将种锷送出大营。 种锷再一次嘱咐司马陈忱:“锡义山匪军粮草不继,士气涣散,只要严守不战,最多一个月,他们就守不住山寨了,待他们绝望突围时一战便可将其击溃。只是要切记,大军千万不可松懈防备,乱匪下山必会殊死拼杀,若是纵虎离去,后果不堪设想,切记!切记!” “种帅放心,卑职一定会提醒石太尉。” 种锷出了大营,忽然看见了站在营外等候的张辰和种朴,他朝自己的儿子点了点头,却招手只让张辰上来,低声对他道:“我大军中的参军王禄应该与你相识?他已经被调离军队返京了。我听闻你们在房州时曾得罪过石家 那石氏便是石方凛的侄女,这老家伙虽然与我有交情,但公私分得很清楚,且睚眦必报、记仇护短得很。若他接手大军,你可要万分小心。” 张辰恍然大悟,先前合军一处时曾见过一次王禄,两人重逢把盏夜话,可翌日却再也寻不见,原来王禄已经离开军队了。 他也惊讶于种锷所言,难不成真是冤家路窄,大宋那么多将帅,偏偏天子令石家接掌军权。 诚然,石方凛换为主帅,若他得知在房州侦破女娲庙命案的小吏在此,张辰焉能有好日子过?但张辰也很无奈,除非他接到调令,否则他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种锷明白张辰的心情,又拍拍他肩膀笑道:“大丈夫为国效力,无愧于心,不要怕遇到挫折,年轻时的挫折是我们最好的良师益友。你还不到二十,日子长得很!” “种帅的教诲,张辰会铭记于心。” 种锷哈哈一笑,催马走了,张辰望着他的身影走远,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又两日,石方凛率领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均州郧西县,他上任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调整军队,却将昔日好友种锷的心腹一概贬黜,首当其冲便是老将曹佾。 曹家和石家同为勋贵,历来不对付,石方凛杀鸡儆猴拿曹佾开刀再正常不过。 曹佾原本主管全军后勤,石方凛削其职,将他调往大帐听用摆设,而任命自己的儿子石心武为后勤主将,尽夺曹佾之权。 除了曹佾,种锷专门从别处调来的章楶李宪王光祖等人也一律被排挤调走,其余指挥使以上将领皆需至大帐向石方凛表态效忠,否则一概贬黜,一时间,官军内部人心惶惶。 大营外,张辰以巡哨为名,与几名同袍会聚在一座小山岗下,纪杰问章楶道:“我听说章将军你不肯支持石太尉,从指挥使直接降为都头,是真的吗?” 章楶可是种锷的左膀右臂,在军中颇有名望。 闻言章楶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我准备辞官不做了。” 这时,种朴忍不住问张辰:“今日是前去效忠石方凛的最后一日,你不打算去吗?” 张辰冷哼一声:“你去么?“ 种朴收紧了脸色答道:“他远远比不上我父亲,我怎会去?” 张辰点头道:“那不就是了?我与你一个想法,石方凛何德何能,让我向他效忠?” 纪杰有点急了:“张参军,大部分指挥使都去了,连司马陈忱都表态了。如今石太尉可是主帅,得罪了他,你立了这么多功劳,不是全没有了吗?” 章楶听到这里,叹气道:“张参军,你与我们不同,这回你独领一军功劳不小,众军皆知。那石方凛可是出了名的贪功,说不定接下来的战事会特别拉拢你,我觉得你应该和他谈一谈,有时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们这帮人中你最年轻,不要误了前程。” 种朴在一旁冷冷道:“你们还是不要劝老张了,我觉得他做得对,大丈夫处世当光明磊落,趋炎附势换来的东西不要也罢!” “种衙内,这可不是趋炎附势,你知道张参军立了多少功劳,怎么能说没就没有了。” 张辰一摆手止住几个人的争吵,他平静地对众人道:“诸位,我和石方凛之间其实有点恩怨,而且这恩怨也不是所谓口头效忠就能解决,我表态效忠于他,只能是自取其辱,他不可能用我。 其实种帅说得对,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时候经受点挫折也未必是坏事。” 他又对种朴笑道:“种兄是要留下,还是要走?” 众人愕然地望着种朴,纪杰惊讶道:“种衙内,你要跟种帅一起返京吗?” 种朴叹了口气道:“父亲让我回京兆府去,我已决定离开。” 张辰点点头:“这是个明智的决定。” 纪杰沉默片刻,忽然道:“张参军,如果你也要走,我愿意去西军跟随你,神卫军这破差事大不了不干了。” 张辰笑了起来:“我可还未接到郭太尉的命令,还不知道要不要走呢!” 这时,远处一名骑兵疾奔而至,正是张辰的亲兵,他气喘吁吁对张辰道:“启禀张参军,石太尉要见你,请你赶紧去帅帐!” 张辰笑了起来:“有人忍不住了。走!我们回营。” 众人都怀心事地催马向大营而去,张辰进了大营,直接来到帅帐前,有石方凛的亲兵进去替他禀报,片刻出来道:“张参军,请!” 张辰走进大帐,只见石方凛端坐在从前种锷的帅位上,旁边几名幕僚正忙碌地替他整理一堆文书。 张辰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行礼道:“卑职参见石太尉!” 石方凛目光瞬间凝聚,仿佛如刀子般将眼前这个少年从上到下剐一遍,随后神情复杂地问道:“到目前为止,全军只有三个指挥使以上将领未来参见本帅,其中就有你,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来?” 张辰沉吟一下:“卑职有点糊涂!” “呵,说说看,你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卑职前番的军都指挥使之职乃是暂代,而后已经奉还令牌,此时仍旧是西军一小小的参军,麾下也只有七千商州乡兵,并不属于神卫军序列。至于石太尉所言效忠,卑职只能说效忠于大宋,效忠于天子,太尉若要卑职改效忠对象,卑职就有点糊涂了,那将天子置于何处?” 石方凛的目光陡然间变得冷厉起来,半晌冷冷道:“年轻气盛,老种容得下你,本帅可不见得!你是不是以为本帅不敢杀你!” 张辰瞥了一眼旁边正欲拔刀的两名石家亲卫,淡定笑道:“我位卑言微,石太尉当然可以杀我。但,我还是想再强调一次,石太尉在军营中令众将效忠之事,可千万不要被台谏抓住把柄,参太尉一本,届时天子知道了可没有好果子吃。” 石方凛顿时脸色微变:“你是在威胁我吗?” 张辰摇了摇头:“借卑职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威胁主帅,我再提醒提醒石太尉,卑职的身份与其他将军不同,这回前来是奉了西军郭太尉的命令助战而已,随时都可以返回京兆府。” 石方凛恶狠狠地盯了张辰半晌,忽然喝道:“给我滚出去!” “卑职遵命。” 张辰躬身行一礼,转身便扬长而去。 石方凛抽出一支令箭,犹豫了片刻,终于下令道:“传我的军令,陕西安抚司主事参军张辰即刻出任商州防御,严防乱匪窜离均州。” 石方凛多少还是有点忌惮郭逵,不敢做得过份,尽管心里已经将张辰撕碎千万遍,但还是以相对平稳的方式,将张辰调离主战场,打发回商州去了。 第九十二章 无功而返 所谓商州防御实际上也是一个差遣官,朝廷的地方官职表上并没有这个职位,只是因为剿匪需要而临时设置,朝廷将商州与均州房州皆列为匪患区域,故而清剿锡义山乱匪,同时防止乱匪再次窜到商州作乱的理由倒是正当。 不过石方凛却不给张辰一兵一卒,好在张辰手里还有从商州借调来的七千乡兵,调兵龟符是在张辰手中,石方凛是京西路安抚使,自然无权过问商州的乡兵。 这一点让石方凛心中颇不舒服,但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催促张辰尽快将乡兵送回商州。 张辰最终没有让纪杰跟随自己,虽然这阵子相处以来,他看得出来纪杰此人十分重义气,但张辰并不想耽误他的前程,况且纪杰已经明智地向石方凛表态效忠,这也让张辰放下心来。 离开郧西县城时,暂代知县陈为听说张辰要走,亲自出城来送行。 两人寒暄几句,陈为叹息道:“石太尉不肯用贤弟,是他无识人之明,不过也好,与其在他帐下受窝囊气,不如退一步,回京兆府去休养生息。” 张辰微微笑道:“陈兄知我也!” 这时,种朴与王光祖齐齐走到张辰身旁,张辰回头一看不由怔住,这两人怎么还在这里? “你们不是已经北上了么?” 种朴抚拳笑道:“反正都是回京兆府,咱们正好同路。老王也要回河东去,我们也正好帮你带一带这帮乡兵,一起将他们送回商州去。” 这个结果顿时让张辰喜出望外,有种朴和王光祖同行,路上定然不会枯燥。 “好!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 陈为笑道:“三位将军保境安民实在辛苦,我准备了几杯水酒给你们送行!” 于是这回除了七千乡兵外,张辰又带了两人一起北上,一个自然是种锷的长子种朴,另一个便是原沿边安抚副使王光祖,他要返回河东待职。 一路上,王光祖一直跟在后面低声嘟囔,性情率直的他确实心中不平,千里迢迢从河东赶来均州效命,昼夜厮杀匪寇,却因为临阵换帅,自己便从五千人的主将一下子被赶出军营,这个差距让他着实难以接受。 而种朴却始终保持淡定,盯着身旁的张辰心中暗自感慨。 多日一同征战,张辰的智谋已令他深深折服,而且张辰的日常言语中对种家一门尽是赞叹,两人相处甚欢。 这回种锷被贬黜,张辰又与他同路离军,种朴心中的欢喜倒也掩盖了失落,这回从军南下虽然无功而返,但收获了一位难得的好友,未必是坏事啊! 种朴见王光祖一直嘟囔个没完,便忍不住在他肩膀上敲了一记,骂道:“亏你王大将军受我祖父教导多年,怎如此看不懂局势? 我们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懂不懂?石方凛自己本就是个草包,这回又闹得军心离散,接下来战事必然有变,你在军中继续待下去能有何作为?” 王光祖面色通红,随后不敢吭声了,张辰骑马在前面笑道:“种兄比我看得细啊!不过我只是不想替石家做事,倒没有想那么多!” 种朴咧嘴笑道:“咱们与他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当然不会帮他做事。” 张辰笑而不语,其实眼看灭锡义山乱匪到了最后关头,却要被迫放弃,他当然心中不舍,可惜石方凛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取代了种锷,迫使张辰也不得不在这个关键时刻做出选择,石方凛主动将自己调走倒是遂了他的愿。 而此时离熙宁二年到来只剩两个月,在历史上西夏梁太后很快就要集结三十万大军伐宋,最终将宋军精锐损失殆尽,自己这次返回京兆府,应该能赶得上这场战役。 近日司马陈忱的内弟、骑兵斥候李伯隆带回了不少锡义山匪军的详细情报,种锷从这些详细情报中抽丝剥茧,更加坚信了先前与张辰定下的计谋,粮食问题如今已成了锡义山匪军的软肋。 郧西县外围的村落已被逐一摧毁,匪军无粮可征,很快锡义山大寨就会遇到严重的粮食危机,最终将不战而败。 此时,锡义山大寨内共有三万大军,但军粮却只有一万八千石,仅够锡义山匪军支撑一个月。 其实当单安得到粮草物资在汉水返程被张辰伏击的消息时,他便已经意识到可能会出现粮食不足的问题了,但彼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只能被迫退守山寨。 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日,粮食不足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偏偏种锷手段毒辣,将山寨附近二十里范围内的麦田全部铲除,使单安下山抢麦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单安万般无奈,只得削减士兵每天的粮食开支,一时间,锡义山匪军将士怨声载道。 这天下午,单安忽然接到一封东面发来的鸽信,得知朝廷临阵换将,撤掉了种锷,换成勋贵石方凛为主将,这个消息顿时让单安喜出望外。 种锷滴水不漏的老辣着实令单安胆颤心惊,此时他被撤换,换成了刚愎自用的石方凛,单安顿时长长松了口气,他在绝望中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寨墙哨塔上,单安和林昌德凝视着远处一夜间扩大的军营,官军很显然增兵了,这便意味着石方凛极可能已经就位。 “主公,我们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持七日,我们必须在五日内突围。”林昌德说话语速很慢,但每一句都重重敲打在单安心中。 所谓突围自然就是放弃锡义山大本营,这是单安最不愿意接受的退路,他好不容易才在此地立足,又从山匪洗白为割据势力,现在让他放弃这个起家的风水宝地,他心中极为不舒服。 但单安也知道,他们除了突围下山外,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单安微微一叹:“我知道,宜早不宜迟,趁官军立足未稳,直接杀出去。” “最好能声东击西,佯走东寨,然后从西寨杀出去,我建议今晚就行动。” “今晚!” 单安有点踌躇,“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 “正如主公所言,我们突围是否能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对方立足未稳,一旦石方凛站稳脚跟,只要他继承种锷的封锁策略,我们就会不战而败了,所以我们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 单安沉思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现在我就召集众将商议突围的细节。” 第九十三章 放虎归山 郧西县,入夜。 城外忙碌了一天的将士们纷纷入睡,官军大营四周一片寂静,千余名巡哨士兵警惕地来回巡逻,防止锡义山匪军袭营。 先前种锷下令在大营外安插了营栅,尽管石方凛果断换掉了包括章楶李宪王光祖在内的十余名忠于种锷的将领,但在驻营方面,石方凛还是继承了种锷的谨慎。 石方凛早年同样在西军历练过,与种锷更有同袍之谊,自然布置大营也带着谨慎的风格,他非但没有撤去营栅,反而增加了外围哨塔,新到的两万军驻扎,他也修筑了营栅,增加巡逻士兵,防止锡义山匪军偷营。 一更时分,锡义山东寨大门突然开启,付策和汤焕率领一万匪军从寨门内骤然杀下山,直奔郧西县城外的官军大营,他们很快便被外围巡哨的官军士兵发现。 数十火箭向天空射出,官军大营警报声大作,眼下官军在四座城门外各有一座大营,其中南、北、东三座大营各有六七千官军驻扎,而西城则是防御重点,也是主营,有两万大军驻扎。 西城门外喊杀声震天,此时石方凛还没有入睡,他听见了喊杀声,急忙走出大帐。 “速去看,哪里发生了激战?” 不等亲兵去打听,一名士兵便急匆匆奔来禀报:“启禀石太尉,上万匪军攻打西营,西大营吃紧,谢将军请求石太尉派人支援。” 石方凛暗吃了一惊,匪军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发动上万人攻打西大营,石方凛并没有意识到锡义山匪军是在突围,他认为匪军是想趁他立足未稳进行偷营。 尽管种锷在留给他的信中详细说明了锡义山中的存粮情况,但石方凛并没有意识到粮食问题是整场战役的关键,更没有意识到锡义山匪军因为粮食不足而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他急声令道:“令北营和南营火速前去支援。” 士兵飞奔去传令了,不多时,陈忱闻讯,急忙赶来劝阻道:“石太尉,南北军营的军队不能调走,这有可能是锡义山匪军的声东击西,他们要突围了。” 石方凛一向刚愎自用,他决定的事情连他心腹都劝不了,更何况是陈忱? 石方凛呵呵一笑:“匪军只剩下两三万人,用一万大军来掩护突围,怎么可能呢?单安虽是匪首却也不是无能之辈,绝不会做这种买椟还珠之事! 陈司马多虑了,这必然是单安趁我立足未稳前来偷营,想给我迎头一棒,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他的棒子硬,还是我的头硬。” “种帅曾经说过,锡义山匪军粮食不足,坚持不了一个月” 尽管石方凛与种锷私下交情不错,但此时他已接过军权,这个时候最恨的却恰恰是听到“种帅”二个,他清洗了这么多种锷的人,自己面前居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石方凛便冷冷道:“军令如山,如果陈司马觉得我的军令可以不用遵行,那我可以送陈司马进京去继续追随种锷。” 说完,石方凛转身便离去了,不再理睬陈忱,陈忱恨得直跺脚,心中大骂,“勋贵误国也!” 与此同时,锡义山大寨正堂,单安全身盔甲,手中宝剑,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锡义山大小头领,后面还有两万精锐之军。 很快便有士兵大喊而至:“官军已集结去西城,南北大营都是空营。” 单安大喜,喝令道:“下山突围!径往官军南营!” 吊桥落下,寨门开启,两万锡义山匪军如洪水般冲出东寨门,向官军空虚的南大营杀去。 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经历了一夜的激战,到天亮时分,战斗终于结束。 此战毫无悬念,纵是锡义山匪军作战勇猛,终究寡不敌众,突袭官军西大营的一万人除了付策、汤焕二人率千余人突围外,其余八九千军队或死或降,已经全军覆灭。 但单安却率领两万精锐与万余随军家眷,穿过官军南大营突围成功,两日后偷渡过汉水,消失在茫茫的密林中。 石方凛在数百亲卫的簇拥下来到了北大营,北大营现在临时改成战俘营,关押着俘获的近万锡义山匪军战俘。 这时,大将谢名宗从营外骑马飞奔而至,低声对石方凛道:“卑职已命人攻占锡义山大寨,已经清点完毕,山中仓库余粮只余三百石,匪军饥已多日。” 石方凛脸色顿时大变,原来锡义山匪军真的粮食将尽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犯下大错,放虎归山了! 就在这时,有士兵跑来禀报:“启禀石太尉,陈司马求见!” 石方凛自然知道陈忱是来指责自己,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道:“不见!” 石方凛心中着实懊恼万分,他心里明白,尽管他们歼灭了近万敌军并占领了锡义山大寨,但单安的精锐之军却突围逃走不知去向,再想集中攻灭就难了,令他又急又恨,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石太尉,这些战俘该怎么处置?”战俘营的大将杨文中问道。 石方凛远远望着坐满了一地的战俘,想到正是这些战俘掩护,才知道他犯下大错,放虎归山,他心中杀机顿起,咬牙切齿道:“给我皆斩,人头送京请功!” 他转身离去,战俘营内一片惨嚎,上万官军士兵随即动手,将八千六百多名锡义山匪军战俘屠杀殆尽! 一时间血染黄土,冤魂遍地,石方凛从此在均州凶名远扬,此后十余年,均州人提及石方凛,无不为为之凶名所慑,连小儿听闻其名也不敢夜啼。 虽然石方凛清楚自己犯下了大错,放虎归山,但他绝不会承认是自己失策,他随即上书天子,隐瞒了锡义山匪军粮食罄尽的情况,大力表彰自己功绩。 “臣方凛秉承圣意,挟天子雷霆之威倾兵锡义,三军将士为圣意感召,奋命搏杀,血战郧西城外。乱匪欲趁夜袭营,为臣所识破,一夜击破斩敌上万,敌酋单安乔扮卑卒,混入残军逃窜。臣业已派虎将追杀,务必将其斩尽杀绝。方凛再上呈天子,臣已攻破乱匪老巢,收复郧西、郧乡等各处要害,至此,锡义山余寇再无一城一县,重归荒山野鬼” 第九十四章 帝党后党 数日后,石方凛的捷报送到天子赵顼手中,另外还有九千多锡义山乱匪首级正在进京途中。 赵顼大喜,加封石方凛辅国大将军、上柱国,赐玉带一条,宝珠二十颗,钱十万贯,并催促石方凛继续追击单安残部,务必将锡义山余寇斩尽杀绝。 就在石方凛上书天子的同时,陈忱弹劾石方凛的奏表也送到了朝廷。 陈忱在奏表指出,三万锡义山匪军余粮仅剩不足千石,再困十日,锡义山匪军必将粮尽而降,但石方凛疏于防范,最终让匪军精锐突围成功。 石方凛不仅放虎归山,还欺上瞒下,将败局说成功劳,其欺君之心当诛,奏章最后,陈忱恳请朝廷派台谏御史彻查此事。 陈忱的弹劾奏章仅比石方凛的捷报晚一天送达朝廷,不过石方凛的捷报是直接送到天子赵顼手中,而陈忱的奏表却是送到兵部,兵部自然将奏表呈给了中书门下,即政事堂,最终到了当值参知政事王珪手上。 王珪今年四十有九,庆历二年高中榜眼,后来是被欧阳修推荐提拔,起步扬州通判,三年后入京为官,自此开始了青云直上的官路,连升六阶,如今为参知政事,便是俗称“宰执”中的执政,与另外几名宰执共同执掌大宋帝国的命脉。 说起来,王珪原来也属于不折不扣的帝党一系。 当年仁宗皇帝殡天时,王珪亲自草拟了《仁宗遗诏》,并第一个上书请皇太后还政于英宗。 结果被太后驳回,时隔一年后,再度上书请求还政天子,最终英宗亲政,王珪一战成名,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遭受了不少朝臣的诬陷攻击。 这时宋英宗传诏令他,不仅没有贬斥他,反而令他兼任端明殿学士,赐他盘龙金盆,对他宠信之至。 故而,当今天子即位后,王珪因为其辉煌的过往战绩,自然也被人下意识被列入帝党一派。 尤其是眼下太后高滔滔有意染指朝堂,两宫之争雏形显现,王珪既是宰执,又素有贤名,他的站队便显得格外重要。 可奇怪的是,王珪却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表态过此事,似乎两宫之争在他这位宰执眼里没发生过。 因为所谓两宫之争,说浅一点是帝党与后党之争,最终还是变法派与保守派的权力争斗。王珪科举入仕至今,始终保持宽仁、沉稳的为政风格。 最关键的是,他极其维护礼制与政治稳定。 后宫不得干政,注定了他不可能与后党站在一起,而执政安稳,却也注定了他不可能与变法派站在一起,天子急求变法的主张很难得到他的支持。 这令王珪实在左右为难。 可近日太后与种锷的密信一事,不知为何在东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杜忠成被严重警告,楚国公赵世恩被贬爵,吕公弼被降职,首相曾公亮也保持沉寂,这令王珪不由得心惊胆战。 很快他又忽然发现政事堂与枢密院中,所有的官员似乎唯独只有自己,还没有正式站队。 王珪终于做出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即将影响熙宁年间大宋的走向。 他将曾公亮韩琦等人平日写给他的信及纸条全部烧掉,又连夜托人进宫找到了新任大内总管钱晋,送给钱晋黄金千两,晚唐名画一幅。 王珪是贤臣,但可不代表他是清官。 当然以往的他是绝对不屑于给宦官送礼,可如今宰执中后党羽翼渐丰,他既已做出了决定,势必会招来许多攻击,他不能没有动作保护自己。 为此他需要和当前备受天子宠信的钱晋在权力上结盟,才会在关键时候得到钱晋不遗余力的帮助,王珪先前一直下不了决心,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陈忱的奏表却让他忽然看到了一个良机。 当日下午,他便托一名当值侍卫将这份奏表带入宫中。 密信事件不仅太后一党受到严重警告,大内副总管杜忠成的权力自然也受到了极大的削弱,从前宫里并没有任命正总管,自然便是由他这个副总管代为处理日常事务。 可现在杜忠成不仅还在河南府无法回京,宫里的权力也被钱晋骤然夺走大半,他原来的官房位于文德殿后面,但密信事件后,钱晋被天子任命为大内总管,在西面的集英殿后面也有了一处官房,其意味不言自明。 当然,分权制衡一向是帝王最常用之术,就像天子用宦官来分权制衡文官集团,在宦官内部也是如此,用钱晋来制衡杜忠成,同样也是与太后的角力。 钱晋着实志得意满,他如今掌管后宫大权,同时掌管内库,经常浮想联翩,既然那韩琦可以被民间称为“隐相”,那自己是不是可以称为“内相”呢? 房间内,钱晋正在苦读商君书,他读过几年书,底子倒是不错。 官家有意变法,经常查阅先秦商鞅变法的书籍,这个爱好却被钱晋视为进身之道,他颇为卖力地与官家阅读相同的书籍,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面。 “总管,王珪王相公托人把这个转给您?”一名心腹小宦官把一只封好的纸筒呈给了钱晋。 钱晋立刻放下笔,饶有兴致地接过沉甸甸纸筒,两端都用纸糊上,并盖上了印章。 想来这位王相公出手真是大方,跟天子那位偶像王学士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同样都是姓王,格局怎么差得这么多? 不过这回王珪又要送什么,一块风水宝地的地契? 钱晋一边想着一边撕开封纸,从里面抖出一卷奏表,他有点愣住了,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不过钱晋打开奏表看了几眼后,他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这竟然是弹劾石方凛的奏表! 里面的内容钱晋不是很关心,但王珪将奏表送给自己的这种态度,却让他心中一阵激动,难不成王珪要正式表态站队当今天子,因此准备上自己的船了? 过了好一会儿,钱晋才继续看奏章的内容,他暗暗吃了一惊,如果这份奏章送到天子手中,恐怕石方凛会吃不了兜着走,毕竟这位石太尉可是天子亲自换上的主帅,若是有什么闪失,天子岂不是大损颜面? 当然,他也没有想到石方凛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把失败说成了大胜,明明是锡义山匪军突围成功,却被他颠倒黑白。 不过钱晋也能理解,石方凛多年未掌军,刚刚掌权就遭遇惨败,和自己昔日好友种锷的差距骤然拉得太大,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 沉吟良久,钱晋便将这份奏表锁进了一只小木箱里,找来一名心腹侍卫,把箱子递给他道:“你速去一趟均州,亲手把这只箱子交给石太尉,就说是我给他的礼物。” “遵令!” 侍卫接过木箱,行一礼便匆匆去了。 钱晋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在他心中,什么均州知州陈忱,这等小官怎么能和勋贵石方凛的地位相比? 这份奏表的内容不仅是个天大的人情,同时也是一个把柄,勋贵石家的把柄捏在自己手上,以后不怕他不听话 想到这,钱晋有点得意地笑了起来。 第九十五章 忍受不公 商州上津县,这是商州最靠近均州的县,上午时分,一支七千人的军队在张辰的率领下缓缓抵达了白河边,这条名为白河的河流是汉水支流,也便是商州和均州的界河,过了这条河,对岸便是均州了。 张辰立马在河边,注视着远处一片足有数千亩的荒芜麦田,已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眼下冬小麦应该已到了播种之时,应该到处可见忙碌的农人身影,但现在不仅田野里没有人烟,就连官道上的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行人。 尽管锡义山匪军的军纪总的来说还不错,但战争就是那么残酷,社会就是那么脆弱,起兵造反导致均州各地人心惶惶百姓逃散,变得一片萧条,土地因此搁荒,这让张辰的心情颇为沉重,战事一起总归苦的还是百姓。 当时单安突围的消息其实是第二日午后才传到张辰耳中,这个消息他并不奇怪,甚至在他的意料之中,趁石方凛立足未稳突围是锡义山匪军唯一的机会,单安显然抓住了这个机会。 不过尽管已经提前想到这个后果,张辰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种锷两个月的心血都被石方凛一夜之间毁掉了,既然放虎归了山,下面就看石方凛怎么扫荡锡义山余寇,怎么处理后事? 这时,官道上出现了一个骑毛驴的高壮男子,待他走近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军队,顿时激动得挥手大喊起来。 张辰很快也认出了这个男子,正是章楶身边的亲兵李大牛,只是不知为何会在此地遇见,许是章楶有急事来知会自己? 片刻,李大牛被士兵带了上来,他向张辰行一礼道:“小人紧赶慢赶可终于追上张参军了!这是我家将军亲笔写的信。” 说完,李大牛取出一封信递给张辰,张辰接过信看了一遍,章楶在信中十分愤怒,痛骂石方凛卑鄙无耻,明明放走了单安等人,还居然得到天子封官受赏。 看到这,张辰不由冷冷哼了一声,石方凛的无耻并不仅仅表现在均州,按照历史记载,明年他在与西夏的战事中的无耻才叫登峰造极 张辰又继续看信,在信的最后章楶明确表态,他绝不愿在这个无耻之人手下为将,他已决定离去,不知张辰是否替他向郭逵引荐一番,若是不能调至西军,那他便回福建老家去了。 张辰笑了起来,章楶此人性格刚直,眼中倒是揉不得半点沙子,既然他心意已定,又有意来西军效力,自己又何必勉强他继续留在神卫军当中。 张辰沉思片刻,便翻身下马,让士兵支起一张小案,他随即提笔给章楶写一封信,细细思索后下笔挥洒,随后把写好的信交给李大牛。 “辛苦你再跑一趟郧西,把我的信送给章兄。” “小人这就出发。”张辰又给了他一些银钱,李大牛这才骑上毛驴匆匆走了。 张辰当然能理解章楶的心情,但章楶不能说走就走,那会毁了他的前程,甚至有逃兵之嫌。 于是张辰便准备与种朴商议,等回了陕西后,便让种家人出面帮忙把章楶调到西军来。 如今章楶被贬为一个小小的都头,他的调动用不着惊动郭逵和种锷,种家不少子弟都在西军为将,依他们的职权轻易就能办到。 当然了,若章楶愿意来京兆府与自己共事,他当然也愿意接收,不过按照张辰的推测,章楶的意愿还是更倾向于沙场而不是文房。 五日后,郧西传来消息,石方凛率领四万大军也往西渡过白河驻扎于金州洵阳县,准备开始缴灭逃窜到此的锡义山匪军,就在张辰心系剿匪战事之时,章楶却带着李大牛等几名亲兵赶到了上津县。 “我还以为章兄已经跟随大军去洵阳了。”张辰见到章楶便笑道。 章楶和张辰见了礼,便恨恨骂石方凛道:“石老贼可真不是东西,好歹他和种帅交情匪浅,这回为了抢功竟然说郧西和郧乡都是他率军攻下来的,不要脸的人我见得多了,像这样不要脸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故而我等不及调令,直接辞了军职,老贼倒也没拦我。” 人都是自私的,石方凛毫不犹豫地将老友种锷的功劳都据为己有,郧西和郧乡又算得了什么? 张辰便笑着安慰他,“这种小事情你就不必再介怀了,将士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可以隐瞒天子,却隐瞒不了三军将士。” 这时章楶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道:“听到陈司马要被调回朝廷了。” “陈忱陈司马么?你怎么知道?” “我昨日午后离开前听军中一名文书说的,他说陈司马弹劾石方凛,结果被石方凛报复,要把他赶走,反正军中都这样说,我估计也是真的。” 张辰已经不想再听石方凛的事情,他便对章楶道:“我准备把七千乡兵送回商州府衙,王光祖已经回河东去了,种兄又先行一步回京兆府替你运作调离之事了,如今就剩我一人,不如章兄和我一起跑一趟!随后咱们就回京兆府。” 章楶愕然:“如果真把他们送走,你可就没有一兵一卒了,接下来剿匪战事怎么办?” 张辰笑了笑道:“你觉得接下来的战事,石方凛还会用我么?何况我原本担心余匪会试图重返均州,但现在看来,匪军士气丧尽,逃到金州那等穷山僻壤之处绝成不了气候。所以我早点把乡兵送回商州,以免石方凛诟病我。” 章楶默默点头,露出笑容道:“好!我都听你的,反正我以后也要去西军,你又是陕西安抚司的主事参军,我一个小小都头怎敢不遵上官之令,哈哈!” 张辰拍拍他肩膀笑道:“放心,依章兄你的才能,放到哪里都是独领一军的大将!” 章楶脸一红,张辰竟说中了他的心事。 张辰随后又道:“章兄,在局势不利之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潜伏。忍受不公,是为了将来的东山再起,至于石方凛之流的飞扬跋扈,我们不妨冷眼观之,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看看笑到最后的是谁?” 章楶双眼放光,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叹了口气道:“只是你立了这么多功劳,这一走,就白白丢掉了。” “那倒未必。” 张辰淡淡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第九十六章 返回京兆 十月二十九正午,张辰终于辗转返回了京兆府,一行五人骑马穿过宁静的远郊田埂,渐渐走进了热闹喧嚣的京兆府城。 店铺一家接着一家,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牵着满载货物的驼队,人头簇簇的茶店,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张辰竟有一种恍如入世的感觉,一切都让他感到如此亲切,但又如此遥远。 长安酒楼位于城南曲江池旁,是一座占地五亩的大酒楼,在京兆排名第三,到了傍晚时,这里车水马龙,生意极为兴隆。 张辰用马鞭一指前面的长安酒楼笑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喝杯上好的葡萄酒!” 众人听说能喝到葡萄酒,脸上都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他们一行五人,除了张辰、章楶,还有李大牛等三名章楶的亲兵,原本他们都是种锷的亲兵,后来跟随了章楶,三人都是极为高大雄壮的年轻汉子,武艺均十分高强。 在大街上出现五个骑马之人,一般是很少见的,除非是军队,或者权贵家丁,何况这五人中,一人身着文官官袍,另四人着禁军甲胄,强大的气势瞬间令街上人刮目相看,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张辰等人在酒馆前翻身下马,酒馆掌柜和两名伙计迎了出来,掌柜陪笑道:“几位客官,喜欢光临鄙店,大堂里请!” 宋人中午一般去茶馆而不去酒馆,讲究过午不食,但军队在战争时期中午都有一顿加餐,以补充体力,所以大家都习惯中午要吃饭了。 张辰笑问道:“有什么吃的吗?” “各种吃食基本上都有,热一热就可以了。” “有冰镇葡萄酒么?” 掌柜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我们有上好的京兆葡萄酒,但没有冰镇,现在很难买到冰块了,不过可以用井水冰镇一下。” “那就用井水冰镇。” 张辰扔给掌柜一锭银饼道:“先来五瓶葡萄酒,其他菜只管大鱼大肉上,尽快一点。” 掌柜捏着沉甸甸的银饼,满脸堆笑说:“五位请上二楼靠窗坐,马就拴在门口,各位都看得见!” 众人将马匹交给了伙计,一起向楼上走去,因为是中午的缘故,客人不多,一楼基本上没有客人,二楼十几张桌子,只坐了两桌,张辰刚走上楼,便有人惊讶道:“啊!是张参军回来了!” 只见一张桌子前的几名客人都站起身,张辰认出其中一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司兵主事杨宽,另外几人也是安抚司的从事,众人自然认得张辰,纷纷热切上前见礼。 张辰笑着问杨宽:“怎么中午吃饭?” 杨宽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两日朝廷派人前来安抚司巡察视事,大家一夜未睡,早上也吃得很少,我便自作主张带大伙儿来这里吃午饭犒劳犒劳。” “辛苦大家了,请继续吃饭,不打扰各位!” 张辰一行人坐了两张桌子,李大牛三人坐一桌,张辰和章楶对坐一张小桌,只片刻,几名酒保如流水般将大鱼大肉端了上来,张辰吩咐伙计将两盘好菜给杨宽那一桌送去,众人连忙起身感谢。 这时,一名酒保端来三瓶葡萄酒,陪笑道:“几位爷,正好有三瓶用井水冰好的葡萄酒,你们先喝,剩下三瓶再冰一冰就送来。” 李大牛等三名亲兵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们也不客气,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起来。 章楶给张辰满了一杯酒,微微笑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听说石方凛有意遣人与单安商谈招安一事,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或许!” 张辰吮了一口冰凉透彻的葡萄酒,细细品味它的醇厚滋味,只能说很勉强,比起后世的葡萄酒还是差得远,他笑了笑道:“不过,如果石方凛指望只靠招安来解决锡义山匪寇的问题,那他只能失望。单安何许人也,连锡义山老巢都能一把火烧了不要,对抗朝廷的心志何其坚定。” “贤弟的意思是说,单安不会接受招安?” 张辰摇摇头:“那也说不准,只是真想招安他,单安的胃口可不会小。” “唉!若石方凛有种帅三成能力,剿匪事宜何以演变至此?若朝廷真走到招安那一步,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张辰冷笑一声:“虽然我与石方凛接触不多,但也大概知其人刚愎自用极其自傲,且看着,他迟早还要吃一场败仗!莫以为匪寇已经山穷水尽只能投降朝廷,却不知已是天高任鸟飞,也不知洵阳的四万禁军会不会成为单安案板上的鱼。” 张辰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一条糖醋鲤鱼道:“和它一样,任人宰割!” 这时,酒保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恭敬道:“这位官人可是姓张?风雪房中有贵客想请张官人共饮!” 张辰皱了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又对章楶道:“章兄,你们继续吃着!我先进去看看。” “贤弟有事自去便是,正好我可以开怀畅饮哈哈!” 章楶知道张辰许是有要事,倒也不甚在意,于是张辰则直接跟着酒保来到最里面一间雅室前停下。 “这就是风雪房,里面有贵客等着,官人请进!” 张辰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坐着一名瘦瘦高高的男子,赫然却是张辰的顶头上司,录事参军何重。 张辰一怔,他确实没有想到,刚回京兆府第一个想见自己的竟然会是何重!此人当初不还放出话来,要让自己上任五日内滚蛋么? 想到这里,张辰却还是呵呵笑道:“不曾想在下归来的第一场好宴,竟是何参军所请!” 何重起身笑眯眯行礼道:“张参军这回率军剿匪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大扬我西军威名啊!如今得胜归来,听闻郭太尉都已准备设宴奖赏你,作为上官我也是面上有光!为了体恤下属辛劳,这不特备两杯薄酒给下属接风。” 张辰见他一口一个“下属”,心中不禁冷笑,果然宴无好宴。 此时却见酒桌上只有两副碗筷,张辰笑道:“没有别的客人吗?” 何重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笑道:“本来还准备请几个陪客为张参军庆功,但后来想想,有些事情还是我们两人谈一谈比较好,省得某些人会错了意,届时给张参军下绊子,让你事情不好做可就不好了。” 第九十七章 图穷匕见 张辰听出了何重的弦外之音,却也没有点破,笑了笑坐了下来。 这时,酒保送来了酒菜,何重亲自给张辰倒了一杯酒笑道:“这家长安酒馆扎根京兆府已二十余年,他们可以自己酿酒,尤其是葡萄酒很不错,另外这鱼也是一绝,张参军可要好好尝一尝。” 张辰方才早在外头畅饮了不少,但此刻也不得不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特意摇晃着酒杯品了品,点点赞道:“不错不错,非常醇厚,果然是难得的好酒,不愧是名城手笔、老店精华!” 两人大笑,何重又道:“看来张参军也好饮?这个容易,我正好家中也有酒窖,回头我让人给张参军送二十坛去。” 无事献殷勤,必有蹊跷。 张辰连连摆手:“掌军务之人万万不敢酗酒,还请何参军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次!” “呵呵!说的也是,不过以后张参军若想喝好酒,倒是随时可以找我。” 何重心里也有数,有些事情操之过急,反而欲速则不达。 其实一开始何重对张辰的到来极为排斥甚至厌恶,毕竟右主事参军的位置他本许过了老家侄子,并且事先在郭逵处打通了关节,岂料一朝空降了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不仅使他把控安抚司诸司的愿望落空,在老家人面前也失去了颜面,故而何重才放出狠话来,要让张辰五日内滚蛋。 但很快何重却又得知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有人特意告诉他,张辰是韩琦的人!这令何重的忌惮之心更加深切,却也起了别的心思。 诚然,若这个消息为真,张辰此人倒是可以争取,毕竟韩琦何许人也,若能通过张辰搭上韩琦这条线,自己的官位基本上就稳如泰山了。 至于是否会因此与郭逵交恶,何重倒不在意,在他眼里郭逵远远不能与韩琦相比,所以何重对张辰这次归来格外上心。 他又给张辰的酒杯斟满,两人喝了两杯酒,何重笑问道:“张参军打算什么时候去拜见郭太尉?” “吃完饭便去!另外我也想尽快回安抚司做事,听闻最近天子不知为何遣了巡察前来,料想安抚司定然事务繁多,我作为主事参军岂能置身事外?” 何重沉吟一下道:“最近河湟的羌人不安分,听说是和西贼有关。” 张辰其实也隐隐猜到定是与河湟有关,因为按照时间节点,名将王韶已经向天子献上了《平戎策》三篇。 其大意认为:要想攻取西夏,应当先收复河、湟二州之地,这样西贼就有腹背受敌之忧。西贼近年攻打青唐,未能攻下,万一攻打下来,它必定会挥兵南下,大肆掠夺秦、渭二州,牧马于兰、会之地,切断古渭交通,征服南山的落后的羌人,陇、蜀各郡就都会受到威胁。 所以收复河湟之地刻不容缓,正好那里的羌人各族此时处于分裂状态,互不统属,若大宋将他们割裂开来,各个击破,令各部臣服,一旦成功,由河湟出兵直击西夏,定然出师大捷。 王韶详细陈述了攻取西夏的策略,与天子、王安石等变法派“改易更革”的政治主张相一致,因此得到了天子的高度重视和采纳。 最后王韶被任命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相当于机要秘书)之职,主持开拓熙河之事务,从此以一文人出掌军事,担负起了收复河湟的任务。 其实羌人和大宋并没有什么历史积怨,朝廷也不干涉他们在河湟之地自治,但不幸的是他们生活的地盘,却夹在宋夏中间。因此西夏经常通过各种手段,迫使羌人牵制大宋军队,让他们在宋军进军时趁火打劫。 这回天子命王韶开拓河湟,西夏的梁太后等人自然也不可能坐视宋军轻易达到目的,他们的应对之策,便只能是趁宋军立足未稳,先鼓动羌人搞事干扰拓边事宜。 何重又道:“河湟的各部族中,蕃部的俞龙珂势力最大,野心也不小,不管是羌人还是西贼,他竟都想加以节制,这回朝廷有意开拓河湟,若不先解决俞龙珂,恐怕难有进展。 听说西贼如今也正在向边境各处增兵,明显是在牵制宋军,给俞龙珂减压。” 张辰皱了皱眉头,俞龙珂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于是应道:“所以天子这回遣上官来陕西巡察,便是为了支持王韶开边么?” “呵呵,王机宜如今可是天子的大红人,郭太尉也下令让咱们陕西安抚司全力配合,一应钱粮兵甲无不满足!所以近日安抚司才忙成一团。” 张辰心中一动,连忙笑道:“我也想见见王机宜,不知何参军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 “我倒是与王机宜没什么交情,不过这个时候他已不在京兆府,你若要寻他,只能去通远军。哦,通远军是我大宋新置的军州,在渭源至秦州一带,王机宜在那里准备修筑古渭城,同时兼任知州。” 何重突然压低声音又道:“张参军,我冒昧问一句,你不是韩相公的人么?听说那王机宜可是与王安石交往甚密,你若是与他交好,岂不是得罪了韩相公” 张辰只是轻轻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拱手道:“我明白何参军的意思,多谢提醒!” “官场水深啊,张参军还是要注意些。譬如在安抚司内,凡事只要有我支应着,张参军便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所以咱们虽有上下之分,却也可以守望相助不是?成了自己人,万事皆便利。 张参军,特立独行,可是要吃苦头的。” 何重这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明白,图穷匕见之后,张辰心中却只是一阵嗤笑,这何重说到底还是官架子太重,一方面既想通过自己搭上韩琦,另一方面又拼命强调上下尊卑,这跟后世的职场pua有何区别? 张辰眨了眨眼睛,敷衍地点头称是,敬了何重一杯酒,随后又突然提出自己的一点小要求,自己这次返回京兆府带了几名兄弟前来,准备入西军效力,到时希望何重能帮忙安排好他们的住处,在生活上关照关照,何重一口答应。 张辰随即便告辞而去,何重也放了心,他当然知道张辰求自己安顿兄弟的真正含义,找个住处根本不是难题,这显然是给自己释放一个善意,有求于自己,那就是好事。 何重忽然心情大好,连喝几杯酒,便醉醺醺地回家了。 第九十八章 急中生智 何重离去时天色还早,午后的大街上仍然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张辰出了风雪房后却发现,方才章楶和李大牛等人用餐的桌案已经空不见人,只剩一席杯盘狼藉。 酒保恭恭敬敬上前来,道是官人的四位兄弟暂时先去街对面的一家邸店落脚了,张辰这才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却也一时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这次回来京兆府,心中却起了千头万绪,要办的事情似乎很多,自己却反而不知该从哪里着手了。 不过这长安酒楼离郭逵的府邸倒是不远,虽然现在郭逵不一定在府上,但他还是要去打个招呼,让郭逵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 刚走到大街上,一辆宽大的牛车便停在张辰面前,车夫笑容满面地躬身道:“官人要去哪里?小人可以送官人,车费便宜算。” 这个时候并不是乘坐牛车的高峰时间,车费都比较便宜,不过张辰倒不在意十几文的车费,他挑开帘子看了看,里面还算比较干净,他便坐上了牛车。 来到郭逵府邸大门前,张辰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拜帖给门子递了进去。 盏茶时间,却见郭逵的亲兵都头燕通一阵风似地跑了出来,急声对张辰道:“贤弟怎么现在才来?你上午入城时郭太尉便已知晓,等你许久了,快快跟我来。” 燕通的出现在张辰的预料之中,但他的神情却并不寻常,突然联想起长安酒楼中何重提及的话,难不成郭逵是急着给自己论功行赏? 可若是论功行赏,燕通为何看到自己时却面色急切,看不出一丝喜色? 张辰心里打着小鼓,跟随燕通进了郭府,走进正堂,却见郭逵满脸阴沉。 见张辰进来,郭逵重重哼了一声道:“张参军架子很大嘛!着实令老夫刮目相看。” 张辰骤然心惊,却还是面不改色地上前行一礼:“卑职参见郭太尉!” 郭逵盯了他良久,随后才缓缓道:“前几日我已将你剿匪的功劳上报至朝廷,勉强还算公允,这次平定均州匪乱天子十分看重,石方凛加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陈忱任太原知府,曹佾任兵部侍郎,还有一个太学出身的陈为被任命为郧西知县,表彰他的气节和恢复郧西秩序的功绩。 你前番参与平定了商州乱匪,而后又率乡兵南下,功劳不小,但资历实在太浅,很难给你晋升。 但我还是信守承诺,以陕西安抚司的名义向天子上奏,朝廷已经批准将你的官阶正式提为正八品给事郎,差遣不变,此外还有一应银钱赏赐,颇为丰厚。” 张辰拱手平静回道:“多谢太尉厚爱!” 郭逵又冷冷道:“好了,说说接下来对你的安排!天子近日命王韶开拓河湟之事,想必你在回京兆府后便已听说了?你先前不是一直不想呆在京兆府,反而强烈要求去往前线么? 依我看,剿匪战事中你历练得不错,如今这拓边之事正好满足你,我陕西安抚司准备在边境设立一些军库,以后巡查审核边境军资的任务便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郭逵,这是要将自己逐出京兆府么?张辰疑惑不已,却还是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太尉有命,卑职不敢不遵,随时可以出发。” 郭逵冷笑了一声,拉长脸道:“你倒也不用急,设立军库之事没这么快,至少要半个月后。而且前提是王韶能先把羌人安抚好,如果羌人坚决抵抗,也不愿协商,那么战事必起,筑城拓边、设立军库也只能放缓,你也不用去巡查了。” 张辰默默点头,对郭逵的言语倒是十分赞同,诚然羌人能接受协商是最好,这对大宋筑城拓边是一份助力,否则双方只能兵戎相见了。 郭逵凝视着张辰的脸庞,似乎比两个月前又黢黑了点,念及眼前这个少年郎刚刚冒着生死剿匪过来,忽而心软了下来又道:“其实这回你独领一军立功不少,足见你用兵之能,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收回命令替你换个差遣。” 张辰不想接受郭逵这个人情,沉默一下道:“卑职已经考虑好了,愿意去前线巡查。” 郭逵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那好!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反悔不得!我无话可说,你去!” 郭逵又回头对燕通道:“那就定下来,去跟何重交代好,我安抚司巡查边境事宜就以张参军为代表。” “卑职、卑职明白,这就去与何参军说明。” 燕通自认与张辰的关系不错,此时尽管为他着急不已,却也不敢在郭逵面前胡乱开口,只能奉命退下去了。 这时,堂内只剩郭逵和张辰两人,郭逵的目光变得十分阴冷,像针一样地注视着张辰问道:“你和韩琦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辰猝不及防,他缓缓摇头:“卑职不明白郭太尉的意思,卑职先前已经说过,与韩相公素不相识,此话从何说起?” 郭逵哼了一声道:“众所周知,种锷是韩琦的人。这回我命你独领一军南下剿匪,本是为了培养你,却不料朝廷偏偏起用了种锷担当主帅,那种朴从商南脱困后竟也率二百轻骑跟随于你,这些我暂且不提。 可我万万没想到,种锷返京后本来已是自身难保,竟还有闲心在天子质询时为你请功,你这才得以提拔,这难道不是韩琦对种锷的授意?你再敢说你与韩琦没有关系?老子先前真是信了你的邪!” 张辰这才明白郭逵今日何以突然变脸发难,原来是把这些巧合的细节串起来“臆测”出了他与韩琦的关联,这令张辰心里暗暗叫苦。 不过张辰又忍不住想到,种锷为自己请功,或许是出自内心对自己的欣赏,而并非是韩琦的授意,因为自己确实连韩琦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事已至此,仓促解释倒显得有些苍白,张辰面对郭逵的虎威,绝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于是他略一沉吟,便急中生智道:“卑职发誓与那韩琦绝不相识!先说种锷担任剿匪主帅之事,卑职可是奉了郭太尉你的命令才率军南下,并非卑职主动为之,与种朴也是因同袍作战才有了交情。 至于种锷为卑职请功一事,卑职料想,或许是为了他自己,那是刻意表现给天子看的。” 郭逵一怔,他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话怎么说?” “郭太尉设想,朝廷临阵换帅,种锷定是为天子所忌。若是御前奏对稍有不慎,种锷绝难脱身。但天子发问种锷时又不能不答,答则一不能为自己辩功,二不能攻击他人,这些都会雪上加霜,平白增添天子的怒火。 可种锷又更不能保持沉默,这会坐视他剿匪不力的罪名,因此他不得已,只能选择了一个令天子欢心的话题,那便是为卑职请功。 首先卑职确实在西线立了功,虽然不属于禁军序列,名义上却也归属种锷指挥,其次卑职出自西军,从天子决意开拓河湟便可看出,天子有平灭西贼的决心,西军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因此种锷为卑职请功,既可间接彰显他的功劳,又能抬高我西军的分量,天子岂能不龙颜大悦? 至于什么韩琦的授意,恕卑职直言,无稽之谈!若卑职真与种锷一样都是韩琦的人,那此时韩琦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如何保住种锷,而不是为区区卑职费心,卑职和种锷的价值岂能相比?” 张辰这个解释,说服力简直扑面而来,郭逵迷茫地眯着双眼,细细想了一下,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想通这一点,郭逵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他注视着张辰问道:“你真和韩琦没有关系?” 张辰摇摇头:“卑职再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韩琦赋闲在野,种锷被天子撤换,他们都已受天子忌惮,在目前这个局势下,我想稍微有头脑的人都会明白,避开他们才是上策,我不至于拿自己的前途冒险,我绝对没有和韩琦没有丝毫联系。” “好罢!我再信你一回,不过我要警告你,有些人,在我这里可是禁忌。你可以认识但绝不能深交,如果你真胆敢欺骗于我,那就休怪我郭逵翻脸无情了,我要提醒你,别忘了你的前途可捏在我的手中。” 说完,郭逵转身扬长而去进了内宅,望着郭逵的背影远去,张辰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情绪,总有一天,他一定会让郭逵后悔说今天这番话。 但现在,他只能做一件事:忍耐和等待。 第九十九章 乱点鸳鸯 熙宁元年十一月十二日,天子赵顼正式下旨,以王韶的《平戎策》为基础,宣告大宋即将开拓河湟的国策,同时在边境各处成立军库备战,又抽调御史台、兵部和枢密院三部门核心高官长期驻扎京兆府,负责监察西军的后勤军资状况。 但对朝野百官以及天下百姓而言,他们其实并不关心大宋的所谓国策,而是关注粮食、酒、茶、糖、生铁等民生物资的涨价,开拓河湟意味着战事将启,加上朝廷开始掏空西北府库运往边境,致使西北各地的物价顿时全面上涨。 大米价格由斗米二十三文涨到斗米三十文,小麦价格也每斗上涨七文至二十文,粮价是基础,粮价上涨立刻带动了茶、糖、酒等民生物资全面上涨,西北百姓叫苦不迭,一时间民怨沸腾。 一日上午,张辰乘牛车准备前往拜访章楶。 章楶如今在京兆府驻军任营指挥使,本应该住在安抚司后舍中,但安排给武将的院落跟文官完全没法比,甚至有些破旧杂乱,但录事参军何重却因为张辰的缘故特别照顾了章楶,将他和李大牛等四人尽皆安排在大雁塔附近的一座宅子里,虽然面积不大,但贵在清静。 今日是旬休,大街上热闹异常,各种小摊小贩占满了道路,使街上格外拥挤。 大宋商业异常发达,而占道经营一直是大城难以解决的顽疾,除了街上有军队巡视外,其他稍微热闹一点的街道都被小摊小贩占领了,官府也赶不胜赶,索性也不管了,使占道经营基本上失控了。 大雁塔附近一带更是占道经营的重灾区,此时还是上午,街上已只剩下一辆牛车的通道,黄昏以后,连牛车也走不了,只能步行。 虽然朝廷为筹集军费而残酷剥削民众,使京兆府百姓怨声载道,不过愤恨归愤恨,生活还得继续,百姓们只得更加辛苦,更加起早贪黑来谋取生计。 张辰也体会到了物价上涨的结果,比如他从安抚司后舍雇一辆牛车去大雁塔,平时也就二十文钱,但今天他上车后,价格就变成了三十文,上涨了十文钱。 车夫愁眉苦脸对他道:“官人一直坐小人的牛车,小人感恩在心。其实小人也不想涨价,但没办法,家里有两个娃娃要养,这辆车一天能挣一百五十文,除了吃穿房租开销,每月还能攒下几百余文钱还债 可现在什么都涨价了,若我不涨价,莫说还债,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昨天房东找到小人,原本租的一间房子每月涨两百文,已经涨到一贯钱了。” 张辰笑道:“没事,我可以接受涨价,要不这样,你这辆牛车我包下来,每月七贯钱,你也不用再接别的客人了,你看如何?” 七贯钱就是七千文钱,算下来每天有二百三十多文钱的收入,当然要比零星拉客合算得多,零星拉客运气好每天能挣到两百文钱,运气不好只有百文钱,加上现在牛车竞争激烈,做生意很难。 车夫大喜过望:“小人当然愿意,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我身边有一个随从唤作小五,以后每月的银钱你找他结算便是,明日你一早你就准时来罢!” 现在这个车夫姓周,秦州人,人非常老实可靠,赶牛车的技术也好,张辰坐了他的十几趟牛车,便决定包下这辆牛车为自己家用。 不多时,牛车在章宅前停下,张辰从牛车里出来,给了车夫一块四钱的银角子。 “今日便不用跑了,回去把车好好收拾一下,布垫子都浆洗一下,明日一早来安抚司后舍接我!” “小人明白,多谢官人!”车夫感谢再三,便赶着牛车回城了。 张辰快步走进章宅,在院子里看见了章楶,却见章楶愣了一下:“三郎,你今日不用去安抚司当值吗?” “今日旬休,我找章兄有件事。” “好,到内堂去坐!” 二人走进内堂坐下,一名仆人给他们上了茶,章楶问道:“你准备去边境巡查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天子已经正式下了旨,安抚司里也做好了安排,可能后日我便要出发了。” 章楶叹了口气,先前张辰已大概将与郭逵的对话告诉了他,此时本来想埋怨张辰几句,为何就不能服个软安心当官,偏要犟着跑去做什么军资巡查,先不说边境危不危险,就说查到了问题是否会得罪人,而查不到问题,将来若出事又要承担责任。 但事情已定,抱怨也没有用了,章楶只得不提这件事,问道:“今日贤弟前来有什么事吗?” “章兄还记得我前阵子拜托过你,将你我手头的钱统统换成金银吗?” 章楶点点头正色道:“贤弟如此信任我,将天子赏赐的万贯银钱尽皆交托,愚兄岂能马虎?近日我没有差遣,月初开始我便已跑遍全城,铜钱基本不存,你的钱现在都以白银为主,黄金也有一些。 不过贤弟你也是神了,昨日我得到消息,京兆府各大钱铺都停止兑换金银了,得亏你未雨绸缪。” 白银兑铜钱价格一直比较平稳,官价和黑市价基本上都维持在一两白银兑一千文铜钱左右,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但自从王韶提交《平戎策》以及朝廷在边境各处设立军库的消息后,银价大涨,各大商铺纷纷跑去钱铺挤兑白银,黑市银价已涨到一两白银兑一千两百文钱。 而钱铺只能保持官价,这就导致只要能兑到白银,转手就能赚到两成的利润,各大钱铺虽然不敢擅改官价,但也不会做冤大头,便迅速暂停了兑换白银。 张辰点头道:“现在外头不平静,我就是有些担心章兄受不了利益诱惑,把白银又在黑市上卖掉获利。且听我说一句,现在只是刚开始,战争一旦爆发,银价和金价还要上涨,而且只要当今天子在位,边境战事便很难停歇,绝非是年的光景。” 章楶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的允许,我怎么可能卖掉呢!何况这点蝇头小利可诱惑不了我。” “还有,你自己手头的金银也不能存放在钱铺,必须牢牢放在自己手中,一旦朝廷急需白银,会把各大钱铺的白银兑换走,将来拿到的就只有铜钱了。” 章楶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先说贤弟你的钱,白银和黄金我装进了铁箱,今夜便给你送过去,这件事是李大牛他们三人秘密操作,你放心便是。” 章楶既然已经操作完毕,张辰也就放心了,他刚要起身,章楶却按住了他。 “贤弟,愚兄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我今年已四十有一,妻儿皆在福建路浦城县老家,我膝下子女七人,其中长女清儿已经十六岁了,我见贤弟你如今孑然一身,上回你也提及你家中又是一脉单传,何不” “打住打住!”张辰摆手笑嘻嘻道:“章兄可不要乱点鸳鸯谱啊!你我兄弟相称,你女儿便是我的侄女,若是乱了辈分,我可就觉得你要占我便宜了。” “你——” 章楶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他叹息一声道:“贤弟,我也是一番好意,既然你不领情就罢了。 唉,你可知当年我从军前便先成了婚?战场刀剑无眼,咱们在军中过活的人,打仗也好,剿匪也好,生死不过一瞬!若是断了香火,可是后悔都来不及。边境之地危机四伏,我与贤弟一见如故,只是替你着想罢了。” 张辰感受到了章楶语气中的担忧,他心中的一丝玩笑也荡然无存,认真道:“章兄,你对我的情义,小弟铭记于心。 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你选择早早成婚,婚姻对你而言,或许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但对我却不一样。恕我直言,章兄,我想要的婚姻,是能对我将来事业有巨大推动的婚姻,当然我没有半点看不起章兄的意思,切莫误会。” “愚兄怎会误会?贤弟能对我直言,可见你心思澄澈。但你今年不过十八岁,却已是人人艳羡的正八品文官啊!纵观整个大宋,那些个新科进士都不一定能与你媲美,你婚姻的作用对别人可能还有点效果,对你已经作用不大了。” 张辰摇了摇头:“章兄,你高看我了。我出身贫寒,又无功名,祖上更曾是大逆,这便注定了我的官路坎坷。若不是走了运气由吏转官,我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出头。至于如今这个所谓正八品,其实在那些朝廷高官眼里,只不过是布局在西北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们今日可以让我当八品官,明日就可以把我贬为庶民。就比如郭逵郭太尉,他给我的这个主事参军的差遣实际上并不属于我,只是我替他捧在手中,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身后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为支撑,而想获得这个支撑势力,婚姻就是一条途径。” 良久,章楶终于点了点头:“贤弟有大志向,愚兄明白了,好!此事我不再说了,以后你自己决定便是。” 第一百章 风急无雨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熙宁元年十二月,西北的天气逐渐进入严寒。但大宋西军的备战却从未停下脚步,反而开始加速了。 与此同时,西夏军队也洞悉到了宋军在河湟地区的异动,在暗中煽动羌人各部作乱的同时,自身也开始进行大规模备战。 自从剿匪归来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张辰也已经适应了在安抚司中的岗位,对他自己而言,担任右主事参军之职着实是大才小用,每日都是枯燥无聊的审核批准,加上去边境各地军库里巡查,他觉得自己就是担任仓库主管。 不过张辰也知道,各种严格的制度是战争取胜的保证,而严格的制度没有有力的执行也是虚设,而他就是这种制度的执行人。 很多事情只看表面会觉得很简单,可真的深入进去,就会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张辰就有这种感觉。 如今他的手下并不止三司十几名从事,从事只是办事的底层文官,下面还有大量杂役。 张辰终于深刻领教了大宋冗兵的严重程度,他掌管左三司,司兵、司铠和司骑,除了各司主事和五名从事外,另外每司还配有二十名杂役士兵。 尤其司骑掌管西军八千匹战马,除了二十名马具仓库的杂役士兵外,还有负责管理西军的马厩,其中有五十名喂养马夫和一百名马匠,包括兽医、钉掌、铁匠、木匠、车夫等等杂役,只是这些士兵都不是禁军,而是地方厢军。 不仅兵员冗多,而且开支巨大,其中战马的开支为最,八千匹战马每天要消耗大量草料和黑豆等精饲料,每个月的各种开支都达十几万贯甚至二十万贯,一旦爆发战争,开支更是以数倍激增。 不过日常事务虽然无聊,但他身上肩负着边境巡查的使命,常常离开京兆府去外头“出差”。但一般而言,文官都不愿意去边境巡查,不仅辛苦而且危险,也容易遭遇西夏军队的越境探子,所以就算给双倍的补贴,大家都宁可呆在京兆府养尊处优。 但张辰却在郭逵面前被迫揽下了这份危险的苦差,而且每次亲自带领手下去边境巡查时,总是尽心尽力,从不逃避早退。 近日安抚司又下达了一个新的“出差”任务。这一次巡查的是环庆路,张辰不仅要清点军资,同时也要审查各军的备战情况。 这天下午,张辰带着随从郑小五,以及司兵主事杨宽和六名军士抵达了环庆路治下,庆州大顺城(今庆阳华池县)。 环庆路统领庆州、环州、邠州、宁州、乾州,与西夏有很长的边界线,宋夏之间惨烈的军事冲突时常在这里出现,这就使朝廷在环州、庆州、原州一带不敢掉以轻心。 而西夏针对环庆路的部署,又设立了两个据点,一个是环州永和寨西北一百二十里的折姜会,庆州马铺寨东北一百五十里有金汤、白豹寨,不管是“会”还是“寨”,皆是西贼的军事堡垒以及互市的贸易场所。因此环庆路每次出兵北上,往往会受到两面之敌,导致战事失利。 于是庆历二年,范仲淹任庆州知州时,提出在马铺寨南侧山梁上,重新修筑废弃于天禧年间的大顺城,和一沟之隔的马铺寨连为一体,又在大顺城东侧的狭窄地带修筑土坝,拦坝蓄水形成水库,城东、南、北三面环水,设置水寨,使大顺城更加坚固,自从形成了庆州新的整体防御体系。 据说当年大顺城修筑完工时,范仲淹大为感慨,在巡防新城后作了《大顺城回道中作》。诗曰:“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 后来范仲淹甚至特邀大宋名儒张载到此,特意撰写了《庆州大顺城记》以传后世,此处不再赘述。 大顺城在马铺寨南边,城池占地呈长方形,面积约摸一县城大小,东城墙外沿山坡修筑有壕沟,直通山下河谷,西城墙外南北修筑壕沟直达山脊两侧沟底,南北走向也修筑城墙一道,加上城外的水寨,可谓依山傍水、固若金汤。 如今大顺城的驻军由大宋的地方厢兵、乡兵以及归附的藩部共同驻防,驻防官军多达万余人。不仅是大宋在环庆路边境一个重要的军事堡垒,同时也是伐夏大军的后勤重地,这里自然也设置了巨大的军库。 大顺城的军库位于城北边缘的地势高处,守卫军库的五百士兵,由一名虞侯率领。 先前张辰便曾来大顺城巡查过一次,于是这回入城后,轻车熟路便寻到了军库大门前,虞侯王舜臣便迎了出来,抱拳笑道:“欢迎张参军到来巡查!” 张辰笑着回一礼:“例行公事,又要给王虞侯添麻烦了。” 张辰虽然只是八品文官,但他却是陕西安抚司的主事参军,不仅手握物质分配大权,是军中不折不扣的财神,如今更是肩负了巡查军资的使命,谁都知道得罪他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张辰无论走到哪里,都颇受各军将领的尊重。 虞侯王舜臣将张辰一行请入军库衙门中,张辰吩咐杨宽带着士兵去清点军资,他则登上附近的一处了望台,这是一座高十丈的木制高台,站在高台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城外的情形。 这次来环庆路张辰要巡视好几个地方,其中属大顺城的军库规模最大,离西夏也算是最近。他在路上听说近日西夏骑兵时常在边境游走探查,甚至有一回竟深入宋境百余里,截杀宋军辎重队伍扬长而去,死难的其中一名官员便是一名司铠从事,这令他心中难以平静。 此时只见骤然刮起了北风,军衙内大旗啪啪作响,空中也突然阴云密布。 这时,王舜臣走到张辰身边道:“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叫做‘风急无雨’,这天气看着阴沉,实际上不会下雨,令人烦闷得很却束手无策。参军,我诚心建议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再来!尤其北边的马铺寨更不能去,那里挨着西贼边境,更是危险至极。” “可是马铺寨发生了什么变故?”张辰疑惑地问道。 “这段时间西贼的探子越来越猖獗,如果没有军队保护参军北上,半路上很可能会遭遇西贼探子的伏击,不瞒参军,这个月在大顺城前往马铺寨的沿路,已经发生三起伏击事件了。” 张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在我大宋自家的国土,身为西军儿郎岂能闻敌而退?” 第一百零一章 马铺军寨 职责所在,张辰不可能因为有西贼探子就止步不前,两日后,风势并未减小,反而是卷起了沙尘,但张辰一行决意继续北上,在三十名大顺城宋军士兵的护卫下毅然出发。 欲至马铺寨,则必先穿越此地山脉形成的阶梯式断崖,这道天然屏障时而平缓时而陡峭,且林草密布,加上风沙肆虐,教人分不清前路,曲折之处更是极适合暗伏。 队伍中的向导紧张地撑着长杖在山道上开路,凭借记忆与经验一点点带着张辰一行翻山越岭,他是本地经验极为丰富的柴夫,阖家都在大顺城生活十余年,这座山梁不知翻越了多少回。 但他依旧神情高度紧张,注视着山道周遭的任何细微变化,近日西贼探子深入宋境的消息,连驻扎在此的宋军都风声鹤唳,他又岂敢不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明白此行极为凶险,队伍中的几匹战马也格外安静,士兵们默默跟随向导跋涉,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抱怨,唯有司兵主事杨宽脸色惨白,缩在队伍最后,似乎脱力。 这次翻山越岭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当他们终于登顶时,几乎所有人都瘫软地坐在地上,休息了半个时辰,喝了水吃了干粮,众人这才启程继续出发。 山脚下便是后世俗称的黄土高坡,黄土丘陵沟壑纵横,到处是起伏的丘陵山脉和巨大的断层,这里已经没有修建官道,只有如蛛网一般天然形成的羊肠小道,向导继续带着众人向马铺寨前行。 这回巡查的地点除了马铺寨之外,张辰一行还要往东去另外三处宋军的军事重地,分别是荔原、柔远、安疆寨,这三处都是近几年才修建的防御军城,每城驻军两千人左右,在大宋的西北边境地区,这样的城寨很常见,大大小小约摸数十个。 在荒凉无人的丘陵和山峦中又大约走了一个半时辰,张辰发现周围居然没有一处村庄或者民房,荒凉得令人心惊胆战。 他便问向导道:“我发现这一带基本没有人烟,一直都这样吗?” 向导叫做辛大,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黑亮,长得倒是健壮,是大顺城军库虞侯王舜臣派遣给张辰的,对这一带地形十分熟悉。 辛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用很浓重的当地口音说:“官人呐,这俺叻不知道,朝廷从两个月前开始就赶人搬去南边,这马铺寨附近百余里内的树木统统砍光,房子村子也烧得干净,这叫坚啊坚什么?” “叫坚壁清野!” “对的,上面就是这样说,俺看是要打仗了嘛!” “还有多远?”张辰大声问道。 “莫远!再走几里咯!” 这时,杨宽催马上前对张辰低声道:“参军,到了马铺寨后,卑职可否请求暂且留在乌龙寨?我这身体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张辰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六名安抚司的军士,见他们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还没有从翻山越岭煎熬中恢复,说他们年纪大罢,其实都是二三十岁,不过是平日在京兆府养尊处优,才承受不起长途跋涉。 不过张辰也能体谅杨宽的难处,上有老下有小,万一小命丢在这里,一家人就悲惨了。 他便点点头道:“好!杨主事就留在马铺寨,这次巡查结束后就自己回去,我带着小五和六位军士后面继续往东走,就不回来和你汇合了。” “多谢参军体谅!” 张辰又指着三十名大顺城士兵道:“到时候我让他们护卫你回去,他们也正好回大顺城。” 杨宽大喜,再次感谢张辰的关照。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时辰,远处的山梁上隐约出现了一座城寨,依山而建,居高临下,地势十分有利。 “那就是马铺寨了!” 辛大如释重负,指着远处的城寨笑道:“里面的热闹虽然不比大顺城,但也像一座小县城一样。” 又穿过一条两里多长的山沟,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马铺寨下。 名义上叫做“寨”,实际上与西夏所谓的“会”无甚区别,皆是军事堡垒,外围是用石头砌成围墙,高约两丈,房子也基本上是砖木结构,层层叠叠向上蔓延,一共有三层防御线,即使敌军攻下了外围一层,向上还有第二层和第三层,背后是悬崖峭壁,防御十分严密。 一名士兵飞奔上前,将巡查公文绑在箭上,射进了军寨内,不多时,军寨大门吱吱嘎嘎开启了,一名当值都头上前躬身行礼,“欢迎张参军前来马铺寨巡查!” “杨知寨可在?” “知寨在内城,请随我来。” 马铺寨是大寨,除了三千多驻军外,还有四千平民,主要是随军家眷,但军寨并不是临时驻军,而是长期防御的军城,里面的主官叫做知寨,和知县同级,皆为从八品官,由粗通文墨的武官出任。 寨中街道很窄,都是石板路,盘旋而上,最多只能两人并行,紧靠山体一侧修建了密集的房舍,大多是民居,他们无法骑马,只能牵马缓缓而行。 走进第二层寨中,迎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前面有木制大门,上面牌子上正儿八经写着“瓦肆”两个大字,令人忍俊不禁。 此处边陲居然还有一座小型瓦肆,里面便是寨子的商业中心,有杂货铺、布店、酒馆、茶馆,甚至还有客栈、妓院等等,大小二十几家店铺。 “回头有时间张参军可以随便来逛逛,不过此时还是先见知寨,请这边走!” 领路的都头带着他们转向另一条向上的道路,就在这时,张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张三郎!” 张辰一愣,这不是种朴的声音吗? 他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将领正向上面狂奔而来,稍稍奔近,张辰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种朴。 他连忙将马缰绳扔给自己,快步迎了上去,两人前番早已兄弟相称,此时异地重逢,激动万分。 张辰给了种朴肩窝一拳,笑道:“自京兆府一别后,便不知阿朴你的去向,你怎么在这里?” “嘿嘿,我在这里已有一月了!马铺寨便是我的驻地,倒是你你怎么来了?” 种朴上下打量他,眯着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又惊又喜道:“难不成你是来接任马铺寨知寨的么?!这可太好了,咱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张辰有些哭笑不得,忙摆手道:“你这番话若是让杨知寨听见,以后怕是得给你使绊子了!你不知道我是代表安抚司前来边境巡查的么?” 种朴挠了挠头道:“不知道啊!这里消息闭塞,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老章半个月前也从京兆府抽调过来环庆路了。”张辰又问道:“不知他和你在一起吗?” “他在东面的荔原寨,距离我这里有七八十里。” 这时,都头走过来笑道:“张参军和种统制认识?” “我们是同袍,前番曾一道南下剿匪。” “同袍好啊,情谊深重!” 种朴似乎经过父亲种锷的起起落落和这一月的边陲生涯,心中已经渐渐成熟了起来,他淡定地点点头,抱拳道:“三郎先去忙公务,回头我请你喝酒。” “好!回头我来找你。” “我在山脚军营内,随时恭候。” 张辰笑了笑,两人再次拥抱一下,这才暂时分手,种朴返回了军营,张辰继续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内寨。 内寨是军库和官衙所在地,知寨杨遵已经在大门口等待多时了。 杨遵原是陕西安抚司的一名文官,张辰前番曾在京兆府见过他,两人不算陌生。 两人见了礼,又寒暄几句,杨遵请张辰和杨宽到官衙就坐,同行的士兵则安排去别处休息吃饭。 张辰和杨宽在大堂坐下,有仆人进来给他们上了茶,杨遵笑道:“张参军这趟过来不容易啊!” “没办法,职责在身,我不来也是别的同僚来,要不怎么向郭太尉交代。” “这也是,郭太尉是认真的人,定下了各种制度,就一定要执行,这就名将和庸将的区别。” “这次就只巡查环庆路吗?” 张辰点点头:“这个月先巡查庆州,前两日在大顺城,然后是你们马铺寨,再向东去荔原、柔远、安疆寨,我估计近日就不会再来了。” 杨遵关切地问道:“张参军常在安抚司中枢,可知道什么时候开战吗?” 张辰摇摇头:“这恐怕连郭太尉都不知道,何时开战到底要天子决定。按照惯例,安抚司在各地巡查结束后,把军资和各地备战状态写报告给郭太尉。 若郭太尉认为备战已经完成,就会向朝廷提交备战完成报告,天子就根据报告决定何时开战了。不过我认为还要结合河湟那头的开拓情况来看,那是西贼主要对准的目标,环庆路估计只是策应对战。” 杨遵叹了口气:“迟迟不战,士气都有点受影响了。” 第一百零二章 马革裹尸 傍晚时分,在马铺寨瓦肆的一家小酒馆内,种朴和张辰坐在一张小桌前,重逢的激动已经平静,两人在叙述别来之事。 种朴给张辰倒了一杯酒,叹了口气道:“我父亲如今滞留在东京城前程未卜,还是在设法运作回陕西任职。我大伯种诂如今是泾原路都监,兼任原州知州,我三叔种诊则是环州知州。 我身为种家第三代嫡子又怎能贪生怕死!所以郭太尉虽然与我种家有嫌隙,故意令我来最凶险的马铺寨任职,虽然我心有不忿,倒也不会推卸职责。” “你们种家在西北的子弟一共多少人?” “文官武将拢共二十一人,十一个在陕西路,十个在河东路,皆在边境之地。” “不愧是西北种家!忠君报国,肝胆无悔!” 张辰忍不住赞叹了几句,又继续问道:“对了,这回来之前我听闻马铺寨在重新修筑?” 种朴摇摇头道:“倒也不是,马铺寨早就已经修筑好了,只是近日多增一道外墙,我带着兵士们在卖苦力呢!” 两人喝了一杯酒,张辰抢过酒壶给两人满上酒,笑道:“如果你想调往别处,我回京兆府后可以想想办法。” “你有办法?” 张辰点点头道:“按照我的职能,可以拣拔你做巡查护卫,实际上巡查已经快结束了,等最后一批巡查结束,你就可以直接随我回去京兆府。” 停一下,张辰道:“你明日就可以跟我走,下一步去荔原寨。” 种朴低头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明日可以护卫你去荔原寨,但我不想回京兆府。” “为什么?” 张辰不解地望着种朴:“刚才你还说郭太尉是故意针对你,你心里不平?” 种朴苦笑着摇摇头:“刚来马铺寨确实很绝望,总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在西贼刀下,又深恨郭逵,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没有了。唉!无论如何,我种家儿郎守卫边陲之志从不更改,或许我命里就该属于边境战场,马革裹尸而还即是善终了!不知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 张辰笑了笑,摇头道:“你还年轻,莫要轻言生死!” “呵呵,说起来你还比我小两岁,怎说起话来跟我父亲一个调调?其实我在这里的日子倒也不错,杀敌的感觉令我热血沸腾,上回我亲手斩杀了十个西贼,我种朴可不负种家之名!” “你在哪里杀死的西贼?” “猎杀西贼探子啊,我上个月率麾下弟兄在外面埋伏了几日,拢共干掉三批西贼探子!三郎,别看你用兵了得,可论实战猎杀经验,你还真比不过我。” “老子是文官,主事参军。” 张辰板着脸重重强调自己的文官身份,种朴顿时大笑起来,张辰也忍不住笑了,确实是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开怀了。 次日一早,杨宽继续在马铺寨清点军资物品,张辰则带着六名军士以及向导辛大前往荔原寨,种朴主动请缨,率领十名弟兄护送张辰一行转道向东。 荔原寨在马铺寨东边七十多里外,这一带丘陵密布,沟壑众多,虽然宋军实施坚壁清野,将所有民众都迁徙到南边,使大队入侵的西贼很难找到补给,但有利就有弊,没有了民众监视,西贼探子更加活跃起来,时不时公然越境探查情报。 “西贼探子一般平均五人或者十人一队,马速极快,我们基本上都是步兵,追不上他们,只能靠伏击猎杀。” 种朴仍旧是统制,在马铺寨相当于营长职务,但他毕竟是种家子弟,和普通的宋军将领还是有所不同,最大的特点是他有一匹精良的战马,在宋军,战马是很比较稀缺的,精良的战马更是罕见,西军十余万大军,只有八千匹战马。 整个马铺寨也只有十匹战马,种朴就有其中一匹,不过这是他自己的战马,他十六岁从军后,种锷花高价买到一匹河西马,跟随种朴已经有几年了。 张辰自然是骑着自己的踏雪,但随行的郑小五和六名安抚司军士没有马匹,只能步行,向导辛大倒是骑了一头毛驴。 “阿朴,你说西贼探子会猎杀我们吗?” “很有可能,我们听抓获的西贼探子说,他们近日猖狂得很,毕竟抓到我们的人能打探到不少情报,尤其像你” 种朴打量一眼张辰身上显眼的文官服,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就觉得你像一块诱饵,强烈诱引着西贼探子来抓你呢?” 张辰却淡淡笑道:“穿官服有个好处,那就是我不会被冷箭射中,要射就射我旁边这位!” 种朴怔了怔道:“你是啥意思?” “就像你说的,我是文官,证明我很有情报价值,当然要活捉,碍事的人就必须干掉,比如你这个莽汉” 种朴哼了一声,拍拍胸脯道:“能干掉我种朴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疾射而至,正中种朴的头盔! 种朴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张辰惊得头皮发炸,翻身跳下马,扶起种朴大喊:“阿朴!” “只是小伤,我没事!” 种朴摆摆手,他取下头盔,这一箭擦着他的鬓角射过,惊险万分,但好在只是带下了一小块血肉,却并不致命。 这时,又一声惨叫,是向导辛大的声音,张辰回头,士兵们已纷纷卧倒,辛大仰面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息,一支箭正射中他的胸膛。 “这帮狗西贼!” 种朴骂归骂,却一翻身躲在一块大石背后,把张辰也拽了过去。 跟在张辰身后的少年郑小五虽然惊慌失措,但反应十分迅速,一把牵住主人张辰的坐骑踏雪,向后奔去。 这时,又是一箭射来,可怜郑小五一声闷哼,一头栽倒在地,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背。 这时,张辰已经看到了射箭人的藏身之地,就在他们前方五十步外,横亘着一座长十余里,高二十余丈的小丘陵,张辰看见了两名西贼士兵,手执弓箭瞄准着他们。 种朴忽然问道:“你看见上面有几人?” “只有两人!” 种朴脸色一变,急声道:“快撤!其他人肯定已经包抄过来了。” 张辰也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人只是狙击手,真正伏击他们的西夏探子一定会从两边杀来。 这时,马蹄声已响起,西贼骑兵已经杀来了,张辰见左边十几步外是条沟壑,便大喊:“进沟壑里去!” 士兵们纷纷向沟壑里奔去,又是两支箭射来,一箭射空,另一支箭射中了种朴的一名手下,士兵惨叫一声,摔进了沟壑。 张辰已经疾奔几步翻身上马,对种朴喊道:“我的马快,你带大家走,我引开他们。” 这时,张辰忽然发现郑小五还没有死,正痛苦地向沟壑爬去,他正要下马,种朴却冲了过来,“你快走!” 种朴一把将郑小五扛上肩头,口中打个唿哨,他的马也跟着主人向沟壑里奔去。 张辰眼角发现两边的西贼骑兵已经冲到二十几步外,竟然有十来名骑兵,若不是想活捉他,他早就被乱箭射死了。 张辰催马疾奔,向东南方向狂奔,从一队西贼探子面前冲过,激起滚滚黄尘,两支西贼骑兵大呼小叫,在后面奋力追赶。 正如种朴所言,身穿八品官服的张辰在西夏人眼中就是珍稀宝贝,抓到张辰,胜过数百名探子打探的消息。 这时,张辰已经从弓袋里抽出了长弓,又将一壶箭背上肩头,他抽出一支箭,张弓搭箭,拧身回射,第一箭快如闪电,却擦着敌人而过。 张辰懊恼不已,许是惊慌之余手生了些,一边疾驰一边沉下心气,第二箭很快再度发出,正中最前面的西贼骑兵额头! 骑兵惨叫一声,翻身落马,紧接着又是两支箭如连珠射出,如追命索魂便,又有两名西贼追兵纷纷中箭落马,皆是一箭击中要害。 转眼间,奔在最前面的三名西贼骑兵已被悉数射杀,着实让西贼大吃一惊,统帅这支西贼探子的首领叽哩哇啦不知道大喊着什么,周遭剩下的骑兵纷纷停止了追赶。 张辰心中狐疑,却也停缓了速度,他是要将这些骑兵引走,给种朴他们逃生的机会。 忽然,马铺寨方向黄尘滚滚,百余骑兵正向张辰这边基本而来,张辰大惊失色,调转马头向附近的沟壑处钻了进去。 第一百零三章 濒临绝路 张辰的职能范围里便包含司骑,他自然知道马铺寨附近的宋军战马骡马全部加起来也不过百余匹,哪里可能出现上百骑兵? 不用说,这肯定是西贼骑兵事先已准备两头夹击,意在截断自己的退路,他有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 但现在他没有时间细想,策马朝沟壑深处疾奔,他只奔出三里,迎面便遇到了一名种朴的手下,士兵喊道:“张参军快到这边来!” 张辰毫不犹豫地抓住他:“快上马!” 士兵被用力拉上战马,他向前方一指:“种统制便在前面的山丘上,他让我回马铺寨求援!” “除了我们的来路,别的路你知道吗?” “我知道,还有两条小路!” “那就走小路,我们的来路必然被西贼骑兵截断了。” 张辰带着士兵来到一处巨石背后,士兵道:“从沟壑下面刚好有条小路可以前往马铺寨,不如张参军和我一起去!” 张辰摇摇头,踏雪带上两个人必定跑不过西贼骑兵,迟早会被抓住。 “你快去报信,自己小心一点。” 士兵跳下马,重新奔下了沟壑,张辰随处策马继续向前奔跑,但后面的追兵并没有加速追赶,而是不紧不慢地盯着他,这就是典型的变成了猎物,只要夜幕降临,他这个猎物就很难逃脱群狼的追捕了。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座丘陵顶上有旗帜挥舞,他立刻催马向丘陵奔去。 这座丘陵就是刚才他们被伏击的那座丘陵,只不过被伏击时他们在西面,现在是在东面,张辰翻身跳下,牵马悄悄顺着一条蜿蜒的小道向山顶走去。 不到山顶,种朴便迎了上来:“我刚才派了一名弟兄,三郎遇到了吗?” 张辰点点头道:“他走一条小路去报信了。” 停一下,张辰又问道:“你们怎么又绕回来了?” 种朴咬牙切齿道:“他娘的,西贼伏击的弓箭手太多,又死了两个弟兄,实在过不去,我们只好从原地上山了。” 张辰眉头皱成一团:“真是奇怪了,我们的退路也有至少百余名西贼骑兵拦截,我感觉我们好像进了埋伏圈,西贼探子都是这样伏击的吗?” “瞎扯淡,西贼探子从来不会超过十个人,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上百骑兵?” “西贼又来了!”有士兵大喊。 张辰连忙走上前,将马匹交给一名手下安顿,他走到一块大石背后,探头向山脚下望去。 只见两支西夏骑兵从东面和西面汇合而来,足有一百二三十骑,种朴脸色都变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西贼? 张辰回头看了一下他们的兵力,如今种朴的手下死了四人,去报信一人,只剩下五人,自己的手下重伤一人,死一人,只剩下四人,加上他和种朴,一共只有十一人。 “什么时候援军才能赶到?” “这要看史二能不能逃过西贼的拦截回去报信。” “他走的是小路,应该可以逃脱!” 种朴想了想道:“此处距离马铺寨大概四十多里,最快也要明日中午援军才能到来。” 张辰一阵头大,便向众人招招手:“大家都过来!” 九名士兵围了上来,张辰对众人道:“他们想抓的人或许是我这个文官,可一旦我被抓,西贼必定不会留你们活口了。如今濒临绝路,若不想死,兄弟们不如就拼一把,只要撑到援军到来,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种朴又连忙补充道:“你们有的人或许还不知道,张参军可不是一名普通的文官,前番郭太尉更是亲自点他为将前往均州剿匪,屡战屡胜立功无数,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连我父亲都称赞他文武双全,有张参军在,我们一定能撑到援军到来。” 听说张参军居然有这么辉煌的履历,既受郭逵重用,又被种锷称赞,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一线希望,都捏紧了拳头。 张辰又清点了一下兵器,每个人都有一副弓箭和一口刀或一柄剑,不过种朴把阵亡士兵散落的一些弓箭和兵器也收集起来了,最后清点得了十三壶箭,一壶箭二十支,大概二百六十支箭左右。 张辰又四周看了一下地形,只有两条路,要么从山脊那边过来,要么就从自己走的小道上山,对他们很有利。 张辰便对种朴道:“箭支不多,我们一起射箭就有点浪费了,不如挑几个箭法准的兄弟射箭,其他人用石头砸,但首先我们要占据有利地形。” 说到这里,种朴猛地想起一事:“三郎,你身上穿着官服十分明显,赶紧脱去了,否则打将起来你定然是头号目标,他们明显就是来抓你的” 张辰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诚然种朴这句话说中了要害,西贼探子足足出动百余人来抓自己,但关键是,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路线? 还有,西贼必然是提前得到消息,才派百骑潜伏过来,又是谁告诉了他们? 不知为何,张辰突然就想起了找借口留在马铺寨的司兵从事杨宽,脸色渐渐变得极为难看,所有的行程与时间计划,只有与他同路而行的人知晓,现下却独独杨宽一人不在身旁。 可若真的是杨宽所为,张辰却又难以置信,毕竟在安抚司中,杨宽其实与他相处得十分愉快,并无纠纷之处。 还是说杨宽也是不得已被迫为之,有幕后黑手想借西贼的手来铲除自己? “又怎么了?”种朴见张辰突然陷入了沉思,着急问道。 张辰咬紧了牙关,缓缓摇头道:“无碍,咱们迎敌便是!” 半个时辰后,二十名西贼骑兵下了马,缓缓沿着羊肠小道向山顶爬去,每个士兵一手执盾牌,一手提长矛,格外地小心翼翼。 山顶上,种朴突然苦笑道:“没想到西贼还拿着盾牌上山,你觉得咱们的箭矢能得手吗?” 种朴心中有些不知所措,本想占据高处来个箭雨打击,可西贼明显智商在线,并手握盾牌上山,这可怎么办? 张辰顿了顿道:“我携带的弓箭与你们的不同,威力要更胜一筹。不如这样,你带几名兄弟绕到半山腰处埋伏,便由我在高处射箭,看看能否放倒几个西贼,你们设法先搞来几套西贼的盔甲和盾牌,之后临阵拼杀总用得上。” “我都听你的!” 种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向几名士兵一挥手:“跟我来!” 他们从山顶的另一方向潜伏下去,埋伏在半山腰处,小山并不高,大概三十丈出头,也就是百米左右,半山腰六十米处有一片平地,长满了灌木。 第一百零四章 神箭暗伏 这支西贼骑兵是隶属西夏左厢神勇军司下面的一支擒生军,擒生军这支军队可谓臭名昭着,这是因为西贼党项人历来就有掠夺宋人当奴隶的传统。 到了李元昊正式称帝建立西夏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随着李元昊的各项改革的实施,党项人对于宋人奴隶的需求日渐增长,为了满足党项贵族的大量需求,李元昊甚至专门设立了一支十万之众以掠夺奴隶为直接目标的军队,这就是擒生军。 按照西贼的军制,最低一级的军官叫做小首领,百人将则称正首领,再上面则是正副佐将,今天这一百擒生军是精锐中的精锐,也是抓捕奴隶最多的一支队伍,立功累累。 而统帅这支西贼精锐的首领便是一名副佐将,叫做嵬名忠,是一名纯种党项人,此行他奉命捉拿大宋西军的一名重要文官,右主事参军。 他得到的命令是,这名文官价值三千名奴隶,令他务必擒拿回西夏兴庆府。 其实大多数党项人并不识字,尤其是各部落中的党项人,他们的财富概念就是骆驼、牛羊和奴隶,价值三千奴隶的大宋文官,嵬名忠怎么可能不重视,他按照事先得到的情报设下埋伏,果然将这名文官围截住了。 嵬名忠有着极为丰富的捉拿宋人奴隶的经验,多年来,他率军闯进宋境数十次,从未失守,甚至很多宋人猎户也被他抓住。 他的经验就是不要急于下手,只要盯死猎物,等猎物跑累了,自然就是他们下手的时候,只是这一次嵬名忠没有想到,猎物居然跑到山顶上去了,这便让他们的骑兵优势失去了用武之地。 “佐将,从西面上山,可以直接杀到他们藏身之处!”一名正首领低声建议道。 嵬名忠望着山岗摇了摇头,镇定道:“不要急,先试探一下他们的武力,宋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也是一样嘛!” “就怕他们从山的背面跑了。” “不会,那边有本将埋伏的二十名暗哨,他们过不去。” “就怕这二十名兄弟凶多吉少啊!” 嵬名忠冷冷一笑:“这正是我希望的。” 在每支西贼军中都会携带部分族外兵,也就是非党项族的士兵,他们又叫撞令郎,便是宋人奴隶以及其他民族的奴隶为主,他们在军队都是用来冲锋陷阵,杀死一定数量的宋军,他们就能获得自由,这对这些奴隶士兵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当然,这帮异族士兵在后世民间,俗称“二鬼子”。 二十名士兵正是西贼大军中的“二鬼子”,他们身披重皮甲,一般箭矢射不透他们身上的双层皮甲,何况还有盾牌保护。 这时,二十名突袭士兵已经爬上山腰,正向山顶爬去。山道很狭窄,二十名突袭士兵排成长长一溜,一个接一个向上攀爬。 这时,一支箭“嗖!”地疾射而至,正中为首士兵的额头! “啊——”这名西贼士兵长长惨叫一声,当即毙命,从山坡上翻滚下去。 第二名士兵吓得躲在盾牌背后,半晌不敢动,当他刚刚露面,又是一支箭强劲射来,这一箭射中眉心,第二名西贼士兵连哼叫一声都没有便滚翻下去。 紧接着第三名士兵和第四名很快连续中箭,悉数毙命滚落下山。 山上几名宋军士兵连声喝彩,这名张参军的箭法简直令他们眼界大开震惊不已,只要有任何露面,两三箭内必定射毙。 这时,第五名西贼士兵和第六名士兵也翻滚下山,距离太近,只有二十余步,强大的箭力足以穿金裂石,他们两人都是被箭直接射穿头盔! 力量强大的箭矢射穿了头颅,看得几名宋军士兵瞠目结舌,这张参军到底带的是什么弓箭?居然能射穿头盔! 张辰瞟了一眼自己手头这副一石八的兽头骑弓,满意地点了点头,口中却惋惜道:“可惜了两个好头盔,不过估计还能用。” 这时,山下鼓声大作,这是佐将嵬名忠在催促剩下的奴隶士兵继续进攻,他看得清楚,山上有一名箭法很准的神射手,只是张辰脱去了官服,他竟一时没有认出射箭人就是他们要抓的价值三千奴隶的宋朝官员。 嵬名忠回头对几名弓弩手令道:“把他给我射下来!” 五名西贼弩手飞奔上前,一起举起了军弩,瞄准了山顶处的一块大石,宋军的神箭手就躲在这块大石背后。 这时,张辰已经射杀了八名西贼士兵,剩下的十二名士兵伏在泥土中一动不敢动,每个都举着盾牌,但连头盔都挡不住对方的利箭,着实令他们胆寒心裂。 但主将却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再次擂鼓催战,西贼的军纪极为严厉,不听军令者则处以极刑,满门充军,在催战鼓声下,如果他们不战,即使能撤回去也一样会被处斩,而且还会连累家人。 剩下的十二名士兵不得不胆战心惊地再次起身进攻,但就在他们刚刚起身,又一支利箭射来,最先起身的一名士兵径直被射穿头盔而死! 与此同行,五支弩箭射呼啸着飞向刚刚露身的张辰,张辰大吃一惊,一个后仰栽去正好倒在石后,五支弩箭从他刚才露身处飞掠而过。 这时,张辰就地一滚,躲到一丈外的另一块大石背后,他再次连射两箭,也不看结果,直接退回大石背后,旁边一名宋军士兵向他竖起大拇指,方才这两箭中又有一人皆被射杀。 “张参军,剩下十个人,他们好像吓得要逃下山了。” 张辰再次一个翻滚,又回到了原来的大石背后,他骤然闪身,一箭射出,这一箭正中敌人后颈,但不等张辰射出第二箭,迎面又陆续有几支弩箭疾射而来,他不得不闪身牢牢躲到大石背后,不敢再轻易露头。 过了片刻,旁边观察的宋军士兵高声道:“参军,那九个人逃回去了!” 张辰轻轻揉捏几下肩膀,毕竟是一石八的弓,连续十几次开弓,令他手臂开始酸麻起来。 种朴躲在山腰另一侧的灌木丛中,他今日算是亲眼目睹张辰射杀西贼士兵,半个时辰不到便射杀了十人,着实让种朴看得目瞪口呆。 这时,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他娘的,带兵比不过,老子射箭居然也赶不上他!” “统制,那九个西贼已经走远了!”旁边一名士兵低声提醒道。 种朴低声喝令道:“贴着山根走,别让西贼发现我们了。” 随后种朴带领六名士兵紧贴着山根猫腰狂奔,片刻便奔到一堆敌军尸体处,种朴心狠手辣,他见其中三人未彻底断气,便拔出匕首分别在三人脖子上一抹,当即割断了三人的气管。 士兵们一起动手,将十一名西贼士兵的盔甲剥下,拿上兵器,每个人抱着一捆盔甲兵器,沿着原路返回,从一处隐蔽的缝隙里爬上了山顶。 “三郎,这次收获不菲啊!” 种朴和士兵将缴获的盔甲兵器放在一起,喜滋滋道:“得到十支长矛,十一把战刀,还有盔甲和盾牌。” “可惜我的箭不够了!”张辰有点遗憾。 “先别管这么多,西贼必定很快又要再来,把盔甲穿上再说。” 种朴招呼士兵穿上西贼的盔甲,张辰的几名军士和种朴的手下都穿着比较单薄的皮甲,抗不住弓箭,远不如这帮西贼的双层皮甲结实。 每个都穿上皮甲,拿上一根长矛和一面盾牌,他们也算是全副武装了, 这时,一名士兵跑来低声对张辰道:“参、参军,郑小五已经咽气了” 张辰心中一痛,他放下手中弓箭,慢慢走到躺在一个角落里的郑小五身旁,望着那张尚显稚气的娃娃脸,郑小五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目,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一个立志要养活老娘和小妹的好儿郎,就这样白白死在了西贼手中! 张辰只觉得心中堵得异常难受,此地是在大宋的疆域内,这些遗憾本不该发生,但却还是那么残酷地出现了。 就因为西军中出了内奸,为了所谓的权力和利益不惜出卖同僚,不惜出卖国家利益! 张辰恨得牙齿咯咯咬响,忍不住低声怒吼:“我张辰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种朴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张辰的肩膀:“要报仇等以后再说,先想想怎么把命保下来罢!” 张辰默默点头,让两名军士将郑小五就地安葬了。 第一百零五章 种家飞刀 张辰走到大石前坐下道:“刚才二十人的进攻只是试探进攻,西贼一直在寻找我们的弱点。” “我们弱点就是人太少了。” “对!这是我们的弱点,不过也是他们的弱点。” “你是说,他们的兵力也太少了?” 张辰点点头:“何况西贼都是骑兵,骑兵若是在平原上追捕我们,五十号人都绰绰有余了,但他们现在是在攻山,无法利用骑兵的优势,人数就显得不够了,我估计试探这一次后,他们会在今天夜里进攻。” “那我们该怎么办?” 张辰笑道:“最好的办法是干掉他们的首领,虽然不至于将他们吓跑,但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 种朴低头想了片刻道:“我觉得死守这个山头太被动了。” “也不能说被动,你能想到上山就是很高明的策略,一下子让西贼变成了瘸子。” 种朴立刻得意起来:“我说过我的经验比你丰富嘛!当时好几个弟兄都建议藏到沟壑里去,但我觉得不妥,藏在沟壑敌人就居高临下了,最好我们在高处,就变成了我们居高临下,他们摸不清我们动向……” “好了!好了!夸你一句你就上天了,说个没完,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一旦到了夜里,他们如果用弓箭压制住我们,攻上山头并不难。” 种朴笑道:“我们的目的是拖延时间,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换地方,还能怎么样,往西边走呗!” 张辰看了看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此时又向西面望去,这座丘陵的中间部分有一片少见的松树林,或许他们可以利用树林做掩护。 他点了点头:“那就向西走!” 种朴见张辰赞成自己的想法,又连忙补充道:“前面一定也有西贼的伏兵,防止我们向西撤回马铺寨,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没事,我们有了盾牌和厚甲,就不怕他们的伏击。” 夜幕悄然降临,在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张辰和种朴率领九人开始向西面迅速撤退,其中一名士兵牵着两匹马远远跟在最后。 他们的撤退很有章法,四名士兵举着盾牌在前面开道,地面崎岖不平,不断有小沟壑阻断去路,他们只得不断绕道,大约走七八里路程,天色已经完全黑尽了。 这时,一条至十余丈宽的沟壑拦住了去路,对面不远处就是松林,忽然,一阵箭矢疾射而至,叮叮当当射在盾牌和旁边的岩石上,众人纷纷蹲下,沟壑对面吹响了低沉的号角声! “呜——” 种朴顿时紧张:“三郎,怎么办?” 张辰探头看了看沟壑,沟壑大约十丈深,从正面肯定过不去,不过可以从侧面过去,只是稍稍费一点时间,他随即对种朴道:“我在这里牵制住他们,你带人从后面去干掉他们。” 这时,张辰在随身的马袋里摸到两卷文书,这是他准备去荔原寨和安远寨巡视盘查的公文,他心中一动,他两卷文书摸出交给种朴,低声对他说了几句。 种朴笑着点点头:“放心罢!看我如何杀敌便是。” 张辰又将自己的一只皮袋递给种朴:“在均州时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种家擅长飞刀,此时夜黑林深,正适合你发挥!这里面是缴获西贼的匕首,都很小巧,估计是他们的切肉刀,你统统带着!” 种朴摇摇头:“西贼的匕首不一定合适,而且也用不了那么多!” 他从中挑选了十把稍小的匕首带上,也不带刀剑,带着三名士兵直接从侧面斜坡滑了下去。 剩下的兵士有点担忧地望着种朴的背影,一人低声问张辰道:“种统制不带刀剑行吗?” 张辰神秘地笑了笑说:“你们是不知道种家祖传飞刀的厉害!” 说罢张辰抽出一支箭,张弓搭箭,瞄准对面一个黑影射了过去,只听一声惨叫,一名西贼径直栽倒。 张辰继续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拉开满弓,瞄准了另一个黑影 在山岗最东面,一百五十名西贼士兵已经开始集结,主将嵬名忠本打算一更时分再突袭山头,但东面传来的号角声让他忽然意识到,山头上的宋军要转移了,嵬名忠立刻改变计划,立刻攻山。 不过白天宋军士兵的神箭给嵬名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敢大意,令三十名重铠士兵举着盾牌在前面开路,又令五十名士兵用长弓向山头放箭,用箭矢压制住对方。 这是嵬名忠白天试探进攻总结出来的经验,对方的弱点在人数太少,那么就用优势兵力压制住对方,他们就能顺利上山了。 一声令下,五十名弩手轮番向山头放箭,三十名重铠士兵在箭矢的掩护下向山头爬去 种朴已经从侧面绕到了松林内,茂密的松林遮蔽了月光和星光,使树林内一片漆黑,即使眼睛适应了黑暗,也只能看见模糊的树干,脚下是厚厚的松针,就像软软的地毯,使他奔跑起来只发出低微的沙沙声响。 种朴在松林内绕了一圈,确信松林内无人,这才向树林外扑去,他知道号角一响,西贼的进攻就会开始,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种朴躲在一棵大树后,抹了一层银色的月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共二十名西贼士兵藏身在一片乱石背后,其中两人躺在地上,身上插着箭矢,其余十八人都紧张地望着沟壑对面,手中拿着弓箭,把脊背留给了他。 权衡了片刻,种朴从腰间抽出了五把匕首,西贼和宋军一样,匕首都是士兵的标配,不过西贼士兵的匕首比较细长,和他们生活习惯有关,便于切肉和刺肉。 种朴掂了掂匕首,寻找到了感觉,他忽然手一挥,连续投射,五道寒光如闪电般射向三十步外的西贼士兵,只听一连串的惨叫声,五名士兵纷纷倒地身死,西贼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拉弓向森林里房放箭。 在出手的同时,种朴又闪身到了数丈外的另一棵大树背后,他没想到西贼的细长匕首竟然如此顺手,杀伤力比种家给自己配备的匕首都要强横。 他心中有点后悔,早知道自己应该把缴获的西贼匕首全部带上。 种朴咬咬牙,抽出最后五把匕首,趁西贼士兵刚放完第一轮箭,正抽箭搭弓的空隙,他闪身再次出手,又是三道寒光接连不断地射向右边的三名士兵,三把飞刀皆是插入面门,一刀毙命。 剩下的士兵吓得胆寒心裂,调头便向山下跑去,种朴却不给他们机会,闪身从树林中奔出,虽然匕首已经用完,但他仍在后面连续不断捡起石头掷出。 种朴出手极重,目标直取对方的头部,即使戴着头盔,几名西贼士兵也被打得翻滚倒地,其中两名士兵径直吓得滚进沟壑中。 身后的三名宋军见状齐齐拔剑追上,除了坠入沟壑中的两名西贼外,另外几个受伤的西贼士兵被他们统统结果了性命。 “都干掉了,快过来!”种朴向沟壑对面喊道。 “阿朴,马怎么办?它们过不来。” 种朴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倒没想到,确实过不来,他刚才是手脚并用才爬上了山坡,他沉吟一下,果断地喊道:“不如让一个弟兄把它们骑走,向马铺方向骑走!三郎,你骑走!” “胡说!我要走,早就走了,让柳明骑走,他的骑术最好。” 柳明是张辰手下一名军士,负责管理骑司的马匹,骑术最为高强。 “好!”种朴立马答应,让柳明带两匹马下山。 张辰又提醒道:“当心外围西贼探子!” “张参军放心!小人一定会小心。” 第一百零六章 绝处逢生 柳明牵着两匹马从小道下山了,过了片刻,张辰等人爬上了山顶,见沟壑中还有三名西贼士兵,便挽起袖子亲自下去沟壑,将三名重伤的西贼士兵干掉,收集他们弓箭兵器上了山。 “阿朴,这下可发了,得了二十副弓箭,他们居然还是配两副箭。” 种朴点点头笑道:“西贼的伏击弓手都是配双箭。对了,他们的匕首很实用,我统统都要了。” 众人一起动手,将盔甲、兵器和弓箭收集起来,尸体都推进了沟壑,大家的信心又更加充足了,从白天到夜里拢共杀了四十余西贼,只要策略得当,他们甚至不需要援军,可以全部将这些西贼士兵干掉。 “三郎,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张辰笑道:“充分利用我们有利条件,和敌人周旋,逐步吞噬掉他们。” “张参军,你下令!”所有士兵都望着张辰,他们如今已对张辰的指挥充满了信心。 张辰想了想,对种朴道:“如今我们拢共十人,不如分作两队,你带四个弟兄去树林西面,我带四个兄弟封锁东面,如果挡不住,就立刻撤进树林。” 种朴眼睛一亮,急道:“这是松树林,我们可以把树林烧着了。” 张辰笑着点点头:“这就是我说的有利条件,不过不要急,先多干掉一些西贼士兵再说。” “对!干死这帮狗娘养的。” 种朴带着四名士兵进了树林,向西面树林走去。 张辰又让自己的四名士兵分成两队,各守住两侧斜坡,他自己则拿了五壶箭躲在一块大石背后,就像一个布下了陷阱的猎人,耐心等待着西贼士兵到来。 就在种朴率领士兵越过沟壑的同时,西贼士兵也占领了最东面的山岗,嵬名忠随即兵分两路,令一名正首领率五十名士兵赶去西面,从西面上山,他又留十人照看战马,自己率领九十名士兵向西面杀去。 嵬名忠在宋境内活跃了十余年,抓到的宋人奴隶不计其数,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动,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漏洞百出,这座丘陵长二十里,以他的兵力根本就顾不过来,他要抓的人说不定早已偷偷下山溜走,现在嵬名忠只能押上一把了,他赌那个宋朝官员不会丢下其他人独自逃命。 一个时辰后,九十名西贼士兵也抵达了巨大的沟壑旁。 “佐将,沟壑里全是尸体,都是我们的人!”一名士兵发现沟壑中的尸体。 难怪再也没有消息,原来都被对方干掉了,嵬名忠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暗暗心惊,他连对方的面都没有看到便被干掉了四十人,对方可不是一般人,为什么他得到的情报中没有说明这一点? “都听我的命令,不要着急进攻!” 嵬名忠并不急于进攻,他要等西面的五十人杀到后再发动攻势,东西夹击,宋军必败无疑。 他躲在一块大石背后向对面凝视,月光下,对面看得很清晰,只有十几块大石,而百步外是一片松林,这可是伏击的好地方啊! 直觉告诉他,宋军就藏身在几块大石和松林之中。 “佐将,我们发现这个!” 两名士兵跑来,将两卷文书交给他:“在一只马袋里发现的。” 嵬名忠接过文书,上面纸条封住了,还盖有印章,似乎是公文,他心中顿时升起强烈的兴趣,向一名手执火把的士兵招招手,士兵连忙将火把凑到他面前。 躲在大石背后的张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火光下,一名西贼将领正在撕开自己留下的公文,不用说,此人一定就是敌军的主将。 说时迟那时快,张辰毫不犹豫,骤然闪身而出,拉弓如满月,弦一松,“崩!”的一声弦响,一支狼牙箭如闪电般射向这名敌将的额头! 也恰好在此时,嵬名忠听见了弓弦声,本能地抬起头,只见一支箭突然出现在眼前,他顿时惊骇欲绝,还没有等他有任何反应,只觉眉心一阵锥心钻肺般剧痛,眼前一黑,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箭力量极为强劲,箭尖从眉间射入,射穿了头颅,大半支血淋漓的箭从后脑透出,西贼主将嵬名忠当场毙命! 西贼士兵一阵大乱,纷纷后退,这时,一名正首领喊道:“不要慌乱,敌军只有一人,听我的指挥!” 嵬名忠虽死,但他手下还有两名正首领,事实上这两名正首领才是真正的骨干,两百名骑兵都是他们一手调教的部下。 张辰见对方稍微混乱,但又立刻恢复了秩序,心中不由暗叹,自己寄希望于射杀敌首引发混乱的想法落空了,看来这场恶战难以避免。 一名正首领大喊:“从两边杀过去!” 近百名西贼士兵立刻分兵两路,向沟壑两边奔去。 张辰背起三壶箭开始射杀西贼士兵,他的箭法百步穿杨,一连射杀五人,他或蹲或跑,或者利用大石掩护,躲避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 三年来晨间长跑给张辰带来的充沛体力,使他在这一刻将体力优势发挥淋漓尽致,他在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停留,不断地腾挪躲闪。 就在这时,右面的三十余名西贼士兵却已将两名宋军士兵包围,数十根长矛一起向两名宋军士兵刺去,连续两声惨叫声,右边的两名宋军士兵终于抵挡不住西贼士兵的疯狂进攻,死在西贼的长矛下。 十几名西贼士兵随即冲上斜坡,向张辰汹涌杀来,形势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参军,我们抵挡不住了!”左面的两名士兵也大喊起来。 这时,张辰看见一名西贼士兵挥刀向自己手下的后背砍去,他来不及拉弓,手一挥,抽出腰间的佩剑作势甩了过去,正中西贼士兵的脖颈,瞬间喷出一道血注。 “快撤!” 张辰怒吼了一声,他背上弓,一手执盾牌挡住飞来的流矢,给两名手下创造了后撤机会,三人最终成功奔进了树林。 冲杀在最前方的西贼士兵都被这几名宋军的杀性打发吓得心惊胆战,他们都举起盾牌大声喊杀,却又害怕林中有伏击,拖延迟缓片刻,便眼睁睁地望着对方从容撤进了树林内。 这片松林占地约五十亩,俨如丘陵上的一簇头发,巨大的树冠遮蔽的天空,使森林内格外黑暗,张辰和两名手下刚撤入松林不久,远处便传来种朴的大喊声:“三郎,还活着吗?” 张辰没好气回应道:“让你失望了,活得好好的。” “他奶奶的!我就怕你死了。” 种朴带着几名士兵奔了过来,张辰只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吓了一跳:“你受伤了吗?” “挨了几刀,不过问题不大,这皮甲很结实,我用飞刀杀了差不多十来个人,只是阵亡了两名弟兄。” “我们这边也伤亡了两人。” “那下一步怎么办?点火吗?”种朴跃跃欲试道。 张辰将剩下的四名士兵聚拢起来,问道:“大家体力还支撑得住吗?” 四名士兵点点头,“还行!” 张辰便笑道:“现在我们有个机会反击敌军,我估计山脚下看守马匹的敌军并不多,索性我们杀到东面去,抢了他们的马匹。” 众人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是一个大胆而又可行的方案,种朴拳掌一击,激动道:“好办法,干他娘的!” “先点燃松林,我们就从南面下山,长矛、盔甲都不要了,只拿弓箭,大家尽量轻装简行,回头再夺看守士兵的盔甲的兵器。” 众人一起动手,脱去盔甲,扔掉长矛,用火石和火镰点燃了松针,松林里极为干燥,厚厚的松针一点燃,火势便迅速蔓延,就俨如点燃稻草一般。 张辰顿时吓了一跳,向众人大喊:“快跑!” 众人转身便跑,向南面山坡狂奔,火势在他们身后迅速追赶,只片刻,松林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数十名刚刚进入松林的西贼士兵吓得连忙逃出去。 众人奔至山崖边,下面可没有路,不过张辰事先已有准备,虽然很多盔甲都用不上,但捆扎皮甲的绦带他却留了下来,将它们搓成一股长索,此时便发挥了作用。 他们用长索拴在一根大树上,迅速向下攀爬,不多时,六人爬下了山岗,拔腿便向丘陵东面奔去 第一百零七章 夺马西去 山顶上的松林火焰冲天,烈焰腾空二十余丈,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数十里外都可以看见火光,在马铺寨的城头上,士兵们指着远处的火光议论纷纷。 知寨杨遵负手站在城垛前,目光十分严峻,他认出火光处正是前往荔原寨的半路,不会是张参军他们出了什么事? 与张辰同行的司兵主事杨宽正好从房间里走出来,他静默地凝望着那远方的熊熊烈火,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深深的悔恨。 这时,一名士兵飞奔跑上城头,大喊道:“知寨,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杨遵走上前急问道。 一名士兵被带上来,他累得快虚脱了,跪下便大哭道:“张参军被西贼军伏击,恳求知寨前去救援!” 杨遵也急了,抓住他问道:“说清楚一点,有多少西贼来袭,张参军现在怎么样?” “有大概两百西贼骑兵,小人走的时候张参军无恙,现在就不知道了。” 杨遵大吃一惊,居然有两百西贼骑兵,这可不是一般的西贼探子啊!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旦张辰被抓,大宋西军的很多机密都要泄露了,他立刻令道:“全军立刻集结,准备出击!” 副知寨刘阙连忙上前道:“这会不会是西贼的陷阱,诱引我们出寨,半路伏击我们?” 杨遵冷冷道:“这里可是宋境,哪来那么多西贼!” 话虽这样说,杨遵还是不放心,虽这是宋境,但毕竟不是太平之地,这一带西贼和宋军纠战多年,按说西贼大军不可能毫无征兆越境杀至,可为何又会突然杀出两百西贼骑兵? 他又吩咐刘阙道:“我率军去救援张参军,你可实施一级戒备,万万不可大意!” “卑职遵令!” 这时,寨内的两千宋军集结完毕,杨遵翻身上马,冲出了寨门,率领士兵向火光燃起处奔去。 在丘陵的最东面,也就是张辰中午最初遇袭之地,五十匹战马拴在几棵大树上,五名负责看守马匹的西贼士兵聚在一起,正指着山上的大火议论纷纷。 就在二十余步外的一块大石背后,张辰和种朴以及四名士兵紧靠着山体,张辰观察了片刻,确定只有五名敌人,便低声对种朴笑道:“我们分一分,我对付两人,剩下的三人给你,如何?” 种朴撇撇嘴道:“咱们一人一个干掉他们都多了,干嘛还要这么分。” “因为回去后我打算把杀死西贼的功劳统统送给你!你不表现表现?” 种朴眼睛一亮:“你说的可是真?” 张辰手一摊:“张某可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种统制拼死杀敌,焉能活到现在?” “去你的!” 种朴用胳膊肘捅了张辰一下,他又回头看了看四名士兵,两人是张辰的军士,两人是自己的手下,应该都能搞定。 “那我们说好了,你小子不准反悔。” “我骗你种衙内做甚!” 种朴脸上露出一丝温馨的笑意,他拍拍张辰的肩膀:“这样罢,你带着弟兄们干掉后面三个,前面两个我来。” “你怎么做?” 种朴不说话,他抽出一支箭,忽然大叫一声,跌跌撞撞走两步,一头栽在地上,手中的箭竖起,远远看去,就像被一箭射穿了后颈。 五名西贼士兵吓了一跳,他们看见半晌,见是一人中箭倒在地上,五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首领低语几句,两名士兵拔刀慢慢向种朴走近。 张辰暗暗佩服这小子咋这么狡猾,果然是两人走上前,他轻轻招手,带着剩下的四名兵士准备好弓箭,随时等待着策应种朴。 两名士兵靠近了种朴,其中一名士兵伸腿踢了一下地上的尸体,这时,一名士兵忽然发现箭没有射中脖子,而是插在脖子旁边的地上,不由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种朴战刀猛地一挥,一名士兵小腿被斩断,惨叫一声倒地,种朴也不管他,大吼一声扑上去,将另一名西贼士兵扑倒,战刀刺穿对方的胸膛。 与此同时,张辰也带着士兵们出手了,几道箭矢瞬间射出,三名正惊慌的士兵纷纷倒地。 种朴拔出战刀,狠狠一刀将断腿士兵砍死,张辰带着四名宋军士兵也不落后,飞奔过去解开战马缰绳,张辰又将三壶箭搭在马背上,翻身骑上一匹雄骏的战马。 就在这时,山顶上传来怒吼声,张辰一回头,只见数十名西贼士兵正沿着山梁奔来,原来他们也担心马匹的安全,急急赶回来,却比张辰他们慢了一步。 “我们走!” 众人纷纷上马,驱赶着数十匹战马向西奔去,后面西贼士兵拼命追赶,却被张辰一连射翻五六人,他们再也不敢奔跑,眼睁睁地望着大群战马消失在黑夜之中。 “三郎,你觉得西贼会放过我们吗?”种朴不停向后张望问道。 “我算过他们的人数,他们现在大约还有百人左右,我们只拿走五十匹马,那他们还有一百五十匹战马,我觉得他们一定会继续追赶,除非我们进了马铺寨,否则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种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西贼是出了名的不肯认输,我们得加快速度,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众人加快马速奔跑,约奔出二十余里,一名士兵忽然指着前面大喊:“那是我们的军队吗?” 张辰和种朴都看见了,一支约两千人的军队正向这边列队奔来,相距他们只有数百步,种朴大喜:“一定是援军到了!” 他催马飞奔冲上去,挥手大喊:“我是种朴!” 张辰却忽然回头望去,他隐隐感觉到了地面轻微震动,虽然很轻微,但它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信号,西贼追来了。 张辰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催马疾奔,片刻便奔至杨遵面前,他来不及多说,急声道:“快令军队两边埋伏,西贼骑兵追来了。” 杨遵反应极快,回头喝令道:“立刻两边埋伏!” 第一百零八章 全歼来敌 宋军士兵训练有素,分头向两边奔去,伏身在两边的土地上,张辰又对杨遵道:“请杨知寨也前去埋伏,我们继续前奔,引诱敌军。” “有多少人?”杨遵急问道。 “大约一百人左右,都是骑兵。” 才一百骑兵,杨遵稍微松了口气,调转马头向西奔去,很快藏身在一片土丘背后。 张辰带着众人继续向前疾奔,只过了片刻,他们身后数百步外出现无数小黑点,百名西贼骑兵正衍尾追来,激起滚滚黄尘。 佐将嵬名忠阵亡,两名正首领都觉得无法回去交代,除了继续追赶,他们也无路可走,百名西贼骑兵快马加鞭,在黄土高原上狂奔,很快士兵都是骑着双马,速度疾快。 这时,一名正首领终于看见了在前面奔逃的一群马匹,他心中大喜,大喊:“他们就在前面,追上他们!” 西贼士兵个个马术娴熟,他们攻山时遭遇重创,还被抢走战马,他们早憋足了一口气,不断打马狂奔,风驰电掣般奔来,不料却落入了宋军的埋伏圈中。 杨遵见时机已到,一声令道:“射!” 射箭的梆子声忽然响起,埋伏在两边的宋军士兵一起张弓放箭,密集如雨的箭矢射向百名西贼骑兵,伏击来得太突然,西贼骑兵措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百名骑兵四成中箭,落马四十余人。 一名正首领见势不妙,大喊:“撤退!” 幸存的五十余名西贼骑兵调头要逃,宋军鼓声大作,两千士兵包围杀来,将五十多名西贼骑兵包围,密集如林的长矛捅刺,西贼骑兵不断惨叫落马。 不到一刻钟,伏击战便结束了,百名骑兵全部被杀,无一活口。 宋军拢共缴获了一百余匹战马,加上张辰他们缴获的战马,竟然有一百六十多匹战马,杨遵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全歼两百名擒生军,这可能是近几个月来宋军最大的一次战绩了。 这时,张辰走上前抱拳道:“多谢杨知寨及时赶到,否则这次我难逃此劫!” “哪里!哪里!保护张参军是我们份内之事,是我们护卫不周,让张参军受惊了。” 张辰叹口气道:“若不是种统制拼死护卫,我一介文官怎么可能躲得过两百西贼骑兵的抓捕,种统制智勇双全,希望杨知寨如实向安抚司上报其功劳,并予以提拔奖励,待我回京兆府也会与郭太尉亲自汇报。” 杨遵并不知张辰练过武艺,他也感到惊讶,种朴只有十几人,居然干掉一百多人,种家人果然都是大才! 无奈其得罪了郭太尉,屈守一小小军寨实在太可惜了,他心中顿时对种朴有了强烈的同情之意。 杨遵想了想,便对种朴道:“从现在开始,我向安抚司推荐你为指挥使!再赏钱三百贯!” 种朴在一旁听张辰为自己邀功,脸红透了耳根,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为情。 这时,张辰在一旁给他使眼色,无奈,他只得上前躬身道:“谢杨知寨恩赏,只是能否允许种某把赏银分给共同作战弟兄们。” 杨遵见种朴厚待手下,眼中自然尽是赞赏之意,点点头道:“那就再加赏两百贯,你可以分给他们。” “多谢知寨体谅!” 种朴又向张辰行一礼:“多谢张参军厚爱!” 张辰微微一笑:“你我就莫要客套了,再说了你给马铺寨挣了这么多匹战马,恐怕杨知寨对你还感激不尽呢!” 杨遵大喜:“难道张参军答应把这些马匹都给我们马铺寨了?” 张辰笑道:“不过我需要二十匹作为下属的巡视脚力,其他的都可以拨给马铺寨。” 拨付军资却是张辰的权力,为了自己兄弟的前途,杨遵的这个人情和面子,他怎么能不给? 虽然全歼了西贼伏兵,但张辰也同样损失惨重,向导死了,随从也死了一半,他只能暂时放弃前往荔原寨的计划,返回了马铺寨。 张辰一路上冷静地考虑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几乎可以肯定与自己随行的几名手下中,定然有人参与其中,而司兵主事杨宽的嫌疑最大。 其实从当初认识杨宽的第一面起,张辰便对他当面告何重的状有些反感,但后续自己被征调去了均州剿匪,加上班师之后何重又与自己私下“和解”,两个月来安抚司内部倒也相安无事。 但并不代表杨宽不会起别的心思,至少何重已经偷偷告诉自己,表面和善的杨宽居然两次跑到何重面前指责自己不称职。 可就此指控杨宽,张辰却没有任何证据,这中间少了一个关键环节,就是杨宽如何与西贼勾结。 没有这个关键证据,如今与自己本就有些龃龉的郭逵不会相信自己的指控,毕竟杨宽在安抚司中已经干了三年,而他张辰才任职几个月。 这件事他绝不能意气用事,他需要拿出确凿的证据,迫使郭逵做出选择。 中午时分,张辰抵达了马铺寨,杨宽连忙迎了出来:“听说张参军遇到伏击了,卑职担心得不行,一夜未睡!” 张辰淡淡笑道:“多谢杨主事关心,我运气不错,多亏杨知寨救援及时,侥幸躲过了这一劫。” 杨宽连连拍自己胸脯,仿佛心有余悸:“真是万幸啊!若参军有个三长两短,卑职回去该交代啊!” 但说到这里杨宽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愧疚,低下了头,张辰目光如炬,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意识到,莫非杨宽是迫不得已? 而此时却不是机会,张辰不露声色对他道:“收拾一下!明日我们回京兆府。” “荔原寨和另外两个军寨都不去了么?”杨宽小声问道。 张辰摇了摇头:“三道公文丢了两道,怎么去?以后再说!再说这一带也太不安全了,到处都是西贼探子,我差点死了一次,可不想再遇到第二次了。” “参军说得有理,卑职、卑职也希望早点回京兆府,这里太让人心惊胆战了。” 第一百零九章 暗藏诡谲 入夜,在马铺寨的小酒馆里,种朴置酒给张辰送行,张辰静静地凝视着杯子里浑浊的酒液,此时酒液在杯子里打着旋,渐渐浮起一层白沫。 种朴有些腼腆地笑道:“我这山野小寨,实在没有什么好酒,他们家的酒已经是最好了。” 张辰大方地摆手道:“阿朴,你这里有酒喝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莫忘了京兆府大营内饮酒一次杖一百,饮酒三次处斩,你应该感到幸运才对。” “这倒也是,许多人都说边寨十分艰苦,但其实还算不错。你看看,可以喝酒,可以找女人,想吃肉的话,自己还能去外面狩猎,就是稍微危险一点。 可大战打起来,谁不危险呢?他娘的,我父亲先前说得没错,既然从了军,那便是活一天就痛快一天,明天的事情想它有卵用!” 张辰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商州刚认识种朴的时候,当时在军议上一副板板正正的模样,可现在 找女人已经随口而出了,这到底是环境改变人,还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拉近了? 张辰忽然又觉得这种交流方式十分惬意,根本不需要刻意改变,毕竟不管前世今生,谁愿意总小心翼翼地活着? 想到这,张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种朴道:“我不去荔原寨了,你过后如果见到老章就替我给他打声招呼,下次我再去看他。” 种朴点点头:“我会的。” 沉默片刻,种朴又道:“其实你一个文官的风险比我们可小不了多少,你自己需要时刻当心,我大宋的官场黑暗复杂,西军更不外如是,莫看名义上郭逵是主帅,但实际上他如今只控制了部分权力。” “此话怎么说?”张辰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有些好奇。 “我也是听杨知寨喝醉酒时说的,陕西路先前分出的缘边四路,名义上虽然都归属陕西安抚司,但是基本上都由各路的经略使直接掌控,而这些经略使背后各有重臣可倚靠。 譬如近日最令人关注的河湟地带,听闻朝廷有意在此地设置新的熙河路,经略使自然便是王韶,他背后的那位,听说便是如今深受天子宠信的翰林学士王安石,你觉得王韶能完全服从郭逵的指挥么? 而刨去五路地带,陕西安抚司实际控制的地盘就只剩京兆府一隅了,何况安抚司内部也渗透了一些朝中重臣的势力,所以相比之下,其实郭逵的权力最小,因此这陕西如今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表面上大家都归属西军和和气气,但谁知道各自藏着什么心思? 看这次伏击你的西贼就知道了,杨知寨今日偷偷告诉我,被你射杀的嵬名忠是西贼排名前三的擒生军将领,名气很大,而且是从兴庆府过来的,并不是边疆将领,杨知寨也非常惊讶,你一个前来巡查的主事参军,名声竟然传到了西贼的都城?!三郎,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张辰愕然,随后默默点了点头,确实这边境地带的事情本就有关两国博弈,再掺杂官场争斗,哪是暗藏诡谲四个字能够形容得了的,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次日一早,张辰离开马铺寨启程返回京兆府,杨遵得到一百多匹上好战马,马铺寨守军又立下了功劳,着实感激张辰,便亲自率一千人护送张辰南下二百里。 这次他们的运气倒是不错,一路很平稳地抵达了环庆路腹地,与杨遵的兵马分别后,张辰一行人策马继续向京兆府而去。 这天夜里,张辰一行抵达了耀州同官县,在同官驿馆住了下来,驿馆没有别的客人,房间几乎都空着,他们一行人住了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杨宽和几名军士住一个院子,张辰单独住一间小院。 入夜,张辰正在小院里来回散布,这时,院门处传来了敲门声,张辰上前开了门,外面赫然是面色涨红的杨宽,这倒让张辰有点感到意外。 “杨主事,这么晚有事吗?” “卑职卑职”杨宽一直低着头,目光闪烁盯着地面,却半晌挤不出一句话。 “且进来坐罢!” 张辰将杨宽请到房内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问道:“其他几位兄弟呢?” “他们他们找女人去了。” 杨宽鄙夷地撇撇嘴:“这帮泼丘八的婆娘都在京兆府,所以他们一出门便想着逛妓院,估计至少要半夜才回来。” 张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杨宽绝不会特意深夜来访就为了聊这些闲话,于是他耐心地喝茶,等待杨宽继续往下说。 杨宽叹了口气:“我今年二十六岁了,平生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可这一回” 张辰喝口凉茶,淡淡一笑:“莫非杨主事参与了西贼伏击我的计划?” 张辰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杨宽的耳中俨如一声惊雷,他一下子呆住了,原来张参军心中清楚得很啊! 羞愧和害怕令他一时仓皇失措,情急之下,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卑职有罪!但卑职绝对没想害参军啊” 张辰冷笑一声:“是么?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马铺寨不走时,我便察觉出你心中有鬼了,加上如若不是你暗中通报西贼,西贼会这么清楚我的路线?这次巡查的线路可是你安排的!你觉得自己能脱身事外?” 杨宽羞愧地低下头:“确实是、是我提前命严三去通知西贼的,你出发的前夜,马铺寨里面有他们的人。” “严三?罢了他已经阵亡,便既往不咎。只是你口中的‘他们’又是谁?”张辰追问道。 “这个卑职不能说,他们会杀了我。” “你不说,他们同样会杀你灭口,我没有被除掉,你又知道得太多,你信不信,回去后你很快就会死于非命。” 杨宽低头沉思片刻,身体陡然间颤抖起来,对方承诺给他赏钱五百贯,并擢升他为右主事参军替代张辰,他才鬼迷心窍答应了。现在想起来,对方怎么可能真给他五百贯?必然是杀了他更省事。 “是何重还有他上面的人要杀你。” “呵呵,何重想杀我,你莫不是又想离间上官?那上面的人又是谁?”张辰有点不耐烦了,怎么这杨宽总老生常谈一般,又把何重推出来当挡箭牌。 “卑职这回对天发誓,绝对口无虚言!还请张参军明鉴!正是那何重临行前特意交代于我,但他上面的人我并不知道,只听说是来头很大的高官。但具体是谁何重当然不会告诉我,我的任务只是安排线路,路上再配合西贼。” “荒唐!无缘无故何重为何要害我?莫非是郭太尉授意?”张辰试探着问道。 “不不不!绝不是郭太尉,那一日何重给卑职说过,他们最终要对付的人,其实其实是郭太尉,除了你张参军其实只是何重顺手而为。” 这一席话下来,听得张辰是云里雾里,却不禁又想起了种朴给自己说过的话,这陕西五路中山头林立,安抚司内部更是势力交错,不仅有郭逵的势力,还有朝中一些重臣的势力。 先不说陕西五路的复杂态势,就说安抚司内部以及郭逵本身在官场上的敌人,张辰忽然隐隐推断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且先回去!在外头也表现得自然一点,就当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 “可是可是他们要杀我灭口怎么办?求张参军救我一命!”杨宽苦苦哀求。 “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们自然也不会杀你灭口,以免引起不必的怀疑,而且他们一定会再利用你,继续找机会除掉我,只要你不提五百贯钱的事,我想他们暂时还不会杀你灭口,甚至我也会更信任你,让他们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关键是你自己要咬住口风,明白么?” 杨宽默默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不仅没有从上条贼船中下来,而且又同时上了张辰的贼船。 张辰又笑眯眯对他道:“事成之后,我自己会赏你五百贯钱,再设法请求郭太尉把你调走,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杨宽只得无奈地暗暗叹息一声,躬身行礼道:“多谢张参军的关照!” 第一百一十章 通敌叛国 过了耀州后便是京兆府了,第三日傍晚时分,张辰一行人终于返回了京兆府城。 在安抚司后舍前,张辰对杨宽道:“你先回去休息!这回给郭太尉的报告我来写便是,还有阵亡弟兄的抚恤,这件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张参军要去军营吗?”杨宽问道。 张辰点点头:“今晚就必须把报告交给郭太尉,你们回城!若遇到郭太尉,就说我会向他详细报告。” “卑职明白了,请张参军也早点休息。” 张辰向他们拱拱手,带领几名军士向城外方向飞驰而去。 望着张辰远去的背影,杨宽发出无奈的叹息,岂料转身竟迎面碰上了身着常服的何重! “这小子还真是命大,不过,似乎他没有怀疑?” 杨宽冷冷一声:“估计他以为与你何参军早就缓和了,谁能想得到你会对他下手?而且是由西贼来动手” “活该!谁让这小子虚张声势骗我!” 何重脸顿时一沉:“还有杨宽,这种话以后不准乱说,你记住了,连家人都不准说,当心祸从口出。” 杨宽沉默了,何重瞪了他一眼,这才道:“走!先与我去汇报此事,这次算他走运,下次就休想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杨宽重新翻身上马,狠狠抽一鞭马匹,两人一前一后向城内某处疾奔而去。 中军大帐内,郭逵异常震惊地听完了张辰的汇报,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两百西贼骑兵竟然在宋境内大摇大摆伏击安抚司官员,而以张辰目前掌握的各种军资情报,一旦西贼得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尽管郭逵对张辰心存嫌隙,但这回他还是很庆幸张辰没有被抓走,成功突围出来。 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郭逵也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事件的蹊跷之处,伏击地点并不在境外,西贼怎么可能会突然遣出两百骑兵深入宋境,而且正好伏击了张辰,这显然是一次事先有预谋的袭击,又是谁把张辰的行踪泄露出去? 郭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张辰,轻叹道:“张参军是不是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对我说?但在你说之前,我先声明一句,此事绝与我郭逵无关,通敌叛国乃是诛族大罪,我心里分寸清楚得很。” “郭太尉言重了!郭太尉忠君报国之心,大宋天下无人不知,卑职自然不敢怀疑。” 张辰点了点头,拱手又道:“卑职只是心生担忧,这件事显然是我们安抚司内部有人与西贼勾结,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人,至少这个人非常了解卑职的巡视计划,掌握卑职的行踪,郭太尉觉得会是谁?” 郭逵沉吟一下道:“莫非是马铺寨的人?” 张辰笑着摇摇头:“马铺寨可不知道安抚司的巡查计划,他们事先也根本不知卑职要来,而且我们在马铺寨只待了一日,西贼骑兵就算长翅膀也飞不过来。” 郭逵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他似乎明白张辰的意思了,也似乎知道是谁在陷害张辰。 录事参军何重近几日经常向自己密言张辰根本不是韩琦的人,劝自己不用顾虑太多,把这没有根基的毛头小子调走便是。所以,只能是他所为,而且也只有他这位录事参军最清楚张辰的巡查线路。 郭逵的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何重真的和西贼有勾结的话,那西军的老底不是已被泄露给西贼了么?眼下天子可是即将开启与西贼的战端啊! 他心急如焚,再也忍耐不下去,厉声喝道:“来人!” 张辰却淡淡道:“如果早知道太尉这么急着找何重,我就不会急着向太尉汇报此事了。” 这时,进来两名亲兵,躬身道:“请太尉吩咐!” 郭逵摆摆手:“罢了,你们先下去!” 两名亲兵下去了,郭逵这才狐疑问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太尉,卑职手头并没有确凿证据,何重又怎会承认如此大的罪名?所以太尉现在问他,只会打草惊蛇。” 郭逵愕然,什么叫打草惊蛇?难道何重背后还有什么人不成? “太尉,卑职也已经审问过司兵主事杨宽了,他告诉我,何重也只不过是受人指使罢了,他上面还有人,但具体是谁杨宽并不清楚,恐怕这个人不光是针对我,最终目标还是太尉,说不准是有人想谋夺西军的军权。” 郭逵沉默片刻:“但如果你不幸身死,会怎么影响到我?” “呵呵,如果卑职不幸身亡,一定会有人在天子面前弹劾郭太尉轻视文官,致使卑职不幸身亡,加上边境防备荒弛,两百西贼竟深入宋境诸多理由,太尉难辞其咎,如果有人存心想夺太尉的军权,这件事的后果便可以被无限放大,天子也未必保得住太尉。 如今众所周知,天子正全力支持王韶在河湟拓边的策略,很快便免不了与西贼爆发战事,天子怎会坐视西军存在隐患?” 郭逵的双眼霎时眯成一条缝,他知道张辰说的是实话。 就说轻视文官这一条罪名便非同小可,其实在大宋,战死十名武将也比不上死一个文官,尽管很不公平,但这却是铁的事实,如果张辰身死,那岂不是让朝堂上那些政敌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沉吟片刻,郭逵缓缓问道:“我再认真问你最后一遍,还请张参军如实回答,你张参军来西军任职,到底可是韩琦在背后运作?你老实说,我便信你。” 张辰摇了摇头,淡定道:“卑职说过许多回,但答案却从来只有一个,卑职根本就不是韩琦的人!对于这个传闻,其实卑职一直都深感疑惑。 卑职出身于房州竹山小县,穷乡僻壤家室贫寒,怎会与韩琦那等大人物扯上关系?若真有关系,早就凭借韩琦的荫庇在京城为官,又怎会被调来陕西边地从军涉险?” “你此言当真?”郭逵还是疑惑地看着张辰,毕竟当初张辰的履历他可是反复查看,张辰得以由吏转官又调来陕西,可正是凭借韩琦的条子一路打通了审官院里的关节。 张辰笑了笑道:“人人都想往脸上贴金,像卑职这样把脸上金子扯掉的,恐怕没有几个罢!” 郭逵凝视张辰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名目光澄澈的少年,或许说的真是实话。 其实韩琦先前掌控西军多年,陕西安抚司根本不缺他的势力,就算郭逵上任替代了他,下属中的“韩系”官吏也是尾大不掉,根本无需再安插人手前来。 何况正如张辰所言,若他真与韩琦有莫大关联,韩琦又怎会不把他安插进京城腹地,却把他打发来偏远的陕西,确实不可思议。 而且张辰的品轶与资历十分浅薄,自己完全可以按心意任命他,譬如这回故意令他接下去边境巡查的苦差事,若张辰真是韩琦的人,韩琦又怎会坐视不理?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张辰确实和韩琦没有关系。 想到这,郭逵心中的疑虑稍稍缓解,他目光缓和地点了点头道:“那你不妨说说,如今我应该怎么办?” 张辰自然察觉出郭逵明显变化的态度,继而缓缓正色道:“太尉,某些人想除掉卑职或是对付太尉,表面上说来也是内部权斗,一点点处罚倒也无关痛痒。 可如果是和西贼勾结而出卖大宋利益,那性质就完全不同,我西军中绝不能容忍通敌叛国之辈!太尉可以堂堂正正地处斩这些奸贼,卑职想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怎么个主动出击?” 郭逵饶有兴致地问道,确信了张辰与韩琦无关后,他自然对张辰也开始起了好感,从先前剿匪战事中便可看出,这名十八岁的少年用兵了得,多有谋略。何况这回两百西贼骑兵都拿他没有办法,武艺自然也不落下乘法,说不定可以让他也加入之后的军事行动中来。 张辰冷声答道:“他们在马铺寨设了个陷阱,那卑职就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让他们也尝尝落入陷阱的滋味。” 只见郭逵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这件事我便让燕通来助你,需要什么帮助,你直接与他说,我会全力支持。”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形势被动 京兆府城北,一条叫做柳树巷的小街内,有一座占地七八亩的大宅子,平时宅子大门紧闭,连巷子里的邻居也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大家却依稀记得,这座宅子似乎与一个去世的官员有关。 入夜,巷子里内一片寂静,大部分百姓人家都早早歇息了,偶然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发出野猫的惨叫声,显得夜晚格外的安静阴森。 这时,一名黑衣人快步从巷子口匆匆走来,一直来到这处常年紧闭的大门前,他谨慎地向两边看了看后,便有节奏地拍了拍门环。 不多时,门“吱嘎”一声开了,黑衣人闪身进了院门,大门随即又立马掩上。 院子里微弱的灯光照亮了黑衣人的脸庞,只见他脸庞黑瘦,下巴显得略长,年纪不到四十的模样,满脸浮现阴沉之色,正是陕西安抚司录事参军何重。 原本今夜此行何重准备携杨宽同行,但再三思虑今日杨宽的态度语气过后,心中忍不住生起了一丝提防,于是便寻了个借口将其撵回家去,随后才独自乔装至此。 “卢管事走了么?”何重急声问道。 “还没有走!” 何重稍稍松了口气,快步向府内走去。 大堂上堆满大大小小十几个箱笼,看得出这里的主人要出一趟远门了,一名男子蹲在大箱前收拾着什么,他一抬头,见何重走了进来,便起身笑道:“何参军是给我送好消息的!” “恐怕让卢管事失望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男子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瞬间得消失无踪:“你是想告诉我,事情没有成功吗?” “原本理应成功,但不曾想那厮命大,又从西夏人的刀下逃了回来,也是西夏人太愚蠢,两百人竟还杀不了区区一名少年郎,到最后反而全军覆灭。” 男子心中失望之极,抱住了头蹲下,半晌恨恨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让我回去怎么向衙内交代?” “这应该、应该不是我的责任罢!我什么都安排好了,但西夏那边办事不力,又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何重略微有些不满道。 男子脸一沉,冷冷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家衙内的责任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现在并非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等应该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趁那张辰还没有发现真相时,我们可以再次下手,这回定可以置他于死地。” 男子摇摇头,冷笑道:“何重啊何重,你根本就没有理解衙内的意图。如果只是为了杀区区一个主事参军,又何必等他去边境才对手?我随意找一个刺客,今天夜里就可以解决了。 我家衙内是要他被西夏人所杀,让巡查边境的朝廷命官死在边境!到时候郭逵才会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你不能只想到自己的私仇,而坏了我韩家的大事!” 何重低下头,半晌懦懦道:“我希望得到衙内的进一步指示。” 男子瞅了他片刻道:“我明日一早便发鸽信回东京,最迟后日晚上,会给你一个答复。” 停一下,男子又道:“另外,你和西夏那条线要保持联系畅通,说不定下一次,我们还需要和西夏人配合。至于我韩家安插在安抚司的官吏,你绝不可将此事透露于他们,此事只你一人知晓,这是衙内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明白,那我先告辞了。” 何重起身走了,男子负手走到大堂前,望着何重的背影远走,他也感到一阵头大,居然失败了,这让他怎么向衙内交代?还有何重此人,这枚刚刚得到手的棋子,莫非便要白白放弃么? 夜幕笼罩下的军营也格外安静,大部分士兵都已入睡休息,只有几顶大帐依旧闪烁着灯光,燕通步履匆匆走进了张辰的营帐,帐里灯火通明,张辰正在伏案处理离开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事务。 “三郎,有消息了!”燕通进门便兴奋地说道。 张辰放下笔笑道:“燕兄,怎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燕通神秘一笑,将一份情报径直递给张辰。 “就在半个时辰前,何重去了城北柳树巷的一座宅子里,在哪里呆了不足一刻钟就匆匆走了。” 张辰起身取来一份京兆府城舆图,放在桌上摊开,他很快在城北找到了柳树巷,他用笔在这里画一个记号,对燕通道:“派两个弟兄装扮一下,去附近高价租一间民房,这里面的人要严密监视。” “监视什么?”郭逵大步从帐外走了进来。 燕通连忙给郭逵单膝跪下行礼,张辰也忙躬行一礼。 郭逵摆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你们似是有收获了?” 张辰笑道:“燕都头的手下发现了和何重联系的人,卑职想让人赶紧监视住他们。” 随后张辰又指着地图道:“便在柳树巷口内的一座宅子里。” 郭逵呆了一下:“怎会是在这里?” “郭太尉知道这座宅子?” 郭逵脸色一沉,点点头道:“这是原来延州知州夏安期置办在京兆府的私宅,夏安期十三年前英年早逝后,这座宅子一直空关着。” 这时,张辰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五个圈,一个是西贼,一个是何重,一个东京某势力,另外两个就是郭逵和他张辰,不过他把自己画在中间。 他便对郭逵说:“卑职随意涂画,还请太尉一观,这便是有人要借西贼之手来除掉我的形势图。卑职再重新梳理一下,当时我在宋境内若被西贼抓走,必然会在朝中造成极大的舆论,有心人就趁机弹劾太尉,竟然让西贼进入大宋抓走文官。 不管太尉怎么解释,严重失职之责难以避免,如果太尉被罢免,那么谁最有可能会染指西军军权?卑职觉得这才是整个局势的关键。” 张辰在白纸上画了第六个圆:“卑职料想,太尉应该知道此人是谁?” 郭逵似乎明白张辰的意思了,他沉吟良久,看了一眼燕通,燕通立刻行一礼退下了。 至于郭逵这才缓缓道:“夏安期你或许未曾听说过,但他的父亲夏文庄公,太师夏竦你肯定有所耳闻?仁宗皇帝在位时,西军主帅便是他,韩琦与范仲淹从旁辅之。 夏竦去世后,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夏安期留在陕西任延州知州,当时十分年轻,二十岁出头便高中进士,在其父荫庇下升得非常快,只可惜染了恶疾,早早便过世了。 如今在世的估计便是夏竦的幼子,应该叫做夏安铎,但此人我并不熟悉,或许也做了官,大抵官位不大名声不显。 说到此处,你应该也清楚了,夏家早就远离权力中心,染指西军军权那是天方夜谭,而且就凭夏竦这位大宋名臣的过往作为,我便敢担保他的儿子绝对不可能勾结西贼,做出叛国之举。” 原来是夏竦,大宋着名的西北名臣,张辰当然也赞同夏家人不会通敌。但就事论事,官场之争实际和通敌无关。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夏竦唯一在世的幼子夏安铎,张辰霎时觉得这个名字实在耳熟,很快便反应过来,暗暗大吃一惊,莫不是那位看不惯自己的竹山县夏县丞?! 张辰沉吟一下问道:“除了夏家之外,那座宅子还涉及到谁?” “唉!要么只能是夏安陵了!他是夏安期夏安铎的堂兄弟,夏竦的从子,他是夏家唯一还留在西军的将领,如今镇守秦风路。哦,他是韩琦的人。韩夏两家是世交了。” 张辰在空白圆圈里写下夏安陵三个字,半晌无语。 这一下条理就很清楚了,郭逵凝视图纸了片刻,又平静问道:“张参军觉得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张辰用笔指了指何重:“我不敢妄言名满三朝的韩琦是否有通敌之嫌,但这里面一个很大的隐患,便是此人,何重。 听闻他跟随太尉已经有三年了,可以说是太尉的左膀右臂,如若他被抓到和西贼私通的证据,恐怕太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时候通敌叛国的便是太尉,这或许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我们似乎有些进退两难了” 郭逵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苍白,这其实是他最担心之事,如果何重真的私通西贼,哪怕自己将他抓获,也逃不了引咎辞职的命运。 “这个何重,跟随太尉到底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之前是丹州的一名举人,三年前安抚司招募文吏,他前来应募,我感觉他挺精明能干,便将他留在我身边,但前两年他倒也不是一直在安抚司,曾出任过庆州文学,直到我接掌西军大权后才召还,实际上他跟我的时间不到一年。” 说到这,郭逵低低叹息一声又道:“我知道你被西贼伏击受了委屈,想要狠狠回击他们,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何重之事拖得越久,我郭某人就越被动。 一旦被有心人抢先抓捕了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当务之急必须要控制他,之后再作打算,总之不能让他被别人抓走,你说呢?” 张辰默默点了点头:“卑职能理解太尉的难处,但我们现在不知道何重究竟有没有私通西贼,如果不是何重,一旦我们抓了人,就会打草惊蛇,再想抓捕私通西贼之人就难了。 太尉请再给我一两日,因为西贼全军覆灭,必定有人也想知道西贼那边的态度,如果何重真是西贼奸细,那么我推断他这两日一定会和西贼联系。” 郭逵尽管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去控制住何重,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点点头道:“好,不过我最多再给你两日时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相大白 事情的变化并没有像张辰想得那么漫长,次日一早,杨宽便来军营找到了张辰,他带来一个重要的情报,何重的心腹左主事参军邹淮刚刚突然离城,去往高陵县。 张辰暗叫不妙,他们将何重严密监视,却忽略了何重麾下的爪牙,何重此人何其狡猾,很可能只派遣手下人去和西贼暗中联系。 “他去高陵县做什么?” “邹淮来官衙见了何重后,便说他三姑病了,请一日假去高陵县探望,但我们从未听说他在高陵县有亲戚。” “他出发多久了?” “刚走没多久,他是骑一头毛驴去的,估计现在走了最多十余里,至少要晚上才能抵达高陵县。” 张辰当机立断,既然郭逵不愿再等下去,那今日就是收网的时机了。 “你继续回官衙做事,不要让何重看出任何异常。” 将杨宽打发回城,张辰当即从燕通那里借了三十名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高陵县。 高陵是京兆府北边的一个县,距离京兆府城仅仅百余里,一条宽阔的官道将两地联系起来,但除了官道外还有沿渭水的一条河边小路。 张辰亲自率领三十名骑兵走小路一路疾奔,两个时辰过后,他们便赶到了高陵县,此时天色还早,邹淮应该还没有到达。 张辰索性上了城,站在城楼上等候,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张辰终于看见身材瘦小的邹淮骑着一头毛驴晃晃悠悠来了。 张辰低声吩咐两名手下几句,便随即走到城头另一面的女墙边。 不多时,邹淮骑着毛驴从城洞里进了城,他却不知道,此时就在头顶上,他的同僚张辰正冷冷望着他的背影。 一辆牛车随即跟上了邹淮,大约又过了一刻钟,负责监视邹淮的士兵跑了回来,低声禀报道:“启禀参军,他进了城南的一家名为“灵川坊”的皮货店,离这里大概有两里。” 灵川坊?灵州?银川? 一听名字就是西贼所开,张辰几乎可以肯定,邹淮就是来这家店和西贼探子碰头。 张辰当即立断道:“立即堵住前后门抓捕,一个都不能放过。” 灵川坊位于高陵县的城南闹市,距离县衙不足百步,占地大约两亩,是一名党项商人所开。 其实大部分时间内,宋夏两国打仗归打仗,两国商人却依旧往来不绝,西夏的药材、皮毛、牲畜以及毛织品大量输往宋朝,而宋朝的丝绸、瓷器、胭脂、纸张等物资也深受西夏人欢迎,因而在大宋西北地区的州县内,到处可见西夏党项人开的店铺。 当然,若两国爆发战争,这些西夏店铺会暂时关闭,可一旦战争结束,店铺又会重新开张,至于西贼的探子假装商人趁机渗透进宋境,其实也是很正常之事。 这时,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突然出现在灵川坊的门口,几名伙计还没有反应过来,士兵们便冲了进去,将大堂内的几名伙计按倒,迅速捆绑起来。 张辰带领十几名士兵冲进了内堂,突来的事件使店铺门口一阵大乱,人人纷纷向两边躲闪,但很快又聚拢起来,将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探头向里面张望。 宋军士兵很快遇到了抵抗,三名党项大汉堵在一间房子的大门口,正挥刀和后门冲进来的士兵激战。 尽管这三名大汉武艺高强,十分强悍,但这些士兵又怎会惧敌,一个个皆是郭逵的亲兵,骁勇善战,双方一时势均力敌。 但宋军毕竟人多,很快便占了上风,渐渐压制住了这三名大汉。 张辰却没有时间耽误下去,他快速解下背后的长弓,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一收一放,迅疾无比地射中一名党项大汉的胸口,目标顿时惨叫倒地,难以继续作战,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另外两名发怔的大汉踹倒捆绑起来。 张辰用力一脚踢开大门,只见房间内一片狼藉,两名男子正惊慌失措地焚烧文书,其中一人正是邹淮! 不用张辰吩咐,士兵们冲了上去,将邹淮和另一名男子按倒,扑灭了刚刚燃烧不久的火堆,从中挖出了大批文书。 “邹参军,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张辰冷冷笑道。 邹淮顿时脸色变得惨白,腿一软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任凭士兵将他反臂捆绑,但浑身却开始颤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辰走到另一人面前,见他年约三十余岁,应该是店里的掌柜,典型的党项人模样,一脸狡黠,张辰又翻了翻桌上厚厚一叠文书,竟然就是自己辛辛苦苦亲手写的环庆路巡查报告! 张辰恨得牙根直痒,反手便是几记耳光狠狠抽去,打得邹淮口鼻流血。 “卖国奸贼,当千刀万剐!邹淮,你这次死定了,给老子统统带走!” 士兵们用黑口袋将所有人的头罩住,将他们押出了店铺,这时,高陵县尉带着十几名公人闻讯赶来,张辰在他面前出示了军牌。 “陕西安抚司办事,奉郭太尉之令前来抓捕西贼奸细!” 吓得县尉浑身一哆嗦,连忙命公人们让开一条路,张辰随即对他道:“这家灵川坊立刻查封,给我掘地三尺,找到的物品封存起来,全部送往京兆府渭北大营。” “下官遵命!” 士兵们又将七八名奸细关进了几辆驴车内,而邹淮则单独关押在一辆牛车,士兵们押送着大车立刻返回京兆府。 陕西安抚司府衙内,录事参军何重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手下邹淮去高陵县已经大半天,却没有任何消息,一种莫名的不安令何重心中十分担忧,其实京兆府内也有西夏人的细作据点,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选择了高陵县的细作点。 何重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一株枣树,他不由想起了三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三年前,他受命赴任庆州文学,结识了一名豪爽的西夏商贾,这名西夏人出手阔绰,经常带他到处花天酒地,过着奢侈无度的生活,不久他便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西夏人源源不断给他提供金钱,使他越陷越深,最终负债累累。 这时,西夏商贾才露出了真面目,逼他成为西夏奸细,在金钱美色的诱惑以及巨债的重压下,他不得不屈服了,最终沦为西夏安插在边境官场中的一名细作,提供了大量庆州的情报,但西夏人看中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区区庆州一隅的情报,而是他和西军名将郭逵之间的关系。 何重低低叹了口气,先前张辰的到任固然打乱了他控制兵、铠、骑三司的计划。 更可恨的是,自己竟还傻傻地相信传闻,认为张辰是韩琦的人,甚至不惜降下身份向这名属下交好,以求能搭上韩家这门巨擘。 若不是后来韩家人主动找到自己合作,恐怕还会被张辰那个狡猾的小子一直瞒在鼓里 但如今更重要的却不是张辰,此人带来的危机感远远不如韩家人! 因为这家大宋最顶端的权贵,竟然知道自己和西夏的关系!这着实令何重深感恐惧,不得不完全俯首听命甘当棋子。而偏偏这回行动又失了手,未来的命运究竟如何,何重心中一时也乱了方寸。 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何重的思路,他一回头,只见一名士兵站在他门口。 “何事前来?”何重有些不悦地问道。 “何参军,郭太尉请你过去。” 何重心中一紧,连忙微笑问道:“太尉有说什么事么?” “哦,太尉似乎对一份报告有疑问。” 何重顿时想起前两日交给郭逵的一份司兵的报告,或许是这份报告郭逵有什么疑问? 他点点头道:“我立马就去。” 何重稍微收拾一下,跟着士兵快步向郭逵的官房走去。 可走进官房,何重便立刻觉得不对劲,两边竟然站满了士兵,郭逵披甲戴盔,正坐在帅椅上,满脸怒气望着他。 何重双股开始颤栗,上前躬身道:“卑职参见太尉!” 郭逵将桌上厚厚一叠文书径直扔到他脸上,咬牙切齿地道:“这是在高陵县一家店铺里找到的安抚司报告,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些绝密文书怎么会在西贼的店铺中?” 何重头脑里“嗡!”的一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终于事发了 他咬紧牙关,硬着头皮道:“这、这个卑职也不清楚。” “哼!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郭逵一挥手:“带上来!” 几名士兵将左主事参军邹淮押了上来,后面则跟着右主事参军张辰,他手中拿着几封信件,邹淮一进门就指着何重大喊:“是何老贼拉我下水,他是西贼的奸细!当初右主事参军张蒙通敌,也是受他诱骗!” 何重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张辰走到他面前,将几封信展示在他眼前:“何参军,你应该认识这几封信!” 这是何重几个月前写过的信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信件竟然没有被送走,这可是他的亲笔信! 铁证如山,何重再也无法抵赖,扑通跪了下来,砰砰磕头,心中悔恨交加,泪流满面道:“卑职有罪!卑职辜负了太尉的期望和重托!” 郭逵忽然一下子感到疲惫异常,其实他原本还抱一线希望,被自己看中的何重或许不是细作。 可现在真相大白,那就意味着何重真的将大量情报提供给了西贼,就连张辰的前任张蒙,那位通敌叛国的右主事参军竟也是因他获罪!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用错了人,这个天大的责任自己如何能够推卸! 半晌,郭逵失望透顶地问道:“何重,你老实交代,私通西贼截杀张参军的主谋到底是谁?” 何重咬了咬牙,低下头小声道:“是韩、韩衙内,韩忠彦!”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返京请罪 何重和邹淮被带下去了,郭逵表情凝重地坐在帅椅上,陷入了沉思之中,包括张辰和周围的士兵都没有人敢打扰这位主帅。 张辰自然也沉默不语,要知道先前他可是被大部分人默认是韩琦一系,最后讽刺的却恰恰是韩家人想杀他而后快。就单单说韩忠彦此人,张辰和他老爹韩琦都没有任何交集,又何尝与这位韩衙内有过仇怨? 这让张辰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何德何能成为大宋高层官员争斗的矛头?或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他们要杀的只不过是巡查的朝廷命官,却不料刚好这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良久,郭逵声音嘶哑地问张辰道:“那个高陵县的西贼细作招了吗?” “已经招供了,陕西路共有大小十处细作据点,光京兆府城内就有三处,卑职请示太尉,要不要一锅端掉?” “动手!高陵县的点被挖,别处细作点都会察觉,不能耽误了,整个陕西路都要挖掉。” 郭逵伸手取过一支令箭交给张辰:“你便负责京兆府城内的三处据点,凭此令箭,你可以调动一千精兵,即刻动手。” “卑职遵令!” 张辰接过令箭却没有走,一脸担忧地望着郭逵,郭逵却笑了笑道:“快去!我没事,只是心中比较乱,平静一会儿便是了。” 张辰抱拳行一礼,转身下去了,郭逵负手走到窗前,呆呆地望着天空。 远在东京城的天子是如此信任他,即位不久便让他替代名相韩琦执掌西军,肩上扛着大宋对西夏所有的战事布局,自己更是意气风发又极为自信,甚至心中自认为定比软弱妥协的韩琦更加称职结果自己却用错了人,导致大量重要情报外泄。 西贼两百骑兵能轻松越境,也必然是从泄露的情报中发现了边境上的防御漏洞。 此时郭逵的心中极为沉重,就算他杀了何重,也无法否认自己用人失当的责任,更无法抹去他内心的愧疚。 郭逵长长叹了口气,回到桌前,沉思片刻,便展开一张奏表,提笔写下了“辞呈”两个大字,他随即又飞笔写道:“罪臣郭逵沐天子圣恩,一心厉兵秣马,积极备战,以灭西贼宵小报答陛下隆恩,怎奈罪臣用人不当” 京兆府城大街上,一队五百人的西军士兵正列队疾奔,他们奔进了东城瓦肆,并迅速包围了位于瓦肆内的望北酒楼,士兵们冲了进去,大喊道:“所有人都统统趴下!” 掌柜见势不妙,转身要跑,却被一名身手敏捷的士兵飞身扑倒,掌柜急得对几名酒保大喊:“快去后院点火!” 情急之下,他竟是用西夏语叫喊! 但为时已晚,从后门冲进的数十名士兵将五名酒保悉数抓捕,大量士兵涌进了酒楼,开始彻底搜查,与此同时,南城的一处药铺和一处牲畜栏也一并被士兵包围查封。 半个时辰后,张辰赶到了望北酒楼,在西贼细作的口供中,这座酒楼是西贼位于整个陕西路的情报中心,据说里面别有洞天。 张辰走进酒楼,负责搜查酒楼的都头上前禀报道:“参军,我等在后院柴房内发现一个入口,收获极大。” 张辰顿时来了兴趣,难道别有洞天是在地下不成? 来到后院,张辰只见柴房门口站着几名士兵,走到门口细细察之,却见柴房地上的一块石板掀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下面可是有地窖么?”张辰问道。 都头笑了笑,指着隔壁道:“这处洞口是通往隔壁!” 张辰不由一怔:“怎么是通往隔壁?” 都头又解释道:“隔壁是座两亩半的宅子,但大门被从里面堵死,平时根本无从进入,他们都是从地道走,参军请随卑职来。” 都头并没有钻地道,而是带着张辰径直从后门出去,后门是一条小巷,只有两扇门,最顶头的大门锈迹斑斑,不知多久没有开启,但此时已经被打开,这里面就是所谓的别有洞天之处,西贼真正的情报中心便是在这里。 张辰刚走进大门,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兵器,刀剑长矛,弓弩箭矢,铠甲盾牌,至少有三千余件,堆得像一座小山,士兵们还不断从房间里抬出一只只大木桶,里面全是火油。 张辰见院子角落里坐着十几名被捆绑蒙头的男子,便张口问道:“他们都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西贼武士,被我等突袭抓住,据一名伙计交代,一旦宋夏开战,这里会潜入上百名西贼武士,他们会在京兆府搅出暴乱,直接打击我们安抚司后方。” 张辰听得暗暗心惊,京兆府可是整个陕西路的指挥中枢和后勤重地,一旦京兆府出了乱子,会严重影响到前敌将士的士气。 这次虽是侥幸挖出了西贼潜伏在京兆府的根底,但谁又知道西贼是否还埋藏了多少后手?看来自己回去后定要劝说郭太尉加强京兆府的情报工作,决不能有半点大意。 张辰又仔细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望北酒楼。 当他回到府衙,正好遇到了燕通,只见燕通上来便气喘吁吁对他道:“三郎,刚才我去了柳树巷那边,夏宅内已空无一人,我们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监视,我便只好问了周围的邻居,有一人说天不亮几辆牛车停在大门口,里面的人应该是撤离了。” 其实张辰对柳树巷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毕竟那是韩家人,没有确凿证据的话,还真不能草率动手,否则最后会惹来一堆麻烦。 “走就走了罢!莫要去管他们了,太尉现在如何?” “唉!太尉说今晚要连夜进京!” “什么!” 张辰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异常惊讶:“这又是为何?” “太尉不肯说,我估计是要进京请罪罢!” 张辰着实被这个消息惊住了,他们抢先控制何重、邹淮,不就是为了将主动权握到自己手中,避免韩家利用这件事来弹劾郭逵么?可事情还未尘埃落定,郭逵自己却要主动回京请罪,这不正中韩家的下怀吗? 燕通叹了口气:“太尉向来为人耿直,莫看他平日里行事有些古板,但他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从来不会推卸自己的责任!如今发生了何重之事,他深感自己有用人失察之责,故而他要回京向天子请罪。” 张辰无语了,虽然他敬重郭逵的人品,可是就凭郭逵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在斗争残酷的朝堂内混下去? 这时,判官彭嵩走了出来,迎面看见张辰,遂招手道:“张参军,正好遇到你,郭太尉请你进去。” “太尉有说什么事吗?” “你去便知道了。” 停一下彭嵩又叹道:“给你一个忠告,太尉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有些事情你就保持沉默便是!” 张辰默默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走进内堂,郭逵立刻笑问道:“如何?收获很大!” “禀太尉,收获出乎意料地大,我们在望北酒楼查获了至少三千兵器,那里盔甲、兵器、弓弩、火油什么都有,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郭逵也愣住了,三千件兵器,西贼这是想做什么? “酒楼伙计交代,西贼是想趁宋夏战争爆发之时,在我京兆府制造暴乱,在后方扰乱我们军心。” 郭逵愣了片刻,不由轻轻叹道:“此计极为毒辣啊!” 京兆府大乱,前线军队未必会知道,但一定会动摇朝廷与西贼交战的决心。 “确实狠毒,虽然我们这次查获了大量兵器,但难保西贼不会留有后手卷土重来,卑职建议从今日开始,严格盘查每一个进入京兆府城的人,严禁携带任何兵器入城,防止聚沙成塔。” 郭逵赞许地点点头:“你的建议很好,我会立刻下令实施,另外,我决定正式提拔你升任安抚司录事参军,享从七品待遇,我接下来这段时间不在京兆府,你且多担待一点。” 张辰一怔,躬身礼道:“卑职多谢太尉厚爱,决不会让太尉失望!” 张辰回到自己的官房,他已经不得不担心郭逵的命运,因为此时此刻,郭逵的命运便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命运。如今他刚刚才步入正轨,一旦郭逵被撤换,恐怕安抚司下面所有的重要属官都要换,自己就真要去那个虚无缥缈的雄武军节度府当掌书记了,约等于赋闲。 自然张辰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无论如何,他也想尽力拉郭逵一把。 张辰随即伏在案上写了一封信,装入信封里封好,又写了一张纸条,和信一起放入另一只大信封内,仔细地封好了,又在大信封上写下“兄长王禄亲启”。 张辰沉思片刻,便找来一名他比较信得过的士兵,士兵名叫李俊,和张辰正好是同乡,房州竹山县人,今年刚满十八岁,他一直负责替张辰在军营和府衙之间来回奔跑送信,十分机灵。 张辰随后摸出两锭大银和信一起递给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些银钱是给你的盘缠,辛苦你跑一趟东京。我有一个远房的表兄姓王,如今在吏部做员外郎。 我上回与他在均州碰面时,他曾特意提起过,只要你到东京外城的房州会馆中找人询问,定然能找到他的住处。记住了,这封信一定要成功转交到我表兄手中。” 张辰又重复了一遍,李俊信誓旦旦地抱拳道:“请张参军放心!卑职一定会把信送到!” 随后张辰又给李俊安排了公务通行凭证和一匹好马,李俊这才翻身上马,紧随郭逵一行连夜向东京疾奔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俊送信 东京城御街,韩府。 韩忠彦像往常一样瘫软在床第上,身边两个美妾一左一右拥抱入怀,正当韩忠彦兴致勃勃之时,却突然扫兴地从房外传来幕僚方平急切的声音。 “衙内!卢管事那边有紧急消息!” “进来!” 韩忠彦脸色阴郁地推开美妾,只见从门外走进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文士,此人名叫方平,太学出身,精明过人,原本在州学教书,足足教了十年的书,他最终不甘寂寞,三年前开始走上幕僚之路,最终成为开封府判官韩忠彦的幕僚。 三年来,便是方平屡屡替韩忠彦出谋划策,渐渐赢得了主人的信任。 这次借西贼之手杀死巡查官员向郭逵发难的连环计策,归根到底是韩忠彦私下所为,实际上韩琦根本不知情。常年被韩琦训诫的韩忠彦,一心图谋做一件有利于韩家的“大事”,好让韩琦刮目相看,最终在方平的怂恿下设下这道毒计,率先拿前番夺去韩琦帅位的郭逵开刀。 不过这条毒计也确实精妙,可谓一箭三雕,首先制造西贼骑兵越境杀死文官的严重事件,促使郭逵被台谏弹劾,让听命于韩家的夏安陵接替郭逵担任西军主帅的位子。 其次,西贼来去自如,文官身死宋境,必然引起朝中轰动,天子如今力主开拓河湟的策略必定受挫,王安石、王韶等变法派的地位必定动摇。 第三,即使这回弹劾郭逵不成功也无须担心,因为通敌叛国的关键人物何重可是郭逵麾下的心腹,只要此人不暴露,以后多的是机会。 当然了,这条计策虽毒,但最终却一条都没有成功。 只因为那名叫张辰的少年官员,竟然不可思议地从西贼骑兵手中死里逃生!而据韩家安插在陕西安抚司的内线来报,何重如今已被郭逵控制,韩忠彦暗中估计,郭逵定会秘密除掉此人。 没有了何重,第三计自然也走不通了,如今没有任何证据去弹劾郭逵,绝不会成功。 这件事韩忠彦已经不太抱希望了,但方平的一句话又勾起了他的兴趣。 “衙内,卑职刚刚得到卢管事传来的最新消息,郭逵进京了!” 韩忠彦一怔,笑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卑职也不知晓,不过卑职感觉,郭逵进京还是和那件事有关。” “莫非他要来追究我的责任?”韩忠彦冷冷道。 “这倒不可能,他没有任何证据,不可能指控衙内,我倒觉得他或许是来向天子请罪的。” “向天子请罪?” 韩忠彦哈哈笑了起来:“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蠢的人?我们都找不到证据弹劾他,他却跑来自投罗网。” “衙内,这只是卑职的猜测,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卑职也不敢肯定,不过卑职建议衙内最好打听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倒可以运作运作。” 韩忠彦当然明白运作运作是什么意思,他当即欣然道:“如此甚好,你替我准备好重礼,我今夜去拜访钱晋打听打听,如果真是来请罪,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衙内,如果要扳倒郭逵,不仅需要宫里有人帮忙,还要朝廷舆论支持,只要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御史台就会出面要求调查此事,至少郭逵就要被停职审核了。” 就在郭逵抵达东京的同时,替张辰送信的李俊也抵达了大宋都城东京。这还是他第一次进京,李俊牵着马一路东张西望,不断惊叹京城的繁华。 问了几个路人,李俊很快找到了位于外城东宝街上的房州会馆。李俊自然是消息闭塞,他根本没听说过房州会馆,也不知道这处会馆的情形,他下意识以为这是房州人在京城的一家同乡会。 李俊来到房州会馆门前,见门口竟然排着长长的队伍,队伍中不乏携家带口,几位接待的伙计中竟还掺有一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着实令他踌躇不前。 他在门口徘徊良久,忽然感到肩膀被人重重一拍,有人在他身后恶狠狠问道:“小子,你在这里转来转去,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李俊一回头,见后面是一个拿着哨棍的年轻壮汉,但口音似乎是自己的房州同乡,他连忙道:“我是从京兆府过来,替我家老爷给他表兄送信。我们都是房州人,老爷临行前交代过,让我到了东京城后,便来这房州会馆来打听。” 这个年轻壮汉叫做周大春,他是近日在东京城内小有名气的商贾周博的堂弟,兼任这处房州会馆的安保队头,手下有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壮汉,都是从武馆里特意聘请来护卫会馆。 周大春早盯住了这个牵马的年轻人,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此人是来偷学自家会馆的秘技。 何等秘技,自然是房州会馆引以为傲的“炒菜”秘技!房州会馆实际上是一家酒肆,名唤“全聚德”。 据说里面的厨子个个技艺精湛,烹饪出来的菜品竟比得上久负盛名的矾楼,但价格却又十分亲民,如此营销自然赚得盆满钵满,而东主周博的名气也随之水涨船高,据小道消息传,这位周东主昔日竟曾在官衙中做事,似乎在官场上也有不少人脉。 “你既是我房州同乡,我便姑且信你!且稍等一下,我问一下我们掌柜的。” 周大春走到门口大喊:“嫂嫂,外面有汉子找!” 众人纷纷望来,周大春嘿嘿一笑,这时,裹着细绸头巾的周徐氏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大傻春!你怎么又满口嚼粪,你嫂嫂我哪来什么汉子了?” “嫂嫂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有位汉子找你,不是说有汉子找你,意思不一样!” “滚一边去!” 周徐氏狠狠瞪了周大春一眼,这才走上前打量一下李俊:“这位小兄弟,我们认识么?” “这位夫人,我是来替我家老爷张参军,跑腿送信给他表兄的,他让我来房州会馆打听,你可知道在吏部做员外郎的王禄王老爷?” “王、王禄?那不是县尊等等,你家张参军又是哪位?” “我家参军我家参军!” 李俊一时又不知该不该说,便径直取出信递给她:“这便是我家参军写给他表兄的信。” 周徐氏接过信瞟了一眼下署,顿时一拍大腿,顿足道:“我的娘诶!原来是我们张东主的信,你干嘛不早说呢?” “参、参军也是这家会馆的东主?” “当然了!没有他就没有这‘全聚德’的招牌,更没有这房州会馆!” 周徐氏急对周大春道:“快去后院告诉你兄长,张东主派人来送信了。” 周大春这才明白,原来周博平日里时常念叨的张东主,竟在京兆府?他撒开腿就向后院奔去,周徐氏又对李俊笑道:“小兄弟稍等一下,我家那口子就在店里,他马上就来,你亲自把信给他就是!” 不多时,周博急急忙忙跑来:“送信人在哪里?” “这位小兄弟就是。” 李俊连忙施一礼,恭恭敬敬把信呈给周博。 自从张辰北上赴任,周博也辞官与李大勇等人合伙做起了酒楼生意,不闻官场事宜,自然是几个月没有听到张辰的消息了,他来不及细问,便急忙接过信,但他却愣住了,信皮上只写着:兄长王禄亲启。 周博心中有点失落,分别数月,没有看到张辰对于近况的描述。不过他很快也反应过来,张辰又哪里能知晓,这帮老乡竟然将生意直接做到东京城里来? 这时,他忽然想起,可以从送信人这里打听呀! 周博连忙笑道:“这位小兄弟一路辛苦了,我们去里面坐坐,喝一口茶。” 李俊确实有点口渴,便笑道:“那就打扰老爷了。” “没有!没有!快跟我来。” 周博吩咐把马匹交给周大春,这才带着李俊来到后院,他请李俊到房间里坐下,又让丫鬟上茶。 “听小兄弟的口音,似乎也是房州人?” “是的,我是竹山县人。” “我的天,那就更不是外人了,我和你家张参军都是竹山县人,你在军中做什么?” “我是专门负责给参军跑腿送信,现在我们参军又升为录事参军了,是陕西安抚司的第二号文官了。” 周博虽然曾在县衙做过文吏,对大宋的官职体系也大概了解,但听李俊左一个参军,右一个参军,硬生生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这二号文官的描述可是分量不轻,张辰好像混得还不错! “他不是去鄜延路赴任么?怎么会留在京兆府?”周博不解地问道。 李俊倒也知道一点点,便笑道:“老爷有所不知,张参军先是郭太尉麾下的节度掌书记,自然是由太尉差遣,所以太尉器重参军,自然会把他留在安抚司府衙中,一开始出任右主事参军,我出发时正好升为录事参军,安抚司中的文官如今便是张参军最大了!” “原来如此!”周博点点头,他当然能理解李俊的意思。 “张官人近况如何?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职务安全与否,用不用去军队中参加作战。” 李俊不会说谎,本身是个很热情爽快的人,而且张辰也忘记了嘱咐他不要乱说,他便坦直地说道:“我们可是西军!自然淌刀边儿的活!张参军的职务虽高,却并不安全,前段时间去边境审查,被两百西贼骑兵包围,他居然杀出来,但手下却死了一半,非常惨烈” 周博顿时脸色大变,心都吓得差点跳了出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旧日相识 要说周博此人的官运,那确实不怎么样,比张辰大约摸十岁,却始终在县衙小吏的位置上止步不前,但也因此磨炼出了他四面玲珑巧舌如簧的本事,否则又岂能在短短三四个月时间,将“全聚德”及“房州会馆”两个招牌扎根在东京城里。 当然了,这些倒也并非是周博一人的功劳,其他几位东主作为出资人更是关键,李大勇、黄世昌、刘长风及吴远四人各自都付出了极大的资本和心血,加上众人齐心协力才能得到今日的局面。 至于张辰这位东主,虽然只是挂了个名,但东主们却始终牢记当初的承诺,并将开业以来的所有盈余中的三成划出单独存放,但凡张辰开口,便可随时取出这笔巨大的财富。 会馆的东主们除了周博和张辰,大多年事高了些,不愿离开故土久居京城,故而只有周博这位东主携家带口而来,出面主持日常事务,但他却并没有因为独自坐镇而生起了骄纵之心。 人贵有自知之明。 周博心中十分清楚,虽然自己与张辰一样,并没有出资参份子,只不过是东主们的顺水“人情”,但却绝对不能将自己与张辰对标来看,必须竭尽全力小心经营,只因张辰是官,生意对他只是锦上添花,而自己若是离了这份生意,便什么都不是了。 故而一直以来,周博日夜操劳,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生意,与京中的权贵和官府打交道,若有实在绕不开的麻烦,就咬牙花钱找人帮忙,即使已经跻身为汴京的名商,即使曾经也是官府公人的一员,他也不敢对官府有任何小觑。 官商官商,自古二者难以脱钩。 所以这一回为了给张辰圆满完成送信任务,周博要去拜访王禄便必须做好齐全的准备。 首先时间的选择上,乃是黄昏时分。因为此次周博是仓促上门,并没有提前送上拜帖,只能选择这个时候前去,那时官员们基本已经回府了,而大概率不会被拒而不见。 其次周博还特地换了一身上好的绸衫,戴上一顶镶有美玉的乌纱帽,鞋也换成了上好的鹿皮短靴,以免失了礼数。 周博乘坐一辆牛车来到了内城东大街王禄的府宅前,他鼓足勇气走上台阶,对门口的仆人道:“在下是房州会馆东主周博,有急事来拜访王员外郎!” 说着,要迅速将一锭银子塞进了看门的仆人手中。 “这是一点小意思,请小哥喝杯茶!” 这名仆人见一个陌生男子没有拜帖走上台阶,正要斥骂驱赶,一锭银子顿时堵住了他的嘴,又听说是房州会馆的东主,顿时刮目相看,别看人家是商人地位不高,但腰包却比谁都鼓。 仆人皱了皱眉,也立刻意识到,此人一定是想花钱找老爷办事,这样的人他们也司空见惯了,因为自家老爷可是吏部的员外郎,别看品级不高,却参与了人事调动和考核选人的重要工作。 只见仆人抱拳行一礼笑道:“原来是周东主,小人失敬!不过近来府中有点小规矩,我家老爷回京后晚上一般不接待外客,若有什么事情需要老爷帮忙,不如明日再来!明日你提早送上拜帖,小人负责替你禀报。放心,价格一定公道!” 周博听得有些稀里糊涂,但一句“价格公道”,顿时让他醒悟过来,他连忙摆手:“我、我不是找员外郎帮助做事,我是给张、不是,给你家老爷的表弟送封急信!” “嗯?我家老爷的哪位表弟?” “你家老爷的表弟叫做张辰,今陕西安抚司录事参军,从七品文官!” 原来是文官,还是个从七品!王禄今年三十多岁,若是他的表弟自然不会超过这个岁数,可年纪轻轻就做到从七品,至少怕也是个进士出身? 这名仆人的脸上浮现了敬重之意,立马笑道:“小人可以替周东主转交信件。” 周博犹豫了一下,李俊特地再三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禄手上,此信万分重要。他想了想,这次却取出一锭黄金,递给仆人道:“还是请小哥替我禀报一下。” 这次是黄金啊!仆人再也无法推却了,只得收下黄金笑道:“那小人就斗胆替周东主禀报!” 周博又连忙取出自己的拜帖:“拜帖在此补上,就麻烦小哥了!” 仆人拿着拜帖进府门了,这时,王禄刚吃完晚饭,正在院子里散步,仆人上前递上一张贴子,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房州会馆东主周博在门外说有急事求见,老爷要见么?” 王禄一怔,但立刻反应过来,周博是故人了,昔日在竹山县为官时,周博便是他的得力手下,之后弃官从商来东京时,自己也曾光顾过房州会馆几回,倒有些交集。 只是这个时候,周博有急事来找自己却有些不同寻常,自己在吏部做事可与商贾之道毫无关联,到底是为了何事? 王禄接过帖子看了看,差点没笑出声来,张辰何时成了自己的表弟了?只见他立马点头道:“便请他到我书房稍候!” 仆人转身下去了,王禄沉思片刻,随后又回房换了件衣服,这才向书房走去。 周博此时坐在书房里不安地喝茶,见开封府那些个官员时,他都可以从容面对,可现在是王禄啊!这与王禄的职位无关,而是面见老上司时,心中难以言表的忐忑和紧张。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王禄从屏风背后缓缓转出,他换了一件很寻常的居家长衫,周博低着头没看清楚,还以为是管家,但他还是站起身,王禄却笑眯眯道:“周东主真是贵人多忘事,两个月前才见过怎么就忘了我了?” 周博仔细一瞧这才反应过来,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自己没有无礼,他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小民周博拜见员外郎!” “行了不必多礼,咱们是旧日相识了。何况你如今可是人人知晓的大商人,不算小民,请坐!” 周博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他坐下来后连忙取出怀中的信递给王禄。 “张官人让我给员外郎送封信,用员外郎表弟的名义实在有点唐突了。” “我与张辰本就交好,这没什么!” 王禄笑着摆摆手:“我一直都很关心他的情况,他能写信来,我真的很高兴。” 不过王禄却不急着看信,而是把信放在一旁,又笑眯眯道:“你房州会馆的菜肴确实不错,我看这满朝上下的官吏大多都去你那里光顾过,这短短几个月周东主应该已经赚了不少!” 周博心中猛地一跳,半晌才干涩笑道:“只是赚了一点点小钱。” 王禄哈哈笑了起来:“周博啊周博,你可不要误会,我的差事与你并无交集,没有打你钱的主意,相反,以后房州会馆有什么困难,或者遇到什么麻烦,给我说一声,我会全力帮忙,毕竟你是我的老部下,虽然不在官场中,但情谊还是在的。” 周博心中松口气,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员外郎的美意,周博感激不尽!” 王禄淡淡一笑:“你莫要多想,早在竹山时我便看出你周博有些本事,不光我看出来,张辰也看出来了,他昔日可说过不少你的好话。” 周博内心触动,小声嚅嗫道:“两位官人对在下的厚爱,实在难以回报!” 王禄摇了摇头道:“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呵呵,这是张辰昔日教我的,你周东主是商人,应该体会更深。” 周博没有吭声,但他有点明白王禄的意思了,心里也突然起了感慨,昔日的王禄在竹山可是出了名的正直清廉,到了京中似乎心境与做派有些转变了。 王禄笑了笑又继续道:“譬如科举放榜时,高官大臣捉婿,也是为了将来替家族谋利,我与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相交,自然也是一种投资,我帮你其实也是一种投资,就和周东主经营店铺最终是为了赚取更多的利益一样,但我要的不是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在下有些不明白” “上回你房州会馆与矾楼起了争执,最终是不是安然无恙?” 周博脸色一变,他知道王禄说的是什么?上回矾楼仗着有后台,见房州会馆横插一足抢去了不少生意,曾闹得天翻地覆,但最终自己的馆子却安然无恙,原来是王禄暗中替他托住了。周博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叹息。 王禄看出了周博的脸色不对,又淡淡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多想,我曾在房州为官,房州人自然便是我的乡党,都是自家人。” 乡党?一语惊醒周博,他霎时拱手拜道:“员外郎说的是!我说怎么每回京中的房州商人们聚集议事时,都会提及员外郎的名字呢!员外郎自然是自家人。以后但凡员外郎有需,我愿带头出面聚房州商贾之力,仔细为员外郎效命!” 王禄淡淡一笑,却没有回话。 这时,周博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连忙道:“对了员外郎,送信人告诉我,张官人先前去边界巡查时,遭遇两百西贼骑兵包围,险些丧命!员外郎,你看这” “还有这种事情?” 王禄眉头一皱,对周博道:“放心,此事我会去好好打听打听。周东主,张辰与你关系不错,同样也是我王禄的好友,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周博起身道:“想必张官人该说的都在信里了,那有劳员外郎多多费心,在下先告辞了!” “好!不用客气。” 王禄又亲自送他到府门前,嘱咐道:“以后谁敢找你或者房州会馆的麻烦,如果解决不了你大可以来找我,我看谁敢碰我王禄的好友。” 周博心中十分感动,虽然他知道王禄是为了笼络自己,但他还是明白能一名京官摆出如此态度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于是他十分诚恳道:“员外郎厚爱,周博感激不尽。” 周博再深施一礼,告辞走了,王禄一直望着他走远,又向他招招手,这才拿着张辰的信快步向书房走去。 府门前的那名仆人吓得面如土色,老爷居然亲自送周博出门,这关系可不简单啊!他默默摸了摸怀中两锭金银,忽然觉得有点烫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帝王之术 王禄的官房设在中书门下,也就是政事堂中,那是整个大宋帝国的核心中枢。因为大宋的官职体系极为复杂,导致吏部与审官院的职能大部分重叠,譬如他这名吏部的员外郎,其职责与审官院的几名主事基本相同,因此手中的权力大小,完全要看政事堂的相公们如何分配。 而王禄的运气算是不错,当初来京参加铨试时,按照张辰的建议,花了重金投进去了首相曾公亮的门下,最终得了曾公亮的庇护,故而一直顺风顺水,自己吏部员外郎的职权也坐实了,不容审官院染指,权力由此而来。 翌日午后,王禄来到官房当值时,首先翻了翻桌上的一堆新送上来的奏章,却没有发现张辰在信中提及的郭逵的辞职书。 “难道是还没有送来么?人都快到了,奏章却没送到,真是奇了怪了”王禄心中暗暗思忖。 这时,文吏尹节走进来行礼道:“官人需要卑职帮忙吗?” “我来问你,今日我不在这里时,是否有人进来过?” “官人说笑了,官人的官房可是被曾相特批设在这政事堂里,有谁敢胡乱进来?” “别说这些废话,我就问你,今日到底有没有外人进来?” 尹节犹豫一下道:“官、官人,近日卑职家里孩子生病,我上午回去照顾孩子了。今日当值的是黄楚。” “黄楚?他人在哪里?把他给我找来。” 尹节快步出去了,不多时,一名二十余岁的小吏快步走进,此人叫做黄楚,是从太学出身的书笔吏,听闻他极善于模仿书法大家的笔迹,真假难辨。 “官人找卑职有什么吩咐?”黄楚毕恭毕敬行礼。 “我来问你,今日我不在时,有没有人进来过我的官房?” 黄楚想了想,面露难色道:“钱、钱总管来过一次。” 王禄吃惊道:“大内总管钱晋?” “正是,他说给政事堂的官人们送一些提神的熏香,当时卑职正在忙,他就把熏香放在桌上,又亲自给香炉里点了一些,然后就走了,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呵呵,我官位低微,怎能劳动大内总管亲自照拂?!你可注意到他拿走什么东西没有?” “应该没有!卑职当时没注意到他手上。” 王禄又把尹节叫上来,问道:“今日送来的奏章中,有没有西军郭逵的奏章?” “好像有!” 尹节想起来了:“我昨日下值前看到的,应该在官人桌上?” “但我桌上没有,那它到哪里去了?” 尹节和黄楚面面相觑,看来真是被钱晋拿走,这下子麻烦大了。 王禄恨得暗暗咬牙,该死的阉宦,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行事? “官人,现在怎么办?” 王禄沉思良久,便坐下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尹节。 “你去一趟曾相公的府邸,亲手把这张纸条交给他的管家,再跟他说,西军有人给曾相公送封信,我愿亲自代劳登门拜访。” “遵令!”尹节接过纸条快步走了。 这两日曾公亮有点感恙,在家中躺了两日,与其说是感恙,不如说是被他儿子气病了。 今年天子念在曾公亮劳苦功高,便赐给长子曾孝宽一座宅子,四十多岁的知审官院事曾孝宽终于正式搬出去独立建府,但就从那时候开始,曾公亮便发现长子渐渐不听话了。 其实一开始曾孝宽为官后,便不少与自己作对,但曾公亮只觉得儿子是秉公办事,倒也有可取之处。 可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曾公亮痛心疾首,一气之下病倒,他的长子,审官院的头头,竟然在天子面前大肆诽谤自己,说自己昏庸老迈,根本就没有能力处理政务,不宜为相!若不是宫里有人偷偷告诉自己,自己还被瞒在鼓里。 曾公亮惊怒交加,派人去找儿子前来对质,但曾孝宽怎么也不来,曾公亮最终气得病倒。 虽然病倒,却不是大恙,调理两日,他已经渐渐康复了。 更重要是,曾公亮想清楚了一个道理,长子突然与自己反目,这与天子的默许肯定难逃干系,可不是么? 如今朝中的许多重要职位,都被天子悉数换上了年轻的变法一派,而自己并不支持变法,但将近七十岁却占据了首相之位,长子在这个时候发难,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曾公亮一向是往好的方面想,既然天子要利用长子对付自己,那就说明自己的相位一时半会儿还比较稳定,天子不敢轻易更换,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曾公亮精神大好,准备明天上朝了。 曾公亮已经从病房转到了书房,书房内,曾公亮正在听小儿子曾孝直给他说一件重要之事。 “就在刚才,钱总管找到孩儿,他让我转告父亲,请父亲能适当协助。” 曾孝直目前在翰林院为官,今年三十五岁,是曾公亮的宠妾所生,聪明练达,是曾公亮最器重的儿子之一,尤其现在长子背叛了自己,曾公亮也就更器重这个小儿子。 儿子这句话无头无尾,着实令曾公亮不解,他又问道:”钱晋有没有说什么事情让我协助?” “他具体没有说,我估计他迟早会派人来找父亲,他只是先表个态。” 曾公亮点点头,儿子说得对,他又笑道:“你从中又能读出什么端倪?” “虽然不知是何事,但孩儿感觉钱晋的手越伸越长了,他不是牢牢站在变法派一边么?为何突然与我们有往来?” “你说的有点道理,但你看得还不够深。 你必须要明白一点,钱晋其实站队的不是变法派,而是站在官家那边,官家想变法,他便支持变法,官家什么时候改心意了,他钱晋必定也会随之转向。莫忘了,说到底他是奴婢,不是官员。所以钱晋这回把手伸到我们这里来,或许并非是坏事,他可是官家的心腹。” 曾孝直点了点头,转念又道:“孩儿也不禁想到父亲从前的教诲,帝王之术的精髓就在于平衡,恐怕钱晋这时与我们往来,也出于这个道理。官家虽然支持变法,但变法一派若是独大,对朝堂不是好事。” 曾公亮听儿子能举一反三,不由大感欣慰,捋须笑道:“你说得不错,朝臣如今分为两派相互制衡,而官家重用宦官同样也是为分朝臣之权。 其实钱晋此人貌忠实奸,他和副总管杜忠成的秉性可差多了,并非是最合适的人选,无奈杜忠成出自太后门下,否则官家不会重用钱晋去分杜忠成的权。” “可近日官家不是赦免杜忠成的过失了么?还特意降旨准他返京重任大内副总管之职,钱晋的权柄到手不过两个月,又被分走了不少。不过照孩儿看来,官家还是不会轻易动杜忠成,虽然他是太后门下,但太后和官家到底是一家人哪!” 曾公亮微微笑了起来:“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说明你还是太嫩了提到此事,我倒不得不佩服杜忠成这回确实做得高明,明明犯下罪过,却以一道奏章躲过了祸事,怕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哪!我考一考你,杜忠成回京后,谁得益最大?” “得益最大的人自然是太后,杜忠成可是她的臂膀。” “所以官家必定会对杜忠成下手,最终便用钱晋来取代杜忠成。” “取代?” 曾孝直不解问道:“刚才父亲不是说,官家用钱晋只是为了分权,现在怎么变成了取代?” 曾公亮淡淡一笑:“其实钱晋也好,杜忠成也好,他们都是用来对付我等文官,官家的内心自然是不希望宦官内部出现矛盾。但我们这位官家可是年富力强乾坤独断,在权力面前亲情几可忽略,杜忠成是太后之人,钱晋取代杜忠成便是迟早之事! 只是因为钱晋资历太浅,经验和能力都不足,所以官家才暂时没有让他直接取代杜忠成,顺便先用杜忠成当一当钱晋的磨刀石。所以我们一定要有前瞻眼光,这就是为什么,虽然钱晋站队变法派,但我心里其实还是愿意与钱晋往来的缘故。”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人禀报:“启禀相公,吏部的王员外郎遣人给老爷送了一张纸条,来人如今在府门外等着,说是还有口信!” 曾公亮呵呵笑了起来:“是王禄啊!他倒是有些日子不来了,五郎,你去把纸条接下来,再听听他有什么口信。” 曾孝直快步出去了,不多时匆匆走了回来:“父亲,是西军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御前质询 首相曾公亮的府邸位于西角楼大街,紧靠太平兴国寺,与王禄的住处相距甚远。 当王禄赶到府邸时,一名小厮却已经特意在门口等候,见王禄到来,连忙起身拱手笑道:“相公等王官人久矣!快快随我来!” 见曾公亮居然令人特意等候自己,王禄心中隐隐感到,此行定然有戏。 不多时,王禄被请进了曾公亮的外书房,只见曾公亮负手站在窗前,正沉思不语,王禄不敢打扰,站在门口耐心等候。 片刻,曾公亮缓缓问道:“你送来的信我看过了,这回西军闹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件,背后恐怕不止是西贼在捣鬼,依我看,或许也有朝中重臣参与谋划罢?” 王禄身体微微一震,依旧平静地道:“曾相何出此言?” 曾公亮慢慢转过身,注视王禄片刻:“我基本上已经肯定郭逵是落入了圈套,那何重不过是一枚棋子,谁是背后的执棋之人?我考虑良久,忍不住想到了一人!” 王禄笑了起来:“不知曾相指的是何人?” 曾公亮笑了笑:“当然了,不一定就是那人,这些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不过我觉得今日应该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因为那人或许与你大有关联,上回石方凛任剿匪主帅后,你恰好被急召返京安然脱身,不就是出自那人的手笔么?” 曾公亮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禄。 王禄脸色微变,这么隐秘之事,曾公亮怎么会知道?又为何将此事向自己坦陈? 曾公亮又道:“莫忘了,掌管审官院的是我的长子曾孝宽,当初是我安排的你出任吏部员外郎,你的调动来去我自然一清二楚。还有一事,当时我那位逆子曾对我提起过你的铨试过程,奇怪的是,不仅老夫替你打了招呼,韩稚圭竟然也出了手,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么?” 王禄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承认:“不敢欺瞒相公,当初卑职确实拜访过韩相公一回,但只是因为初来京城人地相陌,卑职为了顺利转任京官,不得不多寻些路子。” “难得你也是坦然,所以你就一边投入我的门下,另一边又放眼韩家,两头下注对!” 王禄淡淡一笑道:“卑职只是一个小官不值一提,连上朝奏对的资格都没有,哪敢两头下注?曾相多虑了,而且卑职得曾相拔擢后,便再没有拜访过韩家,这一点卑职敢以性命担保。至于韩相公后来为何帮助卑职,卑职也不太明白。” 曾公亮眯着眼道:“是么?王禄啊王禄,你可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你做过的大事还少吗?能让勋贵都记恨的人物,又岂是凡俗之辈,怪不得韩琦也欣赏你。” 王禄大胆地回应道:“相公若说是欣赏,那卑职倒也不否认,或许是有,但卑职绝非是两头观望的骑墙小人。” 曾公亮注视他片刻,摆摆手道:“我们坐下谈!” 有些事情王禄坚决不肯承认,曾公亮也不再勉强他,两人心知肚明便可。 一名侍女进来上了茶,曾公亮喝了口茶又道:“西军的事令官家极为恼怒,官家首先认定是枢密院在西北的布置失当,西贼骑兵来我大宋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匪夷所思。于是又将枢密院的几位重臣狠狠痛斥一番,吕公弼倒是先倒了霉。” 王禄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不知官家决定如何处置郭逵?” “这就是我今晚与你商谈的目的了,不知你有没有去找过郭逵?” “卑职倒是无暇去看他。” “那你觉得此人如何?” “镇边名将,国之柱石。” 曾公亮站起身,负手走了几步,半晌才道:“所以官家定然不会轻易撤换他,河湟拓边是官家的重要决策,西北很快战事将起,若要换了郭逵,除非有更合适的人选譬如,让韩琦重新出山。” 王禄吃了一惊:“韩琦?可是他刚刚被从西北被撤下没几个月,官家若是重新启用他,岂不是?” “岂不是自扫颜面?没错,我只是打个比方,官家根本就不可能让韩琦重返西北。所以这一回我也有些看不透了,此事真的是韩琦所为么?他又图的什么?” 这话说得王禄也有些糊涂,他现在也看不懂形势了,索性不再说话,等曾公亮表态。 曾公亮来回踱步,显得心事很重,最后他看了一眼王禄道:“我想听从你的建议,保住郭逵,这恐怕也符合官家的心意。 不过按照朝廷的规矩,郭逵既上了辞呈就必须接受质询,届时他御前质询时,定然会有其他重臣在场,朝堂辩论时便可看清某些真相,但我不敢向你保证一定能保住他,你明白么?” 王禄当即表态说:“有相公这句话就足够了,卑职相信郭逵定然无虞!” 两日后,还未洗去风尘的郭逵便突然接到天子的宣召,宣他到文德殿偏殿面圣。 郭逵自然卸下戎装换上了朝服,却是乘坐一顶小轿来到了文德殿前,一名宦官迎了上来,笑眯眯地道:“郭太尉这边请!” 宦官带着郭逵匆匆向偏殿走去,不多时,郭逵走进偏殿,有侍卫高喝:“陕西安抚使郭逵觐见!” “天子宣入!”里面有侍卫回应。 郭逵连忙整理一下衣冠,匆匆走进了偏殿内,只见曾公亮、吕公弼、王珪、司马光等十几名高官已经站在偏殿两边,在丹陛之上,天子赵顼端坐在龙椅中。 郭逵快步上前,行大礼:“微臣郭逵参见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郭卿平身!” 随后赵顼又翻了翻郭逵洋洋洒洒写了近三千字的辞职书,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便对吕公弼点头道:“开始!” 参知政事王珪突然当先站了出来,躬身道:“臣建议由御史台主问。” “准奏!” 按理,郭逵辞职事宜应该由枢密院主持质询,但不知赵顼从何考虑,竟然同意让御史台来质询,这就有点将事件扩大化了。 曾公亮也有些不知所措,这御史中丞司马光是出了名的执拗古板,于是赶忙给司马光使了个眼色。 却见司马光根本不理会他的目光,而是慢慢走到丹陛前,向天子和众臣施一礼,不慌不忙问道:“我首先想问郭安抚使,在你的辞职信中提到了是因为手下幕僚暗中向西贼提供军情,故而愧疚辞职。 能否请郭安抚使具体说一说,这个泄密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幕僚,他在军中担任何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内部失和 其实郭逵在辞职书中写得已经很清楚了,既然御史要问,他只得再一次重复道:“泄密人是我的幕僚,名叫何重,官任录事参军,在三年前他担任庆州文学时,被西贼用金钱控制,成为了西贼的细作,我至始至终一无所知。” “原来真是西贼的细作!” 司马光重重点了一句,周围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显然这句话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曾公亮不由暗暗摇头,这个郭逵怎么一点不懂事,拼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盖,连自己都不好帮他了,泄密和细作的性质完全不同,后者的性质更加严重,难道郭逵一点都不明白吗? 一旁的王珪和吕公弼却暗暗对视,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司马光旁若无人般气定神闲,又继续问道:“请问这个何重是哪一科的进士出身?” “他不是进士,只是发解试举人。” “哦!原来只是举人,可是我不太明白,举人怎么能担任九品文学之职?莫非当初是郭安抚使推荐的他?” 司马光一步步将郭逵和何重扣牢,这样,何重的细作身份不知不觉就会变成何重和郭逵共享了。 郭逵是四十多岁的老将了,怎么能不明白司马光的企图,他虽然为人坦荡,但也不至于愚蠢到作茧自缚。 只见郭逵摇了摇头:“司马御史恐怕不太了解底层官吏的升迁,何重最初担任是文吏,举人完全可以胜任,按照朝廷的例制,文吏表现出色是可以转官的,何重的才能也是有目共睹,他升为九品官并无不妥,在枢密院审官院和吏部有他的备案,司马御史若有兴趣可以调来看看。” 司马光倒不愧是有经验的御史,一旦证词不利于自己的目标实现,他就会立刻转向,不再纠缠这件事,他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吏可以转官,既然郭安抚使认为何重优秀,那我也无话可说,请问郭安抚使,何重是几时被西贼策反为细作?” “我刚才已经说了,三年前他担任庆州文学时。” “那么郭安抚使再重新用他为录事参军时,有没有仔细审查过他的履历?” “你说的哪方面的审查?” “比如他的财产来源,他平时的秉性操行,在官员和百姓中的口碑等等,郭安抚使有审查过吗?” 郭逵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 说到这里,郭逵有点不耐烦起来:“我就是因为没有仔细审查,导致用人不当,所以才引咎辞职。” 他又向天子施礼:“陛下,臣用人不查,导致机密泄露,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免去臣一切官职。” 王珪在一旁冷冷道:“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恐怕不是辞职就能脱罪那么简单!” 赵顼沉默片刻道:“郭卿不要太着急,事情会越辩越清楚,朕不想袒护罪责,但也不想让无辜致罪,所以才召开这次质询朝会,郭卿请保持耐心。” 他又对司马光道:“司马御史请继续!” “谢陛下!” 司马光行一礼,又继续问道:“能不能请郭安抚使说一说何重案造成了哪些后果?” 郭逵无奈,只得回答道:“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备战军情泄露,导致后续对西贼的战事不利,对河湟拓边一事也会造成负面影响。” “我看郭安抚使的辞职信中提到了主事参军张辰在边疆巡视险些被杀,文官涉险遇伏难道不是严重后果?” 郭逵摇了摇头:“边疆巡视本来就很危险,我军探子渗透进西贼,西贼探子渗透进宋境,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张参军遇到西贼探子很正常,毕竟他军中出任参军,正在执行公务,不能因为他是文官就变成大事,这只是一个小后果,但远远谈不上严重。” 旁边王珪忍不住呵斥道:“郭安抚使是在避重就轻!那张辰明明遇到了两百西贼重骑兵的伏击包围,怎么能说一句遇到西贼探子那样轻描淡写?” 一片沉默中,曾公亮终于当先开了口,故作惊讶问道:“诶,王执政怎么知道有两百西贼骑兵包围了张辰?郭安抚使的辞职书上并没有提及此事啊!” 王珪顿时哑口无言,是啊!他怎么会知道?都怪钱晋透露给了自己 半晌,曾公亮又补刀道:“不过这也不奇怪,当初韩相公主管西军时,王执政在枢密院也曾呆过半年,想必当时你们联系不少,在西军有些人脉渊源倒也正常。” 王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忙道:“曾相公说得对,不过却与韩相公无关,是有几个西军的官员写信给我说了此事。” 郭逵冷冷看了他一眼:“王执政,我之所以在辞职信中不详述此事,就是为了顾及有些人的面子,请你要有自知之明!” 这时司马光却感到惊讶了:“这么说,张辰在边疆遇袭还和王执政有关系?真是奇怪了,王执政在京城,怎么会牵涉进此事?” 王珪满脸通红,怎么司马光这把好刀转向对准了自己? 他狠狠瞪了一眼郭逵道:“胡言乱语!你是在暗示我牵连张辰的遇袭案?没有证据你便是污蔑当朝宰执!郭逵,你该当何罪?!” “王执政你急什么?我当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只是一些口供而已,想必御史台也不会采纳,所以我就没在辞职书上过多提及此事,王执政若不追究,没人会问此事。” 王珪脸一阵红一阵白,当着天子和这么多重臣的面,他着实下不来台。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郭逵淡淡道:“我说的不是你,是另有其人,你我心知肚明!” 这时,掌枢密院事吕公弼暗骂王珪愚蠢,对方已经说出有口供了,王珪竟然还要再纠结此事,难道真要把韩琦这两个字当众说出口么? 他连忙干咳两声打圆场道:“今日只是讨论郭安抚使辞职一事,我们不必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上纠结,其实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何重作为录事参军掌握大量军情,他竟然是西贼细作,性质非常严重,郭安抚使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枢密院的意见是,立刻免去郭逵在军中的一切职务,以免事件的恶劣影响扩大,至于他是否负有罪责,应该交由刑部和御史台详细调查后再做决定。” 赵顼看了一眼曾公亮:“曾相,政事堂有什么意见?” 曾公亮恭敬答道:“陛下,首先犯罪的是录事参军,并不是郭安抚使本人或者他的家人,其次何重最初被郭安抚使启用之时,那时他还不是西贼的细作,只是后来在庆州为官时才被收买。 如果说失察之罪,应该是庆州知州承担,而不应该强加给郭安抚使。 再者,一支军队中偶然会出现敌军细作,这是常事,不应该过于扩大化,关键是主帅怎么处理。郭安抚使发现何重有罪后便立刻查处,绝不姑息,臣觉得他已经尽到了主帅之责。 何况现在河湟拓边一事刚刚开始,边境的形势将会不断改变,其实西贼得到的情报可以说毫无意义,所以损失其实也并不大,陛下,临战换帅是军中大忌,臣建议让郭安抚使戴罪立功。” 王珪怒吼道:“何重可是郭逵推荐提拔,他明明负有失察之罪,怎么能不追究?” 曾公亮冷冷道:“你也是老夫推荐的,又在老夫的辖下任参知政事。而你却在朝堂之上天子面前公然咆哮,是不是也该追究老夫的推荐失察之罪呢?” 大殿内雅雀无声,半晌,赵顼起身道:“这件事容后再议,散朝!” 赵顼拂袖而去,大殿上只剩下曾公亮和王珪在怒目相视。 赵顼怒气冲冲回到了自己的御书房,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起普通的辞职竟然引发出了如此严重的朝廷内斗? 王珪显然是涉及此案,不知他受了谁的指使,处心积虑扳倒郭逵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即将爆发大战关头,这些重臣却不顾及朝廷大局,一个个只想到自己的利益,着实令赵顼心中恼火。 赵顼也同样对曾公亮不满,他最后攻击王珪的话太尖刻,有失体统,政事堂内部失和传出去,天下臣民该做何感想? 同时王珪和曾公亮的争执中也有一种暗示,郭逵提拔细作幕僚有罪,那他赵顼当初用郭逵替代韩琦是不是也要承担责任? 这时,翰林学士王安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赵顼身旁,将一叠书卷放在桌上:“陛下,臣奉命前来讲解《尚书》。” 瞧见桌上那叠打满了批注的书卷,赵顼却再无平日的兴致,叹息一声问王安石道:“先生怎么看郭逵辞职?” “臣自愧不如!” 赵顼看了他一眼:“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微微叹道:“罪己也要有勇气啊!他若不说,谁又知道这件事,他能主动承认自己的过失,愿以辞职谢罪,足见他内心坦荡,但臣觉得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是出于他对陛下的忠心,只因为对陛下忠心,他才会愧对陛下对他的信任。 陛下,大将易寻,忠臣难觅啊!” 赵顼轻轻点头,不愧是与自己心灵相通的王临川先生啊!他这几句话简直说到了心坎上,今日朝堂中一帮重臣,无论倒郭保郭,其实都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唯独请罪的郭逵却对自己忠心耿耿。 他沉思良久,将郭逵的辞职书找了出来,提起御笔写了个“否”字,想了想,又在背后写了八个字:“引以为诫,积极备战”。 他放下笔,把辞职书递给王安石:“你把它交给郭逵!此事到此为止。” 第一百一十九章 舆图之秘 一场被闹得沸沸扬扬地倒郭和保郭的朝堂纷争,终于因天子赵顼的御笔批示而结束了。 身长九尺的郭逵跪在宣德门前痛哭流涕,三呼万岁后便在当日启程返回了京兆府。 这场倒郭和保郭的纷争尽管没有扩大化,仿佛如同一个肥皂泡一样,刚刚形成就破灭了,但它却无形中促成了另一个结果,那就是朝堂内部政治势力的斗争正式搬上台面,且形势变得愈加错综复杂,如今已不再仅是变法与守旧两派的角力,一些隐秘的派别与战线也逐渐形成。 当然,对初登大位的天子赵顼而言,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宏图伟业,是将来对西贼的战役,在他的一再督促下,朝廷再次向陕西和河东各增兵五万,同时增调大量的粮草物资。 赵顼更是御笔亲批,下令王韶加紧熙河路拓边事宜,同时限三个月内陕西全境做好备战,以随时应对西贼的战争干涉。 京兆府中,自从张辰升任录事参军后,他便暂时离开军营,长驻城内的安抚司府衙,这也是稳定局势的需要。 前任录事参军何重被抓捕,手下邹淮及一些爪牙也同时被抓,还有之前被抓的,张辰的前任张蒙其实也是何重的爪牙,只是他先一步暴露,最终被早早地处置掉。 如此下来,整个陕西安抚司内的三名主要文官,竟只剩下张辰一人在任。而八司中由于何重案抓捕了不少官吏,使得人心不稳,有人担心自己被何重牵连,却有人却惦记着空出来的职位,在这种情况下,张辰坐镇府衙就显得极有必要了。 虽然升了官,但同时也添了事。郭逵返京的这段时间里张辰格外忙碌,八个司的报告都要汇集到他案上,他要区分轻重缓急,哪些事情必须立刻做,哪些事情要等主帅审批才行,基本上每天都要忙到天黑。 这天下午,张辰将杨宽叫进房内,指着他的一份报告道:“杨主事,我且问你,上个月库存铁甲是四万七千八百副,去掉这个月领走的三千二百副,那么还应该剩下四万四千六百副,你的报告中却还剩下四万五千五百副,多出来的九百副铁甲是怎么回事?” 因为司铠主事被抓,司兵主事杨宽目前暂且兼管司铠事务,这也是他写的第一份司铠报告,却被张辰立刻发现了问题,他满脸通红,拱手道:“参军息怒,卑职这就去调查。” “不必调查了,那九百副应该是损坏的库存铁甲,没有送还军器监,但你的报告中却没有,你肯定是把好坏的铁甲都混在一起了。” “啊这!卑职确实没有注意。” 张辰把报告还给他,淡声道:“重新去写过!明日午前给我,我也要汇总写报告给郭太尉了。” “卑职一定准时送到。” “下回你把报告交给我之前,最好再让从事去仓库核实一下。” “卑职明白了。” 杨宽躬身行一礼走了,张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虽然他对杨宽的报告不太满意,可事实上,杨宽如今是他很看重的官员,年轻能干精力旺盛,而且属于那种他能控制的心腹,他有意将杨宽再一步提升为主事参军。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俊哥儿,你从东京回来了?” “回来了,一路差点把老子累死,给你们几个带了点吃的,回头分给你们。” “谢谢俊哥!” 张辰听出了声音,起身笑道:“小老乡回来了?” 只见李俊快步走进房间,躬身行礼道:“参军,小人回来了。” 其实李俊迟迟晚了十日回来,张辰估计他在东京玩了几日,说不定还顺道回房州探了亲,不过这点小事张辰不想追究。 “一路上应该很顺利!” “很顺利,我见到了房州会馆的周博周东主,他让我告诉参军,他完全做到了你交代的事情,还赏了小人金银,小人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分给各位兄弟,另外还有一封信。” 李俊从怀中取出周博的亲笔信呈给张辰,信很厚,足足写了四五页,张辰有些讶异,但还是打算回头再细看,他把信放在一旁,又问道:“周东主还有什么口信吗?” “还有就是让小人转达参军,参军在竹山那边的亲人一切皆好,房州会馆的几位东主都很热心,让你不要牵挂。” “我明白了!” 张辰满意地笑道:“去!我再放你三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李俊欢天喜地地走了,张辰这才打开周博的信细看。 前半部分简直就是一份企业经营汇报,讲述了几个月来“全聚德”和“房州会馆”的发家史,令张辰哭笑不得,他直接跳过,第三页才开始有实质性的内容。 信中提到张辰的祖父张仲方上个月回了趟深河乡,从张辰在“全聚德”中的红利钱取出一千贯,并以孙儿的名义出资捐赠给乡里筹办了乡学,如今张氏亲族中的幼童悉数完成了读书的梦想,足足六十余人。 信中还特地提到,柳娘和虎子两个孩子如今在竹山县生活得很好,舅母乔氏经常过来照料,虎子更是在舅舅刘鸿的帮助下在县里上了学。 张辰将这段文字看了再看,眼角微微有些润湿,这些可都是自己这一世弥足珍贵的亲人们。远行千里在外身不由己,自是成日牵肠挂肚,如今看到他们生活得无忧无虑,便已心满意足了。加上祖父捐赠乡学一事实在触动人心,令他突然特别挂念这位慈祥可敬的“老瘫秀才”。 张辰重重叹了口气,又继续看周博的信,但后面的内容他就没有兴趣了,后面几乎两页纸都在念念叨叨让他不要再去前线涉险,举了无数的例子,无非就是一句话,他是文官,不是上阵杀敌的武将,定要珍惜性命。 虽然周博是一片好意,但张辰着实没有兴趣再看第二遍了,他将信收了起来。 这时,张辰又想起一件事,何重的所有物品都已收拾完毕,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察看,现在正好有点空闲,张辰便起身来到原来何重的那间官房。 何重是录事参军,他的官房自然很宽大,此时桌子柜子都已经被搬走,房间地上放满了二十几只大箱子,这里都是从他官房和后舍里抄出来的各种情报资料,每一口箱子上都写有物品内容。 虽然何重曾想置他张辰于死地,但张辰却不得不承认,何重的情报收集能力很强,他用三年时间收集了三十几箱关于陕西路的各种情报,地形、人口、城池、交通、税赋、农业、商业、矿产、冶炼、甚至民风等等,几乎是应有尽有。 万幸的是,何重还没有把它们送出去。 郭逵前几日还想把这些情报资料悉数销毁,但在张辰的力劝之下,这些资料最终得以保留下来,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责任不在刀,而在于用刀之人,这些宝贵的情报资料若是白白毁掉实在太可惜。 这时,张辰来到最大的一口箱子面前,箱子上用白油漆写着“舆图”两个大字,说明箱子里的物品都是何重绘制的地图。 张辰当先打开一口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近百卷地图,这箱地图是从何重后舍的地窖里搜出来,每卷地图都用油纸包裹,贴着标签,保存得非常完好,虽然安抚司府衙内也有一间舆图室,但张辰可以肯定,何重的地图更加实用,更有战略意义。 他取出一幅最长最大的地图,这是绘制在一幅绢布上的大宋陕西全路地图,宽七尺,长近两丈,非常详细地标明了陕西路各州各县的城池位置,还有山川地形走势和河流流向,还有细细密密的官道和马道。 张辰随后又拿来一本厚厚的宋陕西路州县详解,再对照这幅地图,不禁大为震撼!这张舆图若真是落到了西贼手里,简直就是一把进攻陕西的利器。 单单是描绘这样一幅地图至少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张辰不知何重从哪里得到原图,至少他可以肯定,府衙里并没有这样一幅如此详尽的地图,难道没有原图,本身就是他自己绘制?简直是天才之作。 这时,张辰眼一瞥,发现一幅他很感兴趣的地图,地图上贴有庆州的标签,张辰将地图放在桌上慢慢展开,这幅图上的各种地形他都很熟悉,因为一个多月前,他便差点在庆州最北边的马铺寨附近被两百多西贼骑兵干掉。 张辰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马铺寨、荔原寨以及他们被伏击的那片地域,他细细看了一遍,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再仔细看了看,张辰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一百二十章 毛遂自荐 张辰拿着地图匆匆向郭逵的官房走去,郭逵是在八日前返回京兆府,回来后他便着手重新拟定备战计划,各地军队驻防他也重新进行了修改,一连八日,他废寝忘食地忙碌这件事,包括张辰在内的几乎所有安抚司官员都在跟着他忙碌。 张辰快步走到官房门口,见郭逵正负手站在窗前沉思着什么,张辰小声提醒道:“太尉!” 郭逵惊觉,回头看了一眼张辰,温和地笑道:“原来是三郎啊!有什么事吗?” “有件重要之事卑职要向太尉汇报。” “你且进来说!” 张辰走进房间,在一张小桌上铺开了地图:“请太尉看这幅地图!” 郭逵走上前看了一眼地图,他竟从未见过,便奇怪地问道:“这是哪里搞来的地图?” “这是卑职从收缴的何重的物品中找到的,卑职怀疑这幅地图的一部分情报是来自西贼。” “何出此言?” “太尉可还记得伏击卑职的两百西贼骑兵吗?” 郭逵眉头一皱:“这和他们有关系?” 张辰点点头道:“卑职一直不解两百西贼骑兵是怎么进入我大宋境内,太尉请看这幅地图,上面竟然标注了他们进宋境的路径。” 郭逵连忙凑上前细看,这也是他心中不解之谜,张辰指着地图上一根细细的红线:“太尉请看这根红线,它实际上是一条秘密小路,骑兵可以通过,正好从后桥川口进入西贼境内,而那里是高山峡谷,我们没有驻军。” 郭逵很熟悉这条河,他紧皱眉头道:“可那条峡谷至少三里长,乃黄河水道灌入,河水又深又急,根本走不了骑兵,连船也走不了。” “答案在这里!” 张辰指着旁边写的两行小字:“九至十二月水深四尺,水流稍缓,骑马可渡,入冬冰冻,走河面可直至庆州。” 郭逵终于知道他们的防御漏洞在哪里了,原来西贼骑兵是利用了河流的季节性变化突袭进了宋境。 “太尉,卑职有个建议,我们能否成立一个情报司,如此就能及时发现后桥川这样的秘密通道,就能及时发现西贼的细作,光靠军队打仗而事先没有幕后策划和打击细作,我们会处处被动啊!” 郭逵点点头:“其实我也知道,只是这方面人才匮乏,懂一点军事之人不会读书认字,可熟读经书之人,偏偏又只会四书五经,谈道德可以,说军事都是一群睁眼瞎。” 张辰微微一笑:“卑职愿意毛遂自荐,协助太尉完成此事。” “你?” 郭逵忽然想起张辰不但能从两百西贼骑兵的严密包围中突围,还全歼了这支军队,更遑论前番还独领一军南下剿匪斩获奇功,这绝对是有勇有谋的名将素质,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智谋定不在下乘,有这样的大才参谋情报,当然能为自己发挥极大的作用。 “只是怕你忙不过来。” “无妨,卑职建议太尉重新任命两个主事参军,再腾去卑职的录事参军一职,卑职就能抽出时间协助太尉了。” 郭逵点点头,他一开始用张辰为右主事参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分担何重的事务,使何重能够有精力替自己出谋划策,何重虽然只是举人,但在情报分析方面确实是人才,只是他居然是西贼探子,着实给了郭逵一记闷棍。 现在张辰愿意取代何重,当然是他求之不得。 郭逵负手走了几步,回头道:“录事参军你继续兼着,不过你可以推荐人选出任主事参军,另外我让彭嵩做第三名主事参军,主管司军和司法。” 彭嵩是雄武军节度使判官,那是郭逵麾下的头号幕僚,郭逵早就想找机会任用他,如今正好让彭嵩正位,以此多分担些张辰的日常事务。 张辰笑道:“卑职斗胆推荐司兵兼司铠主事杨宽出任右主事参军。” 郭逵其实原本对杨宽没有意见,年轻且精明,是个可造之才,只是他…… 郭逵有点为难,这个杨宽也被何重拉拢过啊! 张辰拱手笑道:“杨宽是被何重拉拢来对付我而已,而并非做西贼奸细,他并不是西贼奸细,再说他后来已真心悔过并将功赎罪,卑职觉得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而且他有丰富的文吏经验,正好可以帮助其他年轻从事。” “罢了!既然你觉得他可行,那我就任命他为右主事参军。” 停一下,郭逵又问道:“那有关情报司的人员,你打算如何挑选?” 张辰想了想问道:“敢问太尉当年是怎么发现何重这个人才?” “当年我视察地方县学时发现这名举子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便把他聘为我的幕僚。” “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在京兆府学进行考试,但并不局限于府学学生,以安抚司招收文吏的名义,为情报司招募幕僚从事,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几名有突出天赋才能的士子,先强化学习半年兵法,以后在实战中再慢慢锻炼,相信他们很快就能脱颖而出。 另外再挑拣一些军职不高的年轻将领,这些人既求上进又血气方刚,正好可以发挥他们的作用。” 郭逵沉思良久,虽然他有点担心新招募士子的书生气太重,不过这也是可以选择的最好办法,挑选一些军职不高的年轻将领也倒是可行。 郭逵便点点头:“既然任命了新的主事参军,你便尽快跟他们交代好事务分管安排,之后你全权负责筹建情报司。” 说完,郭逵立刻手书了一份军令,同时取出一支金令箭递给他:“打击西贼细作需要军队人手,你可以从我西军中挑选八百精锐士兵组建你麾下军队。” 张辰见郭逵如此信任自己,他心中感动,躬身礼道:“卑职感谢太尉信任,卑职一定竭心尽力为太尉效力。” 郭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今年已四十有六,也不知能在军营再呆多久,若能为大宋为西军培养一位未来的将帅,便足以告慰平生!” 张辰感激地点了点头,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对郭逵说:“卑职倒可以推荐一员被埋没的名将给太尉。” “是谁?” “荔原寨镇将章楶,太尉知道他吗?” 郭逵笑道:“西军的将领我如何能不知?此人了不得,那是英宗皇帝在位时的进士及第,曾在礼部试高中第一名省元,连那韩琦都曾夸过此人文武全才!只可惜啊,朝廷一直不肯用他为将,后来他又得罪了权贵导致官途不顺,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章楶比太尉小五岁,只是一直郁郁不得志,三个月前卑职南下剿匪时他也被朝廷征召入军,故而与卑职结识,后来石方凛上任主帅,排除异己时章楶受了牵连,便来投我西军,却不知为何只做了一个小小的镇将。 太尉,若能提拔章楶为副,主管军中杂务,太尉就可以有更多精力进行战事部署了。” 郭逵皱了皱眉,点点头道:“贸然越级提拔不太容易啊,这需要契机。不过他倒有一点优势,毕竟是进士及第,这便让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了。这件事且让我考虑考虑,如果确实可行,我会尽快向枢密院上疏。” “太尉若真想用他,必须得尽快,趁现在天子要求举国全力支持备战之时,提出拔擢将领的要求!想必朝廷不敢刁难,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郭逵呵呵一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这句话是从哪儿学的,倒是通俗易懂!就像你说的,现在向朝廷开口的机会确实难得。只是章楶与种锷 罢了,我还是相信你的眼光,我先上疏枢密院,再把他先调回京兆府来,至于让他具体负责何事,我和他面谈后再决定。” 张辰赶忙再次行一礼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卑职恳请太尉同意。” “且说来听听。” “是关于何重的处置” 第一百二十一章 狱中交易 京兆府牢城营,张辰在一名管营的带领下走进开辟于地下的重犯刑狱。 “张参军,此处关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死囚!连配军都不够格!” 管营一边哈腰谄笑,一边打开了一扇一扇的铁门,一直来到地底深处。 “嘿嘿此处可是阎罗王掌管的地盘,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牛头马面。” 地牢里光线昏暗,潮湿阴森,充满了绝望和恐怖,一股腐尸的臭气在地下弥漫,令人不得不掩鼻,管营却已经习惯了,他嘶哑着声音道:“五年前这里曾爆发过瘟疫,九十八人全部死亡,没人敢下来收尸,只好任其腐烂,最后不得不一把火烧干净,拉走了骨骸,再重新启用 只是始终弥漫着这股臭气,怎么也去除不掉,有人说这就是冤魂不散,反正这些人也是秋后处斩,无所谓了。” 张辰皱眉跟随他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昏黑的牢房中隐约可见干草上躺着一人。 “何重!有官人来看你了。”管营嘶哑着声音道。 黑暗中,干草上的人哼了一声:“谁这个时候还敢来看我?” “是我!”张辰平静地说道。 “你?张辰!” 沉默片刻,黑暗中只听铁镣铐“哗啦!”一声响,何重咬牙切齿道:“西贼没有杀死你,我好恨!” “彼此彼此,我被西贼包围时,我就发誓,总有一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何重忽然惊恐起来:“你、你想做什么?” “哼!你以为我是来将你碎尸万段吗?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兴致,朝廷已经批准将你腰斩,不用我费力了。” “那你来做什么?”何重颓然问道。 张辰给管营摆个手势,让他暂时退下。见隔壁没有人犯,张辰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来和你做个交易。” “怎么?我还可以活命吗?” 张辰摇摇头,冷声道:“郭太尉已经签字,你是死定了,只是我可以让你选择一个比较体面的死法。绞死、毒死至少可以留个全尸,我甚至还可以让你家人把你尸体领回去安葬。” 半晌,何重冷冷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看你收集几十箱资料,里面藏有不少秘密,比如伏击我的西贼骑兵是从后桥川渡河潜入,我要你把其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当然我也可以自己发现,只是这需要时间,你告诉我,我就省一点力。” 何重冷笑一声:“有些秘密我不说,你永远也发现不了。” “我只问你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何重沉默片刻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说看。” “放过我的妻女和两个儿子。” 何重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还年幼。按照大宋刑律,为敌国当细作,儿子将充军边疆,妻女也会沦为营妓,何重自知必死,但他很担心自己的儿女,女儿才十岁,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让他怎么不揪心。 张辰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说这话也没有意义了,你只要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把我知道的秘密都告诉你,一定会让你满意,怎么样?” 张辰点点头:“那就看你是否让我满意了,如果让我满意,我非但会劝说太尉放过你妻女儿子,还会从没收你的钱财中算出你这些年应得的俸禄,交给你家人,让他们也能做个小本生意活下去,但前提是你把要所有的秘密都写出来,包括西贼的秘密。” 何重“哗啦哗啦”爬到木栅栏前,眼睛死死盯住张辰,嘶吼道:“你不准骗我,不准把仇恨发泄到我妻儿身上,你要向我发誓!” 张辰摇摇头,蔑声道:“我不会向你发誓,只是我话说到这里了,信不信在你!” 何重撕开胸衣,露出胸膛,流泪哀求道:“你可以亲手杀了我,但求你放过他们,我求你了!” “我说得很清楚了,只要你提供的情报让我满意,我会放过他们,自己选择!” 说完,张辰转身走了,后面只听何重悲喊道:“我答应,我全部都答应!” 张辰停住脚步,冷冷道:“我给你三日时间,写完后,我会让你见妻儿最后一面。” 说罢张辰不再理会他,快步走到大门前,对管带道:“给他纸笔和油灯,三日后我派人来取他的供状。” “小人遵命!” 张辰回到安抚司府衙时,三名刚被提拔的主事参军已经在他官房里等候了,最年长的自然是郭逵提拔的头号心腹彭嵩,最年轻的则是新任左主事参军吴治,主管司仓、司田和司工。 此人只有二十余岁,也是一名举人,长得方面大耳,相貌端正。 其实张辰也很看重相貌,自古就有貌由心生的说法,如果内心邪恶,相貌也会出现凶相、恶相,从相貌上看,这位吴参军应该是一个品行端正之人。 最后一位,自然也是此时最激动的,便是升任右主事参军的杨宽。 他没想到自己不仅能脱罪,而且还被张辰推荐为主事参军,着实令他喜极而泣。 实际上他的命运改变就在一念之差,他因一念之差答应何重对付张辰,后来又因为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而向张辰坦白认罪,最终却得到了谅解,还当上了主事参军。 这个主事参军对于杨宽还有另一层意义,他从十九岁考中举人当文吏,如今已经过去了六年,就因为他胆小懦弱,家境贫寒,所以一直没有提升的机会,而这次他被提升为主事参军,意味着他将被授予文官的散官衔,终于由吏正式转为了官,他心中充满了对张辰的感激。 “大家请坐!” 张辰走进房间,摆摆手让大家坐下,三名主事参军坐了下来,张辰又让李俊上茶。 “我想太尉已经给三位说过了,不过我还需要再重复一下。” 张辰温和地对三人道:“我依旧担任录事参军,你们三位每个月的报告都要先给我,一些重要的审批也要通过我这里核准,这些大家都知道,也就是各自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不需要我再重复了。” 三人都默默点头,他们都知道,包括彭嵩在内,来之前郭逵已经详细交代,不可倚老卖老,务必恪守上下职分。 这时,张辰起身道:“下面请所有官吏都集中!” “当!当!当!” 钟声敲响,安抚司官吏们纷纷从各个房间里走出来,近五十人很快便列队站在院子里,张辰指着三人道:“这是太尉刚刚任命的三名主事参军,彭参军主管司军和司法两部,吴参军主管司仓、司田和司工三部,杨参军主管司兵、司铠和司骑三部,以后请各位协助自己的主事参军,合力把备战事宜做好。” 院子里十分安静,事实上在张辰回来之前,大家都知道了三名新任主事参军,该有的讨论都讨论过了,这会儿都平静下来。 张辰见大家没有什么异议,又缓缓道:“今日召集大家,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事情,鉴于何重事件的严重后果,太尉责令我建立一套保密制度,防止再出现类似事情,我大致考虑了三条,第一条是所有的官吏都必须搬去军营,不能再留在府衙。 其次是所有人都要签订保证书,上面会把泄密的后果写清楚,所有官吏和家人都要在上面签字画押。 最后,安抚司内部将建立互相监督制度,举报者有重赏,同时实行夜间活动报告制,你们夜里有饭局的,必须要事先报告,谁吃饭,在哪里吃饭,都要一一说清楚,得到上司批准后才能去会餐。” 院子里顿时议论纷纷,张辰高声道:“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可以提出来,趁现在还没有实施,可以讨论,一旦实施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一名官员举手道:“敢禀于参军,我们这些人家都在城内,每日往返军营,实在很不方便,能否给我们一点车旅补贴,我们可以雇牛车。” 这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大家都不愿意将办公地点迁去军营,如果实在要去也没有办法,但希望能得到补偿。 张辰又道:“关于车旅补贴我给太尉说过了,太尉也考虑大家的难处,提出了两个补偿方案,其一,安抚司会给大家适当加俸,每人每月加俸三成,这是给大家保密机密的贴料。 其二,军营会提供一批毛驴,需要骑毛驴往返县城和军营,每人配一头毛驴,如果某人说他家中有毛驴,不需要军队的驴子,那就每日另外补助五十文车旅钱,大家可以选择,要毛驴还要补贴。” 军营到府城,雇牛车也不过十文钱,如果几个人拼坐,还会更便宜,实际上就是一块很不错的补贴了,几乎所有人都不想要军队的毛驴。 “张参军,我们什么时候搬去军营?”又一名官员举手问道。 “大家今日开始收拾,最迟后日搬完!三日后,我希望你们都应该出现在军营里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招考幕僚 京兆府学位于城西三里外的风景秀丽处,是一座占地百顷的着名学府,历史可追溯至五代后唐时期。如今此处乃是陕西路最大的书院,拥有近两千学子,上百名优秀教谕,各种大大小小的建筑上百座。 京兆府学同时也是和东京太学平级的高等学府,每年都有数以千计来自各州州学的学子进入府学读书,也会有上千学子学成离开府学,开始新的人生。 这两日京兆府学内部被一纸招募告示扰动,陕西安抚司公开招考十名幕僚参军从事,待遇优厚,欢迎有志报国的学子踊跃报考,这则消息其实在告示贴出仅一个时辰后便传遍了整个京兆府学。两日来,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第三日上午,府学慎行楼内,上千名士子将慎行楼的大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西军主帅郭逵亲自给士子们开堂讲课,同时也是给士子解答招募幕僚参军从事的种种疑惑。 郭逵年近五十,久经沙场的他脸色红润,声音洪亮,堪当是一名老当益壮之将。 “自从我朝与辽国建立檀渊之盟后,两国却并未迎来和平之日,辽国在燕云一地驻扎重兵十万,大同府亦屯兵五万,虎视中原之心不可小觑!不过对我大宋西北而言,真正的威胁是西贼而不是辽国,天下皆知,辽国向来和西贼互为犄角! 当我朝对西贼战事不利时,辽国便会在东面围魏救赵,挑起事端,使我宋军首尾难顾,不得不班师作罢,辽国极力支持西贼,就是希望西贼在西面牵制,同时使我宋军难以在西北方向获得养马之地,无法建立强大的骑兵和辽军对抗,这也是辽国的一贯国策” 郭逵洪亮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下面八百余名士子听得全神贯注,张辰坐在第一排,他是陪同郭逵给京兆府学士子开讲座,同时也要为招募幕僚参军从事做准备。 郭逵的慷慨演讲自然赢得一片热烈的鼓掌,按照张辰的设计,下面进入问答环节,由郭逵回答士子们关心的各种问题,绝大部分问题都集中在这次招募上。 一名士子起身高声问道:“学生敢请教郭太尉,幕僚参军从事具体做什么?” 郭逵微微笑道:“我安抚司招募的参军从事自然是为西军参谋战事。何谓参谋?便是参与论断,谋定策略,替主帅收集和分析情报,打击西贼细作。 我安抚司的各种作战决策皆不是拍脑袋凭空想出来,而是需要大量的情报支持,说得直白一点,新招募的参军从事,将来都会是西军情报司的一员。” 大堂内一片哗然,原来是建立情报司,有人又问道:“这个幕僚从事究竟是什么官职?” “这只是一个差遣,暂时没有官职,一旦战事结束,很可能就会解散,我对每个幕僚都这样说。但事实上,西军建立三十年来,不计其数的文吏幕僚都做了官,有的当了县令,有的甚至做到知州,一切只凭才能,当然还有一点点运气。 你们刚进来,经验和资历都不足,自然只能从从事做起。两三年后,你们中若有人表现出色,就会升为参军,这便属于高级文吏了,再过几年,或许就能升为主事参军! 升到这一级一般都会得到散官头衔,也就意味着正式入仕了,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走到这一步,但大量幕僚都是这样一步步走出去。” 郭逵的这番话令大堂下的士子们兴奋起来,大家窃窃私语,郭逵又适时高声道:“我虽然不是进士出身,但如今也是以文官掌正印,我十分清楚目前的官市行情。 今年年初考中的进士,到目前为止,还有近一半人在等待授官,而太学生授官更是待日持久,许多人只能去州学任教,还有大量门荫官在排队,僧多粥少,竞争非常激烈。 而军队中的文职官却是一条入仕的捷径,现在朝廷很看重有实际战争经验的文官,参加过战争的文官,高升的机会甚至大于进士。战争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如果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履历上就会写下非常亮彩的一笔,将来枢密院和吏部审官院都会优先考虑。” “待遇怎么样?”有人高声问道。 郭逵微微笑道:“战争期间,军队的俸禄是很丰厚的,包括文职军官,你们三个月以后基本上就能拿到从九品官的收入,基本月俸是每月十贯。 其他各种料金、补贴、粮食,每月大概也有十贯左右,加起来就是二十贯,而且我和你们教谕已经谈好,保留各位的学籍,战争结束后也可以回来继续读书。” 下面的嗡嗡议论声越来越大,看得出很多人都动心了,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优厚的待遇,光明的前途,充满挑战的工作,让这些年轻人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但很多人都忽视了重要的一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拿到这么好的机会,只录取十人,比发解试还要难考得多。 “各位安静一下!” 郭逵起身对众人道:“如果有志报国,讲座结束后就可以报名了,报名地点就在府学内,三日后开考,不用做任何准备,只是考你们的能力。” 郭逵的演讲彻底激发了京兆府学士子的从军热情,在演讲结束后,在慎行楼前便排起了长达百丈的队伍,一千五百多名士子报名参加考试,队伍中甚至还出现了年轻助教的身影,他们也不甘在学府中耗费青春岁月,都希望能博一把,将来能够入仕为官。 数十名士兵维持着秩序,张辰带着三名官员接受士子们报名,报名很简单也很快,实际上就是先领取一张报名表,填完后交上来得到一张浮票,也就是准考证。 张辰一行人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疲惫地返回军营了。 刚回到大帐,李俊跑上前道:“启禀张参军,有名马铺寨来的将军找你,说是你的老友。” 张辰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种朴来了,他快步走进大帐,只见大帐坐着两人,一个是种朴,另一个却是很久未见到的章楶。 “老章也来了!” 张辰大笑走上前,章楶跳起身,和张辰紧紧拥抱一下,立刻便忍不住埋怨他道:“我刚刚才知道两月前你居然险些被西贼干掉,而我当时就在几十里外,你为啥不派人来荔原寨通报我一声啊?” “当时形势危急,实在分不出人手,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耿耿于怀了。” “我能不耿耿于怀吗?你可是我兄弟!何况托你的福,种朴这小子已经凭功升为指挥使了,这种难得的立功机会我居然没有捞到?” 种朴咧嘴大笑:“三郎,这种人很烦!” 张辰也不理章楶,笑道:“你们俩吃饭没有?” “没有呢!要不我们去外面喝一杯?”种朴兴致勃勃提议。 张辰摇摇头:“除非你今夜不回来,满身酒气回来,肯定要挨鞭子了。” 张辰走到大帐前,对李俊道:“去火头帐准备三份饭食,要最好的上等菜,记在我的帐上。” 李俊飞奔去了,种朴奇怪地问道:“如今在军队吃饭还要花钱吗?我在西军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听说!” “就看你想吃什么了,一般将士是不用花钱,但也没有选择,文官例外,文官可以选择最好的上等菜,但要补差价,但也不贵,一份最好的饭菜最多补五十文钱,还有代酒。” “代酒又是什么?”种朴更加奇怪了。 张辰微微一笑:“代酒就是饮品,今天应该是冰镇酸梅汤。” 章楶咂咂嘴骂道:“这边的天气比南方还狠,白日可以把人烤熟,可晚上又得盖上毯子,每天中午就盼望能喝点冰水酸梅汤之类。” “没有深井水吗?” 章楶摇摇头道:“荔原寨条件比马铺寨差远了,什么都没有,种朴是在享福,我是在受难。” 这时,种朴在一旁道:“三郎,别听他瞎扯了,说说正事!把我们二人叫来京兆府到底做什么?” 章楶也不再吭声,满脸严肃地望着张辰。 张辰沉吟一下说:“老章的事儿放后面说,我先说说阿朴。郭太尉要成立西军情报司,需要一批幕僚参军以及从事,从事我们打算从京兆府学里招募,今日就是去了京兆府学,而幕僚参军则打算从年轻将领中挑选几人,当然也不强迫,看自己意愿。” “让我做文官?”种朴问道。 “暂时还不能!” 张辰略带着鼓励的语气对他道:“你是荫官,身份目前暂时还是武官,没办法轻易流转。 不过只要你能通过后续的锁厅试,便可以有资格直接出任安抚司主事参军,我会在郭太尉面前为你保举,那可就是文官路线了!我觉得这对你来说也是机会。毕竟在我大宋,文官的前程可要比武官前程光明得多啊!” 种朴想也不想,径直起身道:“老子不干!”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争取军职 张辰目瞪口呆地望着好友,这个家伙的态度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郭逵把种朴调回京兆府,为的就是给他一个转型的机会,不料这个混蛋居然不领情。 “你到底在想什么?”张辰有些不高兴道。 一旁的章楶看出张辰的不满,连忙出言解围道:“三郎你先莫要生气,其实今日下午我们来府衙报到时,彭判官就给我们谈过了” “这关彭嵩什么事?”张辰不满地打断了章楶的话。 “他如今做了主事参军,负责人员调动,我们去哪里自然都要他过问的。” 张辰当然也知道如今彭嵩负责军中考评及人事调动,他只是恼火彭嵩多事,还不知这老小子说了什么? “然后呢?”他又继续问道。 “彭判官告诉我们被调来京兆府的原因,说实话,我们做武将的,但凡有一丝血性,几乎都不太愿意从事文官。譬如我,你向郭太尉推荐我高升安抚司副使掌管内务,换做旁人或许乐意,但我却是不愿。” “可你曾向我抱怨处境不公,莫非你都忘了?!” 章楶苦笑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我刚投西军时你提出这个方案,保证我会高兴得跳起来,可现在我已经适应了目前的职位,我荔原寨赫赫有名,知寨也待我不薄,我虽然官职不高却受人尊重,还能随时与西贼厮杀总之,我如今不想离开荔原寨,不愿失去征战沙场的机会,我相信种朴也是一样。” 张辰瞪了种朴一眼:“在马铺寨时,你才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统制!” 种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在马铺寨武将当中武艺第一,一杆银枪打遍全寨,临行之前,杨知寨特地置酒给我践行,他劝我留下,并为我向安抚司请功,看看能不能再升一级。” “这么快又再升一级?上回是杀敌之功,这回你小子又有什么功劳?” “嘿嘿,我在修建防御工事时,带领弟兄在后山打出了第一口深井水,结束了马铺寨需要下山运水的困扰,杨知寨说这是保全马铺寨的第一大功,功劳已经递上来了” 虽然这两人态度坚决,一心想回去,张辰也不甘心,他一心想着至少能留下其中一人。 这时,丰盛的饭菜送来,还有透心凉的冰镇酸梅汤,张辰请他们二人大吃一顿,这才送他们回帐去了。 次日上午,张辰来到客帐区,这里是专门给出差官员或者将领居住的一片帐区,有五十余顶大帐组成,张辰找到了种朴和章楶住的大帐,只见种朴正在帐门口洗刷他心爱的乌骓马。 “怎么只有你一个,老章呢?”张辰探头看了看帐内,却不见章楶的身影。 “他一早就回去了。” 张辰一怔,连忙急问道:“回哪里了?” “当然是回荔原寨。” “什么?居然不给我打声招呼就跑掉了?” 种朴笑了笑道:“估计老章是怕你强行留他下来,正好安抚司内有一名武将也要北上赴任,他们便结伴上路了,他说以后再向你赔罪。” 张辰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确实是想利用职权把章楶和种朴强行留下来,没想到章楶这家伙心思细腻,居然抢先跑掉了,着实令张辰深感无奈。 “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走?”张辰没好气问道。 种朴慢悠悠道:“其实昨日是因为老章在,有些话我不好说虽然我心里不乐意,但我觉得你可能是有什么难处想让我们帮忙,你毕竟才刚来几个月,没有信得过的人。 如果你真需要我帮忙,我可以留下来帮你,杨知寨那边我会去解释。我们年纪相仿,脾气也合得来,更是同生共死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张辰顿时喜出望外,关键时候还是生死兄弟靠得住,不像老章那混蛋,心里只想他自己。 张辰连忙补充道:“我确实需要你帮忙,本来我是想你和老章,一人去当太尉的副手,一人为我的副手,现在只剩你了。那便言归正传,你来我这里,是想替我掌军还是做我的文职副手?” 种朴眼睛一亮,立刻问道:“你这里还能掌军?掌什么军?” 张辰轻轻给他肩窝一拳,笑道:“我就知道你对掌军感兴趣,是这样,郭太尉答应调给我八百精锐,主要对付陕西路全境的西贼细作,本来我想让燕通来帮我带兵,但太尉不肯放人,我就想到阿朴你了。” 种朴嘻嘻笑道:“我只是营指挥使,掌八百军队权限不够啊。” 张辰明白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你不是说杨遵又替你报功了么?你肯留下来帮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我会说服太尉再升你的官职。” “此话当真?”种朴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我今日来就是想和你们谈升官的事情,结果老章那臭小子跑了,那是他没有福气,我这就去找太尉谈这件事。” 张辰虽然给了种朴承诺,但其实他也没有把握。 按照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军队改革,大宋实施将兵法,五百人的军队属于营,主将是指挥使。一营有五都,每都一百人,主将是都头。职位和麾下人数都是挂钩的。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燕通如今作为郭逵的亲兵指挥使,他却最多统帅了两百亲兵。 如今种朴为营指挥使,若要再上一级,便是军指挥使,那可是能够掌管两千五百人的职位,张辰必定还要费一番口舌,郭逵是出了名的坚持原则之人。 虽然感到不现实,但张辰还是想去争取一番。 中军大帐内,郭逵耐心听完张辰的汇报,不过倒是没有一口否决,而是沉吟一下问道:“你和种朴如今交情到底如何?” “启禀太尉,先不说我们年纪相仿志气相投,就说我们一同剿过匪,一块杀过西贼,这等同袍之谊便很难磨灭。最重要的是,上回卑职在马铺寨遇险时,若不是身旁有种朴在,或许早已身死。此人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卑职为国朝所计,公心大于私心。” 郭逵从箱子里找出一份文书,笑道:“这是杨知寨给我的一份报告,就是上次你被两百西贼骑兵包围的详细报告。 报告中夸赞种朴沉着冷静,指挥区区几名士兵毙敌百人,将参军张辰从危难中救出,建议我提升他为营指挥使,我早早就批准了。不过到现在我都觉得,上回应该是你把功劳让给他,我说得没错!” 张辰脸一红,只得硬着头皮道:“光凭卑职一人,是无法杀敌百人,他确实立下大功。” 第一百二十四章 坦诚相待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是从底层带兵过来,都希望手下的将领是自己信得过的人。但就算我答应让种朴再升一级,指挥两千五百人,恐怕他也没有这个能力。这无关于我与种家的私怨,这小子比他老子种锷的资历可远远不足! 这样!我们找一个折中方案,我给你情报司一军的编制,你来兼任指挥使,下设副指挥使,我让种朴出任你的副职,统帅一半人马,你看这样如何?” 张辰心里明白,以郭逵坚持的原则,他能破格提升种朴为军副指挥使已经是给足自己面子了,他不能不知好歹。 张辰躬身行一礼,诚恳道:“太尉厚爱,张辰感激不尽!” 郭逵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在还你一个人情,你莫以为我不知晓,何重一案我之所以没有被罢免,你也是出了力的。” 张辰半晌才呐呐道:“我给昔日的上官写了信,请他帮忙走动” 郭逵微微叹道:“这年头在官场里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那曾相公若没有得到好处,他怎么可能替我说话,让你破费了。” 张辰脸上发热,却是有口难言,自己何时花过一分钱了?只是他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只得顺着郭逵的思路道:“钱可以再赚过来,花点钱问题不大,关键是太尉若倒了,我也没有前途了,保太尉其实就是保我自己。” 沉默片刻,郭逵问道:“你和曾相公认识吗?” 张辰极为敏感,他立刻知道,如同前番的韩琦,郭逵这回是怀疑自己和曾公亮的关系了。按照常理设想,如果他们之间不熟悉,就算再有钱,堂堂首相也未必肯帮自己这个大忙,以郭逵数十年的官场经验,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 沉吟片刻,张辰道:“不知太尉认不认识吏部的员外郎王禄?” 郭逵笑了起来:“原本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可不值得我关注,不过偏偏此人的事迹我倒还真的听过几回。听说他在房州竹山县为官时破获了一起命案,被害的是陈希亮之子,而凶手竟是其正妻勋贵石家女 此案连天子也颇为关注,这王禄凭借此功,得了铨试的机会,而后顺利转为京官,有人说他到东京时投效了曾公亮,也有人说他走了韩琦的路子,众说纷纭。” “这回我便是给王员外郎写的信!昔日竹山县那起命案能够破获,我也在其中出了力,由此从吏转官” 郭逵顿时恍然:“确实你们都是竹山出来的,又同因破获命案得了大功,你们的交情看来不一般。” 张辰咬咬牙,又继续道:“卑职和王员外郎的交情不仅如此。太尉,说来惭愧,原本王员外郎是一位极为正直甚至有些固执的清流,也正因如此在仕途上走得并不顺当,而我却献上计策,教他如何利用铨试的宝贵机会,攀结京中权贵高官 其实不管是曾公亮还是韩琦,只要能结交的当权人物皆可一试。最后王员外郎听从了卑职的建议,并如愿以偿,而卑职也随之水涨船高,顺利由吏转官。当初韩琦竟屈尊给卑职批了条子,或许也是因为王员外郎在京中走动的缘故。” 郭逵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其实王禄在京中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说法不一,没想到张辰倒是直言不讳,甚至参与了其中谋划,虽然他心里极为厌恶官场上的趋炎附势,但却不得不佩服张辰的坦然自若。 “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郭逵似笑非笑道。 张辰摇摇头道:“太尉或许以为卑职是趋炎附势之人,但卑职却想争辩一二。卑职出身贫寒,祖上又是大逆,原本又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若不借外力光凭自身,纵使再出色,一辈子恐也难翻身。 如今我大宋看似繁华太平,实则积弊多年,官场上更是乌烟瘴气,讲的是人情、是背景。不管是王员外郎还是卑职,既无力改变此等黑暗景象,若想有所作为,唯有以身入局再徐徐图之。 所以卑职只是不得已借势而为,绝非趋炎附势。以外力助己,却不仗势欺人,以财物赂人,却不迷失己心。这也是我对王员外郎说过的话。 上回卑职率军南下剿匪时,王员外郎也被朝廷征召,我们在军中碰了一面,他说以后我若有什么难处,他可以帮忙。所以这次太尉遇到危机,我就硬着头皮请他帮忙了,至于他找了谁的关系,打通关节又用去了多少钱,王员外郎不说,我自然也不知道。” 张辰只能点到为止,不敢提当初他带着赃物上了王禄的门当面贿赂,更不敢说他曾教王禄暗中以才学去与王安石结交。因为历史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王安石很快便将成为宰相,即将掀起一场影响时代的大变革。 只要把这些秘密守住,郭逵应该不会太反感自己,事到如今,他只能以自己的坦诚相待赌一把了。 此时郭逵心中已经异常震惊,张辰明明不过十八岁,年纪不大,做过的事情和暗藏的心思,却着实让他意想不到,他瞅了张辰半晌,问道:“你怎么把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我?” 张辰单膝跪下,慷慨陈词道:“太尉如此信任卑职,卑职又岂能心怀二志!如何敢不坦诚相待?” 郭逵略一沉思,随后缓缓点头,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由此可见,我没有用错人。就凭你有心改变除去官场之弊的壮志和所谓‘徐徐图之’的稳当做法,足见你的大智慧。 本来我怕你经验不足,想给你派个副职,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从今日开始,情报司由你一人全权负责,所有人事任免和任务安排皆你一言而断!” 张辰心中长长松了口气,至少眼前这一关自己过了。 随后张辰正要开口请郭逵保密,郭逵却抢先微微笑道:“你就放心!今日你说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种事情不需要你嘱咐。”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新司筹建 种朴虽然没有能官升一级,不过张辰却给他争取到了军副指挥使的职位,加上能够统帅情报司千余名士兵,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这才短短几个月,他便从统制一路升任两回,怎么能不让他心花怒放!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得到自己好友张辰的大力帮助才能实现。 “你小子给我听好了。” 张辰见种朴有点得意忘形,便呵斥他道:“你的军副指挥使只是差遣官,官阶还未落到实处,之后的战事中你若是表现平平无功无绩,你的军副指挥使也就灰飞烟灭了。” 种朴吐吐舌头,他当然知道,他现在的差遣只是主帅任命,只是个职务而已,还没有得到枢密院的备案,他必须立下相应的功劳才能得到官阶升赏,也才能官职合一。 “指挥使教训的是,卑职遵命!” 张辰拿种朴的嬉皮笑脸没有办法,只得道:“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好好沉下心性做事,操练武艺的同时莫忘了温习兵书,若如此,你日后成就定不下于令尊。” 张辰倒是在心里给种朴规划过,武艺上枪法和步射种朴没有问题,骑射虽然不是强项基础,但颇有基础,练习熟练就行了,关键是兵法,这是种朴的薄弱环节,必须将它补上来,张辰想了想又道:“情报司招募十名参军从事后,太尉会给他们补习几个月兵法,你也一起去听课!” 种朴撇撇嘴:“你以为我这些年都是混日子吗?父亲传给我的武经我早已滚瓜烂熟,让我去教他们还差不多” “你给我闭嘴!” 张辰一声呵斥,种朴不敢吭声了,半晌嘟囔道:“年纪比我小,脾气倒是比我大!你让我去听课我就去呗!” “我是为你好,你小子莫要得意忘形,就当去复习一下。” “行,我知道了!” 这时,张辰回头,只见大帐门口站着一名小将,年纪不大,最多二十来岁,身材也不算高,但长得十分结实,一脸精明。 “你是?” 年轻将领快步上前,单膝跪下道:“小将刘法参见指挥使,太尉让我来向指挥使报到,以后便是指挥使麾下的副将。” 张辰顿时明白了,这是和种朴平级的另外一位副指挥使,他连忙笑道:“刘将军请起!” 种朴在一旁悄悄和他比了一下身高,见他只齐自己的鼻尖,矮了自己半个头,体格也没有自己强壮,他顿时有了心理优势,他笑问道:“刘将军原来是做什么的?” “我原是太尉亲兵队头,半年前调升营指挥使。” 种朴听罢更加松了口气,原来对方也是营指挥使提升,和自己一样。 张辰却知道这是郭逵的刻意安排,让种朴和刘法同步提升,便于自己管理。 “两位将军请坐!” 张辰让两人坐下,又让李俊去把两位情报司的参军从事,黄光和倪子衡找来,这两人是张辰特意从安抚司八司中挑选而出,调到情报司任参军,这两人思维严密,精明能干,昨日便是他们二人和张辰一起去府学接受报名。 张辰又让众人自我介绍一下,这才笑道:“从今日开始,我们五个人就负责西军情报司的筹建了,我们这帮人对外叫做参谋军务,对内叫做情报司,其实都是一回事。 接下来我们需要从京兆府学内招收十名优秀学生为从事,同时还要从军中挑选两千五百名精锐士兵,另外还需要两名内务参军,然后就是物资。 太尉拨我给三百顶大帐,马铺寨那边送来五十匹战马,原本我打算配给八司,但现在还是情报司更需要,然后就是经费,太尉拨给我们十万贯钱,这个和大家的俸料无关,只是我们的活动费用。” “请问指挥使,我们职责是什么?”刘法一本正经问道。 种朴忍不住扭了一下身体,他也很想知道。 张辰微微笑道:“我们的职责有两项,一个是收集并分析情报,便于太尉决策,另一个就是反细作,我们要摧毁西贼细作对陕西路的渗透,要防止重要官员被西贼收买。” 众人面面相觑,这不就变成监视官员了吗? 张辰明白大家的心思,便点了点头:“何重事件造成了严重后果,迫使我大宋对西贼的战备不得不变更计划,太尉已向天子保证不会再出类似之事,但怎么保证? 光靠官员承诺不行,还得有措施,监视就是最重要的措施!太尉把这个职权交给我们,其实这本来就是反细作的一部分。” 种朴也忍不住问道:“现在我们不是也有收集情报的探子吗?” 张辰道:“现在收集情报由边境各寨自己负责,譬如马铺寨的探子收集了情报,然后交给杨知寨,杨知寨再挑选重要的情报向太尉汇报,但是各个军寨互不联系,很多细小且重要的情报很可能会被忽略。 故而以后所有的情报都会直接汇总到我们这里,由我们分析整理后上报太尉,将来还要设五十名内探” “内探是什么?” “内探就是我们的细作,深入到西贼辖下各城,以前我们的内探太弱,对西贼内部调动一无所知,所以才屡屡处于被动状态,现在要改变这一点,这十万贯钱的大部分就主要用于内探。” “指挥使,这个难度太大了!”黄光低声道。 “再大也得做,我们可以利用军队中的羌人以及商人,一步一步开始做,我打算从西贼的左厢神勇军司着手,站稳脚跟后再慢慢扩大。” 种朴挠挠头,苦笑道:“那个一下子说那么多,听得头都大了,我们现在做什么?” 众人深有感触,事务繁多,责任重大,大家完全不知该从哪里着手,这真不是一般人能胜任,难怪太尉让安抚司文官之首的录事参军来亲自负责筹建。 张辰能感受到众人的畏难情绪,便笑着安慰众人道:“我只是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概况,当然我们得一步一步来,我先给大家分配一些比较的简单任务,两位将军先负责去挑选士兵,我已经把令箭和军令交给主事参军杨宽了,你们就去找杨参军,他会安排好。” “遵令!” 种朴和刘法起身行一礼,匆匆出帐去找主事参军杨宽。 张辰又对黄光笑道:“你负责安排府学考试,可以去八司临时借调几个从事帮忙,需要士兵的话,便去找杨宽,我昨日给他打过招呼了。京兆府学那边找他们赵教谕,就是昨天接待我们那位山羊胡子,他们将负责考试和审卷,也会全力帮助你。” 黄光起身行一礼走了,张辰最后对倪子衡道:“倪参军就暂时负责物资,你去找主事参军吴治,太尉批准的物资调拨单我已经给他了,你把咱们的衙门先建立起来。” “那我们的地方在哪里?” “渭北大营背后那片空地就是我们的,原本想做伤兵营,但地方太小,太尉就批给我们了,对我们却正好。” “卑职明白了,这就去!” 倪子衡行一礼,起身便走,张辰又连忙叫住他,嘱咐道:“把物资先领出来,扎营之类等我部士兵到了来做。” “卑职知道了!” 张辰把事情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去客帐,他还需要两位内务参军,一个负责后勤支持,一个负责内探,这两人的人选已经有了,和种朴一样都是西军中的年轻将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种朴那样不愿转文官,其实大部分武将都极为渴望能有机会转为文官。 张辰缓步来到客帐,见几名年轻将领坐在一顶大帐前聊天,他便走过去问道:“你们这里有叫潘谦良和周彦的吗?” 两名年轻的将领连忙先后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我们就是!” “我是情报司指挥使张辰,你们二位随我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平公正 种朴和刘法走出大帐,种朴便低声埋怨道:“什么都不知道,一眼抹黑,去哪里找主事参军杨宽啊?” 刘法微微笑道:“我知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种朴立刻抱拳陪笑道:“听说你比我大一岁,以后便还请刘兄多多关照了。” “无需客气,彼此彼此!” 刘法很客气,他知道种朴是指挥使的好友,又是鼎鼎大名的种锷种太尉的长子,自己还真不能在他面前摆谱。 “说实话,我从军三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安抚司做事,还从未有机会和西贼敌军对阵,一直很遗憾。” 种朴顿时得意洋洋道:“这点你就不如我了,我前前后后共干掉了近百个西贼,在战场经验方面,确实比兄长强一点点。” “那以后上了战场,种老弟还得多帮帮我啊!” “一定!一定!”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便来到了杨宽的大帐前,杨宽出任主事参军已经有好几天了,已熟悉了流程,这时,有士兵禀报:“启禀参军,外面有两人求见,说是张参军让他们来的。” “快请他们进来!” 片刻,种朴和刘法走了进来,杨宽起身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种衙内!恭喜你高升了。” “多谢多谢!” 种朴也笑着回礼道:“也祝贺杨参军升官!我们二人今日到此,是奉了张指挥使之令前来办理调兵之事,还请杨参军多多关照。” 张辰事先已经给分管司兵的杨宽说了两千五百名精兵之事,这是情报司的重中之重,他希望能得到真正的精兵。 杨宽笑道:“我已经拿到令箭和军令了,太尉还特批从重甲军中给你们挑选人手!” 刘法大喜过望:“多谢杨参军。” 种朴心中也有些讶异,忍不住低声嘀咕道:“这郭老儿何时变了心性?这可是西军第一精锐,是他的直属之军” 在场之人谁没有听说过这支军队?重甲军大约有一万人,由安抚司主帅郭逵亲自率领,是西军中的精锐,想成为其中一员可谓难上加难。首先对身体素质要求极高,能穿着数十斤重的步人甲操练作战,同时还得精通各种步战之法,这支重甲军亦是大宋每次对阵西贼的战役中的王牌。 “太尉对情报司极为重视,轻易可得不到这支军队的士兵,你们打算怎么挑,是按整军整营挑,还是用别的什么方法?” 种朴和刘法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他们也刚从统制、营指挥使升上来,整军接手过来他们可指挥不动,种朴连忙道:“最好按照营来挑选。” 刘法没有吭声,他也希望按照营来挑选,既然指挥使不交代这件事,那就说明这个权力下放给他们二人了。 杨宽笑了起来:“好!重甲军一共有四军二十营,每军可以抽一营给你们,最后再凑一营,这样就正好两千五百人了。” 说着,他从橱柜里取出厚厚几大本军册:“这是一万重甲军的名册,你们可以自己挑选。” “士兵需要我们自己去领吗?”刘法接过一本名册问道。 “不用,我会把他们调到这里来,太尉要训话一番,然后你们领走,好了后我会通知你们,最迟明日上午。” 种朴也接过厚厚一本名册,他随手从中间翻开,密密麻麻的士兵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只管看籍贯一栏,他目光一瞥,发现其中一营中居然有百余名房州籍士兵,忽然想起张辰的籍贯,便立刻将编号抄下来,第二军六营。 次日上午,种朴和刘法率领两千五百名士兵出现在情报司的空地上,这是一片可以容纳数百座大帐的空地,占地足有七十余亩。 不愧是西军中最精锐的士兵,种朴和刘法一声高喝,两千五百士兵迅速列队。 这时,张辰带着几名文官走了过来,他走到军队面前徐徐扫了一眼这些士兵,个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精神面貌极好,精神状态和士气有着紧密的关系,从他们的气势就看出这支军队士气高昂。 张辰放慢语速,缓缓道:“相信太尉也同你们都交代过了。从现在起,各位弟兄和我一样成为情报司的一员,在下张辰,为安抚司录事参军,同时兼任情报司指挥使,也就是说,情报司的文武诸事都由我全权负责。 我首先要告诉大家,情报司的军纪和重甲军一样严厉,甚至还会更加严格,任务也更加繁重,如果不愿意留在情报司,现在可以提出来,我可以把他退回去,如果现在不提出来,以后再想打退堂鼓,一律以逃兵论处,立斩不赦!“ 张辰沉默了,他目光严厉地注视着每个人的脸庞,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一个士兵站出来。 张辰点点头,又继续道:“付出和收获是对等的,你们肩头责任重大,待遇也会相应提高,伙食也会改善,我张辰可以负责地告诉诸位,在我情报司,不讲什么人情关系,所有的功劳奖励就四个字‘公平公正’!我会让大家心服口服。” 虽然两千五百士兵都没有吭声,但每个人眼中都露出了向往之色,他们都是底层士兵,对公平公正更加在意。 这时,张辰又缓缓道:“两千五百名士兵应该有五名营指挥使,十名营副指挥使,加上二十五名都头,现在四十名军官一个都没有,怎么任命? 很简单,我刚才也说要公平公正,所以我决定就以射箭比武来决定这四十名军官,每个人都可以参加,大家公平竞争”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辰一走马上任就与众不同,居然以射箭比武来决定下级军官人选,消息立刻轰动了大营,甚至连郭逵也听说了,他在十几名大将的陪同下匆匆赶来射箭场。 大将刘甫忍不住对郭逵说:“卑职真的不明白,张参军为何要标新立异,不按规则来办事?” 其他十几名大将也纷纷表示不解,郭逵却微微笑道:“莫要小觑张辰,你们以为他是平日里那些个书呆子文官吗?他还不满二十岁,却已独立率军南下剿过匪,先前更是能够在两百西贼骑兵的重围中杀出,这等勇谋又岂是常人可比?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射箭选拔军官只是一个借口,张辰的真正目的是要以此举来践行他所说的‘公平公正’,在这两千五百名士兵中竖立起崇高的威望。”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面居然暗藏玄机,另一名大将道:“虽说如此,但还是有点不合规矩。” 郭逵缓缓说:“也不能说不合规矩,我西军中本来就是能者居上,每年也会举行比武提拔将领,他用弓箭比试竞争军职也无可厚非,再说我令他全权负责筹建情报司,这也是在他的职权范围内,我又怎能干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千头万绪 既然郭太尉已经明确表态,众将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他们赶到射箭场时,四周已经围观了近万名西军士兵,都颇有兴趣望着情报司的军官选拔。 射箭场上,两千五百名士兵整齐地坐在草场边,张辰换了一身盔甲亲自上阵,他手提兽头弓,后背铁箭,对众人高声道:“我手中这把弓乃是一石八的弓,非蛮力不能拉开,我首先给大家射一箭打个样,若是技艺不精,还请诸位弟兄不吝赐教!” 两千五百名士兵尽皆鸦雀无声,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却响起一片激动的喊叫声,须知安抚司的录事参军可是文官之首,竟然干起了武将的活儿,亲自上阵表演射箭,这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好奇? 张辰挪步到一百五十步外,远处立着一个草人靶,但草人身上却穿着西夏军的铁甲,脸上也罩着铁面具。 沉下心气后,张辰开始缓缓抬臂,眼神一凛忽而张弓搭箭,只听得“崩!”一声巨响! 一百五十步外,一支铁箭闪电般射出,这一箭力量极为强大,铁箭从草人靶的眉心射入,直接射穿了铁面罩,箭从后脑射出,钉在草人身后一丈外的木板上,将木板也射穿了。 顿时欢呼声四起,在场的所有士兵也激动得大喊起来,在远处观战的众将极为骇然,他们可是内行,这一箭最厉害之处不是在于精准,而是面罩居然没有掉,这箭该是多么快的速度!又需要多么卓绝的天赋! 燕通暗暗惊叹,他看出张辰的箭法中蕴含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中暗道,何以上回在商州剿匪时,张辰却不显山露水,莫非是故意在藏拙? 郭逵亦是惊叹不已,不住地捋须点头,不愧是自己看中的文武全才,这手箭术恐怕已直追西军中的大将水准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士兵们激动得大喊大叫,连郭逵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张辰这一手漂亮之极,不仅在麾下的士兵中竖立起了绝对的权威,他在西军中的地位也因这一箭而渐渐竖立起来了。 张辰以精良的箭术征服了在场众人,接下来自然便是麾下的两千五百名士兵各显箭术的时候,最终在天黑前落下这场争夺官职的帷幕。 四十名箭法高强的军士得到了现场提拔,虽然是标新立异竞争官职,但结果却并不出人意料,其实这四十名新官中,几乎有一半就是原来各营的将领,重甲军本身就是强者居上,能有个一官半职本身就是箭法或者武艺高强之辈。 但这种公开竞争却让所有士兵都心服口服,更重要是通过这场比赛,这支由零零散散的士兵聚集起来的新军开始有了一种归属感,他们开始认同情报司这个新的归宿。 大帐内,四十名军官列队而站,他们已经抽签完毕,从第一营到第五营,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下属。 比武择官就到此为止,张辰又下放部分权力,让这四十名军官选出麾下比较有威望的老兵出任队头伙头之类的低级官职,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过犹则不及,管得太宽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毕竟这已经打破了西军论资排辈的规矩,有些事情不得不还是按照规矩来,否则会在军官中引起不满,毕竟箭法高强不等于武艺高强,也不代表有服众的领导力,新老结合才是稳定之道。 “今天夜里我会把名单报给太尉,只有太尉正式批下来任命才能生效,但既然太尉令我全权负责筹建情报司,那么这个任命应该能通过,从今日开始,我情报司就正式成立了! 下面各位要做两件事情,一是搭建营帐,其次用三日时间来互相融合,彼此熟悉,三日后大家就要开工做事,具体该做什么我会安排,下面回去领帐篷和物资。” 张辰给种朴和刘法使了个眼色,种朴大喝:“第一营到第三营,跟我来!” 刘法也喝令道:“第四营、第五营跟我走!” 众人分头而去,很快,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两千五百名情报司士兵开始热火朝天地搭建营帐。 张辰远远望着种朴和刘法指挥众人搭建帐篷,正当感慨满意之时,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亲兵李俊在一旁低声道:“指挥使,郭太尉来了!” 张辰一回头,只见郭逵在十几名亲兵护卫下快步走了过来,张辰连忙上前行礼:“参见太尉!” “还顺利!”郭逵笑问道。 “一切顺利,军官都已经任命,卑职今晚会把名单报给太尉。” 按照宋朝军制等级,从最低的伙开始,然后是队、都、营、军、厢,最后才到主帅郭逵,只是情报司比较特殊,这支新军是情报司的附属军队,而情报司由主帅直辖,所以张辰上面就没有上司了,直接面对主帅郭逵。 郭逵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卑职拟让军队用三日时间训练融合,明日卑职去京兆府学监督考试,接下来要建立情报司基本框架,三日后便开始正式处理公务。” “你打算从哪一块入手?”郭逵继续问道,这才是他关心的问题。 “卑职打算分两步走,首先是处理各边寨送来的情报,第二是继续搜查摧毁陕西路的西贼细作。” 上一次他们摧毁了高陵县和京兆府拢共四处西贼情报点,但根据搜查到的资料,陕西路一共有十处情报点,另外还有六处分布在陕西路各州,尽管他们立刻行动,但还是晚了一步,除了庆州的另一处情报点被摧毁,其他五处都已人去楼空。 西贼细作虽然都已及时撤退,不过它们必定依然潜伏还在陕西路,所以搜寻这五处情报点,同时阻止新的西贼情报细作,就是他们任务的重中之重了。 郭逵捋须道:“如你所言我并无意见,但我再补充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再有第二个何重出现,你应当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卑职明白!” “如今还需要什么?” 张辰想了想道:“卑职还需要五十名后勤杂役士兵。”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一个军衙,杂役士兵是免不了的,比如军营中的保管物资、火头做饭、照料马匹、敲钟击鼓等杂活,以及给文官跑腿送信、烧水点茶、跟班做事等差事,也就是负责后勤的士兵,以往一般都是由地方厢军担任。 郭逵点点头:“可以,我从后勤营中调五十人给你,另外,你的五十匹战马怎么分配?” “卑职打算给今日选拔出来的四十名军官每人配一匹马,另外十匹马作为公用或临时有事借用,至于卑职和两名副指挥使,我们各自都有坐骑。” “可行。总之接下来千头万绪,这些规章制度,还有情报司的任务目标以及你的计划安排,你需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给你十日时间准备,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卑职谨记!” 郭逵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嘱托道:“虽然过往我西军也有专事情报之人,但都不成气候,我希望你的情报司能成为大宋军队的标杆,这一切就要看你的实际能力。” 张辰默默点头,这当然也是他的期望,这时,郭逵又想起一事笑道:“上次你推荐的章楶,朝廷已经批准他出任京兆府团练使。听闻他来了京兆又偷偷溜回去了,不过枢密院的调令可由不得他,我已派人北上传令,如今他应该在归来途中,过几日就会到任。” 张辰对朝廷的官职一向是稀里糊涂,他只知道有虚实之分,比如他在朝廷的官职是正八品给事郎,出任雄武军节度掌书记,但实际上他做的差遣是从七品的录事参军,和节度掌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 章楶也是一样,京兆府团练使是虚官,但却是陕西安抚使郭逵的下属官职,只要他上了任,具体做什么,就是由郭逵来安排了。 张辰大感欣慰却难以名状,一己之言却似乎改变了章楶的命运 次日天不亮,张辰便带着数十名士兵和参军倪子衡一起来到了京兆府学,今日是招募参军从事考试的日子,前期准备由黄光负责,但到了考试之时,光靠黄光一人是忙不过来,张辰还得亲自出马。 试卷已经在军营中印好,最终一共是两千二百份,而报考人数为两千一百二十四人,这里面不仅有京兆府学学生,也有来自陕西路各州各县的士子。 具体考试自然是委托给京兆府学,但维持秩序以及后期的面试则由西军负责。 京兆府学今日特地停课一天,考试场地都已布置好,之前借调的五十名郭逵的亲兵正和黄光在府学大门前维持外地士子的秩序。 这时,黄光看见了张辰和大批士兵到来,他心中顿时长长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行礼:“卑职参见指挥使!” “准备情况怎么样?”张辰问道。 “已经基本上就绪了,府学士子正在有序入场,赵教谕怕引起混乱,让这些外来士子稍等片刻,应该很快就开始入场了。” 话音刚落,一名考官匆匆跑来,高声道:“府学学生已经入场完毕,这边可以入场了,但要有序安静!” 张辰见队伍已经排好,便对黄光点点头:“进场!” 在士兵的引导下,一队队外地士子开始进入京兆府学大门,他们考试地点和府学学生不一样,而是在另外一座楼内。 这时,倪子衡见考生们都带着笔墨袋,士兵也不搜查,随便携带入场,他终于忍不住,在一旁低声问道:“指挥使,容卑职多嘴一句,不搜身就直接进场么?” 张辰笑着摇摇头:“咱们这个又不是科举,他们没法作弊,当然了他们想翻书也允许,但没有什么意义,还白白浪费时间。” 随着考生入场,准备鼓声敲响了,考试和京兆府学的平时考试一样,按照考号就坐,数百人济济一堂,每人面前一张桌子,笔墨自带,如果忘记携带,府学可以提供,每人桌上有几张纸,这就是答卷纸。 九座考场内十分安静,考官开始核对每个考生的考号,每个考生都比较紧张,这就有点像州县招收文吏,一般州县招收文吏时,全县的士子都要钻头觅缝地找关系托门路,而且门槛还高,至少要求举人或者州学毕业,譬如当年的周博。 军队招收幕僚从事虽然也是文吏性质,但俸禄高、待遇好、福利优厚,更重要是由吏转官的机会要比州县大得多,所以大家对此趋之若鹜也就可以理解了。 当然,报国情绪也不是没有,但那只是少数士子,大部分士子都是冲着高薪和前途来报考。 考官开始发卷,士子们都迫不急待地拾卷细看,一共五道对策题,每题要求五百字左右,题目都非常实用,比如房间内有千份文书,怎么归类整理等等,当然还设定细节,这就是考士子的各种能力,例如整理信息的能力,处理问题的能力,以及发现问题的能力等等。 随着“当当!”云板两声脆响,考试终于开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本色出演 考完试后,京兆府学还要花几日时间进行阅卷,然后选出百名优秀者由情报司进行面试,最终才能确定录取的十人名单。 虽然情报司急需人手,但也急不来,只能耐心等待,或者从其他方面着手。 和动辄数月的筹建期不同,张辰筹建情报司的时间只有短短十日,他同时还要兼任安抚司的录事参军,不过郭逵也体谅他的难处,不仅任命了三个主事参军,还特地给他安排了一名从事在旁跟随,专门替张辰整理文书,极大地减轻了工作压力。 即使只有十日时间,但很多事情还是等不了,必须要先着手做起来。 黄昏时分,在情报司议事大帐内,张辰挂起了一幅陕西路全境地图,种朴、刘法以及参军倪子衡在坐。 张辰指着地图上标记的红点对众人道:“地图上标注的十个红点便是之前西贼细作在我陕西路的十个情报点,目前已经被端掉了五个,还有五个被他们逃掉了。 从常理判断它们应该还在陕西,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挖出这五个西贼情报点并将之彻底摧毁,郭太尉希望我们能尽快着手调查。” 倪子衡低声道:“可是要有线索才行,否则就是大海捞针了。” “线索倒是有一点。” 张辰不慌不忙取出一本册子,微笑道:“这是前录事参军何重整理的西贼店铺名录,在陕西路足足有六十四家,虽然何重已经被处死,但他在死前给我交代了一些秘密。 这六十四家店铺,其中有三十二家和西贼军方有关系,何重已经把清单给我了,由于之前的十家情报点都在其中,这样我们的范围就缩小成二十二家,也就是说,西贼新的情报点基本便在这二十二家店铺当中。” 种朴在一旁当先握拳道:“那好办,咱们一锅端掉就是了!” 刘法和倪子衡却一起摇头:“如此范围太大,很容易打草惊蛇。” “我们如今有两千五百名士兵,人手十分充足,每三十人端一家,也就需要六百余人!至于打草惊蛇,只要咱们约定好时机同时动手便是,反正是西贼嘛!就算抓错了也不冤。”种朴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张辰望着这愣头青,摆摆手笑道:“种将军的办法不是不可以,关键是要有效果,我考虑再三,制定了一个方案,大家商讨一下。” 张辰随后又将二十二家店铺的清单挂了起来,对三人道:“这是二十二家店铺的名录,一共涉及六个州府、十三个县,我们可以从中挑两家暗中观察,如果正巧这两家都有情报点的嫌疑,那么我们就按照种将军的方案同时进行抓捕。” 刘法发问道:“不知指挥使选哪两个店铺?” “经过我挑选所得,第一个是坊州宜君县的北地酒楼,第二个是同州澄城县的四海药铺,就选这两家进行暗中观察,若它们有可疑之举,那么便说明这张名录可信,就可以部署全面抓捕行动了。” 种朴和刘法迅速分了工,种朴负责北地酒楼,等刘法和倪子衡离去,种朴不好意思地问张辰道:“这种事情我经验不够,你说说看,怎么观察对方是不是情报点?” 张辰想了想,笑道:“你先观察酒楼里的伙计,看他们是不是个个身体强壮,看他们手掌是不是布满老茧,一般酒保都是由西贼士兵装扮,一个人是这样不足为奇,但大部分酒保都是这样,是情报点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其次是要有传送情报的工具,一般是信鸽或者鹰隼,这方面有两种可能,一种就设在后院,而另一种是设在城外,你可以派人跟踪酒楼派出城的人,只要发现他们有信鸽或者鹰舍,那这家酒楼十有八九就是情报点。” 种朴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便率麾下弟兄赶赴宜君县。” 张辰再一次嘱咐他:“此行带的手下不要多,两三人就够了,而且你要切记了,就算发现了确凿证据也不能动手抓人,以免打草惊蛇!” “放心!我就憋着劲等一锅端了他们!” 坊州位于环庆路和京兆府之间,是一块重要的缓冲地带,一旦边境战争爆发,这里也将成为后勤重地之一,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宜君县位于坊州南部,虽然不是坊州州衙所在地,但从县城规模和人口而言,已经算得上一座上等规模城池,和州治中部县大小相仿。 县城内有一条商业街,一里长的街道上集中了大大小小数十家商铺、勾栏、酒楼和邸店,北地酒楼在宜君县的酒楼中只能算中等,它和别的酒楼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张辰事先搞到西贼店铺清单,谁也想不到这家店铺竟然是西贼所开,酒楼掌柜、酒保、厨工共计三十余人中,根本没有一个是党项人,全部都是汉人。 这帮汉人自然不是宋人,他们有的是被西贼抓去的奴隶,有的是被西贼占领地区的汉人后裔,虽然长得一副汉人的面孔,但他们的心早已不归大宋,认为自己是西夏人,而不是宋人。 人种的优势致使这家酒楼掩藏得十分高明,平日里酒保热情招呼,饭菜口味地道,物美价廉,使酒楼生意十分兴隆。 这日中午,一名年轻的富家子弟出现在酒楼前,这名富家子弟当然就是种朴装扮,从小到大便被称呼为“种衙内”的他,倒也是本色出演了。 只见今日他特意穿着一身考究的绸衫,头戴纱帽,脸上甚至还扑了一层薄粉,看起来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富家士子,身后跟着两名手下也是家丁打扮,肩头挑着书箱。 “欢迎小官人来鄙店用餐!”酒保热情地迎了出来。 种朴说着一口浓厚的京城口音,问道:“你们这里二楼还有位子没有?” “二楼没有了,小官人不妨坐一楼,其实一楼更凉快一点。” “行,我就要凉快!” 种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那就一楼!” “好叻!小官人里面请!” 酒保热情地将种朴请进了一楼,给他找张单桌坐下,两名家丁放下书箱,也跟着坐了下来。 “听官人口音好像不是陕西人?” “呵呵!我是从京城来的,来你们这里找个朋友,之后便返回京兆府学读书。” “难怪!听起来就是贵人的口音,不知小官人想吃点什么?” “自然是大鱼大肉,再来两壶好酒!具体你自己看着上,安排五贯钱左右的上等佳肴。” “好,小官人稍候,马上就来!” 酒保转身去了,种朴眼睛很毒,他看出这名酒保双臂强壮有力,双手虎口处长满老茧,步履矫健,一看便是练武之人,不过想起张辰的再三嘱托,他还是决定耐心继续观察。 “将军不不,官人。” 一名士兵低声对种朴道:“那个掌柜满脸凶相,脸上还有横肉,没有哪个东主会聘请这样的人当掌柜。” 种朴也看见了,站在大门处柜台里的一名三十余岁男子,确实是满脸凶相。 “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上个茅厕!都给我机灵点儿!” 种朴起身向院子里走去,茅厕一般都在中庭,种朴走进院子迅速观察了一下,他发现后面还有一扇小门,里面还有几座建筑,这座酒楼至少一半的土地都没有被利用开放,这对一般酒楼来说绝对不可思议,只能说明那些地方另有作用。 后院围墙修得很高,他暂时无法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这时,他忽然发现茅厕旁的水沟里泡着一只很小的死老鼠,种朴眼珠一转,忍着恶心迅速捞起死老鼠快步回到大堂。 这时,酒菜已经上来,种朴喝了两杯酒,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指着一盆炖肉怒吼道:“他娘的,你这里面是什么?” 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向这里望来。 种朴的怒吼声惊动了掌柜和几名酒保,掌柜和几名酒保快步走上前,立刻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一盆炖羊肉内居然有一只死老鼠,身体已被酱汁染得通红。 食客们纷纷围上前,都恶心地叫嚷起来,大骂酒楼肮脏无良。 种朴怒吼道:“天杀的!我却已吃掉几块肉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掌柜拎起鼠尾看了片刻,忽然恶狠狠向种朴瞪去:“这鼠根本就没有熟,还有皮毛,肯定是你从外面捡来的。” 酒保们大怒,七八个人撸起袖子,准备要狠揍这个恶客。 种朴不羞不臊地继续大喊道:“胡说八道,你想诬陷我讹诈你吗?你欺负外乡人,我要告官,要告官!我就不信我一个京城人氏能在这穷乡僻壤被欺负了!” 掌柜忽然冷静下来,摆摆手让酒保们不要乱来,他对种朴冷冷道:“你走!这酒钱不要你出了。” “不行!我被恶心到了,你们必须赔钱。” 掌柜突然眯起了眼睛,满眼杀机地盯了种朴半晌,转身对一名酒保道:“去拿一锭银子来!” 酒保满腔怒火去取了一锭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掌柜这才冷冷对种朴道:“这是五两银子,拿去!” 种朴拾起银子掂了掂,得意洋洋道:“算你们走运,我告诉你们!这坊州的知府可是我父亲门生!你们若敢动手,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挥手,爽快道:“我们走!” 他带着两名手下挑着书箱扬长而去,掌柜这才对众人道:“此人定是专门惹事的食霸,小店本小利薄,得罪不起这种人,请大家相信小店,已经开店十年了,绝不会做这种黑心事” 酒客们都看明白了,老鼠是生的,说明确实不是羊肉里面的东西,这三人极可能是掌柜说的食霸,居然还搬出了知府老爷压人,世道骄横仗势欺人,令人无奈也着实令人不齿,众人纷纷坐下继续喝酒。 掌柜黑着脸让酒保收拾了酒菜,此刻他满眼杀机,若不是怕大宋的官府上门,他非宰了这个混蛋不可!娘的,自己骗了一辈子宋人,如今宋人竟然骗到他头上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网打尽 种朴刚走出北地酒楼便哈哈大笑起来,两名手下一头雾水,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这样干。 直到种朴带他们走进旁边一条小巷后,这才忍住笑说:“我就是不知道其他酒保长什么模样,所以用这个办法把他们都聚拢过来!你们方才瞧见没有? 一个个膀大腰圆,撸起袖子时,臂膀都是何等强壮,这些酒保定然都是军士,还有那掌柜眼中对我的杀机!竟然忍住了,还赔我银子,呵呵!无非是怕官府上门,他们后院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两个手下这才恍然大悟,一起竖起拇指赞道:“将军高明啊!” 种朴还在回味刚才酒楼掌柜强忍愤怒时的表情,他十分得意道:“下面就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通信的信鸽或鹰隼” 说到这,种朴忽然闭上了嘴,瞪着眼睛望着天空,两名手下抬头望去,他们也看见了,一只鸽子正在酒楼上看盘旋。 “将军,还他娘真是信鸽!”一名士兵看见了鸽腿上有红点,显然是腿上绑有什么东西。 种朴点了点头,自己真是老天眷顾,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种朴和刘法一前一后赶回了京兆府,他们只去了日便完成了各自的任务。 其中,种朴通过酒保的军人特征和一只信鸽确定了北地酒楼为西贼情报点,而刘法却是通过跟踪一名出城就诊的郎中,发现了四海药铺设在城外的鹰舍,他们亲眼目睹一只腿上绑着信筒的信鹰飞向了西北方。 张辰负手走了几步,回头问道:“士兵都已经训练结束了吗?” “已经全部结束!” 张辰点点头,大手一挥道:“点出六百六十人,做好出发的准备!我去向太尉汇报此事,只要太尉批准,便按种将军的计划行事,将西贼据点一网打尽!” 停一下,张辰又嘱咐种朴和刘法道:“你们先去把参加此次行动的军官召集来这里等候,我很快就回来。” 帅帐内,郭逵脸色严峻地听完了张辰的汇报,他负手走了几步,问道:“方案制定好了吗?” 张辰点点头,将手中的方案递给郭逵,郭逵细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赞赏的目光,这算是张辰筹建情报司以来的第一次出击。光方案就制定得这么详细,毫无漏洞,精心筹划,霹雳出击,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果然是罕见的大才。 “时间上来得及吗?” “卑职算过时间,最远的一处目标便是在坊州,骑马过去大概要三日,所以约定三日后夜里一更时分同时发动,二十二家店铺可以一网打尽,唯一需要太尉批准的就是卑职想借六百六十匹战马。” 郭逵微微一笑:“你还是安抚司的录事参军,调用战马是在你的职权范围内。” “可是卑职调用还是须太尉同意才行。” “可以,我同意你调用战马,你自己批复!” 郭逵提笔在张辰的方案上批了一个“准”字,算是正式批准了张辰的行动方案。 大帐内,情报司的参军和军官们聚集一帐,正耐心等待主将张辰的归来,这时,张辰帐帘一掀,快步走了进来。 “先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调拨了六百六十匹战马,这次行动所有人尽皆可以骑马而行。”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等待着张辰的命令。 这时,张辰给倪子衡使了眼色,倪子衡立刻将任务分配给了众人。 “大家看一看,每人手上应该是两个任务,一共二十二个目标,所以人手要分一分,每三伙士兵对付一个目标,此外指挥使还布置了后备的人手,准备随时接应。 至于行动细节,两位副指挥使稍候会详细告诉大家,这里我简单说一下,动手时间定在三日后的夜里一更时分,大家到了地方也不要急着进城,等关门前夕进城。 行动之前要派弟兄去摸清目标地点,进城后尽量远离目标,等一更时分再突然袭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手段要狠,宁可错杀也不准逃脱一人! 最后把所有抓捕的人带回京兆府便是。至于地方官府,事后再告诉他们情况,当然若是地方官府不管不问的话,那就不要多事了。” 张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倪子衡的言语,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记住了,随即各人回去点兵,一刻钟后,六百六十名士兵已经列队就绪,后勤兵也准备好了干粮和饮水。 “我给你们带来了最好的战马,温顺可靠,训练有素,就是瘸子也能骑!” 这是新任司骑主事柳明的声音,他号称马痴,先前曾跟随张辰一同前往庆州巡查,便是他冒死冲出敌军包围回马铺寨报信,如今被张辰推荐任命为司骑主事。据说他上任后给西军许多战马都起了名字,而且基本都能认出它们。 一群群战马被马夫们牵了过来,刚好六百六十匹,柳明抱拳对张辰笑道:“张参军,卑职听说情报司也有五十匹战马,能不能先交给卑职喂养两日?” “行,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再给你。” 张辰不再犹豫,回头喝令道:“上前来领马,每人牵一匹,如果有不会骑马的兄弟,可以先告诉我。” 重甲军几乎每个士兵都训练过骑马,士兵们喜出望外,每人上前牵过一匹战马,将干粮装备挂上战马,很快,六百六十名士兵各自牵着战马再次列队。 “禀报指挥使,已经准备就绪!” 张辰点点头,缓缓对众人道:“这次是我们情报司的第一次出击,任务并不难,但要隐秘、谨慎。军纪严明是第一重要,你们就是最精锐的士兵,我不担忧你们完不成任务,但我希望这次行动没有一个弟兄伤亡,大家平安出去,平安回来。” 张辰又看了一眼众人,这才下令道:“出发!” 士兵们纷纷上马,沿着马道出了军营,他们以三十人为一队,奔赴六个州府、十三个县的二十二个目标。 三日后的午后时分,种朴亲自率领三十名骑兵重返宜君县,离县城还有二十里时,种朴便摆手,众人纷纷勒马停了下来。 “各位听着,今晚我们势在必得,但为了稳重起见,我们先在树林里休息两个时辰。”种朴一指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 “可是将军,这里离县城还有二十里。”一名队头忍不住道。 种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又有什么关系?” 队头低下头,半晌小声道:“就怕到时候来不及进城了。” “我还不知道吗?” 种朴吼起了起来:“你是主将么?指挥起老子来了?” 队头不敢吭声了,种朴这才对众人道:“本来想让大家休息半个时辰,但我现在心情不好了,不准休息,直接进城去!” 种朴催马疾奔,几名士兵忍不住捂嘴低笑了一下,连忙跟上他向县城奔去 夜渐渐深了,距离一更时分已不到半个时辰,种朴和士兵们在城里的一处社庙已经将近四个时辰,很多士兵都睡了一觉,个个精神抖擞。 种朴自然也睡了一觉,此时他正靠坐着一根大木柱上在吃干粮,将两块羊肉夹在一块葱油薄饼内,他一边大嚼一边喝水,目光不时向大门处望去。 这里距离北地酒楼不到一里路,三名士兵正在监视酒楼的一举一动,现在应该有消息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距离一更时分估计还有半个时辰!” “让所有弟兄都醒来,准备出发了。” 士兵们纷纷起身,简单收拾一下,迅速列队,他们的马匹交给社庙的庙祝暂管,他们不能骑马,马蹄声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这时,一名监视北地酒楼的士兵奔了进来,种朴连忙迎上去问题:“有异常吗?” “他们后院的灯火方才刚熄灭,没有人离去。” “出发!” 种朴发出一声命令,他率领二十七名士兵跟着刚才的三名报信士兵火速向酒楼奔去。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北地酒楼后院对面的一条巷子里,这里有一名士兵还在监视,另一名士兵在前门附近。 种朴问道:“刚才有情况吗?” “没有,一切很安静。” “附近有打更吗?” “有更夫,一更时分我们会听到的。” 种朴回头对一名队头道:“你带十名弟兄从前院进攻,我带其他弟兄走后院,按照指挥使的命令,能抓则抓,抓不了则一律格杀!” “遵命!” 队头一挥手:“我们走!” 他带领自己的十名弟兄顺着围墙向前院奔去,所有人都躲在巷子里,耐心等待一更时分到来 “梆!梆!梆!” “一更已至,小心火烛!” 随着外头更夫的梆子声敲响,一更时分终于来临,种朴一咬牙:“我们上!” 士兵们向后院围墙飞奔而去,这时,更夫正好走过来,看见无数黑影,吓得他正要大喊,被种朴一把捂住嘴:“我们是官军抓贼,你敢乱叫就宰了你!” 更夫听说是官军抓贼,吓得连连点头,种朴放开他,怒喝道:“继续打更,不准停留。” 更夫战战兢兢,继续敲更。 “梆!梆!梆!” “一啊一更已至,小心、小心那个火烛!”他的声音颤抖至变了形。 这时,士兵们已经越过高墙,跳进了院子里。 “嗷”的一声,从屋角窜出一只猎犬,低吼一声,向最近的一名士兵扑去,士兵果断举弩,一箭射死了猎犬。 “鲁大,外头什么动静?快去瞧一瞧” 一间屋子里的灯亮了,所有士兵举起弩,摒住了呼吸。 第一百三十章 名震陕西 “吱呀”一声,屋门缓缓打开,一名睡眼惺忪的酒保从屋子里出来,他长长打了呵欠,嘟囔一句向屋角走去。 此时他压根没有发现,在院子里的墙根处,许多支弩箭已经对准了他。 只走了几步,男子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死狗,不等他叫出声,他的嘴被人从后面捂嘴,雪亮的匕首抹过他的脖子。 男子脖子上鲜血喷出,软软倒地,种朴在墙头一挥手:“上!” 士兵们向房间内扑去,屋子是酒保的住处,里面住八个人,除了出门被杀的其中一人,还有另外七人,士兵们冲了进去,只片刻便没有动静了。 这时,酒楼内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酒楼里面也有一间酒保和厨工的住处,从前面进去的十名士兵显然和他们遭遇了。 种朴有点着急,因为怕打草惊蛇,他们事先没有进酒楼调查,他们不知道掌柜和西贼的情报资料储藏在哪个屋内。 就在这时,最西面的一间屋子灯亮了,但随即又黑下来,种朴当即立断,冲上去一脚踢开大门,挥刀冲了进去。 黑暗中,一根大棍子狠狠向他头顶砸来,种朴一闪身躲过了偷袭,飞起一脚踹在对方面门上,将偷袭者踢了个趔趄,后面冲进了两名士兵将他按倒在地。 灯亮了,房间里全部各种文书帐本之类,只见竟是一个女子蹲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 “一并抓起来!” 这个时候种朴可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念头,很有可能这名女子也是西贼的情报探子,专门施美人计偷情报那种。 两名士兵冲上去,将墙角的女子也反绑起来。 种朴转身走到门口男子面前,他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正是酒楼掌柜! 此时掌柜面朝下,被反绑按在地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布衫。 种朴蹲在他面前,一把揪起他的头,冷冷道:“还认识我吗?” 掌柜恶狠狠瞪着种朴,但他并没有认出来,只见种朴冷笑一声道:“你爷爷说过,菜里有老鼠,定然会和你没完!” 掌柜顿时醒悟:“原来是你这食霸”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两名士兵牢牢按住。 这时,负责进攻前院的队头快步走来,抱拳道:“卑职已完成任务,活捉两人,杀死五人!” “弟兄可有伤亡?” “没有伤亡!” “你带两个弟兄去一趟县衙,搞三辆牛车来。”种朴见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文书,他从小就怕读书,才懒得去仔细鉴别,只想打个包将它们全部带走。 “卑职遵令!” 队头匆匆去了,这时,一名士兵低声提醒种朴:“将军,应该好好搜一搜,说不定有暗室。” 种朴顿时醒悟,这里应该也藏有武器金银之类,他立刻走出屋对院子里的士兵喝令道:“给我彻底搜查,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士兵们奔向各个角落,但搜查了大半个时辰,却没有任何收获,令种朴十分沮丧。 这时,一名士兵跑来对种朴低声道:“那个女人好像知道什么?” 种朴精神一振,转身进屋,只见女人被绑坐在角落,一名士兵看着她。 种朴走上前蹲下问道:“你知道什么?” “奴家奴家知道一个地道。”女人抽抽噎噎道。 “你再胡说,小心我剥你的皮!”掌柜突然怒吼起来。 种朴心中大怒,走上前一脚将掌柜踢晕过去,又回来问女人道:“你继续说!” “奴家是春华坊的歌姬,求官人饶奴家一命。” “我们不会杀你,也不会伤害你,只要你老实交代,鉴别了你身份后,我们就会放你回去。” 女人战战兢兢指着屋子的另一角落道:“刚才他在那边打开一道门,把案上一堆东西扔了进去,开关好像在墙上。” 种朴暗骂自己糊涂,如果有密室当然会在掌柜的房间,他带着两名手下快步走到墙角,摸索片刻,墙上果然有扇两尺长宽的暗门。 种朴一回头,只见旁边墙上一片墙皮脱落,露出一块青砖,很明显有点内凹,应该是刚才手忙脚乱,没有整理好。 种朴笑了起来,使劲将砖按了进去,墙上暗门缓缓上升,果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一名举火把的士兵探头进去看了看,顿时惊呼起来,种朴心急,一把将士兵拖了回来,自己探头进去看,他也惊得合不拢嘴。 里面竟然是一间极为宽大的暗室,码放着近百口大箱子,靠墙的铁架子上各种各样的文书资料,门口有一堆文书,应该就是刚才放进去的。 种朴半晌退了回来,对一名士兵道:“你也去县衙跑一趟,告诉他们三辆牛车不够,至少需要三十辆牛车 种朴怎么想不到,他主动要求来的北地酒楼,竟然还是西贼设在陕西路的财物中转站,西贼从大宋各地通过各种手段收刮来的财富,都暂时集中放在这里,然后再一点点转移回西贼! 不错,种朴并没有搜出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但却搜出大量财富,光白银就搜出足足五十万两,还有大量黄金珠宝和地契。 天不亮,种朴便押着满载着财富的三十几辆牛车向京兆府而去,除了他率领三十名士兵以外,还临时征调了数百名坊州乡兵参与护卫,至于告诉种朴秘密的那个妓女,在天亮前种朴便将她放走了,如果她是西贼细作,打死她也不会泄露这个巨大的秘密。 次日下午,接到消息的张辰亲自率领五十名骑兵赶到渭水岸边迎接种朴的归来。 种朴上前抱拳道:“启禀指挥使,这次卑职缴获了大量财富,圆满完成任务。” 张辰拍了拍种朴的肩膀笑道:“你小子真是名福将!这回可是走了狗屎运,竟然抄了西贼的家产!” 种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回道:“多谢指挥使夸赞,其实我的运气向来不错。例如我平日里射箭射不准,但在紧要关头却比谁都射得准。” “所以你叫种朴啊!朴实无华,实则暗藏玄机富贵之命!哈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大笑起来,种朴眉开眼笑地拍着箱子道:“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银,我估摸了一下,至少有五十万两白银。” “没有黄金吗?” “黄金当然有,在最下面,两箱黄金、一箱珠宝,还有几十份地契,都是陕西路境内的庄园。” 张辰心中一动,这么多庄园是不是西贼准备用来藏兵?这件事倒要和郭逵汇报一下。 种朴凑近了低声道:“三郎,你说西贼为什么把这么多金银藏在一家酒楼里,至少应该开一家银铺才对啊!” 张辰略一思考,微笑道:“原本宜君县是有一家银铺细作,但先前我们去抓捕时,人货皆空,什么都没有抓到,我估计酒楼的财物就是从那边移过来的。” “可为什么要放在宜君县?”种朴还是满腹疑惑。 “很简单,放在宜君一是距离西贼近,二是小县城不像大州府那样引人注意,又不像边境那样严格管控,县城大门连守城的兵士都没有,所以放在小县城反而最安全。” “只是西贼做梦也想不到,世间还有一个种朴!”种朴得意洋洋道。 “对对对,考虑不到我大宋还有种将军如此能人,那是西贼决策的失误!” 张辰故意顺着这句话出来,周遭士兵忍不住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很快,各路人马拔掉西贼情报点的消息陆续传来。一夜之间,二十二家各种西贼店铺被扫荡,最后确定十二家店铺是西贼的情报点,比之前预判的五家竟然还多出了七家! 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西军,令整个陕西路为之震动!在与西贼大战爆发前一举拔掉了这么多西贼情报点,这在从前的屡次战役中皆闻所未闻,情报司和张辰的威名也迅速传遍了陕西路各地州府,上上下下都在谈论西军这个刚刚成立的司衙,以及那名年轻的指挥使 第一百三十一章 故人相见 一顶大帐内,张辰正和两名参军忙碌地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各种图文资料,这是情报司士兵从陕西路各地的西贼情报点抄来的战利品。 士兵们当然不懂得如何整理,便按照命令送入指定的大帐就算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大量繁琐的事情都是由文职官员来完成,目前,十名新招募的参军从事还没有进行面试,只能暂时由张辰带领两名参军进行整理。 “先简单分类,没有价值的文书丢在一边,然后再整理有价值的部分。” 张辰指点着众人,这时黄光望着堆积如小山一般的资料,眼中露出一丝畏难情绪,眉头一皱问道:“请问指挥使,今日一定要全部整理完吗?” “当然不可能!” 张辰笑道:“我们先大致整理一下,等过几日招募了新人后再详细梳理,这些繁琐细碎的事情是由从事去做,不是你们来干,你们只负责审核。” 这时,一名士兵出现在帐门口,躬身施礼对张辰道:“启禀指挥使,太尉请你过去!” 张辰放下手中的几幅地图,对二人笑道:“你们继续,我去去就来。” 张辰起身离开大帐,不多时,便来到了郭逵的帅帐前,有亲兵进入替他禀报,片刻,亲兵出来对张辰笑道:“张参军请进!” 张辰走进了大帐,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大帐里坐着两人,一人自然是郭逵,可另一人却着实令张辰没有想到,赫然正是自己昔日在竹山县的上司,县丞夏安铎!可他是什么时候来京兆府的?区区一个县丞又有什么资格能够在郭逵的帅帐中被奉为座上宾? 大半年没有见到夏安铎,突然遭遇故人,还是有嫌隙的老上司,张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但此时他无暇多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躬身行一礼:“参见太尉,参见?” 郭逵看出了张辰的犹疑,平静地插了一句嘴道:“这位是新上任的京兆府夏判官。” 京兆府判官?短短半年,夏安铎竟然从一个八品县丞连着提了两级?到底是立下了何等泼天功劳,还是他背后的底蕴太深? 夏安铎一脸笑眯眯道:“张参军,我们好久没见了。” 夏安铎倒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仿佛他和张辰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张辰当然知道此人城府极深,昔日在竹山县时,便曾听舅舅刘鸿提及,此人颇有心机,很难从外表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表面不撕破脸皮。 “虽然半年未见,但夏县丞神采依旧!”张辰倒是毫不客气,依旧以“县丞”来称呼。 夏安铎目光一凛,却仍是笑着对郭逵说:“听闻张参军自幼混迹于贫瘠山野,经常捕猎飞禽走兽补贴家用,故而箭法相当高明,不知太尉是否见识?” 郭逵听出了此话的讽意,淡淡一笑道:“张参军的箭法纵是我也不及,自然也亲眼目睹。” “是啊!有时候我总觉得让张参军出任文官太可惜了,做武将或许更能发挥他的才华。” 郭逵呵呵一笑:“看来夏判官还是不太了解张参军的能力,我在军中呆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回见到像张参军这样的大才,筹建我西军情报司才短短几日,便将西贼在陕西路的细作情报点全部端掉。 在安抚司中也是一样,上任两日就将堆积了几个月的事情处理完毕,让我真不知该让他主管安抚司庶务还是情报司,现在他两头兼任,压力实在太大。” 郭逵压根就不提武将之事,言外之意就是不理睬夏安铎的暗示,在大宋谁人不知文官武将地位的差距? 夏安铎心中暗恼,但脸上依然笑道:“能者多劳嘛!” 实际上,早在张辰入帐之前,郭逵便已经暗示了他,现在张辰是他的人,不管私仇还是旧怨,希望夏安铎给个面子,这让夏安铎心中极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诚然,他如今刚刚上任,和郭逵还是处于蜜月期的状态,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只是用某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却又不敢真的为难张辰。 夏安铎干笑两声,话题一转:“这次张参军缴获了大量的财物,解了西军燃眉之急,这可是大功,不知太尉打算怎么表彰他?此事连我们潞国公也关心得紧呐!” 潞国公?京兆府留守文彦博?!又是一位三朝名相! 张辰忽然明白了,搬出这么大一块牌子,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但他心中只觉得好笑,如今夏安铎作为京兆府判官,从属于地方官府,原本与主掌军政的陕西安抚司两不相干,可今日这位负责财税的地方属官突然拜访,显然是冲着自己缴获的金银而来。 而此时的文彦博早已失势,本就急着韬光养晦,怎么可能还敢染指西军的财物,吸引天子的注意力,给自己徒增麻烦? 无他,只因他终生竭力反对变法,那便注定在神宗一朝无所建树,否则也不会被逐出东京朝堂,被扔到数千里之外的京兆府当一留守。 故而文彦博必定只是一个幌子,至于夏安铎背后是谁,张辰和郭逵心中自然明白。 还有所谓表彰自己的话,实际上也是夏安铎在试探郭逵有没有向朝廷汇报这件事,张辰依旧保持沉默,看郭逵怎么回答。 郭逵笑了笑说:“有劳潞国公关心了,我已经上表天子,将这个小小的胜利及时向天子汇报,我在奏表中也提出,缴获的财物希望作为西军的军费补充,希望天子能同意。” 果然姜是老的辣,郭逵当然知道夏安铎的此行的目的,就是代表地方官府想分走部分缴获的金银,这怎么可能,这么巨大的财富怎么能不上缴朝廷? 如果自己任由夏安铎将财物提走,好处被地方官府拿到了,可责任却是自己来承担,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夏安铎搬出了文彦博,那郭逵便直接将天子搬出来,让夏安铎自己看着办。 果然,夏安铎听说郭逵已经向天子汇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半晌冷冷道:“若是郭太尉向朝廷如实禀报,只怕朝廷会认定你们军费自足,以后必定会扣减你们的军费!” “朝廷怎么决定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毕竟这笔财富数量巨大,如果隐瞒不报,一旦被天子知晓,我怎么吃罪得起?” “这批金银可有清册?” 郭逵从桌上取过一本册子,却直接交给了张辰,张辰又转呈给了夏安铎。 明明帐内只有三人,却连察看清册都要按照程序来,夏安铎心中气不打一处来,粗鲁地接过清册打开看了一眼,白银五十二万两,黄金一万五千三百两,土地六千四百顷,珠宝三百二十五件。 “这样!我知道你们西军经费极为紧张,但潞国公也说,我们京兆府也不容易,这些年来竭力支持安抚司事宜,府库也早已捉襟见肘,治下许多官员已经开不出俸禄,不如我先把黄金提走,剩下的大头你们就暂时封存,我会上表给官家,等官家的方案下来。” 毕竟京兆府留守文彦博是国公,又是老相,不管夏安铎此行是不是他的授意,既是打着他的招牌前来,让他空手回去也不现实,郭逵便点点头道:“好,既是潞国公的意思,我又怎敢不从?” 夏安铎的脸色稍稍和缓,一万五千两黄金在市面上相当于将近二十万贯钱,回去应该可以交差了。 这时,夏安铎看了一眼张辰又笑道:“张参军刚刚上任,就拔掉了陕西路所有的西贼细作点,我估计朝廷刚开拓的河湟之地必定也有不少,不知张参军有没有兴趣去那边扫一扫西贼的情报点?” 张辰微微欠身:“作为下级官员,张某必须服从军令!” 张辰一推,把球推到了郭逵,他在告诉夏安铎,老子官卑职小,这种事情你怎么能问我? 郭逵呵呵一笑:“张参军不用太认真了,夏判官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王韶如今可是颇受圣眷,手下人才济济,怎么会缺你一人?” 夏安铎心中暗骂,只得笑道:“确实只是开个玩笑,不过情报司却是个好东西!听说张参军的名声早已经传到了河湟那边去了!想必王机宜很快会派人过来与张参军请教请教。” 夏安铎如愿以偿,提走了一万五千三百两黄金,他便不再久留,随即告辞而去,率领手下回了京兆府城,而就在夏安铎刚走不久,张辰又一次来到了帅帐。 郭逵对张辰恨恨道:“按理,在天子旨意到来前,这批财富谁也不准妄动,他硬要提走黄金,这让我怎么向天子交代?” “太尉可以向天子据实禀报!” 郭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问题不在这里,问题这个功劳是谁的,你以为夏安铎真是为了夺走黄金么?不是的,是因为我向天子表功后,朝中有些人急了,甚至心怀不满,所以才派这条走狗来找事情。”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辰问道。 “夏安铎提走了黄金,如果朝廷派人来核实这批财富,就会发现黄金缺失。不管你信与不信,到时候夏安铎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拿走黄金,或许连文彦博都不知情,至于我就说不清楚了。” “既然如此,太尉为什么要把黄金给他?” 郭逵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要明白我大宋官场的规则,夏安铎的背后是韩琦,此人的势力仍然难以撼动说到底,这件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不应该在没有处理好财物之前,便匆匆给天子上表,使得此事广示于众,唉!” “那太尉打算怎么解释黄金缺口?”张辰问道。 郭逵沉默片刻道:“除了再次上表给天子解释清楚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已经做错了,那就只能及时弥补了。” “卑职明白了。” 郭逵笑道:“不要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倒是明日面试参军从事之事,已经安排好了吗?” 张辰连忙道:“名单已经出来了,府学那边共挑选了一百二十人,太尉要一起去面试吗?” “若是有时间,我就一起去。” 就在这时,大帐门口有亲兵报告:“启禀太尉,大营外来了一人求见,说是朝廷委派的官员,从北边赶回来上任。” “他叫什么名字?”郭逵急问道。 “叫章楶!”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官场大忌 不得不说,章楶的长相与身材十分难得,高大威猛,器宇轩昂,一双犀利的眼睛,橘子皮般的皮肤显示他曾饱经沧桑,毕竟他的年纪比郭逵只小五岁。虽然他曾高中进士及第,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员猛将。 这时,郭逵给面露喜色的张辰使了个眼色,张辰只好识趣地行一礼退下去了,大帐内只剩下郭逵和章楶两人。 郭逵喝了口茶道:“现在距离官家规定的备战时间还剩下一个半月了,时间非常紧迫,前线各军的训练基本上已经磨合完成。 如果让你此时去率领一军,我怕时间上来不及,所以我考虑再三,想请章将军暂时替我主管后勤” 章楶满脸平静,内心却颇为不甘,他也有不甘心的理由,他已经四十一岁,本来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已没有了前途,就在他准备以余生在荔原寨为国戍边之时,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将他渴望了数十年而不得的机会忽然推到了他的眼前。 可这个机会的代价,或许是要让他放弃征战沙场,这与他内心的意愿背道而驰,如何能不让他纠结万分?上回他来京兆府与张辰一见,第二日便不告而别,便是因逃避的心态作祟,实在教人难以抉择。 郭逵言语顿了顿,似乎看出了章楶脸上的晦暗,笑着继续道:“章将军,且听我讲完。实际上让你管后勤,并非是让你去官房里当差干那些文官的活计,我仍然会给你军权。 近日备战以来,我安抚司征召了各地厢军前来,并正式划归后勤所用,共有三万兵,只是战斗力有些薄弱,不知章将军能否接任?” 如今郭逵手下最缺的人才就是文武双全的大将替他掌管后勤,使他能从繁琐的政事中脱身去统帅军队,但他找不到合适的人,要么文官只懂政务,统帅不了三万后勤厢军,要么武将能掌军,却处理不了安抚司政务,如果分开来,又会严重降低后勤的效率,影响前敌之军。 本来张辰倒是一个人选,可惜他资历太浅,年纪也太年轻,还需要磨练几年,所以张辰虽然出任录事参军,但后勤主将还是由郭逵兼任,耗用了他大量时间和精力,影响了备战,而章楶是进士出身的武将,资历和经验都足够了,他便是最好的人选。 章楶突然有些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白,颤抖地拱手回道:“卑职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沙场报国,承蒙太尉厚爱,令卑职、令卑职心中感激不已!” 郭逵却不以为然地笑道:“章将军应该感激的人不是我,而是张辰张参军,若不是他大力向我推荐,我真没想过把你调上来。你应当知道,你曾经效力的人与我有隙当然这些都过去了,以后希望你我便是自己人。” 章楶却没有想那么多,他依旧沉浸在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激动之中,他木讷地点了点头道:“张参军的恩情卑职会记着,太尉对我的信任卑职也不敢忘怀!日后定当竭力杀敌报国” 其实章楶这话犯了官场大忌,稍微有点官场经验的人就该明白,郭逵为何偏偏在此时提及张辰,难道真是为了让章楶转而感激郭逵的下属么? 非也,郭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以点出因张辰的推荐他才提拔章楶,首先表达的是他仍然在意章楶与种锷的密切关联,暗示章楶以后得小心注意,其次他想真正表达的,主要想让章楶感受到他这位主帅的大度。 所以,章楶的正确回答,应该是立马表态自己的忠诚,而非模棱两可的所谓杀敌报国,何况章楶这直肠子,还将张辰和郭逵相提并论,甚至把张辰放在感激的前头,这如何叫郭逵应答? 好在郭逵出乎意料地平静,此时竟然没有发作,如果换作别人说这番话,郭逵肯定会不太高兴,不过他已在短短的接触中,切实感受到了章楶一心报国的赤子之心,便不再计较章楶这个不太满意的回答了,也足见此人的心性太单纯,根本不懂得官场纷争,所以不足为虑。 郭逵呵呵笑了起来,随口又夸了一句道:“你与张辰都一样,是我西军难得的人才!文武双全,难能可贵!” “太尉过奖了,卑职经验远远不足,以后还请太尉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我西军肩负天子厚望,之后与西贼的战事甚是重要,你得多加费心了!” 章楶起身毫不犹豫道:“但凡太尉有令,卑职莫敢不从,愿为太尉分忧!” 章楶总算是说了一句类似效忠的言语,这令郭逵大喜过望,他微微笑道:“章将军且先安顿好,明日我安排正式交接。” 停一下,郭逵想起一事,笑道:“明日恐怕没有时间,我们后日再交接,明日章将军不妨和我一起去府学参加面试。” 次日天不亮,张辰带着两名参军以及数十名士兵先一步来到了府学。 此时,府学的评卷已经结束,笔试成绩榜昨日已经发布,一百二十名士子在两千余名士子中脱颖而出,将参加第二轮面试的角逐,最后的参军从事人选将在他们中产生。 不过计划不如变化,随着朝廷增兵而来,大量的粮食物资正在西进,统计后勤的压力陡然倍增,增加参军从事人数已经是必然。 郭逵最终决定,将这次面试录取的人数增加到三十人,安抚司和情报司各录十五人,录取人数达到四比一,这对笔试中脱颖而出的一百二十名士子确实是个好消息。 接待张辰一行的是京兆府学教谕赵全,年约五十岁,脸型瘦长,同时留了一撮细长的山羊胡子,相貌颇有特色,所以府学士子们都背后叫他羊教谕。 这次府学提供场地,组织监考,又组织教授评卷,费时费力,却不拿一文钱报酬,用他们的话说,这也是用实际行动支援军队反击西贼,着实令人尊敬。 赵全和张辰见了礼,笑问道:“既然今日还要招募安抚司从事,为什么不见安抚司的主事参军?” 张辰指指自己:“不瞒赵教谕,我同时也兼任安抚司的录事参军。” “啊!原来如此,是小老儿眼拙了!” 赵全连忙道歉:“我不知道,一直以为张参军是情报司主事,不知张参军还兼任安抚司录事参军,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赵教谕不必道歉,其实今日真正面试的人是郭太尉和新履职负责后勤军队的章将军,我只是面试的组织者。” “太尉也要亲自来吗?” 张辰点点头:“太尉会晚一点过来,请问教谕,参加面试的士子都到了吗?” “都已到齐,目前在大堂休息等候,随时可以进行面试。” “这段时间辛苦赵教谕了。” “哪里!哪里!能为国尽一点力,虽然辛苦一点,但我们也感到荣耀,希望之后我朝对西贼战役能够大胜,给大伙儿狠狠提一把气!” 张辰微微一笑:“这也是三军将士的共同心愿。”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安插细作 半个时辰后,天色终于大亮,面试也正式开始。 在京兆府学正堂端端正正坐着一百二十名参加面试的士子,他们每个人都很紧张,手中各自捏着一张纸条,这便是他们刚刚抽的顺序签,坐在第一个位子上的士子尤其脸色惨白,他很不幸抽到了一号,即将第一个面试。 正在巡视的黄光发现第一个士子的双腿正在微微颤抖,便走上前安慰他道:“其实你应该感到幸运,第一个面试即可首先给官人们留下印象,如果表现得还不错,那么录取的可能性比别人都要高,若是我,我还巴不得第一个面试呢!” 黄光的安慰使他的心稍稍平静下来,他默默点了点头,双腿不再像刚才那样颤抖了。 这时,一名士兵高喊道:“面试开始,请第一号陈禹入场。” 士子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向内堂走去。 内堂摆了长长一排桌子,后面坐着参加面试的官员,正中间坐着西军主帅郭逵,左边是新任主管后勤的大将章楶,右面则是张辰,张辰兼任的录事参军反倒算是属于章楶的下属,但情报司可不是,情报司直属于郭逵,因此张辰与章楶二人在安抚司中的实际地位倒是旗鼓相当。 昨天夜里,郭逵已经和张辰事先谈过,为了加快安抚司运转效力,章楶主管后勤后,将同时兼任安抚司录事参军,张辰将辞去这个职务,全身心主管情报司,而情报司接下来又会细分为内司、外司,内司负责监视大宋官员,抓捕西贼细作,外司则负责接收分析各边寨探子情报,同时管理外派的宋军细作,情报司下属的兵马又编为情报军。 张辰也将身兼文武两职,文是情报司主事参军,武则是情报军指挥使,此后他不再兼管安抚司庶务,这会使情报司的运转更加高速有力。 这时,门开了,第一个士子走了进来,躬身行一礼:“学生陈禹参见郭太尉!” “请坐!”郭逵很温和地请士子陈禹坐下。 陈禹紧张地坐在众人面前,郭逵看了看他,笑道:“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尽量简洁!” “学生是京兆府本地人,今年二十三岁,父亲是万年县学教授,学生三年前考中发解试,但在省试中落了榜,学生希望能从军为文职官员,为国效力!” 陈禹颤抖着声音说完,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暗恨自己说得干巴巴的,最后的为国效力没有一点情感,着实令他沮丧。 不过郭逵并不太在意他的情感表现,又笑问道:“今日是情报司和安抚司同时招募从事,你希望自己能进哪一个司?” “学生更希望能进情报司。” “何以如此选择?” “学生觉得自己很善于分析问题,注重细节,很适合做情报分析的事务。” 张辰看了看他的试卷,得分是上上,对策做得很有条理,甲乙丙丁罗列得清清楚楚,一条条分析思路清晰,一点不混乱,是一个条理有序的士子,张辰便提笔在他名单上打个了勾,决定录取此人。 虽然郭逵是主帅,但他却把情报司的录取权交给了张辰,这也是郭逵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情报司筹建全权交给张辰负责,他今日更多是为了替章楶挑选安抚司的从事。 这时,郭逵看了一眼张辰,这是暗示张辰还有没有问题,张辰笑问道:“不知陈士子会不会武艺?” “学生学生学过一点射箭,君子六艺,这是府学必修课,只是射得不好,还、还学过一点舞剑,别的就不会了。” 张辰笑了笑:“好,你可以暂且退下了,如果被录取,我们最迟明日会有通知,请注意府学大门口发榜。” 陈禹慢慢行一礼,退下去了。 章楶笑道:“我觉得此人不错,头脑清晰,倒可以在司法做事。” 郭逵呵呵笑道:“那不凑巧了!张参军已经抢先了,没办法,情报司一个参军从事都没有,安抚司下面倒有不少人,只能先让情报司挑选了。” 见是张辰要人,章楶自然没有意见,连忙解释道:“没关系,一切以情报司优先,后面士子还多。” 郭逵点点头:“那就下一个!” “请二号士子进来面试!” 郭逵中午便回营了,下午的面试由张辰和章楶继续负责,他们的面试一直进行到夜幕降临才终于结束,两人都累得有点筋疲力尽了。 不过虽然很疲惫,两人的心中却很高兴,终于招到了满意的人选,尤其是章楶,其实他明日才算正式上任,但郭逵已经把招募下属的权力交给了他,足见郭逵对他的信任,而且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 章楶久历官场,他知道这是郭逵对自己信任的表态,意味着只要自己忠心耿耿,那么郭逵以后应该也不会太干涉自己的事情,这让章楶心中既感到受宠若惊,同时肩头也感到了重大的责任。 “老章,你前番在荔原寨镇守,怎么看西贼的情势?”在一同返回军营的路上,张辰问章楶道。 章楶长长叹口气道:“中原王朝的威胁一向都是来自北方,我始终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匈奴、突厥、柔然、契丹等等异族皆有亡我汉家之心,千年来周而复始。 莫看西贼兴起的时间没有辽国久远,但其心志手段比辽国皆有过之无不及,给我大宋带来的灾难绝不可小觑,而且这个灾难往往会延续数十年,除非我们能把他们一口气打疼,令他们心生忌惮,边境才能渐渐稳定下来。 但就算如此,也仍然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其亡国灭种,只有彻底灭掉西贼,使其治下皆为我汉家疆土,方能永绝后患! 英宗皇帝在位时,我曾不自量力连续给朝廷上书十几次,坚决反对宋夏和议,却从没有任何回复,我也是心灰意冷,后来朝中的几位相公又看我不顺眼,便设法将我赶出东京若不是后来种太尉征召我前往剿匪,我估计一辈子便也碌碌无为了。” 张辰暗暗夸赞章楶眼光独到,历史走势确实如此。 这时,章楶又对张辰道:“我已经四十一岁了,最多还有十来年为国效力,有如郭太尉和种太尉之类的名将更是没有几年,大宋的安危还得靠你们这一代! 你们并不是为了保卫朝廷,而是为保护千千万万大宋子民不受异族的践踏和涂炭,保卫我们美好的家园,前番我在边境时,就曾与种朴这样说,今日这话我同样送给你,希望你能记住愚兄的叮嘱!” 张辰肃然点了点头:“兄长的教诲,张辰铭记于心!” 次日一早,张辰和章楶顺利交了权,把自己的录事参军之职交给了章楶,郭逵也将自己兼任后勤主将的权力也同时移交给了章楶,平稳地完成了交接。 当张辰浑身轻松地回到情报司,却看见黄光和倪子衡带着一群年轻士子走进军营,他们期盼已久的参军从事们终于来了。 这群士子一共有十五人,虽然之前每个人都写了承诺书,承诺自己和西贼、辽国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在正式上任前还需要详细调查家庭背景,确认后才能被真正录取。 张辰走进了大帐,黄光笑着给他们介绍道:“想必在面试时已经见过了,但我还是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情报司主事张参军,同时兼任情报军指挥使,你们是文官,不用叫指挥使,而叫张参军便可。” 众人一起躬身行礼:“参见张参军!” 张辰笑着摆摆手:“诸位不必多礼,首先欢迎各位前来情报司,虽然我们情报司刚成立不久,但已经做了几件大事,威震西军,如果军中士兵听说你们是情报司成员,一定会对你们另眼相看,下面我先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 所有士子都屏住呼吸,全身贯注听着上官的介绍。 “情报司分为司衙、军营和后勤三部分,司衙就是你们,目前连我在内的司衙只有五个筹建人,加上你们那就是二十人了,军营有两千五百士兵,是从西军最精锐的重甲军中挑选出的士兵,属于精锐中的精锐,后勤营目前有五十三人,主要负责后勤支援。 回头再说说司衙,司衙下面将分为内司和外司,内司由参军黄光主管,外司由参军倪子衡主管,另外还有潘谦良和周彦两位参军,他们二人负责后勤营。 你们十五人有七人进内司,七人进外司,另外一人负责替我整理文书,分工大概如此,现在先去换官服,然后参与整理文书资料,算是你们的实习,具体分配等正式入职后再进行。” “请问参军,我们晚上要住在军营吗?”一名士子战战兢兢问道。 “不用,酉时之后你们便可以离营回城,几位参军马上就告诉你们。” 说完,张辰给负责后勤的潘谦良和周彦使了个眼色,参军潘谦良连忙招手对众人道:“请各位跟我来!” 一群士子便跟随两位后勤参军去领取自己的衣服物品了。 这时,张辰才回头问帐门口等候多时的李俊道:“有什么事吗?” 李俊小声道:“小人只是想提醒指挥使,今日指挥使还有一个约。” 张辰顿时醒悟,他差点忘记了还约了人,他连忙问道:“时辰已经到了吗?” “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要赶回京兆府城,时间非常紧张了,张辰连忙吩咐黄光和倪子衡招呼士子,他自己翻身上马,带着李俊向军营外疾奔而去。 京兆府,长安酒楼内,张辰被酒保带上二楼,在一间雅室内坐下。 片刻,两名身材矮胖的中年商人走了进来,这两人姓边,是兄弟二人,兄长叫边傅,弟弟叫边成,是京兆府有名的毛皮商人,长年往来于陕西路和西夏之间。 他们在西夏各州开了好几家店铺,据说和西夏的上层权贵都有关系,在异国混得非常不错,这次张辰便想利用他们的店铺安插自己的细作。 边氏兄弟是郭逵介绍给张辰,此二人颇为爱国,在三年前曾经替宋军做过事,完全不抵触替军方做事。 张辰关切地问道:“前几日我情报司扫荡西贼店铺时,不知对两位在西夏的生意是否有影响?”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边傅笑道:“官人言重了,唯一的影响就是替我们扫掉了不少生意上竞争对手,哈哈哈!” 三人笑了起来,边傅又解释道:“我们和西夏的上层梁家很有交情,一直得到他们的庇护,没人敢动我们,请参军放心了。” “梁家?竟然是西夏太后的家族!”张辰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 这时,边成又问道:“不知张参军打算在西夏的哪个城安插细作?” 张辰想了想道:“我想第一步在紧靠边境的左厢神勇军司和西夏都城兴庆府两地各安插细作,这两处你们有店铺吗?” 边成点点头:“这两处我们都有店铺,张参军随时可以安插细作。” “随时是指什么意思?”张辰不解地问道。 边傅微微一笑:“我们明日一早就要跟随驼队前往西夏,张参军的人可以跟随我们前往,不过现在风声有点紧,最好不要超过五人。” 张辰欣然道:“那就一言为定,我派四人跟随你们去西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军弩失窃 大帐内,四名士兵被带了进来,这四人从两千五百情报军士兵中挑选出来的首批细作,他们将跟随边氏商队潜入西夏,刺探西贼的情报。 长久以来,大宋对情报的重视远不如辽夏两国,辽夏细作无孔不入地探进了大宋的每一个角落,但很少有大宋细作进入辽国和西夏,以至于大宋对辽国以及西夏从来都缺乏一个全面理性的认识,战略上才会一次又一次的被动。 但张辰却深知情报的重要,他进入西军至今,为了建立情报系统付出良多,甚至甘愿放弃成为权力更大的录事参军的机会,而继续担任低半级的情报司主事参军。 “小人参见指挥使!”四名士兵单膝跪下行一礼。 “请起!” 张辰请四人起身,温和地对四人道:“这次去西夏,你们四人肩负重任,不过我对你们的最大要求却是安全第一,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小人明白!” 张辰摆摆手道:“你们听我说完,安全第一并不是随口说说,这就要求你们有所为有所不为,并不是所有的情报都要你们收集,而是重大军情才需要你们关注,边氏商行有飞鹰传播信息,遇到重大军情时,你们也可以利用,明白么?” 四人默默点头,他们都明白了指挥使的意思。 张辰又笑道:“你们主要是长驻两个地方,一个是兴庆府,一个是左厢神勇军司,目前暂时潜伏在边氏商行,但我希望你们尽快立稳脚跟,开出自己的店铺,扩大实力,我会在财物上全力支持你们。” 四人对望一眼,皆跃跃欲试,想甩开胳膊大干一场,这时,他们中的首领李华问道:“请问指挥使,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四人潜入了西夏?” “目前就只有我和边氏兄弟三人知道,连郭太尉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你们只和我单线联系。” 说到这,张辰取出四块铜牌递给四人,低声道:“这是边氏商行的标配,你们下午直接去北城门旁的边氏商行找他们兄弟,明日一早就出发,至于你们的家人,我会安排好,你们的俸禄会双倍发放到他们手中,足以保证他们生活。” 四人接过铜牌,张辰又嘱咐他们几句,四人行一礼退下去了。 西军的渭北大营紧邻渭水而建,军队在渭水上建造了一个专属的军码头,随着近日朝廷不断向陕西路增兵,各种兵器装备以及军用物资也开始源源不断向京兆府运来。 大营内的仓库已经无法承受如此多的物资,郭逵只好下令在码头旁再建一座军资仓库,经过一个月的建设,新仓库已经完成,这是一座由数百个仓库组成的仓库群,占地上千亩,四周被高高的营栅,并有三千军队长驻护卫。 这天上午,张辰带着五十名情报军骑兵赶到了新仓库,自从情报司上一次霹雳行动彻底拔掉陕西路的西贼细作后,郭逵也给了情报司丰厚的奖赏,其中一个奖赏便是临时借调的六百多匹战马全部分配给了情报军,这让全军官兵皆大欢喜,同时也使情报军成为西军中配备战马比例最高的军队。 今日张辰前来新仓库是来调查一起偷盗事件,情报军的士兵搜查京兆府武器黑市时,在一座破旧仓库内意外发现一批来历不明的军弩,数量大约有七百把,这个消息让张辰顿时警惕起来,大营仓库并没有失窃事件,西贼细作的兵器也全部被缴获,这批军弩又是从哪里来? 这批军弩没有人认领,也没有任何线索,就仿佛从天而降,不过从军弩上的编号来看,这批军弩应该是刚从东京的军器监出来不久,很可能就是新一批朝廷发送来的兵器装备。 只是这里面存在着三种可能,第一是从京城运来的路上失窃,第二是从京兆府那边流出来,毕竟京城出来的兵器,有一部分由地方官府代为转运,当然还有最后一个可能,便是新仓库存在着漏洞。 张辰来到大营前翻身下马,向守门士兵出示了自己的军牌,当值都头向张辰抱拳道:“张参军,恕卑职无礼,太尉有规定,一次进仓库不得超过十人,张参军的手下太多,恐怕不能全部进去。” 张辰回头对李俊道:“你带弟兄在外面稍等,第一伙随我进去!” 张辰带着十名士兵进了仓库大营,负责新仓库的主管正是杨宽,张辰一手提拔的主事参军,由于仓库范围太大,章楶便兵分两路,主事参军吴治主管军营老仓库,杨宽则率领十五名参军从事主管新仓库。 “参见张参军!”杨宽老远便笑着迎了出来。 尽管张辰已经调离安抚司,不再是杨宽的上官,但杨宽一直很感激张辰对他的提拔,因此对张辰格外恭敬和热情。 “老杨,好久不见了。” 张辰跟他寒暄几句,两人走进了官房内,张辰坐下,这才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杨宽顿时大惊失色,七百把军弩,这也不是闹着玩的。 “军弩来了三万多支,我们刚刚才整理出来,张参军有没有编号?” “我带来了!” 张辰取出一张纸递给他:“这还是连号的七百支军弩。” 每支军弩的底部都刻有一组号码,很容易查到它的来历,杨宽取来厚厚一本账册,翻开账册核对张辰提供的编号,看了半晌道:“这批军弩不在我们仓库军弩的范围内,参军可以核对编号,它们是在我们前面,至少比我们早了两万支,不过应该也属于朝廷拨付西军的物资之一。”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这批军弩应该是从京兆府流出来的,这一批是京兆府代为运输的。” “有没有可能是半路上被人从运输的船中盗走?” 杨宽摇摇头:“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移交要帐实一致,如果清单上有,而实物没有,这件事早就闹开了,一支军弩如今在黑市上可以卖到五十贯钱,七百支军弩就是三万五千贯,这在哪支军队都是非常严重的大事件,主将也要被撤职的。” 既然是京兆府那边出了问题,张辰便无法再调查下去,不过他必须向郭逵禀报,由郭逵出面去跟京兆府一众官员沟通,七百支军弩失窃,绝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件足以惊动朝廷的大案。 回到军营,张辰快步来到郭逵的大帐前,迎面一名亲兵笑道:“张参军是找太尉吗?” “是啊!太尉可在?” “真的很抱歉,参军来晚了一步,太尉午前就去华州巡查了。” “可太尉先前并未提过,是临时决定的吗?” “哎,京兆府天天派人来要银子,太尉烦不胜烦,所以临时决定去附近视察一番。” 张辰缴获那批西贼赃物的处理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天子赵顼大笔一挥,竟然真的顺水推舟将这批金银全部犒赏给了西军! 这个消息怎么能不让各地官府眼红,京兆府近水楼台,当然是第一个出手,继上回夏安铎来访后,这一回又是连忙派人来西军大营讨要白银,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土地归西军,白银和黄金则归京兆府。 郭逵当然不干,他之前已经给了夏安铎一万五千两黄金,折合二十万两白银,最多再给京兆府十万两白银,西军留四十万两,双方都不肯让步,夏安铎便天天派人来讨要白银,弄得郭逵厌烦之极。 “讨要银子的人在哪里?” “目前在章将军帐内。” 张辰眼珠一转,便快步向章楶的大帐走去。 大帐内,章楶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批阅下面参军报告,旁边坐着一个男子,此人叫做钱奉,是夏安铎帐下幕僚,能说会道,脸皮又厚,夏安铎便派他来讨要银子,目前五十万两银子就掌握在章楶手中,此人当然盯着章楶不放。 这时,张辰走了进来,他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钱奉,故作惊讶道:“章将军,七百支军弩失窃案我已经查出眉目了。” 章楶吓了一跳,怎么能当着外人说这件事?他急给张辰使个眼色,张辰却仿佛没看见,继续高声道:“我情报司发现,七百支军弩竟然是从京兆府流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陕右大震 旁边正在喝茶的钱奉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位参军,什么七百支军弩,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楶也愣住了,居然是从京兆府那边流出来的,他立刻明白了张辰的用意,便沉吟不语。 张辰这才似乎看到了一旁的钱奉,装作茫然道:“章将军,这位是?” “这位是京兆府仓曹的钱主事。” 章楶又给钱奉介绍张辰:“这位便是我西军情报司的张参军,想必钱主事也有耳闻。” 钱奉当然知道张辰,西贼那批金银不就是他查抄出来的吗?但此时,钱奉却没有心思寒暄,他又继续问道:“请问张参军,你说的七百支军弩是怎么回事?” 张辰向他抱拳行一礼,微笑道:“原来是夏判官麾下的仓曹主事,久仰了,那七百支军弩其实是昨日才发生的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张参军能否详细说说。” “当然可以,今日一早我们听说本地有兵器黑市交易,我便率兵前去扫荡,待军队赶到时,黑市交易的人已经闻讯跑掉了,但在一处废弃的民房内我们却无意中发现了七百支崭新的军弩,还用油纸包裹好,装在弩鞘里。 根据军弩上的编号,我午后又去仓库详查,却发现这批军弩应该是源自京兆府转运,我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来向郭太尉汇报,不料太尉已经去华州巡视去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当然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情报司、安抚司” “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有没有把这件事上报朝廷?” “当然没有,还没有向郭太尉汇报,怎么能仓促汇报朝廷?不过按照常规,这件事一定要向东京的军器监备案,我们在等太尉的消息。” 钱奉是官场的老人了,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去岁出过一次类似的事情,五百副铠甲神秘失踪,消息被时任西军主帅韩琦强行压制住,最后虽不了了之,却还是牵连了十余名官员下狱受刑,这次怎地又出了军弩的事情 钱奉凭着直觉,七百支军弩的事件很可能将成为西军向京兆府发难的导火索,想到这里他心急如焚,现在也顾不上催要银两,他要立刻赶回京兆府向上官夏安铎禀报。 张辰把一张清单递给他:“这是军弩上的编号,希望能帮助京兆府查到缘由!“ “多谢!” 钱奉将清单揣进怀中,又对张辰和章楶道:“我朝与西贼的大战不日即将到来,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军心,大家要谨慎行事是最好。我回去后也会建议京兆府的几位主官和郭太尉好好沟通一下,争取早日查到事情的真相。” 他言外之意就是提醒张辰,这件事可不能擅自上报,张辰会心地点点头笑道:“请钱主事放心,我相信郭太尉会很乐意与京兆府沟通此事。” 钱奉匆匆走了,章楶这才注视着张辰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应该是从京兆府军用仓库里失窃,这件事如果说没有内鬼,谁会相信?” 章楶意味深长笑道:“这件事来得很及时啊!这样一来,京兆府恐怕就不好意思再提白银之事了。” “正是如此,相信太尉也会充分利用这件事堵住有心人的口。” 事情正如张辰和章楶的预料,钱奉回去后,京兆府便再也没有派人来西军讨要银子,更是绝口不再提有关军资的话题。 十日后,京兆府两名仓曹官员被斩首,十二名吏员从事被下狱革职,但在京兆府给朝廷的报告中始终不提军械失踪一案。 不久,京兆府也和郭逵达成了一致,西军再押送三万两白银给京兆府衙,另外,将京兆府内两座各占地百顷的庄园送给了京兆府留守文彦博,但果不其然,文彦博惶恐至极坚辞不受。 至此,一直困扰双方多时的金银分割终于落下了尘埃。 时间转眼过了两个月,熙宁二年二月,天子赵顼积蓄已久的宏图壮志终于走出了第一步,亲自下场召开十余日的朝会抵挡住满朝大臣的压力,最终正式任命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又擢升支持变法的陈升之知枢密院事,开始亲自把控军政大权。 同时,又令王安石与陈升之检索三司衙门的有关资料,并新增设一个机构作为指导变法的部门统筹财政,这便是着名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历史上着名的“熙宁变法”的序幕。 其以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挽救大宋政治危机为目的,以“理财”、“整军”为中心,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各个方面,是千年来继王莽新政之后又一次规模巨大的政治变革运动。 王安石上任后,提出变法的关键在于改变风俗、确立法度,而以用人为当务之急,然后才能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于是第一个被提拔的同道之人便是王安石的好友吕惠卿,天子任命其为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随后大名府推官苏辙也被紧急调来京城,同样任命为条例司检详文字。 其实早在去年时,三苏中最小的苏辙便已吸引了天子和王安石的目光,他曾上书朝廷,认为过分追求钱财并不能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关键要废除那些蠹耗钱财的现象而已,而耗费大量钱财者是冗兵、冗费、冗官。这便是着名的“开源节流”之争。 掌权后,王安石又建议天子,大宋要兴利除弊,必须集思广益,因而天子下诏各地官员将财政的利弊上报朝廷,甚至鼓励一些平民到条例司陈述理财之道,开前所未见之先河。 变法的诸多新潮很快便席卷全国,从朝堂到民间尽皆沸腾,积弊多年的大宋似乎被注入了一支强心针,却不知将会焕发活力而开始新生,或只是回光返照而最终崩坏 大宋的西北境内毕竟距帝国的心脏数千里之遥,虽然暂时还没有受到的诸多影响,可也随着熙宁二年的到来不再平静,自从大宋于去岁开始在河湟拓边后,西夏便一直蠢蠢欲动,整军备战。 西夏如今的国主名唤李秉常,今年八岁,由太后梁氏摄政,梁氏之弟梁乙埋担任国相。新主年幼,秉性软弱,自然便成为了梁氏姐弟操纵的傀儡。 向来视武则天为偶像的梁太后把朝政大权全部委之于梁乙埋,又让梁乙埋安排了许多梁氏子弟和亲信担任朝中各个要职,如今的西夏政局,便是梁乙埋与其亲信、掌握兵权的都罗马尾,还有梁太后的男宠兼侍卫罔萌讹三人,组成梁氏三人集团,牢牢控制西夏的最高统治权。 眼见大宋全力拓边备战,狼子野心的西夏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二月初,梁太后突然假借西夏小国主李秉常的名义,破天荒向大宋天子赵顼上了一道表,竟然请求恢复西夏的属国蕃仪,希望得到大宋的允许。 西夏欲向大宋重新称臣?!这个足够惊掉人眼球的消息显然不可思议,虎视眈眈的贼子抢劫了你家几十年,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要与你重归于好,甚至还管你叫爹,你相信么? 但纵然不相信,既有这等好事,大宋又焉能不受?于是自恃天朝大国的礼节,派出了官员前往兴庆府册封李秉常为“夏国王”,但天子赵顼还是留了个心眼子,令陕西路全境宋军继续整军备战,严防西夏突袭。 最终果不出赵顼所料,变故终究还是发生,当宋朝使者还未抵达西夏境内时,西夏突然来了一手暗度陈仓! 梁太后下旨令早已枕戈待旦的三十万兵马倾巢出动,带着百日的干粮,大举攻袭宋朝的沿边五路,先锋骑兵连夜南下,竟然直接进抵宋朝的大顺城。此处距庆州只有四十余里,西贼的骑兵却已到此耀武扬威,大宋一时“陕右大震”! 于是陕西路及河东路境内的二十五万宋军急忙从东西两个方向,齐齐向宋夏边境推进应对来犯之敌。 但对宋军而言,最大的问题依旧是情报不足。虽然在西夏内地的一些大城中依旧有汉人开的店铺,但自从西军情报司的名声传出去后,西夏那头也学聪明了,如今边境一带已经看不见汉人的身影,迫使宋军只能靠经验来判断西夏军的虚实。 宋军进攻西夏的东线是由十万河东军负责,但并不止河东一线,还包括陕西路东部的绥德军和延安府,战线长达六百余里,而郭逵统帅十五万西军负责陕西路西部以及包括夏安陵的秦凤军路和王韶的河湟一带,战线长八百余里。 这天上午,郭逵开始在中军大帐内举行动员仪式,郭逵将象征天子的尚方宝剑请到帅案上,对众将缓缓道:“西贼是我们西军多年的老对手,彼此知根知底,他们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们,彼此各有优势。 我军优势在于装备精良、后勤足备,而西贼的优势在于族人骁勇善战,盔甲齐备,弱点在于国力不济,这就注定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将是一次长达数月甚至半年的拉锯战,大家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众将肃然,张辰也坐在大帐内,虽然他的情报军是人数最少的一支独立军队,但也有资格位居中流。 宋军虽然平时的官职是厢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军都虞候、指挥使等等,这是他们的朝廷官职,但到了战时,又变成了另一套战时编制,分为主帅、副将、偏将、部将、都头、队头等等,像张辰这样的小指挥使就属于部将,不过没人会把他当将领看待,大家依旧把他视为情报司主事参军。 郭逵又道:“这次朝廷一共出兵二十五万,但这只是二十万禁军和五万番兵的数量,另外还有二十万地方厢军和乡兵为后勤支援,还动员了十几万民夫和数万辆大车! 朝廷调用的钱粮达数百万计,兵器军资更是不计其数,这是一场大规模的对西贼的战争,希望我们能一洗前番战而不胜的屈辱!” 随后郭逵振臂大吼:“宋军必胜!” 众将也一起大吼:“必胜!” 大帐内气氛热烈,张辰也被强烈的求战气氛感染,他心中热血沸腾,也跟着振臂大吼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后桥川口 浩浩荡荡的军队随即开始出发,张辰的情报军位于中军,这次情报司一分为二,内司留在京兆府预防后方奸细,而外司则跟随北征,包括倪子衡在内的十名文职官员以及种朴率领的一千名情报军骑兵,在张辰的率领下跟随主帅北上。 郭逵的十五万主力大军包括十二万禁军和三万番兵,另外还有十万厢军和乡兵以及八万民夫,情报司成立时间还短,还没有收集到西贼军队的部署情报。 不过众所周知,宋夏边境是一条长达千里的山脉为界,山脉俗称为横山,宽达百余里,群山莽莽,几乎都是高山峡谷。 其实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宋军杀入西夏腹地只有一条坦途,那就是沿着无定河谷穿过数百里的横山山区,但也并非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杀入西夏,许多不为人知的翻山越岭小道也有不少,可是走后勤运输的道路却只有这一条,这是双方惨烈争夺的咽喉之道,目前早已被西夏数万大军控制。 穿过了数百里的横山,便进入了方圆数千里的戈壁沙漠地区,再穿过长达一千余里的戈壁滩,便可直扑西夏都城兴庆府。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北上,这天下午,十五万大军终于抵达了庆州,而西夏军似乎也闻知西军主力前来,先锋骑兵不再冒进,全军自大顺城撤围,转而收缩至横山一带扎营相持,准备随时出击。 庆州城下,郭逵下令全军驻营休息,准备次日向环庆路的诸多边寨推进。 张辰骑着踏雪,默默注视着远方山峦,和上一次北上相比,早春的风力虽然减缓,气息更加深沉厚重,裹携着人类难以抗拒的大自然复苏的力量,向南方逶迤而去,令人心潮澎湃。 在张辰身后,乃是一支由数万民夫组成的后勤队伍正沿着山道艰苦而上,准备支援宋军的大营辎重,天上的几只苍鹰在上空盘旋,俯视着地面如蚁潮涌动的黑影,随后迅速掠过山头,向西北方向飞去 “三郎很担忧这次战事吗?”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张辰回头,却是燕通站在自己身后,昔日在商州一同剿匪时,燕通和自己关系最为密切,但后来自己从均州归来后,张辰却明显感到了燕通有些和自己疏远了。 当然,张辰能理解燕通的做法,作为郭逵的亲兵指挥使,他必须牢牢跟随郭逵才有前途,那会儿正值郭逵怀疑自己与韩琦的关联,燕通自然也担心和自己关系太深,影响到郭逵对他的信任,好在后来真相大白,张辰也重新得到郭逵的信重,两人的关系也随之缓和。 “当然会有点担心,我是西军情报司主管,对西贼的军事部署却一无所知,心中愧对太尉啊!” “唉!其实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太尉都赞不绝口,对西贼情报不足是因为情报司成立太晚,并非三郎之过,倒不必自责。” 张辰淡淡一笑,问道:“燕兄找我有事吗?” 燕通点点头:“太尉有事找你,随我来!” 两人调转马头,一前一后向庆州城外大营奔去,不多时,两人进了大营,来到中军大帐前。 “启禀太尉,张参军到了!”燕通在帐前禀报道。 “请他进来!” 燕通转身对张辰一摆手:“张参军请!” 张辰快步走进大帐,只见郭逵站在地图前负手沉思不语,在思考着什么,张辰不敢打断主帅的沉思,便安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郭逵从沉思中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张辰,歉然笑道:“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很容易走神,我要先恭喜张参军了。” 郭逵拿起一份文书,递给张辰:“这是刚刚从京兆府送来的朝廷牒文,升赏了一批官员,你抓捕陕西路细作有功,升一级为宣奉郎。” 宣奉郎是从七品,自己原来的给事郎是正八品,这着实出乎张辰的意料。自己入仕不过短短半年,此前短暂担任过的录事参军虽然也是从七品差遣,但官阶却并未提升,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这一回官阶终于破格升至七品,实在是匪夷所思,因为一般的地方官至少要三年才有升迁机会。 何况这次升迁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便是打破了自身没有功名的瓶颈,原本还想着寻机会向郭逵说道说道参加“锁厅试”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郭逵笑眯眯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没有功名在身,此事不可思议?但你可能不知,在我西军中最容易破格升职,一般一年后有功无过都能升一级。 不过像你入仕半年就升迁至七品,确实也比较少见,一般是天子特批才有这个机会,看来天子对你本人的功劳和情报司的成效非常满意。” “没有太尉为卑职表功,天子也不会知道这些小事,卑职要感谢太尉的厚爱。” 张辰心里明白,西军的功劳当然不是每样都向天子汇报,一般都是记功,最后一并升赏,郭逵定然是为了提拔自己才特地给自己表功,他心中着实感激郭逵的厚爱。 郭逵微微笑道:“呵呵,如果你没有缴获那么多财富,我也找不到借口上书天子,还是你自己立功的结果。” 张辰点点头,又问道:“太尉可是现在有难处吗?” 郭逵默默走到地图前,指着图上的河道说:“你昨日送的一份情报,说无定河水量和往年相比严重不足,我怀疑西贼在无定河上游筑坝了,我担心大军进入山区峡谷后,西贼若是开坝放水,我军恐怕要全军覆灭啊!” “太尉说得不错,确实有这个可能。” “我很了解西贼,他们一向阴狠毒辣,我军向来喜欢以势取胜,西贼却相反,擅长以奇制胜,各种阴狠计谋层出不穷,稍有不慎我军就会死伤惨重。” “卑职也深有体会!” “是啊!所以和西贼作战须格外警惕,你注意一下最近的情报,或许前面探子会有消息传来。” 张辰回到自己大帐,官升一级怎能不心生感慨?不过在目前看来,拿到手的实际好处便是俸禄增加了一点点,手中权力暂时也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 这就是军队文官和地方文官的一个重要区别,军队文官容易在短期内升官,升官也比较容易,但很可能十年八年都不会改变差遣职务,郭逵就曾经给他说过,有官员当了二十年的录事参军,官阶早已从九品升到五品,但实际职官却始终不变,这就叫升而不迁。 而地方文官就不同,他们很难升官,可一旦升了官,官职就会跟着变动,从县丞到知县,从小县到大县等等,这才叫升迁。 只能说各有利弊,不过无论如何,张辰还是很感激郭逵对自己的厚爱。 因为是临时扎营,情报司只有一座大帐,大帐内十名参军从事正忙碌地整理着各路探子送来的情报,张辰在自己的桌案前坐下,参军倪子衡便送来几份整理好的情报。 “这是前军刚刚送来的情报,我军几队探子从不同的角度说一件事,我们把它合并起来,发现了西贼的一个重大企图。” “是不是西贼在拦河筑坝?” 倪子衡愕然道:“正是!不知指挥使怎么知道?” “是太尉凭经验推断的,不过他不知道筑坝的具体地点。” “在后桥川口!” 张辰快步走到地图旁,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后桥川口,在横山中段,马铺寨北,荔原寨西。宋军必须要沿着峡谷深入七十余里才能抵达那里,一旦西贼放水,大军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时,张辰若有所思,后桥川这个名字让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张辰随即对情报做了批示,还给倪子衡道:“立刻抄誉一份给太尉送去。” 倪子衡匆匆走了,张辰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小箱子取出一幅宋夏边境地图,这份地图是何重最后吐露的秘密之一,是何重亲手制作,张辰从何重妻子手中得到。 他还没有仔细研究,却已经大致看了看,他发现这幅地图上有很多地方和现在用的地图不一样。 地图很大,他只能将一部分摊在小桌上,很快便在地图上找到了后桥川,何重在这个位置上画了一对交叉的双剑,表示此处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不过在旁边山上,何重又画了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的终点正是后桥川,标注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张辰一直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后桥川这个名字,此时一摊开何重的地图,立马勾起了回忆。这条小小的红线便是一条小路,从山上绕过后桥川,或者是抵达后桥川的上方。当时他与种朴在马铺寨遇袭时,西贼便是从此处暗中进入宋境! 张辰沉思片刻,随即令道:“让种朴速来见我!” 次日上午,宋军开始大规模离开庆州北上,十五万大军加上各种后勤辎重以及后勤支援军队、民夫等等,至少要三天三夜才能完全离开庆州,可谓声势浩大。 但在第一批北上的士兵中,一支十人组成的骑兵队越过前军,疾速向北方奔去。 这支十人骑兵队由五名情报军士兵和五名西军斥候士兵组成,他们的任务是去确认地图上的那条小道。 情报军本身也有斥候的功能,只是它的作用更广泛,几乎涉及到军队的方方面面,张辰之所以派麾下的情报军士兵和大军的斥候一同前往,是因为这条小路是情报司提出的方案,他必须要自己的手下一同前去确认。 环庆路,宋军在最北面的一座军寨便是荔原寨,已经位于莽莽横山之中,是一座修建在半山腰的险峻军寨,驻扎军队约两千人。 这是宋夏几十年战争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处战争成果之一,虽然以西夏的军力拔掉这座军寨是易如反掌,但西夏此前受国力所困,不想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和大宋发生战争,于是这座深入横山的军寨便保留了下来。 十名宋军士兵在荔原寨存了马匹,他们便离开了军寨寻路上山,沿着山路向数十里外的后桥川方向艰难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杨家小将 五日后,五万西军前军率先抵达荔原寨,并开始原地修筑版墙式大营。 荔原寨大小如一座中型县城,拥有驻军两千,是环庆路数一数二的军寨,这里距离横山无定河谷口约十五里,位于高处,即使无定河水暴涨,对于军寨也没有影响,军营也修建在高处,防止西贼忽然放水导致大营被淹。 入夜,众将聚集帅帐商议军情,郭逵对众人道:“西贼狡诈,如今在横山拒险而守,我们进攻横山河谷本来就很困难,现在西贼又筑坝拦水,这一战不好打啊!诸君有什么见解,都发表一下意见。” 副将刘甫起身道:“启禀太尉,无定河谷被阻也是只是后勤辎重以及骑兵难行,但轻步兵却可以翻山越岭过去,绕到敌军背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夺取后桥川,泄水清路,大军可行也!” 燕通的堂兄燕和亦是西军偏将之一,只见他起身摇头道:“三年前这一计我们已经用过了,西夏人焉能不防,如果说迂回,倒不如派支骑兵从西面马铺寨绕过去,可直接杀到敌军后背!” “不妥!” 另一名偏将周绛起身反对道:“我们的骑兵最多只有八千人,而西贼的擒生军便在马铺寨附近游弋,有骑兵上万,我们八千骑兵纵使全部压上,也很容易被敌军发现,并集中优势兵力歼灭,绝不可冒进而为,请太尉明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这时,郭逵见张辰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情报司有什么高见?” 大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刷地射向年轻的情报司主事参军张辰,自从张辰将陕西路的西贼细作一锅端掉,还搞到了几十万两白银和无数土地,西军众将们的赏赐有了希望,大家对这位年轻的文官也刮目相看,众人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张辰站起身不慌不忙道:“启禀太尉,我情报司的作用就是要发现新的办法或者途径,根据各路探子收集的情报,西贼确实已在翻越横山的几条重要小道上修筑了哨塔,若想绕后突袭,确实难度很大。 但几位将军的基本思路倒是对的,敌军堵塞干道,我们必须要绕小道到敌军身后,卑职认为,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洪水倾泻,一旦洪水倾泻,道路被冲毁,淤泥遍地,我们的辎重将无路可走,所以夺取水坝才是上策。” 郭逵点点头,对众人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张参军此前已经根据情报分析,发现了一条新的小道,可直接抵达后桥川口,他之前已派人去探查,过几日就会有消息。” 副将刘甫道:“张参军说得非常对,不能让西贼放水泄洪,一旦冲毁道路至少要明年开春才能恢复,不过坐等也不是办法,会让西贼生疑,不如虚虚实实。 先派一支骑兵扮作偷袭之军从马铺寨绕道去袭击,使西贼产生误判,同时再小规模分别攻打从前我军走过的几条小道,这样便可掩护我军的真实目的。” 这个方案得到众人一致赞同,但这个方案的前提就是情报司提到的秘密小道是否可行,郭逵也看过张辰的地图,他很了解何重,何重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心胸狭窄,但极有才能,否则也不会跟随自己十几年,何况上回西贼的骑兵便是从这条小路突袭而来,走这条路应该有把握。 郭逵沉吟片刻道:“刘将军说得对,坐等不是办法,兵法之妙就在于虚实不定,我派军走马铺寨如果形势需要,说不定就转为实策,周绛将军何在?” 周绛上前一步大声道:“末将在!” “你可率三千骑兵打双旗扮作六千骑兵绕道去马铺寨,摆出要走马铺寨直入横山的势态,今晚连夜出发!” “末将遵令!” 周绛接过军令匆匆去了,郭逵又令燕和等另外三名偏将各率两千军去攻打三年前走过的三条山道,一一安排妥当,众将这才散去。 “张参军请留步!” 郭逵叫住了张辰,张辰躬身施礼,肃然道:“请太尉吩咐!”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如果发现秘密小道,我们又该如何夺取大坝?” 张辰摇了摇头:“做决策必须在充分掌握情报的情况下才能有合理方案,现在卑职对大坝一无所知,说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 “至少我们可以考虑让谁去夺取大坝!” 张辰忽然明白了郭逵的意思,立刻躬身道:“卑职不才,愿率情报军夺取大坝,请太尉批准!” 郭逵暗赞张辰聪明,他是想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留给张辰,张辰文武双全,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缺乏资历,要想培养他,就必须多给他机会。 郭逵已经将近五十,但他始终不忘初心忧国忧民,他只想在自己的军旅生涯结束前给大宋培养一批能够接手西军的栋梁之材,张辰便是他极为器重的大才之一。 “光靠情报司的一千士兵不够,我再让一员偏将率一千重甲军精锐和你同行,你们二人可商量着夺取水坝。” “卑职明白了,太尉等探子回信后再行动吗?” “我怕时间上来不及,你们可先率军徐徐北上,探子若回来,必将会从那里经过。” “卑职稍微收拾一下,连夜出发!” 黄昏时分,张辰正在大帐安排参军从事们的任务,他虽然是情报军指挥使,执行命令没有问题,但他同时也是情报司主事参军,他必须要把情报司的后续事宜安排妥当才行。 这时,一名士兵在大帐门口道:“启禀指挥使,外面有人找!” 张辰走出大帐,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将领,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和张辰的体格差不多,长得身材高大,双膀更是强劲有力,皮肤微黑,一双俊目炯炯有神,但张辰此前却没有见过他。 “你是——” 年轻将领走上前微微笑道:“在下杨怀仁,此次是随家父从河东调来西军效力,久仰张参军威名了。” 杨怀仁?杨文广之子?!原来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杨家将,杨怀仁是河东名将杨文广的长子,属于杨家第四代。 杨家将的威名自然不必多说,名将辈出,忠君报国,比如杨怀仁的曾祖父杨业,祖父便是大名鼎鼎的“杨六郎”杨延昭!他的父亲杨文广此前更是做过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那是中央禁军的将领,一个月前被调来陕西路,任镇戎军知军。 杨怀仁虽然年轻,此前却已在河东出任一军的指挥使,如今调来西军被郭逵升为偏将,在军阶上要高张辰一级,不过他的官阶是正七品致果校尉,只比张辰高半级,由杨家门荫入仕,算是荫官。 当然了,杨怀仁官职之高并不是因为他是杨家将门,而是他箭法强悍出众,此前号称河东第一箭,曾三箭击退西贼百骑,由此声名大震! “张某久闻杨将军大名,这次后桥川出击,还望杨将军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我就问一问张参军,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好?” “杨将军已经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就绪,目前在休息,随时可以出发。” “情报军的弟兄也在休息,那就两个时辰后出发,杨将军觉得如何?” 杨怀仁微微一笑:“那就一言为定,亥时我们在大营门口汇合。”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夺坝之战 亥时正,夜幕下,张辰和种朴率领一千情报军士兵步行来到了大门前,这次任务是翻山而行,士兵们都没有骑马,也没有穿重铠,都是轻兵而行,每个士兵佩刀一口,后背弓箭和盾牌以及一卷军毯,一只水壶和一只干粮袋,就算这样最基本的轻兵装备,也是负重二十斤。 杨怀仁的一千军队也是一样,都是轻兵简行,他的士兵也是从重甲军中挑选出的精锐,两支军队汇合在一起,具有强大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和人数相当的西贼抗衡。 杨怀仁也有一名副将,叫做曹观,年约三十岁,是杨怀仁父亲杨文广的老部下,此前在河东参加过几次对西贼的战役,经验丰富,郭逵特地准许他随行,就是让他多多关照三个年轻小将。 种朴和曹观各自率军列队而行,张辰和杨怀仁骑马走在前面,低声谈论着这次行动。 杨怀仁手提一把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箭法超群,武艺高强,他是一员猛将,不过在谋略上要比张辰逊色得多。所以杨怀仁虽然官职比张辰略高,但郭逵却交代得很清楚,这次行动以张辰为决策主将 两千士兵从长满青苔的大石上一个接一个向上攀爬,光线半明半暗,弥漫潮湿阴暗的气息,十几条游蛇被惊动,在石缝里蠢蠢欲动,被士兵斩杀两条大蛇后,其余游蛇逃之夭夭。 军队很快从一条长满了藤蔓和灌木的裂缝中爬上山顶,眼前是一块巨大的山岩,长足有一里,宽近百丈,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两边石壁光滑笔直,看起来就像被刀切开一样,这里便是地理上俗称的“刀峡”景观。 实际上它不是一条峡谷,最多只能算一个景观,在刀峡顶端矗立着一块巨石,时不时被风吹动,仿佛摇摇欲坠,所以这处刀峡又叫巨石峡。 站在山岩边缘,透过几株遒劲的松树,张辰远远看见了后桥川口的水坝,整个横山大峡谷长约百里,原是无定河的河道,峡谷最宽处有两里,最窄处只有三十丈,后桥川就是最狭窄之处,这是一条长只有两里的峡谷。 从一个月前开始,西贼军队便偷偷在这里筑坝拦水,动用民夫奴隶修建了一座高达十丈的大坝,将无定河截断,后桥川口以北由此形成了一片长十余里的堰塞湖。 但横山大峡谷并不止无定河一条河流,在东面还有一条古原道,一条小河葫芦水从北方流来,在大峡谷中汇入无定河,只是现在无定河被截流,河道内便只剩下浅浅的葫芦水流出峡谷外,经验丰富的郭逵便是凭此判断无定河已被西贼截流。 由于形成了堰塞湖,原来的河谷通道已经被淹没,士兵只能从两侧山道上通行,辎重大车无法北上,只能望湖兴叹,要么走古原道,但古原道的尽头便是着名的银川险城,这对宋军是极大的考验。 打头的一千情报军士兵已经全部从山洞隧道中出来,张辰向种朴点点头,又朝众人一摆手,士兵们跟随着主将向巨大的山缝走去,从山脚望去,被刀切一般的峡谷俨如一条细线,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底部宽约七尺,被细碎的石块填满,军队可以迅速通过。 大约走了数百步,在前方带路的种朴一摆手,众人停下脚步,张辰走上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比较开阔,下面能看得见,人太多可能会被西贼发现。” 张辰随即对种朴道:“让弟兄们原地休息,我们先去看一看。” 张辰带着几名士兵跟随种朴向前面奔去,出了峡谷,面前是一片方圆数十丈的空地,空地下方便是后桥川水坝了。 这里还留守着两名情报军士兵,他们见主将到来,都十分激动,连忙上前见礼。 张辰止住他们行礼,安抚他们几句,问道:“下面的情况如何?” “西贼此时倒是安静,他们驻扎在两边树林内,大约有两千人左右。” 张辰上前探头向下看了片刻,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下面树林,于是又低声问道:“西贼先前上来过吗?” “昨天午后上来十几人,争论了片刻又下去了,看他们的举动,似乎是想在这里建一座岗哨。” 张辰回头望去,确实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峡谷,只是之前不建岗哨,现在却突然有建岗哨的意识,只说明了一件事,西贼已经发现了宋军的到来。 他暂时放下这件事,又探头向大坝望去,水坝底部是无数块巨石为基础,然后用麻袋装满泥石堆垒而成,宽有两丈,还算比较结实,需要时只要扯去泥袋,湖水就会汹涌南下,瞬间可将宋军吞没,这就是他们不肯放水冲毁道路的缘故,他们是想水淹宋军! 张辰又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只有等天黑再发动进攻,他现在并不是担心敌不过西贼士兵,以一千情报军的精锐,对付两千西贼应该没有问题,何况后面还有一千杨怀仁率领的西军精锐,他其实是担心西贼士兵拼死抵抗,万一战斗中鱼死网破毁掉水坝,他们真的就白忙一通了。 这时,忽然有人低喊道:“指挥使,西贼上来了!” 张辰也看见了,一队西贼士兵正沿着蜿蜒的小道向山顶走来,张辰急令道:“迅速后撤!” 众人调头向山岩裂谷奔去,正在裂谷内休息的士兵也纷纷后撤,很快便撤到裂谷的另一边,这时,只见上来三百余西贼士兵,开始在周围砍伐木头,准备建造岗哨,其中还有几人进到裂谷躲懒休息,却没有发现另一端隐藏的宋军士兵。 夜幕渐渐落下,一名士兵猫腰跑回来禀报:“指挥使,西贼已经下去了,平地上堆满了木头,留下十人看守。” 张辰回头对种朴道:“带几名兄弟把这十个西贼干掉,动作麻利一点,不要喊出声来。” 种朴一摆手:“跟我走!” 他带着二十人迅速向裂谷另一头摸去,片刻,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闷叫! “啊——”的一声,顿时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张辰也惊出一身冷汗,万幸的是这声惨叫并没有惊动下面,让他们稍稍松了口气。 不多时,种朴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指挥使,卑职无能,险些出事!” “已经干掉了吗?” “干掉了!” 张辰咬牙一挥手:“走!” 一千名士兵纷纷跳上裂谷,向另一端奔去。 张辰这才对种朴道:“等会儿还有一次机会,可别再出岔子了!” 种朴默默点头,他刚才在关键时没有能一箭射中西贼士兵的咽喉,只是射中后颈,险些酿成大祸,着实让他心中羞愧万分。 张辰拍了拍他肩膀,两人也钻进裂谷,向另一头奔去。 平地上堆了七八十根大木头,十名看守木头的西贼士兵已被干掉,张辰召集种朴和几名队头商议下一步的方案。 张辰小声道:“等会下山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五百人负责西面山坡上的西贼,种将军带另外五百人穿过水坝,伏击前来破坏水坝的西贼,我们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占住水坝,听到了吗?” 众人一起答应,张辰随即又令亲兵李俊去通知杨怀仁军队前来接应,部署完毕,他这才对众人道:“列队出发,队伍不准混乱!” 他一马当先,手执弓箭向山坡下奔去,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这个关键时刻他已经不能犹豫了,他不知道下面西贼的部署,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到巡逻的敌军,重要是抓紧时间先占住水坝的两头,等待杨怀仁的援兵赶到。 他们刚下山到一半时,对面忽然有士兵喝问,说的叽哩哇啦自然是党项语,张辰虽然听不懂,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张弓一箭,躲在黑暗中的岗哨被一箭射穿咽喉,仰面倒下! 他身后忽然有西贼士兵大喊起来,紧接着钟声敲响,张辰又继续射了几箭,钟声很快便哑了。 但急促的钟声还是惊得了部分西贼守军,远远近近有士兵开始大喊,张辰喝道:“不要管他们,跟我走!” 他率领士兵沿着小道向百步外的水坝疾奔而去,距离水坝还有数十步,迎面大群黑影杀了上来,张辰连忙挥手大喊道:“一营上,后面不准停,给老子夺下水坝!” 情报军一营五百名士兵纷纷手执盾牌和战刀迎上去,张辰用的是自己的宝剑,他速度急快,宝剑锋利无比,一连刺杀两人,但部署在这里的西贼竟然全是长矛重甲,情报军显然吃了亏,故而不断有士兵的惨叫声传来。 张辰心中大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经验不足,犯下一个大错,这次情报军是携带刀盾,而刀对西贼着名的冷锻甲却伤害不大,若是改换用剑,杀伤力倒是会好一些。 张辰情急之下,索性收了战剑,背负两壶箭,后退十几步,他想用弓箭来协助自己手下的士兵,这个决定无疑是明智的,西贼早有防备,他们在大坝两头各屯驻扎的都是最为精锐的甲兵,之所以只部署两千兵,也是因为地方太小,无法容纳更多人。 西夏的甲兵身披轻薄坚固的冷锻甲,手执长矛,头戴铁盔,脸上带着铁面具,只露两只眼睛,甲胄坚实,刀劈不断,箭射不透,用剑可以从甲片缝隙刺入,有一定的杀伤力,但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用箭来射对方的弱点,那就是双眼,当然,这要求箭法精妙才行。 张辰沉心静气,专注对准西贼的眼睛不断射击,不多时成功杀伤七八人,周遭的宋军士兵皆士气大振,他们瞄准时机拾起地上西贼遗落的长矛,向对方反刺,西贼甲兵一时被杀得节节后退,更是不断有士兵滚翻落入湖水中。 这时黑影闪动,又是七八百名西贼士兵集结杀来,他们乱箭齐发,打了情报军一个措手不及,外围的情报军士兵一片惨叫,数十人中箭倒下,西贼趁机反扑,令情报军士兵死伤惨重。 张辰见形势危急,他回头见自己的手下已经逐渐占领了水坝的营寨,便喝令:“撤!” 剩下的二百多名情报军士兵跟着张辰举盾边打边退,向水坝撤退,这也是守水坝的西贼甲兵犯下的一个错误,他们全部向西面的山坡迎战上来,却让身后的水坝处留下了空挡,反而给宋军占领水坝创造了机会。 这时,种朴已经率领五百人穿过水坝向对岸奔去,张辰则率领剩下的二百余名士兵死守水坝,迎接西贼甲兵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反扑 第一百三十九章 重大军情 如今的情势对宋军极其不利,他们翻山越岭而来无法披挂铠甲,也无法携带长兵器,只带了盾牌、战刀以及弓箭,部分士兵携带了弩箭。 在面对长矛重甲的西贼军队时,无论在人数和装备上都处于劣势,后面是堰塞湖和峡谷,可谓背水一战,宋军只能被动地抵抗敌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但宋军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利,狭窄的山道使西贼军队无法一次性投入所有的兵力和宋军激战,他们只能用远距离射箭,近距离由重甲士兵冲击的方式和宋军搏杀,尤其他们居高临下,有着强大的冲击力。 在一片喊杀声中,又是一轮数十名重甲士兵冲了上来,张辰大喊:“给我顶住,结盾墙!” 百余名士兵大吼一声,举起盾牌冲上去,迅速结成了盾墙,拼死抵挡西贼甲兵的冲击,在一片轰然冲撞中,两名士兵的盾牌破裂,长矛狠狠刺进人群,血浆迸射,两名士兵惨叫一声,当场身亡,与此同时,宋军的长矛也同样将两名西贼甲兵刺穿倒地。 一阵猛烈的冲击过后,双方就像两只拳头一样死死顶在一起,长矛失去了冲刺的作用,战刀也劈不开冷锻甲,他们只能用身体做对抗。而西贼的甲兵凭借着重甲加上居高临下的优势,企图一举将宋军士兵逼入湖中,宋军拼死抵挡,双方就这样僵持着,随后便是甲兵撤退后的再一次冲击。 后面的士兵则发箭和西贼士兵对射,双方箭矢如雨,皆有不小的死伤,张辰则在两名士兵盾牌的掩护下,专射甲兵的眼睛,连续射杀二十余人,令西夏甲兵恐惧万分,不得不低头和宋军对抗。 对岸种朴率领的五百名士兵也同样遭遇到了西贼甲兵的阻击,西贼已经全军列阵,举起一丈余长的铜矛和宋军对抗,密密麻麻的长矛如同一片树林阻挡了宋军上岸。 而在西贼甲兵背后,还有数百名弓弩兵不断向站在水坝上的宋军放箭,迫使种朴及其麾下只能举盾抵挡,但还是有士兵被箭矢射中,痛苦地倒在大坝上。 种朴急中生智,对身后士兵大喊:“不要冲击,就这样对峙,争取等到援军赶来!” 情报军的任务本来就是夺取水坝,同时防止对方拆毁水坝,这样对峙虽然夺不了水坝,但至少对方也无法拆毁水坝,等援军杀到,双方再包抄杀敌,自己也不至于伤亡太大。 此时西岸的张辰部已经面临西贼甲兵的第五次冲击,张辰的声音已经哑掉,他仍然坚持嘶吼道:“亲卫队上!” 护卫张辰的亲卫队也大吼着冲了上去,用盾牌结成了一堵墙,黑暗中,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迎接西贼甲兵手中铜矛猛烈的撞击。 “轰!”一声巨响,几面盾牌碎裂,长矛疾刺进人群,一名士兵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刺进人群的矛头,几名士兵跟着猛地一拽,将一名西贼甲兵拖进了人群,几把锋利的长刀狠狠劈下,结果了地上的西贼。 张辰又抓住机会连射三箭,三名西贼甲兵仰面倒下,就在这时,山顶上终于传来了号角声,一千名宋军精锐在杨怀仁的带领下从山下杀来。 杨怀仁冲在最前面,他武艺骁勇,挥舞大刀如入无人之境,一口气连杀数十人,连西贼军的副将也被他一刀劈杀。 山坡上聚集的西贼士兵霎时一阵大乱,纷纷向后撤退,千余名西贼甲兵见势不妙,也纷纷沿着山坡向北撤离。 情报军士兵一阵欢呼,愤怒地提着长矛追击,一连刺翻数人,这才不再追赶,望着敌军后撤。 对岸的西贼军队似乎也接到了命令,开始缓缓后撤,他们后退一步,种朴便率士兵前进一步,双方就像有默契一样。 只片刻,这一部西贼甲兵也退进了山林,种朴率领士兵顺利占领河岸,他果断制止了士兵追击的冲动:“莫要追,只盾牌不要放下,当心西贼使诈!”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西贼已经全部撤退,这时,一名士兵从对岸奔来道:“种将军,指挥使让你统计一下伤亡情况。” “你去告诉指挥使,我们这边阵亡十七人,伤六十一人,不过伤势不算严重。” 张辰这边的伤亡统计也出来了,阵亡二百三十一人,伤四十二人,伤亡几乎达到了一半! 第一次实战伤亡便如此惨重,着实令张辰心中难过,他坐在一块大石上默默地望着士兵将一具具尸体搬走。 一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部下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让张辰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自责,他犯下了两大错误,不该带刀,应该带箭,不应该带弓,而应该带弩,用军弩加上透甲箭在五十步内可以射穿西贼士兵的重甲。 这时,杨怀仁走到张辰身边坐下,叹了口气安慰他道:“你用仅仅五百人却杀死了近千名西贼,战绩已经足以傲人了!以往我们和西贼士兵对战,损耗都是旗鼓相当,何况这回主要是没有携带铠甲和长矛,否则伤亡还会大大降低。” 张辰摇头道:“人已经死了,说这话也没有意义,我只希望自己能吸取教训,日后绝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父亲当年第一次打仗伤亡惨重,差点被祖父斩了,大家替他求情才打了八十军棍。况且你还是文官,打成这样也是少有了,别自责了,快继续部署一下!我担心西贼会反扑。” 张辰点点头,他立刻命令挖土装袋,在两边山坡修筑了两条简单的防御线,将剩下的六百多情报军一分为二,两边各驻扎三百人,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这时,山顶巨石峡处点燃了一堆熊熊烈火,火光冲天,在夜色中格外刺眼,百里外清晰可见,这是在通知荔原寨处大营的宋军赶来支援。 宋军主力大营,高高眺望塔上,两名哨兵正严密注视着山谷内的动静,刚才一名哨兵似乎看到了一丝火光,注视良久,他们终于看到了,在峡谷深处数十里,确实有火光在燃烧。 这可是重大军情!一名哨兵急忙爬下了哨塔,向中军大帐狂奔而去。 大帐内,西军主帅郭逵正在向十几名大将部署最后的作战方案,他在一块木板上挂出了横山峡谷的地图,指着后桥川对众人道:“根据最新的情报,后桥川阻塞的湖泊水位深达三四丈,这就意味着整个峡谷以北都是一片汪洋,泄洪与否对我们都没有意义了。 若是泄了洪水,那至少便要等到冬季结冰我们大军才能继续北上,但显然这个方案不现实。” “我们可以改走古原道!”一名大将提醒道。 郭逵点点头:“改走古原道的前提,是情报军能成功夺取大坝。再加上洪水不泄,我们才能走古原道。” 郭逵在地图的古原道上一指:“西贼必定也希望我们走古原道,我们如今没有选择,不管是绕道也好,强攻也好,银川城都是我们过不去的一道坎,否则就算我们主力过去,后勤辎重也过不去。” “不如利用后勤辎重诱引西贼军出,应是拿下银川城的一个好办法。” 郭逵淡淡道:“或许是一个办法,但实际上这个办法已经在二十年前用过了,相信西贼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他们在外围部署了大量斥候,就相当于长了无数双眼睛,是真是假可瞒不过他们。” “那就只能强攻了吗?” “或许可以用南北夹攻的办法。” 郭逵在银川城南北各画了一条线:“事实上,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将大量的攻城武器运去了几处边寨,西贼军的策略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这时,一名亲兵奔进大帐,高声禀报道:“启禀太尉,后桥川方向有火光!” 郭逵蓦地转身向大帐外走去,众将领也纷纷跟上,这时,后桥川方向的火光更加猛烈,站在大营内观之已然清晰可见。 郭逵的双眼眯了起来,这道火光意味着张辰和杨怀仁已成功夺取了水坝。 他当即挥手下令道:“燕通,你即刻率五千军赶去后桥川口,一定要给我保住水坝!” 第一百四十章 欲擒故纵 时值五更已过,天空中已朦胧现出青色,后桥川两侧的树林内依旧十分安静,很多宋军士兵正在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不过张辰却没有睡意,仍旧不时关注着树林内的动静,这是他第一回率情报军出战,使他格外谨慎,唯恐付出巨大代价才夺下的水坝又被西贼反夺回去。 这时,种朴笑嘻嘻拖了一只大口袋过来,口袋里叮叮当当作响。 “这里头是什么?”张辰望着这只奇怪的大口袋。 “我专门收集的西贼匕首,有一百多支呢!” “哗啦!”说完种朴将大口袋堆在张辰面前。 张辰白了他一眼:“你这家伙,又要故伎重施使你的飞刀么?” 话虽然这样说,张辰还是摊开口袋,从里面抽出几支锋利的匕首,在手上掂了掂,西贼的匕首外形细长,不轻不重,与种朴的飞刀绝技倒是绝配。如果近距离搏杀,飞刀倒还真的可以派上用场。 “三郎,天快要亮了,恐怕西贼不会再来。”种朴小声对张辰道。 “不能大意,就这么轻易放弃撤军不是西贼的作风,除非他们是故意放弃水坝。” “你觉得他们是故意放弃水坝吗?” 张辰沉思片刻道:“很难说,也有可能是故意放弃,若是等我们大军主力从古原道过去后,西贼军再夺回水坝,届时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张辰很犹豫,他感觉到这次夺取水坝确实容易了一点,当杨怀仁的援军到来后,西贼军队更是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撤退了,这不符合西贼死战不退的作风,他心中已然有了种种怀疑。 “还有一种可能!” 种朴小声道:“他们先让我们夺取水坝,等我们发出信号后,他们再重新夺回水坝,然后再掘坝放水,赶来接应的宋军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张辰抬头看了看山顶渐渐要熄灭的火堆,他突然意识到种朴恐怕真是一语中的,西贼用的是欲擒故纵之计,这个时候宋军的援军必然已经进峡谷了,一旦西贼夺回水坝并掘坝放水,那么宋军将面临灭顶之灾。 而要想避免这个后果,张辰只能不计代价地率部死守了。 就在这时,树林里发出了尖厉的啸声,这是前方斥候射出的鸣镝,显然有紧急情况发生了,张辰立刻起身喝令道:“所有人都起来!” 士兵们纷纷起身,张弓搭箭,严阵以待,虽然宋军的弓箭对西贼甲兵效果不大,但对普通士兵还是有很大的杀伤效果,使用锋利的透甲箭足可以射穿西贼的皮甲,普通弓箭也能在五十步内造成杀伤。 另外还有一百余名士兵手执缴获的长矛,站在最前端准备迎接西贼的冲击。 但过了良久,树林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树林内一阵沙沙响,藏身在树林内的斥候狂奔而出,大喊:“西贼来了!西贼来了!人数恐不下于五千” 话没有喊完,一阵乱箭射来,斥候后背连中七八箭,扑倒在地,种朴大怒,提刀要冲出去,却被张辰一把按住,怒斥道:“你疯了么?要上去送死!” 种朴恨得牙咯咯直响,一拳砸在泥土上,大吼道:“准备射箭!” 五百名士兵刷地举起弓弩,瞄准了黑漆漆的树林,一百余名长矛手则半蹲在地上,准备随时出击。 这时,张辰清清楚楚听见树林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喝令声,紧接着喊杀声大作,无数黑影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张辰低声喝令道:“听我的命令,不要急着放箭!” 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西贼士兵奔跑,从百步外的树林直到进入八十步内的杀伤射程,很快又进入了六十步内,张辰终于发令道:“射!” 宋军五百支箭同时射出,尽管西贼士兵穿着厚厚的皮甲,但在五十步距离内,皮甲还是抵挡不住犀利的透甲箭,奔在最前面的西贼士兵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一片。 张辰正在寻找刚才发号施令的敌军将领,但树林内太黑,他还是看不清楚,他只得一口气随手发了十余箭,最终射杀五人,赢得周围士兵一片喝彩。 宋军的这轮箭雨一共射杀了百余名西贼士兵,但却并没有吓退他们,西贼士兵稍稍停滞片刻,但依旧前赴后继向前冲锋,与此同时,树林旁又出现了千余名西贼的弓弩兵,齐齐向宋军放箭。 宋军士兵纷纷伏在沙袋后,但还是十几名士兵不幸中箭,敌军箭势稍缓,抓住这个空隙,张辰急吼道:“再射!” 宋军士兵同时起身放箭,密集的箭矢射向已冲到三十余步外的西贼士兵阵中,瞬间栽倒一片。 两轮箭后,担任冲锋的五百西贼只剩下二百余人,他们大吼一声,直接冲了上来,弓箭打击已经来不及,张辰只得转身喝令:“长矛兵上!” 种朴眼睛都红了,他大吼一声,率领一百多名宋军长矛手杀了上去。 这时,一名士兵疾奔而至,向张辰禀报道:“指挥使,水坝对岸没有敌军,杨将军愿领军前来助战!” “不可!” 张辰当即拒绝:“告诉杨将军,守住水坝才是关键,切勿中了敌军的调虎离山之计!” 虽然眼前局面吃紧,但张辰头脑却很清晰,一旦杨怀仁率军来援,水坝东岸就出现漏洞了,而一旦西贼夺回水坝,后果将不堪设想。 士兵飞奔回了东岸,这时宋军的长矛手出击了。 一百二十名长矛手都是由情报军士兵临时装备,他们披挂上西贼士兵的重甲,手执铜矛,乍看和西贼士兵完全一样,但他们还是和西贼士兵做了区别,那就是右臂缠着白布,使士兵们一眼可以认出。 他们三十人排成一排,列为四排,奋力拦截住了西贼士兵的冲击,双方轰然相撞,长矛疾刺,鲜血喷涌,数百人在狭窄的坡地上激战在一起。 这时,又从树林中出现了一千西贼士兵,端着长矛,呐喊着冲杀而来,后头的五百情报军士兵齐齐放箭,乱箭射向奔跑中的敌军,不断有敌军扑倒在地。 种朴被七八名西贼士兵包围,他挥舞大刀连劈三人,但西贼士兵似乎看出他是首领,贪功心切,都想砍下他人头请功,七八支长矛一起向他刺来,种朴一时情急,连忙左右格挡,然而已经渐渐不支。 这时,一名西贼士兵绕到种朴身后,举矛向种朴后心猛地刺去,眼看种朴要被西贼刺杀,忽然一支寒光闪过,飞矢瞬间射穿了该名西贼的额头,只听见他惨叫一声便仰面倒地,而此时矛尖的距离种朴的后背已不到一寸! 这是张辰发现了种朴危在旦夕,及时出手相救,他见种朴危机未解,又连射数箭,两名西贼士兵应声倒地,种朴骤然解脱,他大吼一声,挥刀连劈三人,又从腰间掏出飞刀朝剩下的西贼掷去,一口气冲出了包围圈。 眼见杀来的西贼越来越多,张辰见长矛手十分吃力,渐渐抵挡不住,咬牙喝令道:“放下弓箭,随我迎战上去!” 五百情报军士兵齐齐放下弓箭,纷纷毫不犹豫拔刀举盾,跟着主将张辰迎战上去,霎时间双方上千人混战在一起,山坡上宛如一台残酷的绞肉机般,呼啸地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这时,对岸也爆发了激战,埋伏在东岸的数千西贼士兵见宋军没有上当,索性从树林中杀出,宋军阵中几轮弓箭射出,射杀数百人,但依旧挡不住汹涌杀来的西贼,杨怀仁情急之下,率领部下迎战杀上,水坝东岸瞬间也乱成了一锅粥。 “指挥使快看!” 一名士兵忽然指着水面大喊:“有船!” 张辰自然也看见了,水面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数十只皮筏,里面站满了黑压压的西贼士兵,这定然是准备直接冲击水坝的西贼主力了。 这时,张辰额头上开始出现了冷汗,他又忽然发现树林边出现了一名西贼大将,铜盔铁甲,手执一把战剑,在他身后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西贼士兵,显然是准备要再次增兵冲击。 张辰转身从皮囊中抽出兽头弓和一支铁箭,他半跪在一块大石背后,张弓搭箭。 但那名主将异常狡猾,身影又消失进了树林,只见大批西贼士兵从树林中冲出,向沿着湖水边缘冲来,他们显然是想接应水面上的主力部队。 这时,马头闪了一下,张辰隐约看见了林中模糊的身影,他毫不犹豫拉开了弓弦,铁箭头触指即发,他凭着感觉射出了一箭,铁箭闪电般射向树林!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辱使命 树林中一声惨叫,战马在惊惶中冲出树林,但马鞍上却已没有了西贼大将的身影。 “当!当!当!”树林内收兵的钟声骤然敲响,剩下的三千余名西贼士兵虽然占据上风,却还是听令如潮水般退下,苦苦抵抗的宋军士兵终于松了口气。 但危机并没有解除,一旦西贼军确定新的主将,必然会很快再次进攻。 张辰见状毫不犹豫下令道:“改用火箭杀敌!” 用火箭射击显然是宋军迫不得已才采用的防御之策,只因他们身后同样是树林,大火很可能会蔓延过来反噬自身,但现在张辰已然顾不上后果了,西贼援军的皮筏已经渐渐逼近水坝,若再不用非常手段,不仅宋军会伤亡殆尽,水坝也必然保不住。 数十名宋军士兵点燃火箭,齐齐射向百步外西贼掩身的松林,西北的松树林十分干燥,刚刚开春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松针,遇火便着,很快便起了十几名明火点,藏身其中的西贼士兵不得不开始四处奔出避火。 这时,又是数十支火箭射出,几支关键的火箭正巧射中树干,干燥的枝干加上松脂助燃,火势迅速蔓延,树林里顿时烧得噼噼啪啪作响。 藏身在松林内的数千西贼士兵见火势迅猛,终于纷纷后撤,但火势却开始不受控制,沿着地上厚厚的松针反而向宋军阵中蔓延过来。 张辰立刻下令亲卫队上前,在坡地上迅速拓宽壕沟以阻截火势的蔓延,又急忙将剩下的四百多宋军一分为二,其中七十余名重甲长矛手蹲在水坝上,结成长矛阵,防止皮筏靠上水坝,其余的三百余名士兵则部署在岸边,而远处西贼的数百皮筏已经渐渐逼近了水坝。 这时,正在东面进攻的西贼军也得知主将阵亡的消息,加上对面山坡上燃起了大火,军心开始动摇,不得已,数千西贼士兵也随即暂时后撤。 杨怀仁立马如法炮制,令麾下士兵在树林中点燃了大火,但他们的处境却比张辰部有利的多,存身之地乃是一片乱石区,无需担心大火蔓延过来。 随后杨怀仁也调动数百士兵在岸边向皮筏放箭,经验丰富的副将曹观只粗略一估算,便看出从上游划来的皮筏拢共有四百三十余艘,每艘皮筏坐二十名士兵,也就是八千多西贼士兵。 而这支西贼主力的目标必然不仅仅是摧毁水坝,否则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士兵,或许还想从背后包抄,全歼死守水坝的宋军。 当前排的皮筏刚刚进入百步距离,两岸的宋军即刻乱箭齐发,密集的箭雨瞬间射向皮筏子,西贼士兵却早有准备,他们在水面上发出呐喊,纷纷举盾防御,俨如将皮筏搭了一座棚子,宋军的箭雨竟一时对他们没有任何效果。 种朴恨得大骂一声道:“若是老子会水的话,把你们一个个都剁了喂鱼!”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皱眉苦思的张辰,他即刻找来麾下二十名水性极佳的士兵,对他们交代几句,二十名士兵纷纷脱去衣服,嘴里咬着利刃,向水底潜去 西贼所用的皮筏子制法并不难,一般是将整张羊皮剥下,再充足气后扎紧,数十只羊皮囊便可捆扎成一只皮筏子,可行军携带,也可随时下水,非常简单便利,但同时它的弱点也很明显,便是易被尖锐的物体划破,所以西贼虽然用盾牌抵挡住了宋军的箭雨,却很难挡住来自水底的偷袭。 只见水面上缓缓航行的皮筏猛地倾斜,筏子上的西贼士兵顿时混乱起来,二十名士兵摇晃翻身落水,皮筏随即散架,西贼士兵们纷纷落水,他们不得不抱着皮囊求生,此时自然躲不过岸上宋军士兵的箭矢,很快皮囊被射穿后,连同身披铠甲的士兵齐齐沉没在水中。 只片刻,二十名宋军水鬼便划破了三十几只皮筏子,数百名西贼士兵落入水中生死不明,由于生长环境的原因,西贼主力大军擅长的是山地作战,大多数不识水性,加上他们又身披甲胄,导致落水后只在水里挣扎几下便沉入了湖底。 后面的大批皮筏见势不妙,纷纷调头回逃,但宋军水鬼已经杀得兴起,在水里如蛟龙般潜露自如,西贼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断有皮筏沉没,两岸的宋军士兵见此情形士气大振,忍不住齐齐呐喊欢呼起来。 这时,松林的火势越烧越猛烈,已经烧到了宋军所在的一面,士兵们的容身之地已不足两亩,张辰无奈之余,只得带领士兵们退到水坝上,眼睁睁望着大火将整个山坡吞没,而西贼的援军业已自水面撤退。 尘埃落定,经历一夜搏命生死的战斗,宋军在付出极大的代价后,终于成功夺取并守住了后桥川水坝。 而这场大火后续却烧了足足三天三夜,亦是横山山脉百年来最猛烈的一场山火,烧毁了十几座山头的上万亩松林,大火所过之处生灵不存,场面极为可怖,滚滚浓烟亦遮天蔽日直冲云霄,至数百里外都清晰可见。 但损失惨重的不仅是松林,还有奉命夺取水坝的两千名宋军士兵,此役伤亡极为惨重,损失早已过半,光是张辰率领的情报军一千士兵,前后阵亡的便高达四百二十一人,轻重伤一百七十余人,而西贼军也付出了近三千人的伤亡,仅淹死在水中的士兵便达八百余人之多! 直到黄昏时刻再也没有传来西贼军的消息,当天夜里,荔原寨的两千守军终于赶来水坝支援,加强防御,到了次日凌晨,五千宋军主力也在燕通的率领赶到了水坝,使控制水坝的宋军兵力达到八千人,短时间内足以保水坝不失,直到这时,张辰才彻底松了口气。 第三日下午,郭逵率领的五万宋军前军主力抵达了后桥川。 “卑职不辱使命,特向太尉交令!”张辰和杨怀仁赶来参见主帅。 郭逵望着成片山脉浓烟蔽日,脑海里已然勾勒出此战的惨烈,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若没有这场大火,你们二人守得住水坝吗?” 张辰苦笑着摇摇头:“定然守不住!” 杨怀仁也面露惭色道:“没有张参军及时点燃的这场大火,两千宋军儿郎早已全军覆灭。” “你们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两千人却不仅夺取了水坝,还能抵御住上万西贼的反扑,这在宋夏数十年的战争中还是第一回以悬殊比例取胜。虽然是利用了火势,但战争就是利用一切手段制胜。此役我记你们首功,赏钱万贯,阵亡士兵也以双倍抚恤!” 张辰和杨怀仁大喜,一起躬身道:“谢太尉厚赏!” 这时,张辰又道:“虽然西贼丢失了水坝,但他们必不会甘心,一定会卷土重来,一旦他们夺回水坝,就会截断我们的退路,后果不堪设想,卑职建议太尉留下重兵把守水坝!” 郭逵点点头:“我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你说得很对,水坝的存失关系到我大军的退路,绝不能大意!” 郭逵随即命令大将刘甫率八千军守水坝,他则率领数万大军转而走古原道,向数十里外的银川城浩浩荡荡杀去。 兴庆府,这里是西夏国的建都之地。 仁宗朝宝元元年,正巧是三十年前,夏主李元昊在宋奸张元的辅佐下在此定都,正式称帝,建国号大夏,宋朝称之为西夏,此时已是西夏第三代君王,年仅八岁的李秉常在位。 西夏国力因长期和宋朝断绝贸易而日渐衰弱,朝中又以梁太后与梁乙埋为首的母党专权,但梁氏却是出身汉人,为了巩固权力只能讨好国中的党项人,反而提倡番礼排斥汉法,所重用的文武重臣亦是党项一族,导致和宋朝的贸易恢复遥遥无期,不过两国民间还是不乏有一些大胆的商贾坚持以身犯险,毕竟走私获取的暴利实在诱人。 宋军从两三个月前便开始备战,如今三十万西夏军队大举南下,东西两路二十五万宋军又北上相拒,滔天战火已然在边境点燃,但兴庆城内却还是波澜不兴。 尽管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数十年的宋夏战争史足以证明,只要宋朝还是从前那个妥协的宋朝,只要宋朝还是那帮软弱的士大夫当权,那么兴庆府就必然安然无恙,哪怕宋军的战斗力和西夏军在伯仲之间,他们也绝对无法灭亡西夏。 这天中午,数十名骑兵护卫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锦衣青年来到兴庆府城北一家老店,老店名字叫做承平商行,是兴庆府三大商行之一,专门从事售卖来自宋朝的货物。 青年名叫梁乙逋,他的身份在西夏极为显赫,父亲便是西夏国相梁乙埋,姑母便是梁太后,夏主李秉常更是他的表兄弟。 如此家境与出身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出生极高的梁乙逋自然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自小便吃喝玩乐无所不通,成年之后,处事更是专恣骄横无人敢惹,成了西夏民间百姓口中最大的恶霸。 不过梁乙逋虽然仍过着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他却有一项无人可比的长处,便是精通商贾之道。 这几年他以梁家的重金投资宋夏的走私贸易,赚取了大把金银,如今已然成为西夏第一富翁,而梁太后和梁乙埋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国中严禁走私,但赚的钱可是落入梁氏自己人手中,又何必去干涉? 此时宋夏两国大战爆发,梁乙逋也不忘敛财,竟然对军资打起了主意,本是假公济私的祸国行径,可偏偏人家背后有梁太后和梁乙埋撑腰。 最终不谙世事的小国主李秉常在梁太后的“建议”下,竟真的下旨令梁乙逋负责西夏军军粮采办,使他再添生财之道,此事自然引起满堂朝臣震怒,却无人敢出一眼反对。 梁乙逋翻身下马,快步走进承平商行大门,管事迎上来点头哈腰陪笑道:“启禀小公爷,宋商胡默安来了!” 梁乙逋顿时大喜:“他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上午刚到,他可是带来了小公爷最想要的东西。” 梁乙逋眉开眼笑,一阵风似地冲进内堂,大喊道:“胡默安!你在哪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绝密军情 内堂上,一名正坐着喝茶的男子站起身,笑眯眯迎了出来。 “小公爷要的东西我敢不带来吗?就怕带的量不够。” “带来多少?”梁乙逋急问道。 “带来五百只胭脂玉盒!” 梁乙逋心中迅速盘算一下,稍微少了一点,不过勉强可以分配。 西夏虽是党项人王朝,但朝内贵族极为倾慕宋朝的奢侈品,而胭脂水粉此类女子用物,西夏虽然也有生产却极为粗糙,哪里比得上东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家里用的精致名产? 如今在东京城里卖得最为火爆的,便是矾楼出产的胭脂玉盒,而此物在西夏上层社会也极为抢手,去岁有商人贩运来百只玉盒,在西夏上层社会最后竟然卖到了五百贯钱一盒! 成日周旋在莺莺燕燕中的梁乙逋立马看到了商机,他便请相熟的一名走私商胡默安替他买一千只胭脂玉盒走私来兴庆府,而到时候梁乙逋哪怕降价卖两百贯一盒,也是十倍的暴利! 虽然只拿到五百只玉盒,也可以卖掉十万贯,扣掉本钱和运费,至少也能净赚八万五千多贯,这让梁乙逋怎么能不心花怒放! “快快上茶!” 梁乙逋又请胡默安上座,胡默安笑道:“小人毕竟是宋人,手里也积攒了些余财,先前在东京闯荡时,倒是经常出入矾楼,与其中的一位东主关系不错,而矾楼的玉盒如今在整个大宋都格外畅销,这回我反复和他磨了良久,他才答应先给五百只宝盒,如果我们能满足他的条件,他也答应明年再给小公爷一千只宝盒。” “什么条件?”梁乙逋心急如焚问道。 “很简单,他要两万头牛羊,牛羊各一万头,按西夏的市场价买便是。” 梁乙逋低头沉思不语,牛羊在西夏的地位不用多说,在出身游牧民族的党项人眼中,这既是民间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同样也是军队的必需品,而在此两国交战之际,牛羊更是在西夏国中已经归类,属于绝不能出境的战略物资。 不过国法虽严,却也对梁家如同虚设,何况梁乙逋如今可是奉旨督办军粮,堂堂正正可以插手,区区两万头牛羊倒也根本难不倒他,毕竟姑母梁太后令他至少供应大军牛羊三十万头,如今再去各个牧场多征两万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按西夏的市场价卖,他却赚不了多少钱。 思来想去,梁乙逋最终咬牙答应,抚掌道:“好罢!我去搞两万头牛羊,就按照我大夏的市价卖了。” 胡默安赶忙拱手道谢,随后挠挠头又道:“还有一件麻烦事,请小公爷务必帮帮忙。” “什么麻烦事?” “如今宋夏两国正在交兵,边境十分危险,我想请小公爷给我指条明路,从哪里过境比较安全?” 梁乙逋笑了起来:“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正好在分派我大夏各地军队的粮食,如今我朝大军在两国边境各处战略要地都布下了重兵,唯独在麟州一线没有军队,那边的军寨几乎都是空寨,你们从那条线出去可以安然无恙。” 胡默安大喜过望,起身行一礼:“多谢小公爷指点明路。” 梁乙逋起身道:“你这次五千贯的运费我回头让府上结给你,你稍等半月,我准备好牛羊你就上路,两万头牛羊不可招摇过境,你得准备多一点人手,到时按照我的安排路线运输。” “这个自然不成问题,只要小公爷能够准备好牛羊,我自无有不允。” 梁乙逋吩咐随从和胡默安商讨结帐之事,他转身便走了,可刚走出商行大门,梁乙逋却恢复了清明,忽然觉得不对。 老天爷,自己怎么能把最绝密的军情告诉胡默安?他可是宋人,这会出大事的!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负手在门口走了几步,便急令手下道:“立刻将胡默安给我软禁起来,不准他和任何人接触。” 牛羊可以等战争结束后再发货也不迟,而且牲畜乃是活物又坏不了,随时征发便有了。无论如何,绝密军情定不能让胡默安泄露给宋军,否则自己这个民间恶霸恐怕便要上升为国贼恶人了! 胡默安也没有想到梁乙逋的反应如此之快,他还没有来得及和手下交代,梁乙逋便将自己软禁了。 胡默安的手下如今都暂时住在城外邸店,而自己却被软禁在承平商行内,虽然梁乙逋倒是有些待客之道,在软禁的同时还令几个美貌的侍女服侍他,各种珍馐美酒更是应有尽有,可他却失去了自由。 尤其胡默安意外得到了西夏军的绝密情报,而他心中想的,却是必须要尽快把这个情报告诉宋军! 自从三年前胡默安到东京矾楼认识了同样出手阔绰的韩衙内韩忠彦,并在他热情引荐之下,回程途经京兆府又拜会了时任陕西安抚使韩琦,而胡默安得到韩家人赏识与诸多许诺后,从此心归故国,开始源源不断将西夏的各种情报偷偷报送给大宋,尽管如今韩琦已不在西军挂帅,胡默安却始终如是。 如今宋夏大战爆发,胡默安这次借送货的机会来西夏,自然就是想打听西夏的军情,幸运的是他已经从糊涂的梁乙逋口中知道了西夏军的一个绝密情报,可不幸的是,他却被软禁了。 一连两日过去,胡默安心中焦躁不安,他想过各种借口想离开院子,均被大门口的士兵无情拒绝。 “胡爷还是安心住下!战争结束后,小公爷会加倍补偿你的!何况外面不安全,住在这里有我们保护,有美人伺候,岂不快哉!” “我只是想给手下打个招呼,没有别的意思。” “这个无需你担忧,我家小公爷是什么人?在大夏可是无所不能!如今已经都安排好了,也和你的手下们都说好了,给了他们足够的生活费,如今他们都在兴庆府过得很悠闲,胡爷就不用担心了。” 胡默安无计可施,只能一天天闷闷不乐地熬着日子,这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坐在后院小池塘里钓鱼,几个监视他的美女也看得乏味,回屋歇息去了,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亭子里打盹。 这时,眼前“扑通!”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入水塘,溅起一朵水花,胡默安一回头,见身后围墙上,竟然是他商队的一个手下正向他拼命招手。 胡默安大喜,飞奔过去说:“速速南下返宋!找到宋军,告诉他们麟州如今无西贼驻防,皆是空寨!” “胡爷,可整个商队都被监视了,小人是花重金买通看守,他才准小人看你一眼,他就在身后不远处。” “那你,那你去找边爷!对,只要找到两位边爷,便可让他们转达情报!他们自有办法!” 胡默安这几日一直都在琢磨怎么把信送出去,他商队的手下当然可靠,可如果手下也被监视怎么办? 忽而他想到了边氏兄弟,这些年在西夏混得风声水起的宋朝皮毛商,谁都知道他们手段通天,走私货物的车队在两国穿梭自如,只因他们在西夏搭上的也是梁家人,不过此梁非彼梁。 胡默安搭上的是儿子,边氏兄弟搭上的那是爹! “胡爷,你身子怎么样?” “我好得很,不必管我,很快就自由了,你快去传递消息!” 手下急忙跳下墙消失了,这时,亭子里的女人被惊动了,娇媚走来,嗲声嗲气问道:“哎哟哟,胡爷,你在和谁说话呢?” “我、我在练习怎么给小公爷赔礼道歉呢!” 胡默安此时心情大好,他上下打量这个妖艳的党项女人,突然有了在这个女人身上杀敌报国的冲动,目光顿时变得炽热起来,拉住她笑道:“我们去屋里说说悄悄话去。” 女人娇媚地瞥了他一眼,眼含春情道:“胡爷,这可是大白天,要不夜里奴家再陪你!” 胡默安倒不是色鬼,心想这个女人很可能看到了什么,若是不赶紧把她哄服帖了,恐怕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于是胡默安不容分说,拉住她的手便将她硬拖进屋里去了。 “胡爷好坏!奴家的手都生疼。” “嘿嘿!疼是?胡爷待会让你更疼!” 边氏商行位于兴庆城北,它的主人边氏兄弟是做皮毛生意出名的宋朝大商人,在西夏上层有大靠山,国相梁乙埋。这足以让边氏兄弟在西夏混得风声水起。 这天傍晚,边氏兄弟中的老二边成正在商行里吃饭,一名手下快步走来低声道:“二爷,外面来了一人,说是胡默安的兄弟,有紧急之事找爷。” 西夏的走私商人没有不认识胡默安的,边成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曾托胡默安替他运过几次胭脂。 他点了点头:“带他来见我!” 不多时,一名胡默安商队的手下匆匆被带上来,他躬身施一礼,匆匆道:“在下名叫胡刚,去岁曾给边大爷和边二爷带路过关,二爷可还记得么?” 边成笑了起来,爽朗道:“我当然记得,你们胡爷呢?” “胡爷被小梁公软禁了!我们也被严密监视,刚才我在贵商行对面酒楼吃饭,找了个借口上茅厕才能溜出来,我马上还得赶回去。” 边成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家胡爷无疑中得到一个绝密军情,麟州没有西贼部署,那里布置的是空寨!小梁公说漏了嘴,又怕走了消息,便将胡爷软禁了,烦请边二爷立刻将此消息送到宋军去!” 边成心中突然心跳加速,眼睛眯了起来,冷冷道:“这可是掉脑袋的活计,你为何要找我?我是商人,可不掺和这些” “小人哪里知晓?只知道是胡爷吩咐的!哎!事出紧急,小人不瞒边二爷了,胡爷乃是为韩琦韩相公效命啊!” 情急之下,胡刚也顾不得有些话该说不该说,直接点明了他们和韩琦的关系。 边成的脸色却霎时有点晦暗,但他也不敢轻易相信或是做出判断,于是半晌道:“行了,你先走!” 胡刚无奈,重重叹了口气,只得行一礼便匆匆走了。 边成负手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回头令道:“去把李华李都头给我请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火袭城 银川城,党项语又唤作藏底城。它位于横山大峡谷的东北出口处,居高临下,扼断了古原道东北出口,在它北面,是无定河和后桥川的交汇处,滚滚河水从北城外穿过,却从二十余里外的另一个出口流入了横山,而另一条小河则穿城而过,流入峡谷中。 银川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十年来宋夏两国为争夺银川城发生了大小无计其数的战斗,银川城也几易其手,目前是被西夏军控制,如今更是西夏军抵御宋军的桥头堡。 自从宋军去年开始大规模拓边备战后,西夏军也不示弱,开始对银川城进行大规模修葺,加高加固城墙,并且安装大型投石机械。 银川城的地形并非将峡谷口堵死,它实际是位于峡谷口一里外,这也是为了防止敌军从悬崖上居高临下攻击,虽然没有堵住谷口,但它依旧扼住了大军北上的必经之道,即使军队可以从两侧翻越低缓的山岭过去,但辎重大军却必须穿城而过。 此时西夏在银川城内部署了两万军队,使这座城池成为宋军北上的第一块绊脚石。 宋军如今在峡谷口修筑了大营,峡谷口宽达三里,地势平坦,宋军的大营便呈板墙式结构,用巨木和泥土夯实而成。虽然没有城墙那样宽达坚固,但也足以抵御偷袭者,加上有小河流入谷中,水源充足,后勤粮草保障有力,可以从容和西夏军对峙攻城。 唯一的破绽就是后桥川口的大坝,一旦大坝垮塌,山谷内长达数十里的辎重队伍将会损失殆尽,同时造成人员的巨大伤亡,郭逵已经充分认识到大坝的重要性,不仅派重兵把守,同时在一里外又重新修筑一座大坝,即使西夏军夺走大坝,洪水也能被及时拦截住,不至于造成重大损失。 军营已经修筑了五日,基本上修葺完成,但宋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没有发动对银川城的进攻,连试探性的进攻也没有。 夜幕初降,郭逵在数十名西军将领的陪同下来到银川城外巡视,他凝视城池良久,回头问张辰道:“张参军觉得银川城如何能拿下?” 张辰微微笑道:“昨天太尉也说,围绕银川城的大战开国以来共计打了二十余次,城池几度易手,相信各种谋略和手段都已用尽,宋夏两军彼此都已很熟悉,以卑职度之,可出奇兵破城!” “不知张参军所说的奇兵是指什么?” “现在卑职只是有一个念头,尚不完善,不如太尉请其他大将说说己见。” 郭逵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问身旁的偏将周绛道:“周将军不妨说一说!” 周绛沉吟一下道:“末将从军以来,曾随大军三次夺取银川城,但每回都是大军南撤才不得不放弃,三次夺取银川城,其中两次是强攻,另外一次是用计骗敌军出城,计骗之策估计是行不通了,依末将所见,唯有强攻一途。” 其余大将纷纷应和,都认为只有强攻一途,郭逵点了点头道:“各位都有经验,说得也不错,银川城备战以久,要想拿下银川城也并非易事,关键还是要知己知彼。 我今日之所以先问张参军,是因为情报司从各个渠道汇总了很多关于银川城的重要情报,我知道出守银川城的主将是西贼名将嵬名浪遇,知道银川城的总兵力是两万人,知道他们的粮食存储足以应对半年,这是情报司的功劳。” 主帅毫不吝啬的夸赞使张辰有点难为情,他连忙谦虚道:“众人各司其职,这是情报司份内之事,太尉过奖了!” “虽然是份内之事,但情报确实很重要,大家对嵬名浪遇此人有什么印象?” 众人没有答话,郭逵缓缓道:“此人的身份可不简单,那是西贼开国伪帝李元昊的幼弟!是当今分量最重的西夏宗室! 三年前,韩相公曾发动五万大军杀到灵州,当时守灵州主将正是嵬名浪遇,我军围攻半月不下,最终只得疲惫而退,而此人趁我军后撤时竟率五千骑兵夜袭大营,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那一夜,唉!我五万大军全军覆灭,最后只有八百人突围逃出,这也是近年来西军最惨痛的一次失败。” 郭逵这里所说的韩相公自然是指时任陕西安抚使韩琦,尽管如今他卸任归乡,但他在西军经营了足足二三十年,威望与底蕴犹在,虽然如今人走茶凉,但在众将面前以前任主帅韩琦打过的败仗举例,还是足以震慑人心。 郭逵看了一眼众人,又继续道:“嵬名浪遇既擅长骑兵突袭,更擅长城池防守,是少有的天生良将!防守城池时,他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运用各种重型防御武器,善于用火油,我估计如今银川城头已经部署了大量重型投石机,我们也需要准备,这就是我几日来迟迟没有进攻银川城的原因。” “那太尉打算什么时候进攻?”周绛问道。 “今夜!” 郭逵不慌不忙对众人道:“今天夜里,我们便开始试探着攻城!” 一更时分,三千名宋军士兵奔出军营大门,他们手持三千只火鸦,列队在排在距离城池一里之外的高地上。 火鸦是仁宗朝以来宋军西军普遍装备的一种远距离纵火武器,用竹篾片和火油纸糊城,用弹射起飞,但尾部装有火药管,半空中引信将火药点燃后,使火鸦能加力飞行,最远能飞三里,最后火药会点燃火鸦,使火鸦变成熊熊燃烧的火团。飞入城中能点燃敌军的大帐或者仓库,在对敌作战中屡试不爽,如今已成为西军的一种纵火利器。 两名士兵一组,使用神臂弓为弹射器,一人点火,一人弹射,只见一只只黑色的火鸦腾空而起,向银川城内飞去,所有火鸦尾部的引信线已被点燃,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当飞到一半时,半空中的星星点点骤然变得耀眼起来,火药被点燃了,原本弹力将尽的火鸦再次加力,振翅向城内飞去,当火鸦越过城墙时,天空变得格外壮观,火鸦变成了一团团烈火,扑向城内的每一个目标。 紧接着第二轮和第三轮火鸦起飞,天空变成了焰火的海洋,格外艳丽夺目。 尽管城内已经没有了帐篷,而是砖泥木头搭建军营房屋,但三千只火鸦还是给城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城内到处起火,数千士兵在城内各地奔跑扑火,银川城内乱成一团。 南城头上却十分安静,八千西夏士兵坚守在城头,不被城内的乱相扰动,主将嵬名浪遇站在城楼下,咬牙切齿地望着宋军发动火攻。 嵬名浪遇今年约三十五岁,身材中等,体格强壮,一双刷子般粗糙的眉头下,目光俨如鹰一般犀利,他是根正苗红的西夏王族,官至掌控西夏都统军,三年前死守灵州有功,从国公之爵又被加封为郡王,在西夏乃是赫赫有名的王族大将。 嵬名浪遇本身就擅长用火,他岂能容忍宋军用火来攻击他,他立刻喝令道:“投石机准备,火球攻击!” 长达八丈的投石机抛杆吱吱嘎嘎拉开了,数十名士兵推动绞盘,数十只直径达八尺的巨大火球已准备就绪,这些火球是用油浸泡又晒干的布条扎成,外面浸透了火油,本身就具有巨大的冲击力和弹力,加上熊熊燃烧的烈火,破坏力惊人。 嵬名浪遇一声令下,士兵用火把点燃了火球,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起来,被长杆抛出,一只只火球腾空而起,向山谷内飞腾而去,火球落点是三百步外,然后高高弹起,继续向宋军的大营疾飞。 一只巨大的火球迎面向营墙砸来,站在城墙的士兵发一声喊,同时举起盾牌,巨大冲击力将十几名士兵砸翻落地,熊熊燃烧的火球随即飞进了宋军大营,但宋军早有准备,岂能让这些烈火大球冲进营帐之中? 在距离营数十丈,宋军在半空中拉起了一张大网,火球砸在大网上,随即弹落下地,下面的士兵十几人一起行动,迅速用水浇灭了火球。 西夏军的火球来势凶猛,砸入大营中的火球都无声无息地湮灭了,不过大部分火球却被营墙阻挡,在空旷的泥地上继续燃烧,浓烟滚滚,火光熊熊,虽然没有任何消息,却也渲染出几分悲壮的战争气氛。 郭逵眯着眼睛观察火球在空中的轨迹和落点,心中迅速推算城头投石机的数量和力度,怎么应对西贼的投石机,他心中略略有数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银川初战 次日天刚亮,对峙银川城的宋军发动了第一次攻城,由擅长攻坚战的周绛率部进行试探性进攻,尽管银川城前摆不开战场,但宋军还是投入了最大极限的两万大军,一百多台攻城器械。 两万大军排列成五个方阵,每个方阵间相隔数十步,并列排在三里宽的空地上,就俨如五幅巨大的黑色地毯,每支队伍前竖起了一杆大旗,正中是一杆旄旆黄旗,这是主帅之旗,其余四杆大旗分别为青、赤、白、黑旗,代表着四方之将。 宋军将士士气高昂,杀气冲天,他们由长矛步兵、刀盾步兵和弓弩军组成,身披重甲,宋军步兵的步人甲重达六七十斤,在五十步外可抵御敌军弓箭。 “咚!咚!咚!”宋军战鼓声如雷,号角连天,旌旗遮天蔽日,长矛如林,盾牌如山,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萧肃的黑色。 大将周绛身披铁甲,头戴鹰盔,他骑在战马之上,用战刀一指城池:“进攻!”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在每支队伍的中间竖起了十几座木制冲斗,这是抵御城上飞石所用,伴随着木制蒙皮冲斗的巨大轱辘声,以及数十辆云梯,两个方阵的八千先登军开始缓缓向城墙杀去。 纵观历史,各种攻城武器发展到宋朝时,虽然大致外形不变,但和隋唐相比已经完全不同,很多重要的结构,诸如主轴、轴圈等等都是使用钢材,尤其大规模推广炒铁后,生铁的硬度大大增加,已然接近于钢,用熟铁打造各种器械也更加得心应手,故而宋军的攻城器械更加轻便,也更加坚固耐用。 城头上也鼓声大作,嵬名浪遇连声冷笑,两万人就想攻下自己的银川城,宋军简直是痴心妄想,他要狠狠教训一番这支狂妄的宋军,要让古原道成为白骨之峡。 “传我的命令,投石机准备!” 南城头上的二十架大型投石机吱嘎几声地铺开了,高两丈,臂长八丈,可将百斤巨石投至三百步外,只须五十人就能挽动,黑黝黝的二十架投石机矗立在城头,就俨如二十尊吞天怪兽,百斤重的巨石放进了弹兜,发射杆卡住绞盘齿轮,等待着发射的命令。 在城垛中间,一万西夏士兵手执长弓大箭,一支支五尺长的粗杆箭已经搭上弓弦,防御所用的弓箭和平地交战用的弓箭不同,不需要箭能射多远,但必须要沉重,使箭能依靠本身的重力射穿敌军的盔甲,因此一般都是用大箭,手指粗的箭杆,锋利的箭尖呈流线型,四边有放血槽,这曾是中原军队的标配,但早已传到西夏。 所以宋军在科技上领先西夏已经不多,唯独人口众多,国力强大,能够大量冶炼生铁、制造兵器,这却是西夏贫瘠小国难以比拟。 宋军已渐渐地进入了投石机射程,嵬名浪遇随即下达了命令,他扯开嗓子大吼道:“射击!” 鼓声大作,二十架大型投石机同时发射,二十块巨石凌空飞腾,呼啸着向城下砸去。 十架长二十丈、宽八丈的巨型蒙皮冲斗正缓缓而行,这是用巨木搭建而成,上面蒙了双层牛皮,表面上涂了厚厚油脂,同时轴转十分灵活,能有效卸消巨石的冲击力,每架蒙皮冲斗躲着数百名宋军士兵。 这时,头顶上传来怪异的呼啸声,从城下向上看,只见天空出现了二十颗小黑点,仿佛掠过天空的一队雁群,但小黑点却越来越大,瞬间变成了在天空翻滚的巨石,向他们头顶砸下,队伍一声呐喊,士兵纷纷向冲斗下躲去。 但还是有大量的士兵无处藏身,他们叫喊着四处躲闪,巨石砸下,“嘭!”的一声巨响! 尘土飞扬,几名士兵躲闪不及,被巨石砸成肉酱,巨石余劲未消,继续向前翻滚,一连撞翻十余人,才停了下来。 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巧砸中中间的一架蒙皮冲斗,巨响过后,牛皮冲斗翻转,卸掉巨石猛烈冲击力后,巨石飞了出去,冲斗却完好无损。 可石块却被冲斗反弹,又向前弹出了二十余步,冲向了宋军阵中,士兵们一片大叫,纷纷躲闪。 第二轮投石机当即再次射出,这时一辆云梯被击中,云梯上部顿时支离破碎,碎片四飞,木头夹杂着支撑柱坍塌了,巨大的冲击力使云梯失去重心,向后轰然倒下,云梯下面的百余名士兵死伤惨重 一块块巨石砸向城下的宋军,在地上翻滚冲击,宋军士兵只能不断躲闪,十架巨型蒙皮冲斗就停在三百步处,给宋军士兵建立一片临时躲藏之处,使士兵们能迅速通过最危险的地带,也极大地减轻了士兵的伤亡。 尽管宋军积极防御,但西夏军的大型投石机还是给宋军带来了近千人的伤亡,但这点伤亡无法阻挡两万大军的进攻,随着宋军大营中催战的鼓声加快,剩余的七千多先登军奔跑起来,铺天盖地向城池冲去 银川城东西长六里,南北宽三里,是一座周长十八里的中等城池,河水从城池西南角流出,迂回一圈后沿着峡谷边缘流进了古原道。 西夏军同时利用水流挖掘了一条简易的护城河,宽达三丈,但在宋军极其发达的舟桥面前,这条护城河没有任何意义。 已经冲过巨石阵封锁线的七千余名宋军迅速集结在西段,一齐向城头放箭,箭矢如暴风骤雨般射向城头,压制住了西夏军城头射击。 虽然无法瞄准射箭,但三千守城的西夏士兵依旧用抛射的办法向城下射箭,双方箭矢密如疾雨,不断有士兵被流矢射中,惨叫着倒下。 数百名宋军工兵冒着箭雨迅速搭建浮桥,他们用铁链将数十口大木箱扣在一起,两头铁楔深深打进泥土中,又在大木箱上覆盖了宽大的木板,用铁钉钉牢,这样便在极短的时间内搭建起了三座浮桥。 七千先登军兵分两路,四千人依旧在城下放箭,而三千士兵则收起弓弩,取下背上的盾牌,拔出战刀,变身为刀盾军。 他们扛着三十余架攻城梯冲过了浮桥,一架架攻城梯越过护城河,轰地搭在城墙之上,三千宋军士兵如蚁群般攀梯而上,一手攀梯子,一手执盾牌,口中咬着战刀,奋力向上攀爬,城头上西夏士兵骤然出击,他们箭如雨下,石块滚木如冰雹般砸下,许多士兵被砸中射中,惨叫着跌下城去 周绛一直在后方注视着城头上的动静,他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他感觉此次西夏军并没有尽全力守城,至少嵬名浪遇最擅长的用火没有使出来,他们完全可以用大火球投掷,对宋军的杀伤力会更大。 “嵬名浪遇为何要保留余地?莫非是有奸计?”周绛暗暗思忖。 这时,一名骑兵飞奔而至,大喊道:“周将军,太尉令你立刻进攻!” 周绛暗暗叹了口气,现在箭已上弦,不容他不发了。 他随即挥刀大喊:“主力方阵出击!” “呜——”数十支鹿角号劲吹,低沉的号称再次响彻大地。 又是八千士兵向城头发动了进攻,一个方阵是刀盾军,另一个方阵则是长矛军,他们都披着重甲,五十步外不畏箭矢,士兵们如波涛汹涌,迎着接二连三砸来的巨石向城头冲去。 而西贼主将嵬名浪遇正是在等待着宋军攻城主力上前来,此时见宋军两个方阵发动,便冷冷下令道:“放火油!” 巨石变成大坛火油,一只坛子如水缸般大小,装了八十斤火油,加上坛子重量,也是重达百斤。 一只只大坛火油飞抛出去,落地便砸得粉碎,棕黑色的火油流满一地,有士兵急忙向周绛禀报。 周绛自然也发现了西贼的企图,但军队已经发动,他无法再下令退回,他只得硬着头皮令道:“继续冲锋!” 八千士兵呐喊着向城池冲锋,这时,嵬名浪遇冷冷地笑了一声,随后高声令道:“该送他们上路了!放火球!” 一只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好似一朵朵绽放的烟火,烟柱掠过长空,翻腾着向宋军头顶上砸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试制奇兵 此时张辰站在大营墙头观战,他一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清楚,直到西夏军投射出火油,他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太尉,西贼的火油很有问题!” 郭逵眉头一皱:“问题出在哪里?” “不知太尉发现没有,火油的投射距离在二百五十步左右,而不是三百步,更重要的是投射的量并不多,只投射了两轮,火油之间还有很大的空隙,虽然声势很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太尉,卑职说到这里,你可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投掷火油?” 郭逵暗吃一惊,他隐隐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卑职怀疑地下有问题!” 张辰话音刚落,士兵大喊起来:“西贼又投掷火球了!” 只见十几只大火球腾空而起,向奔跑的宋军头顶上砸来,火球砸在火油中,立刻引燃了熊熊烈火。 郭逵也意识到不妙,立刻喝令道:“收兵!” “当!当!当!” 急促的收兵钟声敲响,前线正指挥厮杀的周绛一怔,为什么要收兵? 但军令如山,他只得喝令道:“收兵!” 就在这时,只听见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西夏军埋在地上的火炮被熊熊烈火点燃,一连串的炸响,只见硝烟弥漫,土石乱飞,无数宋军士兵被巨量火药炸得肢体破碎,血肉横飞,惨叫声凄厉无比,俨如坠入了杀戮地狱。 这时,头顶上的火油一坛坛砸来,落地碎裂,立刻燃起大火,宋军士兵在烈火和爆炸中没命狂奔,到处是被大火点燃的士兵,他们哀嚎奔跑,很快便一头栽倒在地,被烧得蜷缩起来! 张辰心如滴血,狠狠一拳砸在营墙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战争的残酷和惨烈令他心中仿佛被狠狠插进了一把刀。 “太尉!太尉!” 张辰听旁边大喊,他一回头,只见主帅郭逵已踉跄栽倒在地,面如金纸,几名亲兵急忙上前搀扶。 “让我来!” 张辰一把擎起郭逵的臂膀,将其轻轻地搀回帅帐当中,片刻后,郭逵才慢慢地睁开眼睛,长叹一声道:“张参军,传我军令,收兵回营,挂免战牌罢!” 第一场惨烈的攻城战终以宋军大败结束,在这场大战中,宋军前后阵亡了五千七百余人,伤两千余人,伤亡总计近八千人,损失极其惨重,连攻城大将周绛也被火油烧伤。 时间到了黄昏,血红的夕阳照在银川城前的旷野上,只见土地变得漆黑一片,到处是士兵和攻城器械的残肢断体,被烧成了炭,扭曲着堆积在一起,血红的夕阳照在残肢上,格外地凄凉。 数百名士兵正在清理尸体,尸体已经很难辨认身份,只能装在布袋里运回,城头的西夏军倒也并不阻拦,这是宋夏数十年战争达成的默契,允许对方收拾战场尸体,否则尸体腐烂易产生疫病,对双方都是一大威胁。 宋军驻扎在峡谷之内,虽然峡谷口宽达三里,纵深处更是宽达五到六里,但宋军依旧在三里宽的范围内扎下营帐,这也是为了防止西贼从头顶向下抛射火箭,宋营大帐一顶接着一顶,延绵十几里,一旦被敌军纵火,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宋军最大的一处薄弱点,而且无法避免,宋军只能加大巡逻力度,防止西贼斥候的偷袭。 不过两边山体都是数百丈高的悬崖峭壁,上山无路,下山更没有路径,宋军曾数次驻扎古原道峡谷口,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西贼翻山过来,这也是郭逵心中有把握之处。 张辰和他的情报司营地位于核心大营内,占用了三十余顶大帐,前番在大坝上受伤的士兵正在及时救治,阵亡的士兵遗骸业已火化,骨灰装入瓮中,准备带回他们的家乡。 剩下的几百情报军士兵暂时没有作战任务,只能一天天地耐心等待着战争结束,但由于三天前的第一次攻城宋军遭遇惨败,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士气,连情报军士兵也受到了影响,大家都保持着沉默,气氛比较压抑。 但张辰这几日却不在大营内,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后勤营内。 后勤营大约有三千余人,除了两千工事兵外,还有近千名各种工匠,木匠、石匠、冶铁、甲匠、弓匠、刀箭匠、盾矛匠等等,一共分成了三十余队。 在后勤营南面有五六顶大帐,这里是火器队的驻地,火器队一共有三十二名火器工匠组成,他们主要负责用火药制造各种武器,包括火药箭、火弩箭、火蒺藜、火球、霹雳炮等等,之前宋军射出的火鸦也是由他们制作而成。 在一顶十分破旧的大帐内,张辰正和两名四十余岁的老匠人小心翼翼地称量火药,这两名老匠人是兄弟二人,一个叫孙大,一个叫孙二,巴蜀人氏,世代都是火药工匠,他们两人目前都没有成家,隶属于军器监京兆火器局。 目前宋朝的火药及火器制作方法都记载在《武经总要》中,这是官方的兵器制作标准大全,但实践中的火药制作技术也在不断提高并完善之中,从北宋最初以火攻为主的纵火火药,渐渐演变成了产生很大反推力的推进火药,而记载在《武经总要》当中的至少有三种火药的记录。 有一种新式火药在《武经总要》中刚刚才有记录,那就是制作霹雳炮的火药,这是一种初步具有爆炸性能的火药,两年前才研制成功。 由于辽国占据了幽云十六州等地区,拥有大量先进的汉人工匠,它们的科技已几乎和宋朝同步,当宋朝研制出爆轰火药短短三年后,辽国也很快研制出了制造“霹雳炮”的火药,三天前宋军伤亡惨重,就是被西贼从辽国购买的霹雳炮配合火油所伤。 而火药自然就是张辰所说的“奇兵”,他亲眼目睹西贼利用霹雳炮和火油给宋军带来的伤害,但他同时也发现霹雳炮的威力其实并不大,绝大部分士兵还是被火油烧死,这说明霹雳炮火药的配方还不够完善,爆炸的威力远远没有充分发挥出来。 连续三日,张辰就在和孙氏兄弟商量配制一种新的火药,他依稀还记得军用黑火药的配方。 一架小铜秤上,孙大读着刻度说:“硝七分五厘。” “再加一点点,不到七分六厘,大概七分五厘八的样子。” 孙二不明就里,但还是用小厘勺加一小勺硝粉,张辰赶忙道:“差不多了!” 宋军霹雳炮的火药是硝六硫二炭二,硝的含量太少,爆炸力度不够,所以张辰对配方做出了改进。 “下面是硫粉,硫粉是一分半厘略多,碳粉是一分三厘出头。” 孙氏兄弟都是经验极为丰富的火药匠,只要张辰说出配方比,他们就能完美地按照张辰的要求配出最好的火药,张辰恰恰相反,他的脑子里依稀知道配方,却根本不会用宋朝的土法提纯硝石。 他们配出三两火药,张辰即刻将火药装入一个厚瓷药瓶中,用泥封住瓶口,等泥晾干后插入一根引信线。 “这边有试药场吗?”张辰问道。 “有!张参军请跟我们来。” 孙氏兄弟带着张辰走出大帐,帐外十几名火器匠人涌了上来,孙大得意地晃了晃手中药瓶:“张参军发明的新火器,大家一起去看看!” 众人簇拥着张辰浩浩荡荡来到了火器试验场,实际上就是一个山洞,洞深五丈,最里面已经被打扫干净,一块平整的大石作为试验台。 孙大将瓷瓶放在平台上,周围放了一堆碎纸屑,这是为了点燃引线。 “油绳!”孙大向后一招手, “来了!”孙二将油绳一头递给兄长。 这时,一名工匠拿着一个纸糊的盒子进来,张辰止住了他:“不用这个。” 他见另一名工匠拿着一只木条箱子,便道:“把箱子拿过去。” 孙大见是木箱子,不由看了一眼张辰,张辰点点头,他便将木箱子小心翼翼罩在瓷瓶上。 “好了!” 孙大慢慢牵引着油绳后退,油绳长两丈,是引火之物,人在两丈外点火,然后迅速躲避,当然,这次有木箱子罩着,众人都没有躲开,而是远远站在数丈外观看。 但张辰还是不放心,让士兵拿来几面盾牌,让最前面几个人举着盾牌观看。 孙大迅速点燃了油绳,又立即跑了回来,绳上涂有一层火油,燃烧十分迅速,火焰很快便点燃了纸屑。 只等片刻,听“砰!”的一声巨响,白烟腾空而起,木箱被炸裂成三块,高高飞出一丈外,瓷瓶则被炸得粉碎,碎片镶满了木箱,几块瓷片飞溅过来,重重嵌在盾牌上,其中一块瓷片划过孙大的胳膊,顿时血流不止! 十几名工匠看得目瞪口呆,张辰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威力竟是如此之大。 第一百四十六章 紧急情报 当张辰回到情报军大帐时,天色已经黑沉了,尽管身体十分疲惫,但他依旧精神抖擞,毕竟已经成功配出了威力巨大的黑火药,下面就等量产,他期待这种爆炸威力巨大的黑火药能改变整个战局。 事实上,北宋时期已经造出了具有爆炸威力的火药,只是配方略有缺陷,使爆炸威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一直到七十年后,南宋不断调制火药配方,这才终于发明出了威力巨大的震天雷以及突火枪,在后来的宋蒙之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张辰不过是让这种大威力的火药提前半个多世纪出现,但已足以改变战争进程。 张辰刚回到自己大帐,亲卫李俊便急忙道:“倪参军今天下午已经来找过指挥使几次了,说有很急的事情。” 张辰已经困得倒头就想睡,但他还是强打精神道:“你去把他请来!” 李俊遵命转身走了,张辰坐下刚喝了口热茶,倪子衡便匆匆走进来道:“指挥使,有紧急重大情报,是兴庆府的李华发来!” 李华便是张辰派去西夏的四个细作中的小头目,跟随边氏商队北上,原先他对刚入敌境不久的四人还没有什么期待,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重要情报,当然,这一定是边家得到的情报。 张辰接过一管鹰信,为了及时收到消息,情报司在边境各军寨都设立了一个鹰站,接收从西夏发来的鹰信或者鸽信,这封信必然是从最近的荔原寨送来。 张辰打开鹰信细看,上面却只有一句话:“已查明麟州边境无西贼驻防,军营皆为空寨。” 张辰一怔,猛地瞪圆了双眼,‘麟州边境无西贼驻防’,这不对啊!他们之前整理出的情报,应该有三万西夏军驻防麟州一线才对。 他急不可耐地站起身道:“我们去情报资料帐!” 张辰带着倪子衡匆匆来到存放情报资料的大帐,里面放着数十口大箱子,分门别类放着各种情报,主要是探子送来的原始情报,但张辰要找的是整理好的一份重要情报,几名参军从事翻了几口箱子,终于找到了张辰想要的资料。 是麟州边境纵深两百里探子情报汇总,从去岁年底一直延续到十日前,张辰坐在从事帐内细细翻看,他也发现了端倪,确实是他们没有仔细研究,情报里面已经有不少暗示了。 “倪参军你来看!” 张辰指着厚厚一叠情报道:“所有探子情报都没有发现有粮食运输情况,也没有增兵或者调兵情况,这里面似乎还真有蹊跷啊!” 倪子衡看了看也笑道:“情报中说,西贼三座大营皆建在高处,四周并无高山,这里面本身就有问题,我们探子又没有千里目,怎么知道三座大营内有三万军队?” “答案在这!” 张辰取出一份情报,看了看日期道:“是去岁十二月初的情报,说我西军探子捉到一名采药人,据采药人说,西贼军队三次增兵三座大营,每座约万人左右,由此推断麟州大营驻军至少有三万人,这就是三万驻军的消息来源,很不靠谱啊!” “这个探子确实不合格!” 倪子衡微微叹道:“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是道听途说,也不确认就发送实报,也是我们经验不足,没看出这么大的漏洞。” 张辰当即起身道:“情况紧急,这个情报需要立刻向太尉汇报!” 他走出大帐便向中军帅帐快步走去。 此时郭逵正坐在地图前沉思不语,短短三日时间,他足足瘦了一圈,他多少有点轻敌了,小看了嵬名浪遇,结果中了埋伏伤亡八千,是他从军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但郭逵并没有被失败击倒,三日来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破城之策,但除了后续的十万兵马到来,集结重兵强攻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靠的良策,种种计策对嵬名浪遇没有效果,反而会弄巧成拙,使宋军损失更加惨重。 郭逵不由叹了口气,他此前接到了枢密院的急令,要求西军必须在三月底之前越过横山杀入西夏境内,与贼决战于敌境,看样子很难实现了。 这时,一名亲兵在帐外道:“太尉,情报司张参军紧急求见!” “请他进来!” 不多时,张辰快步走进了大帐,躬身行礼道:“卑职参见太尉!” “张参军不必客气,请坐!” 郭逵请张辰坐下,又让亲兵上了茶,不等主帅疑问,张辰便主动将情报呈给了郭逵。 “这是从兴庆府送来的紧急情报,请太尉过目!” 郭逵接过鹰信看了一眼,不由“啊!”地惊呼一声,眼睛瞪大了,半晌迟疑着问道:“麟州那边不是有三万西贼驻扎吗?” 张辰便将自己发现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道:“卑职惭愧,新募的参军从事到底经验不足,竟然没有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发现问题。据卑职最新判断,麟州那边应该是虚扎大营,最多千人,绝对没有三万之众。” 郭逵负手走了几步,目前驻扎麟州的乃是种锷的三弟、原环州知州种诊的一万军,如果麟州方面真的兵力空虚,这倒可以让宋军直接杀进西夏内陆,但前提是要自己的军队出横山呼应,这才会形成两线突破的气势,否则孤军深入一是危险,二是没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郭逵微微叹息一声道:“这个情报虽然重要,但现在还不是麟州出兵的时候。” 张辰明白郭逵的焦虑,问道:“太尉目前还没有破敌之策吗?” 郭逵苦笑着摇了摇头:“除了强攻之外,我暂时想不到更好之策。” 这时,郭逵想起一事,笑问道:“我记得张参军说过,破城非奇兵不可,不知张参军的奇兵是否有了眉目?” 张辰点点头:“确实有了眉目,不过卑职还需要两日时间,请太尉再给两日时间,卑职便把奇兵拿出来。” “此话当真?”郭逵疑惑地看着他。 “卑职不敢欺骗太尉,确实有眉目了!目前卑职在试验一种攻城利器,已经初有成果,最多再过两日,卑职就给太尉一个交代。” 郭逵凝视张辰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再等你两日又何妨。” 第三日,天还没有亮,张辰刚刚起身,李俊便在帐门前禀报:“指挥使,有两个工匠找你,说是你交代的事情完成了!” 张辰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道:“快请进来!” 帐帘掀开,赫然是孙大和孙二吃力地走进大帐,他们怀中各抱一个黑漆漆的“大南瓜”。 “小心,快放在这里!”张辰连忙指着桌案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不是南瓜,而是他设计的改进版南宋火器“震天雷”,用生铁铸造外壳,里面填了试验成功的足足三十斤黑火药,整个震天雷重五十斤,比后世宋蒙大战中使用的震天雷还要大一倍。 “二位辛苦了,喝口水!” 孙大喝了口水笑道:“我们昨晚一夜未睡,配出了一百斤使用新配方的火药,这两只大南瓜用了六十斤,还剩四十斤。” “把四十斤火药封存好,另外除了两位大匠外,还有谁知道这个配方?” 孙大笑道:“参军再三叮嘱我们不要泄露,我们岂敢乱说,除了我们兄弟二人外,再无他人知道。” 张辰点点头,回内帐抱出一个沉重的木箱,他把箱子放在案上推给二人:“这里面是白银三千两,请二位收下!” 两人吓了一跳:“参军这是何意?” 张辰缓缓道:“一旦震天雷使用,西夏甚至是辽国很快都会查到是你们制造了火药,相信他们会通过各种渠道来威逼甚至绑架二位,一旦这个配方泄露给敌寇,我大宋恐怕有灭国之祸,故而我希望你们立刻离开军营,远避巴蜀,这三千两白银足以让二位后半生彻底无忧。” 以张辰现在的能力,他暂时还保护不了这两人,为了不让配方外泄,他要么杀了这两人,要么就让两人远避他乡,为此他不惜拿出了情报司随军携带的一大半的银钱。 孙氏兄弟已经目瞪口呆,半晌孙大才颤抖着说:“参军厚爱,我等实在是受宠若惊!但我们都是匠籍,恐怕不能随意离去。” 张辰笑道:“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禀明郭太尉,给你们两人换个身份,你们以后就是良籍了,不再是匠籍。” 兄弟二人想也不想,立马便点头答应了:“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去?” “现在暂时不急,你们这些日子尽量多配一些火药,然后太尉会让你们离去。对了,你们年后可以来找我,到那时我们再继续配制更有威力的火药。” 张辰抱起木箱,直接塞入孙氏兄弟二人怀中,二人几欲落泪,万分感激而去。 张辰望着二人离去,这才对一旁早已瞠目结舌的李俊笑道:“别盯着银钱傻愣,那是他们的卖命钱!来,我们一人一个,跟我抱去太尉帅帐!”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间捞尸 从昨天夜里开始,峡谷中的河水已经断流,西夏军悄悄改变了河水的流向,截断了宋军的水源。 深入敌境,如今水源对宋军比粮食还要重要,一旦截断水源,数万宋军和十几万厢军一天都呆不下去。 一大早,数百名宋军士兵集中在靠近悬崖的一块洼地前,旁边不远处就是一片占地约两亩的水塘,但光靠这片水塘无法维持十几万人的生存,宋军必须寻找新的水源。 士兵们分为十组,每隔十丈挖掘一口井,他们已经挖掘了大半夜,水井已达一丈,但还没有出水。 郭逵注视着士兵们忙碌挖掘水井,他并不担心,这么多年的战争中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水源被断,最后总是能解决问题,关键就在驻军之地,只要驻军不在山岗上,无论如何都能掘井取水。 况且他事先还准备了几亩地的水池,至少够大军用十日没有问题。 “太尉,情报司张参军求见!” 郭逵一回头,只见张辰站在数十步外,怀中抱着一个南瓜模样的黑疙瘩,后面的亲兵李俊也抱了一个。 他心中一动,快步走上前笑问道:“莫非就这就是你说的” “回禀太尉,这就是卑职所说的奇兵!” “这究竟是何物?”郭逵摸了摸生铁铸造的外壳笑问道。 “是一种火器,准确说是一种威力更大的霹雳炮,卑职认为此物足以将银川城墙炸一个大洞出来!” 郭逵眼睛一亮,失声道:“这是你制作的火器?” “卑职不敢贪功,只是提供了火药配方,主要是由军中的火药匠和铁匠制作。卑职已经做过试验,效果非常好,并有把握能破城!” 张辰在夺取水坝之战中给郭逵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这位少年郎做的承诺,郭逵几乎深信不疑,沉思片刻后便道:“既然你如此有把握,那今晚就可以尝试一下。” 这时,掘井的士兵忽然同时高呼起来:“太尉,出水了!” 郭逵大喜,这真是个好兆头啊! 夜色将黑之时,一名宋军骑兵飞奔至城下,对城头大喊道:“嵬名浪遇将军可在?” 嵬名浪遇正好在城头巡视,听见喊声,便探头冷冷问道:“本帅便是嵬名浪遇,你们宋人有什么事?” “嵬名将军,我军还有数百名士兵尸首未找到,估计是沉入护城河底,我家郭太尉请嵬名将军准许我们打捞,否则日久必生疫病,对双方都不利!” 嵬名浪遇沉吟一下,便道:“可,只是打捞人数不准超过十人!” “多谢嵬名将军!”骑兵催马疾奔回去。 在宋军大营内,数千顶帐篷已经拆除,宽阔的空地内,三万士兵已经整装就绪,他们排成三个方阵,五百工事兵在最前面,他们将负责搭建五座浮桥。 在五百工事兵身后则是八千重甲骑兵,这支几乎掏空了西军家底的王牌骑兵包括战马在内几乎都有甲胄,但并不是全身披甲,而是护卫在要害之地,骑兵手执长矛,杀气腾腾,他们将是第一批杀进银川城的军队。 后面两个方阵则是中军的两万五千重甲军,前面是长矛军,后面是刀盾军,他们在郭逵的长期训练下,如今早已经适应了夜战。 不过今日大家却有点困惑,这等威武阵仗,莫非郭太尉要亲自率军夜攻银川城吗?可是准备骑兵又有什么意义?而且不需要弓弩手,又怎么攻打城池?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众人心中,几乎所有将士都一头雾水,即便如此,第一次攻城的惨败给众人心中留下了阴影,士气略略显得有些不足。 在板墙上部署了三千弓弩士兵后,郭逵负手站在营墙外围的哨塔上,远远注视着三里外黑漆漆的银川城,今晚真的能破城么?其实他心中也没有一点把握。 想到此处,郭逵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张辰,只见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表情,这让郭逵心中暗暗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当年少年张狂,可眼前这位少年却深藏不露,和他在一起时,根本就无法想象他的年纪。 这时,战马疾奔而至,马上骑兵喊道:“太尉,敌军准许我们河中捞尸,但不准超过十人。” 郭逵点点头,回头对张辰道:“可以出发了!” 张辰背上弓箭,他的箭是十支火油箭,用于点火专用,跟在他身后的是孙大和孙二,他们二人各背了一只轰天雷,设置引线也要求有很好的技巧,尤其要保证两颗雷同时引爆,一般的工匠也做不到,只有轰天雷的制作大匠才会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 另外七人则是掩护他们的精通水性的士兵,军营大门开启一条缝,十人推着一辆大车出了军营,向银川城快步走去。 郭逵捞尸的借口十分巧妙,夜间捞河尸乃是党项人的一个风俗,死在河中之人为水鬼,水鬼为阴暗之鬼,忌阳,尸体必须在夜间出水,魂魄才不会散去。正是有这个忌讳,嵬名浪遇才答应了郭逵的要求。 即便如此,嵬名浪遇依旧站在城头冷冷观察着宋军在河中捞取尸体,十名宋军士兵在河边点燃纸烛,摆上鸡鸭、南瓜祭品,拜祭了河中的阵亡将士后,便开始下河捞尸。 “找到一具!”有人在东面大喊一声,第一具尸体开始出水了。 这时,有人的目光都向东面望去,孙大和孙二却将祭品中的两只大南瓜悄悄移到城墙跟下,他们将几块破碎的城砖掏出来,分明将两只震天雷塞了进去,二人小心翼翼卡准了引信线的长度,将两根引信线结在一起,最后一根长引线搁在一只装满火油的小桶边缘。 他们这才潜入水中,游过了护城河,其他几名士兵已经捞起了三十几具尸体,扔上大车,这是要运回去的第一批尸体。 走到百步外,张辰却停了下来,他拾起事先放在一块大石后面的弓箭,抽箭上弦,慢慢拉开了,远远瞄准了百步外的墙根脚的小桶:“可以点火了!” 嵬名浪遇并没有发现孙氏兄弟在城墙根下面的动作,但他却看出了远处一名宋军文官的射箭姿势,他顿时吃了一惊,这是在做什么? 百步外,一团火苗突地燃起,随即一支闪烁着火点的箭矢腾空而起,在空中变成了一支火箭,异常准确地射进了装满火油的小桶,小桶轰地燃烧起来,随即点燃了引线。 嵬名浪遇望着城墙下正在燃烧的火焰,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心中愤怒之极,回头大吼:“宋贼奸滑!快去取水来!” 几名士兵飞奔而去,但包括嵬名浪遇在内的所有西贼士兵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这头张辰在射出一箭后,调头便狂奔,孙氏兄弟和其他士兵也顾不上推车,撒开腿狂奔,只奔出五十步,孙氏兄弟便大喊:“瓜要炸了,快趴下!” 十人纷纷趴下,张辰趴在一块巨石背后,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城墙。 这时,哨塔上的郭逵以及所有西军大将都摒住了呼吸,盯着远处的城墙,只见连续两道极为刺眼的红光迸射闪过,紧接着惊天动地的两声爆炸,如在地面打响的惊雷,大地开始颤抖起来,白烟弥漫,数十丈内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军营内的士兵都被这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惊得心都要跳出来,很多士兵蹲下来,紧紧捂住耳朵,尽管战马事先已堵上耳朵,但还是有不少战马受惊,前蹄高高扬起,稀溜溜暴叫。 郭逵骤然脸色大变,仅凭这爆炸声,他便知道银川城不保了,他心中异常震惊,这他娘的是什么火器?大宋可没有这么强大的火器,难道真是张辰这小子刚刚捣鼓出来的奇兵吗? 宋军大营还感受不到这种爆炸威力,但一百五十步外的十名宋军士兵却体会得异常深刻,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漫天尘土和石块扑簌簌落下,每个人都几乎被泥土盖住,一个个变得灰头灰脸。 这时硝烟终于散去了,只见城墙被炸开一个二十丈宽的大口子,旁边百余丈长的城墙也坍塌了,数百名西贼士兵被炸飞或者被掩埋,距离爆炸点百步内的上百名士兵也活活被震死,连主将嵬名浪遇也不见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郭逵大喜过望,立刻喝令道:“全军出击!破城!” 五百名工事兵扛着木板呐喊着冲出营门,向银川城狂奔而去,后面的八千重甲骑兵也发动了,一队队骑兵疾奔而出,在旷野里全速疾奔。 “杀!”宋军主力喊杀声如雷,如潮水般向银川城涌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银川大捷 震天雷爆炸时,银川城主将嵬名浪遇倒了大霉,正巧就站在两枚震天雷的斜上方,巨大的冲击波直接将这位名震西北的西夏王族当场震死,尸体随即被坍塌的城墙掩埋。 失去了主将指挥,加上了城池坍塌的巨大恐慌,两万西贼守军纷纷弃城而逃,八千宋军骑兵连夜追击,在旷野里追杀拼命逃亡的西贼士兵。 天亮时,八千骑兵已追出近两百里,斩杀敌军八千余人,俘虏六千三百人,取得了银川城大捷的辉煌战绩,加上争夺水坝时杀敌三千,宋军终于取得了数十年来第一次杀敌上万的大捷。 张辰是第三批随军进入银川城内,银川城大小就俨如一座中型县城,南门正对面是一条中轴大道,将县城一分为二,东半部和西半部。 张辰骑着踏雪进了城,沿着中轴线缓缓而行,只见街道两边分布着各种建筑,只是没有民宅,全部都是军队建筑,城内建筑也只有少数几种,最多是用木头泥土搭建的营房,这种营房一排约五十间,可以勉强抵抗烈火焚烧,却挡不住巨石重击,两下就会坍塌。 而西贼的军队营房占据了县城的东半部,密密麻麻一眼望不见头,据张辰估计,至少可以容纳五万人居住。 而县城西半部则是各种功能性的建筑,高大华贵的主帅官宅,气势雄伟的军衙,一栋栋高大宽敞的仓库,还有士兵娱乐区,也就是营妓区,北城附近还有大空地,这是士兵烧烤牛羊肉的地方。 张辰和情报军士兵入城时,西贼士兵几乎已经逃跑殆尽,骑兵和一万步兵尾随追击而去,城内到处是一队队正在搜查营房的宋军士兵,他们一排接着一排,一间接着一间,不断将藏匿在房间中西贼士兵揪出来,反抗者当场斩杀,投降者则被押去集中关押。 在中轴大道的中间位子,士兵搜出来的各种堆积成一座小山,这些都是西贼士兵的私人物品,逃跑时来不及携带,遗落在城内。 不少西贼甚至还携带了女奴,也被宋军士兵搜了出来,她们低着头,哭哭啼啼地被士兵带出城去,而这些可怜的女奴竟然有三千余人之多,大部分是宋人,也不知她们是为获得自由而哭泣,还是因为害怕而哭泣。 数百名士兵挎刀看管着搜出来的物品,大部分都是各种器具,也有不少钱囊,张辰忽然发现其中有一只卷轴,看起来颇像一幅地图。 他本能地侧身拾起,打开卷轴,果然是一幅完整的西夏地图,比他的西夏地图还要详细完整,西夏的各个部落都标注出来了,而且居然是用汉文,而不是西夏文,十分难能可贵,也不知是何人所作。 “这里谁当值?”张辰高声问道。 一名都头快步跑上前,抱拳道:“张参军请吩咐。” “这里有一副军用地图,我便拿走了,你要不要登记一下?” “无需登记,张参军拿走无妨!” “多谢!” 张辰随即把地图卷起插进马袋,继续催马前行。 这时,又押解来一批女子,有四五百人之多,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强烈的廉价脂粉气息,她们应该是随军营妓了,里面有宋女,也有番女,和被俘女奴不同的是,她们却显得十分激动,互相搀扶着,很多女子显然是痛哭过,脸上布满了泪痕。 “三郎,这些都是可怜人家的女子啊!” 种朴握紧拳头,叹息一声道:“不知她们被掳掠时,父母家人是怎样的生离死别!” 张辰默默点头,他的心情同时十分沉重,能被宋军解救还算是幸运的,那些死在异乡的女子才是可怜,他不再想这件令人沮丧的事,而是马鞭一指不远处的仓库群道:“阿朴,我们去仓库看看。” 众人加快马速,跟随张辰向仓库群奔去。 仓库群由一百多座仓库组成,已经被宋军接管,每座仓库大门前都站在一队士兵,张辰来到一座造型奇特的仓库前,正好看见了安抚司的主事参军吴治。 “吴参军!”张辰招了招手,翻身下马。 吴治也看见了张辰,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笑道:“下官拜见张参军!” 虽然他们二人都是出任主事参军之职,但地位完全不同,张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文官,而吴治的官阶还停留在从八品。 “我还以为安抚司众人在后勤没有过来,没想到你们速度竟比我还快!” “呵呵,是章将军动作快,我们跟着第二批军队入城,后勤军也直接接管了仓库。” 张辰仔细看了看这座如同地堡一样的仓库,笑问道:“这西贼建的是什么仓库,造型怎么与众不同?” “此处乃是地下冰库,应该是用于放置各种肉食,郭太尉和章将军刚刚已经进去了,张参军是否也要去看看?” 张辰点点头:“好,那就去看看!” 不过他倒不是想去看什么肉食冰库,而是有事情找郭逵。 张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绳递给种朴,嘱咐他道:“阿朴,你带弟兄们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找太尉说几句话。” 随后张辰跟着吴治进了冰库,地堡不大,主要是给冰库一个遮掩,防止内外气流交换,影响冰库的冷气。 “城内其他仓库收获如何?”张辰笑问道。 “收获确实很大,光粮食就有五十万石,火油一万两千桶,白银三十万两,这是下官已经得到准确记录的物品。另外,还有刀剑长矛、弓弩箭矢、铠甲盾牌,还有什么战鼓旗帜之类,数不胜数,西贼是按两万人守一年的物资来储备,可以想象有多少。” “这次老章看来要发大财了!”张辰忍不住笑了起来。 “确实如此,下官刚走进粮食仓库时,便瞧见章将军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地下冰库,最外面堆满了麻袋,主要用来吸热,麻袋中间有一条只容单人通过的狭窄小道。 走出小道,一股强烈的寒气便迎面袭来,张辰自小在山野乡村生活,倒是寒暑不侵,并没有什么感觉,而吴治却冻得浑身发抖,脸色顿时变紫了,一名士兵见状连忙给他找了一件厚羊皮袄穿上。 “这这下面不能久呆啊!”吴治牙齿打着架说道。 “我不是来盘点物资,只是有事来找太尉,要不然吴参军先上去!” “下官惭愧,只能先上去了。” 穿着羊皮袄也没有用,吴治冻得实在忍受不住,便慌慌张张上去了。 张辰则继续向里面走,两边堆砌了大量的冰块,单块冰的份量极重,轻则数百斤,重则上千斤,在冰块中间则是码放整齐的牛羊肉,冻得跟石头一样。 “哟呵!这里居然还有酒袋。” 张辰忽然听到了郭逵的声音,就在前面不远,他快步走上前,一转弯,正好看见了郭逵一行,十几名亲兵簇拥着他和后勤主将章楶。 郭逵看见了张辰,笑眯眯招手问道:“张参军莫非也是被酒肉吸引而来?” 张辰连忙躬身道:“卑职不敢,卑职是有事找大帅。” “别这么严肃嘛!看看这酒袋,要不要尝一尝?” 郭逵拾起一袋羊奶酒,摇了摇,里面哗哗作响,显然还没有冰冻起来。 “这袋至少三十斤,我们一人喝上几口!” 张辰差点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居然要喝酒,他忍不住低声道:“太尉,军中禁止饮酒!” 旁边章楶笑道:“虽然是禁止饮酒,但有几个特殊情况可以例外,一个天子犒劳,一个是军队大胜,还有一个是郭太尉亲自开禁令,这三种情况可以饮酒,今天属于第二种情况。” “看见没有,章将军比你晚来,规矩却比你知道得清楚,先罚张参军喝上三口。” 郭逵把酒袋递给张辰,命令道:“给老子喝!” 张辰只得硬着头皮仰头连喝三大口,一股羊腥之气扑鼻而来,但喝完后却又回味着一分甘醇,辛辣的酒下肚,令人荡气回肠。 “好酒,痛快!” 张辰赞许一声,把酒袋递给郭逵,郭逵和章楶也各喝了几口,这才将酒袋递给亲兵,郭逵笑道:“今天晚上要犒赏三军,让大家酒肉吃个痛快!” “太尉,卑职” “我知道了,你有事要禀报,说!” “卑职想把两个造火药的工匠藏匿起来。” 张辰很快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郭逵明白张辰的意思,这次火药的威力他亲眼所见,这震天雷实在是攻城的利器,按理军器监肯定会大量制造 但事实上只要宋军有了什么新式武器,西夏辽国很快也会诡异地拥有,所以若说朝廷没有通敌的内奸,那便是见鬼了。 除非是敌寇国力不济,不能像宋军那样用大量生铁制造铠甲,其他只要他们能制造,那一定会很快追上宋军,所以这个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和制造方法一旦进了朝廷,相信西夏和辽国很快就会掌握了。 那霹雳炮就是典型的例子,只比宋军仅仅晚了半年,辽国便大量制造出了霹雳炮,并售卖给了西夏,导致这回宋军损失惨重。 回到如今的震天雷上头,新配方掌握在张辰手中,而不是在两个工匠手中,这便是关键。 郭逵并没有驳回张辰的建议,因为他心中还有点顾虑,沉吟片刻,又说道:“就怕此事瞒不住,足足十几万大军瞧着破城的场面,朝廷很快便会知晓啊!” “卑职已让两个工匠配制五百斤火药,可以做二十五个震天雷,如果朝廷讨要就给几个,然后上奏称这种震天雷还不稳定,两个发明它的工匠也不幸被一同炸死了。” 这个理由虽然有点荒唐,但郭逵还是点了点头:“好!就按照你的方案,把他们藏匿起来。” 章楶在一旁提醒道:“不过这件事不能隐瞒官家,否则欺君之罪,我们都吃不消。” 这句话说到郭逵的心坎上去了,这件事确实不能隐瞒天子,如果天子问起,他必须如实禀报。 第一百四十九章 满门忠烈 当天夜里,郭逵下令犒劳三军,数万宋军欢声雷动,当夜篝火不灭,肉山酒海,三军将士痛饮美酒,欢庆来之不易的胜利。 大军随即休息三日,但次日一早,郭逵便发送一道鹰信前往麟州,命令麟州主将种诊率军向西夏进发。 麟州对面是西夏的东北部,过了一片宽约数十里的丘陵地区,便进入了数百里的戈壁荒野,再向前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沙漠。 戈壁和沙漠的战略意义不大,关键是这数十里的丘陵地区,一直向南延伸数百里,可抵达西夏重兵防御的东南部,直插左厢神勇、祥佑和嘉宁三大军司的后背,而郭逵大军北上的位置,目前便是位于左厢神勇军司和祥佑军司之间。 但麟州从来不是宋军进攻西夏的通道,麟州真正防御的是北面接壤的辽国西京府。 大宋开国以来,麟州的敌人都是北面的辽军,一旦宋军对西夏威胁太大,辽国便会从西京出兵,直扑河东重镇太原府,以围魏救赵的方式支援西夏,首当其冲就是麟州。 也正是这个原因,西夏军对麟州方面的防御并不看重,最多时也只有万余人的驻军,他们知道,宋军不可能让麟州空虚,给辽国可乘之机。 去岁十二月下旬,原环州知州种诊接到了陕西安抚司下达的急令,转任其为麟州主将。 而种诊率一万三千军抵达麟州驻扎不过三月,如今突然又接到郭逵亲笔拟写令他北上的鹰信,种诊尽管疑惑却不敢怠慢抗令,权衡再三后由自己率五千军留守防御辽国,再令十七岁的侄子种建中率领八千兵马,沿着兔毛川谷地插进了西夏境内。 西夏在东北部并没有设立单独的军司,只设立了暖泉寨、浊轮寨和大横水寨三座军寨,每座军寨按照一万人的规矩建造,三座军寨都位于丘陵地带,彼此相隔二十里,正好截断了麟州宋军进出西夏的通道。 宋军所有得到的情报显示,西夏一直在麟州方面屯兵三万,但最新的绝密情报却告诉宋军,三座军寨根本就没有三万人,只有二千余人,每座军寨中的驻军不足千人,他们用种种手段使宋军产生了这里屯有重兵的错觉。 而此时八千宋军在小将种建中的率领下沿着一条谷地朝西夏疾行,种建中是种老太尉种世衡第七子种记的儿子,算是种朴的堂弟,年仅十七岁,但十三岁从军的他,论战事经验却远胜于种家第三代任何人。 种建中长得身材魁梧浓眉虎目,倒并不像其父种记那般文质彬彬,反而有几分伯父种锷的模子,不过更加威猛,使一把五十斤重的金背虎牙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后来更成为种家一门中光环与名气最重的大将,被宋徽宗亲自御赐名为“师道”,而他也在将来为后人留下种家将悲剧的绝唱。 靖康元年,金兵南下,国家存亡危在旦夕。七十五岁高龄的种建中奉诏任京畿河北制置使,力主抗金,深得百姓拥戴,但遭奸臣谗言迫害,京师解围后有功反被解除兵权。 不久种建中郁郁病逝,时年七十六岁,宋钦宗亲临祭奠,下诏追赠开府仪同三司。 种建中死后次年,东京失守,种家子侄满门忠烈,几乎全部战死!最终徽钦二帝被擒,还有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上金国,东京城中公私积蓄为之一空,百姓十室九空,北宋由此灭亡,史称“靖康耻”! 世人曰:“种家死,宋室灭”! 当然,如今的种建中正是稚嫩的年纪,远未成为那位垂老死国的种师道,他又哪里能知晓以后令后人扼腕叹息的命运? 如今初出茅庐的他,满门心思只想着继承种家余烈,沙场报国,甚至不惜门荫得来的文官身份,以文从军,跟随伯父们南征北战,只为证明种家第三代的血性,已经立下不少战功。 “启禀种将军,再走十里,前面就是西夏军浊轮寨!”一名斥候飞奔而回,向种建中高声禀报。 虽然伯父种诊告诉他,郭太尉已经在鹰信中确认,三座西夏军寨驻军不满三千,是三座虚寨,但种建中还是十分谨慎,他向四周不断打量着地形,此时所在的谷道宽约两里,两边是低缓的丘陵,树林密布,如果西夏军兵力充足,定会躲在两边树林偷袭他们。 种建中回头问道:“马忠、李谷何在?” 两名偏将上前,抱拳行礼:“请种将军吩咐!” “你们二人可各率一千人,沿两边树林内搜索,再试探浊轮寨!” “遵令!” 两名偏将即刻各率一千人向左右树林内奔去,种建中随即命令大军原地休息,等待搜索结果。 一个时辰后,一队斥候骑兵匆匆回来禀报:“启禀种将军,两边没有任何埋伏,军队已经进入浊轮寨,寨中没有西贼士兵,是一座空寨。” 种建中大喜过望,随即下令大军前进。 浊轮寨果然是一座空寨,寨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只有几百座空帐篷,帐篷内长满了杂草,足有一人高了,厨房里遗留的一些肉食早已腐坏,大门铁栓上长满了铁锈。 种种无法伪装的迹象表明,这座大寨至少有三个月没人居住了,假设此地曾有一万驻军,那么光是运输粮食就声势浩大,西军的探子不可能发现不了。 午后时分,之前派往暖泉寨和大横水寨的军队也派人来禀报,那两座大寨果然也是空寨,大横水寨几个月没有人居住,而暖泉寨有居住过的痕迹,但不超过两千人,已经仓促撤离了。 看来郭太尉送来的情报并没有错,西夏果然没有在东北方向驻军,种建中再没有顾忌,立刻率军转道直扑祥佑军司,准备配合南面宋军主力攻打石州。 宋军在夺取银川城后,大军继续北上,银川城只是西夏的桥头堡,穿过横山是一片长达百里的平原,然后便进入平夏防御区,这里是西夏的防御要部,属于低缓的丘陵地带,从东向西分布着左厢神勇、祥佑和嘉宁三大军司,西夏此次南侵的三十万军,约有十万人聚集在此。 宋军主力将直接面对的便是石州军城,如果说银川城是西夏南部的入口,那石州城就是咽喉了,石州后面是有名的夏州,但夏州是民城,聚居着大量的平民人口,没有什么防御能力,因此只要夺取石州,西夏半壁江山基本就保不住了。 祥佑军司原本有驻军五万,指挥使也是嵬名浪遇兼任,但随着他阵亡以及两万银川守军的覆灭,副指挥使嵬名通只能将军司剩下的三万军队都集中到石州城,准备拒坚城和宋军一战。 宋军在距离石州三里外的高处扎下大营,并修筑了板式营墙,枢密院给郭逵的军令是三月底之前夺下银川城威胁西夏腹地,迫使南侵的西夏军主力回师,如今郭逵算是完成了任务,接下来他便没有什么时间限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打阵地战,步步为营,再夺取军事重地石州城。 中军大帐内,主帅郭逵正召集高官商议军情,张辰出奇兵拿下银川城后,他在西军中的话语权明显提高了,于是郭逵便名正言顺把他放进了高层决策圈内。 在此之前,张辰参加的是众将议事,也就是所有指挥使以上将领参加中军议事,而夺取并守住水坝、攻下银川城,这两大功绩使情报司和张辰的地位都得到大大提高,进入决策圈议事,既是一种奖励,也是一种认可。 大帐里坐着七人,除了主帅郭逵和从后桥川水坝紧急调回的副将刘甫外,还有大将周绛、燕和,另外还有后勤军主将章楶,首席幕僚彭嵩,现在再加上情报司主事参军张辰。 地图前,郭逵指着石州北部道:“我今日上午接到鹰信,从麟州北上的宋军已在三日前进入了西夏,现正向石州方向挺进,目前位于我们东北部的德靖镇,距离夏州大约还两百五十里,距离石州还有一百八十里,但现在他们最大的问题是补给不足,携带的干粮只能支持三日了!“ 郭逵又一指地图的德靖镇:“此处原本有一个西贼军队的补给粮窖,麟州军是打算夺取这座粮窖,获得粮食补给,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座粮窖的粮食已经全部运到了银川城,镇上的人也全部撤退到夏州,现在麟州宋军非常被动,我们商议一下,看看能提供什么援助给他们?” 说到这,郭逵看了一眼章楶,章楶是后勤主将,这件事是他的主管范畴。 章楶沉吟一下道:“禀太尉,末将有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用大车运粮北上,太尉派骑兵护卫,因为不算远,也就三日路程,如果麟州军继续赶路,最多两天就能碰头。 第二个方案是骑兵直接携带粮食北上,五千骑兵每人可携带五斗粮食,只要一日就可以抵达德靖镇,麟州军就有了十日的粮食,足以解燃眉之急。” 这时,一旁的张辰忽然心生一计,缓缓道:“不管是第一个方案还是第二个方案,西贼定然都会派军队拦截,不过如果我们将计就计,以送粮为诱饵,诱敌军出来拦截,我们大军趁机包围这支敌军,太尉觉得石州城的西贼是救还是不救?” 第一百五十章 致命诱饵 次日天刚亮,一支由四百辆牛车组成的运粮队缓缓驶出了银川城,向东北方向而去,护卫这支粮车队的军队是两千骑兵,车队沿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小道缓慢而行,这条小道原本也是西夏修筑的粮道,从德靖镇粮窖运粮的数万石粮食就是沿着这条小道运入了银川城。 就在宋军粮车队刚刚出动,分布在远处监视宋军的西夏游哨便发现了粮队的企图,立刻放飞鹰回去禀报。 石州城修建在一处高地上,城池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它和银川城极为相似,也是一座纯粹的军城,唯一不同是它比银川城更大,驻军数量也更多,驻扎了三万西夏军。 这三万西夏军唤作山讹军,也叫山地军,主要以山区的党项人和番兵为主,骑兵不多,但他们身体强健,翻山越岭如走平地,远距离跋涉速度极快,擅长于偷袭,战斗力颇为强悍,它是西夏人数最多的军种之一,边疆各城的西夏主力军基本上都是以山讹军为主。 石州目前的主将叫做嵬名通,同样是一名党项贵族,年约三十余岁,头大如斗,五短身材,身体极为强壮,力大无穷,使一柄七十斤的长柄铜锤,在西夏军中颇有名气。 他是嵬名浪遇的副将,嵬名浪遇是祥佑和左厢神勇两大军司的主帅,不幸在银川城丧生后,祥佑军司便由副将嵬名通暂时负责,而左厢神勇军司则由另一名副将拓跋羽负责。 几日来,嵬名通心绪颇为不宁,他不知道嵬名浪遇究竟是阵亡,还是被宋军俘虏,如果阵亡,他的麻烦就大了。 因为按照西夏军规,正副将军阵亡时,护卫、首领、押队、亲随等四人俱杀,满门充牧、农人,其下属则降职一级。 所以如果嵬名浪遇阵亡,嵬名通首先就得降职一级,加上嵬名浪遇又是宗室王族,恐怕对自己的处罚会更加严厉,他唯一的免责办法就是立功赎罪,坚决将宋军拦截在石州,不能让他们再继续往前一步。 此时嵬名通正站着城头远远注视着三里外的宋军大营,他从部分银川城败退的士兵口中得知,宋军似乎使用了一种威力极大的霹雳炮,一下子便将城墙给炸垮了。 这个消息令嵬名通心中十分紧张,他知道银川城的修建,虽然没有石州那样紧固,但也是年初才重新修葺的,怎么能连霹雳炮都承受不住? 嵬名通也隐隐猜到了,宋军使用的恐怕不是一般的霹雳炮,而是一种新的火器,这些年宋军的各种新式火器层出不穷,如果再出现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他也毫不奇怪。 但问题是,石州城能不能抵御这种新式火器,嵬名通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这时,一名士兵快步奔上前禀报:“启禀将军,有紧急情报!” 嵬名通接过情报看了一遍,低头沉吟不语,他虽然长得粗鲁无智,但实际上却十分奸猾,他自然知道粮食是送给谁,定是从麟州过来的那支宋军。按理,他应该派军队出去拦截才对,可万一这其中有诈呢? 宋人奸猾,擅长用计,四百辆牛车,两千骑兵,这简直就是一个非常完美却致命的诱饵。嵬名通心中矛盾,他急切想立功赎罪,但又隐隐猜到这是宋军的诱饵,诱引自己出兵。 嵬名通负手走了几步,他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立刻在情报上写了几行字,又找来一名鹰奴,把情报给他:“立刻把这个情报发送去弥勒洞!” 弥勒洞乃是左厢神勇军司驻地,宋军之前攻克的银川便属于左厢神勇军司直接管辖,被全歼的两万军队也是来自于左厢神勇军司。 现在两万军全军覆灭,嵬名浪遇极可能阵亡,那么拓跋羽的压力应该远远大于自己,不如就把这支牛车粮队让给拓跋羽,如果拓跋羽中了计,那么自己就有了替罪羊,太后和国相总不能把两个副将都问罪?! 从银川城到石州宋军大营大约有百余里,再到德靖镇还有一百五十里,实际上就是两百五十里,牛车队要走四天才能抵达,而种建中的军队只有三日的军粮,显然时间上来不及,唯一的办法就是种建中的军队主动前来与宋军主力汇合。 张辰的策略也是一石三鸟,一方面要利用这支粮队为饵,全歼上钩的西夏军,另一方面如果石州西夏军大举压上,那么石州空虚,他们正好全力攻城,第三也是给麟州宋军补充粮食。 所以当粮车队从银川城出发六个时辰后,宋军便在夜幕掩护下从大营出兵两万,郭逵终于启用了章楶,由章楶挂帅、张辰为副,令他们秘密绕过石州城,抄另一条山谷小道向粮车的必经之路而去。 这一场尔虞我诈的较量,西夏军或许会落入宋军的圈套,但宋军也有可能会遭遇西夏军的伏击,关键就看谁的情报更快更详细。 五更时分,宋军抵达石州四十里外的山道上,这时粮车队的必经之道,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中午粮车队会抵达这里,当然,西夏军并不一定在这里伏击,他们可能会提前或者在后面设下埋伏。 士兵在树林内休息,数十支斥候被派出在方圆数百里内探查,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张辰正与章楶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这个方案是由张辰最初提出,在众人的激烈争论后不断被完善,最终形成现在的方案,众人达成了一致共识,不管这个方案能否成功,但必须要有所行动。 “三郎,你觉得西贼真的会上钩吗?” 张辰摇了摇头:“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银川城被攻陷,嵬名浪遇阵亡,死的可是西夏的王族!如果石州城不做点什么,定很难向上面交代,这也是我提出这个方案的原因。” 章楶沉思片刻道:“太尉有点担心的是,对方会看透这个诱饵,从而将计就计,反而把我们给伏击了。” 章楶虽然说是郭逵的担心,其实也是他自己心中的担忧,无论对周围环境以及地形地貌的熟悉,他们都远不如西夏军,如果西夏军看透了他们的策略,一定会反制他们,他们这两万军很可能成为对方的盘中之餐。 张辰完全能理解章楶的担忧,这就像人被蒙着眼睛走路一样,即使事先想得再怎么详细,可一旦上路,感觉又是另一回事了,章楶对敌军情况一无所知,又是第一回挂帅对垒西贼,他怎么能不担心。 不过,如果说他张辰一点不担心,那也是自欺欺人,张辰也很担心自己的策略失败,导致严重的后果,只是他已经没有了选择,既然已经上路,那就必须胆大心细,一步步走好,至于失败的可能性,他只能暂时放在脑后,尽量不去想它。 张辰沉吟片刻道:“老章,对方很有可能识破我们的计策,也可能会采取反制之策,但他们反制,我们同样也会再反制,这就看谁的兵力更多,谁的实力更强,只要我们不要轻易被西贼打埋伏,那么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 说到这,张辰展开一张地图,这就是他从银川城缴获的战利品中得到的那张地图,他后来才发现这是嵬名浪遇的东西,地图上很清晰地表现出了祥佑军司和左厢神勇军司一带的地形地貌,以及七八条小路。 “我们现在在这里!” 张辰指着地图上一片长长的黑线道:“这条黑线就代表我们现在所在的树林,延绵约二十余里,在我们北面三里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地,你能看出这座盆地有何玄机么?” 章楶凝视片刻道:“这里似乎是四条路的交汇之处。” “正是如此,包括运粮队北上之路,前往弥勒洞的小路以及前往夏州的道路,四周都是低缓的丘陵,树林密布,我觉得西贼若要伏击粮车队,一定会选择这里。” 章楶沉思半响问道:“麟州的军队什么时候能赶到这里?” “今天夜里就可以赶到!” 光凭他们一支军队似乎难以全歼敌军,但如果把种建中的兵马调动南下,形成合围之势,那他们取胜的把握就大了很多。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全军覆灭 张辰所说的那处盆地,外形俨如一只六角瓷碟,四周都是低缓的丘陵,被浓密的树林覆盖,丘陵中间是一片低洼处,面积大约在五十顷左右,在丘陵与丘陵之间,分布着十几条谷道,其中四条谷道分别是通往弥勒洞、夏州、银州以及德靖镇的小道。 弥勒洞是西夏十二军司之一的左厢神勇军司的驻地,军司相当于后世的军区,左厢神勇军司的防区直接与大宋陕西路、河东路北部接壤,扼断横山大峡谷的银川便属于该军司。 所以在宋军攻克银川城的恶战中,伤亡最惨的也是左厢神勇军司,尽管逃回来三千余人,还是有近六成的军队被宋军全歼,而且连主帅嵬名浪遇也死在银川。 夜幕中,一支万余人的西夏军正疾速向西行军,这支西夏军正是来自弥勒洞的左厢神勇军司,银川城之战,军司的三万驻军只剩下万余人,加上主将嵬名浪遇之死,驻守弥勒洞的副将拓跋羽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被梁太后严惩的命运,除非他能够力挽狂澜,立下大功。 嵬名通狡猾地看透了拓跋羽窘迫的局面,便邀请他共击宋军的补给粮队,并联手歼灭宋军从麟州过来的那支军队,嵬名通在鹰信中说得很直白,那样他们就可以免除因嵬名浪遇阵亡而面临的严惩了。 嵬名通的鹰信直接刺透了拓跋羽心中难以掩饰的恐惧,最终只得妥协接受嵬名通的方案,他只留下了两千军守弥勒洞,自己则率领一万军队疾速向粮道奔来。 拓跋羽率领的一万军队都是山讹军,人数虽然最多,但装备却是最差,以皮甲和铜矛为主,毕竟西夏没有大宋的国力,不可能每个士兵都能披挂铁甲,不过山讹军大多是党项山民,民风彪悍,身体素质极好,在山地行军速度快疾,战斗力也十分强大。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拓跋羽仍然觉得自己还有扳回局面的本钱。 五更时分,西夏军距离盆地还有二十里。这时,在山腰上,几名宋军斥候正躲在一块大石背后,注视着西夏军的到来,五人默默清点着人数,观察对方装备和士气。 只片刻,五人点了点头,转身向背后的树林内迅速奔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内。 斥候带来的情报着实出乎张辰的意料,不是从石州出来的军队,居然是从弥勒洞过来的一万西夏军,而石州方向却没有一点消息。 “老章,石州方面恐怕不会有军队来了。”沉思良久后,张辰平静地对章楶道。 “三郎何出此言?” “很简单,我们有两万军队,加上麟州过来的八千,一共近三万人,要想歼灭我们这三万人,没有同等的兵力可不够,而若是石州倾兵而至,那石州的防御怎么办?如果兵力太少,非但不能吃掉我们,反而会被我们反噬。” “所以你认为石州军队不会来了。” “正是!” 章楶负手走了几步,半晌道:“你的结论或许正确,但原因未必是你说的那样。” “能否详细说说?” “我也说不清楚!” 章楶苦笑一声说:“只是一种直觉,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我,或许西夏官场之间也涉及到某种暗斗。” “你也认为石州守军不会出来?” 章楶点了点头,张辰心中大喜,又问道:“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章楶负手望着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笑道:“这一万西贼我们轻易便可以消灭,至于麟州来的宋军,可以让他们改道去攻打弥勒洞,趁敌军倾巢而出,一举占领弥勒洞大营,整个神勇左厢军司的局势就盘活了。” “那我们几时出兵?” “现在就出兵!” 张辰明白章楶的意思了,敌人行军一夜,必然疲惫不堪,趁天未亮的时间,他们会休息一两个时辰,这个时候正好就是他们偷袭敌军的大好良机。 章楶当即立断,他和张辰各率一万军队,钳子一般向数里外的一万西夏军猛扑而去。 章楶的判断并没有错,从昨天黄昏时出发,经历了将近六个时辰的强行军,从弥勒洞过来的一万西夏士兵已经疲惫不堪了,从时间上推算,宋军粮车队至少要下午到晚上才能抵达盆地一带,所以拓跋羽并不着急,在进入埋伏的树林后,他便下令士兵原地休息三个时辰。 士兵们倒头便睡,他们是藏身在一片松林内,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干燥而舒适,不多时,大部分士兵便悄然进入了梦乡。 拓跋羽也有些疲惫了,他靠在一棵大树上准备闭目休息片刻,此刻的松林里虽然十分安静,可仍然能听见不少士兵起伏的鼾声。由于大军在外面部署有上百名暗哨,一旦有情况便可即刻发出警报,故而士兵们都睡得很安心。 就在拓跋羽刚刚熟睡之时,四周忽然响起了尖厉的鸣镝声,“咻——”! 鸣镝声响成一片,顿时将拓跋羽从睡梦中惊醒,从极短时间的睡眠状态被惊醒令他头痛欲裂,但他还是顾不上舒缓片刻,心中已经意识到不妙了。 一名士兵奔进树林狂喊:“发现敌情!发现啊!” 几支冷箭骤然射穿了他的后背,士兵惨叫一声,倒地阵亡,士兵的叫喊惊动了树林中的同袍们,他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拓跋羽惊得跳起来,大喊道:“有敌情,快快起身!” 话音刚落,无数支火药箭如雨点般从头顶树林中穿射而入,西夏军密集地躺在数百亩的树林内休息,躲闪的空间极少,越来越多士兵中箭,树林内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声。 “举盾牌!”拓跋羽急得大吼。 但士兵们似乎没有听见主将的叫喊,因为比箭矢更严重的事情出现了。 “火!起火了!”士兵们开始恐惧地大喊起来, 柔软干燥的松针被火箭点燃,火势蔓延极为迅速,只片刻,松林到处是燃起的大火,士兵们哭喊着、推搡着向树林外逃去,无奈他们的铜矛太长,显然阻碍了他们的逃命,士兵们只得纷纷丢弃长矛,继续没命地奔逃,但就在一群群士兵逃出松林时,他们面对的却是一排排冰冷的弩箭。 “射!” 千弩齐发,密集的箭矢射向惊慌失措的西夏士兵,七十步内,宋军强大的弩箭可以轻松射穿西夏军士兵的破甲,刚刚冲出松林的西夏士兵纷纷栽倒在山坡上。 而在北面山坡上的情形也同样激烈,章楶已经率领一万士兵截断了西夏士兵逃跑的去路,他们的地方比较狭窄,虽然无法向南面山坡那样用弓弩拦截,但他们列出了铜墙铁壁般的长矛阵,绵延近三里,使西夏士兵无路可逃。 这时,拓跋羽也树林里冲出来,他身后跟着千余名亲兵,拓跋羽手握战刀,脸上被烟熏得漆黑,肌肉扭曲,愤怒得双眼通红,他怒吼一声道:“拔刀冲上去,杀了这帮宋狗!” 虽然大部分西夏士兵丢弃了长矛,但他们的战刀却还随身携带,千余亲兵纷纷拔出战刀,跟随着主将冲了上去。 “给我杀!一个不留。”章楶见对方不肯投降,心中动怒,冷冷地下达了杀绝令。 在密集的长矛阵面前,西夏士兵的战刀是那么软弱无力,他们根本无法冲破一万宋军组成的长矛阵,纷纷死在长矛下,主将拓跋羽被几支长矛刺穿了身体,他趴在一排长矛上,眼睛凸起,双眸已经失去了光泽,至少最后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嵬名通阴毒的用意,只是为时已晚。 石州城头,嵬名通安静地看着远方燃起的大火,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拓跋羽这个蠢货真的率军出战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这是宋军的诱敌之计?或许他想到了,以为石州也要出兵才欣然出征? 嵬名通轻轻哼了一声,拓跋羽再全军覆灭,那此役之败就完全是左厢神勇军司的责任了,和他的祥佑军司没有一点关系。 这时,一名偏将快步上前,躬身道:“将军,军队已经列队完成,随时可以出发!” 嵬名通点点头:“大军立即出发!” 石州城的北城门开启,两万西夏大军浩浩荡荡冲出城门,向五十里外的夏州城疾奔而去。 嵬名通当然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只不过他是要转移一部分军队去夏州城,夏州城是民城,城中有十几万居民。 相对于城池,西夏的国策战略向来更看重人口,在宋军虎视眈眈下,嵬名通一直找不到机会转移军队,现在宋军分兵去对付拓跋羽,自然无法再分兵追击自己,故而嵬名通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大规模调动军队。 而宋军主力大营果然没有追击,郭逵眼睁睁望着两万西夏军离城而走,他却无可奈何,敌军确实抓住了他无法分兵的弱点。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秘密信件 这一回,被宋军火药箭点燃的山火并没有像前番水坝的大火那样,持续烧上个几天几夜,而是在中午时分便渐渐熄灭了,最终只烧掉了一个山头。 宋军士兵已经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大坑,不断将从松林内搜出的焦黑尸体扔进坑内,几名士兵在旁边记数:“四千五百六十七、四千五百六十八” 张辰坐在一块大石上,手中捧着他的地图细看,他知道还是有不少西贼逃脱了,因为宋军没有将这座山丘全面封锁,东面和西面防御的士兵较少,所以至少有两三千西贼突围逃走。 这时章楶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自从我军开始大量使用火药后,用火攻已经成为战场上的常态,今日这个结果,也是这支西贼军主将自己愚蠢。” 张辰指着地图上的一条路笑道:“这条路直通夏州,距我们这里只有八十里左右,老章,你说我们要不要趁机一举攻下夏州?” 章楶显然有些动容,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三郎,没有主帅的命令,我们还是不得轻举妄动。如若不是因为敌军来自弥勒洞,麟州军队也不应该去攻打弥勒洞,此举已经有点违令了,我们岂能一错再错?” 张辰却有点不以为然,攻伐夏州、石州、弥勒洞本身就是一体的战役,他们完全可以出兵夏州,不一定非要得到主帅同意,不过既然章楶不肯,他也不再勉强了。 这时,一名将领飞奔上前禀报道:“启禀章将军,启禀张参军,战果已经清点完毕,杀敌一共五千九百七十九人,俘虏一千六百五十三人,剩下的西贼下落不明。” “我们伤亡多少?”张辰问道。 “我们阵亡了一百七十二人,伤四百二十三人,由于在东西两面敌军突围时双方发生了恶战,我军伤亡较大,南北两边基本上没有伤亡。” 张辰站起身对章楶道:“老章,不如你率大军先回去,我亲自带三千骑兵去弥勒洞接应麟州的友军,确保万无一失。” 章楶想了想点头道:“好!我先率军回去,你自己当心。” 两人随即兵分两路,章楶率领主力大军押着战俘返回大营,张辰则率三千骑兵疾速赶往弥勒洞。 弥勒洞是地名,它位于银川城西面约一百五十里处,向东距离大宋边境七十里,处于宋夏两国的战略要冲。 这里地势险要,和绝大多数边境军寨一样,西夏军也在此依山建造了一座可容纳数万人的军营,这便是弥勒洞军营,也是左厢神勇军司的军衙驻地。去岁张辰在马铺寨巡视遭遇西夏军伏击,两百西夏骑兵就是来自这座军营。 张辰率领三千骑兵疾速在小道上奔驰,一路上不断看到逃兵丢弃的盔甲,大部分逃出的士兵并不是赶回军营,而是直接当了逃兵,逃回自己的家乡。 他之所以主动请令去弥勒洞军营,主要还是他想从西夏军衙内找到什么重要情报,当初韩家为了达到罢免郭逵的目的,不惜勾结西贼派出骑兵伏击,而这支骑兵却来自左厢神勇军司,那么死去的嵬名浪遇必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如今嵬名浪遇已经死在了银川城,那他的军衙内会不会还有一些与宋朝高官秘密往来的信件呢? 黄昏时分,张辰率军奔到一座山坡上,临高临下,远远看见了十里外、修建在山上的西夏军大营,大营上空飘荡着青烟,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 种朴指着青烟,小声道:“三郎,不会是西贼的军衙被烧了!” “我们走!” 张辰心急如焚,纵马奔下山坡,向远处的大营奔去。 种建中率领八千精兵只比张辰早一个时辰抵达弥勒洞军营,战争没有任何悬念,虽然军营中还有三千西夏士兵,但这三千士兵都是从银川城逃回来的惊弓之鸟,军心涣散,士气十分低迷,当八千麟州宋军抵达军营山下时,一群士兵便杀死了守将,直接开营门投降了。 山寨内不仅仅是军营,还有一千余户民居,基本上都是军队家眷,宋军入寨后,开始挨家挨户搜查藏匿的敌军,山寨内乱成一团,位于山顶的银库也被一群西夏乱军洗劫,还点火烧毁银库企图掩盖罪行,但他们带着金银细软逃跑时被宋军拦截,上百名穷凶极恶的士兵当场被杀,宋军因此缴获了大量黄金白银。 而就在这时,张辰率领骑兵抵达了山寨大门前。 “你们是哪支兵马?”大门内的宋军守军见这支骑兵也是宋军,便高声问道。 张辰催马上前道:“本官西军情报司主事参军张辰,请你们立刻通报种七将军!” “种七将军”是宋军内部对种建中的称呼,属于一种半正式称呼,立刻有士兵跑去禀报,不多时,军营大门开启,种建中快步走了出来,老远打招呼笑道:“是张参军来了吗?” 张辰和种建中打交道不多,他连忙翻身下马,上前行礼:“见过种将军!” 种朴也兴奋地挥手乐道:“七弟!” 种建中朝二人一一见礼,笑着拍了拍种朴的肩膀道:“大哥,这次多亏你们引蛇出洞,我们才有机会占领弥勒洞军营,解决了燃眉之急,说起来,我还要好好感激你们才对。” “嘿!有咱们种家兄弟在,剿灭区区西贼还不是手到拈来!” 种朴还在一旁沾沾自喜,张辰却是心急如焚,虽然他也十分景仰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种师道,但他此时却不想在这种意义不大的客套中继续耽误下去,便插话问道:“种将军,刚才我看见军营上方有青烟,是哪里烧起来了?” “诶,是一群西贼抢了银库,要点火烧掉银库想逃跑,却被我们截住了,一个都没能逃走。” 听说是银库被烧而非军衙被焚,张辰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军衙的情况如何?” 种建中微微笑道:“既然咱们西军情报司的头来了,军衙当然要移交给张参军你了!张参军请,大哥请!” 张辰让骑兵们进军寨休息,他和种朴则带领三百情报营士兵直奔军衙。 西夏的军衙修建在最高处,是一座用石块砌成的官衙,占地约七八亩,里面也有十几名西夏文职官员,不过他们已经被带到别处关押起来,军衙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封条。 张辰率士兵从侧门进入了军衙,下令道:“给我细细搜查,所有地方都不准放过,所有文书都收集起来!” 士兵们分散行动,这时,种朴上前低声道:“要不,我带几个弟兄去审问一下那些文官,看看有没有什么密室之类。” 张辰点点头:“你去!” 种朴兴奋地一挥手:“跟我走!” 他带着十几名士兵跑去后院审问关押的人犯,张辰则走进了嵬名浪遇的官房,官房宽大整洁,显得有点空旷,几名士兵正蹲在墙边细细敲打墙壁,寻找可能隐藏在某处的暗室。 张辰走到一个书橱前,打开书橱,里面放满各种书籍,在二层搁板的最边上,放着厚厚一叠用线扎好的信件,竟然如此之巧,张辰忍不住随手取了过来。 从书架上的各种书籍判断,嵬名浪遇定然是一个精通汉文的西夏王族,因此他和宋朝的往来书信不会用西夏文,一定是用汉文。 张辰迅速查找手中信件,这些信件都比较新,至少都是去年的信件。 很快,张辰便从三十余封信中一共找到了三封用汉文书写的秘密信件,第一封信就让他有点吃惊,竟然是河北路转运使王居卿写给嵬名浪遇的信。 张辰连忙打开信细看,内容却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似乎是嵬名浪遇主动写信请教王居卿如何鉴别字画古籍,而王居卿竟也毫不保留地回信告诉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落款时间是今年一月。 张辰淡定地将这封信揣进了怀中,第二封信是嵬名浪遇和情人之间的通信,居然是用汉文,张辰把这封信随手放在一边。 第三封信让张辰的目光凝固了,这封信正是他要找的信。 “大宋开封府判官韩拜致大夏宁王殿下。” 张辰迅速抽出里面的信细看,韩忠彦还是比较谨慎,并没有提及具体事宜,只是提到上次卢管事口述之事,希望双方能加快落实,不过韩忠彦建议从西军巡查边境的文官着手,如此才能给朝野施加更大压力,迫使他们的共同目标郭逵不得不引咎辞职 张辰不由冷笑一声,“西军巡查边境的文官”,除了自己还会有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将帅失和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张辰立刻将信收起,一回头,只见一名情报军士兵抱着一只黑箱子站在自己身后。 “这是什么?” “禀指挥使,我们在墙角找到一个暗橱,里面就只有这只箱子。” 张辰微微瞥了一眼墙角,果然那里已经被打开一个两尺见方的口子。 “先放在桌上!” “遵命!” 士兵将箱子小心地放在桌上,旋即退了下去。 张辰又对周围正忙碌的几名士兵道:“你们都去别处找暗室!这里不会再有了。” 士兵们都退了下去,官房里只剩下张辰一人,他立刻走上前关了房门,这才取出韩忠彦的信继续看下去。再往下的内容只是一些声色犬马之事,不过信中却还提到,韩忠彦已在京城某处银铺替嵬名浪遇存下一笔金银,凭玉扳指可取,事成之后,将以约定之数加倍存入。 尽管信中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是什么事,但经历了郭逵辞职一案,谁能不知道这封信说的是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封密信说的尽是声色犬马,可赫赫有名的韩琦之子,堂堂朝廷命官,韩忠彦居然和敌国主管边境军权的主帅通信,这个罪名本身也会让韩忠彦乃至整个韩家吃不了兜着走。 张辰将信小心翼翼收了起来,这才走到桌前,轻轻抚摸着这只做工精美的紫檀木小箱子,其实不用打开,张辰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了,但他还是想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张辰轻轻按了一下小锁,“咔!”小锁弹开,他慢慢打开了箱子,果然和他想的一样,箱子里铺着一层金黄色的缎子,上面凹陷处放着几块美玉。 这些玉石都没有雕琢过,但从玉质来看,每块玉皆温润细腻,没有一丝瑕疵,全部都是极品羊脂美玉,价值不菲,否则也不会被嵬名浪遇这样精心收藏了。 不过从箱子的厚度来看,这只是第一层,下面应该还有内容,张辰捏着边缘慢慢将最上一层提起,下面果然还有一层,居然是一只八寸长的方玉,造型极为古朴,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上面已经微微有一丝裂痕了。 张辰尽管不会鉴别玉石,但他也依稀记得知道这种先秦时期的方玉属于无价之宝,这时,张辰看见方玉旁边有一根玉制的美人指,只有半截,做得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完全就是一根纤纤玉指。 这就是韩忠彦在信中提到的玉指?张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有密信有玉指,韩忠彦的把柄可就捏到了自己手中,而且这可还是一桩泼天的富贵啊! 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三郎,是我!”耳旁传来种朴掩饰不住的兴奋声音。 这小子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张辰淡定地盖上了箱子,回声道:“进来!” 门虚掩着,种朴推开门便兴冲冲走进来。 “三郎,我们发现了密室。” “拷问出来了?”张辰笑道。 “那些个西贼文官其实都知道,只是一个都不肯说,我便把他们分开来拷问。如今全都招供了,那是一个山洞,里面有不少文书和大量金银财宝。” “文书放山洞,不怕霉掉么?” “山洞很干燥,不会发霉,里面有几大箱文书和数十箱金银财宝,我们发财了,你要去看看吗?” 张辰此时对金银财宝没有多大兴趣,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看了,你把它们都登记造册,回头一起带走。” “三郎,有件事”种朴吞吞吐吐道。 “你要说什么?”张辰奇怪地看着他。 种朴从身后取出一把剑,红着脸说道:“这把剑也是在山洞里缴获的,装在一个铜盒里,你知道我一直缺一把好剑。” 张辰随手接过剑,只见这柄剑长三尺,剑鞘华丽,上面还镶嵌了九颗宝石,他轻轻抽出剑,见宝剑寒光闪闪,异常锋利,是一柄从未使用过的宝剑。 张辰把剑顺手还给种朴,点头笑道:“这柄剑不错,你收下!” 种朴大喜,连忙躬身行礼:“多谢三郎不!多谢指挥使。” 他生怕张辰反悔,转身便慌慌张张地跑了。 张辰淡淡一笑,其实他从来就不是那么严谨的人,他只是不想被别人抓住把柄罢了,否则把山洞的财富隐藏起来,以后再利用不更好? 在弥勒洞军营休息一夜后,次日种建中留下三千军队守军营,自己率领大军和张辰种朴等人一道返回了石州宋军大营。 就在西线宋军取得节节顺利之时,东线宋军的进军却并不是很顺利,宋军东线主要是河东路一线,由此次两路宋军的总帅、兼任东路军主帅高遵裕亲率十万大军北上,加上厢军、乡兵、民夫,至少有近二十万大军参与到东线的北攻中来。 东线北上也同样面临重重大山阻隔,包括零波山、柔狼山、杀牛岭等十几座长达上千里的大山阻挡,使宋军北上格外艰难。 而走东线却有一个西线难以比拟的优势,便是黄河水路,沿着黄河北上,横穿杀牛岭中形成的一道峡谷,出了峡谷沿水路走三十里,便到达了一处战略要害之地——善池口。 过了善池口,宋军便能直捣西夏修建在此险要的一处关键军寨,名唤踏割寨。一旦攻破踏割寨,便可直抵灵州,甚至西夏都城兴庆府都会直接袒露在宋军的兵锋之下。 于是东线的宋军整整用了十日时间,昼夜不停攻打善池口,最终以伤亡三万人的惨重代价拿下了善池口,使宋军越过了杀牛岭,直接面对西夏军的另一处险关踏割寨。 可在如何攻打踏割寨上,河东路主帅高遵裕和副将刘贺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四十一岁的高遵裕与六十三岁的刘贺皆出自西军,二人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但只论过往功绩而言,年老的刘贺自然要比高遵裕更加出众,何况高遵裕“常败将军”的诨号早已广为流传,而刘贺却被公认为当时河东路仅次于杨文广的第二名将。 因何高遵裕屡屡打败仗,官却越做越大?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妹妹,当今的大宋太后高滔滔 大帐内,高遵裕和刘贺正为出兵踏割寨争得面红耳赤。 五年前,刘贺曾经走过同样的路线,他当时只率领八千精兵便连克善池口、踏割寨,兵临灵州城下,一举震动西夏,若不是嵬名浪遇拼死守住灵州,宋军早已兵临西夏都城。 虽然那一战刘贺因为孤军深入、后援不足,最后导致全军覆灭,但他的威名却仍令西夏人至今心有余悸。 刘贺提高嗓门道:“一举攻灭西贼的良机根本不是现在,如今莫看西夏的幼主被太后架空,朝野纷争激烈,国力有些低迷,但西贼仍有数十万精兵在手,且民心一致对外,哪里有灭掉西贼的可能? 即使要灭亡西贼,也应该步步为营,一点点割走其疆域,以我大宋强大的国力来慢慢拖垮它,而不应急于求成,几个月时间便想着破灵州、捣兴庆、灭西贼?!简直不现实。” 高遵裕冷冷地看着他:“这是天子的决定!老匹夫,你有几个胆子要和天子对抗?” 刘贺也怒道:“天子决意要灭西夏是因为如今辽国在走下坡路,耶律洪基上位后,辽国民不聊生举国困顿,无暇西顾!但耶律洪基正值壮年,也就是说辽国无力帮扶西夏的格局至少还会延续五年十年! 这么一来,我大宋完全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步步为营,在三年之内逐步蚕食勒死西夏,岂能两三个月就攻灭西夏? 加上如今我河东军已经损失十之有三了,焉能再这么蛮攻硬打下去?急于求成者必败!作为大宋臣子,我们应该把真相告诉天子,相信天子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高遵裕重重哼了一声:“你说了那么多有何用?本帅知道你是不想率军打踏割寨,才找出各种理由推诿,还把天子搬出来压我!好!你不想打,本帅派别人去!” 刘贺怒视高遵裕道:“老夫十二岁起便在西北杀贼,何曾后退过一步?高大帅既然要固执己见,那好,我不再反对,我会听令领兵去打踏割寨,且拭目以待,看最后你能不能灭掉西夏!” 说完,刘贺袖子一甩,转身大步离去。 高遵裕望着刘贺走远,冷冷下令道:“听令,第三军随刘副将今夜攻打踏割寨!”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名将身陨 高遵裕虽然逼迫刘贺率军前去夜袭踏割寨,但他心中还是暗自担心。 不可否认,刘贺是宋军中唯一攻克过踏割寨的大将,如果这次连刘贺也失败,那他们攻打踏割寨就危险了。 要知道,踏割寨比善池口更加艰险数倍,攻打善池口已经伤亡了三万人,那么攻打踏割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但高遵裕已没有选择余地,郭逵在西线连战连捷,虽然西线的喜报要等待东线战事结束后,再一并由他这个总帅汇总往上报,如今还没有上报朝廷,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西线大捷的消息定然会先一步传到东京。 可反观东路军却迟迟无法突破踏割寨,让他怎么向太后向官家交代? 高遵裕负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心中焦虑不安,他几乎一夜未眠 踏割寨依山而建,地势十分险要,它扼守住了宋军东线北上的必经之路,唯一一条可以走辎重的道路就位于山寨前,而从山寨上却可以轻易封锁这条道路。所以一旦宋军北上,即使军队翻山越岭北上成功,但没有后勤支援,宋军只能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踏割寨是宋军无法避免的一场恶战,一更时分,刘贺率领五千军队悄悄靠近了踏割寨。 五年前他也是通过夜战成功夺取了踏割寨,他早就发现踏割寨有一处弱点,那就是沿途没有险要之地设置烽燧,即使修建了烽燧也很容易被敌军袭击,这样的后果就是往往宋军杀到眼前,西夏守军才会发现。 当然了,如果是白天攻打,寨中守军会在十几里外发现他们,可如果是晚上攻城,他们就会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只要能杀到山寨眼前,即使付出死伤数百人的代价,最终也能攻破山寨大门。 五千士兵在刘贺的率领下,沿着一条小路绕过了一座烽燧,这是唯一一座修建在半山腰的烽燧,可惜它还是无法起到监视敌军的作用。 绕过一座小山,烽燧已经看不见了,再从小山背后绕回来,刚才的烽燧已经在十里之外,白天或许能够看见敌军,到晚上却已经超过了烽燧视距。 近两更时分,刘贺率领五千宋军终于抵达了距离踏割寨约三里的一片树林内,这片树林占地约百亩,是最好的一处隐身之地。 刘贺率军藏身进树林后,立刻派两名武艺高强的探子前去打探敌军的消息。 可就在两名士兵刚刚奔出树林不久,远处传来两声惨叫,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刘贺大吃一惊,脱口喊道:“不好!有埋伏。” 他急忙下令:“立即原路退回!” 但是已经晚了,外面忽然火光大作,四面八方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包围,不断有火箭掠过空中,向树林内射来,事先埋藏在树林中的火油和硫磺被点燃了,火势异常迅猛,只瞬间便吞没了三分之一的树林,宋军纷纷恐慌得大喊大叫起来。 刘贺到底经验丰富,在危急之下,他依然不慌乱,喝令道:“向北方突围!” 南面是他们的来路,北面则是踏割寨,按理来说宋军应该从南面突围,但刘贺却反其道行之,从踏割寨方向突围,他显然是在赌,赌西贼倾巢而出时,反而在北边留守的兵力不多。 刘贺大喊一声,催马向北奔去,周围数十名武艺高强的亲兵紧紧护卫着他。 而事实证明,刘贺的判断并没有错,北面确实是敌军兵力最少的薄弱环节,但遗憾的是,这次西夏军动用了整整五万大军来伏击宋军,即使是比较薄弱的北面,也有八千西夏士兵围堵。 令东路军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西夏南侵的三十万军中,在东线投入了十三万军进行防御,而主帅不是别人,正是西夏国相梁乙埋亲自上阵。 而此时在踏割寨伏击宋军的大将,是梁乙埋的兄弟梁忠明,此人极善于伏击和偷袭,五年前正是他率领一万铁鹞子,也就是西夏最精锐的骑兵夜袭宋军大营,刘贺由此大败。 这一次他面对老对手,再次故伎重施,在踏割寨前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宋军自投罗网,而刘贺不幸再一次落入了他的陷阱。 “将军,宋狗转道要从南面突围了!” 有西夏探子发现了宋军的企图,急忙向梁忠明禀报,梁忠明冷冷道:“只有区区五千人,能突围到哪里去?传我的命令,以弓弩射杀,不受降卒,统统杀绝,一个不留!” 旁边一名大将劝道:“听说我朝在西线的战事不利,不如咱们这边留一些降卒,以备无患。” 梁忠明想了想,点头道:“再传令下去,投降者可免死!” 这时,刘贺率领数千士兵已经奔出树林不到百步,前面忽然出现数不清的弓弩手,俨如一道人墙,梆子声响起,西夏军乱箭齐发,密集的箭矢如暴风骤雨般射向突围的宋军! 一片片宋军士兵如割麦一般倒下,冲在前面身先士卒的主将刘贺连中数百箭,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他大叫一声,当场气绝身亡,一代名将由此陨落! 宋军被射死一千余人,死伤惨重,突围失败,不得不退回来,两千余人被压制在一条宽十几丈、长不到一里的土沟里,这时,西夏士兵大喊起来:“投降者可免死,否则格杀勿论!” 两万余人将他们团团包围,在死亡的威胁下,绝境中的两千余宋军士兵只得放下兵器,举手投降,五千军队就此全军覆灭。 天还没有亮,坐在椅子上打盹的高遵裕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有亲兵在帐外急声禀报:“大帅,有紧急战况!” 高遵裕一下子站起身,连忙道:“快快进来!” 帐帘掀开,两名浑身是血的士兵奔了进来,跪下便大哭道:“刘将军遭遇埋伏,已全军覆没!” “啊!” 高遵裕眼前一黑,顿时无力地坐下,半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贼事先已经知道我们军队北上,在踏割寨附近伏下重兵,我们进入埋伏圈,敌军就用火攻,突围时死伤惨重,刘将军刘将军也不幸以身殉国。” 高遵裕直接呆住了,名将刘贺居然死了,这这可怎么向天子交代? 一转念,他又问道:“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两名士兵半晌低下头道:“我们被西夏军俘虏,因为他们要找人来送信,所以把我们放回来了。” “混蛋!” 高遵裕大怒,拔出剑上前一剑刺死了其中一人,又用剑顶住另一人咽喉,怒喝道:“送什么信,快说!” 士兵吓得浑身颤抖,结结巴巴道:“他们他们想想用刘将军尸首换换嵬名浪遇的尸首!” “休想!” 高遵裕一剑将这名士兵也刺死了,这时,几名亲兵奔进帐,见满地鲜血,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高遵裕铁青着脸一挥手道:“把他们拖出去!” 几名亲兵连忙将尸体拖出去,又打水来冲刷了地面,高遵裕负手站在地图前,眯着眼注视着地图上的踏割寨,转念一想,这刘贺死得不正好么?自己还发愁无法向天子解释为什么迟迟拿不下踏割寨,这个责任就让刘贺来背! 五千人的死伤对高遵裕只是一个毛毛雨,他不会放在心上,倒是西夏人提醒了他,嵬名浪遇的首级很值钱,他必须立刻送进京向天子报喜。 天赐良机,高遵裕被天子任命为此次攻打西夏的总帅,目前嵬名浪遇的首级还真在高遵裕手中,就连郭逵也受他的节制。军规等级森严,郭逵便不能擅自逾越高遵裕向天子汇报战况,必须先向高遵裕汇报,再由高遵裕汇总后向天子禀报。 早在几天前,郭逵便写了战报,连同嵬名浪遇的首级一起送到了高遵裕这里,但高遵裕心中嫉恨西路军立功,一直扣押不上报。 现在刘贺阵亡,高遵裕感觉无法向上交代了,他不得不把西路军的功绩拿出来向天子报捷,以掩盖他自己的失败。 高遵裕很快写了一份大捷喜报,又令人把装有嵬名浪遇首级的冰盒取出来,找来一队报信兵,令他们火速赶往东京报捷。 但同时高遵裕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于是在送走报捷士兵后,高遵裕即刻下令大军北上,不惜一切代价进攻踏割寨 第一百五十五章 烈火焚城 就在东线宋军出师不利的同时,西线郭逵率领的陕西军已经完成了对石州城的作战部署,这一次,郭逵并没有动用“震天雷”炸塌石州城的想法,他想完整地拿下这座坚城,成为大宋在西夏境内植入的一道屏障。 当然了,“震天雷”也可以略微使用,于是他采用了张辰提出的方案 天刚亮,宋军大营内响起了沉闷的战鼓声,一队队宋军士兵开始迅速在石州城下集结,这次宋军出动了八万大军,连同后勤主将章楶辖下的两万厢军也投入了战斗。 一个时辰后,宋军集结完成,八万大军黑压压地铺陈在旷野里,刀光闪烁,长矛如林,一座高达六丈的观战台矗立在城池的正南面,站在台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城头的军队调动。 石州城的城墙本身只有三丈,但它到底修筑在高处,宋军若想进攻到城下,还需攀上约三丈高的坡度,易守难攻。 攻打石州城原本让郭逵颇为头疼,但偏偏石州主将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居然将大部分军队转移到夏州,石州城的守军已不足一万人,这便给了宋军一个难得的良机。 郭逵带领十几名文武官员站在高高的木台上,认真注视着城墙上的敌军动向,城头并没有大型投石机,也没有床弩等远距离杀伤兵器,但三座城头都堆满了很多木桶,一看便知道是火油桶,这是西夏军的特点,西夏的火器没有宋辽强大,但它盛产火油,便在使用火油上下文章,使西夏军的武器十分犀利。 “太尉,恐怕城墙下的壕沟内已经灌满了火油!”刘甫低声提醒郭逵道。 郭逵淡淡一笑:“火油乃战事之利器,但如若运用不好,不仅伤不了敌人,反而会伤己。” 这时,一名士兵爬上高台禀报:“启禀太尉,全军已经准备就绪!” 郭逵点点头,下令道:“即刻分兵部署!” 巨大的战鼓再次咚咚敲响,旗手在高台上挥动着令旗,排列在左右两翼的宋军开始向东西两个方向分散,加上正南方的四万主力大军,他们显然是打算从三个方向同时向石州城发动进攻。 这也是宋军抓住了石州城目前兵力不足的弱点,想要一鼓作气攻下石州城。 郭逵自有他的进攻套路,他之所以留北面不攻,就是给西夏守军一个撤离的机会,使他们不至于背水一战,是为兵法上的“围三阙一”。 而在攻城之前,他需要先立威,最大程度削弱敌军的抵抗意志,郭逵向张辰点了点头,按照战前部署,第一步由情报军先出手,利用震天雷来震慑敌军,瓦解敌军的士气。 情报军本身的战略资源并不多,但自从张辰在攻打银川城之前造出了震天雷后,这种逆天的火器就暂时由情报军保管并使用,目前一共有二十五颗震天雷。 张辰领会了主帅的命令,立刻回头吩咐一名士兵几句,士兵立刻接令下去。 不多时,从南面队伍中轰隆隆向前推出一部火炮,火炮实际上就是特大号的弩箭,可以将战斗部弹出去数百步远,远在汉末三国时代,彼时唤作石炮,主要以击石为主,有时也会射出石灰粉、火球等等物体。 但到了宋朝,石炮主要是用来发射火器,所以改名为火炮,宋军的霹雳炮就是用火炮来发射。 火炮的外形略有点类似后世的大炮,前段是一根用生铁打造的长约一丈宽两尺的方槽,就俨如炮管一样,但这是发射槽,和弩箭的发射槽一样,打磨得十分光滑。 发射槽顶端有两支三尺长的铜角,这是用来固定弹射皮筋,两侧有巨大的木轮,后面两侧都有绞盘,需要六个人在两边同时推动铜棒绞盘。 一部火炮需要十名士兵操作,其中六人拉弦,两人定位,一人装弹并发射,一人指挥。 这次火炮发射是由种朴负责,此前情报军已经用霹雳炮演练多次,操作手法非常熟悉,今日只不过是将霹雳炮换成了震天雷。 这时,战场上的时间仿佛停滞了,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架火炮的发射,很多士兵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火炮缓缓前进,在距离城墙约二百五十步时停下,矗立在斜坡上,仰望着上方的城墙。 西夏军的反制武器是用滚木礌石冲毁这架火炮,因此情报军还出动了两百士兵,举起巨盾,在火炮前方摆出了长蛇阵型,尖头向上,一旦滚木礌石砸来,便可以迅速分散冲击力,这些都是双方在长期的战斗中逐渐形成的作战方法。 当然,西夏军最大的依仗就是火油,用火油来烧毁宋军的火炮也未免不是一个好对策,无奈城头守军有点投鼠忌器,他们怕过早点燃城下掩埋的火油,会失去了烧杀宋军的作用。 正是这种种顾虑,城头守军并没有出手阻止这架孤零零的火炮,只是密切关注着宋军下一步的动作,殊不知灾难即将来临。 “火炮上弦!” 种朴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分别在两侧推动绞盘,用数股牛筋绞成的长弦慢慢被拉长了,长弦上弹后直接被卡在底部的两根短铜棒上,形成了巨大的弹力势能,这种势力能将四十斤重的震天雷射出去两百五十步远。 百年后,这种用运用火炮和震天雷攻城的方式已经成为常态,蒙古军利用它攻打西方,所过之处一路披靡,几乎摧毁了整个中亚和西方,而蒙古军止戈于阿拉伯半岛后,西方人缴获了大量的震天雷、火铳和火炮,火器由此传入西方。 “发震天雷!”种朴又一声命令。 一名士兵将四十斤重的震天雷放在弹巢内,同时将一根引信火药线插进了铁雷中,种朴检查了一遍,已经完成部署,便下令道:“点火!” “嗤——”引线被点燃后,种朴一声喝令:“发射!” 铁锤敲开底部的悬刀,两根固定铜棒同时倒下,“嘭!”一声巨响,长弦绷紧反弹,猛地将四十斤重的震天雷一举送上天空,宋军士兵纷纷蹲下,举起巨盾,形成一面盾墙。 只见黑黝黝的震天雷腾空而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在一片惊呼声中砸进了城楼内,还没有等城头的西夏军明白是怎么回事,震天雷便在城楼内惊天动地地爆炸了! 本来就不太结实的城楼被炸得粉碎,木块乱飞,巨大的冲击波将城楼周围的数百名西夏士兵震翻在地,很多士兵当场被震死!而宋军这头,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蹲下来捂住了耳朵,连郭逵也忍不住低头捂住耳朵。 石州城楼被炸得支离破碎,各种残木飞出数百步远,从空中噼噼啪啪掉下了,过了很久,西夏军才从极度的恐慌中渐渐恢复过来,但恢复过来后是更大的恐慌。 震天雷炸毁城后产生了一连串的后果,不仅动摇了守城士兵的军心,严重影响对方士气,同时也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城楼内和内侧两边堆放着上千只装满火油的木桶,这是西夏军队准备用来对付攻城门的宋军。 震天雷剧烈爆炸并没有产生明火,使火油桶没有被点燃,但强烈的冲击气流却将两侧的油桶悉数掀翻,数百只油桶破损,大量火油流出,流满了城头。 城头上的守军立刻发现了这个严重的隐患,在主将的急令下,数百名士兵冲了上去,用盾牌在城头结成盾墙,几名士兵向下扔下了几支火把,城墙下五十步内被西夏军埋了大量火油,被火把点燃了,形成了一道长达五十步的火墙。 这时,正在指挥手下撤退的种朴忽然发现从城墙射击孔中流出了不少火油,射击孔位于城垛底部,倾斜向下,便于士兵向下放箭,同时在下暴雨时也有利于城头排水。 而种朴此时看见不止一只射击孔流出了火油,几乎所有的射击孔都或多或少流出了褐色的火油。 他忽然意识到城头的地面上一定流满了火油,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种朴心念一转,急忙问手下:“谁带了火药箭?” 几名士兵都带了火药箭,其中一人将一壶箭递给种朴,种朴将箭壶背上,抽出了一支,令手下点燃一支火折子,他拿着火折子毫不犹豫冲了上去,一直冲到七十步左右,进入自己稍有把握的范围后,这才蹲下点燃了火药箭。 这时,城头上有不少士兵发现了种朴的企图,他们指着种朴大喊,纷纷张弓向他射箭。 “噗!”一支箭正射在种朴的左肩上,种朴疼得浑身一颤,但他依旧咬紧牙关,拉弓如满月,一支已经燃烧的火药箭腾空而起,高高射向城头! 在一片呐喊声,西夏士兵没有挡住这支箭,火药箭高高越过了士兵的头顶,落在一片火油上,“轰!”一声,火焰顿起,城头上顿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火,开始迅速蔓延,士兵们惊叫着四散奔逃。 站在高台上的郭逵望着远处红光冲天的城头,大喜过望地站起身来,又问张辰道:“射箭者是何人?” 张辰连忙道:“启禀太尉,此箭是种朴所射!” 郭逵皱了皱眉,却还是点点头道:“不愧是种家儿郎,反应敏捷,勇烈过人,此役记他大功!” “多谢太尉记功!” 这时,郭逵看到了一举破城的机会,立刻高声令道:“传我的命令,速用攻城槌攻打南城门!” “咚——咚——咚!”伴随着闷雷般的巨大鼓声,千余名宋军士兵推出了一辆巨大的攻城槌车,攻城槌是用一株百年大树制成,长达八丈,前端装上生铁,重达数千斤,放置在一辆长约十丈的大车上。 大车两端各有十二只大木轮,在士兵的推动下开始向石州南城大门迅速前进,此时城头上烈火焚烧,浓烟滚滚,已经没有一个守城士兵,攻打城门的最好时机终于到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夺取石州 攻城槌行到了斜坡边缘时就无法再向上走,改成了人力挑杠,宋军将一根根打了结的绳索穿过攻城槌底部,再用粗木棍穿过两股绳索,便形成了一个挑担点,很快形成了一百个挑担点。 在低沉的号子声中,两百名精壮的先登军挑起了数千斤重的攻城槌,开始一步一步向城上走去。 石州城没有护城河,只有一条丈余宽的壕沟,此时壕沟内燃烧着熊熊烈火,先行一步的工事兵已经用泥沙扑灭了城门周围的大火,同时在壕沟上铺了宽达一丈的木板。 八千宋军重甲骑兵在斜坡下列队已完毕,长矛如林,战刀出鞘,杀气腾腾,就等着城门洞开的那一刻。 但城内的守军也并没有放弃,尽管城头已无法立足,但两千多名士兵都集中在城下,不顾一切地顶住城门,“轰!”城门发出了猛烈的撞击声,城门开始晃动,城墙上的泥土扑簌簌落下。 西夏军主将见南城门已经无法守住,他连声下令,数百名士兵将火油倾倒在南城门前,纵火点燃了南城门,腾空而起的烈火顿时将南城门吞没了。而相反方向的北城门却正暗中缓缓开启,西夏军开始迅速向北城外撤退。 但在决定使用攻城槌攻城之时,郭逵便已经改变了攻城策略,他下达了合击北城的命令,准备攻打东城和西城的四万大军全部转向北城,意在截断西夏军北撤夏州的去路,如今破城在即,宋军已经没必要再给西夏军留下一道逃亡之路。 “轰!”又是一记猛烈的撞击,南城门门栓经不住反复地猛烈撞击,终于断裂了,宋军冲进了城内。此时,纵然是放火阻拦也挡不住冲进城的宋军士兵,数百名工事兵迅速用泥沙铺满了城门处,顿时将烈火的气焰压了下去。 “呜——”低沉的号角吹响,“杀贼报国!” 宋军的八千重甲骑兵发出一片山崩地裂般的叫喊,战马开始奔跑,大地在颤抖,战刀和矛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八千骑兵如一股席卷而来的洪流冲进了石州城内,向逃亡的西夏士兵疾驰追杀而去,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数万呐喊奔跑的宋军步兵。 石州城终于陷落,一万西夏军被八万宋军前后堵截,杀得大败,最终只有数百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其余人等全军覆灭。 夺取石州城意义十分重大,这意味着西夏的南大门彻底被宋军打开,后面再无险关要隘,唯一面对的大城就是夏州,如果拿下夏州,那么祥佑军司也将被宋军彻底攻陷,而宋军只需再走一段约六百余里的草原,便将直接兵临西夏都城兴庆府城下! 尽管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但石州失守确实给西夏带来极大的震动,西夏举朝震动,梁太后再也坐不住,即刻命令滞留在宋境内的大军全部北归,再令国相梁乙埋亲率五万铁鹞子骑兵从东线赶来驰援。 此时夏州约有守军四万人,除了从石州撤回的两万军队外,梁太后又紧急从东面的嘉宁军司调来两万辅兵协守夏州。 夏州是西夏核心的几座城池之一,更是唯一的民居大城,拥有平民三十余万,这里更是西夏国的发源地,是党项人的故都,因为西夏的国号便是从这座城池得来。 这也是石州守将嵬名通宁可放弃石州,也要死保夏州的缘故,石州丢了,梁太后最多责难他守城不力,但夏州失守,他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夏州距离石州约六十里,位于无定河的北岸,城池周长四十里。 早在隋唐时代时,党项人便从河湟一带东迁至此,被当时的朝廷安置在以夏州为中心的小块土地上,当时的夏州只是一个小县城。 到了唐朝末年,党项人渐渐崛起,夏州便成为他们的政治中心,他们野心渐起,不断扩大城池,夏州也慢慢变成了一座周长四十里、人口数十万的大城,党项人的王朝就从这里走出。 不过党项人的政治和经济中心早已在百年前便西迁到兴庆府附近,如今的夏州除了还是西夏的冶铁中心外,其他和都城任何相关的痕迹都被抹掉了,致使城池年久失修,四周也无险要,完全是一座易攻难守的大城。 虽然西线的宋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但主帅郭逵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拿下石州后,他便控制住了进攻的节奏,转而按兵不动。 他深知战线拉得太长,西夏军很容易从东面的嘉宁军司杀来,扼断自己的粮道和后路,他必须稳扎稳打,配合东线高遵裕大军的节奏来进攻,只有等东线宋军攻入西夏腹地,牵制住嘉宁军司的敌军,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北上,全力攻打夏州。 和银川城一样,石州也屯集了大量的粮食军资,仅粮食就有三十五万石,上好草料五十万担,银钱更是不计其数,还有各种兵器、盔甲、生铁、战鼓、军旗、火油等等,唯一和银川不同的便是,石州没有随军军妓。当一万守军意欲北撤反被全歼后,石州便彻底成了一座空城。 宋军在拿下石州城的第二天,军队便开始集中整顿,将连续作战带来的种种弊端逐一清除,开始犒赏三军,郭逵如今虽然受高遵裕的节制,但也只不过是战时,归根到底他仍然是陕西安抚使,大宋的西军主帅,拥有独立的财权。 因此郭逵夺得的大量钱财并不用上缴给高遵裕,自己可以处置,往往在一段战役结束后,有经验的将领都会犒赏三军,鼓舞士气。 张辰的情报军不仅缺员补充完毕,还因屡立大功,还单独获得了五万贯的犒赏,平均下来,相当于每人得到百贯,当然,参战的将士和阵亡将士会分得更多,而张辰自己一文钱都没有留,而是全部分给了手下,一时间人心沸腾、皆大欢喜。 午后,种朴匆匆来到张辰的大帐,他这两天心情极好,本来他升任情报军副指挥使,乃是所谓“职升官不升”,战争结束时若他无立寸功,他的副指挥使之职便难以坐实。 但就在刚刚,种朴已经得到了郭逵的明确承诺,这段期间共计立大功两次、小功一次,大军班师后,他的官阶将会正式升为正八品宣节校尉,名副其实地出任副指挥使,而且他还多了战争资历以及军中人脉,这让种朴怎么能不喜出望外。 种朴走到大帐门口,满面春风地笑道:“三郎,我来了!” “进来!” 种朴挑开帐帘走了进去,只见大帐内摆满了各种木箱木桶,张辰正坐在桌前似乎称量着什么。 “三郎,你这是在作甚?”种朴愕然道。 张辰笑眯眯道:“我在配制火药,需要一个助手。” 种朴见旁边堆放着数十个铁南瓜,他顿时明白过来,好兄弟这是又在制作震天雷。 虽然此时种朴十分兴奋,但他还是有点不解:“你让李俊来帮忙就是了,干嘛还把我叫来?” “呵呵,怎么?种衙内升官发财,开始摆官架子了?” 种朴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嘿嘿笑道:“怎么可能,不说咱俩是兄弟,你更是我的上官,我怎么敢在你张参军的面前摆官架子!” 说完,他又小声嘟囔一句:“我看你在摆官架子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哈哈没啥!” 种朴连忙挽起袖子道:“先让我做什么?” “帮我称硫磺粉!” 张辰指了指旁边一个木桶:“一斤六钱为一份,要称准确一点,称好一份用油纸包起来。” 种朴挠了挠额头,找到两个铜制砝码,又找出一把天枰,坐在一旁称量起来。 “三郎,这火药配方很重要吗?” “废话,震天雷的配方若被西贼或者辽人得到,你想想后果是什么?” “那除了两个被送走的老药匠,还有谁知道这配方?” “还有一个,便是我张辰的兄弟,阿朴你了。” 张辰继续淡淡道:“情报军中,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信不过。” 种朴吓了一跳,紧张地挠挠头道:“可万一万一我说漏了嘴怎么办?” 张辰笑了起来,坦然道:“我知道你在小事上马虎,大事却绝不含糊,我相信你绝不会说漏嘴的,而且就算我隐瞒住了这道配方,说不定十年之内也会被人破解。” “会么?” 张辰点点头:“震天雷的威力虽然比霹雳炮厉害得多,但毕竟只是一种改良,宋辽夏都会制造火器。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只要见过了威力,自然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辽夏的火药匠肯定会一次次地试验,总有一天会试验出来,所以我也想通了。” “想通什么?” “要想不被别人超过,就得不停地创新,制造更多的新式火器。” 种朴显然更加有兴趣了,连忙问道:“三郎,你这脑子里还装着什么新式火器?” “比如对付骑兵的马雷,对付战船的水雷,将来还有更厉害的火铳和大炮罢了罢了,你也可以自己想一想。” 种朴眨了眨眼,拍拍脑袋笑道:“我还真想到了两个,比如敌军攻城时,我们都是用滚木礌石,如果在礌石里面加上火药毒钉之类,扔下城去炸开,是不是很有效果。” “还有呢?” “还有就是把震天雷做得小一些,斤一个,敌军攻城时,箭矢常常压得我们抬不起头,若我们能靠在城垛上,点燃一个雷便扔一个,定能炸得敌军鬼哭狼嚎,同时还能守住城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辰笑而不语,种朴说的这种火器实际上百年前就出现了,唤作“火毯”,只是因为火药威力太小,所以效果不显着。而他的震天雷之所以厉害,关键就在药量大,才能炸碎外壳,如果药量太少,恐怕就炸不碎铁壳了,除非是后世的“手榴弹” 但张辰还是没有打击种朴的积极性,他笑了笑道:“有时间我们可以试验一下你的想法,比如用陶瓷瓶之类,再混合剧毒铁钉,效果一定不错。” 就在这时,帐外有士兵禀报:“指挥使,太尉有急事请你过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弄巧成拙 张辰快步来到郭逵的大帐,只见大帐内此时除了主帅郭逵外,还有另一名文士,乃是河东军主帅高遵裕的首席幕僚柳云。 郭逵见张辰进来,苦笑一声说:“我怎么解释也没用,这位柳先生一定要见你。” 张辰淡定地向主帅行了一礼,这才笑眯眯问道:“柳先生有什么指教?” 柳云瞧见这位早在军中广为传闻的“张参军”竟是一名少年郎,不由得心生震惊,却也不敢轻慢,只是板着脸道:“张参军,在下是为震天雷一事而来,高大帅很恼火,有这么犀利的攻城武器,你们为何私自独用,导致我东路军损失惨重,刘贺将军也因此阵亡,你们怎么交代?” 张辰听说名将刘贺阵亡,心中也多少有些伤感,但对方的指责却让他无法接受,他冷冷道:“柳先生,东西两路大军,最远处相距八百里之遥,你们战事失利与我们何干?” “当然有关系,如果你们能早点把震天雷公开,我们也不至于损失如此之惨。” 张辰摇了摇头道:“震天雷刚刚才做出来,非常不稳定,虽然炸银川得手,但燃速控制不住,导致发明震天雷的两名火药匠也被炸得粉身碎骨,就这样的火器我们怎敢送给高大帅?” 半晌,柳云才哼了一声,冷笑道:“张参军的意思是说,震天雷就此消失了吗?” “消失倒不至于,只是配方没有了,但两位火药匠还制作了二十几只震天雷,如果高大帅不怕它乱炸,分给你们一半倒也无妨。” 说完,张辰看了一眼主帅郭逵,郭逵无奈地点点头道:“刚才我就给他说了,现在还有二十二只震天雷,可以分给高大帅十一个,但他坚持要配方,我也没办法。” 柳云眼皮一翻道:“哼!没有配方,光拿这区区十一只震天雷又能坚持多久?” 张辰摇了摇头,拱手道:“柳先生,恕我直言,震天雷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厉害。银川城是用泥土和木头筑城,所以可以炸塌,而这石州城的城楼也是因为木头腐朽,威力才得以显现,但石州城墙却是用巨石砌成,震天雷却对它没有半点损害,如果柳先生不信可以现场去看。” “我倒真要看看了,张参军请带路!” 柳云不肯相信张辰的话,他一定要眼见为实,张辰和郭逵对望一眼,接着便摆手道:“请!” 三人在十几名亲兵的陪同下来到了南城,只见百余名工事兵正在安装新城门,旧城门被火烧坏了,无法再使用,于是他们沿甬道上了城。此时炸毁的城楼已经收拾干净,只剩下四截底柱,四周地面一片漆黑,被烈火烧过的痕迹还在。 “柳先生请看这根柱子!” 张辰指着其中一根底柱道:“木质疏松,内部腐坏很明显,至少有百年之久,可以想象整座城楼都非常腐朽,霹雳炮就能炸毁它,更别说震天雷了。” 柳云没有吭声,这根柱子确实显得很腐朽,炸毁这样的城楼并没有说明震天雷的威力有多大,他又走到城楼的石基前仔细看了看,张辰指着一块略略炸掉一角的青石道:“这就是当时震天雷的落点,爆炸后,周围的青石都没有粉碎,柳先生应该能看到,我所言非虚。” “如果是在城墙内部爆炸,或许效果就不一样了。” “谈何容易?上次银川一战,我们是借口护城河捞尸,才得以靠近城墙,城头上几千双西贼的眼睛盯着,怎么可能轻易让你靠近城墙?而青石城墙非常结实,最多炸一个缺口,既不可能炸塌,也不可能炸个大洞,柳先生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否则定然会失望的。” “我看未必!” 柳云撇了一下嘴说:“这样!配方之事回头再说,我先带十一只震天雷回去,如果高大帅还有什么疑问,你们自己再解释。” 说完,他转身便走,走到甬道前,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疑惑地问张辰道:“这个震天雷怎么和张参军有关系?这应该是后勤的事情啊!” 张辰淡淡一笑,摊手道:“因为没有配方,震天雷造不出来了,所以郭太尉干脆将现有的二十二只震天雷都放在情报军,由我情报军使用,故而就和我有关系了。说实话,我是一个也舍不得拿出来。” “哼!高大帅的调拨令便是把全部都拿走,在下只拿走一半,已经是很便宜你了,做人要知足!” 张辰眉毛一挑,刚要发作,郭逵连忙使眼色止住他,张辰重重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这个柳云了。 一刻钟后,柳云率领三百河东骑兵带走了十一只震天雷,离开石州城向东而去。 在夏州以东的戈壁滩上尘土飞扬,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大地在颤抖,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向西疾速奔来。片刻,一支长达数里的黑线出现了,随着他们越奔越近,渐渐拉开变成了一幅庞大的黑色地毯。 “呜——”低沉的号角声一齐在戈壁滩上回荡,队伍速度从后向前渐渐放缓,最后停止了前进。 在队伍中间,一杆巨大的黑色罗伞下,西夏国相梁乙埋身着金甲,腰佩长剑,胯下骑一匹高大雄骏的赤色战马,目光锐利地望着前方,前方不远处,十几名骑马之人正向这边赶来。 梁乙埋心中着实忧虑,他本来正在集中精力对付东线。 按照原先的部署,此次三十万大军兵分几路对付宋朝,其中西线之敌乃是多年的老对手,大宋的西军向来是块硬骨头,反观东线这头的宋军便要孱弱得多。 于是西夏大军将二十万弱旅留在西线牵制西军,反而将最精锐的十三万兵马都偷偷部署到了东线,意图从河东路撕开口子直捣太原府,这叫老太太吃柿子——捡软的捏。 计划很完美,结果却事与愿违。 不仅东线进展不大,西线的宋军更是连战连捷越打越猛,甚至已经把西夏的南大门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战场已经彻底转移到西夏腹地去了。这叫弄巧成拙的西夏君臣怎么淡定下去?于是梁乙埋接到妹妹梁太后的懿旨后,立刻率领五万最精锐的骑兵驰援夏州。 虽然宋军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公开备战,但梁乙埋却仍然对宋军十分不屑,他知道宋朝内部矛盾重重,权力斗争十分激烈,而且朝廷及军队内部腐败,导致战斗力十分低下,东线高遵裕大军的表现便很符合他的推断。 但郭逵的西军却还是那支敢打敢拼的西军,此次表现得更是惊艳,不仅英勇顽强,在水坝上以数百人顶住了上万人的进攻,更是使用出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连破银川石州,这令梁乙埋心中充满了担忧。 片刻,夏州大将嵬名通和嘉宁军司副将野利参迎了上来,他们翻身下马,匍匐磕头:“末将拜见大相!” “尔等无需多礼,快快起来!” 梁乙埋让两人起身,急问道:“现在郭逵的大军有何动作了?” “大相,郭逵的军队依旧守在石州,没有继续北上。” 梁乙埋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宋军那个什么‘天雷’,可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嵬名通满脸苦色,他去哪里查这个威力奇大的“天雷”? 他只得惭愧地回道:“末将询问了尽可能多的目击者,大概总结了几条。” 梁乙埋心中失望,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回城再说!” 他催马率领大军向夏州城而去,嵬名通低着头,他真不知该怎么向梁乙埋解释自己的无能。 夏州城军衙,风尘仆仆的梁乙埋顾不得休息,便立刻令侍卫将嵬名通找来。 “说说!那个‘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梁乙埋喝了口茶问道。 “回大相,末将找了诸多目击者,大概总结了三个特点,一是爆炸恐怖,声音惊天动地,很多人身上没有伤痕而死,却是被活活震死! 其次是威力极大,银川城直接被炸塌掉近百丈,石州城楼也被炸得粉碎。第三,有银川城的兵士见过它的模样,那‘天雷’好像、好像一只大冬瓜,应该是生铁铸造的火器,别的就没有了。” 梁乙埋点点头,能说这么多也算不错了,他又对嵬名通道:“‘天雷’之事你就不用管了,集中精力做好防御,尤其不准任何宋军探子混入夏州城,明白了么?” “末将明白了!” “去!” 嵬名通心中长长松一口气,自己何其幸运啊!国相居然没有问拓跋羽之死,他连忙告辞退下了。 梁乙埋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近日以来他对宋军的“天雷”极为关注,嵬名通的描述让他确定这是一种新式火器,既然是火器就好办,估计是火药配方有所改变。无论如何,西夏一定要不惜代价搞到这个配方,如此他们才能抵御宋辽。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布陷阱 东线宋军大营内,高遵裕仔细打量着眼前黑漆漆的“震天雷”,每个重达四十斤,他不由有点怀疑,这种奇形怪状的火器真的能把银川城炸塌么? “据那位张参军说,银川城是用泥土筑成,比较容易炸塌,而石州城城楼年代久远,已经腐朽不堪,所以也能轻易炸毁。但石州城墙是用青石筑城,难度就大了。卑职亲眼目睹,确实几乎没有痕迹” 高遵裕冷冷笑道:“这就是你无法要来配方的理由吗?把利器说得如此不堪。” 柳云吓得一激灵,连忙低下头:“卑职不敢!” 高遵裕脸色稍微缓和一点,他拍了拍硬邦邦的铁疙瘩,喃喃道:“究竟威力怎么样,炸一个试一试就知道了。” 在杀牛岭峡谷内,一名火药匠人点燃了引线,调头便撒腿狂奔。远处,高遵裕和一众将领目光凝重地盯着石屋,这是临时用石头搭成的一间小屋子,震天雷就在里面点燃了。 只片刻,便听见惊天动地一声爆炸! 顷刻间连地面都晃动了,碎石乱飞,白烟弥漫,高遵裕和大将们纷纷捂住耳朵,躲在一块巨大的厚木板后。只听见从远处飞来的碎石砸得木板噼噼啪啪作响,旁边一名士兵惨叫一声,软软倒在地上,一块飞石正好不幸击中他的额头,将额头打了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人已经气绝身亡。 过了好一会儿,白烟渐渐散去,众人从木板后走出,只见石屋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石,只剩下一点残垣断壁。 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高遵裕的脸色却变得铁青,如此惊天神器,却说配方没有了,郭逵和那个张辰是什么意思? 踏割寨,主将梁忠明负手在军营最高平台上来回踱步,从他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远方六十里外的杀牛岭。 今天上午,杀牛岭方向传来一声闷响,虽然听起来很普通,但梁忠明却很清楚六十里外传来的闷响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也在现场,那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嘉宁军司在柳泊岭一带曾抓住过一名银川城派出的宋军探子,从探子口中,他们得知宋军在使用一种叫做“震天雷”的新式火器,并用它炸塌了银川城。 难道是梁忠明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一定就是在银川城炸死嵬名浪遇的“天雷”!而此时高遵裕定然便是在试验这种威力巨大的火器。 梁忠明本是西夏国相梁乙埋同父异母的兄弟,今年约四十余岁,阴险狡诈,城府极深。 西夏拱化五年十二月,国主李谅祚薨逝,禁军出身的梁忠明为帮梁家掌权,亲自在宫里诱杀了掌握军权的几名西夏王室,最终使得幼主李秉常孤立无援,不得不将国事全部交托母亲梁太后,故而梁乙埋对他极为信任,将军权交付给他。 五年前,大宋名将刘贺率军攻入西夏腹地,震动朝野,也是梁忠明率一万铁鹞子骑兵夜袭宋营,大败宋军。 就在半个月前,他再次布下天罗地网,一举全歼了前来夜袭的五千宋军,名将刘贺最终还是死在他的手中,或许这便是宿命。 虽然他们在东线成功阻截了宋军,但在西线,西夏军却节节败退,迫使国相梁乙埋不得不亲率大军前去坐镇夏州,东线就全权交给了梁忠明,这让梁忠明肩头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至于怎么对付高遵裕,梁忠明心中大概有了方案,他要利用高遵裕的求胜心切再布陷阱,但他需要等时机,就在杀牛岭峡谷内传来闷响的一瞬间,梁忠明便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了。 两日后,高遵裕再度集结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抵达了踏割寨,踏割寨地势十分险要,只能通过一条窄窄的小道上山,只要少量兵力扼住山道顶部,就算数万大军也很难攻上去,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过和半个月前的第一次进攻有所有不同,这次西夏军在山道前面又临时修建了一座关隘,这座关隘截断了宋军绕过踏割寨北上灵州的道路,关隘上有数百士兵手执强弓硬弩守卫。 十万东线大军在踏割寨山下两里外修筑了大营,高遵裕站在一块大石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西夏军刚刚修筑的关隘,他能理解西夏军为何要紧急修建这座关隘,因为灵州主力已经东移去了夏州,如今兵力空虚,为了防止宋军奔袭灵州,所以他们修筑关隘截断了这条唯一通向灵州的必经之路。 高遵裕冷冷笑了起来,他正好有了震天雷利器,而西贼便送来一块磨刀石,上天真是安排得巧啊! 入夜,数百名宋军精锐高举着大盾,在夜色的掩护下,正一步一步向关隘靠拢,关隘高约两丈,宽十丈,是用泥土和木头筑成,上面部署了两百名西夏士兵,没有城门,显然就是为了阻拦宋军北上。 “宋狗来了!” 关隘上的西夏军发现了渐渐靠近的敌人,一起大喊起来,“当!当!当!”警钟声大响,这是在提醒山上的守军注意敌情。 两百士兵纷纷举弩射向宋军,但宋军巨大而厚实的盾牌抵挡住了第一波弩箭袭击。 数百名宋军陡然加速,向百步外的关隘奔去,随着他们渐渐靠近关隘,关隘上的守军也渐渐看清了这支有点奇怪的宋军,他们人数不多,最多三百人,人人披着重甲,手执巨盾和战刀,奇怪的是他们既然是来攻城,却没有带攻城梯,难道他们是想用人梯? 所有守军都一头雾水,但此时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探寻究竟了,宋军士兵已经杀上来。 “射箭!”城头的守将大喊,两百士兵再次举弩射击,但依旧没有效果,盾墙将敌军遮得严严实实,箭矢都射在盾牌上。 守将见没有效果,立刻大喝道:“准备长矛和滚木!” 士兵们纷纷放下军弩,拾起了长矛,准备刺杀攀城的敌军,数十名士兵则将一段段滚木搬了过来, 这时,宋军终于靠拢城头,上面滚木砰砰砸来,不断有士兵被砸翻,惨叫着翻滚下坡。 城下数十名士兵用盾牌顶住了滚木,几名士兵用铁镐在城墙上拼命挖掘,不多时便挖了两个一尺半见方的洞,有士兵将两只震天雷塞了进去,“呼!”火折子被吹燃,点燃了引线,有士兵大喊:“快撤!” 数百名宋军撒腿便向山坡下狂奔,几名士兵被滚木绊倒,从侧面山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就在这时,城墙上迸射出一道刺眼的闪亮,紧接着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刚刚修筑不到两日的关隘被炸得支离破碎,轰然坍塌! 升腾的浓烟中,一只稍微延迟的震天雷被炸得飞起十几丈高,在空中骤然爆炸,耀眼红光中裹挟着滚滚黑烟,巨大的爆炸声让两里外的高遵裕也感到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士兵们纷纷捂住耳朵蹲了下去,心脏剧烈跳动得难以忍受,这连续的两次爆炸将刚刚修筑的关隘彻底坍塌,两百名西夏守军被炸死大半,就连跑到百步外的宋军士兵也有数十人被震晕过去。 高遵裕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回山上的贼兵应该明白什么叫火器之威了! 次日天刚亮,便有士兵奔到中军大帐前禀报:“启禀大帅,山寨中没有任何动静!” 正在召集众将商议进军灵州的高遵裕一怔,快步走出大帐,后面众将也跟了出来,中军大帐前可以清晰地看见两里外踏割寨的情况,也可以清晰看见被炸塌的关隘,只剩下一点残垣断壁。 踏割寨内确实非常安静,几只野鸟在天空上盘旋,高遵裕立刻喝问道:“有派人上山去探查了吗?” “回禀大帅,已经去了!” 这时,大将折可适低声道:“好像有点不对劲,似乎西贼已经撤了。” 高遵裕也有这种感觉,山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寨,难道是昨晚的震天雷将西夏军吓得胆寒撤退了吗? 但光凭感觉可不行,还必须得到确切情报,不多时,一名探子奔了回来,上前跪下禀报:“启禀大帅,西贼已仓促撤退,山上是一座空寨。” 高遵裕大喜过望,立刻喝令道:“全军出发,穿过踏割寨北上!” 几名大将连忙劝道:“虽然震天雷很震撼,但西贼向来狡诈,也不至于因为这点爆炸就吓得撤退,其中必然有诈,请大帅三思!” 高遵裕得意地笑道:“你们不用劝了,本帅自然知道原因!后方灵州空虚,他们本来就打算退守灵州,但下不了决心,是我们的震天雷替他们下定了决心,不会有诈,大军立刻北上。” 高遵裕随即又对大将折可适道:“你麾下的泾原骑向来骁勇,便由你率五千精骑先走,尽快给我夺取灵州城!” “末将领命!” 折可适立刻率领五千骑兵越过了踏割寨,向百里外的灵州疾速奔去。 高遵裕留一员偏将率五千军守踏割寨,又令杀牛岭的后勤大军也跟随出发,而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九万大军越过了踏割寨,急不可耐地向北方浩浩荡荡杀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泄露天机 十万宋军乱哄哄穿过踏割寨足足用了一天的时间,夜幕降临,大军终于走远,踏割寨也安静下来。 踏割寨是一座比较奇特的山寨军营,不仅南面易守难攻,北面也同样十分险要,攻打艰难,由于西夏军仓促撤退,山寨乱成一团糟,忙碌了一天的宋军守兵早已疲惫不堪,安排好了夜间的巡逻,五千士兵便早早休息睡觉了。 后山中部有一座极为破旧的民房,门口堆满了柴草,大门也破烂不堪,几乎没有人会注意这间破烂的屋子。 一更时分,这座根本不该有任何人居住的民房,却“吱嘎!”一声门开了。 夜色中,从房间里蹑手蹑脚走出来两人,他们东张西望观察了片刻,没有任何异样,他们立刻回头一招手,只见从里头竟然源源不断走出来无数的西夏士兵! 原来这座破旧的民房隐藏一条秘道,西夏军在秘密道中隐藏数百人,数百名杀气腾腾的西夏士兵在一名猛将的率领下,向踏割寨北面寨门无声无息地猛扑而去。 高遵裕的目标自然是距离踏割寨以北一百二十里外的灵州,拿下灵州,他就比西线的郭逵大军多走了一步。郭逵拿下了横山中的银川城,他拿下了杀牛岭中的善池口,郭逵拿下石州,他拿下了踏割寨,但郭逵还没有拿下夏州,但他却夺取灵州,下一步他就不用再拿郭逵的战报进京报喜了。 高遵裕为这一日已经憋屈了很久,他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夺取灵州。 灵州是西夏东大门,夺取灵州,兴庆府便门户洞开,宋军就能沿着灵州官道毫无险阻地直扑兴庆府。 九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奔跑,下午时分,大军距离灵州还有三十里。 这时,一队宋军骑兵迎面奔来,片刻奔至大军前,有士兵领他们来到高遵裕面前。 为首军士急声道:“启禀大帅,折将军已经杀进了灵州,但灵州居然是一座空城,没有一兵一卒。” 高遵裕一下子愣住了,灵州居然没有守军,他又连忙问道:“可有平民?” “也没有平民,城内平民两个月前便全部迁走了。” 停一下,高遵裕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又问道:“城中可有粮草?” 军士摇摇头:“只找到两万担草料,没有一粒粮食。” 这时,高遵裕隐隐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了,他似乎中了一个圈套,偌大的灵州城竟然一无所有,原本他还指望夺取灵州城后得到补给。 高遵裕额头上见汗,他连忙回头对大将杨拱道:“你速带一万军回援踏割寨,给本帅死死守住踏割寨,不能有半点闪失!” 他的后勤补给还没有过来,如果踏割寨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大将杨拱率军刚要出发之时,远处一名偏将带着几名骑兵疾奔而来,只见他浑身是血,身上有多处伤,见高遵裕便放声大哭:“大帅,踏割寨失守,我们中计了!” 高遵裕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他一把揪住这名偏将大吼:“为什么丢失?” “寨中藏有不少西夏士兵,他们昨天夜里里应外合,攻下北寨大门,上万敌军杀进寨中,弟兄们抵挡不住,从南寨退了回去,踏割寨失守了。” “那我的后勤补给呢?它们在哪里?”高遵裕吼叫着问道。 “后勤辎重还在半路,还没有到踏割寨,应该平安无事!” 高遵裕恨不得拔剑刺死这个混蛋,什么叫平安无事,没有后勤补给,他们这十万大军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中计了,西夏军利用踏割寨的险要截断了他的后勤补给,虽然他们随军携带了少量的补给,但这点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十天,十天后粮草断绝,他该怎么办? 高遵裕咬牙切齿大喊道:“全军调头,夺回踏割寨!” 沉沉的夜幕笼罩着大地,天空乌云密布,星光俱灭,远处横山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俨如一头沉睡中的怪兽。 但石州城内却灯火通明,在城北占地上千亩的空地四周插着数百支火把,火光猎猎,将空地照如白昼。 但此时已经不是空地,到处摆满了各种木制以及生铁零件,从零件的外形便看得出它们是火炮和投石机。 这是西军备战数月的成果之一,前后制作了三百部火炮和两百余架重型投石机,另外还有数千架连环弩,而后勤军已全部将它们运到石州城。 一连几日,宋军数百名工匠都在昼夜不停地组装这些大型守城器,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郭逵深知其理,没有好的守城武器,再险要的城池也未必能守得住。 “这是最新的火炮,年初军器监才送来!” 郭逵抚摸着一架正在安装的火炮对张辰笑道:“它的弹力极大,足以将震天雷射到三百步外,不过要十五个人才能操纵。” 旁边一名匠头笑道:“太尉,张参军今天下午一直在研究这架火炮!” “是吗?”郭逵回头向张辰望去。 张辰点了点头,他这两天一直在查看这些投石机,他对这些巨型守城武器已经很熟悉了。 “太尉似乎从未考虑过夺取夏州?包括之前,石州守军还没有分兵去守夏州时,夺取夏州易如反掌,但太尉却丝毫没有这个想法,卑职一直深感不解。” 这是张辰一直深感疑惑之处,他之前不止一次提出绕过石州,先夺兵力空虚的夏州,但郭逵只是笑笑不答。 犹记得张辰和章楶伏击敌军后,也曾提出扩大战果夺取夏州,但章楶却严厉回绝,他便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似乎主帅郭逵压根就不想攻打夏州。 郭逵笑了笑,一指城头道:“我们去城上看看。” 城头上也有大量的工匠在忙碌着,投石机和火炮都需要固定,所以必须用青砖砌出一个又一个的方形池子,底座便可以固定在其中。 郭逵却显得心事重重,他巡视了片刻,又不由自主地向城墙边走去,扶住城垛望向远方。 “张参军,这次我们一举攻入了西贼腹地,迫使入侵我大宋的西贼大军北撤,已是数十年未有之大捷!你觉得这仗还有必要继续打下去吗?”郭逵深深叹了口气问道。 “太尉是在担忧辽人!”张辰一针见血。 郭逵神情闪烁了片刻,有些讶异地点了点头:“古人云,唇亡齿寒。辽国与西夏向来相依,辽国绝不会坐视我们覆灭西夏。一旦我们打到兴庆府,辽国定会撕毁檀渊之盟大举南下。而我们却把大量资源放在攻打西夏上,何其不智也!” “朝廷为什么非要打西夏?” “这是因为某些人,确切说是朝廷中的文官” “是天子!”张辰忍不住又开口道。 郭逵微微一怔,他斟酌片刻继续道:“不可妄言天子!我是说掌权的几位文官士大夫,数十年来他们似乎已形成了一种固定思路,我宋军之所以灭不了西夏,是因为辽国在背后支持西夏,而现在辽国皇帝昏聩,举国民不聊生,他们便认为西夏独木难支,故而不敢劝阻天子拓边北伐。 诚然圣意不可违,文官们的看法也不错,但他们却不知道,现在的宋军早已不是开国时的宋军了,现在宋军甚至还比不上仁宗朝的宋军,根本就没有能力灭掉西夏。” “应该国力还行。” “光靠国力有什么用,大而不强和肥羊何异? 打仗靠的是军队,你看看现在我大宋的百万禁军成什么样子,个个吃喝嫖赌,军心涣散,有些人当兵当得倾家荡产,甚至落草为寇,简直是天下奇闻! 檀渊之盟后,昔日的精兵强将全部沉沦在安乐乡里,变得腐朽不堪,屡战屡败,实在令人痛惜之极。” 说到这,郭逵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朝廷百万大军,战斗力比较强的军队就只剩下我的西军和河东军,也就是原来杨文广麾下的军队。听闻攻打善池口时,河东军伤亡近三万人,连刘贺都不幸阵亡! 如高遵裕之流挂帅,河东军难以久继,大宋能战之力也只剩下我的西军了,这就是我不想攻打夏州的原因,一旦攻打夏州,西夏必倾举国之兵来救,双方都会死伤惨重,毫无意义不说,甚至最后还有可能便宜了辽人,我不想做这种蠢事。” 张辰也低低叹息一声:“如今的辽国虽然失序混乱,但远远不到走下坡路的时候。对我大宋而言,辽人仍然是我们的大患,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覆灭西夏!” 郭逵眉头一挑,喃喃道:“你也认为辽人不会坐视不管么?” 张辰点了点头,忍不住“泄露天机”道:“西夏本身就依附辽国近百年,莫看辽国如今的皇帝耶律洪基有些昏聩,例如他听信谗言杀皇后萧氏及太子耶律浚,宠信佞臣大兴土木等,但他却是个大智若愚之人,一切都是他顺势而为铲除异己的手段罢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圣明起来。” 郭逵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如果真是这样,大宋危矣! 第一百六十章 东线败亡 攻打踏割寨的激战已经打了整整三天,踏割寨下到处是浓烟滚滚,随处可见被烧成木炭一样的尸首,尸体层层叠叠,血染红了大地,宋军伤亡超过两万人,但踏割寨依旧巍然屹立,宋军始终无法将它攻下。 高遵裕已经急红了眼,挥剑大吼道:“再投一万人进攻,责令亲卫营刀斧手督战,胆敢后退一步者,立斩!” 谁也不敢劝说高遵裕,将领们只得继续下令进攻。 “咚!咚!咚!”鼓声大作,一万宋军士兵如潮水般向山道杀去,此时宋军士气十分低迷,但高遵裕亲率三千刀斧手在后面督战,强迫一万士兵向前冲锋。 踏割寨北面也一样险峻难攻,只有一条宽约两丈的山道通向寨门,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在短短两百余步的山道上躺满了阵亡将士的尸体,后面的宋军士兵只能踩踏着同伴的尸体向上冲锋,第一波千余士兵刚刚冲上数十步,一根根粗大的滚木便从山上翻滚砸来。 前面的士兵吓得纷纷举盾抵挡,但沉重的滚木冲击力太大,在猛烈的撞击下,士兵们被砸得飞出去,顿时伤亡上百人,几名士兵被砸得脑浆迸裂,异常恐怖,数千士兵吓得蹲在地上发抖,举盾呐喊,却无人肯向上走。 高遵裕看得清楚,心中大怒,喝令道:“懈怠不攻者杀!” 顷刻间冲上一队弩手,在后面向不肯冲锋者放箭,一连射杀数十人,前面的宋军才被迫爬着向上冲锋,他们早已吓破了胆,双腿已经站不起来。 这时,大将郭成再也看不下去,上前劝阻高遵裕道:“大帅,这样冲锋除了徒增伤亡也没有意义,根本不可能夺下踏割寨,还不如去进攻别的县城,劫掠些粮食。” “就算可以抢到粮食,那我们怎么回去?” “不如向南走,退到黄河边,再沿着黄河南下。” 黄河距离这里至少五百里,要穿过一片茫茫戈壁,行军十分艰难,高遵裕一时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大军背后忽然发生异动,只听见宋军惊恐的喊叫声,军队阵型开始混乱起来,高遵裕愣住了,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士兵连滚带爬奔跑禀报:“大帅,后面有西贼骑兵袭击!” 这时,地面开始震动起来,半空中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 高遵裕也看到了,一支无边无际的骑兵正向大军后方掩杀而来,尘土遮天蔽日,但军队依旧在混乱。这时,又一支万人规模的西贼骑兵从山背后杀出,率先冲乱了宋军的阵型。 这无疑是非常高明的战术,先用一万骑兵冲击对方阵型,引发对方的混乱,而梁忠明这时才率领三万主力骑兵齐齐扑上,便使得宋军来不及整队迎战,最终必然会出现惨败的局面。 高遵裕脸色煞白,他颤声大吼道:“结阵迎战!” 此时结阵已经任何没有意义,宋军攻打踏割寨伤亡惨重,士气早已十分低迷,军心几乎到了涣散边缘,而西夏四万骑兵最后带来沉重一击,仅剩七万人的宋军终于崩溃了。 还不等骑兵杀至,七万宋军便兵败如山倒,数万士兵惊恐得大喊大叫,互相践踏,丢掉兵器,脱去盔甲,亡命地奔逃,高遵裕也被数百亲兵簇拥着向西南方逃亡,战场上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这一战宋军被杀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七万大军只逃走两成不到,其他大部分都被西夏敌军屠杀殆尽。 梁忠明见对方主力已败,他令手下大将继续追杀败军,他自己亲自率领一万精锐骑兵穿过踏割寨,向宋军的后勤主力杀去。 宋军的后勤大军都是地方厢军和民夫,无论装备还是战斗力都十分薄弱,因为踏割寨得而复失,令他们进退失据,等了数天后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只得缓缓退回善池口。 就在十几万大军和上万辆大车即将退到善池口时,梁忠明的骑兵杀来了,风声鹤唳,厢军和民夫恐惧万分,丢下大车便亡命奔逃,西夏骑兵一路追杀,先后夺取了宋军大营和善池口。 堆积如山的各种军事物资堵塞了数里宽的峡谷口,仅运送来的粮食便有五十万石,还有不计其数的兵甲、战鼓、火油、火器等军用物资,被杀的厢军士兵和民夫便数以万计,东线攻西夏的河东军至此元气大伤,几同覆灭! 由于东线宋军败亡,西线宋军顿时变得岌岌可危,西夏迅速向夏州增兵十万,使进驻夏州的总兵力达二十万,事实证明了郭逵的远见,如今石州城成为了整个西夏战役的关键。 夏州官衙内,梁乙埋负手站在窗前听着兄弟梁忠明汇报战况。 “高遵裕的河东军几乎已彻底败亡,我最后得到的情报是高遵裕获得土人向导的帮助,率数千残军沿着黄河南逃了,兄长不用担心他会卷土重来,他的后勤辎重全部落入我们手中,已然无力反攻,他现在应该是在考虑怎么向宋朝的皇帝交代?” 尽管梁忠明获得辉煌的战果,但梁乙埋却淡淡道:“东线宋军其实在刘贺死后就败局已定,否则我也不会提前转到夏州来,战胜高遵裕那种蠢货不值得夸耀,真正难对付的是郭逵。” 梁乙埋的话俨如一盆冷水,顿时将梁忠明心中的得意浇灭了,他低下头半晌不语。 梁乙埋瞥了他一眼,又问道:“我之前吩咐的那件事,你做到了吗?” 梁忠明精神一振,低声道:“兄长,我们抓获了高遵裕的幕僚,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在一顶大帐内发现了六枚‘震天雷’。” 梁乙埋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急忙道:“东西在哪里?” “就放在外屋,请兄长随我来!” 梁忠明带着兄长来到一间被亲兵严密保护的房间里,刚走进门,梁乙埋便眼睛一亮,快步来到一张桌案前,久久凝视着桌上摆放着的六只黑黝黝的铁疙瘩,每颗至少重四十斤,这就是梁忠明击败东线宋军后缴获的震天雷,梁乙埋终于看到了他一直期待了很久的神器。 桌案旁,两名经验丰富的火药老匠人正在仔细研究一枚已经拆开的震天雷。这时,梁忠明又低声道:“那名幕僚交代,这种震天雷是刚刚才研制出来,连高遵裕手中也没有配方,配方掌握在郭逵手中,不管高遵裕怎么威逼,他就是不肯交出来。” “这就是郭逵的聪明之处,知道高遵裕靠不住!” 梁乙埋讥讽了一句,便走到两名老匠人面前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一名老匠人连忙起身道:“禀大相,我们仔细看了这个震天雷,从颜色看来,应该还是硝粉、硫粉和木炭三种成分,只是三种成分的含量和我们平时用的火药不一样,而且震天雷之所以做得这么大,关键就在于火药量要足,才能炸开铁壳,如果做小了,爆炸产生的威力就炸不开铁壳了。” “你们凭经验能看得出如何配制么?”梁乙埋又继续问道。 老匠人摇了摇头道:“混在一起很难看出来,不过可以看得出硝的含量增大,碳粉的含量也增大,硫的含量反而减少了不过我们可以试验,反复试验上几个月,我想咱们大夏应该也可以造出震天雷。” 梁乙埋大喜,立刻喝令道:“拿三百两黄金来!” 亲兵端来一盘黄金,梁乙埋对两名老匠人道:“这些黄金你们拿去安置家小,然后专心试制震天雷,试验结果直接向我汇报,不能告诉任何人!” 两名老匠人受宠若惊,连忙道:“我们不敢!” 梁乙埋随即又对亲兵大将道:“你率一千人和他们一起回兴庆府试验火器,要严密保护他们,不准任何人接触他们,同时要严密封锁消息,事成之后,我有重赏!” “遵令!” 梁乙埋又指着桌上的几枚震天雷道:“把它们一起带走。” 几名亲卫将震天雷抱走了,两名老匠人行一礼,跟他们一起出去。 这时,梁忠明慢慢走上前道:“如果我们在半年内造出震天雷,或许能一举扭转西北的局势,甚至辽人我们也有相抗之力!” 梁乙埋摇了摇头:“辽国大势犹在,不是区区一两种火器就能改变天命。相反若是辽国手上得到了这种火器,不仅是宋朝,连我们大夏都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所以兄长不打算给辽国?” 梁乙埋淡淡笑道:“那当然,这是我们大夏的秘器!要在关键时刻使用才有效果,有了这种震天雷,至少宋辽就无法灭亡我们了。从今日开始,我们要严密封锁这个消息,除了我们兄弟之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大夏也在研究震天雷。” “我明白!” “好了!不再说震天雷之事,我们商议一下,看看怎么才能拿下石州城?” 梁忠明心中早憋足了一口气,傲然道:“兄长不必操心这种小事,我保证三日内拿下石州城!” “那是郭逵的军队,可不是高遵裕,你绝不能轻敌!” “我绝不会轻敌!” 梁忠明咬牙切齿道:“这一回,兄长便看我如何送郭老贼上路!”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决战开启 “咚!咚!咚!” 西夏军雄浑的战鼓声在石州城北面辽阔的旷野里回荡,石州城北面九里外便是无定河,无定河上早已修建了十几座浮桥,在浮桥的南面和北面各分布着十万西夏军,黑压压的军队无边无际,延绵十余里,在远方还有数万人的后勤大军。 这时,在数千只金鼓同时击响的震天鼓声中,一支万人的骑兵方阵簇拥着身着金甲的西夏国相梁乙埋缓缓登场,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显得格外刺目,一时引得无定河两岸的西夏军士兵爆发出阵阵欢呼。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令石州城头的宋军为之色变,但城头上的宋军却并没有畏惧,他们也有足够的军队,光守城的西军主力就有五万余人,另外还有十万厢军辅助作战,城内一共有十五万人和西夏军抗衡,粮食和物资也十分充足,足以供军队耗用一年。 经验丰富的郭逵考虑得十分周全,为防止西夏军绕道再度进攻陕西路,他将西军主力一分为二,由自己亲自率五万精锐死守石州城,再令偏将周绛和种建中率领其余西军南下回援,镇守宋夏边境上的各个险关要隘。 郭逵早已得知东线宋军大败,这次西夏战役败局已定,但为了防止西夏军队趁机反扑大宋,将战场转移到宋境,他必须在石州拖住西夏军的主力,给朝廷赢得重新部署军队的时间。 张辰站在城头上注视着无边无际的西夏大军,目光肃然,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格外坚毅,郭逵这回给了他足够的信任,破天荒地令他率一万军队负责防御东城墙。 这是张辰继率一万军伏击左厢神勇军司的西夏军后,第二次统帅万人以上的军队。 他的副将正是同样年轻的小将杨怀仁,这是目前郭逵最器重的一对年轻将领,虽然两人都能独当一面,但他依旧坚持文官为正,武将为副的原则来配对他们,如此方能不落人口实。 郭逵尽全力来培养他们,就是希望他们能尽快成长起来,打破资历的桎梏,使他们能在二十余岁时便担负起拱卫西北的重责。 这也是郭逵的无奈选择,如今西军的统帅人才出现了断层,他、杨文广以及新提拔的章楶,甚至如今已赋闲在京的种锷都已不再年轻,而在二十多岁这个阶段仍没有能担当重任的人才。在他眼里,唯独张辰、杨怀仁与几名种家小将算是可塑造之人。 至于副将刘甫,虽然常常被人视作是西军未来的接班人,但表现一直很平庸,他的升迁更多是考家族背景而不是本人的能力,而燕和、周绛等人虽然勇武,却缺乏担当大局的魄力和能力,令郭逵十分失望。 张辰、杨怀仁、种建中、种朴等年轻人表现优异,郭逵决定利用自己的权柄培养下一代西军将领,即使因为资历等原因难以快速拔擢,即使他与种家早年多有嫌隙。 但在国家危难之时,郭逵还是决定摒弃宿怨与私心,毫无保留地扶持年轻大才,给他们机会挺身而出,以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这时,种朴奔跑上前,满脸严肃对张辰行礼道:“启禀指挥使,所有投石机和火炮都已检查完毕,没有破损!” 长达八里的东城墙上除了一万士兵外,还有一万辅助厢军,他们负责两百多台守城武器的操作,张辰把指挥两百多台守城武器以及一万厢军的重任交给了种朴和杨怀仁,结果种朴紧张得一夜没有睡着觉。 虽然张辰是东城墙主将,但为了便于灵活指挥,他便和杨怀仁分工,将东城墙又细分为南北两段,张辰负责全局与北段的指挥,杨怀仁则负责南段的指挥。 种朴和杨怀仁也进行了分工,种朴跟随张辰负责北段的守城武器以及五千厢军,杨怀仁则负责南段的守城武器以及五千厢军。 这十日时间,张辰和种朴又抓紧制作震天雷,最终使他们手中拥有的震天雷数量达到了六十枚。 张辰点了点头,传令道:“除了本将的命令外,也要注意看主帅令旗来操作守城武器,有胆敢懈怠不力者,立斩!” “遵令!” 种朴回头看了看城内,六丈高的观战台就矗立在城中,而西军主帅郭逵就站在观战台指挥全局战斗。 而北城墙由章楶指挥,南城墙由刘甫指挥,西城墙由燕和指挥,另外还有一万后备军,由燕通率领。 郭逵之前已经犒赏三军,并做了战前动员,石州城内的十五万将士士气高昂,个个摩拳擦掌,等待着和西贼主力决战。 而这次进攻石州城,梁乙埋唯恐梁忠明轻敌,也毅然投入了手头可调用的全部兵马,足足二十万兵力,以及数百架重型攻城武器,包括他们缴获的东线宋军的攻城武器,如今全部成为西夏军攻打石州城的本钱。 此时先锋主将梁忠明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战马上,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远处数里外,那片已经被夷为平地的临河箭堡,原本是郭逵所修筑用来阻挡西夏军渡河的一排箭堡,但近日西军发现敌军竟然出动二十万大军攻城,郭逵便事先将五千名驻扎在箭堡中的宋军士兵撤回,箭堡也被夷为平地。 梁忠明望着矗立在高处的石州城,他脑海里却已出现了城池被攻陷的情形,火光冲天,满地宋军跪在他马前求饶,他的士兵又毫不留情地砍下这些宋人的人头,而西军主帅郭逵的人头就拴在他的战马颈下。 这无比诱人而又令他渴望的一幕即将要出现,梁忠明似乎已经有点等不及了。此时他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给兄长证明自己的能力,更是要踏平这座城池,他要让所有西夏人都明白,宋朝依然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南朝,给他五年时间,西夏便可以一举灭掉宋朝。 他头顶的金色大旗在风中飘扬,在他身后是老将哈里哥,而紧靠他身旁的是近年来异军突起的侄儿梁乙逖,这是一个俨如豹子般凶狠的年轻人,今年只有十七岁。 梁乙逖与其花天酒地沉湎酒色的兄长梁乙逋截然不同,自小立志从军,也从不倚靠梁家权势,而是靠自己一步步在军队中立稳脚跟,目前已经成长为西夏军中公认的未来将星,武艺卓绝难有对手,且以巨力着称。 梁乙逖用豹子般冷酷的目光盯着石州城方向,厉声请战:“请叔父给我一万军,看我怎么攻破石州城!” 梁忠明心里其实并不喜欢这个气势夺人、足以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侄子,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微笑道:“吾侄勇烈可嘉,好!我任命你为首战主将,着你率三万军给我攻下石州城!” 随后他将调兵金箭交给梁乙逖,又看了一眼石州城方向,似笑非笑道:“若你攻不下城池,提人头来见!” 说罢梁忠明调转马头而去,老将哈里哥忽而脸色煞白,想上前劝阻梁忠明收回成命,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梁家自己内部的斗争,又涉及太后和国相,他一个武将难敢胡乱开口?而且此役关键,西夏军也确实需要有猛将先试探一下宋军的虚实。 年轻且好胜的梁乙逖倒没那么多心眼子,他甚至以为这是叔父对自己的激励,接过命令后立即纵马飞奔,举起金箭嘶声喝道:“第三军!第五军!撞郎令!随本将出动,向石州城进发!” 三万西夏军浩浩荡荡向石州城进发,无定河北岸,数千张大鼓敲动,鼓声如雷,数十里外可闻,三万大军杀气冲天,密密麻麻的军队中跟着近百架云梯以及投石机,西夏军士兵奋力推动它们前进,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杀气向数里外的石州城席卷而去。 石州北墙头旌旗招展,两万宋军在城头列队而立,他们身着铁甲,头戴鹰铜盔,手执步弓和军弩,个个目光坚毅,两百座巨大的投石机和火炮像个个巨人般矗立在城头。 负责北城作战的是西军后勤主将章楶,此时章楶站在城垛上,凝望着远方正缓缓开来的西贼大军,这支三万人的军队已然出现在无定河的南岸,鼓声就是从军队中传来。 西夏大军行军速度并不快,三万大军基本上都是山讹军,便是山地军,攻城也算是他们的特长,但他们的装备并不出色,没有配备西夏引以为傲的冷锻甲,而是清一色的皮甲,盾牌简易,长矛还不错,都是宋朝制式长矛,显然是从缴获的兵器中装备。 章楶心里明白,这只是西贼的试探性进攻,但这次进攻却至关重要,关系到双方的士气。 “听令,擂鼓助威!” 北城头上战鼓声骤然响起,轰隆隆地在城头上回响,很快便完全压住了敌军的鼓声。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战石州 西夏军在石州城两里外忽而停住了,鼓声停息,三万大军开始列阵。很快,一片黑色地毯般的军阵在城外列队完毕,三万大军刀光闪亮,杀气腾腾。 即将指挥第一次攻城战的西夏军主将梁乙逖骑马出现在军队中,他远远眺望着这座以高大坚固而出名的城池,城墙在阳光下闪耀着青光,证明了石州城的传说,城墙乃是横山中着名的花岗青石砌成,这也是石州城名字的来历。 梁乙逖凶狠自负,但他确实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而且也并不愚蠢,他在城池下仔细打量这座青石大城,这座城池的坚固程度令他暗暗吃惊。 在他印象中,石州城应该和银川城一样,但却没有想到这座城堡竟然如此高大坚固,他心中有点暗暗后悔,一战攻破城池,他似乎说得太满了。 “将军,我军只有三万人恐怕攻不破这座城池。”一名副将在他身旁忧心忡忡道。 “打不下也要打!” 梁乙逖咬牙切齿,如果拿不下这座城池,先不说梁忠明会否追究责任,到时他自己都会颜面失尽。 “无论如何一定要拿下石州,传我军令,即刻攻打北城和东城。” “咚!咚!咚!”震天的鼓声再次敲响,三万西夏军瞬间如潮水般涌出,簇拥着百余架攻城云梯,向石州城的北城和东城杀去。 事实上,第一批攻打石州城的先登士兵一般都是牺牲品,而且西夏绝不会让党项族人上阵,一般都是山民组成的山讹军和挑选勇猛善战的宋人奴隶所组成的撞郎令。 这三万人正是西夏军中用来冲锋陷阵的炮灰,包括两万山讹军和一万撞郎令,他们在西夏军中地位极低,这种危险的战争往往都是由他们先打头阵。 数十架云梯和投石机一字排开,轰轰烈烈地开向三里外的石州城,三万士兵身着皮甲,手执盾牌长矛,喊杀声震天,决战终于在沉寂了半个月后彻底爆发! 石州东城和北城地势比较平坦,非常有利于攻城器械的发挥,西夏军兵分两路,北城和东城各投入了一万五千军队。 东城头上,一万宋军和一万厢军站在城头上,宋军目光冷肃,齐齐举起弓弩备战,但那些战力孱弱的厢军士兵们却有点心惊胆战,城外铺天盖地的西贼大军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禁不住双股战栗。 无奈战争已经爆发,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投入战斗,厢军士兵负责操作投石机和火炮,巨大的投石机高约两丈,长长的臂杆后挂着石兜,用绞盘上力发射,一架投石机需要五十人才能挽动,可将百斤的巨石抛出三百步外。 重型火炮则由二十名士兵操纵,同样可以将四十斤重的震天雷或者霹雳炮投出三百步远。 霹雳炮可视作震天雷的初代火器,其中的火药只具有初步的爆炸威力,一般外壳是用木制、陶罐或者厚油纸,爆炸本身不产生太大的杀伤力,但关键是里面混合了大量石灰、毒刺或者铁钉,可利用它们来杀伤敌军。 “震天雷准备!” 张辰一声厉喝,种朴急忙指挥十架火炮上弦。这回张辰出手便决定使用杀手锏震天雷,他必须立刻采取措施来压制住敌军的士气。 张辰目光冷酷地注视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一架架云梯上站满了准备攻城的西夏士兵,直到敌军已经进入三百步内,张辰抽出腰间宝剑,一声令下。 “发射!” “嘭!嘭!嘭!” 火炮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十枚震天雷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十道弧线,向三百外密集的人群飞去,宋军士兵纷纷举起盾牌,或者躲到城垛背后,捂住了耳朵。 在距离西夏军头顶不到一丈的地方,震天雷接二连三地爆炸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使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要震裂了,巨大的冲击波和铁片四下迸射,大片大片的西夏士兵惨叫着被击倒,几乎所有西夏军都趴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捂住耳朵。 远处观战的梁忠明惊愕地向石州东城方向望来,眼睛蓦地瞪大。震天雷!他终于亲耳听见了宋军“天雷”的爆炸声,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而他心中同时也对自己的震天雷充满了无限期待。 梁乙逖在一里外观战,虽然冲击波和铁片射不到他,但巨大的爆炸声也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他的战马惊得稀溜溜暴叫,前蹄高高扬起。 不仅是主将被爆炸声所震撼,所有的西夏士兵都被十枚震天雷的爆炸声惊呆了,士兵们纷纷蹲下,痛苦地按着心脏部位,很多人的耳朵嗡嗡作响,竟然一时失聪,什么都听不到。 战场上弥漫的白烟渐渐消散,士兵们纷纷站起身,茫然不知所措,由于十枚震天雷是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故而带来了惊人的杀伤力。 每颗震天雷方圆十丈范围内的士兵全部被震死,还有大量士兵被爆炸的铁片击伤、击毙,光被炸死的士兵就达三千人之众,还有一千余人受伤,十几架云梯被炸得粉碎,西夏军伤亡极为惨重。 这时,梁乙逖率先反应过来,他知道如果不立刻攻城,恐怕士气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他当即喝令道:“暂停攻打北城,集中兵力攻打东城!” “咚!咚!咚!” 这回倒不是梁乙逖下令击鼓,而是梁忠明开始催战了。 “进攻!”梁乙逖挥刀大吼道。 在急促的战鼓声催促和刀斧手的威逼下,剩下的两万五千余名西夏军开始向东城发动了凌厉的进攻。 张辰冷冷哼了一声道:“真叫一个不知死活!” “传令投石机发射!” 石州城头鼓声再度大作,一百三十架投石机同时发动,长长的臂杆挥出,将八九十斤重的巨石凌空抛出,一百余块巨石在空中旋转,呼啸着砸向密集的人群。 “轰!”巨石砸下,在人群中翻滚,血沫腾空而起,十几人被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接二连三的巨石砸进人群,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一片。同时又见几座云梯被砸中,云梯瞬间折断成数截,上头攀附的数十人纷纷坠落,不知生死。 天空中,一块块巨石仍在不停翻滚,呼啸着砸向地面,短短时间内,投石机便发动了四轮,五百多块巨石砸向敌群,很快便造成三千多人的伤亡,但西夏军并没有止步,他们继续冲锋,甚至已经冲进了弓箭射程内。 城上宋军箭如雨发,一万支兵箭和弩箭密集地射向敌军,兵箭是守城而用,比箭杆长而且粗重,从高处射下,会带着自身的重量射向敌军,杀伤力极强。 但宋军杀伤力最强的自然还是神臂弩,这种弩箭杀伤射程在一百八十步外,百步内可以轻易洞穿盾牌和皮甲,是宋军最强大的单兵弩箭。 面对犀利密集的箭雨,西夏军举盾相迎,无论辽军还是西夏军,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防护比较薄弱,虽然他们已经掌握了先进的冶炼技术,但毕竟国力有限,无法全面用铁片来武装军队。 辽国拥有燕云十六州,汉人工匠辈出,技术较为先进,资源也比较丰富,军队装备勉强能看,至于西夏军的防护就薄弱得多,比如西夏军最坚固的冷锻甲,其实是仿造唐朝甲胄再加以改进,工艺和制式都比较落后,防护能力其实不如宋军近些年研制的朱漆山字甲。 但尽管如此,冷锻甲也只有西夏的卫戍军、质子军和铁鹞子骑兵披挂,而大部分军队还是披挂皮甲。 山讹军和撞郎令这些炮灰的装备便更不用多说,譬如他们的盾牌只是在木板上蒙了一层牛皮,木板极为单薄,这种盾只能承受本国军队的弓箭,无法抵挡宋军犀利的兵箭,更无法抵挡强大的神臂弩箭。 不过他们现在的盾牌都是从东线高遵裕大军手中缴获来的大盾,十分坚固,倒是勉强抵住了兵箭的射击,但还是有不少盾牌被神臂弩射穿,致使一片片的西夏军惨叫着扑倒在地。 终于,有一架云梯成功逼近了城墙,数百西夏士兵猛地向后拉拽绳索,一架六七丈高的云梯被拉拽挺起,云梯上已经攀附着数十名士兵。 “轰!”的一声巨响,碎石四溅,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头,紧接着十余架云梯先后搭上了东城的北段城头,数千西夏军如蚁群般冲上,用刀砍、用长矛捅、用箭射,拼命冲上城头,而城上箭如密雨,滚木礌石如雹子般砸下,一时间刀劈矛捅,血肉横飞。 宋军士兵用长叉叉住云梯向外猛推,一架长长的云梯被推出,向后翻倒而下,城下很快便传来绝望而凄厉的大片惨叫声。 城下的西夏军弓兵也开始反击,箭如密雨射向城头,不断有西军士兵和厢军被射中,惨叫着从城头上栽下,伤亡逐渐加大。 郭逵一直默默注视着东城的战况,但他并没有干涉张辰的指挥。到目前为止,张辰的指挥看上去非常有章法,将所有能够想到的漏洞都死死堵住,故而西夏军攻城虽猛烈,却始终找不到可乘之机。 东城上旌旗飞扬,主将张辰下达了调兵命令,副将杨怀仁率领三千精兵加入到激战之中,战争渐渐进入了白热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相径庭 尽管高遵裕送来的第一份大捷快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但大宋都城东京依旧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因为东线宋军大败的消息被高遵裕死死瞒住,以至于东京城绝大部分官民百姓都不知道西夏战役其实已经失败,有些人甚至还在期待着宋军攻下西夏都城兴庆府的好消息传来。 这天傍晚,房州会馆东主周博和往常一样来到了自家会馆,这些日子周博极为忙碌,因为生意的扩张,几位东主又在汴河旁造好了新楼,准备将会馆总部搬到城外,以后城内的馆子就只是单纯的酒楼,因为“全聚德”已经准备在大宋各地开设分店,故而组建总部管理之事已经刻不容缓。 单单说东京城的总店,目前雇工已经增加到百余人,光账房就有十余个,厨师、酒保、侍女、护卫、甚至还有货运车队等等,每一个环节需要的人手都不少,但这个规模其实十分常见,像东京城最大最有名的矾楼,不算歌姬舞女,便有伙计近三百人。 但这几日周博的心情却不太好,犹记得朝廷去岁剿过均州锡义山的乱匪,而偏偏主帅石方凛却纵容乱匪逃窜去了金州,几个月来官军数次围剿却毫无战果,反倒令单安等锡义山乱匪死灰复燃,声势重新壮大。 就在一个月前,锡义山匪军竟然成功从金州突围而出,更是大胆地入境袭击均州和房州,并且大肆劫掠,已经严重威胁均州和房州的安全,周博事先得到战火烧到房州的消息,急忙花重金费尽心思,托人将自己的妻女和张辰的家人全部转移来了东京。 虽然锡义山匪军最后退出了房州,但全聚德位于房州的老店却毁于战火,约有五千贯金银被乱匪哄抢一空。 不过这些财物归根到底是身外之物,如今周博更担心的,却是与自己分别许久的张辰。因为年初时全聚德率先在京兆府开了一家分店,而近日京兆府的掌柜写信告诉他,张东主已升为西军情报司主事参军兼情报军指挥使,已经跟随主帅郭逵杀进西夏去了! 这完全出乎周博的意料,他一直以为张辰出任的是文官,即使发生战争也应该呆在后方才对,怎么会以身犯险去了西夏?!这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周博担心张辰实则是情有可原,先不说张辰乃是房州会馆的创始人之一,又授予他们“炒菜”这等足以发家的技艺。 就说周博活了这么些年,鲜少有合得来的朋友,张辰算是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至于他的亲人,原本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大姊,可弟弟在十岁时下河游水溺亡,父母就只剩下他一个儿子,而大姊远嫁河北,已经十几年没有往来,所以如今他在乎的除了妻女,便是他视作好友的张辰。 朱虹楼是东京城大相国寺南面正对的一座中档酒楼,因为地段不错,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会在这里用餐,生意一直很不错。 朱虹楼的东主是房州人,故而周博也算是朱虹楼的常客,只见他刚走到酒楼门口,掌柜便热情地迎了上来道:“小人刚刚就在说周员外怎么还没有来,再不来小人就要派轿子去请了。” “少说这种奉承话,全聚德抢走你多少生意,敢情你们朱虹楼不恨我?” “看周员外说的,你可是我们房州人的榜样!全聚德开得好,我们这些老乡也深感荣幸!现如今咱房州人在京城的名声因全聚德越来越响亮,给我们朱虹楼也增加了很多生意呢!嘿嘿,员外莫嫌小人多嘴,若是小人照顾不周,那小人便请东主来招呼员外。” “你这嘴皮子越来越油滑了,先吃饭再说,老规矩。” “员外楼上请!” 其实掌柜说得并不过分,如今的周博可是房州商贾的领军人物,公认的东京十大富商之一,家财万贯,而朱虹楼不过是个中档小酒楼,周博能在这里用餐,当然是给足了他们同乡面子。 不过这也是因为张辰的祖父与小妹、义子皆被他安顿在距离这里只有二三十步的一处宅子,周博经常去看望他们,到此用饭也是图个方便。 上了二楼,二楼已经坐满了客人,就算周博每日要坐的位子也被人坐下了,掌柜一时有点尴尬,刚要去赶人,周博却看见了自己店里的两位账房,便摆摆手笑道:“不用赶人了,我就坐这边。” “周员外,实在抱歉了!” 掌柜着实深感歉意,他明明让酒保把位子留好,酒保是怎么做事的,回头要好好教训一下。 两名全聚德的账房正在喝酒聊天,见自家东主过来,连忙起身见礼,周博笑道:“今日这朱虹楼客人太多,没位子了,我也来和你们挤挤!” “东主请!” 周博坐了下来,两名账房一个叫许平,一个叫张明远。张明远就是张辰的族人,便是虎子的父亲。 张辰的祖父张仲方这回带着两个孩子远走东京,也不忘把虎子的爹娘带上,甚至还大方地将张明远介绍给了周博,想为张明远夫妇谋个活计。 周博见是老人家开口,当即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张明远到全聚德做工,而张明远倒也不给张仲方丢脸,原以为他只懂耕地养牛,没想到做起事来心细如发,非常精明能干,尤其擅长算数,如今已经被周博提拔为账房里的一名管事了。 “今日二位轮休,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错嘛!你们在聊什么?”周博喝了杯酒笑眯眯问道。 “我们在聊西北的事儿呢!听闻咱宋军连续大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到兴庆府?” “屁的大捷!”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东线大军一败涂地,已然全军覆灭,只剩下西军孤掌难鸣陷于敌境,还大捷个屁啊!” 周博浑身一颤,杯中酒泼了一身,他连忙回头,只见他们身后坐在几个客商,听口音应该是陕西路那边的人。 周博心中顿时紧张起来,起身上前行一礼道:“几位兄台有礼,你们说东线大军全军覆没是什么意思?” 一名为首客商瞥了他一眼,警惕地回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明远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东主,房州会馆全聚德的周博周员外,因为我们张东哦,我们周员外的好友张官人也参加了这次北征,所以周员外很担心。” 听说是赫赫有名的周大东主,几名客商连忙起身行礼,周博紧张问道:“诸位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为首客商问道:“请问员外的好友是在东线还是西线?” “具体我不清楚,是和西军郭安抚使在一起。” “跟随郭太尉啊那就是在我们西军了!西线还好,可听说还在西夏境内和西夏大军激战,全军覆灭是东线高大嘴的军队,十万河东军只逃回来几千人!那叫一个惨哪!前所未有的惨败啊!” 周博顿时脸色惨白,手不住地颤抖,酒杯再也拿不稳,“当啷!”落地。 张明远和许平连忙扶周博坐下,这时,周遭的酒客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道:“消息属实么?” “咳!这种事情我们敢瞎编吗?陕西路、河东路早就传开了,人人皆知,这两日消息必会传到东京城了!” 朱虹楼内顿时像炸开锅一样,大家纷纷七嘴八舌议论,周博再也没有心思吃饭,又起身低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要去找王员外郎,一定要问个清楚。” 王禄府宅门前,周博负手来回踱步,心中焦躁不安,门口的那名仆人自然认识他,但见他心事重重,也不好去打扰。 这时,仆人低声道:“周员外,我家二老爷出来了。” 周博一回头,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走了出来,他连忙上前施礼:“在下房州会馆周博,前来拜见王员外郎!” 这名男子正是王禄的弟弟王裕,他微笑一声道:“我知道周员外,不过很抱歉,如今王相公主导变法之事,所有朝官皆受节制,我兄长昨日已被征调去了政事堂办公,到今天还没有回来,估计今晚也回不来。” 周博顿时失望之极,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 “周员外可有什么要紧事么?我可以代为转告兄长。” “是为在下的好友张辰张官人之事而来如今东京城中盛传宋军在西夏大败,他在西线军中,现已身陷西夏,在下着实担忧到了极点。” 张辰?莫非便是兄长时常念叨的那个聪慧无比的少年郎么?他一介文官怎么也在西征军中? 王裕心中不解,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劝道:“周员外也不用太担心了。此事既然已传遍东京,想必我兄长已经知晓,无奈这两日公事缠身,只能待他回来再说。 不过那位张官人既身在西夏,我兄长又在东京,相距何其遥远,就算想帮忙恐也无济于事啊!我时常在兄长口中听得张官人之名,他年纪轻轻便身负大才,又早早做了官,此等厚报绝不是早夭之相,我向来相信吉人自有天眷,周员外还是莫要太担心了。” 周博低低叹了口气,王裕说得也对,自己就算见到王禄又能怎么样?顶多问一问详细情形,相距万里又能做甚?何况王禄是吏部员外郎又非枢密院之人,也不可能三言两语把张辰调回来,那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在下明白了,多谢官人好意,在下告辞!” 周博行一礼,上牛车吩咐道:“回大相国寺罢!” 牛车缓缓启动,向大相国寺方向而去,王裕望着周博的牛车走远,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满朝文武皆在欢庆宋军大捷,就连兄长这几日心情也是大好,怎么这位周东主却带来了如此大相径庭的骇人消息?!这本就局势诡谲的东京城,恐怕很快又要陷入纷乱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朝堂风云 皇宫内的气氛格外紧张,尽管高遵裕极力隐瞒消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东路军大败的消息还是被太原府的官员秘密上奏,很快整个朝廷的高层便都已知晓。 大内总管钱晋当然不会替高遵裕隐瞒,立刻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天子赵顼。赵顼极为震怒,一连两天在宫中大发雷霆,砸碎了无数碗碟茶杯,宫女宦官们都吓得战战兢兢,他们很少看见这位向来温文尔雅的天子如此怒火万丈。 黄昏时分,十几名宦官从内宫飞奔而出,跑去通知各个重臣,天子要召集军政议事了。 事实上,今日几乎所有的重臣都没敢回家,因为他们早就料到今晚天子定会紧急议事,不多时,十几名朝堂重臣从各个官衙赶来。 首相曾公亮坐在一顶轿中前往延福宫,所谓轿子是从隋唐的舆辇发展而来,舆架四周加了围挡,加了顶盖,无惧风雨,也有了隐私,在大宋已经极为普及,《清明上河图》中随处可见,就算是普通人家也能使用,不过轿子主要是给女眷使用,男子一般骑马或者骑驴。 由于皇宫内不准跑马,但不少大臣上了年纪,步行也吃力,于是轿子就成了皇宫中很实用的通行工具。 “曾相公请留步!” 这时,曾公亮听见后面有人在叫自己,似乎是掌枢密院事吕公弼的声音,他立刻吩咐道:“停轿!” 轿子停了下来,曾公亮从轿中走出,只见吕公弼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上来。 “老夫已经晚了,想不到吕相公比我还晚。”曾公亮笑眯眯道。 吕公弼奔上前,喘了两口气道:“正好有点急事耽误了。” 吕公弼和曾公亮并肩而走,吕公弼小心翼翼试探道:“看来西征大败的传闻属实啊!” “唉!” 曾公亮低低叹息一声道:“着实令人意想不到,也让人很难接受。” 吕公弼向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打了败仗,相公不觉得这是好事吗?变法派那帮人向来主兵戈” 诚然,昔日这两位分别执掌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头号人物,常常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但今年变法派的粉墨登场,政局再度变幻,这帮老家伙不得不抛去龃龉,被迫重新团结到了一起。曾公亮对阵王安石,而吕公弼对阵陈升之。 只见曾公亮淡淡道:“这要看从谁的位置来理解了,对西贼或许是好事,可对我们大宋则是极为不幸,你说是不是?” 吕公弼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随后改变语气,打了个哈哈道:“那是!那是!此役宋军伤亡如此惨重,实在太让人愤怒了。” “我们还是乘轿走!别让官家等久了。” 曾公亮显然无心和吕公弼多说,吕公弼只得返回自己轿子,两人各自上了轿,侍卫抬着他们快步向延福宫而去 延福宫两仪殿内,曾公亮意外地发现,如今大宋的明星重臣王安石已然早一步在殿内等候,虽然王安石拜相后经常参加各种朝议,但其变法事宜极为繁杂,故而常常迟到,天子倒也能容忍。不过这回王安石似乎还是第一次准时准点,甚至是提前到来,这让曾公亮心中感到一丝不安。 “天子驾到!” 曾公亮无暇细思,只听侍卫一声高喊,众人纷纷站起身,在一队宫娥的簇拥下,赵顼铁青着脸走进了大殿,十几名重臣一起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 赵顼快速地挥了挥手,他在龙椅上坐下,努力将心中怒火平息下来,半晌才缓缓道:“想必几位相公都知道朕为什么要召集尔等前来商议。 今日朕已经接到高遵裕的快报,说北伐遭遇了重大挫折,那也就是承认传闻是实,东路大军已经全军覆灭,现在还剩西军在石州苦苦支撑,你们说说看,如今该怎么办?” 众人一起向曾公亮望去,虽然王安石如今权倾朝野,但名义上曾公亮才是百官之首,当然应该由他先表态,但赵顼却毫不留情面地望向了王安石,温和道:“王相公先说!” 赵顼今年二十一岁,身材中等,皮肤白皙,长得文质彬彬。小时候身为皇子的他比较活跃,加上酷爱打猎,常常和一些权贵子弟出城游猎,但自从英宗皇帝三十六岁不到便英年早逝后,赵顼承继大位,突然一夜成熟,杜绝任何享乐奢靡,而是勤于政事深居简出,颇有一副圣君模样。 只见王安石走出列,深深行一礼道:“官家,臣知道军法如山,败必惩,胜必赏,赏罚分明才是正道,不管高太尉有千般理由、万般解释,在他手上丧送了十万精兵和无数钱粮辎重是铁的事实,所以臣建议依照国法,立刻撤销其职,并责令其回京接受质询。” 赵顼点了点头,王安石一番话说在他的心坎上,但他并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看了一眼曾公亮道:“曾相公的意见呢?” 曾公亮早有腹稿,他走出来向天子行一礼,不慌不忙说:“虽然高太尉的东线大败应该追究责任,但老臣认为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毕竟征讨西贼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传召高太尉进京不太合适。 西军依旧在敌境苦战,如果西军能像之前那样发挥神勇,连战连捷,说不定能扭转整个战局,那么高太尉作为两路大军的主帅,也能算功过相抵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曾公亮竟然替高遵裕开脱,着实让众臣大感意外。要知道高遵裕乃是高太后的兄长,如今两宫之争闹得厉害,天子对高遵裕的忌惮可想而知。 何况曾公亮的首相权势已被王安石夺走了不少,众臣还以为他定然会投天子所好,对高遵裕落井下石,趁机挽回一些好感,不料他却是在替高遵裕说情,众臣面面相觑,想不通曾公亮怎么会在关键时刻糊涂了。 赵顼心中果然着实不满,立刻质问曾公亮道:“请问曾相公,主帅指挥无策,导致河东军全军覆灭,近百万石粮食、数十万件兵甲和无数攻城武器被西贼夺走,朝廷备战积蓄毁于一旦,这个责任该谁来承担?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特殊原因才导致失败,那特殊原因又是什么?朝廷该不该问清楚?至于说他进京会影响西军战事,那更是无稽之谈,西线战事是由郭逵全权负责,和他高遵裕何干?” 赵顼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让曾公亮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只得勉强笑了笑说:“不管高太尉实际上有没有指挥西线,但他无疑是这次北伐的统帅,老臣并不是想替他开脱,只是觉得应该等一等,看看郭太尉的西军能否逆转局势。” 赵顼哼了一声道:“曾相觉得局势还能逆转吗?” “这个,倒是难说。不过老臣听闻西贼攻打石州近半个月都没有能破城,如果我们继续向西线增援,让高太尉立功赎罪,令他率军支援西线,说不定局势就能逆转。” 王安石突然插话道:“让高太尉支援西线,只会给西军拖后腿,届时恐怕西军也将全军覆没!” 曾公亮呵呵一笑道:“王相公莫非也懂军事?” 王安石则是淡定回击:“在下确实不懂,却能坦然承认,而非不懂装懂。” “够了,不要再争了!” 赵顼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其实他早有方案,只是想让众人讨论一番,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讨论下去,便冷冷下令道:“高遵裕屡战屡败,确实不宜再久驻河东,立马召他回京述职! 今河东路兵败,边境防御薄弱,朕决定起用种锷为河东路防御使,火速率五万军进驻宋夏边关进行防御,另外调东京十万禁军赶赴陕西,支援西线战场,交由郭逵节制,所需辎重粮草及运输民夫由陕西路负责筹办,朕意已决,立刻执行!” 众人这才明白,天子早已决定了,便一起躬身道:“陛下圣明!” 赵顼一甩袖子扬长而去,众大臣这才三三两两退朝,曾公亮慢慢走到王安石面前,仍然保持着假笑:“王相公不愧是官家看重的人,局势看得透彻,老夫自愧不如啊!” 因为变法诸多事务仍需要政事堂来协调,所以王安石还不能真和首相曾公亮翻脸,只是稍带讽意说:“曾相公怀着一颗仁慈之心,实在不同凡响,令介甫心生敬佩。相信此次朝会所议传出去后,有人必会对曾相公感激万分啊!” 有人?曾公亮如何听不出王安石的讽刺暗示,但是他丝毫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如今天子既已选择了王安石,他曾公亮的位置便是岌岌可危,若不寄希冀于高太后,单说自己这等年纪又能坚持几个月?天子随便一道“赐归”旨意就能把他赶回家养老去。 曾公亮眯起眼睛道:“王相公的称赞,老夫不敢当,有王相公在,是我大宋之幸也!” 待到王安石离开皇宫时天已经黑尽了,不料有一名七品青袍官员却在皇宫大门旁等着他,他见王安石出来,便远远施礼笑道:“王相公,下官正巧下值,可否与相公同行?” 王安石一怔,立马认出了这位官员是吏部员外郎王禄。 说来也巧,他们二人的住所距离不过两百步,王安石的府宅与王禄的家宅同在一条大街上,加上王禄的职事乃是负责官员诠选,王安石调动官员时常常需要找到王禄协助,故而平日里避免不了往来。 王安石此时心情有点沉重,只是点了点头道:“王员外郎请上车!” 王禄赶忙上了马车,待马车离开了皇城,他再也忍不住,低声道:“王相公,恕下官多嘴一句。今夜相公们议事的内容,下官有所耳闻。可真是奇怪了,今日曾相公怎么会替高太尉说话?” 王安石叹了口气道:“兔死狗烹,王员外郎听说过吗?” 王禄一愣:“莫非高遵裕被严惩,曾相公会被牵连?” “自从今年我主持变法以来,官家早已因为朝堂的内部争斗而头疼不已,作为天子,他不得不维持朝廷的权力平衡,以保我大宋稳定。 太后向来反对变法,而高遵裕毋庸置疑是太后身旁最信重的人,他若是遭殃,太后等同于断了一臂” 王禄不解道:“两宫之争正是激烈,太后失势对天子来说不是好事么?” 王安石微微摇头道:“如今朝堂的斗争早已不只拘泥于帝党后党之争,更严重的是我变法一派与守旧一派的争端。天子虽然用我变法,却也不可能让我一家独大,故而尽管忌惮太后染指朝堂,却也不能轻易削弱守旧派的权势,否则朝廷局势必定失衡!这对天子反而不是好事。 而高遵裕若是倒了,守旧一派便会极大被削弱,光靠一个老迈的曾公亮根本稳不住,天子必然会撤换一个年富力强的守旧派大臣上位,譬如司马光等人 曾公亮到底是老奸巨猾,他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所以他一定要保住高遵裕,这不仅是对太后示好,更是为了他自己的公相之位坐得稳啊!” 王禄恍然大悟默默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王安石到底比自己看得透。 他又问道:“官家为什么让种锷去坐镇河东路?须知他可是与韩琦交好,而韩琦又和太后关系匪浅下官还以为官家会让东京的禁军大将前去。” “官家自然会派自己的人过去,但只需一名内官以监军的身份去便是。至于启用种锷,那也是官家不得已而为之,就像我方才说的,折了守旧派一臂,便不得不再重新补上新臂。反正这回,高遵裕恐怕难逃一劫了。” “有这么严重吗?” 王安石点点头道:“官家是一位有抱负有大志的明君,自他登基以来,心心念念的便是平灭西贼,这一回足足动用举国之力,耗费大半年时间来准备北征,可算是不惜一切代价! 但现在官家胸中的抱负却被高遵裕彻底毁了,你可以想象官家心中对高遵裕的愤怒,所以高遵裕被贬已成定局,至于曾公亮能不能保住他的相位我也不太清楚。 说句题外话,王员外郎,如果曾公亮相位不保,朝中局势又会大变,可能你升迁的机会就来了。当然了,归根到底要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王禄微微一怔,连忙小心翼翼问道:“那下官该怎么选择?” “王员外郎不是已经选了吗?” 王安石淡淡一笑道:“你在皇宫前上了我的马车,你觉得官家会不知道?” 王禄这才恍然,赶忙连声致谢,同时心中又在暗喜,昔日张辰曾叮嘱要争取在王安石面前表现表现,尽量以才学交友,将来必定少不了飞黄腾达的机会,没想到还真被张辰这个可怕的少年言中了! 不过,那也不枉自己苦心积虑为了接近王安石,甚至特意花费重金买了那套与王府相近的宅子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形势剧变 西夏二十万大军对石州城的猛烈攻打已经持续了十五日,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西夏军队的伤亡超过了四万人,宋军的伤亡也超过了两万人,但石州城依然屹立不倒。 这并不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而是西军主帅郭逵的战略抉择,以守城战来削弱西夏军队骑兵的优势,既可避免宋军人数略逊的弱点,同时也能充分发挥宋军装备精良的长处。 这个决策看似保守,但最后的结果证明它无疑是正确的,胜不骄,败不馁,始终冷静沉着,也只有郭逵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将才能做出如此明智的决定。 年轻骄狂的梁乙逖以惨败结束了第一次攻城,虽然他得到哈里哥求情而没有被梁忠明处死,但他最终被迫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夹着尾巴藏身在众将身后,再也不敢露出身形。 尽管梁忠明趁机教训了这个狂妄的侄子,但他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西夏军队攻打城池从不会超过五日,而这次居然延续了半个月,而且依然没有半点攻下城池的迹象,这对梁忠明也同样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兄长梁乙埋从不催促他,也从不责难他,甚至也不理会他对梁乙逖如何苛刻,而是完全放手让他去攻打石州城,恰恰就是这种看似信任中隐藏着一丝冷眼旁观的不满,给梁忠明增加了巨大的压力。 半个月来,梁忠明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考虑如何攻下城池,人明显消瘦了,他想了各种招数,都被郭逵轻松化解,他始终找不到攻下石州城的良策,梁忠明终于不得不承认,除了强攻一途外,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天还没有亮,梁忠明便被一名亲兵叫醒了。 “将军,大相有急事召见!” 梁忠明一把将蜷缩在他怀中的美妓推开,翻身起床穿上了军服,几名亲兵一起上前帮他披挂盔甲。 “现在什么时候了?”梁忠明感觉外面的天似乎还没有亮。 “回禀将军,五更不到!” 梁忠明微微一怔,五更不到兄长就找自己过去,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梁忠明稍稍洗了一把脸,便带着十几名亲卫骑马向数里外的帅帐疾驰而去,早有侍卫等候在帅帐所在营门前,见梁忠明到来,侍卫连忙迎上前道:“大相在等将军,请随卑职来!” 梁忠明翻身下马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具体卑职也不知,将军去了大帐就知道了。” “前面带路!” 片刻,梁忠明跟着侍卫快步来帅帐前,侍卫进去禀报,不多时出来行一礼:“将军请!” 梁忠明大步走进帅帐,巨大的帅帐内光线明亮柔和,西夏国相梁乙埋负手站在一幅地图前发愣,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弟弟的到来。 “兄长,到底出了什么事?”梁忠明快步走上前问道。 梁乙埋低低叹了口气:“刚刚得到快报,宋朝皇帝在西线增兵了,而东线则启用了种锷。” 梁忠明也愣住了,半晌问道:“然后呢?” “后来之事我也不知,我们只是接到探子飞鹰传书,仅此而已。” 梁乙埋回头注视着梁忠明:“如今西北形势即将剧变,而石州一直久攻不下,本来一个郭逵便已十分难缠,若种锷那个杀胚带着援军来了,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大敌!我大夏有限的国力不能再和宋军这样消耗下去,故而我打算与宋朝议和。” “可是我们在东线全歼十余万宋军,取得大胜,应该是宋朝向我们求和才对,我们怎能主动求和?!到时候结果定然会对我们不利,而且、而且又要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代?” 梁乙埋淡淡道:“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代是我考虑的事,与你无关。当然了,如果你三日之内能攻破石州城,那我就准你继续率大军南下,逼迫宋朝来主动求和,可如果你三日内还攻不下石州城,那我便只能主动请求停战议和了。” 梁忠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已经攻打石州半个月了,却始终攻不下城池,三日内他又怎么能办得到,看来兄长其实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了。 沉思良久,梁忠明咬牙道:“不要三日,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今日再攻不下石州,一切由兄长做主。” 梁乙埋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点了点头:“那一言为定!” 天刚刚亮,西夏大营内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战鼓声,正在东城墙上打盹的张辰突然被鼓声惊醒,这已经是他在石州东城头度过的第十五个夜晚了。 半个月来,东城一直是西夏大军进攻的重中之重,远远超过了北城,使得东城守军伤亡最为惨重,西军和厢军的伤亡人数达八千人之多,近乎整个宋军伤亡人数的一半。 有所失必有所得,张辰和他的同袍们付出了巨大辛劳和汗水,士兵们付出了无数生命和鲜血,但他们这一代年轻将领们却赢得了西军将士的高度认可。 西夏军营内的鼓声惊动了城头上所有的将士,他们纷纷站起身向远处无定河凝望,种朴条件反射般地向一架火炮奔去,嘶哑着声音吼叫道:“这部火炮修好没有?” 这架火炮的射槽断裂了,昨天夜里种朴巡哨才发现,他立刻找工匠来修理,六名工匠正满头大汗地将一条发射槽安装上火炮,十几名厢兵在协助他们,一名工匠战战兢兢道:“回将军,马上就好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西贼进攻之前必须修好,否则军法从事!” 火炮和投石机是半个月激战中消耗最大的武器,他们已经没有库存,每一架都弥足珍贵,种朴格外珍惜每一架火炮和投石机,甚至把它们也当做了自己的兄弟。 但种朴对震天雷的念念不忘,竟使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案,一举解决了震天雷配方外泄的担忧,他建议将所有库存的硝粉、硫粉和碳粉以一斤为一份各称量数百份,然后按需取量。 这个方案得到了张辰的赞同,张辰便传令按照配方比例各取份数,很快便配制成了一份重达五百斤的震天雷火药,又制成二十五枚震天雷。 可惜的是他们携带的火药原料并不多,基本上都是火药成品,张辰之前曾经想过对火药成品进行改造,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制作震天雷火药的配方要求非常精准,还要定制铁壳的厚度,多一分少一分都无法达到强烈爆炸的效果,甚至炸不开铁壳。 这需要无数次的试验才能渐渐走向成功,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财力,但现在是战争期间,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 这时,杨怀仁快步走上来笑道:“指挥使,今日不如再加一次餐!” 杨怀仁所指的加餐就是用震天雷的意思,这位杨家小将对这些犀利的火器极为有兴趣,虽然震天雷是由张辰配制出来,但它们却是由郭逵来协调分配,东城是重点防御区,分配了三十枚震天雷,张辰和杨怀仁手中一人十五枚,他们已经用过两次,每人手中只剩下五枚了。 张辰笑道:“看情况!如果形势危急,你自己决定使用,只是别把自己的城墙炸塌了。” “怎么会呢!” 杨怀仁也笑了起来:“这东西的威力确实很强大,就是数量太少,要是有几百颗,别说守住石州城,我看灭掉西贼也不是不可能。” 张辰暗暗摇头,心想那南宋的火器不是更加强大?也一样被蒙古也灭了。北宋也有大量火器,却敌不过金国。所以火器说到底只是一种战略性武器,在局部战役上或许可占一点优势,但要决定全局胜负,却不是一两件先进的火器能办到。 “震天雷因为数量少才是秘密,如果我宋军大规模装备,那么西夏和辽国很快也会出现。” “指挥使说得倒也不错,郭太尉此前就非常担心高太尉手中的震天雷,既然全军覆灭,很可能他们手中的震天雷已经落入西贼手中了,估计这会儿西贼正在全力研究呢?” 这同样也是张辰十分担心之事,如果有实物落入西夏军之手,恐怕不出半年,西夏军就会研制出来了,但事已至此,他担心也没有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指挥使,西贼来了!”一名士兵大喊起来。 张辰回头望向远处河边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军队正在迅速过河,一架架云梯和重型投石机夹杂其中。张辰已经有了经验,他从军队的装备和气势上便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支由党项人组成的西贼主力,所以这回必然是一次大规模攻城。 他立刻对杨怀仁道:“可以使用震天雷,但不要一下用完,掺杂在霹雳炮中,在关键时刻来一发!” 杨怀仁大喜:“卑职明白了!” 他抱拳行一礼,匆匆回去了,张辰又对种朴道:“留一架最好的火炮使用震天雷,听本将的命令才能发射!” “遵令!” 种朴快步奔到女墙边,嘶哑着嗓子对正在城下休息的厢军士兵大吼道:“西贼要攻城了,给老子统统起来!” 这时,主帅郭逵也闻讯上了观战台,他凝视着敌军大举过河,今天投入攻城的敌军最少也有五万人,郭逵忽然意识到,很可能外部形势对西夏军不利,他们也开始急了。 “传我命令,敲响惊天大鼓!” 鼓声也是一种命令方式,不同的鼓声代表不同的含义,惊天大鼓是一种直径达一丈的巨鼓,需要三个人同时敲响,它在西军中代表最终一战的意思,郭逵意识到今天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他要求所有将士都以最终一战的姿态全力以赴。 “咚——咚——咚——” 震天动地的大鼓声在四个城头上回响,数万宋军纷纷奔向城头,一架架投石机和火炮开始运转,发出吱嘎嘎的声响,手执神臂弩和大弓的宋军士兵纷纷就位,长矛如林,大旗飘舞,数万士兵振作精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最终一战 最终一战,西夏军出动了八万大军,梁忠明心情十分复杂,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格外阴沉,乌云低垂。 在石州城北面的无定河边,西夏大军已经整兵就绪,六万八千名西夏士兵分布长达两里的战线上,河对岸还有一万二千后备军。 一阵飞沙走石,漫天的黄尘弥漫在空中,远方矗立在斜坡上的石州城很快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梁忠明骑在一匹雄壮油亮的乌鬃马上,手执一根长约一丈五尺的锋利长枪,威风凛凛,他冷冷地注视着城内代表宋军主将的黄色大旗,脸上掩饰不住那种与宋军决一死战的期待之色。 “将军,宋军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们部署,卑职已听见他们决战的鼓声!”一名将领低声对他道。 梁忠明眺望着宋军开始部署防御的城池,冷冷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决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夏士兵,催马在队伍面前奔行,他高举大枪,用党项语厉声高喊道:“宋朝有一望无垠的土地,有数以千万计的年轻女人,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你们的富贵只能靠自己去夺取! 我大夏的勇士们,财富属于你们,土地属于你们,女人也属于你们!杀进石州城,将西军一举歼灭!我们便能大举进攻宋朝了!” “杀进石州!” 西夏士兵发自内心的豺狼欲望瞬间被梁忠明点燃了,他们高举长矛,齐声呐喊,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财宝和娇媚女人。 “杀啊!!!”数万西夏士兵一起向石州城狂吼。 梁忠明长枪一指石州城:“骑兵出动!” 西夏大军的攻势发动了,六万八千士兵事先早有部署,八千军殿后压阵,其余六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别攻打北城、东城和西城。 首先是五千骑兵催动战马,铺天盖地向石州东城杀去,东城依旧是西夏军进攻的重中之重,梁忠明心里明白,经过半个月十几场攻城的血战,东城宋军同样死伤惨重,他们的投石机和火炮都坚持不了多久了。 五千骑兵向东城席卷而来,呐喊声、吼叫声、马蹄奔腾声,响彻了原野。 宋军城头依然静悄悄的,但在城垛背后,一万宋军已经准备就绪,四千宋军手执巨盾和长矛组成了一道密集的盾墙,在他们身后则是六千神臂弩手。 东城是敌军进攻的重点,郭逵将全城一半的神臂弩都配给了东城,六千弩手分为三队,人人手执劲弩,长达两尺弩箭斜指天空。 在神臂弩手之后则是一百二十架火炮和大型投石机,火炮每架十人操纵,兜袋中放着三十斤重的瓷罐霹雳炮,霹雳炮本身杀伤效果不显着,但它可以将瓷罐内的数百枚毒针蒺藜分射出去,不管骑兵也好,步兵也好,都会防不胜防,被地上的毒针蒺藜刺中。 投石机内则是百斤大石,它们的目标主要是敌军的攻城武器,包括云梯和敌军投石机,但同样也能大量杀伤敌军。 弩箭和投石机、火炮形成了远近两道打击防线,宋军已经严阵以待。 张辰站在城墙上,注视着远方滚滚黄尘席卷而来,五千西夏骑兵如汹涌的波涛,十里外在旷野起伏奔腾,他眼中也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经过十几场攻城战的洗礼,他的经验也在不断积累,和第一日守城时的被动和紧张大为不同,他已经开始潜意识地注重战术和策略的运用。 他第一次遭遇到西夏军队便是和骑兵打交道,西夏骑兵的作战特点他已渐渐了解,西夏人不仅进攻时如山洪暴发,来势凶猛,而且他们耐力很强,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和骑兵作战得留一点后手。 在百步外,种朴显得有些困惑不解,西夏军队用骑兵攻城的战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城墙那般坚固,骑兵冲上来有什么意义?还不是成为宋军屠杀的目标。 这时,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提醒种朴道:“将军,要防备敌军骑兵用火箭攻城!” 种朴顿时醒悟,他想起了自己也曾用火箭点燃城头上的火油,虽然现在城头没有火油,却有大量霹雳炮和五枚震天雷,一旦被点燃后果不堪设想。 种朴急令人跑去告诉杨怀仁防范敌军火箭,他自己则下令士兵用盾牌严密保护住码放在城头的数千枚霹雳炮。 蹄声如雷,西夏骑兵越奔越近,七百步、六百步、五百步已经渐渐逼近了投石机的射程,宋军的投石机率先发动,一连串劲风响过,八十块巨石腾空而起,在空中布成了一片稀疏的石雨,发出诡异的声响,呼啸着向西夏骑兵头顶砸去。 奔在最前面的西夏骑兵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巨石砸中了士兵,人头瞬间被砸飞,血肉模糊,战马被砸中,惨嘶着摔倒,将马上士兵死死压在身下,一场石雨便死伤了五百余骑兵,使西夏人疯狂的气焰为之一挫,他们的进攻却没有停止,前赴后继,继续向石州城杀来。 第二波袭来的却是霹雳炮,霹雳炮装在瓷罐内,不能落地再爆炸,瓷罐一旦被摔碎就失去了效果。四十枚霹雳炮纷纷在半空中爆炸,俨如一朵朵黑色的烟花,黑烟腾空,大量的毒针蒺藜四散迸射,有的击中骑兵,大部分则落在地上,成为骑兵极大的威胁。 瞬间,战马惨嘶,匍匐倒地,将马上骑兵横摔出去,四周又是一片人仰马翻,但四十枚霹雳炮带来的毒针蒺藜终究还是数量太少,无法阻止数里长的骑兵战线。 骑兵速度极快,他们的前锋部队离石州城墙已不足一百五十步。 张辰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骑兵渐渐奔进了一百二十步内,他当即令道:“弩箭射击!” 城头上梆子声骤然响起,宋军的箭阵发动了,六千具神臂弩分三段发射,第一片密集的箭雨腾空而起,在空中形成一片长长的黑色箭云,瞬间变成了黑点,铺天盖地地向西夏骑兵迎头射来, 西夏骑兵纷纷举盾相迎,但宋军的神臂弩雄霸天下,不仅是射程远,而且力道强劲,普通的盾牌和皮甲根本抵挡不住,使西夏骑兵的盾牌皮甲成了摆设。 力道强劲而沉重的透甲弩箭洞穿了骑兵的盾牌,射穿了皮甲,骑兵纷纷中箭落马,哀嚎声遍野,随即第二波、第三波弩箭如雨点般呼啸射来,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 长箭嗤嗤落下,射穿了盾牌,射穿了敌军的脸庞和胸膛,这些西夏骑兵仿佛是被暴风骤雨摧残的庄稼,一片片倒下,血光四溅,一个个在哀嚎声悲惨死去。 不仅是神臂弩,还有接二连三砸来的巨石,霹雳炮在空中爆炸,大量淬毒的毒蒺藜四散迸射,敌军的士气急剧消亡,五千西夏骑兵损失已超过三千人,他们开始动摇了,四散奔逃,仿佛劲风吹进弥漫着雾气的山谷,霎时间雾气消散了。 西夏骑兵的第一次进攻被瓦解了,他们还来不及发射火箭便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此时,宋军仅仅射出了三轮弩箭。 在后面观战的梁忠明倒吸了口冷气,虽然他见过神臂弩,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六千具神臂弩组成的箭阵,如此强劲霸道的箭阵,西夏的弓箭和宋军相比,实在相差太远。 尽管弓箭并不是西夏的强项,西夏军擅长火攻,可就算是擅长弓箭的辽人,也远远无法和强大的宋军神臂弩箭阵比拟,想起宋军还有更厉害的火器,梁忠明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梁忠明想用骑兵火箭偷袭东城的计划,终究在宋军强大的神臂弩打击下惨遭失败,不仅没有能提高士气,反而使西夏大军的锐气在宋军强劲的弩箭下消亡殆尽,刚才喊得如山一般响亮的口号也随之烟消云散,在残酷的死亡威胁面前,每个人心中的欲望开始消退。 但梁忠明深知不进则退的道理,他不想这么早就打退堂鼓,那对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就算失败他也要让对手付出惨烈的代价。 梁忠明喝令道:“大军全线进攻!” “咚!咚!咚!”西夏军鼓声大作,剩下的五万多士兵开始铺天盖地向石州城发动了全面进攻,梁忠明已然发了狠,他在东城和北城各投入一万五千人,而在东城投入了两万五千人,他一定要率先击垮东城守军。 士兵如密集的蚂群般地在大地上奔跑,喊杀声震天,一辆辆云梯和投石机在健牛的拉拽下缓缓前进,低沉的号角声在天地间回荡,三路大军俨如三片沸腾的黑色海潮向城池涌来。 这时,郭逵下达了全面反击的命令。北城、东城和西城开始接令反击,巨石在天空翻滚,呼啸着砸向城下的敌军,霹雳炮在天空爆炸,释放出无数的毒针蒺藜,偶然会响起几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浓烟腾空而起,那是西城守军开始第一次使用震天雷。 “轰!”一块巨石砸中了一架前进中的云梯,云梯咔嚓折断,长长如手臂般的梯子轰然坠落,引起下面的西夏士兵一片哀嚎。 但不可能每一块巨石都能砸中目标,西夏军的数百部投石机与火炮也开始发动了,这些投石机及火炮和城头宋军的完全一样,它们全部都来自东路大胜的战利品,缴获多达千余架,而西军数量只有一半,高遵裕昔日的私心最终成全了西夏军。 不过西夏军的攻城武器是仰攻,射程要短三成,最多也就两百步,无奈之下,西夏军放轻了巨石重量,他们投射五十斤的大石和十几斤的火油球,射程也能达到三百步。 经过十几日激战,西夏军的攻城武器也损失过半,他们还剩下四百余架,今日全部投入了战场,其中一半部署在东城。 一块大石呼啸射向东城头,城头守军发出喊叫后纷纷蹲下。 “砰!”大石砸中城垛,顿时碎石乱飞,大石随即弹起,又狠狠击中了一架投石机,投石机的一根底柱被砸断,向一旁轰然倒下,压倒了十几名躲闪不及的厢兵。 又一块大石飞来,将几名举盾挡在火器前的宋军士兵砸得飞出去,滚下内城。 就在这时,十几枚熊熊燃烧的火球向城头飞来,其中一枚正好落在城头火器旁。 刚才几名士兵被大石砸翻后,火器保护竟不幸出现了一个缺口,使得这枚火球四处滚了一圈,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一头扎进三颗靠墙的震天雷中间。 其中一颗震天雷的引线更是被火球嗤嗤点燃,种朴和几名情报军士兵正狂奔赶来,但他们来晚了一步,种朴的眼睛顿时变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西城换将 “快给老子闪开!” 种朴大吼一声,冲上去一脚踢飞火球,保住了另外两颗震天雷,而他自己又毫不犹豫地一把抱起那枚即将爆炸的震天雷,奋力奔跑几步,用尽全身力量将震天雷向城墙外抛去,震天雷随即飞出一条斜线,在距离地面还有几尺的空中骤然爆炸了! “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数十里外可闻,强烈的气浪将种朴面前的城垛冲击得粉碎,但冲击波也由此被削弱大半,种朴幸运地躲过了死神之吻,但他还是被气浪掀飞出去,一块铁片擦过他的颧骨,顿时血流如注。 两架投石机被气浪波及,向后翻倒,坠入了内城,士兵们纷纷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慢慢站起身。 只见种朴直愣愣躺在地上,早已昏迷过去,满身尘土,脸上的血还在继续涌出,大家连忙上前,七手八脚替种朴止住血。 张辰狂奔过来,他亲眼看见种朴将震天雷扔出城外,惊得他肝胆皆裂。 此时,他心急如焚,急声大吼:“人怎么样!” “指挥使,种将军晕过去了。” “快把他抬下去!” 众人连忙要抬起种朴,张辰急忙拦住:“不能这样,找副担架来!” 士兵们这才醒悟,有人迅速找来一副担架,众人小心翼翼将种朴移上担架,飞奔抬下城去了。 这时,一只只装满火油的陶罐从他们头顶上飞掠而过,有的落在城头,有的落入城内,陶罐碎裂,火油遍地。 张辰急令士兵用事先准备的沙土铺地,这已是东城第三回遭遇火攻,士兵们早已准备充足,也有灭火经验,他们动作快速而不慌乱,先用麻布吸走大量火油,随即将一袋袋沙子将残余的火油盖上,有效阻止了敌军用火油攻城。 张辰咬牙喝令道:“把四颗震天雷全部射出去,其余火器撤下城墙,投石机加大发射量,务必砸毁敌军的攻城武器!” 东城上,所有的士兵都憋足了一股怒火,开始强烈反击,四颗震天雷相继射进去西夏军人群,猛烈地爆炸了,顿时血肉横飞,死伤无数,其中一枚震天雷正落在一架投石机旁边,将投石机连同操纵士兵一起炸得粉碎,巨大的爆炸声令西夏士兵们恐惧万分,冲锋的脚步略略放缓。 紧接着头顶上的巨石呼啸砸来,霹雳炮接二连三爆炸,淬毒的铁片和毒针蒺藜射向密集的人群,它们虽然并不致命,却能给进攻的士兵带来的巨大的心理压力,足以一点点消磨掉士兵内心的勇气。 尽管东城的攻城士兵已伤亡数千人,但还是有近两万士兵冲到了石州城下,冒着城头如雨点般射向的箭矢,开始用攻城梯和云梯攀爬攻城,张辰和城头守军都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士兵攻到城下,西夏军投石机和火油攻势都会停止,他们反而压力减轻了。 城头改变了战术,四千士兵用长矛和盾牌顶住敌军的攻城进攻,六千弩军士兵用神臂弩轮番在守城士兵身后放箭射击,用强大的弩箭有效射杀稍远距离的敌军。 而投石机停止了射击,操纵士兵则用火球投掷杀敌,火球是类似手雷一样的单兵火器,用竹篾绷好架子,外面糊上油纸,里面混合着火药、铁砂或者铁钉,会在敌军身边爆炸,铁砂或者铁钉射杀敌军。 而火炮则调整了射距,将一枚枚数十斤重的霹雳炮射向百步内的敌军。 宋军的弩箭、霹雳炮和火球在一百五十步内形成了远中近三道打击线,非常有章法。 这也是梁忠明缺乏攻城经验而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他认为东城屡遭进攻,防御能力已被大大削弱,当然,这里面还包含着梁忠明的某种情绪,他对东城守将充满了刻骨仇恨。 但梁忠明怎么也没有想到,东城守军愈战愈勇,经验也更加丰富,准备也更加充分,已经能完全控制住守城节奏。 这时,一名士兵飞奔跑到张辰面前,单膝跪下禀报:“启禀指挥使,杨将军说时机已经成熟,指挥使随时可以发令!” 张辰点点头,探头看了看城下密集的敌军,动用大杀器的时机确实已经成熟,他当即下令道:“投掷火油!” 这是他们反击的大杀器,在敌军攻城高潮时才使用,宋军攻克银川城和石州城后,缴获了大量的火油,但他们还没有投入到实战中。 随着张辰的下令,厢军士兵开始从城下运送上来一坛坛火油,每坛火油约有三十斤,士兵们将滚木礌石换成火油坛,向城下砸去,投石机和火炮再次发射,将无数坛火油射了出去。 张辰见已经投掷出去近两千坛火油,当即下令道:“点火!” 弩箭换成了火箭,城头数千支火箭射出,东城外顿时变成一片火海,城下西夏士兵混乱起来,惨叫着、哭喊着,掉头拼命奔逃。这时,埋藏在百步外地下的数千枚霹雳炮被大火点燃了,开始一连串地爆炸起来! 西夏士兵更加混乱,丢掉了兵器和盾牌,争先恐后如同逃出地狱般往反方向奔去,城头上不断有火油投掷而下,强劲的弩箭密如疾雨般嗖嗖射下,没有了盾牌防护,一片片西夏士兵被射倒,倒在烈火中,凄厉惨叫,片刻便被烧得蜷缩成一团。 张辰面无表情地望着数万敌军被屠杀、被焚烧,似乎战争已让他心硬如铁。 就在这时,西城方向忽然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这爆炸声分明是从城头上传来,张辰愕然,回头向西城望去,只见西城头上烈火熊熊,爆炸声在烈火中接连不断,不少士兵被炸了飞了起来,哭喊声一片,整个西城头被浓烟笼罩了大半。 “不好!” 张辰暗叫一声不妙,他已猜到一定是西夏人的火攻在西城得手了,点燃了屯放在西城头上的霹雳炮。 观战台上的郭逵也同样紧张起来,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西城主将刘甫在指挥作战上缺乏魄力,作战不果断,之前在攻打银川城时,西军最惨重的失败就发生在他手中,这次他坚持要防御西城,自己碍不过情面才让他主持西城防御。 故而郭逵一直担心西城,好在西夏军一直攻打东城,西城无战事。 但郭逵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西城才是第一回进入防御战,便出现了严重危机,郭逵神情异常严峻,他知道再不采取果断措施,他们半个月的坚守将功亏一篑。 郭逵毫不犹豫下令道:“传我的命令,撤去刘甫西城守将之职,令张辰火速接管西城防御,副将杨怀仁接管东城,五千后备军准备上西城防御。” 只片刻,传令兵便奔上东城,向张辰呈上令箭道:“郭太尉急令,令张参军火速接管西城防御,副将杨怀仁接管东城,请张参军立刻去西城!” 这时,杨怀仁也闻讯跑了过去,张辰即刻把东城主将令交给了他,对他道:“火油不要停,继续向下投射,但要记住,城头切不可存放火油,防止敌军火攻。” 杨怀仁躬身行礼:“末将遵令!” 张辰随即点齐情报军三百士兵,大喊道:“跟我走!” 他从李俊手中接过自己的弓箭,率领三百士兵向西城疾奔而去 杨怀仁还是担心西城危机,张辰兵力偏少,恐怕抵挡不住蝗虫般的敌军,他急对曹观令道:“老曹,你可率一千弩手去支援张参军。” “遵令!一营跟我来!”曹观大喊一声,率领一千弩手也向西城奔去。 西城上已乱成一团,西夏军的火球点燃了西城城楼附近的一堆霹雳炮,约有数十枚,直接导致城头发生了严重的爆炸,但紧接着西夏人投掷来的火油更在西城头上引发了大火,点燃了更多来不及撤走的霹雳炮。 大量爆炸中迸射出来的毒钉使宋军士兵死伤惨重,超过千名士兵在剧烈的爆炸和燃烧中死伤,其余数千名士兵紧急撤离。 西夏军队自然不会放弃这一次难能可贵的机会,于是大量火油集中向西城头倾泄,熊熊烈火不断蔓延,逼得宋军不得不后撤,很快便在城头上形成了一条长达一里的无人区。 刘甫急得直跺脚:“堆放沙袋,泥沙袋在哪里?” 数百名士兵扛着沙袋从城下奔上来,紧急在城头上砌了一道隔离墙,终于阻止了火势的蔓延。 事实上,之前郭逵就在总结东城防守经验时,告诫过其他三座城头,必须在城头准备大量麻布和泥沙,便于及时灭火。 只是刘甫从骨子里轻蔑年轻无资历的张辰,他是堂堂的西军副将,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小小情报司参军的经验,他便没有把泥沙袋堆在城头,而是放在城下,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泥沙袋的重要,但已经晚了。 这时奔来一队郭逵的亲兵,为首军士高举一支令箭,厉声喊道:“传太尉军令,刘甫指挥无方,即刻起解除西城防御主将之职!” 刘甫半晌叹了口气道:“末将甘愿受罚,只是西城怎么办?” “西城防御由张辰张参军接手,很快便到!” 刘甫愣住了,他慢慢捏紧了拳头,转头向城中观察台上的主帅郭逵望去,眼睛里闪过了一抹极为复杂的神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功败垂成 负责攻打西城的西夏军主将正是初战失利的梁乙逖,正如梁忠明再三向梁乙埋恳求最后一个机会一样,梁乙逖也再三恳求,才终于得到了率领一万五千军队攻打西城的机会。 梁乙逖早憋足了一肚子气,但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尽可能推迟士兵攻城,而是用远程攻城对城池实施打击,充分利用了投石机和火炮的威力以及西夏军丰富的火战经验。 梁乙逖的策略无疑成功了,守城宋军主将的失策给他创造了机会,远程火攻获得了极大成功,城头的大火逼退了守城士兵,足足一里长的城墙上竟然没有宋军把守。 “擂鼓!攻城!”梁乙逖激动得浑身发抖,厉声大吼。 “咚!咚!咚!”震天动地的战鼓声急促敲响,一万西夏士兵发动了进攻,他们扛着攻城梯,推动着巨大的云梯,如狂潮般奔腾。 梁乙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挥舞着大刀向百步外的城墙奔去,他要成为第一个攻上石州城的西夏猛士。 这时,西夏军主将梁忠明也看到了西城的机会,烈火已经吞没了西城城楼,城门上方没有了士兵,攻打城门的机会来了,他急令道:“攻城槌上,撞开西门!” 两百士兵扛着一根长达六丈的巨型攻城槌从大军中出来,缓缓向城门而去,两边有千余士兵举盾严密护卫。 虽然刘甫被解职,但西城的几名将领还在,偏将徐演见形势危急,大喊道:“放箭!” 宋军无法冲进火海,只能从两侧向城下涌来的西夏士兵放箭,而两边虽然火势依旧迅猛,但中间约三百丈宽的一片区域火势已经减弱了,只是宋军被烈火阻拦,无法冲过去,徐演束手无策,急得连连跺脚。 一架架攻城梯开始搭上城头,上千名西夏士兵沿着攻城梯奋勇向上攀爬,石州的防守已经危在旦夕。 就在这时,张辰率领三百精锐的情报军士兵疾奔而至,徐演连忙上前见礼。 张辰却没有时间和他寒暄,他见城头上已经出现了西夏士兵的身影,顿时大怒道:“西贼既已上城,为何不去杀敌?” “参军请看!” 徐演指着大火急道:“烈火封路,我们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张辰目光一扫,见甬道上有士兵抬来了数百桶水,他便高高举起弓箭令道:“给我从头上浇水!” 两名士兵拎过一桶水,从张辰的头顶浇了下去,张辰心一横,回头喊道:“跟我来,摒住呼吸!” 随后他咬紧牙关一纵身跳入火海,向城头中部狂奔而去,士兵们纷纷效仿,用水浇湿了身体,毫不犹豫地跳进烈火之中,徐演惊得目瞪口呆,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士兵,心中顿时勇气倍增,大吼一声:“张参军都亲自上了,咱们也不是没卵的怂货!兄弟们,用水浇身!” 张辰奔出火海,迎面十几步外的三名西夏士兵发现了他,一起挺矛向他冲来,张辰下意识想张弓搭箭,不料“绷”的一声,弓弦竟然已被烧断,最近的长矛已距他不足两尺,矛尖直刺面门。 情急之下,张辰扔掉断弓,拔出腰间宝剑,一个转身,躲过了长矛凌厉一刺。宝剑一挥,朝敌军划去,只见一名西夏士兵捂着血流如注的脖颈向后栽倒,他随即一个前滚翻,躲过另外两矛疾刺,再度狠狠一剑劈去,其中一名士兵左足被他斩伤,随后惨叫着摔倒。 第三名士兵畏惧地后退两步,转身便跑,张辰已然杀红了双眼,奋力将手中宝剑掷去,从后面射入西夏士兵的背心,西夏士兵一头栽倒在地。 这时,城头上的数百名西夏士兵已经发现了身着官袍的张辰,霎时双眼放光,纷纷大喊着向他杀来,张辰脸上露出苦笑,却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娘的,今日怕是要死在此处!”张辰随手拾起地上铜矛,大喊一声,迎面杀去。 与此同时,三百名情报军的士兵纷纷冲过火海,他们见主将独身冲向敌军,也跟着大喊,向敌军杀去,双方随即再城头上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宋军士兵战斗非常有章法,他们分兵两路,两百人去和已上城的敌军激战,另外一百人则分为十队,在队头的率领下去堵住十架攻城梯,阻止新的敌军上城。 张辰除了弓箭与宝剑之外,其他兵器基本都是半桶水,但他还是挥矛朝敌军胡乱砍去,终于一矛刺穿了一名敌军的身体,可力气把握不到位,矛尖却被对方盔甲卡住,他索性扔掉长矛,拾起一面盾牌,抄出宝剑和敌军激战。 虽然说兵器短一般会处于下风,但张辰不要命的剑法却比长矛使得更加慑人。 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张辰瞬间便听出是麾下队头陆松的声音,他一回头,只见一名身披重甲头戴银盔的西夏大将站在城墙上,竟一刀活活劈死了陆松!而这名西夏大将武艺十分高强,被十几名宋军士兵包围也毫不落下风,连杀数名宋军士兵。 张辰自然知道自己绝不是这名西夏大将的对手,硬冲上去必死无疑,他一个侧滚翻,手中已扣住地上的一副弓弩,但他心中却有些慌乱,毕竟自己的箭法对付一般士兵没问题,但对这般武艺高强的大将就稍显笨拙,万一被对方躲开,自己必死无疑。 只见张辰寻到了城楼的一个暗处,瞬息过后手一扬,弩箭闪电般射出,眨眼就到了西夏大将的眼前 这名西夏大将正是攻打西城的主将梁乙逖,少年成名与军旅杀戮使得梁乙逖的脾气极为暴烈,样样都要争先,如今他一心只想第一个冲进石州城,便身先士卒杀上城头,却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梁乙逖正杀得兴起,不料一支弩箭眨眼到了眼前,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兹拉”一声,弩箭狠狠地插入了他的鼻梁,顿时将他的五官搅得血肉模糊,他“啊!”的一声惨叫,强烈的剧痛已让他双目睁不开,手中大刀稍稍一缓,包围他的宋军士兵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十几支长矛同时刺进了他的身体! 梁乙逖大叫一声,当场惨死在宋军士兵的长矛下。 烈火稍逊,徐演也率领一千余名宋军士兵冲过了火焰阻隔,参加到战斗中来,他们的到来立刻扭转了势均力敌的局面,杀得数百名西夏士兵节节败退,尸横遍地,越来越少,歼灭已成定局。 就在这时,只听“轰!”地一声闷响,整个城池都晃动起来,士兵们纷纷摔倒在地上。 张辰忽然意识到什么,急扶住城墙探头向城门处望去,只见数百名西夏士兵正抱着一根巨大的攻城槌撞门,看起来就像一只庞大无比的百足虫。 张辰大急,喝令道:“向下投石!” 但城门上方正是烈火燃烧最盛之处,西夏军向城门上方投掷了大量的火油,士兵们根本无法过去,张辰张弓一箭向撞门的敌军射去,一名士兵应声栽倒。 旁边数十名士兵纷纷效仿,张弓射箭,但敌军太远,箭矢无济于事,西夏士兵一声呐喊,猛地冲上去,又是惊天动地一声闷响,城墙再次剧烈晃动,城砖碎石扑簌簌落下。 这一回,连张辰都要绝望了,他知道再来一次,城门就要被攻破了,远处的西夏士兵欢声雷动,梁忠明亲自率领一万精锐骑兵越过了浮桥,疾速向西城奔来。 就在西夏士兵准备撞击第三次时,意外却发生了,只见一阵密集的箭雨扑簌簌从城头射下,箭矢极为强劲,射穿了护卫盾牌和敌军皮甲,惨叫声遍地,攻城槌也无法抱住,轰然落地,骨碌碌向山坡下滚去。 突来的意外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战场上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听曹观领着麾下弓弩手大喊:“再射!” 第二轮强劲的弩箭射出,刚逃出三十余步的数百余名士兵纷纷被密集的箭雨射倒,千余名攻城槌士兵只有不到百人逃回本阵,其余士兵全部被宋军的神臂强弩射杀。 杨怀仁的家臣副将曹观和一千弩手的及时赶到在最危急时刻挽救了石州城,西城头上的数千宋军顿时一片欢呼,士兵们纷纷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 远处,西夏国相梁乙埋见功败垂成,不由长叹一声,下令道:“收兵!” “当!当!当!” 西夏军的收兵钟声敲响了,梁忠明绝望地看着巍然矗立的石州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城头上数万宋军一起欢呼起来,欢呼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西军主帅郭逵激动得老泪纵横,他知道西夏再也无法攻破石州城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宋夏议和 就在战争结束后没有多久,几名西夏骑兵飞奔而至,将一封信射上城头,信皮上用汉文写着“大夏国相梁致大宋西军主帅郭”,有士兵拾到信,便飞速向城下奔去。 郭逵此时正在中军大帐内和十几名将领商议加固城池的具体方案,虽然他们击败了西夏军最强大的一次进攻,但经验丰富的老将郭逵却不肯就此松懈,必须将所有的漏洞补全。 在郭逵看来,城门是第一大漏洞,今天差点被西夏军破门而入,令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我考虑给四座城门各修筑一座内城!” 郭逵指着一份图纸对众将道:“就算他们攻破城门也是进入瓮城内,完全可以用火攻,用箭射,将敌军歼灭在瓮城内,大家看这个方案如何?” 张辰举起手,郭逵看了看他,和蔼道:“张参军请说!” 张辰指着图纸道:“太尉,修建内城工程量太大,我们也很难采集到这么多石块,卑职觉得不如再打造四座内城门,使每一座城门都有内外两扇大门,然后在城洞中央上部开一个倾泻口。 一旦敌军攻破外城门,我们便可以从倾泻口向从城洞内投掷火器或者火油,或者释放毒烟,使敌军无法再攻击第二扇城门” 旁边副将刘甫突然开口打断张辰的话:“张参军这样说,还不如在城洞内填满巨石,反正我们也不出城,这样岂不是一劳永逸?” 张辰摇了摇头:“刘将军这个方案不妥!” “哪里不妥了?你把话说清楚!”刘甫一反平时的温和,语气变得十分粗暴不满。 张辰耐住性子,依旧不慌不忙道:“很简单,堵住了敌人,也堵住了我们自己,敌军在外面可以掏石头,我们却无能为力,完全失去了主动,修建两道城门和倾泻口是最简单易行,而且是很有效果的办法。” 刘甫一时被张辰顶得哑口无言,郭逵点点头赞同道:“修内城和修两道城门都是可行方案,我再考虑一下。” 这时,帐外有亲兵高声禀报:“启禀太尉,敌酋来信!” 众人都愣住了,敌酋?莫非是西夏国相梁乙埋写来的信? 郭逵随即令道:“把信呈上来!” 一名士兵快步走进,将信呈给了郭逵,郭逵打开信看了一遍,对众人冷冷笑道:“想不到啊!西夏国相梁乙埋竟然决定要和我大宋议和了,正式要求与我们停止战争。” “他不攻城就是停止战争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写信来说明?”一名大将不解地问道。 张辰淡淡道:“他们想派人收尸!” 郭逵点点头:“张参军说得不错,他在信中提出派一千士兵收尸,希望我们能答应。” 刘甫眉头一皱:“难道他们也想学我们,以收尸为借口,再用震天雷炸毁我们城池吗?” “不可能!” 张辰立刻否定了刘甫的猜测:“他们绝不可能那么快造出震天雷,就算他们手中有几枚,也一定拿去研究了,如果有机会使用震天雷,他们早就用了,不至于等到现在,而且对方是西夏国相,岂能自降身份,言而无信?” “张参军说得对,西夏人倒是比较注重信誉,既然是西夏国相写来信,应该不会有假,可以让他们收尸!” “那我们的内城还修不修了?”刘甫问道。 郭逵沉吟一下说:“修还是要修,不过确实用不着修建城内,那样耗费太大,就按照张参军的方案,修建内城门和倾泻口,这件事就由后勤章将军全权负责。” 章楶连忙起身道:“末将遵令!” 如果是梁忠明之流写信过来,张辰还会怀疑对方藏有攻城的阴谋,但既然是对方国相亲笔写信给,张辰基本上可以肯定西夏战争结束了,下面就看双方怎么体面地结束这场战役,不出意外,应该是西夏认怂。 张辰回到了情报军的驻地,此时战争结束才刚刚两个时辰,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都在沉沉的睡梦中,尽管张辰也同样疲惫,但作为情报军的主将,很多事情他必须得强打精神去做,而且种朴的伤情仍然不知,也让他极为担忧。 张辰走进了种朴的大帐,只见种朴赤着上身平躺在床榻上,身体包满了纱布,一名军医正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三郎啊,你终于来了,老子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眼了。”一见张辰走进大帐,种朴便嚷嚷了起来。 “这是什么屁话,种衙内岂是阎王爷轻易能收的?”张辰笑骂一句,差点忍不住抽他一记头皮。 “要躺一个月不能动啊!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为何?”张辰愣了一下,居然要躺一个月,骨折了吗? 旁边军医冷冷道:“肋骨断了五根,这条小命能保住就是撞大运了。” 种朴满脸苦水,又对张辰眨眨眼道:“你看我脸上的伤疤了吗?据说以后脸上都有疤了,你说我将来会不会得一个种刀疤的绰号?这太难听了,而且哪个女人会嫁给我?” 张辰简直哭笑不得,便坐在他旁边打趣道:“第一,你脸上的疤不是刀疤,是震天雷的铁片擦伤,我觉得绰号应该叫种疤才对;第二,你家父亲曾与我说过,你小子已经早早定了亲,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别的女人了。” 种朴小声嘟囔一句:“你都没媳妇儿,还管我的事儿!” “好了,看样子身体不错,我要回去睡觉了。” 张辰起身要走,种朴急喊道:“别走,再陪我说两句话。” 这时,军医给他上完药,又给旁边一名负责照顾种朴的士兵嘱咐了几句,这才向张辰行一礼,扬长而去。 士兵连忙给种朴盖上被褥,种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指挥使说几句要紧话。” 士兵出去了,种朴这才急不可耐问道:“三郎,你说下一场大战是什么时候?” 张辰坐在他身边淡淡一笑,“如果你是指攻城战,那么我告诉你,攻城战已经结束了,西贼决定和我大宋议和,一旦合约达成,我们就要撤军。” “为什么要撤军?我们好不容易才占领的石州城。” “撤军是肯定的,石州对西贼的威胁太大,他们宁可做出妥协也必须要我们撤军,而我估计,唉,朝廷必然会答应,而且驻扎石州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要西贼切断我们的补给,我们最多只能坚持半年,所以郭太尉也在考虑撤军了。” “那,那我们会得到什么封赏?”种朴涨红了脸问道。 “应该能再升一级!毕竟我们表现得不错,郭太尉特地点你的名,夸你在关键时刻显示出了种家将门的英雄本色。” 种朴霎时连耳根都红透了,呐呐道:“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我种朴也算是打过几次硬仗的人了,所以当时我什么都没考虑就冲上去,可事后再回想起来,我真有些害怕得双腿发抖,差点尿了一裤裆!” “当时也把我吓傻了,要知道引线已经烧进雷里去了,震天雷还在你怀中,现在想起来,你小子真的是福大命大。” 种朴叹了口气:“这场战役结束后,我只想回京城看望父亲,至于升不升官的我倒没想。” “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这回立下大功,我估计必能升至从七品武官,这可是好事,又不耽误你回京看望老父。” “谁说不耽误?!” 说到这,种朴的脸忽然一红,有点扭捏道:“家里头曾与我说好的,我升七品的那一日便要考上迎娶折家的女儿了” 张辰笑了起来:“哈哈,那就去娶!到时候我来喝喜酒,把你灌得烂醉,让你小子洞房花烛夜在床底下度过。” 种朴忍不住大笑,顿时牵动了伤口,胸膛处一阵剧痛,一声惨叫:“我的个娘,痛杀我也!” 好一会儿,伤口的疼痛才止住,张辰也不敢跟他说笑了,便起身告辞而去。 回到自己大帐,只见李俊坐在帐门口在给自己的兽头弓装弓弦,他的兽头弓不仅是弓弦断了,当时情况紧急,他随手扔在地上,被烈火烧了片刻,有点变形,李俊只得拿去给弓匠修理。 “怎么样,弓匠修好了吗?”张辰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李俊将装上弓弦的兽头弓递给张辰,难为情说道:“弓匠说,最多只能这样了,小人拉不开,参军自己试一下!” 张辰接过弓,只见弓背上方有点明显的变形,他顿时一阵心痛,这可是他自己花重金购买的第一张好弓,也是用到如今最顺手的弓。 他戴着扳指,用力拉了个满月,忽然听见弓背处传来连续的“咔嚓”声,吓得他一收弓,这才发现弓背居然裂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再拉一下就会直接断裂,这把上好的兽头弓算是彻底毁了。 张辰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天底下的事物哪样不是和人一般,终有离散之日!这把跟随他不到一年的好弓就这么失去了。 第一百七十章 启程返乡 延福宫两仪殿内,高遵裕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无颜面对怒火冲天的天子赵顼。 “呵呵,不愧是朕的好舅舅啊!当初朕是怎么交代你的?!西北近百年的僵局就要靠这一战打开局面,朕将两个路的钱粮物资都给了你,为你调拨三十万厢兵,动员五十万民夫,你知道朝廷耗了多少钱粮?半个军器监大仓的兵甲都给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朕的?十几万大军一战就全军覆没,就算十几个馒头也要噎一个月!可你你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赵顼从未这样严厉地斥责过高遵裕,从派出内官出任西北两路监军开始,高遵裕便已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难逃,但他不甘心,他就算彻底倒台,也要抓一个垫背之人。 高遵裕垂泪泣道:“臣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早已恨不得一死谢罪,怎奈这次大败并非完全是臣的过失,能否恳请陛下准臣申辩两句?” 赵顼转身怒道:“你还敢狡辩?” “臣不敢狡辩,都是臣的责任,只是臣想陈述一些事实。” “你说!朕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你自己掂量。” 高遵裕终于得到了一次陈述的机会,他连忙道:“陛下,这一切都是要从一种新的火器震天雷说起。” 赵顼也极为关注宋军的火器,他眉头一皱:“什么‘天雷’?朕从未听说过。” “启禀陛下,这是西军郭逵刚刚发明的一种火器,威力极大,当它爆炸时,爆炸声如毁天灭地,方圆数十丈内人畜皆死,他们用震天雷炸塌了银川城,又用震天雷攻下了石州城,可以说西军的所有战果都是凭借这种新式火器” 赵顼顿时又惊又喜,居然还有这样厉害的火器,他急问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陛下,问题就在这里,臣当时听说有这样厉害的火器,立刻派人去向郭逵索要配方和图纸,但郭逵却推三阻四,说发明震天雷的两名工匠被炸死了,已经没有配方和图纸,最后只给了臣十一颗震天雷。 如果臣知道配方和图纸,一定会制造几百颗震天雷,纵然被西贼二十万大军包围,又何足为虑,一样可以全歼敌军,继续挥师直扑兴庆府,彻底灭掉西贼,可是臣手中只有十一枚震天雷啊!” 狡猾的高遵裕偷换概念,把自己惨败的责任推给了郭逵,是郭逵不肯把震天雷的配方给他,他才不敌西夏大军,丝毫不提自己中了敌军的诱兵之计,更不提他其实是被敌人四万骑兵一战击溃。 年轻的天子赵顼果然被高遵裕转移了思路,他不解问道:“为什么郭逵不肯把新火器的配方给你?” “臣也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或许郭逵是怕我东路军进攻太顺,夺了他西军的风头。” “胡说!” 赵顼顿时怒斥道:“郭逵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别人!” “臣知罪,可是陛下知道如今西北无宋军的事实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两年来陕西民众从来不提什么宋军,陕西十余万大军都被称之为郭家军,郭家的军队!” 赵顼浑身一颤,负手慢慢走到窗前,半晌他冷冷道:“你不要再狡辩了,这次东线全军覆灭你罪责难逃,你今日就卸下所有职务差遣,回家面壁思过几年!” 高遵裕心中暗喜,只罢免实职差遣,却保留他的三品官阶,这就意味着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臣辜负陛下,罪该万死!” 赵顼十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下去!” 高遵裕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退下去了,赵顼依旧负手站在窗前,半晌,他皱眉喃喃了一句:“郭家军?” 三日后,西夏特使梁坚抵达汴京,双方正式开始了漫长的议和谈判,这次谈判足足耗用了两个半月,梁坚反复回去请示两次,到了六月初,双方才终于达成了议和协议。 西夏重新向大宋称臣,不再使用皇帝尊称,而改为国主称号,大宋也答应从西夏撤军,恢复到大战发生之前的边界,双方各自释放战俘。 另外大宋继续每年赐给西夏绢十五万匹、七万两银和三万斤茶叶,鼓励双方边境贸易,这实际上就是恢复了宋夏之间庆历议和的条款。 至此,宋夏之间已经延续了数十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天子赵顼派使臣前往石州,诏令郭逵撤军,同时犒赏三军,大力嘉奖陕西军有功将士,宣郭逵进京述职。 十余万宋军缓缓撤出了石州城,向银川城进发。两日后,西军开始从银川城撤退,所有的战备物资以及缴获的钱粮军资全部运回京兆府。 这时已经是盛夏来临,横山下了两场大雨,千里莽莽群山皆泥水滂沱,大峡谷内的积水深及膝盖,郭逵令五万厢军在前方清理雨水泥泞开道。 他们也是赶上了最后一次通过横山的机会,最多再过十日,到七月时天气将会更加炎热,蛇鼠虫蚁山间猛兽将会肆虐,加上热气疫病传播,届时寸步难行,他们也只能等秋凉时再退回大宋。 随着雨水的大量灌入,虎啸峡的水位早已涨高了不少,但宋军必须凿开部分水坝,以便泄去水讯,刨除洪害之危,无定河也不至于泛滥成灾。 凿开水坝的任务,郭逵交给了张辰,其实也很简单,张辰只要提前将泥袋准备好布置在水道两侧,水坝挖开后,河水自然就会顺流流向无定河。 “指挥使,水坝实在太结实了,不如用震天雷直接炸开!”种朴站在水坝上喊道。 士兵们用铁钎撬着水坝实在浪费气力与时间,至少要几日工夫才能彻底凿开一段,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也只能借助震天雷的威力了。 “只剩下两颗震天雷了,你自己看着办!” “两颗就足够了!” 种朴指挥士兵在水坝墙上凿开两个大洞,大洞之间相距五十步,深达六尺,士兵们又将两颗震天雷放进深处,又灌入火油,一直将火油泼到一丈外,士兵们纷纷后撤到百步外,躲在一块巨石背后。 种朴肋骨还没有完全长好,决不能开弓,他却忍不住跃跃欲试道:“让我来射这一箭!” “你小子不想活了吗?” 张辰恼火地狠狠敲了他的脑袋一记,从他手中夺过弓箭,种朴无奈,只得抱着头嘟囔着走开了。 张辰张弓搭箭,拉满了弓令道:“点火!” 士兵点燃了火箭,张辰一松弦,火箭划过一道弧线向百步外射去,正好射在火油上,两条火油线同时燃烧起来,火焰向两侧的洞里迅速蔓延而去。 众人纷纷蹲在大石背后,用力捂住了耳朵,片刻,水坝那边传来两声巨大而沉闷的爆炸声,倒没有以前那么惊天动地,众人探头望去,只见浓烟滚滚,泥石哗哗流下,水坝被炸开两个大洞,泥沙墙开始松动了。 张辰大喜,急令一千士兵上去挖坝,只用了半天时间,目标的那段水坝便被彻底挖掉了,河水不断汹涌流出,沿着泥沙袋堆砌好的河床向南流去 张辰随即向主帅郭逵回禀了拆除水坝的情况,郭逵微微笑道:“今年无定河被西贼截流后,严重影响了下游的收成,这回水可用不完了!而且我已令士兵向下游民众挨家挨户送粮,今年必能过个好年。” 张辰挠挠头笑道:“太尉要震天雷的配方和图纸吗?” 郭逵点了点头:“我要进京述职,震天雷配方和图纸都要交给天子,否则有人会弹劾我们了。” “太尉不在,谁来主持西军?”张辰又问道。 “天子的旨意是让刘副将主持,本来我想让杨文广暂时不过也无妨,宋夏两国至少二十年内不会发生战争了。” 张辰沉吟一下道:“种朴要回京探亲,卑职也想请一个月的假,回乡去看望家人。顺便祭拜故去的双亲和三位兄长,卑职父兄四人此前皆战死在环庆路,此役我军获胜,卑职想以此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父兄四人齐齐战死!郭逵还是头一回听张辰提及,不由得心生感慨,但也十分明白张辰此次返乡或许也是想躲开刘甫,他便点点头笑道:“如此忠孝之家令人敬佩!以后谁再以大逆之后辱你,我郭逵第一个便不答应!你只要安排好情报司事务,我给你两三个月的假又何妨!” “多谢太尉!” 七日后,大军抵达了京兆府,郭逵启程前往京城述职,种朴得到消息,种建中等种家子弟已经在半个月前回京了,种朴只好暂别了张辰,急急忙忙向京城而去。 而张辰安排好情报司事务后,也随即带着李俊,二人骑马向东方向疾速奔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曾公罢相 或许是岁数太大的缘故,尽管曾公亮小心翼翼养生保养,但七十岁的身体还是时不时会出点小问题,这两日曾公亮略略感恙,又在家休养了。 病房内,脸色憔悴的曾公亮正躺在床榻上,一名侍女小心地服侍他喝药,而曾公亮正和旁边探望他的儿子曾孝直闲聊局势。 “我说西贼怎么肯在大胜的情况下求和,原来是辽国乱了!辽国大相耶律乙辛为防将来太子耶律濬登基对自己不利,故而陷害皇太子耶律濬并将其杀害,而皇帝耶律洪基却仍然吃喝玩乐,置之不理,简直骇人听闻!” “父亲,这几年辽国昏君在朝民不聊生,是不是说明辽国大势已去?”曾孝直忧心忡忡问道。 “不能这么说,辽国国土广袤国力尚在,远远不到亡国之时,但辽人的战斗力确实已江河日下,他们成日痴迷我汉家衣冠文化,如今惹得中京府里到处都是靡靡之音,军队早已腐朽不堪。” “父亲觉得此次我大宋在西北大胜西贼,之后官家会攻打辽国吗?” 曾公亮淡淡一笑:“咱们这位官家野心大得很,登基之日起便想以后在太庙中树立自己的地位,不仅令王安石主持变法,更为攻西夏准备了一两年,可战事最后却一无所得,他岂能甘心? 现在辽国表现得如此不济,若说官家不动心是绝不可能,但辽国不是西夏,要想攻辽,至少也要备战三四年,而且如今锡义山乱匪又死灰复燃,声势浩大,我想这几年官家应该还是以平定内乱为主。” “那官家会让谁去平定内乱?” “高遵裕被贬,石方凛又不堪大用,而郭逵风头正盛,我估计非郭逵莫属,你若上朝,可以站出来推荐郭逵” 两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阻拦声音:“大衙内,老爷正在静养,你不能这样闯进去!” “胡说,我去探望父亲的身体,还需要什么禀报,快给我闪开!” 曾公亮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不等他开口,长子曾孝宽便闯了进来,曾公亮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众所周知,曾公亮和长子曾孝宽已经反目为仇,曾孝宽不仅掌审官院,如今更是升任龙图阁学士,参与内阁议事,凡父亲曾公亮的各种提案,曾孝宽一律反对,凡父亲想提拔的人,他会千方百计加以诋毁,两人在朝中见面也是怒目而视,早已没有父子之情。 曾孝宽躬身施一礼:“孩儿听说父亲感恙,特来探望!” 说着他一把推开喂药的侍女,坐在床旁给父亲诊脉,曾公亮反感之极,甩开他的手:“你弟弟在此,你不打个招呼吗?” 曾孝宽立刻装出刚刚才看到曾孝直的样子,满脸惊讶,微笑道:“失礼!失礼!哥哥我没注意到你也在,我还以为是哪个卖狗皮膏药的游方郎中来糊弄父亲了。” 曾孝直尴尬地笑了笑说:“小弟还有些事,兄长和父亲慢慢聊!” 曾孝宽连忙止住他:“我才有急事,你继续坐,父亲无恙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向曾公亮施一礼,便转身匆匆去了。 曾公亮叹息一声道:“逆子就是逆子,连自己的家人也这样出言不逊,看来我们这个父子关系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曾孝直奇怪问道:“既然兄长无心关怀父亲,他为何又要来?” 曾公亮重重哼了一声:“他只是来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曾孝宽离开曾府,随即骑马急急赶往延福宫,曾公亮还是小看了长子,可不是曾孝宽想来探望父亲,而是天子赵顼让他来看一看曾公亮的病情。 很快曾孝宽便被宦官领进了两仪殿内,向正在看书的赵顼行了大礼。 “微臣拜见陛下!” “你父亲病情怎么样了?”赵顼放下书淡淡问道。 “官家,我父亲病情沉重,大小便已失禁,病房里恶臭无比,而且他神智昏乱,居然已不认识我是谁,我估计他活不了几日了。” “哦!这样严重的病情怎么还能替朕治理天下?” “确实,他赖在相位太久,早就该滚蛋让贤!” “忠孝,既要忠也要孝!你不能这样说自己的父亲!” 赵顼脸上装着有些不悦,挥挥手道:“去!朕知道了。” “微臣告退!” 曾孝宽行一礼退下去了,赵顼沉思片刻吩咐道:“去把钱晋找来!” 宦官飞奔而去,不多时,大内总管钱晋匆匆赶到两仪殿,跪下行礼道:“老奴参见陛下!” “你替朕去一趟曾府,探望一下曾相公的病情,顺便给他带几支上好人参去。” “老奴遵旨!” 钱晋起身要走,赵顼却冷冷道:“朕还没有说完。” 吓得钱晋又再次跪下,赵顼喝了口参茶,这才缓缓道:“再告诉曾相公,他老了,让他自己告老还乡!” 钱晋惊得浑身一颤,这高遵裕倒台没两个月,怎么官家又要免去曾公亮的相位? “官家,恕老奴多嘴,曾相公可是老臣了,朝中的定海神针,不宜轻动。” 赵顼哼了一声:“是啊!老臣老臣,他们这些老臣就像钉子一般钉在朝中太久了,朕看他们已经有点生锈了,是该换新钉子的时候了,去传达朕的意思,如果他不肯请辞,朕就只能直接罢相了。” 钱晋万般无奈,只得答应一声,起身慢慢退下了。 赵顼冷眼望着他远去,不由冷笑一声道:“敢和朕玩心眼?呵呵!” 两日后,三朝名相曾公亮正式上书天子赵顼,以年迈多病为由辞去首相之位,告老还乡。赵顼随即批准了他的请辞,升他为太傅致仕,又赐他白银五千两,玉带一条,准他在京养老。 高遵裕丢了军权,曾公亮丢了相权,守旧派元气大伤,一时间朝野震动! 此时政事堂的几位相公,按权柄大小依次排名为王安石、富弼、王珪、蔡确,如今首相之位空缺,若从此四人中拔擢一人,执政便要少一人。 故而朝野众人在猜测谁会上任首相之时,同时又都看好曾孝宽进位执政,毕竟曾公亮是告老还乡,天子于情于理都会给曾公亮一个面子,将他长子提拔进政事堂。 入夜,一顶轿子进了王安石的府中,王禄从轿中出来,跟着大院匆匆向内宅走去,来到王安石的书房前,仆人禀报道:“老爷,王员外郎求见!” “让他进来!” 仆人向王禄点点头,王禄这才走进了王安石的书房。 房间里灯光柔和,王安石正坐在一盏鹤灯下看书,王禄上前躬身行礼:“下官参见王相公!” “王员外郎请坐!” 王禄坐下,满脸敬佩道:“果然被相公说中,高遵裕去职,曾公亮的首相之位也坐不稳了。” 王安石淡淡一笑道:“天子要的是平衡,高遵裕倒了,曾公亮年老无用撑不起旧派的局面,罢相也就是必然了。” “他们两人一走,现在不仅首相之位空缺,枢密院也空缺一人。我们都觉得相公能上位首相,不知相公觉得如何?” 王安石笑了笑,避开话题道:“我手握制置三司条例,中书门下奈何不了我,当不当首相对我而言意义不大。先说说这枢密院,王员外郎觉得谁会出任知枢密院事一职?” 王禄想了想说:“现在满朝文武都认为是郭逵升任此职,他在西夏立下大功,资历也足够了,应该非他莫属,今天下午曾孝直已上书推荐他为知枢密院事。” “那政事堂呢?不管谁上任首相,总是少了一人。”王安石又笑问道。 “现在朝中公认三人有希望,一个是曾孝宽,另外两个皆是老臣,富弼和韩琦,就不知最后花落谁家了。” 王安石笑了起来:“曾孝宽资历太弱,赐进士出身至今不过短短四年,从未在地方出任官职,官家再宠幸他也不会拿原则开玩笑,再过十年或许有希望。而富弼老迈长期休养,韩琦更是为天子所恶,任命他们和任命曾公亮有什么区别?” 王禄疑惑道:“此三人都不行,莫非还有别的人选?” 王安石淡淡道:“我大宋最不缺的便是有才之人,满朝那么多文人士子,怎么会没有?到时候你便知。不过满朝瞩目的曾孝宽,这回随着他父亲告老,官家也必定会给他挪一挪位置,只是入政事堂却难。而他一走,审官院便空缺了掌事,你是吏部员外郎,倒是有机会争取争取。” 王禄心中大喜,他连忙道:“可卑职进京不过一载,也无甚功绩,该做点什么才能争取此职?怎么样引起官家的注意?” “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你可以推荐辅国大将军石方凛为知枢密院事。” 王禄一下子愣住了:“石方凛?他不是在乱匪手下节节失利么?那郭逵呢?” 王安石笑而不语,递给他一张纸条:“按照这上面的官职,你以吏部的名义亲笔向官家举荐,相信官家必然会夸你眼光独到,甚至会立刻提拔你为知审官院。” 王禄接过纸条,半晌没有说话,左卫上将军兼兵部尚书,这可全是虚衔啊!这不就完全剥夺了郭逵的军权吗? 王安石明白他的心思,却只是扼腕叹息道:“郭太尉忠君报国,是我大宋难得的良将!可偏偏唉!事情倒也没有那么坏,毕竟他立下大功,官家还会赐他重爵财富,况且他为大宋浴血奋战多年,也该享受享受安稳日子了。” 他又注视着王禄缓缓道:“照我说的去做绝没有错,只有上书剥夺郭逵的军权,官家才会觉得你深懂他的心意,你也担当得起官员升迁调动之责,那么知审官院之位非你莫属。”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乱匪再起 张辰跟随一队商人花了五天时间抵达商州,向东进入邓州,准备之后沿着邓州南阳古道南下,穿过均州回到房州。 此时,邓州境内已接连下了两场大雨,到处是雨水滂沱的世界,但夏季利商,官道上颇为热闹,到处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商队或者小贩,路上的泥泞被踩得稀烂,和泥土、牛粪混在一起,又脏又臭,实在让行人难以下足。 官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子早已被收割,田野里被茫茫雨露覆盖,仿佛铺上一条雾蒙蒙的灰色毯子,两边也只有一片片错落的树林和村镇,给这张灰色大毯上添了一些沧桑之色。 这天下午,张辰和李俊抵达了邓州顺阳县。顺阳县位于邓州南部,是一座中县,走进县城,感觉和昔日的竹山县差不多,一样的人,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店铺,其实中原的每个县都大同小异。 虽然是黄昏时分,但大街上颇为热闹,到处是一群群孩子,推着木轮车的行人匆匆走过街头,木车里是琳琅满目的货物。 “参军,我们去那一家邸店!” 李俊一指斜对面的一家邸店:“几年前我和老母住过,房间很干净,价格也不贵。” 张辰看了看邸店,一盏灯笼上写着“福年邸店”,旁边还有一座酒楼,也叫“福年酒楼”,看来邸店和酒楼应该是同一位东主。 他点点头道:“就去他家!” 两人催马来到邸店前,翻身下了马,一名伙计迎了出来:“两位官人是要住店吗?” “可有独院?” “有独院,一百六十文钱一夜。” 这个价格确实不贵,东京城可是一贯钱一夜,京兆府那边也要五百文钱,大县也要三百文,这里居然只要一百六十文。 张辰之所以要独院,是因为他们骑着好马,先不说他的踏雪价值千金,李俊胯下的军马市价也要几百贯钱,大宋各地治安普遍一般,体格强健的军马很容易被人盯上偷走,小邸店也赔不起,失主只能自认晦气,所以张辰宁可多花点钱,把马养在独院中。 “帮我们把马喂了,牵到院子里去,这些钱赏你!”张辰随手抓了一把钱给他。 “好咧!官人请放心,保证用上好的精饲料喂马。” 两人卸下了马袋,伙计把马牵去后院了,张辰进了邸店大堂,大堂几乎无人,很声音很嘈杂,原来是大堂左面有一扇门直通隔壁酒楼,酒楼大堂里坐了不少吃饭的客人,还有女妓唱曲陪酒,声音就从那边传来。 这时,邸店掌柜从柜台后露出半张胖脸,对他们笑道:“住店请这边!” “要一间独院,住一夜。” “有,小店现在还有两座独院,都是带牲畜棚的,一座稍大有四间屋,另外一座三间屋,你们两个人三间屋足够了,一夜一百六十文钱,先说清楚,这价格不管饭!” “没问题!” “请问两位姓名、籍贯,是路过本县,还是来本县办事?”掌柜抱着厚厚的登记簿问道。 张辰此行并未穿官袍,于是报了两人的姓名和籍贯,又摸了一块半两重的碎银给他:“不用找了,回头替我们拿两份饭食来。” 掌柜见他出手阔绰,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请两位官人放心,包你们吃得好,睡得好!” 掌柜登记完,便亲自打着灯笼领他们去后院:“这边走!” 掌柜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笑问张辰道:“两位是从军队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见得多了,你们的马都跟军马差不多,穿着军靴,那位小哥的佩刀也是正宗的军刀,这阵子治安不太好,一般人可不敢这样打扮。” 张辰是文士打扮,只有宝剑束在腰间,他回头看了李俊一眼,见他佩着军刀,腰间甚至还挂着西军的军牌,难怪掌柜知道自己是来自军队,他连忙给李俊使个眼色,让他把军牌收起来。 “这阵子治安虽然不好,不过有王相公在东京主导变法,说不定以后日子会一天天安稳起来。” 掌柜叹了口气:“管他变不变法的,我们小老百姓又不关心!我们只在乎税赋重不重,挣钱难不难,大伙儿都要养家糊口不是?不过官人,治安不好可不是小老儿信口雌黄,要知道为了生计,很多良民也只能挺而走险,这阵子尤其乱,你要千万要当心。” “为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掌柜回头奇怪地看了看张辰。 张辰连忙摇头:“我们刚从京兆府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上个月锡义山匪军重新攻占均州了。” “什么!” 张辰大吃一惊:“锡义山乱匪又杀回均州了?” “嗯!上月听说有万余匪军已攻回均州,连破郧西、郧县和武功三县,占了均州全境,而后转道南下,最后一直打到房州竹山县外耀武扬威一番才撤兵。 不过这帮匪军还稍好一点,至少不乱杀人,但近日以来邓州、唐州连续出现几支乱匪,都自称是锡义山分支,到处打家劫舍,杀人掠财,治安乱得一塌糊涂。” “官府不管吗?” 掌柜苦笑着摇摇头:“咱这官府欺压老百姓厉害,可遇到这些亡命之徒,一个个都装聋作哑了。” 张辰心中有点沉重起来,他一直认为单安一伙终究还是会围绕均州老巢一带活动,从未想过他们会跨境打到房州去,竟然都打到自己老家竹山门口了!也不知道祖父、小妹和虎子会不会被乱匪波及? 半夜时分,心乱如麻的张辰忽然被一阵恐惧的叫喊声惊醒,他蓦地坐起身,随手从床头抓过剑,他凝神听了片刻,叫喊声似乎由很多人发出,其中还有女人的哭喊,张辰便知道情况不妙了。 好在掌柜的一番话使他有了心理准备,他夜里和衣而睡,连头巾都没有解,他翻身坐起,将马袋背负在肩头,大步走出房门。 正好李俊也拿着刀慌慌张张跑出来:“参军,出了什么事?” 张辰一摆手,止住他的慌张,他又听了片刻,叫喊声比刚才更大了,对面天空隐隐还有火光,似乎邸店的前院也有喊声。 张辰随后从马袋里抽出宝剑,又把马袋递给李俊道:“你速去牵马!” 李俊急忙跑去了马棚,这时,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张官人,是小人呐!快开门!” 是掌柜的声音,张辰上前拉开门栓,顿时涌进来一群人,吓了张辰一跳,好在他立刻认出了掌柜和两个伙计,还有七八个人都是年轻女人,衣裙鲜艳,个个脸上惶恐万分,她们都是邸店里陪酒的女妓。 掌柜“扑通”一声跪下,合掌哀求张辰道:“小人知道你们是军爷,求求官人救救我们!”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厉喝:“在这里!” 从外面冲进了三名大汉,手提朴刀和火把,为首大汉目光狰狞地盯着一群女人,阴沉地笑道:“俺说羊群跑哪里去了,原来躲这里来了,快跟大爷们去快活!” 说着他挥刀便向一名伙计狠狠劈去,满院子里的女人都吓得尖叫起来,只见一柄长剑嗖地袭来,剑柄正中为首大汉的太阳穴,他“嗷!”地一声大叫,顿时眼冒金星晕倒在地,后面两名大汉吓得调头便逃,张辰下手极重却不伤人性命,只将两人也打晕过去。 “关上门!”张辰用剑一挥,两名伙计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上前去关上院门。 张辰又一指几个女人对李俊道:“先带她们进屋里去!” 李俊带着一群女人进了张辰的房间,张辰这才问掌柜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掌柜牙关打战道:“好像是穰山的乱匪进城了。” “穰山的乱匪又是一帮什么人?” “小人不知,只知道他们也自称是锡义山好汉。” 张辰冷哼一声,随手一剑斩断了为首大汉的喉咙,鲜血迸出,喷了掌柜一身,吓得掌柜差点晕过去。而张辰冷漠地再挥出一剑,又杀了一人,这才将第三名匪徒踢醒。 张辰用冷冰冰的剑刃顶住乱匪的咽喉:“他们二人都被我杀了,不想死就说实话。” 乱匪眼中露出畏惧之色:“爷爷饶命,小的全说!” “你们来了多少人,首领是谁?” “首领是朱大王,来了七十多人。” “山寨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两百多人,别的小人也不是很清楚。” “你们来顺阳县做什么?” “来抢抢一点好货,再弄些女人回去。” “多谢了!”张辰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 张辰在乱匪的尸身上擦了擦宝剑的血渍,又回头问掌柜道:“有多少乱匪进店了?” “小人不清楚,目前就看见这三人。” 李俊这时叹了口气道:“参军,可惜没有弓箭!” 张辰的兽头弓已经托种朴带回京城修理了,可惜兽头弓毁在了战争中,若有副弓箭,就可以射杀百步外的乱匪,这也是张辰的长处。 这时,掌柜忽然道:“小人店里倒有副弓箭!” 张辰大喜:“弓箭在哪里?” 掌柜连忙对一名伙计道:“去把我房间那副弓箭拿来,在墙角的樟木箱里面,装在木盒子里,床下好像还有两壶箭,也一并拿来。” 伙计有点害怕,张辰对李俊轻声道:“你陪他去!” 李俊咧开嘴,一把抓起伙计斥道:“还磨蹭什么?快跟我走!”接着两人快步出门而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战乱匪 片刻,李俊和伙计回来了,李俊手拿着一个大木盒子,身后还背着两壶箭,张辰上前接过木盒打开,这是一把通身漆黑的骑弓,做工十分考究,至少是一石五斗的硬弓,弓背刻有两个金字,借助月光,张辰隐隐认出是“破虏”二字。 张辰迅速紧了紧弓弦,戴扳指,拉了一个满弓,确实是一石五斗的弓,对他稍微轻了一点,不过也勉强能用,这把弓虽然谈不上极品,但确实是把好弓,它怎么会沦落在一个小小的邸店中? 掌柜明白张辰的疑惑,苦笑一声解释说:“这是以前一个客人忘在店里的,已经五年了,我估计他不要了,所以收起来。哦,那两壶箭也是客人忘下的,不过不是同一人。” 这时,李俊已经将三具乱匪的尸体全都投进了水井,将三把朴刀递给张辰。 张辰将刀递给掌柜和两名伙计道:“你们一起进屋躲起来,这刀给你们,若真有什么事拼命!” 掌柜吓得浑身一哆嗦:“张官人是要离去么?” 张辰摇了摇头:“我们暂时不走,快去躲起来!” 掌柜亲眼看见张辰言而无信地杀死了乱匪,故而他不是太相信张辰的承诺,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和伙计接过刀躲到屋里去了。 这时,张辰又嘱咐李俊道:“你守住院门,我在屋顶,有乱匪进来不要硬干,要学会偷袭,明白么?” “小人明白!” 李俊躲进了牲畜棚,张辰则奋力爬上院墙,迅速向屋顶奔去,很快蹲在了邸店前楼积满泥尘的屋顶。 邸店前楼有三层高,站在屋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所住的院子,相距不到五十步,同时可以看见周围大街的情形,街道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混乱,大部分人都找地方躲起来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几具尸体,尸体有几个是赤着身体的女人。 乱匪似乎是从北城门进来,但没有深入县城当中,只在北门一带洗劫民财,街对面是一家银铺,银铺旁边是一家瓷器店,瓷器店被火点燃了,只是火势并不大,似乎没有烧起来,反而快要熄灭了。 银铺显然是乱匪关顾的重点,里面似有不少人,隐隐听见银铺有人在哭喊,大街不时有成群的乱匪跑过,正挨家挨户地踢门。 这时,张辰忽然听见旁边巷子里有女人的哭声,他弯腰飞奔几步,从房顶最右侧探头望下去,只见邸店旁边的小巷里,两名乱匪正将一个年轻女子按在地上狂扒衣服,女人一边哭一边拼命挣扎,但渐渐地快挣扎不动了。 张辰迅速抽出两支箭,张弓便一箭射去,“噗!“箭矢强劲地射穿了其中一人后脑,乱匪一头栽倒在女人身上,另一人顿时吓傻了,他刚抬起头,第二支箭也射到了,从他眉头心射入,乱匪惨叫一声,翻身倒地。 女子吓得魂不附体,拼命向后爬了几步,忽然尖叫一声,连衣服也顾不得穿,翻身爬起便跌跌撞撞向巷子深处奔去。 在这时,一群乱匪举着火把冲进了邸店,至少有十余人,张辰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不过这群乱匪倒并没有全部去后院,而是分成两批,一批了前楼,另外一批共七人进了后院。 张辰已没有选择余地,他也豁出去了,立刻跪在瓦砾上,毫不犹豫地向奔去后院的乱匪射箭,他箭无虚发,接连射出十余箭,尽量瞄准要害以毙命,避免他们惨叫。 夜黑风高,可怜七名乱匪正在邸店中摸索,尚还没有发现冷箭从何处射来,便被张辰各自射杀在通往后院的巷子里,虽然还是几声惨叫,但并没有引起其他乱匪的注意。 张辰杀得兴起,他索性背起弓箭,揭开瓦片翻身进了下面屋里,刚跳下地,他似乎听到什么,一回头,只见屋角藏着一对夫妻,两人恐惧地望着从天而降的张辰,吓得抱在一起,浑身发抖。 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奔跑声,已经有乱匪登上三楼了,脚步声忽然在门口停下,张辰伸出指头放在唇边对夫妻二人轻轻嘘了一声,一闪身躲在门后。 “砰!”房门被踢开了,一名乱匪执刀冲了进来,大喊道:“给爷爷把钱财交出” 不等他说完,只见寒光一闪,一颗人头已经落地,骨碌碌滚到夫妻面前,吓得女人尖叫起来。 “这屋里有女人!” 三名乱匪如同猫见了老鼠般,同时向屋子里冲来,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张辰出手快如闪电,连劈带刺,先砍手足,再劈脖颈,这是张辰在西军浸淫多日苦练的武艺,自然要比这些流民的胡乱挥砍高明得多。 一口气连杀两人,最后一人吓得转身便逃,张辰急忙赶上,将他一足斩断又抹了脖子。 张辰手持长剑继续向二楼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只见一群乱匪背着大包小包向这边走来,其两人肩头还扛着两个被打晕的女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三楼的惨叫声是自己同伴发出,还以为是同伴杀人抢劫。 张辰出手迅猛,连发两箭,将那两人射翻在地,随后低吼一声,挥剑冲了上去,只见血光四溅,肢体乱飞,惨叫声四起。 当张辰气喘吁吁停下时,地上已经满是肢体和人头,血浆喷满了墙壁,两名刚刚苏醒过来的女人吓得哀嚎一声,再次晕过去。 在这时,外面大街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吼道:“黄老狗,让所有弟兄都出来,准备走了!” 张辰心一动,疾奔进一间屋,屋子里有两名被杀的商人,他推开窗子,重新抽出了弓箭,只见对面的银铺门口一人,此人骑在马上,手执一杆长枪,正在喝令银铺的弟兄出来。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手下,个个背着大包小包,不少人手还拖着年轻女子,他们一边摸着女人,一边得意大笑。 这群乱匪已经在集结准备走人了,必然很快会发现少了十来个人,邸店将是他们搜查的重点,人太多,自己必然一人对付不了。 张辰想了想,便奔回院子,翻身了马,对李俊和从房间里跑出来的掌柜道:“剩下的乱盗要集合了,你们赶紧带人从后门走,我去把他们引开。” 李俊急声道:“小人和参军一起去!” “胡说!你武艺不精,只会拖累我,快带他们走!” 无奈,李俊只得把伙计和女人都叫出来,跟着掌柜向后门奔去,后门通向刚才那条小巷,而张辰突然发现小巷很深,似乎并不是死路,从那边逃走问题应该不大。 张辰随即催马便向前院奔去,刚冲进院子,便听见院门外有人喝问道:“你们能确定黄老狗他们是进邸店了吗?” “肯定,小人看见他们进去的。” “他娘的,是怎么回事?跟我进去看看!” 张辰知道机会在这一瞬间,他纵马冲出大门,大喊一声道:“锡义山好汉在此!” 马匹冲出了院门,十几步有大群乱匪向这边走来,足有二三十人,中间正是刚才那名手执长枪的骑马男子。 张辰这一大喊让他不由得愣神,而张辰则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即刻扭身一箭,瞬如闪电! “噗!”箭从骑马男子的左太阳穴射入,箭尖从右太阳穴贯出,男子惨叫一声,长枪当啷落地,当场毙命。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张辰一提缰绳,战马稀溜溜一声暴叫,纵身从发怔的乱匪人群中穿越而过,很快便奔至数丈之外,接着勒住战马冷冷地望着这群乱匪。 此时乱匪们也终于反应过来,一起向张辰怒目而视,一名小头目趴在地上叫喊首领半晌,忽然站起身指着张辰悲愤大吼:“二大王被这狗贼杀了!弟兄们!将他千刀万剐,给二大王报仇!” “杀啊!”数十名乱匪一股脑挥刀向张辰杀来。 张辰心中杀机顿起,他何尝不想将这群人赶尽杀绝,无奈自己势单力薄,张辰不敢托大,只得双腿控马急向后奔,手中弓箭同时疾速射出,以迟滞乱匪的冲锋。 近距离出手,对于张辰这等刚从刀山血雨的西军将领来说,自然是又狠又准,几乎每一箭都射中乱匪头部,皆是一箭毙命,一口气射出了五箭,连杀五人,但双臂着实酸麻,便停止了射箭。 短短数十步内,尸体倒下五具,连刚才最先起哄的小头目也被张辰一箭射杀,其余乱匪虽然人数占了优势,但毕竟皆是农户流民出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于是剩下的二十几人发一声喊,抢来的钱物女人也不要了,调头便向城门逃去。 张辰哪里容他们逃走,刚要纵马上前追赶,岂料忽然从城门外冲进来大群厢军士兵,团团将二十几名乱匪悉数包围,而乱匪们早已被张辰吓得胆寒心裂,纷纷跪下磕头如捣蒜,大喊道:“我们投降!投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故人相见 张辰勒住战马,在数十步外冷冷望着“及时”赶来的大群厢军,这时,从厢军中出来一名骑马的中年官员,抱拳对张辰含笑道:“在下邓州同知贾孚,不知是哪位义士为民杀贼?” 张辰面无表情地抱拳行一礼,随口道:“在下陕西安抚司主事参军张辰,回乡探亲路上途经顺阳县,正好遇到乱匪劫城!” “原来是西军的参军!” 贾孚肃然起敬,他倒不是装腔作势,哪怕他不知张辰的名声,却又怎么能不知鼎鼎大名的西军? 听闻这回西军在郭太尉率领下深入敌境连战连捷,最终一举扭转河东军溃败造成的颓势,迫得西贼俯首求和,大宋朝野为之沸腾,天子都已经亲自下旨嘉奖!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便是在西军出任参军,难怪这么厉害,能独力迎战数十名乱匪。 张辰淡定地一指身后满地尸体道:“这群乱匪穷凶极恶,杀人劫财,欺辱妇女,请贾同知务必严惩!哦,那边还有他们的一名头领,已被我射杀,好像姓朱,乱匪唤其二大王,尸体就在邸店门口,烦请贾同知善后。” 贾孚顿时又惊又喜,恶雕朱死了,太好了!为讨伐此贼他曾损兵无数,不料今夜竟然死在顺阳县城,这个消息简直令人喜出望外啊! 他一挥手,大群士兵纷纷奔入城中警戒,贾孚又走上前诚恳地对张辰说:“在下一定会向上官如实禀报张参军的功劳,再次感谢张参军为民除害!” 张辰淡淡一笑道:“我接受贾同知的感谢,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要牵涉到我,我西军有明确军规,未得主帅授权,军中文武诸将皆不能随意参加地方作战,请贾同知体谅我的苦衷。这份功劳,贾同知尽管拿去!” 贾孚一怔,随后微微一笑:“张参军的人情,在下铭记于心。” 天刚亮,张辰便带着李俊离开了顺阳县继续南下,由于均州目前被锡义山乱匪占领,为免遇到麻烦,二人只得避开均州,选择向东南绕行,取道光化军进入房州境内。 李俊虽然觉得参军救了那么多人,最后却什么回报都不要,似乎有点太迂,但他却不敢提这件事,只得闷头跟着张辰赶路。 七月十八,临近中午时分,张辰终于看见了竹山县城墙,这时,李俊终于忍不住,挠挠头道:“参军,我能不能” 张辰笑着拍拍他胳膊:“你可先回家去!待我离开之前会找人捎信给你。” 李俊的家人皆在小川乡,与张辰的老家深河乡倒是相距不远,故而他不用进县城,直接从另一条官道便可以回家,何况他包里有着许多赏赐的银钱,他早已急不可耐想见到老母了。 “参军,你真不要紧吗?” “这都踏进咱们自己的地盘了,还怕什么?你去!” 李俊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参军说的是,那小人先行回去了!” “去!” 李俊抱拳行一礼,便调转马头向另一条路奔去,张辰望着他走远,这才催马向县城奔去。 虽然离开此地已有一年,但张辰此时再回竹山,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记忆都有点模糊了。 张辰刚到北门,便被一队守城的乡兵拦下了:“是什么人,来竹山做什么?” 在张辰记忆中,竹山县从来没有守城的士兵,最多只有几个慵懒的弓手开城关城,现在居然有士兵守城了,这倒是很出人意料。 张辰抱拳笑道:“在下是本县深河乡人,姓张!” 几名士兵面面相觑,在竹山县骑马的人没有几个,他们还从未见过张辰,不过张辰的口音倒确实像是本地人。 一般而言,宋朝的老百姓可没有什么身份证,所谓身份证是有身份的人才拥有的证明,比如官员的鱼符,军队的军牌等等,一般平头老百姓报一下籍贯姓名便可,实在犯事需要身份证明,那就只能找当地保正了。 几名士兵见张辰虽然穿着常服,但是气度不凡,而且所骑之马极为雄健,似乎比县尊老爷的马还要好,他们哪里敢轻易得罪? 为首的一名乡兵抱拳道:“这位官人,最近世道不太平,我等也是奉命严查过路之人,请官人莫怪。” “是很不太平,各位弟兄辛苦了。” 这时,张辰忽然想起一事,又笑问道:“刘鸿刘押司可在?” “嗯?官人认识我们县尉老爷?” 原来自家舅舅也转了官?还在这竹山县做了县尉?!张辰心中惊讶的同时,微笑答道:“你们刘县尉是我舅舅,我又怎会不认识,他在城里吗?” 众乡兵听说这位小官人是县尉老爷的外甥,立刻刮目相看,为首小头目赶忙抱拳道:“原来是小衙内当面!失敬失敬,不过很不巧,县尉老爷三日前进京了!” “那就有点遗憾了,我现在可以进城了吗?” “小衙内请!” 张辰对这些乡兵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毕竟都是竹山县的子弟兵,保卫家乡的安全就靠他们了。于是张辰向他们抱拳行一礼后,便催马进县城了。 这时,一名乡兵忽然一拍脑门,失声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他娘的,他是张贴司啊!老子去岁做弓手时还随他办过案子!” “啊!他便是去岁那位破获女娲庙命案的张贴司吗!” 众乡兵目瞪口呆,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竹山县赫赫有名的张贴司,一名乡兵慌张起来:“听闻那张贴司已经去西军做了大官,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他会不会报复我们啊!” 小头目狠狠抽了他一记头皮:“你怕个鸟,我们又没有为难他,再说他如今可是官人,会计较这点小事情?” “这倒也是,张官人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么高的身份却称呼我们为弟兄,比县里那几个老爷强多了。” “去!拿麻雀和凤凰比,有意思吗?” 张辰进城第一天入城便给众乡兵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深河乡在竹山县城西面,张辰想回乡祭拜父兄必须要穿过县城,而他进县城自然还有两个原因,首先自然是看望县城里的祖父小妹等家人,另一个原因,便是要找一找竹山县的一众官吏,毕竟前番锡义山乱匪已经打到竹山县外,他必须好生提醒竹山县的父老乡亲,最好未雨绸缪做些打算。 张辰来到县衙前,他刚要找公人去帮忙通报,却迎面看见昔日的好友马武匆匆从官衙内走出来。 “马哥!好久不见!” 原本沉脸走路的马武一眼看见张辰,顿时又惊又喜,睁大了双眼道:“三郎!三郎!好兄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嘿,我刚刚才进城,此番是告假回乡探亲,不曾想在竹山遇见了马哥。” “我年初调回竹山了,如今乃是乡兵都头!此时正好要回家去看看,三郎不如跟我一起回家,我们喝一杯。” 张辰犹豫了一下,马武笑了起来道:“我懂我懂,你可是想先去看望你的祖父和舅舅去?” 不容张辰回答,马武即刻接口道:“合该如此,但你却是来得不巧!你可知先前闹匪乱时,你的祖父和小妹,哦还有那个叫虎子的娃娃,听说是你的义子,他们已被周博那小子接到东京城里避难了!而你舅舅三日前也带着家人往东京去看你祖父,这回你怕是要走空喽!” 张辰听罢一愣,随后却仿佛心中大石落下般,长长松了口气,自己倒真没有交错周博这个朋友!不过他还是佯装愠怒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不知?这周大东主不愧是闷声发大财,竟然不写信告与我知” 马武哈哈大笑道:“他确实是闷声发大财,如今乃是东京城一等一的富户,我们可都羡慕得紧!不过你也莫怨他,当时事出紧急,而你又远在陕西,他也是一番好意不是我估摸着他必已送信联系,只是信还没送到,你却先回了! 呵呵,不如随我先回家去,也让你嫂嫂见见你,不过她不一定欢迎你,毕竟她现在只关心腹中的孩子,有时候连我都视而不见!” “啊!那要恭喜马哥了。” “生下来再恭喜我,先和我回家。” 马武的家也是官宅,距离县衙很近,也就百步左右,小走片刻便到。 “就是这里!” 马武一指前面大门笑道:“这宅子是我们夫妻二人重新置办的,可惜小了一点,只有两亩,不过我家人口不算多,差不多也够住了。” 大门虚掩着,马武直接推开门,一名管家连忙迎了出来,张辰把马交给了他,跟随马武向书房走去。 这时,一名年轻妇人站在中堂门口问道:“郎君,这是谁啊!” “是我的好友张辰!你知道的。” 原来这就是房州大商贾苏家的女儿,去岁马武和苏氏成婚时,也邀了张辰前去观礼,不过苏氏以团扇覆面,容貌看得不清,而后来张辰也忙着转官的事情,来马武家中时也无暇与苏氏见面。 如今只见此女容貌倒是秀丽,不过身体略显丰腴,看得出有了身孕,腹部微微隆起,大概五六个月的样子。 张辰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小弟张辰给嫂嫂请安!” 马武妻子苏氏却目光流转地看了一眼张辰,早听过马武念叨过不少这名张官人的经历,今日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不愧少年成名!且对比身旁的自家郎君,模样和气度显然都要更胜一筹。不过她也只是略微感慨,她已快为人母,一心想做贤妻,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心思? 苏氏抿嘴笑道:“原来是张官人,稀客啊!欢迎来我家做客,郎君,好好招待客人!” “你去休息,我来招待就是。” 马武把妻子推进里屋,他这才把张辰请到自己书房,关上门感慨道:“我妻子虽然出身大户人家,却对我向来体贴,若不是今年身子不便,前番她还想跟我回乡祭拜父母,得如此贤妻,是我的福气啊!” 张辰微微一笑:“所谓妻为夫纲,应该也是马哥能调理。” 马武脸一红,便不再提此事,他从书柜里取出一瓶酒笑道:“这是我岳父家里自酿的好酒,名叫秋露白,本来有不少,但无奈上任时送给几位县里的老爷不少,我只剩下这一瓶,不如咱一起喝一杯。”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返乡祭亲 马武给张辰斟满了一杯酒,这时管家端了十几碟小菜进来,却是马武妻子苏氏安排的。 张辰略微品了品酒,酒确实不错,便将酒一饮而尽,微微叹息道:“快一年没有喝到这样的好酒了!” “也是,军队里好像是不能喝酒。” “也不是,犒劳三军时就喝了不少,但都是西夏人的奶酒,味道很腥,根本没有这种好酒的醇厚口感。” “西北的战事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双方议和,我也搞不清谁占了便宜,不过能让西贼俯首称臣就不错。” 张辰摇摇头:“西贼称臣只是对外,他们对内依旧是称帝,议和其实并没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停战找个理由罢了。” “可是停战对咱们大宋的百姓很重要啊!你不知道这一年民间的压力有多大,百姓税赋重如山,户税和田税都翻了一倍,多少人家被逼得卖田破产! 年初我到任后下乡收军粮时,在深河乡差点激起民变,其实我也不想那么逼迫农户,但没有办法,上面压下来的钱粮额度必须要完成,这还是税赋以外的钱粮摊派,完不成我们都得罢官,很多破产的农户都丢妻弃子去当乱匪了。” 说起乱匪,张辰便想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他沉吟一下道:“听说锡义山乱匪前番杀回了均州?” 马武凝重地点点头道:“就在三个多月前,锡义山匪军从金州突围东进,听说是单安要报昔日之耻,率领匪军径直杀回了郧西县,将郧西县的官员全部杀掉!唯有那名姓陈的知县因为恰好在州府述职,硬是逃过了一劫!” “锡义山匪军没有攻打房州的意图!” “这倒没有,上回匪军不过只是耀武扬威一番便走了。不过朝廷震怒,天子调拨三万大军前去均州剿匪,听说现在均州的陈司马亲自率领三万大军在均州邓州接壤一带和锡义山匪军主力对峙,距离我们这里相隔上千里,其实我们此处的威胁不是锡义山匪军,而是穰山那边的乱匪。” “穰山?马哥具体说说!” “穰山在房州、均州、邓州三州交界之处,两个匪首一个叫史堪,另一个叫朱进,两人聚集了七八百匪众占据穰山为王,听说这两人有锡义山的路子,屡屡率军下山抢掠周遭州县,今年来不断招兵买马,声势愈发浩大!听闻上月中,四百匪众杀进邓州洗劫了穰县,死了不少人啊!现在连房州各县都在训练乡兵自保。” “你说他们有锡义山的背景?”张辰愕然。 “听说他们二人乃是锡义山一名唤作付策的头领的徒弟,我猜测锡义山是想在穰山建立另一处根基,才派了一些手下出来,至少这两个匪首就是从均州那边过来的。” 张辰半晌道:“那还真是巧,那个朱进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马武一愣:“怎么会?” 张辰便将自己在顺阳县遭遇夜袭之事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虽然我已经把住店的登记都撕掉了,也拜托贾同知不要泄露我的身份,但就怕秘密守不住。如今我自己倒不害怕什么,可万一竹山县受到我的牵连,被史堪率军来报复,我就真的愧疚于心了。” “这个我倒觉得不用担心,我竹山在房州最西面,史堪想杀到我们这里,恐怕房陵那一关他们就过不去,再说他们不过七八百人,房州有一千厢军,我们县里还有三百乡兵,我觉得可以自保。” 张辰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多虑了,心想就算这史堪是付策的徒弟,武艺精湛,手底下那些乱匪也不过是一帮只会胡打一通的流民,大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张辰便起身告辞,马武将他送出大门,笑道:“过些日子我刚好也要去深河乡办事,到时候我们再喝一杯。” “好!届时小弟做东,请马哥好好喝一杯。” 张辰翻身上马,抱拳笑道:“替我向嫂嫂告辞!对了,我回乡祭拜父兄后便要进京,马哥若需要我捎买什么,尽管告与我知。” “哈哈,多谢了!” 张辰催马便向西门奔去,渐渐消失不见,马武一直目送张辰走远,这才返回了府中。 第二日傍晚还有些时候,张辰顺利抵达了深河乡青溪村。 记忆中的青溪村历历在目,但短短一年时间,张辰发现青溪村变样了。 很多原来的村居竟然都变成了店铺,原来村里只有一家酒馆,现在增加到三四家,甚至还有一家邸店,杂货店变大,道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小摊,这都快赶上深河乡的集镇了!而且这人来人往的密集程度也让他咂舌,往年可是只有春社时才会这么热闹啊! 两边小摊上到处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学子,十几名学子正搭伙走进酒馆,张辰忽然想起周博写信说过的事情,祖父张仲方以他的名义在老家捐赠巨款建立了乡学。他立刻催马奔行几步,渐渐寻到了这处名为“青溪书院”的地方。 张辰曾记得这里原本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两边是竹林,而如今现在整块地都被填平了,竹林还剩了一些,只是填平的地方种满了桃树和李树,中间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干道,足有一丈五尺宽,可以并行两辆牛车,直通大门。 书院的大门亦不是木门,而是一座石制牌坊式大门,上面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青溪书院”,张辰一眼便认出是自家那位老瘫秀才的手笔。 大门里面的屋舍全部焕然一新,还有宽阔的空地操场,后头原本的大片坟地也变成了一栋栋建筑,甚至不远处的山顶似乎也修建了不少房舍。 张辰不由自主地牵马向书院走去,不少从书院中走出的学子都惊讶地看着他,这些学子张辰自然一个都不认识,不过看规模,书院至少有百人以上。 “三、三郎,是你吗?”张辰一回头,只见后面快步走来一人,正是张氏族老张同润。 张辰记得祖父曾说过,如今张家最年长的族老就是张同润,他连忙迎上前行礼道:“侄孙拜见伯祖!” 张同润是张仲方的堂兄,张辰自然必须以晚辈之礼见他。 “三郎啊,好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刚才赶回来,还没有回家呢!” “你一定是赶在你父亲的祭日回来的?明日大伙儿都要拜祭你父亲呢!” 张辰一下子愣住,他根本就忘记了明日是父亲的忌日。 张辰回到青溪村的消息很快引爆了整个青溪村,着实令村民们喜出望外,这不仅是捐赠乡里的巨善,还是老张家唯一的官人呐! 他自然也推挡不住张氏族人们的热情,族老张同润特意在村中开了流水席,族人们将张辰灌得眼冒金星。张同润又和老伴亲自陪张辰回家,帮他收拾出房间后,又让孙子去深河乡给小官人买一些上好的解酒汤来。 入夜,张辰躺在自己三年前住过的房间里,望着熟悉的屋顶,他慢慢闭上眼睛,头脑里变得空明。 如今他的脑海里还在放电影般地回味着西夏战场上,那些血与火的拼杀,那种在生死边缘行走的惨烈,虽然是一月多前的往事,可再细细品味,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可忆,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日。 次日一早,张辰来到父兄的坟前祭祀,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埋葬着不止是四位父兄,还有张辰母亲的棺木。年初舅舅刘鸿特意陪着祖父张仲方回乡,将张辰母亲的坟墓从后山迁来,重新安葬距离屋宅不远处的祖地里。 刘鸿悲伤地用青石给姐姐重新砌了墓室,四周堆有石挡,以期亡灵得安,来世和乐。 墓碑则是花重金请了大家代表张辰手书:“家妣刘氏张夫人之墓”,旁边是她的生辰。 张辰虽然对宋朝的母亲早已没有一点记忆,但从家中保留下来的一些他婴孩时代的衣服和幼鞋,便知道母亲对他倾注的爱,那些都是母亲用针线一点点细细缝成。 拜祭完父兄后,张辰特意在母亲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喃喃低语道:“孩儿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如今已做了官人,又在西北上疆场为国效力,一雪张家先耻!无愧于先祖,无愧于大宋,望母亲在天之灵安息!” 他摆下祭品,点燃了三炷香,又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 张辰默默凝视着父母兄长的五块墓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身离开了墓地,随后骑着踏雪向深河乡集镇而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随口闲谈 在深河乡集镇逛了一圈,张辰又很快赶到了邻近的小川乡,按着亲兵李俊事先给的地址,准备寻他汇合。 李俊的母亲李黄氏乃是这个年代极为稀缺的高龄产子,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但身体状况依旧不差,虽然头发花白却是满脸红光,听说张辰到来,李黄氏更是亲自带着一帮亲戚赶到门口前来迎接。 而这位老妇本就不是普通农户,早年出身于落魄的官宦人家,人生经验极为丰富。她从李俊口中得知张辰今年不过十九岁,且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七品官,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自己的儿子还得多多倚靠这位上官提携才行。 “张官人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却不知婚配否?”李黄氏一见到张辰便忍不住夸道。 李俊的脸顿时一红,偷偷扯着母亲的衣角,尴尬地低声道:“娘,张参军可是俺上官,怎能如此冒失” 张辰见状连忙笑着摆手:“无妨,伯母是长辈尽管随意,只是伯母谬赞了。” 这时,旁边李俊的三叔李建赶忙打圆场笑道:“咱们怎好让官人在门口拖延?大嫂,快快请官人入宅一叙!” 众人簇拥着张辰进了大堂,李黄氏坐在主座,又坚持把身边的尊客座让给张辰,张辰推辞不掉只得坐下,而几个五六十岁的长辈反而都坐在两侧下首。 张辰瞧见满堂的老者皆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只得先开口寻个话题:“今日不想却是叨扰几位长辈了!伯母,李俊这回在西夏之战中恪守其职,表现甚佳,想他今年不过十七,日后若能立下新功,必定前途无量!” 李黄氏顿时眉开眼笑道:“官人真是折煞我家阿俊了!虽说老妪如今就这么一个孩儿,却自小也没娇惯过他,既在官人麾下做事,自是该骂就骂该打便打,官人尽管管教便是!不过依着官人刚才的言语,老妪却想斗胆邀问一句,不知我家阿俊日后在军中能否挣个官做做?” 张辰心中忍不住一乐,果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老妇人倒也心直口快,于是想了想说道:“做官可不容易,不过在我西军做事,只要忠君报国敢打敢拼,自然也有机会。如今李俊跟我在情报司做事,有的是立功的机会,而一旦立功,第一步便能转为从九品武官。” 旁边李建惊讶道:“哎呀呀,要知道咱们的县尊老爷也不过是从八品,今年新上任的刘县尉也只有正九品,我们阿俊居然能做从九品啊!那也差不了多少啊!” 瞧着众人纷纷惊叹,张辰差点没漏出一句“朝廷最低等秩便是从九品”之类的真话,只是赶忙咽了咽口水。 李黄氏却明白事理,她摆摆手道:“在西军立功也不容易,那都是用性命换来的,而且武官的朝廷地位也不如文官!他三叔,你怎可拿阿俊和文官老爷们比较?” 李建挠挠头,似懂非懂应道:“大嫂说的也是。” 张辰沉吟片刻又道:“现在西北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又闻我大宋腹地时局不稳,近日乱匪四起,惹得房州人心惶惶啊!我听说锡义山乱匪前番甚至攻到了竹山县,不知这小川乡有没有受到冲击?” 几名老者对望一眼,李黄氏率先开口道:“小川乡倒是还好,只是跑商的人受到一点影响,听说他三叔家有点小损失。” 李建摇摇头说:“我家在竹山县城外开的邸店便被乱匪一把火烧掉了,白白损失了几百贯钱呐!” 张辰又继续问道:“邸店里的伙计呢?人都安全?“ 李建苦笑一声说:“当时几名伙计躲了起来,乱匪也没敢攻打县城,放了几把火便撤了,人自然是无虞。不过官人确实说的不错,这段时间房州皆人心惶惶,我已暂时把邸店关了,人手也都遣散了去,等局势稳定下来再重新开店。” 张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谨慎点好。” 李建叹了口气道:“乱匪四起,世道纷乱,最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有点家业的百姓,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啊!就怕哪天乱匪杀来,把我们家产抢掠一空,小命也保不住!” 大堂内顿时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这时,张辰想了想缓缓道:“在座的都是长辈,懂得比我多得多,但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众人异口同声道:“官人但说无妨!” “不瞒诸位,我不日便将赶往东京城,到时候便会劝说我祖父去往南方购置田产。还有青溪村里的张氏一族,昨夜我已与族老商讨过,很快他们也会跟随我祖父在杭州一带购买土地,修建房宅,我们准备逐步向南方转移。” 李建沉默片刻道:“因为一时匪患,官人为何举族南迁,我倒有些想不明白。” 旁边的李俊忍不住道:“三叔,张参军可是官人,当然比我们有先见之明!” 李黄氏也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别插嘴,还是听官人继续说下去!” 张辰淡淡笑道:“你们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为匪患才让家族南迁,而是想防备异族南侵!” “异族!”大堂上一片惊呼。 张辰刚想解释,却突然发现自己言多必失,赶忙补救道:“众位也不必太过惊慌,一切只是我的推断罢了。不过有句话说得好,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既然如今北方不太平,那便不如到南方去,所谓家族,最重要的是人,而非土地或财物之类,不是么?” 李黄氏和李建脸色极为严肃,李黄氏追问道:“官人今日所言,可是听自于朝廷?” 张辰赶忙摇头道:“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朝廷无干。我说的异族,也并非单指,西夏人、辽人,甚至那黑水白山的女真人,皆是异族,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唯有我们这些在边疆和异族作战的将士才清楚他们的野心。” 李建迷茫地问道:“黑水白山的女、女真人?这又是哪一族?” 当张辰不知从何解释之时,李黄氏正巧插话道:“官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李家也迁去南方吗?” 张辰还是摇头笑道:“我可没有劝你们。说起来我这个推断,确实有些早了,所谓异族会大举南侵的事,或许会在四五十年后呢?到时候说不定连我都故去了,不过我却是在为张氏一族的子孙后代考虑。” 李建看了一眼李黄氏:“阿姊,你说呢?” 李黄氏沉思良久缓缓道:“李家几房加起来拢共二百余人,若是大举南迁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过老妪却赞同官人的选择,其实不管以后异族是否会南侵,只看现在匪患严重,世道不宁,我们确实应该狡兔三窟,有备无患。” 李建点点头:“说得对,尤其是我这做生意的,更应该给自己、给子孙后代留条后路,这件事我觉得应该听官人的建议。” 李黄氏又问张辰道:“官人觉得我们应该去往何处?” 张辰微微一笑:“南方土地可多的是,长江以南譬如两浙、两川皆是好地方。不过你们如果想借机狠狠赚一大笔钱的话,我劝你们去杭州钱塘县城那边买地,现在那边土地房宅极为便宜,日后我准备带着族人大量买进,你们若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 李建想了想道:“去杭州买地需要再考虑考虑,不过我决定听官人的劝告,过年后先去杭州买一家铺子看看情况,也好为将来是否南迁做个参考。” 张辰见众人似乎都没有去杭州买地的打算,便不再多劝,今日开启这个话题本来就是随口闲谈,毕竟动辄让一个北方家族抛弃故土迁往遥远的南方,需要的不仅仅是财力,更需要勇气。只可惜张辰又不能在世人面前吐露真言,那杭州将来便是南宋的都城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光化警讯 从李俊家里出来,已经到了黄昏,宋人除了饮宴寻欢,在家中大多讲究一日两餐,张辰却是腹中有欲,于是便饶有兴趣地骑马来到了镇上的夜市,很快他便寻到了目标,此处是马武曾提及的,小川乡集镇一家有名的小酒馆,听闻这里的鱼烧得是一绝。 “欢迎官人莅临小店!”酒保热情地迎了出来。 “有新鲜的鱼吗?” “有!刚刚才送来的鲤鱼,鲜活肥美,不是我吹,小店的烧鲤鱼可是一绝,吃过的人都拍案叫好。” “我知道,给我来条鱼,再配几个小菜,有热的馒头来一盘,再来壶酒,要你们窖藏的清酒。” “那个可贵,要七十文钱一壶。” 张辰扔了三钱碎银子给他:“剩下的赏你!” 酒保顿时眉开眼笑:“小人回头给你喂马!” 张辰把马拴在店门口,酒保将张辰请进店里坐下,又沏上一壶热茶。 由于近日匪患的缘故,酒馆生意有些清淡,只有四五个客人,都是本乡人,没有什么外地客商到来。 片刻,酒保端来几盘野味冷菜和一盘刚出笼的馒头,又端来一壶酒。 “鱼正在烧,请稍等片刻,官人先喝酒!” 张辰吃了两个馒头垫垫肚子,这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不行!都给了你们,其他客人怎么办?” 张辰探头看了一下,只见外面人影重重,似乎来了不少人,把他的踏雪都遮住了,张辰有点不放心,起身走出酒馆。 只见外面来了老老少少足有十几人,看样子像一个家族,还有两辆驴车,上面装满了锅碗瓢盆之类,就如同逃难一般。 只见一个老者正和酒保交涉:“我又不是不给钱,你们再做就是了。” “我们馒头每日只做十几笼,镇上的人天天来买,客人都是固定的,你们要买几笼可以,但全部买走不行。” 张辰笑问道:“老丈是哪里来?” “我们是从东北面的光化军乾德县过来,那边在闹匪乱,我们只好来房州投奔亲戚。” “什么?光化军也闹匪乱吗?” “锡义山乱匪啊!” 张辰微微一怔:“老丈说什么?” “这位官人还不知道!锡义山乱匪数千众在攻打乾德县,死了不少人,闹得光化军人心惶惶,唉这个匪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酒保拗不过老人一再恳求,终于把馒头全部卖给他们,一群人继续沿着官道而去。 张辰回到自己的桌前,心中很奇怪,锡义山乱匪居然杀到了光化军?乾德县倒是有一座中转粮仓,京西路的官粮三成都要转运到乾德,然后再转运到东京,这次他们北征西夏的粮食,有一部分也是从乾德运来。 但问题是就算攻下乾德,匪军又怎么把粮食运走?几千人又能带走多少粮食? 何况锡义山匪军若想效仿隋朝瓦岗军开仓放粮,救济民众蛊惑民心,可现在却并没有灾荒,也没有几十万灾民嗷嗷待哺,均州也并不缺粮,这样做不会有效果。奔袭千里去攻打光化军,似乎得不偿失啊! 那锡义山匪军又是为了什么缘故攻打光化军? 张辰百思不得其解,这时,酒保把热腾腾的烧鱼端上来,张辰却没有什么胃口了。 他心中有点担心起来,毕竟乾德县距离房州只有百余里,这个距离太近了,张辰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 他匆匆吃了饭便起身向李俊家中而去,身为西军情报司首领,他对各种情报有着天然的敏感,张辰奔进大门前,便看见李俊迎面走来。 他连忙上前道:“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锡义山匪军目前在光化军一带出没,出于安全考虑,这几日你最好先让你的家人们避一避。” 李俊连忙道:“小人也正要去找参军,小人三叔在竹山县邸店的伙计们发来鸽信,说锡义山匪军在攻打乾德县,参军觉得他们会打到竹山来吗?” “要打到竹山,先要过房陵。不过一切都很难说,就算主力不来,很可能小股的乱匪也会来骚扰,乾德县离房州太近了,还是小心一点好。” “好!小人听参军的建议,我会带着家人去县城里头避几天!参军不如与我们同行。” 张辰笑着摇摇头:“不急,你既要去县城,我们届时在县城汇合便是,你先好生安置你的家人。” “好,参军你自己可要当心。” 两人分了手,张辰催马重新向青溪村方向疾奔而去,青溪村落夜后自然是一番宁静,但偶然可见三两村民在路上闲逛。 路过一家杂货店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小官人!三郎!” 张辰一回头,却见族老张同润的儿子张真从杂货店出来,他连忙翻身下马,牵马上前笑问道:“真叔怎么在这里?” “我来买些杂物,我今日才回村里,却听说你昨日回来了,可惜错过了与你见面。” “无妨,今日不是见着了么,真叔有事吗?” “那个,我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情?” “我们可否边走边说。” 张真骑上毛驴,两人一起向村落走去,张真叹了口气,咬牙道:“就是我家四郎的事情。” “可是张逢?我记得他已经十六岁了?” 张真点点头:“这两个月他就要从书院出来了,我、我想让他去东京城考太学。” 张辰没有吭声,他知道张真想请自己帮什么忙,一定是想请自己这个做官的走走关系,帮他的儿子进太学,可村里人尽皆知,那个叫张逢的从小就是个混混,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就算自己托关系让他进了太学,他的学业能跟得上吗? 张真又补充道:“三郎,这次真是张逢自己想读书,本来你祖父想让他和明远那样,去东京城里做工,但他自己却想进书院读书,既然他有这个心,我这个做爹的当然要全力支持。” 张辰想了想,沉声说:“我不能保证他一定能进太学,只能说试试看!” 张真大喜:“那就多谢了!” 夜色已深,不多时已走到张辰家门口,两人便在此处分手。 这时,张辰听到张真提及明日要和老钟出去赶驴车,连忙喊住他道:“真叔,我刚得到消息,有乱匪在光化军出没,你和老钟可都要当心一点!” 张真已经走远,只听见他哈哈大笑道:“早就习惯了,光化军离咱们这里还远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竹山陷落 光化军是大宋腹地罕见的一个军州,须知军州一般设置在边境要害之地,而朝廷偏偏反常地在京西路中心地带设置一个军州,其地位与战略意义自然不言而喻,定是超过普通的州府不少,而这里也被誉为京西粮仓。 所以当近日锡义山匪军攻入光化军乾德县时,终于引起朝廷震怒,天子赵顼随即下旨,除了在均州剿匪的三万禁军外,再调两万禁军南下光化军支援。 锡义山匪军去岁为种锷大军所败时,由最初的五万人锐减至两万人,眼看便要被聚歼于锡义山老巢都,怎料战事到了关键,朝廷却突然将种锷撤职,换了个草包一般的石方凛挂帅,而朝廷禁军其实还是那般腐朽,不过换了一员主帅,战力便天差地别,后果自然不用多言 从三月开始,锡义山匪军终于结束了在金州深山的韬光养晦,只出动万余人马便大破石方凛的四万禁军,之后更是重新攻下了均州全境,又用三个月的时间在均州重新站稳了脚跟,同时匪军开始挥师北上,并数次掳掠北边的邓州。 而此番攻打光化军,对于锡义山匪军而言,更不是为了劫掠粮食那般简单,光化军在大宋的政治地位很高,攻破光化军,哪怕占领不了多久,也具有很高的政治影响力,对单安等人摆脱“匪”的政治意义极大。 所以锡义山匪军这一回由单安率数万主力,在均州邓州接壤之地和官军对峙,牢牢牵制住均州知州陈忱的三万军队,而付策则率五千精兵迂回攻破光化军,而后再扩大战果,进攻兵力空虚的房州,这是极为高明的策略。 房陵城外,匪将汤焕赶上了急速西进行军的队伍,他突然发现主帅付策的脸色不太好,便放慢马速,和付策并肩而行。 “兄长怎么了?”汤焕低声问道。 “没什么,原本我想试一试攻占房陵,但却料不到区区一座州治竟如此高大坚固,逼得我们只能绕路去别处。”付策缓缓摇头道。 “呵呵!听闻这房陵城里有位老王爷,连皇帝都得敬他三尺!有这老家伙住在里头,州里的官老爷们怎敢不赶紧修缮好城池保着他?万一有了闪失,他们的人头必定落地。” “唉!聚天下力于一赵家,于万民何公耶?” 汤焕无奈叹道:“唉!世道本就不公,否则咱们也不必反了” “呔!我锡义山的好汉岂能唉声叹气!磨磨唧唧像个没卵的!”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粗鲁的声音,付策汤焕一回头,见是副将单英,单英是单安族人,年约三十,头大如斗且膀大腰圆,长得极为健壮,使一把七十斤重的长刀,力大无穷。 长相凶恶些也就罢了,偏偏这单英相貌也长得很不好,满脸横肉,从眼角到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相貌十分可怖。 单英虽然外形不佳,但他在锡义山地位很高,因为他是大头领单安的嫡系,深得单安信任,这次更是作为副将跟随付策前来。 这时,单英一双铜铃眼滴溜溜地盯着汤焕道:“好哥哥,你家小娘今年该满十六了!” 汤焕脸一沉,冷冷道:“我家女儿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付策不在,汤焕一定会动手与这鸟贼大打一通,因为这单英对他女儿汤九娘的心思,汤焕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连大头领单安也亲自出马,几个月来曾好几次暗示过自己,希望能促成这段姻缘,尽管两人年纪相差甚大。 但其实这并不重要,就算单英相貌凶恶丑陋让汤焕不喜,这个汤焕也能容忍。 只是汤焕却绝不能容忍单英的淫邪,单英极为好色,落草为寇后,被他糟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就算大军亡命到了金州时也不收敛,早已恶名在外,这样的男人,汤焕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只是单英是单安的族人,深得单安的信赖,如今更是在单安嫡系中排名第三,仅次于林昌德和刘丰,因此汤焕也不敢过于得罪他。 故而单安一心想促成单英和汤九娘的姻缘,隐隐一层意思也是为了把汤焕拉过来,分裂付策的手下,因为自从去岁锡义山匪军惨败后,单安与付策两人之间早已生了嫌隙。 而这回令付策率军突袭光化军与房州等地,单安却偏偏任命单英为副将,只叫汤焕为偏将,其监视的用意昭然可见。 这一点付策也心知肚明,这时,付策对单英和汤焕道:“可惜光化军的军粮带不走太多,致使我们粮食越发吃紧了!刚才我已询问了大部分弟兄,其中一半以上的弟兄干粮已经几乎食尽,最多的也不超过五日之用,我想和两位商量一下,去附近村落打粮,还是去竹山县城筹措官粮?” 付策话音刚落,单英便毫不犹豫道:“一个村能弄到多少粮食,肯定是攻打县城。我强烈建议攻打竹山县城。” “可我们若是攻打竹山,房陵城的官军绝不会坐视不管,若是在攻城时被他们咬住尾巴,恐局势不妙。” 单英坚持攻打县城自有他的深意,他摇摇头道:“付头领想得太复杂了,你瞧咱们从房陵城下大摇大摆过去,那帮官军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粮食十分重要,没有军粮,士气可就没有了。” 这支锡义山匪军实际不止五千人,除了本部五千,还有两千余名光化军的破产农户也愿跟随他们造反,扛着锄头木棍跟随在他们身后,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七千人,如今军粮对付策确实是个大问题。 付策看了看汤焕:“贤弟的意思呢?” 汤焕低头想了想,“既然迟早要打粮,与其在附近村落耗费时间搜寻,还真不如在县城尽快进行补充,另外,这几日弟兄们昼夜行军,都比较疲乏,索性攻下竹山县城,大军也好休整。” “我就怕” 单英笑道:“堂堂付头领你又怕什么?就算房陵城的官军来了又怎么样,如果那些狗官胆敢出兵来救,这倒是一个全歼房州官军的机会,顺带摘下那个什么鸟王爷的狗头!” 付策皱了皱眉,点点头道:“好!大军进攻竹山县。” 单英大喜,连忙补充道:“那就按照惯例行事!” 这是单英最为关心的一件事情,所谓惯例就是杀贪官,这是匪军如今定下的惯例,攻下城池后一般都要犒赏三军,但单安要名声,严禁掠夺民财,所以林昌德就策划了一个杀贪官的办法。 杀贪官一来可以收买民心,同时可以将贪官剥削的财富用来犒军,满足了锡义山匪军的钱财需求,还落得一个秋毫不犯的美誉,可谓一举两得。 付策暗暗叹了口气,单英是单安的人,既然他坚持这样做,自己也不好反对,只得表示同意了。 单英兴致高涨,挥臂高喊道:“弟兄们,攻下竹山县,犒赏三军!” 士兵们士气大振,加快步伐向百里外的竹山县扑去。 五千锡义山匪军杀到竹山县正是第二日中午时分,竹山县城却没有一点准备,数十名乡兵还站着城门处闲聊,就在这时,官道上的行人忽然惊恐起来,大喊大叫,争先恐后地向城门奔来。 乡兵们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怎么回事?”一名乡兵指着远处的官道问道。 众人也看见了,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人奔跑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片刻,十几名行人率先奔到城门,大喊道:“后面是一支军队,杀气腾腾的,不像是官兵!” 这时,五千锡义山匪军已出现在二百余步外,只见他们全副盔甲,肩扛长矛,正列队疾奔而来,两边有大将骑马跟随,挑着各种颜色的大旗,从这个角度看,这支军队竟完全和禁军没有区别,只是他们杀气太盛,将行人吓得四散奔逃。 乡兵们面面相觑,纷纷回头向队头望去,队头心中也没有底,想关城门又不敢关,就在这时,一支流矢疾射而至,正中一名乡兵的胸膛,乡兵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大叫着向城内奔去:“乱匪来了!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开始缓缓关闭,但是已经晚了,一马当先,单英挥舞着长刀,在城门即将关闭之时冲进了城内大开杀戒,千余名部属也跟随着他后脚杀进,竹山县由此陷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横遭劫难 当锡义山乱匪攻占竹山县城时,张辰正离开青溪村东进,途经小川乡时已至午后,他纵马奔过一处山岗,忽然听见山头上方有叫他:“参军!是参军吗?!” 张辰连忙勒住战马,抬头向土丘上望去,上方是一片占地上百亩的树林,都是木质极好的杉树,只见李俊手执一柄军刀站在土丘上,脸上挂满了焦急和不安。 “李俊?!你不是带着家人去县城了么?”张辰顿时吃了一惊。 “参军!听闻竹山县城被乱匪攻占了小人只得带着娘先藏身在树林里,树林深处有间屋子,很隐蔽的。” 张辰心中大惊,随后又追问道:“那你三叔呢?” “三叔和几名族人还是往县里去了,他不放心那边的产业,小人怎么劝说都不好使啊!参军,锡义山乱匪不会杀到小川乡来?” 张辰摇头道:“乱匪既拿了县城,便一般不会看上村落。李俊,我想用一下你们家的信鸽,有急用!” “这林子里哪有信鸽啊!三叔的信鸽却在县城邸店呢!这边没有。” 张辰立刻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赶紧带你娘躲好,不要再乱跑,但也不要太担心,锡义山乱匪必定只是路过竹山,估计很快便走了,房州不是他们能守住的。” 张辰调转马头便走,李俊追着问道:“参军,你要去哪里?” “我去县城!” 时间紧迫,张辰不顾李俊在身后叫喊,径直快马加鞭向县城疾奔而去,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锡义山乱匪此行并非只是路过,而是抱着长期占有竹山县的心思。 汤焕带着本部分作第二批进入竹山县城,他手下的兵少,却个个武艺高强,这是锡义山匪军中唯一一个全由骑兵组成的队伍,共八百轻骑,这支骑兵曾在锡义山匪军从金州突围时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此时汤焕带着八百骑兵意气风发地进了城,但很快便惊呆在原地,只见竹山县城中哭喊连天,火光四起,士兵到处在掳掠烧杀,抢劫民财,汤焕顿时大怒道:“是何人在纵兵抢掠?” “头领,好像是单英的手下!”一名亲兵小声对汤焕道。 不久汤焕便看见了,只见五六名单英的亲兵刚从一家大户人家出来,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满足的淫笑,院子里有多具尸体躺在血泊之中,还有几个赤身女子在伏地哭喊。 “弟兄们,再换一家!”几名匪兵意犹未尽,又去寻找新的目标。 汤焕眼睛都红了,一言不发,冲上前去挥枪便刺,他的兵器是一杆一丈七尺长的透甲银枪,武艺由付策亲自指点,一杆银枪练得出神入化。若张辰在此,定可认出其枪法与杨家小将杨怀仁极为相似。 只见汤焕一口气连杀五人,最后用枪尖顶住为首匪兵的咽喉,冷冷问道:“单英到哪里去了?” 匪兵吓得浑身直抖:“汤头领饶命啊!小人小人不知道!” “那便把命留下!” 汤焕一枪刺穿了士兵的喉咙,一挥长枪:“跟我走!” 他率领八百骑纵马向城内奔去,片刻奔至县衙前,迎面见到另一名单英的亲兵,他厉喝一声:“单英到哪里去了?” 匪兵吓得一哆嗦,如实道:“刚才还在,好像好像是抓此地的乡兵都头去了。” 说着匪兵又一指前方那座府宅:“好像去那里了!” 汤焕心急如焚,他必须让单英下令停止抢掠,离大门还有十几步,只见单英的亲兵押出一名身着武官服饰的大汉。此人头上罩着黑布,被五花大绑却仍死命挣扎,无奈被匪兵们强行拖走,汤焕见状下马便向院子里奔去。 这里便是竹山乡兵都头马武的家,他回家保护妻子时却不幸被单英手下抓走,这时,马武的妻子苏氏正被单英一步步逼迫。 “长得还不错!” 单英捏着她下巴淫笑道:“老子玩过无数女人,唯独没有玩过大肚婆,而且还是官家的娘子!快!快把衣服脱了,老子便饶你一命,快脱!” 苏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下哀求道:“大王,奴家已经怀有六月身孕,求大王饶了奴家!” 单英一把揪住她头发,狠狠往地上撞去,怒吼道:“你若不脱,老子来帮你脱!” 他伸手一把抓住苏氏衣襟便要拉开,情急之下,苏氏不顾额头上血流如注,低头狠狠咬住了单英的手,单英痛得大叫一声,一拳将她打翻,苏氏捂着肚子疼得咬牙切齿,却也誓死不从,大声喊道:“我父是本地大商,娘舅也在东京为官!你若敢动我,他们必将把你碎尸万段!” 单英杀机顿起,他冲上去骑在苏氏身上,疯狂地撕扯她的衣裙。 “老子最恨的就是被威胁!如今先奸了你,再把你碎尸万段!” “不要!不要!唔唔唔”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长枪无声无息地抵住了单英的脖子,单英身体一下子僵住了,身后传来汤焕冷冷的声音:“你若敢再动她一下,我就让你见阎王!” 锡义山匪军人人都见识过汤焕的枪法,银枪出时必见血,被他的银枪抵住脖颈,除非他肯放手,否则定然难逃一死。 单英只觉脖子上一阵剧痛,他知道身后的汤焕已动了杀机,于是不敢再乱来,连忙道:“汤、汤兄,我放开她就是了!” “站起来!” 单英慢慢站起身,离开了苏氏,而汤焕又继续喝令道:“滚去收拢你的军队,不准再乱来!” “你不放开我,我怎么下令?” “你现在就可以下令!” 单英眼一瞥,见门口站着自己的几名亲兵,只得下令道:“传老子命令,各营立刻收兵!” 汤焕即刻给自己的亲兵使个眼色,亲兵会意,上前从单英怀中摸出了令箭,又扔给单英亲兵,单英没想到汤焕行事如此严谨,无奈咬牙令道:“速去传令!” 几名亲兵只得跑去传令了,单英干笑一声道:“汤兄,这下可以了!” 汤焕轻轻一扬手,银枪转为钝面劈开,单英顿时一个踉跄,向门口摔去。 只见单英爬起身,满眼恶毒地看了汤焕一眼,心中暗暗发狠道:“呸!总有一日,老子会让你跪在地上求饶!” “还不快滚?” 汤焕做势挥舞银枪,单英吓得夺路而逃,这时苏氏撑着肚子跪地爬了几步,给汤焕磕头泣道:“大王,救救我郎君!他不是贪官,他是竹山有名的义士,原先只是县衙里的小小公人,如今在竹山做乡兵都头还不到半年!” 汤焕一怔,县衙里的公人么?他忽而想起了去年在抗击官军时的一些事情,好奇地问道:“那你家郎君认识西军的一位张参军么?好像也是竹山县的。” 苏氏皱了皱眉,却见汤焕脸上并无恶意,咬牙答道:“认识!张辰和我郎君是好友,去岁他们还曾一同破获过要案,为无辜好人洗刷了冤屈。哦,前几日张参军还来我家喝过酒呢!” 还是好友?汤焕想了想点点头道:“你放心,既然你们是好人,那我便一定相帮。” 苏氏感激万分,连连磕头,汤焕连忙扶起她,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心中恨极,那个淫贼连孕妇也不放过,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你们把她送到隔壁房间好好保护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一个人进去骚扰她!我先去找付头领!” 虽然马武是被单英手下抓走,但打死汤焕,他也不会去求单英放人,他只能去请主帅付策出面干涉。 张辰是在第二日午后时分赶到了竹山县,此时张辰已经确认锡义山匪军彻底占据县城的消息,这个消息令他心急如焚,原以为匪军的目标只是光化军,短期内定不会打上房州地域的主意,竹山县城会是安全之地,却没有想到县城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就不知现在县城中的马武一家情况如何? 张辰远远看见了火光冲天的竹山县城,只见县城大门前已经站满了匪兵,自己这样骑马很难进城,张辰目光一瞥,只见县城外的一处酒肆里也坐满了匪兵,他顿时有了办法。 张辰将踏雪拴在树林内,迅速藏身在酒肆后面的茅厕旁,不多时,一名匪兵醉醺醺走了过来,张辰从后面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了树林内 不多时穿着一身盔甲的张辰牵马从树林中出来,向县城大门走去,守城的匪兵没有怀疑他,但对他的马却很感兴趣。 “哟呵!这匹马不错,兄弟是从哪里搞来的?” 张辰笑嘻嘻道:“刚才从一个商人手中抢来的,准备献给头领们!” “付头领正好缺马,兄弟献了这匹马,至少能升一级!以后要多多关照哦!” “一定!一定!若真如此,我肯定请大家喝酒。” 嘴里开着玩笑,张辰牵着马大摇大摆地进了县城,离开城门,他翻身上马向最近的李家邸店奔去。 这时,针对商铺和大户人家的抢掠已经停止了,但竹山县城内早已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杀的民众,张辰慢慢捏紧拳头,心中充满了滔天怒火,这是他的家乡,竟然被锡义山乱匪如此蹂躏! 路过县学书坊时,隔壁的银铺被抢劫一空,并放了一把火,波及到了书坊,店面已经被烧掉一半,几名伙计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整理书籍。 又奔跑一段路,张辰顿时勒住了马匹,他看见了县衙对面的早点铺,犹记得当初在县衙当差时,他天天早上会来这里吃一碗粘稠的汤饼,而此时只见满地撒落着炊具,早点铺老板娘刘婶和他丈夫刘大叔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张辰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一向和蔼善良的夫妻俩竟然也死在乱匪手中。 张辰瞧瞧抹去泪水,咬牙纵马疾奔,不多时便赵到了李俊三叔开的邸店,隐隐听见邸店里传来嚎啕大哭,他心中暗叫不妙,急忙冲了进去,只见几名伙计正围在一起抹泪,在他们中间,李建正抱着儿子李蒙嚎啕大哭。 张辰惊得头皮发炸,只见这分明只有十来岁的孩子,脖子上已经血肉模糊,他急忙奔上前,一把推开伙计:“李叔!李叔!” 众人这才认出匪兵原来是张参军装扮的,李建哽咽说道:“官人呐!他们抢走了我家多年的积蓄便算了,可我孩儿才十四岁啊,却被他们天啊!我家怎会遭此大难!” 他扑在儿子身上,再次嚎啕大哭,张辰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蓦地站起身,问身旁一名伙计道:“兄弟,你们的信鸽还在吗?” “官人,信鸽就在后院!” “快带我去,我要给房陵和东京城报信!” “官人请跟小人来!” 张辰即刻跟着伙计快步向后院走去。 第一百八十章 剑拔弩张 锡义山匪军的临时军衙设在县衙内,所有的公人几乎都被残杀殆尽,这里成了匪军的临时驻地,此时汤焕在付策的营房内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这时,门外传来付策的脚步声,汤焕连忙迎了上去:“兄长,怎么样?” 付策摇了摇头道:“单英坚决不肯放人,甚至以军队哗变威胁我!我、我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兄长可是主帅啊!再有,兄长有没有告诉他,大头领严禁我们随意滥杀,否则我锡义山会遭到天下人的抵制!” “我说了,单英又何尝不知?但你莫忘了,大头领可是把官员的处置权交在单英手中,他搜罗了那位马都头不少罪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帮助官府强征税赋,导致不少百姓破产,光这一条,我们就反驳不了他。 唉,你也知道单英是大头领的心腹,如果我们为这件小事和他直接反目,会严重影响到军心,甚至会内部厮杀起来,所以兄弟,我很抱歉!” 汤焕后退了两步,急眼道:“兄长,你可知马都头是那张辰的好友!便是去岁将咱们锡义山大军打得大败的西军张辰呐!你之前不是曾告诉过我,西军大多皆是抗击西贼的好汉,你也是从西军出来的,但凡做事要给自己留后路么?!” “我知道!否则去岁我也不会” 付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要解决这件事其实也不难,明摆着只有一个办法。” “要老子去求单英是!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去求那个畜生。” 汤焕转身便怒气冲冲地走了,付策默默望着兄弟远去,他当然也不愿意让汤焕去求单英,要知道那个淫贼对汤焕的女儿汤九娘一直居心不良,若求了他,他就会得寸进尺。 付策低低叹了口气,其实就算与单安有了隔阂,他却一直坚信锡义山还是十分讲究兄弟义气,可实际上却充满了勾心斗角,宛如昔日在西军时,同样避免不了派系斗争和权力争夺,还不乏像单英这样丑恶的小人,令他心中充满了困惑,落草为寇真是他付策的归宿吗? 张辰从李家邸店出来,便急忙赶来马武的家中,他已经听到了竹山知县以及县丞被抓走的消息,他极为担心马武的情况,马武不仅是他的好友,还与他亲如兄弟,曾经张辰初至竹山时人地相陌,马武不知道帮了他多少事,如果这回马武遭遇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势必会为此抱憾终身。 马武的家中一片狼藉,院子里堆放着几只被砍烂的箱柜,地上散落着许多铜钱以及花瓶的碎片,这让张辰的心立马揪了起来,不用说,马武一定也被抓走了,那他的妻子苏氏呢? 张辰急忙向内宅走去,只见内宅几间房门都开着,里面的物品也极为散乱,看不见一个人,这时,最边上一间屋内快步走出来两名匪兵,对张辰呵斥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出去!” 里头竟然还逗留着两个匪兵,张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闪隐隐看见房间内有苏氏的身影,他立刻拔出剑,高声道:“嫂嫂,我是张辰,你没事!” 苏氏听到了张辰的声音,激动得要奔出来,却被几名匪兵拦住了,张辰大怒,恶狠狠道:“把人给我放了,否则你们一个都活不成!” 这时,他声音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想必你便是张辰张参军?他们是我的手下。” 张辰回头,只见汤焕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目光充满了歉疚,张辰并不认识这名匪兵头领,于是警惕地持剑护住前胸,冷冷问道:“我的兄弟马武到哪里去了?” 汤焕神情黯然道:“张参军,我也想救马都头。很抱歉,他们死活不肯放人。” “你也想救他?你不是乱匪么?这是为何?” “张参军!”屋内的苏氏眼见二人剑拔弩张,急忙踉跄地走过来解释道:“参军,这位汤头领是好人,便是他救了奴家” 张辰听完苏氏的解释,心里却仍是狐疑,于是对眼前的汤焕问道:“你说的他们是谁?付策吗?” 汤焕摇摇头:“不是!是副将单英,如今竹山县大小官吏都在他手中,他不肯放人,付头领也没有办法。” 张辰怔了一下,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你们匪军好生奇怪,由副将喧宾夺主?难道付策不是主将?” 汤焕叹了口气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总之一言难尽!” 张辰皱眉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冷冷道:“单英姓单,看来他是你们大头领单安的人,对!所以你们得罪不起。” 汤焕颇为惊讶地点了点头,眼前这名年轻的参军不愧是去年打败过他们的将才,头脑清晰聪慧过人,一句话说到了问题的关键。 这时,苏氏奔到了汤焕面前,急声问道:“汤头领,我郎君情况怎么样?” “他暂时还活着,我正在想办法救他,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我就一定会救他。” 说到这,汤焕脸上有点发热,迅速瞥了一眼张辰。 张辰一言不发,转身向书房走去。 汤焕慢慢跟了进去,见张辰站在窗前不语,他低声正欲解释:“张参军——” 张辰径直冷冷地打断道:“这便是你们锡义山四处宣扬的为民做主,这就是你们说的天下公义!看看把我的家乡糟蹋成什么样子?我的乡亲,我的长辈都死在你们刀下,有因必有果,如若你们将来灭亡,就是种因于此!” 汤焕心中惭愧之极,忍不住解释道:“张参军,我锡义山军真不是这样的,这是第一回发生这样的情形,我我也不知为什么?” “你何必与我解释?你是匪,我是官,难道你要跟我宣扬你们乱匪的正义么?” “知道乱匪为什么会城中滥杀无辜么?我来告诉你!” 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声音,张辰和汤焕同时一惊,他们竟然没有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张辰蓦地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张辰一眼便认出来,差点不敢相信,竟是昔日一道受召剿匪,已经大半年未见的原沿边安抚副使,老将王光祖。 汤焕心中恼火,喝叱一声,挥枪向王光祖劈去,张辰大急,喊道:“王将军小心!” 王光祖不慌不忙,侧身一躲便伸手一把抓住枪杆,笑眯眯道:“小兄弟脾气很大啊!说起来我还是你师兄,就这样对我无礼?” 说罢王光祖又放开银枪笑道:“枪法不错,可惜还不够快,未免美中不足。” 汤焕从未被人这样抓住过枪杆,如今就连付策也抓不住,此人居然轻易抓住了,汤焕心中大骇,连忙后退几步,惊讶地注视着来人。 “王将军怎么会出现在竹山县?你不是回河东路待职了么?” “上个月我再度受禁军征召,这回是奉了陈知州的命令带人跟着他们这帮乱匪来的!” 王光祖笑着一指汤焕:“这帮傻子,我在光化军带着五百兄弟加入他们的队伍,扛着镰刀木棍,你们还以为我们也是破产的农户!” “在此大放厥词,你不怕我杀了你么?你究竟是谁?”汤焕冷冰冰地问道。 “在下王光祖,去年还剿过你们,听说过吗?” 汤焕摇了摇头,王光祖笑道:“你还年轻,当然没听说过我,但你们付头领认识我,他与我在西军师出一门,其实也包括你,从你的枪法看来,你勉强算是我小师弟。” 汤焕脸一红,连忙拱手道:“刚才是小弟鲁莽了。” “没什么,我冒冒失失闯进来,你当然会发作。何况你是匪,我是官,你对我动手也算合理。”王光祖依旧笑眯眯道。 “王兄,你怎么会加入匪军?”张辰当然知道王光祖跟随匪军是有目的,只是他摸不透王光祖具体的用意。 “我都说了奉命而来,就来摸摸匪军的底细。” “那个,二位,我也是你们口中说的乱匪,你们就这么在我面前公开谈论潜伏之事,真的合适么?”汤焕尴尬地笑道。 王光祖走进房间淡淡道:“我既敢在这儿大声说出来,便代表我是有备而来。告诉你,你若敢轻举妄动,你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去! 还有,你们以为这次屠杀竹山县是单英头脑发热吗?实话告诉你们,这其实是单安事先策划好的。” 张辰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单安在故意败坏付策的名声。 “什么?”汤焕一脸惊讶地道。 “回去你就知道了,回去后单英一定会把屠城的责任完全推到付策身上,谁让付策是主将呢?这个责任他必须承担,到那时,付策在锡义山的威信会大跌,就算你们手底下那些弟兄证明也没有用,这就是单安派单英跟随付策的原因,这是早已谋划好的局面。” “好狠毒的心呐!”汤焕忍不住怒斥起来。 王光祖不屑地摇摇头道:“所以你们定然成不了事,你们大头领怀揣这么歹毒的心肠,付策这回一个纵兵屠城的屎盆子是扣定了。” “王将军,我想救马都头,你可否带人帮帮我。”张辰在一旁道。 王光祖苦笑一声:“这样一来,我苦心潜伏多日便全盘暴露了!你倒是会抓壮丁。” 但他还是扭头问汤焕道:“既然你能和张参军共处一室交谈,想必你也有心帮手。那我便问你一句,马都头什么时候开斩?” 汤焕沉默了片刻,最终却还是如实道:“按照惯例,太阳落山开斩!” 王光祖看了看天空,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点头道:“看样子,咱们得劫一次法场了。” 这时,张辰道:“汤头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烦请你把我嫂嫂先送出城,我会让人在城外接应。” 汤焕知道张辰是要把自己支开,以免到时候自己夹在中间为难,他虽然想帮张辰和这位半路杀出的“师兄”,但那样一来,他日后就无法在锡义山立足了。 苦思冥想之后,汤焕心中仿佛笃定了什么,最后默默点了点头道:“我让我的亲兵亲自护送她出城。”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义劫法场 黄昏时分,在竹山县两条主干道的交叉口上,数百名匪兵已经搭起了法场,这里也是竹山县商业最繁华之地,左侧便是当年张辰和周博、马武等人时常喝酒的酒楼,右首是一家兵器坊。 此时在酒楼前搭起了一座一丈宽、两丈长的木台,上面摆放了三把椅子,而在路口中间也搭了一座木台,这边却是斩首台,中间竖一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挂了三只木笼子。 此时,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前来看杀官的民众,虽然锡义山匪军洗劫了半座县城,杀近千人,数百女人惨遭凌辱,但听说要公开处斩官吏,还是有不少胆大的县民跑来看热闹,毕竟宋朝立国百年,杀官的盛况很难能看到。 “咚!”随着一声追魂鼓响起,付策、单英和汤焕三人走上木台,坐在看台的椅子上,这次处斩官员是由单英全权负责,付策无法插手,他脸上表情十分复杂,始终一言不发。 监斩官自然是单英,他坐在最左边,又向两边看了看,不解地问汤焕道:“怎么你的亲兵都不在?” 汤焕淡淡道:“他们不想见你滥杀无辜,我便让他们出城喝酒去了。” 单英呵呵一笑道:“看来你的手下都胆小如鼠啊!我锡义山的好汉还怕杀人见血?” 汤焕没有说话,单英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有些不悦,便喝道:“把狗知县先押上来!” 片刻,赤着上身的知县孟子临被五花大绑地推了上来,他嘴里堵着麻布,不断呜呜大喊。 “死到临头,就让他说几句!” 嘴里的破布被拿掉,孟子临立刻大喊:“一帮畜生,欺辱百姓算什么好汉!有种和本官单打独斗,看谁能杀死谁?” 单英大怒,甩掉外套跳上场去:“那今日老子便跟你玩玩!” 付策也不阻拦,依旧是冷眼看着他,他此时也明白了单英为什么一定要进城,他早就策划好要屠城,不用说,这肯定是单安的授意,置自己于不义之地。 付策心中异常恼恨,但一点口风也没有露出来。 单英已经赤着上身,喝令道:“给他绳子解开!” 一名匪兵挑断了孟子临的绳子,单英扔给他一把刀,孟子临好歹是当过县尉的人,接过刀后反手一刀便杀死了旁边押解他的匪兵,引起四周一片惊呼,只听见孟子临骂道:“狗贼,敢在本官脸上撒野,你以为本官会放过你吗?” 单英却没把手下的死当回事,他招手道:“来!来!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孟子临自知必死无疑,他也豁出去,大吼一声,冲上前刷地一刀劈向单英,来势极为猛烈。 “来得好!” 单英也不躲闪,举刀硬挡,“哐当”一声巨响,孟子临被震得后退几步,不等他站稳身子,单英一步上前,猛地一刀劈向了孟子临的身体,孟子临惨叫一声,血红的眼睛瞪着单英,身子晃了晃,倒地毙命。 周围一片唏嘘声,孟子临在竹山当了多年县尉,今年终于熬成了知县,最终却是落得个惨死的结局。 单英一刀斩下孟子临的人头,将人头扔给匪兵,得意地大声喝道:“装进笼子!” 第一颗首级装进了木笼,此时就在五十步外的一处院落高台上,张辰冷冷地望着单英斩杀了知县孟子临,尽管他可以一箭射杀单英,为竹山县城无辜的遇难者报仇雪恨,但理智告诉他,留着单英会更有价值。 紧接着县丞赵清被推上来,跪在斩首台上,赵清早已被吓瘫,当他看到孟子临的无头尸体,顿时“嗷!”的一声晕了过去。 单英冷酷无情地喝令一声:“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第二颗人头落地,也被装进了木笼中,这时,第三名官员也就是乡兵都头马武被押了上来。 马武的嘴已被破布堵住,他拼命挣扎,两名匪兵强行将他按跪在喷满鲜血的斩首台上,马武心中充满了绝望,他如今还年轻却要死在乱匪手中,他想到了生死未卜的妻子苏氏,还有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 “咚——”催魂鼓敲响,汤焕忍不住向付策低声道:“请兄长三思!” 付策缓缓摇头,这件事他无能为力,单英也冷冷地瞥了一眼汤焕,既然汤焕不来求自己,那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了。 “斩!” 马武猛地抬头,眼中悲愤地望着远方,似乎那里是他的妻儿 刽子手缓缓举起了厚背大刀,就在这时,一支狼牙箭“嗖!”地射来,正中刽子手眉心! 刽子手惨叫一声,翻身滚落下木台,与此同时,两匹雄健的战马拉着一辆马车出现在数十步外的街角转弯处,只听有人大喊:“给我闪开!” 突来的变故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人们纷纷向两边躲闪,单英反应极快,他知道有人来劫法场了,厉声喝道:“速速把人犯斩首!” 两名匪兵冲上来,挥刀欲向马武劈去,两支箭一前一后射来,虽然是前后射出,但由于速度太快,就像是同时射出的一般,两名匪兵同时被射穿眉心毙命。 单英大怒,扭头向不远处的院落二楼的高台上望去,他看出这两支箭是从那里射出,只见从高台上纵身跳下一个手执弓箭的青衣蒙面男子,一个前滚翻,便向斩首台扑去。 单英一跃跳起,俨如一只老鹰般纵身向十几丈外的斩首台扑去,这时,青衣男子脚步一顿,扬手一剑如电光石火般射来,快得无以伦比,单英虽然下意识躲闪,但箭矢还是射中了他的肩膀。 许是这名青衣男子出手力道稍重,单英虽未伤在要害,但还是惨叫一声,翻身滚落在地,竟然吃痛难以起身。 付策登时大怒,刚要发令却见身旁的汤焕极为淡定,甚至还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最终缄默其口视若无睹。 这时,同样蒙面的王光祖带着数百人疾奔而至,数十名匪兵举矛冲上前拦截,王光祖手执长枪左右劈刺,枪法神出鬼没,所过之处,杀得匪兵惊慌失措,死尸遍地。 十七年前,年轻的王光祖枪法曾号称西军第一,师承西北名将种世衡,又糅合了许多河东杨家将一门的武艺,在种家门生当中,或许他的军事指挥能力不如许多人,但他的近战厮杀却无人能敌,昔日光凭一根长枪便可捅烂西贼千人军阵。 这时,站在付策身旁的几名亲兵勃然大怒,拔刀要冲下去,却被付策冷声喝住:“你们不要去送死!” 张辰已经从斩首台上将马武救下,低声对他道:“马哥,嫂嫂安好!” 短短六个字顿时令马武激动得满脸泪水。 “快上车!”王光祖带人杀出一条血路后,亲自驾驶马车奔到张辰面前,张辰一个鹞子翻身,拖着马武挤上了马车,随即用两副盔甲将他身体盖住,防止被流矢所伤。 城里越来越多的匪兵呐喊着从两边杀来,汤焕终是按捺不住,站起身大声令道:“让他们走!” 匪兵们纷纷停住脚步,不明所以地望着汤头领,张辰站在马车上,远远向汤焕抱拳行一礼,马车随即疾奔远去。 付策暗暗叹了口气,众目睽睽,这下汤焕要麻烦了。 竹山县城南门聚集着一百多名匪兵看守,他们此时并不知道法场出事,正聚在一起谈论今日掳掠的收获,这时,远处有人大喊:“快闪开!” 只见前方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数百手持兵刃之人,而人群中央却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两匹骏马拉着的一辆平板车疾奔而来,驾车之人是个手执长枪的男子,在他身后车上站着另一个青衣男子,手执一副弓箭。 匪兵们都愣住了,难道是军中的马车惊了?前面那数百人似乎是从光化军来的那帮农户?要不要替他们拦截住? 距离城门还有五十步时,远处传来刺耳的警钟声:“当!当!当!” 这是单英敲警钟命令城门处拦截。 为首队头顿时醒悟,大喊道:“快拦住他们!” 话音刚落,一支箭“嗖!”地射来,正中他咽喉,队头捂着咽喉倒在地上。 见张辰迅疾如电一箭毙命,王光祖忍不住赞道:“张参军好箭法!” 其实光靠城门口这百余匪兵,单从人数上便很难拦住冲杀而来的五百“农户”,何况这帮人还全都是王光祖精心挑选的禁军,很快阻挡城门的匪兵们便被杀得丢盔弃甲,许多人甚至连抵抗都不曾便跌跌撞撞向四周逃去,马车冲出了城门后,沿着官道向西疾速奔去 不多时,单英率领大队匪兵追了过来,只见马车已绝尘远去,他恨得牙齿咯咯直响,狠狠一刀砍在城门上,如野兽般低声吼道:“此仇不报,我单英誓不为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救命之恩 马车渐渐远离竹山县城,速度也慢了下来,马武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恢复,显得有些呆滞,只是坐在马车内怔怔地望着深沉的夜色,至于张辰和王光祖的谈话他也一个字没有听进去。 “王兄这回的任务算是被我整泡汤了!”张辰不好意思地打趣道。 “呵呵,本都是为了剿贼,这回劫法场杀了不少乱匪,足以向陈知州交代了。对了,听说天子又调遣了一路禁军准备南下光化军支援,你猜猜看是主帅是谁?” 张辰想了想道:“是石方凛吗?” “石方凛那等庸才,先前若不是他替代了种帅,锡义山乱匪早就全军覆灭了!天子虽然宠信他,但不代表天子无知。” 张辰又略略沉思片刻,忽然脱口而出:“不会是种帅?” 王光祖仰头大笑道:“张参军好敏捷的头脑!” 他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天子近日频繁宣召种帅入宫,就不知种帅是否会接受了!不管天子是否对种帅心有不满,他却不得不承认种帅指挥打仗的本事!何况这回锡义山乱匪卷土重来后,势头比去岁更为凶猛,我听闻那单安占据均州后都有称王之心了!” “区区一州之地,单安便想称王了吗?” “传闻便是如此,我估计是!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单安称王,如此便能彻底吸引朝廷的注意力,出重兵全力剿除他。” 张辰沉默片刻说:“但我认为单安不会称王,顶多学一学汉高祖刘邦称个公当当!” “嗯?你又怎么知道?” 张辰淡淡道:“称王也要有天时地利人和,我大宋虽危机重重,但人心思定,王相公也在主导变法之事以除旧弊,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愿意跟随单安对抗朝廷。 何况他起兵位于中原腹地,也不适合称王,他造反对朝廷只是癣疾,可一旦称王那就是致命了,朝廷会出重兵彻底摧毁他,这个道理我们明白,他又何尝不知?更何况他内部不定,没有得到弟兄的全力支持,他何以称王?” “哦?你说说看。” 张辰淡淡道:“一个中心叫做忠,两个中心叫做患,这是单安最大的软肋。他以为王冲死了,商州派覆灭后他就能一统锡义山,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没了商州派,手底下仍会有人跟他对着干,譬如付策。” “哈哈张参军果然看得很透彻!” 这时,张辰想起一事,笑道:“王兄,种帅若是南下,你会到他的麾下去么?” 王光祖笑了笑道:“种家对我有恩,但凡有需,我王光祖自是有召必行。” 第二日,马车抵达了青溪村,张真率领几个张氏族人已在村口等候,看见张辰,他连忙迎了上来。 “真叔,我嫂嫂到了吗?” “到了到了,就安置在官人家里,哦,还有几位小兄弟,不过他们什么也没说便离去了。” “走了?”张辰微微一怔。 “他们来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匆忙。” 张辰登时明白,那几个汉子应该便是汤焕的亲兵,而他这个行为已经算是在资敌了,亲兵们不火速离开自然不行。 想到此处,张辰取出李俊的地址交给张真:“烦请真叔派人去一趟小川乡,替我给一个手下送个口信,让他收拾一下,我要进京了。” “官人这便要走了吗?” 张辰点点头:“发生了这件大事,我必须要进京了。” 这时,王光祖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翻身上马道:“张参军,我也要走了。” 张辰没有留人,他抱拳道:“王兄的恩情,小弟铭记于心。” “哎!你客气什么?我走了,后头还有几百弟兄在等我呢!告辞!” “且慢,王将军准备去哪里?回均州么?” “先不回去了。我近日会带着手下弟兄去乾德一带继续潜伏,等待朝廷援军到来。哦,你若有事要寻我,只要夜间时在乾德北城外向天空射一支火箭,一个时辰内我就会出现。” 说完,王光祖便纵马离去了。 张辰和一名族人将马武扶进自家院子,苏氏奔了出来,马武激动地迎上去,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这时,张真上前低声道:“方才有外人在,我没说实话,其实那几位小兄弟留了一个口信给官人。” “口信里说的什么?”张辰停住脚步问道。 “他们说汤头领希望不要在战场上遇到官人。” “真的是这样说?” 张真点点头道:“这是他们的原话。” 张辰笑了笑,对张真道:“真叔,我得先收拾一下了,过两日我就要进京了。” “官人真不在村里歇一段日子吗?” “已经没有心情了。” 这时,马武从屋里慢慢走出来,嘶哑着声音对张辰道:“三郎,我想和你谈一谈!” “好!我们出去说。” 张辰将马武领到屋外的一处田垄,刚到地方,马武便双腿一弯扑通跪下,给张辰行大礼磕头,啜泣道:“三郎,你对我们夫妻的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我马武铭记在心!” 张辰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他:“咱们是好兄弟,这是我应该做的,若我出了危险,我相信你也会帮我,对不对?” 马武垂泪道:“若不是汤头领及时相救,我家娘子几乎惨遭玷污,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的人头早已落地,此等大恩,我只能后报了。” 张辰赶忙摆摆手:“我们坐下说!” 马武跟着张辰坐在田垄上,拭去泪水道:“岳父一家早已迁到了东京城去,我想明日也把娘子送过去,这里太危险了。” “可是知县和县丞都被杀了,谁来安抚竹山县民众?马哥,你是乡兵都头,这是你的责任。诸多善后之事安稳下来至少得等七日,之后你才能进京。” “可是” 张辰摆手打断他的话,“我大概两日后出发进京,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愿意护送嫂嫂进京,我再雇两个有经验的接生婆陪同,这样就有人照顾了。七日后,我在京城等你相聚。” “我完全信得过三郎,只是要问问娘子的意思,能否让我先去和娘子商量一下。” “请便!” 马武匆匆去找妻子了,只片刻他便回来了,躬身道:“那我家娘子就拜托三郎了。” “放心!我路上会保护她的安全,到时候让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相聚。” 张辰负手走了两步,忽然又问道:“我发现竹山县似乎没有主簿?” “赵主簿迁为县丞后,主簿一直就空缺,只能由赵县丞继续兼任。” “原来如此!” 张辰点点头又道:“虽然有句话在这个时候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你现在面临一个机会。” 马武低下头,他明白张辰的意思,知县和县丞都空缺,这确实是个机会,因为朝廷往往对于沦于贼匪之手的地域,在人事任免上会采取变通之策,本地的“救火队长”只要能承担起安抚百姓的责任,基本便可直接上任主官。只是 马武心里起了犹豫,要知道知县和县丞刚刚死于匪手,这时候上位,在道义上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啊! 张辰想了想道:“这样!马哥你先给你岳父写封信,你再调查一番竹山县的损失,然后再给朝廷写份详细报告,至于你能不能升任县丞或者知县,我相信你岳父自会在京中运作。你自己就先不用操心了,把县里善后之事做好就是了,过后再到京城去与你岳父详谈。” 马武点点头:“好,我听你的。今晚就给岳父写信!” 三日后一早,县城突然传来消息,说天不亮锡义山大军竟离开了竹山县,张辰将信将疑,但还是立即陪同马武回了县城。 竹山县城内满目疮痍,尽管匪军后来下令停止抢掠,事实上,单英的不少部下依旧趁夜色抢掠大户,淫辱妇女,给竹山县城带来了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伤害。 马武进了县城,县里民众纷纷围拢上来哭诉,马武心中酸楚,一一安抚众人。 这时,张辰忽然看见了一名熟人,“全聚德”的东主之一,竹山牙行的吴远也在人群中抹泪,他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他拉到一边。 “吴东主,你的牙行没出事?”张辰关切地问道。 吴远万分痛心道:“官人呐,人虽然没有出事,但我们牙行算是彻底毁了,算下至少损失了将近五万贯啊!” 人没有出事就好,张辰稍稍松了口气。 张辰又安慰他几句,这时,一名乡兵跑上前道:“张官人,城门那边有人找!” 张辰回头望去,只是一名身材削瘦的男子站在城门边,张辰一眼认出,竟是昔日在县衙时的死对头,纪达纪都头。 不过回头想想,不过是一时的利益之争,又非生死大仇,便也心中释然了。 他连忙把吴远遭受损失的情况告知马武,这才快步向城门处走去。 “纪都头无恙,真是万分庆幸啊!” 纪达如今见到张辰,还是忍不住回想去岁的那些纠葛,红着脸说道:“多谢官人关心,确实是很庆幸。不瞒官人,前几日我正好去乡里对帐,不在县衙,结果乱匪杀进县衙,孟知县的几个文吏都没能活下来,赵县丞死了,孟知县也死了,太惨了。” “那纪都头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纪达叹了口气:“两位老爷一死,我也没了倚仗,我打算回家乡河北路找点事情做。” 张辰心里十分清楚,这纪达是个精明能干之人,莫看他当时与张辰马武等人站在对立面,但单从公事上而言,纪达却帮着县衙处理过不少棘手的案子,而在刘鸿升任县尉,马武升任乡兵都头后,整个竹山县的刑名案狱,实际上就是纪达一手撑起来的,这个人才放走了着实有点可惜。 他想了想道:“我倒有几个路子,就看纪都头有没有兴趣?” 纪达当然不想回乡,其实今日他厚着脸皮找张辰就是希望张辰能不计前嫌,帮自己推荐一下,毕竟这位昔日的少年贴司,如今可是比县官还要大的七品官。 他顿时大喜,连忙道:“官人但说无妨,我愿洗耳恭听!” 张辰指了指马武:“马都头便不用我介绍,你们自然早就认识。你也清楚他是我的好友,他岳父一家又是房州有名的富商,所以你该明白他前途无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他成为你的倚仗,你以后便跟着他做事,这是第一个路子。” 纪达没有吭声,等张辰继续说下去,张辰又道:“第二个路子就是去我西军做事,我在西军情报司任主事参军,西军主帅郭太尉那里我也能说得上话,我们那边需要的人手不少,想必到时候能给你寻到一个合适的差事。” 停一下,张辰又道:“第三个路子就是进京,给房州会馆做事。我不妨告诉你,如今名声响彻东京的房州会馆,也便是全聚德酒楼,其实我也是东主之一,你可去那里做几年执事,在京城日子也安稳,而且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到我麾下做事。” 纪达怎能不明白张辰给他这三个选择的意思? 首先,跟随马武是不可能的,二人不仅早有隔阂,彼此性格也合不来,而西军的差事听起来不错,但那里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打仗,何况自己既不是文官又不是武将,一个区区小吏能有什么前途? 所以最后只剩一个答案,这也是纪达所渴求的,如今他认为跟随张辰会更有前途,毕竟一个十九岁的七品文官放到哪里,都会人人艳羡称奇,他又岂能不懂张辰未来拥有的能量? 于是他欣然笑道:“能为房州会馆做事,是我的荣幸。”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战局不利 纪达要安排好家人,暂时无法跟随张辰一同进京,张辰便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次日一早,马武将两名临时雇用的接生婆和一名丫鬟送到张辰家中,李俊也从小川乡赶来,众人稍稍收拾一下,便启程向京城出发了。 张辰完全相信王光祖此前的判断,这次屠杀竹山县是单安针对付策的一次精心策划,打击付策在锡义山匪军的威信,如果在均州实施,几乎不可能成功,定会引起本地将领和士兵们的不满,而在邓州地域实施,又会影响单安蚕食邓州的计划。 而在房州竹山实施,无论时机还是地域都是最佳的选择,毕竟整个房州除了州治房陵的战略地位算得上重要之外,其余两县皆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 凭此判断,单英在竹山纵兵屠城抢掠并非头脑发热,而是单安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但这个计划无疑严重伤害了竹山县的无辜民众,也激起了包括张辰在内的竹山子弟的刻骨仇恨。 十日后,张辰一行抵达了大宋都城东京。 外城东街,苏宅大门前,早已闻讯等候在门口的房州富商苏深禅夫妇终于见到了平安归来的女儿,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苏深禅红着眼睛上前对张辰道:“官人大恩,小老儿铭记于心,且容后报!” 张辰行礼问道:“老员外,令婿可有先派人送信回来?” “我昨日接到女婿的快信,心中担忧之极,几乎一夜未睡,哎!均州的战报这两日已经让整个东京沸腾起来了,相比之下,乱匪对我竹山县的暴行倒已不算什么了。” “不知老员外可知,均州战局是否不利?” 苏深禅苦笑一声,向两边往来的行人看了看,对张辰道:“官人,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到后宅去谈。” 说着,他吩咐管家招呼好李俊,自己则带着张辰向后宅走去,张辰也十分关心均州的战况,他一路都没有得到消息,心中着实有点担忧。 书房里,两人分宾主落座,苏深禅叹息一声道:“我听人说,均州知州陈忱的三万大军惨败,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他只带数千残兵逃到了邓州,天子震怒,已下旨将他革职。” “什么?那乱匪大举攻入邓州了吗?”张辰又急忙问道。 苏深禅摇摇头道:“听说邓州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邓州同知贾孚动员四千厢军在顺阳县严守,才使得乱匪的偷袭没有得逞。” “既然顺阳县没有沦陷,那邓州便安全无虞!话说回来,陈知州这回怎会一败涂地?去岁我也曾奉旨去均州剿匪,彼时陈知州便是大军司马,以他的才能不至于惨败啊!” 苏深禅叹了口气:“此事已不是秘密了,听闻匪军是在夜晚利用投石机向禁军大营内投送了上万份单子,造谣邓州已被匪军偷袭攻破,禁军后路已断。而陈知州不但没有及时辟谣,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于是下令连夜撤军,军心开始严重混乱,大量逃兵涌现,结果锡义山匪军趁势发动进攻,三万大军一败涂地,若不是邓州贾同知率几千厢军固守顺阳,顺利接应陈知州残兵退却,恐怕他也得死在乱军当中。“ “那朝廷下一步决定派谁去镇压锡义山乱匪?” “现在暂时还没有人选,朝廷内部争论得很激烈。而匪患也越来越严重,连光化军都被攻破了,这令朝廷有点顾此失彼。 听说天子已命人宣召种锷种太尉令其南下,而有重臣却建议招安乱匪,毕竟朝廷现在正在集中精力变法。但很多大臣认为现在招安乱匪只会助长匪患声势,应该严厉打击匪患,我也支持后者,但天子似乎倾向于招安,我估计天子已经派人去接触了。” 张辰沉默片刻,起身施礼道:“晚辈想恳求老员外一事!” “言重了,张官人大恩于我女儿女婿,只要我能帮忙,我一定尽力!” 张辰缓缓道:“晚辈知道老员外的妻舅在枢密院任职,在天子面前算是能说得上两句话,假如天子有意让种锷种太尉去剿灭乱匪,请他务必造一造声势,务必要让种太尉挂帅之事落实!” 望着张辰一脸坚毅的神情,苏深禅似乎明白了什么,果断地点了点头。 正如苏深禅所听到的那样,锡义山匪军在全歼三万禁军后,准备趁胜攻下邓州,但邓州同知贾孚却率四千厢军,诈称一万精兵,不仅固守顺阳,甚至还大胆地派出小股人马袭扰匪军的粮道,单安闻此消息,不得不暂时放弃攻打邓州的计划,连夜撤军。 尽管蚕食邓州府的计划失败,但锡义山匪军还是取得了此次战役的巨大胜利,夺得了无数的盔甲、辎重和粮草,单安趁机扩军,使匪军的兵力迅猛增加到八万,单安个人的威信也达到了顶点。 此时,单安倒也不再急着继续扩大地盘,他需要整合内部,彻底在锡义山建立他绝对的权威。 均州武功县,均州州治,如今已是锡义山匪军设立的统治中心,算是单安的都城,为了摆脱去岁惨败流亡的阴影,单安已经把锡义山匪军的根基从老巢锡义山转移到了武功县,并自称为汉公,在武功县内修建了占地约两百亩的“天义府”,作为锡义山匪军的军衙。 这两日,一个令人愤怒的消息在锡义山匪军诸头领中传播,付策在房州背弃了救扶万民的宗旨,公然纵兵屠城,抢掠民财。 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救扶万民无非就是劫富济贫,打击贪官,如今已是锡义山聚义的宗旨,所以锡义山匪军在攻城掠寨时绝不允许发生屠城之事,一般都是镇压贪官豪绅,夺取他们的钱财,而对贫苦民众则秋毫无犯。 但付策纵兵屠城抢掠无疑违背了锡义山匪军的宗旨,令不少头领为之愤怒,不过在单安假惺惺地要求团结的强压下,这件事并没有扩大化和公开化,只是不满的情绪在暗中涌动。 这天午后时分,军师林昌德找到了班师回来的付策,虽然付策身处舆论风暴,但他依旧十分平静,对各种不满目光和指责泰然处之。 “打扰付头领休息了!”林昌德走进房间便拱手笑道。 付策正在看书,见林昌德进来,便放下书起身笑道:“哪里!军师请坐。” 林昌德含笑坐下,付策又让亲兵去端茶。 “最近发生了一些针对付头领的非议,汉公深表遗憾!”林昌德稍作沉吟,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付策淡淡一笑:“我是南征军主将,军队发生了屠城抢掠的行为,我是有一定责任,不过我相信汉公已经调查清楚了其中的原委。” 林昌德叹了口气道:“汉公询问过了单英,他也承认是军队攻入城后一时难以控制,本来是打击豪门贪官,不料士兵在抓捕豪绅和县官之时没有把握好分寸,误伤了一些民众。 单英已向汉公认罪,汉公决定将他的军职降黜一级,虽然这件事付头领责任不大,但事情毕竟发生了,如果没有一点表示,就怕下面弟兄不服啊!” 林昌德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单安承认责任在单英,并且已经将单英处理,但作为主将,付策也不能置身事外,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付策心知肚明,他也不揭穿,便笑了笑问道:“那汉公决定怎么处罚我?” “汉公也难办,毕竟你们还有结义之情啊!故而让我先来和付头领商量一下,看看用什么方法既不伤弟兄情面,也不违背锡义山的宗旨。” 说到这里,林昌德目光灼灼地望着付策,付策心中冷笑,淡淡道:“既然单英已被严惩,我又岂能置身事外,这样!我也降一级,由主将降为统制,然后通告全军,让大家引以为戒,军师觉得怎么样?” 林昌德心中暗喜,却依旧假惺惺道:“这样不太好!通告全军,会损害付头领的威望。” 付策摇了摇头道:“我锡义山要成大事,当然要公正严明,军纪如山,就算是我,是汉公也不能例外,这是我的正式表态,我会写一封悔过书,向三军将士认错。” 林昌德一怔,半晌道:“有通告就行了,付头领不要再写什么悔过书了。” “不行!” 付策斩钉截铁道:“既然汉公要公事公办,我又岂能让单英自个儿‘委屈受责’,必须把这件事公开,让大家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我心意已决,林军师就不要再劝了。” 付策语气中充满了危险,他就在等一刻,你单安不顾兄弟之情,那就休怪我付策不顾大局了,把事情彻底公开,让大家看一看,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 林昌德这时才忽然体会到了付策的凌厉反击,他心中顿时一惊,他隐隐意识到,恐怕屠城竹山这件事搞砸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招安疑云 听完了林昌德的汇报,单安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下了一件蠢事,让单英屠城反而坐实了自己策划的阴谋,难怪付策始终没有阻止单英,他在等待机会反戈一击。 单安设想得很美妙,他将付策和单英降职,然后在通告中略微误导,便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是单英虽然贪财害民,但却是得到付策默许的,这样即使单英受点委屈,付策的威望却会遭受严重打击。 但单安却万万没有想到,付策准备亲自给众将写信说明情况,这等于是公开事实,那么一般人都会很容易猜到,定是他单安策划了这次屠城阴谋。 单安心里异常焦虑,这样的结果绝不是他想要的,既然整不倒付策,他也绝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单安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他叹口气道:“军师,这件事该怎么办?” 林昌德早已替单安想过了,他缓缓道:“汉公,此事无非三个选择,要么继续硬扛下去,不管付策怎么说,汉公只需咬定他的责任,是非曲直让头领们自己评论”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单安问道。 “恐怕是支持付策的人会更加支持他,支持汉公的人也会更加支持汉公。” “意思是我锡义山军会更加分裂?” 林昌德苦笑着点点头道:“确实会这样!” “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个方案我不想采纳。” “第二个方案是汉公亲自去和付策好好谈一谈,毕竟你们是结义兄弟,双方选一个能达成妥协的方案,使这件事能圆满解决。” 单安脸一沉,这个方案不是让自己去向付策认错吗?怎么可能! “还有什么方案?” “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让此事不了了之,单英也不要处罚了,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单安沉默半晌道:“如此付策会善罢甘休吗?” “保持沉默是他的一贯风格,如果他聪明的话,他应该不会用此事来挑衅汉公。” 单安负手走了几步,叹息一声道:“可是需要用一件事来分散将士的注意力才行啊!” 在这时,有士兵在门口禀报:“启禀汉公,刘头领有急事求见!” 刘头领自然就是刘丰,如今他负责锡义山匪军的情报网,非单安心腹不可担之。 单安点点头:“让他进来!” 片刻,刘丰匆匆走进房间,躬身行礼道:“末将有大事禀报汉公!” “贤弟不必多礼,发生了什么事?” “汉公,我已得到东京确切情报,朝廷将派人来均州和我锡义山谈判,极可能是想招安我们。” “啊!” 单安惊呼一声,他和林昌德面面相觑,这个消息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光化军,乾德县。 乾德北城外是一片低缓的丘陵的地带,分布着大片树林,一条平坦的官道穿过丘陵,直通北方。 这天傍晚,一名樵夫模样的年轻男子背着一捆柴禾在山林迅速奔行,一会儿奔下土坡,片刻又穿过一片松林,半个时辰后,他抵达了距离县城最近的一座丘陵前,站在一棵大树向县城张望。 山脚下也是一片树林,一直延伸到距离城池两百步左右,而树林前面靠近官道则是一栋接一栋的屋子,各种邸店、酒肆等等,一家接着一家,各种招牌和酒幡高高挂起。可店铺虽多,却鲜有人迹。 这名年轻男子正是张辰的亲兵李俊,他奉张辰之令从东京赶来乾德县做一件大事。 由于前不久锡义山匪军攻破了此地,乾德守军死伤殆尽,百姓也四处逃散,导致如今的县城里头人口稀疏,十分安静,连常年在城外巡逻的士兵也看不见了,大部分店铺也早早关了门,伙计和掌柜都回了家,城里城外都显得冷冷清清。 李俊在山头等了约半个时辰,夜幕终于降临了,这时,李俊从柴禾里抽出一把弓和一壶箭,向山坡下冲过去。 他一直跑到距离城墙约百步处,迅速爬一棵大树,在树端他用火镰打燃了火,随即点燃了火箭,他立刻张弓搭箭,一箭向天空射去,火箭在天空划出一道赤亮,俨如点燃的烟火。 李俊立刻跳下树,又奔回了山岗,他坐在山岗一边啃干粮,一边耐心地等待着,虽然参军告诉他,射箭一个时辰后,会有人来找他,但他还是将信将疑,就算自己要找的人看见了火箭,他又怎么知道去哪里找自己?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李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时,忽然感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惊得他跳了起来。 身后是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手执一根银枪,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是你射的火箭!” “你是谁?”李俊吓得后退一步,手握住了刀柄。 男子便是王光祖,他在和张辰分别时曾约好,之后他将率领数百禁军弟兄返回乾德一带潜伏待命,若张辰有急事找他帮忙,可以在乾德北城外射一支火箭,以王光祖豹子般的敏锐观察力,找到李俊易如反掌。 他看了看李俊身边的弓和火箭,便笑道:“如果你是张参军派来的,那对了。” 李俊顿时松了口气,他又确认道:“你是王将军?” “我是,说!张参军找我有什么事?” 李俊连忙从发髻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王光祖,王光祖接过纸条又问道:“还有什么口信?” “我家参军说,王将军此番帮助他会铭记于心,这是参军的原话。” 王光祖哈哈一笑:“找我帮忙可是要算人情的,你家参军也不例外,以后再找他慢慢讨还,还有什么口信?” “别的没有了。”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完,王光祖闪身进了树林,很快便消失无踪。 李俊等王光祖走远,他便将弓箭丢弃在沟壑里,背起柴禾,迈开大步向北面奔去。 一到夜晚,东京城各家酒馆的生意便格外兴隆,宋人喜夜市风俗,很多茶馆酒楼都会通宵营业,大多都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在某家酒楼里喝酒到天明。 如今生意最为火爆的房州会馆自然也是人山人海,宾客满座,在三楼的一间雅室内,张辰和三位好友正聚在一起饮酒畅谈。 这回是张辰第一次进京,又与家人好友相聚,本应该值得庆贺,但今夜聚会的气氛却有点压抑,除了种朴之外,无论张辰、周博还是马武都保持沉默,毕竟发生在家乡竹山县的惨剧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但坐在一旁的种朴却并不鲁莽,他见其他三人心情不好,也不高声叫嚷,只管闷声喝酒。 马武是首当其冲,他的妻子差点被乱匪凌辱,自己也险些被害,还有许多县衙里的朋友都死在乱匪手。 而周博由于早早地将全家迁徙至东京,并没有人员伤亡,但全聚德的几位老东主,譬如吴远等人,他们的产业都被乱匪洗劫一空,损失万贯,许多家产被夺走。 至于张辰,则是有些自责,作为竹山县人,县城惨遭浩劫时他刚好不在,许多无辜百姓都死在乱军当中,那群对他格外崇拜的守门乡兵,转眼已经生死相隔。 “听说朝廷打算招安乱匪了。”马武嘶哑着声音道。 周博抬起头,吃惊地望着马武:“消息确切吗?” 马武点点头道:“我家娘子的舅舅在枢密院做事,消息确切,三郎也确认了。” “砰!”周博忽然狠狠一拳砸在桌子,破口大骂。 “软弱无能的狗屎朝廷,百年来还是这个鬼样子,天天就知道议和妥协,真正有本事的人不用,整天用那些酒囊饭袋,能不惨败吗?” 张辰吓了一跳,连忙劝阻道:“老周,隔墙有耳,你如今是商人,可千万别骂朝廷!” 种朴却突然开口呼应道:“周东主骂得好!我大宋开国至今,对辽国割地赔款,与西贼送上岁贡,这种窝囊事还做得少吗?现在连一群乌合之众的乱匪也要议和招安,这个朝廷真他娘的没卵子,能有什么出息?” 这时,张辰缓缓道:“招安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 三双眼睛一起向他望来,周博种朴也顾不得痛骂了,种朴瞪大眼睛望着张辰:“三郎,你怎么知道?” 张辰喝了杯酒,淡淡一笑:“很简单,锡义山匪军风头正劲,他们开出的价码朝廷定然承受不起,而且朝廷反对招安的声音也很大,一旦匪军开价太高,天子生了犹豫之心,反对招安一派必然会占上方。” 马武犹豫一下道:“万一匪军开价不高呢?” “这个由不得单安,如今他手下可是有几十名匪军头领,朝廷虽然闲官无数,但要一下子拿出几十个官给这帮贼匪来做还真不可能,况且单安也知道,匪军一旦解散,他们杀了那么多地方官,他们便会死无丧身之地,所以他一定不会解散军队,而这又是朝廷绝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不看好这次招安。” 张辰只是给大家分析招安的利弊,但他自己却知道招安必然失败的真正原因。 “如果招安失败,朝廷会继续剿匪吗?”周博问道。 张辰点头道:“那是肯定的,我希望这次是种锷种太尉出山挂帅!” “那我也要参战!” 种朴一拳砸在桌:“我家老子去,做儿子的当然也要去,就算他揍我我也要去!” 马武一直后悔自己没有从过军,这次机会他也不想再放过了,他也嚷嚷道:“去他娘的什么县官,我也不做了,就和你们一起去杀贼报仇!” 张辰见马武也心潮澎湃,便对他摆手笑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再说了,即使朝廷决定要剿匪,也要调兵遣将,至少一两个月后了,你先安心做你的县官!到时候真打起来了,你再请缨也不迟!若能以县官身份受召剿匪,大小还能带一支队伍,不比做一个大头兵痛快?” 马武缓缓点了点头,若真能如此,倒是两全其美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朝廷使者 熙宁二年八月十六,大名府同知黄世同抵达了均州武功县治下的白亭镇。黄世同年约五十余岁,进士出身,气质儒雅,面容清瘦,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他十分精明能干。 朝廷之所以选黄世同前来招安锡义山匪军,正是因为他曾在一年前出任过均州知州,虽然如今的均州知州是陈希亮的儿子陈忱,但锡义山匪军崛起之始便是在黄世同治下,可以说,锡义山匪军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壮大起来。 但可笑的是,去岁锡义山匪军接连战胜官军时,引起朝廷震怒,可朝廷的第一道命令却不是剿匪,而是首先追究责任,最终这两年在均州各州县任职过的官员大部分都被罢免,唯有原知州黄世同随即走了曾公亮的关系,非但没有被惩处,反而还被迁至更高一级的北京大名府担任同知。 近两个月前,曾公亮被迫告老还乡,黄世同失去了靠山,政事堂里的几名相公自然不会放过他,一致认定黄世同对锡义山乱匪坐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推荐他来招安匪军,如果能招安,他便可以将功赎罪,如果招安不了,那他可就要为从前放任乱匪坐大而承担责任了。 也正是这个缘故,黄世同心中压力极大,显得忧心忡忡,朝廷给他的价码并不高,只给了他一个知州、两个通判、五个知县和十二个团练使的筹码,条件却是要彻底解散锡义山军。 不过有些细微处他倒可以酌情处理,比如锡义山抢掠的财物可以不用上缴,杀死地方官员可以既往不咎等等,凭这些条件,或许可以和单安面对面地谈一谈。 白亭镇位于均州和邓州的交界处,黄世同带着十几名手下刚走进镇子,只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是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黄世同觉得他依稀有些眼熟。 男子翻身下马,上前施礼道:“林昌德参见黄官人。” “你、你是郧西的林主簿?” 黄世同忽然认出了此人,似乎是先前郧西县的主簿,但听说此人现在是锡义山匪军的军师,是锡义山的第二号人物。 林昌德笑眯眯道:“官人原来还没有忘记故人。” 他又拉过身旁的刘丰道:“这位刘头领当年也在郧西县做过公人,后来还在州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捕头,官人还有印象吗?” “当然记得!” 黄世同连连点头,毕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他还有印象,这个刘丰是他当年亲手提拔的捕头,武艺高强,尤其箭法极为精准,原来也上锡义山落草为寇了。 “官人,别来无恙!”刘丰走上前淡淡行礼。 黄世同大喜过望,这么说来原来都是故吏,单安既让他们前来迎接自己,可否说明单安也愿意被招安? “不知道你们单头领在哪里?” “汉公现在还在武功城里,他事务繁重,无暇分身,便让我来迎接黄官人,我也可以代表他和黄官人先谈一谈。” 黄世同知道林昌德已是锡义山军的第二号人物,他代表单安前来迎接自己,这就说明他们也知道了自己的来意,既然双方都有意,那最好尽早进行协商会谈。 “不知林军师打算在哪里和我商谈?” 林昌德向前方一指笑道:“这里不方便,有劳黄官人随我们走一段,待后日到了郧县再细谈。” 林昌德之所以不想把黄世同带去武功,是因为锡义山不少头领都反对接受招安,他们现在形势大好,军队势如破竹,完全可以继续扩张,而接受招安就等于投降朝廷,这种事情对一大帮亡命之徒来说,谁能接受? 为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竹山屠城之事,如今锡义山上下都在激烈地争论。 单安自然也怕激起军队哗变,所以他只能派林昌德暗地里来和黄世同接触,如果条件优厚,他再想办法说服众人。 郧县距离白亭镇大概两日的路程。第三日的早上,黄世同被林昌德等单安派来的心腹众星捧月般地迎进了郧县,住在了郧县的贵宾驿内。 这里如今已是锡义山匪军为了招揽天下英杰而特地修建的馆所,是在原来的郧县驿馆扩建而成,占地近百亩,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院子,其中主院叫做流亭院,黄世同就住进了这座院子里。 随从还在收拾屋子,黄世同却和林昌德坐在书房内开始第一次商谈,当然,第一次商谈都是试探性的,大家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线和价码。 “朝廷与西贼议和后,边疆几已大定,现正在集中精力专注变法之事,不希望被国内纷乱掣肘,而你们锡义山的将领大多是因为贫困或者犯事而走投无路,也没有做出谋逆的举动,这种情况下天子认为可以和解。 天子承诺锡义山诸将过去所犯之事一概既往不咎,如果愿意为朝廷效力,朝廷可以适当授予官职,使你们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如果你们要提出更高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谈,但首先要表现出诚意和态度。” 林昌德沉吟一下问道:“不知黄官人所说的态度和诚意是指什么?” “态度是愿意接受朝廷招安,而不是想拖延时间,或者糊弄朝廷。至于诚意是指条件要现实,不要提不着边际、根本不可能办到的条件,只要这两点具备,相信朝廷也会尽可能给大家一个优厚的待遇。” 林昌德笑了笑:“如果没有诚意,我家汉公就不会派我前来迎接黄官人了,诚意肯定是有的,虽然部分锡义山头领心中有抵触,但汉公会慢慢开导,这个不成问题。 我们的要求也不是很高,现在我们实际控制了均州、金州一部和邓州一部,如果需要,我们的势力其实可以迅速扩大到整个京西路 其次,我们打算过年后再次攻打光化军,但看着朝廷有意协商的份上,我们承诺,在协商结果出来之前,我们暂时不对外动兵,这就是态度,所以我们的要求肯定是符合现状,不会漫天要价。” “不妨说一说,如果我做不了主,我可以回京请示。” 林昌德想了想道:“先不提汉公,就说说我!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八,我平生最大的志向希望能任一州知州,替天子治理子民,如果再能得到一个大夫的文散官之阶,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昌德不提单安,只是含蓄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要当一州知州,要大夫官阶,大夫官阶中最低是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也就是说,光是林昌德这位军师,便提出了从五品的条件。 那么以他为标准,身旁的刘丰至少也要是五品,而单安作为大头领则要四品或者三品了,这显然高于朝廷肯开出的价码,不过里面也有协商的余地,比如给单安一个三品或者四品的官阶,职官依旧是五品知州,林昌德也可以官阶给从五品,但官职给通判。 想到这里,黄世同笑道:“这样!我连夜给朝廷汇报,请朝廷稍稍放宽条件,然后我们继续谈。” 黄世同也是在含蓄地告诉林昌德,朝廷开出的价码也差不太多,双方有协商的余地,如果锡义山肯在别的方面让步,那么官职方面朝廷也会适当让步。 林昌德没料到所提条件竟真能实现,大喜起身道:“我先回武功县向汉公禀报,我们很期待朝廷的消息尽快到来。” “我也期待!” 黄世同将林昌德送出馆驿,林昌德也吩咐护卫们好好保护黄世同的安全,他则和刘丰迅速赶回武功去了。 锡义山头领单英率领一百亲兵也住在馆驿内,他们分布在主院四周,严密保护黄世同和他随从的安全。 单安极为看重这次朝廷招安,他的骨子里依旧是想接受招安,成为朝廷高官一员,他不断率军攻城掠寨,击败官兵,那不过是他提高谈判的筹码罢了,至于割据一方,拥兵自立,他有时也会生出这样的野心,但当他冷静下来,接受招安的想法还是会占据上风。 单安很担心有人会破坏这次谈判,锡义山匪军中不乏对朝廷恨之入骨的人,他们绝不会轻易接受招安,一定会想法设法破坏招安,单安对他们充满警惕,所以派自己的族弟单英率一百精锐亲兵严密保护黄世同的安全。 一更时分,在郧县驿馆外的大街上突然出现了一名黑衣人,手执一根丈八银枪,蒙面黑巾上是一双锐利而冷酷的眼睛,他正一步步地向驿馆走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招安失败 今天单英稍稍喝了点酒,夜里睡得格外香甜,当他在熟睡却被亲兵推醒时,心里极为恼火,伸手便向推他的亲兵打去。 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连串惨叫声,惊得单英一下子坐起身:“哪里出事了?” “是是流亭院那边,死了好多人!” “什么!” 单英顿时急了,他连衣服鞋子都顾不得穿,赤着身,光着脚,拎着长刀向黄世同他们所住的院子冲去,大哥交给他保护朝廷使者的任务,如果使者被杀,他怎么向大哥交代? 一路到处是尸体,死法都是一样,被枪矛之类的兵器割破喉咙,手段干脆利落。 越跑单英越心惊,他已经看到了三十多具尸体了,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下手竟然如此狠辣? 片刻,单英光着脚奔进了黄世同住的大院,只见院子里满地都是尸体,有黄世同的随从,也有他的士兵,他却偏偏没有看见黄世同,急得他一跺脚,对跟来的士兵大喊:“给老子速去搜寻凶手,找到黄官人!” 士兵们纷纷向房间里冲去,这时,一名士兵在书房里惊呼一声,单英急冲进书房,只见黄世同趴在桌,手还握着笔,但喉咙已被割破了,鲜血涌了一桌子。 “完了!完了!”单英目瞪口呆,半晌,他发疯一般地大吼:“快去找到凶手,老子要剥了他的皮!” 南城门守门的匪军也死了一地,城门大开,黑衣人带着数十名手下,押着一个黄世同的随从大步离开了郧县。 走到一条水沟前,黑衣人将黄世同的随从扔进水沟,被吓晕的随从顿时清醒过来,他吓得魂飞魄散,跪在水沟苦苦哀求饶命,黑衣人冷冷道:“爷爷不杀你,你回去告诉朝廷,黄世同已经被宰了,我们锡义山好汉不会投降,让皇帝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完,黑衣人转身便带人扬长而去,半晌,随从摸了摸头顶,发现头颅还完整,他顿时悲喜交集,伏在水沟里大哭起来。 黄昏时分,张辰来到了位于东城新曹门街的郭府,这里是原西军主帅郭逵的新官宅,天子赵顼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将这座占地约二十亩的大宅赏赐给了郭逵。 短短两个月不见,张辰忽然觉得郭逵老了几分,虽然郭逵今年不过四十多岁,但在军营,他总是精神矍铄,走路虎虎生威,声音洪亮,给人一种雄壮之感。 而此时,当郭逵缓缓从堂外走来时,竟让张辰看到了一个未老先衰的郭太尉,甚至还拄着一根拐杖。 张辰连忙起身行礼:“卑职参见太” 郭逵摆了摆手将其打断,笑容带着一丝苦涩:“不用多礼,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上官了,以后你叫我郭公。” “可卑职已经习惯了。” 郭逵点点头,便不再勉强张辰,他请张辰坐下,关切道:“竹山县的不幸我也听说了,我深表同情,不过你能平安无事,我也很高兴!” “多谢太尉关心!”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喧杂之声,郭逵眉头一皱,喝道:“郭能!” 一名老管家飞奔而来,躬身道:“请老爷吩咐!” “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后门不准摆摊,快把那些百姓赶走!” “我这就去!” 老管家匆匆去了,郭逵叹口气:“最近身子不适,我喜欢安静,偏偏这府宅紧靠后头的寺庙,每天夜市时人声喧哗,真让人头疼啊!” 张辰半晌无语,从前军营内喧闹嘈杂,从来没有一刻安宁,郭逵从来也不嫌吵闹,他的声音比谁都响,这会儿却嫌隔壁不安静,短短两月郭逵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张辰一时沉默了,郭逵看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们的封赏下来了吗?” 郭逵虽然被封为上将军、兵部尚书,但实际却毫无职权,对朝廷封赏之事也一无所知,平时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最多参加一下礼仪性质的朝会,如祭祀大朝之类,他拿着一份厚禄,却已经过着退休的生活。 张辰摇了摇头道:“卑职去问过了,第一批已经报来了,但没有卑职,据说刘甫将军还在整理第二批和第三批,尚没有报到朝廷来。” 郭逵顿时大怒,重重一拄拐杖道:“这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居然还没有报到朝廷,刘甫这是干什么,会寒了西军将士的心啊!” 张辰笑了笑:“估计卑职只要一天不回陕西,卑职的名字一天不会报朝廷。” 郭逵脸色十分难看,他也隐隐有所耳闻,刘甫虽然没有接任陕西安抚使,但目前却已升为陕西禁军都指挥使,基本控制了西军主力的一大半,此时正在清除异己,打压得罪过他的人。而当初被郭逵重用之人,估计日子都不会好过,刘甫利用报战功的机会逼迫所有将士站队,除非转而向他效忠,否则休想得到任何封赏。 半晌,郭逵叹息一声道:“这次北伐,你居功第一,如果刘甫昧着良心不给你报,恐怕苍天也不会饶他。” 停一下,郭逵又道:“你现在只是请假,难道你真不打算回西军了吗?” “卑职昨日已经接到安抚司的通知,安抚司军衙催我十日内回京兆府重新任职。” “那你应该回去啊!” 张辰微微笑道:“北伐已经结束,我情报司本来是在基于北伐的基础上临时成立,如今情报司理所当然被解散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刘甫无非是让我回去另有任用,但我的正职是雄武军节度掌书记,雄武军节度使依旧是太尉,我当然要跟随太尉你才对。” “但我听说情报司并没有解散,只是改名为通政司,还是原班人马,主事参军依旧空缺,我觉得刘甫还是想把这个职务给你。” 张辰摇了摇头:“如果卑职要回去,卑职会去位于延州的雄武军节度官衙,那里才是我的正职!” 张辰言外之意是告诉郭逵,他拒绝了刘甫的招揽,这其实也是宋朝官制的特点,宋朝为了互相制衡,避免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重演,便设计了一套极为复杂繁冗的官职体系,一个重要特点是官阶、正职和实际职务互不搭界。 张辰如今的官阶是从七品朝散郎,他的等级和俸禄福利都是根据官阶来定。 而张辰的正职是雄武军节度掌书记,实际是个空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连官衙也只是挂在延州府衙的一块牌子,恐怕连一张办公桌案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张辰本应该通过各种人脉关系去找差遣职务来做,他出任西军情报司主事参军是一种差遣官,北伐结束,情报司被解散,差遣官没有了经费来源,自然也取消了。 所以现在张辰暂时处于一种半失业状态,拿一份空饷,却无所事事,虽然刘甫想把通政司主事参军的差遣职务给他,但他却没有半点兴趣。 郭逵明白张辰的选择,他不愿意跟随刘甫,郭逵苦笑一声说:“我理解你的选择,但这样的话,你北伐的大功刘甫很可能不会给你报,岂不是太可惜了。” “卑职的功劳不是他想抹杀能抹杀掉的,他不愿替卑职出头,或许有人会替卑职出头也说不定。” 郭逵皱起了眉头,他想了想便不再吭声了,过了片刻,郭逵又道:“另外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震天雷的配方我已经献给天子了,据说东京军器监正在紧锣密鼓地大量制作,正在为几年后征辽做准备。” 张辰微微叹息一声:“大量制作么?恐怕到时候辽国也会很快得到震天雷的配方了,罢了,随他去,我也管不着。” 郭逵笑了笑道:“如今我是闲得发慌,我想去更衣,三郎不妨先休息一下。” 看见郭逵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张辰立刻明白,郭逵这是要自己告辞了。 不过张辰却没有起身,他沉吟良久道:“我今天来,其实是想提醒一下太尉,很可能有人要推荐太尉率军出征了。” 郭逵一惊:“去征讨谁?” “去征伐锡义山乱匪!” 郭逵一下子愣住了,半晌道:“不是说天子要让种锷挂帅出征么?何况朝廷不是要招安锡义山匪军了吗?” “种太尉毕竟两个月前刚起为河东路防御使,河东军先前几乎丧尽,天子最终还是决定让他尽快回河东去安定局势。 至于招安一事,卑职刚刚得到消息,去招安锡义山匪军的大名府同知黄世同死在了郧县,听说是被匪军所杀,这次招安失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天工兵坊 午后时分,张辰回到大相国寺的住处,刚走进院子,便看见了正在水井旁打水的柳娘和虎子,两人同时看见了张辰,顿时高兴不已,柳娘仍然与以前那般飞奔而来,一头扑进他怀中,激动得不能不已,而虎子则是跑了几步,却又停住脚步,不敢看张辰,一张胖脸局促不安地抖动。 张辰心中也十分欢喜,微笑道:“我都回来半个月了,你们那么欢喜做甚?” 柳娘离开了张辰怀抱,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怕三哥又一去不回了么?对了,舅舅早上还带我们去汴河坐船来着,三哥,我还是不能坐船,晕得厉害!” 张辰摸了摸柳娘的脑袋,又朝虎子问道:“虎子,你也晕船吗?” “干爹我、我还好。”虎子迷茫地摇了摇头。 这时,张辰感觉有点不对,怎么家里放着两个孩子在院中打水,他连忙往屋里看了看,却没见祖父张仲方和管家胡伯的影子,他不由奇怪地问道:“翁翁和胡伯呢?” 柳娘吞吞吐吐道:“三哥,胡伯的儿子来寻他了,翁翁和胡伯便去找周东主商量了。” 张辰一愣:“胡伯的儿子?” “对啊,听说胡伯的儿子前几年从了军,后来断了联系,但不知为何今日又寻到我们家来。” 张辰半晌没有说话,虽然这一年他与家人处于分离的状态,大小事情都有周博帮忙,但胡伯好歹是自己的管家,眼下自己已经回京与大家团聚了,发生事情为什么不求助自己?反倒又去找周博商量? 见张辰似乎有点不高兴,柳娘赶忙小声补充道:“三哥,听翁翁说,胡伯的儿子是为了寻份差事来的,胡伯不想让三哥为难。” 张辰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和蔼道:“人小鬼大,你怎么还懂这些事儿?对了,你们还想出去玩玩吗?” “想!”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回答,一向老实的虎子也大胆地摇摇他胳膊,央求道:“干爹,带我们出去耍一耍,坐船真是不过瘾!” 张辰又看看柳娘,只见她眼睛里满怀期盼地看着自己,反正他今日无事,便欣然笑道:“就带你们去逛逛御街。” “好啊!”两个孩子一起欢呼起来。 张辰雇了一辆牛车,于是三人坐上牛车,便缓缓向内城御街而去。 御街是东京城的主干道,宽达两百步,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广场,中间立有朱漆杈子,杈子内是皇帝出行的御道,御道的两侧各有一条御廊,里面布满了密集的店铺。 御道上人流如织,南来北往的大商人在御街商铺内采购着各种做工精美的商品,每家店铺都布置得富丽堂皇,这是东京城最繁华、也是财富最集中的一条街,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有背景,权力和财富在这条街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两个孩子早已从牛车里下来,一路游逛,到处东张西望,每一间商铺他们都想去逛一逛,不断被铺内的商品所惊叹,当然,她们也颇有收获,张辰给他们各买了三套崭新的衣袍和两双小鞋,天气已经热得不行了,孩子们还穿着厚衣,需要给他们换一换了。 他们又买了一点各自喜欢的小玩意,柳娘买了铜镜,虎子则买了一些纸笔,这时,柳娘和虎子要去一家卖糖饼的店看看,张辰顺手给了他们一锭银子,随后指着旁边的一家兵器铺笑道:“你们买了糖饼便过来寻我,我在隔壁兵器铺子里看看!” 张辰快走几步,向十余步外的兵器铺走去,犹记得一年前他在竹山县买到的那把上好的兽头弓,可惜毁在西夏之战中,他必须再重新购买一把趁手的好弓。 走进这家名为“天工兵坊”的兵器铺,里头倒是有些冷清,与外头大街上的人声鼎沸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时三名军官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在柜台前挑选佩剑,掌柜则是一名微胖的汉子,原本他正百无聊赖地伏在案前发呆,结果一见到张辰便骤然站起身来,只因他细密的眼神打量到了张辰脚上的那双绣云履,那可是大宋文官的标配。 聪明的掌柜迅速把手中的生意交给伙计,连忙迎了上来:“官人想要买什么,小店基本上应有尽有。” 张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弓箭,掌柜笑道:“官人对弓箭感兴趣?” “我先前用的是一石八的骑弓,不知你们这里可有类似的好弓?” 胖掌柜迟疑一下:“一石八的骑弓?恕小人多嘴,官人买来是送人还是收藏?” 张辰笑道:“我在东京没什么朋友,送人倒是不必。至于收藏,我可不会令宝弓蒙尘,自是用于战场杀敌!” 胖掌柜顿时恍然大悟,点头:“小人冒昧问一句,官人可是从军队而来?” 张辰点头道:“两个月前,我在石州与西贼作战时不小心把自己的兽头弓损毁了,我现在手中缺乏一张趁手的弓。” 胖掌柜失声惊呼道:“石州?!官人莫非是在西军” “正是!” 胖掌柜肃然起敬道:“官人,请跟小人来,包管你满意!” 张辰瞥了一眼旁边那三名正好奇打量自己的男子,便跟随胖掌柜向铺内走去。 “官人,恕小人方才无礼!你这回是第一次来?小人没有了解官人的底细,有的东西实在不敢轻易拿出来,东京城每个店有自己的规矩,尤其涉及比较敏感的兵器,我们店里的好货以往也只卖给东主介绍的熟客,不过东主近期曾给我说过,若是有从边境从军回来的好汉前来可以算熟客。” 张辰点点头,对这家店铺东主暗自敬佩的同时,也理解了此处为何生意冷清,原来是另有乾坤,这不就是后世的会员制么? 掌柜领他来到一间比较古朴的大厅内,这间大厅也陈设着各种兵器,不过数量要比外面的店内少得多,只是象征性地挂了几件兵器。 “我们的兵器一般都不会取出来,有我们曹东主坐镇,朝廷也不会过问,不过就算对老熟客,我们也有一些规矩。” “掌柜请说,我洗耳恭听!” “第一,客人不能问兵器的来历,我们也不会说,但我们可以详细介绍匠人和兵器的优劣;第二,我们这里没有讨价还价,都是我们报一口价,如果客人财力不足,我们建议不要打开盒子;第三,兵器离店后,我们一概不承认,也不接受退货,我们曹东主用信誉保证一分价钱一分货;第四,本店只收金银,不收铜钱,就是这四点,如果官人能接受,请在这里签字。” 掌柜将一本厚厚的签名簿递给了张辰,直接翻到了最新一页,张辰随即提笔在签名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掌柜收起名册笑道:“小人跟着东主姓曹,如果张官人只要弓箭,我可以取几张上好的骑弓给官人挑选,保证比你以前的兽头弓要好得多。” 张辰还记得自己的兽头弓是花了八万文,折合白银八十两银子买下来的,却不知在东京城真正的好弓是什么价格? 不多时,掌柜取来三只布满灰尘的大盒子,他吹掉上面的灰尘,都是香樟木盒,可以防虫蛀。 “这三张弓都是两石弓,且都是名匠之作,第一张弓叫疾风,开价一千贯,四十年前由军器监名匠许良所制,是他鼎盛时的大作;第二张弓则叫追电,也是许良的名作,是十五年前他做的最后一把弓,开价两千贯;第三把弓叫天狼,是三十年前陕西名匠段风的遗世之作,开价三千贯!张官人可按自己的财力打开盒子。” “天工兵坊”之所以在东京城里颇有名气,关键就在于它有自己的规矩,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破这四条规矩,掌柜简单介绍了三张弓,并报了价,如果买家财力不足一般不能打开盒子。 当然,打开盒子后,觉得不满意也可以不买,并不会勉强买家,不过前提是买家要有财力证明和诚意,否则就没有下次了。 张辰如今可是房州会馆占了三成份子的大东主,他当然有足够的财力,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三只盒子都打开,三张精美绝伦的弓便呈现在他眼前,果然原先的那把兽头弓与它们难以相比,现在他看到的,每一张弓都是独一无二的极品。 张辰拾起第一张疾风之弓,弓背包裹着鱼皮,入手冰冷,质感极强,手感异常舒适。 他放下疾风,又拾起追电,弓的质地和前一张一样,但更加古朴简洁,含蓄收敛,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但张辰仅从射手的手感来体会,疾风虽然便宜,但要比追电更加有亲和力,是真正的杀敌之弓,而追电弓就偏向于收藏品了。 至于第三张天狼弓,简直无懈可击,每一个做工都完美无缺,一看便是稀世之作,只能当收藏品,而无法用作日常射箭。 “不知官人对哪一张弓更有兴趣,如果还想要以前的那种弓,店里还有一张兽头弓。” 张辰今日看到了真正的好弓,自然对兽头弓再也没有兴趣了,他想了想道:“我觉得疾风更加实用一点。” “张官人不喜欢天狼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 张辰回头,只见身后走来三人,走在最前面是两个稍大的男子,张辰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人竟然是郭逵,但另一个穿着锦袍的老者他却不认识。 掌柜吓一跳,连忙上前:“参见老东主!” 张辰忽然知道这个锦袍老者是谁了,因为众所周知,郭逵的妻子出自真定曹氏,而方才胖掌柜也提及天工兵坊的东主姓曹,那么这名老者定然便是曹家的老家主,殿前都指挥使、右武卫大将军曹仪,这可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人,曹家堪称为大宋第一勋贵。 张辰不及多想,连忙上前施礼:“卑职参见两位大将军!” 似乎是出来外头走走的缘故,郭逵恢复了些许以前的开朗,他指着张辰笑问曹仪道:“岳丈觉得此子如何?” 曹仪微微打量了一下张辰,淡淡笑道:“年轻英武者我见得多了,但真正踏实之人却没有几个,张官人能选疾风而弃天狼,由此可见其为人务实,不愧是你先前看中的接班人。” 张辰受宠若惊,忙拱手道:“卑职惭愧,曹大将军过誉了。” 曹仪微微一点头,捋须笑道:“初次见面,这张疾风我就送给你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神技再现 张辰完全没想到对方出手便将价值一千贯的宝弓送给自己,着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躬身道:“老将军的美意张某心领了,只是这张弓我还是自己购买比较好。” 曹仪眯眼一笑道:“莫非你是想让我把天狼弓送给你吗?我可舍不得。” 张辰无奈,只得再行一礼道:“多谢老将军赠弓,在下铭记于心。” 这时,跟在曹仪背后的年轻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提醒他道:“翁翁” 曹仪笑了起来,便给张辰介绍道:“这小子是我的孙儿曹休,张官人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张辰吓了一跳,难道是种朴说过的,那位禁军枪法第一的曹小将军,曹佾的侄儿曹休吗? 他微微打量了一下曹休,只见他年纪应与自己差不多,只是皮肤比较白皙,身材高大雄壮,相貌十分英武,不过显得略有点腼腆,他连忙上前行礼道:“久仰曹兄枪法精湛,以后还望多多指教。” 曹休腼腆地笑了一下,连忙躬身回礼:“我才是久仰张参军的大名。” 曹仪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张辰,他的孙儿枪法虽然十分厉害,却很少和外人交流,张辰又怎么会知道? 这时,掌柜已经给疾风弓上好弓弦,递给了老东主,曹仪打量一下弓,叹息道:“这张弓制成后就被人收藏了,几年前原主人家道中落,一批收藏兵器放在我这里寄卖,这张弓直到今天才遇到新的主人,也是它的缘分。” 他把弓递给了张辰,宝弓入手,那种熟悉的感觉就仿佛朝昔相处的妻子一般,格外得心应手,张辰带上扳指轻拉一下弓弦,只听绷的一声脆响,弹力极大。 曹仪笑道:“外面雨已经停了,我们不妨去后面试试弓,顺便欣赏张官人的射艺。” 方才下起的小雨果然停得很快,但空气中湿漉漉的,不利于发挥箭术,不过对于高手而言,天气的影响已经不算什么。 店铺后面有一片狭长的大院子,是兵器试验场,当然只有会员才能使用,曹休跟着后面,心中十分激动,早就听郭逵说过张辰的箭法高超,今天终于有机会了,他也极为期待见识张辰的高明箭法。 “可惜只有三十步,那我们就玩个花样!” 曹仪是主人,当然由他做主,他在一株柳树上用麻绳挂了一枚铜钱,隐藏在茂密的柳枝中间,他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对张辰道:“我祖父也同样箭法绝伦,他最得意的一招神技叫做‘钱落柳静’,三十步外将钱射落,但柳枝不能动,他因此得名‘柳静将军’,可惜我曹家后代不济,没有一人能比肩先祖,如果张官人今天能再现此神技,那我再把天狼弓送给你。” 曹仪的祖父便是开国功臣曹彬,以箭法绝伦闻名于世,而不到二十岁的张辰却被郭逵屡屡赞誉为西军第一箭,这令曹仪心中多少有点不服气,他今日便找到这个机会,试一试张辰的箭法。 旁边郭逵心里明白曹仪的心思,他也呵呵一笑道:“那我就做个证人!以免岳丈最后舍不得宝弓。” “我会舍不得天狼弓?贤婿太小瞧我了!” 曹仪心中激动难掩,他索性把腰间佩剑解下来道:“这柄龙泉剑是我最心爱的宝剑之一,如果张官人的箭术能比肩我先祖,这柄宝剑也一并赠与。” 张辰已经明白曹仪的用意了,他的先祖可是济阳郡王曹彬,当年成名时也已人过中年,而自己年纪实在太浅,郭逵定是给他扣上了箭法绝伦的高帽,尽管他并没有把这些过誉放在心上,但他不在意不等于别人不在意。 张辰顿时觉得十分为难,他向郭逵望去,郭逵却轻轻点头,意思让他射这一箭。 张辰只得勉强笑了笑,对曹仪道:“老将军可否让在下先试一下新弓?” “当然可以!” 只见张辰抽出一支羽箭,猛地拉开弓,触指即射,这一箭却射向旁边的一根细竹竿,只听“咔嚓!”一声,竹竿应声而断。 “好箭法!”曹休忍不住夸赞道。 他今日本想跟随祖父和姑丈来天工兵坊巡视,不料正好遇到了张辰。曹休的妻子出自高家,便是开国勋贵高怀德的后人,这使他也尽得高家枪法真传,一杆蟠龙金枪使得出神入化,但他的箭法却一般,此时他对张辰更加敬仰。 张辰心中爱极了这张弓,原来的那把兽头弓虽然也不错,但有点偏软,必须靠他双臂的力量加速,而这张弓则十分硬朗,弓的本身就能给箭矢施加很大的初速度,使他不用费多大的力气,一样能达到疾速和强劲,而且速度更快,力量更大。 如果说兽头弓他一口气可以拉弓十下,而张疾风弓,他可以轻松拉二十下,胳膊也不会酸痛。 更重要的是手感极佳,使他能创造更好的成绩。 张辰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随后向曹仪点点头道:“那在下便开始了!”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柳枝条中的铜钱,经过这一年在西军中的历练,他可以在夜间于五十步外射灭香头火,射断三十步外的一根麻绳,成功率非常之大,但这回的要求却是不能碰到柳枝,虽然很难,但也不是不可以办到,只是需要看准角度,确实可以做到穿林而过。 但这里面还是有两个难点要处理好,一个是防止箭矢在射断绳索后改变方向,其次是要防止绳索不是被切断,而是被割断,如果是后者,就容易让铜钱荡起来,从而碰到旁边的柳枝。 张辰摒弃内心的杂念,深深吸一口气,注视铜钱良久。忽而猛地拉开弓,他的疾风弓仍然是骑弓,不能像步弓那样从容不迫地瞄准,开弓就要射箭,他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出,箭速太快,只见寒光一闪,铜钱当啷落地,箭已经无影无踪,柳枝却纹丝不动。 曹仪一下子愣住,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这时,曹休急忙跑了过去,在对面墙上拔出了那支箭,大喊道:“箭钉在墙上了。” 郭逵忍不住鼓起掌来:“精彩绝伦,好箭法啊!” 曹仪慢慢走上前,从大石上拾起铜钱,麻绳是在铜钱上方一寸处被整齐切断,这需要力量大且速度快,使绳索失去韧性,直接切断,他祖父曹彬在家传的《箭技百录》中也有记载,钱落柳静的关键就在于射断绳索须选在铜钱上方一寸或两寸处,速度要快,力量要大,这样铜钱就不容易发生悬荡。 张辰当然没有看过曹彬的《箭技百录》,但他也同样懂得这个原理,这一箭令曹仪心服口服。 “好箭法,依我看,张官人不仅是西军第一箭,更堪是天下第一箭了!” 张辰顾不得擦去额前的细汗,他其实也没想过自己能一箭射成,难不成这便是穿越者的福利?不容多想,他赶忙躬身长施一礼:“在下侥幸得手,让老将军见笑了!” 曹仪点点头,吩咐掌柜道:“去把天狼弓取来。” 张辰连忙摆手道:“在下有疾风已经心满意足,天狼弓只适合于收藏,其实用处不大,老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曹仪淡淡道:“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得到天狼弓,如果我说出他的来历,相信你就不会拒绝了。” “在下愿洗耳恭听!” “这张弓是皇佑五年,陕西名匠段风专门为狄青制作,知道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发生什么事吗?” “狄汉臣夜袭昆仑关!”张辰脱口而出。 曹仪点点头道:“所以这张弓起名为天狼,进昆仑、射天狼之意,段风耗时四年才完成这张遗世之作,狄青得弓极为喜欢,专门挂在书房中,可惜几个月后他便病逝了,这张弓便传给他长子狄谘,但三年前,狄家在东京城买宅,为了筹钱,便将一批祖传的兵器卖给了天工兵坊,其中就包括了这张天狼弓,还有我这柄龙泉剑。” 张辰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天狼弓在下便收下了,但这柄龙泉剑是老将军的佩剑,在下实不敢接受。” 郭逵在旁边笑道:“你不要可以给我,岳丈收藏的兵器多着呢!不缺这一把剑。” 曹仪瞪了他一眼:“这是我最心爱的宝剑之一,若不是我佩服张官人的箭术,这柄剑我会拿出来?” 张辰连忙把剑还给他道:“既是老将军的心爱之物,在下更不敢要了。” 曹仪也是头脑发热把佩剑取下来,既然张辰再三不要,他也正好下这个台阶,曹仪对张辰极有好感,想了想便笑道:“今天有幸在张官人这里,重新见到了与祖父相同的神技,我欲摆酒庆祝,不知明日张官人可有空?” “明日在下家中可能需要处理一些事情,故而不敢离开。” “好!那后天下午正好我请客,请张官人务必赏脸。” 张辰点点头:“在下一定来!” 曹仪兴致盎然,又对郭逵和曹休笑道:“贤婿当然也要来作陪。对了,休儿,到时候我也想见识一下你的枪法是否有长进,到时我会送给你一柄好剑。” 郭逵哈哈一笑:“既有武艺和宝剑可以欣赏,我怎能不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背景强大 回到大相国寺住处天已经黑了,张辰略略有点疲惫,回房间后便在木床上躺了下来,胡伯端了一份饭食走进屋,柔声笑道:“东家还没吃晚饭?” 一股饭香飘来,张辰精神一振,他也着实感到腹中饥饿,骨碌坐起身埋首大吃起来,胡伯却正好看见了放在一旁的两只盒子,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 “两张好弓,在天工兵坊买的。”张辰含糊着说道。 听说是兵器,胡伯便没有了兴趣,他恭敬地站在主人身旁,专注地望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和蔼的笑意。 “对了东家,新的房宅小人已经找好了!”胡伯忽然想起来寻张辰的正事,连忙躬身禀道。 自从张辰进京后便不止一次提出要换房子居住,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里,但这处宅子毕竟是周博安排的,他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希望能在东京城有自己的家,而不用再住在别人屋檐下。 张辰顿时一阵惊喜道:“这么快吗?” “回东家,其实今日一早小人和老东家去寻周东主,除了处置小人之子的事情之外,主要是特地去找宅子,如今以东家的官阶已经可以在东京租下五亩好宅,牙行也给了老东家三个选择。” “那你们最后选哪一个?” “金水河那处宅地段倒不错,就是太旧了,老东家不太喜欢。还有一处在内城,紧靠桑家瓦子,老东家又嫌太吵,最后选了法云寺旁边的宅子,那里很幽静,也很安全!” 张辰点头道:“法云寺我听说过,那边好像不是商业区。” “就因为不是商业区,所以比较安静,外来的闲人也少,周围都是本地民居。” 胡伯低头沉思片刻,便小跑了出去,招呼仆人前后搬来七个大箱子,一一放在桌案边,随后对张辰道:“东家,这是去岁以来,东家在房州会馆的利钱,大概有二十万贯,一直存放老东家那边。这回东家既然回来了,老东家便命小人将所有银钱交还给东家 其实外城靠城墙处的宅子不贵,东家,小人私以为租别人的房子终究还是寄人篱下,不如东家还是自己买一座宅子!” 张辰笑了起来,拍了拍箱子道:“我想租房子其实只是权宜之计,这东京城暂时住个十来二十年倒是不成问题,但我们若要立宅安居,却不能考虑这里,万一将来北方的时局开始动荡,子孙后代又将去何处安身?故而我认为只有南方才是落地生根之地,近日我准备让翁翁带着张氏一族迁去杭州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时,张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的钱主要是铜钱么?” 胡伯点点头:“是,不过也有小部分金银。” “铜钱不能长期持有,朝廷目前正在变法,一旦发行新钱或是局势动荡就很难兑付,必须换成白银或者黄金,这样!我让周博把它们都兑换成金银,最好是百两一锭的大额金银,或者是换成名贵宝石,这样以后咱们迁居时,随身携带也方便。” 胡伯即刻拱手回道:“一切由东家做主!” 九月初一,月初也是房州会馆的结帐日,账房们几乎都是通宵忙碌,如今房州会馆也便是全聚德的生意做得很大,已在大宋各州开设了三十余家店铺,还有仓库、香料坊、船队等等资产,口碑的不断积累和新菜品的不断推出,使全聚德已经成为大宋名副其实的第一饮食品牌,每个月都能带来滚滚财富。 账房们十分忙碌,周博自然也无法休息,他和账房们一起核对账簿,计算利润,现在的周博早已经不是去年在竹山时那个窝囊无用的小吏了,日夜沉浮在商场生涯中,已经使他变得异常精明,也渐渐变得有些威严,在全聚德,他的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在家乡房州,周博乐善好施,扶助贫弱,且在各县各乡积极办学,在房州提起周大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个个竖起大拇指,他的名声就好比深河乡人眼中的张辰,早已没有人记得他当年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小书吏。 房间内,周博一边喝茶,一边核对支出总账,其他杂项帐上少了两百贯钱,他怎么也想不起这笔钱的支出去向? 这时,张辰出现在门口,调笑道:“周大东主有时间吗?” “三郎啊!快一更了,你怎么不休息反倒来我这里?”周博惊讶地望着好友。 “我有事想和你谈一谈。” “快进来坐!”周博顿时想起这两日张辰应该去拜访过郭逵,或许是有重要消息? 张辰进屋坐下,周博又吩咐旁边的侍女道:“去点两碗茶!” “郭太尉的身体怎么样?”周博关心地问道。 “身体倒是还好,此时他有名无权,自然是乐得清闲,但就怕闲出病来。” “不是说天子有意令他挂帅剿匪吗?”周博顿时疑惑道。 张辰摇头道:“旨意下来之前,一切皆有变数,前番我们不是还以为会是种太尉挂帅么?” 周博一时无话可说,也只得叹口气道:“朝廷的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天子恐怕也难以做到知人善任啊!只是若不再赶紧点将出军,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乱匪继续坐大,将来又要荼毒房州了。” 张辰默默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道:“对了,我想带着家人搬出去住。” 出乎张辰的意料,周博并没有急得跳起来,而是笑了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你既已是七品官,那就应该住得像样一点,大相国寺那边人流太杂,确实不方便,这样!我重新帮你们租一套房子,便在内城寻一套上好的宅子,你们搬进去。” “不用,内城那边离诸遭官衙太近,我家人住那里不方便,我想另外租一座宅子,已经看好了,在法云寺附近,我祖父把定金已经交了,明日我便让人去交尾款,接着我们就搬过去。” 这时,侍女送进来两碗茶,周博摆摆手,让她先出去,他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找人打听过,当初你在竹山破获的那桩女娲庙命案,后来大理寺正式已经结案,最后你猜怎么着? 竟然判的陈家二郎是意外身亡!而杀人凶手石氏自然是死而无过,听闻石家还在东京城外给她建了一座新坟,这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说。” 张辰颇为意外,又问道:“不愧是背景强大的石家啊!这事儿县尊知道吗?哦,我是说咱们那位王县尊。” 周博摇摇头道:“王员外郎,哦,如今应该是审官院王知事了!他近日新官上任可忙得很,我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但我想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难知道此事。” “所以我说还是小心点好,你还想给我在内城租房子,那里周围住的可都是勋贵和重臣,石家也在那里,如今他们设法给石氏脱了罪,便说明此案给他们留下的心结不小,我当初可是破获此案的所谓有功之人,还是住我租的法云寺那边比较安全,免得滋生事端连累家人。” 周博很赞成张辰的谨慎,当初女娲庙命案在东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时,听闻很多官员竟然没有避嫌,反而都去石方凛家中表达关心,由此可见石家在大宋官场的根基有多深,若让张辰和家人一道住在石家周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周博自然不再坚持,点头道:“好!明日你的新宅子定下后,我让内人去帮忙收拾一下,看看需要添什么东西,不过,还有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说。” “你要说什么?” “昨天我听闻你的好朋友种朴要成亲了,要娶折家的小女儿。所以我说三郎,你也十九岁了,该考虑成亲的事了,上回王知事说,待你进京后他有意替你介绍一门亲事,说实话,我觉得很适合你” “这件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还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骤然被张辰打断,周博只得无奈地瞪了张辰一眼,随后问道:“又转移话题,罢了你还有什么事?” 张辰敲了敲桌案说道:“前番你给我留下的二十万贯利钱,我想都兑成黄金。” 如今二十万贯对周博已经不算什么了,但全部换成黄金却是极有难度,他沉思片刻道:“这样!我正好过几日要和南方州县的分店结帐,这二十万贯钱到时候你命人送过来,只是我手上主要以银子为主,我给你白银可好?” “不瞒你说,我准备让祖父带着张氏族人迁徙到南方杭州去,所以我想都换成百两一锭的金银,或者是名贵宝石,到时候便于携带。” “你不早说,今天午后我还和西城珠宝铺的雷东主一起喝茶,他们那边刚刚进了一批上等的大食宝石,问我有没有兴趣,那我明日就去全都收了来,再加上手头的金银应该足够了。” 张辰大喜,连忙嘱咐道:“尽量买高品质的蓝宝石。” “放心!你兄弟做事情靠谱的,雷东主想在苏州的全聚德参点份子,正有求于我,相信不会让你失望。” 张辰喝了茶便起身回去睡觉了,这时,周博忽然一拍脑门,他终于想起那两百贯钱的支出用在哪里了?是用来打发胡伯的儿子了 第一百九十章 升官进爵 次日上午,张辰便唤来胡伯,好生嘱咐他去牙行交纳尾款,租下祖父看中的那座宅子,张辰则先行一步赶去法云寺那边看看。 好不容易寻到这处院子,张辰一进门却见一个约两岁的小娘坐在小盆前钓鱼,他一眼便认出这是周博的小女儿眉娘,官名叫做周眉,还是今年周博请张仲方给她起的名字。既然两岁的小眉娘在此,便说明她的母亲定也在此,看来周博已经先让他的妻子带人来帮张辰的新家收拾了。 “你找谁?”小眉娘歪着头问道。 张辰见她长得十分乖巧,眉眼间颇像周博,心中顿时十分喜欢,便蹲下来笑道:“你前阵子见过我的,我是你的叔父。” 旁边照看她的乳娘也笑道:“眉娘,他真是你叔父张官人。” “你是我叔父,能教我钓鱼吗?” “好啊!叔父教你钓鱼。” 张辰蹲在眉娘身后,握住她的两只小手,木盆里是一条纸叠的鱼,鱼嘴处有个圆环,将鱼竿线上的小钩子勾住圆环,就钓起来了,这是宋朝的孩子常玩的钓鱼游戏。 “慢一点,咱们一点一点靠近,我们钩住它,好了,用力拉!” 眉娘一拉鱼竿,一条小纸鱼立刻从盆子钓了起来,正好周博的妻子邹氏从屋里出来,眉娘高兴得又蹦又跳:“娘!娘!我钓上小鱼了。” “哟!是叔父教眉娘钓上的吗?” “是呀!是叔父帮我钓上的。” 张辰笑着向邹氏点点头道:“嫂嫂好!” “里头的屋子下人们还在收拾,官人不妨移步凉亭?” 张辰牵着眉娘的小手,走进院子里的凉亭笑问道:“周兄呢?” “他一早便带着我们过来了,不过这会儿去找西城的雷员外去了。你也知道,他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下午还要参加房州乡会。” “哦?难道周兄还是同乡会长不成?” “哈哈,他就做了两个月,现在不是了,因为咱们的生意太好,他实在没有时间,现在是吴家的大郎当会长。” 张辰坐下来,邹氏给他倒了一碗茶,随后笑道:“我家郎君一早告诉我,说张官人在外面租了宅子,让我带人帮忙先来布置一下,我今日正好有时间。” “多谢嫂嫂费心,这宅子我才刚定下来,想不到你们便寻到了。” “对官人的事情,我家郎君向来是放在首位,我已把家里所有手脚伶俐的下人都带来了!说实话,我也觉得你们住在大相国寺那边不安全,那边什么人都有,特别是夜市的时候有点乱。” 这时,眉娘拿着一本书咚咚跑来,塞给张辰道:“叔父给眉娘讲故事。” 张辰愣了一下,居然是一本《太平广记》,这是百年前十几位文人大家,奉宋太宗之命编纂而成的一本纪实小说总集。因和《太平御览》同时编纂,所以叫做《太平广记》。 全书一共五百卷,光目录便有十卷,属于类书。但按照题材又分为九十二类,内容十分繁杂,但读起来却毫不晦涩,里面不乏如“神仙”、“女仙”、“鬼”、“精怪”、“狐”等等离奇古怪的故事,因而在士大夫群体中反响一般,反倒颇受孩子欢迎。 邹氏有些不好意思道:“郎君每晚都要给她讲这些故事,昨晚他没回来,小眉娘就一直念念不忘,这不,抓到官人你了。” 张辰哈哈一笑,将眉娘抱在自己怀中,笑道:“好!叔父给你讲故事,你听好了,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老人,老人种了七个葫芦” 快到中午时,眉娘缠了张辰一个上午,最终抗拒不住瞌睡,跟乳娘寻了一间屋子午睡去了,张辰正坐在凉亭里吃面片,这时,一个周家的侍女跑来道:“张官人,外面有公差找!” 张辰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忙站起身,快步向大门外走去,只见外面站着两名官员,后面还跟着几名随从,手中端着朱漆大盘,为首官员见来人只有一名高大英武的少年郎,当下便笑着施礼试探道:“可是张官人当面?在下吏部司郎中刘承,奉命向官人传达任命,先恭喜张官人了。” 任命?张辰有些猝不及防,赶忙拱手道:“不客气,请宣读!” 这只是宣读吏部任命公文,不是宣读圣旨,所以不需要摆案焚香,只需要聆听便可。 “陕西安抚司主事参军张辰,于北伐一役屡出破敌奇谋,又献国之重器,允文允武,两功合一,天子特恩准破格升赏,擢升两阶为正六品朝奉郎,迁台院侍御史,另传天子口谕,加张辰爵开国男,赐绯袍、银鱼袋,赏缎三千匹” 读罢任命书,为首官员恭恭敬敬将公文交给张辰道:“官人,我们只是奉命来递交任命书,请官人签收。” 张辰呆若木鸡地接过任命书,大脑却仍是一片空白,躲在门背后的邹氏连忙让下人送去几贯辛苦钱,一行官吏千恩万谢走了,张辰走进大门,差点还以为是在做梦,这才又取出任命书细看。 升职官为京官,还是权柄不小的台院侍御史,而阶官升了一品两级,莫非是刘甫被鬼附身,大方地将自己的报功连夜送进京来了?何况 张辰怎么也想不到,天子赵顼居然封他爵位,爵位用来奖励军功很正常,但对张辰这种低品文官却不正常,要知道大宋最低的男爵也是正五品,虽然这只是虚职,不代表真正的官阶,但它却是一种资格,以后他便可以有机会挂上临时的权重差使头衔,比如各种提举官等等。 不知怎地,张辰忽然想到了两种可能,一是前两日在天工兵坊与郭逵和曹仪的偶遇,二是王禄已经升任审官院知事,此二者的分量都足以影响他的官途命运,只是不知这回到底是谁替他出的手? “官人,这是什么?”邹氏望着盘子里的物品,有些奇怪地问道。 朱漆木盘里是一件簇新的大红色官袍,还有银鱼袋,另外还有一块玉牌,上面刻有御缎三千匹。 张辰笑道:“这叫绯袍,五品以上官员所穿的官服,银鱼袋也是五品官佩戴,代表一种身份,玉牌就是赏赐,凭这块玉牌去内库领三千匹缎子,如果不需要缎子,也可以折成现银。” “哎呀呀!官人现在是五品官了吗?我的个老天!不到二十岁的五品官?!”邹氏惊讶地问道。 张辰摇摇头笑道:“嫂嫂,我只是六品官,但准许穿五品的官服,其实没什么意思,三千匹缎子倒比较实在,大概能折五千贯。” “我家郎君可是说过,五品官在大宋很是了不起,已经就是大官了,可以出任知州,不知官人什么时候能做到五品官呢?” 张辰苦笑一下,连邹氏也知道五品官非同寻常,其实无论唐宋,从九品升到六品官都比较容易,但绝大部分官员都做到六品而止。 所以莫看正六品和从五品虽然只差一阶,可这就像后世的副处级和正处级,或者副教授和教授,这一步门槛便是天堑,跨出去就是有本质的变化了,六品至九品是郎官,而到了五品就是大夫了,正式跻身于高官行列。 所以天子赵顼用词很谨慎,用破格升赏而不是破格提拔,言外之意就是不准突破六品,其实张辰也理解,自己去年年中才由吏转官,一年过去就从从八品升到正六品,连升两品五阶,这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如果再突破五品,朝廷百官肯定都会群情激愤,因为自己有一个难以否认的短处,便是身上没有科举功名,再往上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官人,此事必须要好好庆祝一下,回头我和郎君商量一下” 刚说到这,乳娘慌慌张张跑来:“夫人,小眉娘醒了!” “啊!我这就去,官人,你先去忙!新宅子便放心交给我,待收拾完了我会命人去寻你。”邹氏一边说,一边快步去看女儿了。 张辰心中有事,便离开了法云寺的新宅子,赶去郭逵的府邸。 “啊!是三郎,你怎么又到我这里来了?到我书房去说!”郭逵一脸疑惑地望着张辰。 但郭逵还是毫不犹豫地请张辰进书房坐下,看起来郭逵比前几日见面时要好一点,至少没有用拐杖,只是换了一身粗布短衣,正在后园摆弄花卉,手上和身上都是泥土。 “你先坐下喝杯茶,我去换身衣服。” 郭逵安排侍女上茶,便匆匆出去了。 不多时,他换一身宽松的长袍回来,手上的泥也洗掉了。 “闲得无聊,在后园学着种花”郭逵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张辰咧嘴笑道:“我还以为郭太尉要学刘备种菜呢!” “呵呵,我可没有汉昭烈那个宏图壮志,也不需要在曹孟德底下苟延残喘。先不说我,你今日来我府上有何事?”郭逵催促着问道。 张辰出言试探道:“太尉,你可否知道我已经不是西军的主事参军了?” 郭逵愣住了,半响,他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前番章楶已经被贬,如今你也逃不过清洗啊!刘甫小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以前他就是这般性子,不肯讨好他的部将就降职外贬那今日你来寻我,可是想找我帮忙?” “不瞒太尉,卑职被调到京城了,就在方才接到了吏部的任命书,天子破格升赏,擢升两级官阶为正六品朝奉郎,令卑职出任台院侍御史,另赐爵开国男!” “此言当真?!”郭逵怎么会不明白这些任命的分量,二十岁不到的正六品侍御史?甚至还有开国男爵位?这如何不叫他震惊! 但郭逵很快便从惊喜中恢复了镇静,点头笑道:“那我便要恭喜三郎了!看来,朝中许是真有贵人替你出手了。彻底转为文职对你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而离开西军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毕竟刘甫的狠毒许是你无法对付的,只是只是有点可惜你在西军立下的声望了。” 郭逵叹了口气,如果自己还在西军,不出五年,他定能把张辰培养成名将,可惜世事无常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勋贵世家 大宋开国以来,上层的权贵一共分为五大集团,处于金字塔顶端的自然是是赵氏皇族,他们地位崇高,卓然傲立,地位无可比拟,而紧靠金字塔外围的是外戚集团,以高太后和向皇后两大家族为代表,他们倚靠皇权,在大宋享受着仅次于皇族的地位和财富。 第三个集团就是文官集团,以韩琦、曾公亮等士大夫领袖为代表,他们官官相护,高度一致地维护着文官的利益,控制着庞大的政治资源,掌控着大宋王朝的运转,就连天子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集团。 第四个集团则是宦官集团,以钱晋、杜忠成等人为代表,他们往往是天子或太后之权的延伸,掌握着大内之权,虽然他们没有名望地位,但没有人敢得罪他们中任何一人。 第五个集团就是勋贵集团,由开国功臣们的后代组成,以曹家、高家、石家和潘家等家族为代表,除了被天子宠信的若干人等,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实权,但在大宋军方拥有很高的威望。 同时他们在东京城和地方州县掌控了大量的财富。因为百年来他们互相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高度一致,连天子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一般都不会深究,也不敢深究。 这就是因何石方凛屡屡战败后,天子赵顼纵使内心不满,也没有削减其职权,除去天子对其宠信之外,更因石方凛不仅仅代表石家,作为四大家族的家主之一,他的背后可是站着整个勋贵集团。 这五大集团占据了大宋社会阶层的顶端,百多年来垄断了大宋的财富和权力,发展到大宋中期时阶层已经固化,普通民众和一般官员想向上走,已经是难上加难。 今日是勋贵曹家请客的日子,当然,这种请客在东京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曹家请客的规模却不小,拢共发出去了近百张请柬,就意味着会有数百名宾客前来赴宴,勋贵世家们互相请客吃饭是常事,他们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聚会,以维系他们彼此间的关系。 今日曹家请客的理由是给少年子弟们一个交流的机会,这其实是他们几十年来最常用的一个聚会理由,它背后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相亲。 婚姻是勋贵世家百年来维持彼此关系的重要纽带,有着非同寻常的现实意义,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他们也会补充新鲜血液,譬如曹仪招郭逵为婿就是补充新鲜血液,其实也是勋贵世家不甘孤立,企图介入大宋军政的一种表现。 从中午开始,一辆辆牛车或者马车便将各个勋贵世家的主人送到曹府大门前,因为是老家主曹仪亲自发出的请柬,所以各家家主必须出席,然后便是有相亲需要的年轻子弟以及他们父母跟随前来,或者是婀娜多姿的少女,或者年轻英武的少年,一个家族往往会来七到八人。 张辰虽然没有接到正式书面请柬,不过他是曹仪亲自当面邀请,比书面邀请还要更有诚意。 午后,他便乘坐牛车来到了位于金水河北岸的曹府,这处宅邸是曹家的祖宅,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赐给功臣曹彬的一座豪宅。 后来几位天子又不断赐给宅基地,任曹家扩大府邸,现在的曹府占地足足有三百亩,是东京城有名的大宅之一。 不过曹府虽大,比起曾公亮、韩琦、王珪等相公们的宅邸,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其实按照大宋居住等级规定,王爵以上的房居才允许称府,百官家居称为宅,百姓则称房,这些称呼都白纸黑字写在朝廷的条例中。 但随着大宋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官府和民间渐渐无视了这一规定,一开始文官们不管品轶高低都自称家中为府,到最后有钱的富商也常常把府字挂在自家门牌匾上,倒也没人去追究,久而久之官府便也默认了。 但曹府之所以称作府,可是原原本本按照朝廷的规定,因为曹彬死后被追封济阳郡王,而后又累封至冀王、鲁王,所以他的宅邸可以在正式文书上称为府。 张辰乘坐的牛车距离曹府大门还有百余步,道路便被堵塞,车辆寸步难行。 “官人,前面堵住了!”车夫在外面焦急喊道。 张辰挑开车帘望去,只见前方车水马龙,不知多少辆牛车将大街堵住,不断有人下车,直接向曹府大门走去。 “罢了我走过去,你回去!晚上我自己回家。” 这辆牛车是房州会馆的专车,周博特地调给张辰使用,而车夫也是竹山人,老实可靠。 “那官人别忘记关城门的时间。” “不会忘,你去!” 张辰跳下马车,关上车门便快步向曹府大门走去,他今日特地穿了一件浅蓝色窄袖襕衫,上好的苏州水缎,头戴软脚幞头,腰束革带,显得格外清爽干练,精神抖擞,这也是大宋士大夫阶层的最常见装束,在家闲居或者参加宴会皆可,轻松自在又不失礼仪。 此时,时间刚到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多左右,正是客人到来的高峰,大门前挤满了前来参加宴会的客人,很多都是中年夫妻带着孩子来参加,男子的打扮大同小异,以襕衫为主,而女人则花枝招展,雍容华贵,各种珠宝翠玉在高高的发髻上闪闪发光。 但最醒目的自然是年轻人,因为他们才是今日的主角,年轻男子打扮和他们父辈差不多,衣冠以袍衫和幞头为主,大多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这也是勋贵家族世代习武的缘故,大都二十岁上下,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最夺人眼目的却是年轻少女们,她们大多十五六岁,正是待嫁的花季年龄,她们衣着以褙子为主,但色彩却姹紫嫣红,或娇柔或丰满,肌若凝脂,气若幽兰,腮晕潮红,羞娥凝绿,聚在一起,一个个国色天香,顾盼生辉,令人不胜遐想。 张辰徐徐走到大门前,一眼看见了曹休,他正和两名年轻同伴聊天,目光却不时向大街上望来,他和两个同伴都身材高大,英姿飘逸,引来旁边一群年轻小娘子不时俏目偷望。 “啊!贤弟来了!” 曹休看见了张辰,连忙挥手喊了起来,他随即快步走上前,张辰见他打扮得非常干练,不由笑道:“曹兄,上回听老将军说,你今日可是要下场练枪?” “这个还不知道呢!看祖父如何安排。” 他又给张辰介绍旁边两个年轻男子:“这两位都是我的好友,高捷和潘玉,目前都在太学读书。” 这两名勋贵子弟已从曹休口中得知,张辰乃是西军最年轻的主事参军,文武双全且有西军第一箭之名,他们都敬仰已久,纷纷上前行礼。 张辰见他们虽然是世家弟子,却谦虚稳重,心中也颇有好感,连忙回礼。 三人刚刚寒暄几句,就在这时,一名正在门口迎客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可是张官人来了?” 张辰认识他,正是昔日剿匪大军的后勤主将曹佾,也是种锷的好友,张辰呵呵一笑:“曹将军,好久不见了!” “父亲说来不及给你准备请柬,怕你进不了门,特地让我在大门等候,快随我来!” 他又瞪了曹休一眼:“你没事在这儿杵着做甚?” 曹休似乎有点怕这位叔父,战战兢兢道:“祖父让我指挥车辆” “那你还不快去,堵成什么样子了!” 曹休连忙拉了高捷和潘玉一下,三人向张辰告辞,便匆匆去了。 曹佾笑着对张辰道:“曹休是我大哥曹倩的儿子,枪法着实厉害,唯独箭法不精,故而如今对你很是敬仰。那潘玉刀法娴熟,文学比较差劲。至于高捷,乃是曹休的妻弟,擅长骑射,自家的高家枪法也耍得精妙,却不如曹休。” 张辰点点头笑道:“他们都是青年才俊。” 曹佾摇头笑道:“诚然是才俊,但我等勋贵世家也有纨绔,譬如我年轻时就是,现在人到中年,倒也开始收敛了。” 张辰哈哈一笑:“听说曹将军近日高升了?恭喜啊!” 曹佾近日升为殿前都指挥使,而他却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这种官是世袭官,没什么意义,不像你,不仅年轻风华,更有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本钱,不过我听说你调入朝廷了?” 张辰淡淡一笑,拱手道:“不瞒曹将军,我已经接到任命了,台院侍御史,两日后正式上任。” 曹佾恍然,小声笑道:“这个官职非常寻常啊!” “此话怎讲?” “侍御史虽然很容易得罪人,但权力很大,有权监察百官,参加三司会审,让人又怕又恨,但又不敢得罪,不过朝廷关系错综复杂,你以后还是要千万谨慎。” 张辰默默点头:“多谢曹将军提醒。” “走!我带你进府,给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座位。” 曹佾便带着张辰进了曹府,快步向中庭走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羊入虎口 张辰刚一走进大门,眼前一座高达三丈的朱楼便迎面而来,气势巍峨壮观,飞檐碧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大宋虽也等级森严,但另一面又比较宽容,不太计较僭越之举,权贵府中多见高楼,曹府这座高楼虽然壮观,却远远比不上韩琦在安阳老宅中的鹤台,鹤台高达五丈七尺,人行其下,望之若蚁。 曹府虽然名义上也是三进两院,但房舍之密,足有上千间,府内小巷纵横,四通八达,若没有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其中,今天的宴会放在中庭,也就是设在高楼之下,分为楼内主堂和楼外副堂,足足摆了上百桌酒席。 张辰属于晚辈,又没有显赫家世,也不是朝廷高官,当然只能坐副堂,副堂分为东西两个区,各设四十席,主要考虑到男女分席,虽然分为东西两个区,但实际上还是连在一起,只是女子聚坐西面,男子聚坐东面,可以引颈互望,便于挑选佳婿,或者有情者能眉目传情。 宋人对婚姻还是比较宽容,只要在同一个圈子内,如果两情相悦,互相禀明父母,往往能成正果,对于年轻男女而言,郊游或者各种节日聚会,都是男女交流、培养感情的机会。 但这种世家宴席,却往往是父母看婿,或者是父母看媳的时机,或者是双方父母见面,只要不是条件太差,一般都会皆大欢喜,满意而归。 “张官人,你的坐席在这里。不过现在离开席还早,你在府中尽管随意走动,只要门没有锁,都可以进去!” 曹佾替张辰找到了位子,但他实在太忙,便先告辞而去了。 于是张辰便在自己的位子前坐下,时下大宋流行八仙桌,一桌坐八人,而主堂内一桌只坐四人,张辰在自己位子前坐下,发觉桌前的牌子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现在时间还早,座位上基本上没有人,只有几个老者坐在一起闲聊,其他便是忙碌着摆放餐具的侍女或者小厮了。 张辰便站起身,顺着主道信步向东而去,刚才他看见东面有座大花园,那边年轻人颇多。 由于前阵子张辰也想着租房,所以对房宅比较有兴趣,像他这样的官阶最多只能租亩宅,和曹府动辄三百亩的巨宅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而曹府又不能朝中那帮文官权臣相比,更不能和皇族王府相比,仅仅从住宅,张辰便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大宋建筑风格和唐朝不同,唐朝讲究浑朴雄阔,而宋的建筑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极尽精致妍丽以示标新立异,其次就是追求园林化,譬如从苏州的沧浪亭便能依稀看出大宋的建筑风格。 张辰一路向东走,只见两边房宅都是金钉珠户,碧瓦盈檐,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俨如神仙洞府一般。 走过一条九曲桥,他便进入了中庭的大花园,这座大花园大约占地二十来亩,曹家花重金耗人力从金水河引入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整座府宅,又重新注入金水河中,于是府中因为有了河而充满灵气。 小河两岸绿草茵茵,垂柳茂盛,春夏时,各种名贵花木姹紫嫣红,现在已是九月初,金桂已经开得极盛,整座府宅内弥漫着桂花的浓郁香味。 小河两岸点缀各种亭台楼阁,一座座小花园分布其中,此时正是初秋宜人,年轻男女都呆在户外,一群群聚在一起开怀畅笑,他们都是功勋世家子弟,彼此都很熟悉,很容易玩在一起,基本上都形成了各自的圈子,倒是张辰谁也不认识,只能信步慢走,欣赏花园内的景色。 “贤弟张辰!” 张辰赶忙停住了脚步,他分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一回头,只见曹休正气喘吁吁跑上来。 “原来是曹兄!” 张辰停止脚步,笑道:“曹兄不是在外面指挥车辆吗?” “刚刚接到新任务,三叔让我来陪一陪贤弟。” “你三叔?” “刚才不是和你一起进府门吗?” 张辰这才明白,原来曹佾是老三,他忍不住笑道:“你有几个叔父?” “就、就五个。” 曹休挠挠头长叹一声:“哎!我有五个叔父,就意味着下面有一大堆弟弟妹妹。” 张辰见他颇有意思,又笑问道:“不知曹兄有没有表字?” “表字庆明,你呢?” “我明年才弱冠,故而没有取字,你叫我三郎好了。” 张辰看了看花园里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他有点奇怪地问道:“曹兄,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今日宴席,好像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这是什么缘故?” 曹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问道:“三郎成亲了吗?” “尚未娶妻。” “那你来这里就对了,我们这些世家经常聚会,或是寿辰、节日什么的,大概每半年会有一次这样的聚会,大家轮流做东,叫做鹊会,其实就是给年轻男女创造一个见面的机会,说得再通俗一点,就是相亲!这下明白了!” 张辰这才恍然,难怪一个个男才女貌,原来是相亲啊! 曹休又淡淡道:“我们这些勋贵世家之所以能延续百年,关键就在于团结,而团结的基础则是婚姻,虽然外面嘲笑我们的鹊会,但我们自己心里明白,没有婚姻联系,各大世家早就七零八落了。” 张辰倒也理解,大宋是文官主政,前有强大的文官集团,后有皇权和外戚集团,这些勋贵世家生活在夹缝中,他们要想保住社会地位,只能联合起来,形成一个有影响的团体,联姻就是他们的必然选择,但这又和隋唐北魏的门阀世家不是一回事,只是形势迫使他们不得不团结。 不过在后来北宋灭亡的冲击下,社会阶层发生剧烈变动,无论皇族、外戚、宦官还是这些勋贵世家都没落了,只有文官集团一家独大。到了南宋初年时,奸臣秦桧就是当时文官集团的。 张辰点点头:“我能理解!” 曹休见他理解,心中也高兴起来,又笑道:“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封闭,家家户户的首选当然是科举进士,如若抢不到进士,只能考虑门第和财富。 不过像三郎你这样的人倒是前所未有,未经科举却已比大部分进士走得更远,更气人的是你还不到二十岁,甚至还没有娶妻!唉,请你来参加这次宴会,我怎么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 张辰也觉得有点问题严重,连忙低声对他道:“曹兄,麻烦你莫要宣扬我没有成婚,我只是来参加宴会,吃饱喝足就走,可没有别的想法。” “呵呵放心!我绝不会出去宣扬。” 曹休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他怎么会对外宣扬呢?这种好事情应该曹家先得,纵使张辰没有功名又如何?过后再参加锁厅试走个过场便是,这大宋百年来哪有不到二十岁的六品官?他头脑里开始迅速搜索,看看自己哪个妹妹比较能打动张辰? “高兄和潘兄呢?”张辰忽然想起了曹休的两个好朋友。 “他们他们不知跑哪里去了?”曹休有点心不在焉,他还在考虑最后选定的两个妹妹,哪一个更合适? 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张辰也有点无聊了,便笑问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游戏?” 曹休眼珠一转,顿时想起一事,笑道:“有一个很适合你的游戏,你跟我来!” 曹休便带着他向后宅方向走去。 “这是去后宅吗?”张辰见方向有点不对。 “不去后宅,后宅你可进不去,我们去文堂!你不是文官么?舞文弄墨应该会一些?” 张辰隐隐猜到了,此去一定和读书有关。 快到后宅时,只见一群贵妇从一片开得正盛的桂花林中走出,正有说有笑向他们迎面走来。 “糟糕!” 曹休忽然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他不敢躲开,只得硬着头皮站在路边。 曹休的母亲潘氏是曹家的长媳,她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陪同一群贵妇,这时她看见路边的儿子,便对众贵妇笑道:“我家小五郎在前面呢!” “哟!半年不见,小五郎越发英俊了!可惜两年前已经娶了亲了!” “可惜啊!我觉得小五郎和我女儿更般配一点。”贵妇们七嘴八舌,都在夸赞曹休。 潘氏听得心中欢喜,走上前问儿子道:“休儿怎么在这里?” “回禀母亲,三叔让孩儿陪同贵客。” “贵客!”潘氏微微一怔,抬头向旁边的张辰望去,见他实在年轻,不知是哪家衙内,怎么也称不上贵客二字。 “这位小衙内是” 张辰本来在假装欣赏桂花,但人家长辈关注自己了,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躬身行礼。 “晚辈张辰参见伯母!” “张参军!”贵妇人中忽然发出一个惊讶的声音。 张辰知道坏事了,他刚才就看见了郭逵的妻子,所以才假装别过头去看桂花,现在还是被人家认出来了。 他抬起头,只见郭夫人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地望着自己,他只得苦笑一声,又躬身行礼。 “晚辈参见夫人!” 郭夫人一直都很喜欢丈夫这个年轻有为的部下,年初时更是有意将自己女儿与张辰撮合在一起,无奈张辰一直借口忙于军务装傻充楞,后又因北伐大战将起,郭夫人最终只得放弃了。 曹休母亲见小姑子认识张辰,便笑问道:“三姑认识这位张衙内?” “我怎会不认识他?他可是在我家郎君麾下做事,西军情报司的从七品主事参军,文武双全,屡立奇功,关键他才不到二十岁呐!”郭夫人悻悻道。 贵妇人群顿时一阵惊呼,这个年轻人居然如此年轻便做到七品官了?!立刻有几名贵妇围住张辰问道:“小官人娶妻了吗?” 曹休大急,从七品便如此热情,这要得知是正六品侍御史还不翻天了? 不等张辰开口,曹休便将张辰从贵妇的包围中拉出来,连声道:“我们还有急事,各位夫人,抱歉了!” 他也顾不上给母亲打招呼,拉着张辰便跑。 “快跑!我在救你的性命。” “这个小五郎,怎么猴急似的,一点礼貌都不懂,回头我好好教训他,让他给大家赔罪。”曹休母亲脸上有点挂不住,连忙给众人道歉。 郭夫人望着张辰背影,却意味深长道:“这位张官人还没有娶妻,我估计你家小五郎怕我们抢婿呢!” “刷!”数十双原本黯淡的杏眼同时一亮,齐刷刷向张辰的背影望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曹家小娘 曹府的文堂并不在后宅,而是紧靠后宅的一栋大房,房间内宽敞明亮,十分空旷。按照后世的计算方式,大约有四五百个平方,中间矗立着几根大柱。 文堂顾名思义就是读书的地方,但不是给曹家子弟读书,而是曹家女公子们集体读书之地。大宋文风蔚然,不仅是书香门第,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娘都要读书,也是为了让她们出嫁后能相夫教子。 但今日自然不用读书,故而所有的桌椅都移开了,里面显得颇为热闹,不时有年轻子弟兴冲冲走进去。 “这里面是文市!”曹休指着文堂笑着对张辰道。 “什么文市?”张辰有些不太明白。 “你进去就知道了。” 张辰被曹休拉进大屋子,发现大堂上聚集了五六十名年轻男女,十分热闹,在墙边摆放着一圈桌子,桌上有笔墨纸砚,每张桌子上有一只纸箱。 “文市和武市是每次鹊会最有趣的活动,给大家创造一个交流的机会,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有,但今日正好有,这里是文市,你可以来这里出题或者做题,被出题者选中可是有奖励的。” 曹休看了一圈桌子,笑道:“真是不好意思,三十张桌子都满了,只能做题了,注意看墙上的题目,答题后放入纸箱内。” 张辰顿时有了兴趣,这时,他看见一副对联,正要凑上前,却被曹休一把拉开。 “且慢,那是红案,表示是男子出题,只能女子答题,男子只能看绿案。” 原来如此,张辰瞥到旁边就是绿案,他抬头看墙上题目,只见题目纸上写着:“请试解析《雨霖铃·寒蝉凄切》。” 张辰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莫非是多情浪子柳三变的女粉?只见题目落款是潘秀芸娘,张辰又看了看纸箱,里面已经堆积了半箱答题纸。 张辰略微沉思,刚要提笔一试,却又被曹休拉开了。 “曹兄,这回又有什么说法?”张辰无奈地望着他道。 “不行,这道题是潘咳咳,总之不适合你。” “那我就只能看看?” “倒也不必,答一题也没有关系,我亲自找一个公认的难题给你。” 曹休把张辰拉到里面一张绿案前,这里已经聚了七八个年轻子弟,都在排队等着答题,箱子里已快满了,看来这道题很让人感兴趣。 张辰抬头向墙上望去,只见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嬛娘征联。” 曹休低声笑道:“嬛娘便是我三叔的女儿,我曹家有名的书呆子,嗜书如命,别的小娘有钱先去买脂粉买首饰,她一概不喜,只管买书,她的闺房已经变成了书房,藏书快赶上我祖父了,大家都叫她小书娘,她从七岁开始就想为自己的书房征一副对联,可到现在还没有一副让她满意的。” “既然如此,她给自己写一副就是了。” “她当然也给自己写,但她还想请外面厉害的文人学子给她写一副。” “那你家这个小书娘多大了?” “既然都唤作小书娘了,自然还小呢!”曹休含糊地答道。 张辰还是第一次听到嗜书如命的小娘子,他也颇为敬服,说到书房用的对联,他脑子里可还藏着好几副古今好联呢。 这时,前面四人都写完了,曹休便怂恿他道:“给我这个书呆子小妹留一道对联?权当是鼓励鼓励她,要不然她母亲又要嚷着烧书了。” 张辰心中生出一丝同情,便铺开一张纸,提笔认真写道: 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书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绣窗。 “好气魄!好书法!” 张辰刚落下笔墨,曹休便忍不住夸赞起来。 写完落款,房州张辰,可却觉得有点不妥,这幅对联的意境明显不适合一个小娘子的闺房,反倒适合隐居山野的大文豪。 对联中的“日”、“霞”、“雪”、“云”、“月”、“烟”、“雨”、“峰”、“瀑布”等自然景观,描就了一幅大好河山的万里长卷;下联以“诗”、“画”、“文”、“史”、“笺”、“帖”、“经”、“赋”、“离骚”等艺术品类汇成中华文化的洋洋大观,气魄实在雄浑。 张辰自嘲地笑道:“不行,这副不好,我再另写一张。” “不!不!这副也给她,你再写一副,让她自己选,说不定她还看不上呢?” 张辰便不再坚持,提笔又写了一副自己在后世校园里最常见到的名对: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他又题上名字,等墨迹干了,这才小心叠起,放进了纸箱子里。 “要不要去看看武市,一会儿我要去演练枪法呢!”走出文堂,曹休又建议道。 张辰欣然点头道:“好呀!我也想瞻仰曹兄的枪法。” “你先去,我现在先有点事,等会儿我再来找你。” “哦没事!曹兄去忙好了。” 曹休招来一名小厮,对他道:“带我朋友去武市,不可怠慢了。” 小厮连忙答应,张辰便向曹休拱拱手道:“那我就先去了。” “三郎先去,我马上就来。” 曹休含笑望着张辰远去,他忽然笑容消失,转身飞奔跑进文堂,一把推开几名正在排队写对联的年轻子弟,抱起纸箱就走。 众人急了,连忙拦住他。 “五衙内,你这是做什么?” “箱子已经满了,这里结束了,你们去答别的题!” “我们等了半年就在等这个机会,你不能” 曹休却不理睬他们,索性又从墙上撕下题目,推开众人便飞奔而去,气得几名年轻男子在后面跺脚大骂。 曹府的后宅占地有五十亩,有大大小小十间院子,数百间屋子,生活着曹仪和他的六个儿子。不过曹家当然不止这一处祖宅,在东京城里头还有好几处大宅,由曹家的旁支子弟居住,这里是祖宅,只能由家主和他的嫡系子孙居住。 和后宅连为一体的是占地超过五十亩的后花园,里面大树成荫,种满各种奇花异草,一泓碧潭足有二十亩,四周分布着数十座精致的亭台楼阁,各种宝玩山石,小桥流水,美奂绝伦,仿佛仙境一般。 曹休沿着一条长长的笔直小巷疾奔,一口气跑到三叔所住的院子前,正好看见了嬛娘的小妹曹宁。 “宁宁,你阿姊在吗?” “书娘被萍娘拉走了,却不肯告诉我去哪里?”曹宁只有六岁,特别喜欢小猫,为此她养了好几只小猫,不过这会儿看得出她很不高兴,一直撅着小嘴。 “奇怪了,嗜书如命之人,今日竟然不在书房?真是罕见!” 曹休自言自语,把纸箱子塞给曹宁后又道:“宁宁,把这个放在你阿姊的书房去,此物很重要,小心放好了,过两日兄长带你去买猫食。” “不许骗我!” “呵呵,五哥什么时候骗过宁宁?快把箱子放到书房去,我去找你阿姊。” 曹宁又高兴起来,抱着纸箱便蹦蹦跳跳向阿姊的书房跑去。 曹休想了想,便又向后园跑去,刚到后园门口,便见他的两个妹妹,萍娘和嬛娘说说笑笑走回来。 曹仪老爷子有六个儿子,目前给他生了十五个孙子,七个孙女,其中四个孙女已经出嫁,唯独这三个孙女年纪还小,不过曹萍和曹嬛这两个孙女已经到十六岁了。 曹萍是老二家的女儿,曹嬛是老三家的女儿,两个小娘同年同月生,曹萍要略大几天,虽然两人年纪一样,但相貌身材却长得完全不同,性格也迥异。 曹萍身材略矮,体态丰满,肌肤雪白,长得珠圆玉润,笑颜如花,容颜十分俏丽,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而曹嬛身材修长,肤若凝霜,长得美貌绝伦,一双美眸如秋水含烟,格外地深沉宁静,好似一株令人沉醉的素梅。 而两人的性格也恰恰相反,曹萍性格外向,热烈奔放,而曹嬛却含蓄温柔,心静如水。 曹休反复比较,便想将更有吸引力的曹嬛牵线给张辰。 “哎呀嬛娘,我到处找你。” “五哥到底找我们有什么事?”曹萍抢先问道。 “我可没找你!” 曹休白了她一眼,又对曹嬛道:“你的文市结束了,我已帮你把纸箱抱回来。” “多谢五哥了!”曹嬛抿嘴笑道。 “不是还有大半个时辰才结束吗?”曹萍又疑问道。 “就你问题多!” 曹休不满地瞪了一眼曹萍,撇嘴道:“你母亲如今在前院到处找你,好像是让你相亲,快点去!” “呀,想把我打发走,哼我偏不走。” 曹萍牵着曹嬛的手笑道:“嬛娘,不如我们去看看你的文市,不知这次有没有收获?” “多谢五哥帮忙拿回来,我先回去了。” 曹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望着自家两个小娘牵手回去了,他本想在旁边夸奖张辰几句,但有心直口快的曹萍在,恐怕会适得其反。 无奈,曹休只得无精打彩向中庭走去,他的热情也渐渐消失。说来也是,这种事就算曹嬛有意,张辰也未必看得中自己的妹妹,有没有缘分就看他们自己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匪夷所思 其实无论文市也好,武市也好,都不过是鹊会的一种交流方式,只是两者的侧重点不同。 文市偏重于年轻男女本人之间的一种交流,以笔墨表达心意,双方也不需要见面,非常含蓄,尤其被女孩子喜欢。 而武市对于年轻小娘们的吸引力就弱了很多,也无法形成共鸣,所以武市更多是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一种交流。 勋贵世家大多以武立身,家家都有祖传武艺,譬如高怀德、杨业的枪法,石守信的锤法,潘美、韩令坤的刀法,曹彬、王彦升、张光翰的骑射,都在大宋赫赫有名。 他们的武艺代代相传,长辈们也会借这种聚会的机会考校督促晚辈们的武艺,在某种程度上,武市也关系到很多年轻子弟的前程。 比如高捷和潘玉,他们目前对自己的婚姻之事并没有兴趣,而是希望得到长辈的认可,推荐他们从军为官,或者进宫当侍卫。 武市在西院的骑射场内举行,曹家的骑射场占地三十亩,南北长,东西稍短,十分平坦开阔,相当于一座军队的小型演武场,可以练习军弩甚至神臂弩,至于骑射更不在话下。 数十名长辈坐在一座带有棚子的看台上,不时互相交头接耳,他们在朝廷基本上都有各种武官头衔,有的还担任禁军高官,但也有一些出任文官,不过大宋对勋贵世家的态度一向是敬而不用,尽可能地给他们高官头衔,享受优厚的俸禄福利,但实权却基本上没有。 譬如高捷的父亲高岳,这位高家家主两年前好容易才得到枢密院的实权官,但可惜还是昙花一现,仅仅半年后迎来了当今天子的登基,很快便被罢免了。 不过尽管如此,高岳的地位还是很高,赵顼虽然免了他的枢密副使之职,却给了他太子少师的头衔,他坐在看台第一排,旁边是今日的东主曹仪。 曹仪坐在中间,另一边是镇国大将军潘潭,年纪约六十多岁,是开国功臣潘美的孙子。他和曹家是儿女亲家,他的三女儿嫁给了曹仪的长子,也就是曹休的母亲。同时曹休又娶了高岳的女儿,这三家互为联姻,关系很深。 曹、高、潘三家,加上今日未到场的石家,他们由于地位崇高,家主往往都有一品或是二品头衔,他们是勋贵世家集团事实上的领导者,这里面高岳算是最年轻,只有五十岁不到,但辈分却很高,和曹、潘两人同辈。 “通明,你侄儿那个案子怎么样了?”曹仪忽而低声问潘潭道。 潘潭摇摇头,叹气道:“审了快一年了,一直没有消息,就这么拖着,人关在大理寺,非常虚弱。其实我们都希望早点定案,案子坐实了最多也是流放,熬个五年十年就回来了,可朝廷就是审不下来,听说刑部和御史台意见相左,双方互不买帐,就这么拖了一年。” “侍御史唐宪不是听闻调到河北路提点刑狱了吗?难道是刑部那边不肯松口?” “刑部没有问题,还是御史台那边,唐宪虽然调走了,但没人敢接这个案子,故而御史台一直以没有人手为借口拖了两个月。” 坐在潘潭旁边的郭逵突然插话道:“御史台拖不了,他们很快就找不到借口了。” “哦?贤婿哪来的消息?莫非是唐宪的继任人已经定下来了?”曹仪和潘潭异口同声问道。 郭逵神秘一笑,点了点头道:“正是,而且这个人现在也在曹府内。” “是谁?” 潘潭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侄子潘旭因牵连重臣被刺一案,引起天子震怒,由此被下大理狱问罪,恰好彼时天狗食日,朝廷认为是狱中有冤,天子赵顼便令三司重新会审此案,至今差不多快一年了,却始终没有结论,眼看潘旭的身体在狱中一天天垮掉,着实令潘家心急如焚。 郭逵笑道:“前两日岳父不是还亲自邀请他来府中赴宴,难道您忘记先祖的神技了吗?” “啊!是张辰。” 曹仪吃了一惊:“他被任命为侍御史?” “昨日刚刚任命。” “张辰是何人?”潘潭不解地问道。 “我女婿麾下的一名主事参军,允文允武,尤其是箭法绝伦,关键是此人还不到二十岁!” “不到二十岁?!是哪一年的神童进士?”潘潭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未及加冠怎么可能便做到正六品京官? 郭逵低声道:“非也,他身上并无功名,而且是去岁才刚刚由吏转官。不过此子的文韬武略不知要胜过多少进士,在抗击西贼一役中屡立大功,天子特对他破格升赏,加官授爵” “纵使他立功无数,没有功名便是硬伤,加官已是破例,竟还有爵位?!莫非此子有什么背景不成?” 见潘潭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和曹仪,郭逵赶忙摆手道:“我和岳父皆未插手此事,也没有分量能够说服天子破例行事。不过,听闻新上任的审官院知事王禄是张辰的旧交,潘老将军应该明白,王知事可是王相公的” 潘潭“啊!”的一声,他顿时明白了。 这时,郭逵目光一挑,看见张辰走进了骑射场,便笑道:“他来了,在大门那边!” 曹仪和潘潭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大门口走进一个年轻人,正是张辰,只是他似乎有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曹仪连忙吩咐旁边一名管家道:“快去,把张官人请到我这里来。” 张辰从大门走进了骑射场,大门两边站着不少看演武的年轻客人,他们都是晚辈,还没有资格坐上看台,虽然看台上还有不少位子,但张辰还是本能地和年轻宾客站着一起。 不过他的站位还没有选好,一名管家便从看台上奔了下来,上前抱拳道:“请问,可是张辰张官人当面?” “我是!” “我家老爷请官人过去一叙!” 张辰微微一怔,向看台上望去,正好看见了曹仪向他招手,他便点点头,跟随管家走上了看台。 “小官人怎么现在才来武市?”曹仪笑问道。 张辰连忙躬身行一礼:“在下刚才去文市了,耽误了一点时间,还请老将军勿怪!” “呵呵!我险些忘了,你可是文官,当然更喜欢文市。” 张辰不好说是曹休的安排,以免曹仪怪到孙子头上,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郭逵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笑道:“快快坐下,等会儿看看曹休和高捷的枪法。” 张辰见第一排只坐了曹仪、潘潭、高岳以及郭逵四人,后面很多长辈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便知道这个位子是有规矩的,不能随便乱坐,便笑道:“我还是坐后面!” 潘潭却有点急了,连忙道:“张官人今天是贵客,不必客气,请坐!” 曹仪也点点头:“我还想和你聊一聊呢!尽管随意坐。” 张辰无奈,只得在郭逵身边众目睽睽下坐了下来,当然他如此受优待其实也不奇怪,大宋实行高官虚权、低官实权,低品官品阶虽然不高,却往往手握大权,这便使这些低阶实权的官员在各种宴席上往往受到优待。 张辰即将出任的侍御史有弹劾权、监察权、审案权,官员一般被弹劾,轻则罢官,重则下狱问罪,即使能逃过弹劾,也至少要动用宰执一级的资源,侍御史的权力对朝廷百官和地方官员的杀伤力极大。 就连曾公亮与韩琦等人做首相时,他们也必须想法设控制御史台来保证自己地位的稳固,譬如现任御史中丞司马光,先前他能获得此职便是曾公亮向天子推荐。 正是御史台拥有的巨大权力,才使百官对御史们又恨又怕,大多敬而远之,如果家人出事,又恨不得立刻拉拢和御史的关系。 曹仪又笑问道:“不知官人在文市上答了谁的题?” 张辰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遇到令孙曹休,在他的邀请下给他妹妹写了一幅对联。” 曹仪呵呵大笑道:“是给我家那个书呆子孙女写书房对联吗?我倒想看一看了。” 这时,场下传来一声钟响,只见一名武士骑马疾奔而来,是潘玉,即是潘潭的孙子。他手执一柄大刀如狂风般杀到场中,手起刀落,一只木偶人被他拦腰劈为两段,气势先声夺人,赢得看台上一片掌声。 张辰点点头,这一刀力量不错,刀势也十分凌厉,看得出有真才实学。 潘玉向看台上行一礼,开始挥动大刀,只见大刀翻飞,如一片片雪花飞舞,刀法十分娴熟,张辰也忍不住喝彩道:“好刀法!” 这时,潘潭向曹仪使个眼色,曹仪会意,便低声笑问道:“听我家贤婿说,小官人近日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出任何职?” “台院侍御史。” 曹仪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接唐宪的位子,那个位子空了快两个月,不知什么时候上任?” “不瞒老将军,在下准备明日一早便去吏部办手续,估计明日就正式上任了,若明日来不及,那就后日上任。” “御史台事情多啊!官人日后有的忙了。” “多谢老将军关心,我已有心理准备。” 这时,张辰想起一事,连忙向郭逵问道:“太尉,卑职上回所言剿匪一事,不知朝廷近日可有征召?” 郭逵捋须平静笑道:“我已被免去一应军职,早就不做他想。何况朝廷人才济济,剿匪之事自有精兵良将前往,又不是非要用我。” “太尉” “诶!我的破事不谈也罢!明日既然你要去吏部走马上任了,为表庆贺,我想设个家宴,人不多,就几个亲朋好友,不知你能否赏脸来我府中一聚?” 张辰赶忙点点头道:“既然是太尉相邀,卑职一定去!” 郭逵欣然笑道:“我过两日就送请柬过来。” “请柬送到房州会馆便可,我的新住处暂时还没有收拾好。” “我明白了。” 旁边的曹仪和潘潭迅速对望一眼,两人眼中皆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第一百九十五章 擅自做主 这时,潘玉已经演武完毕,赢得一片掌声,张辰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骑射场上,他知道曹休还未到场,那么下一个就是高捷出场了。 随着一声钟响,一名白马小将从入口处疾奔而来,马上武士正是高捷。只见他身穿一件白色武士袍,头戴银盔,银盔顶上红缨飞舞,手提一杆一丈五尺的长枪,细腰宽肩,身材高大,长得面如满月,目若朗星,显得格外的英姿勃发。 曹仪捋须对周围人笑道:“我一直就说高家虎子不仅枪法好,人才出众,与我休儿不相上下,今日更有这种感觉。” 张辰暗暗点头,大宋虽然重文轻武,但偏偏名将却不少,尤其这些勋贵世家中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只可惜没有用武之地。 只见高捷枪尖一挑,顿时闪出漫天金光,他身边四处出现了无数枪头,看得人眼花缭乱,高捷不仅将家传的高氏梨花枪练得烂熟,他还尽得其枪法的精髓,关键在于快,银枪刺出如暴风骤雨,漫天都是枪头,根本就无法辨别其中虚实,确实是一员当世罕见的猛将。 这时,潘潭找到了一个话题,笑问张辰道:“我们都知道张官人箭法绝伦,不知张官人除了射箭外,还擅长用什么兵器?” 张辰摇摇头笑道:“很惭愧,实在没有太多时间钻研武艺,箭法也是因为自小在山野捕猎,日积月累唯手熟耳,但其他兵器譬如枪法,我在西军中练过一段时日,但难以一蹴而就,其他武艺就没有了。” 曹仪点点头道:“张官人说得对,练武与读书同样都要靠日积月累,不可能一蹴而就,精通其中一样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练习,所以才有潘家的刀,高家的枪和曹家的箭之说,但只要精于其中一门,我觉得也足够了。” 许是自家虎子上场,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家家主高岳也兴致勃勃参与了话题,接口便道:“我曾听老种说,这位张官人的长处不是武艺厉害,而是统帅能力,去岁能统帅一路大军在敌匪后方连战连胜,不是将才,而是难得的帅才!” 张辰连忙施礼道:“高老将军过奖了,在下实在当不起!” “诶!莫要客气,我只是据实而说。” 这时,高捷枪法演练结束了,顿时赢得了一片激烈的掌声 又看了几名年轻子弟的演武,张辰很快便有点兴趣索然,这时,他看见高捷已换好衣服准备离去,便向四人告辞,先一步退场了。 “高兄留步!” 张辰叫住了高捷,快步从后面追了上来,走到近前笑道:“高兄的枪法确实高明之极,令我实在大开眼界。” “呵呵,比起贤弟这位西军第一箭实在算不上什么,今日你怎么不下场演练一番箭法?” 张辰摇了摇头道:“一则我不是世家子弟,贸然下场有鱼目混珠之嫌,其次我今日也没有准备,只打算来混一顿宴席。” 高捷顿时哈哈大笑,他又行礼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向贤弟讨教箭法,还望贤弟不吝赐教。” 张辰笑着点点头道:“一定会有机会。” 这时,一名中年妇人笑着走了过来:“捷儿演武结束了吗?” 高捷连忙行礼:“回禀母亲,孩儿已经结束了。” 原来这位妇人是高捷的母亲,张辰连忙行礼,高捷也给母亲介绍起了张辰。 “母亲,这是张辰张官人,孩儿认识的好朋友。” “好,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 高母笑着向张辰点点头,又对儿子道:“潘家的主母在等你呢,她有些话要问你,快跟我来!” 高捷虽然十分不想去相亲,但母亲的话他不敢违抗,只得对张辰说声道歉,便跟着母亲去了。 张辰着实有些无聊,他刚要回头进骑射场,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几个老奸巨猾的笑容,他便摇摇头,转身向中庭走去。 在后园的曹休得到管家通知,正匆匆一路向祖父的书房走去,他心中颇为紧张,在他记忆中,祖父从来没有单独接见过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娄伯,翁翁找我……”他又忍不住问管家道。 管家满脸苦笑,这小子已经不知问自己多少次了。 “我真不知道,五衙内见到家主不要擅自开口就是了。” 没有得到一点消息透露,曹休也得硬着头皮跟随管家来到祖父的书房前。 “老爷,小五郎来了。” “进来!” 曹休磨磨蹭蹭走进了祖父的书房,进了房间,他才意外地发现三叔曹佾也在祖父的书房内。 曹休连忙跪下行礼:“孙儿拜见翁翁,向三叔问好。” 曹仪点点头,对三子曹佾道:“就按照我说的,和向家的见面暂停,随便你找个什么借口,就说她身体不适,下次再说!” “是!孩儿明白了。” “先去!” 随着三叔的脚步声走远,曹休心中更加紧张了。 曹仪不慌不忙喝了口热茶,这才看了一眼孙子。 “你迟迟不来骑射场,其实是带张辰去文市了!” 曹休不知发生什么事,背上有点出汗了,他不敢否认,只得点头承认:“是!” “为什么带他去?” 这时,曹休忽然想起了刚才在这里的三叔曹佾,难道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你告诉我。”曹仪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张辰尚无妻室,孙儿就想、就想” “你就想把嬛娘介绍给他?”曹仪目光锐利地盯着这个擅自做主的孙子。 曹休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原来翁翁已经知道了。” “你让他给嬛娘答题,写了一副对联,我就猜到你是这个意思,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擅自做主?” 曹仪语气十分严厉,极为不满地瞪着这个不懂事的孙子。 “你可知道今日向家的儿子要和嬛娘相亲,这件事已经协商几个月了,你怎么能随意安排外人插足进来?” 曹休吓得连连磕头:“孙儿知错,孙儿知错!” 孙儿的态度让曹仪的脸色稍稍和缓一点,又问道:“张辰知道多少?”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以为嬛娘才不过八九岁。” 曹仪一怔:“你这样告诉他的?” “孙儿怕他不肯写对联,所以就没有说实话,告诉他嬛娘七岁就想给书房写对联,两三年都没有收获,所以他以为嬛娘就是个八九岁的女娃,他应该只是想鼓励一下爱收藏书的小娘,没有别的意思?” 曹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刚才叫你三叔来做什么?” “孙儿不知!” “我让他暂停和向家的相亲,等以后再说。” 曹休忽然明白过来了,激动地笑道:“莫非翁翁也想” “废话!不到二十岁的正六品侍御史,我怎么可能不动心?你以为每一回科举发榜时,我亲自出马去抢婿是为了什么?” 曹休彻底糊涂了,祖父先把自己臭骂一顿,可转眼又不是那么回事?这到底是 曹仪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头雾水,便恨恨道:“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就不明白,张辰没有妻室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先禀报我?一个天子亲自破格加官进爵、不到二十岁的正六品文官,竟然没有妻室,你知道这个消息传开后,东京城会有多少世家大户抢他吗?” 曹休彻底呆住了,原来原来祖父和自己想的完全一样啊! “我来问你,你确定张辰没有妻室,或者没有定亲?” “孙儿知道他确实没有妻室,也没有妾室,但有没有定亲我不清楚。” 曹仪点点头,一般是先娶妻,后纳妾,当然也有先纳妾的,不过那种情况估计是女子要么出身不太好,或者之前是丫鬟。 但曹仪完全不管这个,他更关心张辰究竟有没有定亲?像张辰这样条件好的年轻人,在京中居然没有被人抢走当女婿,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便对孙儿道:“你把这件事给我问清楚,不一定问他本人,问他家人也行,你和他好好深交,最好成为挚友,明白了吗?” “孙儿明白了。” 曹仪从墙上取下一柄剑,递给孙子:“这柄龙泉剑你送给他,就说我当日答应过赠剑给他,绝不会反悔。” 曹休赶忙双手接过剑,便要起身告退。 “等一下” 曹仪又将剑取了回来,这样赠剑太唐突了,不妥,他将剑重新挂回墙上,曹休一脸无奈地望着祖父。 曹仪这才转身叮嘱孙子道:“你今日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若有人向他提亲,你负责替他挡驾!” “孙儿明白了。” 曹休如释重负,慌忙告辞走了,曹仪负手走到窗前低低叹了口气,作为家主,他肩头责任重大,这些年来曹家官运不顺,虽然有几个子弟和女婿为官,但都在州县,朝廷文官里面竟然没有一个曹家的人,在和石家、高家和潘家的竞争中,曹家已经落后了。 曹仪想到这几年自己亲自出马去捉婿,最后却一无所获,反倒是其他三家都捉到了进士女婿。 但曹仪怎么也没有想到,张辰这样妥妥的金龟婿居然还没有成亲,甚至刚刚升为侍御史就出现在自己府中,还给自己的孙女写了一副对联,莫非这是天意? 想到了对联,曹仪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张老先生 曹仪来到了老三曹佾的院中,曹佾生了一儿两女,儿子在宫中当侍卫,两个女儿年纪都不大,长女曹嬛十六岁,小女儿曹宁才六岁。 曹仪直接走到孙女曹嬛的绣楼前,这个孙女的绣楼他并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前来都是一个原因,想看看她的藏书又增加多少?居然快超过自己了。 他这个孙女很是与众不同,嗜书如命,早在她一岁抓周时便表现出来,别的女孩儿抓周,要么是被亮晶晶的首饰吸引,要么就喜欢香喷喷的胭脂,偏偏她毫不犹豫一把抓起书本,并且死活不肯放手,睡觉也抱在怀中,给曹仪留下了深刻印象。 长大后,嬛娘果然变成了一个小书呆子,出门就去逛书坊,她没有一件首饰,也没有一盒胭脂,她所有的钱都花在买书上,所以在府中又得了一个书娘的绰号。 不过这书娘却是曹家几十年来长得最美的姑娘,沉静如水的气质,美貌绝伦的容颜,使她成为曹家最璀璨的宝石,从她七八岁时开始,就不断有世家希望与她订亲,但都被曹仪一口回绝了。 尽管曹仪也十分疼爱这个孙女,但在涉及她婚姻大事时,他便不可避免地从家主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希望孙女能嫁给一个真正能帮助曹家的人。 曹仪在楼下正好遇到了小孙女曹宁,这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孙女,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他见小孙女正蹲在花丛旁四处寻找,便笑问道:“宁宁在找什么?” “我的小猫跑不见了,翁翁快帮我一起找。” “今日翁翁可没有时间,你阿姊呢?” “大书娘!翁翁来看你了!”曹宁扯开小嗓子喊道。 这时,曹宁忽然看见小猫的身影,向院外跑去了,她连忙追了出去:“小猫给我站住,抓住要揍你的哦!” 不多时,曹萍和曹嬛两姐妹便从绣楼内跑出来,两人盈盈施礼:“孙女给翁翁请安!” “呵呵!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我们曹家的书娘今年文市有没有收到满意答案。” “她收到了,还是两份呢!简直爱不释手。”旁边曹萍心直口快,一下子说了出来。 曹嬛脸一红,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半晌才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曹萍的话。 “哦!居然收到两份,能不能给翁翁看一看,居然有被我们书娘看中的对联。” 但曹仪心中却在想着,不知那张辰写的对联究竟是什么样子? “请翁翁进房一观!” 曹嬛的书房就在一楼,二楼是她的寝房,母亲不允许她在二楼放书,她便将整个一楼都变成了藏书房,一楼大堂上摆了五排长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各种书籍。 四边墙边也放了架子,上面全是图书,有她自己买的,但大部分都是亲朋好友知道她酷爱书籍,送给她的各种书籍,毕竟她手中没有多少钱,买不了太多的书籍。 靠窗放了一张大桌子,旁边地上是今年文市的纸箱子,没有看中的对联都胡乱塞了回去,但桌上却放着两张纸,答题对联当然不可能写在长长的红纸上,而是写在两张一尺长半尺宽的白纸上,两张纸上各写了一副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曹仪点了点头,但没有评价,又接着看第二副对联。 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书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绣窗。 最后落款都是房州张辰。 “居然是一个人的手笔?”曹仪心中暗喜,却故作惊讶道。 曹嬛的脸又红了,半晌才小声道:“今年对联的质量确实比去年高一点,不知、不知” 旁边曹萍却不耐烦道:“嬛娘是想问翁翁,这个张辰到底是谁?” 曹嬛这下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她心中暗恼,悄悄掐了曹萍一下。 “这个张辰翁翁倒也认识,不过让翁翁先卖个关子,嬛娘先说说看,这两副对联好在哪里?” 曹嬛想了想道:“书法雄健却又不失飘逸,字里行间中充满了灵性,自成风格,堪称大家之作、至于对联,工整妙绝,才学过人,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能从遣词造句中看出,此人胸怀天下,豪迈而不失细腻,是一个少有的大才,孙女不知他究竟是哪家子弟?姓张,似乎没有印象。” 曹仪微微一笑道:“评价得很好,但他不是我们勋贵世家子弟,今日翁翁是特地邀他来参加宴会。哦,他原先在你姑丈郭逵麾下任主事参军,北伐西贼一役建下大功后,近日调到京中升任正六品侍御史,天子还赐其开国男的爵位。” “啊!还是抗击西贼的大英雄啊!” 两位曹家小娘同时惊呼起来,曹嬛心中感慨,难怪书法和对联都这么好,原来是出自忠勇报国的功臣之手。她犹豫一下,又忍不住央求道:“翁翁能不能请这位张老先生给孙女再重新写两条对联,孙女想全部裱糊起来,挂在书房中。” “张、张老先生?”曹仪古怪地望着孙女,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曹嬛十分惊慌:“莫非孙女说错了吗?” “要是张官人知道你称他为老先生,他肯定会大笑三声,然后再吐血三斗。” “啊!莫非莫非他并不老?” “他今年才十九岁,你说他老不老?” 曹嬛一下子呆住了,旁边曹萍早就笑得弯了腰,捂着肚子直接蹲在地上,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 “张老先生,我我要笑死了!” 曹仪见孙女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便忍住笑道:“好了,别笑了,不知者不怪,嬛娘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张官人也很正常。 言归正传,既然嬛娘你还想要他的对联,我可以找机会和他提一下,不过按照规矩,他既然已经答上了文题,嬛娘应该有谢礼!” 曹嬛连忙道:“当然有谢礼,我特意画了一幅山水,就是准备用来当谢礼。” “人家送你两副如此绝妙的对联,你光送一样可不行,要不再送一本!写上你的名字,写‘小妹曹嬛回敬兄长张辰赠联之谊’,他是你五哥的朋友,你叫他一声兄长没有问题。” 嬛娘有点犹豫,她可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藏书送给别人,还写这么肉麻又尴尬的话,但祖父的命令她又不敢违抗,犹豫半晌,她不得不答应了。 “那好!孙女就送他一本书。” 已经快到黄昏时分,张辰回到中庭,宴会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此时还没有到正式开宴之时,大家都集中在东面闲聊,张辰座位的四周也坐了好几家人。 “不好意思,坐了你的位子!”一名中年男子连忙起身将位子让给张辰。 “你继续坐,我去别处走走。” 身边坐着几个不认识的人,他才没有这个兴趣,他刚走到另一张桌前,便听见有人和他打招呼。 “你就是张官人!” 张辰停住脚步,只见旁边桌前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两人含笑地望着他。 张辰连忙抱拳行一礼:“见过两位长辈。” “能不能稍坐片刻?”中年男子很热情地请张辰在对面坐下。 无奈,张辰只得坐下,中年男子笑道:“在下向敏,这位是拙荆。” 张辰暗吃一惊,原来是当朝国丈,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向敏,他连忙再行一礼道:“国丈爷,在下失礼了!” 禁军三衙、枢密院和兵部是掌握大宋军队的三大机构,其中三衙是指殿前司、侍卫步军司和侍卫马军司,如今的三衙都指挥使分别是曹佾、向敏和王仲武,向敏是向皇后的父亲,王仲武是北宋开国名将王彦升的后人,但由于三衙的实际兵权都掌握在副将手里,而副将又听天子和枢密院调度,故而他们三人都是高衔虚职。 向敏是外戚,权力被严重掣肘实属正常,但他在禁军中的地位却很高,去岁种锷挂帅去讨伐锡义山乱匪时,所率领的神卫军就是从向敏的步兵司中调出。 张辰对他比较敬重的原因就在于此,当时听闻马军司的王仲武不肯调出精锐骑兵助种锷剿匪,毕竟手无实权,又事不关己,何不高高挂起? 可向敏却立即遵照枢密院的调兵令,拨出了精锐的神卫军参战,可惜这支军队最后落入了石方凛的手中。 向敏微微叹息道:“去岁我便早从种锷口中获悉你的才能,今年又听见了不少你在西军的功绩,我的犬子向宗回和你年纪差不多,却远不如你,令我心生感慨!” 旁边他夫人小声道:“老爷,其实宗回也不错了。” 这时,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快步走来:“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向敏给张辰介绍道:“这位就是犬子向宗回!”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出尔反尔 张辰不由打量了一眼这个向宗回,只见年约二十多岁左右,身材高大健壮,相貌十分英俊,长得一表人才。 但张辰依稀记得历史上的向宗回,结局十分令人唏嘘,虽然后来凭借国舅的身份接过了父亲向敏的职务,掌握侍卫亲军步军司,但其副将却被高俅所掌控,导致兵权尽数落空,一腔报负终难施展,只得眼睁睁看着高俅等“六凶”奸臣祸乱朝纲,自己却无能为力,最后在北宋灭亡的前夕郁郁而终。 两人刚刚见过礼,岂料向宗回听说眼前的年轻人就是张辰时,不由大为兴奋,笑道:“张官人,我方才已从高捷、潘玉等几位太学的同窗口中得知你在西军的功绩,心里实在佩服得紧,不曾想这么快咱们便见面了!” “哦?原来向兄也是太学生?” “正是,我虽然志向习武从军,但也免不了要去太学走一遭。” 张辰立刻明白了,看来这帮权贵官宦子弟,不管学文还是学武,都要进太学读书,这估计就是上层“圈子”里的规矩,不仅仅是文化传承,更多的是人脉来往。 而旁边的向敏听儿子提到高捷、潘玉二人,他顿时却有些不高兴,立刻怒斥儿子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你要勤勉读书习武,莫和这帮勋贵子弟成日混在一起吗?” 旁边妻子连忙劝道:“老爷,还有人在旁边呢!给宗回留点面子。” 向敏重重哼了一声,问道:“你刚才在武市的评价如何?” “孩儿的箭法十射六中,评价为中上。” “呵呵,十箭居然才中六箭,你可是要让眼前这位张官人笑话啊!” 张辰其实很不喜欢别人在训斥晚辈时突然把他也扯进去,连忙笑道:“其实射箭讲究状态,就算是在下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箭无虚发。” 向宗回挠挠头:“孩儿今日、今日确实发挥有点不太理想。” 他母亲也替他解释道:“老爷,今日咱们宗回就不是来练武的,我们还有正事呢!” “什么正事!曹家小娘子今日身体不适,没法见面,我们今日已经没事了。” “那见见父母也行啊!让曹将军见一见宗回,只要我们双方父母满意,这门婚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向敏看了一眼张辰,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这件事回头再说!” 就在这时,曹休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三郎,你怎么在这里,我还跑去武市找你一圈。” 他看见了向宗回和他父母,心中猛然一跳,连忙上前见礼道:“晚辈参见向将军、向夫人!” 向夫人顿时有些不满道:“五衙内,我正想问你,既然你们曹家专门请我们前来相亲,怎么到了这里,人又生病了,这是在耍我们吗?” “夫人” 虽然向敏心中也十分不满,但他还是希望妻子能保持身份,不要在晚辈面前失礼。 “不要这样说,小娘子嘛!生病总是难免的。” 曹休也呐呐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向敏温和地笑了笑:“贤侄,我们并没有怪你,若你有什么事,尽管去忙。” 曹休连忙给张辰使个眼色,张辰便与向敏夫妇告辞,跟随曹休快步走了。 向夫人着实有些恼火道:“老爷,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我知道有问题,但你向晚辈发作有什么意义?” “那我们该怎么办?” 向敏望着曹休远去的背影,淡淡道:“其实与勋贵联姻一事我本就不乐意,若不是那曹老家主亲自开口,今日我怎么会带宗回前来?总之此事是曹家出尔反尔,我相信他们会给一个说法!” 张辰跟着曹休来到一张无人坐的桌前,曹休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他道:“这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张辰茫然地接过小包裹。 “你写的对联被我小妹选中了,按照规矩,这是她的谢礼,请收下!” “是什么?”张辰倒有点兴趣了。 “好像是她画的一幅画和一本书,我家那个书呆子妹妹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物什可送,你可别嫌寒碜。” “我不会嫌弃,多谢了。” 张辰将小包放进随身袋子里,就在这时,府内开宴的钟声敲响了,参加宴席的宾客从四面八方走来,张辰站起身笑问道:“曹兄的位子在哪里?” “我没有固定位子,看见哪边有空位就可以坐一下。” “好像我那一桌有好几个空位,我旁边就没人,曹兄可以坐我旁边。” 曹休今日的任务就是紧跟张辰,防止其他家族产生非分之想,他也不拒绝,便跟着张辰来到他的座位前。 今日的宴席分为内席和外席,内席安排在一楼的大堂内,摆下了四十余桌酒席,共有一百五十余人坐在内席,大多是各家勋贵的家主以及他们的夫人,或者是像向敏这样,虽不属于勋贵行列,但却是地位卓然的外戚或是文官。 其他宾客则坐在外席,今天天气不错,日头温和,坐在外面大院里其实比楼内更加神清气爽,别有一番野餐的感觉。 外席都是八仙桌,一桌坐八个人,桌子很宽大,约六尺见方,每个人面前都有三尺宽的空间,摆放着自己的餐具、酒具和茶具。 虽然大宋很多贫寒人家已经在一个碗里夹菜,一般酒楼里也早就实行合餐制,但对于上层社会,他们依旧严格遵循着分餐制度,即使坐在一张桌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份自己的饭菜。 从古至今,重要的宴会都只是一种形式,不要指望能吃饱,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每人面前只有几道菜,不过酒却不错,是曹家自酿的米酒,味道非常醇厚。 宴会已经开始,虽然女客应该集中坐在西面,可事实上,宴会开始后,这种区别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大多数桌子并没有坐满,很多妻子都不知不觉坐到了丈夫身边,或者是有什么事情要和丈夫商量,或者是晚辈要给长辈敬酒,桌上的座位牌就渐渐地失去了约束力。 张辰所在的这张桌子实际上只有五个客人,加上曹休也只有六人,多出了两个位子,两名贵妇人便坐到丈夫身旁,还有几名年轻少年也被父亲叫来给长辈敬酒。 张辰的斜对面是一个身材稍胖的中年男子,叫做潘昶,官任青州团练使,属于从五品高官。 只是大宋采取强干弱枝的政策,团练使全部都是虚衔,各州团练使仅仅是武臣的寄禄官,无定员,无职掌,不驻本州,也就是说,这个潘昶除了每月拿一份从五品的俸禄外,其他和青州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各州训练乡兵、主管牢城营的团练任务,却往往由从八品小官团练副使负责,到头来反倒比他们的上司、五品的团练使还要有些实权。 “听说张官人尚未娶妻,这倒是少见啊!”潘昶端着酒杯笑眯眯道。 张辰最不想和人谈及自己婚姻之事,他们本来只是闲聊官场趣闻,可当这位潘团练使的夫人坐到旁边后,话题就莫名其妙地转到他的婚姻之上了。 张辰隐隐感觉到那个潘夫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就仿佛眼睛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手,将自己一把攫进去,令他心中着实反感。 出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搪塞道:“在下倒也不是没有妻室,其实是自幼定亲,只是女方正在服丧,等服丧期过后再考虑迎娶,明年初就成亲。” 曹休心中一凉,难道张辰真的已经定亲了? 潘昶的妻子却是眉头一皱:“不对!据我方才打探的消息,张官人并没有定亲啊!” “夫人怎么知道?”潘昶疑惑地问道。 他妻子狡黠一笑道:“方才我与姑姐在后院赏桂时,郭太尉的夫人亲口说张官人肯定没有定亲,郭太尉原来可是张官人的上官,消息必然确切,张官人定是在哄我们呢!” 张辰立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却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这时曹休却松了口气,连忙打岔道:“三郎,我们去给长辈敬酒!” “好!好!你带我去。” 张辰立刻端起酒杯,跟随曹休逃走了,潘昶妻子见丈夫没有拦住张辰,便开始低声埋怨丈夫不关心女儿终身大事了。 走到一个无人处,曹休笑道:“这位潘团练使算是我母亲的堂弟,而他的女儿就是那位要求解析《雨霖铃·寒蝉凄切》的潘秀芸,长得不错,年纪与你相仿,你可有兴趣?” 张辰呵呵干笑一声:“我看你有兴趣还差不多,否则干嘛把我带走?” “这话怎么说的,我是主人嘛!怎么能让宾客为难。” 曹休掩饰住自己的急切,对张辰低声说道:“其实宴席接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无非是东家和西家相亲之类,如果你对潘秀芸有兴趣,那么我们再回去,如果你不想再被骚扰,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开,我给你安排一辆牛车,怎么样?” 张辰其实早就想走了,虽然才吃了两口菜,可想到那对团练使夫妇,他就没有一点胃口了。 “我走可以,但你们曹家的米酒得给我拿几瓶来,还有我的包裹,你帮我一并取来!” 曹休笑眯了眼睛道:“想喝我们曹家的米酒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新任御史 离开曹府,张辰不由长长松了口气,虽然这种为相亲而举行的聚会他不是很喜欢,但占地三百亩的曹府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中不禁浮想联翩,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一座这么大的府邸呢? 张辰双手枕在靠背上,望着车窗外色彩绚丽的晚霞,他一时浮想联翩,完全将曹府中遇到的种种不愉快抛之脑后了。 牛车驶出新郑门,不久便来到了房州会馆。 “停车!”张辰连忙喊道。 牛车停下,张辰从牛车里出来,摸出一块碎银递给车夫道:“多谢了!” “谢谢官人给赏!”车夫大喜过望,这块碎银足有一两,他今天赚大了。 “那箱酒给我送到里面去,然后你就回去!” 张辰交代一句便快步走进了房州会馆,他今日在曹府根本就没有吃到什么东西,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走上二楼,却意外地看见了老熟人纪达。 “纪都头是才吃晚饭?”张辰走到纪达对面坐下。 “啊,见过张官人!只是在下如今已不是都头,官人不妨直接唤我表字俊康便是。” 说着纪达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以及一份租契放在桌上,微笑道:“本来周东主命在下跑一趟官人的府邸,既然正巧撞见了官人,那便省事了。官人,按照周东主的吩咐,你的新宅一应手续已经全部办妥,随时可以搬过去。” 张辰惊讶道:“我分明已让自家管家前去缴纳尾款,怎么周博却替我办了?” 纪达咧嘴一笑道:“官人同样也是房州会馆的东主,周东主说了,你的事便是他的事。顺便说一句,官人的新宅很不错。” “那便替我多谢你们周东主了。” “在下一定转达。对了官人,这几日周东主也和我谈好了,如果官人那边暂时用不着我,我就准备接手房州会馆的副总管事,收入倒也优厚,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征求官人的意见。” “我明日要去御史台上任,俊康你是做过都头的,刑拿案狱皆是老手,那边应该有你的位子。” 纪达笑了笑道:“我知道每个侍御史手下都有几名辅官,但我建议官人刚到御史台时不要轻易换人,先观察几个月,然后才会明白自己该换谁,我先给周东主做事,也可以在幕后帮你出谋划策。” 张辰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纪达说得有道理,新官上任,谋定而后动才是明智之举。 这时,伙计端来一盘包子和一壶烫酒,又上了几个好菜,张辰一口气吃掉几个包子填了一下肚子,这才端起酒壶给纪达倒了一杯酒。 “你的妻儿接到东京城来了吗?” 纪达点点头:“这是自然,周东主已经在这附近给我租了一间院子,有五间屋,我既然要尽心给官人效命,当然也要把妻儿一并接来东京。” 两人喝了几杯酒,纪达忽然道:“官人,朝廷又要招安锡义山匪军了。” “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 “月初时,朝廷颁布了青苗法,在河北路、京东路、淮南路三路实行,岂料短短半月引起民间震动,此三路中更是有不少农户聚众抗击官府,声势不小,恐怕久必生乱,朝廷眼下是焦头烂额分身乏术,要尽快结束剿匪战事” 张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心里自然清楚这青苗法是怎么一回事。 历史上王安石的变法之所以失败,并非是由于他的理念不对,而是变法的步伐迈得太快太大,且施政手段过于激进,加上他毕竟人在中央,理论难以联系实际,在政事堂颁布的政策是一回事,最后落实到地方上又是另一回事。 譬如青苗法规定凡州县各等民户,在每年夏秋两收前,可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 这项措施本是为了抑制兼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救济百姓,以“低息贷款”取代以前民间的“高利贷”,但实际执行中却出现极大的偏差。 就如同最初实行的河北路、京东路、淮南路三路,地方官员们都是老油条,当他们看到青苗法中开了官府借贷的先河后,纷纷将此视为敛财的新路子,于是强行让各地百姓向官府借贷,而且暗中随意提高利息,加上官吏为了向朝廷邀功,竟然额外又添了名目繁多的勒索。 新法颁布短短半月,三路便有不少农户破产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闻之令人惊心不已。 次日天不亮,张辰便早早起来了,今天是他正式赴任的第一天,昨日御史中丞司马光派人来通知他,吏部的手续已经替他办好,让他一早去御史台上任。 “三郎,曹娟是谁?”用早饭时,祖父张仲方忽然低声笑问道。 曹娟?张辰愣了一下,这是某个官员的名字吗?但这个名字他好像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翁翁,你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 张仲方捋须笑道:“你昨日带回的包里,不是有一幅画和一本书么?柳娘这孩子一时好奇便过去瞧了一眼,她对我说上面有这个名字,是她送你的书和画吗?” 张辰顿时笑了起来,原来是“曹嬛”,想必是自己的小妹字还认不全,结果看成了曹娟。 曹嬛不就是曹家那个小女书呆子吗? 张辰笑了笑,便将昨日在曹府写对联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是曹家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娘,嗜书如命,曹府都叫她小书娘,我写的对联被她选中,书和画就是她的谢礼。” “她才八九岁吗?” “最多十岁!” 张仲方呵呵笑道:“我倒感觉这个曹家娘子没这么小哦!三郎莫不会被曹家哄了?” 张辰微微一怔,忙笑眯眯道:“翁翁说笑了,今日是孙儿第一日上任,可别迟到了。” 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后,张辰便骑马出发了,而一直为孙儿人生大事发愁的张仲方,心中却对此事充满了兴趣。 只见他拄拐走到张辰的房间,一眼便看到了案上那幅画和那本书,书是《李太白集》,也就是李白的诗集,翻开第一页,一行娟秀的小字出现在眼前:小妹曹嬛回敬兄长张辰赠联之谊。 素昧平生就居然称兄道妹了?应该写“东京曹嬛感张官人赠联,故以书礼谢之“,这才是正常的回谢! 张仲方嘿嘿一笑,这句话中含义不简单啊! 还有这幅山水旅图,远山隐约,江水东去,一间茅屋掩映在山道中,门口旗幡上飘着一个“酒”字,整幅画虽然没有一个人,却让人感觉到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看到酒馆时的欣喜,这种意境可不是一个十岁的小娘子能画得出来。 张仲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难道自家孙儿的桃花运真要来了吗? 他心中忽然对这个曹嬛充满了极大的兴趣,说不定这个曹家小娘或将成为三郎的正妻了,可是自己又怎么才能打听到这个曹嬛的底细呢?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胡伯的声音:“老东家,可有事要小人帮手?” 张仲方连忙走出房门道:“老胡,你家那口子今日忙吗?” 胡伯一头雾水道:“贱内也在府中做事,每日倒是都差不多!也谈不上很忙,老东家可是有事要交代?”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能不能请你们一个忙?” “老东家尽管吩咐,要我们做什么?” “这几日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想让你们帮我打听一个人。” 胡伯一下子有了兴趣:“老东家要打听谁?” 张仲方犹豫一下,低声说道:“一个曹家的小娘子,因是女眷,所以我想着让妇人前去方便一些。” 大宋朝廷官署的布局有些奇怪,并不是所有的朝廷部门都在皇城内,相当多的朝廷官署修建在皇城外面,和各种商铺混在一起,类似五寺三监、太晟府、太常寺、左藏库等等,另外御史台也不在皇城内,而在西角楼大街南面,紧靠着名的开封府,另一侧的隔壁却是家茶馆。 御史台占地约一百二十亩,由青石修砌一座高台,高台上三座完全一样的楼阁呈品字型分布,这三座楼阁便是御史台的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 在大宋很长一段时间内,御史只是寄禄官,没有实权,不理御史台事,监察事务实际由门下省给事中、拾遗等官充任。 而在当今天子登基后,御史台才渐渐重新恢复了应有的权力,目前御史台的主官是御史大夫,这个职位一直空缺,即使有任命,也是一个和御史台无关的虚官。 御史台的真正主官是御史中丞,从三品高官,目前由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担任,前任御史中丞便是政事堂的执政之一王珪。 在御史中丞下面又有台院、殿院和察院三个部门,其中台院有侍御史六人,殿院有殿中侍御史九人,察院有监察御史十五人。 另外各院还有主簿、录事、主事、令使、书令史、亭长等等职务若干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官僚监察、审核体系。 三院中,以侍御史的品阶最高,权力最大,他们负责纠审核百官,具体分为兴举百官、入合承诏、弹劾、审问、公廨、杂事等等,六名侍御史各司其职。 在台院的二楼内,御史中丞司马光为张辰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台院的五十余名官吏排列在大堂上,司马光神色平和,对众人介绍张辰。 “张御史是我大宋栋梁,虽然极为年轻,但其卓越的才能获得天子肯定,得以破格提拔,相信他完全能胜任御史之职,为天子分忧,请诸位同僚欢迎张御史正式加入御史台。” 大堂上响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掌声,司马光又给张辰介绍了其他五名侍御史。 “这位是周御史,在御史台已为官二十年,资格最老,目前掌兴举,这位是李御史,负责入合承诏,这位是莫御史,主管弹劾” 众御史都十分客气,和张辰一一拱手见礼,不多时,欢迎仪式结束,众人也都各自回了官房。 司马光又笑道:“我虽为御史中丞,但我身负编纂《通鉴》(资治通鉴)之责,故而除了大事之外,平日也不太会过问御史台,可能也没有时间指点你,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多问问其他同僚。 实际上,你们的职事都很独立,权力很大,甚至连我都无法过多干涉,最多只能提提建议,你多谨慎一点就没有问题了。” 一番推脱之辞听得张辰默然无语,沉吟一下,张辰问道:“不知下官负责哪一块职事?” “没有人给你说吗?” 张辰摇了摇头,司马光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知道呢,之前负责审问的唐宪调走了,你就是接任他的职位,主管审问。” 司马光一招手,走上来一名三十余岁的官员:“这位是台院主簿朱沦,他负责台院的日常事务,张御史以后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他就是了。” 说完,司马光便点头匆匆走了,他把张辰交给了主簿朱沦来具体安排。 朱沦,苏州人,身材中等,十分精明能干,仁宗朝同进士出身,此后一直在御史台任职,从九品的主事一步步升为从七品的台院主簿,主管台院和察院的内部事务,另外还有一名主簿则负责殿院的内部事务。 朱沦拱手对张辰淡淡道:“卑职拜见张御史!” 第一百九十九章 甲字命案 张辰近日在朝廷中的名气很大,倒并不是因为像老上司郭逵经常说的,什么文武双全,在战场上屡立大功,朝廷官员一般都不会关心这些。 至于郭逵以他的名义给天子赵顼献上“震天雷”一事,诚然是大功一件,但毕竟这是军事机密,故而消息也被朝廷刻意封锁在可控的小范围当中。 张辰之所以在朝中名气大,是因为他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由吏转官,又连升两品五阶,轰动了整个东京城,令无数官员为之眼红。 这才是官员们眼睛盯得最紧的事情,此人为什么升官?此人又有什么后台?这些才是官员们最关心之事,从古到今,哪怕延伸至千年后,升官和后台一直是官场上永恒的话题。 不过这个朱沦很聪明,他见张辰的反应十分平淡,便对张辰笑道:“请张御史跟卑职来!” 两人上了三楼,来到最东面的一个房间,朱沦笑道:“这里便是张御史的官房了,以前唐御史还留了一点东西,且不用管它,午后卑职会让人拿走,请进!” 张辰推门走进自己的官房,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至少有上百个平方,分为里外两间,外面是佐官的房间,有主事、令使和书令史各一人,另外还有一个小茶童,负责打扫卫生,给众人点茶、跑腿之类的杂事。 主事是九品小官,他是御史的助手,而令使和书令史没有官衔,只是文吏,他们两人一个管外,一个管内,令使是负责外勤,而书令史是内勤,负责整理文书,几人见张辰进来,连忙站起身点头哈腰问好。 张辰见朱沦直接走进内官房,便向众人点点头,也跟着进了里间。 里间大约有五十个平方,光线十分明亮,正中是一张宽大的书案,两侧靠墙各有一排书橱,角落还有一尊青铜异兽香炉,冒着袅袅青烟,使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桌案的背后是两扇大窗子,风略有点大,吹得桌面上的文书哗哗作响,朱沦连忙上前放下帘子,房间光线稍稍暗了一点。 朱沦将一只木盒子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这是张御史的印章,包括官印和御史印,非常重要,请张御史小心收好,另外张御史需要的其他物品,卑职会在午后安排人送来,不知张御史还需要卑职做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他就走了,张辰想了想问道:“目前有什么公务需要我处理?” “这个嘛,主事会告诉张御史的,具体公务之事卑职不便过问,实际上卑职只是相当于御史台的后勤官。” 说到这里,朱沦笑了笑:“若没有其他事情,卑职就先走了!” 张辰抱拳行一礼道:“多谢朱主簿指引!” 朱沦转身走了,走过外屋时,他却意味深长地和主事交换了一个眼色。 不多时,外屋的几名官吏纷纷走进房间,一起躬身行礼:“参见张御史!” “以后大家便一起做事了,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张辰好歹曾率领过上万大军,又在西军担任过录事参军和情报司主事参军,如今的他可不是刚刚出仕的雏儿,而且军队中等级森严,他的军令如山,使他无形中便具有一种领导者的威严。 他看了一眼众人,缓缓道:“大家先认识一下,我就不用介绍自己了,大家请自我介绍,从主事开始。” 不消片刻,张辰便熟悉了他的几名下属,主事叫王靖,东京人,太学出身,三十岁不到,任主事三年,无论相貌还是谈吐都感觉比较平庸。 令使叫做杨惟,因为之前的令使被前任侍御史唐宪带走,杨惟便从监院调来,但他岁数已经不年轻,至少有四十多岁,长得瘦高精干。 书令史叫做武清,四十岁上下,沉默寡言,为人低调,矮矮胖胖,活像个冬瓜似的,笑容却十分和善,这让张辰忍不住产生一个错觉,这武清以前是不是卖过炊饼?他的媳妇儿是不是姓潘? 还有一个小茶童,叫做远哥儿,今年十二岁,负责给大家点茶跑腿,倒也十分机灵。 “官人请用茶!” 远哥儿恭恭敬敬将一只福建路烧制的上等黑釉茶盏放到张辰桌上,张辰徐徐喝了口茶,茶粉研磨得十分细腻,冲泡起的茶沫鲜白均匀,味道很纯正。 “哟呵,茶点得不错!” “多谢官人夸赞。” “茶是从哪来的?”张辰又问道。 “官人,这是地方上贡的配茶,每房御史每月有五斤茶饼,都是上好的徽州茶,其他茶具都是现成的,若物什不够,可以去内房领取。” “远哥儿是哪里人,来这里多久了?” “小人是东京本地人,因家中贫寒,去岁御史台招募茶童时便进来了。” “应该读过!” “读过一年书,认识几百个字,当茶童必须要识字,否则没法跑腿送文书。” 张辰忽然心生感慨,想到去岁自己初至陕西,上任右主事参军时也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跟班,可惜早早地死在西贼手里 张辰知道朝廷是不会给茶童开俸禄的,他们的收入一般是从各部门的日常经费中开支,如果做事机灵,还会有点打赏钱。 想到这里,张辰便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钱给他:“茶点得不错,应该打赏!” “多谢官人!” 远哥儿双手接过钱,高高兴兴走了,此时张辰在抽屉里发现一个铁盒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盒子铜钱,估计有两三贯钱左右,应该是前任留下来的,他正好用来给茶童打赏。 朝廷的规矩张辰也知道一点,官员有朝廷的俸禄福利,他可以不用管,但文吏俸禄微薄,也没有福利,一般都是主官给一点福利补贴。 所以主官必须要有一点额外的收入才行,光靠自掏腰包是负担不起的,如果正好是无权无利的清水衙门,下面文吏的日子就比较难过了。 御史台好一点,但也要看各个主官的本事,好在张辰有房州会馆为后盾,他当然不用去搞利益交换、收受贿赂之类的下作事,他现在关心自己的职权,他可不是来御史台喝茶度日的。 这时,主事王靖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厚厚一叠文书档案,大宋已经有用牛皮纸糊成的档案纸袋,每个案子的资料都集中放在一个袋子里。 “这是前任唐御史留下的三个案子,没有来得及审完他便被调走了,所有案子卑职都很清楚,御史若有疑问,卑职会解释。” “案子你先放在这里,我来问你另一件事,我所有经手的案子都是三司会审吗?” “不是的,三司会审的案子不多,一年也不超过十件。其他都是御史台自己的案子,比如御史弹劾某个官员,必须要有依据,这个依据就是要去调查,一般是监察御史去调查,然后送来台院复审,也就是送到我们这里,我们复审没有发现问题,然后加印送给弹劾御史,由他们举证弹劾。” “必须要由监察御史去调查?”张辰又问道。 “不一定,监察御史一般只管地方,比如咱们隔壁的开封府,若是直接将案子移交给台院,那就由台院直接办案,若是觉得案情重大,那就需要上陈天子,天子批复后,就由御史台发起三司会审。 还有一种情况,便是遇到举报,比如上表陈情、击打登闻鼓之类,这种情况要注意,不能随便接下案子。” “为什么?” 王靖笑着解释道:“我们御史台是负责监察百官,但一般老百姓可不管,什么争房夺田,什么妯娌之争,他们都会跑来打御史台的登闻鼓,尤其我们隔壁就是开封府,经常会出现打错鼓的情况。” “会吗?”张辰哑然失笑。 “这是最常遇到的事情,昨天还有个老妇跑来打鼓,告儿媳不孝,他们心急,也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开封府,看见一面大鼓就冲上来了。” 张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我先看看卷宗,有什么事再问你。” “卑职告退!” 王靖退下去了,张辰拾起三只厚厚的档案袋,他发现其中一只袋子上盖有“三司会审”的印章,便取过来细看,袋子封面上写有案名,“熙宁元年甲字七号命案”,墨迹已经有点褪色,但张辰再往下察看具体时间,竟然是熙宁元年八月发生的案件,至今已经拖了一年了。 第二百章 棘手之处 “甲字七号命案”的受害者,唤作陈景元,按照三司对于案件等级的排序规矩,列入“甲字”之案必涉及皇族或重臣,因而张辰下意识以为陈景元至少是政事堂或是枢密院的高官,不曾想细细察看卷宗后,才发现此人竟是个道士。 陈景元,江西南城人,字太初,又字太虚,号碧虚子。仁宗朝庆历二年,师事高邮天庆观崇道大师韩知止,次年试经,度为道士。后游天台山,阅《三洞经》,遇鸿蒙先生张无梦,得授秘术,深得老庄之微旨,居琼台观精心修持。 当今天子登基后,陈景元由礼部侍郎王琪推荐,入东京为天子讲《道德经》和《南华经》。天子赵顼心有感悟,故而赐号“真清大师”,主掌太乙宫。 显然,这位陈大师并不是一般的道士。能得天子赐号筑宫者,自然极得天子信重,这也是因何有关他的案子被列入“甲字”。不过此时张辰并不知晓,陈景元其实乃是王安石的“方外好友”。 再往下察看时,张辰又心生疑惑,因为陈景元在此案中并未身死,而是捡回了一条性命,甚至去岁年末已经回山归隐了,可为何此案还未了结,甚至还是三司会审? 一种直觉告诉张辰,这个案子被拖延一年,其中必有棘手之处。 卷宗里面基本上都是各种笔录,张辰找到了案情记录,只有寥寥千余字,再细看一遍,案情却十分简单。 大概是去年夏末,东京四周河水大涨,严重影响了郊外居民生活,陈景元便在城头做法退水,却遭到十几名守城士兵的袭击,导致护卫陈景元的三名士兵身亡,陈景元本人也受了伤,但并无大碍,于是侥幸躲过一劫。 天子赵顼震怒,将袭击的士兵连同当值将领全部入狱,下旨由三司会审此案。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案件,居然审一年也没有结果,张辰想了想便喊道:“王主事!” 王靖快步走进房间,躬身道:“张御史有什么吩咐?” “这个案子你应该知道!”张辰指了指桌上的卷宗。 王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张辰果然先看这个案子,他点点头道:“此案卑职全程参与,很清楚来龙去脉。” “那是什么缘故,居然要查一年?” “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关键是一开始定性太早,所以导致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意见严重相左,难以形成共识,便拖下来了。” “什么定性?” “案子到御史台的当天,当时的御史中丞是王相公兼任的,哦,便是现在的王珪王执政,他定性此案为重臣刺杀案,但刑部和大理寺都反对,列为重臣倒可商榷,刺杀则过了些,毕竟只是一起普通的袭击案,只是士兵的个人行为,和预谋无关,更不是什么刺杀,双方几次协商都不欢而散。” “审问一下士兵不就明白了吗?”张辰还是不解地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案子拖而不决,士兵不会死,如果一旦结案,士兵就要判死罪了,所以几名动手士兵一口咬定是上面的指挥使指使他们所为,把罪责推给指挥使,有了几个士兵的口供,王相公更加认定自己之前的定性没错,是预谋刺杀,双方僵持住了。” “那前任侍御史唐宪的态度呢?” 沉默片刻,王靖小声道:“唐御史是王相公的同乡。” 张辰明白了,他大概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当时王珪将此案定性为蓄谋刺杀案,唐宪又怎么敢推翻上司的定性。 张辰沉思良久,又问道:“当时负责城墙防御的指挥使是谁?” “有两人因此案被抓,一个是指挥使潘旭,一个是虞侯许文。” “他们二人是什么背景?” 王珪乃是宰执,刑部和大理寺还要硬抗,只是说明这两人的背景也不简单。 许文倒是没什么背景,但潘旭却是勋贵子弟,开国大将潘美之后,他的伯父便是潘家家主,镇国大将军、忠武军节度使潘潭。 原来是潘家子弟,张辰立刻想起了昨天遇到的潘潭,勋贵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定是勋贵世家在后背联手力保,才使刑部和大理寺顶住了王珪的强势,寻了个什么“天狗食日,定有冤屈”的理由,将此案拖延到现在。 张辰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微妙,但他还是有些不解的是,为什么王珪一开始就定性为蓄谋刺杀案,这里面莫非是王珪在讨好陈景元?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果然是一个很棘手的案子,张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先去!” 王靖行一礼退下了,张辰又将文书放回档案袋中,又拾起另外两只档案袋,这两桩案子就简单得多,都是唐宪卸任前夕发生,所以他没有处理,留给后任了。 中午时分,张辰请几名手下来到御史台隔壁的清河茶馆一起喝茶,按理应该是下属凑钱请新任上官,但张辰知道他们俸禄微薄,便不让他们掏钱,他来请客。 清河茶楼在东京各大茶楼中排名前三,在东京有好几个分店,位于皇城附近的这座茶馆生意极为火爆,每天中午都客人爆满,清河酒楼和清河茶馆都是曹家的产业,遍布天下各地。 只是他们来得稍晚,雅室已经没有了,只能坐在二楼大堂,好在有屏风相隔,还算是一个单间。 “你们很少来这里吗?” 张辰见他们几个并不熟悉这家就位于御史台隔壁的茶馆,不由有些奇怪。 杨惟苦笑一声说:“张御史,这座茶馆每个人最少要花一贯钱子,我们怎么喝得起?” “原来如此,没关系,今天我请客,让大家喝一杯三贯钱的茶。” 众人都笑了起来道:“我们都要沾御史的光了。” 东京城里,无论贵贱士庶都酷爱喝茶,这里面有个缘故,那就是东京的水质太差,含盐碱极高,烧成开水也很难喝,所以大家便用茶味来掩盖苦味,这便使茶馆、茶铺遍布全城,有下层人的茶棚、茶铺,里面卖各种吃食,凉茶当然也有,一文钱一大碗。 但到了高档茶馆,里面的讲究就多了,比如茶馆会雇牛车去外地拉山泉水来煎茶,另外点茶、分茶的流行使茶多了一种文化,再有茶妓盛行,由美人点茶奉茶,重重讲究和繁文缛节自然需要用货币堆砌才能反应出来,于是高档茶馆就成了有钱人的销金好去处。 当然,矾楼还是以它独一无二的品牌高高在上,无论茶酒都排名东京第一,最低消费十贯,茶馆排名第二的是虹桥茶馆,最低消费五贯,这两家茶馆都是众望所归,至于排名第三那就有好多个版本了,清河茶馆、潘家茶馆,连同周博刚开的房州茶馆都自称第三,价格也差不多,都是最低消费一贯。 所谓最低消费,一般是在大堂里喝茶,没有茶妓表演分茶,但有美妓上茶,如果坐大堂又需要茶妓表演分茶,那就用屏风围起来,光茶妓分茶就要另付五贯。 张辰也不小气,虽然没有了雅座,他还是让伙计在角落用屏风围起,请来一名美艳的茶妓为他们表演分茶。 茶妓长得十分美貌,未语先笑,白瓷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涡,格外动人。 “各位官人,清河茶馆的水和矾楼的水一样,来自赤仓山的内山泉水,水质清冽甘甜,煎出的水也是点茶用的极品之水。” 张辰却笑而不语,矾楼的水源一直是秘密,但曹休在曹府家宴时告诉过他,他们家的米酒虽然醇厚好喝,但酿酒的泉水却远远比不上矾楼用的泉水,那可是南城外玉律园中梅山的御泉水,是专供皇宫的泉水,乃是后周皇族柴家的产业,而矾楼背后的东主之一便有柴家,故而也能用这种泉水,别人自然就不能使用了。 所以曹家的清河茶馆不得不采用赤仓山的山泉水,虽然也不错,但相距八十里,当天回不来,肯定要隔一夜了,水质就会差一点,比不上矾楼的茶。 听闻虹桥茶馆用的也是赤仓山的泉水,但人家有京城最红的茶妓坐镇,茶艺天下无双,据说还专门进宫教授后宫妃子分茶。 张辰对这些茶妓的美貌并不在意,但几个下属却已经有点迷醉了,完全沉醉在眼前这名茶妓的一颦一笑中,根本没有在意她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极为煞风景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最新消息,朝廷已决定再次招安锡义山匪军。” 大堂内顿时嗡嗡声一片,刚才还是十分安静的气氛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太吵,茶妓的分茶无法再继续下去。 张辰笑着取出一锭银子赏给茶妓,茶妓起身盈盈施一礼,给张辰送了一个秋波,便细步姗姗走了。 这时,伙计撤去了屏风,恢复了正常的座位,张辰对三名手下笑道:“大堂太吵,不适合欣赏分茶,下次我请你们去虹桥茶馆享受真正的分茶。” 虽然和茶妓呆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刻钟,但三人还是得到了极大的享受,纷纷向张辰表示感谢。 张辰端起茶盏,问隔壁说话的官员道:“请问是谁去招安乱匪?” 这名官员一瞧见张辰身上的绯袍,便连忙慌乱地站起身来,向张辰行一礼道:“请恕下官失言,听说是参知政事王珪王相公。” 第二百零一章 再次招安 朝廷要再次招安锡义山乱匪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当天下午,位于东京城外的锡义山匪军情报点便将这个重要情报用鸽信送往武功县。 此时的均州武功县周遭已经筑起了两座如同军事堡垒般的卫城,外围又建立了不少岗亭暗哨,且其中都有驻军,从二百人到八百人不等,以此监视官军的一举一动。 武功县作为锡义山匪军的“都城”,自然驻军最多,约五万人,由单安控制,第一座卫城叫做镇北城,约有八千人,由付策控制,第二座卫城叫做定南城,有驻军一万人,也是被单安控制。 虽然付策的嫡系部下在去岁从锡义山大寨突围时死伤惨重,最后军队只剩下不足三千,但山寨中却有一部分头领因为弃守山寨而对单安不满,到了金州之后反而率领部曲加入付策的派系,使付策手中的战力不减反增,甚至还拥有匪军中唯一一支水军和数十艘战船,如今停泊在汉水之上。 单安和付策如今尽管生了矛盾,但之前因为朝廷官军的步步紧逼,双方同仇敌忾,倒也能够团结一致,共同抗敌,但随着这两个月朝廷因青苗法焦头烂额,无暇分心剿匪时,外部威胁似乎消失,单安便开始对付策动起了心思,其中一个缘由,便是付策占据了水军和战船。 入夜,武功县的汉公府邸内,单安正负手来回踱步,显得十分焦躁不安,就在几日前他接到了东京城的鸽信,给他送来了确切消息,天子赵顼决定再次招安锡义山匪军,并派参知政事王珪为全权特使,赶来均州和他们谈判招安。 单安的梦想是能割据一方,做一个独立的诸侯王,不过这在大宋确实有些不切实际,但成日提心吊胆背负匪名,也是单安心底绝对不愿接受的,故而他便将自己的梦想降低了一个档次,只要能享受高官厚禄,为一州父母官,倒也不是不能归顺朝廷,毕竟这也是他在郧西县当驿丞时的梦想。 现在朝廷又愿意招安他了,单安怎么能不动心,但单安唯一烦恼的是付策。六年前,原西军将领付策得罪上官含冤获罪,牵连全家下狱,而后京兆牢城营无故起火,妻儿父母葬身火海,自此他和朝廷不共戴天。 故而付策虽然此时对落草为寇生了悔意,但他的心结却始终解不开,决定宁可战死也绝不投降,这种强硬的态度令单安十分恼火。 就在这时,大帐外有士兵禀报:“军师回来了!” 单安大喜,连忙迎了出去,林昌德去了邓州顺阳县,拜见今日刚抵达顺阳县的王珪,商谈招安事宜。 “怎么样?” 单安连忙迎上去问道:“见到王相公了吗?” “当然见到了。” “你觉得他这次招安是否有诚意?” 林昌德微微一笑道:“卑职能毫发无损地活着回来,就说明对方有足够的诚意。” 单安顿时心花怒放,连忙将林昌德请入大帐,他将士兵都摒退,这才问道:“王相公怎么说?” “卑职还以为王相公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不料他比我还急切,亲自跑出城门来迎接,我们详谈甚欢,汉公想要的东西他们都肯给。” 单安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道:“具体说说!” “卑职亲眼看见了圣旨,圣旨上写得明白,封汉公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少保,加特进,具体官职由王珪和我们协商,可以给我们一个选择。” “说下去,怎么选择?” 林昌德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如果汉公想为武将,可将锡义山军改编为均州军,大哥任都指挥使、匡国军节度使,将来参与伐辽之战,如果汉公想为文官,可封从三品户部侍郎,出任知府,除大宋的五京外,其它知府可任选其一。” 单安略一迟疑道:“成都和太原都可以吗?” “王相公只是说东京、京兆府、河南府、大名府和应天府这五京不行,其它都可以,自然也包括了成都和太原。” 停一下,林昌德又道:“如果不愿为知府,也可以留朝廷为官,不过王相公建议最好去地方为知府,或者为路转运使,毕竟大家面子上过得去。” “那军师是什么官职?” “卑职可为正五品中散大夫,出任上州知州或者下府知府。那付策和我一样,其余头领要么为知县,要么出任军指挥使,另外汉公赏十万贯,我和付策各三万贯,其余头领赏五千贯,绢三百匹,并各赏庄园一座。” “那军队呢?”单安又问道。 “士兵要么解散回家务农,可一概不追究,要么转为募兵,北上备战辽事,若立功可一并封赏。” 条件确实很优厚,但单安有点不敢相信,他负手走了几步,问道:“军师觉得可信吗?” 林昌德点点头道:“天子已经用圣旨的方式诏告朝廷,而且又派王珪为使者,和上次秘密招安完全不同,另外听说河北路的起义军短短一月已经攻克了七座县城,我觉得朝廷无心旁顾,因而急于解决我们的问题,招安应该有诚意。 其实卑职仔细看了看条款,除了对汉公的封赏比较重外,其他人和上次都差不多,说明朝廷并没有不切实际的让步,卑职这才觉得可信,不过” “不过什么?”单安连忙问道。 “王相公要求我们必须全部接受招安,不能一部分接受招安,另外一部分依旧继续造反,也就是说,这次招安必须彻底解决锡义山军的问题,这是他们的唯一条件。” 单安顿时一阵头大,这也是他的大麻烦啊!他的军队可以接受招安,那付策呢?付策可是要和朝廷死抗到底啊! 单安坐在一旁不语,林昌德心中明白,便低声问道:“付策还是坚决不肯吗?” 单安摇了摇头,叹息道:“接到鸽信那天,我就让刘丰去试探他了,可他态度非常强硬,宁可战死也不投降,只要官军敢进均州一步,他就引兵接战,没有一点妥协的迹象,他手下的汤焕等人也坚决服从他的命令,令人头大啊!” 林昌德冷哼一声,咬牙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汉公,要想成事,只能杀了挡路之人。” 单安还是有点犹豫,杀了付策这名结义兄弟,那他在锡义山的名声可就彻底毁了。 林昌德又缓缓道:“汉公,付策已经在追查当初孙雷之死的事情了。” 去岁锡义山军因被种锷大军月夜袭营损失惨重,加上后方又被张辰的兵马搅得天翻地覆,单安不得已回师去救,而半途中单安为了吞并付策部将孙雷的兵马,遂在孙雷人前去接应付策的当口,悍然吞并其三千部曲,又眼睁睁看着孙雷连同麾下一千弟兄悉数被杀。 这件事单安和林昌德一直严密隐瞒,但不知是谁泄露了一点口风。 “他怎么会知道那件事?”单安追问道。 “汉公别忘了,那孙雷的副将李性几个月前又跑回付策身边了。”林昌德提醒他道。 单安顿时醒悟,他缓缓点头,如果付策知道这件事,一定是那位李副将泄露了口风。 这时,林昌德又问道:“汉公,付策知道朝廷再度招安之事吗?” 单安摇摇头:“这件事我守口如瓶,除了你我和刘丰之外,没有第四人知道。” “那汉公还犹豫什么?难道非要让付策毁了我们的富贵不成。” “我是担心付策率军造反,引发我锡义山内部火并。” 林昌德想了想说:“汉公,我锡义山大部分头领都是均州本地人,和付策交情不深,他们不会闹事,反对招安者顶多散伙走人,如今主要是刘丰和汤焕二人,刘丰虽然忠于汉公,但他也是重情重义,定然对付策下不了手,不过明日他正好要带兵出去巡查,我们可以在刘丰去巡查之时,请付策和汤焕来商议军务,然后就看汉公能否下得了这个手了?” 单安走了几步,终于咬紧了牙根,要想做大事,他只能丢掉兄弟之义了。 他当即回头令道:“速去将单英给我找来!” 次日下午,付策接到单安的军令,说朝廷又派了五万大军南下,这次更是有一万精锐水军,故而不得不请付策和汤焕速去武功大营商议应对之策。 付策并没有怀疑,因为他认为朝廷步战失利,下一步不可避免会派水军战船前来助战,而现在锡义山水军都在自己手上,单安当然要和自己商议如何应对,他便叫上了汤焕,带着数十名亲兵,匆匆赶来武功县商议军情。 汤焕一直都是付策的副将,如今更是在锡义山坐第五把交椅,仅次于单安、林昌德、付策、刘丰。 但汤焕已经不太想在锡义山呆下去了,原因是部将李性告诉他一件事,他和付策共同的好友孙雷当初被官军碎尸万段,其实是单安和林昌德设计所害,孙雷的三千部曲也不是主动投靠单安,而是被威逼吞并。 汤焕这才知道单安此人内心的歹毒,其实他本身对上锡义山落草为寇并不排斥,但他的好友孙雷却竟就这么白白死在了阴谋当中。加上如今若不是有付策护着,他的女儿汤九娘也早被那个淫贼单英强行夺走了。 这便让汤焕心中对单安有了极大的敌意,也使他看透了这帮匪军忠义面具之下的虚伪,若不是因为大哥付策,他早就一怒之下离开了。 不过付策如今也答应了汤焕,只要这次击败朝廷的大军,就放他带女儿离去。 “父亲,既然是应对朝廷的水军,单头领为什么不请水军的几位叔伯一起前来商议,毕竟你和付伯父熟悉的是步战啊!” 汤九娘极为聪明,她一下子发现了这里面有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不让水军头领们一起前来商议。 汤焕却笑了笑应道:“说起来你刘丰伯父也应该一起来,但他今天要带兵出去巡视,可惜也见不到了。” “反正我觉得不太对劲,我觉得水军的叔伯们应该来。” “或许是不想见到他们!” 汤焕能猜到其中的原因,水军的几位头领抛弃单安效忠付策,单安岂能不恼火,看来应该余怒未消,不想见到这帮人。 汤焕的解释比较合理,但汤九娘还是不太相信,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武功县城门口,付策已经策马进去了,又向汤焕招了招手,汤焕便笑道:“九娘,咱们进城!” “我不想见到那个恶心的淫贼,父亲去!我在城外的码头等候便是,若有事我们可从水路走。” “哈,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 汤焕没有勉强女儿,只是和蔼一笑。 “父亲!” “又怎么了?”汤焕回头望着女儿。 汤九娘咬了一下嘴唇道:“如果父亲进城后没有问题,就派人来告诉女儿一声。”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没有!父亲” “好,父亲知道了,没问题就派人来告诉你一声。” 汤焕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带着几名亲兵进城去了,而汤九娘却是黛眉紧蹙,望着父亲走远,她的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担心。 第二百零二章 武当火并 汉公府邸,林昌德亲自迎接了付策和汤焕,对二人道:“二位头领,我们在东京的探子已经得到明确消息,朝廷的水军已从江夏调到东京,数百艘战船正在北上,估计今日或者明日抵达东京。 估计再过五日左右,朝廷的水军就要抵达汉水下游了,汉公希望能够尽快部署,最好是我们主动出击,一举歼灭敌军。” 付策摇了摇头道:“彻底歼敌不现实,我虽然不熟习水战,但也知晓均州的汉水一段太过狭窄,极容易中埋伏,不妨诱使敌军前来进攻码头,届时我们可在陆上配合用火攻,将敌军战船一举烧毁,这方面我麾下的水军头领们颇有经验。” “付头领这个计策需要说服汉公,如今他只一心想狠狠打击官军。” 三人边说边走,很快便进了汉公府正堂,实际上这座府邸不仅仅居住着单安一家老小,更是单安的亲军大营,驻扎直属于他的五千精锐,如今由单英率领。 亲军大营位于汉公府正堂西侧,占地约一亩,旁边应该还有几处演武用的小营,但此时都拆除了,不过一般人也不会注意这个细节。 “两位头领请!” 付策和汤焕走进正堂,却不见单安,两人不解地向林昌德望去,而林昌德的表情似乎也有点疑惑,连忙回头问亲兵道:“汉公到哪里去了?” “回禀军师,刚才有两个亲兵营的弟兄喝醉酒打架了,汉公赶去处理了,马上就回来。” “哎!这种小事情也要亲自去,拿他没办法。” 林昌德歉然对付策和汤焕道:“你们先坐片刻,我去把汉公找来。” 他转身便匆匆去了,付策没有发现问题,但汤焕却生出一丝疑惑,这种事情让亲兵去叫一声就是了,为什么林昌德要亲自去,而且还那么慌慌张张。 “老汤,要不要派人给九娘说一声?”付策笑问道。 汤焕没有回答,他目光紧紧盯着几处屏风后头,似乎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付策走上前问道。 汤焕低声道:“大哥,不知我刚才是不是看花眼了,居然看到屏风后头有人走动。” “这是汉公府,有侍女小厮这不很正常吗?” “不对!” 汤焕忽然大声喊道:“有埋伏,大哥快走!” 他终于看清了,这些屏风背后居然埋伏着数十名举弩的士兵。 但已经晚了,只听一声梆子响,铺天盖地的箭矢忽而从四面八方射来! “快趴下!”汤焕大喊一声,仰面倒下。 付策的头脑“嗡!”的一声,但他也反应疾快,就地一个翻滚,向正堂中间的桌案扑去,他想用桌案当盾牌,而就在他刚到桌案边,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事先藏在桌案底下的火药被人为引燃,顿时硝烟弥漫。 “大哥!” 汤焕大喊一声,向付策冲去,只见桌案已被炸得粉碎,付策已经躺在地上,脸上、额头上、胸口,浑身是血,身上尽是焦黑,鲜血正不断从各处伤口涌出,连衣服都浸染成了乌红,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第二轮箭密集射入,汤焕只觉身上和腿上一阵剧痛,他连中三箭,跌倒在付策身边。 “大哥!大哥!” 他无暇管顾自己的生死,拼命摇晃付策的身体,只见付策慢慢睁开眼睛,微弱地说了四个字:“好悔!好恨!” 付策慢慢闭上眼睛,昔日的西军名将就这么溘然长逝。 “大哥啊!” 汤焕紧紧抱着付策放声痛哭,他忽然放下付策,拾起一根炸断的桌腿,忍住剧痛冲出了正堂,但他刚冲出正堂,数百名长枪手从两侧突然杀出,将他团团包围,只见他和付策的十几名亲兵已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在他前面数十步外,单英手提大刀,骑在马上用一种恶毒的目光望着他。 “单安在哪里?让他来见我!”汤焕狂吼道。 单英冷冷一笑道:“汤焕,你若早点把九娘嫁给我,我们就是翁婿了,我岂会见死不救?可惜啊!你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在我的手中。” 汤焕忽然眼前一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对方用的竟是毒箭,毒气已经开始攻心。 就在这时,单英挂上大刀,张弓便是一箭射来,这一箭正中汤焕前胸,汤焕单膝扑通跪在地上,手中木棍也拿不住了,滚落在一边。 “吼得倒挺凶,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单英一挥手,狠厉道:“给老子杀!” 数百根长枪一起狠狠刺进了汤焕的身体,竟将他高高架在空中,汤焕当场惨死,但他却死不瞑目,眼睛直直望着城外的方向。 单英重重向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随后调转战马向城外奔去。 武功城外码头,汤九娘早已备好了船只,可却怎么也等不到父亲派人过来,她心中开始意识到不妙,喝令驾船士兵道:“离开码头!” 船只虽然缓缓离开了码头,但她却始终看着岸上,她想知道父亲的确切消息,万一父亲跑回来怎么办? 这时,马蹄声响起,单英带着数百名士兵冲到了码头前,单英大笑道:“九娘还在等父亲吗?” “单英,我父亲怎么样了?” “你应该问你父亲是全尸还是被砍了头?”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汤九娘的眼睛顿时红了,她抄起一支弓弩对准了单英,咬牙道:“你撒谎!” “我什么要骗你,你刚才没有听见爆炸吗?那是付策被火药炸死了,而你父亲武艺再高也躲不过淬毒的箭雨和万枪穿身。” 眼前一黑,汤九娘身体晃了晃,险些掉下水去,她伏身在船上,放声痛哭起来。 单英目光怨毒地望着汤九娘,咬牙切齿道:“我要亲手抓住你,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哭着求我杀了你,以泄我心头之恨!” 而几名驾船的士兵见势不妙,急忙用力划船想带着汤九娘逃走,单英手一挥,几支火箭腾空而起,外围竟有数十艘小船杀出,将他们的退路截断了。 单英跳上一艘小船,大吼道:“老子早就料到你们会在码头留退路!来啊,追上这小贱人的船,我要亲手活捉她!” 汤九娘忽然抬起头,无比仇恨地望着单英,却见她一个翻身便跳入水中,数十支箭密集射来,几名划船士兵纷纷中箭落水,而汤九娘却在水中没了踪影。 单英大怒,他喝令士兵急忙划船上前,他自己则提着大刀在船头四处寻找。 就在这时,水中飞出一道细长的黑影,就仿佛是一条章鱼的触角,这支弩箭瞬间钉入了单英的脖子,单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但却已说不出话来,只因他脖颈上汹涌的鲜血已经呛入了喉管,而他也摇摇晃晃扑通落入水中,周围小船上的士兵都吓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汤九娘和单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距离武功城只有十余里远的镇北城,夜幕中,汤九娘从水道钻出来,她一手拿着弓弩,一手提着单英的人头,跌跌撞撞向镇北城外东南角一处极为偏僻的山谷走去,这里叫做蒲山,是一条很小的山脉,但有一半都在汉水中,从山顶向下看,露出水面的部分就像一只蒲扇。 汤九娘用石块垒成一个祭台,将人头放在上面,她向武功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再一次忍不住嚎啕大哭。 从小把她当做公主一样疼爱,天天把她扛在肩头的父亲汤焕已经离她而去了,她从此再也无依无靠,没有人再疼爱她了。 此时,天刚刚擦黑,单安全身盔甲,率领数千士兵突然出现在镇北城外,在单安的命令下,镇北城中数十名大小头领纷纷赶来城外的帅帐中见他。 “我可以明确告诉各位,付策已经死了,不是我要杀他,而是我们彼此无法再相容对方,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如今朝廷已派参知政事王珪来招安我们,并提出了极为丰厚的条件,各位弟兄都将被封为自己家乡的知县,还有许多金银和一座庄园的赏赐,我不知道各位是什么态度,但武功城和定南城的弟兄们都愿意接受招安。” 单安目光严厉地望着众人,只见诸位头领都低着头,正如军师林昌德的分析,没有人跳出来要给付策报仇,汤焕死了,刘丰也不在,自然没有人再肯为付策拼命。 “李性兄弟!” 单安突然点了李性的名,李性心惊胆战地抬头看了一眼单安,只见单安缓缓道:“你原本是孙雷的部将,孙雷死后归属于我,如今又投了付策,反复无常之人,我本该治你的罪。 但我既为锡义山大头领,便应宽宏大量,此时朝廷前来招安,我也在此答应不追究你的过往罪责,到时候也保你一个知县做。” 李性浑身一震,这个结局着实出乎他的意料,真有那么好的事情吗? 单安极善查看人心,他已看出众人都动摇了,便又道:“我单安一向照顾弟兄,如果我吃肉,我一定会让弟兄们喝汤,只要好说好散,我绝不会为难,诸位可以自己选择。 愿意跟我单安接受招安的,我保大家为知县或者指挥使,不愿意接受招安的,那我会把诸位寄放在武功城的钱财如数返还,并再给一笔丰厚的散伙费,保证后半生衣食无忧,诸位回去好好考虑,天亮前给我答复。” 众人纷纷去了,各自回了大帐,这时,林昌德匆匆走进大帐,在单安耳边低声道:“汉公,卑职命人寻遍了镇北城,就是没有发现汤九娘的影子,她好像逃掉了。” “逃了?如今水军已经归降,通知所有哨船,全部出动搜寻汤九娘,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单安拳头捏紧了,居然把他的族弟单英杀掉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该死的小娘。 天不亮,除了少部分人表示想自寻出路外,包括李性在内的二十几名头领都表态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 而单安一直担心的结义兄弟刘丰,在得知付策被杀的消息后,便丢下数千巡哨士兵,而后竟然独自骑马离开均州了,从此不知所踪。 天渐渐亮了,在山谷中抱膝坐了一夜的汤九娘终于站起身,再一次跪下向武功城方向磕了三个头,喃喃低语道:“女儿走了,父亲安息!” 她一脚将单英的人头踢进了水沟当中,抄起弓弩向林草密集的蒲山深处走去。 这一年,汤九娘刚满十六岁。 第二百零三章 初探天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张辰已经在御史台上任了十余日,其实御史台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忙碌,实际上算是比较清闲。 这也是大宋朝廷职权划分比较混乱的缘故,譬如原本专属于御史台的弹劾权,很多高官大臣也会经常行使,直接绕过了御史台;很多应该御史台审理的官员案子,也会因为涉及财产和刑罚而被刑部、大理寺或是开封府代劳。 当然,这些越权行为一般都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只要天子默许,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常态。 这些日子,张辰已经将前任侍御史唐宪遗留的三个案子,其中比较简单的两个处理掉了,只有那个最为棘手的陈景元遇刺案他暂时还没有着手处理。这个案子本身确实简单,但它涉及到推翻参知政事王珪的定论,那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至少在张辰刚刚上任之时,并不好鲁莽行事,他需要观望观望再寻找着力点。毕竟这个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最难解的是人与人的关系。 在御史台内也是如此,在张辰所供职的台院,经过这十余日的观察和了解,他渐渐发现御史台并不像前任首相曾公亮自诩那般,牢牢控制在政事堂的手中,实际上许多官员竟然是暗中控制在参知政事王珪一人之手。 仅台院的六个侍御史便有四个是王珪的人,殿院和监院的情况也是一样。 当然,王珪原本是曾公亮的心腹,是他一手提拔培养的后起之秀,但当初曾公亮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早在去岁时王珪便已经转而烧起了新任大内总管钱晋的香,背叛了一手提拔他的曾公亮,否则也不会在今年的几次朝议上公开翻脸,因而御史台也早已脱离了曾公亮和政事堂的掌控。 聪慧无比的司马光自然也看透了这一点,虽然他先前被曾公亮举荐兼任御史中丞,但他却对御史台里的这些细枝末节视而不见,加上他近日竟然公开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惹得天子赵顼厌恶不已,故而干脆放手御史台的职事,转而将全副心思沉浸在修纂《通鉴》的事务当中。 张辰也只有上任的第一天见到这位顶头上司,后来的十余日中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历史名人一面。 这天上午,张辰带着主事王靖和两名随从来到了大理寺刑狱,他想见一见陈景元遇刺案的主角潘旭。虽然他并没有立刻着手处理这个案子,但并不代表他会束之高阁,他开始调查了解,暗中进行事前准备。 大理寺刑狱又称天牢,却位于地下,和它的外号恰恰相反,这里光线极为昏暗,环境潮湿,空气又十分污浊,充满了一种腐肉般的刺鼻气息。 陪同张辰进入天牢的是大理寺的一名狱丞,名叫林涛,年逾五十,在这个从九品的小官上做了将近二十五年,养成了他八面玲珑、善于见风使舵的性格。 他一瞧见张辰对这里的环境紧皱眉头,便叹口气道:“张御史,这座天牢其实在前朝时便已修建,当时是周世宗柴荣想震慑贪官污吏,所以各种条件都很恶劣,空气也无法流通,一旦发生疫病,这里犯人就会死绝,一百多年来,不知道这里死了多少人了。”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干脆修筑一座新的天牢?”张辰问道。 “新牢自然是有的,但是只能关押轻罪的犯人或者女犯,重刑犯还是得关押在这里。” 张辰跟着狱丞林涛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门,铁门也随之开启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来到了位于地底深处的牢狱,这里呈直线分布,一条长达百步的通道,右边建了二十座牢房,而左边则是一堵灰墙,一共并排建造了甲乙丙丁四座牢狱,潘旭便在这甲字号牢狱当中。 来到最后一扇大门前,林涛对张辰赔笑道:“天牢有明确规定,严谨纸笔、刀刃、钱物入内,张御史如果要审讯记录,可以提要犯到审讯室,那里备有纸笔可用。” 张辰看了一眼身后几人道:“王主事,你们几位暂时等在这里,我很快便回来。” 随着最后一扇铁门开启,张辰忍受着恶臭跟着两名狱卒进了最低层的牢狱,他一直来到了第七号牢房前,只见一堆腐烂的被褥中躺着一人,却是一动不动,似乎并无心理会来者何人。 “潘旭!潘旭!”狱卒用小铁锤用力敲打着铁栏杆,只见地上的犯人低低呻吟一声,艰难地想要爬起身来。 “怎会如此?他是病了么?”张辰皱起眉头问道。 林涛苦笑一声道:“回张御史,在天牢关押一年,就算再健壮之人也受不了不是?” 林涛显然很清楚这个案子的关键,也大概猜出了张辰到此的缘由,于是他高声说道:“潘旭,是新任张御史来看你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潘旭顿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奋力坐起身来,手足并用地爬了过来,抓住栏杆对张辰哀求道:“御史老爷,我没有谋划刺杀陈天师啊!是底下士兵擅自行为,与我无关啊!” 张辰见潘旭满身肮脏恶臭,身体甚至还有好几处明显的溃烂,就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 他便回头问林涛道:“他身上已经有溃烂之处,为何不给他上药?就不怕他死在牢里?” “卑职早已给他上过药了,可在这里又怎么好得了?他的家人也曾来探望过他,我们也尽量给予优待了,毕竟他还是潘府的衙内不是?” 这十几日来,张辰其实早已把这个案子琢磨透了,这个潘旭之前从未见过陈景元,也和他没有什么私人恩怨。 陈景元被刺杀的原因主要还是他为了做法退水,修建祭坛时命人捣毁了好几处民宅,其中便有几名守城士兵的家宅,故而激怒了他们,这才铤而走险袭击于他,而士兵们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可后来他们又不知为何,反口咬定了是指挥使潘旭唆使他们动手杀人。 而这个案子的漏洞就在于此,陈景元在东城做法时,潘旭彼时并不在东城,而是在西城巡逻。若是士兵跑来禀报他,他再回去杀人,那光是赶路便至少要消耗将近两个时辰,那陈景元早就做法结束回去了,从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再加上,潘旭乃勋贵出身,前途璀璨衣食无忧,又怎会为了几名士兵的家宅而动手得罪天子宠信的陈天师? 总之这桩案子到后来就变成了是潘旭谋划刺杀陈景元,当时也有人曾提出疑问,便是陈景元决定在城东做法退水时并没有事先通知,而是上午刚决定,下午便施行,并没有通知守城的军队,潘旭要怎么蓄谋策划? 当然,唯一的可能就是,潘旭心中对陈景元生了杀机,当他中午听说陈景元下午要去做法时,便事先安排几个士兵去刺杀他,所以潘旭才故意躲到西城去巡逻,目的是为了远离作案现场,防止被人怀疑。这个牵强的假设,便是当时王珪下定论所用的缘由。 张辰是办过案子的,他自然也知道一些常识,不能因为某种可能性,便随意推断案子是某人所为,关键在于杀人的动机,那么潘旭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反观那几名涉案的士兵,他们篡改供词得到的好处却显而易见,因为他们已经从主犯变成了从犯,案子被潘旭顶了去,又被无限期拖延,他们也不用死,所以那几个士兵到现在一直还活得好好的,关键就在于此。 “潘旭,你的案子如今已经归我管了。在最后调查的结论出来之前,我不会承认你是冤枉的,当然也不会认定是你所为,你只需要配合调查,如实交代,我一定会还你一个是非曲直。” 说完,张辰便转身走了,潘旭有些绝望地瘫倒在地上。要知道一年前的那个唐御史,当时也是这么对他说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于是自己便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熬到现在,难道自己真的真的要被关死在这里么? 从最底层的天牢出来之后,林涛低声问道:“张御史可还要去看看那几个杀人的士兵?” “哦?他们也有资格关押在这里?” 林涛连忙摇了摇头道:“他们自然不行,悉数被关押在开封府牢城营内。” “那你方才问我这话是何意?” “卑职,卑职只是想知道张御史是不是准备重新调查此案了?” 张辰突然觉得此人像是话中有话,于是板起脸问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林涛恭敬回道:“张御史,卑职没有恶意,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不如把潘旭换个地方关押,这里的条件实在太糟糕了!如张御史方才所见,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垮了,卑职估计他最多还能再撑两个月。” “你是狱丞,把他换个地方关押不是你的事情么?” 林涛的头随后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认真道:“卑职只是执行上官决定,无权变更关押之地,要审案者才能决定,他是三司会审,因而需要侍御史、大理寺丞以及刑部郎中三者联名签字,才能把他换个地方关押。” “所以这件事光有我签字还不够啊!” 林涛迟疑片刻道:“不瞒张御史,刑部和大理寺早就签字了,就是从前的唐御史不肯签字,所以潘旭才一直关押在这里。” “唐御史为何不肯签字?” “这个,卑职并不清楚。” 张辰心里倒也明白,这个案子御史台一直在和刑部、大理寺对抗,在所有的环节都不肯妥协,自然也包括转移牢房关押这种小事情。 但他张辰可不是唐宪,也不是王珪的走狗,御史台要和刑部、大理寺对抗与他无关,得罪勋贵潘家的黑锅他更不想背。 想到这里,张辰正色对林涛说道:“我现在便可以给他签这个字,希望今日便能给他换个条件好一点的牢房。” 第二百零四章 暗中监视 王珪的官房位于政事堂内,虽然他只是参知政事,并非首相,但他依然得到了天子赵顼的重用,目前首相的人选拖了两个月尚未出炉,曾公亮却已经退隐,王珪摇身一变俨然成了守旧派的领头羊一般,他在政事堂的权势已经渐渐壮大,隐隐可以与另一位参知政事王安石分庭抗礼。 当然,王珪被天子重用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能力,一是天子为了制衡朝堂,二则是天子明白,王珪早已经背弃了曾公亮。 在目前的四个宰执中,王安石主变法,富弼年老,蔡确又软弱无能,而曾公亮虽然已退仕,但他依旧有许多党羽遍布朝堂,影响力仍然不可小觑,他与韩琦二人,被百官们都称为隐相。 天子赵顼当然也明白这个局势,但他绝不愿再见到任何一党独大,所以他需要扶持一个既能和变法派形成平衡局面,又有野心取代曾公亮和韩琦的权臣,于是在新任首相出炉之前,王珪便暂时成了天子看中的棋子,短短两个月便被赋予了政事堂的半数权力,许多朝臣甚至以为王珪即将上任首相。 此时王珪正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半眯着眼睛听取御史台主簿朱沦的汇报,朱沦虽然只是一个从七品小官,但他同时兼任台院和监院的主簿,位子极为关键。 他被王珪一手提拔,如今已成为王珪在御史台的眼睛,替王珪盯着每一个御史,一旦御史们有异常举动,他便立刻赶来向王珪汇报。 “张辰今日上午去了大理寺天牢,我听他的主事说,他今日去看望了潘旭,不过没有审问,但在临走时,他在牢房更换表上签字盖印了,潘旭中午便被换到了大理寺新狱。” 王珪沉思片刻问道:“他知道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吗?” “他已经知道。” “那他知不知道他的前任唐宪一直不肯在更换表上签字?” “那张更换表的发行时间是半年前,卑职觉得他应该一看便知,卑职认为,他今日就是为了签字换狱而去的。” 王珪并没有立刻勃然大怒,他也有谨慎的一面,他知道张辰出任侍御史是知审官院王禄的运作,而王禄如今又是王安石的心腹,看来张辰大概率也是变法派那边的人。 如今王珪已经背叛了曾公亮转而投靠阉宦,致使许多守旧派的大臣暗地里对他不齿,不肯归心支持他,在这种情况下,他还需要继续稳固守旧派内部,犯不着在后院起火的情况下,主动去向变法派开战。 所以对王安石王禄将张辰安插进御史台一事,王珪的态度十分谨慎,既没有以宰执的身份反对,也没有故意刁难,但同样也不会置之不理,而是在张辰身边安插耳目,密切注视张辰的一举一动,只要张辰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一般也不会轻易干涉。 王珪负手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问朱沦道:“那潘家有没有找过他?” “在御史台没有,但私下有没有找过,卑职就不知道了,卑职卑职不敢太关注他的私事。” 王珪也知道这种事情确实很难查证,潘潭那老家伙即使不亲自上门,也会托别人说情,不过 王珪脸一沉道:“我让你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可没有说只在御史台内,他有没有在晚上去拜访其他官员?有没有在下朝后接受潘家的宴请?这些都是你的职责,可你却一无所知,如果你做不了就早说,我让别人来做。” 朱沦吓得深深低下头,王珪看了他片刻,又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张辰的这个职务本来应该是你的,想想你为什么没有拿到?就因为我没有抓到张辰的把柄,你让我怎么反对,如果你尽心一点,抓住了张辰的把柄,只要时机到来,我便可以让他滚蛋,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王珪又是恐吓,又是笼络,将朱沦收拾得服服帖帖,他感动得含泪磕头道:“卑职愿粉身碎骨,以报答王相公的知遇之恩!” 王珪点了点头,柔声道:“你的忠心我是明白的,只是手段上略欠缺一点,张辰之事也不用太着急,要小心观察,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卑职明白了。” 停一下,朱沦又小心翼翼问道:“那陈天师那个案子怎么办?” “这个案子暂时不要下结论,继续暗中监视张辰的一举一动。” “卑职记住了!” 朱沦很快告退走了,王珪还在考虑张辰去大理寺天牢这件事,他真正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潘家,潘家算什么,空壳子勋贵无权无势,有点小钱罢了,王珪真正担心的是王安石,这会不会是王安石的授意? 王珪沉思良久,不管是不是王安石的授意,他都觉得有必要含蓄地警告一下张辰。 张辰已在五日前正式搬到了位于新住宅,这里环境幽静,治安良好,隔壁便是东京十刹之一的法云寺,这里虽然没有曹家三百亩巨宅那么庞大,但也有前后三进约五十余间屋子,对于张辰而言还是显得太空旷了一点。 所以张仲方又做主让胡伯去买了十几名仆妇,包括管家、丫鬟、厨娘、园丁、马夫等等,一个中产家庭应该有的下人都具备了。 另外,从安全上考虑,张辰还是决定把亲兵李俊放在自己身边,作为侍御史,他也需要忠心耿耿的随从护卫,另外让周博又招揽了三个可靠的竹山汉子,让他们和李俊一同住在前院,将原本用作客房的一个单独院子给他们四人居住,同时开给他们每月十五贯钱的月俸,这足以让他们为张辰卖命做事了。 不过张辰并不是每日都带四人出入御史台,四人分为两班,每日有两人跟随他前往御史台,另外两人则在家里留守。 下午时分,张辰骑马返回了家中,管家胡伯笑呵呵迎了出来:“官人,今日房州会馆那边转来一份请柬!” “什么请柬?” 张辰一路上都在想着陈景元遇刺的案子,心思还没有转回来。 “好像是郭府送来的请柬,官人看看便知道了。” 胡伯将一份请柬递给张辰,张辰看见落款是郭逵,他这才想起郭逵似乎邀请过自己,不过自己记得当时郭逵好像是说,过两日去他府中做客庆贺张辰新官上任,而这一晃居然过了十余日。 想起郭逵,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曹仪和潘潭,这两日自己又正在经手潘潭侄子潘旭的案子,似乎见面有些巧了,不过张辰还是不忍拒绝,这一年来在西军,若不是郭逵照顾与支持,他如何能有今日的地位?所以自己还是应该给郭逵这个面子见上一见。 张辰看了看请柬上的日子,是明日中午,郭逵还真会选日子,明日正好是旬休,他还想好好在家休息一下,这下休息不成了。 “官人要去吗?” 胡伯小心地问道,如果不去的话,就需要去人家府上回应一声,以免别人白准备一场。 “去!当然要去,郭太尉的请客怎能不去?” “官人,明日需要我们跟你一起去吗?”李俊在旁边厚着脸皮问道。 “明日是旬休,你们放假!我不用你们陪同。” 李俊大喜过望,他们几名亲卫已经约好明日去喝酒,好好放松一天。 张辰知道他的心思,便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花钱买享受可以,但不准给我闯祸!” “小人可从来没有闯过祸!” “胡说!上次和一群无赖打架是谁惹起的事,还不是你先动的手?” 李俊挠挠头,小声嘟囔一句:“那群无赖调戏民女,小人仗义出手有什么不对?’ 张辰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对另外一名亲卫张龙道:“你负责看好他,别喝了几碗黄汤又开始英雄救美了!” 张龙如今是四位亲卫的小头领,已经成婚,年纪最大,为人也最稳重,他连忙抱拳道:“请御史放心,小人一定看好他们。” 张辰又瞪了一眼李俊:“听见没有,该怎么称呼我?” 李俊虽然嬉皮笑脸,但他做事却有分寸,他不敢真把张辰惹怒了,连忙恭恭敬敬道:“御史大老爷,小人记住了!” 张辰这才翻身下马,快步向大门内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牛车飞奔而来,张辰似乎听见了周博妻子邹氏的声音,他心中不由一怔,便站在台阶上等候。 牛车很快驶来,停在张辰面前,只见邹氏拉开车帘慌慌张张道:“官人,房州会馆那边出事了!我家郎君请你快去看看!” 第二百零五章 含蓄警告 张辰见邹氏急得快哭出来,便走上前安慰她道:“嫂嫂先莫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前,开封府突然来巡查,说我们在店内违反了朝廷律令,要封我们的店,郎君与他们论理,他们竟要把郎君抓走!” 张辰脸一沉:“他们抓走了周兄?” “暂时还没有,纪先生说你是侍御史,他们就不敢抓人,但却叫嚷要封店,如今来了好多人,官人快去看看!” 张辰点点头,又对邹氏道:“嫂嫂,你就暂时别回去了,留在我府上比较安全,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回头对张龙四人道:“你们立即上马跟我去看看。” 四人立刻翻身上马,李俊摩拳擦掌道:“官人,要不要带上兵器?” 张辰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啊,你带兵器别人正好抓你!” 张龙低声对李俊道:“又不是对付乱匪,带兵器做什么,万一真打起来随便找根棍子不就行了。” “倒也是,我居然没有想到。” “少说废话了,跟我走!” 张辰一催马,向房州会馆的方向疾奔而去,四人也纷纷跟上,只片刻,四人便奔远了。 这时,张仲方也闻讯来到外房,刚走到外房门前,正好遇到了邹氏在胡伯的带领下徐徐而来,他向后面看了看,疑惑道:“周家娘子怎么来了?三郎去哪里了?” “奴家见过张翁!唉,房州会馆那边出了点事情,官人便去处理了。” “好!我们进去说话。” 张辰当然知道出了什么事,这几个月来因为生意的扩张,房州会馆的几位东主在汴河旁建起了新楼,准备将会馆总部搬到城外,但会馆买下的那块地却是民宅用地。 问题就这么出现了,须知东京城对商铺和住宅区分得比较严格,商是商,宅是宅,商铺改建成住宅需要得到官府的批准,住宅改建成商铺也要申报,这里面涉及到核定户税等级的问题。 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规定早就名存实亡了,一般平民根本不去理会,店宅混用的情况比比皆是,也没有人去申报,加之官府人手有限,正经案子都还忙不过来,谁还会去管这种闲杂事? 就说张辰在朝中认识的同僚之中,便有许多人家里都在店铺中修住宅,或是谁家有多余的住宅土地,那么额外开一家店铺补贴生计,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然,规定并没有被废除,它依旧白纸黑字写在那里,官府要用它来问罪,还真是有法可依,只是官府十几年都没有过问这种事情了,今天开封府居然找上门来,让周博怎么能不郁闷? 张辰更是心怀疑惑,让他感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似乎是开封府在故意找房州会馆的岔。 房州会馆门前此时人头簇簇,挤满了前来围观看热闹的人们,东京城秩序井然,很多人终身不见长吏,也就是说官员很少来骚扰百姓,所以像开封府公人这样大规模出动,进驻普通商铺的情况是极为罕见了,怎么能不让百姓们产生极大的兴趣。 不远处的虹桥两头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人们议论纷纷,皆不知房州会馆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幸灾乐祸,说报应轮回,也有人恶意猜测,四处宣扬一定是房州会馆犯了人命,要被官府查封了。 房州会馆大门前站着六名挎刀公人,不准看热闹的人靠近,在会馆里面,更是已经有数十名公人站在院子里和走廊上,所有的账房和其他伙计侍女都被集中关在一间大屋子里,不准他们出来,存放食材的冰库和放置账簿的房间也被官府贴了封条。 而这次开封府向房州会馆发难的源头,便是未经官府批准,私自在汴河旁住宅用地修建商铺,如果问题扩大化,还要追查房州会馆是否有逃税行为。 大堂上,开封府少尹齐鸣和推官韩忠彦正坐在宽椅上问话,周博则铁青着脸坐在他们二人对面,如今周博已经不是一般的商人,因为他已经在半个月前走了王禄的门道,买了个从七品武德郎的头衔。 尽管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恩赐官,和真正意义上的官阶没有关系,但它毕竟是审官院正儿八经备案加上吏部授官,若没有确切犯罪证据,开封府还真不敢随意抓人,刚才说要把人带走也只是一时激愤时说的话,不能当真。 “我们房州会馆守法经营,所有进货都有凭证割引,该交的税我们一文不少,但你们硬要说我们偷税漏税我要无话可说,可一旦查实无证,我就要去击登闻鼓告你们诬陷害民,这场官司我看最后是你们开封府道歉还是我周博倒霉!” 周博十分强硬,这也是大宋民告官的情况十分普遍,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小民打赢官司,最后官府赔礼道歉,甚至赔偿损失,这在大宋是一种常识,所以宋人极爱打官司,各种讼师多如牛毛,甚至还有专门培养讼师的学校。 也正是这个原因,开封府一众公人声势虽大,却不敢真的随便动手查扣物品,也不敢唐然查封房州会馆,那样影响太大。 齐鸣笑了笑道:“周东主也不用动怒,相信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我们也是接到有人投书举报,说你们在民宅用地建店铺,还说你们私进货物没有交税,我们调查过了,你们确实在夜间运来很多香料油脂,可为什么要在夜间运送? 这些有没有去税署纳税?这些情况我们若不闻不问就是失职,如果查清情况,也可以还你们一个清白,周东主以前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懂得这些事理。” “夜间运输是为了不扰民,也是因为夜间汴河上船只少,运输方便,但我们并不卖香料和油脂,都是用来制作菜肴的,用不着交税,即使要交税,也是卖香料油脂的人在当地交税,与我房州会馆何干?所以压根就没有偷税漏税一回事。” “可你确实在汴河边修了店铺,难道不是吗?” “若你说汴河边不能修店铺,那可是天大的笑话。曹家潘家的茶馆在河边都建了多少家了?你们怎么不去查?我看你是不敢查?反倒是我们,只不过才建了一座楼宇,院子还不到两间,甚至还未曾营业,你们立马便奔来巡查,怎么狗鼻子在别处失灵,却到我这儿就好使了?” 周博伶牙俐齿,说得齐鸣哑口无言,这时,旁边的韩忠彦慢悠悠道:“私修店铺一事暂且不提,但码头呢?你们还擅自在汴河内修建了一座小码头,影响了汴河的航运和泄洪,这个你总不能说自己报官备案了!” 韩忠彦所说的码头是指房州会馆新楼外面用来接货的小码头,这确实是个把柄,去岁夏天东京遭遇水灾,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民众大量私自搭建,占用河床,严重影响了泄洪排涝,为此朝廷在水退后下旨,严禁在汴河、蔡河、五丈河等东京重要河流的沿河私自搭建房舍,修建码头,即使要建也必须报官府同意才行。 这个可不是严禁商、宅用地混用那种名存实亡的老规矩,而是去年才颁布的新规,周博违规修建码头,正好撞在风头上。 周博半晌道:“第一,码头有没有影响航运和泄洪,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第二,我开始修建码头之时朝廷新规还没有下来,我看过新规,只是说严禁再建新码头,我这个码头算不算违禁,还有待商榷;第三,如果你们认定这是违禁码头,完全可以派人送一份公函过来,我自行拆除就是了,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包围我房州会馆,引来万民瞩目,这会严重影响我的声誉。” “官府该怎么做由官府自己决定,这个就不劳周东主费心了,我们查完情况自然会走,你也不用太着急。” 周博重重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这时,纪达快步走近,附耳对周博低声说了几句,周博连忙回头,只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是张辰匆匆赶到了。 张辰走进大堂笑道:“居然惊动了齐少尹和韩推官,看来房州会馆犯的事不小啊!” 张辰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周博这才发现不对劲,修店铺,修小码头这种芝麻小事,居然惊动开封府的第二号和第三号人物登门,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齐鸣和韩忠彦对望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尴尬,张辰一针见血,戳中了问题的实质。 张辰是正六官御史,而齐鸣是从六品,韩忠彦也只是从七品,在张辰面前,他们摆不起官架子,他们只得不情愿地起身行一礼,请张辰坐下。 齐鸣这才干笑一声道:“张御史,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主要是房州会馆有违规行为,至于派谁来,这倒没有明确规定,其实也说明我们重视房州会馆。” “请问房州会馆有什么违规行为?”张辰快刀斩乱麻,不跟他们啰嗦,直奔主题。 “目前看来主要有两项违规,一是在宅地上修建商铺” “这个没有违规!” 不等他们说完,张辰便打断了他们话道:“商铺的定义是要有商业行为,而那里实际上就修了一座高楼和两间院子,共八间屋子,没有厨房、没有客堂,也没有牲畜棚、菜窖这些酒肆饭馆必备的设施,这实际上是将来给房州会馆各位东主商议要事的总部之地,和商铺没有任何关系。” 张辰比周博更厉害,直接拿出了依据,辩得齐鸣和韩忠彦二人哑口无言。 齐鸣硬着头皮点点头道:“好!就算这项没有违规,我们可以否认这项举报,但在汴河中擅自修建码头确实违规了,这个不容质疑。” “既然确认违规,那么该怎么处罚?”张辰直截了当问道。 “按照去年工部颁布新规,责令事主在三日内拆除违建之物,并处于同等工料罚金,如果态度恶劣,拒不接受处罚者,则可拘捕定罪!” 张辰点点头,对周博道:“周兄在明日之内务必拆除小码头,再看看修建小码头花了多少钱,就把同样的钱交给开封府充作罚金,也要在明日完成。” 周博心中佩服张辰的果断,连忙道:“官人放心,我明日一并办好!” 张辰又对两人道:“请问两位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齐鸣和韩忠彦对望一眼,齐鸣呵呵笑道:“不愧是张御史,不到一盏茶就把问题处理妥当了,别的事情暂时没有了。” 在张辰面前,他们不再提偷税漏洞之事,他们对面的可是侍御史,这种事情没有证据乱来,是要被御史弹劾的。 “既然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已经严重阻碍交通了,如果虹桥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好!撤销查封,我们回去。” 韩忠彦快步走出大堂,对公人们喝令道:“撤销查封,列队回官衙!” 周博也连忙跑去看望他的账房们,这时,齐鸣对张辰低声道:“张御史,我有一言不得不说,人在官场,谁也不敢说自己没有任何把柄,不怕别人来查,所以做事最好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张御史,上面有人托我带这句话给你。”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帮家伙是针对自己,而不是房州会馆,张辰冷冷道:“不知上面是指何人?齐少尹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一点。” “有些话不能明说,张御史今日在查什么案子,自己心里应该明白?” 张辰点点头,果然是王珪,自己没有猜错,只有王珪才有那么大的能量动用开封府来查房州会馆。 “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而是含蓄提醒,如果张御史认为是警告,也可以这样想。” “那好!我也有两句话请齐少尹带回去交差。” “张御史请说!” 张辰指了指头顶上的金灿灿招牌道:”第一,房州会馆这块牌子是王安石王相公亲笔所书,如果你们一定要砸毁这块牌子,那我也只能如实上报。 试想一想,一群公人乱哄哄拥挤在这里,这块牌子莫名其妙碎了,那后果便是你齐少尹来承担。到时候若你运气好,或许有大人物愿意帮你出头,若是运气不好,你被过河拆桥,那么遭罪的就是你一人。” 齐鸣突然额头见汗,张辰的威胁让他心中开始不安起来,他发现自己今天是有点草率了,竟然忘记了房州会馆背后还有王禄和王安石等人。 “我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下官转告。” “第二,你去告诉上面之人,让他最好把台面下的事情弄弄清楚,我今日为什么要去查那个案子?” 齐鸣脸色微变,他连忙抱拳行一礼道:“张御史的话我一定带到,我们后会有期!” “齐少尹走好,我就不送了!” 大群公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封条都撕掉了,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张辰负手站在大堂的台阶前,满脸冷笑,他还以为王珪有多高明,看来也不过如此。 第二百零六章 坐山观虎 随着数十名开封府公人撤走,房州会馆最终没有被查封,也没有人被抓走,在外面围观的数千百姓没能看到期待的热闹,也失望地各自散去了。 这时,已到了晚饭时间,周博连忙派人清空了整座会馆,请手下众人喝酒压惊。 “三郎,你也一起来!”周博走到张辰面前道。 张辰摇了摇头道:“我还有重要事情,周兄不用管我。” “哎!今日多亏你了。”周博叹了口气。 “官府是怎么知道你偷偷修了码头?”张辰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按理,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应该是被人举报,我怀疑” 周博向两边看看,压低声音道:“恐怕我们内部有人向官府告密了。” 张辰摇了摇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也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只要守法经营,外面人是抓不到什么把柄的,那座码头要赶紧拆除,不能再给官府落下什么口实。” “我知道,我明天一早就找人来拆掉它,三郎,我感觉这次是有人在针对你,官场上我帮不了你太多,你自己要当心啊!” 张辰哈哈一笑道:“周兄不要担心,我大宋的官员没什么出息,就只能内部斗斗心眼,待将来异族杀来,这些内斗狗屁都不是了。” 周博苦笑着摇摇头,有时候感觉张辰深沉老辣,真像一个厉害的御史了,可有时候又觉得他口无遮拦,胡说一气,像个孩子一样,这种复杂的性格,他已经看不透了。 张辰顾不得吃晚饭,便带着四名手下赶往王禄的府中,本来他今日去探望潘旭只是做一个姿态,表示自己在着手这个案子,并没有真的启动破案的意思。 另一方面,将潘旭换一个条件好的地方关押,也可以使这个案子继续拖下去,偏偏王珪不知好歹地以为自己要开始破案了,派人去骚扰房州会馆并警告自己。 张辰最无法容忍之事就是有人对自己的亲朋好友下手,他不管王珪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既然已经对房州会馆下手,如果由此忍气吞声,那么自己以后做任何事情他都会干涉了。 张辰赶到了王禄府邸的大门前,在门口等了片刻,很快管家从大院出来,抱拳对张辰道:“我家老爷请张御史进去,请跟我来!” 张辰又让管家安排人带自己的四名手下去吃饭,他则快步跟着管家来到了王禄的书房前。 “请!老爷在房中等候。” 张辰快步走进房中,只见王禄正坐在小桌前品茶,一名茶妓正在给他表演分茶。 “卑职参见王知事!”张辰快步上前躬身行一礼。 王禄笑眯眯摆手笑道:“三郎来得正好,品一下宫里的极品贡茶,请坐!” 张辰知道王禄乃是自己人,这话并不是客气,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茶妓伸出纤纤玉手提起金壶,壶嘴里射出一股泉箭,直冲黑瓷建盏,她另一只手用金匙击汤,汤色纯白,鲜白色的茶沫竟然出现了牧童横笛图,须臾后消散,唯有鲜白的茶末久久聚在一起不散去。 王禄抚掌笑道:“好一盏牧童横笛茶!” 茶妓嫣然一笑,又给张辰冲了一盏茶,茶沫却是童子拜观音,张辰赞叹道:“全京城最红的茶妓柳飘飘倒也不过如此!” 茶妓掩口吃吃笑道:“官人夸奖,奴家就是柳飘飘!” 张辰愕然,脸顿时红了起来,王禄哈哈大笑,随即吩咐道:“赏钱百贯,送柳姑娘回虹桥茶馆!” 柳飘飘起身行一礼,又深深看了一眼张辰,起身离去了。 王禄望着她起身远去,对张辰淡淡道:“莫要以为我沉湎酒色,此女与朝中大多数权贵官员关系匪浅,就连几位亲王都曾召她入府和她切磋分茶之技,我请她来是有要事打探而已。但只来我这里分一次茶就要银钱百贯,这是她的身价,一般人还请不起她啊!” 张辰并不在乎这些,王禄如今位高权重,找个茶妓有什么了不得?于是沉默片刻,低声直言道:“王珪今日警告卑职了。” 王禄一怔,连忙问道:“可发生了什么事?” 张辰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详细给王禄说了一遍,王禄如今有个广为人知的绰号,叫做僵面官,就是他已经学会了深藏自己的情绪变化,脸上常常面无表情,就算大笑也只是发出笑声而已,脸上表情却没有变化,让人感觉他脸上神经似乎坏死一样,不过张辰还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怒色。 王禄按耐不住心中的恼怒,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负手久久望着窗外。 王禄当然知道王珪此人的过往,前番已经背叛曾公亮而投靠了阉宦钱晋,随后又大肆清洗御史台,用各种方式将别的派系提拔的御史一一赶出,再换成他的人,但这些事情当初政事堂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当时的曾公亮仍然小觑王珪,以为御史台还间接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既无人干涉,王珪的胆子自然越来越大,尤其曾公亮致仕之后,天子赋予了王珪重权,使得满朝文武都生了一种王珪即将上位首相的错觉。 如今的王珪,野心也随之见长,单单控制御史台一个要害部门已经难以满足他的胃口,开始毫无顾忌地将手伸向了各个部门,譬如近日太常寺卿的任命,王禄作为审官院知事,希望调杭州知州李密为太常寺卿,而王珪则想让心腹赵铿充任此职。 在王禄向政事堂提交推荐状后,王珪竟然避开了王安石等几位相公,不经商量霸道地在推荐状上批注了李密三大不足,甚至还有德行亏欠的评语,导致天子最终放弃李密,而任命明显资历不足的赵铿为太常卿。 此事传出去后,令王禄倍感羞愤,若长期以往任由王珪肆意妄为下去,自己这个审官院知事有何用? 良久,王禄叹声道:“三郎,你知道潘旭这件案子为什么拖了一年而不决?” “是和潘家有关系吗?” “非也,潘家虽然是勋贵,但无实际权势,文官们哪里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王禄顿了顿,这才开口说道:“今日便不瞒你了,前番办这个案子的唐宪,其实是曾公亮的人,曾公亮多次让他尽快把这个案子结掉,但王珪却逼他不准结案,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王珪和曾公亮反目后,为了争夺御史台?” 王禄点了点头道:“这个案子是风向标,御史台的人上上下下都在盯着呢!究竟是曾公亮说了算,还是王珪说了算,这个案子本来拖了快一年,最后唐宪准备结案之时,王珪却一脚把他踢出了御史台,因为这时曾公亮已经致仕,而王珪却成了权相。” 张辰忽然觉得不对,连忙道:“不是说唐宪是王珪的同乡吗?” “是他的同乡不假,但同乡就是心腹吗?唐宪可是曾公亮一手提拔起来,是他的心腹。” 张辰沉默了,他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原来是王珪在和曾公亮争夺御史台的控制权,显然曾公亮棋亏一着。 这时,王禄又笑道:“这件案子其实还有一个看点,就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卑职发现了,就是刑部和大理寺。” 王禄呵呵笑了起来:“三郎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这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刑部和大理寺怎么敢和执政王珪硬顶?大家都以为是潘家打点得力,其实潘家算老几?若不是曾公亮在背后的指使,刑部和大理寺敢和王珪作对?当然曾公亮也不是为了帮潘家,只是借机恶心王珪罢了。” 其实张辰已经看出这个案子的关键了,就是刑部和大理寺为什么敢和王珪硬顶?这背后是谁在替这两个部门撑腰,王禄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测,背后果然有高人。 王禄又给张辰倒了一盏茶,淡淡道:“我和王相公现在正坐山观虎斗,看王珪和曾公亮二人在守旧派内部争斗,现在已到了最激烈之时,所以你这个案子稍微再放一放,不要急着表态,相信最迟一到两个月,朝廷局势就会骤变了。” “能告知卑职一二吗?” 王禄微微欠身,压低声音说:“王珪正在和钱晋全力以赴彻底搞臭曾公亮,如今矛头对准了他所有的门生已经快有眉目了。” 王禄又慢慢眯起眼睛道:“拭目以待罢,总有一日曾公亮该求到王相公头上了。” 第二百零七章 将计就计 张辰从王禄府中告辞出来,李俊等人已经吃好晚饭在门口等候了。 “张龙呢?”张辰见四人当中少了两人,张龙和赵虎不见了,只剩下李俊和李岩。 “他们马上就来!” 李俊若无其事地将张辰的马匹牵到面前,压低声音对张辰道:“官人,有人在跟踪我们!” 张辰微微一怔,他翻身上马,不露声色向四周迅速扫了一眼,外面是一条大街,行人不少,两边种满了大树,他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跟踪我们的人在哪里?”张辰淡淡问道。 就在我们身后斜对面那条巷子里,张龙和赵虎已经去包抄了。 张辰回头看了一眼巷子,正好这时,巷子那边传来了动静,他立刻翻身上马,催马向巷口奔去,李俊和李岩也发现那边已经动手,两人立刻如箭一般地冲了过去。 众人奔至巷口,只见张龙和赵虎已将一名灰衣男子按倒在地上,男子正拼命挣扎,他忽然看见张辰,脸上顿时露出一脸绝望。 “是你!” 张辰忽然认出了这个男子,竟然是御史台下面的一名从事,好像叫做宋敏。 “张御史,和我无关啊!” 张辰心中忽然愤怒起来,上前反手一掌将他抽翻在地:“是谁让你来监视我的?” 宋敏捂着脸惊恐地望着张辰,李俊忽然伸手揪住他下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恶狠狠道:“官人,先割掉他一个卵子,以示惩戒!” 张龙、赵虎和李岩险些笑喷出来,他们没有带长兵器,每人身上只有匕首,李俊倒是聪明,头一个开始发挥匕首的作用了。 张辰不露声色,虽然有点恶搞,但说不定有用,果然,这名从事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叫道:“是,是朱沦朱主簿,是朱主簿让我跟踪张御史,每日给我三百文钱补贴!” “放开他!” 张辰一摆手,张龙狠狠将宋敏摔在地上,张辰蹲在他面前冷冷笑道:“你只是为了三百文钱?” “是!是!我儿生病了,需要用钱看病,朱主簿昨晚便来我家,让我负责监视张御史下朝后的活动,每日补贴我三百文钱。” “每日监视到什么时候?” “监视到张御史晚上睡觉,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不明白,朱沦为什么找你来监视我?他手下没有人吗?还是说,你就是他的心腹手下!” 张辰冷冷道:“我劝你还是给我说老实话,一旦我发现你说谎,你明日上午就会在浮尸在护城河上,莫忘了我是从西军而来,死在我张辰手上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不在乎多你一个。” 宋敏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小人不是朱沦的人啊,小人今年才招募进御史台,他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小人曾经是军队斥候。” “你是军队斥候?是谁的手下?” “小人曾是石方凛石大将军的手下禁军,一直担任斥候队头,去岁在金州攻打锡义山乱匪大败,小人受伤回家,伤好后就在京城给人当护卫赚钱,年初御史台招募带刀从事,小人便应募成功。” “你是本地人?” “是!小人家就在城内,儿子上个月前生病,急需用钱治病,前两日我向御史台借过钱,朱沦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昨夜就来找我了,求张御史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这时,张龙笑道:“这家伙应该是个斥候,很擅于跟踪,若不是我无意中从门缝里发现他,我们还真不知道被人跟踪了。” 张辰沉思片刻对宋敏道:“他不是每日给你三百文钱吗?我每日给你五百文钱,你就按照我的吩咐把消息告诉朱沦,如何?每天你就有一贯钱收入了。” “小人不敢!”宋敏心中胆怯,他可不敢拿张辰的钱。 张辰从马袋里摸出一锭二十两的大银,丢在宋敏面前。 “这锭大银有二十两,先给你救儿子的命,你乖乖听话,我另外每日给你五百文钱,这是你救儿子的机会,你要不要?” 宋敏感动地流下眼泪,连连点头道:“张御史恩德小人铭记于心,一定会报答御史大恩!” “你按照我说的做就是报恩了,以后张龙会每日和你交代,今日发生的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朱沦,但我来王知事府上的事情不准说,你就说我后来去了潘府,明白了么?” “小人明白了。” 张辰又对张龙和赵虎道:“你们二人陪他回家,看看他儿子的情况,如果能帮一下就尽量帮忙,给他找个好郎中,所有花费我来承担。” 说到这,张辰使了个眼色,张龙两人一起躬身施礼:“遵令!” 张辰当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辞,如果宋敏说的是实话,那便可以帮他,并将计就计收买他替自己做事,但如果宋敏说的是假话,那就休怪他张辰心狠手辣了。 这时,张龙和赵虎带着宋敏要走,宋敏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对张辰道:“小人还有一事不敢隐瞒张御史!” “你说!” “朱沦昨夜临走时说他过几日要外出公干,让我在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向张御史手下的王主事汇报。” 张辰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原来王靖是朱沦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难怪王珪这么快就知道自己上午去了大理寺天牢。 “我知道了,你只要好好替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东京城中有关王珪倒有一件很有趣的事,王珪的府宅就在曾公亮府宅的隔壁,不过自从王珪背叛曾公亮后,为了向大内总管钱晋表明自己的心志,王珪便命人封掉了原来的大门,而将大门改为开向东面,他上朝下朝也绝不从曾公亮府宅的大门前经过,变成了两家相邻而居,却老死不相往来。 不仅如此,王珪如今还得到天子赵顼的批准,开始在东城外修建一座占地三百亩的巨宅,他之所以要修建三百亩的大宅子,是因为曾公亮的府邸占地三百亩,王珪一定要和曾公亮比肩。 现在王珪的宅子还是他当御史中丞时得到的官宅,占地只有三十亩,已经远远不能显示王珪的身份了。 王珪回府时天已经黑尽了,他权势很大,事情也多,为了真正上位首相并超越曾公亮,他这两三个月来格外卖力,白天要处理政务,与变法派勾心斗角,到了夜晚,他还要考虑如何继续扩权,如何安插心腹等等。 王珪的马车刚刚抵达府门,忽然门前有人大喊:“王相公,卑职有事禀报。” 王珪听出是御史台主簿朱沦的声音,便吩咐道:“带他去门内禀报!” 朱沦只是从七品的低级小官,在御史台起到监视其他御史的作用,只是他的职务本身没有什么权力,虽然也算是王珪心腹,但他的重要程度却在王珪心中是排不上号的,他没有资格进王珪书房汇报,最多只能被领进府门,在马车前汇报情况。 在回府之前,王珪已经得到了开封府少尹齐鸣的汇报,他按照自己的吩咐警告了张辰,只是张辰让齐鸣转告的两句话使王珪心中有点疑惑,难道张辰今日去大理寺天牢是王安石的意思?莫非变法派想在这个案子上和自己正式掰掰腕子吗? “你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王珪没有下马车,而是拉开车帘问道。 朱沦躬身行一礼道:“张辰今日刚回家便得知房州会馆出事,便匆匆赶去现场了。” “这件事我知道,然后呢,他又去了哪里?” “然后他又去潘府!” 王珪一怔道:“哪个潘府?” “镇国大将军潘潭的府邸,在那里大约呆了半个时辰左右。” 这个消息倒出乎王珪的意料,他还以为张辰会去找王安石或者王禄告状,他沉吟一下,他又问道:“这个消息可准确?” “消息绝对准确,按照相公的要求,卑职特地选了一个得力手下专门负责跟踪他,了解他的一举一动,这就是卑职刚刚得到的消息。”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王珪倒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张辰今日去大理寺天牢的动机了。 其实王珪也不太相信变法派会在这件事和自己作对,青苗法颁布后引起三路动乱,天子震怒不已,变法派这段时间变得十分隐忍低调,在太常卿任命一事上,王安石也罕见地没有发作,怎么可能在这件案子和自己唱反调?这不符合当前的形势。 如果是潘家在背后撺掇张辰倒也合情合理了,张辰得到潘家的好处,去天牢探望潘旭,并给他换了一个条件好的牢房,这不就是潘家的要求吗? 王珪心中忽然有点后悔,如果早点知道是潘家在后面使力,他就没有必要动用开封府的势力去警告张辰了,这是何苦来哉? 不过一转念,王珪又觉得还是有必要警告一下张辰,以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御史不知天高地厚,真的开始着手处理这个案子,和自己作对了! 想到这,他对朱沦道:“继续监视张辰,尤其要关注他后续怎么处理陈景元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立刻向我报告。” “卑职明白!” 王珪又鼓励了朱沦几句,便将他打发走了,王珪很快便将张辰这件事抛之脑后,这些天他在殚精竭虑琢磨怎么彻底扳倒曾公亮,实在没有精力关注别的事情。 王珪非常清楚天子重用自己的暗示,曾公亮在朝中的势力太大,盘根错节,必须要尽快挖断曾公亮在朝中的根基,并将他的党羽门生统统收归己用。 而在王珪看来,曾公亮在朝中的两大势力,无非是老友富弼和儿子曾孝宽,不去其一,不足以动摇曾公亮的根基。 其中富弼德高望重难以动摇,且年老不足为虑,曾孝宽虽然公开和父亲曾公亮反目,但到底是曾家血脉,扳倒了他,便绝了曾家子嗣未来数十年的前程。 于是为了满足官家的要求,也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力,王珪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向曾孝宽开刀了,而他很快也将明白,自己显然会错了天子的意思,因为曾孝宽在天子赵顼眼里,显然远比王珪重要得多。 不过到那时候,王珪想后悔却已经晚了 第二百零八章 曹家宁宁 大宋虽然没有双休日,但法定假日并不比后世少,除了遵循唐制每月有三日旬休外,还有众多丰富多彩的节日,如元日、寒食、冬至三大节日就各要放假七日,其他诸如天庆节、天圣节、夏至、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腊日等等各放假三日。 再诸如立春、人日、中和节、春分、社日、清明、上巳等等节日,各放假一日,总的算起来每年大约有法定节日一百一十三日。 不过节日虽多,但朝廷百官们未必都能享受,否则大宋帝国的运转就会出问题了,虚官不算,大多数职权官也只有重要节日才能休息几日,然后百官们损失的节假日,朝廷会以各种福利方式进行补偿。 张辰连续出勤十余日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法定休息日,旬休,旬休是百官们雷打不动的休息日,除非遇到战争等特殊情况,否则没有人会额外加班。 今日张辰原计划在家中好好休息,可以收拾一下新搬进去的府宅,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好容易才盼来的休息日又被人情往来给打断了,今日是郭逵请客,理由是为张辰升官庆贺,顺便拉拢一些人脉给他认识,于公于私张辰都要给他这个面子。 请柬上的时间定在中午,但这只是开始时间,是主人含蓄地告诉宾客们,请在这个时间点以后再去郭府,来早了恕不接待,大家也明白,中午不用餐,只喝茶,实际是给一些喜欢交际的客人留足时间,真正的宴席要下午才开始。 尽管郭府请柬上写的是家宴,可还是要请一些亲朋好友,只是没有上次郭府请客那样声势浩大,也没有上次那种明确的相亲目的,但至少也有数十名宾客。 郭府虽然没有曹家那样庞大的巨宅,但天子也不吝赏赐,遂让郭逵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拥有了一座占地上百亩的大豪宅。 两日前郭府上下便开始忙碌起来,清扫府宅,张灯结彩,准备各种器具食材,而正在老家河北巨鹿备考科举的郭逵长子郭忠孝也特意千里迢迢赶了过来。 张辰是在午时过后来到郭府,和上次去曹府的时间点差不多,这个时间点不早不晚,来早了无聊,来晚了又失礼。 牛车在郭府门前停下,今天还好,没有车水马龙堵塞街道,门口客人也不多,只有十几人聚在一起闲聊,郭逵亲自带着大儿子郭忠孝在门口迎客。 张辰刚从牛车里出来,郭忠孝便看见了他,连忙笑着迎了过来:“贤弟,好久不见了!” 张辰曾经在京兆府见过郭忠孝一面,故而有些印象,急忙拱手回礼道:“郭兄久别无恙!听郭太尉先前说过,如今你已是举人,依我看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情了!” “呵呵,多谢贤弟吉言!只是考得再好,以后也不得不靠我父亲啊!若单凭我自己的本事,就算中了进士也不一定能得个好差遣。不过贤弟的升官速度实在令人惊叹,愚兄自愧不如,这年头读书竟然比不过军功啊!” 张辰轻轻一笑道:“郭兄,我这个官职可是拎着人头从战场上杀出来的要不然你也跟郭太尉说说,去西军效力罢!” 郭忠孝连忙道歉道:“抱歉!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哈哈,开个玩笑罢了!” 这时,郭逵走了过来,张辰连忙行礼道:“卑职参见郭太尉!” 郭逵笑眯眯道:“今日三郎可要当心潘家了,最好早点喝醉,否则他们的热情会让你招架不住!” 张辰顿时想起昨日的事情,挠挠头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有这么严重吗?” 郭逵笑道:“你可知道潘旭其实是潘潭的小儿子,因为兄弟无子嗣才过继给他,他在天牢里关了一年,身体已经垮掉了,眼看性命难保,潘家都要急疯了,就差去求天子开恩,却被你一句话便换了新牢房,重见天日,潘家还可以派人去服侍照顾,你说他们怎么能不感激你。” 旁边郭忠孝有点不解:“父亲,既然张贤弟一句话就能办到,为何潘家一年都搞不定?” “三郎说举手之劳只是客气话,他签那个字是代表了御史台,可不是他的一句话就能办到,潘潭亲自去求过王珪都没有作用,三郎签了那个字,却得罪了王珪,我们心里明白呢!” 张辰忽然有点头大,他可不想看到潘潭,他迟疑一下问道:“潘老将军来了吗?” “早就来了,就在等你呢,快请进府!” “我知道了,先在外面透透气,马上就进去,郭太尉不如先去忙!” 这时,又来了几名重要宾客,郭逵连忙说声失礼,便拉着郭忠孝去迎接重要宾客了。 这会儿,张辰便想打道回府了,他昨日签字可不是为了什么潘家的人情,他只是在试探王珪,看他对这个案子是不是已经松懈了,事实证明,王珪依旧十分重视这个案子。 昨日下午见了王禄,才知道朝廷形势将发生巨变,他已经和王禄达成共识,这个案子他至少要搁置一两个月,就怕潘家得寸进尺,又要求他立即结掉这个案子,他当然不可能答应,这样恐怕就会得罪潘家了,所以能躲则躲,能不见面当然最好。 就在张辰迟迟不想进郭府时,后面忽然有人叫他:“三郎!” 张辰回头,却见从府内走出来一人,正是新认识的朋友曹休,后面还跟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娘。 “原来是曹兄。” 张辰迎了上去,笑道:“曹兄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到,哎!今日被我家小妹抓了苦差,惨啊!” “五哥自己答应的!” 后面小娘气呼呼瞪着曹休道:“每日都借口有事,你根本就不想带我去。” “我今日真的有事,我改天再带你去好不好?” “不行!要不就让我自己去,你别拦我。” “你不能自己去,你若出事,我怎么向祖父交代?” 张辰见他们有趣,便问道:“你家小妹要去哪里?” “她要我带她去买猫食,我前几日已经给她买过一次了,可是——” “你买的根本就不是我要的,我的小猫不吃,全部喂鱼了。” 张辰心中一动,便笑道:“我正好没事,要不我带她去!” “这怎么好意思?” 张辰上前低声对曹休道:“我现在就怕见潘家老头,我正好带她出去走走。” 这时,曹休忽然一拍脑门,自己怎么就这样笨呢!让张辰带宁宁出去逛一逛,不正好吗? 他连忙对宁宁笑道:“这位张官人是我的好朋友,让他带你去买猫食好不好?” 曹宁很认真地看了看张辰,问道:“你养猫吗?” 张辰笑了起来:“我养过泰迪,哦,就是一种狗,睡觉也和我在一起。” 猫狗虽然是冤家,但在小孩子眼中却差不多,曹宁自然不知道张辰所说的泰迪是什么品种,但也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们一起去。” 曹休大喜,连忙把自己曹家的牛车招来,张辰立即带着曹宁坐进了牛车,曹宁嘱咐车夫道:“阿叔,去西城瓦子看看!” 第二百零九章 西城瓦子 “买猫食还要去瓦肆吗?”张辰不解地笑问道。 “当然要去瓦肆,要不就去城北的小陈猫食店,但那里又太远了。” 在张辰的记忆中,买猫食一般是去小农贸市场,那种晒干的小鱼一买一堆,没想到大宋居然还有猫粮专卖店? 大宋全民皆商,商品经济十分发达,只要有需要,就有供给,很多大户权贵人家都养宠物猫,这便催生了发达的宠物经济,猫粮、美容、去虱、除毛、修趾,针对宠物服务的各种小店比比皆是,不过大宋的宠物主要是猫,狗却没有这种待遇,只是张辰平时没有注意到,所以他今日还是第一回听说。 张辰又看了看这个爱猫的小娘,便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曹宁,你呢?”曹宁见张辰肯陪自己去买猫食,对他颇有好感。 “我叫张辰。” “我知道你!” 曹宁忽然拍手笑道:“你给我阿姊写了两副对联是不是?” “我知道了,你阿姊是曹家的书娘,她叫、叫” 张辰突然一下子有点忘记名字了,曹宁笑道:“她叫曹嬛,我叫她大书娘,看见书就没命了。” “对!她叫曹嬛,我都快忘记了。” 张辰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阿姊喜欢我写的对联吗?” “她当然很喜欢,她还在眼巴巴地等你给她写长联呢!她说你写的字很好,张大哥,要不你也给我写一副对联!” “你要对联做什么?” “我贴在猫舍上呀!等过年的时候。” 张辰不由哑然失笑,把堂堂御史写的对联贴在猫舍上,恐怕只有这个小娘才想得到。 他的承诺也变得含糊起来:“好!等过年的时候。” 曹宁欢喜得直拍巴掌:“我的猫舍也有对联了,气死那个大书娘。” 张辰见她天真烂漫,倒也十分喜欢,又笑问她道:“宁宁今年几岁了?” “我快要七岁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我有没有读书?告诉你,我已经上学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有没有读书?” “大人都这样问,几岁了?有没有上学?在家里听不听话?有没有调皮捣蛋?” 曹宁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学着老人家的语气,咧嘴道:“你看看这里,全是老茧!” 张辰听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摆手道:“我不问你就是了。” 郭府离西城瓦子不远,径直走长街不必拐弯,一刻钟后牛车便在瓦肆大门前停住了。 “官人,已经到了!”车夫在外面道。 张辰推开车门,曹宁急不可耐地跳了下去,张辰见她要跑,连忙拉住她:“等一等,别跑!” “官人,我把车停对面,你回来找我就是了。”车夫指了指对面的巷子,那里停了好几辆牛车。 “知道了,我们很快回来。” “张大哥,我们快点!”曹宁拉住张辰的手就向瓦子大门内奔去。 今日是旬休,相当于周末,瓦肆内人潮汹涌,格外热闹,卖各种小玩意、各种吃食的摊铺一家挨着一家,伙计们此起彼伏地高声吆喝,张辰拉住曹宁问道:“你知道猫食店在哪里吗?” 曹宁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张大哥不知道吗?” 两人忽然大眼瞪小眼,两人都不知道猫食店在哪里? 这时,张辰看见一个拎着食盒的小哥,连忙上前问他道:“这位小哥儿,请问猫食店在哪里?” 小哥回头指着前方道:“你一直走,第三个路口向左拐,走到底就是了,有两家!” “多谢了!”张辰这才拉住曹宁向前走去。 “糖葫芦!又香又甜的糖葫芦!”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迎面走来。 “张大哥,我要吃糖葫芦!”曹宁忽然走不动路了。 张辰这才想起自己牵着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娘子,实际周岁还不到六岁,相当于幼儿园大班,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还好囊中丰富。 张辰顿时豪兴大发道:“哥给你买,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很快张辰便知道为什么曹休死活不肯带小妹来买猫食了,瓦肆里的各种小吃实在太丰富,小娘子眼睛都看直了,央求着张辰给她多买点小吃,不多时,张辰就不得不雇两个人帮他拿东西了。 小娘子嘴馋,家中管束严格,平时看不到的,吃不着的,她全都要买一份,什么炒银杏、炒栗子、酸梨、梨条、梨干、胶枣、枣圈、甘草李子、西川饴糖、霜蜂儿等等。 “糖饼、肉饼、猪胰子饼!”一名挑着担的卖饼大郎在路边吆喝。 “小娘子,来一块猪胰子饼!还热的呢!” 曹宁刚啃完一串糖葫芦,又拉了拉张辰的手道:“张大哥,我要吃猪胰子饼!” 猪胰子饼其实很像后世的比萨饼,薄薄的烤饼铺满了各种馅料,十分美味。 “好!自己去挑一块。” “小娘子,别的饼也买几块!你肯定没吃过。” 卖饼大郎很会做生意,他见张辰出手大方,也不问价钱,后面还有挑夫挑着各种小玩意和吃食,他便知道今日遇到了豪客。 卖饼大郎连忙从挑子里拿出了各种各样的烧饼,什么千层饼、花饼、乳饼、菜饼、胡饼、牡丹饼、芙蓉饼、熟肉饼、糖饼看得曹宁眼花缭乱。 她忍不住眉开眼笑道:“这么多呀!那我每样买三份,我一份,大书娘一份,萍丫头一份。” 张辰回头看了一眼两名挑夫的担子,还好,勉强能放得下,便对卖饼大郎道:“那就每样三份,给她包起来!” “官人放心,我有饼袋子,又干净又方便,回去还是热的。” 张辰见卖饼大郎手脚麻利地将各种饼分类装袋子,他忽然明白了一桩千年公案,武大郎为什么凭借卖饼就买得起房子、养得起老婆,不是没有缘由的,或许武大郎并不是光卖一种炊饼啊! “这么多品种,你忙得过来吗?”张辰不解地问道。 “不瞒官人,除了肉馅是我买上好的猪肉剁的细馅,其他的饼馅只能外面买现成的,有专门做饼馅的,不过都是货真价实的好料,官人尽管放心。” 张辰点点头,这些饼确实看起来还不错,收拾得很干净。 买了饼,曹宁终于有点心满意足,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买了两大担吃食,不由挠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张辰。 “张大哥,我好像买得太多了!” “没事,哥有钱,你喜欢就行!”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怎么拿回去?被翁翁看见就惨了!” 张辰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原来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小娘子根本不在意钱的问题。 他想了想笑道:“这样!我们买猫食时多要几个装猫食的大盒子,说不定你翁翁以为是猫食呢!” “这个办法好!”曹宁欢喜得跳了起来。 “我可以和小猫一起吃饼。”这一转眼就把刚才的担忧忘在脑后了。 从瓦肆大门到卖猫食的店最多一百五十步,但他们竟走了许久,两个挑夫已是满头大汗,张辰给两人各加了五十文钱,才稳住了他们的情绪。 猫食店里各种商品琳琅满目,猫的玩具,装猫的袋子,猫窝、猫舍、猫砂等等,光猫食就有十几种,用鱼肉或者肉糜精心烹制。 这时,曹宁把张辰拉到一边,小声说:“这里面的东西我都想买,但、但我只有一贯钱” “要不,我借给你?”张辰笑着逗她道。 “可是我也还不起呀!”小娘子满脸期待地望着张辰。 张辰拉拉她的小辫子笑道:“张大哥逗你玩的,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我给你买!” 曹宁一声欢呼,立刻开始了她的大采购,她每样东西都要买十份,因为她养了十只小猫,店主见来了大主顾,索性把店门关了,专心做他们一家生意。 又花了半个时辰,扫货终于结束了,装满了五只大箱子,张辰又买了几只大木箱,将她买的吃食也装了进去,外面贴上猫食的字样,这样便可以瞒天过海,运回曹府了。 “官人,一共五十八贯七钱!” 张辰给了店主三锭二十两的大银,对他笑道:“烦请店家用车送回曹府!” “可是曹大将军的府上吗?” “正是!送到侧门,交给他们管家就是了。” “小人明白,小人一般都会送货上门的,信誉保证!” 张辰用笔在大箱子上写上曹宁的名字,这样曹府的管家就不会搞错了,随后张辰便直接将曹宁送回了曹府。 “这个送给你!” 张辰在台阶前蹲下,笑着将五枚一两的小银锭塞给曹宁:“以后自己买糖吃!” 曹宁心中十分感动,她将张辰的脖子拉下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张大哥,我给阿姊说一声,你就做我的姐夫!” 张辰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红扑扑可爱的小脸蛋:“回去!等猫食吃完了,张大哥再给你买。” 曹宁热情地挥手向他告别,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喊道:“张大哥,别忘记给我的猫舍写对联!” 第二百一十章 郭府家宴 待张辰赶回郭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牛车刚停在门口,曹休便从府内冲了出来,低声埋怨道:“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家宁宁呢?” “我送她先回家了,东西有点多。” 曹休呆了一下:“三郎,你给她买了多少东西?” “就是一些小吃食,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猫食,反正她喜欢,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就给她买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哎!小娘子不懂事,实在很抱歉,让你破费了。” 张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就喜欢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买点小东西哄哄小妹妹,不是挺开心的吗?你觉得我会在意那点小钱?” 曹休呆了一下,挠挠头道:“好!只要你高兴就好,快进府!祖父已经快把我骂死了。” “酒宴已经开始了?” “差不多了,反正就差你一人,快来!” 张辰跟随曹休走进了府中,宴席是在郭府中庭举行,这里也是一片很大的花园,头顶上张灯结彩,下面摆下了数十桌酒席,有一百多名宾客,比曹府宴会好一点,都是四人一桌。 此时酒宴尚未开始,不过宾客们都已就坐,大家互相聊天,气氛十分热闹,和曹府不同的是,女眷很少,只坐了五六桌。 “张贤弟,这里!” 张辰忽然看见高捷向自己招手,便快步走了过去,高捷行礼笑道:“听说你带曹宁出去玩了,那小娘子缠人!” “很活泼可爱,我非常喜欢。” 张辰见高捷身边有个空位子,便坐了下来,曹休连忙道:“三郎,今日你的位子在主桌那边,这里是我们的位子。” 张辰看了一眼主桌,都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家伙,他顿时没有了兴趣,笑道:“这里就蛮好,别让我再动了。” 曹休无奈,只得跑去禀报祖父了,不多时,一声钟响,七八名重要的宾客有说有笑从中堂内走了出来,大家各自就位。 郭逵起身走到张辰面前,对众人笑道:“今日是为张辰张御史庆贺,然而来的都是亲朋好友,便是家宴,大家就不要客气了,一起举杯贺喜张御史!” “贺喜张御史!”众人纷纷举杯站起身,冲着张辰作揖点头。 张辰紧张地小声问道:“我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高捷微微一笑道:“方才你不在府中,郭太尉已经帮你说了一个下午了,你再说就多余了。” “哦!看来我还走得真是时候。” 郭逵二次举杯再道:“来!为今日的聚会,我们再干一杯!” “干杯!” 众人大喊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宴正式开始了,大家开始推杯换盏,连吃带喝起来,但张辰只喝了几杯酒,只见郭逵带着曹仪和潘潭向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三个年轻人,除了曹休和郭忠孝外,最后一人张辰似乎也有点眼熟。 “三郎,你不给我面子嘛!” 郭逵走上前笑道:“半途逃掉,又不肯坐主位,非要罚酒三杯,我心里才舒服一点。” 张辰也笑道:“太尉家这么好的酒,只罚酒三杯是便宜我了。” 这时,潘潭笑眯眯走上前:“若论酒,公认是我们潘家的酒最好,既然张御史好酒,我回头给张御史送二十坛去!” 张辰一阵头大,他就怕潘潭无孔不入,他只得干笑两声:“酒虽好,却不能贪杯,贪杯可会误大事的,潘老将军说是不是?” 他含蓄地拒绝了潘潭的好意,潘潭有点尴尬,只得跟着笑道:“张御史说得对,酒喝成了习惯,将来做事便要耽误了。” 张辰连喝三杯酒向郭逵赔罪,郭逵拉过身旁的一个年轻人,和蔼道:“曹休和我家忠孝你认得,我便不介绍了。这是我未来的女婿曹献,以后还请三郎多多关照!” 张辰顿时想起来了,上次他去曹府时好像见过,曹献是曹家的远房旁支,就是曹仪的侄孙,好像是某县的知县,具体哪里他忘记了。 因为去岁郭逵和夫人曾想把女儿嫁给张辰,所以当听到郭逵介绍未来女婿时,张辰略微发怔,不过眼前的曹献倒是彬彬有礼,稳重地敬了张辰一杯酒,众人这才离去,不过曹仪却留了下来。 “张御史,我们聊两句!”曹仪将张辰拉到一旁坐下。 曹仪笑道:“今天我那个小孙女让官人你头大了!” “没有!宁宁活泼可爱,我很喜欢。” “小娘子是很可爱,就是被宠坏了,有时候不太懂事,希望你别计较。” 张辰笑了笑:“我也喜欢宠着她。” 曹仪沉吟一下,这才含蓄地问道:“官人还没有考虑成家吗?” 张辰明白他的意思,便淡淡道:“我祖父也常常给我提这件事,我就告诉祖父,婚姻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之事,遇到自己喜欢的,彼此又门当户对,我自然就有成家之念,我只是不想为了成家而成家。” 张辰言外之意就是提醒曹仪不要给他介绍婚事,曹仪早已洞察人事,怎么会不懂张辰的暗示。 他便将准备提亲的言语收了回去,也笑了笑道:“所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其实只是一种形式,我们也希望年轻人能情投意合,所以我们这些世家就达成共识,就有了鹊会这种聚会方式,让年轻人自己选择,却又能满足门当户对这个条件,其实我们勋贵世家也有不少才貌出众的女子,希望官人有机会多参加我们的聚会。” “感谢老将军美意,在下以后一定参加,绝不矫情!” 曹仪明白了张辰的意思,或许他并不是拒绝自己,只是想先认识交往,想通这一点,曹仪心中顿时舒服了很多,至少张辰态度很诚恳,愿意交往,那就看他们彼此的缘分! 曹仪笑了起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了曹家之事,曹仪这才把话题转到潘潭托他之事,他今天下午专门劝说了潘潭,不要直接去找张辰,他会很难办,最好找中间人带话,这样大家都不尴尬。 “官人,潘家非常感激你昨天签字,让潘旭换了牢房,使他能够得以保住性命,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是冒着得罪王珪的风险” 张辰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躲得过初一,却逃不过十五,这件事还是来了,也罢,有些话索性说开了也好,省得潘家整天想着找自己的关系。 “那桩案子只是名义上归我分管,它真正的主导者依旧是王珪王相公,从案发到现在一直如此,但我不希望潘旭在这期间出什么意外,出于这个考虑,我才同意把他换一个条件稍好的地方关押,这并不是我考虑潘家或者其他什么因素,这只是我分内之事。” 曹仪点点头:“其实唐宪也给我们暗示过,这件案子是当时王珪为了讨好陈景元,过早地下了定论,他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坚决不肯推翻自己的定论,这个案子就拖下来了,不过官人能不能给我们指明一个方向,让我们知道解决的办法在哪里?” 张辰怎么可能把他和王禄的对话泄露给他们,于是微微笑道:“去岁年中,种锷种太尉大破西贼,却被朝廷下旨申饬连贬三级,谁也想不到他还会有再起的机会。 可就在一两个月后,他重新挂帅,讨伐锡义山乱匪。但就在胜利即将在望之时,他忽然又被免职。 直到今年再次复起,前往河东总揽军权。真是起起落落,但人生起伏跌宕莫过于此,不是么?” “请官人说下去!”曹仪思索着张辰的话,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的意思是说,希望就藏在绝望的背后,潘旭这个案子虽然很棘手,但黑暗过后就是光明,它绝不会一直拖下去,关键是我们要学会隐忍和等待,只要潘旭把身体调理好,希望就会在绝望中悄然而至,我相信这一天已经不会太远了。” 曹仪心中感慨万分,难怪郭逵一直把张辰视为他的接班人,自己以前不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如此年轻,却充满了人生的睿智,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若能得到这样的孙女婿,是曹家的大幸也! 张辰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曹仪已经明白了,张辰其实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官人,最后还有一件事,上次你给我孙女的对联,她非常喜欢,可惜太小无法张贴,烦请你再写一副全联!” 第二百一十一章 汤家九娘 就在张辰进入郭府大门的同时,房州会馆总店前走来一个外貌略有点邋遢的年轻女子,说邋遢是因为她头发显然已经好几日没洗,发络结成了饼状,面有菜色,身上是一件乡村妇人常穿的那种粗布肥大长裙,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十分臃肿,说得再坦率一点,她这身打扮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女乞儿。 “这里可是房州会馆,小娘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名伙计捂着鼻子,像是撵苍蝇似的向她挥了挥手。 “我、我不是来吃饭的!” 年轻女子吞吞吐吐道:“我来找一个人。” “请问你要找谁?”邹氏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她尽量保持客气,但也不希望这个女乞儿影响房州会馆的生意。 “我找张辰张官人,请问他在这里吗?” 这个年轻小娘就是逃过锡义山匪军大规模追捕的汤九娘,她不敢走官道,夜行昼伏,翻山越岭,整整用了十二日的时间才走到了东京城。 她已经无处可去,回想起父亲汤焕曾提起过,日后要去东京投奔一位叫张辰的官人,故而她毫不犹豫直奔东京而来,当然,她还有生母改嫁在河北,但她宁愿投靠一位陌生的官人,也不愿意再见到早已伤透她心的母亲。 “你是”邹氏微微一怔,打量一下汤九娘。 “我我是他妹妹,叫汤九娘。”汤九娘红透了脸,咬着牙说出了口。 邹氏瞬间有点糊涂了,张辰的父母已经亡故,家中的小妹柳娘才十岁不到,哪里又冒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 就在这时,马武的妻子苏氏正在侍女的搀扶下,大着肚子款款走了出来。 马武七日前已经先跟着刘鸿回竹山去了,为了防止再出现上回乱匪破城的悲剧,马武便决定让妻子苏氏留在东京安心生产。 苏氏预计还有一个多月便要生产,今日是特来寻邹氏说些闲话拉拉家常,顺便请教请教育儿经,只见她撞见了门外的一幕,微笑问道:“邹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儿?” 邹氏生怕苏氏的肚子生了闪失,赶忙迎上去搀住。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没什么大事,突然来了一位小娘子,道是张辰张官人的妹妹,可她却姓汤,教我好不生疑” “姓汤?”苏氏突然怔在了原地,随后不顾身子沉重,快步上前握住汤九娘的手。 “小娘子,敢问汤焕是你什么人?” “是,汤焕是我父亲可你是?”汤九娘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苏氏的神色瞬间激动起来,可她上下打量了衣衫褴褛的汤九娘后,却是红了眼眶:“汤娘子怎么变成这个模样,可是遇到了祸事?” 汤九娘虽然和苏氏素不相识,但她心里却莫名涌起了一股暖流,仿佛看到了亲人一般,心中的痛苦顿时涌了上来,眼睛立刻红了,捂着嘴扭过头去,忍不住抽噎起来。 苏氏知道她一定遭遇了不幸,咬住嘴唇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汤娘子,我们去后院,先给你换一身衣服,再帮你洗漱一下。” 在邹氏和伙计们疑惑的目光中,苏氏拉着汤九娘向后院而去。 半个时辰后,在房州会馆的一间包房内,汤九娘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面片,苏氏见她面有菜色,也不知道她饿了多少日,心中十分同情,小声劝她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苏氏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同时,汤九娘已经吃掉一大碗面片,连汤都喝尽了,这才放下碗,一抹嘴道:“不瞒苏阿姊,我已经七日没有吃顿饱饭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汤九娘低下头,红着眼睛道:“父亲死了,被单安那个狗贼害死了,我跳进汉水当中才逃得性命。” “恩人死了?怎么会这样?”苏氏霎时又红了眼眶。 “单安狗贼派了几千人在均州四处搜捕我,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我只好在荒野中逃命,饿了挖野菜,困了睡山洞,一路逃来东京城,衣裙都挂破了,这件裙子还是我在一家农舍里偷的。” “天道轮回,恶人自有天收!” 苏氏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初在竹山遭遇的噩梦,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句,随后又安慰她道:“放心!九娘,既然恩人让你来投奔张官人,以后我们便都是你的家人!我相信张官人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阿姊,张官人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升官了,当什么御史,等会儿我便带你去他家里。” 汤九娘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迟疑问道:“不知那位张官人是否已经成家了?” “还没有呢!张官人家中只有一位祖父和一个小妹,哦,还有一个在乡里收的义子。” 苏氏又笑道:“你是担心你贸然上门会扰得他家宅不宁么?你且安心,你方才在店门前说了是张官人的妹妹,那你便做他的妹妹又如何?我家郎君和张官人乃至交好友,有我带你去,他必定会认你,没有人会把你赶走。” 汤九娘心中暗暗叫苦一声,什么妹妹不妹妹的,自己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也不知道那位张官人年岁几何,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过既然他已经有了义子,看来也应该是和父亲一个岁数,但为何一直没有成家呢? 胡思乱想当中,汤九娘总算吃了一顿饱饭,苏氏温柔地笑道:“九娘走!我叫辆牛车,我们一起去张官人家里。” 这时汤九娘忽然想起一事,小声道:“我的兵器还藏在城外呢!我要去取回来。” “很远吗?” “不远,就在城外一座寺院外墙下埋着,出了西门就能看见。” “我知道了,一定是铁佛寺,我陪你去取。” “不不不,阿姊身子不方便,我自个儿去便好。” 苏氏只好雇了一辆牛车,先让侍女陪着汤九娘向西城外而去,很快取到弓弩后她们又返回城内,接着苏氏陪着汤九娘来到了位于法云寺旁的张辰新宅前。 “到了,就是这里。” 苏氏给了车夫百文钱,在汤九娘的搀扶下向大门走去,此时汤九娘已经洗漱干净,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裙,又吃饱了饭,倒也显得精神抖擞,恢复她从前的俏丽和英姿。 “哟!马家嫂嫂来了。” 管家胡伯连忙迎了出来,他没见过汤九娘,便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和我郎君的义妹,也是张官人的妹妹,刚到东京城来,胡伯叫她九娘就是了。” “哦哦,九娘,快请进!” 胡伯虽然是云里雾里,但还是很热情地请她们进了院子,苏氏带着汤九娘向后院走去,她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张官人可不是一般人,如今二十岁不到却已经做到了侍御史,是一位绝顶聪慧之人,同时也是一位心怀正义之人,我相信他必定有办法帮你的。” 二十岁不到?汤九娘差点惊了个踉跄,但心中却架不住浓烈的好奇感,虽然他不知道侍御史是个什么样的职位,但光听苏氏的描述便能推测这位张官人一定不同凡响,也难怪父亲会如此看重他。 她们走进了内宅,只见前面走来一名身形略微佝偻的老者,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嘴角则挂着一丝和煦的微笑,让人感到温暖而亲切,在老者身旁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的孩子。 “这位小娘子是?”张仲方拄着拐杖走过来笑问道。 “张翁,她叫汤九娘,是我和郎君的恩人汤焕之女,张官人应该和你说过的,不知可否还记得?” 张仲方拧眉略一思索,顿时想起来了,三郎仿佛是给自己说过,竹山县遭难时马武夫妇险些被害,多亏一个叫汤焕的匪军头领仗义出手,苏氏才免遭贼人玷污,张辰也得以将马武从刑场上救出来。 “我想起来了。” 张仲方热情地招了招手道:“马家娘子,九娘,我们快去屋里说话去。” 身后的柳娘和虎子也好奇地向汤九娘眨眨眼,汤九娘心中一阵温暖,她如今虽然非常敏感,但她却能体会到这一家人的真诚。 她们进了房间坐下,张仲方亲自给她们点了茶,和蔼地笑道:“我家三郎曾给我说起过你父亲,说他抱打不平,严惩奸恶,虽身陷匪军,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汤九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老员外赞誉,但在官府眼里,我们也不过是乱匪罢了。” 张仲方笑着摇摇头,接着又道:“我近日听周博说,锡义山好汉好像又被官府招安了。” 汤九娘突然咬紧银牙道:“不是招安,是投降官府了!我父亲和付伯父不肯投降,结果被单安狗贼害死了,我也差点死在他的手上,这个血海深仇我非报不可!” “唉!世事无常,还请小娘子节哀!不妨先住下来,报仇之事待三郎回家后,我相信他会替你做主。” 见汤九娘情绪不好,说罢张仲方便站起身来,让胡伯安排侍女去收拾院子。 苏氏拉着汤九娘的手道:“九娘,明日我们一起去隔壁的法云寺上香,我想祭一祭恩人的在天之灵。” 汤九娘心中感激万分,连忙起身行礼:“多谢阿姊!” 入夜,张辰返回了府宅,他从牛车里出来,胡伯便笑着迎了上来:“东家回来了。” “今日酒有点喝多了,李俊他们回来没有?” “他们也刚回来,回屋睡觉了,对了,东家的妹妹今日来东京了。” “我的妹妹?柳娘不是一直在么?”张辰有点糊涂了。 “是马家嫂嫂陪她来的,这位小娘姓汤,好像叫汤九娘,是从均州来的。” 张辰愣在原地,没过多久顿时惊呼一声,拔腿就向后宅奔去。 均州,姓汤,难道是汤焕有关系?其实这一阵儿他心中便很担心汤焕的处境,朝廷招安锡义山匪军的名单两日前公布了,但他没有看见汤焕的名字,又不好细问,着实让他的心悬在空中。 张辰奔进后院,急问道:“那位汤家小娘在哪里?” “可是张官人,我在这里!” 汤九娘从房间里奔出来,就像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竟径直跪倒在素未谋面的张辰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张官人,我父亲他被单安狗贼害死了。” “啊!怎么会” “父亲和付伯父不肯投降朝廷,被单安骗去商议军务,结果单安设了埋伏,他们两人被被” 汤九娘说不下去,再一次呜咽大哭起来。 张辰想起汤焕曾经对马武夫妇的恩情,他心中恨极,咬紧牙关搀起汤九娘道:“九娘,这个仇我们记在心中,你放心,我们迟早杀了单安那个狗贼!”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心附权 次日天不亮,张辰便出门上朝去了,临走时,他让李俊去房州会馆借来牛车,又让他和赵虎随行护卫牛车。 今日要到隔壁法云寺祭父,汤九娘早早便起来,苏氏特意给她准备了遮掩面容的帷帽,帷帽有两种,一种是宝塔形,帽檐较窄,整个纱幔拖在肩膀上,将肩膀以上部位都遮蔽得严严实实,这种适合年纪较大的妇女戴。 而年轻女子大多喜欢带笠纱,像斗笠一样的宽边,边缘装有轻纱,轻纱会飘逸在脸上,宽松美观且不影响呼吸,还会给人一种朦胧之美。 汤九娘当然是选择戴笠纱,而且覆纱稍长,如果不用手掀,基本上看不到面容。 只见汤九娘戴上笠纱后嘟囔道:“阿姊,这玩意儿戴上实在闷得慌!” 苏氏笑道:“又没有人强迫你戴,只是为了以往万一而已,若你真觉得膈应便摘了,我料想害人的那些恶贼还没那个胆子在东京闹事。” 这时,汤九娘想起一事笑道:“付伯父精于易容术,非常厉害,我跟他学过一点” 汤九娘没有说完,苏氏便欢喜得笑了笑:“那九娘就用什么易容术好了,不用戴这个劳什子纱帽。” 汤九娘连忙摇头道:“阿姊,你听我说完,他的易容术是用猪皮削薄后粘在脸上,倒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但胶在脸上非常难受,只能军队里那些男子用一用,我们是不能用的。 但还有一种易容术就是化妆,我在想,既然东京城到处都卖各种化妆脂粉,为什么不请一个高水平的化妆匠人来教授技艺,以后我化一下妆,就能变一个人,这样出去就不用担心了。” 苏氏点点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用化妆来改变相貌,东京城就有这个条件,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法云寺的烧香花不了多少时间,她们烧香出来,牛车已经到府门前等候了。 这时,赵虎上前道:“奉御史之令护卫二位娘子出行,我和李俊跟在车后,若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吩咐我们!” 一路同行而来,苏氏倒是比较喜欢这个赵虎,为人稳重、踏实,让人值得信赖,那个少年模样的李俊就比较油嘴滑舌,不过只是嘴皮子讨厌,人还是靠得住。 苏氏便点点头道:“今天就麻烦两位了。” 李俊手一挥,嬉皮笑脸道:“苏娘子放心,谁敢调戏你们,我们保证把他打得半死!”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亮的弩箭袭来,速度快得无以伦比,硬生生擦着李俊的脖子掠过,李俊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他已经感觉到蓬勃的杀意,方才只要弩箭稍微准一寸,他的小命就没有了。 手持弓弩的汤九娘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官人的亲卫,所以这回饶你一命,还请以后不要乱说话,尤其在我阿姊面前,否则我直接要了你的命。”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李俊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认错。 苏氏连忙在旁边劝说道:“九娘莫要想多,这个李俊就是嘴皮子讨厌,别的还好,听说他是在西军时便一直追随张官人,十分忠诚,九娘饶了他!” 汤九娘手一松,小巧的弓弩又如闪电般收回,放入系在腰间的褡裢里头,就象条青色的帷幔披在在肩上,异常熟练。 汤九娘瞪了李俊一眼,又对苏氏道:“阿姊,我们上车!” 二人上了牛车,牛车缓缓起步,赵虎对心有余悸的李俊道:“你小子记住了,马家娘子乃是官人的嫂嫂,九娘如今又是官人的义妹,调戏两个字在她们面前不可乱用,这是对她们的不敬,也是对官人的不敬。 以后你要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连马家娘子说你嘴讨厌了,其实我们大家都这样认为,只是不好意思说你而已。” 李俊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道:“官人的这个妹妹厉害啊!一举手就能要了我的小命,我可不敢再惹她了。” 汤九娘的到来,其实无意中给张辰解决了另一个隐忧,那就是家里内宅的安全问题,自己日后定是要娶妻的,再加上妹妹柳娘,内宅的女眷多多少少会给男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担心。 虽然张辰有四个心腹亲卫,但他们毕竟是男人,不太方便,有了汤九娘,以后张辰便不用太担心内宅的安全了。 不久,锡义山乱匪招安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地。天子赵顼下旨赦免了锡义山全体将士的造反之罪,并下旨将锡义山匪军改编为均州军,单安出任都总管、匡国军节度使,加封开府仪同三司、武当县公,手下大将都封为偏将指挥使,随后又责令单安率领军队跟随前往河北路参与剿灭农民起义,待战事结束后再一并升赏。 这一回,张辰在赦免名单中终于看到了付策、汤焕和汤九娘的名字,这便和先前朝廷公示的锡义山乱匪通缉令对应上了,这也说明单安还是不敢做得太过分,怕激起锡义山诸将的公愤。 如果赦免名单中没有汤九娘,那汤九娘就会一直是朝廷的通缉犯,这对她将来的生活非常不利,一旦赦免,她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了。 当然,锡义山内部的恩怨则是另一回事,张辰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已经到了熙宁二年的十一月,刚刚进入十一月,朝廷便爆出了一个重大消息。 去岁因上书力劝天子“愿二十年口不言兵”被冷落的三朝老相富弼,上个月刚刚被天子下令出判亳州以示警告,而今又作死般的令亳州拒不执行青苗法,最终天子忍无可忍,下旨让富弼以司空、韩国公的身份致仕,迁回家乡河南府定居,实际上就是被强制退休了。 面对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富弼一直固执地认为不能违背祖制,议论与王安石多不和,又见天子重用王安石,知道自己不可与之争,早在年初王安石拜相后,便一直称病求退,故而这一次致仕倒是心愿得遂了。 临行前,富弼最后一次上疏天子,说现在人情未安,新晋重用的多有小人,不少地方发生了地震、水灾,这是上天示警,说明大宋很需要安定。 天子不想与他徒费唇舌,片刻后问富弼说:“富相公走了,谁能够代替你?” 富弼是做过首相的人,天子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但富弼竟推荐了文彦博,天子沉默不语,很久了才说:“王安石怎么样?” 这回轮到富弼沉默不语了。最终,天子赵顼还是给了这位历经三朝、劳苦功高的老相应有的体面,恢复他武宁军节度使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命其以司空、韩国公之衔致仕。 于是,宋代大臣带使相致仕,自富弼开始。 这个惊诧人眼球的消息令一直在专心扳倒曾公亮的王珪大喜过望,富弼一倒,曾公亮已失一臂,他决定继续再添一把火,而他这回决意拿曾公亮的老家福建来做文章。 福建路是大宋朝廷贡果的重要来源地,尤其是荔枝,更是朝廷指定贡品,早在仁宗朝时,每年福建路便需要向朝廷进贡三万颗极品荔枝,十年前,这个数字提高到五万颗,但到了熙宁年间,又增加到了十万颗。 本身荔枝产量很大,进贡十万颗上好荔枝问题也不大,但朝廷要求是极品荔枝,这个贡果标准便掌握在负责采办的内官手上,几名内官不断以不符合进贡标准为由大肆敲诈地方官府和果农,敛财不计其数,导致底层官员苦不堪言,数万户果农破产,卖儿鬻女求生。 曾家父子祖籍泉州晋江,因曾公亮已经致仕,于是福建路官员近日便联合向天子近臣曾孝宽写信,恳求他帮助家乡减轻日益严重的负担,曾孝宽碍不过家乡父老的面子,便向天子赵顼进言“福建以取荔枝扰民”。 王珪很快便上书天子,指责福建路诸官不向朝廷上书进言,不向天子进表呼吁,却私下联名向曾孝宽进言:“福建百官只知曾氏而不知朝廷天子乎?”弹劾曾孝宽将福建路视为私邸。 这个帽子扣得极大,加之大内总管钱晋不断向天子赵顼进谗言,说在福建路采办荔枝的几名内官安分守己,并无任何受贿之事,天子赵顼纵然信任曾孝宽,但也架不住百官的舆论纷纷,最终下旨申饬曾孝宽,削其职,外放为地方知府。 富弼致仕,曾孝宽外放,曾公亮在朝堂上的重要支柱几乎斩尽,朝廷争夺首相之位的暗战正式进入了白热化,而王珪也即将走上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但他却没料到,高光过后不久,便是末日。 入夜,一辆马车在曾公亮府宅的侧门前缓缓停下,从马车里下来,等候在侧门前的曾公亮小儿子曾孝直连忙迎了上来,抱拳道:“父亲已等候多时,蔡相公快随我来!” 好友富弼被罢相,已经相当于卸掉了曾公亮的一条胳膊,而长子曾孝宽被贬,光辉前程戛然而止,对他的打击显然更大,虽然曾氏父子早已反目,但他也无法容忍曾家的后路被断。 面对王珪和钱晋的强势出击,曾公亮不得不寻找外援,他终于开始低下骄傲的头颅,目光转向天子宠信的变法派,想到了近日一直低调沉默的王安石。 而在这个关键时刻,政事堂的执政之一蔡确的到来无疑使曾公亮又看到了一线希望,首先蔡确乃是靠着依附王安石才得以上位,但他拜相后却又一直和守旧派暧昧不清,俨然是一个玩弄人心的好手,故而这位变色龙在朝堂上虽然权柄不大,却与几乎所有人都交好,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蔡确祖籍泉州晋江,乃是曾公亮的同乡人。 只见蔡确走进书房躬身行礼道:“卑职蔡确参见老相公!” 曾公亮连忙上前扶起他道:“持正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蔡确坐下叹了口气道:“卑职今天下午去探望富相公,不料在富相公官宅门前看到了几名监察御史,使卑职不敢入内,卑职刚刚得到消息,富相公一家已经乘船离开京城了。” 曾公亮冷冷哼了一声:“何止是富弼府前,老夫的大门前也有一些不明人士,或许就是持正所说的监察御史,司马光这个御史中丞做得好啊!我一手提拔了他,如今竟然也变成了王珪的狗。” “这不是司马光的意思!王珪如今控制着御史台,司马光也只是挂个虚名。” “那你就错了,王珪最多只能控制御史本人,像这种大规模的调动御史外出监视,没有司马光的默许怎么实施得了,如今反对变法呼声最高的富弼被罢相,司马光怕是已吓破胆了。” “若是司马光已经有意投靠王珪,那老相公岂不是又看错人了?” 曾公亮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刻骨仇恨。 “王珪这几个月来在政事堂飞扬跋扈,屡屡与王安石针锋相对,我想变法派现在和我一样,恨不得剥了王珪的皮,食尽王珪的肉,既然王珪要和我玩,那我就好好陪他玩一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老相公是有话要卑职转达王安石王相公么?” “不用你去,我会让犬子前去,这才能显出我的诚意,不过你需给我做一件事。” “请老相公吩咐!” 曾公亮冷冷道:“给我弹劾司马光擅自动用御史监视大臣,我就不信他会有天子的旨意!” 蔡确有些不解道:“如今司马光是否投靠王珪暂时不明,众所周知,他可是在专心编纂《通鉴》啊!老相公直接弹劾他,万一他并未背叛” 曾公亮阴阴一笑:“吃一堑,长一智。司马光万一又是另一个王珪呢?我已管不了许多,你只管弹劾便是,到时候只要王珪救不了他,我看御史台谁还敢听他的话?” “老相公高明!” 蔡确只好点头,随后又问道:“富相公走后,政事堂便少了一人,老相公觉得谁有希望升入中枢?” “我已经致仕,这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我也相信天子已经有了人选,在这个时候谁敢露头去争相位,便是自寻死路!你且看,王珪不知死活,早晚下场凄惨。” 曾公亮语气变得温和起来,笑了笑道:“去!我这里不宜久留。” 蔡确起身告辞了,就在蔡确刚走后,曾公亮走到书案前拉了一下绳子,门口立刻出现一名灰衣男子,单膝跪下道:“请相公吩咐!” “去跟踪蔡确,看他离开我府邸去了哪里?” 灰衣人行一礼,迅速从书房门口消失了。 曾公亮负手走到门前,望着远处自言自语道:“人心附权啊!蔡确,在这个关键时刻,希望你不要站错了队伍!” “什么!” 书房内,王珪霍地站起身,怒吼道:“那个老家伙要投向变法派?”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绝不会有错!” 蔡确满脸谄媚笑道:“他还让我弹劾司马光擅自调动御史。” 王珪沉思片刻问道:“他为什么要弹劾司马光?司马光可是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啊!” “因为谁都明白王相公你已经控制了御史台,而司马光是御史中丞,若是王相公到时候不为司马光说话,恐怕御史台里就没有人肯相信王相公了,这是曾公亮的一贯手法,我非常了解,择其中弱者先击之。” 王珪忍不住一阵大笑,他心中着实得意,现在连中立派参知政事蔡确都投靠了自己,曾公亮这老东西孤立无援,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王珪从桌上拾起一本名册,稍稍翻开了几页,这是蔡确给他的投名状,竟然搜罗了曾公亮这些年在东京城和地方提拔的官员名册,足足有一百余人,这让王珪暗暗心惊,他没有想到曾公亮的势力居然如此强大,难怪天子对他如此忌惮? 王珪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小看曾公亮了,如果自己真把曾公亮激怒,让他全力反扑,自己未必能抵挡得住,不行!不能太急于求成,得慢慢来,一步一步将曾公亮挖空。 想到这,王珪淡淡道:“既然曾公亮让你弹劾司马光,你就正常弹劾!” “可是,这样不是让曾公亮称心如意了么?” 不等他说完下去,王珪便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弹劾归你弹劾,我捞人是我的事,你依旧要和曾公亮保持往来,懂我的意思吗?” “这” 王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更进一步,放心!富弼已经走了,政事堂只剩下三人,而我和王安石如今正针锋相对,天子为了平衡政事堂,首相之位必定不会给我和王安石,那便只剩你了。只要你我一条心,首相谁来做不一回事么?有的事情,只要你明白就行!” 蔡确何等狡猾,但还是接过了王珪画下的大饼,只是心中不由暗暗叹息一声,原本八面玲珑的他,如今已经选择上了王珪的贼船,恐怕很难再下来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剪除奸细 被御史台调去监视富弼和曾公亮的府宅的御史都是察院的监察御史,和张辰所在的台院并没有什么关系。 官房内,张辰用食指关节敲打着桌上的卷宗,对主事王靖怒道:“这个案子你竟然拖了三个月,你做不了就早点说,我让别人去做!” “卑职已经尽力,可是这个案子牵涉面太广,已经有人威胁卑职的家人,张御史,这个案子只能” “只能什么?” 张辰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把话说清楚!” “只能,只能不了了之。” 张辰冷笑一声道:“原来御史台的案子可以不了了之吗?” “当然可以!” 王靖连忙解释道:“实际上,御史台至少有三成的案子都是不了了之,如同张御史之前经手的陈景元遇刺案,最后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张辰脸色微变,冷冷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刚才说这桩私酒案已经有人威胁你的家人,你是在危言耸听!” “卑职不敢,确实有人威胁卑职家人了,昨天晚上院子里发现一只剥了皮的死狗,上面还插着一把匕首。” “那你为什么不报官?” “卑职不敢,私酒案不光牵连三司,还牵连到内宫,开封府实际上就是查不下去,才把这个案子转给御史台,其实张御史当时就不该接下这个案子。” “你的意思是说,责任在我了?” “卑职不敢,只是说张御史经验还不足,不太懂官场上的推卸扯皮,其实把这个案子打回给开封府,让他们自己去查就是了。” 张辰点了点头道:“既然已经有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那这个案子你就先放一放,自己要当心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官。” “卑职明白了!” “天色已经不早,回家去!” “卑职告退。” 王靖行一礼,慢慢退下去了,张辰望着他退出自己官房,目光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王靖的家位于东京外城靠南城墙处的小巷子里头,他是东京本地人,太学出身,父亲年轻时去成都开矿,赚了一大笔钱,回东京城后便在外城靠城墙处买了一座占地两亩的大院子,修建二十几间屋子,然后租赁出去,一个月也能收租金十几贯钱。 王靖从府学出来后,他父亲又花钱找关系把儿子送进了太学,当王靖结束太学生涯后,他父亲又花了一大笔钱,走通了吏部和审官院的关系,王靖便得了御史台的实缺,出任从九品的御史台主事。 这几日王靖的日子着实难过,他的上司张辰逼他重查私酒案,这个案子本来被前任唐宪推给了开封府,结果张辰上任不久,开封府又将这个案子打回来,而张辰竟然傻乎乎地接受了,却让自己负责调查,让王靖心中恨极。 这个案子王靖心里很清楚,涉及到宫中几个掌权宦官以及东京城几家酿酒大户,他们在酿官酒的同时,也私下和内宦勾结酿私酒,大发其利,这几个大户手下养了不少亡命之徒,自己去查他们,岂不是找死! 想到昨晚出现院子里那只剥了皮的死狗,以及那把血淋淋的匕首,王靖双股便一阵战栗,他知道这是有人在威胁自己,如果再查下去,恐怕自己小命就没了。 今天王靖终于鼓足勇气,将案子卷宗还给张辰,这个案子他不敢再查下去了。 巷子比较窄,牛车驶不进去,王靖给了车钱,便快步向巷子里走去,但他刚走了没几步,忽然从暗处窜出两名黑衣人,挥拳将他打翻在地。 王靖被打得天昏地转,不等他反应过来,头发便一阵剧痛,黑衣人将头发扯起,在他耳边恶狠狠道:“已经警告过你,那桩案子不准再查了,你偏不信!” 王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道:“我不敢查了,饶命啊!” “我家主人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下次就要你的小命!” 说完,只听“咔嚓!”一声,王靖只觉右腿一阵剧痛,他顿时痛得昏死过去。 当王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父亲坐在一旁垂泪,他的右腿已经绑上夹板,稍微动一下就钻心疼痛。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王靖惊恐地问道。 “刚才郎中给你看过了,你大腿骨折,断成三截,别的地方还好,没有问题。大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招惹到谁了?” 王靖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急声问道:“有没有报官?” “还没有报官,只是让你弟弟去御史台请假了,你明日肯定去不了。” 听说没有报官,王靖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对父亲道:“我最近办一个案子,案子背后是我惹不起的人,他们心狠手辣,会杀人的,昨日的死狗和今日的挨打只是警告,我再敢查下去,他们就会下死手了。” “啊!那可怎么办?” “这个案子我已经推掉了,打死我也不查了。” 就在这时,他兄弟王翊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上司张辰。 王靖顿时吓了一跳:“张御史来了!” 张辰上前按住他,缓声道:“你不要动,我心里明白,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去查这个案子,你没有后台背景,他们才敢下手,算了,你好好休息养伤!” 说着,张辰将一份批假书和一锭银子放在他床前。 “听你兄弟说,你是大腿骨断成三截,这个比较严重了,至少要养半年,这是半年的休假书,还有十两银子给你补补身体,放心!你的俸禄照发,位子也给你留着,你就安心在家养腿。” 张辰又对他父亲道:“伯父应该有经验,腿骨折断最关键就是腿骨彻底长好之前不准动,否则很容易会变成瘸子。” 王父连连点头,他在矿山有经验。 “张御史说得一点没错,腿骨稍微错位就会变成瘸子,我从前见得多了。” “你安心休养!我先走了,那个案子我也不查了,还给开封府,让他们自己查去!” “多谢张御史前来探望,卑职感激不尽!” 张辰拍拍他肩膀,起身走了,王父一直将张辰送出了巷口。 张辰坐上牛车后,便冷冷问张龙道:“我让你把他两条腿都打断,怎么只断了一条?” “当时正好有几个后生来了,我们怕被堵住巷子里,只好匆匆撤退!” “算了,他腿断成三截,至少也要养半年,他听得出来你的声音吗?” “小人嘴里含着铜舌,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而且巷子口比较黑,我们没有和他打照面,还蒙了脸,应该万无一失。” 张辰点了点头,高声吩咐车夫:“去房州会馆!” 在房州会馆内堂,张辰微微欠身对纪达道:“俊康,你的计策果然很高明,主事之位已经空出来,你明天就来上任!” 纪达淡淡一笑道:“其实我是为他好,以官人的性格,他充当王珪的耳目,不死也要终身残疾,我只让他休假半年,他应该感激我才对。” 张辰沉吟一下又道:“假如王珪又要给我安排一个主事呢?” “很简单,再弄一个案子,把他打发去外地一年,事情怎么安排是你说了算,王珪除非把你调走,他在具体事务上还真拿你没办法。” 张辰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觉得,到时候王珪可能会收买俊康你。” 纪达摸了摸鼻子笑道:“好事情啊!就像我当时在竹山当都头那般,又可以发财了。”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名伙计跑来禀报:“启禀官人,有人来给官人送一封信。” “人在哪里?” “就在大门外!” 张辰起身出去了,只见门外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张辰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王禄府上的管家。 “是王知事有事寻我吗?” 管家点点头,将一张纸条递给张辰,转身便坐上牛车走了。 张辰借着光打开纸条,里面只有一句话:“开审陈景元遇刺案”,正是王禄的亲笔手书。 张辰心中顿悟,一定是曾公亮和变法派达成了同盟。 第二百一十四章 重审旧案 次日一早,张辰便将令使杨惟和书令史武清召集到房间内,对他们二人道:“王主事昨日不幸摔断了腿,不得不请假半年,以后半年就由纪达暂时替代他的位子。” 张辰又给他们介绍旁边的纪达:“纪达纪主事是我从前在竹山县时的同僚,主管全县的刑拿案狱,这次以幕僚的身份参与御史台之事,希望二位大力支持!” 杨惟和武清只是文吏,收入微薄,但张辰如今每月补贴给他们十贯茶水钱,比从前唐宪给他们的补贴整整高了三倍,也是御史台所有文吏中最高的补贴,着实令他们心怀感激。 两人连忙向纪达行礼道:“纪主事经验丰富,还望纪主事多多指点。” 纪达微微一笑道:“我们彼此彼此!” 就在这时,大门轰地推开了,朱沦有些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他打量一眼王靖的位子,急冲冲问张辰道:“王主事是怎么回事?” 张辰不紧不慢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朱主簿是在和我说话吗?” 朱沦是从七品官,而张辰是正六品,而且有御史头衔,朱沦是因为心中焦急万分才略显失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应该那么推门,连忙解释道:“张御史,卑职刚才没有抓住门把,稍显失礼,请张御史不要见怪。” “我知道朱主簿心急,开门轻重我不会在意,只是主簿有什么事?” “我刚刚听说王主事好像出事了,着实有点担心,便过来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主事的腿摔坏了,要休息几个月。” 张辰又给他介绍纪达:“这位是我的幕僚纪达,王主事不在,暂时过来帮我一段时间。” “如果王主事生病,我可以给张御史另外安排一位临时主事。” “多谢朱主簿的好意,我暂时没有这个需要,如果我有需要,我会提出来。” 朱沦只是负责御史台的日常运作,但他并没有人事任免权,只是侍御史自己提出来更换主事,并得到御史中丞批准后,主簿才能安排新的人选,由侍御史挑选。 所以这里的人事更换权在侍御史手中,而批准权在御史中丞手中,如果张辰不想更换,御史中丞也不能强行换人。 至于幕僚,基本上每个侍御史都有自己的幕僚,张辰把纪达安插进来,朱沦也无话可说,除非他能抓到纪达的把柄,是朝廷通缉犯之类,否则他也不能干涉。 朱沦又看了看纪达,只得悻悻道:“既然张御史已经决定用幕僚,我也无话可说,请尽快过来登记一下,我会安排必要的物品。” “一切有劳朱主簿了。” 朱沦无奈地走了,这时,张辰让众人在议事桌前坐下,对三人道:“从今日开始,我要正式启动去岁陈景元遇刺案的调查,各位都参与过此案,比较了解案情,大家都说一说!” 杨惟和武清虽然没有官职,只是文吏,但他们对这个案子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主事王靖,就连纪达也事先仔细研究过张辰带给他的卷宗。 武清算是最早接触这个案子的人,他欠身道:“这个案子的关键是当事人陈景元已经离去了,而且陈景元乃是世外高人,从来没有过任何证词,争论了一年,就是需要确定到底是那三个士兵擅自刺杀,而是受指挥使潘旭指使蓄谋刺杀。 其实案情也很简单,三个士兵最初已经招供,这件事是他们憎恨陈景元的祭祀扰民,临时起意刺杀,和潘旭无关,他们已经录了口供,但不知是谁给他们面授机宜,后来他们又推翻了之前的供词,改成潘旭是幕后主使人。” 张辰点点头,又问杨惟道:“杨令使怎么看?” 杨惟苦笑一声道:“两个自相矛盾的供词是关键,没有证据,没有人证物证,就看我们采用哪一份供词,刑部和大理寺采用的第一份供词,认定是士兵临时起意刺杀,和潘旭无关,但御史台却认定第二份供词,从而将潘旭抓捕,这其实是个立场问题。” “两位的意思是说,只要我采用第一份供词,这个案子就结了,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只是走出这一步太难,后果太严重,没有王珪王相公的同意,这一步就始终走不出去。” 杨惟和武清的心里都透亮明白,他们最后还是要告诉张辰,这个案子不管要不要重启,都绕不过王珪。 这时,张辰缓缓道:“我觉得现在的问题倒不是御史台,而是刑部和大理寺,他们之前态度是很坚决,但现在呢?他们现在是否还愿意象从前一样硬顶,还有司马中丞,他会不会干涉这个案子?这些都有可能。 当然,我并不会畏惧不前,既然决定做,那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除非有人把我从御史台调走,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有策略去做,大家说一说,我们第一步该做什么?” 张辰目光望向了纪达,这是昨日张辰请纪达考虑的问题,纪达沉思片刻道:“既然要重新启动这个案子,我觉得第一步就是要坐下来,和大理寺、刑部谈一谈,征询对方的意见,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 如果对方态度和从前一样,那么我们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定案,生米做成熟饭,有人反对也来不及了。” 张辰点点头,纪达的想法和自己一样,既然是三司会审,那么刑部和大理寺的态度就十分重要了。 想到这,他便对令使杨惟道:“今日上午就把复审函送去刑部和大理寺,请他们下午就来御史台商议。” 杨惟负责对外联系,涉及三司会审的函件都是他负责递送,可此时他有点担心,忍不住问道:“张御史,时间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一般会给对方三日准备时间。” 张辰摇摇头笑道:“今日并非正式审案协商,只是请大家来表个态,不用等三日,就请他们下午过来!” “卑职明白了,这就写公函!” 杨惟和武清出去了,张辰又缓缓问纪达道:“如果对方不肯来呢?” 纪达笑了笑:“我在卷宗里看见有他们的正式意见书,如果他们不来,官人就直接签署审案结论,连同他们的正式意见书一起交给王知事,让王知事随便寻一个变法派的大臣转给天子便是,将这个案子强行结掉,不过这是下策,或许不是王知事想要的效果。” 张辰点点头,王禄要的不是定然结案那么简单,变法派或许是要用这个案子挑起王珪和曾公亮明面上的斗争,要把战火引到刑部和大理寺。 张辰沉思良久道:“先看看今天下午两个部门的态度再说!” 张辰重启的这个案子是小三司会审,就是由侍御史、刑部郎中和大理寺正代表三部来进行审案,一般是由御史台主导,刑部和大理寺参与共审,所以又叫做小三堂会审,重要程度要远远低于由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几位重臣组成的大三司会审。 小三司会审也意味着案情不算很重大,而且往往是有冤情才会采用小三司会审,一般小三司会审的延续时间大概在两到三个月,最长不超过半年,像陈景元遇刺案这样超过了一年的案子也不是没有,但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事实上很多人都早已忘记了发生在去年夏天的这件刺杀案,当事人陈景元已经归隐山林,也没有人再关心这个案子了,如果不是潘家不断在后面活动,企图捞出潘旭,这个案子早已经封册归档了。 所以当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出现在御史台时,很多御史还以为是出现了新的三司会审案子。 来人是一个刑部的郎中唤作陈群,另一个则是大理寺正严方,更重要是,他们都各自带了手下和卷宗前来,已经不是表态那么简单,而是直接带着解决问题的诚意而来。 这便让张辰看到了曾公亮的强大实力,并没有因为富弼被罢相而全线败溃,这也使张辰忽然意识到,不仅变法派打算拿这件案子挑起王珪和曾公亮的争斗,曾公亮本人同样是准备拿此案来做文章,或许他已经和变法派达成了默契。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另辟蹊径 “第一次和各位共事,有必要向各位先介绍一下你们面前这位张御史!” 在台院二楼半圆形的议事堂内,张辰正向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介绍自己,他的语气很轻松,众人都笑了起来,刑部郎中陈群笑道:“我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史,我们当然都知道张御史,倒是张御史未必熟悉我们,应该是我们介绍自己才对。” 大理寺正严方也道:“张御史就不用介绍了,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那时我们再彼此慢慢熟悉,不如说说这桩案子!已经拖了一年,我都快忘记案情了。” 大家心思都一样,都急切地希望尽快了结这桩已拖了一年的案子,难得御史台的态度终于转变,他们都很担心,一旦张辰被撤换,这个案子就真的走进死胡同了,所以时间对他们来说极为宝贵,他们没有心情再说笑下去了。 张辰点点头道:“既然大家都想抓紧时间,那就开始!首先我想知道,去年刑部和大理寺签署的正式意见书是否还有效力?” 张辰向两人望去,刑部郎中陈群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意见书虽然并没有期限,但一年前的东西现在才拿出来,有点不妥,我们可以重新认定,当然结论是一样,只是时间改成现在。” “那大理寺呢?”张辰又向严方望去。 “大理寺态度也是一样,最好重新认定,内容不变,时间改成现在。” “既然三方都决定重新认定,那么该走的过程还是要走,明日上午,我们在大理寺提审潘旭和三名凶犯,大家没有意思!” 陈群和严方对望一眼,陈群问道:“不知这次御史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还和从前一样?” 张辰淡淡道:“审完以后,以事实为依据定案!” 就在这时,杨惟慌慌张张进来跑道:“张御史,司马中丞来了!” 门被推开了,只见御史中丞司马光快步走了进来,众人都站起身,一起施礼:“参见司马中丞!” “两位请坐!” 司马光请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坐下,却对张辰冷冷道:“三司会审为什么没有事先通知我?” 张辰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朱沦报告了王珪,王珪又透露给了不知情的司马光,依照司马光固执的脾性,必定会来问个究竟,不过张辰早已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道:“司马中丞误会了,这不是大三司会审?” “我知道这是小三司会审,但小三司会审也需要各部主官批准后才能进行,刑部和大理寺我不知道,但御史台我批准过了吗?” 张辰从卷宗内取出一份王珪签字的三司会审批复,递给司马光道:“这并不是新案子,而是去年的旧案,种种原因拖到今天,当时的御史中丞,也就是如今的王相公已经批准了此案,所以卑职不需要再向司马中丞申请,这是正常的审案,是卑职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张辰的充分利用顶得司马光哑口无言,他刚刚从王珪处得到消息,这才火速赶来御史台,但他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在张辰这里碰了一头钉子。 司马光心中暗骂王珪,明明是他屙的屎却让自己来收拾,这让自己要怎么处理,要废除王珪昔日的批准么?但这可不是御史台单独审案,这是三司会审,一旦他废除批准就意味着御史台退出了三司会审,这可是要上报天子的大事,他司马光在这个当口可不想玩这个火。 司马光毕竟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老油条,他心念一转便道:“我并不是针对这个案子,案子是老案子,这个我清楚,但你是第一次审理三司会审的案子,所以有些话我要向你交代,你应该向我事先汇报,然后再审案也不迟,毕竟我是你的顶头上司。” 虽然司马光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但他却用另一种方式来威胁张辰,以上司的身份警告张辰,意思是你若不肯让步,我便给你穿小鞋。 张辰当然知道得罪上司以后会举步维艰,但这个关系重大,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绝不能给司马光任何翻盘机会,箭已经射出就不能再回头,一旦他张辰畏惧司马光而妥协,那最后箭射中的只能是他自己。 张辰摇了摇头,不卑不亢道:“多谢司马中丞关心,但卑职已经充分了解此案,也清楚三司会审流程,卑职会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请中丞让卑职把案子审下去,等案子审结后,卑职自然会向中丞汇报。” 案子审结再汇报已经没有意义了,御史中丞的权力在于事前批准,而不是事后听取汇报。 司马光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张辰审案,他只得重重叹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了。 陈群和严方都亲眼目睹了张辰为了此案不惜得罪上司的决心,他们皆精神大振,一起躬身施礼,“那就说定了,我们明日早上在大理寺召开三司会审。” 黄昏时分,张辰命人将种朴请到御史台旁边的一座茶楼内,两人相对而坐,张辰给他倒了一盏笑问道:“最近情况如何?” “还能怎么样?父亲带着我种家子弟悉数去了河东,唯独只留下我一人在京中准备婚事,如今我只能一天天熬着日子,要不就是混在窑子里听戏喝茶,说实话,我也有点腻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种朴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与父亲说想去河东继续带兵,可他却死活不允许,道是让我成亲后转做文官,他征求了我的意见,我自然不愿意,让我成日里待在衙署里办公,我可不想干!可我又说不过他,唉,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若真不想为官,莫不如去做海外贸易!” 种朴微微一怔:“你不是说笑,让我去经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张辰淡淡道:“武将做不得,文官你又不乐意,权当是这阵子无聊,到时候带上新婚妻子出海去玩一玩便是,反正你只是不寻差遣,官阶又丢不了。 你可以去南洋、去倭国、去高丽,可以游历天下,开阔视野,去个半年一年,时间一晃而过,说不定你回来时,种太尉便改主意让你重返前线呢?” 游历天下开阔视野这一条,着实让种朴动心,他犹豫一下道:“就怕出海遇到海难,小命都丢掉了。” “那就看你坐什么船了,你坐小船当然危险,但你可以选择两万石的大海船,这种海船可以抗击最猛烈的海面风暴,我大宋海贸生意发达,以你种家的实力找到一条合适的大船不难,而且做海商还能赚大钱,何乐而不为?” 种朴虽然没有一下子被说服,但明显也心动了,他便点了点头道:“好!让我考虑一下。” 张辰又给他将茶盏满上道:“其实今日我找阿朴你出来,其实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现在成日没事干,能帮你什么忙?” 种朴苦笑着摇摇头道:“你是在说笑话!” “我想见清河侯赵世恩!” “什么?” “我想单独见一下原楚国公,现今的清河侯赵侯爷。先不说去岁你父亲和清河侯一道挂帅剿匪,再说我已知道你父亲与韩稚圭韩相公交情匪浅,而韩相公和高太后又是隐秘的同盟,而众所周知安定郡王和清河侯父子可是站在太后那头,所以你定然有办法。”张辰声音很低,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你怎么知道”种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随后使劲晃了晃脑袋道:“其一,我帮不了你;第二,你也见不到侯爷,自从去岁他被削爵后,便一直被天子圈禁在东京的侯府上,根本见不了外人,加上今年高遵裕失去了兵权,太后俨然失势,更是帮不了他。” 张辰沉吟一下道:“我知道你定然有办法联系上清河侯,只是你怕担风险,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必须要联系上他,这件事和你、和你们种家没有关系,一切风险我来承担。” “那你可以去找你的同乡王禄王知事嘛!他可是大官,我想他是有办法的。” 张辰摇了摇头:“你在逗我么?变法派和太后一党可是不共戴天,如果可以找他,我还来求你做什么?” 种朴低头半晌道:“不瞒你说,侯爷昔日曾经给我父亲说过,如果以后种家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找御医张太丞给他送信,但我们一次都没有用过这个关系,也不知道这个张太丞究竟可不可靠。” 张辰知道种朴能够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看来自己也没看走了眼,这小子果然对朋友十分讲义气,而且口风很严,他又问道:“可有什么信物?” 种朴犹豫一下道:“有半块玉佩,父亲去河东后便把它给我了,回头我拿给你,但你用完后要还给我!” 张辰点点头道:“阿朴,兄弟在此多谢你了!” 种朴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就不怕我告诉王知事,你擅自瞒着变法派去找清河侯?” 张辰哈哈一笑道:“如果是你阿朴去告状,那我也认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雪中送炭 在变法派联手曾公亮对付新贵王珪和钱晋的权力斗争中,张辰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他还没有资格挤身棋手的地位,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 但张辰也知道,无论是变法派还是曾公亮,他们归根到底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政客,想依靠他们发迹,除非自己甘愿做一辈子听话的棋子,否则稍有逾越,就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一口吞掉。 真正想把他培养成为大宋中流砥柱之人,只有郭逵这种一心忠于职责、忠于国家的正直之人,可惜大宋官场日趋黑暗,已经没有郭逵的容身之地。 他张辰要么在黑暗中沉沦,要么就在黑暗学会保护自己,在所有人选择站队抛弃清河侯赵世恩,唯恐其牵连到自己之时,张辰却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莫看赵世恩如今被贬,但他们一家乃是正儿八经太祖皇帝的嫡系血脉,安定郡王也是本朝唯一一个王爷,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加上赵世恩连同他的父亲安定郡王赵从式,都是高太后的忠实拥泵,历史上的高太后,影响力可是一直延续到后来的哲宗一朝。 所谓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却无,这一次张辰就要做一个雪中送炭之人。 张太丞这个官名听起来似乎很牛气,实际上只是一个九品的芝麻官,太医局丞,不过能当上九品医官都是御医中的佼佼者,有着极为厉害的医术。 张太丞名叫张济世,年五十四岁,他祖父和父亲都在宫中做太医,他本人从十余岁起便帮父亲拎药箱,为赵氏皇族行医四十年,他四十岁那年便继承了父亲的官职,太医局丞。 数十年的行医生涯和兢兢业业的职业操守使他不仅在赵氏皇族内部名声显赫,在东京城内也拥有巨大的名望,人们都称他张神医或者张太丞。 张太丞的府邸在御街东大街,这里是极为繁华的黄金地段,这座占地约五亩的府邸是他父亲在一次治好高太后重病后得到的赏赐,他家大门上挂的牌匾“张太丞府”也是英宗皇帝的御笔亲题。 夜幕初降,张辰来到了张太丞府,张济世有两个儿子,长子继承他的事业,从小跟他进宫行医,已经是一名御医。 次子则自谋职业,张济世专门为小儿子在府宅大门左侧修建了一座占地一亩大小的医馆,挂着张太丞的牌子给东京城民众看病,平时休息闲暇时,他和长子也会在这里坐堂行医。 不过现在张济世已经五十四岁,不怎么外出行医了,除了权贵人家他会亲自出诊,其他普通百姓想找他看病,只能上门来医馆求医,而且他只看两种病,一是连儿子也看不好的病,其次便是对方愿出五十贯以上的诊金,也可以直接找他看病。 张辰没有唐突地直接进府门,而是来到医馆,一名小药童站在门口对张辰道:“很抱歉,官人,医馆已经关门,除非是急诊,一般都不接待。” “我找张太丞,他在吗?” 药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家老太丞在是在,但他一般不出诊了,更不用说现在,如果你看急诊,我可以去请刘医师,诊金和白天一样,三百文钱,如果官人一定要找馆主,现在这个时候就要两贯钱了。” 张辰直接取出一锭十两的黄金:“这是十两黄金,我要找张太丞!” “好!官人请进来坐。” 对方拿出了十两黄金,相当于一百两现银,药童岂敢怠慢,连忙将这位非富即贵的年轻官人请进了医馆内堂,又让另一个小童上茶,他自己则跑进内堂禀报去了。 张辰坐在内堂喝茶,一边打量着内堂,内堂布置很简单,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周围有四把椅子,他坐的地方是主客位,旁边是一张小桌子,地上铺着木板,看起来寻常无奇。 但头顶的一块牌匾却让张辰看出名堂,金边牌匾上有四个大字,“悬壶济世”,张辰一眼认出底下的署名印章,竟是英宗皇帝亲笔所书。 这时,大堂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只见一个老者负手走了进来,他头戴平巾,穿一件半旧的深衣,正是名医张济世,他保养得极好,虽然已五十四岁,但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阁下不是来看病的!”张济世走进内堂便淡淡笑道。 名医讲究望闻问切,他看了一眼张辰的气色,便知道张辰没有什么病症,而且拿十两黄金来求医,明显是别有隐衷。 张辰起身行一礼:“在下御史台张辰!” 张济世顿时恍然,咧嘴笑道:“原来是名动东京的少年御史啊!失敬了,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张济世笑道:“张御史是办案需要我帮忙吗?” “我是想请张太丞替我送一封信。” “送信?” 张济世笑了起来:“我做了四十年的御医,还第一次有人让我送信,不知张御史想给谁送信?” 张辰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放在桌上,张济世看见玉佩,顿时脸色大变,他连忙挥手,将门口的两名小童赶出去,又对张辰道:“请到诊室说话!” 内堂里面还有一间小屋,是张济世看病的诊室,四周没有窗,十分安静,旁边有一张床,中间是一张小桌。 两人在桌前坐下,张济世从怀中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缎子,打开来,里面也有半块佩玉,他将玉佩和张辰的半块玉放在一起,果然是一块完整无缺的玉佩。 张济世点点头,低声问道:“不知张御史要找清河侯还是太后娘娘?有什么急事要我转告?” 虽然赵世恩被贬黜圈禁,但皇族中人自有对策,通过高太后的牵线搭桥,如今他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对外联系渠道,那就是太医丞张济世。 张辰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给张济世:“这封信请转交给清河侯!” 张济世沉吟一下道:“进侯府虽然不搜身,但我看病时旁边是有宫里的内官监视的,信拿不出来,张御史最好能写在绢上,我放在药箱蜡丸中,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张辰点头答应:“这样也好!” 张济世立刻回去取了笔墨白绢,张辰提笔在白绢细细密密地重新写了一封信,等它干透了,又揉成小团塞进一颗蜡丸中,重新用蜡封上,就是一颗大药丸了。 “张太丞这两日要去清河侯府吗?” “明日是我当值,正好清河侯的夫人有了身孕,我明日一早去看看她,这信就能送出去。” 张辰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张太丞帮助!” 张济世起身呵呵一笑:“张御史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阳气过剩,料想张御史还未娶妻?呵呵,以后身体自然便会恢复了。” 张辰只得苦笑一声,竟然被张济世的利眼看出来了。 清河侯正妻许氏的怀孕是一件大事,自从三年前许氏生下一个女儿后,所有人对下一个孩子的诞生都充满期待。 为了抱上嫡孙,老郡王赵从式更是小心,他不惜重金从房州千里迢迢派来八个有经验的产婆来照顾许氏,甚至上书请求天子开恩,让两名御医长驻侯府,关心儿媳身体的任何不适。 天刚亮,张济世便来到了清河侯府,他是太医中的权威,两名坐镇清河侯府的太医都是他的手下,作为太医第一人,他也很关心太子妃的情况。 “这几日夫人的情况怎么样?”张济世问两名太医道。 “这两日好像脉象有点急,可能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 “可能?” 张济世眼睛一瞪:“她可是五个月的孕妇,胎儿处于最关键时刻,脉象急很可能是胎儿在腹中不适,你们怎么能大意?” 两名太医吓得低下头,不敢吭声,张济世又问道:“夫人起来没有?” “已经起来了,她每天起来得很早。” “侯爷呢?” “也起来了,应该正在花园陪夫人散步。” “好!我来给夫人诊一诊脉。” 早有侍女跑去通知许氏,不多时,清河侯赵世恩陪同许氏返回内宅,有侍女搭起纱帘,张济世在纱帘另一面给许氏诊了脉,他感觉脉象已经平缓了,便问道:“请问夫人昨晚睡眠如何?” “昨晚睡得很香甜,比前两日都好。” 看样子确实是因为睡眠不好引发的脉象急,他缓缓道:“夫人尽量保持心态平和,周围要安静,夜里不宜看书,也不要过早入睡,准时入睡便可。” 这时,赵世恩在一旁问道:“夫人情况怎么样?” “问题不大,就是前两天睡眠不好引起焦虑,我开五剂安神汤,睡前一个时辰煎水服下,连续喝五天,夫人睡眠不好的情况就应该没有了。” 说到这,他背对着两名宫中派来监视的内官给赵世恩使了个眼色,赵世恩心中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笑道:“我的睡眠也不太好,这种安神汤我能喝吗?” “这种是我给夫人特别配制的,适合孕妇,侯爷睡眠不好,可以吃人参养荣丸,我这里正好有一丸,侯爷夜里可以试一试。” 说完,他从药箱取出一只蜡封大药丸,递给赵世恩,赵世恩接过药丸笑道:“好!今晚我就试试看,若有效果我再告诉张太丞。” 张济世留下汤剂便告退了,赵世恩便让侍女服侍夫人休息,他自己回了书房,关上房门后赵世恩捏碎了蜡丸,从里面取出一幅白绢,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是素未谋面的侍御史张辰写给他的信。 赵世恩精神一振,坐下来细细看信,信中写了这几个月来的朝廷斗争,赵世恩十分震惊,他对朝廷之事一无所知,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变法派居然和曾公亮结盟了。 张辰在信中也提到了即将开始三司会审,他明确告诉赵世恩,这是他张辰在御史台站稳脚跟的第一个大案,如果他能顶住王珪的压力成功审结这个案子,那王珪以后就休想再插手御史台审案了。 在信的最后,张辰提到一个细节,朝廷近日因颁布青苗法,在河北路等三路引发民乱,朝野上下已有许多人质疑变法之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子需要争取多方面的支持,故而建议赵世恩可从这方面入手,缓和自己与天子的关系,这让神经一直紧绷的赵世恩长长松了口气。 赵世恩又将信看了两遍,便将白绢放进香炉里烧掉了,他现在很谨慎,任何信件都不敢保留。 事实上,赵世恩自从被削爵后,已经不太信任朝中的那些文官士大夫了,因为这帮人的心计实在太深,别看昔日与自己多么要好,当初自己刚遭贬黜,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对自己落井下石了。 而自从被天子下旨圈禁后,连自己的父亲安定郡王赵从式一度都没有和自己联系,显然是刻意保持了距离,若不是自己的妻子许氏被诊断出了喜脉,赵从式恐怕已经起了改换嗣子的心思,这让赵世恩心中十分寒心。 不曾想,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御史在自己最微弱之时送来了关心和问候,这让赵世恩心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使他体会到了一种雪中送炭的暖意。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三司会审 由于案犯都关押在大理寺,为了提取案犯方便,三司会审一般都会安排在大理寺内举行,上午时分,万众瞩目、拖延了一年的陈景元遇刺案再一次开审了。 这个案子的焦点只有一个,刺杀陈景元究竟是三名士兵擅自所为,还是指挥使潘旭的蓄意策划? 这也是本案的分歧点,因为这个分歧,本案拖延了一年。 但这个案子的重大,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这个案子的背后,是王珪和曾公亮争夺御史台的暗斗,也是王珪如今控制的御史台和曾公亮暗地里控制的刑部、大理寺的斗争。 由于老相富弼被强制致仕,王珪和钱晋在扳倒曾公亮的斗争中暂时获得第一轮胜利,那么在争夺御史台的第二回合斗争中,曾公亮和变法派在结成同盟后,能不能挡住王珪和钱晋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个案子就至关重要了。 这里面的关键人物,就是曾公亮为了夺回御史台控制权,而利用变法派在御史台内布下的棋子——张辰。 大理寺小公堂内已布置就绪,正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写四个大字“三司会审”。 下面台阶上呈品字型摆放着三张宽大桌案,正中间是御史台的位子,这也是惯例,除了一些特殊情况,几乎所有的三司会审案子都由御史台发起并主导。 左侧是大理寺,右侧是刑部,每张审案主官的背后又坐着三名辅官协助,两侧站满了身穿皂红两色公服,手执水火棍的大理寺公差。 张辰左右看了看刑部郎中陈群和大理寺正严方,两人都表示已准备好,张辰便开口说道:“那就开始!先提审潘旭。” 一名大理寺官员高声喝道:“三司会审,提案犯潘旭!” 就在三司会审开始的同时,皇城内的政事堂内,司马光正在硬着头皮向王珪汇报御史台开审陈景元案的情况。 司马光昨晚罕见地一夜都没有睡着,让他无法入睡的原因并不是张辰要开审陈景元案,而是他昨晚下午得到一个消息,参知政事蔡确已经向天子弹劾他,罪名是擅自动用监察御史监视富弼和曾公亮两位老相公。 诚然,这是王珪越过司马光私自冒险对御史台做出的隐秘安排,但作为御史中丞,司马光却难辞其咎,加上他并不是没有权力调用御史,在遇到一些重大事件时,他有权调集多名监察御史参与,比如各州举行的发解试,大量监察御史就会提前被派往各地监察考试。 只是御史台这次监视的对象是刚刚被罢免的宰执和从前的首相,监视这样高级别的官员没有得到天子的同意便擅自派出监察御史,严重违反了官场规则,就算是天子也无法包庇,何况司马光乃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急先锋,早就令天子不满了。 所以在得知自己被弹劾后,司马光几乎一夜未睡,焦虑难安,他已经顾不得再考虑什么三司会审案了,三司会审案变成了他紧急求见王珪的一个借口。 听完了司马光的汇报,王珪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司马中丞的意思是说,无法阻止这个案子是因为我的原因,去岁我批准了这个案子,所以你无法阻止,责任在我王珪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卑职绝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只是复述那张辰的话,作为御史中丞,卑职确实没有权力叫停三司会审的案子,这不仅涉及御史台,还涉及刑部和大理寺,除非是” “除非是由我来叫停,对!” 王珪极为不满地瞪了司马光一眼:“难道我不知道,还要你来提醒吗?” 他王珪当然可以叫停三司会审的案子,但这就等于将自己的把柄递给有心人,若他们在天子面前告一状,那自己怎么解释? 本来一个小案子变成了大事,曾公亮和变法派那帮家伙会放过自己?王珪心里明白,这个案子他绝不能再出头,必须让司马光出面替自己办妥。 这时,被赶鸭子上架的司马光忧虑到了极点,声音都有点发颤了:“王相公,三司会审案能不能先放一放,卑职、卑职想办法搅黄这个案子,但听说蔡相公已在天子面前弹劾卑职,卑职恳求相公,能否替卑职向天子解释先解决这件事。” 瞧见司马光一副妥协的模样,始作俑者王珪则轻松地笑了起来:“这件事我明白,问题确实比较复杂,那弹劾书已经递上去了,但幸好目前还在钱总管手中。司马中丞,解决这件事并不难,关键看你的诚意!” 司马光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王珪要看什么诚意,他比谁都清楚,无非是逼自己上他的贼船罢了。 大理寺小公堂的审案已经结束了上午的审理,下午要提审三名刺杀士兵,张辰也知道王珪不会袖手旁观,必然会有阻击动作。 既然这个案子之前已经审了不下十次,现在审案仅仅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那为什么不能在一日内完成它?三方一致同意,他们务必在今日审结这个案子。 他们只短暂地休息了半个时辰,又开始继续提审三名刺杀士兵。 三名刺杀陈景元的士兵一直被分开关押,防止他们串通口供,但效果并不是很理想,三名士兵显然早已得到同样的暗示。 第一个被提上堂的是三个刺杀者的头目,叫做李彪,东京人,长得彪悍魁梧,刺杀案发生时是一名押官,他被戴着重枷押上来,大大咧咧地站在堂上。 “跪下!” 大理寺正严方喝喊一声,两名公差用水火棍在他膝盖上重重一击,李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忽然像野兽般地怒吼一声,吓得两名公差哆嗦了一下。 张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给他的重枷去掉。” 严方低声道:“张御史不知,此人十分残暴,攻击性极强,已经有两个狱卒被他打伤了。” “不碍事,他如果想死就不会一口咬定潘旭了,给他打开枷锁!” 严方无奈,只得给公差使个眼色,两名公差战战兢兢给李彪打开了枷锁。 李彪嘿嘿一笑,倒也没有像严方担心的那样直接暴起伤人,而是坐在地上,轻轻揉着手腕和脚腕,冷冷地望着张辰。 “你这个狗官比他们聪明,知道老子不想死,没错,我干嘛要自己找死,你有什么屁就直接放!” 张辰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李彪,本官问你,道士陈景元在城头做法,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这个狗官想来哄骗老子,做梦!老子就告诉你,我不认识什么道士,潘旭叫我杀人我就杀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的第一次口供却招供是你憎恨道士做法,陈景元开设祭坛时占据的土地中,就有你家的三亩地,故而你对他恨之入骨,心里便起了杀心,这也是你的口供,我已派人去核实过,完全属实,那么我就可以认定你有刺杀陈景元的动机,第一份口供完全属实!” “胡说!我是被潘旭指使的,第一次是被严刑逼供,写下的违心之言。” “啪!” 张辰又一拍惊堂木:“带潘旭!” 片刻,潘旭被带上大堂,在李彪身边跪下,张辰喝道:“潘旭,这个李彪一口咬定是你指使他刺杀陈景元,你怎么说?”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指使过你?”潘旭怒视着他。 李彪冷冷笑道:“潘将军贵人多忘事,是你亲口告诉我,陈景元要在城墙上施法,你又答应事后给我们每人三百贯,你还说动手那日,你会寻机会出去巡视,以显示你不在现场,这些你亲口对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张辰又问道:“李彪,你确定这是潘旭亲口对你说的话?” “正是!我在后来的招供状中写得清清楚楚。” 这时“潘旭”忽然站起身,向张辰躬身行一礼,便退到一边去了。 李彪顿时愕然:“这” 张辰重重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演得不错,可惜他不是潘旭,只是一名御史台的从事,你其实根本就不认识潘旭!” 李彪知道自己上当了,他的脸瞬间涨得满脸通红,他忽然大吼一声,气急败坏地向张辰扑去。 张辰只轻轻手一扬,砚台闪电般飞出,正中李彪的左腿膝盖,李彪大叫一声,扑通摔倒在地,站不起身了。 几名公差上前,将他双手反绑起来,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鼓掌声。 “果然很精彩啊!” 只见外面走进三人,为首老者正是曾公亮,紧跟在他身后之人是刑部侍郎马防,也是曾公亮的女婿,另一人则是大理寺卿黄升。 陈群和严方吓得连忙起身行礼,张辰也起身行一礼道:“卑职拜见老相公。” 曾公亮走进来,笑眯眯地盯着张辰说道:“不愧是战场归来的英雄少年郎,一下子便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那李彪居然不认识潘旭,这个案子就有趣了。呵呵,不知道张御史是怎么发现这个漏洞的?” “回相公的话,卑职之前仔细调查过当时城墙防御情况,发现当时是五个营负责守城,其中有两个营的守军并不是潘旭的手下,而潘旭只是当值指挥使,且从外地调来京城上任不过一个月,卑职便怀疑三名刺杀士兵其实并不认识潘旭。 另外,从前几回都是分开审讯,潘旭也从未和他们见过面,所以卑职今天就想试探一下。” “难道潘旭也没有怀疑这一点?”旁边刑部侍郎马防问道。 张辰向马防点点头,笑道:“潘旭始终没有怀疑他们不是自己的手下,而且他们也没有同堂共审过,其实潘旭手下有千余人,只是他任职时间太短,大部分手下他都不认识,就算见面他也会想当然地以为这三人是自己的手下, 严方也道:“张御史说得对,从前唐御史坚决要求分开审讯,他们确实没有见过面!” 曾公亮赞道:“知微见着,难怪郭逵那么欣赏你,不是没有原因嘛!” 就在这时,一名官员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御史台司马中丞来了!” 曾公亮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他今日一定会来。” 他给大理寺卿黄升使个眼色,黄升立刻喝令左右:“有请司马中丞!”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权力平衡 不多时,司马光快步走进了小公堂,黄升笑呵呵迎了上去:“司马中丞也是来看审案吗?” 司马光看见了黄升,不由一怔,他随即又看见了刑部侍郎马防,连忙回礼道:“原来两位兄台也来了。” “没办法,这个案子比较受上面关注,不来不行,这不,连曾老相公也来旁听了。” 司马光猛吸了一口冷气,一回头,只见曾公亮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司马光浑身一颤,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卑职不知老相公在这里,请老相公见谅卑职的无礼!” 曾公亮在大宋官场耕耘了将近五十年,虽然他对如今大宋的政策僵化和官场腐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文官士子心目中的领袖地位,朝野上下大部分文官,都以自己是韩琦或者曾公亮的门生为傲,故而他虽然致仕,却仍然与老搭档韩琦一样,对朝廷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司马光虽然是大宋有名的文人,在反对变法此事上极为顽固,但在守旧派内部,他却是一个没有根骨的人,在威望高隆的曾公亮面前,他除了应应诺诺外,哪里有半点对抗的勇气。 司马光原先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将张辰进行内部调动,从审问职权调为管理其他杂务,剥夺他的审案权,把审案权交给另一名侍御史,这样既不用伤筋动骨,又能在不知不觉间解决问题,他过来找张辰,就是想宣布这个调动,让这个案子暂停,不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曾公亮居然在这里。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真巧啊!曾老相公这么在这里?” 从外面笑眯眯走进一人,竟然是王安石的心腹大将,审官院知事王禄。司马光此时只觉大脑里“嗡!”的一声,他顿时明悟,这个案子已经成铁案,休想再翻案了。 曾公亮和王禄都是背后执棋之人,他们一直不干涉这个案子,等到最关键之时,他们便出现了,而且自己送上门的司马光也逃不掉了,必须当场签字认可结案。 曾公亮笑问道:“王知事怎么来了?” “我正好路过大理寺,听说曾老相公在旁听审案,怎能不进来见个礼?怎么样,案子审完了吗?” 曾公亮当然知道这是托辞,王安石作为变法派的领袖,自然不能在明面上和自己站在一起,故而才委托王禄前来。 只见他笑呵呵道:“很出人意料地审完了,刺杀案的主犯口口声声说是指挥使潘旭主使,不料他根本就不认识潘旭,被这位张御史试探一下,便露了底,这下便可以断定此案和潘旭无关,之前王珪的定论完全错误。” 王禄愣了一下,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么明显的漏洞,前一任御史唐宪怎么能不知道?但他并没有向曾公亮汇报,也没有向王珪汇报,而是暗中保留住了这个漏洞,这才是大智慧之人,显然是故意给后一任御史创造结案的条件。 王禄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已经可以结案了!” 有曾公亮亲自坐镇,加上三司主官在场,这个拖延了一年的三司会审案终于结案,三个部门的主审官分别签了字,随即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主官也在结案书上签字。 这时,司马光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对曾公亮道:“御史台的大印不在卑职手中,得拿回去加盖印章。” 旁边的王禄冷冷一笑,手中居然托起一方大印道:“不劳司马中丞再跑回御史台了,我审官院便有备用的,已经替你取来!” “哟,那真是巧了!司马中丞,快用印?”曾公亮淡淡一笑。 司马光彻底绝望了,在曾公亮目光严厉的监视下,他只得在结案书上签字并盖了印章。 三司会审结束后,将由御史台直接呈到天子书房,不需要再经过政事堂,而为了防止大内总管钱晋从中作梗,王禄此来便要将结案书直接拿走,让王安石直接转呈天子,这也是他来大理寺的原因之一。 王禄这时对司马光严肃道:“司马中丞,蔡相公弹劾你擅自动用监察御史监视富老相公府宅和曾老相公的府宅,由于你本身便在御史台任职,故而今日上午官家决定把这份弹劾书转到我审官院这里了,要求我把情况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我没有看见你就这件事进行说明,还请你今日就补一份书面情况说明上来,我需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马光顿时绝路又逢生,既然还有机会写说明辩解,那便证明还有希望,他连声说道:“王知事,我这就回去写书面说明!” 这时,曾公亮在一旁笑呵呵道:“这件事我倒知道原因,主要是新年将至,东京城来往人流越来越多,也免不了一些旧日的门生赶来给老夫拜年,司马中丞出于职责,所以要派监察御史前来劝阻,这是他的职权范围,倒也谈不上擅自派御史监视大臣。” 姜还是老的辣,曾公亮轻描淡写便给司马光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至于监视富弼则很正常,监督被罢免官员离京,这本来就是御史台的职责。 司马光终于明白王珪欺骗了自己,明明弹劾书已经呈给了天子,居然还哄骗自己,弹劾书在钱晋手中,由此可见王珪和钱晋也是想把自己搞下去,自己居然还想过和他们站在一起? 司马光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但更重要是他要把握住这次回头的机会,他再次给曾公亮躬身行一礼道:“乱花迷人眼,卑职险走歧途,现在卑职终于看清楚是非曲直,感谢老相公给卑职这个机会,卑职不会再犯错了。” 曾公亮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目光,他看中的自然不是司马光这个人,而是他反对变法的立场极为坚定。虽然自己目前和变法派暂时联手,但日后免不了终要撕开脸面,故而司马光这名急先锋绝不能轻易放走。 次日一早,刑部侍郎马防和大理寺卿黄升联手弹劾参知政事王珪,指责他在前番出任御史中丞期间严重失职,胡乱作为,导致陈景元遇刺一案无故拖延了一年,严重影响朝廷的名声,要求王珪承担相应责任。 而与此同时,三司会审的结案书也送到了天子赵顼的案头,这里面包括了王珪在案发之初就认定潘旭是刺杀陈景元的主谋。 这个弹劾的指控虽然并不严重,但关键是证据确凿,王珪难辞其咎,这对官场势头正旺的王珪将是一次迎头痛击,它无疑会影响到王珪在政事堂的一些提案,尤其会在首相的任命上将产生十分微妙的影响。 安德殿内书房,天子赵顼看完了陈景元遇刺案的结案书以及马防和黄升对王珪的弹劾,半晌,他对站在一旁的王安石道:“朕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照看到,还是需要如先生这般得力的大臣来协助朕,才能维持朝廷的运转啊!王珪在这件事上确实做得不妥,需要告诫,以后让他不要再过问御史台的事情了。” “官家英明!” 赵顼点点头又道:“司马光身为龙图阁直学士,这些年受命编纂《通鉴》,又兼任御史中丞,他是不是太忙碌了一点?” “官家,御史中丞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才让他兼任,臣想推荐礼部郎中、枢密直学士王陶出任御史中丞。” 王陶是赵顼潜龙时的属官,是赵顼十分宠爱的大臣,说话做事十分契合赵顼的心意。 去岁韩琦下野前夕,便是王陶领悟圣意,率先上表向弹劾韩琦,直接充当了天子打击韩琦的“枪手”,引发韩琦被罢,并在一定程度上为与韩琦不合的王安石的起用创造了条件。 赵顼显然心中暗喜,然而眉头却一皱道:“王陶的学究气到底太重了,朕担心他不能适应御史台这种肃杀之地。” “官家,朝廷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御史台往往投鼠忌器,倒是王陶这种和朝臣朋党没有多少关系的正直官员,往往能够不受官场习气的影响,忠于天子安守本分,臣相信他能将御史台开创一个新局面。” 赵顼当然知道王安石为什么推荐王陶,因为王陶是支持变法的,但王陶乃是天子宠臣、东宫旧人,以他上位,守旧派也难以有异议。 赵顼想了想点头道:“好!朕便任命王陶为御史中丞。” 王安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王陶为御史中丞,以后制置三司条例司便更好做事了。 这时,赵顼又道:“再有就是关于政事堂的首相,先生上回既已推辞不受,不知可有另外的推荐人选?” “启禀官家,臣倒觉得知枢密院事陈升之资历足够,又曾在河北出任地方官十年,知尽民间疾苦,更重要的是他非常了解宋辽局势,由他入相,除了有助于变法之外,将来更能够贯彻官家的北伐大计。 至于王珪,从这次御史台审结的案子就能看出,他考虑问题还不够周全!加上官家如今在极力备战辽事,让一个反对战事的首相左右,定然会影响到官家的备战。” 王安石的脑子极为聪明,他的言语里丝毫不提及任何变法派和守旧派之间的矛盾,而是直接拿出陈景元的案子为依据,指出王珪考虑问题不周,用人不当。 一般高层用人,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抓住把柄,不管赵顼再怎么信任王珪,但王珪一旦被弹劾,而且证据确凿,赵顼就不得不考虑朝廷的影响,即使不处分王珪,但也不会再听之任之,这是一个帝王应遵循的底线。 况且王安石又拿出北伐备战来说事,尽管他知道陈升之和王安石是密友,却也无话可说。 赵顼沉默片刻问道:“蔡确情况如何?” “回禀官家,富弼罢相后,听闻蔡确和王珪关系甚密。” 赵顼一怔,目光立刻变得犀利起来:“是吗?” “臣不会欺瞒官家。” 赵顼当然明白蔡确和王珪关系密切的含义,这极可能意味着蔡确暗地里已经投靠王珪了。 沉思良久,赵顼点了点头道:“关于首相之事,朕再考虑一下!” 熙宁二年十二月初三,天子赵顼正式下旨,原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入政事堂,接任曾公亮首相之职,另任命礼部郎中、枢密直学士王陶为御史中丞,司马光不再兼任。 与此同时,赵顼做出御批,认可三司会审的陈景元刺杀案,三名行刺士兵处斩,潘旭无罪释放,并升一级为军都指挥使,已病死狱中的虞侯则追封为武德郎,准其家属厚葬,并赐钱千贯。 王珪势如破竹的官场攻势随着陈升之这匹黑马出任首相戛然而止,这是一次曾公亮和变法派的联手阻击,以三司会审案为切入点,同时曾公亮不惜将御史台让给了变法派,最终成功阻截了王珪咄咄逼人的攻势,使大宋官场又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平衡。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太学冤案 进入十二月后,秋天便早早结束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汴河上西北风强劲,人们早早地穿上了冬衣,东京城的街头变得臃肿起来,连随处可见的牛车也挂上了厚厚的帘子,为车内乘客遮挡寒风。 在新首相产生后,大宋的朝廷局势似乎一下子平静了,张辰手中也暂时没有出现什么大案,都是一些御史台单独审理的小案子,一般日便可以结案。 这天下午,张辰正在官房内处理公务,外面忽然传来了咚咚的击鼓声,其实张辰几乎每日都听到击鼓声,早已习以为常,绝大部分是隔壁开封府的击鼓告状,不过今日这阵鼓声似乎有点近,不像是开封府传来,倒像是御史台的登闻鼓。 这时,茶童远哥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急声道:“你们快看外面,好热闹!” 众人纷纷站起身,这时,张辰也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阵呐喊声,他心中奇怪,便起身来到窗前,纪达等人也走了进来,向外面望去。 张辰的官房在三楼,可以看见御史台大门处的情形,外面的情形确实吓了众人一跳,只见外面街上乌压压的全是人头,不知来了多少人,台阶上是千余名太学生,他们举着一幅用血写成的巨大“冤”字,高呼口号,几名太学生正在奋力敲打登闻鼓,声势浩大。 张辰这是第一回领教太学生的威力,不过他也从台院同僚的口中听闻,上一回文人士子在东京城街头的大规模游行,还是在仁宗朝庆历四年。 彼时范仲淹推行新政,考虑到大宋中央只有国子监授学,且学生名额甚少,并只收七品以上官员子弟,于是始以东京锡庆院兴办新学,也便是如今的太学,从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和平民的优秀子弟中招收,并且膳食月钱皆由太学养俸,条件与待遇竟然超过了原来的国子监。 这么一来自然动摇了国子监生“天之骄子”的地位,在利益与政治种种复杂因素交错下,数百国子监生上街游行,抗议朝廷厚此薄彼。 不仅是国子监,这帮学生同时联动了京兆、河南、大名、应天其余四京中国子监出身的文人一起上街游行示威,逼得朝廷不得不改革太学,最终的解决方案便是让太学名义上隶属于国子监,并划分内舍与外舍,分别招收高官子弟与平民子弟,太学只负责内舍每月的钱米供应。 自此,范仲淹创设新学,倡导教育公平化的心愿终究成了幻影,而有了内外舍之分的太学与国子监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这便是赤裸裸的社会现实。 这时,新任主簿赵度走进房门道:“张御史在吗?” 新任御史中丞王陶掌控御史台后,火速进行了大换血,换掉四名侍御史和九名监察御史,三院主簿也全部换人,赵度便接替了前任主簿朱沦的职务。 张辰审理陈景元遇刺案有功,也得到了嘉奖,他提请破格任命纪达为主事的申请得到了审官院的正式批准,纪达被任命为从九品主事,终于重新踏入了官场。 “赵主簿有什么事?” “王中丞请张御史下去一趟,在一楼大门处。” 张辰点点头,便离开官房快步向一楼走去,只见一楼大门处站满了御史台的官员,为首之人便是新任御史中丞王陶。 今日外面忽然来了千余名太学生和上万看热闹的民众,自然也惊动了御史台的主官王陶,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便将几名侍御史召集起来商议。 “王中丞不必担心,这应该是太学生前来鸣冤告状,或者是弹劾某个人,我觉得听听无妨!” 说话的是侍御史彭思永,他年约四十余岁,御史台中他的资格最老,在六名侍御史中排名第一,负责兴举百官,负责审问的张辰则排名第四。 王陶满脸忧虑地看了一眼外面,见外面太学生群情激昂,他摇头叹道:“我就怕大门一开,他们就汹涌而入。” 张辰笑道:“如果中丞担心这个,那卑职出去交涉,让他们派几个代表进来,中丞觉得如何?” 王陶想了想连连点头:“这个办法不错,那就有劳张御史了!” 张辰随即打开御史台大门,带着张龙和赵虎两人出去了,御史台的平台上已经站满了数百名太学生,他们十分激动,见终于有人出来,便上前喊道:“太学考试不公,无辜士子枉死,要求御史台主持正义!” 张辰也不废话,刷地拔出腰间剑,用剑指着众人冷冷道:“本官乃侍御史张辰是也,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让他血溅当场!” 众人愕然,一下子安静了。这帮学生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彬彬有礼的夫子同道,哪里见过这种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对的文官? 但张辰要的就是这转瞬即逝的安静机会,他厉声喝道:“你们莫非要学河北路的乱民,要在东京造反吗?” 张辰是从战场上杀出的文臣,他身上自然有一种杀气腾腾的魄力,他手执长剑一步步向一群太学生逼去。 数百名太学生听说他竟然就是近日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少年御史,不由纷纷后退,一名为首的太学生喊道:“张御史,我们不是造反,是来御史台告状。” “御史台有御史台的规矩,你们擅闯御史台就是大罪,若想告状,就给我退回止步栏外再说话!” 止步栏位于台阶下面,和登闻鼓平行,一般击打登闻鼓后,就应该站在止步栏外等候,自然会有官员出来接状书。 这时,为首太学生回头大声道:“张御史说得对,我们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先退回去!” 千余名太学生听从他的指挥,纷纷向台阶下走去,退到了止步栏外,为首太学生喊道:“张御史,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了!” 张辰点点头:“你们商议一下,派几个代表进御史台,王中丞会亲自接见你们。” 众人商议一下,走出来三人:“我们愿为代表!” 张辰又问为首太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郑经!” 张辰略微打量了一眼这位神色淡定的学生领袖,随后点点头道:“你们三人跟我来,其他太学生保持安静,不得闹事!” 他便带着三名太学生代表走进了御史台,王陶见张辰平息了学生闹事,心中颇为高兴,连忙命令安排房间。 不多时,王陶和六名侍御史以及三名太学生代表走进房内。 “请坐!”王陶很客气地请三人坐下。 三名太学生先自我介绍,他们分别叫做郑经、黄观、刘鉴,其中郑经是太学生领袖。 王陶点点头:“三位请说!为何要聚众击鼓?” “我们是为太学舞弊案而来,希望朝廷能重审此案,还虞蕃一个清白!” 张辰心中略略有些复杂,原来是为虞蕃那桩案子。 虞蕃案的案情说简单倒也简单,起因是今年太学的改革。王安石变法自然需要选拔人才,故而开始对隶属于国子监的太学进行改革,制定了着名的“三舍法”,即是在太学原来的内舍外舍基础上,再增设一个上舍,又扩大了录取的人数,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扩大录取规模本身是好事,但变法派终究脱离不了自身士大夫的习气,善于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这种潜意识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投射进了太学这个象牙塔。 关于太学的新规定主要有三条,其一,官员子弟可以免考试直接入学,而平民子弟则需经考试合格入学;其二,外舍生每季度要考试一次,考试优秀的升入上一等;其三,新招收的一百名上舍生再分为三等,上等直接授与官职,中等免礼部试,直接参加殿试,下等免发解试。 从这三条规定已经不难看出,太学自此便从一个高雅的读书圣地,被污染成乌烟瘴气的晋身之地。因而新法颁布后,太学成了达官贵人子弟入仕的重要途径,而且竞争非常激烈,当然也有不少平民学生也不甘人后,削减了脑袋贿赂太学官员,以求获得好成绩,得以升入上一等。 一时间,“轻薄诸生矫饰言行,奔走于公卿之门若市矣”!太学的风气越变越差。 就在这个月初,平民百姓出身的太学生虞蕃击登闻鼓,举报学官考试不公,说太学的几名官员大肆收受贿赂,在每季度考试评等次的时候屡屡做手脚,如今在上舍的学生,“非以势得,即以利进”,而他虞蕃自己虽有真才实学,却因家境贫寒而数次被黜落。 紧接着,虞蕃还揭露了太学教学过程中的种种不规范的行为,将当今教育体制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事很快在东京城引发热议,但也有人说虞蕃是因为多次考试都不合格,未能晋升,所以上书举报太学官员。 天子赵顼收到汇报后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太学舞弊事关重大,于是下旨将此案交由开封府审理。 然而官官相护才是官场的现实,由于虞蕃在举报中,点名称自己的同学郑居中、章公弼二人,买通国子监直讲余化、王允,判国子监事沈季长等人,从而得以升补上舍,并称参知政事王安石的侄子,也就是弟弟王安国的儿子王方也曾走后门,这下可就捅了大篓子了。 此案涉及权倾朝野的王相公,权知开封府事许将自然是一阵头大,最终狠下心来选择了粗暴了事,不仅将那些被举报的人无罪释放,反倒把虞蕃抓了起来论罪,最终虞蕃经不住严刑拷打,在狱中用血写了个大大的“冤”字后,上吊自尽。 旁边侍御史孙良冷冷道:“为何虞蕃一定就是清白的?如果他真是挟心诬告呢?” “胡说八道!” 太学生黄观拍桌子怒道:“虞蕃和我等在太学同窗三载,虽家境贫寒,却品学兼优,绝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徒!当今佞臣当道,肆意变革太学,致使贿赂舞弊成风,虞蕃不只是为自己发声,更是为我们这些贫寒士子发声,可你们官官相护,反而认定他有罪!世风日下,他除了以死抗争还能做什么?” 郑经连忙将黄观拉回来坐下,对王陶拱手道:“王中丞,我们情绪激动,失礼之处请见谅,但不知怎么能让御史台干预进来,重审此案?” 王陶乃是御史台主官,不能随意开口,于是便向张辰望去,只见张辰缓缓道:“首先我要告诉你们,这个案子开封府已经在审了,你们如果嫌进展迟缓,可以去开封府催促进度,却跑来御史台告状,你们是跑错地方了!” “我们没有跑错地方,开封府我们已经去询问过,开封府执意认为虞蕃有罪,并且昨日已经结案了,我们不服,所以才要求由御史台来审理此案。” 张辰点了点头道:“如果是对开封府的审案判决不服,是可以向刑部或者御史台继续告状,既然你们击打了登闻鼓,而案中又涉及到太学生之死,属于比较重大的案情,御史台一般会接这个案子。 不过你们还需要做几件事,第一,这个案子对你们而言不属于告状,而应该是伸冤,所以你们要写伸冤书,而不是写状纸;第二,你们需要有两名五品以上官员担保;第三,你们不得以违法形式告状,比如说你们的聚众游行,这种情况下,我们肯定不会受理这个案子。” 三人对望一眼,郑经开口道:“我们可以散去,然后重新写伸冤书,但要五品以上官员担保,我们怎么找?” 张辰又道:“如果实在找不到官员担保,那么可以去皇城登闻院击鼓伸冤,如果那边肯受理此案,他们会把案子转来御史台或者其他省部,因为这个案子案情比较重大,曾被天子关注,如果你们运气不错的话,或许上面会要求三司会审。” 郑经大喜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登闻院!” 王陶急道:“去登闻院你们三人就足够了,其他太学生立刻解散,不准再聚众示威!” “学生明白了,多谢王中丞提醒,多谢张御史指点,我们告辞了!” 郑经倒也守信,他随即回去让太学生解散,各自回校,看热闹的万余名百姓见没什么意思,也纷纷散去了。 这时,王陶低声问张辰:“张御史觉得这个案子会重新再审吗?” 张辰沉吟一下道:“这件事涉及到王相公,只能看天子的态度了。” 第二百二十章 老友进京 时间很快便到了下朝时间,大宋官员天不亮就要出门,不过下朝时间也早,一般在后世的下午三点左右就下朝了,随着朱雀门城楼内的散朝钟声响起,朝官开始收拾桌案,三三两两的离开官衙回家了,大部分朝官都会约好去某处喝一杯,一般到天黑后才回家。 张辰今日准备去一趟房州会馆,他上午出门时听说章楶来了,他便想了解一下章楶的情况。 张辰骑马刚离开御史台,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一回头,却见是下午见到的太学生领袖郑经,他便勒住了缰绳。 片刻,郑经跑上来拱手道:“学生拜见张御史,今日我们给御史台添麻烦了。” “没事,你们及时散去,事情没有闹大,我们都很庆幸,你们下午去登闻院了吗?” “我们下午重新回去写伸冤书,时间来不及了,打算明天一早去。” “那就祝你们伸冤顺利!” 张辰催马要走,郑经却又拦住了他,张辰眉头一皱道:“你还有什么事?” 郑经深深行一礼:“我们很担心明日登闻院不会受理,张御史年轻有为,能否指点我们一下,我们都希望能得到张御史的帮助。” 张辰沉吟一下道:“我倒要提醒你们,聚众游行之事最好少做,你们现在做得太多,让朝廷习惯了,以后国朝真有什么大事,你们再游行示威就没有效果了。” “可是不游行示威,朝廷不重视啊!” “你们可以写联名信嘛!虞蕃的案子用几百太学生的联名信就足够了,朝廷会重视的。” “多谢张御史指点!” “我可没有指点你们,不过我若是你们的话,我会尽量引起天子的注意,如果天子关注此事,开封府就不会这么轻易结案了。” “可我们怎么能引起天子的关注呢?我们也进不去宫里啊!” 张辰淡淡一笑:“我只知道政事堂有好几位相公,我相信他们当中自然有人非常乐意看到你们。” 说完,张辰哈哈一笑,催马走了。 郑经琢磨半晌,顿时恍然大悟,他向张辰的背影深深施一礼,低声自言自语道:“多谢张御史指点!” 张辰来到了房州会馆,这时,正是行人最多的时刻,大家都穿上冬装,更显得街道十分拥挤,张辰不得不翻身下马,他身后两个随从张龙和赵虎也下了马,跟着他身后。 这时,张龙和赵虎同时惊呼一声,眼睛都亮了起来。 张辰自然也看见了,在他们左边的汴河里驶来一艘客船,船舷边站着一队年轻女子,年约十五六岁,大约有八个人,都穿着艳丽的短襦长裙,容貌十分秀丽,她们都是房州会馆各地分店的女店员,如今集中来总店培训。 她们一般都不会抛头露面,因为马上到码头了,所以才从船舱里出来准备上岸,张辰见张龙和赵虎目光热切,便笑道:“如果你们只是有某种欲念,那还是去青楼比较好,如果你们是想找个娘子成家,我倒可以帮你们牵牵线。” 赵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官人,人家看不上我们!” “她们一个月最多也就三四贯钱的收入,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收入有多少?如今你们每人都有近百贯的积蓄了?你怎么会觉得她们看不上你们?” “我们都是粗人啊!” “有钱就不粗了。” 张辰哈哈大笑,随即走进了房州会馆大门,正好在院子里迎面看见那群秀丽的年轻女子,她们是从码头上岸,从后门走进房州会馆,那里有周博专门开辟的一间新院子,专门用来培训店员。 这时,房州会馆护卫首领周大春连忙上前来陪笑行礼道:“张东主来了!” 张辰向一群秀丽的年轻女子抬了抬下巴道:“她们是来培训什么?” “回禀官人,她们是来培训化妆的,周东主决定这个月开始,咱房州会馆也经营胭脂的买卖,并且特意从大名府请来一个很厉害的化妆高手,我们都叫她魏婆婆。” 张辰心中一动,笑问道:“她厉害到什么程度?” “怎么说呢?她能将一个长得很普通的女子化妆得美如天仙。” “能改变人的相貌吗?” “当然能!我们亲眼看见过,她给九娘化过妆,九娘出来时,我们完全不认识了。” 这时,周大春张口结舌地望着张辰身后,张辰一回头,只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长得不高,略显瘦弱,脸上涂有脂粉,显得很俏丽,虽然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但张辰却觉得她似乎有点眼熟。 女子捂嘴笑出声来:“官人不认识我了?” “你是九娘?”张辰一下子呆住了。 声音分明是汤九娘,只是这模样完全是另一个人,要不是自己很熟悉她的气质,真的认不出来,原来汤九娘的眉毛比较粗短,现在变得又细又长,眼睛原本很圆,像颗桂圆,现在却拉长了,鼻子似乎变高了,关键是脸型,原本是个细长脸,现在居然变宽了,这到底是整容还是化妆? 张辰再细看,这才发现汤九娘的脸型其实并没有变宽,只是自己眼睛的一种错觉,用发型和脂粉勾勒,使脸上显得色泽饱满,自然就感觉到变宽了。 张辰抓住汤九娘的细胳膊,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个魏婆婆是不是你想的主意,她与锡义山那边没什么关系?” “官人误会了,人是周东主为了经营胭脂特意寻来的,我是自己央求邹阿姊,让我跟这位魏婆婆学习化妆之术。” “我不是听说,你本就会易容之术么?” 汤九娘嘟嘴道:“我的易容之术还不到家,只是想学多点本事。你瞧,我脸上就是我自己化妆的,魏婆婆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张辰点点头笑道:“这么看来,你确实是有天赋。” 汤九娘又笑了起来道:“官人今日前来是找人!” “你怎么知道?” “喏,邹阿姊早跟我说了,有一位官人的朋友远道而来,如今安顿在李家客栈,官人可以去那边找他。” 张辰大喜,连忙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汤九娘道:“回去给我祖父说一声,就说今日我晚点回来!” 汤九娘灿烂一笑:“放心去,我知道了!” 张辰将张龙和赵虎先打发回去,他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外城的李家客栈,李家客栈是李俊的三叔李建于上个月开设,如今成了竹山同乡的大本营,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是同乡,而在京的竹山人往往也会把来访的亲朋好友都安置在这里。 张辰刚走进大堂,便看见坐在大堂上等候他的章楶,两人激动得拥抱一下,章楶又给他肩窝一拳,笑道:“真没想到,你小子居然当御史了。” “老兄你不是也升官了吗?” 章楶因为西夏之战主管后勤有功,现今不仅恢复了文官的位阶,还升为从六品的奉议郎,出任河东路蒲州团练使,相当于蒲州人武部部长。 “再怎么也没有你厉害,侍御史啊!如果你现在去蒲州,知州和通判都会吓得发抖,这帮狗日的贪污了老子的军饷。” 张辰哑然失笑,又笑问道:“章兄的夫人呢?听说你的妻儿老小都随你上任去了。” “你嫂子没来,她在家呢!我只是来东京公干,又不是调到东京来,我家现在自然是蒲州,是一座占地十亩的官宅,想不到!” “居然敢比我还住得宽。” “我跟你换好不好?” 张辰抚额笑骂道:“去你的,走!喝两杯去。” 章楶嘿嘿一笑:“先说好,你请客!” “走!” 张辰拉着章楶来到了西城瓦子,两人找到一家酒不错的酒肆,叫做刘老汉正店,所谓正店就是有官方背景,可以买来酒曲自己酿酒的店,这家店的酒比较有名。 两人在二楼靠窗坐下,点了七八个菜和两壶酒,张辰给章楶斟满一杯酒,笑道:“说说你的团练当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章楶喝了一口酒道:“我手底下两个副团练使,一个管牢城营,一个管乡兵训练,我本可以撒手不管,但就是劳碌命,整天到处奔波巡视,不过我也看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画面,尤其是牢城营,太黑暗了。” “我知道,哪里都差不多。” “哎!朝廷规定很好,不准虐囚,生病要给医,病重还准家人服侍,可实际上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说说和你有关的事情,你可记得你在西军情报司的老部下刘法?如今他也在蒲州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官房来客 张辰一怔,刘法不是应该还在西军跟随刘甫吗?怎么又去蒲州了。 章楶叹了口气:“刘法本来便是蒲州河中县人,听闻今年他父亲病重,丧失了劳力,兄弟又年幼,家中不能没有他,所以他又回了老家河中县,如今也出任团练,掌管河中的乡兵。” “那他岂不是变成你的下属?” 章楶摇摇头:“只是名义上的下属,实际上是跟随知县,我其实只能管管州里的事务,下辖各县我管不着。” 沉思片刻,张辰又问道:“那杨宽、黄光和倪子衡呢?” “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不过听人说,他们三人都离开了西军,黄光我不清楚,但杨宽曾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和倪子衡现在在河北路,上个月石方凛挂帅领兵出征,他们二人便是在他麾下,围剿乱民造反,好像、好像杨宽颇得重用。” “他升官了?” 章楶点点头道:“杨宽在信中说,他如今要管的事务太多,有些忙不过来,但还是十分值得。” “这是好事嘛!能得到石方凛的重用,对他仕途有利。” “可这不是走到我们对立面去了吗?” “那倒未必!” 张辰给章楶斟满酒杯,安慰他道:“杨宽资历还浅,还当不了石方凛的左膀右臂,最多是重点培养对象,就像去年我在郭太尉面前一样,他不至于为了石方凛和我们翻脸,毕竟我们昔日在西军都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章楶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可他在信中还提及一事,便是建议我不要再和你来往,怕耽误了我的前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辰无语了,他虽然尽量不把人往坏处想,可杨宽为什么突然如此开口,原因不言而喻。 张辰苦笑一声道:“他最多是憎恨我,就算真受石方凛影响,也是针对我,应该和你没有关系。” “我和你是铁杆兄弟,他能不知道?兄弟那是一辈子的事情,他却只考虑自己,我只觉得当时你还是太过心软,莫忘了杨宽曾经还和何重联手害过你。” 张辰拍了拍章楶的胳膊,笑着安慰他道:“如今我是侍御史,他要害我也没那么容易。此事不用多想了,杨宽应该是受了石方凛的蛊惑,等石方凛倒台后,他就会明白过来的,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章楶苦笑着摇摇头,等石方凛倒台,那要到什么时候? 这时,章楶似乎想起一事,笑问道:“听说你纳了一房小妾?” 张辰迷茫道:“哪来的小妾?” 章楶眨眼笑道:“一个姓汤的小娘,难道不是么?不过老弟你是有点奇怪,一般人是先娶妻后纳妾,你却反过来了。” “你误会了,那是一位故人的妹妹,压根儿不是什么小妾。老兄,你是不是听岔了” 章楶看了张辰一眼,肃然道:“不管是不是,三郎,听愚兄一句劝,你应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我知道种朴很快便要成亲了,而我的第五个孩子很快也要出生了。 就连你手下的李俊,听说这家客栈的李东主说,李俊在家乡也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你却仍旧孑然一身,没有家室,你马上便二十岁了,又官居御史,也算稳定下来了,应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你们家就你一个单传,我料你祖父必然很着急啊!” “好!”张辰喝了一杯酒,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一本正经的面上,我会考虑考虑。” 章楶这次进京主要是要求朝廷增加蒲州乡兵的军费,按理他应该向河东路主帅种锷申请,但种锷明确告诉他,河东路经历前番重挫,已是元气大伤,如今正在重建河东军主力,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粮供给地方乡兵,如果他能向朝廷申请一笔军费,那就把他申请到的军费分一半给蒲州。 于是章楶带着一线希望来到了东京,他希望铁杆弟兄张辰能帮自己的忙,恳请朝廷拨付这笔钱给蒲州,章楶要的军费不多也不少,每月两千贯钱,一年不过两万四千贯。 既然老友是为了公事,这个忙张辰当然要帮,他心里清楚,申请这笔钱说难也不难,关键是采用什么名头,如果说训练乡兵,门都没有,一文钱也休想拿到,可如果说是备战征辽,意义就大不相同了,拿到这笔钱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不过张辰心里有数,光靠个名头是很难糊弄住兵部,他还得找关系,这年头不走上层路线,几乎什么事都办不成。 张辰便和章楶兵分两路,章楶按照流程向兵部提出申请,张辰则一早去找了王禄,请他帮自己这个忙,给兵部打个招呼。 不过王禄不在府上,张辰只好给他留了封信便返回了御史台,一进御史台,御史中丞王陶便找到他笑道:“刚刚皇城那边传来消息,登闻院已经接下了千余太学生的联名伸冤书,转给了刑部,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和我们御史台没有关系了。” 王陶做出一个大大松口气的表情,拍了拍胸脯道:“这桩棘手之案给刑部最好,让刑部头疼去。” “我还以为登闻院不肯收呢!”张辰笑道。 “我也以为不收,但居然是上千太学生联名伸冤,事情太大,登闻院不敢不收,而且” 说到这,王陶向两边看看,压低声音道:“而且听说太学生还找了参知政事蔡确,恳求他出面做担保。” 张辰故作惊讶道:“这和蔡确有什么关系?” 王陶想了想道:“估计是因为蔡确和自杀的太学生虞蕃是同乡,希望蔡确能看在同乡的面上做这个担保。” “那蔡确担保了吗?” 王陶摇摇头:“这种事情怎么好随意做担保,万一不是冤案,蔡确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中丞高见!” 王陶呵呵一笑,拍拍张辰肩膀:“这年头啊得擦亮双眼,切记不能犯糊涂,我今日有事出去一趟,可能就不回来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完,王陶浑身轻快地走了,王陶三天两头都有事,大家都清楚他是去宫里陪伴天子说话了,那里其实才是他的归宿,不过他不在御史台,大家也乐得轻松。 张辰也快步向楼梯走去,他走进自己的官房,却感觉房间里有点异样,几个人都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包括纪达。 “出什么事了?” 杨惟尴尬地指了指里屋:“御史有个客人!” “难道是章楶?” 张辰快步走进里屋,却一下子愣住了,只见茶童远哥儿正蹲在地上陪同一名小娘玩耍,小娘正是六岁的曹宁,她怎么进得了御史台? 张辰不解地回头望去,纪达苦笑一声道:“是我带她进来的,她说是你妹妹,有急事找你。” 曹宁正拿着一个小人偶玩得入迷,完全没有意识到张辰就在门口。 “宁宁,你找我有事吗?” 曹宁抬头看见张辰,顿时高兴得跳起来,奶声奶气道:“张大哥,我等你好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五哥告诉我的,我就让车夫带我来御史台,我说找张辰,有个纪大哥就带我进来了。” “你倒是挺聪明,找我做什么,是不是让我带你去买猫食?”张辰蹲在她面前笑问道。 曹宁小脸一红道:“猫食还有呢!人家就想跟张大哥出去玩玩。” 这就有点乱弹琴了,这里可是御史台,一个小娘居然跑来让自己陪她出去玩,若传出去自己的官威何在? 张辰回头瞪了一眼纪达,纪达嘿嘿一笑,把头转过去了。 这时,张辰心念一转,便笑眯眯对曹宁道:“张大哥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先跟纪大哥去茶楼等我一下,我回头过来请你喝茶!” “好呀!我现在就去。” 张辰又给纪达使了个眼色,纪达这才无奈笑道:“好!我先带她出去。” “宁宁走!纪大哥先带你去喝茶,你张大哥马上就来。” 曹宁很快跟着纪达走了,张辰心中烦乱,曹家怎么可能允许六七岁的小娘子乱跑出来,不用说,一定是她偷偷溜出来,自己得立刻把她送回去。 张辰看了看屋角的时漏,离午休还有半个时辰,他便对杨惟和武清道:“我下午回来,有什么事帮我记一记。” “御史放心!” 张辰摇摇头,取了钱袋便快步出去了。 纪达刚带曹宁进了茶馆,张辰便匆匆赶来,纪达笑道:“那没我的事了,宁宁,我先走了。” “谢谢纪大哥!” 纪达偷偷向张辰眨眨眼,接着便快步走了。 张辰带曹宁上了二楼,现在还没有到午休时间,茶楼里十分清静,几乎没有客人。 “先吃点东西!” 张辰挥手要了两盏茶,又要了几盘上好的点心,曹宁立刻眉开眼笑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真香啊!家里也有一样的点心,但为什么这里的点心就比家里好吃得多!” “宁宁,你出来家里知道吗?” “五哥知道,我要他陪我去买东西,他说他没空,让我来找你!” 张辰摇摇头,曹休这个混蛋也太过份了!自己的妹妹怎么总丢给朋友? 张辰看了看曹宁,见她稚气十足,又吃点心又喝茶,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心中只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还觉得有些温馨。 “宁宁,你要买什么?” “我家书娘过几日就十七岁了,我想给她买个礼物。” 张辰一怔:“你阿姊已经十七岁了?” “是呀!她比我大十岁,我也马上要七岁了。” 张辰这才有点回过味来,那日曹府文市,曹休是故意误导了自己,让自己以为曹嬛才十岁不到,原来已经十七岁了。 他忽然又想起曹仪的暗示,曹仪不会是想把孙女许给自己!也不一定,说不定是潘家的哪个女儿,譬如那个“雨霖铃·寒蝉凄切”也有可能。 “那你想给阿姊买点什么礼物?” “书娘只喜欢书,当然是买书了,张大哥,你等会儿陪我去大相国寺好不好!” 张辰算算中午时间还来得及,便点点头道:“好!我陪你去大相国寺买书,但你要答应我,买完书就回家,不准在外面逛了,还有,下次不准再一个人偷跑出来,当心遇到坏人把你背去卖了。” 曹宁吐了一下舌头,只管拼命吃点心,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二百二十二章 居士书坊 尽管张辰事务繁多,但他却不能丢下这个小娘子不管,她毕竟还小,万一真落在某个居心不良的人贩子手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怎么向曹家交代? 张辰不由得有点埋怨曹家管束不严,居然让一个六七岁的小娘随便溜出府宅,他必须要提醒曹家,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得妥善解决眼前的难题,要想让小娘开开心心回家,就得满足她的要求,张辰只得叫了一辆牛车,带着曹宁前往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的旁边是书苑街,是东京城着名的书坊一条街,这条一里多长的街道两边集中了大大小小近百家书坊。 此时虽然是中午时分,但并非节假日,书苑街上的客人并不多,而且书苑街比较安静,没有瓦肆内的那种喧嚣热闹,这也是大多数读书人都有自己习惯的书坊,书坊之间并不会在大街上刻意争抢客源。 “宁宁,你一般是去哪家书坊?”走进书苑街口,张辰便笑着问小娘道。 “我是第一次来,张大哥带我去!都可以。” “那好!我们去居士书坊。” 张辰一指前面一家规模颇大的书坊,他对这家书坊有着特殊的感情,如今在东京城逛书店,他一般只去这家,不过他也快一个月没有来了。 居士书坊在东京城排名前五,经过多年的发展,它在大宋五京中都有自己的分店。 书坊内十分安静,他们似乎刚进了一大批新书,两名伙计正在忙碌着整理分类,这时,掌柜连忙从座位后面迎了出来。 “欢迎!欢迎!” 张辰微微一怔,这不是之前的掌柜了,而且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他仔细看了看这个双鬓微白的老者,忽然道:“你是刘长风刘掌柜?” “官人认识我?” “你以前在竹山县开书铺!” “是啊!官人莫非也是竹山县人。” 张辰笑了起来,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故人:“不过一年有余,刘掌柜居然不认识我了?咱们可都是房州会馆的老东主啊!” 刘长风眯着眼打量了片刻,忽而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张官人!” “正是!刘掌柜终于想起我来了。”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这辈子发迹就是托张官人的福,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 “是啊,你头发竟也都白了。” “是啊!我也老眼昏花了,张官人快请这边坐!” 张辰见曹宁已经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书了,手中书正是《太平广记》,正看得津津有味。 张辰便没有打扰她,在一旁坐下,笑问道:“这本书卖得不错?” “这本书这么多年了,一直卖得最火,别的志怪小说都远远比不上它。” “这话有点夸张!” “一点也不夸张,书铺是老本行了,我最清楚。” “对了,刘掌柜之前去了哪里?听周博说你几个月前便退了房州会馆的份子。” “唉,我的一双儿女尽皆死在了竹山的匪乱当中,所以赚不赚钱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来京城前我一直在竹山待着,上个月才举家搬来京城买下这间书坊打发时间,不知张官人现在在做什么?可是升官了?” 张辰微笑道:“我如今已是御史台的侍御史。” “哎呀呀!” 刘长风惊得站起身:“原来张官人已经当御史了,小老儿失礼了!” 张辰赶忙拉他坐下:“刘掌柜是我的故人,我的祖父对你可是一直念念不忘,说去岁我去西军时,家里多亏有你们几位街坊照应着。” “哎!人都是这样,有了家就有了后顾之忧,你去西军为官,我们这些街坊邻居与有荣焉,当时我就对你祖父说,你小小年纪便转了官,将来一定不同凡响,看来我说得没错!你祖父现在还在老家吗?身体如何?” “我祖父随我迁居在东京,身体不错。” 刘长风呵呵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祖父身子硬朗,当时我可是亲眼见他抱起了院中的水缸,竟毫不费力。” “是啊,不过说到底都是被以前的苦日子逼出来的。对了,我家祖父一直很惦念刘掌柜,什么时候你们有空见一见。” “张大哥”曹宁轻轻拉了一下张辰的衣摆。 “我是不是眼花了,这不是小柳娘?这是?”刘长风看了看曹宁笑问道。 “是我朋友的妹妹,我今天专门陪她来买书。” 张辰又笑着问小娘:“宁宁选好书了吗?” “我自己拿了一套书。”曹宁指了指旁边的厚厚一摞书,正是全套《太平广记》 “但我不知该给大书娘买什么书?” 刘长风看了看书笑道:“你可以问问你这位张大哥的意见,当初在竹山,我书铺里的书几乎要被他买空了,他可是博览群书之人。” “真的吗?”曹宁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无比崇拜地望着张辰。 张辰拍拍她的小脑瓜笑道:“没错,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喜欢看书了。” “那我以后也看书。” “可以啊!你以后乖乖在家里看书,别到处乱跑。” “那我看不懂,可以来找张大哥吗?” 张辰一下子觉得自己被绕住了:“这个你可以先请教你阿姊嘛!” 刘长风看得有趣,便故意哄着她道:“小妹妹,你张大哥可是我们竹山县的骄傲。他看的书多,那是因为他识字多呀,那才能看懂不是?等你也认识一万个字的时候,就都可以看懂了。” 曹宁点点头:“好!我回去拼命认字。” 这时,张辰看了看书坊里进了不少新书,便对刘长风笑道:“所有的新书都来一套,就算是小妹妹买的。” “我有钱!”曹宁连忙掏出五锭银子,还是张辰上次给她的。 张辰上次买猫食就知道,这小娘对钱没有什么概念,总以为自己的银子能买很多东西,豪门千金嘛!这也难怪。 他给刘长风使个眼色,刘长风会意,便笑道:“钱够了,我捆扎一下,给你们送过去。” 张辰也没有想到新书会有这么多,这批书都比较贵,一本就要几百文钱,他足足花了一百七十余贯钱买下七百余本书,装了五只大箱子,他让刘长风送去曹府,当然,这些帐都记在曹宁身上,毕竟她也掏了五两银子。 不过曹宁已经不关心后续的事情,从书坊上车后她整个人都迷失在《识字初解》这本书当中。 “大书娘!”回到院子,曹宁便叫喊起来。 “宁宁,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曹嬛沉着脸从绣楼里快步走出来:“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你不会打我的,因为我去给你买礼物了。” “礼物?” 曹嬛一下子愣住了,她这才发现妹妹身后有几只大木箱子。 “你又偷偷溜出府了是不是?”曹嬛顿时怒道。 “没有!我和别人一起出去的,没有偷偷溜出去,不信你去问。” 曹宁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过几天是大书娘的生日,宁宁去给你买礼物了。” “啊!” 曹嬛连忙心疼地抱住妹妹:“原来是这样,是阿姊错怪你了。” “大书娘快看我给你买的礼物!” 曹宁拉住阿姊的手来到木箱前:“你一定喜欢!” “这是什么?” “书呀!”曹宁得意洋洋道:“喜欢吗?” 曹嬛呆住了,这几大箱书至少有六七百本,这要花多少钱? “你你哪里来的钱?” “我自己的呀!我攒了五两银子的零花钱,就给大书娘买书了。” 曹嬛忽然感觉不对了,曹休是曹家出了名的小气鬼,绝不会花钱给自己买书,这小娘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她想起上次猫食之事,她一直以为是祖父曹仪买的,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对劲,这里面有问题。 “宁宁你跟我来,阿姊有话问你!”她今日一定要把这件事审问个清清楚楚。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临时朝会 刚把曹宁送回家,张辰便急匆匆赶回了御史台,还好,他没有迟到,御史台的午休刚刚结束。 “上午有什么事情吗?”走进官房张辰便开口问道。 杨惟连忙道:“御史出去没多久,刑部陈郎中便来了,他听说你不在,可能下午会再来。” “他有什么事?” “具体没说,听说御史不在就走了。” 张辰点点头,便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这时,纪达拿着一份卷宗走过来笑道:“官人,小娘子送回去了?” “总算送回去了,回头我要给她祖父说一说,不能让这小娘乱跑,让她养成习惯了,隔三差五就跑来御史台,事情都乱套了。” “我发现这小娘很喜欢官人。” 张辰心中苦笑一声,冤大头谁不喜欢,自己慷慨大方,舍得给她花钱,她当然喜欢自己。 虽然他也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但喜欢归喜欢,若曹宁动不动就跑来御史台,他可受不了。 “官人,这是卑职整理的近五年案件目录,都在这里了。” 纪达恢复了严肃之色,将厚厚的卷宗恭恭敬敬放在张辰桌上,这是御史台五年来不了了之的案子,一共十五件,张辰看了看问道:“你觉得有问题吗?” “有四桩案子卑职觉得可以考虑重审,其余案子就算重审也没有意义了。” 张辰并没有追问为什么重审已经没有意义,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不了了之。 “先放在这里,我回头再慢慢细看。” 纪达行一礼便退下去了,张辰取过卷宗,找出纪达标注可以重审的四个案件,他大概看了看,基本上都是地方官员投诉遭遇各种不公,这也是御史台遇到的最多案子,每年一次的提拔或者调动后,便会引来大量官员揭发控诉,令人头大,但偏偏又不能置之不理。 不过这种案件大部分都是由御史台的察院经手,由监察御史负责,张辰的台院倒接手不多,而接手的案子也基本上作为不了了之处理。 张辰对第四个案子倒有点兴趣,居然是一名官员弹劾王安石改革太学,以至舞弊之风盛行,弹劾时间是在太学生游行示威之前。 这让张辰心中反倒欣赏不已,不管是这份弹劾书也好,太学生游行也好,这名官员倒颇有胆色,竟然敢顶着风头直言不讳,不惜得罪天子最信赖的宠臣。 这时,外屋传来说话声,是刑部郎中陈群的声音,张辰便将卷宗暂时放到一边,起身迎了出来。 “真是很抱歉,上午让陈郎中白跑一趟。” “没什么,今天来御史台正好还有别的事情,不算白跑!” 张辰将陈群请到房内坐下,陈群笑道:“有个新案子,想先和你沟通一下。” 张辰笑了起来:“不会是太学生请愿那桩案子!” “张御史说得一点没错,就是这桩案子。” 陈群见张辰脸色有点不太情愿,连忙摆手道:“事情不是张御史想的那样,我们并没有打算把案子扔给御史台,而是天子突然亲自过问这个案子,又下发手谕,要求三司会审此案!” 张辰点点头:“看样子这次是由刑部牵头,对!” “正是如此,因为案子在刑部手中,所以这一次就由刑部牵头,然后由御史台和大理寺正协同审案。” 张辰沉吟一下道:“但要御史中丞先批下此案,我才能接手!” “这是当然,上午我已经把案子卷宗和批单转给你们主簿了,他会交给王中丞审批,然后我想和你商议一下,看看什么时候我们三方碰一下头,一起探讨一下案情。” “我都可以!” “要不就明日下午!在刑部正堂,张御史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现在就去通知大理寺。” 所谓御史中丞审批只是走一下形式,并不影响审案,张辰想了想,明日并没有什么安排,便点头答应了。 “那就明日下午!午休结束后我们就过来,如果我实在来不了,就让纪主事过来。” “那也可以,只是了解一下案情,不是正式协商。” 陈群告辞走了,远哥儿进来收拾走茶盏,就在这时,主簿赵度快步走了进来:“张御史回来了吗?” “我在!”张辰在里屋回应道。 赵度走进里屋笑道:“卑职特地来通知一下,明日要举行临时大朝,张御史也要参加,可别睡过头了。” 张辰一愣:“不是说五品以下不用参加早朝吗?” “规矩没有变,但明日上朝名单中却包括了侍御史,所以我要赶紧通知你们,我还要去通知别人,张御史别忘记就是了。” 正常朝会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但明日是十二月十三,属于临时朝会,一般会有专门议题。 按照惯例,如果朝会没有特殊通知,一般都是大夫以上官员参加,也就是从五品以上,但临时朝会有专门议题,一般就会列出要求参加朝会的特殊官员,这样一些有重要职权的中低层官员也有机会参加大朝了。 侍御史就属于这次朝会名单上特别列出的要求参会人员,张辰也将第一次参加朝会。 宋朝早朝和唐朝一样,卯时一刻开始,也就是凌晨五点半,五更不到张辰便早早起来了,但也只比他平时早半个时辰。 以往给张辰梳头的是府上的几名侍女,但今日却换成了汤九娘,似乎是刚好当值的侍女有点感恙,身体不适,无法早起服侍主家,汤九娘便自告奋勇早早起来。 “九娘,你居然这么早起得来?”张辰笑道。 汤九娘撇撇嘴说:“官人莫忘了我乃是学武之人,与官人每日五更起床跑步一样,我父亲也要求每日五更必须起床练武,已经坚持了整整五年。” “你练武也需要跑步吗?” “杂七杂八的都要会,譬如游水,我曾经在汉水游过十里,冬季结冰了,我父亲就会在冰面上每隔三百步打一个锅盖大的洞给我呼吸,要是稍微游错路线就会没命。” “你游错过吗?” 汤九娘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大着胆子用梳子在张辰头上敲了一下,调皮道:“你以为站在你身后的是女鬼吗?” “是我说错话了。”张辰歉然道。 “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有一次我真游错了,错过了一个冰洞,足足潜水三百步,不知肚子里灌了多少水,差点淹死,我父亲把我狠狠臭骂一顿,然后再也没有错过。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在单安狗贼的追捕下逃过一劫。” 汤九娘熟练地给张辰扎好发髻,又替他戴上官帽,今日张辰穿的是六品绯服,腰间挂了银鱼袋,就是一个丝袋,里面的一条缎子上缀了两排共六条银鱼,这其实是代表四品官的含义,虽然这只是一种赏赐身份,并非真正官阶,但上朝必须要佩戴,否则就会被殿中侍御史以不敬之罪弹劾。 张辰匆匆吃过早饭,时间便到五更了:“好了,我要出发了!” 张辰最后检查一遍,没有发现遗漏,便对九娘笑道:“今日辛苦你了,你再去睡会儿,我先走了。” “走就走呗!干嘛非要强调两遍。” 汤九娘嘟囔着将张辰送出大门,胡伯正微笑着站在门口,而张龙和赵虎也已经牵马等了一会儿了,张辰随后翻身上马,笑着向汤九娘挥了挥手,便催马向皇城方向而去。 十二月的五更还是一片漆黑,月朗星稀,天空格外晴朗,一轮半月如小船般在青黑色的大海中游荡,清辉洒下,给东京城抹上了一层淡淡银色。 东京城很多官宦人家也点亮了灯,大街上骑马的人并不多,马车也不多,大多是一辆辆牛车,车辕上挂着橘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官职和名字,后面一般会跟着几个随从,大多是跑步跟随。 刚开始官员很少,不过进了朱雀门后,张辰就进入了御街,御街两边的上朝官员便逐渐多了起来,不断有官员从各个路口加入,渐渐地形成一条浩浩荡荡的上朝队伍,足有千余人。 不仅有牛车、有骑马,还有马车和坐轿子,随从的人数也多了起来。 很多时候看一个官员的地位,从他的随从就能看出来,像张辰这种低品官只有两人跟随。 可如果看到有上百人跟随一辆马车,而且随从衣服光鲜,个个身材高大,那么马车中官员十有八九是三品以上高官。 “张官人!”距离宣德门还有数百步时,张辰忽然听见旁边有道熟悉的声音叫他。 他一回头,这才发现旁边行驶着一辆马车,后面跟着数十名随从,马车车帘已经挑起,露出一张长满了皱纹的笑脸,正是太子少保、右武卫大将军曹仪。 第二百二十四章 决意北伐 张辰连忙催马上前,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曹老将军!” “张官人啊,这是你第一次上朝!” “正是!不过一些基本的规则卑职已经知晓。” 曹仪看了一眼张辰腰间的银鱼袋,笑着点点头,既然知道把获赐的银鱼袋挂上,说明他是知道规则的。 曹仪又道:“昨日我那个孙女又给你添麻烦了。” “节假日我很愿意带她逛街,只是平时不太方便。” 张辰含蓄地告诉曹仪,要管束好孙女,不要再让她闯御史台了。 “是啊!其实我府上管得很严,凭她一个人是出不了府门,昨天是她兄长曹休擅自带她出门,昨天晚上我已经狠狠将他责骂一顿,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另外,官人为她花的钱,我会如数补还。” 张辰微微一笑:“给她买点东西是我的心意,不要谈钱的事情了。” 曹仪颇为歉然,他想了想道:“这个月十八我有个家宴,都是一些亲朋好友来参加,人数很少,不知官人能否赏脸?” 张辰稍稍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既然老将军开口,张辰怎敢不来!” 曹仪呵呵一笑:“走!别耽误朝会了。” 张辰向他抱拳行一礼,催马继续向宣德门而去 到了宣德门,除了宰执可以坐轿继续前行外,其他官员都必须下马步行。直到过了北廊,这里有宰执下马牌,顾名思义,宰执也要下马步行了,不过穿过北廊便是大庆广场,这里是上朝的临时等候区。 现在距离上朝时间大约还有一刻钟,大庆广场内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官员,足有千余人之多,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议论着什么。 虽然张辰能获得王禄等变法派的青睐,但他在朝廷中的人脉还很弱,在朝廷大大小小的各种圈子中,他暂时还游离在外,比如刑部侍郎马防、大理寺卿黄升这些有一面之缘的高官,看见张辰时也不过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和身边人闲聊。 “张御史!” 终于有人叫他了,张辰一转身,却见是顶头上司王陶跑了过来。 “真不好意思,昨日正好不在,没想到今日居然有临时大朝,没有能及时通知你。” “无妨,赵主簿已经告诉我了。” “他只是告诉你今日要上朝,却没有告诉你早朝的内容。” 张辰一怔:“莫非早朝和卑职有关?” “也不是直接和你有关,和御史台有关系。” 王陶向两边看了看,将张辰拉到一边低声道:“天子决定要加强监军,准备设第二监军,负责监察军队后勤物资,准备把这个职权交给御史台。” “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天子备战征辽,而军队消耗向来甚巨,朝廷准备募兵二十万,需要的各种兵甲物资、粮食军饷难以计数。尤其是当下,你也知朝廷在王安石的主导下实行变法,引起河北路乱民 总之,局势不安哪,我听闻盐、酒、茶、粮食都要涨价了,还有王珪建言天子,打算推出熙宁“当十”的大钱,这倒也附和王安石提出的‘不仅要开源,还要节流’的说法,于是变法派监察军队后勤物资的提议就出来了。” 张辰暗暗叹息,如今大宋正在变法,时代的改革浪潮对于经济体制和百姓生活的冲击本就巨大,而盐、酒、茶、粮食是基础物资,它们涨价,其他物价必然会全面上涨,百姓以后的生计必定更加艰难。 变法派提出监察军队物资的建议倒是有可取之处,可王珪出的又是什么馊主意,居然还要推出熙宁年间的”当十”大钱,他知道仁宗朝曾推出过“当五”钱,这种不管不顾直接筑造货币的粗暴手段,往往是掠夺民财最直接的方式。 “让御史台监军后勤物资,已经明确了吗?” “御史台参与肯定明确,否则今天怎么会让侍御史也列席大朝,不过听说枢密院和兵部也要求参与,但没有最后定下来。” 就在这时,大庆殿上的景阳钟敲响了,文武百官纷纷站队,张辰早发现了台阶前有品阶线,官员们可以对照自己的官阶站队。 张辰找到了六品官阶线,已经是队伍的最后了,今日只增加了六名侍御史,除了张辰外,其余五名侍御史已经早早站在位子上,张辰不好意思和同僚争位,他只得站到最后,俨然成了整个早朝的最后一名。 这时台阶上方传来殿中监官员高喝:“进殿!” 王安石当之无愧为文官第一名,排名第二是首相陈升之,第三是执政王珪,而武官排名第一照例是掌枢密院事吕公弼,第二应该是枢密副使石方凛,但如今石方凛挂帅出征不在东京城,于是拥有太子少保头衔的曹仪便排位武官第二,不过武官数量偏少,只有文官人数的一半不到。 而张辰不知道的是,文官队伍中还掺杂着一人,便是前番被削爵圈禁的清河侯赵世恩,昨日他突然接到天子诏令,由于他曾经参与过剿匪战事,故而许他参议今日朝会。 文武两列队伍无声无息地向台阶上走去,在台阶两边各站着两名殿中侍御史,他们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所有官员,但凡官员有仪表不全、不整或者不守朝规,诸如迟到、喧哗、随意站队等等情况,他们都会记录下来作为弹劾依据。 大宋的皇宫比起隋唐而言,气势还是差得太远,不仅占地面积小,而且宫阙都不甚宏伟,大庆殿作为大宋皇宫主殿,无论进深、高度都远远无法与隋唐皇宫主殿大兴殿和含元殿相比,张辰已经无法站在最后,队伍只能分成几排,最终张辰站在第三排的末尾。 大殿上方挂满了灯笼,将大殿照如白昼,殿内十分安静,只片刻,有侍卫高喝:“天子驾到!” 随即乐声响起,在悠扬的乐声中,只见天子赵顼在宫娥和侍卫的护卫下从丹陛侧面走了进来。 赵顼在龙椅上缓缓端坐下,目光威严地看了众臣一眼,众臣一起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赵顼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摆了摆手:“诸卿平身!” 众人平身,大殿内鸦雀无声,赵顼缓缓道:“今天是临时朝会,朕请各位大臣前来,是要商议重大事件。” 赵顼语速很慢,声音虽然不大,但大殿前部都能听见,虽然大殿外侧难以听见,但张辰耳聪目明,他站在最后也能隐隐听见赵顼的声音。 “自大宋立国,收回燕云十六州便是一直是我大宋国策,虽经各位先帝、大臣以及千千万万将士的不懈努力,始终未能收复我汉家失地,燕云十六州一直被异族侵占。 而今时局剧变,西贼战败自顾不暇,辽人伪帝暴虐无道,北地民不聊生,可谓气数已尽。正是我们收回燕云十六州的良机,年初我们已和西贼停战,西贼业已臣服于我大宋,西线威胁解除,那么我们便可集中兵力北伐,此事朕已考虑了,能否在我们身上实现先祖伟业,就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勇气走出这一步” 张辰险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曾想今日临时朝会竟然是讨论北伐?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宋神宗的死对头可一直是西夏,哪里真对辽国动过手? 莫非是因为自己这只小蝴蝶横空扑棱了几下翅膀,导致年初西夏大败,宋神宗真起了北伐的念头了?而且看这架势,名义上虽是讨论,但实际上赵顼应该是心意已定,最多只有方案甲和方案乙的区别罢了。 远处传来钱晋高亢而尖锐的声音:“请参知政事王珪献策!” 这时,大殿的群臣再也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所谓献策就是拿出方案,既然北伐已经到了拿出方案的程度,那么所谓的朝议不过就是走走形式,让天子的北伐更加合法罢了。 这时,王珪突然从群臣中走出,躬身向天子赵顼行一礼道:“臣王珪愿献北伐计划。” 赵顼惊讶地点点头:“哦?王执政有计划?便向百官说说!” 王珪取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胸有成竹地高声对群臣念道:“自大宋立国,收复燕云十六州便为国策,然历经百年,君臣奋战未果,燕云十六州依旧沉沦,而自明君登基,便屡屡登高北眺,胸怀收复汉家江山之宏图大志,励精图治以待天时。 今辽人君暴臣虐,朝堂混乱,民心不附,境内小族不堪压迫,奋战抗争,而至西贼败于石州,国力已衰,臣服于宋,可见辽人气数已尽,天赐良机予大宋,臣王珪,集政事堂诸同僚之心血,特制定本策,其策一:备战策,共六条十八策” 王珪在那里读得慷慨激昂,但无数大臣都皱起了眉头,这王珪原本不是反对北伐的么?如今竟然带头唱起了高调,显然是借此献媚挽回天子对他的好感,而他的对策也引起了公愤,提出了官民共负北伐重担,显然是要损害百官的利益,或者是削薪,或者是取消诸多补贴。 至于适当提高粮食、盐、铁、酒、茶的官价,甚至发行当十钱,这就是直接掠夺民财来筹措军费了。 王珪读完,赵顼平静地问道:“关于王执政的北伐之策,诸卿可有异议?” 这时,王安石走出列道:“陛下,臣略有点疑问。” 赵顼第一回有些不满地看了王安石一眼,这几个月来两派斗争激烈,虽然赵顼也乐见其纷争,但在北伐之事上,赵顼却不希望出现派系斗争,如今原本反对北伐的王珪松了口,没想到支持备战的王安石却提出了异议。 但赵顼还是克制住心中的不快,微笑地问道:“先生请说!” 王安石当然不会反对北伐,他只是反对王珪的献策。 “陛下,臣并非反对北伐,只是觉得王执政在对策上还是略显粗糙,某些地方有待商榷。” 王珪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冷冷道:“哪里不妥,还请直言!” “比如,你提出筹集军费五百万贯,那么这五百万贯是怎么算出来的,据臣所知,上回我们攻打西贼,共耗费军费六百三十万贯,其他兵甲、物资、粮食还不算,难道攻打燕云十六州还不如年初的宋夏之战?臣就怕打到一半时,忽然发现钱粮俱尽,北征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岂不是误了朝廷大事?” 王珪一时语塞,旁边的蔡确连忙救场道:“五百万贯军费只是前期募兵费用,朝廷已决定募兵二十万,至少要五百万贯,后续军费远不止这么一点。” “原来如此,那么这份北伐计划就制定得有点草率了,这可是大朝,王执政应该拿出一份完善的计划才对。” 王珪被王安石公开批判,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着实有点下不了台。 这时,赵顼叹了口气道:“计划细节可以继续完善,但朕已决意北伐,先生是否对此有意见?” “臣对北伐没有意见!” “其他大臣有不同的意见吗?” 大殿内雅雀无声,就在这时,大殿门口处传来一个清冷声音:“陛下,臣有话要说!” 第二百二十五章 人微言轻 所有大臣的目光刷地望了过去,只见朝官最末尾走出一人,正是张辰。 王陶大脑“嗡!”的一声,心中暗暗叫苦,满朝文武都不吭声,你一个六品小官多什么事? 王安石脸色微变,目光却向身旁的王珪瞥去,只见王珪满脸怒色,他显然以为是自己让张辰出头。 赵顼略略一怔,还真有大臣有意见,不知这又是何人?不过早朝不禁言是惯例,他便轻轻点头:“准奏!” 钱晋连忙高喊道:“天子口谕,准奏!” 张辰快步走上前,再次躬身行礼:“臣侍御史张辰谢陛下恩准!” 赵顼一听这个名字,只觉得略微有些熟悉,但却不记得是何人,抬眼看见面前这位身着绯袍的官员着实年轻了些,于是语气冷淡地问道:“这位张御史有何建议?” “陛下,臣并不反对北伐,只是臣有点担心!” “你担心什么?” “臣认为辽国还远远未到灭国之时,久闻伪帝耶律洪基善于藏拙,而辽国的皇太叔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至于境内小族的反抗更是早已平息,辽人早已成功镇压鞑靼诸部并俘杀其首领。总之,百年来辽人未经挫败,战备仍旧充足,铁蹄仍旧犀利,加之河北路正起民乱,一旦大军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朝廷内顿时一片哗然,口口声声说不反对北伐,可说这话又和反对北伐有什么区别? “放肆!” 王珪一声怒喝:“这是天子决定的国策,你一个小小的侍御史有什么资格反对?” 张辰没有理睬他,又继续对面色铁青的天子赵顼道:“陛下,臣并没有反对北伐,百年屈辱,陛下渴望能一朝雪洗,臣完全理解,只是臣觉得应该未雨绸缪,制定好万全的计划才能开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对西贼应该做好防范的准备。” 赵顼脸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蔡确也站出来质疑道:“张御史怎么又提到西贼了?你曾在西军效力,怎会不知如今西贼已臣服于我大宋,如今其主李秉常更是我大宋敕封的夏国王,自会与我大宋同舟共济,绝不会干扰我大宋灭辽!” 张辰朗声道:“纵观历史,从匈奴到突厥,再从鲜卑到如今的党项、契丹,哪一个异族值得信任?五胡乱华血腥一幕还历历在目,安史之乱遗祸百年,唐末的沙陀是怎么入侵中原? 怎么毁我汉室江山,杀我同胞,辱我姐妹的?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绝不能相信西贼,一旦我们向辽人动手,西贼绝对会趁机复起反扑!” 大殿里一片哗然,居然将矛头指向刚刚臣服的西夏,对这帮成日自诩礼仪之邦的文官士大夫而言,这个张辰简直胆大包天。 赵顼冷冷道:“北伐大计已经定为国策,张御史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陛下,臣并非反对北伐,臣只是想提一个稍微完善的建议。” “什么建议?”赵顼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若不是因为大朝,他早就把这个不知轻重的卑官赶出去了。 张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北伐辽国大势已定,不是他张辰区区一个小官能挡得住,但他还是想尽一份力,以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尽力去避免可能会发生的悲剧。 “陛下,臣认为北伐备战至少要耗费年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可以做一些事情” “比如什么事情?”旁边王珪冷冷问道。 张辰没有理睬他,继续对赵顼道:“我们可先行和辽国协商,便算是试探,要求废除檀渊之盟,同时在河北路重新整顿征召满额乡兵,我军主力北伐时,乡兵可于后方坚守防御以保不失” 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王珪高声问道:“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王执政应该看一看檀渊之盟,里面有明确约定,宋辽两国以白沟河为界,这是真宗皇帝钦定,如果不废除檀渊之盟就贸然北伐,在道义上对大宋不利。” 张辰的本意还是希望宋辽两国能够在关键时刻加强接触协商,使大宋不再盲目自信考虑北伐,或许能在协商中让赵顼最终明白伐辽时机未到。 赵顼心中十分不高兴,但张辰的提议确实有一定道理,他心中踌躇,一时默然无语。 这时,新首相陈升之走出队列道:“张御史可知为何朝廷唯独不在河北路征召太多乡兵么?因为河北路乃宋辽两国接壤之地,流民来往繁多,致使人心杂乱,若征召太多乡兵会增加河北农民负担,耽误农时,实际上是扰民之举,如今河北路乱民造反便是最好的见证,那里的局势向来不稳啊!” “陈相公有所不知,所谓扰民乃是因为官府往往不愿负担军械费用,据卑职所知,如今一副普通的弓箭就要十几贯,别的地方还好,而河北路是我大宋较贫困之地,普通农民根本买不起,加上农民另外还要服劳役,或者交免役钱,这当然会引起抵触。 如果朝廷能够破例把河北的乡兵训练视为服劳役,不用再交免役钱。卑职相信河北民众一定会大力支持,因为北伐不仅是朝廷之事,也是天下民众之事,加上乡兵组织起来后,既有利于防止河北路民乱,又有利于北伐辽国,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此时大殿内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张辰的话可谓一鸣惊人,不过就算他言之有理,却没有几个官员敢出头支持他,大家都看出来,天子心中已经十分恼火,这时候出头,无疑会引火烧身。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清河侯赵世恩突然开口道:“陛下,臣认为张御史言之有理,名正方能言顺,废除檀渊之盟,使我们不再有道义之忧,可以要求废盟,若辽国拒绝,正好使我们出师有名,故而臣支持张御史的这个建议。” 王安石也躬身道:“战争总是最后的一步,虽然北伐之策已定,但正如张御史之言,名正言顺方显上国气度,武功虽盛,以文略济之,更显其浑厚,臣也认为可废除檀渊之盟。” 赵顼心中虽然不满,但废除檀渊之盟关系大义,他终于点头答应了。 “战备计划继续实施,废盟协商可以进行,传朕的旨意,令驻辽特使正式向辽国提出废盟事宜,若辽方有疑义,双方可在檀渊协商。” 赵顼虽然同意废除檀渊之盟,但他却丝毫不提在河北路重新整顿乡兵之事,他冷冷看了张辰一眼:“张御史若没有别的建议,就退下去!” 张辰无奈,只得退下去了。 这场朝会足足进行了近三个时辰,朝会结束时已经快到中午时分了,随着散朝钟响起,千余名朝官纷纷向大殿外走去,很多人眼光古怪地向张辰望来,那眼神中分明带着一丝不屑和鄙视。 天子询问建议只是一种形式,根本不允许人反对,再说就算有建议也是由政事堂的几位相公提出,或者其他重臣,哪里轮得到他这种站在队伍最末尾的人出头,偏偏他站出来反对北伐,简直就是不知好歹,不懂规矩,甚至连一些同情他的官员也尽量避开他,害怕被他连累。 张辰却毫不在意,他现在更关心北伐之争的结果,如果天子赵顼能幡然醒悟,不再好高骛远,而是在王安石变法时老老实实积蓄国力,那他张辰今日就算被罢官免职也心甘情愿了,但这种可能性简直比直接升他为宰执还小。 张辰心中苦笑,转身向殿外走去。 “张御史!”身后有人叫他。 张辰回头,原来是新任首相陈升之,张辰连忙拱手行礼道:“卑职参见陈相公!” “不错,张御史很有胆识,敢做敢为!” 陈升之笑眯眯夸了一句,又道:“不过我感觉张御史的本意还是反对北伐,又不能明说,只好借用废盟谈判来拖延北伐的计划,我说得没错!” 张辰默默点头:“朝廷盲目乐观,又相信西贼的所谓臣服,迟早会自食恶果!” 陈升之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是从西军一路拼杀过来的,反对战争的心情可以理解,其实我也反对这次北伐,我曾在河北为官十年,很清楚战争爆发对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 张辰摇摇头:“卑职反对此次北伐并不是因为惧怕战事,而是辽国气数未尽,所谓君主暴虐、民不聊生皆是一时之象,辽国铁骑仍然不可小觑。 一旦我军倾巢北伐,先不说能不能战胜辽人,先说西贼,要知道,西军刚经历大战正在恢复元气,而河东军前番全军覆没正在重建,但西贼可是全民皆兵啊,而且都是能够长驱直入的骑兵,届时若是西贼突然从侧翼袭击,我大宋如何应对?难道又要来一次檀渊之盟么?” 陈升之暗暗赞许,这张辰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但这种想法也只能压在心中,不能说出来。 “你能这样想,足见你的心胸宽广,见识过人,但你不知道宋辽乃百年世仇,也是大宋百年耻辱,一代代帝王都为无法收复燕云十六州而抱憾终生,今日不仅天子一定要北伐,而且大部分官员都已支持北伐,你人微言轻,改变不了这个现实,甚至连我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改变不了朝廷决定,但至少防备万全之心应该有,在河北路组织乡兵是正途,至少能保大军后路不失,为什么朝廷连这一点都不肯接受?” “你建议很对,但今日不是时机,以后我会找机会再提出这个方案,现在你要低调,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完,陈升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快步走了,张辰心中却十分失落,他也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反目成仇 下午和刑部、大理寺约好一起商议三司会审之事,张辰却没有了心情,便让纪达替自己前去,他还在为大朝之事心绪难宁。 这时,主簿赵度出现在门口,对张辰道:“张御史,王中丞有请!” 张辰点点头,起身快步向二楼走去,一直来到御史中丞的官房前,只见官房门虚掩着,从门缝可以看到王陶的身影。 张辰敲了敲门:“卑职张辰!” 里面随即传来王陶的声音:“请进!” 张辰推门走了进去,只见王陶满脸沮丧地坐在着桌前,张辰上前行礼,王陶叹口气道:“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诉张御史。” “朝廷要把我贬黜出东京吗?”张辰平静地问道。 “贬黜倒不至于,但天子确实对你不满,王珪强烈要求将你贬到外地做县尉带乡兵去,但陈升之却力保你,认为你忠心可嘉,王安石也替你说了好话,天子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让我警告你,不准你再出妄言,张御史,你让我很难办啊!” “卑职很抱歉,让中丞为难了。” 王陶沉默片刻道:“我想把你调换个职务。” “所以,卑职不再审案了吗?” 王陶注视着张辰淡淡道:“这是我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如果你什么事都没有,有人不会善罢甘休,我也没法向天子交代,你明白吗?” “卑职愿听中丞安排!” 王陶沉思片刻道:“本来官家的意思是在御史台成立一个军院,但几个相公不同意,认为这属于改制,牵涉太大,枢密院也不同意,因为这是夺枢密院的权,政事堂最终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效仿三司会审。 由御史台、兵部和枢密院各派几名官员组成军监所,只针对这次北伐,北伐结束后军监所解散,这个方案大家一致同意,已经报给天子了,我估计天子也同意,可问题是御史台该怎么安排人手?” “中丞是希望卑职接手这个差事?” 王陶点点头:“这其实也是陈升之的建议,他点名让你代表御史台,我觉得这样也好,你暂时离开御史台一段时间,但还是侍御史,这样王珪也不会再盯住你,我也可以向天子交代。” “可卑职是审案御史,我若离开,谁来接卑职的位子?” 王陶已经想好了:“我会推荐彭思永彭御史兼任审案主官,他老成稳重,从前也做过审案官,经验丰富,由他暂时替代你。” “如果中丞已经决定,卑职没有意见!” “好!我就把你的名字报上去,另外你可以带五名下属,你自己挑选。” 王陶终于松了口气,把张辰调去新成立的临时军监所虽然不是贬黜,但因为是从御史台的核心位子调去一个非御史台要务的偏冷位子,其实上也是一种变相暗贬,这样他便可以向天子交代了,王珪也找不到自己的岔子。 而且张辰调去军监所,也解决了他的一件头疼之事,去军队监察后勤物资风险很大,非常容易得罪人,更重要是它是临时差使,两三年后再回来,位子也没有了,一般人都不愿意接手这种烫手差使。 既然陈升之指明要张辰去,他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纪达从刑部回来,将一袋卷宗放在张辰面前:“官人,这便是虞蕃案件的全部材料,其实案子很简单,不过是一桩常见的官员互相勾结” 不等纪达说完,张辰便摆摆手道:“纪主事,这个案子不用管了,收拾一下东西!” 纪达一怔:“官人,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接受新的任命,参与军需物资监察,审案一事以后就不由我管了。” 纪达吓了一跳:“官人又要回西军了吗?” “不是,还是在御史台” 张辰便将今日决定新成立军监所一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御史台将派出一名侍御史和两名监察御史为代表,侍御史由我出任,另外我还可以带走五名随从,我打算把你们三人带走,再让赵主簿推荐两人。” 纪达默然无语,张辰看了一眼,不解地问道:“你觉得不妥?” 纪达长长叹口气:“官人,官场最大的忌讳就是一个职务干不长,这样就没有资历,没有积累,官人出任审问侍御史还不到半年,刚刚有点积累就要换职了,将来在提拔评价时就要落下乘,在我记忆中,官人这一年多以来没有一个职务做满半年的,这不是为官之道啊!” “有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身不由己,不要再说了,收拾东西!” 张辰随即又将杨惟和武清都叫了进来,给他们两人说了自己即将换岗之事。 “我将代表御史台去军监所任职,可以带五名随从,纪主事已决定跟我前往,如果你们二位愿意,我也可以带你们同去,至于收入你们大可放心,军监所的收入只会比这里高,这件事我不勉强,你们二人自己决定。” 武清想了想道:“能否让我们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你们好好考虑两三日,然后给我一个答复。” “卑职明白,多谢张御史!”两人行一礼,退下去了, 张辰望着他俩下去,问纪达道:“你觉得他们会跟我走吗?” “杨惟应该没有问题,但我觉得武清可能会选择留下。” “为什么?” “因为武清已经到提拔边缘,明年他就有由吏转官的机会,如果他跟官人走,这个机会恐怕就没有了。” 张辰点了点头,以武清的能力和资历,确实可以出任御史台主事了。 就在这时,主簿赵度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急声对张辰道:“审官院王知事,点名要见你,快快跟我来。” 王禄来御史台在张辰的预料之中,变法派是坚决支持北伐的,王禄如今是变法派的得力干将,怎么可能不来问个明白? 张辰起身跟随赵度向二楼走去,走进御史台的贵宾堂,只见中丞王陶正在陪同王禄说话,王禄满脸晦暗,见张辰进来,轻轻哼了一声道:“张御史今日很有胆识啊!” 张辰上前行一礼:“卑职参见王知事!” 王禄一反以往的亲昵,转而盯了他良久,冷冷开口道:“天子已经决定和辽国谈判废除檀渊之盟,这算是你的建议,王相公打算推荐你为谈判副使,你觉得如何?” 张辰平静说道:“卑职随时可以出发。” 王禄继续道:“你也不用急,事情没这么快,至少要明年开春去了,而且前提是辽国愿意跟我们协商废盟,如果辽国坚决不肯废盟,也不愿协商,那我们只能单方面宣布废除檀渊之盟,你也不用去交涉了。” 张辰默默点头,他希望辽国能接受协商废盟,这样双方还有一个商量的余地,否则放过这次机会,宋辽只能兵戎相见了。 王禄见张辰满脸落寞,终是心软了下来,忍不住又道:“我刚才听王中丞说,他准备把你派去军监所,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想办法替你回旋一下。” 张辰沉默一下道:“卑职已经考虑好了,愿意去军监所。” 王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恼怒:“那好!你一定要出任此职,我也无话可说,那你去!” 王禄又回头对王陶道:“那就定下来,御史台就以张辰为代表,我审官院无异议。” “好,那我这就让人去写正式报告。” 王陶找来一个借口离开了,这时,贵客堂内只有王禄和张辰两个老熟人,但此时王禄的目光变得十分阴冷,简直像针一样地注视着张辰问道:“你,和清河侯有联系?” 张辰暗吃一惊,王禄怎么会知道,不可能!种朴也绝对不会出卖自己! 他缓缓摇头道:“我不明白王知事的意思,此话从何说起?” 王禄叹了口气道:“三郎,此处没有外人,你我心知肚明。以清河侯目前的处境,他绝对不敢在大朝上表明态度,可他今日居然主动站出来赞成你的方案,替你开脱,这可是不同寻常啊!” 张辰这才明白王禄的猜测,原来是从这件事看出了一点端倪,今日赵世恩确实有点表现得反常,张辰心里明白,这是赵世恩利用朝会这个机会显示一些存在感,也对自己那封信做出表态。 不过张辰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和赵世恩暗中有联系,赵世恩是太后一党,张辰如今还依附于王禄等变法派,若是教人知道他两面逢源,必然会把自己置于险地,他略一沉吟便道:“卑职倒觉得这是清河侯刻意表现给天子看的。” 王禄一怔,他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清河侯若是想重新得到天子宠信,理应反对你才是,你这话又是何意?” “不,清河侯说到底是皇族中人,只要无关谋逆大罪,其实不管他说什么天子都不会太过计较,他其实是利用这个机会出头罢了,毕竟以前他是天子的近臣,对军国大事也有发言权,如若他附从绝大多数官员的观点,定是平平无奇,若是与我一般特立独行,反倒能引起天子的注意。” 张辰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越听越有说服力,王禄细想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清河侯本就是草包一个,无非是寻找一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张辰的建议就是最好的机会。 想通这一点,王禄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他注视着张辰问道:“你真没有和太后一党联系?” 张辰摇摇头:“王知事,你对我有提携之恩,最了解我的性格,我对自己的前途极为重视,在目前这个局势下,我想稍微有头脑的人都会明白,支持天子避开太后才是上策,我不至于拿自己的前途冒险,我绝对没有和清河侯联系过。” “好!我还是相信你,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是东京,不是以前在竹山县了。有些事情是禁区,你可以想但绝不能做,如果你真胆敢擅自和太后一党联系,我王禄也没法保住你了,我不想有朝一日你我反目成仇。” 说完,王禄转身扬长而去,望着王禄的背影远去,张辰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苦涩,是啊,这里是东京,不是在竹山了,地方在变,人何尝也不是在变呢? 第二百二十七章 初见曹嬛 犹记得张辰第一次参加曹府鹊会大宴之时还略有点震惊,但随着他渐渐接触勋贵世家,他才知道,其实这些勋贵世家之间的宴会实在很平常,不仅祝寿生子、婚姻嫁娶要请客,就算没有理由,也要找出理由请客,这似乎是他们互相联系感情的一种方式。 今天下午曹家的请客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请一些亲朋好友前来聚一聚,和上次曹府请客完全不同,首先来的人比较少,只有几个关系极好的世家,总人数不超过百人,其次规矩也没有那么多,大家都比较轻松自在。 张辰是在下午时分抵达曹府,曹府门前同样停满了牛车和马车,不过不像上一次那样堵得水泄不通,道路保持着畅通。 必要的礼仪当然是需要的,曹仪几个儿孙正站着府门前欢迎客人,当张辰刚从牛车里下来,曹休立刻看见了他,连忙跑上前笑道:“祖父交给我的任务,让我专门等你一人,我就怕你不来了。” “既然答应了,怎么能不来,不过今天客人好像不多啊?”张辰向两边看了看,很多车辆都已经走了,使曹府门前更显得稀疏。 “今天是家宴,就请了几个世交家族,其实好多人你也见过” 曹休刚说到这,张辰便看见郭逵和他妻子曹氏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下来,曹仪的几个儿孙连忙迎上去,张辰点点头,看样子,估计便是上次郭府请客时那拨人。 “高捷今日要来吗?”张辰问道。 “他好像不在东京城,去太原府了。” “哦!那就有点遗憾了。” “三郎,上次宁宁之事,真是抱歉!” 曹休向张辰诚恳道歉:“是我考虑问题不周,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小娘子今日在吗?”张辰笑了笑问道。 “她当然在,如果你怕烦,我可以不让她来烦你。” “这倒没有必要,宁宁我也挺喜欢。”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便进了曹府,一直来到中庭,今天客人不多,那就不用在外面摆放桌子了,全部都安排在高楼内,张辰还是第一次走进楼里,只见楼内十分宽阔,就俨如一座小型宫殿,布置得金碧辉煌,四周摆放着各种名贵瓷器。 正中间已经摆好了数十桌酒席,但目前还没有客人。 “时间还早,要不我带你先去二楼喝杯茶。” 张辰抬头看了看楼梯,他刚要点头答应,却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张大哥!” 一回头,只见身材娇小的曹宁气喘吁吁追了进来:“张大哥,你怎么不等等我。” 张辰蹲下来笑道:“宁宁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一直在在等你,正好正好走开一下,你你就来了,追得累死我了。” 曹宁跑到张辰面前,弯着腰大口喘气,张辰见她有趣,便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你答应给我的猫舍写幅对联的!” 张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小娘,怎么现在还忘不了这件事? “这个” 张辰向曹休求援望去,曹休只得苦笑道:“宁宁,你张大哥是祖父的贵客,今日不好动笔,要不下次!” 曹宁的眼睛顿时红了,慢慢低下头:“我就知道张大哥是骗我的。” “好!我去给你写,现在就去。”张辰无奈,只得答应了。 曹宁顿时破涕为笑,拉着张辰道:“张大哥快跟我走!” 张辰只得对曹休道:“那我去去就回来。” “那你去!我正好去门口帮一下忙。” 张辰当然不可能进内宅,只见曹宁带着他一路小跑,来到了她读书的地方,也就是上次张辰写对联的文市,这里是曹家女公子们读书的文房。 “张大哥,跟我来!” 张辰跟她走进了文房,和上次不同,这次文房没有及时收拾,桌椅摆放和她们平时上课时一样,每个人都有一张很宽大的桌子,上面摆着笔墨纸砚。 不过因为学生都是小娘子的缘故,所以桌上还有一些小娘喜欢的小玩意,比如小布偶、小泥人之类。 张辰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柳娘,要是柳娘也能在这里读书就好了,毕竟现在很难找到让小娘读书的场所。 “张大哥,这是我的桌子,你在这里写!” 曹宁已经铺好了纸,正在给他研墨,满脸期盼地望着他,张辰着实有点头大,给猫舍写对联,他该写点什么? “宁宁,我给你写一副对联,你不要贴在猫舍上好不好?”张辰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那我贴在哪里?” “贴在你自己的房间门上。” “可我的房间就是猫舍呀!” 张辰愣了一下,他忽然有点明白过来,笑问道:“是不是你喜欢养猫,所以给自己的房间起名叫做猫舍?” “不是我起的名字,是大书娘起的名字,她说我上辈子就是一只猫,所以给我的房间起名叫做猫舍。” 张辰顿时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给猫窝写对联,那就好办了。 “好!我给宁宁写一副对联。” 曹宁欢喜得直拍手,连忙提出自己的特殊要求:“对联里要有猫哦!” 张辰想了想便提笔写道:门庭虎踞平安岁,柳浪莺歌锦绣春。 曹宁歪着头看了半天:“可是猫在哪里?” 张辰笑道:”那个虎嘛,其实就是大猫,有虎就行了。”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宁宁,你在做什么?这位官人是谁?” 张辰回头,赫然见他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的小娘,也就十六七岁左右,身材中等,穿一件淡黄色襦衣,下穿一条百褶长裙,头梳双环望月髻,长得花容月貌,肌肤晶莹赛雪,一双深潭般的美眸如宝石般明亮。 “大书娘,张大哥在给我的猫舍写对联呢!” 张辰顿时知道这个年轻的小娘是谁了,就是那个嗜书如命的曹家小娘子曹嬛,原来自己真的弄错了,她的年纪并没那么小。 张辰连忙躬身行一礼:“在下张辰,打扰曹娘子了。” “嗯。” 曹嬛不由得脸一红,十分不好意思道:“原来你就是张官人,上次多谢张官人给我写的两副对联,也、也感谢张官人给我买了那么多书。” “大书娘,那些书是我买的!”曹宁连忙纠正阿姊的错误。 张辰微微一笑道:“那些书是宁宁买给阿姊的礼物,我只是略微助她一臂之力。” 曹嬛盈盈行一礼:“舍妹年幼,尚不懂事,还请张官人不要计较。” “大书娘,谁说我不懂事了?”曹宁的语气顿时大为不满。 张辰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宁宁很懂事,有这么可爱懂事的妹妹是曹娘子的福气。” “大书娘听见没有,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曹嬛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死丫头,该怎么说她才好? “大书娘,快看张大哥给我猫舍写的对联。” 曹宁上前牵着阿姊的手走上前,曹嬛看了看对联,对张辰笑着解释道:“猫舍就是舍妹的房间,不是猫的窝!” “刚才宁宁给我说了,要不然我真以为是给猫窝写副对联呢!” 说到这,张辰忽然想起一事,又连忙道:“感谢上次曹娘子送我的书和画。” “那是谢礼,应该的!不知张官人是否喜欢?” 张辰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真不该提这件事,他并没有把书画放在心上,书是什么书,画是什么画?他竟已经忘记了。 半晌,他只得歉然道:“那段时间正好公务繁忙,我把书画放在书柜里,一直没有打开。” 曹嬛心中有点不太高兴,居然没有把自己送的回礼当回事,她勉强地笑着点点头:“其实画得很糟糕,张官人不看最好。” 她又牵住妹妹的手柔声道:“宁宁,我们先回去,不要缠着张官人了。” 曹宁摇摇头,拾起对联跟阿姊离去,走到门口她又忍不住回头道:“我知道张大哥平时很忙,但你干嘛那么诚实,你就说很喜欢那书画就是了,这下让大书娘心里不高兴了!” “宁宁!你在胡说什么。” 曹嬛顿时满脸通红,狠狠瞪了妹妹一眼,她不敢再看张辰,拉着妹妹的手便匆匆走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赴任新职 张辰也知道这个小美女对自己有点不满,但他也理解,如果是自己送人的礼物,别人看都不看便束之高阁,自己也会生气。 不过自己为什么不感兴趣?他想了想,估计是自己以为曹嬛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娘,所以毫无兴趣,如果早知道是这么漂亮的美女,他怎么也会欣赏一番。 张辰自嘲地笑了笑,便离去书房向前院而去 曹嬛带着妹妹刚回到内院,曹宁便挣脱她的手,跑去自己的房间贴对联了。曹宁还年幼,目前依旧跟父母住在一起,要等她十四岁以后才会有自己独立的绣楼。 曹嬛回到自己书房,一眼便看见张辰给她写的对联,被她精心裱糊起来,她心中不觉有些歉疚,毕竟张辰给她写了两幅对联,还送给自己七百多本书,就凭这份送书的人情,她就不该对人家那么无礼。 虽然曹嬛也知道张辰为人比较诚实,不像别的世家子弟那样为了哄自己高兴而吹得天花乱坠,但张辰居然不把自己送他的东西当回事,这份轻视又有点伤了她的自尊。 她有点想去表示一下歉意,但少女的矜持又告诉她,如果她那样做,会更加被他看轻,曹嬛只得叹口气,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房里看书。 曹家酒宴她一般都不会去参加,倒不是因为身为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大宋可没有这种限制,年轻男女一起出游,一起饮宴,是很正常的事情,直到程朱理学兴盛后,才开始对女性人身自由有了极大的钳制。 曹嬛天生喜静不喜闹,她喜欢呆在自己书房里安安静静看书,不喜欢去宴会上应酬交际。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妹妹的惊叫:“大书娘快来!快来!” 曹嬛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跑去院子,只见宁宁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什么? “什么大惊小怪的?” “快看,下雪了!”曹宁指着天空惊喜道。 曹嬛抬头,只见一片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从阴沉沉的天空落下,她心中一阵惊喜,连忙伸手接住雪花,雪花入手便融化了。 这时,越来越多的雪花从天空飘飘洒洒落下,曹宁高举双手在地上打着圈,伸出舌头舔冰凉的雪花,高兴得咯咯直笑。 曹嬛心情大好,也忍不住绽开了笑容,心中的一点点郁闷也被这一片片晶莹的雪花融化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使天空变得模糊起来,熙宁二年的第一场雪在十二月十八这一天来临了。 这场大雪从下午开始,一直下了整整一夜,到次日天明才结束,整个东京城变成了白雪皑皑的世界,无论房屋、街道、小桥、树木等等都被如泡沫般的厚厚白雪覆盖,天亮后,东京城便成为了孩子们的天堂。 打雪仗、堆雪人、滑雪橇到处是欢声笑语,但对于要讨生活的底层老百姓而言,下雪无疑增大了他们生活的难度,使他们的活计更加艰辛,当然,也有一些行业受益,比如城内的牛车行业,几乎每一辆牛车上都坐满了行人。 对于张辰而言,今日却不受天气的影响,昨天下午宫内便传出旨意,天子赵顼批准了政事堂的提议,成立临时军监所,由御史台、兵部和枢密院三部派核心高官组成,负责监察北伐备战的后勤军资状况,同时任命首相陈升之为知军监事。 今日一早,刚到御史台的张辰便接到通知,令他到西尚书省左政楼报到。 西尚书省是老尚书省,位于御史台的北面,也在皇城外,大宋建国之初,朝廷只是在形式上还保留尚书省的组织系统,但本身既无权力,郎官又不管事,只是用来做寄禄官,别无差遣,尚书省的制度名存实亡。 但当今天子上位后,加上王安石变法中涉及权力结构改革,尚书六部的权力逐渐回暖,所以几个月前又在皇城内修建了新的尚书省,便于权力集中,老的尚书省便作为尚书省的库房以及一些临时机构的用地,这次成立军监所,存在时间最多也就年,所以办公用地就选中了西尚书省的左政楼。 左政楼全称叫做左政务楼,它和中政堂、右政楼构成了尚书省的主体结构,楼高三层,四周还有近百间配房,占地足有五十亩。 在左政楼一楼的议事堂内,来自御史台、枢密院和兵部的官员都已经到位,目前只有主事九名官员,每个机构都派来一名主使和两名副使,御史台的主使是侍御史张辰,另外还有两名监察御史为副使,枢密院的主使名叫刘会,官任正六品的枢密都承旨,兵部主使叫做范质,官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也是正六品。 这时,脚步声响起,只见陈升之快步走进议事堂,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众人起身躬身行礼:“参见陈相公!” 陈升之摆摆手笑道:“各位同僚请坐!” 众人纷纷就坐,这时,张辰惊讶地发现,陈升之身后两名随从之一竟然是韩琦之子韩忠彦,他自然也看见了张辰,竟然还笑着向张辰点点头。 “难道他也要加入军监所?”张辰心中暗暗思忖,他着实不解,韩忠彦可是开封府推官,和军监所一点关系都没有,何况韩家是守旧派,又怎么会搭上了变法派领袖之一的陈升之? 陈升之笑了笑对众人道:“今日军监所就算正式成立了,本相受天子委托,出任知事一职,军监所以后就由我负责,和各位同僚一起,切实履行好军监所的职责,军监所的全称叫做军资监察所,主要负责监督这次北伐的后勤军资筹备以及调运情况,军队则和我们无关。 等北伐结束后,军监所将视情况保留或者解散,具体的规则我以后再慢慢细说,现在先给各位说一下军监所构成及主要官员。” 陈升之回头使个眼色,韩忠彦和另一名随从立刻取出一只颇大的卷轴挂在议事题板上,卷轴是素白绢布,上面画了军监所的结构图。 陈升之拾起一根小棍走上前道:“军监所的构成天子已经批准,所以这不是草案,而是正式的构成图,主官是知军监事,目前由我兼任,下面设三名监察使,目前由侍御史张辰、枢密都承旨刘会、兵部郎中范质担任。然后是六名监察副使,每个监察使下面各两名副使,再下面是十五名从事,另外还有一千军队。” 陈升之见众人眼中都有疑惑之色,又缓缓道:“或许大家觉得奇怪,怎么会没有三司会审?这里我要告诉各位,军监所没有三司会审,之所以让御史台、枢密院和兵部共同参与,实际上是权力的一种分配,不让监察权专属于某一个部寺,也可以说是一种妥协。 在军器所内设三个职权并行的使司,御史司、枢密司和兵部司,三个司都向我汇报,各行职权,互不干涉,另外再设内务司,由两名主簿负责,一位是韩忠彦韩主簿,一位是罗辛罗主簿,以后内部协调就由他们二人负责。” 韩忠彦和罗辛上前向众人行了一礼,陈升之笑眯眯道:“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陈相公,我们的官房”兵部郎中范质问道。 “官房已经安排好了,等会儿带你们去,这么大的左政楼都属于监军所,怎么可能没有官房?” 这时,张辰问道:“刚才陈相公说,还有一千军队” 陈升之呵呵一笑:“军队是必须的,你们将去实地监察,没有军队怎么行,每个司三百人,另有一百人归属于内务司,军队首领由你们自己指定,这样便于指挥。” “那什么时候着手监察?”张辰又问道。 “要等枢密院汇集各地军队的资料,今年恐怕来不及了,最快也要到明年上元节后,这段时间你们可以筹建自己的使司,可以去左藏、太仓以及军器监库熟悉仓储情况,了解物资的储存、运输、调用等等过程,这样明年接到案子便可以随时上手了。” 众人听说还要等到明年上元节后,那至少还有一个多月,大家脸上都露出无奈之色,没有办法,他们都知道大宋的官场效率一向低下,筹建新机构只要一个月就能运转,那已经是非常高效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入冬出游 下午,张辰回到自己府中,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车夫老钟正在清扫车顶上的积雪。十日前,张辰听闻李俊的三叔李建要回竹山县一趟,便请他顺道去一趟深河乡,将做驴车生意的老钟接到东京城来,并聘请他做自己府上的车夫,今日算是老钟第一回到府中做事。 “老钟,要出去吗?”张辰翻身下马笑问道。 老钟连忙上前行礼道:“官人,刚才我去接了郎中过来,等会儿再把他送回去。” 入冬后,张仲方的身体便开始不适,昨日下雪,病情有点加重了,张辰临走时吩咐胡伯今日去请京城名医前来看病。 “郎中怎么下午才来?”张辰问道。 “老胡上午去请过了,但入冬易染风寒,许多郎中都出诊了,好不容易寻到一位却道是下午才回来。” 张辰点点头,将马匹交给下人,快步进府去了,来到后院,正好遇到管家胡伯陪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来,这老者正是东京城的一位名医,叫做周元,早年也是御医,他已年近七十,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在东京城名气很大,他出诊一趟就是十两白银。 胡伯看见张辰,连忙道:“东家回来了。” 周元上前行一礼:“参见张御史!” “周老先生不必多礼,我想知道我祖父情况如何?” “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上了年纪,天气稍冷就容易感恙,冬季尤其注意保暖,老人家最好不要出门,等到开春就会有所好转。” “吃药会好一点吗?” “吃药当然也可以,我也开了几味补药,不过吃药只是辅助,关键还是要靠自己保养,不是吃点药就能解决问题的,等天气暖和,他的身体自然就会好转起来。” “多谢周老先生,胡伯,拿现银二十两。” “呵呵!谢谢张御史,我先告辞,有什么问题可随时来找我。” 周元告辞走了,张辰匆匆来到内院,却见汤九娘带着柳娘和虎子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而祖父张仲方竟然也下了床,穿着一件皮斗篷,站在门口看孩子们堆雪人,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 “东家回来了!” 一名侍女看见张辰,连忙叫了起来,柳娘当先一跃跳了过来,笑嘻嘻道:“三哥,刚才郎中来过了,说翁翁没什么大病,注意保养就好了。” “既然要注意保养,怎么能让翁翁站着门口?快送翁翁进屋里去。” 张辰一连串地催促张仲方赶紧进屋,张仲方摆手笑道:“三郎,不用这么大惊小怪,我自己的身体还能不明白?到春天就好了。” “那也不能站着外面受风寒,翁翁快进屋里去。” 张仲方无奈,被张辰硬搀着进了屋子,汤九娘和两个孩子也急忙跟了进去,屋子里点了火盆,温暖如春,靠墙是一架软榻,榻上的被褥却十分杂乱,张辰立刻明白了,刚才祖父定然就躺在这处软榻上,让郎中给他诊脉,过后自己却又偷偷下床来。 两名侍女连忙将软榻收起来,张辰坐下对众人道:“我刚才遇到了周郎中,他说翁翁开春后就会好转。翁翁,我怎么记得以前你从不会这样?” 张仲方摇头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今年乃是自己不当心,夜里感了风寒,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还让老胡给我熬了姜茶哩!” “刚才周郎中说给你开了两味补药” 张仲方笑道:“自从咱们家日子好起来后,我什么补药没吃过?周博那小子还送过好几根千年人参呢!要我说,其实最好的补药不是这些,就跟在乡里一般,恶寒时喝碗姜茶便是,每日早晚各喝一碗,一个冬季就安然无事了。” 旁边的柳娘嘟着小嘴道:“真是可惜了,我本和九娘阿姊,还有虎子商量着带翁翁一起去隋堤看冰柳呢!” 张仲方嘿嘿一笑:“无妨,你们几个娃娃去好了。” 汤九娘也赶忙接口道:“其实这么冷的天,老太爷在家待着挺好。” “干爹和我们一起去吗?”虎子突然回头问张辰。 “我?”张辰有点走神,他茫然呆滞了片刻才道:“我应该没有时间。” “好!”虎子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随后小脑袋望向身边同样沮丧的柳娘。 这时,一名侍女在门外轻声道:“东家,府门外有人找!” 张辰起身快步向大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只见曹休站在门口,正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原来是曹兄,失礼了!”张辰笑着迎了出来。 曹休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府上,这里环境不错,很安静,这房宅是” “是我刚买的宅子,四千五百贯。” “这个价格倒也合理,不过我自己却是买不起的,我一个月才二十贯钱,吃饭都不够。” “你口口声声说买不起这宅子,但你却住着几百亩的巨宅,你说气不气人。” 张辰开了个玩笑,又请他进府,曹休笑了笑道:“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来是邀请你后日去南山赏雪,都是年轻人,很轻松愉快,这次你要务必赏脸!” “后日不是旬休,我不一定有时间啊!” “别想哄我,我打听过了,你现在调到军监所,那军监所刚刚才成立,什么鸟事情都没有,否则我也不会来邀请你,这个面子到底给不给我?” 张辰无奈,只得苦笑道:“好!后日什么时候?” “后日一早,天亮后就出发,先在南城门汇合,明日我让一名家人来告诉你具体时间,别忘了。” “放心!这种小事我忘不了。” 张辰这几日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军队还没有调来,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除了打扫布置新官房,其他没有任何事情。 这天清晨,天色刚刚亮,张辰便骑马出门了,踏着吱嘎的积雪,一路向南城门方向而去。 之前约好辰时一刻,也就是上午七点半在南城门处集合,张辰准时赶到了南城门,却发现他已经来晚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 曹休告诉他,一共十几名世家子弟,包括高捷也会一起出游,等他抵达南城门时,他才知道曹休并没有对他说实话,光骑马的世家子弟就有近三十人,还有乘坐牛车的年轻女子,大约有十几辆牛车,加起来至少有五六十人,如果再包括随行的仆妇丫鬟,那就要超过百人了。 曹休看见张辰,连忙催马迎了过来,笑道:“三郎很准时啊!” 张辰马鞭一指队伍:“你跟我说这是十几人?” 曹休不好意思笑道:“原本是只有十几人,但不知怎么回事,消息泄露出去,结果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人,不过人多点热闹,不影响赏雪。” 既然已经来了,张辰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又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还差几个,已经派人去催了,很快就会出发。” 这时,张辰看见了高捷,便催马上前笑道:“高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回来!” 高捷母亲在太原府有亲戚,这次高捷是特意护送母亲去表舅家住一阵子,他有点兴奋道:“这次在我太原府遇到一员猛将,枪法绝伦,世所罕见,但年纪却比我小,估计与三郎差不多” 张辰心念一转,笑问道:“不会是杨怀仁?” 高捷愕然:“三郎认识他?” “我和他算是军中好友,你没有在他面前提到我的名字?” 高捷挠挠头:“我没有想那么多?实际上,我们在一起交流还不到半天。” “那你们谁赢了?” “我与他激战五十余个回合,我侥幸赢了一招,坦白说,杨家枪法比高家枪法更厉害一点,若不是我虚长几岁,我还真不是他对手。” 张辰心中颇为遗憾,杨家枪和高家枪的大战,那该是多么精彩绝伦,可惜自己没有这个眼福。 这时,张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张大哥!” 这个稚嫩的声音令张辰下意识浑身一紧,他回头望去,果然看见曹宁在一辆牛车窗前激动地向他招手,张辰不由得向曹休瞪了一眼,这叫“都是年轻人”吗? 他只得催马上前,笑眯眯问道:“宁宁也要去赏雪吗?” “当然!”曹宁重重点头:“我每年都去的。” 张辰见她穿着厚厚的黑色皮袄,戴着一顶尖帽,颇像一只小企鹅,又笑道:“宁宁是一个人出游吗?” “当然还是大书娘和我一起。” 张辰一怔,这才看见坐在牛车里的曹嬛,只见她目光宁静地望着自己,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笑容。 张辰连忙行礼:“原来曹娘子也在!” “我也是曹娘子呀!张大哥到底是问我还是问大书娘?”曹宁歪着头调皮地笑问道。 “你是曹小娘,不是曹娘子,我当然是在问候你阿姊。” 曹嬛微微笑道:“张官人,上次是我失礼了。” “没事!没事!” 张辰挠挠头笑道:“我回去后专门瞻仰了曹娘子的画,画得非常有意境,让我想起了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画中没有一个人,但又分明藏有生机,感谢曹娘子的画,我非常喜欢。” 曹嬛听他说得诚恳,心中喜欢,又柔声道:“那幅旅人画是我去年坐船去江南时途中所画,可惜我书法太差,只会画不会写,以后还请张官人多多指教嬛娘的书法。” 要知道从大宋开国时,华阴张氏便一直是陕西华阴县主管教谕的大族,虽然几十年前家族中出了个宋奸张元致使家道中落,但吃尽了半辈子苦的张仲方却始终不敢忘记自家祖传的笔功。 张辰的书法乃是张仲方亲自教授,自然是极好,已经隐隐有大家之风,曹嬛未必看中张辰的对联,却十分喜爱他的书法。 这时,曹宁笑嘻嘻道:“张大哥,今天赏雪,你就加入我们一伙!。” “赏雪还分伙吗?”张辰不解地问道。 “当然分伙了,赏雪的地方很大,走走就散了,张大哥加入我们!我们带了好多好吃的。” 张辰本来还想和高捷一起聊聊天,但他经不住曹宁一再央求,他又向牛车里的曹嬛望去,只见她笑容十分亲切,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心中一热,便笑道:“好!今日我就和宁宁一伙了。” 第二百三十章 南山冬雪 素闻大宋都城东京有八景,其中两个景色和冬季有关,一个是隋堤烟柳,另一个则是百岗冬雪,隋堤烟柳在冬季时柳条结冰,就变成了一个玉树琼枝的世界,所以又叫做隋堤冰柳,汤九娘昨日就是带着柳娘和虎子去那里游玩,回来后对那里的冰柳赞不绝口。 而百岗冬雪是东京城南山的雪景,以气势磅礴而着称,它实际上是长达二十余里的一条雪景带,每年的第一场大雪后,东京城百姓就会携家带口地出城来赏雪,官府为此修建了几百座赏雪亭,但依旧远远不够用。 南山位于东京城南城门外,实际上是一座低矮的丘陵,长达三十余里,虽然它高不过数十丈,但在平原地区这种丘陵还是比较少见,东京人把它称为南山,最南面种满了梅花,所以最南面的一座山梁又叫做梅山。 千百年来,南山受风雨侵蚀早已变得十分破碎,山内沟壑纵横,山头高低起伏,里面山谷幽深,林木茂盛,小溪潺潺,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它是避暑的好去处,风景秀丽,有繁台春色、吹台秋雨、梁园雪霁、禹王大庙等等绝美的景色。 这里的山溪水也不错,很多茶馆都在这里取水,尤其梅山玉律园的泉水水质最好,冬天也不结冰,是皇室专用御泉水。 不过到了冬天,南山被大雪覆盖,高高低低的山丘和幽深的沟壑便形成了一幅绝美的雪景画卷,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每年这个时候,勋贵世家的子弟们都会结伴出游,欣赏东京城的第一雪景。 由于官道上游人太多,众人各有想法,走着走着便各自散去,数十人分成了八九伙,张辰加入这一伙有六人,两男四女,张辰和曹休,四个女子是曹嬛和她妹妹曹宁,还有个堂姊曹萍,另外还有个潘家的女儿潘秀芸,她和曹萍关系最好,两人坐在一辆牛车内。 让张辰有点遗憾的是高捷没有和他们一起,高家的人比较多,自成一伙,他们去了凝雪岗,那里是游人最多的地方。 “三郎,你猜猜那个潘秀芸是谁?”曹休一脸神秘地对张辰低声笑道。 “我怎么知道,不过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就是那位‘雨霖铃·寒蝉凄切’!” 张辰哑然失笑,原来就是那个柳永的女粉丝。 “她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哦!” 这话令张辰吓了一跳,一抬头,只见前面牛车的车窗内,一个颇为俏丽的女子正倚在窗前,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张辰连忙转开视线,向远处的雪景望去。 平心而论,这个潘秀芸长得还不错,身材修长,气质优雅,容貌如桃花般艳丽,尤其一双多情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眼眸里总是流露出一丝绵绵情意,让张辰不得不对她敬而远之。 为了离那双多情的眼睛稍微远一点,张辰放慢了速度,便和曹氏姐妹的马车并驾齐驱了。 “张大哥,我们去小梅岗,好像有卖糖葫芦的!” 曹宁见张辰和他们一起去赏雪,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时,她的脸忽然一沉,望着张辰的身后极为不高兴道:“他怎么跟来了!” 张辰一回头,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正骑马向这边奔来,老远喊道:“曹休,等一等我!” 待他奔至近前,张辰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略一沉思,终于想起来了,在曹府大宴时见过,好像叫做向宗回,他父亲便是当朝国丈、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向敏,是个高高在上的军方人物。 曹休也看见向宗回,脸色一变,暗暗骂了一声:“该死!他怎么跟来了。” 张辰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向曹嬛望去,只见她面色平静如水,正望着窗外远方的雪景,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向宗回奔至近前,呵呵一笑:“今年赏雪我是孤魂野鬼了,只好厚颜跟着你们!” 说着,他的目光迅速向车内的曹嬛瞥去。 向宗回的到来使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他只和张辰草草打个招呼,便像苍蝇一样地盯上了曹嬛,他骑马紧靠在曹嬛车窗前,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百岗冬雪的由来,曹宁气得向他直瞪眼,他却恍若不觉,依旧高谈阔论,曹嬛却神情平静,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纯属礼貌的笑意。 曹休摇摇头,很无奈地对张辰道:“这个国舅爷真是聒噪得让人心烦,他这番吹嘘去岁冬季已经说过一遍了,今天又重复说一遍,也就是我妹妹有耐心,要是换别人,早就不睬他了。” 张辰淡淡一笑:“看得出他对你妹妹很有意思!” 曹休苦笑一声:“都怪我祖父,前番亲自登门与向敏谈论婚事,本来我三叔也已经答应,但自从那次家宴,便是你第一回来我家时,祖父突然变了心性,竟便对向家改口说,这门婚事还是必须嬛娘自己答应才行,所以你就看见了,向宗回如今怕婚事有变,所以千方百计找机会接近嬛娘,想讨嬛娘欢心。” “他这样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是啊!欲速则不达,所以你看我也不拦他,让他去尽情表现自己,别说我没给他机会。” 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张官人!” 张辰回头,只见潘秀芸在车窗前含笑望着自己,张辰只好停住马匹,等牛车上前。 “潘娘子有什么吩咐?” 潘秀芸细长的眉毛一挑,多情的双眸中带着盈盈笑意道:“听说在上次文市上,官人给嬛娘写了两副对联,眼看快到新年,不知官人能否给奴家也写一副呢?” 张辰呵呵干笑两声,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怎么,莫非官人不肯给奴家写吗?”潘秀芸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怨起来。 “我只是担心字写得不好,让潘娘子看不上。” “怎么会呢?官人的字若写得不好,还能做到御史?如果官人不肯写就算了,不用找这个理由。”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张辰不答应也不行了,他只得点点头道:“如果潘娘子不嫌,张某理当从命!” 这时,坐在里面的曹萍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官人,这里可是坐着两个人,你不能只答应一个哦!” “没问题!” 张辰很痛快地答应了:“如果曹娘子喜欢,我也写一副。” 潘秀芸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目光里明显闪过一丝不悦,张官人明明答应给自己写对联,曹萍怎么能分去一杯羹? 但很快她又掩盖住了心中的不高兴,脸上绽开艳丽的笑容,问道:“官人喜欢柳永的词吗?” 小梅岗也是赏雪的胜地,不过它距离南城稍远,不如其他几个赏雪地那么人头簇簇,但今天是第一场初雪,出城赏雪的人太多,使得小梅岗山下的空地上停满了牛车。 “冰糖葫芦!又香又甜的冰糖葫芦!”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从他们身边走过,张辰看了一眼曹宁的牛车,居然毫无生息,难道她睡着了吗? “喂!小哥。” 张辰向小贩招招手,小贩立刻上前笑道:“官人要冰糖葫芦吗?十文一串。” “十文?”曹休在一旁呲牙道:“你也太黑了!城里只要五文钱一串。” “这里是风景区,当然会贵一点,而且小人的糖葫芦都是最好的果子。”小贩赔笑道。 曹休是曹家出了名的铁公鸡,他让买五文钱的糖葫芦都舍不得,更不用说买十文钱一串了。 “给我来十串!” 张辰是后世穿越而来,对于景区的食物贵上几分已经是司空见惯了,爽快地从马袋里摸出一串百文钱,递给小贩,小贩欢天喜地接过,张辰又抽出四串糖葫芦递给曹休。 “给那个‘雨霖铃’她们送去,对了,记得也给车夫一串。” “好!” 曹休接过糖葫芦,咬了一颗,味道还不错,便兴冲冲向后面的牛车而去。 张辰则抽了六串糖葫芦来到曹家姐妹的牛车前,只见向宗回还在唾沫四溅地吹嘘他父亲向敏,而曹嬛用手撑着额头,已经快睡着了,再看曹宁,一脸不高兴地蜷缩在位子上,似乎在赌气。 “宁宁,给!”张辰把两串糖葫芦递了过去。 曹宁小眼一亮:“糖葫芦!” 她一下蹦了起来,笑脸绽开,接过糖葫芦又眉开眼笑地问道:“张大哥,这是在哪里卖的,我怎么没听见?” “你是差点睡着了。” 张辰又笑着把一串糖葫芦递给曹嬛:“曹娘子,这是你的。” 曹嬛立马坐起身,接过糖葫芦笑道:“多谢张官人!” 张辰隔着马车,不方便直接把糖葫芦递给向宗回,他便先递给车夫一串:“这是你的,今天辛苦了。” “谢谢张官人!”车夫受宠若惊地接过糖葫芦。 张辰这才递给向宗回一串:“向兄,这是你的。” 向宗回瞥了一眼糖葫芦,又瞥了一眼车夫,傲然道:“大庭广众下吃这种东西有失斯文,我不要!” “他不要正好给我!” 曹宁一把将张辰手中的糖葫芦抢了过去,故意大声道:“我和大书娘一人两串。” 张辰也不勉强他,自己也啃了一颗,糖葫芦是用上好的山楂做成,酸酸甜甜的,味道真的不错。 曹嬛吃了一颗糖葫芦,偷偷看了一眼张辰,却见张辰又在给妹妹买小鸭子了,曹宁则伸长脖子,指着毛耸耸的小鸭子焦急喊道:“我要那只,那只红掌的,张大哥,绿毛的那只我也要!” 曹嬛不由会心一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顿时感觉此行倒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第二百三十一章 观澜亭下 向宗回虽然人很傲气,但他确实也很聪明,他见自己心仪的佳人更关心小妹,而她的小妹却缠着张辰买东西,着实让他心中很不舒服,连忙上前笑道:“宁宁,我给你买小猫,你要不要?” “我才不要你买!张大哥会给我买的。” 曹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向张辰央求道:“张大哥,再给我买只小猫!” “不行!” 曹嬛立刻反对,她对张辰解释道:“官人别给她买,她养的好几只母猫都要生了,现今家里到处是猫,简直要成灾了。” 张辰有点为难,他心念一转,忽然一指前面卖鹦鹉的小贩笑道:“要不,张大哥给你买只鹦鹉!会说话的鹦鹉。” 曹宁还是有点怕阿姊,只得委屈道:“那好!就买只会说话的鹦鹉。” 这时,小贩拎着鹦鹉架过来,曹宁伸长脖子,活像只小企鹅一样,上下寻找自己喜欢的鹦鹉。 小贩手中扣着一只鹦鹉,非常热情地说道:“快向小娘子问好!” “小娘子好!”小鹦鹉学着人话,非常可爱。 曹宁激动得直拍手,她早把小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曹嬛也极有兴趣,挤到妹妹身旁,指着最下面一只鹦鹉笑道:“那只颜色很艳丽。” “可我就要这只!”曹宁一指小贩手中会说话的鹦鹉道。 小贩吓一跳:“这只可不卖,它是我专门调教好的。” 张辰摸出一锭大银,笑道:“这个价格卖不卖?” 小贩眼睛一下子亮了:“卖!哎哟官人不早说,当然卖!” 他连忙将小鹦鹉装进一只大笼子,递给了曹宁,曹宁大喜,只管逗小鹦鹉说话,再不管别的东西了。 小贩接过银子,又给了曹宁几包鸟食,嘱咐她怎么养鹦鹉,这才向张辰行一礼,千恩万谢地走了。要知道他一只鹦鹉只卖二三百文钱,这只鹦鹉调教得好,但也最多卖一两银子,对方却给了他整整十两银子,怎么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向宗回在旁边撇了撇嘴,不屑地小声道:“冤大头!” 曹嬛心中感激,不好意思对张辰道:“又让官人破费了。” 张辰哈哈一笑,摆摆手:“没事!钱是身外之物,只要宁宁喜欢就行。” “谢谢张大哥,我很喜欢!”曹宁甜甜地向张辰展颜一笑。 这时,曹休走上前,拍了拍向宗回的肩膀:“我们先上山找个地方!” 向宗回看了一眼曹嬛,犹豫一下道:“这里闲人太多,曹娘子需要有人护卫,我还是留下!” 张辰笑道:“曹兄,我和你去!” “好!我们就快去快回。” 站在山脚下赏雪是欣赏一幅画卷,在山腰处赏雪却是进入仙境,百岗冬雪在大宋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景区的经营也到了极点,凡是山间能修亭子之处,都修建了各种各样的亭子,赏雪游玩时出租,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今日游人太多,曹休担心山上亭子不够,让大家白跑一趟,所以他要先把亭子定下来。 但向宗回居然不肯跟他上山,着实令他心中不满,路上他恨恨道:“赏雪那么多年,还没有听说过出什么事情,分明是他在找借口不肯上山。”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刚才在路上我也看到不少成群结伙的无赖,他想保护佳人的心情可以理解。” “哼!” 曹休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些无赖只敢调戏普通的村姑罢了,我曹家的娘子用得着他保护,你以为两个车夫只负责赶车?” 张辰这才明白,原来两个车夫还兼任保镖,曹休又道:“虽然向宗回的武艺不错,可有你这个西军第一箭在,哪里轮得到他?” 这时,张辰看见前面有座空亭子,连忙道:“那边有座空亭子。” “这座亭子太矮了,要去山上,最好在沟壑中的亭子。” 两人又走了数百步,进入一条沟壑,这里这里到处是玉树琼枝,冰潭如镜,积雪如纱,俨如一处美奂绝伦的仙境,不少人边走边看,脚下冰潭寒气太重,无法久呆,游人只能很快便离开了。 曹休低声道:“这里是雪景最美之处,亭子的价格也最贵,一般人可租不起。” 说着,他上了侧面台阶,张辰也发现了,原来侧面山梁上有三座亭子,两座亭子空着,只有一座亭子内坐着几个赏雪的游人,曹休正和一个中年男子讨价还价。 片刻,曹休回来笑道:“已经定下来了,三郎在这里等候,我去把他们叫上来。” “我去!” 张辰转身向山下大步走去,曹休连忙道:“你告诉他们,就是去年的观澜亭!” “我知道了!”张辰走得极快,声音已从远处传来。 此时山下已经挤满了游人,小摊小贩更多了,两辆牛车依然停在原地,向宗回无聊站在牛车旁,车窗上拉着车帘,似乎曹嬛已经没有兴致听他闲聊。 “大家下车!山上的位子找好了,就是去年的观澜亭。”张辰走上前笑道。 四个女子纷纷从牛车里出来,向宗回连忙上前讨好地对曹嬛笑道:“嬛娘,我们上山去!” 曹嬛淡淡笑道:“向衙内前面先去!我等一下妹妹。” 这时,曹宁叫了起来:“这么多吃的东西,让我怎么拿?” 张辰快步走上前,只见车里有两大包吃食,都是用布包扎好,看样子每一个至少有二三十斤。 “我来!”张辰将两个布包从马车里拎了出来。 一名车夫连忙上前道:“这两个包裹我们拿,哪里敢劳烦张官人。” “我不碍事,你们赶紧把车停好,横在这里挡着别人上山的路了。” 张辰将两个包裹轻松地背上双肩,他身材很高,身体强壮,背着两个大包裹确实显得很轻松。 “我们走!” 众人向山上走去,曹宁却非要和张辰走在一起,小手牵住了他的大手,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说个不停。 向宗回满脸堆笑对曹嬛道:“嬛娘跟着我,我给你开路!” “多谢向衙内了。”曹嬛淡淡答应一句,却回头向小妹望去。 她见张辰背着两个大包,还牵着自己的小妹,不由得又向向宗回望去,只见他正气势汹汹向山上开路,不停地将两边行人挤开。 曹嬛忍不住摇摇头,便放慢脚步等着张辰和小妹。 “宁宁,张官人要背两个大包,阿姊来牵你。” 曹宁牵住阿姊的手笑嘻嘻道:“大书娘,我正在给张大哥说你有多少藏书呢!” 曹嬛有点不好意思:“死丫头,你说这个做什么?” “这个不怪宁宁,是我比较好奇!”张辰歉然道。 “其实也没什么,张官人也喜欢书吗?” “当然喜欢,不过我藏书不多,只有二百余本。” “那也不少了!” 曹嬛笑了笑,又好奇地问道:“我听宁宁说,张官人自幼便酷爱读书,居士书坊的东主还夸赞你是博览群书之人。” 张辰倒也没否认,微笑道:“当时我在竹山只是一名小吏,看书不过是我的爱好,权且打发打发时间,让曹娘子见笑了。” “不!不!这个爱好,很好,我从小最喜欢看书了。” 曹嬛又笑问道:“不知张官人最喜欢看什么书?” “所谓书海无涯,我看的书比较杂,喜爱的种类自然繁多,但若要说起最喜欢的,那必定是能够引人深思之作” 两人牵着曹宁有说有笑上山,却没有注意到山上向宗回的脸色异常难看。 这时,潘秀芸向向宗回招招手,娇声娇气道:“向大哥,我的脚腕扭了一下,你能不能帮我拿一拿东西?” 向宗回犹豫一下,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报复之念,便呵呵笑道:“芸娘受伤,为兄义不容辞!” 他快步上前,接过潘秀芸手上的小包,潘秀芸扶住了身边曹萍的肩头,目光却迅速瞥了一眼张辰,心中暗暗恼火,她当然看得出张辰在故意回避自己。 回避自己也就罢了,偏偏还和曹嬛处得这么融洽,令她心中十分嫉恨,她当然知道向宗回心中也不高兴,便谋划着如何利用向宗回,好好教训一下张辰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众里寻他 赏雪其实无非就是一次冬天的郊游,对于普通人家,最多是上山欣赏一番雪景,然后下山离去,条件稍好一点的,往往可以几家人合租一座亭子,然后一边烤火一边赏雪。 当然赏雪的亭子也分等级,风景不同,价格也不同,最便宜的亭子,两个时辰约摸要十贯钱,而一些风景最好的亭子,至少是五十贯起价了,不过可以包下一整天,一般只有权贵人家才享受得起。 譬如曹休包下的这座亭子,就足足花了六十贯钱,不过当然不是花他的钱,是曹家给他们的旅费。 这座观澜亭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亭子,大约有十几个平方,有两只烧得正旺的炭盆给众人烤火取暖,还有一张桌案和温热的酒,地上还铺着厚厚的软席,条件非常不错。 曹宁将所有的吃食都放在桌上摊开,每样吃食都装在小竹萝里,有各种点心、糕饼,还有炒松子和南瓜子,当然还有一只茶壶,火盆上煮着热茶,众人围坐在小桌旁,一边喝酒饮茶,一边聊天,同时欣赏仙境般的雪景。 座位分配很有趣,三个男子坐在东面,四个小娘则坐在西面,曹休坐在中间,左边是张辰,右边则是向宗回。 向宗回当然是想坐在曹嬛的对面,位子本来已经坐好,不料曹宁非要坐火盆边烤山药蛋吃,便和阿姊换了一个位子,于是向宗回对面就变成了曹宁,这着实令他感到郁闷。 而张辰对面也不是潘秀芸,而是曹萍,曹萍比较贪吃,她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吃着各种点心,手中忙着剥松子,曹嬛手中则拿一本书,一边读书,一边向山上的景色望去,浑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一双热切目光。 众人闲聊几句,潘秀芸眼波流转,突然娇声笑问张辰道:“听闻官人年纪轻轻,却在御史台做御史,不知是监察御史还是侍御史?” “不管是监察御史还是侍御史,不过是一个低品小官而已。”张辰微微欠身道。 曹休重重拍了拍张辰的肩头笑道:“三郎太谦虚了,你可是正六品的侍御史,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 潘秀芸夸张地惊呼一声,眼中顿时充满了崇敬:“原来真是侍御史啊!” 曹嬛也迅速看了一眼张辰,久在深闺的她并不了解这些,当听闻“正六品”三个字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着实出人意料,他还这么年轻 向宗回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六品罢了,我爹爹可是正三品的大将军。” 张辰淡淡一笑:“所以说只是一个低品小官而已,不值一提。” 曹嬛眉头一扬,却笑问道:“张官人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给我们说说?” 张辰本不想提御史台的事情,但既然曹嬛主动提出来,张辰便不好回绝了,他想了想道:“那就说说我审的一个案子!还是蛮有趣的。” 曹休大笑:“我们鼓掌!” 他带头鼓掌,却只有曹宁应和他,向宗回不屑地撇了撇嘴,潘秀芸却不肯让张辰跟着曹嬛的思路走,插话笑道:“说案子有什么意思,我们来玩诗词接龙!” 向宗回大笑鼓掌:“好!好!玩诗词接龙最有意思,和去年一样,谁输了罚酒一杯,秀芸来开头!” 张辰笑了笑便不说话了,曹嬛也淡然一笑,继续低头看她的书。 潘秀芸兴致勃勃道:“我开第一句,瞳人剪水腰如束,押‘束’韵。” 诗词接龙有几种玩法,难的玩法是要求前一句的尾是后一句的首,而简单的玩法是第二句诗押同样的韵,但字可以不一样,这叫龙身和龙头同韵不同字,然后后面的诗都要和第二句末尾同一个字了。 潘秀芸一推曹嬛:“嬛娘,该你了!” 曹嬛放下书笑道:“几处早莺争暖树。” 曹宁急道:“千树万树梨花开!” 虽然有树,但不在诗尾,属于无效接龙,众人大笑:“宁宁还小,可以原谅,继续说树。” 向宗回想了想道:“晴川历历汉阳树!” 下面是曹休,曹休挠挠头,半晌搜不出一句诗,只得自嘲笑道:“我罚酒一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算是答不上的惩罚。 下一个是张辰,不等张辰开口,潘秀芸便焦急地对他说:“张御史,要不要我帮你?” 张辰摇摇头:“东风夜放花千树!” 曹嬛有点奇怪,这句诗她居然不知道,便问道:“张官人这句诗出自哪里?” 张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是辛弃疾所做,这位大文豪可还没有出生呢! “这这是我写的。”张辰只得硬着头皮将这句诗占为已有了。 曹休笑道:“好像自己写的诗也算,没有违规,萍娘,该你了。” 曹嬛深深看了张辰一眼,也没有说话,这时曹萍却有点想不起来:“我想说春江花夜月中的一句诗,但有点忘记了。” 曹嬛微微笑道:“是‘落月摇情满江树’吗?” “对!对!就是这句。” “这可不行,萍娘必须罚酒一杯,刚才我说不出也罚酒了。” 曹萍无奈,只得举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潘秀芸笑道:“那我收尾,回看粉黛皆尘俗,没错!” 众人又说了几个诗词接龙,皆兴致盎然,这时,曹萍摇了摇茶壶:“呀!没水了。” 亭子管事不知跑哪里去了,张辰便接过茶壶起身道:“我来!” 他快步向冰潭走去,他刚才也看见了,冰潭上有个碗口大的冰洞,管事就是从冰洞中汲水。 冰洞旁有小桶,张辰小心翼翼地汲了一桶水,他对众人笑道:“我捞到一条鱼!” 众人大喜,纷纷跑了过来,小桶里真有条小鱼,在桶里游来游去,曹宁欢喜地拍手道:“我来抓鱼!” 她当然抓不到鱼,还得张辰帮她,不多时,曹宁便激动大叫起来:“大书娘快来,我抓到鱼了。” 曹嬛被她催得没法子,只得放下书笑着走了过来:“抓到就抓到呗,非要把我叫过来。” 张辰笑道:“曹娘子要不要也来抓一条?” “我恐怕不会。” “没事,我来教你!” 张辰把小桶递给她,曹嬛抿嘴一笑:“好!我也来试试。” 她将小桶放入冰洞,张辰注视着冰洞小声对她道:“慢慢放下去,一定要平稳,这桶里应该盛过香料,会把鱼引来,好了!摒住呼吸,耐心等一会儿” 两人头并着头抓鱼,亭子里向宗回着实不满了,他连喝几杯酒,旁边潘秀芸冷笑一声:“好一个郎情妾意!” 向宗回心中的怒火顿时被这句话点燃了。 “欺人太甚!”他把酒杯重重向桌上一顿,刚要起身,曹休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张三郎是我的客人,你别乱来!” 这时,潘秀芸娇笑一声,起身道:“我想四处去走走,向大哥陪陪我!” “好!我陪你。” 向宗回心中怒火万丈,他不想再看到曹嬛抓鱼这一幕,于是跟着潘秀芸向山道走去 这时,已经有鱼进小桶了,曹嬛十分紧张:“现在怎么办?” 张辰在旁边小声教她:“慢一点拉,一点点起来,好!快拉。” 曹嬛一下子拉起来,但还是慢了一步,小鱼跳出来,摔到冰面上,曹宁一下子扑上去:“我抓住了!” 曹嬛欢喜得咯咯直笑,曹休在远处对曹宁道:“三条小鱼了,宁宁过来,五哥教你烤鱼!” “好呀!”曹宁端着小桶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张辰站起身,亭子里却不见潘秀芸和向宗回,他四处望去,只见潘秀芸和向宗回沿着一条小路赏雪去了,他们边走边说,不时传来潘秀芸夸张的娇笑声。 张辰便对曹嬛道:“刚才坐得太久,我们也走走!” 曹嬛点点头,回头对曹萍笑道:“萍娘一起去走走吗?” 曹萍正忙着剥松子,摇了摇头:“我懒得动,你们去!” 张辰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曹嬛羞涩一笑,便负手沿着山道慢慢向另一边雪景秀丽处走去。 “张官人抓鱼很熟练啊!” 曹嬛笑着问道:“从小很顽皮吗?” 张辰笑着摇了摇头:“要说顽皮也有一点,主要是那时家里太穷,后来爹和三位兄长陆续从军,家中除了我便只剩祖父和小妹,有时候实在没得吃了,我便只好自己去河里抓鱼,冬天就是在河上钻个冰洞,用树枝削尖抓鱼。” “哦!那你母亲呢?” “母亲在我十五岁时就去世了。” 曹嬛十分同情地看了一眼张辰:“可家境这样贫寒你却还能奋发图强,最后年纪轻轻做了官,我想,你母亲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 “谢谢你!” 曹嬛低头慢慢走着,她又小声问道:“张官人刚才写的那句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有完整的吗?” 张辰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是一首词,词牌名为《青玉案》。” “能说给我听听吗?” 张辰想了想便缓缓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曹嬛默默读了两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不断咀嚼着这几句,不觉有些痴了,她忽然目光明亮地望着张辰:“张官人,这首词能写给我吗?” 张辰点点头笑道:“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怦然心动 下山时,曹宁闹瞌睡,不肯走下山,一定要张辰背她,最终张辰只好背着她,曹休则扛着两个包裹和曹萍走在前面,众人随着人流向山下走去。 曹嬛见妹妹已经睡着,便将一张毯子盖在她身上,手按着毯子跟在张辰身旁。 在队伍后面十几步外,向宗回目光阴冷地望着张辰和曹嬛,潘秀芸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说得没错!此人心机很深,前前后后十分卖力,他今日来其实就是为了横刀夺爱。” “横刀夺爱”这四个字俨如毒箭般刺入向宗回的心窝,他慢慢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他不再跟随众人,大步向山下走去,从曹嬛身边经过时,他故意用肩头重重向一个妇人撞去,妇人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奔了几步,一下子推在前面曹嬛身上。 曹嬛顿时惊叫一声,眼看要摔倒,张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当心!” 向宗回重重哼了一声,大步流星下山去了。 张辰扶稳了曹嬛,他回头看了看刚才妇人,又看了看远处的向宗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妇人连忙对曹嬛道歉:“刚才有人撞我一下,我没站稳,这位娘子真对不起啊!” 曹嬛顿时明白过来,她气得脸通红,低声骂道:“真是卑鄙小人!” 张辰摇摇头道:“这些衙内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一点亏,所以稍有不顺,心态就不平衡了。” “他顺不顺关我什么事?” 曹嬛忿忿道:“我是看在长辈的面上才和他说话,否则我根本就不会睬他。” “大书娘,怎么了?”曹宁在张辰背上迷迷糊糊问道。 “没什么,刚才你阿姊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可惜我没看见!”曹宁嘟囔一句,又睡着了。 张辰哑然失笑,曹嬛在妹妹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个小坏蛋,整天就指望我摔一跤。” “我们下山!” “兄长,刚才谢谢你。” “没事!我们小心点,下山喽!” 曹嬛的耳朵滚烫,她刚才竟然顺口叫了一声兄长,现在才反应过来,她见张辰没有意识到,暗叫一声庆幸,连忙跟着张辰向山下走去。 下午时分,结束赏雪的人们浩浩荡荡汇成了返城大军,牛车一辆接着一辆,步行的人们,骑着毛驴的人们,队伍行走得十分缓慢,人们大多沉默不语,从早晨刚来时的兴奋大为不同,大家都有点疲惫了。 张辰跟随在两辆牛车中间,他们队伍里少了一人,向宗回已经负气独自走了,曹休骑马在最前面开路。两辆牛车内,曹家姐妹坐在最前面的一辆牛车里,曹宁早已入睡,曹嬛也有点疲惫,用手撑着额头微微打盹,在她手中拿着张辰刚刚在山脚茶棚里写给她的《青玉案》,她不知看了多少遍,早已熟透于心。 在后一辆马车内坐着潘秀芸和曹萍,曹萍也倚在车壁上昏昏打盹,只有潘秀芸靠在车窗前不时望向张辰,她手中也有一幅张辰刚刚写给她的对联,张辰倒是没有食言,给她和曹萍各写了一副。 不过潘秀芸对这幅对联已经没有早上时的兴趣了,她的目光也不再多情,而是变得有些阴冷,如果说她多情的目光使她还有一点女性的娇媚,那么现在的阴冷目光便使她仅有的娇媚也荡然无存,给人感觉就像一个阴狠毒辣的怨妇。 潘秀芸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她这么大一直嫁不出去,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她目光太高,她自恃美貌,一心想嫁给新科进士。 上一届的科举进士她没有抓到夫婿,而去年的进士也没有她的份,下一次科举要到后年才举行,她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就在她准备想选一个世家子弟之时,不到二十岁的官场新贵张辰却出现在她眼前。 她并不是今天才知道张辰,她姑姑便是曹休的母亲,从姑姑口中她自然知道张辰居然还没有娶妻,着实让她心动神摇,不过她也有自知之明,像张辰这样的黄金单身汉,东京城大把人抢,决计是轮不到她的,只是今天遇到了张辰,她忍不住又有了非分之想。 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张辰其实根本就看不上她,眼前的四个女子中,莫说她比不上曹氏姐妹,恐怕连曹萍在张辰心中的地位都比她重要一点。 她心中由失落到失望,失望到嫉恨,又从嫉恨变成了仇恨,她得不到的男人别人也休想得到。 牛车在泥坑里晃了一下,正在打盹的曹萍顿时醒来,她见潘秀芸正望着窗外发呆,便劝道:“秀芸,你也眯一会儿!” “我还不困,我在想事情呢!” “是在想向宗回!”曹萍笑嘻嘻道。 下山时,曹萍和兄长曹休走在前面,并没有看见潘秀芸挑唆向宗回,她只是在亭子里看见潘秀芸和向宗回出去赏雪,回来后见两人的关系亲密了很多,她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我想他做什么?他连举人都考不上。” “可是他有个好父亲啊!有他父亲罩着,他还需要考什么科举?” 潘秀芸心中一动,这倒也是,她们的父亲都是二代勋贵子弟,全靠祖父的余荫庇护,祖父根本顾不上这么多孙子孙女,而向宗回不一样,他父亲可是当朝国丈、三品高官,完全可以给向宗回荫一个好官职,虽说如今确实比张辰稍差,但比起其他世家子弟,却又好了很多。 潘秀芸暗骂自己糊涂,与其攀附自己抓不住的张辰,还不如把向宗回这个上品郎君攥在手中,想到这,张辰给她写的对联忽然变得有点烫手了。 “萍娘,这副对联我不太喜欢,送给你!” 曹萍接过对联抿嘴一笑:“看来你是想通了。” “你在胡说什么?”潘秀芸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她对向宗回可不像对张辰那样无力,她知道向宗回喜欢妖冶一点的女人,她也知道向宗回对自己有点意思,只要自己稍稍弄点手腕,不怕他不当自己裙下之臣。 想到这,她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再过几日就到冬至,冬至还有今年的最后一次鹊会,就在潘府举行,那时她就可以施展手腕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队伍进了城,张辰要和众人告别了。只见他来到牛车前,车帘却拉开了,露出曹嬛美貌绝伦的俏脸,她含羞看了一眼张辰,小声道:“今天多谢官人照顾舍妹!” “没什么,宁宁还没醒来吗?” “还在睡呢!” “这样曹娘子,我就先告辞了。” 曹嬛点点头,把手中书递给张辰:“这本书送给官人,感谢官人送我的绝妙好词。” 张辰连忙接过书:“多谢曹娘子赠书,那在下告辞了。” 他小心将书收好,抱拳行一礼,转身要走,曹嬛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叫道:“官人!” 张辰连忙回来,曹嬛俏脸一红,她见兄长曹休不在旁边,便小声问道:“过几日勋贵世家有一个聚会,不知官人能来吗?” 张辰笑道:“既然是曹娘子邀请,我当然一定要来!” 曹嬛俏脸通红,连忙拉上车帘,半晌她隔着车帘小声道:“到时小妹想向兄长请教书法!” “没问题,在下告辞了。” “兄长保重!” 张辰又和曹休打了招呼,这才催马走了,潘秀芸望着张辰背影远去,见他居然一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中恨意更浓。 张辰骑马缓缓向府中而去,他还沉浸在今天的奇妙的感觉之中,他虽然带有前世的见识,但在感情方面他却单薄得很。 例如小时候他很喜欢同班的一个女孩,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长大后和她结缘。但随着岁月流逝,读了大学踏入社会,这位初恋般的女孩在他心中的存在感也渐渐模糊淡化,在他心中早已波澜不惊。 其实退一步说,就算那个女孩后来愿意嫁给自己,自己倒也未必会娶她,他不知为什么,或许距离和时间就是一种最好的情感隔绝,孩童时代的情愫,终究会被时间消蚀得干干净净。 白月光终究是高悬在天际,可望而不可即。 张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又不禁联想起了今日和曹嬛在一起的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让他怦然心动、却又回味无穷的滋味。 第二百三十四章 九娘失踪 次日一早,张辰来到了西尚书省的左政楼,这里已经成为军监所的临时官衙,只是目前还比较冷清,军队还没有到来,人员编制也不齐,甚至官廨杂费也没有拨付下来,军监所基本上还是一座空衙。 不过官房却已经定好,左政楼占地面积很大,上下共三层,四周还有上百间配房,三楼是知军监事陈升之和两位主簿的官房,二楼是御史司和枢密院司的官房,一楼则是议事堂和兵部的官房。 御史司的官房在二楼,他们和枢密院一家一半,即使一半也有六间大房,张辰的官房至少占地一百五十个平方,异常宽敞,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御史台送来的几件家具和物品,包括一张大桌子,两个橱柜,还有一个用了至少几十年的火盆和一只生锈的香炉。 张辰在自己座位前坐下,桌案也很老旧了,不过却很宽大,比御史中丞那张大桌案还要大一圈,就像一张小议事桌。 宽大的桌案和空荡宽敞的房间让他一时有点难以适应,关键是书橱里没有任何卷宗,抽屉也空无一物,桌上甚至连笔墨纸砚都没有。 这时,门开了,一个茶童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盏走了进来,张辰一怔:“远哥儿,怎么是你?” 这名茶童正是他在御史台的小茶童远哥儿,着实让他没有想到,远哥儿将茶盏放在桌上,恭恭敬敬行一礼道:“官人,是赵主簿把我调过来的,他说这边也需要我做事情。” 张辰点点头笑道:“那你就留下来!” 远哥儿俸禄非常微薄,全靠打赏有点收入,张辰也知道他家里比较困难,便摸了一锭五两的小银递给远哥儿:“这个赏给你!” “啊!太多了,我不能要!”远哥儿连连摆手。 “先收下!以后我给你开一份固定的料钱,每月八贯,就不用给你打赏了。” 远哥儿又是激动又是感激,连连躬身感谢:“小人谢谢张御史!” “这钱先收下!”张辰又把钱塞给了他。 远哥儿感动地捧过了这锭银子,又行一礼对张辰道:“这边什么都没有,茶具和茶饼还是小人从御史台拿过来的,赵主簿吩咐了,如果官人还需要什么物品,小人便去御史台拿!” 张辰笑道:“那就辛苦你跑一趟,给我拿点笔墨纸砚来,另外还再领几块香。” “小人明白了,还要再拿一些炭来!”远哥儿指了指空空荡荡的火盆。 张辰并不怕冷,倒不需要烤火,不过他隔壁两个副使可能需要,他便笑道:“好!你去问问隔壁两位副使还需要什么,一并去取来。” “我这就去!” 远哥儿跑到隔壁去了,就在他刚走,韩忠彦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抱拳行一礼道:“张御史,很抱歉了,现在暂时还没有官廨钱,很多物品都无法购置,不过陈相公已经保证,最迟后日,钱款就会拨付下来,望张御史这两日暂时克服一下。” 张辰笑了笑:“物品无所谓,不过我倒想知道一千军队什么时候能派下来?” “这个军队之事,陈相公还在和枢密院交涉,应该不会那么快,而且军队如果过来,房舍、给养怎么解决,这些都是大问题,我估计也要到明年去了。” 张辰心中有些无奈,难怪王陶说把自己调来军监所是一种贬黜,现在看来,这个军监所就是一座空衙,什么时候能运转起来还是一个未知数,说是监督军队后勤,可有哪支军队愿意被监督? 宋朝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皇帝一时兴起决定办一件事,文官们虽然不敢反对,却会用拖的办法,最后皇帝的兴致没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天知道军监所会不会也是这样。 “韩官人在开封府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想调到这里来。”张辰又笑问道。 韩忠彦苦笑一声说:“其实我和张御史一样,张御史在朝会上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呢,没有管好开封府的治安,前番太学生大规模游行,虽然朝廷及时平息了,但天子最后追究责任的板子却打在了我身上,要把我赶回老家去,还是政事堂的几位相公替我说情,说军监所可能需要人,便把我推荐了过来。” 张辰半晌无语,何以韩琦的儿子好好的开封府推官不做,反到这个空架子来消磨时光,原来这个军监所还真是一个流放之地。 张辰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他来到清河茶馆小憩片刻,刚喝了一盏茶,便看见李俊站着楼梯四处张望。 张辰起身走了过去问道:“你怎么在此,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太爷请官人赶紧回府一趟,好像汤娘子出了什么事?” 张辰一怔,连忙结了帐下楼去,在茶馆外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具体我不太清楚,老太爷只是让我通知官人赶紧回府!” 张辰翻身上马,催马向府宅奔去,不多时来到府宅大门前,他翻身下马,却见柳娘从府内匆匆跑了出去,拿着一张纸条递给张辰,气喘吁吁地说道:“三、三哥,这是九娘阿姊早上留下的纸条。” 张辰打开纸条,里面只有一句话:父仇不共戴天,九娘死而无怨。 张辰心中奇怪,汤九娘来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伤痕本该渐渐平复才是,怎么突然又有了报仇之念?这不应该啊! “有去找她吗?” “张龙他们都出去寻找了,现在还没有消息。” 张辰走进大门,迎面遇到张仲方拄着拐杖颤巍巍出来。 “三郎,应该是昨日有人找过九娘这孩子!” “是谁?” “我也不清楚,昨天上午九娘道是出去一趟,回来后很高兴,她说遇到了一个故人,然后刚才我听老胡说,昨天下午有人来找过九娘。” “胡伯人呢?” “东家,我在这里!”管家胡伯匆匆走了过来。 张辰问道:“昨天下午是谁来找九娘?” “是一个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汤娘子便跟他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张辰沉思片刻,究竟是谁来找汤九娘他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汤九娘应该是去为父亲报仇了,难道单安来东京城了吗? “九娘身上有钱吗?”张辰问道。 胡伯挠挠头说道:“上次东家给了她现银二百两,不过她没怎么花,也没有带走,小人在她房间里找到了。” 张辰暗暗思忖,若是汤九娘身上没有带钱的话,说不定人还在东京城。 “东家,现在怎么办?” 张辰想了想说:“这件事也别太急,我先去打听一下情况。” 东京城共有几百万人口,想找到汤九娘无疑大海捞针,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听单安的消息,如果单安并没有返回东京城,那张辰也无可奈何了。 张辰便找到了枢密都承旨刘会,刘会是枢密院派驻军监所的代表,和张辰一样,这段时间他也暂时没有什么事。 刘会年约四十多岁,十二年前考中进士后便一直在枢密院任职,在枢密院资历很深,他和张辰关系不错,张辰拜托他查单安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他便给了张辰想要的答案。 “我问过了,由于入冬天气寒冷,加上备战辽事,河北剿除民乱的战事暂停一月,不少将领要入京述职,其中就有单安,这是十日前的消息,我估计单安现在应该已经在东京城了。” 张辰连忙道:“可能还要烦请刘兄帮我打听一下单安目前的住处。” 单安其实在东京城早就购置了一座府宅,这是让所有锡义山好汉们都想不到的事情,当年他在锡义山曾经还大言不惭地给众人定下规矩,所得财富都平均分给聚义兄弟,但锡义山匪军在全面占领均州、金州一部以及邓州一部后,获得了大量财富,尤其几次大败官军,获得的钱财更是难以计数。 单安便从中拨出数十万贯钱,秘密托人给自己在东京城买了一座十亩的府宅,这件事是林昌德秘密替他办理,锡义山诸将无人知晓。 单安的府宅位于大相国寺附近,这里是东京城商业最繁华之地,几乎所有的名家店铺都聚集于此,可谓寸金寸土,一座小宅子往往就要炒到五万贯以上,单安的这座宅子是花了二十万贯买下来的,位于一条十分幽静的小巷内,府宅很新,一直空关着,没有出租,只有一对老夫妇住在里面看守府宅。 小巷外面便是数十家店铺,对面是东京城最着名的御用金银铺,两边的店铺有酒楼、茶馆和客栈、小吃铺等等。 下午时分,在小巷斜对面的一家邸店门前,一个年轻的小娘跟随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进了大门。 第二百三十五章 府前刺杀 年轻的小娘正是汤九娘,当她得知单安进京的消息后,满腔仇恨便使她内心的杀机不可抑制地沸腾起来。 两人上了客栈二楼,推门进入一间上房内,汤九娘打量一下房间,见房间里颇为凌乱,眉头一皱问道:“李叔你一直就住在这里?” 白发老者小心地撕掉胡子和假发,又撕掉脸上的面皮,赫然变成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男子,他正是昔日付策麾下的头领李性。 其实当初在付策和汤焕遇害后,李性迫于形势最终只能向单安低头臣服,但单安可不是心胸宽广之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降而复叛之人?于是隐忍到朝廷招安成功,一切尘埃落定后,单安便开始了真正的清算。 原先许诺给李性的所谓县官之位以及荣华富贵自然统统都没有,更是派出了一队精兵连夜上门欲斩杀李性,李性猝不及防又孤立无援,最终奋力拼杀逃出,可一家老小却尽皆死在了单安的屠刀之下。 这两个月来,身负血海深仇的李性凭借付策所教的高明的易容术,易容成一个普通士兵躲过了单安的搜捕,又随即被编入单安的均州军中前往河北路平乱,他几次想刺杀单安为家人和付策报仇,无奈单安的防备十分严密,令他无从下手。 这次他得知单安进京述职的消息后,便逃出军营,一路赶到了东京城。 先前付策和汤焕攻打竹山时,李性是在场的,汤焕与他交好,自然也与他提及过张辰的事情,于是李性在京城中一路打听无果,便大胆猜测汤九娘说不定正躲在张辰家中,他又足足花了三日时间才打听到张辰的府宅,还真的见到了汤九娘。 李性之所以要找汤九娘,一方面是他和汤九娘同仇敌忾,有着同样的血海深仇,另一方面是李性本身武艺不高,但他精于侦查和情报,所以要想报仇,他必须要得到旁人的协助。 李性见房间里着实杂乱,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在这里住了三日,忙于易容和监视,什么都顾不得收拾,让九娘见笑了。” “无妨,李叔,你见到单贼了吗?” “见到了,他每日早出晚归,行踪不定,而且防卫十分严密。” “有多严密?” 李性想了想说:“他大概有三十名护卫,个个武艺高强,他乘坐的马车也打造得十分结实,我的短弩射不透,只能强攻,凭我的能力,战胜不了三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 “那有没有想过进府中去刺杀?”汤九娘又问道。 李性摇摇头:“更不可能!” 他叹了口气道:“单贼带了一百亲卫进京,三十名亲卫在外面护卫他,另外七十人就部署在府中,里面大概有十几条獒犬,两日前我装作路过他的府第,在墙外走,便听见府内传来凶猛的犬叫声,而且外面没有大树,想攀上一丈高的院墙就很不容易。” “你精于易容,就没有想过混入他府中?” “我当然想过,但也不现实,他们吃饭基本上都是外送,但酒馆的伙计只能送到门口,进不了大门一步,我反复考虑过,除了伏击刺杀外,没有别的办法。” 汤九娘微微点头,握紧拳头道:“那就试一试!” 夜幕降临,大宋没有宵禁的传统,使夜晚的商业格外繁荣,酒馆、小吃店、茶楼、妓馆、乐坊等等场所一直营业到深夜才结束,大相国寺周围的商业同样喧嚣热闹,到处是出来游玩宵夜的百姓。 汤九娘和李性所在的房间内依旧是一片漆黑,汤九娘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夜行服,手执弓弩,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街角,而李性也是一身黑衣,同样手执一把短弩,短弩上已经安上一支蓝汪汪的毒箭,短弩又叫手弩,体积很小,可以放在随身包中,弩箭张开也就一只碟子大小。 短弩是刺杀的利器,装上手柄后可以单手发射,平时可以隐藏在袖中,非常隐秘,不过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射程短,最远射程只有三十步,杀伤射程最多只有二十步,适合短距离刺杀。 短弩是李性唯一擅长的兵器,三十步内基本上已经做到百发百中,这次他负责外围射杀,包括射马、射护卫等辅助刺杀手段,而刺杀单安则由汤九娘的强弩负责。 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车的轱辘声以及密集的马蹄声,只见大群身着武士服的亲兵护卫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汤九娘一下绷紧了身体,低声问道:“是这辆马车吗?” 李性点点头:“就是这辆马车,单贼回府了!” 大街上原本还有不少行人,但这辆由三十名骑兵保护的马车到来,使行人们纷纷躲开,给汤九娘和李性创造了条件,李性立即举起了短弩,瞄准最前面的拖车马匹,而汤九娘的手指也勾紧了弩弦,刺杀一触即发。 马车内确实坐着单安,此时单安一脸阴沉,原定今日天子召见他,但等了一日,天子却借身体不适取消了召见,令他白白等候,单安心里明白,天子根本就不想见他,才找各种理由推脱。 单安被招安后封为均州军都总管、匡国军节度使,加封开府仪同三司、武当县公,坦率说,这个职务令他相当不满,和当初谈好的条件有大出入,当初讲好加封太子少保,封特进,可实际封官时这两个头衔都没有了。 虽然另外给了一个爵位以代替太子少保,但这个爵位只是县公,距离他想要的国公还有很大距离,大宋的县公很多,勋贵世家子弟里头便封了大把县公,这个县公爵位一点都不稀罕。 最让单安不满的是,王珪明明说好可以让他选择文官,至少是封从三品户部侍郎,出任知府,除天下五京外,其它知府可任选其一,但实际封官时,文官提都不提了。 他为此专门找到了当初负责招安他的王珪,前日王珪倒也给了他一个说法,朝廷封他文官的承诺未变,前提是他要平乱立功,否则不好向朝廷百官交代。 单安当然明白王珪这个说法的意思,也就是朝廷百官反对给他文官,其实也就是堵死了他转向文官的路子,这令单安心中极为郁闷。 朝廷的高品武将被称为养老官,河北平乱结束后,如果单安的兵马不参与伐辽,那么他的都总管之职就会结束了,其他的无论是匡国军节度使,还是开府仪同三司,或是什么武当县公,都是有名无实的虚职。 他将被彻底搁置在一旁,每月领一份干巴巴的俸禄,官衙没有、府宅没有,甚至亲兵都养不活,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自己要招安做什么?还不如在锡义山称王更实际一点。 要知道单安先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独据一州做个土皇帝,造反已经实现不了这么梦想,他就指望招安了,他本想选择出任成都知府,去山高皇帝远的巴山蜀水割据一方,可现在一切都变卦了,一连几日天子都不肯接见他,摆明了就是要搁置他,招安后便一脚踢到角落里去。 这让单安心中暗恨之极,如果朝廷真要这样无情无义,那他单安索性就重回均州,再度拉起锡义山大旗。 马车已经渐渐要靠近巷子口,就这时,对面忽然有数名骑马之人疾奔而至,为首之人大喊:“马车停住!” 突来的变故使单安的三十名亲兵骤然警惕起来,他们一起举盾护卫马车和马匹,亲兵首领厉声喝道:“前面什么人?” “我们是开封府的公人,奉命前来转告单公,这几日路上不安全,有盗贼出没,请士兵注意防护!” 单安心中有点奇怪,东京城有盗贼出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有必要来专门通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多谢!”亲兵首领抱拳行一礼,却丝毫不敢懈怠。 四名骑马的公人调转马头便走,很快便消失在长街尽头,见对方走远,三十名亲兵这才异常警惕地护卫着马车和马匹向十几步外的巷口缓缓而去 亲兵突然加强护卫打乱了汤九娘和李性的刺杀计划,首先是李性无法射杀马匹,其次士兵们举起盾牌,也使汤九娘也一时找不到机会,两人对望一眼,不得不暂时放下了武器。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了,只见一个黑影出现门口,李性大吃一惊,举弩便射,汤九娘一下子认出对方。 “不要!”汤九娘情急之下,一掌向李性手腕劈去,李性手一抖,短弩顿时射偏,淬毒短箭钉在门框上。 门外走进来一人,正是张辰,他手执一柄剑,满脸怒色地瞪着汤九娘。 张辰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他在打听到单安的住处后,便将目标锁住了这家邸店,这家邸店的位子非常适合刺杀,他向伙计打听,得知黄昏时分,一名年轻小娘跟随一个白发老者上了二楼东面的房间,伙计的描述正是汤九娘。 在关键时刻,张龙四人扮作开封府的公人,叫住了单安的马车,张辰则亲自进房间阻拦刺杀。 “是什么人?”李性拔出腰刀喝问道。 “本官,侍御史张辰。” 张辰狠狠瞪了一眼汤九娘:“九娘,你给我过来!” 张辰的语气十分严厉,汤九娘低下头不敢吭声。 李性心中恼怒,骂了一声:“看来汤兄看错了你,你同样是个狗官!” 他挥刀向张辰扑去,就在这时,汤九娘手中弓弩一起,弩箭闪电般飞出,直接钉在了李性的脚边。 “李叔,你若敢动我兄长,那就休怪我无情了!”汤九娘用毫无商量的语气说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半年赌约 “九娘,你怎么能”李性一动也不敢动,气得满脸通红。 汤九娘平静地说道:“我跟你刺杀单安是为了报父仇,但如果你要威胁我的兄长,那你就是我的仇人,我一样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你,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好!我认输。” 李性扔下手中刀,恶狠狠地瞪了张辰一眼:“我不杀他就是了。” “笑话,死在我手中的西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张辰哼了一声道:“你再向前一步试试看,我倒要看看是谁杀谁?” 汤九娘放下了手中的弓弩,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张辰:“兄长,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了单贼!” “你想为父报仇之心我能理解,但单安乃乱匪出身,就算投降朝廷也必然没几天活头,你现在杀了他,正好给朝廷找到一个垫背替死鬼,到时朝廷全天下通缉你,连我也会被你牵连” “原来你是怕被牵连!”李性忽然大吼起来。 “给我闭嘴!” 张辰一声怒喝,冷冷对他道:“你想要杀单安我不管,随便你怎么杀他,但你想把九娘拖下水我就不允许。” 李性语塞,只得含恨坐在一旁。 这时,汤九娘疑惑地问道:“兄长,你刚才说单贼没几天活头是什么意思?” “单安杀了那么多官军,最后却能封官赐爵,这会让军队严重不满,动摇军心,所以朝廷是绝不会放过单安,招安只是一种欺骗手段,目的是让单安放下兵器投降。 一旦朝廷解决了锡义山军的去留问题,单安的小命就到头了,这次单安进京朝觐,天子就是不见他,这其实就是一种态度,你们为何不等一等,看单安众叛亲离,最后自食其果而死?” 汤九娘当然绝对相信张辰,既然张辰这样说,她便有点动心了,半晌问道:“那朝廷什么时候杀单贼?” 张辰淡淡道:“最迟半年之内!” “如果半年内单贼不死怎么办?”李性站起身不服气地问张辰道。 “我们不如打个赌!”张辰笑了笑道。 “你要赌什么?” “就赌单安半年内被杀,如果我赢了,你必须为我效力十年” “那如果你输了呢?”李性盯着张辰道。 “如果单安半年内不死,那不用你去刺杀,我亲手把他的人头割下来给你,如何!敢赌吗?” 李性犹豫半晌,只要能杀单安为家人报仇,他什么都豁出去了,李性便一咬牙道:“好!我跟你赌了。” 张辰旋即扔下一包银子:“这是现银三百两,给你半年所用,半年后你来找我。” 说完,他对汤九娘道:“九娘,跟我走!” 汤九娘默默点头,对李性道:“李叔,我兄长说话从不虚言,仇恨不是一天能解决,我们就再等半年!” 张辰转身便走,汤九娘低头跟随在他的身后,她虽然一心想为父报仇,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行为会害了张辰后,她便后悔了,心中的愧疚使她不敢再和张辰犟下去,这个时候,她又变回了平日无比乖巧的汤九娘。 张辰带着汤九娘走了,李性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包银子,张辰不计较他的无礼,居然还给自己半年的盘缠,这个人情使他心中怎么也恨不起张辰来。 半晌,李性长长叹了口气,如果单贼真的在半年内授首,为自己全家报了血海深仇,那他牺牲十年跟随张辰,倒也是心甘情愿。 邸店大门前,老钟已经将牛车停好,张辰带着汤九娘上了车,吩咐一声道:“老钟,回府!” 牛车启动,很快便离开了邸店,张辰坐在前面,脸色十分阴沉,虽然这次鲁莽行为被他及时制止,但他很担心汤九娘还会有下一次,他需要给汤九娘找些事情做。 “兄长,对不起!” 坐在后排的汤九娘小声向张辰道歉:“我差点做下傻事,连累到你。” “只是因为连累到我吗?”张辰回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还有我自己。”汤九娘低下了头。 “你要记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今天你失手,你以为还有下次报仇的机会吗?就算逃过单安的亲卫截杀,你逃得过布满天下的通缉?” 汤九娘没有吭声,张辰又道:“我就说你们两个都是蠢蛋,居然在单安的家门口刺杀,单安躲在马车里,关紧车窗,你怎么杀他?除非你把他的亲卫全部杀了,但你杀得完吗? 一旦动手,府中的其余亲卫会立刻赶来支援,他们个个武艺高强,我若不是及时赶到,天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你父亲在九泉下也一定不会原谅你!” 张辰越说越气,汤九娘流下了泪水,她哽咽着说道:“九娘知错了。” 张辰看了她一眼,忍住了心中的怒气,半晌道:“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射箭的诀窍,接下来你就给我苦练射艺,其他什么心思都别想。” 汤九娘点点头,呜咽着答应了:“九娘愿意! 汤九娘回到了府宅,张仲方事先已得到消息,带着柳娘和虎子早早在府门前等候,汤九娘下了牛车,便直接冲上前去,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孩子痛哭起来。 张仲方也在一旁低声安慰她,旋即看了一眼孙儿,瞧见张辰使了个眼色,张仲方立即会意,便让柳娘和虎子将汤九娘径直拉进内宅去了。 张辰回到书房坐下,从中午忙到现在,他着实有点疲惫了,甚至还有一丝后怕,这回如果不是得到刘会的鼎力相助,恐怕现在汤九娘要么陈尸街头,要么就被单安抓住。 张辰闭上了眼睛,他又想到了李性,这名匪军头领虽然刺杀单安有点鲁莽,但就这件事而言,却表现出了他过人的一方面,不仅能紧紧盯住单安,还能在极短时间内找到汤九娘,这种追踪和侦查之术确实很厉害,若他能为自己所用,将来必然能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 另外还有单安,张辰虽然判断朝廷绝不会容忍单安,但会不会在半年内铲除他还很难说,为了赢得赌注,就少不得他张辰略施手腕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仲方的声音:“三郎可在?” “翁翁请进!” 门开了,张仲方缓缓走进了书房,又吩咐侍女将沏好的茶盏放在张辰面前。 “这是我点的茶,三郎尝一尝。” “多谢翁翁!” 张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关切地问道:“九娘如今怎么样了?” “唉,这孩子已经好多了,还向我道歉来着,说差点害了我们,我安慰她几句,现在是柳娘和虎子在陪着她。” 张辰点点头,叹口气道:“今日真是险啊!若我晚去一步,开封府官差必定会把我的府邸包围了,别人不知道她和我的关系,单安那帮人说不定却知道。” “三郎,九娘已经知错,便不要再向她施压了。”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 这时,屋外有侍女道:“小娘请老太爷过去!” 小娘自然就是柳娘,在府上大家都这么称呼她。 张仲方捋须笑道:“那我便先过去了。” “好,那九娘那边便有劳翁翁开导了。” 次日上午,张辰照例去军监所官衙兜了一圈便回府了,现在没有什么事情,他去了也是枯燥无聊,白白浪费时间,他实在不放心汤九娘,便早早回来了。 张辰特地在后院辟了一处练武之处,这片空地紧靠围墙,宽约一丈,长二十步,原是一片灌木丛,他将灌木丛铲掉,铺上了平整的石板,成了一处很不错的练武场。 汤九娘很快便被张辰带到后院,由于昨晚没有睡好,眼睛还有一点红肿,张辰注视她道:“要不你今日再休息一天,我们明日开始!” 汤九娘摇摇头:“我不碍事!” “好!” 张辰将一壶羽箭倒在边上的石桌上,笑道:“我用的羽箭都是请人在兵器坊特地打制,向来尖利、实沉。不过前阵子李俊买的这一批,我却嫌轻了些,本想丢弃在库房里,没想到正好给你用上了。” 汤九娘拾起一道羽箭,轻轻掂了掂:“好像重量正好!” 张辰抄起石桌上的长弓,手一挥,箭矢疾射而出,五十步外一只一寸高的小瓶径直被击落在地,摔成粉碎。 “射箭的诀窍在于两个字,‘精’和‘控’,精就是精确,靠天赋或者后天苦练,控就是控制力道,主要凭借手法,我见你擅使弩,想来也是学过这些的,不知是否能听明白。” 汤九娘轻轻点头:“我能听明白,之前也练过射箭,但不是很精准,所以最后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用弩。” “那好,你先射一只瓶给我看看。” 张辰走到射靶旁边,取一只尺许高的陶罐放在台上:“就射这只罐子!” “兄长,我还不习惯用弓。” “不习惯也要习惯,快点给我射!” 在张辰严厉的命令下,汤九娘无奈,只得用发弩的手法,咬牙拉开弓将箭射了出去,箭矢呼啸而至,擦着陶罐射过。 张辰点点头,手法都正确,力道也还凑活,就只是不习惯而已。 他指着旁边的一根五尺高的木柱道:“这边有一根木柱,你再试试看。” 汤九娘松了口气,虽然还是用弓,但木柱作为目标自然要比陶罐更大一点,于是她卯足了气力再次上弦引弓,一道寒光射出,“咔!”的一声射中了木柱。 张辰心中暗暗赞许,汤九娘的基础非常好,下面只需要苦练精细,一年时间基本就能练成了。 张辰也拿起一把弓,指着木柱道:“你没发现木柱上有三个圆洞吗?你看好了!” 张辰挽弓闪电般射出,羽箭精准地插进了一只圆洞内,他随即手一挥,又是一道箭矢射出,同样精准地射进了另一只圆洞内。 汤九娘骇然叹服,她可以射中木桩,却绝对达不到张辰的程度,精准射中木桩上的目标,这种精准的控制能力是她远远不如。 张辰淡淡道:“其实我从来没有专门练过射箭,只是昔日在山野打猎时手熟耳,所以按道理说,你既接受过训练,应该比我要强一些才是,其实不管是弓还是弩,关键就在于精准和控制。 从今日开始,你就开始练习,每天上午练一个半时辰,一年后你再练习马上射击,我相信你迟早能达到我的水平了,届时咱们便一较高下。当然了,有不明白之处可以随时来问我,有时间我便会来考教你,总之就是一句话,要刻苦练习并持之以恒,你定然能练成。” 汤九娘默默地点了点头:“九娘一定不会让兄长失望。” 第二百三十七章 纪达之计 午后,张辰乘坐牛车返回官衙,虽然官衙内无事可做,但他还是要时常去露面,否则被其他监察御史抓住把柄,届时弹劾就免不掉了。 这也是张辰的无奈,有时候他也暗暗后悔,早知道是这样,他当初还不如去和王禄主动要求去地方为官。 牛车刚离开家门不久,张龙便追了上来,在牛车外禀报道:“禀御史,单安没有异常,他们没有发现险遭伏击之事,一早就出门了。” “那个李性呢?”张辰又问道。 “李性刚才已经离开东京了,所以小人特来禀报。” “是向哪个方向走的?” “是走西北城门离去的。” 走西北城门,李性若是从那边走的话,应该是不会回河北的军营了,估计是往陕西路去,张辰已经从汤九娘处得知李性的祖籍便是陕西坊州,应该是回家乡去了。 “哪个弟兄在跟着他?” “是李岩在跟着他。” “有没有告诉李岩,不用一直跟随,只要明确他的去向就行了。” “小人给他说过了。” 张辰点点头:“这两日你们辛苦了,你去把李俊和赵虎找回来,好好休息!今日不用跟随我,我自己乘坐牛车去官衙。” “多谢御史!” 张龙行一礼,便没有继续跟随牛车,又去找李俊和赵虎了。 不多时,牛车抵达了西尚书省大门前,却迎面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大门内出来,张辰只觉得他颇为眼熟,想了想,顿时记起来了,在几个月前的曹府见过,好像叫做潘玉,是曹休的挚友。 张辰见他一脸沮丧地从牛车前走过,便忍不住拉开车帘喊道:“潘衙内!” 潘玉蓦地转身,顿时惊喜交集:“太好了,张御史原来在这里!” “你在找我?”张辰微微一怔。 “当然,我奉祖父之令给你送份请柬,曹休那混蛋又不肯告诉我张御史的府宅在哪里?我只好来军监所送请柬,已经来过两次了,你都不在。” “我不在,你可以交给主事。” “不行!祖父再三嘱咐,要我亲手交到你手中。” 潘玉将一份请柬恭恭敬敬递给了张辰,张辰看了看,时间是后日下午,潘府摆宴请客,敬备薄酒恭候他光临,张辰忽然想起了曹嬛的邀请,应该就是这个宴会了,他心中一热,便问道:“这是世家的鹊会!” “正是,这回轮到我潘家做东,请张御史务必前来。” 张辰点点头笑道:“既然是潘家请客,我一定会来。” 潘玉大喜,躬身行一礼:“多谢张御史,潘玉告辞了。” 潘玉匆匆走了,张辰又看了看请柬,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在曹府多好,偏偏是在潘府,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个“雨霖铃·寒蝉凄切”,估计这次又会遇到她了。 虽然已是下午,但军监所内依旧冷冷清清,只有几名底层的从事,一方面固然是军监所人财物都没有配齐,也没有事情可做,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年快到了。 不仅军监所,朝廷其他省部都是人心散漫,能请假则请假,无法请假则在官房内喝茶聊天打发时间,除了紧急事件必须处理外,其他朝务基本都搁置到明年了,整个朝廷都处于一种半停顿状态。 御史台驻军监所的官员居然只剩纪达一人,他在房中练习书法,倒也能静下心。 “远哥儿呢?”张辰发现连远哥儿也不见了。 “他老父有点感恙,我让他回去了,官人要喝茶的话,我让兵部的小哥儿帮帮忙。” “算了,我有件事想和俊康你商量一下。” 纪达点点头,请张辰坐下,张辰便将单安之事简单说了一遍,纪达沉思片刻道:“如果要收拾单安,恐怕还得去求上面的贵人帮忙,譬如王禄王知事。” 自从上回大朝闹了矛盾后,张辰现在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王禄,他一时沉默不语,纪达笑着劝他道:“官人心中对王知事有芥蒂,但他对你何尝不是一样?你们到底是从竹山小县相互扶持上来,最终还是要和解,何况他向来是你的上官,难道这回要他自降身份来主动找你么?” 张辰叹了口气:“我不想总是去求他!” 纪达呵呵一笑:“审官院知事,很多人想求他还未得其门呢!” 纪达沉吟一下又道:“不过我能理解官人的心情,如果官人觉得这样直接去求他帮忙有点唐突的话,不如稍微圆滑处理一下,眼看要新年了,官人以拜年的名义去找他,然后再找机会含蓄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有一点官人心里要有数,除掉单安的关键在哪里?” 张辰点点头:“我知道,王珪!” 锡义山匪军是王珪招安的,若单安再反,王珪难辞其咎,如果有机会攻击王珪,相信王禄和身后的变法派大臣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纪达竖起拇指赞道:“官人果然看得透彻,我有一计,可以让单安难逃此劫!” 纪达附耳对张辰低声说了几句,张辰连连点头,虽然要冒一点风险,但此计确实毒辣。 在官衙呆了一个下午,散朝钟终于响起,张辰便乘坐牛车来到房州会馆,找到了正昏头转向的周博。此时正是年末,周博格外忙碌,要结帐,要盘货,要给手下管事们计算奖励,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三郎啊,实在对不住,我今日没有时间,若无急事可否改日再来找我。”周博苦笑着对张辰道。 “周兄,就只有一件事情,说完我就走!” 周博无奈,只得停住脚步问道:“什么事?” “我上次存在你这里的金银,我想把它提走一些。” 周博顿了顿,点头道:“自然是没问题,不过你可是遇到难题了?” 张辰摇头道:“是也不是,咱们坐下说罢!” 房州会馆正堂,张辰给周博倒了一杯酒笑道:“我知道周兄你很熟悉东京城的三教九流,我想问一问,是不是所有的违禁品,东京城都有黑市可买?” “要是去岁还不行,朝廷管得严,但偏偏现在不同,自从王相公变法之后,朝廷很多规矩都处于变更之时,处于新法未出旧法难用的尴尬境地,官府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所以现在只要你有钱,东京城什么都能买到。” “那兵器能买到吗?”张辰举起酒杯淡淡问道。 周博愣住了,半晌压低了声音问道:“三郎,你买兵器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你别管,我只问能买到吗?” 周博想了想咬牙道:“我认识一个牙人,他就是专门给人牵线买兵器的,几件十几件我觉得问题不大,如果买得多,我也不太清楚了。” 张辰点点头:“那我就让张龙和他接触,周兄,请务必帮我牵这条线。” 周博笑了起来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呢!是张龙要买兵器,他是护卫买兵器自然合理,一切和你无关,堂堂的御史当然对兵器没什么兴趣了。” “这句话说得好,确实和我无关。” 张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便说好了,明日张龙会来找你!”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夜遇冷箭 从房州会馆出来夜已经很深了,虽然宋朝取消了宵禁制度,但城门还是要在亥时左右关闭,返城的牛车很多,大家都要赶在内城门关闭前返回。 不多时,张辰的牛车也进入了内城门,大宋自开国以来便重文轻武,数十万禁军在都城东京安逸享乐,大多武备荒弛,除了重要节日,城门口把守的士兵非常少,只是在靠城门处有一座税所,商人都会在这里征税,如果勾结税所中人,大量违禁物品就能轻易进入东京城四处流通,这也是大宋东京城黑市猖獗、商业经济高度发达的原因之一。 周博曾给张辰说过,如今东京城最大的违禁品就是酒曲饼,酒曲饼是由官府专卖,严禁私自酿酒,但酿酒利润极高,所以很多商人便偷偷将酒曲饼从外地运入京城,用茶饼的名义报税,这些酒曲饼就流入黑市,成为很多人私自酿酒的酒曲来源。 酒曲饼可以进城,那么违禁兵器也同样可以进城,张辰知道这些年军队里不乏贪腐之事,大量兵器盔甲等军用物资流入民间,使得黑市上违禁兵器货源十分充足,这更是利润极高的生意,怎么可能没有人铤而走险? 不多时,牛车进了城,向一条稍微偏僻的街道走去,就在牛车刚刚转弯之时,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侧面向牛车疾射而来,射进了车窗,钉在车厢内壁上。 张辰一惊,酒意顿消,厉喝道:“停车!” 老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停下了牛车,张辰抽出随身宝剑,迅速跳下马车,从箭的速度和力道他便判断出这是一把八斗弓射出之箭,对方的武艺并不高,应该只是一名士兵或者武士之流。 但张辰还是不敢大意,他并不急于上前,而是躲在车厢背后,侧身向射箭方向望去,那边是一片小树林,地上积雪映照出惨白之色,树林内黑漆漆的,只有一片树林的轮廓,看不清林内的情形,不过凭着直觉,张辰感到威胁已经解除。 “在这里等我!” 张辰吩咐老钟一声,便快步向树林走去,只见树林内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旁边是一座社庙,围墙坍塌了一个大口子,如果有人也会从社庙内离去了。 张辰看了半晌,直觉告诉他,射箭人并没有逃走,就躲在树林内。 他快步返回牛车,老钟战战兢兢问道:“官人,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老钟,你继续赶车。” 张辰从车壁上取下箭,上面竟然有一张纸条,借着朦胧的月光,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不准去潘家赴宴,否则要尔狗命!” 张辰哑然失笑,他还以为是多么严重的事件,原来是有人阻止自己后日去潘家赴宴,这算是恐吓,还只是孩童的赌气,否则怎么会如此幼稚? 这时,张辰脑海里出现一个人,他几乎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就是此人在威胁自己。 张辰并没有上车,而是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他已经意识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恐怕从下午就开始了,否则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坐在这辆牛车内。 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这样威胁自己? 牛车渐渐走远了,树林那边隐隐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是一名手执弓箭的黑壮大汉,只听他破锣般的声音问道:“人已经走了吗?” “头儿,应该已经走了。” “我就说射一箭有屁用,还不如把他拖进树林狠狠揍一顿,打断他的一条狗腿,看他还敢和衙内争女人!” “那你来试试看!” 黑壮大汉一回头,却见张辰就站在距离他十几步外,满脸阴冷地望着他,惊得他大叫一声,转身便跑,不等他跑进树林,张辰用力一挥剑柄,对准了他的后脑勺猛击过去,黑大汉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晕死过去,手中弓箭也摔出去数丈远。 其余三名黑衣男子吓得调头便逃,张辰一剑斩断弓弦,提剑追了上去,三名黑衣人如野猫一般从破墙窜进了社庙,张辰走进了社庙,却有一人躲在围墙背后,狠狠一棍向他脑后打来。 张辰早已料到背后有人埋伏,他一闪身,对方一棍打空,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拳头便狠狠砸在他的面门上!伴随着鼻梁骨断裂的声音,偷袭之人一声惨叫,被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另外两名黑衣人刚要冲上来,却目睹了同伴被打倒,吓得两人转身便逃,冲进社庙内便不见了身影。 张辰已经没必要再追他们二人,他抓住两个活口就已经足够,他转身揪起躺在地上呻吟的黑衣人,冷冷问道:“想活命的就立刻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他将宝剑横在黑衣人脖子上,杀气腾腾地对黑衣人道:“我知道你们和向宗回有关,你敢说一句假话,我就切断你的脖子!” 黑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们是国丈爷府上的护院,是小衙内让让我们来警告官人。” “外面那个黑壮大汉也是你们一伙的吗?” “是!是的,他是是府上护院的杨头儿。” “很好,国丈爷可知道这件事?” “我家老爷不知道,是衙内吩咐的。” 张辰反过剑柄,狠狠在黑衣人头上一击,黑衣人顿时晕死过去。 张辰沉思片刻,这件事他必须和向敏交涉,否则以向宗回的无知愚蠢,他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后果严重之事。 张辰担心的还有房州会馆,对方一直跟踪他,应该已经知道他和房州会馆的关系,如果不用强力手段打断向宗回的头脑发热,难保他不向房州会馆下手。 张辰看了看地上昏迷的黑衣人,便抓住他的脖领将他拖出了社庙。 向府大门前,张辰将两名捆绑的护院家丁扔在台阶上,早惊动了府中人,立刻有人跑去禀报老爷。 只片刻,向敏便快步走出了大门,他没想到门房报告的年轻人竟然是张辰,他不由一怔:“张御史,你怎么” 张辰抱拳行一礼,对向敏道:“我在路上被人袭击,他们自称是你府中的护院,我不便处理,将他们交还给向将军。” 向敏眼睛顿时瞪大了,袭击侍御史,这可是大罪啊!他连忙上前,一眼便认出黑壮大汉确实是自己府中的护院杨猛,他顿时惊怒交加。 “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辰淡淡笑道:“我觉得此事应该和向将军无关,却不知是被谁指使。总之,人我就交给向将军,在下告辞了!” 张辰行一礼,便转身离去,向敏顿时反应过来,连忙道:“我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一定会给张御史一个说法。” 张辰微微一笑:“不必了,只是一件小事,请向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张辰便扬长而去,向敏目送张辰走远,他心中怒火万丈,一把揪住杨猛衣襟,咬牙切齿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猛极为畏惧主人,他低下头小声道:“是是小衙内命令我们” “啊!” 向敏一下子愣住了:“是宗回干的?” “为什么?” 杨猛胆怯道:“好像是因为因为这个张辰抢了小衙内的女人” “还有什么,把话说清楚。” “小人具体也不清楚,只知道小衙内要我们教训张辰,不准他去参加潘府宴会。” 向敏仿佛迎头挨了一棍,他身为贵不可言的国丈,成日思虑的都是权力与宦海,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会为了一个女人去伏击当朝御史,自己居然生下了这么愚蠢的儿子? 他转身对管家怒喝道:“把书房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管家战战兢兢道:“小衙内好像好像下午就被几个朋友叫去喝酒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什么!” 向敏要气得发疯了,他一直以为儿子在闭门攻读,准备明年秋季的发解试,没想到他竟然跟狐朋狗友去喝酒了。 向敏用手指着管家道:“你你动员所有家人去把他给我抓回来,今天我要家法伺候,打断他的狗腿!” 第二百三十九章 潘府家宴 深夜,向府内堂。 向宗回被几名家丁按在地上,被打得嗷傲惨叫,向敏亲自举棍乱打,他怒火未消骂道:“打死你这个愚蠢的畜生,你这个混蛋,丢尽老子的脸,老子打死你!” 这时,向敏的妻子闻讯赶来,抱住丈夫的胳膊哭喊道:“老爷,饶了宗回!你会打死他的!” “都是你这个蠢婆娘整天骄纵他,你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他会害死我们一家人。” “老爷,宗回就是不爱读书,跑去喝酒,你也不能这样打他啊!” “喝酒?” 向敏怒视妻子道:“他真是去花天酒地倒也罢了,但他居然派人去伏击当朝御史!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指使的,届时就是皇后也保不住咱们全家!” 向夫人也被惊呆了,她虽然是女人,但到底乃贵胄之妇,她自然知道伏击御史是什么后果,轻则丢官,重则下狱,自己儿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蠢事? 但她看见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由心疼之极,连忙道:“老爷打也打了,关键是让他懂事,老爷要教育他,要他明白什么事情不能做,否则他还会闯祸的。” 向敏这才发现把儿子大腿上的肉都打烂了,乌紫青肿,血迹斑斑,让人触目惊心,他也不由有些心疼,便挥挥手:“把他抬下去治伤!” 几名家人连忙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向宗回抬了下去,向敏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心中着实沮丧万分。 “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向夫人不解地问道。 “我问过他了,是张辰和曹嬛比较接近,这个混小子怀恨在心,便派家丁伏击张辰。” “啊!”向夫人心中一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道:“莫非曹家搪塞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张辰的缘故?” “应该是,这个张辰不到二十岁便是正六品侍御史,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哪个家族会不动心,曹家肯定是想拉拢住他。” “可就算这样也不能欺负我家宗回啊!” “你又来了!” 向敏不满地瞪着妻子:“他阿姊是皇后,姊夫是天子!谁敢欺负他?是他自己没本事,二十几岁的人了,文不成武不成,考个发解试都考不上,整天在太学里和一帮纨绔子弟鬼混在一起,谁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就是我也不愿意,谁又不想把女儿嫁给张辰那样的官场新贵?这能怪别人吗?你再这样骄纵他,真的就是害了他,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老爷,那我们该怎么办?”向夫人战战兢兢问道。 向敏负手走了几步道:“这件事对他是件好事,你回头去给曹家说一下,之前的婚姻约定取消,然后我想办法把他安插进军中,以我的资历,给他荫一个军中小官没有问题。” “老爷不想让宗回考进士了吗?” 向敏摇摇头:“凭他现在的散漫,莫说进士了,恐怕连举人都考不上,与其整天在太学和那帮狐朋狗友厮混,还不如让他早点从军,在军中混混资历,我已经想通了,不再勉强他读书了。” 向夫人叹了口气,或许丈夫说得对,给儿子找点事情做,能让他早点成熟起来。 “老爷,那么后日的鹊会我们也不去了!” “当然不去了,他那样子,怎么可能再去参加宴会,以后有合适的人家再给他物色!” 就在这时,管家在堂下禀报道:“老爷,青州团练使潘将军和夫人前来拜访!” 青州团练使潘昶是潘家家主潘潭的四子,十八年前,向敏曾和他是同窗,两人关系不错,不过潘昶已经好几年没有上门拜访了,今天忽然来访,让向敏略略有些不解,他们夫妇为何而来? 向夫人反应很快:“莫非他们是为秀芸而来?” 向夫人参加过几次鹊会,她知道潘氏夫妇为女儿潘秀芸之事非常焦急,无事不登三宝殿,向夫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潘氏夫妇想攀自己儿子了。 其实向夫人也见过潘秀芸,觉得她人还不错,可惜就是年龄稍大了一点,已经二十岁了,儿子娶她有点亏了。 “老爷,要不就以身体不适推脱!” “这怎么行,人家都来了。” 向敏连忙吩咐管家:“请他们到客堂稍候。” 他又对妻子道:“如果真是为宗回之事而来,咱们也不得罪人,就说我们没有意见,关键是宗回自己要愿意,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爷,我明白了。” 这时,向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当初曹家也是用这个借口,只要曹嬛本人愿意原来曹家也是在推脱啊! 向敏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自己怎么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潘家府宅比曹家要稍微小一点,但也是占地三百亩的巨宅,这也是他们的先祖——大宋开国名将潘美为子孙挣下的一份家业,潘潭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六个儿子又给他生了十个孙子和十二个孙女,如果再加上潘潭的两个兄弟潘淄和潘潮的几十个子孙,潘家可以说是勋贵世家中的第一大家族。 当然,人口多了,婚姻之事也是一件大烦恼,进士抓不到,又要考虑门当户对,潘家也只能从勋贵世家中解决子孙的婚姻问题。 自从几个月前众人决定,今年的最后一次鹊会放在潘府举行,潘家便一直在筹备这次盛宴,包括歌妓和酒菜都是名家酒楼提供,潘家憋足了劲,不仅要超过上次曹府的鹊会,同时也要利用这个机会给潘家的十几个孙子孙女解决婚姻问题。 今天并不是旬休,张辰是从军监所直接来到了潘府,潘府也位于金水河畔,和曹家相距不到一里,张辰骑在马上,远远便看见了一座气势巍峨的高楼,几个月前他在曹府也看见了这座高楼,与曹家的高楼规模差不多,是潘家的家族聚会中心。 张辰今天的心情不错,昨天上午向敏专程前来军监所替儿子道歉,这也是张辰所期待的结果,其实向宗回和他的矛盾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并不希望因为这件小事和当朝国丈反目。 这也是因何他前日给向敏留足了面子,向敏才会主动上门道歉,否则他稍有言语无礼,即使向敏狠狠教训了儿子,也会对他张辰怀恨在心,使他平白在朝堂上树了一个敌人。 潘府门前门庭若市,停满了牛车,严重影响到了行人通行,几名潘家年轻子弟正高声指挥车辆。 张辰刚抵达潘家的黑漆大门前,便迎面看见曹休和潘玉两人眉开眼笑地奔了上来,张辰不由一阵苦笑,这和曹府上次宴会又有什么不同。 “两位今天又是负责疏散牛车吗?”张辰笑道。 “我们在家族地位低下,只能干这种粗活了。”潘玉笑道。 “这和地位没有关系,应该说辈分低下!” “对!对!三郎说得对,应该是辈分低下,其实辈分也决定了地位。”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潘玉替张辰牵马走了,曹休见左右无人,低声对张辰道:“向宗回被国丈爷打得很惨,我昨天去看了,起码一个月下不了床,听说和你有关系?” “你听谁说的和我有关系?”张辰不露声色问道。 “他自己说漏了嘴,三郎,真是这样吗?” 张辰心中暗骂,果然是个纨绔子弟,这种事情都会说漏嘴,这一顿白打了。 张辰摇了摇头,淡淡道:“他或许心中对我不满,但如果说因为我而被责打,那就是无稽之谈了。” 曹休看了张辰半晌,忽然道:“昨日向宗回母亲来我们曹家取消相亲了,听说她很不高兴,说她儿子为了这门亲事受了很大的委屈,高攀不上我们曹家。” 张辰冷笑一声:“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我说向宗回的骄狂愚蠢是跟谁学的,原来是来自他母亲。” “看样子向宗回之事确实和三郎有关!” 张辰有些不高兴了,冷冷道:“和我有关系又如何,和我没关系又怎么样?难道你要因此和我绝交,还是希望向曹两家从此敌视?” 曹休吓得连连摆手:“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你追问这件事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吗?” 曹休呆住了,半响他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是我不对,我不问了,你请进府!” 张辰也觉得自己语气严厉一点,又对他道:“这件事曹家要谨慎处理,建议你祖父最好去和向敏谈一谈,消除误会,否则会埋下向曹两家不和的种子。” 曹休叹了口气:“我祖父已经知道了,但他怎么处理就不是我这个做晚辈的能插嘴了。” 第二百四十章 敬而远之 既然曹仪已经知道,张辰就不多说了,他在潘府大门前登记了自己的名字,便快步走进了潘府,原本曹休还想陪同张辰,却被张辰婉拒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有人陪同会让他感觉很不自在,还不如让他独自一人更加自由随意。 和曹府宴会一样,潘家的大宴设在高楼外的广场上,摆了一百多桌,布局和曹府宴会完全一样,张辰也懒得去找自己的位子,经历了几次宴会,他已经知道,一旦开宴,大家并不会按照指定的位子坐,而是随意选择座位,夫妻更是会坐在一起,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寻找自己的位子。 今日参加宴会的宾客似乎比上次还要多一点,尤其年轻人更多,更加自由,上次年轻女子们都去了内宅,男女之间基本上没有交流,这便不符合举办鹊会的宗旨,这次潘家吸取了教训,关闭内宅,后花园对所有的宾客开放,尽量鼓励男女年轻人们在一起聊天游玩。 腊梅已经盛开,中庭花园内种了数十株腊梅,百步外便闻到了阵阵幽香,腊梅林旁边的小道上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聚在一起聊天赏梅,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张辰极为喜爱腊梅,他正要上前去赏梅,却只见潘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张御史,我祖父有请!” 张辰眉头不由一皱,心中十分抵制,他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些长辈,个个都戴着面具说话,和他们在一起太累。 但这里是潘府,既然主人有请,张辰纵然再不情愿,也得去应酬一下,他只得点点头,跟随潘玉去了内堂。 内堂上坐了十几人,潘潭坐在主座,他的旁边坐着曹仪,这两人资历最老,所以他们有资格坐在主人位和主宾位,两边各有一排椅子,潘家一边是潘家的十几名重要人物,包括潘潭的两个兄弟潘淄和潘潮,然后是潘潭的儿子和侄子。 对面一排是客人的位子,坐在第一位的仍旧是曹仪的贵婿郭逵,其他都是各个勋贵家族的重要人物,这回久不露面的石家也派了两位晚辈前来赴宴。 众人坐得就像谈判一样,两名舞姬在表演着妙曼舞姿,两边乐师弹奏出悠扬的丝竹声,不过众人也并不在意舞蹈,大家都在各自窃窃聊天。 这时,潘玉跑上内堂,附耳对祖父说了两句,潘潭连忙起身道:“快快有请!” 丝竹声停止,两名舞姬也知趣地退下,只见张辰快步走进了内堂。 “呵呵!张御史真是稀客啊!”潘潭大笑着迎了上来。 潘潭并不是因为张辰区区正六品的官职便表现得热情,而是内心对张辰怀着一丝感激,如果不是张辰硬顶着王珪的压力判了那桩刺杀案,恐怕他的侄子潘旭已经死在大理寺监狱了。 潘家上下都对张辰怀着一丝感激之情,尤其是潘旭的父亲潘潮,上前施礼道:“欢迎张御史来潘家做客!” 潘家的两个重要人物都起身迎客,其他潘家子弟自然也纷纷起身,作为客人,大家也不好坐着不动,只得陪站起身,一时间,整个内堂二十几人都站了起来,迎客的气势颇为令人动容。 张辰连忙回礼:“各位都是长辈,折杀小子了,请各位安坐,也请潘公安坐!” 潘潭也感觉气势压力太大,便笑道:“大家坐下!我们让张御史不安了,张御史请这边坐。” 潘潭指着客座中的一个空位,请张辰坐下,这原本是给国丈向敏预留的位子,由于向敏借口有事不能前来,位子便空着,正好让张辰坐下。 张辰又向众人施一礼,这才坐了下来,一名侍女进来给他上了茶。 潘潭这才笑道:“请张御史来,主要是感谢张御史主持正义,替我们潘家子弟洗去了冤屈,老夫无以为报,只好敬酒三杯,谢张御史主持公道!” 张辰连忙摆手:“这是在下份内之事,请潘公千万不要客气!” “所以我也不客气,只敬三杯酒就表达谢意了!” 说完,潘潭哈哈大笑,一挥手:“拿酒来!” 一名侍女连忙端着酒壶和酒杯上前,潘潭倒了三杯酒,皆一饮而尽,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张辰无奈,只得以茶代酒,感谢潘潭的礼节。 这时,曹仪笑道:“张御史这么年轻,应该让他和年轻人在一起,和我们这些无趣的老人坐在一起实在太郁闷了,不如张御史再回敬潘家一杯酒,然后就出去自在了。” 曹仪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张辰的心坎上,他连忙起身笑道:“我便回敬潘家一杯酒,感谢潘公今天的盛情邀请!” 也多亏曹仪的体谅,张辰终于摆脱了潘家过于热情的接待,终于从气氛尴尬的内堂里出来,又回到了中庭,他长长松了口气,今天最不想面对的一件事终于结束了。 中庭花园那边依旧热闹,腊梅树林两边又多了赏梅的年轻人,张辰被腊梅的幽香吸引,快步走了过去。 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在寒风中,数十株腊梅开得格外娇艳,树上缀满了金黄色的花朵,花瓣俨如玉雕般的精致温润,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异香。 张辰自家府中的后花园也有一株腊梅,但只是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独自绽放,没有这样几十株同时绽放的盛景,更没有这么多人同时在花下赏梅。 “张御史好像很喜欢腊梅!”张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张辰回头,只见三个打扮艳丽的年轻女子站在自己身后,其中一人正是潘秀芸,张辰不由一阵头痛,这个潘秀芸他同样不想见到,不过如今潘秀芸看他的目光十分冷淡,这反而让张辰稍稍松了口气。 “原来是潘娘子!”张辰微微行一礼,算是打了个招呼。 原以为潘秀芸会随即离去,不料她却对两名同伴道:“你们先去!我和张御史说两句话。” 两名同伴笑着离去了,潘秀芸这才阴沉着脸上前道:“你真卑鄙,竟然把宗回害得那么惨!” 张辰的脸色也顿时冷了下来,冷冷道:“请潘娘子说话注意分寸!” “哼!我原以为你是个正派之人,没想到你比世家子弟更卑鄙百倍,更狠毒千倍,如果宗回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张辰着实不想理睬这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破坏了他赏花的心情,他转身便向另一边小道快步走去,潘秀芸望着张辰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你给宗回提鞋都不配!” 离开中庭花园,张辰便开始后悔不该来参加潘家的宴会,从潘家的长辈到晚辈,每一个人都让他不舒服,要么热情过头,要么就带着仇恨,这种宴会还有什么意义? 张辰已经想着要离去,但这样离去又显得无礼,势必会得罪潘家,他大概已经了解到潘家的性格,从上到下都比较容易走极端,这种人家最好是敬而远之,既不要得罪,也不要交往过密。 张辰轻轻叹口气,最好找个地方休息,等宴会开始时再露面。 几名年轻男子从他身边跑过,只听他们满脸兴奋道:“已经开始了,我们快去!” 张辰回头,只见众人都兴致勃勃向高楼走去,似乎高楼内在举行什么有趣的活动,就在这时,张辰忽然看见了高捷,他正和曹休有说有笑地走了进去,张辰稍微犹豫一下,也快步向楼内而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金玉良言 这处高楼是潘氏家族平时聚会之地,潘潭三兄弟的儿孙加上女儿女婿,一个大家族至少有百人之多,每次聚会都是一件极为热闹之事,也会举办各种活动。 今日也是如此,在二楼内已经聚集了近两百名年轻男女,二楼极为宽敞,各种室内游艺应有尽有,猜谜、对弈、踢毽子、投壶、击球、斗蟋蟀,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投壶,光投壶的人群就有三处,不断传来遗憾的惊呼声和叫好声。 这时,张辰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倩影,他心中一热,也顾不上寻找高捷,便快步走了过去。 “嬛娘,去看我投壶!今日我至少可以十射八中。” “嬛娘,别理这臭小子,我们下棋去。” 曹嬛正坐在一张桌前写字,她身旁却围着一对潘家的孪生兄弟,不停地讨好她,曹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始终没有抬头,全神贯注地写一幅字。 “算了,我们去投壶!” 潘氏兄弟得不到曹嬛的回应,也觉得索然无趣,两人转身向一处投壶处走去,那边十分热闹,对年轻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刚才他们好不识趣,你明明在写字,他们却叫你去投壶下棋。” 曹嬛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抬头,脸不由微微红了:“原来是兄长来了!” 张辰拉了一把椅子在小桌前坐下,笑眯眯问道:“这里很喧哗,你居然能静下心写字。” 曹嬛的脸更加红了:“我我在帮人写谜语,今日有谜语社。” “我也喜欢谜语!” 张辰看了看她写的谜语,“东海有一鱼,无头亦无尾,除去脊梁骨,便是这个谜”,打一字。 “兄长能猜到这是什么字吗?”曹嬛浅浅笑问道。 张辰笑道:“让我想想看,首先这是东海之物,南海北海没有,其次是条无头无尾的鱼,把鱼的头尾去掉,变成了一个田字,再把脊梁骨除去,我倒不知道变成什么字了?” 曹嬛知道他猜着了,便微微笑道:“猜中了可是有奖励哦!兄长没兴趣吗?” “这个奖有点不好意思,还是给那些孩子们去兑!”张辰望着一群正在猜谜语的小娘子笑道。 “对了,宁宁呢?”张辰忽然想起了曹宁。 “她今日可能来不了,有只母猫要生了,她得陪着它。” “我说今日怎么好像安静了一点,原来是宁宁没来。” “兄长不是说要教我书法吗?”曹嬛低下头小声道。 “当然可以,只是这里是不是太吵了。” “没关系,就先教我写几个字,稍微点拨一下。” 张辰点点头:“那就写‘东海有一鱼,无头亦无尾’。” 曹嬛提笔在红纸上认真书写,其实张辰早就看出她字里行间中的不足之处,字虽然写得很娟秀,但一看便知道是学堂里教出来的笔法,就俨如流水线上的产品,还谈不上书法。 “嬛娘有临摹字帖吗?” “有临摹过魏碑,不过我更喜欢行楷。” 曹嬛很快便写完了十个字,满怀期望地向张辰望去,希望他能评价一下,张辰笑道:“我同样也写十个字,你对比一下。” 张辰提笔也写下了同样的十个字,把两道条幅放在一起,曹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字写得不好,没法和你比!” “不是比谁写得好,自己感受一下,看看有哪些不足?” 曹嬛看了片刻道:“感觉你的字更加娴熟,更加苍劲有力,字和字之间更加连贯,而且气势很足,我的字太苍白了。” 曹嬛又抬头望向张辰:“我说得对吗?” “差不多是这个道理,其实差距就在于时间,我曾耗费了大量时间跟随祖父练字,坚持了好几年,你的字娟秀飘逸,在普通人眼中已经很不错,但从书法的角度来看,基础还不够扎实,结构比较松散,这就是练习还不足的典型表现。其实不用你花太多时间,你只要每天抽一个时辰临摹柳公权的楷书,练习一年后,你再写这十个字,你就会发现变化了。” 张辰的话很直率,可谓一针见血,曹嬛默默点头,其实也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就是看书的时间太多,练字的时间太少。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张辰有些歉然道。 “一点也没有!” 曹嬛连忙摇头道:“相反,小妹还要多谢兄长的金玉良言,我知道该怎么练字了,正好我也有柳公权的字帖,今晚我就找出来看看。” 说着,曹嬛将两副字小心地叠好,放进自己的随身小包里,她准备等一年后再拿出来对比。 “嬛娘快来!” 曹萍兴冲冲跑了过来,拉着曹嬛便走:“头奖摆出来了,好像就是你最想要的画!” “啊!”曹萍一回头看见了张辰,不由吓了一跳,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嘻嘻道:“我是不是打扰什么了?” 曹嬛脸一红:“死丫头胡说什么,我在写谜语。” 她有点坐不下去了,放下笔道:“也没什么可写了,我去和你看看。” “兄长,谢谢你的指点。” 曹嬛不敢和张辰对视,低着头匆匆走了,隐隐还听见曹萍在打趣她:“哟!居然叫起兄长了,不是叫张官人吗?” “你这死丫头,看我不拧你的嘴,我是跟宁宁叫的好不好?” 投壶又叫文射,是唐宋以来官宦世家最流行的一种游戏,老幼皆宜,也不占地方,因而一直长盛不衰,甚至在军队中也是弓箭手必练的科目之一。 今天二楼大堂上共摆了三场投壶,一个是七尺远的近射,是给年纪稍小的小娘子投射玩耍,一个是一丈五尺远的中射,男女都可以投射,还有一个是三丈远的长射,这是给勋贵世家子弟中武艺高强的年轻人竞技使用。 潘家今日也下了血本,光奖品就花了数千贯钱。当然,三场投壶的奖品并不一样,给小娘子们的近射奖品要简单得多,主要以做工精美的小工艺品为主,一两贯钱可以买到一件。 中射的奖品就昂贵得多,大多是价值十几贯钱的金银首饰,而远射的奖品是价值数十贯钱的兵器。 另外还有头奖,头奖刚刚才摆出来,引来了众人的瞩目,近射的头奖是一颗拇指大的明珠,价值百贯钱,在灯光下熠熠闪光,而远射的头奖是一把价值八百贯的宝剑,由目前军器监的第一名匠句康亲手打造。 张辰看到了中射的头奖,竟然是被后世誉为国宝的《溪山行旅图》,作者是北宋三大画家之一的范宽,他可是号称北宋山水画第一人。 范宽的画往往峰峦浑厚端庄,气势壮阔伟岸,令人有雄奇险峻之感。用笔强健有力,皴多雨点、豆瓣、钉头,山顶好作密林,常于水边置大石巨岩,屋宇笼染黑色。《溪山行旅图》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当然了,范宽早已成名,名作自然会被皇室收入宫廷,故而各家权贵收藏的范宽之作几乎都是摹本,潘家也收藏了他的好几幅摹本,但就算是摹本,那也是由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临摹,同样栩栩如生,十分难得。 譬如这画的临摹者便在上面已有标注,秘书省校书郎米芾。这个名字在后世甚至比范宽还要响亮,可如今倒也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唯有人群中的张辰已经默默瞪圆了眼睛。 虽然头奖奖品都十分诱人,但想拿到它却并不容易,条件必须是五射五中,如果出现几个头奖,潘家也会拿出相应的奖品。 张辰见每个投射的人胸前都有块牌子,颜色不一,近射是白色牌子,中射是绿色牌子,远射是红色牌子,应该是要报名才能参加比赛。 他向两边看了看,这才发现靠墙边有投壶报名处,他走上前笑道:“我也想参加射壶!” 管事不认识他,以为只是一名普通的世家子弟,便指着墙上的名单笑道:“官人的名字在上面吗?” 名单上面有二十几个名字,应该都是年轻男子,高捷、曹休和潘玉都在其中,却没有他的名字,张辰摇摇头:“没有我的名字!” “那官人准备参加哪一项?先说明,十二岁以上不能参加近射,如果选择了远射,那就不能参加中射了,可如果选择了中射,且成绩能达到五射三中以上,也可以参加远射,这是规矩。” 张辰想了想道:“那就中射!” 管事便给了他一块绿色木牌,让他挂在胸前,张辰又指了指墙上的名单笑问道:“这名单是怎么回事?” “这帮家伙太厉害,都是投壶的高手,所以不允许参加中射,只能参加远射,否则中射的奖品就没有大家的份了。” 张辰呵呵一笑,真是奇怪了,自己可是受邀而来,上面居然会没有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三燕归巢 张辰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他若参加中射,恐怕别人就没份了,他若有自知之明,应该自觉去参加远射比赛,不过既然那幅《溪山行旅图》是曹嬛期盼已久,那他张辰也只能厚着脸皮去钻了这个漏洞了。 其实就算曹嬛不喜欢这幅画,但凭着这画是米芾临摹的,张辰也要不顾一切将它赢到手。 张辰慢慢走回了中射场地,这里的人最多,足够上百人排队,男女几乎各占一半,很多都是已经定了亲的情侣,也借这个机会前来彼此观察,暗通情愫。 近射没有什么规矩,随便投射玩耍,中射也以玩耍为主,投不中也可以继续排队再投,不过为了缩短排队时间,还是有了一些规矩,那就是一次只能给一支箭,投中了才能继续投,投不中就得离开,然后继续排队。 队伍中,曹嬛目光热切地望着放在最高处的那卷画,她本来就喜欢绘画,对高品质的话更是情有独钟,今天的头奖是她最喜欢的《溪山行旅图》,且不说是翰林的摹本,而且在她眼里看来,这幅画水平之高绝不亚于真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 不过潘家把它拿出来做头奖,却不是为了显摆这幅画,而是为了彰显自家的实力,须知宫里的画哪怕是摹本,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 所以想赢得这幅画,自然有极大的难度,必须连续不断地五投五中,一丈五尺外的距离,也就是四米五,投进碗口大的细颈铜瓶中,难度何其之大,尤其把一些投射高手都列入中射的禁投名单,这幅画失去的概率极其微小。 曹嬛望着画轻轻叹了口气:“萍娘,我恐怕拿不到这幅画,我运气最好时才投中一次,今天怎么可能得到?” “五哥上次投中过四箭,要不我们让他来帮帮忙?”曹萍建议道。 “他好像不准投中射,投中也不算,算了,谁投中了,打开给我看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两人正在低声说话,身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嬛娘,要不我来帮你投!” 曹嬛一回头,见是张辰笑眯眯站在自己身旁,她脸一红,半响期期艾艾道:“就不知允不允许帮忙?” “允许的!允许的!” 旁边曹萍连声道:“你看前面都是帮忙投箭的,要不然好的奖品都被他们拿走了。” 其实曹嬛也看见了,前面至少有五六对男女准备一起投箭,但人家要么是定了亲的情侣,要么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自己接受他帮忙算什么? 回想去年九月时,曹嬛第一次参加鹊会,就有不少年轻男子主动要帮她投壶,都被她婉言谢绝,但今日或许是那个头奖令她太期待的缘故,也或许有点别的什么原因,曹嬛最终点点头答应了。 “那、那就谢谢张官人了。” 张辰精神一振,笑道:“看看今日发挥如何?” “张官人以前投过箭壶吗?”曹萍只知道张辰是正六品文官,却不知道他可是西军出身,且箭术冠绝。 “先前在陕西时玩过,一向手气不错。” 曹萍低声和曹嬛商量一下,曹嬛便笑道:“如果可以,张官人也帮萍娘投一次!” “只要规则允许,我没有问题!” 曹萍顿时欢喜得笑逐颜开:“允许的,张官人最多可以帮两个人,我不要多高的奖品,你就帮我夺丙奖,我想要那对金钗。” “好!包在我身上了。” 队伍流转得很多,不多时,前面就只剩下三个人了,现在是一个世家年轻子弟帮他已订亲的未婚妻投箭,他已经连中三箭,旁边女伴欢喜得直拍掌,曹氏姐妹显得脸上都有点紧张。 曹萍小声对张辰道:“那个人叫石长河,在外地当官,投箭非常厉害,几年前曾经夺过一次头奖。” 张辰也在关注这个石长河的投箭手法,确实很娴熟,力道控制得也很准确,不过他还是欠了一点火候,在精妙处掌控稍差一点,想五射五中只能看运气了。 第四箭射出,“当!”铜箭在壶口弹了一下,还是落入了壶中,管事高声道:“四射四中,乙奖已得,准备冲击头奖!” 居然四射四中了,顿时引起了场内轰动,无数双目光注视着他,石长河的鬓角已微微见汗了,他接过第五支箭,深深吸了口气,手一挥将铜箭投出,就在铜箭投出的一瞬间,张辰便知道这一箭投不中,力量失去平衡了。 果然,只听“当!”一声,箭身撞在瓶口上,弹落下地,引起周围一片遗憾的嘘声,石长河歉然向女伴望去,他已经尽力了。 他的女伴却没有生气,早跑去将一对青瓷瓶抱在怀中,笑得嘴都合不拢,这是上等的官窑青瓷,价值六百贯,两人没有心思再投,便肩并肩下楼去了。 接下来两个女子都没有投中,又嘻嘻哈哈跑到后面继续排队去了,终于轮到了张辰。 管事笑问道:“衙内是自投还是帮投?” 张辰笑着指指身后的曹氏姐妹:“我帮她们各投一次,可以吗?” “可是可以,不过我要说清楚规矩,帮投一次,可以再自投一次,帮投两次,就不能再自投了。” “我知道!” 管事递给了张辰一支铜箭,是标准的铜壶箭,约七寸长,重八两,手感非常好。 张辰毫不思索,铜箭投出,“当!”一声精准入壶,曹氏姐妹眼睛都迸射出惊喜,管事也惊叹一声:“好厉害!” 他索性将余下的四支箭一起递给张辰,张辰微微一笑,手中铜箭接二连三如连珠箭飞出,一鼓作气全部都投入了铜壶,他轻轻拍了拍手,笑眯眯道:“头奖作数吗?” 管事惊得目瞪口呆,半响问道:“请问衙内贵姓?” “在下张辰,禁射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 “啊!张辰?可是御史台张御史?算数!算数啊!” 管事连忙将头奖画轴取来递给张辰:“恭喜张御史了。” 张辰笑着将画轴交给了曹嬛,曹嬛激动地接过画轴,脸上的笑容比桃花还艳丽,她心中感激万分,低声道:“谢谢兄长!” 这时,后面人才发现头奖已经没有了,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很多人都一片茫然,根本没有看清前面人出手,怎么就夺走头奖了? 张辰见青瓷瓶还有一对,便笑问曹萍道:“现在可以选择,要青瓷瓶还是要金钗?” 曹萍看了半响道:“我还是想要金钗!” 她不缺瓷瓶,但她却极为喜欢那对彩凤金钗,这对金钗自然也不便宜,四百五十贯一对,对于世家女子,她们家境虽然富裕,但也只有出嫁时才会得到这样昂贵的首饰。 张辰便对管事道:“再给我三支箭!” 投壶比赛并不是头奖只有一个,只要能达到获奖标准,都会有价值不菲的奖品,所以张辰夺走了头奖,又将目标对准三奖,大家也并不反对,只是十分羡慕曹氏姐妹,居然有人帮她们夺走昂贵的奖品。 这时,参加远射的男子也纷纷走过来观战,这数十名年轻男子都是武艺高强的勋贵世家子弟,大多在宫廷当侍卫,自从上次大朝会之后,张辰的大名和来历早已流传,虽然今日张辰参加中射不太合理,但并没有人吭声,人家并没有违反规则,要怪只能怪潘家没有把张辰的名字列入禁射名单中。 张辰接过三支箭,对曹氏姐妹笑道:“不如我来玩一个花式投壶!” 曹嬛抿嘴一笑:“可别失手了,萍娘会哭的。” “瞎说,我才不会哭,最多跺跺脚罢了!” 曹萍很好奇:“官人准备怎么花式投壶?” “看好了!” 张辰深吸一口气,将三支箭同时投出,这一招叫“三燕归巢”,是投壶中的一种经典花式,必须有极高明的技艺才能成功,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三支箭的受力并不一样,在一丈后便拉开了距离,只见三支箭就像三支金黄色的乳燕一样,一支接一支地飞进了铜壶。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曹萍欢呼一声,早跑过去将那对彩凤金钗抢到手中。 张辰又向众人拱手行一礼,曹休在旁边高声笑道:“三郎来试试远射!看看能不能把宝剑也夺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区区一把普通宝剑,怎么能让张御史出手?” 第二百四十三章 投壶之争 众人回头,只见潘潭带着一群重要的勋贵世家成员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很多人低下头,连曹氏姐妹也不敢抬头。 这时,她们的祖父曹仪走了过来,看见了孙女手中的画卷,不由一怔,这不是?他回头看了看奖品区,头奖的位子已经空了。 “嬛儿,这画是怎么回事?怎么在你手上?” 曹嬛把画交给祖父,却不知该怎么解释,旁边曹萍心直口快:“祖父,这是张官人帮嬛娘射的礼物。” 曹仪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把画还给曹嬛:“这画可是宫里的珍品,可遇不可求,你要把它收藏好。” “孙女会收藏好。” 旁边潘潭却有点心疼,这幅画是前些日子官家赐给他的三幅画之一,他只是拿出来当头奖摆一摆,没想到真被人赢走了。 如果是别人他或许还能用别的东西换回来,但是被张辰赢走,这让他无话可说,他其实也并不是心疼画被张辰赢走,而是心疼张辰把画送给了曹仪的孙女,这个人情做得真是绝妙。 潘潭心中叹口气,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一边,走上前笑道:“距离开宴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我们索性举行一次投壶大赛,我出五百辆黄金,获胜者可得此厚赏!” 四周顿时一片惊呼,黄金五百两,那可是五千两白银啊!潘家要拿出大手笔了。 一旁的曹仪接口道:“我也加个赌注!” 他解下自己佩剑,高高举起道:“这是龙泉剑,是我最心爱的几把剑之一,夺得头名者,这把剑就归他。” 周围的年轻男子们都沸腾了,龙泉剑听闻是当年开国大将曹彬率大军灭南唐时,从李后主的皇宫里得到,据说是南唐三代君主尽皆心爱的收藏之剑,这么重要的宝剑,曹仪居然要拿出来当奖品了,众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激动万分,很多不准备参加比赛的男子也开始跃跃欲试了。 张辰却感到了一丝压力,曹仪曾经在天工兵坊曾要把这柄剑送给自己,被自己婉拒,现在他又拿出来,恐怕还是和自己有关。 曹仪的喧宾夺主让潘潭心中有点不太高兴,但表面上他依旧笑呵呵道:“既然曹贤弟有这个心意,我就却之不恭了,那这把宝剑就算头彩!” 一旁的郭逵也笑道:“彩头这么诱人,难度也要加大才行啊!三丈远是足够了,不如把铜壶换一换。” 三丈远是军队的标准,不用更换,但现在用的铜壶是喇叭敞口,入口如小碗,稍微容易了一点,很快家丁便搬来一只四尺高的细颈圆肚铜壶,不再是敞口,而是直口,入口只有茶盏大小,难度骤然增加三倍不止。 不过勋贵世家子弟投壶高手不少,所以众人并不畏惧,而是摩拳擦掌,目标都对准了龙泉剑。 潘潭又说道:“为了争取时间,这次比赛采用淘汰制,第一轮两支箭,必须两箭都投中才能进行第三轮,第二轮三支箭,必须全部投中才能进行第三轮,以此类推,最后一轮若出现平手再加赛,直到决出最后的胜利者。” 这实际上已经不是五投五中了,想要夺取魁首,最少也要十四箭全中,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随着潘潭一声“开始”,数十名世家子弟纷纷前去排队,张辰正要上前,却感觉有人在身后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一回头,只见曹仪站在自己身后,向自己点了点头,虽然曹仪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张辰却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他感激地点点头,快步向队伍后面走去。 四周站满了两三百人,围观六十余名年轻的世家子弟进行投壶大赛,包括很多长辈也在一旁观战,这无形给参赛的后生们施加了极大的压力,第一轮射完,居然淘汰了一大半,只剩下十八名世家子弟进入第二轮。 曹休就排在张辰前面,他望着人群低声对张辰笑道:“我们曹家的小娘子都很关心你啊!” 张辰顺着他目光方向望去,只见曹仪身边站着一群年轻男女,应该都是曹家的孙子孙女,其中小娘子有五人,都在望着自己,张辰笑道:“她们在关心你!你是曹家的代表,哪里是关心我?” 曹休嘿嘿一笑:“里面至少有一人是关心你的。” 张辰看见了曹嬛,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关切,见自己向她望去,她又羞赧地低下了头,张辰心中一热,又对曹休微微笑道:“有我参赛,你应该举手投降才对!” “别看你射箭厉害,但投壶和射箭却不一样,这里面人才济济,你未必能夺得魁首。” “那就试试看!” 片刻轮到了曹休,第二轮要求三支箭悉数入瓶才有资格参加第三轮,曹休也是骑射世家,他的投射水平极高,俨如投篮一样,三支精准无误地射入瓶口,引起众人一片掌声。 他笑着看了张辰一眼,意思是“到你了”! 张辰傲然一笑,三支箭如流水般射出,划出三道漂亮的抛物线,几乎垂直射进了铜壶,丝毫没有碰到铜壁,也赢来一片鼓掌声。 郭逵叹息一声,对曹仪低声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年轻时也不曾有这种水平啊!” 曹仪点点头道:“他们这一代,倒是能和先祖比肩了。” 这时,潘潭慢慢走到他们身边,眯眼对曹仪笑道:“贤弟,今天你那把龙泉剑恐怕要保不住了。” 曹仪淡淡一笑:“若能十四箭无一失手夺走我的宝剑,这样的人才也必会是大宋栋梁,把宝剑给他,我心甘情愿!” “呵呵!恐怕最后夺走宝剑之人,不是贤弟心中所想。” “这个不一定。” 众人打着哑谜,最后一起仰头大笑起来 第二轮结束,十八人又淘汰了一大半,只剩下七人闯进第三轮,潘潭的脸色霎时不好看了,两名潘家子弟都被淘汰,第三轮七人中高家和曹家子弟都有两人,另外三人则是张辰、石家的石长河和向仲明。 第三轮是投四支箭,是技术较量的最极致,到了第五轮,那就不是技术比赛了,而是意志力的较量。 这时,曹家的一名子弟在最后一箭时失手了,铜箭弹出了瓶口落在地上,顿时懊恼万分,蹲在地上狠狠揪自己的头发,紧接着高家的一名子弟又在第二箭失手了,后面他没有再投,直接认输了。 张辰是第五个出场,前面只有高捷投中四箭,顺利过关,高捷虽然射箭不行,但他的投壶却很厉害,在世家子弟中排名前三。 “下一个!” 张辰上前一步,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目光里面有不满,有嫉妒,但更多的却是期待,众人都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官人给他们带来一场精彩的投壶大赛。 旁边小桌上已经摆好四支铜箭,张辰取过一支箭,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就仿佛身边出现一个无形的屏障,周围的喧闹和目光都全部被隔开了。 他找到了感觉,一箭投出,铜箭在空中一闪,直接射入了铜壶,依然是那么精准漂亮,不过经过之前十三支箭射出,张辰已经无法保持手感延续,他必须停一下,再寻找下一箭的手感,但这也没有影响他的发挥,四箭精准入壶,他也闯入了最后的决赛。 决赛也就是第四轮,最后只剩下四人入围,高捷、张辰、向仲明和曹休,这几人都是公认的壶射高手,其中向仲明去年曾在禁军演武中夺得壶射魁首,他是向敏的堂侄,目前在禁军中出任一步军虞侯。 “请几位抽签,排定投射顺序!” 投射的先后已经影响到了四人的发挥,因此抽签是很有必要了。 四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就连性格开朗的曹休也变得沉默了,四人各自抽了一支箭,但谁也没有公开顺序,张辰看了看自己的签,他是第三个出场,抽了一支好签。 接下来是一炷香的休息时间,选手们都被自己的长辈叫去面授机宜,原本只是一场娱乐比赛,但随着一轮轮淘汰赛的紧张残酷,各家族都不约而同地将家族荣誉和这场比赛联系起来。 曹休心事重重地走了过来,张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轻松一点,不要有压力!” 曹休心中叹了口气,祖父的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我们曹家已经很久没有扬眉吐气了,今天这场比赛我希望你能获胜。” 曹休忍不住低声道:“三郎,如果最后是我们两个决赛,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张辰微微一怔,笑道:“我们有把握最后相遇吗?” “我只是说如果!” “好!”张辰爽快地笑道:“如果真如你所言,最后是我们相遇,我让你一箭。” “多谢了!” 张辰暗暗摇头,曹休的压力太大了,这可不是好事。 “请问谁是第一个出场?”管事问道。 这时,高捷举起了手:“我是第一个!” 第二百四十四章 喧宾夺主 如果第三轮四箭淘汰赛是考验选手们技术的极致,那么最后一轮决赛就是意志的较量,谁的意志更强更坚韧,谁就是最后的获胜者。 虽然五箭只比四箭多了一箭,但各种压力造成的难度使这一场比赛比前一场艰难十倍不止。 高捷已经连中三箭,可惜在第四箭时偏了一点,箭射在壶壁边缘,弹了出去,最终失败了,高捷几乎含泪离开了赛场,独自坐在一张小椅上捂着脸无声啜泣。他的父亲高岳走过来低声安慰他,但此时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赛场上。 第二个出场正是曹休,他一出场,曹氏子弟便沸腾起来。 “五哥!必胜!”数十名曹氏子弟一起大声地呐喊加油。 曹休强忍着内心的剧烈狂跳,连投三箭,三箭皆投中了铜壶,使曹氏子弟的情绪更加沸腾了。 这时,曹休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滚下,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祖父,祖父曹仪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那眼中的期待分明是把曹氏家族的荣耀都放在他肩头。 只见曹休拾起第四支箭,他感到箭变成异常沉重,眼前一阵眩晕,心中顿时出现一种莫名的慌乱,双腿开始颤栗起来。 “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摒住呼吸,咬牙投出了第四箭,但箭刚刚一出手,曹休便哀嚎一声,痛苦地抱头蹲了下来,将所有人吓了一跳,张辰却看得清楚,这一箭根本就没有用上力。 果然,铜箭在距离铜壶约一丈的地方啪嗒落地,连壶身都远远没有碰到,众人顿时一片哗然,曹家子弟纷纷闭上了眼睛,曹仪心中也长叹一声:“功亏一篑啊!” “请第三位出场!” 管事一声高喊,张辰举起手,他的第三签原本是好签,但前面高捷和曹休的连续失败给他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使他的好签变成了压力最大的签。 张辰虽然很年轻,但他的心理和经历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同龄人,他不仅是后世之人,更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相比之下,这点压力对他已经不算什么了,更何况他是外人,没有家族的压力,投好投坏都是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不过虽然没有心理压力,但张辰却有着另一种阻力,那就是之前他已经连投十七箭了,他控箭能力的最高峰已经过去,之前那种微妙的手感已经不太容易找到,现在每投一箭对张辰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张辰取过第一箭,他并没有看三丈外的铜壶,与射箭的技艺相同,到了他这个程度,已经能够用心来看壶,铜壶所在的位置、方向、距离、壶口的大小等等细节他早已了然于胸。 张辰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头一箭投出,箭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精准无误地投进了壶口,“咚!”一声直落壶底,连边缘都没有碰到。 这种精准到毫厘的控制力令曹仪和郭逵骇然叹服,潘潭的眼中却闪过一丝莫名的嫉妒,他当然知道曹仪把最心爱的龙泉剑拿出来当彩头,实际上就是给张辰准备的,这种举动更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是在含蓄地告诉别的家族,不要再和他争夺张辰。 曹潘两家已经有百年的交情,彼此联姻使他们关系根深蒂固,潘潭三十年前去世的发妻就是曹仪的阿姊,但在和睦团结的同时,却又有着世家们毫不避讳的家族竞争,作为各自家族的族长,他们考虑的首先是各自家族的利益。 曹、石、潘、高,四大家族一直是世家的领袖,且不说如今独获圣宠因而被世家孤立的石家,就说曹家和潘家这两家,在大宋开国以来都先后出现过皇后,曹彬和潘美也因此被追封为冀王和郑王,曹家和潘家更是暗中竞争激烈。 如果张辰真的成为曹家之婿,会给曹家带来什么?潘潭当然会有一种莫名的担心。 这时,张辰的第二箭和第三箭已经顺利投出,他取过了第四支箭,第四箭最为关键,压力也是最大,高捷和曹休都是在第四箭上失手,张辰虽然对外界压力可以无视,但他自己的状态也在迅速下滑。 投壶和射箭其实是一回事,射箭如果能达到十箭九中就是高手了,投壶也是一样,很少人能做到五投五中,可现在张辰已经是连续二十中了,花无百日红,他已经到了失误的边缘,这种没有把握的感觉愈发强烈。 张辰的第四箭停顿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他终于找回了那么一丝手感,在一片窃窃议论中,手中箭脱手而出,“咚!”铜箭精准无误地投进了铜壶。 张辰长长松了口气,第四箭成功射出,第五箭也就极为顺利了,他在手感未消退之前,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五箭,最后一箭也精准入壶,四周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张辰向众人行一礼,他第一个完成了五箭入壶比赛,连高捷和曹休也上前来恭喜他成功,尽管两人沮丧未消,但好友投壶成功,他们也要表示祝贺! 张辰的成功也就把压力转到了第五位选手向仲明的身上。向仲明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年轻,但已经军队中呆了五年,目前在禁军中出任虞侯,他武艺十分高强,但真正闻名全军的却是他的投壶技术,去年在禁军演武时于壶箭大赛中勇夺第一。 潘潭调侃曹仪有心送宝剑却未必能送对人,其实指的就是向仲明。作为向敏的堂侄,向仲明为人却与向宗回截然相反,行事低调且沉默寡言,但他在前三轮投壶表现出的实力却让所有人都不敢轻视。 向仲明拾起第一支箭,和张辰一样,低头沉默片刻,挥手射出,这一支箭也同样干净利落地射进了铜壶,赢得众人一片掌声。 张辰看得清楚,这个向仲明情绪非常稳定,不像高捷和曹休那样受到家族的强大压力后会发挥失常,他一点也没有,手俨如山一样稳定挥出,张辰便知道自己遇到劲敌了。 这时,连曹仪也有点紧张起来,他可不想把心爱宝剑送给向家子弟, 第二箭,向仲明依旧毫无压力地将箭投入了铜壶,甚至比张辰更加稳定,出手更快。 第三箭投出,张辰发现向仲明的小拇指微微抽动了一下,就是这细微的动作使铜箭在壶口边缘弹了一下,落入壶中,虽然看似力量稍稍没有控制好,但张辰却立刻明白了,这个向仲明其实也到了强弩之末,尤其那个小指头在关键时刻的抽动,那是极度疲劳和极度紧张带来的神经抽动。 后面两关,就看他有没有强大的意志力顶住压力和疲劳感了。 向仲明的第四箭也整整等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手感,只能靠一种本能来投壶,如果手臂肌肉出现抽搐,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请向衙内投壶!” 向仲明休息已经超过了规定的上限时间,管事开始催促他了,无奈,他只能咬牙投出第四箭。 “当!”铜箭再次撞到壶口,发生清脆的声响,铜箭落在壶口上,晃了晃,还是滑入了铜壶,第四箭侥幸成功,周围人都跟随他长长出了口气。 第五箭,向仲明没有张辰那么顺利,张辰是找到手感,连投两箭成功,而他已经失去手感,完全依靠本能投箭,他的手臂必须要经过充分休息才行。 但他休息的时间过长,引起周围一片议论声,这时管事第二次催促道:“向衙内,休息超过一炷香就视为放弃,请你抓紧!” 连向仲明的父亲向敛也有点挂不住颜面了,孙儿已经违规了,几大族长只是看在自己的面子才没有吭声,这样就算赢了比赛也不光彩,他忍不住道:“仲明,投箭!” 父亲发了话,向仲明只得停止休息了,他走上前拾起最后一支箭,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投了出去,就在投出的瞬间,他的右臂一阵钻心疼痛,无名指和中指不约而同地抽动了一下。 第五支箭再次射中瓶口,但这一次却没有前面两次的运气了,铜箭弹起,落在瓶肚上,发出“当!当!”两声,随即滑落下地。 向仲明的心仿佛坠入深渊,眼前一阵发黑,颓然无力地跪在地上,曹家和高家子弟顿时一片欢呼雀跃,和旁边沉默一片的向家、潘家及石家子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辰脸上露出笑容,抱拳向众人感谢,他最终赢得这场投壶大赛的胜利,曹嬛脸上也如鲜花般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就仿佛是她获得了胜利。 曹仪心中激动,他快步走上前,喧宾夺主地将龙泉剑亲手交到了张辰的手上。 这一刻,就算潘潭的脸色再难看,他也毫不在意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迫在眉睫 从潘府回来的路上,张辰还在回味着潘府的胜利,虽然投壶比赛本身对他而言谈不上什么辉煌的战绩,不过最后的结果却令他很期待,尤其是曹家上上下下对自己一致的支持,使他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什么 等向家风波完全平息后,自己是不是有必要请祖父去曹家提亲了,他确实很喜欢曹嬛,那娇美的容颜,温柔恬静的性格,一切都令他怦然心动,几次接触,他感觉曹嬛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娇妻。 张辰又看了看手中的龙泉宝剑,这是曹仪第二次把这柄剑送给自己,第一次是在天工兵坊,那次是他头脑发热,但他很快就反悔了,而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把剑送给自己,曹仪对自己的这份信任和诚意,张辰当然心知肚明。 张辰轻轻从剑鞘中抽出宝剑,只觉寒气逼人,这确实是一口锋利无比的宝剑,剑柄上镶嵌有古老的宝石,始于春秋战国时期,乃十大名剑之一,被誉为诚信高洁之剑,传说是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 牛车快到云骑桥时,张龙和李俊出现在车窗旁,张龙向张辰低声禀报道:“小人已经和那黑厮谈妥了。” 黑厮当然只是一个粗略的叫法,那名肤色黝黑的汉子,其实是东京城黑市中最大的兵器商人,由周博介绍的牙人撮合,张龙则负责和他交易。 “他给的什么价格?” “回禀御史,他同意给我们最低价,长矛每支十八贯,战刀每把十贯,盾牌五贯钱,比单买都便宜一半,保证都是制式兵器。” “呵呵,这个价格?军器监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张辰当然知道黑市兵器几乎是无本生意,顶着杀头的危险赚取十倍暴利,给自己半价也是五倍暴利了。 他冷笑一声又问道:“一千支长矛有吗?” “长矛他们最多只能提供五百支,其他可以给战刀五百把,盾牌五百只。” 张辰算盘一下,这样要花费一万六千五百贯,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他又问道:“能否送到指定的地点?” “小人和他商谈过了,送到东京城其他地方都可以,唯独送进城内他们要另收一千贯钱,他们需要打点税吏。” “那什么时候可以交货?” “他们的货物就在城外,只要给钱,随时可以交货。” 张辰又问李俊道:“房子租赁下来了吗?” 李俊连忙道:“回禀御史,已经租下来了,就是之前指定之地,背后是汴河,小人租了两间仓库,后门通往汴河,前面紧靠御用金银铺,有一条很狭窄的小巷可以上街。” 张辰随即对张龙道:“我明日便把金银交割给你们,就把你刚才说的货物定下来,三样东西各五百件,让他们把货送到租赁的房内,尽量在夜幕降临前把事情办妥。” “小人遵令!” 张龙和李俊迅速离去了,张辰想想还是有点肉疼,居然要花一万七千余贯钱,花这么大的价钱,已足以买通一名顶级杀手了,不过张辰是需要用他的方法来铲除单安,即使要多花一万多贯钱他也愿意。 次日一早,张辰和往常一样坐牛车来到了军监所,他在院子里下了牛车,便立刻发现了今天的军监所和往常不一样,台阶上居然站了六名哨兵,往常可是无人看守,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今天怎么有了哨兵? “张御史!” 站在门口的韩忠彦率先看见了张辰,笑着迎了上来:“今日有了守卫,我怕他们不熟悉军监所的各位同僚,所以特在此迎接。” 说到这,韩忠彦将一块银牌递给了张辰:“这是张御史的牌子,以后出示它就能随意进入。” 张辰接过牌子,只见牌子正面刻着“军监所”三个字,背后是他的头衔的名字:侍御史张辰。 “这也是刚镌刻的!”张辰笑道。 “今天一早审官院派人送来的。” “难道军监所会有变化?” “确实有变化,五十万贯公廨钱已经批下来了,我今日会让人把所有的物品都购置齐全,大家不用再用旧的桌橱了,另外,上午陈相公要来,说有重要事情宣布,希望张御史尽快把御史台的人都召集起来。” 韩忠彦的最后一个要求让张辰有点头大,眼看要过年了,大家都比较散漫,今天很多人都可能不来,让他去哪里找人? 韩忠彦看出张辰的为难,又补充说道:“尽量!只是别在陈相公过来时太难看就行。” “我知道了!” 张辰快步走进了军监所大门,由于公廨钱刚刚才批下来,韩忠彦还没有来得及去购置办公物品,房间内还是和从前一样。 张辰在自己位子上坐下,远哥儿连忙给他上了一杯茶,张辰对他笑道:“你跑一趟御史台,把方御史和郑御史都找来,就说今日这边有事情。” 方御史和郑御史是张辰的两个副手,都是监察御史,年底御史台太忙,把他们又叫了回去,其他五名从事目前只有纪达和杨惟在官房,两名从事请假回家乡祭祖了,还有一名从事不知道今天来不来? 远哥儿飞奔去御史台找人了,这时,纪达走过来笑道:“听说今日陈相公有重要事情宣布。” “是啊!刚才韩衙内也给我说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纪达小声道:“我今天来得早,遇到了刘会,听他说,昨天下午天子问起军监所的事情,结果得知军监所还没有开始运转,天子大发雷霆,将几位相公召去臭骂一顿,所以昨天下午很多事情都是临时决定。” 张辰叹了一声道:“每次都是这样事到临头才着急,就如剿匪时调用军队一样,不火烧眉毛就没有结果。” 说到军队,张辰又连忙问道:“那一千军队之事有没有消息?” “好像刘会没有提到这件事,据说门口六名守卫还是从门下省那边临时抽调过来,不是我们的正式守卫,我估计军队事情够呛。” 张辰其实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涉及军队之事一向不会迅速,况且军监所毕竟是官衙,军队并不重要。 一个时辰后,陈升之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匆匆走进军监所的大门,说起来也令人唏嘘,军监所成立至今,陈升之才是第二次走进军监所大门,第一次是成立,第二次就是今天。 众人已经在一楼的议事大堂内等候他的到来,但官员并不齐全,三个司一共二十四人,加上主簿,一共应该是二十五人,但实际只来了一半人,不过主要官员都来了,包括御史台的张辰,枢密院的刘会和兵部的范质。 陈升之的表情十分严肃,他并没有计较人数不全,开门见山对众人道:“昨日发生之事想必一些官员已经知道了,天子对军监所至今尚未运转非常生气,起因是十日前河北真定府下面的一座军仓失火,账簿上记录应该有军粮八千石,但扑灭大火后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一颗官粮! 这件事已经被人揭发,御史台已经上报天子,天子震怒,要求军监所立刻去河北彻查备战情况,结果军监所还没有运转,所以龙颜大怒啊!”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临要过年了,他们就要开始忙碌吗? “我也知道离新年已经不到十日了,但天子要求军监所一个月内拿出监察报告,所以各位,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了,今年这个年恐怕让大家过不好了。” “请问陈相公,我们都要去河北吗?”刘会问道。 陈升之无奈点头道:“天子那边只给我一个月时间,所以你们的时间只有二十日,河北路下面有数十个军仓,一个人去根本来不及,所以我打算分成三队。 御史台去查真定府,枢密院查保、雄、定三州,兵部去查河间府,明日上午就出发,正月初十之前务必赶来,最后给韩主簿留出十日时间整理并写报告。” 这时,张辰开口道:“去河北监察倒是无妨,不过最好需要军队协助。” “这个我已经替你们想到了,三司办事不力,军队要后面才能调来,我给你们请三面枢密院调兵银牌,你们可以去各州调三百士兵,就作为你们的监察军队。” 说完,陈升之又看了众人一眼,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问题就回去准备!另外监察费用每队拨付五千贯钱,韩主簿明天上午会将调兵银牌和银钱一并交给你们。” 张辰却感到一阵头大,在这个紧锣密鼓的关键时刻,他却要北去真定府,他只剩下今天一天的时间可以行动了,实在是迫在眉睫。 第二百四十六章 秘密行动 一离开军监所,张辰随即便来到房州会馆找到了好友周博。 “你来得正好,我正好要叫人去找你。” “周兄有什么事?” “三郎,我们坐下说话。” 周博带张辰来到正堂坐下,笑眯眯道:“昨日我去西城办事,遇到了工部的向敛向郎中。此人可是了不得,乃是当今皇后的堂叔父,他和我聊了好一会儿,先说到他儿子向仲明马上要率军赶赴河北路的事情,而后不知怎么地,又聊到你张御史的终身大事,道是皇后娘娘有个堂妹,今年十八岁,尚未出嫁” 张辰吓了一跳道:“周兄,你没有托那位向郎中去给向家说什么!” “当然没有,他是有这个想法,我说要回来先问问你,不过我觉得能和向家攀上婚姻,对你的仕途会很有利,毕竟人家是最有权势的外戚,你说呢?” 沉默片刻,张辰低声道:“其实我已心有所属!” 周博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是哪家的女儿?” “是大将军曹仪的孙女,名叫曹嬛。” “曹家!” 周博吃了一惊,曹家可是开国功臣,官宦世家,虽然手中的实际权柄不如向家,但在大宋的地位和声望都要远远超过后者,难怪这段时间张辰一直和这些勋贵世家关系密切,原来是想和他们结缘。 “三郎,那我该帮你做什么,要不要替你寻媒人去曹府提亲?” 张辰摇摇头道:“媒人倒是可以让郭太尉做,毕竟他是我的老上司,又是曹家的女婿。不过他近日有事要去陕西路一趟,开春后才能回来。周兄你若有时间,不妨陪我祖父去拜访一下曹家,彼此了解一下。” 周博一听说好兄弟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向家那个未嫁的女儿便被立刻抛之脑后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拢。 “好啊,你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妥了,让我白白操心一场。” “周兄,我今日来这里其实是有两件重要之事。” “你说,什么事?” “第一件事我想向周兄借一下大春和他那几位兄弟,就今晚借用一下。” 张辰人手稍稍不足,但他又要找绝对可靠之人,那便只有房州会馆的人了,御史台那帮人除了纪达之外,他都不太相信,如果把周大春他们借过来,加上他自己的四个手下,人手就够了。 周博立即点点头道:“没问题,他们就在馆子里头,我等会儿便让他们跟你去,还有什么事?” 张辰沉吟一下道:“明天一早我要去真定府监察军资。” 周博一惊:“可马上就要到新年了,你莫不是忘了,今年你祖父可是要在京城办族祭啊!你若是走了,这” 当初张辰刚到东京城时,张仲方便已计划今年新年他们这一房要在京城举行族祭,并邀请青溪村的张氏族老们前来,张辰作为如今老张家唯一的官人,那可是重要人物,他若走了到时候怎么向族人交代? 周博忧虑道:“你祖父已经委托我操办此事,我也已往房州捎了信了,到时候你那些叔公伯公都要来京城,你舅舅说不定也会来,如今你却要走了,这怎么行!” “这次去真定府是圣旨,恐怕不去不行。” 周博无奈,半晌才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晚初十就要回来。” 周博长长叹了口气:“好!你最好回去跟你祖父好好解释,毕竟这回你们张家族祭,基本就是奔着你来的,你那些族人们肯定都希望看到你,没有你这位官人在场,何以扬眉吐气,还族祭个甚啊!” 张辰苦笑道:“今年实在是身不由己,只能有劳周兄你多费心了。” “就算我把你祖父当自己的祖父看,但我也不姓张啊!能顶个球用?” 黄昏时分,张辰带着汤九娘和周大春等人来到了大相国寺,大相国寺南面便是汴河,汴河两岸密密麻麻修满了民居。 由于大相国寺是东京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之一,聚居了大量的外来人口,这里的汴河两岸便成了外来人口的聚居之地。 另外,利用汴河便利的交通,各大商家都在汴河两岸修建了不少仓库,很多人家为了多赚租金,将原本的民居也改成了仓库出租。 李俊租下仓库为里外两大间,另外还有一座极小的私人码头,刚好可以停泊两艘小船,因为有专用码头,所以租金并不便宜,一个月至少十贯钱,必须三个月起租,李俊很爽快地租下三个月,但实际上他们只需要用一天。 李俊之所以选择这座仓库,就因为它紧靠御用金银铺,穿过一条极为狭窄的小巷,对面便是单安府宅的巷口。 此时李俊带着张辰一行人穿过小巷子,进入了租赁的仓库内,房间里,张龙三人正坐在木箱上休息,见张辰进来,他们三人连忙站起身。 张龙上前行一礼:“御史,货物就在里间!” 张辰点点头,打量一下这座仓库,房间很大,一间屋子至少有五六十个平方,放着三辆鹿车,里面也是一样,头顶是粗大的横梁和斗拱式屋顶,显得十分空旷。 他回头问李俊道:“这是以谁的名义租下的?” “回禀御史,当然以小人的名义,但卑职化名赵黑子,也只是口头租约,没有签协议,也没有居间担保之类。” “房东今日来过吗?”张辰又问道。 “没有!过年之前他不会来。” 张辰走进了里屋,里屋靠墙边放置着张辰花了一万七千五百贯买来的货物,五百根长矛,五百把战刀和五百面盾牌,长矛二十支一捆,用草包紧密地包裹着,一共二十五捆,看起来就像堆放着农家厨房里的麦秸。 战刀和盾牌是放在大木箱子,一共装了十只大木箱子。 “小人是亲眼看着他们,数量都对得上。”张龙在一旁解释道。 张辰倒不担心这个问题,一般在黑市买兵器都不会是善类,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基本的信誉还是能保证的。 “进城时遇到麻烦了吗?” “没有!” 张龙摇头道:“他们用两艘小船从水西门入城,那边的税吏根本就没有出现,应该是事先已经打点好,船只一路来到这里,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或者盘问。” 这时,一直沉默的汤九娘忽然道:“兄长,天已经黑了!” 张辰抬头看了看一扇极小的气窗,外面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张辰便点点头,“你去!要千万当心。” 汤九娘立马带着赵虎和李岩两人便迅速离开了仓库,他们需要最后确认单安府邸。 张辰走到周大春等几位房州会馆护卫面前,对他们道:“虽然咱们都是同乡,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们,今晚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你们的家人和周兄,否则你们性命难保,这不是我威胁你们,一旦消息泄露,有人会来找到你们,他们不会留活口的,明白吗?” 周大春等人默默点头,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要他们来帮忙搬运东西,不过张辰还是隐晦地告诉了他们,这是一次非常残酷的官场斗争,必须绝对隐秘。 单安在十日前就返回均州祭祖,他来东京城述职,天子始终不肯召见他,使他郁郁而去。 目前府宅依旧由原来的老夫妻照管,不过他们都生活在前院,后宅一般不允许进入,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内会请人来清扫一下,所有的门都紧锁着,整个大宅内空空荡荡,毫无生机。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需要谨慎,由汤九娘将一管药粉吹进两个老人的寝房,让他们睡得更香甜,一无所知地睡到次日天明。 只片刻,他们三人便找到了后宅地库的入口,这基本上是宋朝大宅的标配,有的人家是用来储存冰块,夏天享用,有的人家是存储粮食,以备战时急需,但大部分人家都是用来存放财物,可单安后宅内的地库内却空空荡荡,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们去通知兄长,一切顺利,我在这里看守。” 赵虎和李岩点点头,两人翻墙从原路出去了,汤九娘则坐在后门旁的台阶上,满怀仇恨地望着眼前的楼台房舍,这是杀父仇人的房子,她恨不得一把火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无奈和解 夜幕刚刚落下,街上行人还有不少,还远没有到行动之时,众人必须要等到三更以后才能动手。 不过对于张辰,他的时间却不多了,他明日就要离开京城,有件事他今晚必须做,或者说,他不得不做。 离开仓库不久,张辰便出现在王禄的府宅前,自从上次他和王禄在御史台不欢而散后,张辰便再也没有见过王禄。 王禄算是张辰仕途上的引路人,这一点张辰并不否认,哪怕如今成了变法派的棋子,其实也并不可耻,要知道多少公卿大臣都是天子赵顼的棋子,能被称为棋手的人,恐怕大宋并没有几个。 大部分文武官员都有自己的后台背景,有后台背景也就意味着他们是这些后台背景的棋子,受他们所控制,而这些后台背景又受更高层次后台背景的控制,成为它们的棋子,就这么层层叠加,维系着大宋朝廷的运转。 只是张辰不喜欢被人威胁或者控制,当王禄在御史台用充满威胁的语气和他说话时,张辰的内心充满了震愕,毕竟此前他都是将王禄视为知己好友,甚至是平等来看。 但经过此事张辰已然明白,自己与王禄的交往方式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王禄的心境到底有没有改变,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到底有些人终究对上下级之分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执拗,而这种执拗的存在便注定了,不可能与他成为平等交心的好友。 片刻,王禄府中的管家快步跑了出来:“张御史请进,老爷在书房等候!” 依旧是在书房,如果改在客堂,那就意味着王禄将准备放弃与张辰的交往了,从接见的场所便可知道他在王禄心中的地位并没有降低。 不多时,张辰便跟随大院来到了书房前。 “老爷,张御史来了!”管家恭恭敬敬地禀报。 “请进!”房间里传来王禄的声音,语调还算平静。 张辰走进书房,书房内灯光明亮,王禄正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桌案上空无一物,房间里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看得出来王禄刚才并不在这里,只是为了接见他才来到这间外书房。 张辰上前深施一礼:“卑职参见王知事!” 王禄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张辰,最近一段时间他刻意冷落了张辰,他并没有阻止将张辰从职权极重的办案侍御史调去闲衙军监所,也是为了敲打张辰,虽然他并没有张辰和太后一党秘密接触的证据,但直觉告诉他,张辰一定和清河侯赵世恩私下联系了。 其实如今的清河侯赵世恩并不是王禄等变法派的敌人,毕竟这位出了名的草包侯爷,就算他复出朝堂,对大局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只是张辰私下和赵世恩接触一事,却坏了规矩,一个原因是变法派与守旧派之间两不相容。 另一个原因是,张辰在变法派眼里,区区正六品不过是一枚小旗子,怎么能不向棋手报告,便自己跳脱出棋盘,与对手联系呢? 另外,张辰擅自在大朝上公开反对北伐,不仅触怒了天子,也令变法派极为尴尬,要知道变法派自王安石往下,全都坚决支持北伐。由于张辰那番骇人听闻的发言,大朝过后王安石不得不领着一众大臣在天子面前重新表态,才得以摆脱张辰那番话给他们带来的不利影响。 不过不满归不满,王禄还是很看重张辰,且不说二人昔日的情谊和羁绊,就说最近张辰间接将王珪的势力踢出御史台的表现令王安石都赞不绝口,变法派如今最缺乏的就是张辰这样,既年轻又是草根出身的人才,这样的人用在朝堂上,往往是一柄无所顾忌的利剑。 也正是这个缘故,变法派依旧重视张辰,王禄也愿意在原来的书房接见他,以暗示张辰他们可以和解。 王禄淡淡笑道:“明日一早,三郎就要出发了!” “正是!所以今晚特地来向知事告辞。” 王禄点点头,张辰的这个表态他还比较满意,没有不辞而别。 王禄坐了下来,对张辰笑道:“想必你心里也明白,真定府发生的粮仓失火事件并不是偶然。” 张辰默默点头,他心中当然明白,真定府一座小小的仓库失火,短短几日时间事情就捅到天子面前,说背后没有推手谁会相信? “我这样告诉你!从仓库失火到引发天子震怒,都是曾老相公和我们在背后策划,目的是要扳倒现任的河北路转运使韩缜,让你去真定府也是王相公的意思,希望你这次北上监察不要让我们失望。” 张辰暗暗叹息,自己为什么难以在朝堂上力挽狂澜?回想百年来大宋积贫积弱,又屡屡战败于异族,不仅仅是敌人强大,更重要是大宋自身的腐朽黑暗,否则自己那上千件兵器又是怎么轻易运入城内的?现在看来,连北伐备战这么重要的事情,竟也淹没在龌龊黑暗的权力斗争之中。 “怎么,你有什么疑问?”王禄看出张辰的犹豫,语气中有点不满了。 “卑职没有疑问,只是事出突然,卑职心里头一时没有准备。” 王禄脸色稍稍和缓一点,又道:“本来我打算在你路上时再派人送信给你,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免不得要交代几句,具体情况我会派人送信给你,你只要记住一件事,抓住韩缜的把柄,这次监察你就成功了。” “卑职记住了。” 王禄又问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件事情卑职恳求王知事帮忙。” “说说看,什么事情?” “是关于单安,卑职从小家贫,是多亏亲朋好友的帮助才能长大成人,但想必知事已然听闻,先前锡义山匪军攻占竹山时,到处烧杀抢掠荼毒乡里,所以我发誓要为父老乡亲出一口恶气!” 不等张辰说完,王禄便摆摆手:“这个你不用担心,天子绝不会放过单安,这是天子亲口告诉王相公的,对这些造反叛逆必须斩草除根,最迟两年内天子就会收拾他。” “可就怕几个月后单安又会兴兵造反了,这次天子不召见他,他心中已有反意。” 王禄一怔:“莫非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卑职一直在监视单安的府邸,卑职发现他在府中私藏了不少兵器。” “单安不至于这么快就有反意!” “卑职觉得,应该是王珪擅自给了他什么承诺,以至于现在无法办到而激怒了单安。” “王珪?” 王禄眼睛闪过一丝阴冷,张辰成功地提醒了他,如果单安再次造反,负责招安的王珪可就难辞其咎了。 王禄负手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可能确定单安府中藏有兵器?” “卑职敢肯定,不过今晚没有,明天一早就有了。” 王禄顿时明白了,他深深一笑,拍了拍张辰的肩膀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好好去真定府做事,相信结果不会让你失望。” “知事成全,卑职感激不尽!” “去!回头我会派人送信给你,你需要的军队会从相州调拨,那里是韩稚圭韩相公的老家,军队都能听从使唤。” “多谢知事,卑职告辞!”张辰行一礼,便匆匆告辞而去。 三更时分,喧闹的大相国寺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一盏盏灯相继熄灭,大街上变成黑漆漆一片,只剩下更夫在梆梆地敲打着竹梆子,渐渐走远。 这时,躲在暗处的李俊确认大街上已无一人,便向后一挥手,三辆鹿车从只有一人宽的狭窄小巷里冲出来,向大街对面的巷子里迅速奔去。 鹿车也就是人力独轮车,为首一辆鹿车由周大春负责,他推车十分稳当,脖子上挂着布带维持车体平衡,双手推着车柄,独轮车上装得满满当当,三辆鹿车第一次就将五百支长矛全部运走,三辆车迅速驶过了大街,钻入对面的巷子,从后门进了单安府宅内。 李俊则留在大街上继续观察动静,鹿车很快便来到后院的地库前,早等候在这里的赵虎和李岩一起动手,迅速将一袋袋长矛先卸在库房前的干燥处。 汤九娘则蹲在后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手执弓弩,目光警惕地望着后门内外,他们分工合作,配合得十分默契。 片刻,货物卸完,赵虎和李岩开始将兵器抱入地库内,张龙则带着周大春和房州会馆的护卫们又推着鹿车向大街对面的仓库奔去,第二次他们至少要运走三成的战刀和盾牌。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一路向北 五更时分,天还没有亮,张仲方便早早起身替张辰准备行装了,其实行李昨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但出发前需要再仔细确认一遍。 张仲方仔细地将一盒研磨好的茶粉放进了孙儿的皮袋内,这是张辰最喜欢的房州会馆出品的茶粉,每日都离不开,老人家担心真定府那边买不到这种茶粉。 这时,张仲方又试探着蔼声道:“三郎,要不你还是把九娘一齐带去!她能照顾你,又会武艺,说不定还能帮你办案。” 张辰自然知晓祖父抱的什么心思,那显然是要抱曾孙的心思,于是无奈道:“翁翁,九娘必须留下来保护家里,否则你和柳娘虎子在这偌大的东京城里头,我又怎么能放心。” “得了得了,以前你刚去竹山县里时,我也是带着柳娘自己生活的,一个糟老头子加上俩娃娃能出什么事儿?再说还有周博夫妇,他们晚上可以过来。” “这件事我们昨晚已经讲好,不要再争了。” 张仲方只能点头应道:“那便依你,不过三郎啊,你可要当心啊!” 张辰又道:“另外赵虎和李俊也会留下来” 张仲方连忙摆手道:“这个就不用了,有什么事情我会去找大春他们几个帮忙。” 张辰笑道:“赵虎的妻子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他走不开,必须留在京城,李俊跑腿是很不错的,我会有三百士兵,少两个人对我几乎没有影响。” 赵虎的妻子刘氏如今也在张辰府上做厨娘,赵虎已经有三个女儿,就指望这次妻子给他生个儿子,所以张辰把他留下照顾孕妻。 李俊虽然比较散漫,但他极为敏锐,是一名难得的斥候高手,而赵虎稳重有头脑,有他们两人在府上,张辰就放心得多,毕竟自从到京城之后,明面暗面已经结仇不少,所以必须格外小心。 张仲方最终拗不过孙儿,便点头答应了。 这时,有侍女在院内道:“汤娘子回来了。” 张辰走出房门,只见汤九娘快步走了回来,她精神抖擞,步伐轻快,虽然一夜未睡,但她丝毫没有困倦感。 “兄长还没有走吗?” “等你们回来再走。” 张辰笑问道:“事情做完了?” “当然做完了,一切顺利。” ”他们几个呢?” “他们都在大门口呢!” 汤九娘长长打了个哈欠:“哎哟不行我困死了,先睡会儿去,兄长慢走,我就不送了。” “这丫头,还指望她帮忙拿东西呢!”张仲方佯装嗔怒道。 “不用她拿了,就三个包,我自己能拿!” 张辰背起一个大包,两只手又各拎一个包向府门外走去,张仲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也拎起孙儿的随身马袋,却见汤九娘吐了一下舌头,不知从哪儿又溜了出来,接过老人手上的马袋向府门外走去。 周大春他们已经回去睡觉了,倒是张龙四人还坐在门口聊天,见主人出来,他们连忙上前帮忙拿包。 张辰对赵虎和李俊道:“我走后,府中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赵虎肃然躬身道:“请御史放心,我们一定会提高警惕。” 张辰见李俊一脸吊儿郎当,又重重敲了一记他的头:“我交代你的事情,可别忘了。” 李俊抱着头嘟囔道:“我这就去大相国寺,不会误事的。” “晚上睡觉放敏锐一点,回来我给你们重赏。” 张辰又交代两人几句,这才翻身上马,他向张仲方和汤九娘挥挥手:“我先走了。” “三郎注意身体啊!” “兄长一路顺风哦!” 张辰催动胯下的踏雪,张龙和李岩骑马跟随左右,三人风驰电掣般向军监所方向奔去。 一个时辰后,张辰在军监所办完了手续,三支监察队伍各在百名骑兵的护卫下离开了东京城,一路向河北而去。 就在张辰刚离开京城没有多久,单安府宅前便来了大群开封府和大理寺的公人,看守府宅的老夫妻战战兢兢开了门,他们见外面站满了官差,吓得几乎晕过去,老者颤抖着声音道:“我家老爷不在!” 大理寺正严方厉声道:“奉命前来搜查,请你们到一旁去,不要妨碍公务!” 看宅老夫妇闪开到一旁,大门被推开,近百名公人蜂拥而入 躲在对面酒楼内吃早饭的李俊就坐在二楼窗前,他见大群公人包围了单安府宅,已经冲进去了,便两三口啃掉手中的馒头,又将一碗面片粥喝个底朝天,这才一抹嘴,扔了十几枚铜钱在桌上。 “小二,结账!” 不多时,他匆匆下楼钻进老钟的牛车,牛车很快向西城外驶去。 西城门外三里处有一家均州人开的邸店,占地面积颇大,后院还有牲畜大棚,可供数百匹骡子的大商队借宿,这家邸店昔日是由锡义山头领刘丰亲手创建,曾经是锡义山军在东京城的情报据点,一年前刘丰和付策更是曾轮流在这里坐镇。 当时这家邸店的职责不光是要获取情报,同时也负责购买药品等各种紧缺物资,或者将战利品卖给东京城黑市,虽然如今锡义山军已经解散,这家邸店却依旧是刘丰的个人产业,虽然单安带着锡义山军投降朝廷后,刘丰便已不知去向,但这里却还是锡义山众好汉的秘密联络点,只不过邸店的掌柜换了人罢了。 如今的店掌柜叫做刘庄,年约五十余岁,是刘丰的远房叔父,原来也是匪军的情报统领,现在已经洗手从良,专心经营这家客栈。 此时刘庄正坐在柜台前打盹,忽然一把飞刀疾射而入,“咔!”的一声,钉在刘庄身边的木柱上,顿时将他吓了一跳,他连忙跑到门口查看,外面没有任何人,他这才关上门,回头拔掉了飞刀。 但见飞刀上有一张纸条,他将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大理寺和开封府正在搜查单公府邸,即将抓捕单公! 刘庄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他急忙喊道:“六郎七郎你们快来!” 两名伙计跑了过来,刘庄立刻交代两人进城去打探单安府邸的情况,他同时写了一封鸽信,如果单安府邸真被官府查封,他就要赶紧通知单安了。 张辰这次北上临时挂上了监察使的头衔,他带了两名副手,分别是监察御史方回和郑任,两名监察御史各带了一名随从,另外还是三名主事官员,纪达、杨惟和许函,再有就是张辰的左右护卫张龙和李岩了。 一行人一共十人,雇了三辆牛车,两辆牛车坐人,另外一辆牛车则运送他们的随身物品。 这次护送他们北上的还有百名骑兵,不过百名骑兵和牛车一样,将他们护送到黄河南岸后就结束了使命,直接返回东京城。 他们在路上只走了两天便抵达了黄河,黄河早已封冻,他们只能靠雪橇过黄河。 渡河之地位于白马县境内,这里是着名白马渡口,过黄河的人颇多,大多是要急急赶回家的商人,使渡口前格外热闹,很多人是租了皮袄和皮靴便直接过河了。 但张辰他们不行,他们行李太多,只能靠大型雪橇,一群人正站在一块空地上等候,旁边堆放着几十个大箱子,张龙和李岩已经去找雪橇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呼啸,冻得众人直打哆嗦。 监察御史方回年约四十岁,身体不太好,长得像根大号的豆芽菜,这次北上监察太仓促,待遇不太好,他着实有点不高兴,一路抱怨过来。 “我是堂堂的七品监察御史,居然还要在冰天雪地中忍受寒风,地方官都死在哪里去了?” 郑任比他小十岁,皮肤黝黑,身体健壮得多,他外表虽然憨厚,但城府极深,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同僚的抱怨,他也只是嘿嘿笑两声便没有反应了。 纪达在一旁笑道:“应该是白马县没有得到消息,否则他们哪里敢怠慢监察御史!” 有人回应,方回的怨气更重,他恨恨道:“朝廷也不体谅我们难处,居然让我们新年查案,新年大家都休息,谁会配合我们查案?” 张辰没有理睬他,他也不太喜欢这个方回,整天仗着他在御史台有十几年的资历不把大家放在眼中,居然和自己说话时也摆架子,分不清谁正谁副,这种人就是团队中的刺头,破坏团结就是他们这种人。 这时,张龙和李岩骑马飞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一溜车子,有五辆骡子拉的雪橇,以及两辆运货的驴车。 张龙奔至张辰近前躬身施礼:“启禀御史,我们租了五辆大雪橇和两辆驴车,随时可以过黄河!” 张辰回头对众人道:“大家把物品放上驴车,我们去坐雪橇!” 众人顿时有了精神,手脚麻利地将大包小包放上驴车,由张龙和李岩两人负责跟随,其他人则纷纷坐上雪橇,连张辰也不再骑马,他将踏雪交给李岩,自己则坐上一辆大雪撬。 “走咯!”车夫长鞭一甩,赶着雪橇向黄河中驶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初至安阳 张辰一行人是在第二天中午抵达相州安阳县,知县韩礼特地带着十几名公人和几辆牛车前来安阳县最南面的驿站迎接,张辰事先派张龙前来通知了他。 驿站内早已备好热汤和饭菜,几个大火盆将木炭烧得火红,使房间里温暖如春,在严寒中连续赶路三天的官员们早已疲惫不堪,进了驿站后谁都不想走了。 “各位!” 张辰对正在吃饭的官员们笑道:“韩知县说要在县里给我们接风洗尘,要不大家再辛苦一下,去县里休息。” 方回摆摆手笑道:“吃完饭我还要泡个热水澡,然后钻进暖被窝里好好睡一觉,韩知县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实在不想动。” 难得方回的话被大家接受,众人纷纷表态,这里就很舒服,都不想再走了。 张辰见众人确实疲惫,便笑道:“既然如此,大家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出发北上。” 张辰的这个决定得到了众人一致鼓掌拥戴,张辰摇摇头,走出了饭堂,对正在院子里等候的韩礼道:“大家都疲惫了,不想离开驿站,安阳县就不去了,明天一早我们直接北上。” “那张御史可否移步随下官去县城?” 张辰皱了皱眉,却是点头笑道:“好,反正我也是第一次来安阳,有劳韩知县带路了。” “张御史请!” 于是张辰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带着张龙和李岩离开了驿站,骑马和韩礼一起向安阳县城而去。 快到县城时,韩礼突然放慢了马速,对张辰道:“有一件事虽然不太好开口,但下官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张御史说一说,今年我安阳县的秋粮和夏粮的产量都下降了三成,虽然和春夏间的干旱有点关系,但造成粮食产量下降的却不是气候。” 张辰一怔:“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韩礼抬手一指北面被大雪覆盖的田地道:“厚厚的积雪下面原来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粟田,但现在已经不是了这一片叫忠和乡,便也是韩相公的乡里,可如今整个乡已经有六成的良田变成了韩相公的私家庄园” 韩礼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安阳县原本是产粮大县,可今天的粮食产量居然比隔壁的临漳县还低,今年我可以用旱灾为借口向上解释,那么明年呢?连续几年粮食下降,朝廷会追责,我到底是韩家人,大不了调走,但这里的百姓该怎么办?” 张辰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韩礼并不是危言耸听,农业是历朝历代的根本,说句不好听的,韩琦若是在人口相对较少的南方也就罢了,偏偏要在河北的传统产粮大县安阳圈地建庄园,这确实会引发十分严重的后果。 但张辰同时也十分佩服这位同样是韩家人的韩知县,哪怕与韩琦沾亲带故,甚至仕途与韩琦息息相关,他也敢为百姓直言不讳,足可证明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难得的好官。 张辰当机立断道:“我回去后会尽力向上面禀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恢复安阳县的良田。” 韩礼抱拳笑道:“那就多谢张御史,在安阳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不要客气!” “这次让韩知县费心了,多谢!” 这时,韩礼仿佛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笑道:“对了,前两日我相州调来了一位新任的团练使,名唤章楶,不知张御史可认识,听说他与你一样都是出自西军。接下来张御史应该要调用兵马,可能先得寻着这位章团练。” “什么,章楶调来了?”张辰心中大喜,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前两日才到任的,章团练带着他的夫人老小,如今在县里城南大街的官宅里安置。” 张辰暗叫幸运,同时差点忘了马上要到新年,章楶当然应该带着一家老小来赴任了。 眼看韩礼带着公人告辞,张辰一直望着他走远,这才调转马头按照韩礼指引的方向奔去。 进了安阳县城,张辰随即来到了城南大街,和城外的些许冷清恰恰相反,临近新年的安阳县城异常热闹,到处可见家家都在捣年糕,一群群孩童在路面上放炮仗,充满了新年的喜庆气息。 不多时,三人骑马来到了章楶的官宅前,正好看见章楶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在大门上装灯笼,有人看见了张辰,连忙对章楶道:“官人,好像有客人来了!” 章楶回头看见张辰,“啊!”的大叫一声,直接从五尺高的长凳上跳了下来,飞奔迎上去。 “三郎!你怎么也来安阳了?难道你被贬了?!” 张辰翻身下马,紧紧和他拥抱一下,笑道:“我倒是想贬到安阳来过过安稳日子啊!呵呵,其实我是公干路过,明日一早就离开了。” “胡说!哪有新年期间出差的。” “还不是我们当今天子头脑发热,他才不管什么新年,一个命令就要把我们累死。” “哈!你诽谤天子,当心我告你。” 两人一起大笑,章楶让管家照顾张辰的两名手下,便拉着张辰向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千算万算还真没算到你小子来了!今日咱们必须好好喝几杯!” “喝酒自然没问题,不过老章,这回你到河北赴任,可有带上哪位西军的得力老弟兄过来?” “嗨!你说刘法啊!你还别不信,我好说歹说,最终还真把这拧巴小子给拐过来了!不过他是带着老父和兄弟过来上任的,早上我还看见他去药铺抓药呢,我这就去叫人找他来。” 章楶随即叫一名家丁去通知刘法,他则带着张辰进了自己院子,笑道:“夫人,你看谁来了。” 从房间里走出一个端庄的妇人,正是章楶的妻子和氏,张辰赶忙笑着抱拳道:“见过章夫人!” 章楶在后面敲他一记:”什么章夫人,应该叫阿嫂,咱们是自家兄弟。” “呵呵!张辰见过阿嫂。” 和氏抿嘴一笑,施个万福:“叔叔来了,便请屋里坐!” “我们去书房坐,夫人,给我们准备一点下酒菜,再烫两壶酒。” “知道了!” 章楶拉张辰进书房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先润润口,回头我们喝一杯。” 张辰喝了一口热水问道:“你什么时候调来的?官衙熟悉了么?” “就两日前刚到,怎么,你不会这么巧找我有公事?” 张辰点点头笑道:“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就是准备找相州团练使,章官人你,有公务!” 第二百五十章 北上之路 张辰很快便将自己这次监察的任务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调兵银牌,放在桌案上。 “这是相州的调兵银牌,我准备调三百乡兵。” 章楶拾起银牌看了看,狐疑道:“这可是枢密院的银牌,可以调动厢军啊!你怎么想到只调我的乡兵?” “因为如今相州乡兵是你的手下,我信得过,厢军就难说了。” “乡兵出去可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把我从河东带来的三百士兵给你。” “那你呢?” 张辰又笑道:“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 不等章楶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和氏带着两名侍女给他们送来了酒菜,侍女把两壶烫酒和六七个小菜放在桌上,和氏对张辰笑道:“今年过年老章家的族祭,是我家郎君担当主祭,不知叔叔有没有兴趣一起看看?” 张辰呵呵一笑道:“嫂嫂,我恐怕没有时间,明日就要走了。” “那就遗憾了,你们喝酒!” 和氏浅浅一笑退下去了,章楶叹口气道:“娶了我家夫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了自由,她的耳朵总是无处不在,你也听见了,我想去她却不让!” “那就算了,你毕竟是主祭,不好离开的。” “有什么关系,明年我还是主祭嘛!” 这时,和氏在院子里喊道:“郎君,刘小哥来了。” 张辰和章楶连忙起身迎出去,只见刘法快步走了进来,他皮肤黝黑,穿一身粗布短衣,腿上扎着绑腿,头戴洗得发白的平巾,大半年未见,张辰感觉这位老部下似乎变了一个人,原本还有点将领的气质,现在就是一个朴实的青年农民了。 不过张辰也理解,他听章楶说过,刘法的老父如今已经完全丧失劳动力,瘫痪在床,他一个人要养全家,还有个小弟在读书,半年前又刚刚娶了妻子,如今他的生活压力极大。 张辰和刘法本就年纪相仿,又曾同在西军情报司做事,此番再见也格外亲热,张辰拉着刘法进了房间坐下,章楶给他们倒了酒,张辰举杯笑道:“为今天的聚会,我们先喝一杯!” “来!干杯。” 三人将酒一饮而尽,刘法笑问道:“官人这是快过年了,故而特意来看章兄吗?” 张辰摇摇头:“哎别提了,快过年了我却还在公干。” 他便将自己来河北路监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却见刘法点点头道:“朝廷如今虽然正在变法,但许多新政却远无法落到实处,加上战事频起,百姓的税赋仍然很重。 我家今年在河中老家已经交了田赋和免役钱,收获了粮食就只剩一半了,只够自己吃,若不是我还在县里做着团练使,家里就得借债了。” “你好歹有官身,肯定不用交免役钱?加上你不是举家搬到河北来了,诸般杂税不用再交了?”张辰不解地问道。 刘法叹口气道:“到哪都一样,老家的田地虽然交给亲戚们帮手了,但我父亲和小弟在这儿依然要交免疫钱,我父亲都瘫痪了,还是得交钱,一点通融余地都没有。” 张辰道:“让残疾之人交免疫钱?好没道理,稍后我去给韩知县说,必须让他免了你父亲的免疫钱。” “这个就算了,初来乍到的无需去麻烦韩知县。何况这也不是韩知县的问题,昔日在河东路时也是一样,这是整个朝廷政策的事情,若是真免了我父亲的钱,这个缺口要怎么补?再说又不止我父亲一人,其他有残疾的人都一样,争到了知县那头定然也很难办,与其节流不如开源。” 说到开源,章楶倒想起一事,连忙道:“老刘,我听底下人说,忠和乡里想请你去他们书院兼做教头,教一教那帮半大小子一些拳脚,你答应了吗?” 刘法笑道:“我当然答应了,但我也提了条件,让我小弟刘洗干脆进他们的书院读书,这样他就能住在书院,那里离家里近,方便照顾老父,如此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做好两份职事,这样家境就会慢慢宽裕。” 章楶眼睛一亮道:“让刘洗去书院读书是个好办法,我回头送他一头毛驴,他每天回家更能快一些了。” “章兄,这怎么好意思呢!心意领了,毛驴我另外想办法。” “一头毛驴算什么,我家有的是,后院便有几头新买的牲畜,母驴又刚好生了小驴,这件事别再和我争,要不我就恼了。” “那好!就沾沾你的光。” 这时,张辰笑着对刘法道:“我打算出白银三百两聘请一个临时护卫,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刘法笑道:“官人当初在西军的武艺可是有目共睹,应该不需要我保护!” 张辰摇摇头:“不是我,是我手下的官员,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我担心他们的安全,这次北上我们经费充足,请别的护卫我心中没底,但你,我自然信得过。” 刘法有点怦然心动了,他父亲久病在床,需要长期服药,家中着实拮据,他兄弟刘洗去书院读书可能还需要一笔钱,他正为此一筹莫展。 现在二十日时间居然能挣三百两白银,这笔银子不仅可以解燃眉之急,还能给父亲治病,正好新年期间,县里几乎没有团练事务,与其在家中闲坐,还不如北上挣这笔钱。 刘法想了想道:“我回去商量一下,回头答复官人!” 张辰大喜,连忙道:“明日清晨我们的队伍肯定要再路过安阳县城,如果你愿意来,就在南城门口汇合。” “好!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三人又喝了一杯酒,刘法家里还有事情,便先起身告辞了,张辰见时间已不早,便对章楶笑道:“那我也走了,我们住在离这里约六七十里外的驿站,赶回去天就该黑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我送送你!” 章楶披了件外套,把张辰送出了大门,他一路跟着张辰缓缓向城门口走去。 章楶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三郎,我还是想跟你去,毕竟你要带走我的乡兵,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可是你家里” “我夫人只是说说而已,我真的坚持要去,她也不会阻拦,何况她也没工夫搭理我,家里的几个孩子就够她烦的了,家里也有许多人在,我应该能抽身。” 张辰当然希望章楶也跟自己北上,这样他就有了左膀右臂,不过他也不想勉强章楶,便笑道:“这样!你回去再想想,如果你决定了,那就和刘法一样在南城门汇合。”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清晨我会在南城门口等你。” 张辰翻身上马,挥了挥手道:“那我们明天见!” 章楶挥了挥手,他也希望能跟着张辰出去做一番事业,实在有点厌烦继续当团练了。 次日一早,张辰率领众人乘坐三辆牛车来到安阳县城南门,却见章楶和刘法已经齐齐骑马等候多时。 张辰心中大喜,他立刻把章楶和刘法介绍给众人,众人听说两人分别是州、县团练使,又是西军出身,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自然都纷纷表示欢迎,接着众人便加快速度向北而去。 大宋地方官的最大特点就是经常由朝官兼任,如兵部郎中知某州事,主官衔是朝官,地方官只是临时兼任,真正的地方官如节度使和刺史却是虚职,常驻东京城。 不光州官如此,路官也是一样,宋朝的路看似和今日的省有点相似,实际上却大不相同,宋朝的路没有省长这样的主官,只有负责交通运输、物资流通的转运使和负责刑律的提点刑狱官,他们只是隶属于朝廷的职事官,而并非地方官。 转运使主管一路的物资运输和调配,它实际上是一路中最有实权的官员。 宋朝的州县也没有什么地方税务局之类的地方财权,每年征收的税赋大多都如数上缴朝廷,然后再由朝廷根据一州一县的运转所需,拨付诸如人员工资、办公经费、教育支出等等最基本的行政费,其余费用一律没有。 所以宋朝是有名的富庙穷和尚,天下州县供养一个东京,导致每个县的县衙都破烂不堪,实在没有钱修缮。 可地方官府总要过日子不是?怎能连最基本的行政费也不够开支?于是朝廷为了体恤下情,准许各州县的公房和公田出租,用租金来弥补公廨钱也就是办公经费的不足。 而转运使就是负责拨付各州县的基本财政经费,它实际上掌握了地方的财政大权。 当然,知州知县们也有各自的生财之道,否则他们怎么请得起幕僚,娶得起小妾,只是他们的灰色收入绝不能用到明处,诸如修桥、修路、修城墙、修官衙之类,否则就没法向朝廷交代这些钱财的来处。 监察御史们也就是盯住这些目标,例如安阳县的县衙如果翻新过了,监察御史就会立刻追问韩礼,翻修县衙的钱财是从哪里来?如果韩礼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要面临弹劾了。 所以看起来州县都很公正清廉,制度严密,无任何油水可捞,但实际上这种制度的背后却又隐藏着巨大的腐败与黑暗,修桥、修路、办学大都是由乡绅集资、官府负责修建,还有州学、县学的名额分配等等,这些钱一旦落入州县官员的口袋,朝廷也无据可查。 如今大宋的河北路转运使,由侍御史出身的检校刑部尚书韩缜出任。 韩缜年约五十岁,在官阶上也是朝廷的从二品高官,此人可了不得,乃是仁宗朝名臣参知政事韩亿的第六子,他和他的两位兄弟韩绛、韩维尽皆做到了三品以上的高官,朝野人称“三韩”,当然了此韩非彼韩,韩缜来自许昌韩氏,并非韩琦的相州韩氏。 说来也怪,往往具有深厚官场底蕴的家族,本应该扭成一股绳聚力共进退,但偏偏韩缜、韩绛和韩维三兄弟却在仕途上各走各路。 先说年纪最大的韩绛,他是王安石的好友,自然也是坚定的变法派,几个月前才卸任权知开封府一职,如今乃是入政事堂为执政的热门人选。 其次是名声最响的韩维,此人是有名的才子和诗人,也曾有幸在当今天子潜龙之时做过家臣,于是在天子登基后从龙而上,更是在韩绛卸任知开封府后立马顶上,由此成就了大宋唯一一个“兄弟同掌开封府”的奇谈。 但他偏偏却与守旧派走得特别近,屡屡上书反对变法,天子虽忍无可忍,但还是念及旧情,于是两个月前便将他贬官外放去了襄州当知府,不过韩维的外放也有另外一层隐秘的原因,兄弟先后执掌开封府姑且可以容忍,但将来兄弟二人若是同升政事堂,天子岂能安座? 最后便是“三韩”中的老幺韩缜,相比两位兄长他的才智稍疏,反倒以治政严刑峻法出名,而他在朝堂上也是走出了第三条路,便是不偏不倚,观时而变。 譬如他原先与曾公亮极为要好,但在今年曾公亮罢相后,王珪和钱晋异军突起,俨然成了朝堂上的一股强大的新势力,韩缜便立刻转换了门庭,转而向王珪递交了投名状。 而最要命的地方便在这里,韩缜的投名状弹劾了河北路包括真定府、河间府、大名府、冀州和相州这五个州府的官员。 这五个州府极为重要,控制了这五个州府,也就等同于控制了整个河北路,而这些官员几乎都是韩琦和曾公亮的门生,随着他们被弹劾或者调走,而由王珪推荐的官员入主五个州府,意味着两位老相公在河北的势力几乎全军覆灭,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深恨韩缜? 再加上河北路正因变法事宜引起民乱,朝廷官军正苦于四处剿匪,中央与地方之间的信任关系本就摇摇欲坠,作为转运使的韩缜不安心尽力协助平乱,却转而向朝廷打起了小报告,这如何能教那帮知府们心安?这又如何不让急于擦屁股的变法派恼怒? 简而言之,一份投名状,韩缜直接把两边人统统得罪了。 这次军监所履行职责前来督查河北路的备战物资,背景无非就是河北真定府的一座军仓失火,发现仓库竟然是空仓,帐上的八千石军粮不翼而飞,而这座仓库就是韩缜的转运司直接管辖。 当然,一座仓库出问题还可以向下面推卸责任,可如果多座仓库出了问题,韩缜肯定就难辞其责了。 这天上午,韩缜得到确切消息,侍御史张辰率领御史台监察使司一行已经抵达了河北。 第二百五十一章 磁州山匪 韩缜最初的失策就是在粮仓起火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件事捅到天子面前,引发天子震怒,继而派出监察使前来河北,韩缜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王珪在三日前便以飞鸽传书的方式告诉他,军监所三名监察使已经前往河北,告诉他尽快做好准备。 韩缜着实很担心,以他的身份当然不会直接去做贪污军粮,弄虚作假这种事情,但他却不能保证手下个个清廉,尤其几个主管仓库的官员每年向他进贡大量钱财,这些好处是从哪里来就不言而喻了。 一旦下面被查出问题,他的责任就大了,而且这很可能是曾公亮在背后策划,一旦被监察使抓住把柄,曾公亮会饶过自己? 韩缜着实忧心忡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时,他的幕僚崔松在一旁冷笑着建议道:“既然使相担心监察出事,那就想办法让监察使来不了河北就行了!” “可是监察使兵分三路,我怎么弄?” “使相忘记王相公信中所说吗?兵部一路有王相公的心腹,不足为虑,枢密院一路是去河间府,河间府那边只有三座军资仓库,应该问题不大,关键是真定府这一路,侍御史张辰那是王安石的人,他才是这次监察的重头,使相不妨在他身上做文章。” 韩缜停住脚步,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拦截张辰这一支?” “当然不是让使相出手,卑职记得太行山有支兵马曾经受过咱们的恩惠,现在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反正如今河北到处匪乱,不足为奇。” 韩缜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 话说张辰在相州安阳县用调兵银牌提取了三百名乡兵后,又继续北上,很快便进入磁州境内。 章楶和刘法各统领百人,张辰也亲自率领百名乡兵,有了士兵的护卫,官员们都长长松一口气,至少他们不用担心遇到乱匪的危险了。 此行抽调的三百人虽然是乡兵,但这帮人可全都是章楶从蒲州带过来的老部队,加上章楶平时训练有素,三百士兵军容整齐,步履矫健,精神十分饱满,他们头戴范阳帽,身穿皮甲,肩扛白蜡枪,腰佩战刀,其中一百人还配备了军弩,另外还有十名骑兵,根本看不出是乡兵,甚至比地方厢军还要武威几分。 章楶和刘法都顶盔贯甲,各自骑着战马,说起来刘法的马还是张辰送给他的,去岁在京兆府刚刚组建西军情报司时,张辰便曾自掏腰包买了几匹好马送给手下的将领,至于兵器则是刘法家祖传的镔铁长枪,长一丈,通身漆黑,一眼观之便能看出是一杆名匠打造的上好铁枪。 不过刘法却不擅长射箭,故而他携带了一把神臂弩,这是宋军弩手的标准制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最大射程远达三百四十步,杀伤射程两百四十步,可贯穿重甲。 章楶则是使一把六十斤的金背虎牙刀,他不仅精通枪法上,在刀法上也下了多年苦功,用起刀来极为凌厉,而且他的战马和张辰的踏雪一样,乃是一匹极为雄壮的乌骓马,可驮千斤。 章楶明明刚到相州当官没几天,但却似乎有些郁郁不乐,这次跟随张辰北上,他再次变得神采飞扬,一路上都在听他痛骂转运使韩缜。 “我真没见过那么无耻的人,堂堂的河北路转运使高官,居然连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团练都要算计!” 张辰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痛恨他?” 章楶重重哼了一声道:“还记得上次我进京请你帮忙搞到的每月千贯的训练钱吗?当时种太尉可是亲口答应至少分一半给我,他娘的,这钱我才用了不到一半! 结果刚到相州一天,韩缜便派人前来借口检调军资,把我剩下的七百多贯钱给要走了,说是公钱必须收归转运使司调度!哪来的道理嘛?!你说我怎么不恨他?见过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张辰哑然失笑,他很理解的心情,章楶辛辛苦苦忙了几个月,最后给别人一句话便夺走了大半,这样的结果谁能不恼? 这时,刘法骑马追上他们,低声对张辰道:“官人,我方才听人说磁州有一股心狠手辣的山匪,乃是昔日从邓州逃窜过来的!我们需得当心!” 张辰奇怪道:“山匪?还是邓州来的??我倒在顺阳亲手斩杀过一名叫朱进的匪首。” 刘法惊讶道:“还真是巧了不是,我听闻这股山匪有三位头领,分别叫做史堪、朱进和罗恒,听闻朱进早已死在邓州顺阳,而史堪和罗恒趁着今年河北民乱又逃窜过来。 如今史堪带人去了大名府黄县驻扎,罗恒一路却被官军杀败,逃进了太行山中,前两个月又来了一个厉害角色,把罗恒降服了,好像是从锡义山来的。” “锡义山来的?锡义山匪军不是接受朝廷招安了么?” 张辰连忙问道:“那人叫做什么名字?” “好像叫做赵忠,绰号混地龙,使一柄雪银长刀,据说他单枪匹马降服了太行诸匪,现在声势很旺。” 原来真是锡义山乱匪,张辰心里暗暗猜想这个赵忠说不定是付策一派的大将,不肯接受招安,于是便又跑到太行山来自立山头了。 张辰一指前面官道:“不知我们走在官道上会不会遇到山匪劫道?” 章楶摇摇头:“难说,现在要过年了,一般都是山匪猖狂之时,不过山匪喜欢小股出动,我们有三百乡兵,应该不怕。” 刘法眉头一皱道:“我看还是谨慎一点好,离邯郸县还有一百五十余里,中间都是丘陵地带,地形比较复杂,要不我带十几个兄弟去前面探探路!看看有没有过夜的地方。” 张辰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便道:“老刘你自己当心点,不要走得太远,李岩,你和刘团练一起去。” “小人遵命!” 李岩行一礼,便和刘法带着十名骑兵催马向前面奔去。 张辰随即令队伍放慢速度,不要拉得太长,盾牌手在外围,牛车在中间,大家尽量保持一个方阵前行。 磁州受太行山的影响较大,地形呈西高东底分布,三分山地、三分丘陵和三分平原,官道位于中间的丘陵地带,着名的太行滏口陉就在他们的西面。 由于地形比较复杂,所以磁州的县城不多,只有最南面的滏阳县,这也是州府所在地,另外还有北面的邯郸县和西北面的武安县,滏阳县距离邯郸县至少有两百里,从滏阳向北走过数十里的平原地区后,便进入了一百多里的丘陵地带。 由于如今民乱匪患严重,所以磁州的民众都聚居在南面的滏阳县周围以及北面的邯郸县附近,中间的丘陵地带则地广人稀,很少看到村落,只零星分布着几个小镇。 刘法带着李岩和骑兵一口气奔出二十里,路上他一边向当地村民问路,一边仔细记下周围的地形,忽而刘法勒住马匹四下张望道:“方才听附近的村民说,这座山岭有一座山神庙,不知在哪里?” “是不是那里?”李岩忽然指着左面远处喊道。 刘法也看见了,在数百步外的一座矮山上,孤零零矗立着一座小庙,四周被一圈松树包围,因为被白雪覆盖,小庙和周围融为一体,很容易被忽略。 “就是它,我们去看看,正好找个地方歇歇脚。” 刘法调转马头冲进了雪地,向矮山奔去,离矮山还有数十步时他猛地勒住马匹,急向后面人摆手,山脚下的雪地上竟然布满了脚印,延伸进了山上的小庙内。 李岩也看见了,他立刻拔出刀,将盾牌握在手中,后面十名骑兵也纷纷效仿他,用盾牌挡住身体。 刘法却不需要盾牌,他有长枪就足够了,他抽出长枪对众人道:“你们在这里稍候,我上去看看。” “刘团练,我跟你一起去。”李岩也准备跟随他上山。 “不用,你们在山下注意外围防范。” 刘法催马上了矮山,从一段坍塌的围墙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小庙,他心里清楚,昨晚一直在下雪,如果是从前的脚印应该被覆盖掉,但这些脚印上没有一点积雪,说明是今天才出现,临近新年,商队已经停止活动,忽然出现的二三十双新鲜脚印,想都不用想这会是什么人。 小庙只有一间正殿和一间厢房,刘法走了一圈,庙里已没有一个人,大片脚印从后门出去了。 “你们进来!” 刘法高喊一声:“庙里没有人。” 众人纷纷催马冲上了矮山,进入小庙,这时,刘法从正殿出来,肃然对众人道:“正殿内的火塘还是热的,山匪应该没有走远,我要去探查一下,你们去接应张御史。” 李岩道:“刘团练,我跟你一起去!” 这次刘法没有拒绝了,多一个人更有利于探查情况。 第二百五十二章 山中孤儿 刘法和李岩没有骑马,骑马目标太大,很容易被躲在暗处的人用弓箭偷袭,于是刘法只带了长枪,而李岩则拿着战刀和盾牌,同时带了一副火箭,两人沿着脚印向北面山谷追踪而去。 冬天的夜色来得格外早,当张辰一行人抵达小庙时,夜幕已悄然降临。路上已经不安全,不仅有山匪,还会有各种猛兽出没,冬天大雪封锁了太行山,大型野兽就会成群结队地来到平原和山区交接的丘陵地带栖息,到了夜间它们就会出来觅食。 士兵们已将正殿和厢房打扫干净,在正殿火塘内点燃了篝火,几名文官围着在篝火旁烤火吃干粮,士兵们又在院子里点了三堆篝火,供大家围坐在篝火旁聊天,十几名士兵则在院外用雪水剥洗今天猎到的两头野猪和十几只山鸡,每个人都能吃到一块烤肉。 百余名士兵则去山神庙四周伐木,山神庙四周的树木都被路人砍伐来烧火取暖,只剩下十几棵大松树,今天也要被士兵们全部砍伐用来烧火了。 张辰站在后门向远处眺望,他心中着实有点担心刘法他们的安危。 “三郎不要太担心,刘法是谨慎之人,他不会轻易冒险的。”章楶走到张辰身边笑道。 张辰点了点头,这时他又问道:“刘法的官职真花了一百贯?” 路上张辰才知道,刘法这回调到相州安阳县担任乡兵团练本是有调令文凭,结果临近上任时,竟然还花了足足一百贯钱去州里打点关系,这还是章楶帮他说了几句好话的结果,反正必定得倾家荡产了,难怪如今他家中境况拮据不已。 章楶叹了口气:“你也别误会是我把他强行要来了河北,其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河东残破,收入低薄,在蒲州河中县,他一个月只有十二贯钱的收入,兄弟还要读书,父亲瘫痪在家,又娶了娘子 他跟我来河北任职,好歹一个月能有二十多贯的收入,百贯是多了一些,但不到半年便挣回来了。” “那你呢?你可是州一级的团练使,正儿八经的从六品,难道也要贿赂上官?” 章楶摇摇头苦笑道:“三郎啊!亏你还在东京官场上混,我这个相州团练能够顺利走马上任,可是花了足足五千贯钱!在地方若没钱就别想安稳做官,这是铁律!” 张辰沉默片刻,又问道:“这个韩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虽初来乍到,但两天时间却已足够让我了解一点,只有一个字,贪!” 章楶冷笑一声道:“我这个团练使刚刚上任,便要向他上交五千贯表示表示,他在河北可是出任转运使五年了,听说在东京城就有好几栋十亩的豪宅,你可以想象他是怎么疯狂敛财的,安阳县里到处都是传闻,河北路许多乱匪和韩缜都有交易。” 张辰一怔,堂堂的朝廷二品大员居然和山匪有交易? “不会!” “当然只是传闻,不过我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无。这大宋的官场有多黑,你能不清楚?” 张辰沉思不语,他不禁联想到,这韩缜如果真和山匪私下勾结,他们这一行人要是不明不白死在磁州,届时除了当地官府和提刑司倒霉外,韩缜却没有任何损失。 不行,他们还是需要援军,想到这,张辰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两名骑兵道:“你们两人立刻赶去滏阳,把这封信亲手交给磁州莫知州,请他立刻出兵!” 刘法和李岩此时在距离在山神庙十几里外的一处山坡上,他们已经发现这伙山匪的踪迹,大约有三十余人,牵着十几匹骡子,骡子上满载着毛皮和野味,说他们出来狩猎,但又不太像,哪有那么快就剥好了毛皮。 “我知道了!” 刘法低声对李岩道:“他们是出来扫荡猎户,这一带有不少靠打猎为生的猎户,开春后会有商人来收购他们的皮毛,山匪就抢先下手,看见没有,连野味也抢,快过年了。” “那我们要不要回去?” 刘法想了想道:“这些人和伏击我们无关,可以不用管他们,我们回去。” 两人回头刚走了十几步,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孩子的啼哭和男人的怒吼。 “不好,有人遭殃了,” 刘法和李岩连忙调头奔回去,这时连续传来两声惨叫,便再也没有生息了。 “头儿,那小娃掉下去了。” “那就喂狼呗!我们走,只是可惜这娘们儿了。” 一群山匪沿着山路走了,待他们稍稍走远,刘法和李岩奔了上去,只见两人倒在血泊之中,一男一女,看样子男人应该是个年轻猎户,女人是他妻子,他们赶夜路想回县城去过年,却不幸遭遇了这群山匪,人被杀,毛皮和猎物也被抢走了。 李岩上前摸了摸两人的鼻息,摇头忿忿道:“入他娘的,都断气了。” 他没有听见刘法的回应,连忙回头,刘法却不见了踪影,顿时吓了李岩一跳,又不敢高喊,只得四处查看。 这时,他在山坡旁看见了刘法的长枪,连忙跑了上去,只见刘法已经攀下坡底,隐隐听见下面有孩子的哭声,李岩顿时醒悟,刘法定是下去救孩子了。 好一会儿,刘法抱住一个小孩从深谷里爬了上来,这一个年约两岁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壮实,也是因为深谷内堆满了积雪,他没有任何受伤,只是受了惊吓,正啼哭不止。 “快帮帮我!”刘法快要撑不住了。 李岩连忙探身将长枪递上去,刘法一把抓住长枪,李岩奋力拉拽,将刘法一步步从斜坡拉了上来。 “他父母还有救吗?”上来刘法便问道。 李岩摇摇头:“被长矛刺穿后心,两个人都断气了。” “那把他们掩埋了!以免被野兽所食。” 两人一起动手,在山道旁挖了一个深坑,将夫妻二人埋葬了。 刘法举起怀中孩子的小手合掌施一礼,对李岩叹道:“唉!我们回去!” 两人转身快步向山神庙方向奔去 众人已经吃了晚饭,很多士兵用毯子裹住,躺在篝火旁沉沉睡去了,山神庙正殿内,几名官员也着实疲惫不堪,裹上毯子躺在火塘旁沉睡,只有监察御史方回还在不断地抱怨。 “这已经两天没洗脚了,就不能烧点热水泡泡脚吗?脚趾头都快长冻疮了。” 方回不断地抱怨,却没有人理睬他,连他的随从也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张辰独自坐在大殿上,心中依旧十分不安,刘法两人去了快一个时辰了,却始终没有消息,虽然他知道以刘法的武艺定然不会有事,但担心还是不可避免。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飞奔进来:“刘团练回来了!” 张辰心中一松,起身快步迎了出去,见一群人围着刘法,再近前细看,刘法的怀中竟然有个沉睡的小娃。 “这是哪来的孩子?”张辰走上前问道。 李岩连忙率先禀报:“启禀御史,是我和刘团练在山沟里救下,他父母是猎人,被乱匪所杀。” 张辰暂时不管孩子,又问李岩道:“山匪有什么动静?” “我们看到的三十几名乱匪并不是针对我们,他们是来扫荡猎户,现在已经走远了,暂时没有发现别的山匪。” 张辰点点头道:“先去吃饭!” 刘法抱着孩子和李岩去吃饭了,这时,章楶走上前道:“难道是我们草木皆兵?” 张辰摇摇头:“天色才黑下来一个时辰,如果山匪要对付我们,至少也是一更以后,现在说安全还为时尚早。” “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岗哨,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章楶转身匆匆离去了,张辰回头看了看刘法,见他正手忙脚乱脱外套,孩子在他怀中撒了泡尿,让他十分狼狈,纪达在旁边笑呵呵地替他抱孩子,几名士兵笑得直不起腰。 张辰摇了摇头,也不去管刘法了,居然抱一个孩子回来,他们队伍中三百多人,就没有一个女人,这孩子要给谁带? 第二百五十三章 山岗夜战 夜幕降临后,大地变得一片寂静,尽管月色在云间若隐若现,但厚厚的积雪还是将大地映照成一种灰白色,百步外的景象清晰可见。张辰一行临时栖身的山神庙位于官道西面,四周都是延绵起伏的丘陵,分布着大片树林。 这时,就在距离山神庙一里外的一片树林内,赵忠正率领千余名匪众悄悄向山神庙方向靠近。 赵忠是在今天上午接到河北路转运使韩缜送来的消息,韩缜开出的价格令他怦然心动,粮食一万石,这对一直被粮食困扰的赵忠无疑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尤其要对付的人可是老对手张辰,当初锡义山匪军的心腹之患!这回张辰倒是推断错了,赵忠并不是付策一派,而是去岁锡义山匪军的东平镇守将,他原本是刘丰的手下大将。 当初锡义山脚下的东平镇被张辰攻下后,赵忠被班师回来的大头领单安命人带枷示众,并连贬三级,从此在匪军成了一无名小卒,于是他一直怀恨于心,所以这回就算韩缜只给一千石粮食他也不会放过张辰,更何况是一万石粮食的诱惑。 赵忠几乎是倾巢而出,除了三支派出去打早谷未归的小队外,其余手下他全部带下山,共有一千人出头,对方只有三百乡兵,这一战他势在必得。 “寨主,已经一更时分了。”一名手下在赵忠身边小声道。 “第一队上,干掉哨兵!” 赵忠下达了命令,一百余名匪兵迅速冲出树林,向数百步外的矮岗脚下奔去,就在这时,树林内扑啦啦惊起一群夜鸟,立刻引起矮岗上哨兵的注意。 章楶在山神庙四周部署了二十名哨兵,两名哨兵被惊鸟吸引,一起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无数黑影在雪地上奔跑,哨兵大惊失色,立刻喊道:“有敌情!” 一名哨兵飞奔回山神庙,冲进院子便大喊道:“山下有敌情!” 章楶腾地坐起身,大吼道:“有敌情,给我起来!” 正在熟睡中的士兵纷纷惊醒,他们都是穿着盔甲入睡,兵器就在他们身旁,在此之前,章楶便做了一些部署,比如弓弩手睡在一起,长枪兵都是按照各自的伙聚集在一起,这样便于迅速集结。 张辰也得到了消息,大步从正殿内走出来,士兵们正在迅速列队,张辰问道:“山匪有多少人?离我们多远?” 哨兵急道:“启禀御史,人数不详,大概离我们三四百步远。” 张辰当即令道:“弓弩手先出去部署,长枪手在院中等候命令。” 张辰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矮岗顶上面积不大,士兵都涌出去一时也发挥不了作用,反而容易成为敌人的弓箭靶子。 章楶大吼一声:“弓弩手跟我来!” 他带着一百名弓弩手向庙外奔去。 张辰又对张龙道:“你带二十名弟兄把所有树干都锯成两尺长木墩子。” 四周的十几棵大松树都被士兵们砍倒,他们只烧掉了枝蔓,还有粗大的树干堆在围墙外,正好可以用来制作滚木。 刘法睡在厢房,他也被章楶的喊声惊醒,他抓起长枪向外看了看,便将自己的毯子盖在睡得正香甜的孩子身上,低声道:“若你今晚大难不死,我便带你回家!” 他转身便向外面奔去,战斗来临,他只能将这个孩子的命运交给上天了。 山道前停着三辆牛车,牛已经被牵上矮岗,但大车却搬不上去,只能堵在山道入口处,用来做临时的防御。 这时,几名士兵举着火把从山上冲下来,将火把扔进了车窗内,三辆牛车很快被点燃,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寨主,山脚下起火了!”一名在树上观察的山匪大喊起来。 赵忠知道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他站起身大喊一声:“给老子杀上去!” 近千名山匪纷纷从雪地里爬起,呐喊着向山神庙方向冲去,树林大片鸟雀被惊扰,在天空中形成了黑压压一片。 山神庙所在的矮岗高约二十余丈,东西两边是笔直的山坡,无法爬上去,但南北两面均由山道可以上山,此时山道上方各部署了五十名弓弩手,他们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个个体格高大精壮,是乡兵中的精锐。 乡兵本没有资格配备军弩,但别忘了这三百人乃是章楶从河东带来的嫡系,早在蒲州时他便想方设法从种锷那头搞到一百支军弩,组建了一支弩箭队,章楶这百名弩手所用的弩虽然不是最好的神臂弩,但也是性能不错的臂张弩,最远射程为一百五十步,杀伤射程为百步,可以轻易射穿皮甲。 这时,张辰在山顶上看清楚了远处奔来的匪兵,竟然有上千人之多,张辰脸色有点难看,今晚将是一场恶战了。 张辰旋即走回大院,对院中集结的两百名枪兵高声道:“山下都是穷凶极恶的山匪,有一千人之多,三倍于我们,如果大家想活命,就只能拼命,如果被山匪攻上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荒郊野外,成为野兽的腹中之食!” 见不少人脸色苍白,张辰又继续大声道:“但我们也有优势,我们有山岗可以依托,地形上占据优势,只要我们坚守到天亮,援军就会赶来,我张辰向各位承诺,杀死一名匪兵奖赏三十贯钱,如果不幸遇难,将抚恤家人一百贯钱和五十亩地,即使受伤致残,也会有相应的抚恤!” 先讲清利害,后进行激励,重赏之下,乡兵的士气又渐渐鼓舞起来,这时章楶快步走过来厉声道:“你们怕个卵子,张御史可是曾率领一千军队和上万西贼激战!不一样把西贼杀得尸横遍野,何况这些山匪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有老子章楶在,哪个王八羔子怯战,老子就先割了他的卵蛋!” 士兵们的热血被点燃了,他们纷纷举起长矛高喊:“杀敌!杀敌!” 张辰赞许地拍拍章楶的肩膀,快步走进了正殿,几名文官迎了上来,他们个个害怕之极,七嘴八舌问道:“张御史,虽说河北正遇民乱,但朝廷大军不是已剿了大半了么?怎么咱们刚到磁州这么巧便遇到山匪?” 张辰摇摇头笑道:“是啊,我也觉得不应该这么巧,但如果是有心人安排,那就难说了。” 五名文官都明白张辰的暗示,脸色顿时刷地变得苍白,方回颤抖着声音道:“我就说了嘛!就不该加入军监所,这种得罪人的差事会有什么好结果?” 张辰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对众人道:“大家听着,乡兵们会拼死保护大家安全,请大家就呆在正殿内,尽量远离窗户,当心被流矢射中,另外每个人都穿上皮甲,拿上一面盾牌,我保证大家今晚安全无事!” 这几名士兵拿着盔甲和盾牌走上来,众人纷纷上前穿戴盔甲,这时,纪达走到张辰笑道:“御史可知道三国时期曹孟德的冰城计了?” 张辰顿时醒悟,从小酷爱《三国演义》的他怎能不知?那可是曹老板对付马超的神来之笔,冬天守城时浇水在城墙上,会使城墙变得异常坚固和光滑,会大大增加敌军的攻城难度。 如今虽然张辰所在的地方是土山,但也照样可以这样干,尤其现在是夜间,温度是零下十几度,结冰速度定然很快,张辰随即将几名火头兵叫来,让他们架起大锅烧化雪水。 “御史,南面开始进攻了!”有士兵在院墙处大喊。 南面开始进攻的士兵便是最初派出的百名山匪,现在只是试探性进攻,二十几名山匪缓缓沿着山坡向上攀爬,他们也担心上面有弓弩手,便尽量压低身子,紧贴着地面爬行。 南面山坡是由刘法负责指挥,他对五十名弩手道:“各自选好目标,等待我射出第一箭!” 刘法蹲在一块大石背后,举起硕大的神臂弩,瞄准了两百步外的敌军队头,只听“咔!”的一声,一支弩箭闪电般射出,尽管是在夜间,弩箭依旧精准地射中了敌军队头的胸脯,只听一声惨叫,站在高处指挥的山匪头领摔落下地。 刘法的第一箭就是命令,五十名弩手蓄势已久,纷纷向半山腰的敌军射出了密集的弩箭,二十几名匪兵顿时被射杀十几人,其余匪兵调头便逃,向山下狂奔而去,还是有数人被尾追来的弩箭射倒。 第一轮射击就取得了不错的战果,顿时令山上的乡兵们士气大振。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刘法收子 千余匪众簇拥着寨主赵忠和副寨主罗恒缓缓而来,虽然是山匪,但他们装备并不差,基本上和厢军装备一样,铁盔皮甲,兵器以长矛为主,每个匪兵甚至还佩备了一把战刀。 这是赵忠用山匪们多年抢劫得来的五万贯钱从韩缜手中秘密换来的一千套装备,另外还有五千石粮食,一般的山匪可没有这种魄力,但赵忠毕竟曾经坐过锡义山匪军的交椅,他深知发展壮大才是抵御官军的唯一出路。 正是靠这些粮食和装备使赵忠迅速兼并了太行上的七八支山匪,使他成为南太行最大的一支山匪头领,并且已牢牢控制着滏阳道。 这时,一名匪兵飞奔而来禀报道:“启禀寨主,山上官兵有弩箭,马队头被他们射杀了!” 官兵有弩箭很正常,但这位马队头可是出了名的怕死,可这么怕死的人居然被射死,这倒奇怪了,赵忠眉头一皱问道:“是多远距离被射杀?” “大约两百余步!” 赵忠抬头看了看山顶,这么黑的夜色居然能在两百步外射杀对方,山上有高人啊! 旁边罗恒低声道:“大哥,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张辰,据说他的弓箭很厉害,号称西军第一箭。” “应该不是他,这是弩箭,两百步外应该是用神臂弩。” 赵忠随即下令道:“第一队和第二队从南北两路攻山,杀死一名官军,赏钱十贯!” 两百名匪兵分为两队,分别向南面和北面北奔去,赵忠又召来一名心腹手下道:“你带二十名弟兄去东面和西面看看有没有上山的小道,要注意隐蔽。” “属下遵令!”手下带着二十名士兵向夜色中匆匆奔去。 这时,天空的薄云渐渐散去,一轮半月浮现在深蓝的夜空中,寒冷的清辉将大地映照得格外明晰,北面的上山小道坡度比较平缓,地上的积雪被三百乡兵踩烂后又凝固起来,使坡道格外光滑,稍不留神就会滑倒,也给匪兵的进攻带来极大的麻烦。 尤其匪兵没有配备盾牌,致使很多匪兵只能贴着坡道内侧攻山,进攻十分困难,山顶上射来的弩矢虽然并不密集,但杀伤力极大,平均两三箭射下就会有一名匪兵被射中,匪兵只攻到山道转弯处,也就是半山腰之时,赵忠便下令收兵。 这时,攻山的两百匪兵已经被射中四十余人,个个胆战心惊,听到收兵钟响,其余匪兵如兔子般地奔了下去。 “寨主,怎么样?”罗恒低声问道。 赵忠大概已经了解山顶的防御了,对方弩兵不超过一百人,南北两边五十人左右,他们小规模进攻根本攻不上去,必须全面压上,以伤亡百余人的代价才可能冲上山顶。 他随即对罗恒道:“你我各率五百人全力攻山,不惜一切代价杀上去!” 罗恒点点头道:“大哥攻北面,我负责南面!” 赵忠回头大喊:“给我擂鼓助威!” 二十面大鼓“咚!咚!咚!”地敲响了,一千匪兵在赵忠和罗恒的率领下,开始对山上发动全面进攻! 就在匪军收兵钟声敲响的同时,数十名士兵开始在山坡上泼水了,院子里架起三口大铁锅,下面烈火烧着木材,将铁锅烧得滚烫,不需要将水烧开,只要雪化成冰水立刻倒入皮袋中,由士兵拎着皮袋跑出去,泼洒在坡道上,天气十分寒冷,虽然不是滴水成冰,但凝固的速度也非常快,不多时坡道上便迅速凝结成了白花花的冰面。 另外张辰还命令士兵在山道最上方挖了一条沟,堆放一百多只泥袋,形成一道泥墙,正面高五尺,侧面高三尺,成为山顶上最后一道屏障。 在泥墙背后则堆放着数十根短圆木,每根圆木长两尺,粗细不一,最粗的比脸盆还粗,细的也和小木桶差不多,虽然没有巨石,但这些滚木也会成为防守利器,这只是第一批送来的圆木,院子里,二十名士兵正在全力锯木,十几棵大松树至少可以准备上百根圆木。 此时,张辰就站在山顶最西面,冷冷注视着远处大群匪军的动静,他见匪军分成两支队伍,向南北方向奔来,同时鼓声大作,他便知道大规模的进攻即将开始。 张辰立刻回头令道:“停止泼水,第一轮长枪兵准备作战!” 第一轮长枪兵出动一百人,南北两个山道各部署五十人,另外二十人则负责监视东西两面,防止匪军用偷袭的方式上山,还有八十人则作为第二轮后援留在大院,随时补充兵力。 张辰命令一下来,一队队士兵便火速从大院中奔了出去,纷纷各就各位,他们中一部分约三十人负责山道正面防御,另外二十人则和侧面的弩手在一起,弩手是向下放箭,长枪手则用圆木向下砸敌。 北面的匪兵率先发动了进攻,在号角声和鼓声的激励下,数百名匪兵如一股黑色洪流冲上山道,奋力向山顶奔来,他们人数太多,黑压压地挤满了山道。 章楶厉声大喊道:“射箭,滚木砸下!” 五十名弩手一起向下放箭,密集的箭矢嗖嗖射向山匪,山道上不断传来中箭者的惨叫哀嚎,但对于数百人攻山,五十支箭还是显得太少,当士兵们上弦之时,敌军前锋已经冲到了山道转弯处。 就在这时,十根黑黝黝的物体从天而降,砸进了人群之中,这比弩箭的效果要好得多,瞬间被砸翻了数十人,匪兵们吓得纷纷趴下,进攻的势头受到了严重顿挫。 “向下面砸!”章楶指着山道下方的密集人群喊道。 一支冷箭嗖地射来,从章楶耳边擦过,将章楶吓出一身冷汗,他顿时恼羞成怒,搬起最重的一根木桩子向人群密集处砸去,破口大骂:“老子弄死你们这帮乱匪!” 又是十根圆木从头顶上砸下来,山道上密集的人群躲无可躲,被砸得死伤惨重,惨叫声响成一片,两轮圆木砸下,伤亡便已超过百人,山匪们吓得胆寒,纷纷调头向山下奔去,山道上堆满了一地的尸体。 这时,南面也传来捷报,他们只用十根圆木便将山匪的进攻瓦解了,南北两面的进攻都以失败告终。 “三郎,滚木这玩意比弓弩强得多,这仗打得可真过瘾!”章楶兴冲冲地对张辰道。 “可惜不多,我刚才问过了,还有六十几根,能再用两轮!” 章楶心中也十分遗憾,无奈道:“可惜山顶上的树木太少,如果能再多十几棵大树,这些浑蛋就别想攻上来了。” 刘法走过来微微笑道:“我倒有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张辰和章楶异口同声问道。 刘法用脚踢了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泥袋,笑道:“如果这个泥袋是球形如何?” 张辰和章楶的眼睛一亮,这真是个好办法,做大泥球,天气这么寒冷,估计半个时辰就冻结实了。 张辰当机立断,命令院子里的后援士兵一起动手挖土做大泥球,冻结实以后用锤子都很难砸破。 章楶又嘿嘿一笑:“把那些尸体搞上来,也是不错的肉石。” 张辰轻轻瞪了他一眼:“亏你老兄也想得出来,你看见打仗几个用尸体来当武器的?真的不够了,这些泥袋不比尸体更好?” “哎呀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去安排一下做泥球!”章楶连忙找个借口走开了。 这时,刘法对张辰说道:“刚才我仔细观察了进攻的匪兵,我发现他们虽然装备不错,但训练却很糟糕,乌压压地一拥而上,队伍也不争气,而且普遍士气不高,我觉得如果能把敌军人数压到五百人以下,索性我们杀下去全歼这支山匪!” 张辰沉吟一下道:“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监察使团的安全,这是第一要务,如果援军能及时赶到,倒是可以配合援军灭掉这支山匪,其他方案暂时不要考虑。” 刘法默默点了点头,又叹口气道:“我第一箭有点失策,不该放箭太早,打草惊蛇了,结果匪军的将领现在都在射程之外,否则我可以干掉他们的主将了。” 张辰安慰他笑道:“杀到最后他们急眼了就会忘记躲避,那时你的机会就来了,其实我现在倒想知道你抱的那个小娃如何了?” 刘法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睡得很香甜,居然一直没有被吵醒,这个孩子我很喜欢,如果有可能,我想收养他为养子。” “你想收养他?你不是刚刚成亲么?”张辰愣了一下。 刘法认真点了点头道:“我想过了,我父亲如今病重,一直想有个儿子给家里带来生气,但我刚刚成亲,要个儿子也急切不得,不如先了我父亲一桩心愿,想要亲生的,将来再生几个便是。而且这个孩子两岁左右,长得很结实,父母也不幸双亡,我觉得自己和他有缘分。” 张辰也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他和你有缘分,别人抱他都会哭,唯独你抱他时他就很安静,他知道是你救了他。” “那官人也觉得我可以收养他?” 大宋年间收养子养女非常普遍,既然刘法自己愿意,张辰当然不反对,他便点点头:“给他起个响亮的名字!” 刘法沉思片刻道:“我救他的这座山岭,当地人叫做正方岭。正方正方,守正方圆者,俊彦君子也。我就给他起名叫做刘正彦。” 听见这个名字,张辰不由得一愣,随后张大了嘴巴望着正逗弄养子的刘法,不知该说些什么(注:刘正彦,南宋初年着名将领。其父名将刘法,宋徽宗政和年间曾任熙河路经略使,在金国入侵南宋之际,发动历史上着名的“苗刘兵变”,妄图挟持宋高宗号令群臣,后事败,被宋高宗寸磔而死。)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亲身上阵 第一次大规模进攻便死伤两百余人,这令赵忠有些恼羞成怒,他也意识到自己轻敌了,更重要的是他们这帮山匪没有强硬的盾牌,官军的滚木砸下,他们毫无躲闪的余地。 这时,一名手下给他出谋道:“死了那么多弟兄,不如背负他们尸体上山,或许能减轻伤亡。” 这句话就是拿尸体当肉盾的意思,一般这种事情不好做,容易寒了弟兄们的心,但赵忠也一时无计可施,他也豁出去了,便点头道:“去把罗恒叫来!” 不多时,罗恒骑马奔来,远远大喊道:“大哥,不如集中兵力进攻!” “我正是此意,你去将弟兄全部调到北面来!” 罗恒即刻调转马头飞奔而去,很快便将剩下的三百多名匪兵带到了北面,两军重新汇合,赵忠重新统计一下兵力,左右不到八百人,另外还有数十名重伤兵,但这些伤兵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无法再使用了。 赵忠将其中的三百人挑选出来组成弓兵,令他们向山上放箭掩护主力进攻,又挑出一百名精壮士兵,令他们每人背负一具尸体在前面冲击,他心中计划,只要一百人先冲上山和敌军短兵相接,后面的弟兄上山就容易了。 山下在重新部署兵力,山上也在对应部署,张辰在南面山道只留三十人防御,减少东西两面防御的士兵,东西两面必须依靠绳索才能爬上山,只需要十个人巡逻,及时斩断绳索便可以了。 其余士兵全部集中到北面防御,另外,张龙正带着数十人正在山神庙周围挖掘树根,之所以没有做大泥球,是因为山顶上的积雪已经不够了,之前融化成水,大部分积雪都已用掉,没有了积雪就没有了水,而做泥球需要大量的水来搅拌泥土。 其次时间也不够,做好一只大泥球后至少要冻两三个时辰才能完全凝固起来,他们等不及了。 但章楶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资源,那就是树根。山神庙周围原本长满了大松树,但常年的砍伐,使树林已经砍伐殆尽,只剩下一个个树桩,将这个树桩连根挖起,砍掉根枝,就成了一个个重达百斤大木桩子,足有上百个之多。 这是一个很实用的资源,而且容易获得,只要用绳索套住木桩,大家一起用力,便能将木桩连根拔起。 两百多名士兵在北山顶上严阵以待,这时,山下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张辰大喊道:“弩兵就位,滚木准备!” 山顶上还有六十余根滚木,如果百余根树桩及时送来,那也足够了。 两百余人分为两队,刘法率百名长枪手站在泥土袋后,而章楶则率百名弩手和其他投掷士兵站在侧面准备。 就在这时,山下一阵密集的箭矢突然射来,十几名士兵躲闪不及,纷纷被箭射中,不过箭矢并没有射穿他们的双层皮甲,中箭者皆有惊无险,只有两名士兵被箭矢射中面门,惨叫摔倒,张辰急令士兵躲避,两名受伤士兵很快被抬进了院子。 不过,山下匪兵人数也不多,没有采用三段射,当一阵密集的箭矢射完后,便出现了短暂的时间空档,这是匪军弓兵在抽箭上弦,章楶立即大喊:“弩箭专射弓兵!” 弩兵们纷纷翻身趴上泥袋,举弩向山下的匪军弓兵射去,弩箭比步弓杀伤强大得多,瞬间便有二十几名匪军弓箭手中箭倒地,随即又是一阵密集的箭矢向山上射来,双方弓弩交替射击,形成了一道箭网。 在弓弩战爆发的同时,数百名匪兵开始向山上进攻了,这是赵忠吸取教训后的第二次大规模进攻,冲在前面的百名先锋手执长矛,每人身上背负着一具尸体,虽然背负尸体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比起毫无遮挡而被滚木砸死,或者被乱箭射杀,身上有具肉盾还是让他们定心得多。 后面的军队则尽量贴着土坡上山,将队伍拉长,不再簇拥在山坡上。 “用滚木把他们砸下去!” 在匪军箭矢的空挡,数十名士兵纷纷抱起大木头向山下砸去,山道上的匪兵纷纷发一声喊,趴在地上,巨木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后背的尸体上,效果果然不错,二十几根巨木只砸伤了数人,匪兵继续爬起身背负尸体向上奔跑。 “滚木停止!” 张辰也发现了情况不多,匪军居然没有多少伤亡,他当即叫停了滚木,略一思索便顿时明白了,他们一定是背负了尸体上山。 “三郎,怎么办?”章楶紧张地问道。 张辰冷笑一声:“不急,等他们后半段上山时,用滚木从正面砸他们,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抵挡?” 这次张辰北上只携带了疾风弓和一把直刀,并没有携带其他大型兵器,但现在张辰觉得自己也需要亲身上阵了。 “章兄,命人给我找几壶箭来!” 章楶顿时想起张辰昔日在西军的神射,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喊道:“我亲自去!” 他转身便跑,不多时他便抱来两壶铁箭,后面的两名士兵也各自抱着两壶。 章楶麾下的这些弓弩兵几乎配备的都是军弩,长弓和铁箭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备用品,只有在军弩毁坏或者弩箭用尽时,他们才会拿起传统的弓箭制敌,但对张辰却不一样了,他近乎百发百中的箭术不仅能有效杀伤敌人,还能将大量乡兵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这种小规模的战斗实际上并不需要张辰指挥,章楶和刘法就足以指挥士兵们作战,张辰只是负责协调,并寻找防御可能产生的漏洞,同时精准地将后援士兵投到各个薄弱环节中去,故而就算张辰亲身上阵也不会影响大局。 此时张辰站在侧面最边上,面前是一堵四尺高的泥袋墙,侧面是一块大石,从他这个角度可以观察到全局作战,当然,匪军冲上斜坡时,张辰也正好处于他们后背。 这时,一百名山匪已经冲过了山路的转弯处,开始正面面对上方的防御士兵,这段距离大概是三十步,他们正面是百名长矛手,密集的长矛从三尺高的泥袋墙上方探出,就仿佛一丛生长旺盛的茅针草,在他们头顶七八丈高的上方,是一百名弩手和数十名准备投掷滚木的士兵。 不过官军弓弩手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山脚下的弓兵,真正让他们胆寒也不是犀利的弩矢,而是头顶上一根根粗大沉重的滚木。 山顶上的滚木还剩下四十余根,这时,十几根用树桩做成的木墩也送来了,这些木墩个头很大,就像酒馆地窖里的大木桶,它们都交给了刘法,刘法将用它们从正面袭击。 这时,对匪军的进攻也已经停止了,似乎官军在刻意等待着他们集中起来。 虽然到山顶只有三十步,但进攻的匪兵们走得十分艰难,主要是地面太滑,走一步就是一个趔趄,他们不得不手脚并用,背负着尸体缓缓上爬,不少人爬到一半时又滑落下去,一连撞翻几个同伴。 刘法和一群乡兵长矛手冷冷地望着下方正在艰难攀爬的匪兵,那眼神就像一群猫在冷视着正在前来送死的大群老鼠,相信很多人都有点后悔不该把地面弄得这么滑,搞不好张御史开出的赏金就与他们无缘了。 这时,百余名匪兵已经爬到一半,刘法有点忍无可忍,他向张辰望去,正好看见张辰向自己点了点头。 刘法心中的热血一下子被点燃了,他回头喝道:“搬十个木墩子来!” 木墩子十分沉重,两三名士兵才能搬动一个,士兵们很快将木墩子架上了泥袋墙,随着刘法一声令下,十个沉重的木墩子翻滚着向坡道上的匪兵砸去,很多匪兵吓得惨叫起来,丢弃尸体便不顾一切地滚下山坡去,但木墩子还是无情地砸来,山坡上顿时哀嚎声一片。 这时头顶上的滚木也无情地砸下,没有了尸体格挡的匪兵们被砸得血肉模糊,死伤惨重,百名匪兵瞬间只有十几人幸存,跌跌撞撞向山下奔去,下面正跟随他们的数百匪兵也吓得调头便逃,山道上乱成一团。 乡兵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将三十余根滚木一起砸了下去,连同五六个沉重的木墩子一起砸下,山道上密集的人群一片片被砸倒,很多人跳下山道,向山脚翻滚而去,山道上到处是骨断筋折的匪兵,哭喊声震彻天际。 第二百五十六章 磁州援军 山下的赵忠看得目瞪口呆,他发现攻山队伍消失的速度比他纠集起来的速度要快得多,匪兵们只要倒下,就算只是轻伤,今天晚上便休想让他们再出力了,这些山匪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但对自己的生命也同样重视。 这时,一名愤怒的匪将向赵忠冲来,失去理智地怒吼道:“看看你做的好事,我的手下已经死掉大半了,你自己却不敢靠近山边一步!” 赵忠勃然大怒,手中长刀一抖,一刀将这名匪将劈死,他对众位匪首怒道:“还有谁有意见,老子一并送他上路!” 周围五六名匪首都低下头,他们被赵忠兼并还不到两个月,与其说他们是被赵忠威慑,还不如说他们是惧怕他手上那柄雪银长刀,因为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死在了这柄长刀之下。 “罗恒,去整顿士兵,看看还有多少人可以用?” 罗恒领命飞奔而去,片刻,他奔回来禀报道:“连同弓兵在内还有五百名弟兄,另外还有一百八十余名伤兵,大部分都是骨折。” 哪有这么快就诊断出是骨折,分明是受伤之人自己编出来的,都不肯再上山了。 其实赵忠心中也明白,对方占尽了地利,他们没有防护盾牌,很难再攻上这座小山了,对方不知从哪来搞来这么多滚木,简直就是他们的噩梦。 “大哥,我们怎么办?”罗恒小声问道。 赵忠抬眼看了看黑黝黝的山头,叹了口气道:“让弟兄们休息!等天亮后再想办法。” “万一援军来了怎么办?” “不要考虑援军,这些当官的明争暗斗,相州和磁州向来不对付,来的是相州兵马,磁州知府莫效怎么可能会管他们?再说了磁州军可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何惧之有!” 不得不说赵忠确实是个政治白痴,一旦御史监察团在磁州境内被杀,莫效可不是丢官那么简单了,他怎么可能不管? 当然,韩缜也没有告诉他,要他们杀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唯有孤零零的几个人名。如果让赵忠知道这帮人尽皆是朝廷的御史,恐怕也不会那么痛快答应韩缜的条件。 听说暂时不用攻山,所有匪兵都松了口气,纷纷远离山脚两百步外找地方休息。 山匪暂时后撤,乡兵们也纷纷回到大院里休息,张辰只留下数十人看守山道,至于有人提出下山去回收滚木,张辰并没有采纳,他们还有近百个木墩,不需要再去回收滚木。 不仅如此,张辰还下令将最后十几根滚木劈碎,和树根枝蔓一燃了篝火,又让人将六头拉车的牛宰杀,给士兵们饱餐一顿。 宰牛虽然也是宋朝的一个禁忌,但也没有那么绝对,有很多情况下是可以杀牛的,比如丧失劳动力的牛或者死牛,只是不准普通小民随意宰杀,一般要得到官府批准才行,像是今天这种情况杀牛,也没有人会说有什么不妥。 士兵们一边吃着热汤牛肉,一边兴致勃勃地聊天,这场防御战他们打得极为痛快,轻伤十几人,仅有两人因箭伤过重身亡,而对方却死了几百人,这种辉煌的战果让每个人都扬眉吐气。 这时,章楶拿着一块烤好的牛肉坐到张辰身边,把牛肉递给他笑道:“杀死一名匪兵奖赏三十贯钱,三郎真的要兑现吗?可需要我出力?” “当然兑现!” 张辰啃了一口烤肉,咀嚼着笑道:“不过却不用你出一分钱,我会向朝廷申请这笔奖励,如果朝廷不肯给,那我就自掏腰包,不过一万多贯钱,别忘了我背后还有房州会馆,我还负担得起!” “看看谁来了!” 张辰正好看见刘法,连忙笑着向左边让一让:“我们的小正彦来了!” 刘法抱着小男孩在张辰身边坐下,满脸笑容道:“刚才哭了一阵子,吵着要娘,现在好了!” 张辰撕下一块牛肉笑眯眯递给小男孩,旁边章楶眉头一皱道:“贤弟,你不会真的要收养他?” 刘法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不行?给任何人都是收养,难道我就不能收养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一他还有什么祖父,什么叔伯之类,人家想要回孩子,你怎么办?” “那你告诉我,他的祖父和叔伯在哪里?我马上就把孩子还给他们!” “这个”章楶有点语塞了,确实无从寻找。 “好!你想收养我也没有意见,只是你怎么带他去真定府?” 张辰微微一笑道:“这个我已经替他解决了,回头在邯郸县我找个人家寄养几天,等他回来时再把他抱走。章兄,老刘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你就别劝他了。” 章楶只得干笑一声:“那我就不多事了,回头我准备一份见面礼,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做刘正彦,这小子看上去是练武的料,你们看他的胳膊和腿多结实。” 张辰点点头对刘法笑道:“如果你真打算让他练武的话,我建议你让他跟你一样练枪,将来必定是一员猛将!” “现在还没有想那么远,说实话,我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学文,和刘洗一样进书院读书,最后再和章兄一样考上进士,将来做个文官,不要再从军了。” 张辰笑而不语,如果这个刘正彦真是历史上的刘正彦,恐怕刘法的期待真要落空了。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低沉的鹿角号声,张辰一下子站起身来:“你们听到了什么?” 众人皆面面相觑,片刻,又是一声鹿角号声传来,比上次更加清晰,很多人都听见了,章楶也站起身道:“是号角声!” 张辰转身便快步向外面走去,章楶连忙跟了上去,刘法将孩子托给纪达,他也提枪冲了出去。 张辰走出大门,迎面遇到了负责巡视的张龙,他似乎也是赶回来报告。 “哪里的号角声?” “禀报御史,是从南面官道方向传来,听声音大概在十几里外,但夜晚看不到那么远?” “山下匪兵有动静吗?” 不等张龙回答,章楶在远处大喊:“山下匪兵开始集结了!” 张辰大步走了上去,张龙跟在后面道:“小人可以肯定这不是匪兵的把戏,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过,一定是援军来了!” “是不是他们的把戏,等会儿就知道了。”张辰异常冷静,他头脑里在迅速思索,自己该下哪一个决定。 五百多名匪兵并没有狼狈北逃,相反却绕过矮岗来到南面的官道上,临阵脱逃不是赵忠的风格。 这时,所有的士兵都奔了出去,张辰对章楶和刘法令道:“把士兵集结起来,随时听我的命令!” 他也转到了南面,这时,有士兵指着南面大喊起来:“快看,一支军队来了!” 张辰也看见了,一条黑线在远处官道上出现了,就像一条黑色的小水蛇,正迅速向他们这个方向游动而来,张辰立刻判断出这支军队的基本情况,两千人左右,距离他们大概有十几里,不会超过十五里。 “一定是磁州的厢军!”章楶断然道。 “为什么?” “乡兵大多都回家过年了,不可能这么快组织起来,只有厢军才会这么快赶来。” “那我们要不要参战?”刘法小声问道。 张辰点点头,他们防御了这么久,也该出击了。 他当即对两名队头令道:“你们二人各率五十名弩手守南北山道,不准妄动,其他人跟我下山!” 章楶和刘法冲了回去,片刻,他们骑马冲了出来,章楶大喊:“弟兄们,准备和乱匪决战!” 张辰也翻身上了马,当机立断下令道:“下山,拦截住乱匪的退路!”三人随即率领两百长枪兵向山下奔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全军覆灭 来人正是磁州知州莫效率领的两千厢兵,当他听张辰派去的求援士兵说,有人要在半路对御史监察使下手时,吓得他差点晕过去,若御史监察使在磁州境内遇害,他将是最大的责任者,罢官免职还是其次,更有可能是下狱问罪了。 于是莫效毫不犹豫率领两千厢军向北面支援而来,终于赶在拂晓前奔到了山神庙,但他并没有急于下令发动进攻,他看出来匪兵并没有攻下山神庙,既然御史监察使一行还安全无恙,他便需要让士兵稍微休息一下,两千军队急奔了一夜,着实有点疲惫不堪了。 变数却来自于赵忠率领的五六百悍匪,当赵忠暂停进攻矮岗后,很多自称断腿断手的受伤匪兵又奇迹般恢复了健康,赵忠对伤兵十分残酷,他们没有牲畜携带伤兵,将直接丢弃,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死亡。 在两个月前,赵忠曾率数百人大败进山剿匪的三千磁州乡兵,他从骨子里瞧不起地方官军,缺乏训练,不堪一击,尤其没有善战的大将率领,赵忠心里明白,只要他杀死对方的主将,这支军队就将迅速崩溃。 既然攻不下山岗,他也不想空手回去,他要想在太行山各支乱匪中建立崇高的威望,就得不惜代价地和官军干一场,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就算不幸战败,他的名声也打出去了。 “弟兄们,官军奔跑疲惫,时机就在眼前,给我进攻!”赵忠挥刀大喊。 “杀啊!” 六百余悍匪挥舞长矛,向数里外的两千厢兵杀去。 莫效脸色惨白,他原本只是想把山匪惊走便可结束救援,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要和自己激战,他心中一阵胆怯,回头向军队主将徐信望去。 徐信是磁州的厢军指挥使,隶属于枢密院,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护地方安全,包括剿匪,开战时作为禁军的支援部队,主要做一些粗笨杂事,诸如筑城、制作兵器、修路建桥、运粮垦荒以及官员的侍卫、迎送等等。 厢军的待遇低、装备差,长期训练不足,在作战时甚至还不如乡兵,至少乡兵还有守土保家的决心,所以大部分厢军都不堪一击,这也是赵忠敢于直接挑战他们的原因。 徐信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安,但匪军的猖狂挑衅却也让他十分恼怒,他大吼一声:“弓箭手准备!” 五百弓箭手快步走上前,刷地举起了长弓,厢军装备的是弓箭,而不是军弩,章楶手下虽然装备了一百把军弩,但那是他想尽各种办法搞到的,并非标准配置,只有禁军才会普遍配备军弩和神臂弩。 两千厢军迅速列开阵型,他们的阵型很简单,就是最基础的方阵,没有主阵和左右翼,那需要长时间的训练磨合才能发挥其两翼包抄的威力,否则就算摆下了也是徒有其表。 只片刻,六百悍匪便冲进了百步内,徐信大喊一声:“放箭!” 五百支箭同时射出,密集地射向呐喊着杀来的匪兵,如果对方穿着布衣,那这五百支箭的杀伤力就相当强大了。 可惜对方穿着双层皮甲,他们纷纷趴地,箭矢噼噼啪啪落下,击打在坚硬的皮甲和头盔上,尽管有数十名匪兵的皮甲被射穿造成一定伤亡,但大部分匪兵都安然无恙,当箭矢消失,他们又继续爬起向前狂奔。 徐信脸色大变,他知道今天恐怕要吃大亏,急对左右令道:“护送府尊老爷后撤,远离战场!” 十几名亲卫骑兵调转马头,护卫着心慌意乱的莫效向南撤离。 连射两轮箭都没有起作用,悍匪距离厢军只有三十步了,如狂潮一般奔流而来,射箭已根本没有意义,徐信大喊:“弓兵退下,长矛军压上!” 五百弓兵纷纷后退,一千五百长矛士兵硬着头皮冲了上去,两军轰然相撞,惨叫声响成一片,两支军队在官道及两边的雪原上厮杀起来。 张辰已率领两百乡兵早早下了山,却并没有急于投入战斗,而是藏身在一里外的树林内,事实上,他并没有投入战斗的想法,他只是担心赵忠率领乱匪撤回太行山,所以才率两百士兵下山截断山匪北上的退路。 但事态的发展却出乎张辰预料,赵忠居然率领悍匪和前来支援的两千厢军硬战。 “三郎,好像不对啊!真是白日撞了鬼,官军竟然快顶不住了!” 章楶惊讶地望着一里外被杀得节节后退的官军,他们的阵型已经完全乱了套,不断地后退,而乱匪却士气高涨,越战越勇。 张辰也实在没想到厢军的战斗力会这么弱,他心中暗骂一声,对章楶和刘法道:“我们杀上去,干掉匪军主将!” “弟兄们,跟我杀!” 章楶挥舞大刀,一马当先向乱匪后背杀去,士兵们跟着他奔跑,刘法则提枪跟在一旁奔行,他的目光盯住了匪军主将赵忠。 张辰对身后的十名骑兵喝令道:“你们跟我来!” 他手执追风弓后背两壶箭,率领十名骑兵迂回绕去,他不会直接参战,会在外围放箭支援,或者猎杀落单的匪兵。 两百乡兵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后背突然杀来,将已占据上风的匪兵杀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不得不分兵迎战,顿时使悍匪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挫,眼看就要崩溃的磁州厢军在关键时刻得到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 徐信抓住这个机会,迅速率军顶住了几处要被击溃的薄弱处,这就像即将要倒塌的房屋忽然得到一根大木柱支撑,顿时又稳固住了。 赵忠大怒,喝令罗恒道:“去杀光这帮偷袭的官军!” 罗恒率领两百匪兵顶住了后背的偷袭军队,但他迎面遇到了章楶,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大刀迎面劈来:“吃你章爷爷一刀!” 这一刀快如闪电,刀势极为凌厉,罗恒已无法躲避,只得硬着头皮举刀格挡,只听“当!”一声巨响,顿时震得他手臂失去了知觉,长枪脱手而飞。 要知道当初在穰山中的三位头领,罗恒坐的只是最后一把交椅,武艺远远弱于大头领史堪和二头领朱进,相反章楶可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摸滚打爬出来的,凭借罗恒的武艺怎么可能是章楶的对手?只一个照面,他的长枪就被大刀劈飞了。 罗恒大叫一声不好,喷出一口血,调转马头便逃,章楶冷笑一声,单手勒住缰绳,右手挥刀向敌将后颈劈去,这一刀速度更快,只听咔嚓一声,一颗人头飞起,战马奔出十几步,马上的无头尸体这才咕咚落地。 章楶大声喝令道:“把马匹给我缴获了!” 他用刀尖挑起人头向四周大喊道:“你们的寨主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远处赵忠气得眼睛喷血,大吼一声纵马要冲来,却被一名年轻汉子挥枪拦住! “贼将休走,吃我刘法一枪!” 说完刘法一枪刺出,这一枪看似平平,却已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又快又狠,封住了赵忠所有的躲闪方位。 赵忠的武艺在昔日的锡义山至少能排进前十,他是识货之人,对方这一枪令他大吃一惊,这个年轻人怎么如此厉害? 他也毕竟武艺高强,尤其经验丰富,反手举长刀一挡,“当”一声,精准地荡开了刘法一枪,刘法大喝一声,如暴风骤雨连刺十余枪,赵忠一一格挡,两人激战在一处。 这时,战场上形势已完全逆反,张辰在外围施放冷箭,专射杀匪军头目,他箭无虚发,一连射杀五名匪首,皆是一箭射穿头颅毙命,乱匪的攻势逐渐消失。 徐信则趁机率领厢军反攻,乱匪反而被杀得节节败退,军心涣散,士气急剧下降。 张辰倒不急着射杀了,他立马在百步外,手执弓箭望着刘法和赵忠的激战,若刘法出现危险,他会随时出手。 眼见赵忠和刘法激战近二十个回合,赵忠开始不支,左支右挡,败相已现。 刘法的枪法乃是祖上所传,又曾得到杨家将杨文广的指点,加上他极为刻苦练习,枪法之高虽然不敢说天下数一数二,但也能跻身天下前十,他唯一缺的就是实战经验,否则赵忠连十个回合都抵挡不住。 这时,乱匪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溃败了,赵忠虚晃一刀,拨马便逃,张辰却在百步外拉开弓箭,瞄准了赵忠的后颈,就在这时,纵马追赶赵忠的刘法却出现在张辰的视线内,正好挡住了赵忠。 张辰无奈,手只得稍稍一偏,一箭射出,这一箭从刘法的右臂外侧飞过,一箭正中赵忠的右肩。 赵忠大叫一声,身体剧烈晃了晃,抱住马脖子没命奔逃。 刘法的战马稍稍逊了一点,追出两里外,最终还是被赵忠逃掉了,他只得遗憾地返回了战场。 厢军一路追赶,杀得匪兵尸横遍地,就算匪兵跪地求饶也没有用,被厢军士兵一刀杀死,最后只有十余人侥幸从树林中逃走。 这一战,赵忠的六百余名手下全军覆灭,加上之前攻山时的近四百人阵亡,一千余乱匪全部被杀,彻底拔掉横行在南太行上的这根毒刺,赵忠单枪匹马逃去了冀州方向,从此不知所踪。 第二百五十八章 婚姻大事 就在张辰离开东京城后的第三日一早,张仲方乘坐牛车来到了曹府,在前一天他已派人送来拜帖,曹府也派人回帖欢迎他的光临做客,双方在拜访上已经达成了默契,所以当张仲方准时到达曹家时,曹氏大门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候。 张仲方今日特地换了身新衣,头戴无翅乌笼帽,身穿淡蓝色湖绸襕衫,外套一件小羊皮裘衣,看起来格外的庄重和精神,在他身后,两名挑夫正挑着礼担等候。 张仲方乃是第一次拜访这种高高在上的权贵人家,加上周博今日又身体不适,只是替他准备好了上门之礼,却无法陪他前来,所以今日他显得略略有点紧张。 张仲方刚从牛车拄着拐下来,等候在大门的老家主曹仪便笑呵呵迎了上来,并主动搀住了对方。 “在下曹仪,欢迎张翁前来啊!” 张仲方显然没有想到会是曹家的老家主亲自在大门口迎接自己,而且还如此热情亲昵,他既感动,也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拱手行礼道:“实在抱歉,我这行动不便,让曹公久等了。” “哪里!哪里!张翁来得很准时,我也是刚刚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 张仲方赶忙指了指旁边的礼担笑道:“初次上门,我特地准备了一点薄礼,请曹公笑纳!” “居然是房州会馆出品的胭脂宝盒!” 众所周知,周博于今年正式开辟了胭脂业务,对外出售的胭脂盒分为两种,玉盒和宝盒,玉盒是普通大众使用,二十贯钱一盒,而宝盒一般只供给宫廷和权贵,里面都是顶级脂粉,售价五十贯钱。 张仲方笑道:“这是一百只胭脂宝盒,特送给贵府的女眷!” “这这太昂贵了,我们受之有愧啊!” “这只是一点心意,和价格无关!” 曹仪呵呵一笑道:“好!我就收下了,我给张翁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几个犬子。” 曹仪将自己的儿子一一给张仲方介绍,虽然只是他的儿子,却个个是朝廷高官,尤其是三儿子曹佾,也便是曹嬛的父亲,如今已经承袭了曹仪的殿前都指挥使。曹仪这么隆重欢迎张仲方,也是他极为重视张辰,给足了张家面子。 当然,如今家境宽裕的张仲方出手必定阔绰,他一口气拿出价值五千贯的上门礼,这也让曹家人刮目相看,这也是宋人重利的具体体现,其实和今天一样,有钱人谁不喜欢,他们的妻女可都是将这胭脂宝盒当宝贝一样放在梳妆台上,众人皆大欢喜,赶忙将张仲方请进了曹府。 张仲方走进曹府高楼的贵客堂,今天是他初次上门,并不是正式向曹家求亲,一般是由媒人上门求亲,不过如果今天谈得不错,这门婚事差不多也能定下来了,其实媒人上门也只是一种仪式,真正定下婚姻还是由双方家长决定, 曹仪和张仲方分宾客落座,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儿子都作陪,只是长子曹俨和三子曹佾作陪,曹俨也有五十余岁了,官至上将军、开国郡公,曹仪年事已高,兄弟皆已故去,一旦他去世后,就会由他的长子曹俨继承曹氏家主之位。 至于三子曹佾,因为他是曹嬛的父亲,所以他必须在,不过他的话不多,显得有些木讷,当然有父亲这位家主在,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侍女上了茶,曹仪笑眯眯道:“听说张翁也是读书人!” “早年身上也曾有个秀才的功名,不料家中变故终究混不出前途。” “但令孙却不一般啊!不到二十岁便是正六品御史京官,纵观大宋百年谁可比拟?只是他不曾参加科举,若是身上再有个功名,将来说不定能做到宰执,稍微有些可惜了。” “这个我倒觉得有余地更好一点,月满必亏,水满必溢,不可能样样都占全了。” “这话说得有理!对了张翁,我们曹家是河北真定府人,不知张家可在真定府有亲戚?” “真定府没有,我们张家一脉皆是陕西华阴人,不过几十年前统统迁徙至房州了,曹公,其实我们张氏当年” 他们看似说得漫不经心,其实都是有用意,主要是摸摸底,一个是避开仇家,一个是避免同姓,万一张辰的老祖宗其实姓曹而不姓张,那可就麻烦了,不过这是极小概率的事件。 当年张氏一族是因为出了个宋奸张元,故而全族蒙羞遭难,这才家业崩殂被发配房州,虽说这件事极不光彩,但张仲方却不想隐瞒,毕竟婚姻大事必须坦诚,所以他要含蓄地说清这件事,曹仪很快便听明白了,张辰竟是张元的后人。 不过这个问题不大了,张元早已在几十年前客死西夏,隔了两代人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曹仪并不在意,毕竟自己的先祖曹彬昔日不也曾被发配流放过么?而且还真是巧了,当初曹彬的流放地便是房州竹山县,所以曹仪反倒暗中感叹,这缘分妙不可言。 曹仪和张仲方又寒暄几句,便渐渐转到了正题上。曹仪笑道:“以张辰的才华和仕途,应该早有佳妻了,不知为何至今尚未娶妻?” 张仲方叹了口气道:“我如今膝下就只有这一个孙子,说实话,我心里也急啊!尤其他去和西贼作战,我夜夜都睡不好,生怕他走了父兄的后路,怎奈他一定要自己拿主意,我也干涉不了,只能随他了。” “原来如此,哎!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有咱们的担忧,他们却有自己的心思,我完全理解。其实张辰和我孙女嬛娘比较情投意合,人也般配,所以我一直期待张翁上门。” “我今天就是为此事而来!” 双方言语间便达成默契,曹仪大喜,连忙对曹佾道:“让嬛娘来行个礼!” 曹仪久历人世,他知道张仲方见不见自己孙女都可以,如果见一见,效果会更好,说不定今天就能把这门婚事定下来。 片刻,曹嬛便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客堂,她也知道上门的客人是张辰的祖父,关系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她今日也特地梳妆一番。 走上前,曹嬛盈盈施个万福,微笑道:“嬛娘给张翁请安!” 其实曹嬛一进门张仲方就看中了,不愧是大家闺秀,气质端庄大气,走到近前,又见她长得美貌绝伦,而且体态均匀,并不柳弱单薄,一看就能生大胖小子,他心中更是喜欢,三郎果然好眼力。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扁锦盒,递给曹嬛,和蔼地说道:“曹家小娘,这是三郎的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一对玉镯,今日有缘,就送给你!” 曹仪大喜,居然张辰母亲留下的玉镯,这就是张仲方认了这门亲事了,他连忙道:“嬛儿,还不快谢长辈赠礼!” 曹嬛含羞接过锦盒,再次行一礼:“谢张翁赠礼,嬛娘告退!” 曹嬛转身走了,曹仪笑呵呵道:“我也要送给张辰回礼啊!” “上次曹公不是已经送了他一把剑吗?” 曹仪摇摇头笑道:“那把剑是张辰赢得的彩头,可不是信物,信物我已准备好,请张翁代我转给他。” 曹仪一招手,曹佾连忙上前将一只稍大的锦盒递上,曹仪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只玉佩。 曹仪笑道:“我们也是心意相通,张翁给了嬛娘玉镯,这是嬛娘父母给张辰的玉佩,也是嬛娘小时候戴过的,算是信物。” “多谢曹公,那我便替我家孙儿收下了。” 婚礼的六礼只是一种程序,但在六礼之前,相亲环节都要达成亲事,尤其是大户人家,基本上都是先定下亲事,然后再走六礼程序,否则媒人上门后再拒绝,那是要两家翻脸的。 交换了信物,两家就算正式定了亲,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曹仪和张仲方又商定了时间,双方一致约定,等新年后请郭逵做媒,张仲方这才告辞。 曹仪一直搀着张仲方,直到送出府门,笑道:“我们已经是亲家了,新年期间,我想请张兄前来做客,不知有没有时间。” “既是曹公邀请,我一定来!告辞了。” 张仲方行一礼,坐上牛车走了,曹仪一直目送牛车远去,这才笑呵呵对曹佾道:“嬛娘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嫁咯,你现在可以准备起来了。” “孩儿遵命!” 曹仪还要写信催促女婿郭逵尽快回来做媒,他简直有点等不及了。 房间里,曹嬛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玉镯,或许是时间久远的缘故,玉镯有点泛黄,一只玉镯内圈刻着“逢吉丁辰”四个字,另一只玉镯是一对彩凤,其实玉镯很寻常,普通人家都有,也就价值十几贯钱,但曹嬛心里明白,这是张辰母亲留给她未来儿媳妇的,她心中一阵甜蜜,这就是自己姻缘的信物啊! 曹嬛又托着腮,望着桌上的一座小屏风出神,屏风上的锦面有她亲手绣的一首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大书娘!”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喊声,曹嬛连忙收起玉镯,只见妹妹曹宁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她满脸通红,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跑这么快做什么?” “我我要嫁给张大哥了!” 曹嬛一愣:“你说什么?” 曹宁连忙摆手:“我、我说错了,是你要嫁给张大哥了,外面都在说呢!” “你这个死丫头,这种事情别乱说。”曹嬛红着脸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 曹宁笑嘻嘻拉着曹嬛的手:“大书娘,恭喜啰!” “你这个小脑瓜整天在想什么?” 曹宁背着手打量着房间道:“我在想,等大书娘嫁出去了,这座绣楼就归我了,这些书也归我了!” “胡说!” 曹嬛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揪了妹妹耳朵一下:“别做梦了,这些书我不会给你,再说你也不喜欢书。” “嘻嘻!跟你开个玩笑,我才不要这些书呢!我一楼养猫,二楼放猫食,等你回娘家,只能和我的猫住在一起了。” 曹嬛懒得理她,这时,一名侍女在门口道:“娘子,门外有人给你送一封信。” 曹嬛连忙起身走了出去:“是什么人?” “管家说是个小娘子。” 曹嬛一怔,接过信拆开看了看,她脸色微变,想了想对侍女道:“你给管家说一下,我下午要去一趟居士书坊,请他给安排一辆牛车。” “大书娘,我也要跟你去!”曹宁拉住阿姊的手,撅着嘴道:“我要去买书!” 第二百五十九章 书坊相约 临近新年,书坊基本上都没什么生意,大部分书坊都已经关门,贴上了正月十五后开门营业的告示,居士书坊这两天也在关门盘点,不过今天午后却临时开了门,但并不营业,大门上贴着新年歇业的牌子。 曹家的牛车抵达了居士书坊前,跟随牛车的曹家护卫上前开了门,曹宁先跳了出来,兴奋道:“大书娘,我们到了!” 曹嬛走出了车门,这时从书坊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娘,快步上前笑道:“是曹娘子!我便是汤九娘,是张官人的妹妹。” 曹嬛笑着点点头道:“嗯,兄长说过你武艺很高强。” 汤九娘握住她的手,浅浅笑道:“难怪官人那么喜欢你,果然是天姿国色。” “九娘过誉,你也十分俏丽可爱呀!” 汤九娘随后挠挠头道:“真不好意思,贸然把你约出来。” “没关系的,我在府中左右也是无事。” “咱们去书坊里头说话,请跟我来。” 其实曹嬛心中还是有点紧张,她早就听说张辰府上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有人说是张辰之妹,也有人是张辰暗藏的妾室,真真假假各说纷纭。今日她接到了这位汤娘子的信,希望能见一见面,曹嬛虽然觉得稍微有点仓促,但她不好拒绝,便前来赴约了。 曹宁却主动牵住汤九娘的手,仰头问道:“九娘阿姊,你的武艺真的厉害吗?” 汤九娘见她活泼可爱,心中也着实喜欢,便牵住她的手笑道:“假如有坏人欺负你,你告诉阿姊,我帮你教训他!” “我也想练武,像狐仙那样变幻模样,还能飞到天上去,九娘阿姊,你会飞吗?” 汤九娘险些没笑出声,心中一乐道:“我不会飞,但轻功却会一些,回头我教教你。” “好啊!” 曹宁缠着汤九娘讲练武的故事,接着三人一起走进了书坊,书坊的伙计都已回家过年,只有刘长风夫妇在看店,刘长风和张仲方近日早就见过几次了。 张仲方感去岁照应之恩,特地送了一座杭州的院宅给他养老,虽然刘长风也不知道张仲方为什么送给自己远在南方的院子,但他却很感激张仲方的慷慨,既然汤九娘今日前来借店一用,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曹嬛走进书坊,立刻被满屋子的书籍吸引住了,她美眸中闪烁着惊喜,自己的藏书和书坊比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了。 曹嬛被家里人称为女书呆子也是有缘由的,她在某些时候看见书后往往就会一时忘记眼前的事情,当然只是极偶然的时刻,比如现在。 曹嬛快步走到书架前看着一排熟悉的封面,是李白的《太白全集》,这里居然有全的二十五卷,她只收藏了其中七卷,其他的她都没有,这里居然全有,她心中着实惊喜。 “今日这些书籍,其实都是兄长准备送给你的,已经付过钱了!” 身边传来轻柔的声音,曹嬛惊诧回头,只见汤九娘嫣然一笑道:“我们先去里面坐一坐可好?” 曹嬛心喜,连连道谢,回头看了一眼,见曹宁正坐在一堆书上,汤九娘却已经站在门口,正向她微笑点头,她便放心地跟随汤九娘进了里屋。 刘长风夫妇已经暂时回避了,汤九娘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笑道:“你应该比我要大一些,我便唤你阿姊!不瞒阿姊,其实我一般出门都要化妆,遮住本来面目,今天是见你,所以我特地没有化妆。” “九娘这么美的容颜,为什么要化妆?” 汤九娘摇了摇头,苦笑道:“东京城人多眼杂,若我被人看见,终究会给官人惹出灾祸的,所以我一直很谨慎。” 曹嬛心里虽然不太明白,但决意不再多问,她又问道:“兄长不在京城吗?” “他去真定府公干了,大概去二十天,正月初十左右回来。” “嗯。” 曹嬛低头喝了口茶,汤九娘又笑道:“我第一次知道你,其实是在官人的书房里发现一本书和一副画,有趣的是,他曾经说这是一个十岁的小娘子送给他的。” 曹嬛忍不住轻轻用手背掩口一笑,原来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十岁的小娘子。 汤九娘越看曹嬛越喜欢,虽然她年纪轻轻,但自小便跟着父亲汤焕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又上山落草,十三岁便已跨马领军,在江湖上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看人她有独到的眼光。 眼前的曹嬛是个典型的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看得出她人很单纯,城府不深,以后和她生活在府上,自己的日子应该不会难过。 “要不去府上坐坐!我不习惯在外面。” 曹嬛犹豫一下,小声道:“今天张翁去过曹府了。” 言外之意,既然已经求过亲,这段时间她不太方便去男方家中,汤九娘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是我邀请你去做客,再说我是自己住一个院子,和老太爷离得远呢!院子里最多就有俩孩子,一个是官人的小妹柳娘,另一个是他的义子虎子,都是十岁不到的小娃,我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曹嬛一转念,想到很多定了亲的世家女子也能去男方家参加鹊会,自己去张辰府中应该无妨,反正他也不在东京城。 曹嬛毕竟年轻,没有那么老成守旧,更关键的是她自己十分向往,便欣然笑道:“那好!就打扰九娘了。” 两辆牛车驶过了虹桥,绕过法云寺,最后在张家府宅前慢慢停下,曹嬛走下车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周围很安静,对一个喜欢书的人,安静也是她的热爱。 这时,汤九娘带上了帷帽,走到曹嬛身边笑道:“听说官人喜欢安静,所以特地选了这里。” 曹嬛点点头,指着隔壁的法云寺笑道:“那座寺院我小时候来过,我还在里面抽了一签,说我将来鹏程万里,贵不可言,简直把我当成男孩儿了。” “我们进府里说话,外面风大。” 众人进了府中,一直来到后宅,也没有去客堂,直接来汤九娘小院的起居房内坐下,房间里温暖如春,两名侍女替她们脱去了外衣,曹嬛见房间内布置得十分俭朴,摆设不多,但每一件都摆放得方方正正、井然有序。 屋角放了一袭贴身的皮甲,墙上还挂着两张上好的弓弩,曹嬛毕竟出自军功世家,祖父和父亲都先后在军中效力,她如何能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她对汤九娘的身份忽然又有了一丝兴趣。 曹宁可是坐不住,喝了盏茶便嚷嚷着想去院子里逛逛,于是汤九娘便吩咐侍女带曹宁去找柳娘虎子玩耍去,房间里只剩下曹嬛和汤九娘两人。 这时,汤九娘浅浅笑道:“阿姊是不是正在推测我原来的身份了?” 曹嬛踌躇一下道:“九娘似乎很喜欢习武。” “我也不瞒阿姊,我并非良人,原来跟父亲在锡义山落草为寇,但在朝廷招安前夕,我父亲却惨死于奸人之手我侥幸逃脱一命,因官人与我父亲有旧,所以特来投奔,官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嫌弃我的出身,视我为妹,故而我才一直栖身在张府。” 曹嬛惊讶地捂住嘴,面容有些失色,突然大脑一片空白,锡义山?匪寇?张辰的府上怎么会藏着乱匪呢? 瞧见曹嬛不知所措的模样,汤九娘却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也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起身温和地笑道:“阿姊,我们出去走走!我带你看看院子去。” 曹嬛心中有点纷乱,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虽然方才汤九娘刚开口时,她心中极为震惊,甚至莫名有些恐惧,但瞧见汤九娘对自己的言行举止颇为亲和自然,显然没有害己之心。 再转念一想,张辰向来为人稳重,又曾在西北为国征战,必定不会做勾结乱匪之事,想必收留汤九娘有他的道理和苦衷。 换句话说,曹嬛心里也明白,汤九娘把这个秘密大方地告诉自己,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信任,对自己表示诚意,尽管如今锡义山乱匪已经被招安,但兄长毕竟是朝廷命官,若府上藏着一位乱匪女眷,消息传出去肯定会给兄长惹来无妄之灾,自己得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才行。 她跟着汤九娘穿过院子,进了后园,后园石径上的雪已经扫干净了,弥漫着淡淡的腊梅幽香,汤九娘负手缓缓走着,她走到腊梅旁注视着已经过了盛开期的花朵,轻轻叹口气道:“我这十来年的人生就如这腊梅,盛开之时虽香气浓烈,但凋谢得也快,昔日我锡义山虽名盛一时又能如何,终究零落为泥,亲人也一一随风飘去。” 曹嬛知道她自怜身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好一会儿,曹嬛低声道:“九娘,我一定为你保守秘密。” “我之所以告诉你实话,是因为这不仅是我的秘密,也是官人的秘密,将来也会是你的秘密,我的小名其实叫做若若,阿姊以后叫我若若好了。” 曹嬛轻轻点头,微笑道:“若若,阿姊记住了!” 汤九娘心中也一松,揭开了这个秘密,她们以后就好相处了,她一指远处角房笑道:“那就是官人的书房,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走到书房窗前,窗户没关,曹嬛探头看了看,见里面十分清雅,陈设简单,不由抿嘴笑道:“好像书很少啊!” “他有不少书,这是里间,书架在外间,趁他不在,不如我带你去看一看。” 曹嬛虽然极想去看看张辰的藏书,但她最终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摇头:“还是下次!” 汤九娘见她难为情,便笑了起来:“好,那以后再看!对了,小妹最近在学分茶,不知阿姊能否帮我指点指点。” “好啊!我也很想学一些武艺防身,若若能不能也教教我。” “走!回我院子里去,我先给你耍一套防身拳法,然后阿姊再教我分茶。” 两人离开了花园,又说说笑笑向小院中走去。 第二百六十章 触目惊心 转眼间,熙宁三年的新年已经过去了五日,张辰一行在真定府的监察也进入第十日,还有两日就要结束监察南归,到目前为止,他们除了抵达真定府的第一日见到韩缜外,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但监察的结果却是令人触目惊心,分布在真定府的四十座仓库,他们查过了其中的二十五座,居然没有一座仓库能做到干净清白,涉及人员之多,案值之大,就是一个彻头彻底的窝案。 “或许这就是韩缜不敢露面的原因!” 一座仓库的配房内,张辰停住笔对副使方回肃然道:“每座仓库都有问题,甚至还有严重问题,作为转运使,韩缜怎么向我们解释?他现在应该在想办法怎么向天子解释!” 方回低声道:“卑职的意思是一些次要的问题就不要写入报告了,写一些主要的问题就够他喝一壶了。” 此时他们是在真定府行唐县的军队储备后勤仓监察,行唐县距离宋辽边境约百里,是十分重要的后勤重地,一百多年来,大宋朝廷先后在这里修建了一座拥有近百座子仓库的仓库群,储存了大量的粮食和军资,是真定府的五座大仓库群之一。 从昨日早晨他们入住仓库稽查,现在已经是夜里一更时分,稽查还在紧张忙碌地进行着。 这次真定府监察分为两个队,方回带着杨惟负责监察真定府南面的十几座仓库,那边仓库不多,所以由方回负责,而张辰带着其余人等负责北面的主要仓库。 方回的监察早已结束,他便赶回来协助张辰整理底稿,同时配合写监察报告。 但随着调查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方回显然有点害怕了,他觉得这会引发一场严重的朝廷风暴,甚至会影响到他的仕途,便希望张辰能笔下留情,把事态化小,不料却遭到张辰的一口回绝。 这时,纪达匆匆走了过来,低声对张辰道:“官人,郑副使请你过去看一看。” 张辰点点头,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对方回道:“监察报告会影响到将来北伐的战局,如果北伐战局失利,最后发现是我们隐瞒了实情,恐怕你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方御史好好想一想!” 张辰转身快步向外走去,方回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辰的一番话又让他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他感觉张辰似乎看透了什么。 张辰跟随纪达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军资仓库,这是所有仓库中最大的一座,占地足有数十亩,用来存放攻城武器。 仓库门前挂了十盏大灯笼,将大门口照如白昼,这里摆放一张桌子,上面堆放了七八本账簿,两边站着十几名乡兵岗哨,几名仓库官员正满头大汗地翻查账簿,看来这里也出现问题了。 张辰快步走进了仓库,仓库内也一样灯火通明,数十名士兵正用绳索帮助搬运物品,郑任手拿一份监察薄正在低头记录,旁边一左一右两名官员正在拼命解释着什么? “官人,我们清点三遍了,确定巢车是八辆,没有再多了。”仓库深处的几名清查士兵大声道。 郑任重重哼了一声,问两名官员道:“你们怎么解释?” 这时,有士兵喊道:“张御史来了!” 张辰在几名士兵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过来:“这里监察出现了什么情况?” 郑任十分恼火道:“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已经不是帐实不符的问题,纯粹就是无中生有!” “这话怎么说?” “就拿这巢车来说,帐上记载是三十八架,但实际只找到八架,其中六架已经腐朽,根本就无法使用,还有两架竟还是仁宗朝时代留下的,简直匪夷所思。” 张辰目光凌厉地看了一眼正副仓头,两人涨红了脸,显得急促不安,张辰又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还有很多,再比如云梯,仓库内应该有十三架,结果我一架都没有找到,攻城梯也一样,实际库存数量仅账簿记录的两成,各种攻城武器,样样都有问题,还有绳索、铰链等等,帐实差距巨大,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一名仓头上前战战兢兢道:“启禀张御史,实际库存和账簿确实是有些出入,但这不是现在才有的问题,几十年前就是这样了,卑职刚才把三十年前的老账翻出来,那时卑职还没有上任,问题就已经和现在一样了。” “你不要想着推卸责任,我想知道为什么?”张辰瞪了他一眼问道。 “这里面原因很多,比如保管不善,实物已经彻底朽坏清理掉了,但帐上却没有处理。还有就是修缮时,三架旧梯子拼成一架新梯子,帐上也没有相应更改。 另外就是重复记录,同一批攻城武器,几座仓库都记账了,再有就是毁坏清单上报军器监,军器监却没有任何回应,这边又不敢擅自修改记录,所以上百年的各种问题积累下来,就成了今日这个样子。” 旁边郑任却不满道:“我看账簿上大部分攻城武器都是仁宗朝监造,难道最近朝廷正在叫喊北伐备战,结果你们却什么都没有制造吗?” 仓头叹了口气道:“两个月前兵部和军器监倒是来过几名官员,让我们把账簿上的各种军资数量汇总后交上去,然后他们就走了,再也没有下文。” “他们没有下来实地查看?” “没有!我出任仓头三十年,你们是第一批来实地盘查的朝官。” 张辰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朝廷变法开头不顺,财政仍然极为紧张,又引发河北民乱,备战资金自然严重不足,估计军器监官员看见这边攻城武器的库存数量很多,就没有安排新造了,把资金用去了别的方面。 “张御史,那我们该怎么办?”郑任在一旁问道。 “你们就按照实际盘点,有多少就是多少,最后一起汇总报上去,让军器监看着办!” “张御史,那我们”两名仓头战战兢兢问道。 张辰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这次我们监察只对事不对人,我们只是查清库存实际情况,你们怎么样与我们无关,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你们最好把所有缺失的原因都查清楚,找出证据来,否则转运使司下来追查责任,你们就很难交代了。” 张辰又对郑任和纪达道:“你们今晚就辛苦一点,把这座仓库彻底盘查清楚,明天一早我们就返回真定府城去。” 说完,张辰转身离开了仓库,只听纪达对士兵大喊道:“下面再清点一遍攻城槌,账簿记录十三件,看看实际有多少?” 韩缜虽然不肯来见张辰,但并不代表他不关心这次监察,相反,监察使前脚刚离开一处仓库,他后脚就派人去了解情况,一次次了解到的情况都让他心中害怕,实在是问题太多,他也无法掩盖了。 此时韩缜心中十分紧张,还有两日朝廷的监察使就要结束返程,从这次监察的结果来看,对他非常不利,一旦被弹劾,他的罪责难免,无论如何他要把这件事摆平。 沉思良久,他问幕僚崔松道:“先生觉得王珪可靠吗?” 这已经是韩缜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了,前两次崔松都说得比较含糊,看样子韩缜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暗示,崔松只得叹口气道:“如果使相只把赌注压在王珪身上,恐怕结局会让使相很失望。” “为什么?” “这次显然是曾公亮和变法派强强联手,光凭王珪一人肯定扛不住,最后他很可能会自保,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使相身上,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那你说怎么办?” “还是卑职上次的建议,使相要脱此难,要么找韩绛韩相公帮忙,要么必须找大内总管钱晋。” “找我三哥是决计不妥的,我们早已在二十年前便鲜少来往,各走各路。至于钱晋倒是可行,只是他开价实在太高,要价二十万贯啊!” “这只是卑职的建议” 韩缜负手走了几步,又缓缓道:“如果我给那张辰五万贯,可以封住他的嘴吗?” 崔松摇摇头:“恐怕这只会成为使相新的罪证。” “不过是一个弱冠少年,真收买不了他吗?”韩缜有点不甘心地问道。 “他也只是变法派的棋子,有王安石在后面盯着,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胆。” 韩缜最后无计可施了,他最终一咬牙道:“好!我就把东京城的一座宅子送给钱晋,如果连他也办不到,那我就只能认了。” “使相,别忘了还有王珪!” “我知道,我再追加给他一万两现银,若他让我失望,就休怪我韩缜翻脸无情。” “张辰他们明日估计就回来了,使相要见他们吗?” 韩缜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见他们,明日一早我去赵州,让李副监去见他们,另外,你最好能想办法给我搞到一份报告。” 崔松阴阴一笑:“这件事就交给卑职去做,卑职有办法搞到报告。” 第二百六十一章 暗藏内鬼 次日天刚亮,张辰一行便乘坐三十辆牛车离开行唐县,返回真定府城。 今日他们要和转运司官员会面,最迟明日就要启程,在正月初十前返回东京城,把报告交给宰相陈升之,然后三支监察使的报告合并后在正月二十前提交给天子,时间非常紧促。 可以说到今日为止,他们的实地监察已经结束了,连续十日的高强度监察让官员和士兵们都疲惫不堪,张辰体恤士兵,特地租了三十辆牛车,让士兵们也能坐上牛车休息。 牛车走得很慢,微微颠簸着,张辰独自坐在一辆牛车审核监察副使方回写的一部分初稿,大部分初稿由他来写,但有一些仓库是方回带人去稽查,这部分初稿就由方回执笔。 如果审核没有问题,他就开始着手写正式报告了。 这次监察报告光初稿就写了厚厚五十几页,三万六千余字,他会稍微精简到两万字,形成正式报告。 报告由无数的实际盘查数据组成,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看完这份报告,张辰便知道百年来因何北宋对辽国的战事为何屡屡惨败,不仅是士兵战斗力薄弱问题,真正的原因是后勤不力,贪腐黑暗,导致出兵仓促无备。 如今天子虽使王安石变法,但许多政策尚未落到实处,国力仍然在走下坡路,加上三路民乱又严重破坏了税赋来源,加上这几年连续对西夏的战争更是使军器监积累的各种库存兵器消耗殆尽,可以说,如今的天子是在国力最薄弱之时决定北征,可没有强大的国力支撑,这场战役怎么可能打得赢? 想必自己这份报告来得正是时候,张辰希望自己的报告能像一盆冷水,将朝野上下那些狂热叫嚣北伐的头脑都浇凉下来,让他们能恢复一点理智,积蓄国力以待再战。 中午时分,牛车队抵达了真定县,也便是真定府城,士兵们纷纷下车,张辰也下了牛车。 这时,一群官员从城内出来,为首官员是真定知县洪茂,他老远便拱手笑道:“欢迎张御史回来,各位御史监察辛苦了。” 张辰也笑道:“这段时间实在麻烦洪知县了,今日最后打扰一日,明日上午我们就返程了。” “没问题,馆驿下官已经准备好,请各位跟我来!” 这时,章楶想带兵去前面开路,张辰却拉住了他,笑着向他摇摇头,这里是真定府的核心城,没必要再如临大敌。 一行人跟随洪知县进了城,馆驿就在城门不远处,占地很大,足以容纳三百余人,洪茂还特地安排了二十几人来服侍他们,监察御史就是地方官的克星,真定府上下都胆战心惊地盼着他们早点离去。 虽然宋人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但馆驿还是安排了丰盛的酒菜给他们洗尘,就连普通士兵也可以大鱼大肉吃个痛快,张辰正在洗脸,这时,纪达匆匆走来低声道:“御史,方回不见了!” 张辰一怔:“进城时他不也在吗?” “进驿馆时我还看见他,但现在却不知去哪里了?” 张辰脸色有点难看,他今日上午出发时再三说过,到真定县后不准擅自行动,这个方回还是不理睬自己的禁令。 纪达迟疑又道:“所有的监察底稿都在他那里,卑职担心他会不会” 监察底稿非常重要,可以说是原始证据,上面有监察人和仓库人的签字画押,因为方回是副使,按照惯例,底稿一般都会保存在他那里。 张辰也意识到可能会出事,他转身便向方回所住的院子走去,走进院子便看见了方回的随从,这是方回的家仆,负责旅途服侍主人,他见张辰进来,脸上有些慌忙,连忙要躲开。 张辰叫住他问道:“方御史去哪里了?” “启禀张御史,我家主人去探望亲戚了。” 张辰眉头一皱,令道:“你立刻去把他找回来!” 随从连连摆手:“小人也不知道主人的亲戚在哪里?找不到他。” 张辰哼了一声,直接走进了房间,方回捆扎好的行李刚刚拆开,张辰也不管,直接在他行李中翻找起来,随从在旁边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这时,张辰发现了一个装公文的皮袋子,他打开袋子,里面正是厚厚一叠监察底稿,他翻了翻,所有底稿都在,顿时让张辰松了口气,如果这底稿丢失,韩缜到时候向朝廷指责他一派胡言,他也拿不出证据来。 看来这个方回的言行虽然令人恼火,但他也不敢做得过火。 “方御史回来时你给他说一下,这些文书我有急用,我先拿走了!” 张辰拿着黑皮袋子便扬长而去 真定县一家十分有名的茶馆单间内,方回正眯着眼享受美貌的茶妓给他分茶,离开东京城半个月,又经历了磁州的山匪袭击,方回早已厌倦了这次监察,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早日返回东京城。 坐在他对面之人竟是韩缜的心腹幕僚崔松,不过他并不是第一次见方回,两人都是河间府人,二十年两人曾是府学的同窗,一起进京参加科举,方回考中了进士,而崔松却落榜回乡。 正是凭借这层特殊关系,使方回刚到真定府便偷偷收下了韩缜的五千贯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所以方回刚刚返回真定县就不得不违反张辰的禁令前来面见崔松。 崔松一直很有耐心,等方回喝完了茶,这才挥挥手让茶妓下去。 “这次监察结果应该对韩使相很不利!”崔松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方回。 “你们应该心知肚明才对!”方回淡淡笑道。 “账实不符肯定会多少有一点,这主要是我大宋百年积弊造成,哪个官员敢说自己完全清白?”崔松轻描淡写道。 “既然如此,贤弟就没必要找我了。” 崔松冷笑一声:“就怕张辰无中生有,凭空污蔑我们,所以韩使相想了解实情。” 方回欠身道:“说这件事之前,我想知道磁州的山匪究竟是不是你们派出的?你给我说实话!” “你想得太多了,堂堂的河北路转运使、朝廷二品高官怎么可能和山匪有瓜葛,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情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可我们发现乱匪的皮甲就是来自于真定府军仓,你又怎么解释?” 崔松喝了口茶道:“或许是下面人做了什么名堂,肯定和韩使相无关,这件事我会回去反映,请使相好好查一查真相,但我可以向兄长保证,磁州遇袭之事和使相绝无关系。” “好!这件事暂时放一放,你今日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们的监察底稿!” 方回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这个我办不到,再说底稿在张辰手中,他谁也不相信。” “你是副使,按惯例,底稿应该在你手中才对!”崔松依旧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方回脸色有点难看,半晌道:“如果没有发生磁州遇袭案,或许底稿会在我手中,但发生了袭击之事后,张辰一直怀疑我们有内鬼,他谁也不相信了,底稿就一直握在自己手中。” “真不在你手中?” 方回也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年,虽然他比较贪财,但并不糊涂,他知道张辰背后站着曾公亮和王安石两位大佬在盯着此案,他不至于愚蠢到为了几千贯钱就毁掉自己的前途,所以监察底稿他是肯定不会给对方的。 当然,这并不是方回心志有多坚定,只是因为他不肯做亏本生意,如果对方肯拿十万贯钱和他换,他很可能就答应了,才给他五千贯钱就想要底稿,他方回可没那么廉价。 “确实不在我手中,我没必要隐瞒。” 崔松脸上露出十分失望之色,他还指望能拿走底稿,给张辰釜底抽薪,没想到这个想法还是落空了。 “那你能给我什么?”崔松又问道。 方回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放在桌上:“这是张辰报告中的一些重要内容,我想你们应该也需要。” 张辰的监察报告属于绝密报告,不会提供给地方官府,而是直接交给宰相陈升之,这份报告的初稿是张辰和方回各写一部分,但方回看不到张辰写的部分,他便把自己写的部分抄了一份副本。 崔松看了看,感觉内容有点偏少,才几千字,他有些不满地问道:“才这么一点吗?” 方回顿时不高兴了,冷冷道:“把它给你们,我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这件事到此为止,希望你们不要再找我了。” 说完,方回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高昂要价 下午是和转运使司的最后碰头时间,不过这只是一个形式,不会提及监察的具体情况,只是感谢转运司大力配合之类的答谢会,张辰得知韩缜不在真定府,只能由副使李由接见他们,他便借口自己要急着写报告,也没有时间出席,让方回代替自己主持答谢会。 次日天不亮,张辰便带着监察使一行在章楶和刘法以及三百士兵的护卫下,离开了真定县,返回东京城。 时间已经到了正月初七,陈升之要求他们在正月初十返回东京城,时间非常紧张,他们必须连夜赶路,路上基本上不能停留。 这天傍晚,他们离安阳县还有十余里时,刘法来向张辰告辞了,而章楶会继续率军将张辰一直送到东京城,刘法则要在这里分手回家。 张辰笑着问刘法道:“我让俊康把银子给你,他给了吗?” “他已经给我了,还硬多给了我两百两白银,我不想要,他说是你坚持的。” 张辰笑道:“这两百两银子是作为你英勇歼匪的犒赏,每个弟兄都会有五十贯,你可是领头的将领,所以会多一点,你就不用推辞了。” 刘法也笑了起来:“男儿不矫情,既然你说是剿匪犒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但官人对我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来!正彦,向叔父告辞!” 他抱起怀中的养子刘正彦向张辰告辞,只见这孩子奶声奶气说了一句,学着父亲拱手,把众人都惹笑了起来。 张辰取出一颗明珠,笑眯眯递给刘正彦:“这是叔父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喜欢!” 刘正彦欢喜地一把将亮晶晶的明珠攥在手中,不肯放开了,刘法吓了一跳道:“这个太贵重了,官人可不能给他。” “什么贵重不贵重,只是个心意而已,给孩子的见面礼,章兄给你就收,我给就不要?你不把我当兄弟是么?对了,以后别总管我官人官人的叫唤,你比我大一些,同样喊我三郎便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多谢官、三郎美意。” “这就对了!” 张辰又道:“我在真定府给你说的那件事,好好考虑一下,我是很认真的。” 张辰在真定府曾建议刘法把老父和小弟迁到杭州去,他会提供房屋和土地,这个建议让刘法十分动心,他已知道张辰很快便将把大部分张氏族人都迁到南方去,就连章楶家也听从了建议在杭州买了不少土地。 更重要是通过这次监察,刘法亲眼目睹了大宋边防的荒废,若将来与辽国的战事一起,指不定会杀进河北河东,百姓必遭涂炭,把家人转到南方安全的地方去,或许是个明智之举。 刘法记得年初在西军时,张辰便十分肯定地说过,辽国远不到亡国之时,大宋若是贸然进攻,绝对会自食恶果。在这一点上,刘法也和章楶一样,对张辰的话深信不疑。 刘法便笑道:“感谢三郎的好意,我回去就和父亲商议,如果父亲答应,我会尽快安排他们南下,到时我会来东京城找你。” “好!我在东京城恭候你们光临。” 刘法又和众人告别,便单人匹马带着孩子向东南方向奔去,他不用走官道进县城,直接从另外一条小路前往忠和乡。 章楶望着刘法远去的背影,羡慕道:“还是老刘的运气最好,居然捞一个儿子回去!” 张辰笑道:“你都生了几个了,怎地还不够知足?那下次我再来时希望也能看见你的第五个儿子。”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队伍又继续南下,加快速度向安阳县而去。 张辰是在初十下午返回了东京城,在前一天,另外两支监察队伍已经先一步返回,不过他也并没有违规,至少是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 军监所的主官房内,陈升之正在翻看张辰交来的正式报告,张辰站在一旁,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好开口打乱主官的注意力。 “不错!非常详实,比另外两份报告要详细得多,有你这份报告,我就可以向天子汇报了。” 陈升之又翻了翻旁边的监察底稿,点点头道:“监察底稿就一并交给我!你还有什么要说?”他看出张辰欲言又止。 “回禀相公,这次监察令人触目惊心,可以说目前的军资根本不足以供应北伐所用,先不说军粮不足,就说各种军械,不仅数量严重不足,而且都是几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陈旧物资,早已不堪使用,凭这样的战备去北伐,我们必然会遭遇惨败,恳请相公劝说天子暂停北伐计划。” 陈升之沉吟片刻道:“你去河北监察之时,辽国使者求见了天子,他们愿意放弃每年的岁贡,也愿意将燕云十六州中的三州交还给大宋,但天子却一口回绝,如今天子已经决定单方面废除檀渊之盟,不再和辽国协商,现在让天子暂停北伐计划,恐怕很难办到。” “但天子并不知道战备状况竟是如此之差,如果他知道,至少会补充战备,不会那么仓促出战了,事关大宋国运,不能等闲视之啊!” 陈升之点点头:“唉!好!等我把三份报告合并后,再好好劝说天子,这次去河北监察时间很紧,任务也重,你着实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还有卑职一行在磁州遇匪,需要给士兵一万五千贯钱的奖励,烦请相公” “这件事问题不大,你之前写的报告枢密院已经批准,等政事堂议论后便可施行,估计就是这两日的事情,这件事我可以担保,你不用担心。” “多谢相公,卑职告退!” 张辰行一礼慢慢退下去,走到门口他迟疑一下,停住脚步又回头道:“陈相公不觉得辽国的提议其实很好吗?” “你是指什么提议?” “废除岁币,归还三州!” 陈升之苦笑一声,这个想法辽国使者提提也就罢了,谁不知道天子的雄心壮志是遵循太祖遗言,要收回整个燕云十六州,哪个大宋官员若敢站出来赞成辽国,不被唾沫淹死才怪,朝中反对北伐的官员确实有不少,包括他自己,但敢发声的却只有张辰一个。 “对辽人妥协视同叛国,你这话开开玩笑可以,你若当真,传到了天子口中,连我都没法保你!” 张辰暗暗叹口气,宋辽仇恨之深,已经成为举国共识,很难再改变了,他只得行一礼快步走了。 不多时,韩忠彦走进房间,行一礼道:“下官参见相公!” “是韩衙内啊!”陈升之取出三份报告递给他:“这样,你把这三份报告并成一份,里面的内容不能做任何更改,另外再抄一份副本,十七日之前交给我,时间应该充足了。” 因为中间有三天上元节假,实际上只有四天时间,不过韩忠彦麾下幕僚众多,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立刻点头道:“卑职一定按时交出。” “这份报告很重要,属于绝密,你要收好,切不可泄露出去。” “下官一定谨慎小心。” 韩忠彦接过报告退下去了,陈升之这才松了口气,起身离开军监所,返回了知政阁。 大内总管钱晋出宫的机会一般不会太多,他不像老牌大宦官杜忠成那样,能在外面独立开府,每天都可以回自己的府邸,他崛起的时间不长,积累的资历也不够,但他的野心和贪婪却远远超过了杜忠成,与他的资历不成配比。 其实也难怪,宦官没有正常的人格,没有妻子子女,失去了很多人生乐趣,权力和财富便成了很多宦官最大的追求,钱晋也不例外,当他成为天子赵顼用来制衡朝堂的棋子后,他的野心和贪欲便迅速了。 钱晋虽然出宫的机会不多,但如果有利可图,他还是愿意降尊纡贵,勉强自己出宫跑一趟。 中午时分,在矾楼三楼的一间豪华房间内,钱晋一边喝着最好的茶,品尝着最精美的点心,他对旁边最美貌的茶妓兴趣不大,不过他对今日的收获却有着颇大的期待。 在他对面坐着登州刺史许同,许同的另一个身份就是韩缜的妻弟,他的刺史只是虚官,平时无所事事,所以他便成为韩缜在东京城的联络人。 他今日是专门受韩缜的委托前来买通钱晋,钱晋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的邀请都会接受,他很清楚韩缜现在遇到的危机,更清楚韩缜这些年捞了多少油水。 钱晋见许同几次欲言又止,便摆摆手让茶妓退下,两旁的侍女和乐师也一并退下,钱晋用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用他那又尖又细的声音问道:“许刺史找咱家什么事?” “是这样,军监所的人去了河北,恐怕监察结果对我姐夫不利,姐夫恳请大总管在天子面前说说好话。” 钱晋笑了起来:“许刺史恐怕找错人了!这件事是政事堂发起的,你应该去找陈升之或者王安石,哦,还有一个曾公亮,你找我一个内宫之人有何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大总管言重了,我家姐夫是王珪王相公的人,怎么能去找其他人?” “那去找王相公也行,他可是掌握着实权。” “王相公卑职已经去找过了,但关键还是在天子那边,王相公就帮不上忙了。” 说着,他取出一份房契放在桌上,推到钱晋面前,钱晋倒也不客气,直接拾起房契看了看,是韩缜在金水河畔的那座十亩豪宅,至少价值三十万贯,这个价格还比较满意,不过对于一年就能捞几十万贯的河北路转运使来说,这点出血还不够。 他又将房契推了回去:“事关天子的北伐大计,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许同呆住了,价值三十万贯的豪宅居然还不满意,那钱晋还要什么?要知道他给王珪也不过才十万贯钱和一万两银子。 钱晋见许同没有反应,便起身道:“咱家下午还有事,就失陪了!” 许同顿时急了,连忙问道:“那大总管还要多少?” 钱晋回头瞥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指头,冷冷道:“至少再加二十万贯钱,少一文都不行!” “这这我恐怕要向姐夫请示,过两日我再给钱总管一个答复。” 钱晋冷冷一笑,转身便扬长而去,只剩许同呆在房间内,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个阉狗实在要价太狠了! 良久,许同叹了口气,拾起房契便匆匆回府了,他要立刻发鸽信向姐夫请示。 第二百六十三章 登门求婚 虽然离家整整二十日,但回家时张辰却没有那么开心,这次监察的结果让他始终有点闷闷不乐。 “三郎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吃饭时,祖父张仲方关切地问道。 “翁翁,我并无大碍,或许是有点疲惫,休息一两日就好了。”张辰勉强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汤九娘起身给他斟了一杯酒道:“我知道,是赵忠那个混蛋,我若见到他,绝不会饶他。” “九娘和赵忠很熟吗?” “当然很熟,我父亲和付伯父都教过他武艺,不过他和刘伯父的关系更好,我还以为他也接受招安了,没想到他居然跑去太行山落了草。” “对了,单安的情况如何了?”张辰忽然想起了这件重要事情。 汤九娘掩口一笑:“我以为兄长忘记了呢!” “我怎么会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罢了,快说说情况。”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他在郧西县纠集千余旧部想再度造反,结果被知州陈忱率军击溃,他率几十名残兵逃走,后来情况就不知道了。” 张辰又喝了口酒,单安必然是免职获罪才又想造反,但这一逃走,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汤九娘笑嘻嘻道:“说实话,听到他被罢官的消息,我高兴得差点喝醉了,虽然他没死,但这种身败名裂比杀了他还痛快。” “三哥!三哥!” 一旁的柳娘装作不高兴,抬起头道:“你们有更高兴的事情不谈,非要说那些我和虎子听不懂的事情,把我们冷落一边你们就高兴了。” 张辰连忙歉然笑道:“是三哥不好,冷落我家柳娘了,给三哥说说,还有什么更高兴的事情?” 柳娘和虎子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咱们家有大喜事了!” 汤九娘在旁也掩口笑道:“没错,你祖父向曹家求亲了!” 张辰“啊!”的一声呆住了,半晌,他有点难为情道:“怎么就求亲了?” “兄长好像不高兴?”汤九娘笑问道。 “我不是不高兴,只是来得太突然了。” 张辰有些反应不过来,先前他只是想让周博陪着祖父去拜访一下曹府,没想到他们比自己还着急。 张仲方也笑吟吟道:“这是好事!娶嬛娘回家,总比娶那潘秀芸之类的刁妇好得多!” 张辰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翁翁,你怎么会知道潘秀芸?” 旁边汤九娘笑道:“前天下午,曹家阿姊就坐在现在兄长坐的这个位子上和我们一起吃饭,你说我们怎么会知道?” “啊!她来过这里了。”张辰更加惊讶,嘴都快合不拢了。 张仲方捋了捋长训,语重心长地说道:“三郎,咱们与曹家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别,我们只是小门小户。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娶了世家的女儿之后受到委屈,所以便自作主张,让家里人和她先搞好关系,所以请她来家里做客,你不会怪翁翁擅自做主!” “这个,我现在心里很乱,以后我们再说这件事。” 这时,张仲方忽然一拍脑门:“给你说这些做什么,正事差点忘了,三郎,明日媒人要去曹家正式提亲。” “啊?那郭太尉回来了吗?” “周博说,郭太尉前天已经回来了,好像是曹家主写信给他,他专门为此事提前赶回来的,你最好和郭太尉一起去。” “好像不需要我去!” “你这小子,这么拘礼做什么?你和媒人一起上门更显诚意,你不肯去那我去。”张仲方有点生气了。 张辰见祖父生气了,只得无可奈何道:“好!我去就是了。” “这就对了,曹嬛很不错,不愧是大家闺秀,是你的良配,我听九娘说,曹嬛还邀请她带着柳娘虎子去家里做客哩!这样是最好,我们家庭和睦是第一重要,将来若是家宅不宁、妯娌分崩有你受的。” 说到这,张仲方把一块玉佩递给他:“这是曹家给你的信物,明天你佩在身上。” 张辰接过玉佩就起身要回房,张仲方又嘱咐他明日的出发时间,这才放了张辰回去。 次日一早,张辰来到了位于城东的一处步兵军营,这是一座小军营,最多只能容纳千余人,目前章楶率领的三百乡兵就暂时驻扎在这里。 虽然相州乡兵已经完成了护卫任务,但他们在磁州保卫使臣有功,应该受到嘉奖,另外,大家来一趟东京城也不容易,顺便放假休息两三日,然后再回相州。 军营大门没有人看守,门口站着一群闲人,正伸长脖子围观着什么,张辰走进军营,却见操场上几名士兵正在摔跤为戏,周围的士兵在不断喝彩叫好。 这时,坐在士兵中间看摔跤的章楶看见了张辰,连忙起身笑着迎了上来。 “我以为三郎今日会在家休息呢!” “各种琐碎的事情太多,哪有时间休息?” 张辰打量一下周围:“章兄,怎么军营里有点冷清?” “大部分士兵都出去逛京城了,就剩下三十个在这里没事摔跤玩。” “走!我们去喝杯茶。” “我披件衣服就来。” 章楶跑回去披了件厚外套,这才跟张辰来到不远处一座小茶馆内,两人靠窗前坐下,张辰要了一壶好茶和几盘上好点心。 章楶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茶笑道:“之前写的报告有消息吗?” “枢密院已经批准,今明两天政事堂就能批下来,只要批下来就能拿到钱,我们是替天子办事,应该会很顺利。” “不是说财政吃紧吗?” “财政吃紧是指几十万贯、几百万贯而言,我们的一万多贯钱算什么?” “倒也是!” 章楶点点头笑道:“等拿到赏钱,我就带弟兄们回去了,尽量赶回去过上元节,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东京城,若不是二十几个伤亡弟兄的抚恤,空着手不好回去啊!” 张辰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喜欢东京城?当初你可是在这里高中进士、跨马游街啊!你这话有点言不由衷!” 章楶脸一红,半晌叹口气道:“你说得对,其实年轻时我是不喜欢在地方为官,总觉得地方官场太黑暗,可在官场的泥潭里挣扎了十几年,加上这回与你深入真定府,才发现其实整个大宋都是阴暗一片,东京城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唉,还不如留在西军,就算被刘甫针对,好歹还能在边境杀几个敌军过过瘾。” “你才四十来岁就看破了世事,可不太好啊!”张辰开玩笑道。 “这也不叫看破世事,人之常情啊!但三郎你不一样,你实在是太年轻了,我已无法改变现状,但你却有机会,你一定要沉住气先混上几年,将来再想办法升迁,手中没有权力,何谈心向光明?” 这时,章楶又问道:“对了,你觉得这次监察报告送上去,朝廷会取消北伐吗?” 张辰沉吟一下道:“现在反对北伐的人不少,变法这几个月以来,各地情势本就不稳,加上近日为了备战,朝廷增税赋、造大钱,导致各地物价飞涨,所以地方官尤其反对北伐,据说已经有很多州官上书反对北伐,朝廷压力颇大,但会不会最终取消北伐还很难说。” 章楶沉吟一下道:“我觉得如果你把这次监察的情况泄露出去,恐怕还会有更多朝官反对,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张辰向两边看看,压低声音道:“北伐不仅仅是天子的意愿,更是涉及变法派和守旧派的朝堂党争,以及天子和太后的两宫之争,定然会在朝中掀起很大的风波,你旁观就行了,千万不要卷入其中。” “好!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我只是个地方武官,人微言轻,倒是你,听说唯有你一人在大朝会上反对北伐,在东京城已经出了大名,自己得悠着点。”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听外面隐隐有人大喊:“河北大捷,全境收复!” 正在喝茶的众人纷纷跑到窗口,张辰也探头向街上望去,只见一队背着红色战报包裹的骑兵由远而来,这是八百里加急快报,只听他们沿途一路高喊:“冀州大捷,全歼匪军。” 沿途百姓顿时欢呼起来,章楶颇为吃惊:“三郎,你听见没有,石方凛竟然打胜仗了。” 张辰不屑地冷哼一声:“率领了足足十几万禁军对阵六万农夫组成的乌合之众,打到现在才取胜,有什么值得炫耀,我都替他脸红。” “石方凛是为回京受赏做舆论准备呢!”章楶一针见血道。 张辰心中凛然,如果石方凛在这个时候回京,恐怕局势就会更加微妙了。 石方凛在河北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当天宫内便传出旨意,升迁石方凛为太子少师,由开国郡公晋升为郑国公,同时拨钱百万贯,绢五十万匹,犒赏三军,不过并没有要求石方凛回京述职,而是要求他再接再厉,将乱匪余孽彻底歼灭。 不过这个消息对东京城百姓的生活影响不大,物价依然在上涨,艰辛的生活还得继续,当送信士兵从街头消失没有多久,街头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和忙碌。 午后时分,张辰乘坐牛车来到郭逵府上,一方面他要来探望昔日的恩帅兼老上司,另一方面也是今天的主要任务,他要跟随郭逵去曹府提亲。 刚到郭逵府门前,便看见郭逵坐在马车里向他招手:“好你个三郎,你再不来我就自己走了!” 郭逵精神矍铄,脸色红润,回乡一趟就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张辰上前施礼笑道:“太尉回乡是喝了神仙茶吗?怎么一下子年轻十岁,和我都差不多了。” 郭逵呵呵大笑:“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力见长啊!神仙茶没有,但陕西的好酒倒给你带了几坛子,回头再给你,你先上车!” 张辰坐上郭逵的马车,只见郭逵笑眯眯道:“曹家的小书娘,从小我就喜欢,若不是和曹家关系太近,我都想为我儿忠孝去向曹佾提亲了!没想到居然要成为你的娘子,真是有意思啊!” “太尉和曹佾曹将军关系如何?” “呵呵,他可是我的妻舅,我俩更是曾经一起在军营里挨板子,你说关系好不好?” 张辰心中十分欢喜,原来有这层关系,那就更是自家人了。 马车启动,走了片刻郭逵问道:“听说你去河北监察军资,我估计情况应该不是很好!” “恐怕比太尉想得还要糟糕,帐上各种军资十分充足,但实际盘存物质最多只有帐上的三成,而且很多军械年代久远,已不堪使用。” 郭逵淡淡一笑道:“很正常,从英宗皇帝以来就是这样了,这就叫军备荒弛,咱们西军一直和西贼作战,还有几分战斗力,可河北的边军自从檀渊之盟后,已数十年未经大战,你指望他们兵强马装,粮草装备充足,那是绝不可能,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奇怪。” “可就是这样,天子和朝廷还天天想着北伐,就好像辽军比西贼还要不堪,见到咱们便会望风而降,朝堂上那帮文官士大夫甚至把辽军比喻成泥捏的一般,我就怕最后的结果是打狼不成,反被狼噬,最后狼群再夺门而入。” “你说得一点没说,我镇守边关二十年,早看透了这些蛮夷,党项也好,契丹也好,都是亡我中原之心不死!若无充分准备,决计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太宗皇帝当年在高粱河的惨败必然会重演啊!可恨朝中那帮大臣不极力劝阻天子,反倒鼓吹媚上、盲目乐观,唉!书生误国啊!” 张辰默默点头,他又对郭逵说:“卑职有句心里话,请太尉务必一听!” “你说!” “卑职只有一句话,天子如果诏太尉出征北伐,请太尉最好能避开,不要在最后关头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郭逵没有说话,良久,他低低叹息一声:“三郎,我郭逵心里只有家国,自己的一点荣辱算什么?纵是身死许国,亦无怨无悔!” 张辰心中一震,他细细品味这句话,他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惭,这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自己差得太远了。 郭逵拍拍他肩膀笑道:“今日是你的重要日子,我们不说这个。” 马车加快了速度,向金水河畔的曹府疾速驶去。 婚姻六礼,指的是从议婚至完婚过程中的六种礼节,也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宋人嫌六礼繁琐,便将纳采和问名合并,纳征和请期合并,变成了四礼。 今日郭逵作为媒人去曹府求婚,就是第一步纳采,事实上这也是个形式而已,曹仪和张仲方事先已经定下了婚姻。 不过就算是形式也极为重要,古人娶妻讲究明媒正娶,明媒就是指今日的登门求婚,一定是公开正式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按照习俗,张辰确实没有必要一起去,万一女方不肯答应,新郎岂不是尴尬了,只是张仲方看重礼节,一定要让孙儿亲自前去以表示诚意,因为张仲方上次上门求亲时应该是把孙儿带着的,但张辰却去河北公干了,所以今天要补回上次的欠缺。 郭逵事先已经派人送了帖子,所以当他的马车在曹府门前停下时,曹仪便率家人从大门内迎了出去,今天曹仪还特地把潘家家主潘潭也请来,作为见证。 郭逵下了马车,拱手笑道:“我要恭喜岳丈喜得孙婿。” “同喜!同喜!” 潘潭虽然眼红张辰成了曹家婿,但也十分豁达地在旁打趣道:“你们太心急了,这话等要喝喜酒时再说啊!” 三人一起大笑起来,这时,张辰连忙上前行礼:”张辰参见两位老将军!” 曹仪微笑道:“三郎你可终于回来了!” “上次晚辈去河北公干,未能和祖父一起来给老将军请安,今天特来赔罪!” “你去公务,又不是去打猎郊游,何罪之有?快请进府中。” “等一等!” 郭逵叫住了张辰,笑道:“等我先走完礼仪再说!” 他从车厢里取出一只新编的篮子,打开篮盖,里面是一只用红绸系住翅膀和双脚的大雁,这是正式的纳采之礼,有多层意义,其中一个就是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还有从一而终等等吉寓。 他将大雁郑重地交给曹仪,曹仪点了点头,郑重地接过了大雁,这便表示愿意接受议婚。 第二百六十四章 见婿心喜 纳采对于普通小民的重要意义就在于议婚,明确聘礼嫁妆,询问男方职业和家底等等。其实到后世还是一样,男方有没有房,是否有车,做什么工作,收入多少等等?女方还可以提出聘礼要求,万紫千红一片绿之类,这些都是现代的纳采风俗。 宋朝的民间纳采其实也和后世一样,讲究厚娶厚嫁,讨价还价非常务实,不过后世更看重聘礼,而宋朝不光聘礼重要,女方嫁妆也同等重要,这些都是由媒人来说,就像中介一样,以免讨价失败导致彼此尴尬翻脸。 其实在纳采之前还有一个相亲,这虽然更重要,却不属于六礼范畴,六礼是婚姻礼仪,而相亲只是一种社交。 宋朝的纳采还包括了问名,也就是问女方的名,看看和男方有没有什么八字相克之类,但这些都是走,普通百姓看的是财产,高门之间要的是联姻,只要不是同姓,其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郭逵把张辰的婚书交给曹家,曹家也把曹嬛的婚书交给郭逵带回去,双方又商议了纳征的细节问题,今日的求婚就算圆满结束了。 张辰却被曹嬛的父亲曹佾请到了后院,今日他还有一个重头戏,那就是曹嬛的生母要见他,眼看女儿要出嫁了,未来的女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曹嬛的母亲当然着急,于是她便极力劝说丈夫,无论如何她都要先见一见张辰。 曹嬛的生母姓向,乃是曹佾的第二任妻子,实际上她算是向宗回的远房姑母,她一心想撮合女儿和侄儿的婚事,上次向宗回被父亲重责后,向氏虽然常年身体不好,但还是撑着去向府探望过侄儿的伤情,她还想挽回这门婚事。 不料就在前几日她得到消息,向家已经和潘家联了姻,侄儿向宗回将迎娶潘昶的女儿潘秀芸,这让向氏极为生气,她为此和堂兄向敏翻了脸。 或许是心中生气向家的缘故,向氏也开始觉得侄儿向宗回配不上自己女儿,在太学混了这么多年,连个上舍生都混不到,甚至连开封府的发解试也没有考过,简直丢人,女儿恐怕连个县官夫人也当不上了。 相反,她听说女儿未来的夫婿竟然就是老家主说的那个不到二十岁的正六品侍御史,她顿时心花怒放,很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放弃向家是明智之举。 就在向氏急着要看未来女婿之时,曹佾正带着张辰向他住的院子匆匆走来。 “我夫人脾气不太好,你就多多担待一点,她说什么你就顺着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曹佾为人宽厚,脾气好,也是曹家出了名的惧内,他一路向张辰传授经验,忍字当头。 “伯父放心!在下一定会恭敬有加。” 走进了院门,有侍女禀报:“老爷回来了!” 曹佾连忙先向客堂走去,这时,一个小身影从旁边灌木丛里溜了出来,笑嘻嘻道:“张大哥!” 正是曹宁,张辰笑问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给你送信呀!” 她将一张小纸条塞进张辰手中,又像兔子一样钻进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这时,环佩声响起,一个盛装的中年妇女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正是曹嬛的母亲向氏,向氏年约四十余岁,为曹佾生有一子两女,儿子在河东出任厢军一军指挥使,长女就是曹嬛,还有个小女儿曹宁。 在家中她的地位最高,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导致曹佾也不敢纳妾,身边侍女更不敢染指。 张辰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晚辈张辰给伯母请安!” 旁边曹佾讨好地对妻子笑道:“这就是张辰,上次在潘府夺得壶箭魁首” 向氏瞪了丈夫一眼,暗骂丈夫不会说话,壶箭魁首有什么值得炫耀?曹佾被妻子的凌厉眼神吓得一哆嗦,其实他是想说张辰夺得了曹家的龙泉剑,结果后半句说不出口了。 向氏又笑眯眯地打量张辰一眼,见他居然长得比自己儿子还高一点,身材魁梧,一表人才,她心中十分喜欢,满脸笑容道:“外面冷,我们去屋里说话。” 张辰到客堂坐下,这次可与上次祖父的拜访不同,他特地带了更昂贵的礼物,他将一长一短两个小盒子放在桌上,长盒子呈给向氏道:“伯母,这是房州会馆最顶级的脂粉,只供太后和皇妃专用,晚辈特地送给伯母,希望伯母喜欢。” 向氏用的当然也是上好的胭脂,她当然明白张辰这话的含义,眼睛顿时一亮,打开锦盒,黄缎衬里整齐摆放着八瓶造型古朴小巧的胭脂瓶,上面还有图画和名字:“艮岳行云,夷山夕照,金梁晓月,资圣熏风,百岗冬雪,大河春浪,吹台秋雨,开宝晨钟”,这是着名的东京八景。 本来按照周博的意思,是想用历史八个着名的美人为名,但张辰提醒他,这些美人都代表着皇宫内的某种情结,民间女子喜欢,但真正的宫廷女子或许会很忌讳,因为这些被视为红颜祸水的可怜女子,最终下场都不怎么好,周博最终醒悟,便改成了东京八景。 向氏顿时心花怒放,虽然她是名门之女,但毕竟也是女人,上次她得到一只胭脂宝盒,心中多少有点不舒服,每个妯娌小姑都一样,显不出她的特殊,而这次张辰专门给她带了只供太后和皇妃专用的,令她心中舒坦之极,连声叫好,其实她早就有耳闻,却是第一回见到。 旁边曹佾顿时松了口气,暗赞自己未来的女婿会来事,其实这也是周博准备的,他深知权贵女眷的心理,这些名门贵妇并不在意价格,而是在乎地位,在乎稀有,他建议张辰,与其送给向氏一百只宝盒,不如送给她代表地位的八瓶顶级脂粉。 张辰又将方锦盒递给曹佾:“这也是房州会馆最好的龙涎熏香,是晚辈给伯父的一点心意。” 龙涎香是香中极品,比沉香还要贵重百倍,这一小盒大概有二两,价值上千贯了,熏香男女皆可用,向氏平时用的是沉香,听说居然是龙涎香,向氏却不客气地接了过去:“老爷还不快谢谢张官人啊!” 她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种奇怪的眼神,外人当然看不懂,但做了二十几年的枕边夫妻,只有曹佾懂妻子的暗示,妻子其实就是说:“东西我没收了,省得你去送给哪只骚狐狸精!” 曹佾心中苦笑,只得对张辰道:“多谢贤侄美意!” 按照风俗,现在只是到仪礼中的第一步纳采,还不能称呼翁婿,只能以伯侄之称,要到纳征,也就是男方下了聘礼后,称呼才能改,否则改得太早,会让人笑话。 小户人家不讲究,相亲成功就开始贤婿姑爷的乱叫,但曹家是名门贵胄,极为讲究称呼仪礼,虽然在一些小细节上可以不在意,比如今日张辰跟随媒人一起上门,但在礼仪规矩上却一点都不含糊。 向氏喝了口茶,又笑问道:“听说官人已经纳了一房妾?” 旁边曹佾大急,拼命给妻子使眼色,怎么能说出这种无礼的话?但向氏就像没看见,依旧笑眯眯望着张辰。 一般都是说娶妻纳妾,娶妻在前,纳妾在后,妾是妻子的一种补充,为了子孙兴旺,为了起居照顾,不提倡先纳妾主要是考虑要防止长子不是嫡生的情况出现,娶妻之前纳妾是有点不太妥。 可事实上哪个豪门人家子弟在娶妻前没有自己宠爱的女人?就连当今天子登基之前,在迎娶王妃时便已有好几个侍寝的女人,其实没人把这种礼仪当回事,曹佾早就听说张辰府上藏了个妙龄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压根就不提此事,偏偏向氏问起来。 当然,这也是向氏心疼女儿,情有可原,她若不问,估计也就没人再问了。 张辰早已有心理准备,他欠身道:“晚辈并未纳妾,不过家中确实有一个女子,但那是晚辈的义妹,也是经过我祖父允许的。” “哦?当真是义妹么?听闻你是家中单传,并没有兄弟,张翁就没有别的意思?” “确如伯母所言,晚辈的三位父兄早已战死沙场,而母亲也过世甚早,晚辈如今是两代单传,而晚辈后来又入西军为官,要参加即将爆发的宋夏之战,那一战宋军阵亡了数万将士,祖父自然极为担心我这一房的香火,确实曾想让晚辈提早考虑子嗣一事,不过好在晚辈命大得胜而归,故而也不强求纳妾了。” 旁边曹佾再也忍不住道:“我觉得,就算贤侄真的是纳了妾,也是情有可原。” 向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曹佾不敢再说话,只得悻悻低下头。 “那你府上的女子,哦,就是你的义妹芳龄几何?又是何出身?” 向氏心机很深,这才是她要问的话,她不准丈夫纳妾,却管不了别人,其实不管张辰有没有说话,有没有纳妾,她又能管什么?还能反对这门婚事不成? 她其实只是想知道张辰府上那位女子的底细,毕竟此女与张辰没有血缘关系,说不定今天喊妹妹,明日就进房了呢?所以到底对她女儿曹嬛有没有威胁,这才是关键,关系到她女儿将来在夫家的地位。 绕了几个圈子,她才问到要害。 张辰心中也略微有些不悦,他的回答本来就已经很明确了,没料到向氏还是咄咄逼人,偏偏还在继续追问,这时张辰也意识到自己未来丈母娘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在关键问题毫不含糊。 他只得摇了摇头叹道:“晚辈的义妹只不过是房州来的一介普通百姓,她的父亲曾与我家有旧恩,因今年家中遭遇匪乱失了双亲,这才不得已投奔我家,我与祖父看她孤苦无依便收留她在府上。” 向氏心中顿时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唉,真是可怜啊!” 这时,门口一名侍女道:“老太爷传过话来,客人要告辞了。” 张辰起身道:“晚辈下次再来看望伯父伯母,先告辞了!” 向氏笑眯眯道:“好好回去准备,我们家已经准备起来了,欢迎你随时过来!” 张辰告辞走了,曹佾领他回前院,路上向他道歉:“贤侄啊,你伯母就是这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人是善良的,今天说话有点过,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完全理解,哪个父母不关心自己的儿女,我不会在意!” “那就好,哎!她那个刀子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张辰离开曹府,在马车上,他迅速看了一眼曹宁之前给他的纸条:“后日黄昏,在大相国寺门口相见。” 这不是曹嬛的字迹,字迹很稚嫩,应该真是曹宁写给他的,张辰有点奇怪,这个小娘约自己做什么?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上元花灯 上元节便是后世的元宵节,也是全民狂欢的花灯节,从隋唐时代起便长盛不衰,到了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宋朝,上元节更是发展到了历史上的最高潮,拥有两百万人口的东京汴梁,上元节的热闹喧嚣更是繁华到无以复加。 如果说新年是祭祖以及宗族之间联络感情的日子,很多店铺都关门闭户,大街上冷冷清清,那么到了上元节就截然相反了,上元节的法定节日是十四、十五和十六三日,这三日将不关闭城门,让城内城外民众彻夜狂欢。 到了初十后,各条主要大街上便开始出现了花灯的身影,一种激动的气氛在东京城内迅速发酵,各大商家更是憋足了劲囤货,都准备在上元节大显身手,狠狠大赚一笔。 上元节最吸引人的无疑是花灯,但京城的花灯并非无序摆放,而是有规定的范围,皆摆放在宽大的街道上,其中以御街、潘楼街、长庆街和大相国寺为四大中心,另外还有东宋门外,西梁门外,以及北封丘门外一带也都是花灯的海洋。 沿街沿铺搭满了各种彩棚,各种商品诸如冠梳、珠翠、胭脂、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器等等,可谓应有尽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更是摆起了长龙,若玩累了看累了,可以去各个大棚听歌看舞,欣赏各种各样身怀绝技的高人杂耍。 上元节是从正月十四开始,一大早,东京城便被装扮成灯的海洋,大内宣德楼前搭起了山棚彩灯,各家各户都挂起了灯笼,有钱人家则是用五色琉璃甚至白玉做成灯笼挂在家门口,灯上绘制了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等图案。 从下午开始,大街上便人潮涌动,人们迫不及待地上街先睹为快,无数小摊小贩更是在抢占地盘,各个彩棚开始备货,喜庆的气氛在大街小巷涌动,再穷的人家也会出门看灯,享受着一年一度难得的喜庆。 今日不是上元节的正日,明日的正月十五才是最热闹之时,按照惯例,天子会带皇后出现在宣德楼上与民同乐,并大量抛洒金钱。 虽然不是看灯正日,但汤九娘也心痒难耐,她说服了周博的妻子邹氏,和两月前刚生下一子的马武妻子苏氏,她们三人要带上柳娘和虎子一起去潘楼街和长庆街看灯,张辰则会在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五,再陪同她们去御街及大相国寺观灯。 当然,她们看灯时会和大多数权贵女眷一样坐在牛车内赏灯,上元灯会的登徒子实在太多,一有机会就会伸出咸猪手,这也是自古以来无法杜绝的顽疾。 很多民间故事中出现的花灯节强抢民女之事也不是没有,但极为罕见,就算有强抢民女之事发生,也绝不会出现在大街上,原因也很简单,若激起了民愤,十几个人在数万人的围攻之下,很容易会像蝼蚁一样被踩死,还找不到凶手,只能是白死。 张辰在下午便被周博约到了房州会馆,今年房州会馆花了几千贯钱在东京城各处租下十几座彩棚,还搭建了一座巨大的嫦娥奔月花灯,一轮圆月上就写着“房州会馆”四个大字,格外地吸引人眼球。 张辰其实来房州会馆也没有什么事情,他祖父张仲方已经把婚事完全交给了周博来操办,所以周博只是找个借口让张辰过来商量一下婚事。 “我和郭太尉谈过了,这次曹家给的嫁妆是二十万贯钱,五千亩上田,还有一座三亩的宅子,这可是比二十年前郭太尉娶亲时多了一倍,据说是曹家嫁女中最高的一次,咱们也不能小气啊!” 勋贵世家虽然有钱,但也经不起婚嫁时的肆意挥霍,一般像嫡孙女之类出嫁也就万贯钱的嫁妆,偏房庶女或者远房女儿出嫁则会更少。 曹嬛出嫁之所以得到二十万贯和六千亩地的嫁妆,主要是看中张辰的前途,再加上他背后有房州会馆这座金山,所以曹家这次才咬咬牙拿出了厚嫁的条件。 “这件事周兄就看着办,不要问我了!” 张辰转身想溜,却被周博一把抓住:“是你娶妻搞没搞错,什么都要我操心怎么行?” “那咱们打算给多少聘礼?” 周博伸出一个指头:“我建议给一万两黄金的聘礼,不过不用从你的利钱里扣,直接走公账便是,莫忘了你可是我们房州会馆实际上的大东主,你娶妻理应同庆。” 见张辰暗暗咂舌,周博又笑道:“你小子娶妻可别小家子气,一万两黄金也就市值二十万贯左右,跟曹家的嫁妆其实差不多,你在地位上比不上曹家,但在钱财方面却不能数了底气,否则丢的是咱们整个房州会馆的脸!这些钱如今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九牛一毛不是?” “我没有小气,这件事周兄就看着办!” “另外你们房子有点小了,我想最好再另买一座十亩的大宅,面子上好看一点。” 张辰摇摇头:“这就没必要了,曹家是几百亩的大宅,我们就算耗尽家产买五十亩的宅又能怎么样,我现在住的宅子还空了一大半呢!” 周博想想也对,在房子上和曹家争面子是没有任何意义,他叹息一声道:“如果是在杭州钱塘县,咱们可一点都不惧他,自从年初你交代我之后,我已经帮你拿下了不少土地。” “说说,你在杭州到底买了多少宅子?” “至少有上千亩!都是你小子怂恿的,买了这么多田地,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砸手里,开国以来南方的地价一直低迷,你说将来真的会涨价么?” “怎么可能会砸手里?就算将来涨不了价,官府给的地契在咱们手里,大不了再卖了呗?你到底担心什么?” 周博点点头道:“我准备定下你的婚期后就亲自去一趟杭州,把你老张家族人房宅的事情都办妥了,等回来后就开始忙你的婚事。” 曹家这个月底要祭祖,所以曹家上下格外忙碌,嫁女的婚期最快也要到二月中旬。 这时,有掌柜在外面叫东主,周博便起身道:“这两日我就不管你了,事情太多,我要去忙了,你就自己安排!” 说完,周博便快步走了出去,掌柜迎上来道:“货物都备齐了,东主看看怎么分配。” “就按照去年的方案配货,但御街那边少一点,潘楼街多一点,现在就可以运过去了。” 张辰也走出了客堂,只见院子里堆放上百只大木箱,像座小山一般,箱子上都贴着房州会馆的标识,但箱子上却用墨笔写着“竹山胭脂”四个字,他看了看,几乎所有的箱子都是竹山胭脂。 竹山胭脂是房州会馆的低档产品,虽然利润远不如房州会馆的胭脂盒,但销量却很大,刚开始房州会馆绝不承认竹山胭脂和自己有关系,对此讳莫如深,但后来渐渐曝光后,也并没有影响到房州会馆的美誉,却使竹山胭脂销量大涨,最后房州会馆也只能承认竹山胭脂是自己的亲兄弟。 “怎么都是竹山胭脂?”张辰不解地便问旁边的一名管事。 管事呵呵笑道:“张东主有所不知,起初我们都是两种牌子的胭脂一起卖,后来发现房州会馆的上等胭脂盒在节日时不好卖,反倒是竹山胭脂卖得火爆,所以今年上元节,周东主就决定全部卖竹山胭脂。” “为什么不好卖?” “因为是在彩棚里卖,廉价的东西才卖得火,真要买上等的胭脂盒,那些达官贵人一定会去店里买,大家怕买到假货。” 张辰点点头,确实如此,一个胭脂盒要五贯钱,而竹山胭脂却只要区区一两百文,奢侈品当然要在奢侈的店里卖,而且逛花灯的大多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不多,所以只能靠薄利多销赚钱。 这时,竹山胭脂的大掌柜白平跑了进来,大喊道:“船到了,大家上货!” 众人纷纷抬着大箱子向后面的码头走去,张辰也顺手扛起一大箱送了过去。 正月十五时很多河流都已经解冻了,尤其是东京城内的河流已经可以行船,码头上停泊着十几艘小船,一只只大箱子堆上小船,开始向房州会馆设在东京城各处的二十座彩棚送货。 张辰今日没有什么事,几个手下都去护卫汤九娘、邹氏和苏氏她们赏灯去了,他索性也上了一艘船,向城内的大相国寺而去。 大相国寺是东京城的商业中心之一,今晚这里也是彩灯中心,官方和各大商家的彩灯以大相国寺为中心,向四面大街延伸而去,有灯楼、灯树、灯棚以及各种大型花灯,光大相国寺前广场上的大型花灯就有数百盏之多,中间是一座高达三丈的灯楼,是矾楼花了几千贯钱搭建的彩灯小矾楼,占地足有一亩,十分壮观。 在西面则搭建了一座鳌山巨灯,由皇宫出资建造,这是东京城的第二大灯,第一大灯也是鳌山灯,不过是放在御街最北面的宣德楼下。 广场四周则是里外两排密集的彩棚,将近三百家东京城有名的店铺都有自己的彩棚,光房州会馆就租下两座,紧靠在一起。 张辰走上前,只见周大春正带着几名手下在安装一面大木牌子,木牌子上由数十盏小五彩琉璃灯拼成了“房州会馆”四个大字,四周还有一圈彩灯。 “大春,你现在就把彩灯固定好,晚上你怎么点灯?” 周大春是房州会馆的护卫首领,手下有二十几名大汉,专门负责做各种体力杂事,也负责维持店铺治安,只见他憨厚一笑道:“官人你这就不知道了,点灯在后面,很方便的。” 张辰走了过去,才发现背后有一架巢车,就是一座木架子,上面安装了两个轱辘,架子下面是一只可容一人的大木箱子,木箱上有两根长绳,长绳另一头穿过轱辘,人站在箱子里,下面两人一拉轱辘,木箱子就升高了,箱子里的人便可以在木牌背后加油点灯,确实非常方便。 张辰笑道:“我倒觉得用梯子更方便一点,一个人就够了,这种木箱子还要人帮忙拉拽” 周大春嘿嘿一笑,“一般是小娘子上去点灯,她们害怕梯子,用这个升降箱她们就不怕了。” 这时,张辰发现装灯的几名精壮汉子都有点尴尬,三个卖货的美貌小娘也一声不吭,众人都显得很不自在,张辰顿时明白了,自己在这里有点影响气氛了,他呵呵一笑:“你们忙,我去寺院里逛逛!” 他转身向大相国寺走去,走远了回头再看,只见周大春等几个壮汉正围着三个小娘大献殷勤,三个小娘捂着嘴吃吃直笑,张辰不由暗骂一声,快步向寺院内走去。 天黑得早,刚过了黄昏,夜色便悄然降临,一盏盏灯笼开始点燃,整个大相国寺四周变成灯火璀璨,俨如火树银花不夜天,东京城内的百姓们早早吃了晚饭,门一锁便扛子携妻出门看灯了,四面八方的人潮向大相国寺涌来,人声鼎沸,这还只是大相国寺,在整个东京城,今晚至少有上百万人将涌上街头看灯。 张辰站在大相国寺门口,曹宁在前天偷偷给了他一张纸条,他心中便有了另一种期盼。 “张大哥!” 张辰忽然听见了曹宁的声音,他一回头,却见曹宁笑得满脸开花,正跑步奔来,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文静的少女,可不正是曹嬛,她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和羞涩,宝石一般的美眸闪烁着喜悦的光泽。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佳人佳节 大宋的少女们并不像明清女子那样受到礼教的各种束缚而变得呆板、拘谨、怯弱,相反,宋时的女子身上还有不少唐朝遗风,热情奔放,大多能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 比如“拽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比如“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再比如各种话本中的宋朝故事《张生彩鸾灯传》等等,说的都是宋朝时期少女们勇敢追求自己爱情的故事。 所以曹嬛在这个时候出现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谁不想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逛花灯呢?上元节本来就是青年男女们的情人节。 当然,曹嬛毕竟是大家闺秀,不可能像普通人家女子那样奔放,她其实并不知道今晚会遇到张辰,直到她们坐牛车快到大相国寺时,曹宁才悄悄告诉阿姊,她今日替阿姊约了张大哥。 张辰牵住曹宁的手笑道:“你们的车呢?不会是走过来的!” “人太多了,牛车进不来,等在外面呢!” 张辰牵着曹宁走上前笑道:“嬛娘,好久不见了。” 曹嬛羞红了脸,小声问道:“九娘和柳娘虎子呢?” “她们啊,和我两位嫂嫂去潘楼街那边看灯了,我是接到宁宁的邀请,在这里等她呢!” “你这个小家伙!” 曹嬛瞪了妹妹一眼:“难怪今天非要拉我出来,原来你早已预谋。” 曹宁嘻嘻一笑,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嬛娘不是出来看灯吗?” 曹嬛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一般都是正月十五出来,在太平兴国寺一带看灯,那边离家比较近,今日宁宁告诉我,大相国寺有大型书展,五哥也说有书展,我信以为真,就跟她来了。” 张辰笑道:“好像没有看见书展,倒是有无数精美壮观的花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曹嬛脸上含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张大哥,我要买花灯!”曹宁叫了起来。 “放心!张大哥今日给你买各种各样的花灯。” 张辰和曹嬛相视一笑,两人一左一右牵着曹宁,快步向璀璨的灯海中走去。 灯会不仅是灯的海洋,也是人的海洋,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流。 两边是流光溢彩的各式彩灯,有类似皮影戏的五彩羊皮灯,篾丝灯、龙灯、鹿灯、月灯、葡萄灯、栀子灯等各种彩灯,在争奇斗艳的各种花灯中,最吸引人的是一种精妙绝伦的走马灯,灯罩可以旋转,画在上面的马儿就像在不停的奔跑。 大部分孩子都挑着一盏灯笼,各式各样,光华璀璨,曹宁眼都看花了,这时,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卖灯的小摊,顿时高兴得跳起来:“张大哥,那边有卖灯的!” 张辰笑道:“好!我们去看看。” 曹宁先奔了过去,曹嬛小声对张辰道:“你别像上次那样的宠她了,花那么多钱买的鹦鹉,结果就被她的猫吃掉了,她可是哭了好几天。” “啊!”张辰挠挠头:“我都忘了她养猫!” “你别说这事,她不准我告诉你的。” “我知道,我不说就是了。” “你们快来!”曹宁在前面着急地向他们挥手。 张辰快步走上,曹宁指着灯笼道:“张大哥,你说我要买哪一个?” 灯笼的种类确实繁多,造型也多,像月灯、宫灯、莲花灯、小猴灯、猫灯、还有各有水果造型的灯等等,价格都不贵,三十文一只,看得曹宁眼睛都花了。 小贩陪笑道:“这些都是苏州罗帛灯,种类繁多,制作精良,年年都卖得很火爆,小娘子随便挑。” “宁宁,你就拿一盏小猫灯!”曹嬛在一旁道。 曹宁摇摇头,她对小猫灯已经没有兴趣了,她忽然一指不远处一个孩子手上的灯:“我想要那种!” “小娘子,那是万眼罗,是罗帛灯中最好的一种。” 那是一盏在罗帛上剪出非常精致的镂空百花,里面放一根小蜡烛,烛火透出万眼,确实非常漂亮,张辰便笑问道:“你这边有吗?” “当然有,因为价格比较贵,不好卖,所以没有拿出来。” 卖灯笼的小贩已经看出曹嬛和曹宁定然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娘,他连忙从后面取出两个灯笼,提起其中一盏笑道:“这就是万眼罗,你确定要我就给你点了。” “你点!” 小贩怕张辰反悔,连忙点了一支小蜡烛放了进去,果然是光彩剔透,烛火格外动人,曹宁大喜,连忙接了过去。 “那又是什么?”张辰又指着小贩手上的另一盏灯笼问道,他想给曹嬛也买一盏。 “这也是最好的灯笼之一,是徽州新安的无骨灯,灯笼的骨架是用琉璃做成,点燃后透明无骨,所以叫做无骨灯。” “这盏灯我也要了,点燃!” 旁边曹嬛低声劝道:“兄长,买一盏就行了,她不爱惜东西的。” 张辰笑着从小贩手中接过灯笼,递给曹嬛:“这是给你的!” “给我买的?” 曹嬛俏脸飞起一抹晕红,却掩饰不住她眼中的喜悦,她接过灯小声道:“谢谢!” “大书娘,你这盏灯给我看看!”曹宁见阿姊手上的灯更漂亮,她忍不住嚷了起来。 “你太贪心了,就不给你。” 张辰已经付了帐,两盏灯就要一两银子,确实比较贵,小贩心中欢喜,笑眯眯道:“小娘子,我再送你一盏灯,你自己挑。” 曹宁嘟着嘴,一指小猫灯:“就这个!” 小贩把灯给了她,曹宁拿着两盏灯,千般不情愿地走了,不停地听她小声嘟囔:“张大哥偏心,大书娘的灯比我好看!” 张辰和曹嬛莞尔一笑,曹嬛便把灯笼给了她:“我和你换!” 曹宁这才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接过了无骨灯,把万眼罗给了阿姊。 曹嬛看了看灯,对妹妹笑道:“这盏灯做得这么精美,你看上面的牡丹,裁剪得这么精致,比无骨灯好多了,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就喜欢你这个!”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鳌山灯点亮了!” 这句话如同炸锅了一样,无数人牵儿带女争先恐后地向大相国寺西面奔去。 鳌山灯是宫廷内扎的巨大的彩灯,有一大一小两座,大的鳌山灯位于御街北面靠近宣德楼处,小的鳌山灯就位于大相国寺西面的空地上。 这是占地足有数十亩的大彩灯,用彩色丝绸搭成山形状的鳌山,上面画着各种神仙故事,左右两边用彩绢结成文殊、普贤两尊菩萨,再挂上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灯笼,另外还竖起三座山门,上面用草扎了两条飞龙,盘旋在彩门之上,包裹上青布,上面密密麻麻装满了万盏灯烛,远看就像活的龙腾空飞起。 鳌山下面有各种杂耍表演,像飞丸、走绳、爬竿、掷剑等等,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民众前来围观,这只是小鳌山,宣德楼前的大鳌山比这座还要大三倍,气势更加壮观,但就是这样,这座鳌山灯还是令人惊叹万分。 张辰拉着曹宁,和曹嬛并肩在数十步外的寺院围墙边观看,曹宁很快便被杂耍吸引住了,看得如醉如痴,张辰却忽然伸过手臂,紧紧搂住了曹嬛的香肩,曹嬛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愠色。 虽然一路上到有很多情侣都牵着手,但她还不习惯公开场合被人这样搂住,哪怕是未婚夫婿也不行,这会让别人误会她是那种轻佻的女子。 不过曹嬛立刻发现旁边不远处站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歪戴着幞头,嘴里叼着草根,正斜着眼向她打量,眼中分明不怀好意。 曹嬛顿时明白了,张辰并不是占自己的便宜,而是在保护自己,她心中一松,反而向张辰靠得更紧一点,顺手把妹妹也搂在自己怀中。 张辰冷冷地看着三名轻浮少年,若不是他不想破坏今晚的气氛,他现在就要出手,若这三名少年不知好歹,真敢胆大包天上来,那就休怪他狠辣无情了。 三名轻浮少年是被曹嬛的美貌震惊,便跟了过来,却发现她身边男子体格魁梧高大,一双手臂格外有力,腰间还有一把佩剑,三人商量一下,觉得这个男子不好惹,只得悻悻离开了。 张辰这才轻轻松开了曹嬛的肩膀,歉然向她点点头,曹嬛嫣然一笑,美眸中闪烁了异彩,那是一种少女特有的爱恋中的喜悦。 第二百六十七章 蓦然回首 鳌山的杂耍表演虽然精彩纷呈,但大约看了半个时辰后,曹宁也有点腻了,便仰头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她向西面一指,张辰点点头:“也好,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御街看看。” 他们从大相国寺走出来,正好看见曹家的牛车,车夫也兼任保镖,其实一直在后面远远跟着她们姐妹,只因为张辰也在,所以他也不好露面。 “六娘子、七娘子可要上车吗?”车夫装作一直没有离去过的样子,向姐妹二人笑道。 张辰看了看曹嬛,曹嬛摇摇头道:“我还不累,那就再走走!” 这时,曹宁摸了摸肚子,撅着嘴道:“我有点饿了!” 张辰一指前面笑道:“我记得前面有肉饼摊,我们去看看!” 他从腰中迅速摸出一锭银子,塞给车夫:“你也去吃点东西,回头在御街口汇合!” “多谢姑爷!” 车夫连忙拱手感谢,曹嬛顿时蓦地飞红了脸,这个称呼让她着实难为情,张辰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笑道:“我们走!” 他先走了出去,曹嬛连忙拉着妹妹跟上了张辰。 他们走的这条大街叫做南门大街,也是一条以餐饮而着名的大街,像是东京城赫赫有名的几个肉饼摊、馒头店、羊汤店等都分布在这条大街上。 但今日是正月十四花灯节,所有的店铺都把桌椅抬到大街上,让客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璀璨流离的花灯。 张辰带着曹嬛和曹宁便来到一家颇有名气的肉饼摊前,一名伙计笑着迎了上来:“三位是不是来吃饭,来得很巧,正好有空位!” 张辰见旁边有一张小桌子,正好可以给他们三人坐,便点了点头,“我们先坐下!” “好咧!三位请。” 三人在小桌前坐下,伙计这才看清曹嬛的容颜,一下子呆住了,半晌结结巴巴问道:“这位娘子,不!不!三位三位想吃点什么?” 这时,掌柜快步走过来,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不长眼的东西,滚到一边去!” 伙计这才魂不守舍地盯了一眼曹嬛,低下头走了,掌柜斜眼盯着张辰脚上的云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满脸堆笑道:“官人莫要动怒,这浑小子是刚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请官人恕罪!” 张辰微微一笑:“没关系,给我们来两盘招牌肉饼,三碗鸭舌羹,再来几个爽口小菜,你自己看着办!” “小菜就来素八仙!也是我们招牌菜。” “可以!” “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掌柜匆匆走了,张辰对曹嬛笑问道:“这家店来过吗?” 曹嬛微笑着摇摇头:“我很少出门,没有来过。” “这里的肉饼是东京城一绝,这家店就靠这个发家,滋味我就不说了,你等会儿自己尝,还有鸭舌羹也非常有名,鲜美无比,配肉饼是一绝。” 正说着,一名伙计已经将热腾腾的肉饼和鸭舌羹送来,很快又送来了八盘小菜。 曹宁早就馋得直流口水,加上她也可饿坏了,便急不可耐地拈起一块肉饼就向嘴里送去,大口啃了起来,边吃便夸赞:“大书娘快尝尝,真的好吃!” 曹嬛笑道:“这家店不错!” “你还没有吃,怎么知道不错?”张辰笑问道。 “你看这块饼热气腾腾,却热而不烫,显然这家店很替顾客考虑,还有这筷子也是干了,不是湿漉漉的那种,碗盘也很干净光亮,看这些细节我就知道这家店不错。” 张辰笑着点点头,“你不说我还真没有注意到,先尝尝它们的鸭舌羹。” 曹嬛用小汤勺喝了一口,点点头:“确实很鲜美,难怪这么有名!” “再尝一尝肉饼。” 曹嬛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饼,却放在张辰盘子里,笑道:“估计你也饿坏了,你快吃!我吃点素菜。” “那我就不客气了!” 张辰也用手拿起肉饼,和曹宁一起大嚼起来,他着实也饿坏了。 曹嬛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不时用小勺喝一口汤,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啊!吃得撑死了,这糖葫芦怎么办?” 曹宁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却望着手中的一串糖葫芦发愁,肉饼已经快到嗓子眼了,她觉得自己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了。 “谁让你吃那么多?” 曹嬛手中拎着三只灯笼,娇嗔地对妹妹道:“居然吃掉三块肉饼,你都快要变成小猪了!” “那不怪我,谁让他们肉饼那么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嘛!”曹宁嘟囔道。 这时,曹嬛看见了前面的曹家牛车,便对张辰道:“兄长,我们出来已经一个半时辰了,该回去了。” 曹宁顿时跳了起来:“不行,还没有买东西呢!” 曹嬛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宁宁,不准你这样任性!” 曹宁知道阿姊发起火来可不得了,她顿时低下了头不敢吭声了,张辰拍拍她的头笑道:“下回张大哥带你去买,听阿姊的话,今天就先回去。” “好!” 曹宁无可奈何道:“你说话算话!” “我几时骗过你了,上车!” 曹宁只得跟随阿姊上了马车,曹嬛坐上车,拉开车帘低声对张辰道:“今日玩得很开心,谢谢兄长!” “不用谢,以后每一年我们都一起逛灯。” 曹嬛羞涩地轻轻点了点头,她忽然又抬起头,千娇百媚地瞥了一眼张辰,这才缓缓拉起车帘。 牛车缓缓启动,向另一条稍微空旷的大街驶去,两名骑马的曹家护卫家丁从旁边插过来,一左一右跟在牛车后面,牛车向街道深处驶去。 这时,曹宁忽然拉开车帘,探头出来大喊道:“张大哥,我下次还要吃肉饼!” “好!一定带你去。” 张辰笑着朝她们挥挥手,目送牛车远去 度过了十分美好的一夜,张辰心中忽然变得轻快起来,他望了望远处不断喝彩的表演,他不再留念,步履轻快地向自己的府邸方向走去。 “大书娘,你什么时候和张大哥成亲啊?”牛车里曹宁笑嘻嘻问道。 要是平时,曹嬛肯定要揪一下妹妹的耳朵,不准她乱说,但此时曹嬛却倚在车窗前,出神地望着渐渐消失的张辰身影,她没有听见妹妹的话。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细细地品味着这首词,不由低声自言自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时间她心动神摇,仿佛她又回到了张辰的身边,想让他再一次紧紧地搂着自己,保护着自己。 “张郎”她低低地喊出了内心深处的呼唤。 上元节的三日,是东京城百姓狂欢的三日,也是大宋举国欢腾的三日,到了正月十七,所有的大型花灯都在一天之内消失了,只有孩童拎着花灯跑来跑去,才能让人想起那几夜的璀璨辉煌。 但生活却不会总停留在欢庆之中,普通人活一世,总要努力干活挣钱,要养家糊口,东京城的每一个人很快又重新投入到了艰辛而平淡的忙碌之中。 正月十九上午,陈升之将一份报告放在了御案上。今日天子赵顼起了个大早出现在御书房内,陈升之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不经过政事堂几位相公审议,便抢先把报告交给了赵顼。 “这是军监所奉官家的旨意前去河北调查军资的库存报告,请官家过目!” 赵顼显然沉浸在前几日的喜庆氛围中,他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才缓缓拾起报告,他没有急着看报告,先对陈升之道:“希望这份报告不要影响到朕的北伐计划!” 陈升之脸上抽搐一下,天子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太相信这份报告,他连忙躬身道:“这份报告有大量详实的数据为基础,臣可以担保它绝对真实。” “看样子,监察结果不是太好啊!” 赵顼翻开报告慢慢看了起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了,目光中闪烁着怒火,赵顼忽然一合报告,怒不可遏道:“这就是朕要的备战吗?!” 第二百六十八章 河北大定 陈升之赶忙躬身,沉声道:“官家,韩缜贪赃枉法,纵恶失职,罪行深重,请官家下旨免职,交由御史台彻底调查严惩!” 大内总管钱晋原本安安静静守在御书房一侧,岂料他也小跑过来,竟直接下跪道:“陛下,韩缜执掌河北转运,牵涉北伐极深,陛下万万不可仅信一面之辞,影响北伐大略!” 陈升之大怒,狠狠地瞪着钱晋道:“这是本相在和天子协商国事,与尔何干?” 赵顼心中极为恼怒,但钱晋的话又提醒了他,他站起身道:“这件事且容朕再考虑一下!” 陈升之有点急了,只要天子一考虑,钱晋就会不断地进谗言,这次军监的成果很可能就白费了,他连忙起身,不再称呼官家,而是急忙呼唤了两声陛下。 结果还不等他说下去,赵顼便冷冷道:“朕有点疲惫了,陈相公这报告想必还未呈政事堂审议?依朕看,这件事等几位相公们一起商议!” 陈升之无奈,只得低头:“臣遵旨!” 赵顼转身走了,有侍卫大喊:“陛下回宫!” 钱晋回头恶狠狠瞪了一眼陈升之,快步跟了上去,陈升之暗暗叹了口气,天子态度暧昧,事情有点波折了。 赵顼走进后殿,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钱晋:“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一面之辞?” 钱晋连忙解释道:“陛下,奴婢知道陈相公一直反对北伐,但陛下却意志坚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说服陛下,奴婢其实并不想说这份报告有什么问题,但相信陈相公一定是希望这份报告的数据能影响到陛下,尤其韩缜坚决支持王珪王相公调整部分河北官员,会不会因此得罪某些人?” “河北?你是指曾公亮和韩琦他们吗?不可能,陈升之可是王安石的挚友,他怎么会与曾韩二人扯上关系?”赵顼反应极为敏锐,一下子听出了钱晋的话中之话。 钱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这些奴婢也不了解,但陈相公今日也太急切了不是么?” 赵顼重重哼了一声:“朕只关心这份报告是否属实?” “奴婢建议火速召郑国公石方凛进京,他最了解河北的军资情况,报告是否属实,他一看便知。” 赵顼点了点头,他确实要和石方凛好好商议一下北伐之事了,就不知现在乱匪余孽剿灭干净了没有? 河北路滨州沾化县,农民起义军领袖陆行儿在历经冀州惨败后,一路向东逃跑,并重新纠集了五万人马准备背水一战,以图攻下滨州府城。 因为他们身后便是北海,早已退无可退,并且军粮如今已经严重不足,如果不能夺下粮食富裕的滨州府城,等他们手中的粮食丧尽后,距离最后败亡就不远了,陆行儿心中焦虑万分,他不得不孤注一掷,和官军决一死战。 陆行儿的大营位于潮河北岸,扎下的连营足有四五里,大帐一顶接着一顶,背后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山势十分险峻。 这天下午,从山林出来一支队伍,约有二十人,他们牵着五六匹骡子,每头骡子身上都背负着两只沉重的包裹,二十名士兵个个身材魁梧,体格强壮,为首是一名方脸男子,他年约二十余岁,只见他长得浓眉大眼,皮肤呈古铜色,一双豹子眼格外的锐利。 此人便是神卫军的营指挥使纪杰,去岁受召在种锷麾下剿匪,也曾经跟随张辰在均州后方伏击敌军,二人虽相识时间不长,彼此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神卫军被调来河北平乱,纪杰屡立战功,如今出任斥候营裨将,今日被派来执行一个特殊任务。 只见纪杰后背一对短刀,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山下的农民军大营,他们目前位于农民军大营的后背大山上,下脚城下就是仓库重地,距离他们大约三百步。 “将军,下面有巡逻士兵!”一名士兵低声道。 纪杰点点头,他已经看见了,大约有数百名巡哨士兵在外围巡逻,凭他们二十人根本靠不近营栅。 纪杰的任务很简单,摧毁敌军的后勤仓库,打击敌军士气,使敌军不战而败。 这个方案还是纪杰主动提出,得到了斥候营主将侯定的赞许,令他率三百人偷袭敌军后勤重地,但纪杰却认为人多目标太大,容易被敌军发现,他认为只要带二十人就足以破敌,侯定感其勇武,于是给了他五枚朝廷新制的震天雷和二十袋火油,令他挑选二十人走小路绕去敌军后方。 纪杰看了半晌,令道:“大家原地休息,等晚上再说!” 入夜,山中的风呼呼作响,发出阵阵怪啸,纪杰率领二十人背负着震天雷和火油缓缓而下,山势十分陡峭,骡子已经无法行走,他们只能利用绳索和一些藤蔓下山,山体一片漆黑,虽然有月光,却看不见他们,他们已经和黑暗的山体融为一体。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下了山,距离敌军营栅只有五十步,果然不出纪杰所料,到了夜间,营栅外围的巡逻士兵大大减少,在他们这一角只剩下十人。 但这十名巡哨都站在高处,下面是一条废弃的河床,无论他们怎么过去都会被巡哨发现。 “射杀他们!”纪杰当即立断。 二十支长箭几乎是同时射出,呼啸着向十名巡逻兵射去。 “啊!”一连串长长的惨叫在大营外围响起,就在惨叫声中,二十名士兵从山坡上疾冲而下,挥动战刀,迅捷地翻过营栅,瞬间冲进了敌军大营。 二十名士兵在纪杰的率领下,如二十头悍虎在后勤大营内横冲直撞,一座座帐篷被挑翻,洒上火油,一片片烈火迅猛燃起,很多农民军士兵被大火点燃,浑身着火地在大营内奔跑,惨叫声此起彼伏,整个大营仿佛炸了营一般。 火势越来越大,驻守后营的三千农民军纷纷从营帐内仓惶逃出,他们四散奔逃,俨如一群群无头苍蝇,后勤大营的东西两端被烈火阻隔,很多士兵纷纷跳河,向潮河对岸游去。 此时军营的整个西南角已燃起熊熊大火,那里营帐密集,很快便连成一片火海,“轰!轰!”连续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几座堆放杂物的大仓库轰然倒塌,这种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吓得五万农民军魂飞魄散,大地在颤抖,无数人爬在地上恐惧地嚎叫。 陆行儿的脸色异常惨白,他浑身颤抖,也站不住了,单膝跪在地上,却不是因为大地颤抖,而是他心中的绝望 二十名猛士在纪杰的率领下已经从原路退出,但他们却被外围的数百巡逻士兵包围了,纪杰大吼一声,拔出双刀,在人群中左右奔突,勇不可挡,二十名士兵异常勇猛,杀得数百巡逻士兵死尸遍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这时,一匹战马疾奔而至,后面跟着百余名士兵,马上大将是陆行儿的侄子陆飞,陆飞是巡哨兵马总管,他原本已经入睡,但他却被大营的惨叫声惊醒,执刀翻身上马,向起火的后勤仓库冲来,正好遇到了纪杰。 陆飞原以为是官军偷营,当他看清对方只有一队二十人的士兵,他不由勃然大怒:“稳住阵脚,杀死他们!” 纪杰已抢到一匹战马,他也翻身上马,夺过一根长枪便大吼迎战而来,战马如迅雷,纪杰手中长枪如疾龙出云,矛尖闪烁着青幽的光泽,快如闪电,不等陆飞反应过来,矛尖便已刺入他脖颈。 一声脆响,颈骨被枪尖戳断,纪杰用力一挑,陆飞的人头被硬生生地挑飞三丈远,马上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鲜血从脖腔喷出。 主将一个照面便被杀死,令其他士兵无不心惊胆寒,四散逃命。 就在这时,远处号角声震天,鼓声隆隆,石方凛事先收到斥候营主将侯定的禀报,已率领大军向农民军大营发动了夜袭,此时农民军大营早已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之极,一战即溃,五万大军如山崩地裂般溃逃了,一败涂地,死尸堵塞了河流,鲜血染红了锦溪,投降者数以万记。 潮河一战,石方凛率领的禁军共歼敌一万六千余人,俘敌三万余,陆行儿和妻子以及十几名农民军将领只率三千残军仓皇向南奔逃至齐州章丘县。 禁军连战连捷,前番冀州大战已歼灭农民军主力,潮河一战更是将农民军几乎打垮,至此,除了逃窜至京东路齐州章丘县的陆行儿残部外,河北路所有造反的农民军悉数被官军剿灭,河北大定,而石方凛自然把大小功劳统统揽在自己身上。 这时,他正好接到了天子的加急旨意,石方凛志得意满,连夜赶回东京城请功。 第二百六十九章 暗流涌动 东京城,入夜,杜忠成的嗣子杜游被曾公亮之子曾孝直领到了父亲书房前。 “请杜衙内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曾孝直进了书房,不多时便出来道:“我父亲请衙内入内!” 杜游走进书房,躬身请安:“晚辈参见曾老相公!” 曾公亮正在灯下眯着眼看书,他放下书笑眯眯道:“原来是贤侄,快快请起!” “多谢世伯!” 曾公亮心中着实厌恶阉人的干儿称他世伯,若不是他与太后结盟,压根不可能让杜游进府门一步,他虚伪地笑问道:“久来不见,不知你父亲身体可好?” “多谢世伯,父亲如今闲来无事,身体还好,特让我给世伯送一封信。” 说着,杜游恭敬地将一张纸条递上,曾公亮接过纸条看了看,问道:“你父亲还有什么口信吗?” “我父亲临走时再带个口信给老相公,太后的意思是,北伐一事有变法派的陈升之在前面给天子添堵,我们就不用费心,只要略略助些声势便可。” 曾公亮点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我会按照太后的意思去做,请他放心!” “那侄儿告辞了。” 曾公亮对儿子道:“你去送送他!” 杜游被曾孝直送出去了,曾公亮低头沉思不语,就在十日前,陈升之向天子递交了军监所的监察报告,这件事却没有了下文,但头铁的陈升之顾不得王安石的劝阻,仍然执拗地连续两次上书要求朝廷严查韩缜,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就在今天的早朝上,听闻陈升之终于公开反对北伐,理由就是河北军备荒弛,北伐没有必胜的把握,随后新任枢密副使韩绛也领着部分官员站了出来,引起满朝哗然,首相和枢密副使带头和天子唱反调,最终朝会自然不欢而散。 曾公亮当然想干掉背叛自己的韩缜,不过当他听说韩缜送给钱晋一座京城美宅,他便知道钱晋必然会力保韩缜,他也有点迟疑了。 显然,从杜忠成转达的意思来看,太后并不想自己和王珪、钱晋正面交锋,既然有陈升之在前面反对北伐,那么变法派内部必定会生分歧,他们守旧派倒也不急着冲上去。 就在这时,他儿子曾孝直进了书房,小声道:“父亲,有点小事。” 曾公亮一抬头,见儿子神情古怪,手中拿着一只卷轴,他便问道:“出了什么回事,你手上是什么?” “父亲,孩儿送杜游离去,在府门口又遇到了军监所主簿韩忠彦,便是韩相公的公子,他说要把这只卷轴交给父亲。” 曾公亮愣了一下,接过卷轴打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赫然正是军监所监察报告,杜忠成也曾偷偷让宫中一个小内官抄了部分出来,但残缺不全,这却是全本,曾公亮顿时有兴趣,立刻细细看了起来。 这时,曾孝直低声道:“如果父亲不想见韩忠彦,孩儿就把他打发走!” 曾公亮停下卷轴想了想,便道:“韩稚圭与我是好友,我们两家唇齿相依,你怎么能赶走他,快带他来见我!” 不多时,韩忠彦挺胸抬头跟随曾孝直走进书房,他彬彬有礼道:“小侄拜见世伯!” 曾公亮笑呵呵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进士出身!” 韩忠彦顿时红了脸,谁都知道他这个进士是靠着父亲韩琦福荫来的,但他还是灵机一动,回声道:“正是!那年世伯还是科举的主考官呢,所以小侄也算是世伯的学生。” 这句话就有些牵强了,先不说韩忠彦压根儿没有考科举,何况曾公亮那年早已拜相,不过是挂了个主考的虚名,但他也并没有参与科举,那一年还是富弼为实际主考官,不过韩忠彦自称是他的学生,他心中也并不抵触,于是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卷轴问道:“这是你亲笔抄写的吗?” “陈升之说这是绝密报告,不许他人染指,小侄不敢让幕僚代笔。” “这笔小楷倒是有你父亲的三分功力,写得非常不错,工整简洁,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多谢世伯夸奖!” 曾公亮又问道:“你给我送来这份报告,是想告诉我什么?” “回禀世伯,这份报告其实基本上是那张辰所写,其他两路监察基本上没有收获,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定府监察结果,小侄看过了监察底稿,这份监察报告应该完全真实,非常触目惊心,而且张辰在半路上还居然遇到山匪袭击,不过此子倒也命大,哼!” “还有这种事情?” “据张辰向陈升之汇报,这些山匪是韩缜暗中指使,他们缴获的盔甲就是真定府仓库中的军资。” 曾公亮对此不感兴趣,又问道:“然后呢?” 韩忠彦想了想又道:“世伯,陈升之和张辰追查军资之事只是借口,他们的真正目的是反对北伐,这是陈升之亲口告诉我。” “还有什么消息吗?” “还有就是枢密院中不少人也强烈反对北伐,常常来军监所和陈升之商议,有时候张辰也会参加。” “这个我知道,别的消息呢?” “别的暂时没有了。”韩忠彦有些局促不安,若不是他的父亲来信命他多向曾公亮靠拢,打死他都不来,感觉实在是太憋屈了。 曾公亮点点头笑道:“我与你父乃多年好友,这回你在关键时刻来向我汇报,足见你我两家情谊深厚啊! 忠彦啊,你继续在军监所积极做事便可,陈升之但有任何风吹草动,你方便的话便来府上与我相商,你放心,我既是你世伯,你父亲不在东京城,我便是你父亲。你在官场上的路,我会尽力帮你铺开” 韩忠彦忽然鼻子一酸,哽咽道:“世伯对小侄恩重于山,小侄定会告知父亲,我们两家的情谊必然百年不变!世伯大恩,小侄永不敢忘!” 曾公亮只觉后背一阵肉麻,鸡皮疙瘩都起了两层,他笑了笑道:“好!今夜有些晚了,你先回去罢!有什么事情,你可随时和孝直联系。” 韩忠彦连忙答应,他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随后退下了,曾公亮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泥菩萨,心中不由哼了一声,韩忠彦的为人东京城谁不知晓?一个骄横纨绔的高官子弟,如今突然摆出这么诚恳的面向,能有几分值得相信?也不知韩琦那老狐狸打得什么算盘? 曾孝直将韩忠彦送出府门,很快又赶了回来,这时他的妻兄吕国春也在父亲的书房内,吕国春出身市井,但精通文墨,而且极为能干之人,一直被曾公亮器重。 曾公亮拿出韩忠彦的报告给他们二人:“你们拿去抄一些数据案例,然后在东京城内公开,给我大力宣传,最好闹得满城皆知,你们明白了吗?” “我们明白了,这就去做!” 这其实就是杜忠成所转达太后的意思,让陈升之在前面冲锋,他们在后面助一点风势。 自从上元节过后,张辰便处于忙碌之中,陈升之反对北伐的态度渐渐明朗化,并得到了新任枢密副使韩绛的大力支持,他们三人很快便走到一起,开始联络朝臣反对北伐。 他们的呼吁不仅得到大量地方官的支持,也得到朝中不少正直官员的认可,张辰也被拉进了这个反对北伐的小集团,他积极地出谋划策,协助陈升之四处奔跑,逐渐赢得越来越多朝臣的理解。 这天上午,张辰正在官房内写一份报告,这时,纪达走进房间道:“真是奇怪了。” “什么奇怪?”张辰停住笔看了他一眼。 “东京城到处都在议论我们那份报告的事情,我早上在茶馆听见一个老者说起行唐县军械仓库的事情,居然说得一点不差,官人,我们的报告怎么会泄露出去了?” 张也愣住了,那份报告一直是绝密报告,怎么会泄露出去,还闹得满城皆知。 “官人,你不觉得这是某个有心人故意泄露出去吗?” 张辰点点头:“我也有这个感觉,可这会是谁泄露出去的?” 就在这时,远哥儿跑到门口道:“御史,陈相公请你过去一趟。” 张辰随即对纪达道:“这件事回来再说,我先去一趟。” 张辰起身匆匆去了陈升之的官房,不多时,他走进房间,却只见陈升之阴沉着脸,一脸的不高兴。 张辰连忙上前躬身施礼:“卑职参见相公!” “张御史,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谈论监察报告之事,你可知道这件事?” 张辰连忙道:“卑职刚才也听说了,不仅是满朝文武,连市井百姓也在谈论,可以说整个东京城都在谈论此事。” “那我想知道,是谁把报告的内容泄露出去了?”陈升之十分不满地问道。 “卑职也是刚刚听说此事,首先卑职可以保证,绝没有泄露出去半个字。” 陈升之看了张辰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懂大局之人,如果你要泄露一定会先和我商量,既然你说和你无关,我也相信,另外,我刚才也问过韩忠彦,他也向我发誓绝没有泄露出去,他是韩相公的公子,既然对天发誓想必决计不敢做手脚,那你再想想看,还有谁知道这份报告的内容?” 张辰只觉得好笑,韩忠彦的实际为人他能不知道?若对天发誓有用,老天早就劈死他了。 但张辰还是配合着点头道:“如果不是韩主簿,要么就是郑任和方回了,他们都知道一些内容,还有三个主事参与实际盘查,他们也知道一点,不过我倒觉得有可能是从宫里传出去的,报告在御书房放了十几天,应该很多人都看过了。” 陈升之叹了口气:“这件事虽然是给我们助声势,我还是有点担心会弄巧成拙!” 张辰想了想道:“卑职倒觉得是给官家施的压力不够,只要有强大的舆论压力,官家就不得不查处韩缜,一旦查处了韩缜,那就承认是备战不足,在朝野强大的压力下,天子必然会放弃北伐之念。” 陈升之沉思片刻道:“我昨日到翰林院去拜访,有人也提出了与你一样的想法,建议动员太学生游行,我和韩绛都比较赞成,只是我们不太好出面。” 张辰笑了起来:“正好闹得满城皆知,太学生上街游行很正常,这件事就交给卑职去做,卑职正好认识一位太学生领袖!” 陈升之点点头道:“不过太学和国子监是守旧派的传统地盘,你到底不是他们的人,自己要当心。” 第二百七十章 不相为谋 从军监所出来,张辰随即来到了房州会馆,周博已经去了杭州还没有回来,不过张辰今天是专程来找虎子的亲爹张明远。 在账房的休息室内,张辰笑问道:“明远兄,近日还去太学旁听吗?” 这时,张辰又看到了张明远已经略略发福的肚腩,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是不是问得多余了。 张明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官人,我当初去旁听不过是为了识字算学,如今已经大半年没有去了,我有自知之明,凭我这种水平,怎好意思再去呢?” “你认识郑经吗?” 张明远笑了起来:“他可是太学名人,想不认识也不可能,当然他不认识我。” 张辰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张明远道:“能否麻烦你替我跑一趟,把这张纸条交给郑经。” 张明远毫不犹豫地接过纸条:“我这就去!” 他起身要走,却又徘徊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张辰看出了他的迟疑。 “官人知道黄观吗?” 张辰眯起眼睛道:“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他和郑经一样,也是太学生领袖,我倒是和他接触过,通过他定可找到郑经。” 其实当初太学生游街时,张辰早已见过太学生领袖郑经、黄观和刘鉴三人,不过无论是郑经也好,还是其余二人也好,他后来也没有继续深入接触,故而有些名姓模糊了,不过他现在没有心思过问这些,便对张明远道:“烦请你先替我送了这封信!” 张明远点点头,起身匆匆走了,张辰也站起身准备返回军监所,但他刚走出房州会馆大门,一辆华丽的马车便缓缓停在大门前。 “你果然在这里!” 从马车里走下一人,正是回京之后一直未见的王禄,他脸上带着平淡的笑容,这个笑容曾经是那么熟悉,现在却变得那么陌生。 “我去了军监所,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所以我就赶来了。” 张辰上前躬身行一礼:“卑职参见王知事!” “不必,今日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你,假如我们还是朋友的话!”王禄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失落的神情。 “犹记得当初在竹山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去了将近两年。” 清河茶馆内,王禄轻轻感叹,他早已和当年那位两袖清风的小县丞不一样了,目光中有一丝常人看不透的深沉。 王禄主动给张辰倒了一杯茶:“还记得我们当初一起携手查那桩女娲庙命案吗?那次若没有你,恐怕咱们会一无所获。” “王知事太自谦了,卑职当初只不过是跑跑腿罢了!” 王禄沉吟了一下,他今日放下身段主动来找张辰,又摆出这么一副温和的面孔,显然不是为了叙旧,他喝了一口茶,尽量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和张辰说话。 “听说你回京后,还是在坚持反对北伐?近日更是动作激烈。” 张辰淡淡一笑道:“是,我一贯如此敢说敢做,否则当初在竹山,王知事也不会看得上我了。” 王禄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愠怒,半晌,他挥挥手让所有的仆妇和茶妓都离去,装饰豪华的房间内只剩下他和张辰两人。 “三郎,其实我起初也是不赞成北伐的,不过后来我的立场也有了一些变化。” “哦?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知事的立场变化?” 张辰深邃的目光分明已经知道了答案,那便是权力。对权力的渴望改变了眼前这位年轻高官的立场,北伐是变法派的主张,只有支持并积极实践,他将来才有可能更进一步,甚至将来接替王安石也不无可能。 王禄被张辰犀利的目光看得脸微微一红,不过他可是从四品的审官院知事,而对方不过是正六品的中低级官员,王禄的腰不知不觉又挺直了。 “是因为责任!” 王禄斟酌一下语气继续道:“陛下是大宋天子,雪洗先祖蒙受的耻辱,收复燕云十六州是他的责任,现在辽国国势衰微、萎靡不振,这时实现祖先遗志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陛下畏难不前,他就有负于祖先,有负于天下! 作为臣子,极力辅佐天子也是我的责任,至于西贼,它或许联宋,或许趁机攻宋,但它到底已元气大伤,对大局影响甚弱,所以我们绝不能因噎废食。” 尽管朝廷反对北伐的人很多,但大都是因为财政压力太大,民生艰辛或者担心失败等等,而担心西夏会趁机复起攻宋的朝臣却寥寥无几。 原因也很简单,去岁石州大战后,宋军已经把西夏打疼了,并迫使他们俯首称臣,恢复元气整顿兵马一般都要十年时间,怎么会贪心不足,又继续侵宋呢? 再说宋夏已经签署了盟约,宋朝的文官们一致认为西夏不可能墨迹未干就撕毁盟约。 “知事看过我这次去河北监察写的报告吗?”张辰目光锐利地望着王禄。 王禄避开了张辰的目光,沉声道:“报告我原原本本看了两遍,我很痛心,也很愤怒,但如果你是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而反对北伐,我就觉得有点多余了,离既定的北伐时间至少还有半年,我们完全可以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很感谢你这次监察发现的问题。” “但朝廷并不相信我的报告,否则韩缜为什么还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呢?” “这件事我会劝说王相公上书天子严惩韩缜!” 张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慌不忙喝了口茶,浓黑的眉毛一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北伐的主帅将会是石方凛,而他也暗中支持变法了?” 王禄感慨张辰还是这么精明,一下子就把自己看透了,既然已经看破,他索性也不再含蓄,便对张辰道:“你说得没错,天子已经决意命石太尉为帅,届时我也会去军中任职,我希望你能跟随我一同前往。 虽然在竹山一案中,我们与石家有些误会,但石太尉已经向王相公表态,对我们过往不究。” “人命关天,知事说那是误会?!还对我们过往不究?”张辰简直不敢相信,此话竟是从当初那位不畏权贵、正义断案的王县丞口中说出,短短两年人心变故,这是何等的讽刺? 张辰强忍住心中的反感,望着茶盏淡淡笑道:“我也是朝廷职官,如果朝廷调我北伐,我岂能不从?” “我还是希望你本人愿意!” 张辰缓缓道:“我本人是坚决反对北伐,可如果实在反对不成功,朝廷最终决定北伐,那么我希望朝廷能取胜,不过这并不是我能决定。” 王禄叹了口气道:“三郎,我还是希望你能放弃反对北伐的立场,这样对你很不利,天子已经对你们十分不满了!到时候真出了事,我是保不住你的,也不敢保你!” 张辰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骤然取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了一行字,放下笔起身行礼道:“如果知事没有别的事,卑职先告辞了!” 他转身便快步离去,王禄望着他走远,这才伸手将他写的纸拿过来,只见上面只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辰,你!”王禄一下子呆住了,上回张辰不是已经俯首和解了么?今日竟要与自己分道扬镳! 没有太多时间和王禄细谈,张辰已经和郑经约好了时间,如果他反而迟到,那就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张辰约的地方在离太学不远的潘家茶馆,这也是东京城一家很有名的茶馆,着名的潘楼街就是因为它而得名,不过太学这里是一家分店,但也非常高档,每人至少要三贯钱的消费。 张辰刚刚在一间雅室坐下片刻后,一名引路的侍女已经将郑经领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太学生,张辰上次在御史台也见过,好像叫做刘鉴,也是一名重要的学生领袖。 两人都穿着太学的褐袍,表示他们内舍生的身份,一般太学预备生穿黑袍,像是京兆府、应天府、洛阳府、太原府、大名府这几个地方的府学生也可以转到太学来读书,不过只能是预备生,两年内各种考评合格后才能成为正式的外舍生。 外舍生穿蓝袍,而上舍生的衣着则没有什么具体规定,也可以穿太学白袍,但也可以穿自己袍服,要求稍微宽松一点。 “学生来晚了,请张御史见谅!” 虽然郑经的年纪比张辰还大两三岁,他还是自谦为学生,张辰摆手笑道:“我也刚刚到,两位请坐!” 两人也坐了下来,张辰笑道:“喝茶为主,两位还想吃点什么?” 郑经和刘鉴对望一眼,两人笑道:“我们客随主便!” 张辰点点头,对旁边侍女道:“来一份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一种套茶,三到四个人消费,价格十贯,算是比较高档的茶点,不是郑经和刘鉴这种穷学生能喝得起。 郑经心中疑惑不解,便忍不住小声问道:“不知张御史找我们来有什么事?” “两位还有急事吗?”张辰笑问道。 “急事倒没有,下午我们正好没有课!” “那就不急,我们先喝茶,然后慢慢再聊!” 第二百七十一章 舆论风向 不多时,进来一名茶妓和一名乐姬,又进来一名茶童负责煎水,乐姬坐在一旁,轻拢慢捻弹起了琵琶,茶妓笑吟吟道:“奴家名叫巧巧,请三位官人看茶。” 她熟练地给众人点茶分茶,又侍奉给了三人,张辰慢慢喝了口茶,笑眯眯问两人道:“明年科举,两位有打算吗?” 郑经指了指旁边的刘鉴:“刘兄准备试一试,我打算再等下一届。” “为什么还要等下一届?”张辰不解地问道。 “实在是实在是还差得远,所以决定再等三年。” 张辰摇了摇头道:“科举是要需要积累经验的,比如科目时间安排,比如卷面长度安排,比如心态调整等等,如果没有经历过科举,很难体会到这里面的精细学问。 毕竟我大宋总计有十几万人参考,最后又只录取数百人,这里面竞争之激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劝郑兄还是报名参加明年科举,不要考虑录取,积累经验也很重要。” 张辰虽然没有考过科举,但他毕竟官场中人,他的建议具备说服力,郑经心动了,他沉思半响说:“我考虑考虑!” 这时,旁边刘鉴问道:“今日到处在传闻河北各大军备仓库军资严重匮乏,北伐准备不足,不知这些消息是真是假?” 张辰低声对茶妓说了一句,茶妓和其他几名伺奉人都退下去了,张辰这才对二人道:“消息是真的,不过这些消息却不知是从哪来泄露出来,令人困惑!” 郑经也有了兴趣,连忙问道:“那现在朝廷的态度呢?还要继续北伐吗?” “朝廷的态度已经分化了,反对北伐的朝官越来越多,但坚持北伐的朝官也冥固不化,关键是官家的态度。” “据说官家一直坚持要北伐!” 张辰点点头:“官家渴望建功立业,可如果反对的力量足够大,官家也将不得不让步,我们在争取一切力量反对北伐。” 张辰又对二人道:“反对北伐意义重大,不仅能减轻百姓负担,可以避免重大伤亡,使北方各州避免陷于战争的浩劫,但更大的意义却是大家想不到,不管我们想不想承认,辽国就算日薄西山,却仍然是一尊庞然大物,一旦大军战败,再加上西贼趁机袭扰,后果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郑经已经明白了张辰找自己的意图,他淡淡笑了笑,问道:“张御史是希望太学也加入到反对北伐中?” 张辰诚恳地对他说:“如果太学参加,反对的声势就会壮大很多,而且太学代表民间的舆论,有时甚至比御史和谏官都管用,官家会不得不认真考虑,今天我把两位请来就是想商量这件事。” 张辰并没有夸张,宋朝重文轻武,学子们始终是一支极为重要的政治力量,争取到太学的支持,对反对北伐会有十分重大的影响。 郑经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说:“作为我个人,我非常支持反对北伐,但如果要动员太学生参与,必须要得到国子监的批准,这是朝廷下的严令,如果我们没有得到国子监的批准就擅自游行,包括我和刘兄在内的三十名太学生都会被太学革除。” 旁边刘鉴也道:“如果张御史能说服国子监批准,那么我们就会组织起声势浩大的游行。” 两人的答复却是张辰没有料到的,游行还要批准?郑经分明就是在委婉拒绝自己的要求,把球踢给了国子监。 这就奇怪了,先前你们天不怕地不怕,几时又怕过国子监?张辰很想问问郑经,上次他们在为虞蕃案件鸣冤时,有没有得到国子监的批准? 不过张辰还是克制住了,他知道两人既然不愿意,苦劝也没有用,他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去说服国子监,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们二位的表态。” 郑经和刘鉴起身行一礼匆匆离去了,张辰微微叹口气离开了茶楼,返回军监所。 张辰在军监所没有找到陈升之,又转身下楼,却在楼梯口迎面遇到了韩忠彦。 “张御史找到郑经了吗?”韩忠彦似笑非笑地问道。 张辰一怔,陈升之怎么把这件事告诉韩忠彦了? 他本就与韩忠彦有解不开的仇恨,平日里与他以礼相待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今日心中有些不悦,倒也不客气地说道:“你从哪里听说的?我和这个郑经可不熟,准备找一个认识的人替我联络,暂时还没有去。” “其实张御史去找郑经,还不如去找黄观!” 这是张辰今天第二次听到“黄观”这个名字了,他忽然想起韩忠彦可是韩琦的儿子,当年也在太学读过书,说不定还真知道一点什么? “那便请衙内指教!” “呵呵,我怎么敢说指教,只是给张御史提一个醒,那个郑经一向我行我素,嫉恶如仇,且一直对太学的改革之事恨极,张御史可是变法派抬举的人,他怎么可能替你办事?” 张辰这才恍然,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想必也是因为自己在虞蕃一案中指点过郑经,所以他今天才给面子前来。 他沉吟一下又问道:“那黄观又是什么意思?” “黄观也是太学生领袖,不过他是曾老相公的人,只听从老相公的命令。” 韩忠彦的言外之意,是要张辰去找曾公亮,张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衙内的意思,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在各种忙碌中度过,不过张辰并没有按照韩忠彦的说法去找曾公亮,他已和陈升之达成共识,为了避免人们误以为他们是在为朝堂的权斗而奔波,他们尽可能地不去找曾公亮。 监察报告的泄露事件在朝野中继续发酵,而且愈演愈烈,它造成的影响力却是张辰没有估量到的。 短短两日内,舆论风向大转,反对北伐的呼声高涨,尤其是守旧派的一部分官员,但他们无一例外尽皆是曾公亮或韩琦的门生党羽,并非王珪一派,但不利的一面也给张辰等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下午时分,陈升之神情疲惫地对张辰道:“今日官家把我召去严厉斥责,说我们泄露了监察报告,我再三解释也没有用,他责令我三日之内找出泄露报告之人,否则就将我罢相免职,这让我去哪里找?” 张辰关上了门,对陈升之道:“这两日卑职也在调查此事,卑职特地收集了市井中各种有关监察报告的传言,大概有三十多条,其中一大半是真定府的调查报告,但是有一些却是河间府和定州的调查内容。 卑职又问了枢密院的刘会和兵部的范质,这些流言和他们的报告完全吻合,这就排除了是卑职手下泄露的可能,不妨想一想,会有谁能掌握三份合一的完整报告?” 陈升之倒吸一口冷气,除了自己就是主簿韩忠彦了,他知道张辰是在暗指韩忠彦,他摇了摇头道:“不会是韩忠彦,天子不喜韩琦令他在家养老,韩忠彦怎还敢插手生事?天子将他从开封府推官一职贬到军监所便是警告,相信他绝对不敢这么做。” 张辰暗暗叹了口气,韩忠彦先前都敢暗连西贼刺杀朝廷命官,他有什么不敢?不过张辰也承认韩忠彦这个纨绔子弟倒也真的很能干,虽然不知道那些个文章报告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但不可否认,此时的韩忠彦已经是陈升之极为得力的助手,陈升之对他十分信任,自己无凭无据倒也不好妄加指控。 “那陈相公怎么向官家交代?” 陈升之沉吟一下道:“我几乎可以肯定是从宫中泄露出去,那份报告在御书房放了十日,至少有十几个宦官可以看到,我怀疑是钱晋在背后坏事。” “但陈相公并没有证据!” 陈升之忧心忡忡道:“就是这个问题啊!明明知道原因出在哪里,我却没有证据指控,三日后我怎么向官家交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韩忠彦的声音:“陈相公,朝内有重要消息!” “进来说话!” 韩忠彦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道:“启禀陈相公,卑职刚刚得到消息,石太尉已经抵达京城了。” 陈升之一惊,他没想到石方凛这么快就抵达东京城,一旦石方凛抵达京城,那么北伐之事在两三日之内就要有正式结果了。 他看了看张辰,张辰也缓缓道:“卑职也得到消息,天子已准备任命石方凛为北伐三军主帅,陈相公,我们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 陈升之一咬牙道:“也罢,追查报告泄露之事暂时放一边,我们全力以赴反对北伐。” 张辰蓦地回头向韩忠彦望去,韩忠彦却面无表情地低头站在一旁,神情没有任何异常,张辰忍不住也有点疑惑了,难道真不是韩忠彦泄露出去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太后急信 张辰刚回到家,管家胡伯便迎上来道:“东家,有你一封急信!” 他递上一封信,张辰接过信看了看,是太医张济世派人送来的,信中只有三个字:“药已到!” 张辰立刻明白了信中的意思,连忙问道:“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大约半个时辰前。” 张辰来不及给家人打招呼,他随即又坐上牛车,吩咐道:“去东大街!” 牛车重新出发,离开法云寺,不多时便来到了东大街,经过张太丞医馆时,张辰从牛车里出来,径直走进了医馆。 一名小童迎来上来:“请问官人是要应诊吗?” “你们张老太医在不在?我和他约好了。” “请问可是张御史?” 张辰点点头:“正是!” “请随我来,我家老爷在屋内等候。” 张辰跟随童子快步走进内堂,走到门口,只见张济世笑着迎了上来:“没想到张御史来得这么快。” 张辰行一礼笑道:“我是特地前来取药!” “药还在,请随我来。” 张辰跟随他进内堂坐下,一名小童给他们上了茶,张济世对旁边的次子道:“你去门外,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孩儿遵命!” 张二退了下去,张济世这才从医箱里取出一只枇杷大小的蜡丸递给张辰:“请张御史回去服药!” 张辰收起了蜡丸,又问道:“病人情况如何?” “病人身体很好,就是心病太重,尤其这几天寝食不安,太过焦虑了。” “哦?是小病人,还是老病人?” 张济世一怔,才认真地说道:“这回是老病人。”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利的消息?”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张济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听说好像是和北伐有关,天子准备下令将京畿禁军营指挥使以上将领统统换一遍。” “什么?” 张辰顿时明白了,天子召石方凛回京不仅是要让他挂帅北伐,而且要趁着北伐的名义,将军中将领大清洗一遍,须知太后的兄长高遵裕一系的将领在禁军中占了一半,天子要彻底掌握军权,变法派的腰杆也会更加硬气,太后便是大势已去,难怪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向外面送密信了。 张辰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多谢张太丞的良药,在下告辞了。” “张御史慢走,若病情有什么反复,可以随时来找我。” “多谢!” 张辰转身离开了张太丞府,回到牛车上,他拉上车帘,取出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幅手帕大小的白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张辰迅速看了一遍,不由愣住了,这不是给他的信,竟然是给宰相陈升之的密旨? 虽然信中也提到他张辰的名字,不过主要还是给陈升之,他只是起协助作用。 可若还是没记错的话,陈升之不是王安石的密友么?他可是变法派的一员,太后怎么会给他下旨? 张辰想了想便对车夫道:“去右掖门!” 皇城的右掖门前是着名的官宅一条街,长达两里的大街北面全部都是官宅,这是英宗皇帝当年考虑到高官们的住房困难而修建的一批官宅,基本上都是十亩以上,只有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等官员才有资格入住。 陈升之在东京城没有房子,就住在其中一座占地十亩的官宅内。 此时陈升之也是刚刚回到府中,他需要冷静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方略,石方凛进京是一个重要转折点,这标志着北伐从原来的讨论要变成实质性的部署,甚至要成为战略国策了。 他们的时间最多也就剩下两三日,陈升之曾在河北为官,深知河北军事积弊已深,民疲兵乏,一旦边隙开启,必有意外之患。 现在说服天子已经不可能,唯有施加巨大的压力,迫使天子停止北伐的草率之举。 这时,书房外有小童禀报:“启禀相公,张御史有急事求见!” 陈升之有点奇怪,他刚和张辰分手的时间不长,怎么张辰又来找自己,难道有什么重要情况? 他连忙吩咐道:“请他来书房见我!” 不多时,外面小童再禀报:“张御史来了!” “请进!” 书房门开了,张辰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上前躬身施一礼:“参见相公!” “张御史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张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童,陈升之会意,便摆摆手:“退下去!” 小童下去了,张辰又关上门,这才从怀中取出白绢递给陈升之:“相公请看这个!” “这是”陈升之不解地接过白绢。 “这、这是太后娘娘的密旨!” 陈升之大吃一惊,手中白绢险些落地,他连忙将白绢铺在桌上,细细看了一遍,竟然是太后高滔滔恳求他们务必阻止北伐,言辞极为恳切,尤其最后落款“高氏泣血以托”六个字竟然是用血写成的。 陈升之一连看了三遍,尤其最后六个字使他眼睛红了,他将白绢放在桌上,竟然跪地重重叩头泣道:“娘娘信任之恩,升之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也!”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问张辰道:“这是从哪来得到的?” 张辰此时头脑已经一片空白,茫然说道:“是太医张济世刚刚转给我,我没有停留,便直接赶来找相公了。相公,我有一事不解,你不是王相公的好友么,怎会与太后——” “国之重臣,岂能因公废私?!张御史,你不也是么?”陈升之大义凛然道。 张辰一怔,好家伙,原来你小子也叛变革命了啊!合着你才是变法派内部最大的钉子啊! 顾不得多想,张辰指着白绢道:“要立刻把它烧掉,否则你我都有大祸临头,娘娘也难逃此劫!” 陈升之当然知道这件事泄露的严重后果,他又细细读了一遍,将里面内容牢牢记住,这才把白绢放进香炉烧掉了。 陈升之坐了下来,事情又变得异常复杂了,他沉思良久,不由长叹一声道:“天子竟然准备清洗军中将领,京中有大乱之兆啊!” “陈相公打算怎么办?”张辰问道。 陈升之沉默良久道:“到今天为止,天子都没有放弃北伐的打算,说明我们的施压还不够,我也得到消息,后天要举行临时大朝,估计就是决定北伐之事,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豁出去了,我今天就开始发起百官联名书,以联名方式反对北伐,张御史,张三郎!你可愿意在联名书上签字?” 张辰默默点了点头,自从穿越以来,他一直就渴望改变大宋积贫积弱的屈辱历史,自然不想眼睁睁看着天子走错一步,现在虽然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已经有了一批志同道合者,这个时候他怎么能推却?他也决定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就不要这个卑官了。 陈升之欣然道:“好!我们分头行动,我现在去找韩绛商议发起联名之事,你去帮我做一件大事。” 张辰躬身行一礼:“请相公吩咐!” 张辰现在是陈升之的左膀右臂,陈升之交给的任务当然不会轻松,而且还是极为关键的一环。 “你去一趟曾公亮府,尽量说服曾公亮出面支持反对北伐。” 张辰不由一怔,如果是去说服曾公亮,陈升之这位首相亲自去拜访岂不比自己更有效果? “卑职和曾公亮没有什么交集,恐怕劝说不会有效果,倒不是卑职推却,而是担心误了大事。” 陈升之摇摇头:“我会写一封信给你交给曾公亮,我反复考虑过,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有些事情上,你看得比我更高、更深,只有你才能说动曾公亮,你就不要推辞了!” 张辰无奈,只得答应了,陈升之迅速写了一封信交给张辰。 “去!结束后你就直接回去休息,不用来禀报我了,我不一定在府上,明日一早我们再碰头。” 张辰接过信,想了想又对陈升之道:“卑职还是不太相信韩忠彦,韩琦自从致仕后一直在安阳坐山观虎斗,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关键时刻,我们还是小心防范为好!” 陈升之终于点头道:“好!这次我听从你的建议,一些重要的事情我就不让他参与了,你自己要当心。对了,你近日还要提防王珪,这次河北监察你动了他的人,以他的卑劣品性,决计不会隐忍,或许会暗箭伤人。” “多谢相公关心,卑职记住了,告辞!” 张辰随即离开了陈升之的府宅,坐进了自己的牛车,这时,赵虎上前低声道:“启禀御史,我们发现有人在监视陈相公的府邸。” “有多少人?” “人数还不少,至少有七八人。” 张辰立刻对他道:“你现在就回去陈相公府,告诉府中人,外面有人在监视。” “遵令!” 赵虎转身进了府中,对管家说了几句,管家顿时脸色大变,惊恐地向四周看了看,飞奔向内宅奔去。 不多时,赵虎回来禀报:“卑职已经告知他们!” 张辰这才吩咐道:“我们先回府!” 直觉告诉张辰,形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有些事情他必须要早早处理好。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太后急信 张辰刚回到家,管家胡伯便迎上来道:“东家,有你一封急信!” 他递上一封信,张辰接过信看了看,是太医张济世派人送来的,信中只有三个字:“药已到!” 张辰立刻明白了信中的意思,连忙问道:“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大约半个时辰前。” 张辰来不及给家人打招呼,他随即又坐上牛车,吩咐道:“去东大街!” 牛车重新出发,离开法云寺,不多时便来到了东大街,经过张太丞医馆时,张辰从牛车里出来,径直走进了医馆。 一名小童迎来上来:“请问官人是要应诊吗?” “你们张老太医在不在?我和他约好了。” “请问可是张御史?” 张辰点点头:“正是!” “请随我来,我家老爷在屋内等候。” 张辰跟随童子快步走进内堂,走到门口,只见张济世笑着迎了上来:“没想到张御史来得这么快。” 张辰行一礼笑道:“我是特地前来取药!” “药还在,请随我来。” 张辰跟随他进内堂坐下,一名小童给他们上了茶,张济世对旁边的次子道:“你去门外,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孩儿遵命!” 张二退了下去,张济世这才从医箱里取出一只枇杷大小的蜡丸递给张辰:“请张御史回去服药!” 张辰收起了蜡丸,又问道:“病人情况如何?” “病人身体很好,就是心病太重,尤其这几天寝食不安,太过焦虑了。” “哦?是小病人,还是老病人?” 张济世一怔,才认真地说道:“这回是老病人。”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利的消息?”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张济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听说好像是和北伐有关,天子准备下令将京畿禁军营指挥使以上将领统统换一遍。” “什么?” 张辰顿时明白了,天子召石方凛回京不仅是要让他挂帅北伐,而且要趁着北伐的名义,将军中将领大清洗一遍,须知太后的兄长高遵裕一系的将领在禁军中占了一半,天子要彻底掌握军权,变法派的腰杆也会更加硬气,太后便是大势已去,难怪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向外面送密信了。 张辰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多谢张太丞的良药,在下告辞了。” “张御史慢走,若病情有什么反复,可以随时来找我。” “多谢!” 张辰转身离开了张太丞府,回到牛车上,他拉上车帘,取出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幅手帕大小的白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张辰迅速看了一遍,不由愣住了,这不是给他的信,竟然是给宰相陈升之的密旨? 虽然信中也提到他张辰的名字,不过主要还是给陈升之,他只是起协助作用。 可若还是没记错的话,陈升之不是王安石的密友么?他可是变法派的一员,太后怎么会给他下旨? 张辰想了想便对车夫道:“去右掖门!” 皇城的右掖门前是着名的官宅一条街,长达两里的大街北面全部都是官宅,这是英宗皇帝当年考虑到高官们的住房困难而修建的一批官宅,基本上都是十亩以上,只有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等官员才有资格入住。 陈升之在东京城没有房子,就住在其中一座占地十亩的官宅内。 此时陈升之也是刚刚回到府中,他需要冷静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方略,石方凛进京是一个重要转折点,这标志着北伐从原来的讨论要变成实质性的部署,甚至要成为战略国策了。 他们的时间最多也就剩下两三日,陈升之曾在河北为官,深知河北军事积弊已深,民疲兵乏,一旦边隙开启,必有意外之患。 现在说服天子已经不可能,唯有施加巨大的压力,迫使天子停止北伐的草率之举。 这时,书房外有小童禀报:“启禀相公,张御史有急事求见!” 陈升之有点奇怪,他刚和张辰分手的时间不长,怎么张辰又来找自己,难道有什么重要情况? 他连忙吩咐道:“请他来书房见我!” 不多时,外面小童再禀报:“张御史来了!” “请进!” 书房门开了,张辰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上前躬身施一礼:“参见相公!” “张御史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张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童,陈升之会意,便摆摆手:“退下去!” 小童下去了,张辰又关上门,这才从怀中取出白绢递给陈升之:“相公请看这个!” “这是”陈升之不解地接过白绢。 “这、这是太后娘娘的密旨!” 陈升之大吃一惊,手中白绢险些落地,他连忙将白绢铺在桌上,细细看了一遍,竟然是太后高滔滔恳求他们务必阻止北伐,言辞极为恳切,尤其最后落款“高氏泣血以托”六个字竟然是用血写成的。 陈升之一连看了三遍,尤其最后六个字使他眼睛红了,他将白绢放在桌上,竟然跪地重重叩头泣道:“娘娘信任之恩,升之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也!”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问张辰道:“这是从哪来得到的?” 张辰此时头脑已经一片空白,茫然说道:“是太医张济世刚刚转给我,我没有停留,便直接赶来找相公了。相公,我有一事不解,你不是王相公的好友么,怎会与太后——” “国之重臣,岂能因公废私?!张御史,你不也是么?”陈升之大义凛然道。 张辰一怔,好家伙,原来你小子也叛变革命了啊!合着你才是变法派内部最大的钉子啊! 顾不得多想,张辰指着白绢道:“要立刻把它烧掉,否则你我都有大祸临头,娘娘也难逃此劫!” 陈升之当然知道这件事泄露的严重后果,他又细细读了一遍,将里面内容牢牢记住,这才把白绢放进香炉烧掉了。 陈升之坐了下来,事情又变得异常复杂了,他沉思良久,不由长叹一声道:“天子竟然准备清洗军中将领,京中有大乱之兆啊!” “陈相公打算怎么办?”张辰问道。 陈升之沉默良久道:“到今天为止,天子都没有放弃北伐的打算,说明我们的施压还不够,我也得到消息,后天要举行临时大朝,估计就是决定北伐之事,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豁出去了,我今天就开始发起百官联名书,以联名方式反对北伐,张御史,张三郎!你可愿意在联名书上签字?” 张辰默默点了点头,自从穿越以来,他一直就渴望改变大宋积贫积弱的屈辱历史,自然不想眼睁睁看着天子走错一步,现在虽然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已经有了一批志同道合者,这个时候他怎么能推却?他也决定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就不要这个卑官了。 陈升之欣然道:“好!我们分头行动,我现在去找韩绛商议发起联名之事,你去帮我做一件大事。” 张辰躬身行一礼:“请相公吩咐!” 张辰现在是陈升之的左膀右臂,陈升之交给的任务当然不会轻松,而且还是极为关键的一环。 “你去一趟曾公亮府,尽量说服曾公亮出面支持反对北伐。” 张辰不由一怔,如果是去说服曾公亮,陈升之这位首相亲自去拜访岂不比自己更有效果? “卑职和曾公亮没有什么交集,恐怕劝说不会有效果,倒不是卑职推却,而是担心误了大事。” 陈升之摇摇头:“我会写一封信给你交给曾公亮,我反复考虑过,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有些事情上,你看得比我更高、更深,只有你才能说动曾公亮,你就不要推辞了!” 张辰无奈,只得答应了,陈升之迅速写了一封信交给张辰。 “去!结束后你就直接回去休息,不用来禀报我了,我不一定在府上,明日一早我们再碰头。” 张辰接过信,想了想又对陈升之道:“卑职还是不太相信韩忠彦,韩琦自从致仕后一直在安阳坐山观虎斗,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关键时刻,我们还是小心防范为好!” 陈升之终于点头道:“好!这次我听从你的建议,一些重要的事情我就不让他参与了,你自己要当心。对了,你近日还要提防王珪,这次河北监察你动了他的人,以他的卑劣品性,决计不会隐忍,或许会暗箭伤人。” “多谢相公关心,卑职记住了,告辞!” 张辰随即离开了陈升之的府宅,坐进了自己的牛车,这时,赵虎上前低声道:“启禀御史,我们发现有人在监视陈相公的府邸。” “有多少人?” “人数还不少,至少有七八人。” 张辰立刻对他道:“你现在就回去陈相公府,告诉府中人,外面有人在监视。” “遵令!” 赵虎转身进了府中,对管家说了几句,管家顿时脸色大变,惊恐地向四周看了看,飞奔向内宅奔去。 不多时,赵虎回来禀报:“卑职已经告知他们!” 张辰这才吩咐道:“我们先回府!” 直觉告诉张辰,形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有些事情他必须要早早处理好。 第二百七十三章 力陈曾公 陈升之最后几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提醒了张辰,王珪确实会使用一些卑鄙的手段,比如上次审潘旭的案子,王珪就动用开封府的公差威胁房州会馆,那么这一次呢? 不光是王珪,还有韩缜,这次韩缜几乎就是毁在自己手上,他会放过自己吗? 张辰认为自己必须要有所预防,不多时,张辰便回到了府中,他直接走进了后宅,迎面遇到了汤九娘。 “兄长,出了什么事?”汤九娘看出张辰神情不太对。 “翁翁呢?” “我在这儿!”张仲方拄着拐杖从院子里慢悠悠走了出去。 “翁翁,你带上柳娘虎子最好去城外住一阵子,我让九娘和你一起去。” “啊!出了什么事?” 张辰苦笑一声道:“最近关于北伐的朝廷斗争非常激烈,我有点担心。” “可朝廷斗争不伤及家人,这是惯例”张仲方不解道。 “一般是这样,可总会有一些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必须要有所防范。” 张仲方心里明白,自己不能犹豫,那会耽误到孙儿做事,他果断地点了点头:“我听三郎的安排!” 汤九娘迟疑一下问道:“可我们能去哪里?难道是去房州会馆?” 张辰摇了摇头,回头对管家胡伯道:“胡伯,你儿子在城外为你购置的宅子还空关着吗?” 去岁胡伯的儿子胡禀生来京投奔时,周博给了他两百贯做些营生,胡禀生倒还有些孝心,在京中买卖小吃赚了钱后,便为胡伯夫妇在东京城南三十里外的赤仓镇附近,购置了一座宅院,将来给他们养老。 胡伯连忙道:“我前几日刚回去过一次,院子不小,现在就只有我的老母住在那里,还比较干净,完全可以住得下。” “去收拾一下!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关,我们连夜出发,你把胡婶带上,还有赵虎的妻子,赵虎也跟去。” 张仲方点了点头,朝汤九娘说道:“九娘,去把柳娘虎子带上!” 两人分头回院子去了,胡伯又对张辰道:“东家,咱们可以乘船去,我那处宅子外面就是蔡河,乘船可以直通东京城,我去租两条大客船。” “去!” 胡伯立刻带着一名小厮去租船了,张辰又嘱咐了赵虎几句,这才离开府宅,前往曾公亮的府邸。 总得来说,张辰并不是很反感曾公亮,历史上的曾公亮乃是三朝名臣,虽然独揽大权,任人唯亲,对宋朝的政治黑暗负有一定责任,但宋朝的政治黑暗却又不能说是某一个人的责任,重文轻武这一国策,本就注定了大宋的官场浑浊不可避免。 加上越演越烈的“三冗问题”,这是大宋制度上的顽疾,就连王安石呕心沥血地变法也难以解决根源问题。 张辰在曾公亮府前只等了片刻,曾孝直便从大门内迎了出来,老远笑道:“张御史,稀客啊!” 张辰行一礼:“很抱歉,来得仓促,打扰贵府,请问老相公可在?” “我父亲在,他听说是张御史来访,很高兴,让我请御史去书房会面,请!” 张辰点点头,跟随曾孝直进了府宅,绕过几条小巷,来得一座小院前,这里便是曾公亮的外书房,曾孝直禀报道:“父亲,张御史来了。” “请进!” 张辰走进书房,只见曾公亮穿了一件宽松的禅衣正灯下看书,身后两名小婢正轻轻给他敲着后背,见张辰进来,他放下书笑眯眯道:“张御史,好久不见了。” 张辰连忙躬身行一礼:“卑职参见曾老相公!” “请坐!” “多谢老相公!”张辰坐了下来。 曾孝直心中有点惊讶,父亲居然请张辰坐下,这可是很少见的,除非是参知政事一级官员,像张辰这种低官居然能请坐下,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曾孝直心中忽然有一种直觉,父亲非常看重这个张辰。 “我要先恭喜张御史了!” 曾公亮笑眯眯道:“曹家很有眼光,居然把张御史抢到手了。” 张辰欠身一笑:“多谢老相公关爱!” 曾公亮又微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张御史已经把家人送走了!” 张辰暗吃一惊,这个曾公亮果然厉害,不出门便洞悉一切,他点了点头:“来老相公府上之前,我已经把家人送走。” “所以说张御史是年少大才,非常之人,你总有先见之明。听闻张御史在大朝上力阻天子北伐,张御史说辽人仍然势大不可小觑,西贼亦元气未减虎视眈眈,还有兴河北乡兵团练之言 天子虽然否认前两点,但第三点却是暗中采纳了,张御史这回去河北监察,听说若不是河北乡兵的护卫,怕还真是有去无回了!对了,不知张御史为何认定辽国并未到亡国之时?” 张辰淡淡道:“辽国这个国度,不同于我大宋几乎都是汉人,乃是多民族部落组成的联盟,他们好比是一根藤蔓,只要契丹族这个老葫芦不枯死,能继续吸收水分,周遭的新葫芦便难以成长,反倒会更加依赖契丹这颗葫芦,所以辽国境内的小族暂时还翻不起浪来,这根藤蔓仍旧很强壮。 再说说那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此人登基以来虽然表现得十分昏聩,动辄打杀大臣,搅乱朝堂秩序,引得官民百姓人人自危,外人或以为辽国正在下坡路。 殊不知,耶律洪基根本没有动摇辽国的国本,他十分聪明,制度还是原来的制度,子民也是原来的子民,甚至军队也是原来的军队,他知道哪些斗争会影响国力,哪些又不会,这样一头狡诈多端的猛虎,如今只不过是在假寐罢了,一旦被唤醒,怕是我们三十万大军都满足不了它的胃口。” “但我大宋如今也愈发强大,连西贼都俯首称臣了,辽人定然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张辰摇了摇头道:“老相公忘记黔之驴的典故了吗?如果我大宋不去北伐,或许辽人还不敢轻举妄动,继续维持和平的假象,可大宋一旦北伐,就会把自己大而羸弱的一面暴露出来了。” “你这话很尖锐啊!” “事关大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卑职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曾公亮点点头道:“陈升之应该有信给我!” 张辰取出了信呈给曾公亮:“请老相公过目。” 曾公亮打开信看了一遍,眉头不由一皱,自言自语道:“陈升之也是老官场了,怎么想到用联名上书的办法,这不是在逼迫天子吗?” “石方凛已经回京,后日将召开临时大朝,估计就是决定北伐一事,陈相公已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 曾公亮站起身负手走了几步,半晌道:“张御史可知道石方凛为什么也坚决支持北伐?” “自然和军权有关!” 曾公亮冷笑着摇摇头:“那你太小看他的野心了,太祖、太宗皇帝曾皆有宏愿收复燕云,今日若有一将帅能完成先祖未竞之事,你想想看,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封赏? 我再提醒你一句,依我大宋的惯例,一般对功臣只会在死后追封王爵,我看石方凛的野心比他祖宗石守信还要大,这是想在生前就封王啊!” “希望曾老相公以大局为重,支持我们反对北伐。” 曾公亮精亮的目光迅速变得浑浊了,他淡淡道:“我只是一个被天子厌恶的老人,致仕在家,就算有心,恐怕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张御史,我很抱歉!” 张辰平静道:”就算老相公怕得罪天子,不想被我们牵连,但也应该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身后事,假如大宋此次败给辽人,定然会付出比澶渊之盟还要惨重的代价,后人到时候追究历史责任时又会怎么评价老相公?” 曾公亮迷惑地问道:“我早已致仕,这与我何干?” 张辰淡淡道:“天子如今虽然重用变法派,但变法不过一年半载而已,如今大宋的底蕴,可都是这些年老相公在政事堂的经营啊!倘若战败,史官的笔将怎么写?” 曾公亮脸色大变,半晌冷冷道:“这!我问心无愧!” “既然如此,那卑职告辞了。” 张辰行一礼,转身便离开了书房,曾孝直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曾公亮向他点点头,让他去送一下张辰。 房间里只剩下曾公亮一人,他着实心乱如麻,张辰最后一句话俨如一把利剑,直戳他的内心,把他如今不敢触碰的心病刺得鲜血淋漓。 曾公亮已经七十二岁,到他这个年纪早已洞察世事,对生前已经没有多少眷念了,他考虑更多是身后,他将来在史书上的地位,后人对他的评价。 他也明白自己并不是贤良之相,大宋在他手中并没有日益富强,反倒贪腐成风,如果真像张辰说的那样,大宋因为北伐决策失误而横遭惨祸,后人在编写史书时,会不会把自己打入奸臣名册,令他着实担忧之极。 沉思了很久很久,他终于长长叹口气,他是该在北伐问题上明确表态以撇清自己的责任。 张辰赶回府中时,家人已经收拾好,赵虎上前禀报:“启禀御史,我们仔细观察过,周围没有监视者。” 张辰点点头问他道:“你妻子身体可以吗?” “坐船没有问题。” 张辰又问管家胡伯:“船只怎么样?” “两艘客船已经租好,就停在桥下面,东西我们已经送上船了。” 这时,张仲方和汤九娘也各自牵着柳娘虎子出来,后面跟着胡婶和几个侍女。 “三郎,我们也好了!” “走!我们上船。” 张辰当然要亲自送他们去暂时藏身之地,这时,城门还没有关闭,他又嘱咐张龙、李岩和李俊几句,他们三人骑马走陆路去赤仓镇等候张辰。 桥下面是漕河,是沟通东京城内几大河系的人工河,东京城水系四通八达,蔡河向南直通蔡州,只要沿着漕河走一里便进入了蔡河,蔡河一直行三十里,就到胡伯的宅子了。 岸边已经停泊了两艘大客船,张辰带着家人和两名侍女坐前面一艘船,其他人坐后面一艘船,船夫们撑开竹篙,摇起疆橹,两艘船沿着漕河向一里外的蔡河驶去,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就在张辰带领家人离开东京城的半个时辰后,房州会馆外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他们迅速翻进了围墙,很快他们又逃离了。 不多时,偌大的房州会馆内开始冒起了浓烟,很快火光大作,左邻右舍被惊动了,开始有人大喊起来:“走水了!快来人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力陈曾公 陈升之最后几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提醒了张辰,王珪确实会使用一些卑鄙的手段,比如上次审潘旭的案子,王珪就动用开封府的公差威胁房州会馆,那么这一次呢? 不光是王珪,还有韩缜,这次韩缜几乎就是毁在自己手上,他会放过自己吗? 张辰认为自己必须要有所预防,不多时,张辰便回到了府中,他直接走进了后宅,迎面遇到了汤九娘。 “兄长,出了什么事?”汤九娘看出张辰神情不太对。 “翁翁呢?” “我在这儿!”张仲方拄着拐杖从院子里慢悠悠走了出去。 “翁翁,你带上柳娘虎子最好去城外住一阵子,我让九娘和你一起去。” “啊!出了什么事?” 张辰苦笑一声道:“最近关于北伐的朝廷斗争非常激烈,我有点担心。” “可朝廷斗争不伤及家人,这是惯例”张仲方不解道。 “一般是这样,可总会有一些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必须要有所防范。” 张仲方心里明白,自己不能犹豫,那会耽误到孙儿做事,他果断地点了点头:“我听三郎的安排!” 汤九娘迟疑一下问道:“可我们能去哪里?难道是去房州会馆?” 张辰摇了摇头,回头对管家胡伯道:“胡伯,你儿子在城外为你购置的宅子还空关着吗?” 去岁胡伯的儿子胡禀生来京投奔时,周博给了他两百贯做些营生,胡禀生倒还有些孝心,在京中买卖小吃赚了钱后,便为胡伯夫妇在东京城南三十里外的赤仓镇附近,购置了一座宅院,将来给他们养老。 胡伯连忙道:“我前几日刚回去过一次,院子不小,现在就只有我的老母住在那里,还比较干净,完全可以住得下。” “去收拾一下!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关,我们连夜出发,你把胡婶带上,还有赵虎的妻子,赵虎也跟去。” 张仲方点了点头,朝汤九娘说道:“九娘,去把柳娘虎子带上!” 两人分头回院子去了,胡伯又对张辰道:“东家,咱们可以乘船去,我那处宅子外面就是蔡河,乘船可以直通东京城,我去租两条大客船。” “去!” 胡伯立刻带着一名小厮去租船了,张辰又嘱咐了赵虎几句,这才离开府宅,前往曾公亮的府邸。 总得来说,张辰并不是很反感曾公亮,历史上的曾公亮乃是三朝名臣,虽然独揽大权,任人唯亲,对宋朝的政治黑暗负有一定责任,但宋朝的政治黑暗却又不能说是某一个人的责任,重文轻武这一国策,本就注定了大宋的官场浑浊不可避免。 加上越演越烈的“三冗问题”,这是大宋制度上的顽疾,就连王安石呕心沥血地变法也难以解决根源问题。 张辰在曾公亮府前只等了片刻,曾孝直便从大门内迎了出来,老远笑道:“张御史,稀客啊!” 张辰行一礼:“很抱歉,来得仓促,打扰贵府,请问老相公可在?” “我父亲在,他听说是张御史来访,很高兴,让我请御史去书房会面,请!” 张辰点点头,跟随曾孝直进了府宅,绕过几条小巷,来得一座小院前,这里便是曾公亮的外书房,曾孝直禀报道:“父亲,张御史来了。” “请进!” 张辰走进书房,只见曾公亮穿了一件宽松的禅衣正灯下看书,身后两名小婢正轻轻给他敲着后背,见张辰进来,他放下书笑眯眯道:“张御史,好久不见了。” 张辰连忙躬身行一礼:“卑职参见曾老相公!” “请坐!” “多谢老相公!”张辰坐了下来。 曾孝直心中有点惊讶,父亲居然请张辰坐下,这可是很少见的,除非是参知政事一级官员,像张辰这种低官居然能请坐下,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曾孝直心中忽然有一种直觉,父亲非常看重这个张辰。 “我要先恭喜张御史了!” 曾公亮笑眯眯道:“曹家很有眼光,居然把张御史抢到手了。” 张辰欠身一笑:“多谢老相公关爱!” 曾公亮又微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张御史已经把家人送走了!” 张辰暗吃一惊,这个曾公亮果然厉害,不出门便洞悉一切,他点了点头:“来老相公府上之前,我已经把家人送走。” “所以说张御史是年少大才,非常之人,你总有先见之明。听闻张御史在大朝上力阻天子北伐,张御史说辽人仍然势大不可小觑,西贼亦元气未减虎视眈眈,还有兴河北乡兵团练之言 天子虽然否认前两点,但第三点却是暗中采纳了,张御史这回去河北监察,听说若不是河北乡兵的护卫,怕还真是有去无回了!对了,不知张御史为何认定辽国并未到亡国之时?” 张辰淡淡道:“辽国这个国度,不同于我大宋几乎都是汉人,乃是多民族部落组成的联盟,他们好比是一根藤蔓,只要契丹族这个老葫芦不枯死,能继续吸收水分,周遭的新葫芦便难以成长,反倒会更加依赖契丹这颗葫芦,所以辽国境内的小族暂时还翻不起浪来,这根藤蔓仍旧很强壮。 再说说那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此人登基以来虽然表现得十分昏聩,动辄打杀大臣,搅乱朝堂秩序,引得官民百姓人人自危,外人或以为辽国正在下坡路。 殊不知,耶律洪基根本没有动摇辽国的国本,他十分聪明,制度还是原来的制度,子民也是原来的子民,甚至军队也是原来的军队,他知道哪些斗争会影响国力,哪些又不会,这样一头狡诈多端的猛虎,如今只不过是在假寐罢了,一旦被唤醒,怕是我们三十万大军都满足不了它的胃口。” “但我大宋如今也愈发强大,连西贼都俯首称臣了,辽人定然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张辰摇了摇头道:“老相公忘记黔之驴的典故了吗?如果我大宋不去北伐,或许辽人还不敢轻举妄动,继续维持和平的假象,可大宋一旦北伐,就会把自己大而羸弱的一面暴露出来了。” “你这话很尖锐啊!” “事关大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卑职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曾公亮点点头道:“陈升之应该有信给我!” 张辰取出了信呈给曾公亮:“请老相公过目。” 曾公亮打开信看了一遍,眉头不由一皱,自言自语道:“陈升之也是老官场了,怎么想到用联名上书的办法,这不是在逼迫天子吗?” “石方凛已经回京,后日将召开临时大朝,估计就是决定北伐一事,陈相公已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 曾公亮站起身负手走了几步,半晌道:“张御史可知道石方凛为什么也坚决支持北伐?” “自然和军权有关!” 曾公亮冷笑着摇摇头:“那你太小看他的野心了,太祖、太宗皇帝曾皆有宏愿收复燕云,今日若有一将帅能完成先祖未竞之事,你想想看,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封赏? 我再提醒你一句,依我大宋的惯例,一般对功臣只会在死后追封王爵,我看石方凛的野心比他祖宗石守信还要大,这是想在生前就封王啊!” “希望曾老相公以大局为重,支持我们反对北伐。” 曾公亮精亮的目光迅速变得浑浊了,他淡淡道:“我只是一个被天子厌恶的老人,致仕在家,就算有心,恐怕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张御史,我很抱歉!” 张辰平静道:”就算老相公怕得罪天子,不想被我们牵连,但也应该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身后事,假如大宋此次败给辽人,定然会付出比澶渊之盟还要惨重的代价,后人到时候追究历史责任时又会怎么评价老相公?” 曾公亮迷惑地问道:“我早已致仕,这与我何干?” 张辰淡淡道:“天子如今虽然重用变法派,但变法不过一年半载而已,如今大宋的底蕴,可都是这些年老相公在政事堂的经营啊!倘若战败,史官的笔将怎么写?” 曾公亮脸色大变,半晌冷冷道:“这!我问心无愧!” “既然如此,那卑职告辞了。” 张辰行一礼,转身便离开了书房,曾孝直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曾公亮向他点点头,让他去送一下张辰。 房间里只剩下曾公亮一人,他着实心乱如麻,张辰最后一句话俨如一把利剑,直戳他的内心,把他如今不敢触碰的心病刺得鲜血淋漓。 曾公亮已经七十二岁,到他这个年纪早已洞察世事,对生前已经没有多少眷念了,他考虑更多是身后,他将来在史书上的地位,后人对他的评价。 他也明白自己并不是贤良之相,大宋在他手中并没有日益富强,反倒贪腐成风,如果真像张辰说的那样,大宋因为北伐决策失误而横遭惨祸,后人在编写史书时,会不会把自己打入奸臣名册,令他着实担忧之极。 沉思了很久很久,他终于长长叹口气,他是该在北伐问题上明确表态以撇清自己的责任。 张辰赶回府中时,家人已经收拾好,赵虎上前禀报:“启禀御史,我们仔细观察过,周围没有监视者。” 张辰点点头问他道:“你妻子身体可以吗?” “坐船没有问题。” 张辰又问管家胡伯:“船只怎么样?” “两艘客船已经租好,就停在桥下面,东西我们已经送上船了。” 这时,张仲方和汤九娘也各自牵着柳娘虎子出来,后面跟着胡婶和几个侍女。 “三郎,我们也好了!” “走!我们上船。” 张辰当然要亲自送他们去暂时藏身之地,这时,城门还没有关闭,他又嘱咐张龙、李岩和李俊几句,他们三人骑马走陆路去赤仓镇等候张辰。 桥下面是漕河,是沟通东京城内几大河系的人工河,东京城水系四通八达,蔡河向南直通蔡州,只要沿着漕河走一里便进入了蔡河,蔡河一直行三十里,就到胡伯的宅子了。 岸边已经停泊了两艘大客船,张辰带着家人和两名侍女坐前面一艘船,其他人坐后面一艘船,船夫们撑开竹篙,摇起疆橹,两艘船沿着漕河向一里外的蔡河驶去,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就在张辰带领家人离开东京城的半个时辰后,房州会馆外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他们迅速翻进了围墙,很快他们又逃离了。 不多时,偌大的房州会馆内开始冒起了浓烟,很快火光大作,左邻右舍被惊动了,开始有人大喊起来:“走水了!快来人啊” 第二百七十四章 毁于一炬 胡伯宅院所在的村子叫做柳树村,位于蔡河边,只有二十余户人家,是一座宁静祥和、民风淳朴的小村庄,村民以种田为生,这一带的上千顷良田都属于外戚向家,周围几个村庄几乎都是向家的佃农,不过年轻人都跑去东京城谋生,就算佃农也是以中老年人为主。 张辰一行是在半夜时分抵达柳树村,众人下了船,船夫们则帮忙把十几只大箱子搬进村去,胡伯指着村边的一座大宅笑道:“东家,那就是我家。” 张辰呵呵一笑:“房子很大啊!至少是座大宅了。” 胡伯不好意思道:“东家说笑了,这里的房子可不能和东京城比,这座院子的十亩地最多值一百贯,去岁年底才新修起来,一共花了四百贯不到。” “但周围很清幽,有不少大树,而且离蔡河很近,交通也便利。” 这时,胡伯的老母也在胡婶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出来,给张辰行一礼,张辰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了,我一定会重重补偿。” “东家不必客气,先去休息!” 张辰随即带着众人走进村子,进了胡伯家中,胡伯家很大,有足够多的空房间,甚至宅内一半的土地都空着,用来养鸡种菜,还有几株很大的柿子树,农家的气氛十分浓厚。 胡伯自然将最好的三间小院分别收拾出来,一间给张辰住,一间给张仲方住,另一间由汤九娘带着柳娘虎子居住,其余众人都各自找了空房住下。 张辰首先来到张仲方的小院,打量了一下祖父的房间,虽说是最好的房间,但还是太粗陋,而且很空旷,他歉然对祖父道:“先委屈翁翁住一段时间,到时候风平浪静了咱们再回去。” 张仲方摇了摇头和蔼道:“我都这把岁数了,住哪里都一样,只是三郎你自己要当心。” 这时,门忽然开了,汤九娘从外面贸然进来道:“翁翁,你院子里有水井么?我想取一桶水给兄长送去洗个热汤,他一夜没合眼,想必也是乏了” 她一抬头瞧见张辰,顿时红着脸转身就走,张辰叫住了她:“九娘,等一下!” 汤九娘扭扭捏捏走进来:“兄长,做什么?” “怎么也跟我一样,叫起翁翁来了?” 张辰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保护好翁翁,还有柳娘和虎子!” “兄长做甚!翁翁在呢!”汤九娘霎时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下头小声“嗯!”了一声。 张辰爽朗地笑道:“好了,我走了!” 一旁的张仲方忍住嘴角的笑意,关切道:“三郎可是要乘船回去?” “不了翁翁,胡伯带我去赤仓镇,张龙他们在那里和我汇合,我骑马回去,我走了,你们保重!” “兄长保重!” “三郎要当心啊!” 张辰笑着向他们摆摆手,快步离开了院子。 张仲方和汤九娘站在院门望着他走远,张仲方扭头向汤九娘笑道:“原本我还打算将来给你准备一份嫁妆,现在看来是免了啊!” 汤九娘顿时耳根都红了,羞涩道:“翁翁在胡说什么?我去找柳娘和虎子了!”她转身便向自己的院子里跑去。 张仲方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小妮子一直只认三郎做兄长,原先却怎么也不肯叫自己为翁翁,只道是老太爷,近日却突然转了称呼,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自己? 当张辰赶回东京城时已经是上午了,昨晚李俊出现了失误,在半路将张辰的踏雪宝马走丢掉了,当他们找到战马赶到赤仓镇时,已经是五更时分了,张辰不得已足足等了他们一个时辰。 三人从南城门进了城,张辰脸色阴冷,一言不发,张龙和李岩则满脸怒色,不时狠狠瞪向李俊,这混蛋整天吊儿郎当,马缰绳松了都不知道,连累他们二人也被臭骂一顿,李俊则耷拉着脑袋,就像霜打过的茄子。 虽然张辰急着赶去军监所,但他还是稍微绕了一下,想去看一看家里的情况。 刚到家门口,留守房宅的一名小厮急匆匆跑来道:“官人,昨晚周东主派人过来了,让你赶紧去房州会馆一趟。” “出了什么事吗?” “好像昨晚那边走水了。” 张辰一惊,调转马头便向房州会馆奔去,不多时,张辰奔到房州会馆前,远远便看见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十几名开封府的公人站了一圈,不准闲人进入。 待奔近房州会馆时,却发现这处偌大的楼宇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堵外墙,里面已经烧成了残垣断壁,漆黑一片,左面的茶馆和右面的金铺因为隔有小巷没有被波及,背后的几家民舍被烧了几间屋,但似乎损失也不大。 张辰翻身下马,挤了进去,只见周博的妻子邹氏正扶在侍女肩膀上痛哭,周大春带了一群家丁在店铺里翻找东西。 张辰连忙上前问道:“是怎么回事?” 邹氏哭得眼睛都肿了,抽抽噎噎道:“官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晚突然起火了,四周乡邻都来救火,但还是没有救下来!” “那看店的人呢?”张辰急问道:“有没有事情?” 邹氏擦了擦眼泪道:“大家都逃出来了,只有账房的张明远张管事逃得慢了些,不过只是烧了头发,伤势不重,我已让人带他去县衙记录了。” 张辰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就是万幸。” 邹氏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里面有上万贯的货物,还有这么大店铺,这可是天子脚下啊!我怎么向郎君交代?” 张辰恨得暗暗咬牙,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韩缜、王珪或者钱晋,这三人中必有一人,他一定要查出真凶,讨回今天的公道。 他又安慰邹氏两句,这件事当然不是她的责任,让她不要太自责,张辰又让侍女赶紧带主母回府去,这边就暂时交给周大春来处理。 这时,周大春看见了张辰,连忙从废墟中跳出来,向张辰汇报道:“张东主,地窖里的十几箱刚进的香料保住了,但仓库中酒楼所用的珍稀食材,还有所有刚制好的胭脂全部都被烧毁,货物损失了大概七成左右。” “失火原因找到了吗?” “应该是人为放火,公人刚才找到了一只火镰,我们仔细看过,火就从仓库燃起的,另外,有人在失火前看见店铺周围有几个黑衣人。” “我知道了,你接下来把剩下的货物运回汴河旁新会馆的仓库,再找人把店铺残墙烂瓦全部清理干净,把土地平整好,然后在上面搭一座上好的帐篷,铺上地毯继续营业,不能看出有任何被烧过的痕迹,两日之内把它处理好。” “不重新翻修店铺了吗?” 张辰摇摇头:“暂时不修了,回头我会劝说周兄把这块地直接卖掉。”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人来清理残墙。” 周大春转身要跑,张辰又叫住他:“回头再给嫂嫂说一下,烧掉邻居的房子我们要赔偿,让她把关系处理好。” “我知道了!” 张辰安排了房州会馆的后事,这才翻身上马,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呼喊声,周围看热闹的民众都被吸引过去,纷纷向南面奔去。 张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片刻,一名公人气喘吁吁奔来,对替房州会馆维持秩序的十几名公人喊道:“太学生游行了,你们赶紧回去。” 十几名公人也顾不得房州会馆了,调头便向南面奔去,张辰却心中大喜,他知道定然是自己昨天去见曾公亮起作用了 太学生的游行队伍声势浩大,近两千名太学生打着各种横幅,不断高呼口号。 “民生艰辛,反对北伐!” “降低税赋,取消大钱!” “严惩韩缜,惩处巨贪!” 太学生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大街向最北面的宣德楼而来,张辰见游行的队伍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不宜在这里露面,便对张龙三人道:“我们走!” 四人调转马头,向北面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奔去,很快便离开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毁于一炬 胡伯宅院所在的村子叫做柳树村,位于蔡河边,只有二十余户人家,是一座宁静祥和、民风淳朴的小村庄,村民以种田为生,这一带的上千顷良田都属于外戚向家,周围几个村庄几乎都是向家的佃农,不过年轻人都跑去东京城谋生,就算佃农也是以中老年人为主。 张辰一行是在半夜时分抵达柳树村,众人下了船,船夫们则帮忙把十几只大箱子搬进村去,胡伯指着村边的一座大宅笑道:“东家,那就是我家。” 张辰呵呵一笑:“房子很大啊!至少是座大宅了。” 胡伯不好意思道:“东家说笑了,这里的房子可不能和东京城比,这座院子的十亩地最多值一百贯,去岁年底才新修起来,一共花了四百贯不到。” “但周围很清幽,有不少大树,而且离蔡河很近,交通也便利。” 这时,胡伯的老母也在胡婶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出来,给张辰行一礼,张辰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了,我一定会重重补偿。” “东家不必客气,先去休息!” 张辰随即带着众人走进村子,进了胡伯家中,胡伯家很大,有足够多的空房间,甚至宅内一半的土地都空着,用来养鸡种菜,还有几株很大的柿子树,农家的气氛十分浓厚。 胡伯自然将最好的三间小院分别收拾出来,一间给张辰住,一间给张仲方住,另一间由汤九娘带着柳娘虎子居住,其余众人都各自找了空房住下。 张辰首先来到张仲方的小院,打量了一下祖父的房间,虽说是最好的房间,但还是太粗陋,而且很空旷,他歉然对祖父道:“先委屈翁翁住一段时间,到时候风平浪静了咱们再回去。” 张仲方摇了摇头和蔼道:“我都这把岁数了,住哪里都一样,只是三郎你自己要当心。” 这时,门忽然开了,汤九娘从外面贸然进来道:“翁翁,你院子里有水井么?我想取一桶水给兄长送去洗个热汤,他一夜没合眼,想必也是乏了” 她一抬头瞧见张辰,顿时红着脸转身就走,张辰叫住了她:“九娘,等一下!” 汤九娘扭扭捏捏走进来:“兄长,做什么?” “怎么也跟我一样,叫起翁翁来了?” 张辰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保护好翁翁,还有柳娘和虎子!” “兄长做甚!翁翁在呢!”汤九娘霎时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下头小声“嗯!”了一声。 张辰爽朗地笑道:“好了,我走了!” 一旁的张仲方忍住嘴角的笑意,关切道:“三郎可是要乘船回去?” “不了翁翁,胡伯带我去赤仓镇,张龙他们在那里和我汇合,我骑马回去,我走了,你们保重!” “兄长保重!” “三郎要当心啊!” 张辰笑着向他们摆摆手,快步离开了院子。 张仲方和汤九娘站在院门望着他走远,张仲方扭头向汤九娘笑道:“原本我还打算将来给你准备一份嫁妆,现在看来是免了啊!” 汤九娘顿时耳根都红了,羞涩道:“翁翁在胡说什么?我去找柳娘和虎子了!”她转身便向自己的院子里跑去。 张仲方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小妮子一直只认三郎做兄长,原先却怎么也不肯叫自己为翁翁,只道是老太爷,近日却突然转了称呼,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自己? 当张辰赶回东京城时已经是上午了,昨晚李俊出现了失误,在半路将张辰的踏雪宝马走丢掉了,当他们找到战马赶到赤仓镇时,已经是五更时分了,张辰不得已足足等了他们一个时辰。 三人从南城门进了城,张辰脸色阴冷,一言不发,张龙和李岩则满脸怒色,不时狠狠瞪向李俊,这混蛋整天吊儿郎当,马缰绳松了都不知道,连累他们二人也被臭骂一顿,李俊则耷拉着脑袋,就像霜打过的茄子。 虽然张辰急着赶去军监所,但他还是稍微绕了一下,想去看一看家里的情况。 刚到家门口,留守房宅的一名小厮急匆匆跑来道:“官人,昨晚周东主派人过来了,让你赶紧去房州会馆一趟。” “出了什么事吗?” “好像昨晚那边走水了。” 张辰一惊,调转马头便向房州会馆奔去,不多时,张辰奔到房州会馆前,远远便看见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十几名开封府的公人站了一圈,不准闲人进入。 待奔近房州会馆时,却发现这处偌大的楼宇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堵外墙,里面已经烧成了残垣断壁,漆黑一片,左面的茶馆和右面的金铺因为隔有小巷没有被波及,背后的几家民舍被烧了几间屋,但似乎损失也不大。 张辰翻身下马,挤了进去,只见周博的妻子邹氏正扶在侍女肩膀上痛哭,周大春带了一群家丁在店铺里翻找东西。 张辰连忙上前问道:“是怎么回事?” 邹氏哭得眼睛都肿了,抽抽噎噎道:“官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晚突然起火了,四周乡邻都来救火,但还是没有救下来!” “那看店的人呢?”张辰急问道:“有没有事情?” 邹氏擦了擦眼泪道:“大家都逃出来了,只有账房的张明远张管事逃得慢了些,不过只是烧了头发,伤势不重,我已让人带他去县衙记录了。” 张辰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就是万幸。” 邹氏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里面有上万贯的货物,还有这么大店铺,这可是天子脚下啊!我怎么向郎君交代?” 张辰恨得暗暗咬牙,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韩缜、王珪或者钱晋,这三人中必有一人,他一定要查出真凶,讨回今天的公道。 他又安慰邹氏两句,这件事当然不是她的责任,让她不要太自责,张辰又让侍女赶紧带主母回府去,这边就暂时交给周大春来处理。 这时,周大春看见了张辰,连忙从废墟中跳出来,向张辰汇报道:“张东主,地窖里的十几箱刚进的香料保住了,但仓库中酒楼所用的珍稀食材,还有所有刚制好的胭脂全部都被烧毁,货物损失了大概七成左右。” “失火原因找到了吗?” “应该是人为放火,公人刚才找到了一只火镰,我们仔细看过,火就从仓库燃起的,另外,有人在失火前看见店铺周围有几个黑衣人。” “我知道了,你接下来把剩下的货物运回汴河旁新会馆的仓库,再找人把店铺残墙烂瓦全部清理干净,把土地平整好,然后在上面搭一座上好的帐篷,铺上地毯继续营业,不能看出有任何被烧过的痕迹,两日之内把它处理好。” “不重新翻修店铺了吗?” 张辰摇摇头:“暂时不修了,回头我会劝说周兄把这块地直接卖掉。”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人来清理残墙。” 周大春转身要跑,张辰又叫住他:“回头再给嫂嫂说一下,烧掉邻居的房子我们要赔偿,让她把关系处理好。” “我知道了!” 张辰安排了房州会馆的后事,这才翻身上马,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呼喊声,周围看热闹的民众都被吸引过去,纷纷向南面奔去。 张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片刻,一名公人气喘吁吁奔来,对替房州会馆维持秩序的十几名公人喊道:“太学生游行了,你们赶紧回去。” 十几名公人也顾不得房州会馆了,调头便向南面奔去,张辰却心中大喜,他知道定然是自己昨天去见曾公亮起作用了 太学生的游行队伍声势浩大,近两千名太学生打着各种横幅,不断高呼口号。 “民生艰辛,反对北伐!” “降低税赋,取消大钱!” “严惩韩缜,惩处巨贪!” 太学生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大街向最北面的宣德楼而来,张辰见游行的队伍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不宜在这里露面,便对张龙三人道:“我们走!” 四人调转马头,向北面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奔去,很快便离开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正面应战 在军器监门口,张辰遇到了陈升之,他虽然看起来很疲惫,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的兴奋,手中拿着一只皮袋,袋口露出半只卷轴,应该就是联名书。 “张御史,怎么现在才来?” 陈升之停住脚关切地问道:“是因为房州会馆那件事吗?” 张辰咬牙道:“我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 “不用查,我知道是谁干的。” 张辰愕然:“相公怎么知道?” “一早我在中书省遇到王珪,他告诉我,是登州刺史许同派人放的火,许同也就是韩缜的妻弟,他说这些下作之事他不会干,让我们不要怀疑他。” 张辰冷哼一声:“既然他知道这件事,那他也脱不了干系!” 陈升之淡淡道:“这就是王珪能当上执政的缘故,目的达到了,责任却公开撇得干净,又不得罪人,只有韩缜那种蠢货才会相信他,替他卖命,最后却要被他出卖。” 说到这,陈升之又拍拍张辰的胳膊问道:“怎么样,昨天去拜访曾公亮结果如何?” “昨日曾公亮没有明确答复,不过卑职在路上时遇到了太学生游行,他们的口号就是反对北伐!” 陈升之大喜,难怪今日王珪有点软了,原来曾公亮被张辰说服了,只要曾公亮出面支持他们,那今天很多原本中立的朝官就会陆续表态反对北伐。 “我们去里面说!” 张辰跟随陈升之来到官房,陈升之取出联名书笑道:“一个晚上加上今天上午,已经有六十多人签名了,今天突破百人没有问题,更重要是,大多签名者是实职高官。” 张辰看了看名字,第一个就是宰相陈升之,第二个是枢密副使韩绛,第三个却出乎张辰预料,居然是郭逵。 “相公昨日找过郭太尉了吗?” “昨天我正好在韩绛府上遇到他,他毫不犹豫地表态愿意和我们一起当发起者,这份联名书算是我们三人发起。” “那卑职也签名!” 张辰提起笔,在联名书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侍御史张辰。 “对了,王安石王相公是什么态度?陈相公动静闹得这么大,他没有意见?”张辰放下笔问道。 “唉!其实介甫兄原本就对北伐一事摇摆不定,毕竟他的主要心思都放在变法上,但就算他心底反对北伐,也不可能在联名书上签字,这可是跟天子唱反调,对变法不利,所以他也只能跟着变法派一起支持北伐。” “那曾公亮么?他能签么?” “呵呵,曾公亮?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可绝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不过他的表态确实有用,朝廷大部分官员将都会转而支持我们。对了,御史中丞王陶也答应明日在朝会上表态反对北伐。” 张辰点了点头,如果大部分朝臣都反对北伐,那他们明天获胜的可能性就增大了,一旦大宋真的取消北伐,或许历史的进程就会重新回到正轨来。 这时,陈升之忽然想起一事,对张辰道:“明日大朝你也要参加,朝会议题已经定下,讨论河北事宜,包括是否北伐以及这次你们监察河北军资的情况,如果有可能,会让你做一些阐述,你事先准备一下。” “卑职这就准备!” 这一刻张辰信心百倍,他期待着明日朝会上的一场正面应战。 御书房内,天子赵顼负手望着窗外,目光阴郁始终,在御案前面低头站着昨天才从河北赶回来的心腹重臣石方凛。 “官家,北伐其实是太祖、太宗皇帝时便定下的大计!现今西贼战败蛰伏,河北乱局已定,我们军队士气正盛,必然能大败辽军,一鼓作气夺回燕云。” “可桌上的报告你也应该看见了!” 赵顼冷冷道:“各种物资战备不足计划的三成,这样的战备怎么去打仗?连朕都知道若没有后勤支援,战争必败无疑,你常年带兵,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官家,河北的物资其实只是一部分,这次河北平乱我们还有大量军资没有动用,完全可以用在北伐上,而且辽军安逸多年,战力早已衰败,本不需要长期对峙! 王师北上,辽军一定会望风而降,臣坚信燕云的汉人一定会箪食壶浆来迎接王师,这是官家实现列祖列宗遗志之时,岂能因为几个大臣的反对就放弃?” 虽然石方凛说得天花乱坠,但赵顼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一方面是他了解石方凛,去岁征讨锡义山乱匪,石方凛也说得也极为动听,结果接手种锷的帅位后,不到半年大军几乎覆灭,积累的兵甲物资被他丢弃殆尽,现在石方凛又说得这么好听,赵顼当然对他的话有所保留。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朝臣反对北伐太激烈,以陈升之和韩绛为首的反对派得到越来越多的大臣支持,连致仕在家的老相曾公亮都上书建议慎重考虑,至于赵顼最信任的先生王安石,这时候却突然一言不发,更不要说宣德楼外面还有数千太学生在静坐抗议,强大的政治压力使赵顼迟迟下不了决心。 半晌,赵顼道:“这件事等明天朝议后再说!朕会慎重考虑。” 石方凛暗暗叹息一声,看来促成天子下定决心比他想象得要困难啊!他得和某些人好好商议一番了。 次日天刚刚亮,张辰便带着张龙等三人便牵马出了府门,他们刚翻身上马,一名小厮跑来道:“姑爷,小人是曹府家人,我家老太爷在前面朱雀门等候。” “我知道了!” 张辰催动踏雪一跃奔出,四人一阵风似地向朱雀门方向奔去,此时还是夜色深沉,漫天繁星缀满了天鹅绒一般的黑色天幕,一条银河从他们头顶跨过,夜空格外壮观。 东京城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已经有早起的店铺在开始忙碌准备了,很多打短工的苦力已经三三两两蹲在城墙根下,等待着揽活。 不时有官员的牛车和轿子从大街上走过,后面跟着带刀护卫家丁,也有不少和张辰一样骑马的官员,都是赶今天的临时大朝。 不多时,张辰便来到了朱雀门,朱雀门是外城通往内城的主城门,老远张辰便看见了曹仪的马车停在道边,他连忙催马上前,在马车前躬身施礼:“张辰参见老将军,让老将军久等了。” 车帘拉开,露出曹仪笑眯眯的脸庞:“三郎啊,你现在可以改口了。” 张辰和曹嬛的婚期已经定下,将在二月十五迎娶曹嬛,曹嬛正式成为他的未婚妻,他确实可以改口了。 “是!拜见岳祖父。” “好!好!好孩子,不愧是我看中的孙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担负起社稷的重担,我告诉你,昨天下午我也在联名书上签字了,高岳和潘潭都签了,除了石家,我们另外三家都足以代表勋贵世家反对北伐的态度。” “祖父也反对北伐吗?” 曹仪点点头:“虽然我们先祖都是北伐名将,但我们都一致认为,大宋这些年轮番大战,国力大损,不管是变法也好,守旧也罢,都要继续积蓄国力,加强军备,防备边境,而不应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主动招惹辽国。一句话,我们支持北防,而不支持北伐。” 张辰心中赞赏,不愧是老将,看问题十分透彻,“北防而不是北伐”,这句话说到了根子上。 “祖父觉得今日朝议结果会如何?” “很难说,按理反对北伐应该占上风,但关键是官家和变法派是支持北伐一派,他如果力排众议坚持北伐,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出意料的话,今天朝堂上应该是一场激烈的斗争。” 他们边说边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宣德楼前,前面上朝队伍都停住了,这时,有侍卫跑来道:“请各位官人从左右掖门入皇城!” 曹仪眉头一皱:“发生了什么事?” 张辰忽然醒悟:“祖父,应该是太学生把宣德门堵住了。” “他们还在静坐示威吗?” “应该还在,没有结果,他们是不会散去的。” 曹仪只得吩咐从左掖门入皇城,张辰也跟着马车后面,慢慢靠近宣德门时,只见地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太学生和反对北伐的京城民众,足有上万人,场面格外震撼,张辰暗暗思忖,恐怕这才是逼迫赵顼不得不改变主意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正面应战 在军器监门口,张辰遇到了陈升之,他虽然看起来很疲惫,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的兴奋,手中拿着一只皮袋,袋口露出半只卷轴,应该就是联名书。 “张御史,怎么现在才来?” 陈升之停住脚关切地问道:“是因为房州会馆那件事吗?” 张辰咬牙道:“我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 “不用查,我知道是谁干的。” 张辰愕然:“相公怎么知道?” “一早我在中书省遇到王珪,他告诉我,是登州刺史许同派人放的火,许同也就是韩缜的妻弟,他说这些下作之事他不会干,让我们不要怀疑他。” 张辰冷哼一声:“既然他知道这件事,那他也脱不了干系!” 陈升之淡淡道:“这就是王珪能当上执政的缘故,目的达到了,责任却公开撇得干净,又不得罪人,只有韩缜那种蠢货才会相信他,替他卖命,最后却要被他出卖。” 说到这,陈升之又拍拍张辰的胳膊问道:“怎么样,昨天去拜访曾公亮结果如何?” “昨日曾公亮没有明确答复,不过卑职在路上时遇到了太学生游行,他们的口号就是反对北伐!” 陈升之大喜,难怪今日王珪有点软了,原来曾公亮被张辰说服了,只要曾公亮出面支持他们,那今天很多原本中立的朝官就会陆续表态反对北伐。 “我们去里面说!” 张辰跟随陈升之来到官房,陈升之取出联名书笑道:“一个晚上加上今天上午,已经有六十多人签名了,今天突破百人没有问题,更重要是,大多签名者是实职高官。” 张辰看了看名字,第一个就是宰相陈升之,第二个是枢密副使韩绛,第三个却出乎张辰预料,居然是郭逵。 “相公昨日找过郭太尉了吗?” “昨天我正好在韩绛府上遇到他,他毫不犹豫地表态愿意和我们一起当发起者,这份联名书算是我们三人发起。” “那卑职也签名!” 张辰提起笔,在联名书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侍御史张辰。 “对了,王安石王相公是什么态度?陈相公动静闹得这么大,他没有意见?”张辰放下笔问道。 “唉!其实介甫兄原本就对北伐一事摇摆不定,毕竟他的主要心思都放在变法上,但就算他心底反对北伐,也不可能在联名书上签字,这可是跟天子唱反调,对变法不利,所以他也只能跟着变法派一起支持北伐。” “那曾公亮么?他能签么?” “呵呵,曾公亮?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可绝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不过他的表态确实有用,朝廷大部分官员将都会转而支持我们。对了,御史中丞王陶也答应明日在朝会上表态反对北伐。” 张辰点了点头,如果大部分朝臣都反对北伐,那他们明天获胜的可能性就增大了,一旦大宋真的取消北伐,或许历史的进程就会重新回到正轨来。 这时,陈升之忽然想起一事,对张辰道:“明日大朝你也要参加,朝会议题已经定下,讨论河北事宜,包括是否北伐以及这次你们监察河北军资的情况,如果有可能,会让你做一些阐述,你事先准备一下。” “卑职这就准备!” 这一刻张辰信心百倍,他期待着明日朝会上的一场正面应战。 御书房内,天子赵顼负手望着窗外,目光阴郁始终,在御案前面低头站着昨天才从河北赶回来的心腹重臣石方凛。 “官家,北伐其实是太祖、太宗皇帝时便定下的大计!现今西贼战败蛰伏,河北乱局已定,我们军队士气正盛,必然能大败辽军,一鼓作气夺回燕云。” “可桌上的报告你也应该看见了!” 赵顼冷冷道:“各种物资战备不足计划的三成,这样的战备怎么去打仗?连朕都知道若没有后勤支援,战争必败无疑,你常年带兵,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官家,河北的物资其实只是一部分,这次河北平乱我们还有大量军资没有动用,完全可以用在北伐上,而且辽军安逸多年,战力早已衰败,本不需要长期对峙! 王师北上,辽军一定会望风而降,臣坚信燕云的汉人一定会箪食壶浆来迎接王师,这是官家实现列祖列宗遗志之时,岂能因为几个大臣的反对就放弃?” 虽然石方凛说得天花乱坠,但赵顼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一方面是他了解石方凛,去岁征讨锡义山乱匪,石方凛也说得也极为动听,结果接手种锷的帅位后,不到半年大军几乎覆灭,积累的兵甲物资被他丢弃殆尽,现在石方凛又说得这么好听,赵顼当然对他的话有所保留。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朝臣反对北伐太激烈,以陈升之和韩绛为首的反对派得到越来越多的大臣支持,连致仕在家的老相曾公亮都上书建议慎重考虑,至于赵顼最信任的先生王安石,这时候却突然一言不发,更不要说宣德楼外面还有数千太学生在静坐抗议,强大的政治压力使赵顼迟迟下不了决心。 半晌,赵顼道:“这件事等明天朝议后再说!朕会慎重考虑。” 石方凛暗暗叹息一声,看来促成天子下定决心比他想象得要困难啊!他得和某些人好好商议一番了。 次日天刚刚亮,张辰便带着张龙等三人便牵马出了府门,他们刚翻身上马,一名小厮跑来道:“姑爷,小人是曹府家人,我家老太爷在前面朱雀门等候。” “我知道了!” 张辰催动踏雪一跃奔出,四人一阵风似地向朱雀门方向奔去,此时还是夜色深沉,漫天繁星缀满了天鹅绒一般的黑色天幕,一条银河从他们头顶跨过,夜空格外壮观。 东京城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已经有早起的店铺在开始忙碌准备了,很多打短工的苦力已经三三两两蹲在城墙根下,等待着揽活。 不时有官员的牛车和轿子从大街上走过,后面跟着带刀护卫家丁,也有不少和张辰一样骑马的官员,都是赶今天的临时大朝。 不多时,张辰便来到了朱雀门,朱雀门是外城通往内城的主城门,老远张辰便看见了曹仪的马车停在道边,他连忙催马上前,在马车前躬身施礼:“张辰参见老将军,让老将军久等了。” 车帘拉开,露出曹仪笑眯眯的脸庞:“三郎啊,你现在可以改口了。” 张辰和曹嬛的婚期已经定下,将在二月十五迎娶曹嬛,曹嬛正式成为他的未婚妻,他确实可以改口了。 “是!拜见岳祖父。” “好!好!好孩子,不愧是我看中的孙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担负起社稷的重担,我告诉你,昨天下午我也在联名书上签字了,高岳和潘潭都签了,除了石家,我们另外三家都足以代表勋贵世家反对北伐的态度。” “祖父也反对北伐吗?” 曹仪点点头:“虽然我们先祖都是北伐名将,但我们都一致认为,大宋这些年轮番大战,国力大损,不管是变法也好,守旧也罢,都要继续积蓄国力,加强军备,防备边境,而不应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主动招惹辽国。一句话,我们支持北防,而不支持北伐。” 张辰心中赞赏,不愧是老将,看问题十分透彻,“北防而不是北伐”,这句话说到了根子上。 “祖父觉得今日朝议结果会如何?” “很难说,按理反对北伐应该占上风,但关键是官家和变法派是支持北伐一派,他如果力排众议坚持北伐,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出意料的话,今天朝堂上应该是一场激烈的斗争。” 他们边说边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宣德楼前,前面上朝队伍都停住了,这时,有侍卫跑来道:“请各位官人从左右掖门入皇城!” 曹仪眉头一皱:“发生了什么事?” 张辰忽然醒悟:“祖父,应该是太学生把宣德门堵住了。” “他们还在静坐示威吗?” “应该还在,没有结果,他们是不会散去的。” 曹仪只得吩咐从左掖门入皇城,张辰也跟着马车后面,慢慢靠近宣德门时,只见地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太学生和反对北伐的京城民众,足有上万人,场面格外震撼,张辰暗暗思忖,恐怕这才是逼迫赵顼不得不改变主意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快刀乱麻 大庆殿前的广场时已经聚满了上朝的官员,官员们成群,都在低声议论着今天的朝会,按照朝会惯例,军监所的监察报告昨天已经正式下发,虽然只是精简的部分,但里面的内容依旧令百官们触目惊心。 备战严重不足使朝官们忧心忡忡,很多原本支持北伐的变法派官员也偷偷改变了主意,如果宋军因备战不足而被辽军击败,这将是大宋王朝的奇耻大辱。 虽然支持北伐的官员还有不少,但已经不占上风,尤其是老相曾公亮公开反对北伐后,守旧派中的大部分官员一致转向,纷纷抨击北伐的冒进政策。 张辰刚刚来到广场上便被陈升之叫去了,陈升之周围大约围了七八人,都是反对北伐的核心人员。 “张御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周学士和李学士,都和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 张辰连忙行一礼:“参见两位前辈!” 龙图阁直学士周和,是一个长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他捋须笑眯眯道:“后生可畏啊!” 陈升之摆摆手又对张辰道:“上朝时间马上到了,我就长话短说,今天第一项议程是讨论军监所的监察报告,将由我来主持,我想让你负责阐述,毕竟报告中八成的内容都是真定府的监察情况,你没有问题!” 张辰点了点头:“卑职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好,另外在北伐辩论时你也可以参与,但最好能言之有物,有说服力,言辞可以激烈,不过要注意仪礼,要把握分寸,尤其不能攻击天子或者先帝,以免被殿中侍御史弹劾,如果实在没有把握,那就尽量旁观。” “卑职明白!” 就在这时,准备入殿的景阳钟敲响了,陈升之拍拍张辰的肩膀,低声道:“以国事社稷为重,不要计较自己的荣辱得失。” 张辰心中略略有点紧张,却见两队官员已经列了长长的队伍,随着殿中侍御史的高喝,队伍鱼贯进入了大殿。 张辰今天没有排在最后,而是站在军监所的第一位,后面是刘会和范质,他们三人代表了军监所列席朝会,而且位置比较靠近前面,今天就是将讨论他们的报告。 陈升之站在文官的第一位,紧接着是王安石和王珪,这两位执政相当于副宰相,石方凛自然也出席了,他站在武将第一位,他下面是吕公弼、韩绛、曹仪、潘潭、郭逵等人。 这时,张辰突然看见了清河侯赵世恩,不过他似乎气色不太好,脸色苍白,目光十分阴沉,和上次朝会相比消瘦了很多,看得出日子并不好过,他的位子在丹陛下方,那是皇室中人该在的地方。 “陛下驾到!” 侍卫一声高喝,十六名宫女手执长柄团扇簇拥着天子赵顼从侧面走了进来,百官一起躬身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顼在龙椅上坐下,摆摆手道:“诸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 众臣纷纷站直了身体,赵顼翻了翻御案上的监察报告,又缓缓道:“今天召集临时大朝,主要是朕想和诸位讨论一下河北的北伐备战情况,然后再具体协商北伐的大方向问题,希望朝廷能尽快达成共识,下面请陈相公上来主持!” 一般而言,朝会是大臣们激烈辩论的场所,天子不会参与辩论,也不会轻易发言表态,所以赵顼在说完开场白后就保持沉默了,下面由陈升之主持河北备战情况的阐述。 陈升之走出朝列,向天子赵顼行一礼,又对众人道:“臣受天子委托,军监所于上月分为三队赴河北监察军资库存状况,监察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尤其真定府各大仓库为重灾区,粮食短缺,军械虚耗,很多重型攻城武器腐朽不堪。 这里面既有渎职失职,也有弄虚作假,倒卖物资,贪污坐赃,下面便由侍御史张辰向各位详细汇报真定府的监察情况。” 陈升之一摆手,张辰手执一份卷轴走出队列,上前向天子赵顼行一礼,又向百官行一礼,这才展开卷轴缓缓道:“我是三路监察使的第一路,负责真定府的监察,这次我们在真定府一共停留了二十天,真定府四十处仓库我们监察了二十五处,所查事实都来自于仓库实盘,并有盘查人和仓库主事的签字画押,我可以为此负责,下面我用行唐县的五处仓库为大家做具体阐述。” 张辰停了一下,看了看陈升之,陈升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辰这才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行唐县是我们监察的重点,这里集中了真定府六成以上的各种仓库,有各种仓库数百座之多,我们先看军粮第五仓的监察情况,账面记录该仓库应有军粮一万一千石,实际盘查只有三千八百石,连三成都不到。我们再看弓弩第四仓的实盘情况” 张辰一座仓库接着一座仓库的描述,朝堂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王珪见势不妙,待张辰稍稍停顿,他立刻站出列道:“这些情况我们大家都了解了,但造成这种恶劣事件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这才是我们更多人关注的问题!” 严重账实不符的事实王珪已经无法抵赖,他只能从原因上做文章,减轻韩缜的罪责,否则,让张辰说完,最后就变成了韩缜的声讨会。 陈升之则十分不满,他冷冷道:“王执政为何如此急切,不能让张御史将报告说完?” “张御史说的这些我们昨天已经看到了简报,大致了解,不用再重复,我们更关心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希望张御史能重点阐述这方面的内容。” 王珪抓住的正好是军监所这次监察的软肋,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细查原因,只能把实际情况抖露出来,真正的原因却无法一桩一桩落实。 张辰当然也知道王珪会从原因上着手,他已有应对之策,他索性坦然道:“这里面原因非常复杂,所有仓库主事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比如历史原因造成,几十年一直如此。 再比如记帐不及时,粮食霉烂损耗太大,军器腐坏销毁后没有记帐等等,但偏偏就是没有他们私下盗卖、贪污坐赃的原因,一个个清白得像雪一样,请问王执政认可这些原因吗?” 王珪阴阴一笑:“我当然不相信,难道张御史没有细查原因吗?” 张辰摇摇头:“我一行六人用十二天时间盘查了将近一百五十座仓库,平均每天清点十二座,从上午天不亮查到深夜,我们没时间去追查账实不符的真实原因,我认为这些应该留给专门的监察御史去追查原因,明确责任。” 这时,石方凛忽然明白过来了,若全面追查原因,至少要两三年时间,那还北伐个屁啊!他心中大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快刀斩乱麻,立刻结束军资监察,将重点转到北伐上来。 石方凛不由暗骂王珪,为了韩缜一点好处竟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他立刻出列道:“陛下,请容臣进一言!” 赵顼点点头:“石卿请说!” 石方凛从队列中走出来,高声对众人说道:“我刚从河北大捷得还,对河北的情况比较了解,这次军监所的监察问题十分严重,我也深表痛心,这里面历史原因有一点,但绝没有那么严重,监守自盗肯定也有问题,但不至于这么普遍性,毕竟朝廷的制度还在,朝廷也正在变法革除旧弊。 我觉得真正的问题还是出在虚报上,我认为是河北路转运使韩缜急于向朝廷表功而弄虚作假,使朝廷误以为河北已经完成了军资战备,其后果非常严重,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北伐大计! 这是极其严重的渎职失职行为,不严惩不足以警戒后人!陛下,臣建议,与其空谈追查各种原因,不如先惩治罪首韩缜。” 王禄也出列道:“陛下,石太尉说得对,不管最后查到原因是什么,韩缜的失职和渎职之罪难免,臣代表审官院恳请陛下严惩韩缜,将其夺职问罪!” 众臣纷纷出列要求严惩韩缜,赵顼冷冷看了一眼王珪:“王执政的意见呢?” 这时王珪已经明白了石方凛的意图,他并不想在军资问题上做过多纠察,要快刀斩乱麻处理此事,才能谈北伐问题,王珪虽然已经收了韩缜的重贿,但在重压之下他也不得不表态了。 “臣支持石太尉,应该严惩韩缜!” “王相公的意见呢?”赵顼的目光又投向王安石,王安石也点头道:“变法之初,河北首现乱局,韩缜罪责难逃,理应严惩!” “好!既然诸卿意见统一,那就传朕的旨意,免去韩缜的一切职务,责令大理寺将其缉拿入京问罪!”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快刀乱麻 大庆殿前的广场时已经聚满了上朝的官员,官员们成群,都在低声议论着今天的朝会,按照朝会惯例,军监所的监察报告昨天已经正式下发,虽然只是精简的部分,但里面的内容依旧令百官们触目惊心。 备战严重不足使朝官们忧心忡忡,很多原本支持北伐的变法派官员也偷偷改变了主意,如果宋军因备战不足而被辽军击败,这将是大宋王朝的奇耻大辱。 虽然支持北伐的官员还有不少,但已经不占上风,尤其是老相曾公亮公开反对北伐后,守旧派中的大部分官员一致转向,纷纷抨击北伐的冒进政策。 张辰刚刚来到广场上便被陈升之叫去了,陈升之周围大约围了七八人,都是反对北伐的核心人员。 “张御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周学士和李学士,都和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 张辰连忙行一礼:“参见两位前辈!” 龙图阁直学士周和,是一个长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他捋须笑眯眯道:“后生可畏啊!” 陈升之摆摆手又对张辰道:“上朝时间马上到了,我就长话短说,今天第一项议程是讨论军监所的监察报告,将由我来主持,我想让你负责阐述,毕竟报告中八成的内容都是真定府的监察情况,你没有问题!” 张辰点了点头:“卑职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好,另外在北伐辩论时你也可以参与,但最好能言之有物,有说服力,言辞可以激烈,不过要注意仪礼,要把握分寸,尤其不能攻击天子或者先帝,以免被殿中侍御史弹劾,如果实在没有把握,那就尽量旁观。” “卑职明白!” 就在这时,准备入殿的景阳钟敲响了,陈升之拍拍张辰的肩膀,低声道:“以国事社稷为重,不要计较自己的荣辱得失。” 张辰心中略略有点紧张,却见两队官员已经列了长长的队伍,随着殿中侍御史的高喝,队伍鱼贯进入了大殿。 张辰今天没有排在最后,而是站在军监所的第一位,后面是刘会和范质,他们三人代表了军监所列席朝会,而且位置比较靠近前面,今天就是将讨论他们的报告。 陈升之站在文官的第一位,紧接着是王安石和王珪,这两位执政相当于副宰相,石方凛自然也出席了,他站在武将第一位,他下面是吕公弼、韩绛、曹仪、潘潭、郭逵等人。 这时,张辰突然看见了清河侯赵世恩,不过他似乎气色不太好,脸色苍白,目光十分阴沉,和上次朝会相比消瘦了很多,看得出日子并不好过,他的位子在丹陛下方,那是皇室中人该在的地方。 “陛下驾到!” 侍卫一声高喝,十六名宫女手执长柄团扇簇拥着天子赵顼从侧面走了进来,百官一起躬身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顼在龙椅上坐下,摆摆手道:“诸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 众臣纷纷站直了身体,赵顼翻了翻御案上的监察报告,又缓缓道:“今天召集临时大朝,主要是朕想和诸位讨论一下河北的北伐备战情况,然后再具体协商北伐的大方向问题,希望朝廷能尽快达成共识,下面请陈相公上来主持!” 一般而言,朝会是大臣们激烈辩论的场所,天子不会参与辩论,也不会轻易发言表态,所以赵顼在说完开场白后就保持沉默了,下面由陈升之主持河北备战情况的阐述。 陈升之走出朝列,向天子赵顼行一礼,又对众人道:“臣受天子委托,军监所于上月分为三队赴河北监察军资库存状况,监察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尤其真定府各大仓库为重灾区,粮食短缺,军械虚耗,很多重型攻城武器腐朽不堪。 这里面既有渎职失职,也有弄虚作假,倒卖物资,贪污坐赃,下面便由侍御史张辰向各位详细汇报真定府的监察情况。” 陈升之一摆手,张辰手执一份卷轴走出队列,上前向天子赵顼行一礼,又向百官行一礼,这才展开卷轴缓缓道:“我是三路监察使的第一路,负责真定府的监察,这次我们在真定府一共停留了二十天,真定府四十处仓库我们监察了二十五处,所查事实都来自于仓库实盘,并有盘查人和仓库主事的签字画押,我可以为此负责,下面我用行唐县的五处仓库为大家做具体阐述。” 张辰停了一下,看了看陈升之,陈升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辰这才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行唐县是我们监察的重点,这里集中了真定府六成以上的各种仓库,有各种仓库数百座之多,我们先看军粮第五仓的监察情况,账面记录该仓库应有军粮一万一千石,实际盘查只有三千八百石,连三成都不到。我们再看弓弩第四仓的实盘情况” 张辰一座仓库接着一座仓库的描述,朝堂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王珪见势不妙,待张辰稍稍停顿,他立刻站出列道:“这些情况我们大家都了解了,但造成这种恶劣事件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这才是我们更多人关注的问题!” 严重账实不符的事实王珪已经无法抵赖,他只能从原因上做文章,减轻韩缜的罪责,否则,让张辰说完,最后就变成了韩缜的声讨会。 陈升之则十分不满,他冷冷道:“王执政为何如此急切,不能让张御史将报告说完?” “张御史说的这些我们昨天已经看到了简报,大致了解,不用再重复,我们更关心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希望张御史能重点阐述这方面的内容。” 王珪抓住的正好是军监所这次监察的软肋,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细查原因,只能把实际情况抖露出来,真正的原因却无法一桩一桩落实。 张辰当然也知道王珪会从原因上着手,他已有应对之策,他索性坦然道:“这里面原因非常复杂,所有仓库主事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比如历史原因造成,几十年一直如此。 再比如记帐不及时,粮食霉烂损耗太大,军器腐坏销毁后没有记帐等等,但偏偏就是没有他们私下盗卖、贪污坐赃的原因,一个个清白得像雪一样,请问王执政认可这些原因吗?” 王珪阴阴一笑:“我当然不相信,难道张御史没有细查原因吗?” 张辰摇摇头:“我一行六人用十二天时间盘查了将近一百五十座仓库,平均每天清点十二座,从上午天不亮查到深夜,我们没时间去追查账实不符的真实原因,我认为这些应该留给专门的监察御史去追查原因,明确责任。” 这时,石方凛忽然明白过来了,若全面追查原因,至少要两三年时间,那还北伐个屁啊!他心中大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快刀斩乱麻,立刻结束军资监察,将重点转到北伐上来。 石方凛不由暗骂王珪,为了韩缜一点好处竟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他立刻出列道:“陛下,请容臣进一言!” 赵顼点点头:“石卿请说!” 石方凛从队列中走出来,高声对众人说道:“我刚从河北大捷得还,对河北的情况比较了解,这次军监所的监察问题十分严重,我也深表痛心,这里面历史原因有一点,但绝没有那么严重,监守自盗肯定也有问题,但不至于这么普遍性,毕竟朝廷的制度还在,朝廷也正在变法革除旧弊。 我觉得真正的问题还是出在虚报上,我认为是河北路转运使韩缜急于向朝廷表功而弄虚作假,使朝廷误以为河北已经完成了军资战备,其后果非常严重,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北伐大计! 这是极其严重的渎职失职行为,不严惩不足以警戒后人!陛下,臣建议,与其空谈追查各种原因,不如先惩治罪首韩缜。” 王禄也出列道:“陛下,石太尉说得对,不管最后查到原因是什么,韩缜的失职和渎职之罪难免,臣代表审官院恳请陛下严惩韩缜,将其夺职问罪!” 众臣纷纷出列要求严惩韩缜,赵顼冷冷看了一眼王珪:“王执政的意见呢?” 这时王珪已经明白了石方凛的意图,他并不想在军资问题上做过多纠察,要快刀斩乱麻处理此事,才能谈北伐问题,王珪虽然已经收了韩缜的重贿,但在重压之下他也不得不表态了。 “臣支持石太尉,应该严惩韩缜!” “王相公的意见呢?”赵顼的目光又投向王安石,王安石也点头道:“变法之初,河北首现乱局,韩缜罪责难逃,理应严惩!” “好!既然诸卿意见统一,那就传朕的旨意,免去韩缜的一切职务,责令大理寺将其缉拿入京问罪!”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尘埃落定 朝会开始不到半个时辰便解决了军资监察问题,赵顼在严惩了韩缜后,又随即下旨,令石方凛兼任河北宣抚使,暂代韩缜之职,查清河北军资案中的其他问题。 议题很快便转到了北伐之上,这才是今天朝会的重点,北伐实际上已经是第二次讨论,在上一次的北伐讨论中,正是张辰公开唱起了反调,并建议天子先废除檀渊之盟才能讨论北伐,使朝会没有达成北伐的决定。 而今天的北伐朝会却笼罩在河北备战造假的阴影之中,想达成一致意见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看哪一派能占据上风。 陈升之当仁不让,开了头炮,他率先启奏道:“陛下,关于北伐,臣和很多大臣都有交流,我们一致认为,大宋在经历连续数年的宋夏战争和剿匪战争后,国力已经很难支撑我们再打一场大规模战役,加上如今朝廷正在变法,许多政策尚未落到实处,朝廷已经没有更多精力转向战争。 加上如今发生了严重的河北战备事件,以我们目前的战备去北伐,可以说毫无胜算,大家都一致希望朝廷暂停北伐计划,把更多精力和资源放在革除旧弊、恢复民生上,譬如降低税赋,取消当十大钱。” 说到这,他又将联名信呈上:“这是一百三十一名朝官的联名信,希望陛下慎重考虑北伐。” 一名宦官上前将联名信呈给了赵顼,赵顼看了看联名信,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他知道陈升之联系很多大臣反对北伐,却没想到陈升之居然弄出了联名信。 自古以来,书面表达都要比口头表达正式、严肃得多,尤其像联名信这种性质几乎就等同于最后通牒,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杀伤力极大,但副作用也极大, 朝堂内鸦雀无声,隐隐只听见宣德楼外嘈杂的抗议声,以太学生为首的上万人在高呼反对北伐。 这时,石方凛站出来道:“关于北伐,臣也希望阐述自己的观点,请陛下恩准!” 赵顼脸色很难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石方凛便对众人道:“大家反对北伐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两年西夏战役,还有两场剿匪,耗费巨大,加上朝廷正在变法,财力确实有点吃紧。 但我要告诉各位,这是我们唯一能收回燕云十六州的良机,错过了这次机会,若是让辽国得以喘息甚至死灰复燃,以后想再收回燕云十六州就不可能了,这个历史责任谁来承担,诸位怎么向子孙交代?” 石方凛的话很有压制力,尤其拿出了“取则得千载良机,舍则负历史责任”的道义,使得很多人都无法反驳。 这时,张辰出列道:“陛下,可否请容臣说两句!” 赵顼顿了顿,却也点了点头:“准奏!” 张辰向石方凛抱拳行一礼:“石太尉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前提是我宋军大获全胜,将辽军彻底击溃,可如果到时候宋军无法击败辽军,却被辽军所败,燕云十六州还能收回吗?辽军若是趁势反扑中原,这个历史责任又该谁来承担?石太尉也姓石,你应该记得百年前石敬瑭的故事。” 石方凛顿时心中大怒,张辰这个小儿不仅敢在朝堂反驳自己,竟然还拿后晋儿皇帝的故事嘲讽他?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怒视张辰道:“尚未战先示弱,若是在军营,我非将尔枭首示众不可!” “可惜这里不是军营,是天子的大庆殿,轮不到你对御史发威!”张辰毫不示弱,也针锋相对硬顶。 赵顼也有一点对石方凛不满,他轻轻咳嗽一声:“石卿,你们都是为朕分忧的朝臣,不要带个人情绪。” 石方凛也知道自己失态,连忙道:“臣知错!” 赵顼又对张辰道:“张御史请继续说下去!” 张辰又继续道:“谢陛下!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者也,死生之地,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两国交战打的是国力,西北边境初安,河北战备堪忧,朝廷旧弊未除,大宋国库空虚,何以支撑数十万大军劳师远征?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石太尉带兵至少二十年,难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这时,郭逵也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也支持张御史之言,宋军背盟北伐,辽军以灭国之忧,道义之愤,背水一战,势必战力更盛,不过辽国是否国力衰微,但所谓哀军难胜也! 况且辽人在燕云尚有驻扎精兵二十万,宋军北伐,胜负未可知,形势绝不会像石太尉所期待的那样,辽军望风而逃,宋军势如破竹,我们不可不慎。” 郭逵几乎一辈子都在军旅度过,在军中资格之老,只有种锷能比肩,连他都表达此战难胜,更没有人支持应和石方凛了。 这时,御史中丞王陶竟然也站了出来,领着一帮御史台的官员纷纷表态反对北伐。 赵顼心中失望之极,他又看了看御案上的联名反对信,再瞄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王安石,再也忍无可忍,愤然起身:“退朝!” 说完,赵顼便拂袖而走,朝中数百大臣皆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天子的愤怒,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天子心中再不满,也将不得不接受百官的反对意见。 这时,清河侯赵世恩心中却十分激动,他这次虽然默默不语,但他比谁都紧张,眼看反对北伐在朝堂辩论中大获全胜,他心中怎么能不欣喜若狂,他深深看了一眼张辰和陈升之,便起身从另一个无人注意的侧面离开,准备偷偷向深宫而去了。 下午,大内传出旨意,暂停北伐计划,停止“熙宁当十”流通,并责令石方凛速返河北安抚民生,消息传出,宣德楼前的士子们顿时欢声雷动,这才各自撤去,结束了这次游行示威。 朝房内,石方凛狠狠将桌上的砚台摔在地上,顿时“砰!”的一声碎裂了,石方凛怒不可遏道:“老夫宽宏大量,不计较他害我女儿的罪过,他竟视老夫如无物!当真以为我石家是泥菩萨吗?” 周围随从官员都吓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吭声,这次为了北伐,张辰作为出头鸟,自然是彻底和石方凛以及背后的石家翻脸了,但他偏偏又是侍御史的身份,石方凛还真的一时不好动他,一口恶气憋在石方凛心中。 就在这时,有侍卫在门口禀报:“审官院王知事求见!” 石方凛重重吐了口怒气道:“请他进来!” 片刻,走进官房,王禄看着地上粉碎的砚台,不由眉头一皱:“太尉何必如此?” “哼!看来你这个老下属不仅不给我面子,同样也看不起你啊!黄口小儿,骄纵狂横,居然敢在朝堂上让咱们都下不来台。” “张辰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领头的是陈升之那帮人,不值得太尉如此生气,而且这里面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啊!” 石方凛一怔:“此话怎讲?” “太尉不妨好好想一想,取消北伐,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石方凛低头沉思片刻,顿时醒悟:“你是说——” 王禄立刻摆手止住他,目视两边随从,石方凛连忙道:“你们都退下!” 石方凛又将王禄请进内室,一名小童进来上了茶,立刻退了下去,石方凛压低声音道:“真是太后在幕后指使的吗?” 王禄冷冷一笑:“虽然我没有证据,但就在官家起身愤然离去之时,我分明看见了清河侯眼中的得意,官家准备在北伐前令太尉你清洗军中将领,太后怎能不急?太后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们一定在背后和陈升之有联系,极有可能这次反对北伐就是太后一手策划。” “那官家知道吗?” “退朝后我去见过官家了,我感觉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石方凛微微一怔:“你去见过官家了?” 王禄轻轻哼了一声:“我劝官家以退为进,暂停北伐,待把三大不利因素消除后,再提北伐,就没有人敢反对了。” “你说的三大不利因素是指什么?” “一是安抚河北;二是继续变法、充足物资;三是减少反对的朝臣。” 石方凛负手走了几步,对王禄道:“河北地界的事儿我几个月内就能结束,继续变法充足物资也是顺利成章之事,你们再继续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但减少反对的朝臣我倒觉得是个大问题,你打算从何着手?” “太尉没有发现吗?虽然今天反对者众,实际上是唱的两台戏,一台戏是陈升之在长袖善舞,另一台戏却是曾公亮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们只要在一些重要环节上让步,比如韩缜的继任者,比如扳倒陈升之后,新宰相由他们指定,再比如把一些关键职位让出来。 那曾公亮一直想要开封府尹和东南几个州的任命权,用这些做交换,一旦曾公亮不再支持他们,甚至暗中拆台,陈升之可就独掌难鸣了,扳倒了陈升之,还有谁敢反对北伐?” 石方凛半晌眯起了眼睛:“陈升之可是王安石的好友,你说的这些话,不是王安石的意思!” 王禄缓缓点头,神秘一笑:“太尉说得一点没错,这确实不是王相公的意思。 但这是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让我来和你传话,想办法扳倒陈升之!”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尘埃落定 朝会开始不到半个时辰便解决了军资监察问题,赵顼在严惩了韩缜后,又随即下旨,令石方凛兼任河北宣抚使,暂代韩缜之职,查清河北军资案中的其他问题。 议题很快便转到了北伐之上,这才是今天朝会的重点,北伐实际上已经是第二次讨论,在上一次的北伐讨论中,正是张辰公开唱起了反调,并建议天子先废除檀渊之盟才能讨论北伐,使朝会没有达成北伐的决定。 而今天的北伐朝会却笼罩在河北备战造假的阴影之中,想达成一致意见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看哪一派能占据上风。 陈升之当仁不让,开了头炮,他率先启奏道:“陛下,关于北伐,臣和很多大臣都有交流,我们一致认为,大宋在经历连续数年的宋夏战争和剿匪战争后,国力已经很难支撑我们再打一场大规模战役,加上如今朝廷正在变法,许多政策尚未落到实处,朝廷已经没有更多精力转向战争。 加上如今发生了严重的河北战备事件,以我们目前的战备去北伐,可以说毫无胜算,大家都一致希望朝廷暂停北伐计划,把更多精力和资源放在革除旧弊、恢复民生上,譬如降低税赋,取消当十大钱。” 说到这,他又将联名信呈上:“这是一百三十一名朝官的联名信,希望陛下慎重考虑北伐。” 一名宦官上前将联名信呈给了赵顼,赵顼看了看联名信,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他知道陈升之联系很多大臣反对北伐,却没想到陈升之居然弄出了联名信。 自古以来,书面表达都要比口头表达正式、严肃得多,尤其像联名信这种性质几乎就等同于最后通牒,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杀伤力极大,但副作用也极大, 朝堂内鸦雀无声,隐隐只听见宣德楼外嘈杂的抗议声,以太学生为首的上万人在高呼反对北伐。 这时,石方凛站出来道:“关于北伐,臣也希望阐述自己的观点,请陛下恩准!” 赵顼脸色很难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石方凛便对众人道:“大家反对北伐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两年西夏战役,还有两场剿匪,耗费巨大,加上朝廷正在变法,财力确实有点吃紧。 但我要告诉各位,这是我们唯一能收回燕云十六州的良机,错过了这次机会,若是让辽国得以喘息甚至死灰复燃,以后想再收回燕云十六州就不可能了,这个历史责任谁来承担,诸位怎么向子孙交代?” 石方凛的话很有压制力,尤其拿出了“取则得千载良机,舍则负历史责任”的道义,使得很多人都无法反驳。 这时,张辰出列道:“陛下,可否请容臣说两句!” 赵顼顿了顿,却也点了点头:“准奏!” 张辰向石方凛抱拳行一礼:“石太尉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前提是我宋军大获全胜,将辽军彻底击溃,可如果到时候宋军无法击败辽军,却被辽军所败,燕云十六州还能收回吗?辽军若是趁势反扑中原,这个历史责任又该谁来承担?石太尉也姓石,你应该记得百年前石敬瑭的故事。” 石方凛顿时心中大怒,张辰这个小儿不仅敢在朝堂反驳自己,竟然还拿后晋儿皇帝的故事嘲讽他?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怒视张辰道:“尚未战先示弱,若是在军营,我非将尔枭首示众不可!” “可惜这里不是军营,是天子的大庆殿,轮不到你对御史发威!”张辰毫不示弱,也针锋相对硬顶。 赵顼也有一点对石方凛不满,他轻轻咳嗽一声:“石卿,你们都是为朕分忧的朝臣,不要带个人情绪。” 石方凛也知道自己失态,连忙道:“臣知错!” 赵顼又对张辰道:“张御史请继续说下去!” 张辰又继续道:“谢陛下!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者也,死生之地,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两国交战打的是国力,西北边境初安,河北战备堪忧,朝廷旧弊未除,大宋国库空虚,何以支撑数十万大军劳师远征?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石太尉带兵至少二十年,难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这时,郭逵也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也支持张御史之言,宋军背盟北伐,辽军以灭国之忧,道义之愤,背水一战,势必战力更盛,不过辽国是否国力衰微,但所谓哀军难胜也! 况且辽人在燕云尚有驻扎精兵二十万,宋军北伐,胜负未可知,形势绝不会像石太尉所期待的那样,辽军望风而逃,宋军势如破竹,我们不可不慎。” 郭逵几乎一辈子都在军旅度过,在军中资格之老,只有种锷能比肩,连他都表达此战难胜,更没有人支持应和石方凛了。 这时,御史中丞王陶竟然也站了出来,领着一帮御史台的官员纷纷表态反对北伐。 赵顼心中失望之极,他又看了看御案上的联名反对信,再瞄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王安石,再也忍无可忍,愤然起身:“退朝!” 说完,赵顼便拂袖而走,朝中数百大臣皆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天子的愤怒,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天子心中再不满,也将不得不接受百官的反对意见。 这时,清河侯赵世恩心中却十分激动,他这次虽然默默不语,但他比谁都紧张,眼看反对北伐在朝堂辩论中大获全胜,他心中怎么能不欣喜若狂,他深深看了一眼张辰和陈升之,便起身从另一个无人注意的侧面离开,准备偷偷向深宫而去了。 下午,大内传出旨意,暂停北伐计划,停止“熙宁当十”流通,并责令石方凛速返河北安抚民生,消息传出,宣德楼前的士子们顿时欢声雷动,这才各自撤去,结束了这次游行示威。 朝房内,石方凛狠狠将桌上的砚台摔在地上,顿时“砰!”的一声碎裂了,石方凛怒不可遏道:“老夫宽宏大量,不计较他害我女儿的罪过,他竟视老夫如无物!当真以为我石家是泥菩萨吗?” 周围随从官员都吓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吭声,这次为了北伐,张辰作为出头鸟,自然是彻底和石方凛以及背后的石家翻脸了,但他偏偏又是侍御史的身份,石方凛还真的一时不好动他,一口恶气憋在石方凛心中。 就在这时,有侍卫在门口禀报:“审官院王知事求见!” 石方凛重重吐了口怒气道:“请他进来!” 片刻,走进官房,王禄看着地上粉碎的砚台,不由眉头一皱:“太尉何必如此?” “哼!看来你这个老下属不仅不给我面子,同样也看不起你啊!黄口小儿,骄纵狂横,居然敢在朝堂上让咱们都下不来台。” “张辰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领头的是陈升之那帮人,不值得太尉如此生气,而且这里面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啊!” 石方凛一怔:“此话怎讲?” “太尉不妨好好想一想,取消北伐,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石方凛低头沉思片刻,顿时醒悟:“你是说——” 王禄立刻摆手止住他,目视两边随从,石方凛连忙道:“你们都退下!” 石方凛又将王禄请进内室,一名小童进来上了茶,立刻退了下去,石方凛压低声音道:“真是太后在幕后指使的吗?” 王禄冷冷一笑:“虽然我没有证据,但就在官家起身愤然离去之时,我分明看见了清河侯眼中的得意,官家准备在北伐前令太尉你清洗军中将领,太后怎能不急?太后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们一定在背后和陈升之有联系,极有可能这次反对北伐就是太后一手策划。” “那官家知道吗?” “退朝后我去见过官家了,我感觉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石方凛微微一怔:“你去见过官家了?” 王禄轻轻哼了一声:“我劝官家以退为进,暂停北伐,待把三大不利因素消除后,再提北伐,就没有人敢反对了。” “你说的三大不利因素是指什么?” “一是安抚河北;二是继续变法、充足物资;三是减少反对的朝臣。” 石方凛负手走了几步,对王禄道:“河北地界的事儿我几个月内就能结束,继续变法充足物资也是顺利成章之事,你们再继续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但减少反对的朝臣我倒觉得是个大问题,你打算从何着手?” “太尉没有发现吗?虽然今天反对者众,实际上是唱的两台戏,一台戏是陈升之在长袖善舞,另一台戏却是曾公亮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们只要在一些重要环节上让步,比如韩缜的继任者,比如扳倒陈升之后,新宰相由他们指定,再比如把一些关键职位让出来。 那曾公亮一直想要开封府尹和东南几个州的任命权,用这些做交换,一旦曾公亮不再支持他们,甚至暗中拆台,陈升之可就独掌难鸣了,扳倒了陈升之,还有谁敢反对北伐?” 石方凛半晌眯起了眼睛:“陈升之可是王安石的好友,你说的这些话,不是王安石的意思!” 王禄缓缓点头,神秘一笑:“太尉说得一点没错,这确实不是王相公的意思。 但这是官家的意思,是官家让我来和你传话,想办法扳倒陈升之!”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东京卖地 下午,张辰骑马来到了房州会馆,按照他的吩咐,被烧毁的残垣断壁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地基也被平整,铺上一幅很大的地毯,上面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羊毛帐篷,帐篷被黄色和红色的幔布包裹,格外地鲜艳夺目,在帐篷门上方矗立着房州会馆的牌子,牌子上围绕着新鲜的柳枝,十分引人注目。 这一定是周博妻子邹氏的主意,邹氏一向喜欢用各种鲜艳的色彩来装饰店铺,这比原来的房州会馆倒更有一种味道。 张辰老远便看见了这座极为吸引人眼球的帐篷店铺,不仅是他,很多人从京城各处跑来,专门一睹这座与众不同的帐篷店铺。 张辰来到大帐近前翻身下马,大帐前依旧排着队,这是买胭脂的人,会馆烧毁后酒楼食肆的功能暂且停摆,故而如今只专营胭脂业务。房州会馆的胭脂一直深受京城人欢迎,去岁以来一直需要排队购买,不过现在队伍比原来短了很多。 主帐大门前站着两名年轻漂亮的司仪少女,有客人进帐,她们都要行一个万福礼,张辰刚刚走近了些,便听见了大帐内传来邹氏有点兴奋的笑声。 从帐外便可看见沿着帐边一圈摆满了木台子,和原来一样,上面是各种样品,十几名美貌少女站在木台后殷勤地向女客人们推荐各种胭脂。 最里面是化妆帐篷间,里面挤满了正在接受化妆的女人,脸上画着浓妆的邹氏不断招呼着客人,笑吟吟给她们讲解各种胭脂的用法。 基本上和从前一样,客人虽然略有减少,但还是顾客盈门,这让张辰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一名司仪少女看见了自家的张东主,连忙上前行礼,张辰对她笑道:“请我嫂嫂出来一下,我给她说两句。” 少女点点头,转身进去了,不多时,邹氏兴冲冲走出来,一把拉住张辰的手臂抱住,激动地晃了好几下,后面张龙和李岩连忙背过身去偷笑,张辰不明所以,连忙低声道:“嫂嫂,到底出了何事?” 邹氏掩嘴笑道:“官人莫要误会,我心里实在是欢喜,若不是你,房州会馆的营生怎么可能恢复这么快,一定还是一片残垣断瓦,这才两天时间啊!” “生意怎么样,受影响大吗?” “影响肯定有一点,但不是很大,很多老客人都不知道房州会馆失火之事,他们都很惊讶,问我怎么变成了帐篷,连全聚德也停业了,只营胭脂业务,我说由于东主们要逐步将会馆搬到新店址去,所以把老宅拆掉了。” 张辰笑道:“这个理由很好,而且外面色彩装饰也很漂亮。” “别提了,大春那个蠢货,居然买了几顶黑顶的帐篷回来,他说是咱们房州家乡的风俗,被我臭骂一顿,没办法,我才去买来布幔将帐篷包上。” 张辰不由哑然失笑,这确实是老家的风俗,谁家失火后,就要新建的房梁上挂一幅黑布,表示以土克火,一般是不用白色或者红色,但这可是商铺,怎么能用黑色,所以说周大春还是个死脑筋。 “我家郎君也把他骂了一通!” 张辰一怔:“周兄回来了?” “官人不知道吗?中午就回来了,如今他在新会馆呢!” “嫂嫂去忙!我去一趟。”张辰翻身上马,带着张龙和李岩向汴河旁的房州会馆新址疾奔而去。 不多时,张辰赶到了汴河旁高大崭新的房州会馆前,在大门正好遇到周博送一名朋友离去,周博自然也看见了张辰,笑道:“三郎,我还正要让人去找你呢!” 张辰把马交给张龙,跟随周博走进大门:“周兄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会过几天再来。” “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那里稍稍处理好就赶回来了,一进京便给了我迎头一棒啊!” 张辰知道周博指的是失火一事,他沉声道:“放火的凶手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不会饶过他们,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偿还!” “算了,本来虹桥的店铺我就嫌它太旧,准备拆了重建,正好趁这次机会重建。” “但损失很惨重啊!” 周博摇摇头笑道:“三郎,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是按照市价来算损失,当然觉得惨重,可如果你按照本钱价来算货值,也就两千来贯钱,损失并不大,只是失火太晦气了,让我心中着实不舒服。” 好友二人在客堂坐下,周博又问道:“我听内人说,你把家人都送到城外去了?” 张辰点点头:“这段时间我得罪的人比较多,结果房州会馆也给烧了,我怕他们有危险。” “谨慎一点是对的,官场上的斗争激烈无比,而家人始终是官员的一大后顾之忧,没办法,只能委屈他们了。” 这时,张辰见小桌上有一份造屋的图纸,便拾起来看了看,果然是新店铺的图纸。 周博笑道:“刚才是造屋店的牛大掌柜来拜访,这是他留给我一份图纸,面积和虹桥的老店差不多,他答应一个月内帮咱们造好新店铺,全包开价五千贯,包括三口水井和院子里的几棵树木,但不包括门头,门头很贵,像清河茶馆的新檀木门头也是他们做的,花了一万多贯钱,最便宜也要两千贯钱,我考虑不要太张扬,做个中等的门槛,四五千贯钱左右。” 张辰沉吟一下道:“其实我倒想劝你,虹桥的老店干脆别重建了,趁这个机会把地也卖了,然后租一座店铺。” 周博吓了一跳:“你疯了,这可是虹桥的店铺啊!想买都买不到,你居然把它要卖掉。你小子怎地天天出馊主意,上次听你的话去杭州买地,结果这回我去看,好家伙,咱们可是损失惨重啊!” 张辰一怔:“不会!那些房宅官府不认了?” “官府当然认,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现在杭州地价大跌,比我当时买的价格跌去了一半,光是你祖父名下的宅地,便已足足损失上万贯钱啊! 还有,你那个护卫李俊,你是不是也怂恿他们家里去杭州买地了?李俊的三叔李建也买了一座五亩宅,如今已损失了百余贯,方才他也找过来了谈论此事,我只好替你主动赔他的损失,虽然人家不提损失,但我心里愧疚啊!” “周兄,眼光要长远一点,不能只看现在。” 周博又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所以我一生气,又买了二十几座房宅,大约一千二百亩,其中在西湖边上就买了五百亩,这样我的亏损就降低了不少。” 张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位兄弟着实精明过人。 “那虹桥的老店还是卖了!我会说服曹家把天工兵坊租一半出来,他们占地很大,根本用不了。” “不卖!” 周博一口回绝:“这可是我们房州会馆的发家之地,我怎么可能卖。” “周兄,房州会馆的发家之地在竹山县好不好,不是这里!” 停一下张辰又补充道:“虹桥那里太招摇了。” “你觉得招摇?”周博觉得有些不解:“那为何又要在天工兵坊开店?不是就隔一条大街么?” 张辰沉默半晌道:“因为我的缘故,房州会馆已经历经两次惊险了,我心中实在不安。天工兵坊好歹是曹家的地界,宵小不敢乱来。若是房州会馆再有下次变故,要么我不在京中做官,要么我便退了房州会馆的份子,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周博一怔,随后爽朗地拍了拍张辰的肩膀,点头道:“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我又怎会让你为难?我今日便去把这块地卖了。” “倒没有必要这么匆忙,卖地这个事情急不来,否则必然吃亏。虹桥旁的黄金地块至少价值十万贯,而且有钱也买不到,要卖便卖个好价高价!” 周博想了想道:“御用金银铺的掌柜找过我很多次,今天我刚回来他们就上门了,恳求我把这块地卖给他们,他们东主的意愿很强烈,居然开价十五万贯,说实话,我都有点动心了。” “御用金银铺是什么背景?” “向家!”周博冷笑一声:“如今京城最有钱的家族。” 原来是向家啊,向皇后的家族!号称东京城第一富豪,富可敌国,难怪肯开价十五万贯,十五万贯对他们家族而言只是毛毛雨,张辰笑道:“他们这么有钱,还想继续扩张业务?” 周博点点头:“钱多谁会嫌烫手呢?向家想做东京城言符其实的第一大银铺,咱们这块地条件最好,人流最旺,所以当初这块地被官府拍卖之时,向家和其余几个大家族都对它势在必得,结果反倒官府不好做事,生怕得罪哪一家,最后阴差阳错却被咱们得到了,官府倒是会做和事佬。” 停一下,周博又道:“这两年向家一直不甘心,隔几个月就找我一次,这次失火烧了房子,他们看到了机会,一个劲地缠着我把这块地卖给他们,估计晚上还要来找我。” “那你就卖给他们,十五万贯,这个价格不错,不过你记住要黄金或者白银,不能要铜钱。” “这个我当然知道,这年头大宗物资都要用黄金白银交易,今天我正好要去见你未来的岳丈,顺便提一下租下天工兵坊之事。” 张辰一怔:“你去见他做什么?” 周博瞪了张辰一眼:“当然是为你的婚事!你祖父已经将彩礼的事情委托我操办,今日我要把彩礼全部敲定下来,我这段时间,可是忙得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你以为我没事找你岳丈喝茶吗?” 周博忽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张辰探头看了一眼钟漏:“快到申时正了!” 周博顿时跳了起来,急得直跺脚:“和你说话要误事了,我和曹家约好申时正会面,你小子哎呀呀!” “你自便罢!”周博顾不得张辰,起身便向外飞奔而去:“给我备车,我要立刻去曹府!”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东京卖地 下午,张辰骑马来到了房州会馆,按照他的吩咐,被烧毁的残垣断壁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地基也被平整,铺上一幅很大的地毯,上面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羊毛帐篷,帐篷被黄色和红色的幔布包裹,格外地鲜艳夺目,在帐篷门上方矗立着房州会馆的牌子,牌子上围绕着新鲜的柳枝,十分引人注目。 这一定是周博妻子邹氏的主意,邹氏一向喜欢用各种鲜艳的色彩来装饰店铺,这比原来的房州会馆倒更有一种味道。 张辰老远便看见了这座极为吸引人眼球的帐篷店铺,不仅是他,很多人从京城各处跑来,专门一睹这座与众不同的帐篷店铺。 张辰来到大帐近前翻身下马,大帐前依旧排着队,这是买胭脂的人,会馆烧毁后酒楼食肆的功能暂且停摆,故而如今只专营胭脂业务。房州会馆的胭脂一直深受京城人欢迎,去岁以来一直需要排队购买,不过现在队伍比原来短了很多。 主帐大门前站着两名年轻漂亮的司仪少女,有客人进帐,她们都要行一个万福礼,张辰刚刚走近了些,便听见了大帐内传来邹氏有点兴奋的笑声。 从帐外便可看见沿着帐边一圈摆满了木台子,和原来一样,上面是各种样品,十几名美貌少女站在木台后殷勤地向女客人们推荐各种胭脂。 最里面是化妆帐篷间,里面挤满了正在接受化妆的女人,脸上画着浓妆的邹氏不断招呼着客人,笑吟吟给她们讲解各种胭脂的用法。 基本上和从前一样,客人虽然略有减少,但还是顾客盈门,这让张辰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一名司仪少女看见了自家的张东主,连忙上前行礼,张辰对她笑道:“请我嫂嫂出来一下,我给她说两句。” 少女点点头,转身进去了,不多时,邹氏兴冲冲走出来,一把拉住张辰的手臂抱住,激动地晃了好几下,后面张龙和李岩连忙背过身去偷笑,张辰不明所以,连忙低声道:“嫂嫂,到底出了何事?” 邹氏掩嘴笑道:“官人莫要误会,我心里实在是欢喜,若不是你,房州会馆的营生怎么可能恢复这么快,一定还是一片残垣断瓦,这才两天时间啊!” “生意怎么样,受影响大吗?” “影响肯定有一点,但不是很大,很多老客人都不知道房州会馆失火之事,他们都很惊讶,问我怎么变成了帐篷,连全聚德也停业了,只营胭脂业务,我说由于东主们要逐步将会馆搬到新店址去,所以把老宅拆掉了。” 张辰笑道:“这个理由很好,而且外面色彩装饰也很漂亮。” “别提了,大春那个蠢货,居然买了几顶黑顶的帐篷回来,他说是咱们房州家乡的风俗,被我臭骂一顿,没办法,我才去买来布幔将帐篷包上。” 张辰不由哑然失笑,这确实是老家的风俗,谁家失火后,就要新建的房梁上挂一幅黑布,表示以土克火,一般是不用白色或者红色,但这可是商铺,怎么能用黑色,所以说周大春还是个死脑筋。 “我家郎君也把他骂了一通!” 张辰一怔:“周兄回来了?” “官人不知道吗?中午就回来了,如今他在新会馆呢!” “嫂嫂去忙!我去一趟。”张辰翻身上马,带着张龙和李岩向汴河旁的房州会馆新址疾奔而去。 不多时,张辰赶到了汴河旁高大崭新的房州会馆前,在大门正好遇到周博送一名朋友离去,周博自然也看见了张辰,笑道:“三郎,我还正要让人去找你呢!” 张辰把马交给张龙,跟随周博走进大门:“周兄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会过几天再来。” “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那里稍稍处理好就赶回来了,一进京便给了我迎头一棒啊!” 张辰知道周博指的是失火一事,他沉声道:“放火的凶手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不会饶过他们,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偿还!” “算了,本来虹桥的店铺我就嫌它太旧,准备拆了重建,正好趁这次机会重建。” “但损失很惨重啊!” 周博摇摇头笑道:“三郎,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是按照市价来算损失,当然觉得惨重,可如果你按照本钱价来算货值,也就两千来贯钱,损失并不大,只是失火太晦气了,让我心中着实不舒服。” 好友二人在客堂坐下,周博又问道:“我听内人说,你把家人都送到城外去了?” 张辰点点头:“这段时间我得罪的人比较多,结果房州会馆也给烧了,我怕他们有危险。” “谨慎一点是对的,官场上的斗争激烈无比,而家人始终是官员的一大后顾之忧,没办法,只能委屈他们了。” 这时,张辰见小桌上有一份造屋的图纸,便拾起来看了看,果然是新店铺的图纸。 周博笑道:“刚才是造屋店的牛大掌柜来拜访,这是他留给我一份图纸,面积和虹桥的老店差不多,他答应一个月内帮咱们造好新店铺,全包开价五千贯,包括三口水井和院子里的几棵树木,但不包括门头,门头很贵,像清河茶馆的新檀木门头也是他们做的,花了一万多贯钱,最便宜也要两千贯钱,我考虑不要太张扬,做个中等的门槛,四五千贯钱左右。” 张辰沉吟一下道:“其实我倒想劝你,虹桥的老店干脆别重建了,趁这个机会把地也卖了,然后租一座店铺。” 周博吓了一跳:“你疯了,这可是虹桥的店铺啊!想买都买不到,你居然把它要卖掉。你小子怎地天天出馊主意,上次听你的话去杭州买地,结果这回我去看,好家伙,咱们可是损失惨重啊!” 张辰一怔:“不会!那些房宅官府不认了?” “官府当然认,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现在杭州地价大跌,比我当时买的价格跌去了一半,光是你祖父名下的宅地,便已足足损失上万贯钱啊! 还有,你那个护卫李俊,你是不是也怂恿他们家里去杭州买地了?李俊的三叔李建也买了一座五亩宅,如今已损失了百余贯,方才他也找过来了谈论此事,我只好替你主动赔他的损失,虽然人家不提损失,但我心里愧疚啊!” “周兄,眼光要长远一点,不能只看现在。” 周博又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所以我一生气,又买了二十几座房宅,大约一千二百亩,其中在西湖边上就买了五百亩,这样我的亏损就降低了不少。” 张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位兄弟着实精明过人。 “那虹桥的老店还是卖了!我会说服曹家把天工兵坊租一半出来,他们占地很大,根本用不了。” “不卖!” 周博一口回绝:“这可是我们房州会馆的发家之地,我怎么可能卖。” “周兄,房州会馆的发家之地在竹山县好不好,不是这里!” 停一下张辰又补充道:“虹桥那里太招摇了。” “你觉得招摇?”周博觉得有些不解:“那为何又要在天工兵坊开店?不是就隔一条大街么?” 张辰沉默半晌道:“因为我的缘故,房州会馆已经历经两次惊险了,我心中实在不安。天工兵坊好歹是曹家的地界,宵小不敢乱来。若是房州会馆再有下次变故,要么我不在京中做官,要么我便退了房州会馆的份子,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周博一怔,随后爽朗地拍了拍张辰的肩膀,点头道:“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我又怎会让你为难?我今日便去把这块地卖了。” “倒没有必要这么匆忙,卖地这个事情急不来,否则必然吃亏。虹桥旁的黄金地块至少价值十万贯,而且有钱也买不到,要卖便卖个好价高价!” 周博想了想道:“御用金银铺的掌柜找过我很多次,今天我刚回来他们就上门了,恳求我把这块地卖给他们,他们东主的意愿很强烈,居然开价十五万贯,说实话,我都有点动心了。” “御用金银铺是什么背景?” “向家!”周博冷笑一声:“如今京城最有钱的家族。” 原来是向家啊,向皇后的家族!号称东京城第一富豪,富可敌国,难怪肯开价十五万贯,十五万贯对他们家族而言只是毛毛雨,张辰笑道:“他们这么有钱,还想继续扩张业务?” 周博点点头:“钱多谁会嫌烫手呢?向家想做东京城言符其实的第一大银铺,咱们这块地条件最好,人流最旺,所以当初这块地被官府拍卖之时,向家和其余几个大家族都对它势在必得,结果反倒官府不好做事,生怕得罪哪一家,最后阴差阳错却被咱们得到了,官府倒是会做和事佬。” 停一下,周博又道:“这两年向家一直不甘心,隔几个月就找我一次,这次失火烧了房子,他们看到了机会,一个劲地缠着我把这块地卖给他们,估计晚上还要来找我。” “那你就卖给他们,十五万贯,这个价格不错,不过你记住要黄金或者白银,不能要铜钱。” “这个我当然知道,这年头大宗物资都要用黄金白银交易,今天我正好要去见你未来的岳丈,顺便提一下租下天工兵坊之事。” 张辰一怔:“你去见他做什么?” 周博瞪了张辰一眼:“当然是为你的婚事!你祖父已经将彩礼的事情委托我操办,今日我要把彩礼全部敲定下来,我这段时间,可是忙得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你以为我没事找你岳丈喝茶吗?” 周博忽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张辰探头看了一眼钟漏:“快到申时正了!” 周博顿时跳了起来,急得直跺脚:“和你说话要误事了,我和曹家约好申时正会面,你小子哎呀呀!” “你自便罢!”周博顾不得张辰,起身便向外飞奔而去:“给我备车,我要立刻去曹府!” 第二百七十九章 茶馆议婚 宋人成婚极为注重钱财,主要是指女方的嫁妆和男方的聘礼和彩礼,一般媒人上门提亲时就要拿出男方家境状况以及彩礼承诺,若女方满意就可以答应议婚,然后把女方的生辰八字以及籍贯、父祖身份姓氏托媒人带回男方,当然,最重要还是嫁妆清单。 但很多时候男方都会以女方八字不合而取消议婚,但千万不要相信什么八字不合的鬼话,真正原因都是嫌嫁妆太少,如果嫁妆丰厚,就算真的八字不合也不太在意,找个高僧开一下光不就合了? 而男方送婚礼首先要走三步,先是定礼,主要是酒,找两个体面的俊俏小厮抬着大酒坛去女方家,酒坛上系八朵红花和八枚罗绢生色,然后女方家拿两只盛满清水的瓶子,里面有四条活鱼,再把一双筷子,瓶子外面挂两根葱,这叫回鱼筷,就是“回愉快”的谐音,婚事就算是答应了。 当然这是贫寒人家的定礼,有钱人家则是用四坛好酒,加上绫罗绸缎、七宝巾环、首饰珠翠等等一起作为定礼,若女方家境好,则可以用金银打造鱼和筷子,用彩帛代替两根葱挂在鱼水罐外面。 第二步是聘礼,一般下了聘礼婚约就不能反悔了,所以聘礼一般很重,至少要三金:金钏、金镯和金帔坠,贫寒人家若没有金,也至少也要用银器替代,想拿铜器替代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那就不要成婚了。 若是豪门大户,还必须有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者是红素罗大袖缎等贵重衣物,以及各种金银首饰、珠翠特髻、珠翠团冠等等,还要有细杂色各式彩缎匹绢、花果茶物、羊酒、团圆饼等物品。 女方也会有回礼,一般是绿紫罗双匹、彩色缎匹、金玉文房玩具等等,总而言之,聘礼必须要丰厚,越多越好。 第三步也是大头,也就是彩礼,彩礼和嫁妆对应,宋朝讲究厚嫁,一般彩礼是可以低于嫁妆,如果男方家太穷,女方家宽裕,彩礼也可以取消,或许女方家会偷偷补贴一点给男方,让男方家有点面子。 毕竟宋朝婚姻对男方的要求偏重于才,对女方的要求则看重财,所以穷书生也能娶到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要知道许多中榜的进士家境都很一般,但大多都能娶到高门大户的娘子。 但如果都是有钱人家,那么彩礼、嫁钿都必须丰厚。 今日周博在清河茶馆和曹佾见面,他们需要再沟通一些细节,还要把彩礼和嫁妆方面在梳理一下,主要是曹家表示不要张辰的一万两黄金彩礼,所以双方有点小误会需要沟通。 至于聘礼,周博去杭州之前已经命人送给了曹家,送了整整十箱衣物首饰和羊酒、茶果等物,曹家已收下并回了礼,但彩礼郭逵只送去了清单,不料却被曹家退回来了,所以周博要和曹佾再谈一谈。 两人寒暄两句,喝了两杯茶,便进入了主题,周博直言不讳道:“曹将军,在下之前一段时间去杭州处理一些财产事宜,走之前我托郭太尉把彩礼清单交给曹家,但不知为什么你们又把它退回来了,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曹佾呵呵一笑:“这是家父的意思,张辰以正六品侍御史的身份迎娶小女,这本身就是曹家的荣幸,有官身就是最好的彩礼,连榜下抢婿都是这样,没有要求男方出彩礼的规矩,只有女方厚嫁,故而家父不想打破这个惯例。” “可这不是榜下抢婿,这是明媒正娶,是我兄弟迎娶曹家娘子,双方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过六礼迎娶,我觉得这和抢婿完全不是一回事。” 周博心中有点不高兴,因为抢婿中就隐隐含有让张辰入赘的意思,张辰如今又不是没有财力,曹家凭什么不要彩礼? “如果曹家觉得一万两黄金彩礼偏少,那我便替三郎做主,再加十万贯!” “不!不!不!周东主误会了,我们绝不是嫌少的意思,实在是觉得心中有愧,张辰的官身真的就是最好的彩礼,还要再收一万两黄金,实在是不应该。” 周博也理解了对方的难处,他想了想道:“这样!若曹家实在不要彩礼,黄金我们也可以收回,不过你们的嫁妆也要减少,按照曹家正常嫁女的奁妆给,我认为不能按照抢婿的标准来给嫁妆,我只是希望三郎能够正常地迎亲娶妻。” 曹佾想了想道:“正常的嫁女,曹家是陪嫁三万贯钱和一些首饰衣物,土地房宅都没有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双家其实都不在意钱财,我们便按照普通的彩礼,给曹家一两黄金、五两银子、彩缎六匹以及杂绢四十匹,这样皆大欢喜。” 曹佾无奈,他也明白周博是在为张辰着想,希望双方能平等嫁娶,他只得点点头道:“好!我去说服父亲,问题应该不大,还有一件事需要商量,就是婚礼之地,主要曹家的亲朋好友实在太多,至少有几百人,我怕张家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能不能放在我们曹家来办婚礼,当然,只是借用曹家的地盘,还是以张家的名义。” “这个不妥!” 周博断然拒绝,哪有在女方家举办婚礼的道理,他连忙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包下整座矾楼一天,所有的婚庆、侍女、歌舞、酒菜、接送等等都包给矾楼,这样我觉得这样最省事,无非就是多花点钱。” 曹佾顿时急了:“那铺床呢?不会也在矾楼!” 铺床也就是布置洞房的俗称,一般是由女方家负责,也是女方家财力的体现。 “铺床当然是在三郎的府中,洞房不能设在矾楼,这个传出去不太好听,在矾楼行完礼后,用两辆描金大马车把新人分别送回来,然后直接入洞房,其他就没我们的事了。” 曹佾也觉得可行:“好!我回去告诉父亲,今天就辛苦周东主了。” “等一下!” 周博笑道:“还有一件事要请曹将军帮帮忙,关于房州会馆的。” “周东主请说!你与三郎亲如手足,以后便是自家人,我曹佾只要能帮上,一定不会拒绝。” 周博便将他想租一半天工兵坊的想法给曹佾说了说,又道:“我原本是打算修建新店铺的,但三郎坚持要把虹桥那块地卖掉,我最后也只好接受他的意思,可内城不能没有房州会馆的铺子,所以” 曹佾虽然在家中比较低调,但他在家族中就是负责掌管族产,他很惊讶道:“虹桥那边的商铺土地可是万金难求,三郎为什么要卖掉?” 周博犹豫一下,他还是决定对曹家说实话:“可能是因为和最近朝堂的纷争有点关系,想必曹将军应该也知道,房州会馆遭了歹人烧毁天工兵坊毕竟背靠曹家,别人至少不敢惦记我们的营生。” 曹佾点了点头,他自然理解张辰内心的顾虑,便笑道:“天工兵坊占地面积虽大,却不是靠店铺销售赚钱,我觉得租一半给房州会馆问题不大,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做主,我得回去给父亲说一说才能答复。” “我不急,只是烦请曹将军尽快给我消息。” “我现在就回家说,天黑前就给你消息,那我先告辞了。” 曹佾要回去禀报父亲,他便起身告辞而去,周博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也匆匆赶去了虹桥老店。 书房内曹仪听完了儿子的汇报,不由哑然失笑道:“这个周博真不愧是张辰的好兄弟啊!他处处为张辰着想,居然害怕到时候占了曹家的便宜,致使张辰处境尴尬,可他以为张辰是给我曹家做上门女婿的么?” “孩儿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周博是房州会馆的大东主,家底丰厚,不缺那点钱,孩儿也觉得给嬛娘嫁妆太厚,对别的曹家之女不太公平。” 曹仪眉头一皱:“有人不满吗?” “内宅是有些风言风语,孩儿压力很大,既然张家主动要求降低嫁妆,能不能就” 曹仪重重哼了一声:“我可以答应周博的要求,按照正常的曹家之女给嫁妆,但不是因为什么风言风语,你要搞清楚这一点,如果我们家里头哪个小娘也能嫁一个二十岁的御史,我给的嫁妆也一样丰厚。” “孩儿明白。” “你明白个屁!” 曹仪骂了儿子一句,又道:“矾楼举行婚礼可以,在曹家举行婚礼确实不太妥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那天工兵坊之事,父亲同意吗?” 曹仪负手走了几步,眼中带着疑惑道:“原则上我不反对,反正两家已经都是一家人了嘛!张辰的兄弟同样是我的孙子辈儿,只要租金公道,府中人也不会说什么,不过我有点奇怪,虹桥那块地可是来之不易,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这个周博倒没有细说,只是说最近朝堂纷争,房州会馆又走了水,想必是张辰心有顾虑?如果父亲实在想知道,我可以上门去问问张辰。” “这个就别问了,以后再说,你还是专心去准备婚事,只剩下十几天了。” “孩儿告辞!” 曹佾匆匆走了,曹仪眼中还是疑惑不解,甚至有些愤怒,到底是谁在恐吓对付自己未来的孙婿,竟逼得他连黄金地段的店面都要舍弃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茶馆议婚 宋人成婚极为注重钱财,主要是指女方的嫁妆和男方的聘礼和彩礼,一般媒人上门提亲时就要拿出男方家境状况以及彩礼承诺,若女方满意就可以答应议婚,然后把女方的生辰八字以及籍贯、父祖身份姓氏托媒人带回男方,当然,最重要还是嫁妆清单。 但很多时候男方都会以女方八字不合而取消议婚,但千万不要相信什么八字不合的鬼话,真正原因都是嫌嫁妆太少,如果嫁妆丰厚,就算真的八字不合也不太在意,找个高僧开一下光不就合了? 而男方送婚礼首先要走三步,先是定礼,主要是酒,找两个体面的俊俏小厮抬着大酒坛去女方家,酒坛上系八朵红花和八枚罗绢生色,然后女方家拿两只盛满清水的瓶子,里面有四条活鱼,再把一双筷子,瓶子外面挂两根葱,这叫回鱼筷,就是“回愉快”的谐音,婚事就算是答应了。 当然这是贫寒人家的定礼,有钱人家则是用四坛好酒,加上绫罗绸缎、七宝巾环、首饰珠翠等等一起作为定礼,若女方家境好,则可以用金银打造鱼和筷子,用彩帛代替两根葱挂在鱼水罐外面。 第二步是聘礼,一般下了聘礼婚约就不能反悔了,所以聘礼一般很重,至少要三金:金钏、金镯和金帔坠,贫寒人家若没有金,也至少也要用银器替代,想拿铜器替代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那就不要成婚了。 若是豪门大户,还必须有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者是红素罗大袖缎等贵重衣物,以及各种金银首饰、珠翠特髻、珠翠团冠等等,还要有细杂色各式彩缎匹绢、花果茶物、羊酒、团圆饼等物品。 女方也会有回礼,一般是绿紫罗双匹、彩色缎匹、金玉文房玩具等等,总而言之,聘礼必须要丰厚,越多越好。 第三步也是大头,也就是彩礼,彩礼和嫁妆对应,宋朝讲究厚嫁,一般彩礼是可以低于嫁妆,如果男方家太穷,女方家宽裕,彩礼也可以取消,或许女方家会偷偷补贴一点给男方,让男方家有点面子。 毕竟宋朝婚姻对男方的要求偏重于才,对女方的要求则看重财,所以穷书生也能娶到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要知道许多中榜的进士家境都很一般,但大多都能娶到高门大户的娘子。 但如果都是有钱人家,那么彩礼、嫁钿都必须丰厚。 今日周博在清河茶馆和曹佾见面,他们需要再沟通一些细节,还要把彩礼和嫁妆方面在梳理一下,主要是曹家表示不要张辰的一万两黄金彩礼,所以双方有点小误会需要沟通。 至于聘礼,周博去杭州之前已经命人送给了曹家,送了整整十箱衣物首饰和羊酒、茶果等物,曹家已收下并回了礼,但彩礼郭逵只送去了清单,不料却被曹家退回来了,所以周博要和曹佾再谈一谈。 两人寒暄两句,喝了两杯茶,便进入了主题,周博直言不讳道:“曹将军,在下之前一段时间去杭州处理一些财产事宜,走之前我托郭太尉把彩礼清单交给曹家,但不知为什么你们又把它退回来了,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曹佾呵呵一笑:“这是家父的意思,张辰以正六品侍御史的身份迎娶小女,这本身就是曹家的荣幸,有官身就是最好的彩礼,连榜下抢婿都是这样,没有要求男方出彩礼的规矩,只有女方厚嫁,故而家父不想打破这个惯例。” “可这不是榜下抢婿,这是明媒正娶,是我兄弟迎娶曹家娘子,双方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过六礼迎娶,我觉得这和抢婿完全不是一回事。” 周博心中有点不高兴,因为抢婿中就隐隐含有让张辰入赘的意思,张辰如今又不是没有财力,曹家凭什么不要彩礼? “如果曹家觉得一万两黄金彩礼偏少,那我便替三郎做主,再加十万贯!” “不!不!不!周东主误会了,我们绝不是嫌少的意思,实在是觉得心中有愧,张辰的官身真的就是最好的彩礼,还要再收一万两黄金,实在是不应该。” 周博也理解了对方的难处,他想了想道:“这样!若曹家实在不要彩礼,黄金我们也可以收回,不过你们的嫁妆也要减少,按照曹家正常嫁女的奁妆给,我认为不能按照抢婿的标准来给嫁妆,我只是希望三郎能够正常地迎亲娶妻。” 曹佾想了想道:“正常的嫁女,曹家是陪嫁三万贯钱和一些首饰衣物,土地房宅都没有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双家其实都不在意钱财,我们便按照普通的彩礼,给曹家一两黄金、五两银子、彩缎六匹以及杂绢四十匹,这样皆大欢喜。” 曹佾无奈,他也明白周博是在为张辰着想,希望双方能平等嫁娶,他只得点点头道:“好!我去说服父亲,问题应该不大,还有一件事需要商量,就是婚礼之地,主要曹家的亲朋好友实在太多,至少有几百人,我怕张家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能不能放在我们曹家来办婚礼,当然,只是借用曹家的地盘,还是以张家的名义。” “这个不妥!” 周博断然拒绝,哪有在女方家举办婚礼的道理,他连忙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包下整座矾楼一天,所有的婚庆、侍女、歌舞、酒菜、接送等等都包给矾楼,这样我觉得这样最省事,无非就是多花点钱。” 曹佾顿时急了:“那铺床呢?不会也在矾楼!” 铺床也就是布置洞房的俗称,一般是由女方家负责,也是女方家财力的体现。 “铺床当然是在三郎的府中,洞房不能设在矾楼,这个传出去不太好听,在矾楼行完礼后,用两辆描金大马车把新人分别送回来,然后直接入洞房,其他就没我们的事了。” 曹佾也觉得可行:“好!我回去告诉父亲,今天就辛苦周东主了。” “等一下!” 周博笑道:“还有一件事要请曹将军帮帮忙,关于房州会馆的。” “周东主请说!你与三郎亲如手足,以后便是自家人,我曹佾只要能帮上,一定不会拒绝。” 周博便将他想租一半天工兵坊的想法给曹佾说了说,又道:“我原本是打算修建新店铺的,但三郎坚持要把虹桥那块地卖掉,我最后也只好接受他的意思,可内城不能没有房州会馆的铺子,所以” 曹佾虽然在家中比较低调,但他在家族中就是负责掌管族产,他很惊讶道:“虹桥那边的商铺土地可是万金难求,三郎为什么要卖掉?” 周博犹豫一下,他还是决定对曹家说实话:“可能是因为和最近朝堂的纷争有点关系,想必曹将军应该也知道,房州会馆遭了歹人烧毁天工兵坊毕竟背靠曹家,别人至少不敢惦记我们的营生。” 曹佾点了点头,他自然理解张辰内心的顾虑,便笑道:“天工兵坊占地面积虽大,却不是靠店铺销售赚钱,我觉得租一半给房州会馆问题不大,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做主,我得回去给父亲说一说才能答复。” “我不急,只是烦请曹将军尽快给我消息。” “我现在就回家说,天黑前就给你消息,那我先告辞了。” 曹佾要回去禀报父亲,他便起身告辞而去,周博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也匆匆赶去了虹桥老店。 书房内曹仪听完了儿子的汇报,不由哑然失笑道:“这个周博真不愧是张辰的好兄弟啊!他处处为张辰着想,居然害怕到时候占了曹家的便宜,致使张辰处境尴尬,可他以为张辰是给我曹家做上门女婿的么?” “孩儿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周博是房州会馆的大东主,家底丰厚,不缺那点钱,孩儿也觉得给嬛娘嫁妆太厚,对别的曹家之女不太公平。” 曹仪眉头一皱:“有人不满吗?” “内宅是有些风言风语,孩儿压力很大,既然张家主动要求降低嫁妆,能不能就” 曹仪重重哼了一声:“我可以答应周博的要求,按照正常的曹家之女给嫁妆,但不是因为什么风言风语,你要搞清楚这一点,如果我们家里头哪个小娘也能嫁一个二十岁的御史,我给的嫁妆也一样丰厚。” “孩儿明白。” “你明白个屁!” 曹仪骂了儿子一句,又道:“矾楼举行婚礼可以,在曹家举行婚礼确实不太妥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那天工兵坊之事,父亲同意吗?” 曹仪负手走了几步,眼中带着疑惑道:“原则上我不反对,反正两家已经都是一家人了嘛!张辰的兄弟同样是我的孙子辈儿,只要租金公道,府中人也不会说什么,不过我有点奇怪,虹桥那块地可是来之不易,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这个周博倒没有细说,只是说最近朝堂纷争,房州会馆又走了水,想必是张辰心有顾虑?如果父亲实在想知道,我可以上门去问问张辰。” “这个就别问了,以后再说,你还是专心去准备婚事,只剩下十几天了。” “孩儿告辞!” 曹佾匆匆走了,曹仪眼中还是疑惑不解,甚至有些愤怒,到底是谁在恐吓对付自己未来的孙婿,竟逼得他连黄金地段的店面都要舍弃了? 第二百八十章 夜半凶情 黄昏时分,张辰带着张龙和李岩回到了自己府中,一大家子都不在,府宅里自然冷清了很多,尤其内宅的侍女只剩下两人留守,夜里着实安静。 张辰刚走进大门,李俊便匆匆迎了上来,紧张地道:“官人,外面有人监视我们。” 居然有人监视,张辰微微一怔,又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人提醒了我们!” 李俊将一张纸条递给张辰,张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外有监视”! 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张辰眉头一皱,这是谁写给自己的? “是今天下午一个小孩给我的,小人便四处寻找,发现两艘船一直停泊在桥下,船上有黑衣人,一直盯着我们大门。” 张辰的府邸距离最近的石桥大约有六十余步,桥下面有个系泊处,常常有船只在那里停靠,如果说有两艘船一直停在那里,倒也不奇怪,关键是有黑衣人,这让张辰立刻想到了房州会馆走水的事情,难道他们和放火烧毁店铺的黑衣人是同一批人吗? 据说烧房州会馆的主谋是韩缜的妻弟许同,今日大朝天子已经下旨免去韩缜的一切职务,并则令大理寺将其抓进京城问罪,那韩缜岂能不恨自己入骨?确实有对自己下手的动机。 张辰也暂时不管写纸条之人,他将把张龙和李岩也叫来,把李俊发现的疑点告诉两人,张龙和李岩顿时又惊又怒。 张龙低声道:“御史,既然他们不想活,那就成全了他们!” 张辰摆摆手:“不要急,听我的安排!” 三人立刻安静下来,张辰对他们道:“我们要做好一切应对,我们虽然只有四人,但运用得当也足够了,李俊负责外围监视,及时向府中传递消息,张龙和李岩你们负责中庭,截断他们的退路,内宅就由我来对付。” “可以去房州会馆那边借点人手!”李俊建议道。 张辰摇了摇头:“让他们发现我们有准备,他们恐怕就不来了。” “那府中的家仆侍女怎么办?” 这倒是件难办之事,目前府中还有八人,张辰沉思片刻对李岩道:“你安排他们出去住邸店,不要走正门离开,从后门走,直接借法云寺的后门离去。” “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李岩走了,李俊和张龙也分头去部署,张辰这才返回内宅,他将宝剑、疾风弓准备好,又从一口箱子里取出两壶铁箭,统统装进一只皮袋,他带着兵器快步来到内宅中地势最高的凉亭,从这里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 现在已是二月初,夜黑得还是很早,不多时,夜幕便悄然降临了,两艘停泊在桥下的船依旧没有离去,这是两艘中型客船,船舱内可容纳二十人,但所有船窗都落下了帘布,看不见船舱内的情形。 两艘船内一共有三十黑衣人,他们都配备着利刃,就等夜幕降临潜入张辰的府宅中。 尽管暗杀一向是朝廷斗争中的大忌,因为会造成彼此伤害,文官们在这方面都很谨慎,但如果出现了狗急跳墙之事,任何手段都难以避免了。 许同在得到姊夫被免职问罪的消息后,他便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弃官藏匿,所有财富的破灭都源于张辰在真定府的监察,使他深恨张辰。 之前许同花了两日时间才找到张辰的住所,而此时他已无所顾忌,便给自己的一帮手下传达了悬赏令,拿到张辰的人头,每人赏钱千贯。 夜渐渐深了,二更时分,东京城的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法云寺一带也是万籁俱寂,只有西面一片小树林内不断传出夜枭的咕咕声,不时会有一只夜枭扑棱棱从树林中冲出,疾冲向地面觅食的夜鼠。 这时,石桥下开始有动静了,一个接一个的黑衣人从船舱内窜出,跳上了岸,动作迅速而敏捷。 三十四名黑衣人围一圈,黑衣人首领对他们低声道:“我再重复一遍,今天的目标是个从西军回来的硬点子,人少干不掉他,大家集中力量把他干掉,然后要钱要女人随便你们。” 说完,他命令四人守外围,又一摆手,三十名黑衣人迅速向张辰的府邸扑去。 此时李俊就藏身在小树林外围的一株大树上,看得非常真切,他立刻模仿夜枭发出了有节奏的咕咕叫声,将信息传给了府内。 府宅内,张龙奔上凉亭,对张辰低声道:“御史,李俊在外面传来消息,对方要动手了。” 张辰点点头:“按照计划行事!” 张龙转身飞奔而去,张辰抽出一支箭,搭上了弓弦,这时,三十名黑衣已奔至府宅外,他们用搭人梯的方式,从西面围墙翻进了府宅,迅速向后院奔跑,每个人手提一口锋利的钢刀,其中几人还带着火镰火石等物,一旦杀了目标,他们就会放火烧宅。 府内也异常安静,三十名黑衣人没有遇到一个下人,但并不奇怪,此时大家都在沉睡之中,三十名黑衣分为三队,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扑向后院。 只片刻,第一个黑衣人从东面围墙翻进了后院,下面是一簇灌木,他纵身向灌木上跳去,但他身体尚未落地,一支箭闪电射来,一箭射穿了他的头颅,等他双脚落地,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张辰迅速张弓搭箭,转身西面,第二箭和第三箭接连射出,只听两声惨叫,西面围墙翻进来的两人都被一箭毙命。 他蓦地转身,顺势抽出第四支箭,毫不犹豫地一箭向南面射去,南面屋顶上刚刚冒头的一名黑衣人惨叫一声,从屋顶上翻滚下来。 “不好!有埋伏!” 黑衣人首领位于西面围墙外,他惊叫一声,却见两名手下已从围墙上翻身滚下,摔倒在他面前,两人皆是一箭射穿眉心,劲箭射入头颅一尺,吓得黑衣人首领浑身一抖颤,这种箭法简直让他心惊胆战。 “等一等!”他大喊一声,几名正要冲上围墙的黑衣人被他硬生生喊住了。 “找掩护进去!”黑衣人首领知道这样冲进去就是活靶,必须寻找掩护,他见前面二十步外的花园内有一座柴房,屋顶和墙壁露在围墙上方,后窗开启着,他一挥手,带着七名手下向柴房奔去。 李岩此时就埋伏在柴房对面的一块太湖石背后,他手执一根精钢短矛,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杀出去的冲动,御史还没有发出信号,他现在还不能出击。 这时张辰已改变策略,集中对付南面屋顶上的黑衣人,他连射四箭,将屋顶上已翻过房脊的四人悉数射杀,吓得南面其他五人不敢再露面,他这才转过身,集中精力对付西面的黑衣人。 西面有十人,之前已被射杀两人,在张辰对付南面黑衣人的空挡,其他八人已翻墙进了后园,迅速向凉亭包抄而来。 张辰冷笑一声,他居高临下,这些黑衣人猫腰奔跑就以为躲得过自己的箭,他索性用连珠箭,一箭接着一箭射去,十余箭连发,五人瞬间倒地,其余三人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逃。 张辰也不管他们,把他们交给张龙,他迅速从身边火箭壶内抽出一支火箭,从身边地上铁罐中取出火折子,猛地一吹,火折子燃了起来,他随即点燃了火箭。 只见张辰张弓搭箭,一箭向柴房内的窗内射去,柴房是他布下的一处陷阱,里面堆满了洒上火油的干草,柴房内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柴房内顿时一片惊叫,藏身在柴房内的七名黑衣人顿时惊慌失措,黑衣人首领大叫一声:“冲出去!” 他一脚踢开柴房,一个前滚翻跳了出去,可惜用什么姿势都没有用,寒光一闪,一支利箭已射穿他的后心,黑衣人首领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其他六名黑衣人已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冲出来,张辰抬手张弓,又有两人中箭倒地,这时,李岩已跳上围墙,大吼一声向剩下的四人扑去,柴房点燃就是信号,张龙和李岩同时从藏身处杀了出来。 张辰的目光又投向南面,屋顶上已经没有人,他眯起眼睛,盯住了屋内,直觉告诉他,已经有人潜入了房间。 这时,东厢房内火光一闪,张辰毫不犹豫地连发三箭射向亮光处,利箭穿过窗纸,射进了屋内,屋内一声惨叫,火光又熄灭了。 张辰见李岩已干掉一人,正和另一人激战,而西面围墙外也传来张龙的吼叫声,他应该拦截住了西面逃走的两人。 张辰索性抽出剑向屋内奔去,刚进屋,只觉一股劲风从后面扑来,张辰早有防备,他一个急侧身,躲过了后面偷袭的一刀,手中宝剑迅疾反刺,速度快得无以伦比,一剑刺穿了偷袭者的胸膛。 这时,他听见另一扇门后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他蓦地转身,一剑刺穿了木门,门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同时也传来长刀落地的声音,张辰没有去细看,从长剑入体的手感和位置他便知道门后之人已被刺杀,他又静立听了片刻,屋内已经没有动静,他这才从屋里冲出,向西面奔去。 李岩已经把剩下的一人干掉,正在西面协助张龙,张辰奔到墙边,只见张龙和李岩同时出现在围墙上:“御史,黑衣刺客已全部干掉!” 张辰点点头:“去把火灭了!” 此时柴房已被烈火吞没了,不过周围没有房子和大树,火势不大,也不会蔓延,不等张龙和李岩跑近,“轰!”的一声,柴房屋顶坍塌了,大部分明火都被屋顶瓦砾覆盖,两人连忙从池塘堂内打水灭火。 张辰寻即又在后院寻找了一圈,他心中迅速估算一下,在短短一刻钟内,他们大概杀死了三十名黑衣人,如果对方来的是整数的话,那就应该没有了。 这时,他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屋内竟然还有活口,张辰转身便大步向屋内走去。 第二百八十章 夜半凶情 黄昏时分,张辰带着张龙和李岩回到了自己府中,一大家子都不在,府宅里自然冷清了很多,尤其内宅的侍女只剩下两人留守,夜里着实安静。 张辰刚走进大门,李俊便匆匆迎了上来,紧张地道:“官人,外面有人监视我们。” 居然有人监视,张辰微微一怔,又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人提醒了我们!” 李俊将一张纸条递给张辰,张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外有监视”! 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张辰眉头一皱,这是谁写给自己的? “是今天下午一个小孩给我的,小人便四处寻找,发现两艘船一直停泊在桥下,船上有黑衣人,一直盯着我们大门。” 张辰的府邸距离最近的石桥大约有六十余步,桥下面有个系泊处,常常有船只在那里停靠,如果说有两艘船一直停在那里,倒也不奇怪,关键是有黑衣人,这让张辰立刻想到了房州会馆走水的事情,难道他们和放火烧毁店铺的黑衣人是同一批人吗? 据说烧房州会馆的主谋是韩缜的妻弟许同,今日大朝天子已经下旨免去韩缜的一切职务,并则令大理寺将其抓进京城问罪,那韩缜岂能不恨自己入骨?确实有对自己下手的动机。 张辰也暂时不管写纸条之人,他将把张龙和李岩也叫来,把李俊发现的疑点告诉两人,张龙和李岩顿时又惊又怒。 张龙低声道:“御史,既然他们不想活,那就成全了他们!” 张辰摆摆手:“不要急,听我的安排!” 三人立刻安静下来,张辰对他们道:“我们要做好一切应对,我们虽然只有四人,但运用得当也足够了,李俊负责外围监视,及时向府中传递消息,张龙和李岩你们负责中庭,截断他们的退路,内宅就由我来对付。” “可以去房州会馆那边借点人手!”李俊建议道。 张辰摇了摇头:“让他们发现我们有准备,他们恐怕就不来了。” “那府中的家仆侍女怎么办?” 这倒是件难办之事,目前府中还有八人,张辰沉思片刻对李岩道:“你安排他们出去住邸店,不要走正门离开,从后门走,直接借法云寺的后门离去。” “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李岩走了,李俊和张龙也分头去部署,张辰这才返回内宅,他将宝剑、疾风弓准备好,又从一口箱子里取出两壶铁箭,统统装进一只皮袋,他带着兵器快步来到内宅中地势最高的凉亭,从这里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 现在已是二月初,夜黑得还是很早,不多时,夜幕便悄然降临了,两艘停泊在桥下的船依旧没有离去,这是两艘中型客船,船舱内可容纳二十人,但所有船窗都落下了帘布,看不见船舱内的情形。 两艘船内一共有三十黑衣人,他们都配备着利刃,就等夜幕降临潜入张辰的府宅中。 尽管暗杀一向是朝廷斗争中的大忌,因为会造成彼此伤害,文官们在这方面都很谨慎,但如果出现了狗急跳墙之事,任何手段都难以避免了。 许同在得到姊夫被免职问罪的消息后,他便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弃官藏匿,所有财富的破灭都源于张辰在真定府的监察,使他深恨张辰。 之前许同花了两日时间才找到张辰的住所,而此时他已无所顾忌,便给自己的一帮手下传达了悬赏令,拿到张辰的人头,每人赏钱千贯。 夜渐渐深了,二更时分,东京城的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法云寺一带也是万籁俱寂,只有西面一片小树林内不断传出夜枭的咕咕声,不时会有一只夜枭扑棱棱从树林中冲出,疾冲向地面觅食的夜鼠。 这时,石桥下开始有动静了,一个接一个的黑衣人从船舱内窜出,跳上了岸,动作迅速而敏捷。 三十四名黑衣人围一圈,黑衣人首领对他们低声道:“我再重复一遍,今天的目标是个从西军回来的硬点子,人少干不掉他,大家集中力量把他干掉,然后要钱要女人随便你们。” 说完,他命令四人守外围,又一摆手,三十名黑衣人迅速向张辰的府邸扑去。 此时李俊就藏身在小树林外围的一株大树上,看得非常真切,他立刻模仿夜枭发出了有节奏的咕咕叫声,将信息传给了府内。 府宅内,张龙奔上凉亭,对张辰低声道:“御史,李俊在外面传来消息,对方要动手了。” 张辰点点头:“按照计划行事!” 张龙转身飞奔而去,张辰抽出一支箭,搭上了弓弦,这时,三十名黑衣已奔至府宅外,他们用搭人梯的方式,从西面围墙翻进了府宅,迅速向后院奔跑,每个人手提一口锋利的钢刀,其中几人还带着火镰火石等物,一旦杀了目标,他们就会放火烧宅。 府内也异常安静,三十名黑衣人没有遇到一个下人,但并不奇怪,此时大家都在沉睡之中,三十名黑衣分为三队,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扑向后院。 只片刻,第一个黑衣人从东面围墙翻进了后院,下面是一簇灌木,他纵身向灌木上跳去,但他身体尚未落地,一支箭闪电射来,一箭射穿了他的头颅,等他双脚落地,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张辰迅速张弓搭箭,转身西面,第二箭和第三箭接连射出,只听两声惨叫,西面围墙翻进来的两人都被一箭毙命。 他蓦地转身,顺势抽出第四支箭,毫不犹豫地一箭向南面射去,南面屋顶上刚刚冒头的一名黑衣人惨叫一声,从屋顶上翻滚下来。 “不好!有埋伏!” 黑衣人首领位于西面围墙外,他惊叫一声,却见两名手下已从围墙上翻身滚下,摔倒在他面前,两人皆是一箭射穿眉心,劲箭射入头颅一尺,吓得黑衣人首领浑身一抖颤,这种箭法简直让他心惊胆战。 “等一等!”他大喊一声,几名正要冲上围墙的黑衣人被他硬生生喊住了。 “找掩护进去!”黑衣人首领知道这样冲进去就是活靶,必须寻找掩护,他见前面二十步外的花园内有一座柴房,屋顶和墙壁露在围墙上方,后窗开启着,他一挥手,带着七名手下向柴房奔去。 李岩此时就埋伏在柴房对面的一块太湖石背后,他手执一根精钢短矛,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杀出去的冲动,御史还没有发出信号,他现在还不能出击。 这时张辰已改变策略,集中对付南面屋顶上的黑衣人,他连射四箭,将屋顶上已翻过房脊的四人悉数射杀,吓得南面其他五人不敢再露面,他这才转过身,集中精力对付西面的黑衣人。 西面有十人,之前已被射杀两人,在张辰对付南面黑衣人的空挡,其他八人已翻墙进了后园,迅速向凉亭包抄而来。 张辰冷笑一声,他居高临下,这些黑衣人猫腰奔跑就以为躲得过自己的箭,他索性用连珠箭,一箭接着一箭射去,十余箭连发,五人瞬间倒地,其余三人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逃。 张辰也不管他们,把他们交给张龙,他迅速从身边火箭壶内抽出一支火箭,从身边地上铁罐中取出火折子,猛地一吹,火折子燃了起来,他随即点燃了火箭。 只见张辰张弓搭箭,一箭向柴房内的窗内射去,柴房是他布下的一处陷阱,里面堆满了洒上火油的干草,柴房内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柴房内顿时一片惊叫,藏身在柴房内的七名黑衣人顿时惊慌失措,黑衣人首领大叫一声:“冲出去!” 他一脚踢开柴房,一个前滚翻跳了出去,可惜用什么姿势都没有用,寒光一闪,一支利箭已射穿他的后心,黑衣人首领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其他六名黑衣人已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冲出来,张辰抬手张弓,又有两人中箭倒地,这时,李岩已跳上围墙,大吼一声向剩下的四人扑去,柴房点燃就是信号,张龙和李岩同时从藏身处杀了出来。 张辰的目光又投向南面,屋顶上已经没有人,他眯起眼睛,盯住了屋内,直觉告诉他,已经有人潜入了房间。 这时,东厢房内火光一闪,张辰毫不犹豫地连发三箭射向亮光处,利箭穿过窗纸,射进了屋内,屋内一声惨叫,火光又熄灭了。 张辰见李岩已干掉一人,正和另一人激战,而西面围墙外也传来张龙的吼叫声,他应该拦截住了西面逃走的两人。 张辰索性抽出剑向屋内奔去,刚进屋,只觉一股劲风从后面扑来,张辰早有防备,他一个急侧身,躲过了后面偷袭的一刀,手中宝剑迅疾反刺,速度快得无以伦比,一剑刺穿了偷袭者的胸膛。 这时,他听见另一扇门后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他蓦地转身,一剑刺穿了木门,门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同时也传来长刀落地的声音,张辰没有去细看,从长剑入体的手感和位置他便知道门后之人已被刺杀,他又静立听了片刻,屋内已经没有动静,他这才从屋里冲出,向西面奔去。 李岩已经把剩下的一人干掉,正在西面协助张龙,张辰奔到墙边,只见张龙和李岩同时出现在围墙上:“御史,黑衣刺客已全部干掉!” 张辰点点头:“去把火灭了!” 此时柴房已被烈火吞没了,不过周围没有房子和大树,火势不大,也不会蔓延,不等张龙和李岩跑近,“轰!”的一声,柴房屋顶坍塌了,大部分明火都被屋顶瓦砾覆盖,两人连忙从池塘堂内打水灭火。 张辰寻即又在后院寻找了一圈,他心中迅速估算一下,在短短一刻钟内,他们大概杀死了三十名黑衣人,如果对方来的是整数的话,那就应该没有了。 这时,他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屋内竟然还有活口,张辰转身便大步向屋内走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 解散军监 张辰很快从东厢房里拖出一名黑衣人,此人就是准备在东厢房点火的黑衣人,被张辰从外面一箭射穿左肋,因为隔着窗纸,他没有被射中要害,只是受伤未死。 他被张辰拖到外面台阶上,低声哀求道:“求官人饶我一命!” 张辰用剑顶住他的咽喉冷冷道:“你若不想死就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许同派你们来?” “是正是!” “他现在在哪里?” “小人也、也不知道。” “那我再问你,你们是从哪里过来?” “从从冀州邸店。” “多谢了!” 张辰一剑将他刺杀,这才转身回来,这时,张龙和李岩已经浇灭了柴房的火,正在收拾尸体,张辰对二人道:“先别管尸体,你们立刻跟我去冀州邸店!” 他估计许同应该还在等待自己的人头,在冀州邸店的可能性极大。 他带两人走出府邸,只见李俊正在阻拦十几名赶来灭火的法云寺僧人,张辰走上前对寺院住持道:“感谢住持的支援,只是柴房失火,已经被扑灭,不再烦劳贵寺僧人了。” 住持也合掌道:“阿弥陀佛,张御史府邸离法云寺太近,助人也是助己,既然没有事了,那我们就回去了!” 一群僧人纷纷回去了,这时,李俊上前小声道:“两艘船的四名船夫都被小人反锁在船内,小人问过他们,他们是临时租来的,和这群黑衣人无关,另外,还有一件奇怪之事。” “什么奇怪之事?” “官人请随我来!” 李俊带着张辰来到侧面院墙外,他指着一丛荒草道:“在那里!” 张辰走上前,只见里面居然有四名黑衣人的尸体,他们俯卧在草丛中,后颈插着一支短箭,都是一箭毙命。 张辰皱了皱眉头,难不成是给他报信的人下的手? 李俊疑惑道:“小人也在找外围的几个黑衣人,但怎么也找不到,还以为他们跑掉了,后来才发现他们死在这里,真是奇怪,这是谁干的?” 张辰淡声道:“不用管他们了,你在这里继续看守两艘船,不准它们跑掉,我们天亮前回来。” 张辰随即带着张龙和李岩向西奔去,李俊则满腹疑惑地去小船看守几名船员。 冀州邸店位于新桥附近,在东京城略有名气,它的后台便是河北路转运使韩缜,韩缜开办这家邸店也是方便他进京时亲随居住。 宋朝并没有宵禁,只偶然会有一队巡逻的金吾卫士兵,他们不盘问行人,而只是维护夜间的治安,防止夜间出现恶性案件。 大约一刻钟后,张辰便赶到了冀州邸店,邸店占地足有五亩,有一百多间客房,张辰也知道凭他自己是找不到许同的藏身之处。 他带着张龙和李岩直接走进了邸店大堂,正在柜台背后打盹的一名伙计抬起头,连忙起身陪笑道:“三位官人住店吗?” 张龙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从柜台背后拖了出来,伙计这才发现张龙浑身是血,吓得小便都失禁了,结结巴巴道:“好好汉饶命!” 张辰走上前冷冷道:“本官侍御史张辰,奉旨前来抓捕许同,你别告诉我他不在这里。” “他他住在秋院!” 张辰暗喜,许同果然在这里等消息,他立刻令道:“带我们去!” 张龙拎起伙计,押着他向后院走去,不多时,他们来到最角落的一座小院前,伙计胆怯地指了指小院:“他他就住在这里!” 张辰从门缝望去,只见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两名大汉,许同应该就藏身在屋内,他一脚踢开了院门,两名坐在门口打盹的大汉惊得跳了起来,张辰三人火速上前,十分默契地往两名大汉的额头重重击打而去,两名大汉很快被刀把剑鞘打得晕了过去。 张辰又给张龙和李岩使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将地上晕倒的两名大汉手脚捆绑起来,张辰又是一脚踢开房门,只见一名男子正要从后窗逃走,张辰手疾眼快,将手中宝剑掷出,正中男子的大腿,男子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张辰快步上前,拔出剑身顶住他的脖子。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长一张马脸,一双三角眼闪烁着凶光,不用问张辰便知道,此人就是许同。 许同坐直身体,用喉咙顶住剑大吼道:“张辰,老子也是朝廷命官,你敢杀我吗?” 张辰见他颇为硬气,便收了剑冷冷道:“杀你只会脏了我的手,我会把你送去大理寺问罪,相信一定会有人杀你灭口!” 许同顿时脸色惨白。 天刚亮不久,张辰的府邸前便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法云寺一带的百姓,门口早已站满了大群衙役,不断有大理寺的公人将一只只用草席包裹的尸体搬出来,不时引起围观民众的一阵阵惊呼,台阶上摆满了裹上席子的尸体,有心人数了一下,足足有三十具之多。 这时,大理寺正严方陪同张辰从府中走了出来,张辰在三堂会审陈景元一案时经常和严方打交道,故而两人关系不错, “张御史请放心,既然大理寺负责审理韩缜一案,就算许同昨晚没有丧心病狂,我们也不会放过他!许同是韩缜案的关键人物,相信昨晚的谋杀案韩缜也脱不了干系。” “韩缜确实脱不了干系,之前先是烧了房州会馆的店铺,现在又变本加厉地要刺杀我,如果说这背后没有韩缜的指使,那就真的奇怪了。” “我也这样认为,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张辰又提醒严方:“要把许同关押好了,许同在东京城替韩缜做事,必然会牵涉到很多朝中重臣,一定会有人希望他永远闭嘴。” 严方点点头:“我们已经考虑到了,现在许同关押在大理寺守备最严之处,没有人进得去。”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官员骑马飞奔而至,他翻身下马对严方低语几句,严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严兄,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严方长长叹了口气,满脸苦涩对张辰道:“张、张御史,许同已经服毒自尽了!” 张辰暗吃一惊,他也没有料到有人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虽然消息被严密封锁,但侍御史张辰昨晚遭遇韩缜派人刺杀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朝野。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刺杀朝官违背了宋朝的官场规则,是官场中的大忌,百官们都一致认为,韩缜为报复御史不惜采用最卑鄙手段,这次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辰在中午后才来到军监所,他走进自己官房刚坐下,纪达便急匆匆进来问道:“听说昨晚官人府上出事了?” 张辰淡淡一笑道:“俊康勿忧,一群蟑螂而已!” 他不想多谈此事,又问道:“今天有什么消息吗?” “今天一早石方凛离京了。” 张辰并不奇怪,北伐的前提是安抚河北民生,如果石方凛想翻盘的话,他就必须尽快结束河北当前兵过如洗的乱局,再加上起义军首领陆行儿毕竟还在章丘县负隅顽抗,这次石方凛在朝会惨败,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河北尚且民不聊生,而陆行儿还未授首,他要求北伐的底气不足。 “别的还有什么消息?” 纪达迟疑一下道:“有个小道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不妨说说看!” “有传闻说,军监所要解散了。” “你是从哪来听到这个消息?” “军监所都在传这件事,消息来源暂时还不知道。” 军监所本来就是一个临时成立的机构,从御史台、兵部和枢密使三方抽调官员组成,如果解散也并不奇怪,只是这个解散的时机点让人明显感到天子对军监所的不满。 这时,杨惟走到门口道:“张御史,陈相公请你过去一趟。” “陈相公来了吗?” “他好像也是刚到!” 张辰起身快步来到三楼陈升之的官房内,另外两名监察使刘会和范质已经到了,韩忠彦也站在一旁,脸色十分苍白。 陈升之坐在他的位子上,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他见张辰进来,便摆摆手道:“张御史请坐下!” 张辰坐在一旁,陈升之缓缓对他们道:“今天上午,王珪和蔡确突然联合上奏,要求解散军监所,天子已经批准了!” 刘会顿时急了:“可军监所成立才两个月,案子还没有办几个,怎么能说解散就解散呢?” “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王珪和蔡确的理由确实也很充足,当时成立军监所就是为了督查北伐军备,现在北伐暂停,河北军备也监察完毕,那么军监所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当然也据理力争,认为就算北伐暂停,各地军备也应继续监察,但天子说,其余地方的军备监察不用咱们多事,他驳回了我的抗争,批准了王珪和蔡确的解散申请,各位,我很抱歉!” “那我们怎么办?”范质问道。 “只能各自回去了,张御史回御史台,你们二位自然回枢密院和兵部,至于韩衙内,你劳苦功高,我会替你安排好去处,你不用担心!” 韩忠彦的嘴角暗暗抽搐了一番,但还是露出感激的笑容,躬身行礼道:“那就多谢相公厚爱,卑职感激不尽!” 第二百八十一章 解散军监 张辰很快从东厢房里拖出一名黑衣人,此人就是准备在东厢房点火的黑衣人,被张辰从外面一箭射穿左肋,因为隔着窗纸,他没有被射中要害,只是受伤未死。 他被张辰拖到外面台阶上,低声哀求道:“求官人饶我一命!” 张辰用剑顶住他的咽喉冷冷道:“你若不想死就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许同派你们来?” “是正是!” “他现在在哪里?” “小人也、也不知道。” “那我再问你,你们是从哪里过来?” “从从冀州邸店。” “多谢了!” 张辰一剑将他刺杀,这才转身回来,这时,张龙和李岩已经浇灭了柴房的火,正在收拾尸体,张辰对二人道:“先别管尸体,你们立刻跟我去冀州邸店!” 他估计许同应该还在等待自己的人头,在冀州邸店的可能性极大。 他带两人走出府邸,只见李俊正在阻拦十几名赶来灭火的法云寺僧人,张辰走上前对寺院住持道:“感谢住持的支援,只是柴房失火,已经被扑灭,不再烦劳贵寺僧人了。” 住持也合掌道:“阿弥陀佛,张御史府邸离法云寺太近,助人也是助己,既然没有事了,那我们就回去了!” 一群僧人纷纷回去了,这时,李俊上前小声道:“两艘船的四名船夫都被小人反锁在船内,小人问过他们,他们是临时租来的,和这群黑衣人无关,另外,还有一件奇怪之事。” “什么奇怪之事?” “官人请随我来!” 李俊带着张辰来到侧面院墙外,他指着一丛荒草道:“在那里!” 张辰走上前,只见里面居然有四名黑衣人的尸体,他们俯卧在草丛中,后颈插着一支短箭,都是一箭毙命。 张辰皱了皱眉头,难不成是给他报信的人下的手? 李俊疑惑道:“小人也在找外围的几个黑衣人,但怎么也找不到,还以为他们跑掉了,后来才发现他们死在这里,真是奇怪,这是谁干的?” 张辰淡声道:“不用管他们了,你在这里继续看守两艘船,不准它们跑掉,我们天亮前回来。” 张辰随即带着张龙和李岩向西奔去,李俊则满腹疑惑地去小船看守几名船员。 冀州邸店位于新桥附近,在东京城略有名气,它的后台便是河北路转运使韩缜,韩缜开办这家邸店也是方便他进京时亲随居住。 宋朝并没有宵禁,只偶然会有一队巡逻的金吾卫士兵,他们不盘问行人,而只是维护夜间的治安,防止夜间出现恶性案件。 大约一刻钟后,张辰便赶到了冀州邸店,邸店占地足有五亩,有一百多间客房,张辰也知道凭他自己是找不到许同的藏身之处。 他带着张龙和李岩直接走进了邸店大堂,正在柜台背后打盹的一名伙计抬起头,连忙起身陪笑道:“三位官人住店吗?” 张龙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从柜台背后拖了出来,伙计这才发现张龙浑身是血,吓得小便都失禁了,结结巴巴道:“好好汉饶命!” 张辰走上前冷冷道:“本官侍御史张辰,奉旨前来抓捕许同,你别告诉我他不在这里。” “他他住在秋院!” 张辰暗喜,许同果然在这里等消息,他立刻令道:“带我们去!” 张龙拎起伙计,押着他向后院走去,不多时,他们来到最角落的一座小院前,伙计胆怯地指了指小院:“他他就住在这里!” 张辰从门缝望去,只见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两名大汉,许同应该就藏身在屋内,他一脚踢开了院门,两名坐在门口打盹的大汉惊得跳了起来,张辰三人火速上前,十分默契地往两名大汉的额头重重击打而去,两名大汉很快被刀把剑鞘打得晕了过去。 张辰又给张龙和李岩使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将地上晕倒的两名大汉手脚捆绑起来,张辰又是一脚踢开房门,只见一名男子正要从后窗逃走,张辰手疾眼快,将手中宝剑掷出,正中男子的大腿,男子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张辰快步上前,拔出剑身顶住他的脖子。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长一张马脸,一双三角眼闪烁着凶光,不用问张辰便知道,此人就是许同。 许同坐直身体,用喉咙顶住剑大吼道:“张辰,老子也是朝廷命官,你敢杀我吗?” 张辰见他颇为硬气,便收了剑冷冷道:“杀你只会脏了我的手,我会把你送去大理寺问罪,相信一定会有人杀你灭口!” 许同顿时脸色惨白。 天刚亮不久,张辰的府邸前便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法云寺一带的百姓,门口早已站满了大群衙役,不断有大理寺的公人将一只只用草席包裹的尸体搬出来,不时引起围观民众的一阵阵惊呼,台阶上摆满了裹上席子的尸体,有心人数了一下,足足有三十具之多。 这时,大理寺正严方陪同张辰从府中走了出来,张辰在三堂会审陈景元一案时经常和严方打交道,故而两人关系不错, “张御史请放心,既然大理寺负责审理韩缜一案,就算许同昨晚没有丧心病狂,我们也不会放过他!许同是韩缜案的关键人物,相信昨晚的谋杀案韩缜也脱不了干系。” “韩缜确实脱不了干系,之前先是烧了房州会馆的店铺,现在又变本加厉地要刺杀我,如果说这背后没有韩缜的指使,那就真的奇怪了。” “我也这样认为,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张辰又提醒严方:“要把许同关押好了,许同在东京城替韩缜做事,必然会牵涉到很多朝中重臣,一定会有人希望他永远闭嘴。” 严方点点头:“我们已经考虑到了,现在许同关押在大理寺守备最严之处,没有人进得去。”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官员骑马飞奔而至,他翻身下马对严方低语几句,严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严兄,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严方长长叹了口气,满脸苦涩对张辰道:“张、张御史,许同已经服毒自尽了!” 张辰暗吃一惊,他也没有料到有人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虽然消息被严密封锁,但侍御史张辰昨晚遭遇韩缜派人刺杀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朝野。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刺杀朝官违背了宋朝的官场规则,是官场中的大忌,百官们都一致认为,韩缜为报复御史不惜采用最卑鄙手段,这次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辰在中午后才来到军监所,他走进自己官房刚坐下,纪达便急匆匆进来问道:“听说昨晚官人府上出事了?” 张辰淡淡一笑道:“俊康勿忧,一群蟑螂而已!” 他不想多谈此事,又问道:“今天有什么消息吗?” “今天一早石方凛离京了。” 张辰并不奇怪,北伐的前提是安抚河北民生,如果石方凛想翻盘的话,他就必须尽快结束河北当前兵过如洗的乱局,再加上起义军首领陆行儿毕竟还在章丘县负隅顽抗,这次石方凛在朝会惨败,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河北尚且民不聊生,而陆行儿还未授首,他要求北伐的底气不足。 “别的还有什么消息?” 纪达迟疑一下道:“有个小道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不妨说说看!” “有传闻说,军监所要解散了。” “你是从哪来听到这个消息?” “军监所都在传这件事,消息来源暂时还不知道。” 军监所本来就是一个临时成立的机构,从御史台、兵部和枢密使三方抽调官员组成,如果解散也并不奇怪,只是这个解散的时机点让人明显感到天子对军监所的不满。 这时,杨惟走到门口道:“张御史,陈相公请你过去一趟。” “陈相公来了吗?” “他好像也是刚到!” 张辰起身快步来到三楼陈升之的官房内,另外两名监察使刘会和范质已经到了,韩忠彦也站在一旁,脸色十分苍白。 陈升之坐在他的位子上,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他见张辰进来,便摆摆手道:“张御史请坐下!” 张辰坐在一旁,陈升之缓缓对他们道:“今天上午,王珪和蔡确突然联合上奏,要求解散军监所,天子已经批准了!” 刘会顿时急了:“可军监所成立才两个月,案子还没有办几个,怎么能说解散就解散呢?” “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王珪和蔡确的理由确实也很充足,当时成立军监所就是为了督查北伐军备,现在北伐暂停,河北军备也监察完毕,那么军监所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当然也据理力争,认为就算北伐暂停,各地军备也应继续监察,但天子说,其余地方的军备监察不用咱们多事,他驳回了我的抗争,批准了王珪和蔡确的解散申请,各位,我很抱歉!” “那我们怎么办?”范质问道。 “只能各自回去了,张御史回御史台,你们二位自然回枢密院和兵部,至于韩衙内,你劳苦功高,我会替你安排好去处,你不用担心!” 韩忠彦的嘴角暗暗抽搐了一番,但还是露出感激的笑容,躬身行礼道:“那就多谢相公厚爱,卑职感激不尽!” 第二百八十二章 重任原职 其他人都各自回去了,官房里只剩下张辰和陈升之二人,陈升之看了张辰一眼:“告诉我,为何你今日一直在沉默?” 张辰摇摇头:“相公,卑职不是沉默,而是无话可说。” 陈升之沉吟一下道:“你我都知道官家为什么要解散军监所,名义上是王珪和蔡确提出的方案,但实际上就是官家自己的意思,我知道如今官家对我极为不满。” 张辰淡淡笑道:“任何胜利都会付出代价,既然我们成功阻止了北伐,那么解散军监所就是代价之一了。” 陈升之低低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不久之后,北伐还会再重启,官家明显很不甘心啊!” “我们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只求问心无愧,如果我们实在挡不住北伐,那我们也无愧于后人了。” 陈升之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再担忧也没有用。” 陈升之便将这件事暂时放开了,又问道:“我一早听说你昨晚遭遇了行刺?” “是许同派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收拾了,许同也被我送进了大理寺,不过今天一大早,许同就很蹊跷地服毒自尽了。” 陈升之不由冷笑一声:“一点都不蹊跷,这次钱晋和王珪拼命替韩缜开脱,还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贿赂,他们怎么能容许许同被审,所以许同必须死。” “那韩缜呢?”张辰又问道:“相公觉得他会死在半路吗?” “既然许同都蹊跷地死了,那么韩缜畏罪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有人绝不会容许他进京受审。” 昨日的朝会曾公亮自然没有参加,但作为太傅致仕的老相公,曾公亮完全有资格申请旁观朝会,只是他知道朝会将发生什么,所以他便依旧蛰伏在府上,很圆滑地避开了在北伐一事上选边。 不过他还是按照太后的指示,在背后反对北伐,在他的指示下,诸多守旧派官员都强烈反对北伐,这就算是他的态度了。 虽然没有上朝,但曾公亮非常清楚朝会中发生的一切,他也很清楚天子最终是被迫暂时停止了北伐计划,而曾公亮也在考虑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中午时分,他在书房内喝茶,这时,儿子曾孝直在门外禀报:“父亲,王知事求见!” 王知事自然就是王禄,只是他来做什么?曾公亮心中一转念,便明白了几分:“请他来书房!” 不多时,王禄被领进了书房,他进来便来连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老相公!” 王禄能坐到今天的关键位置,并不是曾公亮一手提拔,但由于近日变法派和曾公亮的暂时合作,面子上他和曾公亮自然还是过得去。 不过曾公亮并没有请王禄坐下,而是存心要给王禄一个下马威,反正王禄前来定然是有求于自己,让他稍微站一站,心中就自然多了几分对自己的敬畏。 曾公亮笑眯眯道:“王知事真是稀客啊!已经一年多没来我府上了!” 王禄见曾公亮没有请自己坐下,也没有自己的位子,他心中不悦,又无可奈何,只得垂手站着道:“听说老相公感恙,卑职特来探望。” “只是略受了点风寒,并无大恙,不过还是多谢王知事的关心。” 王禄站在那里着实感到局促,曾公亮看出他无法开口,便略微惊讶道:“王知事为何不坐下说话?” 他吩咐侍女:“怎么不给客人搬椅子过来?” 侍女连忙出去搬来一把椅子,曾公亮又吩咐上茶,王禄这才松了口气,坐下道:“多谢老相公!” “不知道王知事今天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曾公亮给了王禄一个台阶。 王禄沉吟一下道:“昨天朝会之事,老相公应该已经知道?” “昨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也不关心,只是略略有所耳闻。” “是关于北伐一事,反对北伐的朝臣太多,最后官家也只能被迫答应暂停北伐,着实令我们这些一心渴望恢复故土的朝臣失望。” 曾公亮喝了口茶,阴阴笑道:“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真正关心故土的又有几个?王知事何必自欺欺人?” 王禄脸一热,干笑一声道:“主要是官家一心北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体恤圣意,老相公说是不是?” “话虽这样说,但想扳回局势并不容易啊!”曾公亮故作感慨道。 “事在人为,其实朝野皆知,影响大局之人不在朝堂之上,却在老相公一人身上。我今日前来,自然是带着诚意的。” “呵呵,我不过是一个致仕的老人,王知事抬举我了!不过说到诚意,又在哪里?” 王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曾公亮,曾公亮看了看,竟然是王禄、王禄、蔡确和石方凛四人准备联手扳倒陈升之,再以审官院和政事堂的名义将宰相的位子给自己定夺,开封府尹和东南几个知州的任命也给自己,而石方凛到时候从河北归来后,河北路转运使分给与曾公亮交好的韩琦家族,似乎这个条件很诱人啊! 其实曾公亮在这次暗地里反对北伐后,下一次他已准备坚决支持天子的意图了,毕竟天子本就对他忌惮,好不容易平安致仕,岂能上赶着去坟头找死?所以对他而言只是顺水人情,既然王禄他们这么有诚意,他又怎么能拒绝? 曾公亮便欣然道:“正如王知事刚才所言,我们确实应该体恤圣意,替天子分忧,我可以答应,另外,韩稚圭那边我会派人去联系。” “还希望在关键时刻,老相公能设法给陈升之的事情加一把火。” “王知事,陈升之可是王安石的好友,你就不怕王安石到时候怪罪下来?” “这个就不必老相公担忧了,卑职心中有数。” 曾公亮笑而不语,王禄顿时心领神会,起身告辞了。 王禄走了,曾公亮则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其实这件事他还需要再斟酌一下,据他所知,陈升之可是王安石推荐为宰相的,虽然此人与自己没什么恩怨,但他却是北伐派的眼中钉,把陈升之搞下去并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不过,扳倒陈升之却一定符合官家的心意,他曾公亮可是在太后和天子两边平衡不倒的聪明人,在这个关键点上可不能犯糊涂了,何况自己还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开封府尹的推荐权。 不过,搞倒陈升之势必会牵连到军监所的其他人,这也是曾公亮的一个难点,毕竟军监所有他在意的两个人,韩忠彦便不必说了,有自己和韩家庇护,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至于那个年轻的侍御史张辰 说实话,曾公亮自从去岁陈景元遇刺案重审时,便对这位张御史印象很好,而且之前他也从张济世医馆安插的眼线处得知,张辰其实偷偷去寻过张济世两回,难道是隐隐有投靠太后一边的倾向?这么看来有可能是自己人。 不过他沉吟良久,又想到若张辰是太后的人,那么这次反对北伐,张辰在朝堂上公然发声,很可能便是太后通过张济世和张辰传话交代,但此事太后却不事先告知曾公亮,难不成是觉得他曾公亮年老无用,想绕过他不成?反倒去寻求一个小儿帮手。 呵呵,也罢,就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就算是太后,也别想绕过自己,否则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想到这,曾公亮坐下写了一封信,把曾孝直叫进来,把信递给他道:“你今天晚上去一趟相州,把这封信亲手交给韩稚圭,再传个口信给他,就说今日审官院知事王禄专程来拜访我了” 次日上午,军监所正式宣布解散,张辰和其他御史一起搬回了御史台。 他在御史台的官房还空着,和他离去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桌上的文房四宝的摆设都和离去一样,就仿佛他昨天下午才从这里离去。 陪同他进来的主簿赵度笑道:“把房间留着是王中丞的意思,他说就算在军监所,张御史也是属于咱们御史台的人,张御史迟早会回来,所以基本上没有动,回头我安排两个人过来彻底打扫一下,把积灰清扫干净,下午张御史就可以坐在自己明亮的官房里处理公务了。” 张辰点点头笑道:“多谢赵主簿的悉心安排,不知我是否依旧主管御史台的审案?” “这个我不太清楚,必须和王中丞详谈后才能决定。” “现在王中丞可在?” “现在还在,下午就不一定了。” 张辰知道王陶的老毛病就是下午会溜去宫里,天子非但没有指责他擅离职守,反而特别欢喜,经常和他一起谈天说地,这便使王陶更加肆无忌惮了。不过在大朝会中,向来简在帝心的王陶竟然也带人站出来反对北伐,也不知天子会不会私下怪罪于他? 他便回头对纪达和杨惟道:“你们先收拾一下!我去一下王中丞官房。” 他转身便向位于二楼的王陶官房走去,不多时,他来到王陶官房前,他敲了敲门:“王中丞,是卑职!” “快请进!” 王陶很热情地将张辰请进了官房,笑眯眯道:“欢迎张御史回家!” “多谢中丞依旧给卑职保存着官房。” “这个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倒是要和御史谈一谈具体的职责分配。” 王陶停了一下,歉然对张辰道:“我很遗憾,审案一职恐怕无法再还给张御史了,只能委屈张御史做点别的事情。” 张辰平静地说道:“卑职做什么都没有意见。” 王陶又笑道:“其实你的新职务和军监所很相近,主要负责监察朝廷各寺监局的物资库存情况,包括军器库、左藏、太仓、少府库和各局物资库,但内库除外,这也是朝廷新赋予御史台的新职能,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你主管这一块最合适。” 张辰起身行一礼:“卑职愿意接受王中丞的安排!” 王陶点点头:“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正式上任。” “启禀中丞,如果是监察物资仓库的话,卑职还需要人手。” 第二百八十二章 重任原职 其他人都各自回去了,官房里只剩下张辰和陈升之二人,陈升之看了张辰一眼:“告诉我,为何你今日一直在沉默?” 张辰摇摇头:“相公,卑职不是沉默,而是无话可说。” 陈升之沉吟一下道:“你我都知道官家为什么要解散军监所,名义上是王珪和蔡确提出的方案,但实际上就是官家自己的意思,我知道如今官家对我极为不满。” 张辰淡淡笑道:“任何胜利都会付出代价,既然我们成功阻止了北伐,那么解散军监所就是代价之一了。” 陈升之低低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不久之后,北伐还会再重启,官家明显很不甘心啊!” “我们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只求问心无愧,如果我们实在挡不住北伐,那我们也无愧于后人了。” 陈升之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再担忧也没有用。” 陈升之便将这件事暂时放开了,又问道:“我一早听说你昨晚遭遇了行刺?” “是许同派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收拾了,许同也被我送进了大理寺,不过今天一大早,许同就很蹊跷地服毒自尽了。” 陈升之不由冷笑一声:“一点都不蹊跷,这次钱晋和王珪拼命替韩缜开脱,还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贿赂,他们怎么能容许许同被审,所以许同必须死。” “那韩缜呢?”张辰又问道:“相公觉得他会死在半路吗?” “既然许同都蹊跷地死了,那么韩缜畏罪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有人绝不会容许他进京受审。” 昨日的朝会曾公亮自然没有参加,但作为太傅致仕的老相公,曾公亮完全有资格申请旁观朝会,只是他知道朝会将发生什么,所以他便依旧蛰伏在府上,很圆滑地避开了在北伐一事上选边。 不过他还是按照太后的指示,在背后反对北伐,在他的指示下,诸多守旧派官员都强烈反对北伐,这就算是他的态度了。 虽然没有上朝,但曾公亮非常清楚朝会中发生的一切,他也很清楚天子最终是被迫暂时停止了北伐计划,而曾公亮也在考虑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中午时分,他在书房内喝茶,这时,儿子曾孝直在门外禀报:“父亲,王知事求见!” 王知事自然就是王禄,只是他来做什么?曾公亮心中一转念,便明白了几分:“请他来书房!” 不多时,王禄被领进了书房,他进来便来连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老相公!” 王禄能坐到今天的关键位置,并不是曾公亮一手提拔,但由于近日变法派和曾公亮的暂时合作,面子上他和曾公亮自然还是过得去。 不过曾公亮并没有请王禄坐下,而是存心要给王禄一个下马威,反正王禄前来定然是有求于自己,让他稍微站一站,心中就自然多了几分对自己的敬畏。 曾公亮笑眯眯道:“王知事真是稀客啊!已经一年多没来我府上了!” 王禄见曾公亮没有请自己坐下,也没有自己的位子,他心中不悦,又无可奈何,只得垂手站着道:“听说老相公感恙,卑职特来探望。” “只是略受了点风寒,并无大恙,不过还是多谢王知事的关心。” 王禄站在那里着实感到局促,曾公亮看出他无法开口,便略微惊讶道:“王知事为何不坐下说话?” 他吩咐侍女:“怎么不给客人搬椅子过来?” 侍女连忙出去搬来一把椅子,曾公亮又吩咐上茶,王禄这才松了口气,坐下道:“多谢老相公!” “不知道王知事今天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曾公亮给了王禄一个台阶。 王禄沉吟一下道:“昨天朝会之事,老相公应该已经知道?” “昨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也不关心,只是略略有所耳闻。” “是关于北伐一事,反对北伐的朝臣太多,最后官家也只能被迫答应暂停北伐,着实令我们这些一心渴望恢复故土的朝臣失望。” 曾公亮喝了口茶,阴阴笑道:“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真正关心故土的又有几个?王知事何必自欺欺人?” 王禄脸一热,干笑一声道:“主要是官家一心北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体恤圣意,老相公说是不是?” “话虽这样说,但想扳回局势并不容易啊!”曾公亮故作感慨道。 “事在人为,其实朝野皆知,影响大局之人不在朝堂之上,却在老相公一人身上。我今日前来,自然是带着诚意的。” “呵呵,我不过是一个致仕的老人,王知事抬举我了!不过说到诚意,又在哪里?” 王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曾公亮,曾公亮看了看,竟然是王禄、王禄、蔡确和石方凛四人准备联手扳倒陈升之,再以审官院和政事堂的名义将宰相的位子给自己定夺,开封府尹和东南几个知州的任命也给自己,而石方凛到时候从河北归来后,河北路转运使分给与曾公亮交好的韩琦家族,似乎这个条件很诱人啊! 其实曾公亮在这次暗地里反对北伐后,下一次他已准备坚决支持天子的意图了,毕竟天子本就对他忌惮,好不容易平安致仕,岂能上赶着去坟头找死?所以对他而言只是顺水人情,既然王禄他们这么有诚意,他又怎么能拒绝? 曾公亮便欣然道:“正如王知事刚才所言,我们确实应该体恤圣意,替天子分忧,我可以答应,另外,韩稚圭那边我会派人去联系。” “还希望在关键时刻,老相公能设法给陈升之的事情加一把火。” “王知事,陈升之可是王安石的好友,你就不怕王安石到时候怪罪下来?” “这个就不必老相公担忧了,卑职心中有数。” 曾公亮笑而不语,王禄顿时心领神会,起身告辞了。 王禄走了,曾公亮则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其实这件事他还需要再斟酌一下,据他所知,陈升之可是王安石推荐为宰相的,虽然此人与自己没什么恩怨,但他却是北伐派的眼中钉,把陈升之搞下去并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不过,扳倒陈升之却一定符合官家的心意,他曾公亮可是在太后和天子两边平衡不倒的聪明人,在这个关键点上可不能犯糊涂了,何况自己还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开封府尹的推荐权。 不过,搞倒陈升之势必会牵连到军监所的其他人,这也是曾公亮的一个难点,毕竟军监所有他在意的两个人,韩忠彦便不必说了,有自己和韩家庇护,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至于那个年轻的侍御史张辰 说实话,曾公亮自从去岁陈景元遇刺案重审时,便对这位张御史印象很好,而且之前他也从张济世医馆安插的眼线处得知,张辰其实偷偷去寻过张济世两回,难道是隐隐有投靠太后一边的倾向?这么看来有可能是自己人。 不过他沉吟良久,又想到若张辰是太后的人,那么这次反对北伐,张辰在朝堂上公然发声,很可能便是太后通过张济世和张辰传话交代,但此事太后却不事先告知曾公亮,难不成是觉得他曾公亮年老无用,想绕过他不成?反倒去寻求一个小儿帮手。 呵呵,也罢,就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就算是太后,也别想绕过自己,否则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想到这,曾公亮坐下写了一封信,把曾孝直叫进来,把信递给他道:“你今天晚上去一趟相州,把这封信亲手交给韩稚圭,再传个口信给他,就说今日审官院知事王禄专程来拜访我了” 次日上午,军监所正式宣布解散,张辰和其他御史一起搬回了御史台。 他在御史台的官房还空着,和他离去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桌上的文房四宝的摆设都和离去一样,就仿佛他昨天下午才从这里离去。 陪同他进来的主簿赵度笑道:“把房间留着是王中丞的意思,他说就算在军监所,张御史也是属于咱们御史台的人,张御史迟早会回来,所以基本上没有动,回头我安排两个人过来彻底打扫一下,把积灰清扫干净,下午张御史就可以坐在自己明亮的官房里处理公务了。” 张辰点点头笑道:“多谢赵主簿的悉心安排,不知我是否依旧主管御史台的审案?” “这个我不太清楚,必须和王中丞详谈后才能决定。” “现在王中丞可在?” “现在还在,下午就不一定了。” 张辰知道王陶的老毛病就是下午会溜去宫里,天子非但没有指责他擅离职守,反而特别欢喜,经常和他一起谈天说地,这便使王陶更加肆无忌惮了。不过在大朝会中,向来简在帝心的王陶竟然也带人站出来反对北伐,也不知天子会不会私下怪罪于他? 他便回头对纪达和杨惟道:“你们先收拾一下!我去一下王中丞官房。” 他转身便向位于二楼的王陶官房走去,不多时,他来到王陶官房前,他敲了敲门:“王中丞,是卑职!” “快请进!” 王陶很热情地将张辰请进了官房,笑眯眯道:“欢迎张御史回家!” “多谢中丞依旧给卑职保存着官房。” “这个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倒是要和御史谈一谈具体的职责分配。” 王陶停了一下,歉然对张辰道:“我很遗憾,审案一职恐怕无法再还给张御史了,只能委屈张御史做点别的事情。” 张辰平静地说道:“卑职做什么都没有意见。” 王陶又笑道:“其实你的新职务和军监所很相近,主要负责监察朝廷各寺监局的物资库存情况,包括军器库、左藏、太仓、少府库和各局物资库,但内库除外,这也是朝廷新赋予御史台的新职能,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你主管这一块最合适。” 张辰起身行一礼:“卑职愿意接受王中丞的安排!” 王陶点点头:“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正式上任。” “启禀中丞,如果是监察物资仓库的话,卑职还需要人手。” 第二百八十三章 郡王有约 军监所解散,影响最大的却是韩忠彦,他不像张辰、刘会、范质等人,军监所解散后可以官复原职,他则无处可去,他原先乃是开封府推官,本来就是因为太学生两次游行而被问责,天子准备贬他去地方任职,只是被韩琦的门生党羽保下来,才调到了军监所。 才短短几个月,军监所便解散了,韩忠彦再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当然,陈升之并不知道韩忠彦之前做着吃里扒外的勾当,他也给了韩忠彦一个承诺,会给他安排一个稳妥的职务,韩忠彦原本并不在意,毕竟他出身不凡,有自己的老爹做靠山,任职会差到哪里去? 可韩忠彦万万没想到,陈升之还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这位首相利用自己的职权,径直饶过审官院和政事堂,在军监所解散后的第三日,便落实好了韩忠彦的新职务,河南府判官。 这个职务和韩忠彦原来的开封府推官平级,而河南府虽然也是大宋五京,但到底比不上都城的油水待遇丰厚,这令韩忠彦顿时傻了眼。 要知道,就算他在军监所担任的主簿虽然只是一个差遣官,却拥有十分显赫的职权,现在却让他去当地方的小官,甚至还不在东京为官,一个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如何能面对粗茶淡饭? 韩忠彦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跌宕,要说陈升之不是故意的,打死他都不相信,心中对陈升之的怨恨渐渐浓重。 按照以往,韩忠彦必然会火速奔回相州老家,寻求父亲韩琦哭诉,但今日他却有了自己的主意,只见刚刚入夜,韩忠彦便来到了陈升之的府邸。 不多时,大院从府内走出来道:“韩衙内请随我来!” 韩忠彦心情忐忑地跟随大院向府内走去,居然让管家来迎接自己,看来自己在陈升之心中,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地位,不过还好,毕竟肯见自己,那自己这番试探也算走出了第一步。 大院把韩忠彦请进客堂:“衙内请坐,我这就去禀报。” 韩忠彦被晾在客堂上,也没有侍女给他上茶,他口干舌燥,心中更是烦躁不已,过了好一会儿,陈升之的嗣子陈豫缓缓走进客堂,韩忠彦起身笑道:“这么晚还要打扰陈相公,韩某愧不敢当!” 陈豫淡定地看了他一眼:“无需多礼,韩衙内请坐!” 韩忠彦忽然明白,不是要接见自己,居然是陈升之的儿子接见自己,他顿时满脸通红,羞愤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这时,终于有侍女进来上茶,陈豫喝了口茶,有些不耐烦道:“这么晚,韩衙内有什么事吗?” 韩忠彦半晌道:“军监所解散了,我我要去出任河南府判官了,听闻是陈相公的安排” “哦?衙内是来向家父道谢的么?这倒不必,听闻衙内在军监所劳苦功高,这是你应得的。” 韩忠彦骤然脸色变冷道:“我实在不想接受这个官职,还请陈相公另安排他职。” “这个朝廷任官岂能朝令夕改?衙内也是官宦子弟,想必韩相公应该也教过你这个道理,既然任命已下,家父就算是宰相也无能为力了,韩衙内,抱歉了。” “你” 不等韩忠彦说下去,陈豫立刻高声道:“上汤!” 上汤就是送客的意思,这是要赶韩忠彦走了,韩忠彦心中又羞又恼,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气急败坏地跑出了陈升之府,呸,什么狗屁宰相,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么?与父亲相比一根毛都比不上! 这也算是韩忠彦人生第一回,尝到了没有父亲庇佑插手的无助的滋味,这大宋的官场到底是多么世态炎凉!一个念头仿佛鬼影一样闪进了他心中,迅速长成了魔鬼,他猛地一咬牙,既然陈升之想坑害自己,那就别怪他韩衙内下毒手了! 韩忠彦在曾公亮的府门前只等了片刻,曾公亮的儿子曾孝直亲自出府门迎接:“忠彦兄快请进,我父亲在书房相候!” 许是在陈升之府上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见曾孝直居然在大门口等候,韩忠彦终于找回了自己高官子弟应有的待遇,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连忙跟随曾孝直进了曾公亮的宅子,他们一直来到书房前,曾孝直禀报道:“父亲,韩衙内来了!” “请韩衙内进来!” 曾孝直一摆手笑道:“请!” “多谢了。” 韩忠彦走进了曾公亮的书房,只见曾公亮仍旧坐在灯下看书,不知为何,这熟悉的一幕令韩忠彦忽然想起了在相州老家的父亲,躬身嗫嚅道:“小侄拜见世伯!” 曾公亮却笑得像一条正在觅食的鳄鱼,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是贤侄啊!不必客气,快请坐!” 韩忠彦坐了下来,曾公亮笑道:“贤侄今晚怎么想到我的府上来?” “启禀世伯,小侄小侄已经不是主簿了。” “哦——” 曾公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险些忘记了,军监所已经解散,是没有主簿了,但你们毕竟都是有功劳的,却不知朝廷给你谋了什么高职?” 韩忠彦半晌不语,随后狠狠道:“陈升之安排小侄去河南府做判官。” “啊!” 曾公亮大吃一惊:“贤侄可是军监所主簿啊,这是何等重要的职权!加上你此前本就是开封府推官,这么一来不等同于贬官了么?陈升之此举这是坑了你啊!他如何能不知道你是稚圭的公子?难道他连稚圭也不放在眼里么?” 韩忠彦再次躬身行礼道:“小侄也不想任此卑官,上回世伯说,我们两家情谊深厚,在京城世伯可庇护于我,恳求世伯帮帮小侄!” 曾公亮好奇地问道:“你父亲可是韩稚圭,你何需找我帮忙?” “世伯说的是,但小侄、小侄不想总麻烦父亲,这些年来小侄总给父亲添乱,但毕竟我已经三十来岁了,也不能一直总倚仗父亲不是?何况朝堂上明暗交错,父亲在家赋闲哪有在京中的世伯看得清晰?” 曾公亮等的就是现在,能说出这番话来的韩忠彦,才是对他有用的棋子,这可比此前那个纨绔子弟强了不知道多少。 曾公亮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实缺官名册,点头道:“我倒可以让你出任吏部司勋员外郎,正好这个职务空缺,可我担心得罪陈升之啊!他可是宰相啊!” 吏部司勋员外郎虽然是从六品,但却是十分重要的实权官,韩忠彦顿时心花怒放,他立马点头道:“小侄愿意以军监所主簿的身份出面指控陈升之,世伯又何需惧怕他!” “哦?不知陈升之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陈升之结党营私,他与十余人结成朋党,反对北伐只是他的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阻挠天子施政,甚至想架空王安石,意图独霸朝堂!” 曾公亮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又问道:“这个问题比较严重,不知你有什么证据?” “小侄是军监所主簿,所有的细节都清清楚楚,小侄也能提供他结党的名单。” 曾公亮点点头,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有知情人指控便足矣,而韩忠彦是军监所主簿,他就是最理想的指控人,陈升之就算浑身都是嘴都说不清了。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事成之后,审官院会任命你为吏部司勋员外郎。” 次日一早,一个消息便震惊了朝野,河北路转运使韩缜弃官投敌了!他从登州乘船逃去北方,投降了辽国。 这个消息令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一时间百官们议论纷纷。 张辰刚到自己的官房,纪达便一阵风似地走进来:“官人,韩缜之事听说了吗?” 张辰点了点头:“刚才我在门口已经听说了,既然他要选这条叛国之路,那也没有办法。” “如果他投降了辽国,那么河北各州府的情况,辽国岂不是清清楚楚了吗?” “所以他投降辽国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逼迫朝廷加强河北战备。” “官人认为朝廷会向辽国索要韩缜吗?” “当然会,不过我认为辽国把他还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敷衍朝廷,比如口头上答应查找此人,最后不了了之。” 张辰不想多谈韩缜之事,便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这两天主要整理材料,一早军器监送来一车文书,都是各种兵器的库存帐簿,我和杨惟至少要整理一两天。” “王中丞不是说派人手给我吗?” 纪达苦笑一声道:“是派来十几个人,可都是干苦力的差役,目前能做文书的一个没有,听说过些天要来几个文案,但也不知到什么时候去了。” “那就慢慢做!反正也不急。” 两人正说着,远哥儿跑来道:“御史,外面有人找!” “人在哪里?” “在大门外呢!” 张辰转身向大门走去,只见大门外站在一个目清眉秀的少年,却从未见过。 少年走上前行一礼:“请问官人可是张辰张御史?” 他的声音又细又尖,显然是一个小内官,张辰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本官便是张辰!” “这是我家郡王给张御史的信。” 张辰微微一怔,郡王给自己写信?他接过信问道:“请问你家郡王是?” “张御史不要问我,信中都有,小人告辞了。”小内官转身便匆匆离去。 张辰打开信,居然是安定郡王赵从式给他的信,这让他略略有点惊讶,在这个骨节眼上这位老郡王找自己做什么? 他又看了看内容,赵从式已从房州来了东京,并约他今日中午喝茶,张辰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他便满怀疑惑地返回了自己官房。 第二百八十三章 郡王有约 军监所解散,影响最大的却是韩忠彦,他不像张辰、刘会、范质等人,军监所解散后可以官复原职,他则无处可去,他原先乃是开封府推官,本来就是因为太学生两次游行而被问责,天子准备贬他去地方任职,只是被韩琦的门生党羽保下来,才调到了军监所。 才短短几个月,军监所便解散了,韩忠彦再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当然,陈升之并不知道韩忠彦之前做着吃里扒外的勾当,他也给了韩忠彦一个承诺,会给他安排一个稳妥的职务,韩忠彦原本并不在意,毕竟他出身不凡,有自己的老爹做靠山,任职会差到哪里去? 可韩忠彦万万没想到,陈升之还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这位首相利用自己的职权,径直饶过审官院和政事堂,在军监所解散后的第三日,便落实好了韩忠彦的新职务,河南府判官。 这个职务和韩忠彦原来的开封府推官平级,而河南府虽然也是大宋五京,但到底比不上都城的油水待遇丰厚,这令韩忠彦顿时傻了眼。 要知道,就算他在军监所担任的主簿虽然只是一个差遣官,却拥有十分显赫的职权,现在却让他去当地方的小官,甚至还不在东京为官,一个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如何能面对粗茶淡饭? 韩忠彦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跌宕,要说陈升之不是故意的,打死他都不相信,心中对陈升之的怨恨渐渐浓重。 按照以往,韩忠彦必然会火速奔回相州老家,寻求父亲韩琦哭诉,但今日他却有了自己的主意,只见刚刚入夜,韩忠彦便来到了陈升之的府邸。 不多时,大院从府内走出来道:“韩衙内请随我来!” 韩忠彦心情忐忑地跟随大院向府内走去,居然让管家来迎接自己,看来自己在陈升之心中,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地位,不过还好,毕竟肯见自己,那自己这番试探也算走出了第一步。 大院把韩忠彦请进客堂:“衙内请坐,我这就去禀报。” 韩忠彦被晾在客堂上,也没有侍女给他上茶,他口干舌燥,心中更是烦躁不已,过了好一会儿,陈升之的嗣子陈豫缓缓走进客堂,韩忠彦起身笑道:“这么晚还要打扰陈相公,韩某愧不敢当!” 陈豫淡定地看了他一眼:“无需多礼,韩衙内请坐!” 韩忠彦忽然明白,不是要接见自己,居然是陈升之的儿子接见自己,他顿时满脸通红,羞愤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这时,终于有侍女进来上茶,陈豫喝了口茶,有些不耐烦道:“这么晚,韩衙内有什么事吗?” 韩忠彦半晌道:“军监所解散了,我我要去出任河南府判官了,听闻是陈相公的安排” “哦?衙内是来向家父道谢的么?这倒不必,听闻衙内在军监所劳苦功高,这是你应得的。” 韩忠彦骤然脸色变冷道:“我实在不想接受这个官职,还请陈相公另安排他职。” “这个朝廷任官岂能朝令夕改?衙内也是官宦子弟,想必韩相公应该也教过你这个道理,既然任命已下,家父就算是宰相也无能为力了,韩衙内,抱歉了。” “你” 不等韩忠彦说下去,陈豫立刻高声道:“上汤!” 上汤就是送客的意思,这是要赶韩忠彦走了,韩忠彦心中又羞又恼,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气急败坏地跑出了陈升之府,呸,什么狗屁宰相,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么?与父亲相比一根毛都比不上! 这也算是韩忠彦人生第一回,尝到了没有父亲庇佑插手的无助的滋味,这大宋的官场到底是多么世态炎凉!一个念头仿佛鬼影一样闪进了他心中,迅速长成了魔鬼,他猛地一咬牙,既然陈升之想坑害自己,那就别怪他韩衙内下毒手了! 韩忠彦在曾公亮的府门前只等了片刻,曾公亮的儿子曾孝直亲自出府门迎接:“忠彦兄快请进,我父亲在书房相候!” 许是在陈升之府上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见曾孝直居然在大门口等候,韩忠彦终于找回了自己高官子弟应有的待遇,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连忙跟随曾孝直进了曾公亮的宅子,他们一直来到书房前,曾孝直禀报道:“父亲,韩衙内来了!” “请韩衙内进来!” 曾孝直一摆手笑道:“请!” “多谢了。” 韩忠彦走进了曾公亮的书房,只见曾公亮仍旧坐在灯下看书,不知为何,这熟悉的一幕令韩忠彦忽然想起了在相州老家的父亲,躬身嗫嚅道:“小侄拜见世伯!” 曾公亮却笑得像一条正在觅食的鳄鱼,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是贤侄啊!不必客气,快请坐!” 韩忠彦坐了下来,曾公亮笑道:“贤侄今晚怎么想到我的府上来?” “启禀世伯,小侄小侄已经不是主簿了。” “哦——” 曾公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险些忘记了,军监所已经解散,是没有主簿了,但你们毕竟都是有功劳的,却不知朝廷给你谋了什么高职?” 韩忠彦半晌不语,随后狠狠道:“陈升之安排小侄去河南府做判官。” “啊!” 曾公亮大吃一惊:“贤侄可是军监所主簿啊,这是何等重要的职权!加上你此前本就是开封府推官,这么一来不等同于贬官了么?陈升之此举这是坑了你啊!他如何能不知道你是稚圭的公子?难道他连稚圭也不放在眼里么?” 韩忠彦再次躬身行礼道:“小侄也不想任此卑官,上回世伯说,我们两家情谊深厚,在京城世伯可庇护于我,恳求世伯帮帮小侄!” 曾公亮好奇地问道:“你父亲可是韩稚圭,你何需找我帮忙?” “世伯说的是,但小侄、小侄不想总麻烦父亲,这些年来小侄总给父亲添乱,但毕竟我已经三十来岁了,也不能一直总倚仗父亲不是?何况朝堂上明暗交错,父亲在家赋闲哪有在京中的世伯看得清晰?” 曾公亮等的就是现在,能说出这番话来的韩忠彦,才是对他有用的棋子,这可比此前那个纨绔子弟强了不知道多少。 曾公亮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实缺官名册,点头道:“我倒可以让你出任吏部司勋员外郎,正好这个职务空缺,可我担心得罪陈升之啊!他可是宰相啊!” 吏部司勋员外郎虽然是从六品,但却是十分重要的实权官,韩忠彦顿时心花怒放,他立马点头道:“小侄愿意以军监所主簿的身份出面指控陈升之,世伯又何需惧怕他!” “哦?不知陈升之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陈升之结党营私,他与十余人结成朋党,反对北伐只是他的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阻挠天子施政,甚至想架空王安石,意图独霸朝堂!” 曾公亮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又问道:“这个问题比较严重,不知你有什么证据?” “小侄是军监所主簿,所有的细节都清清楚楚,小侄也能提供他结党的名单。” 曾公亮点点头,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有知情人指控便足矣,而韩忠彦是军监所主簿,他就是最理想的指控人,陈升之就算浑身都是嘴都说不清了。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事成之后,审官院会任命你为吏部司勋员外郎。” 次日一早,一个消息便震惊了朝野,河北路转运使韩缜弃官投敌了!他从登州乘船逃去北方,投降了辽国。 这个消息令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一时间百官们议论纷纷。 张辰刚到自己的官房,纪达便一阵风似地走进来:“官人,韩缜之事听说了吗?” 张辰点了点头:“刚才我在门口已经听说了,既然他要选这条叛国之路,那也没有办法。” “如果他投降了辽国,那么河北各州府的情况,辽国岂不是清清楚楚了吗?” “所以他投降辽国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逼迫朝廷加强河北战备。” “官人认为朝廷会向辽国索要韩缜吗?” “当然会,不过我认为辽国把他还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敷衍朝廷,比如口头上答应查找此人,最后不了了之。” 张辰不想多谈韩缜之事,便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这两天主要整理材料,一早军器监送来一车文书,都是各种兵器的库存帐簿,我和杨惟至少要整理一两天。” “王中丞不是说派人手给我吗?” 纪达苦笑一声道:“是派来十几个人,可都是干苦力的差役,目前能做文书的一个没有,听说过些天要来几个文案,但也不知到什么时候去了。” “那就慢慢做!反正也不急。” 两人正说着,远哥儿跑来道:“御史,外面有人找!” “人在哪里?” “在大门外呢!” 张辰转身向大门走去,只见大门外站在一个目清眉秀的少年,却从未见过。 少年走上前行一礼:“请问官人可是张辰张御史?” 他的声音又细又尖,显然是一个小内官,张辰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本官便是张辰!” “这是我家郡王给张御史的信。” 张辰微微一怔,郡王给自己写信?他接过信问道:“请问你家郡王是?” “张御史不要问我,信中都有,小人告辞了。”小内官转身便匆匆离去。 张辰打开信,居然是安定郡王赵从式给他的信,这让他略略有点惊讶,在这个骨节眼上这位老郡王找自己做什么? 他又看了看内容,赵从式已从房州来了东京,并约他今日中午喝茶,张辰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他便满怀疑惑地返回了自己官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