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业师:世间因果守护者》 第1章 盯了但盯错了 尹珍无数次回顾自己一生,算不上一帆风顺,但也不能说拿了一手烂牌,至少这把牌曾经是有赢面的。世界是从何时开始脱离她的预期?也许从父亲的死开始,也许从母亲再婚开始,也许从母亲再婚后生了弟弟开始。 最大的可能,应该还是从她结婚开始。 月色下,尹珍一身白裙坐在七层高的楼顶,时不时被风掀起的裙角一下下抚着楼檐,像一朵即将坠落的花。她的目光落在遥远天边,几颗星子聊胜于无地亮着,针尖般大小。随时灭了也没人知道,和她的人生一样。 如果她再坚强一点,再勇敢一点,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许婧是不是就不会死?又或者,她再麻木一点,再恶毒一点,许婧可能也不会死。偏偏她的善良满是怯懦,作恶又不够彻底。 她忘不掉许婧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被抓出血口的手臂如今只剩淡淡红痕,却依旧隐隐作痛。但还好,不是不能忍。可是太多了,这种隐隐的痛实在太多了,多到已分不清哪个更痛一点,伤口更深一点。 像无尽的凌迟,如今终于盼来最后一刀。 尹珍缓缓闭上眼,向下栽去。 “跳了?”周岩山放下手中的资料,抬起头时眉间皱出川字,“不是叫你盯着她的吗?” 周锦书亦没好气,仰头灌了半瓶矿泉水,瘫坐在他身侧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说道:“她都进单元门了,我怎么知道她会奔顶楼找死啊?” 闻言,周岩山的额头顿时青筋暴起,他抬手掐住周锦书的后脖子。 “你是真的欠练了。” 在周锦书的嗷嗷大叫中,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瞬间瘫软了身子齐齐失去意识。宽敞的客厅,只剩电视机中财经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先是轻微的水流声出现在耳边,接着是鸟语蝉鸣,再来是浓郁的雨后草木香浮于鼻尖。周锦书没空感受大自然的魅力,只紧紧抱着周岩山的胳膊,眼睛都不敢睁。 她知道自己被周岩山带进了因果境,也清楚他必然不会叫她死,但不是知道不会死就能不怕的。因果境中千变万化,斥力一起就是山崩地裂鬼哭狼嚎,根本不是她一个未入门的小小见习业师能应付的。 虽然以她的实力能引起的斥力相当有限,但这种不知何时何地就会突然出现的某种要她命的东西,想想都很可怕,再美的景致对她来说都像墓地。 此时的周岩山正带着她站在一根手掌宽的树枝上。 “老周!周岩山,你他妈敢走我就……”周锦书的话未完,怀中便猛地一空,“嗷嗷嗷……周岩山我日你祖宗!” 人气到极致是会连自己都骂的,因下盘不稳,从树枝上跌落在地摔成狗趴的周锦书,此刻全然忘了自己和周岩山是同一个祖宗。 “找不出因果线就别出来了。”周岩山的声音回荡在一方天际,人已消失。 在财经频道主持人清丽的嗓音中,倒在沙发上的周岩山缓缓睁开眼睛,没急着起身,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读信息,全是区域联络人催问任务进度的。周岩山深深叹了口气,坐起来点了根烟。 跟了半个月,还没查出那桩走错的因果究竟怎么回事,线主跳楼了。 人一死,万事皆休。无论生前作恶多端还是诸善奉行,死了就只有等轮回判定善恶因果,后世再报。可轮回是傻的,能准确判定的只有善因善报和恶因恶报这类毫无争议的因果,对于走错的因果线,轮回无法给出精准的判定。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起的善念做的善行,最终都能取得善果。好心办坏事或坏心办好事的情况,比比皆是。有时,一个恶果的形成需要诸多起因,里面不乏有秉持善念的因。将善因从恶果中摘出来,是业师一行最主要的工作内容。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线主不能死。 让周锦书盯人,她就去盯人的行踪,这思维方式证明她对因果线的变化半点不敏感。线主会死在哪个因果下,哪条因果线就会有颜色和松紧上的变化。她不看,她只盯人回没回家。 作为周锦书的师父,周岩山自认没立马揍她一顿已经算脾气好。 他知道周锦书对业师修行没兴趣,她志在当富婆。他不强求,收徒本就为给自己找个“守尸人”。而周锦书拜师,也纯粹为了应付本家。她不愿学,他也懒得教,两人一拍即合。 但观察因果线是业师修行基础中的基础,生下来就会的技能。他万万没想到周锦书能摆烂到这个程度。思及此,周岩山一把捏住昏睡的周锦书的脸,咬牙切齿地拧了拧。 电视中财经新闻仍在播报,一行滚动播出的实时文字新闻缓缓滑过屏幕下方。 『今日凌晨,承安西路丰裕花园小区,一女子从七楼楼顶坠落。其头部及身体多处受到严重撞击,经数十小时的抢救,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不排除涉及刑事案件的可能,具体原因有关部门正在调查。』 周岩山掐了烟,思考了两秒是否要将周锦书放出来,决定还是算了。这小王八蛋欠练不是一天两天,趁这机会给她上上弦也好。就算线主没死,决意自杀这么大的变故,因果线一定有变化,算不上冤枉她。 抓起桌上的资料和车钥匙,周岩山快步离了家。 驱车来到距离丰裕花园小区最近的综合医院,周岩山买了束花,进了住院部打听到尹珍所在的病房。 刚出电梯间,就看见尹珍的丈夫正站在病房门前接受两名警察的询问。 周岩山戴上墨镜,剥了个棒棒糖含嘴里,又从一旁的自动饮水机里接了点水抹在头发上,脱下外套扔在墙边的椅子上,将t恤袖子卷至肩膀,然后对着电梯门照了照,脖子上再有条金链子就好了。 待警察盘问完离开,周岩山拐进楼道,迈着痞子般的步伐走到尹珍的老公张斌跟前,咧嘴扯出爽朗的笑容,他扬了扬手中的花大声招呼道: “前夫哥!” 听见这称呼,张斌转头就想骂街,然而在看见周岩山双臂上结实的肌肉时,瞬间哑了火。 “谁啊你?” 周岩山将花抛到他怀里,呵笑一声没回答,直接转身进了病房。 “诶,诶你谁啊?” 张斌下意识接住花,紧跟着进了病房的门。他伸出手想拦住周岩山,不料对方先回转了身,并抬脚将病房门嘭一声关上了。 与此同时,张斌的脖子突然一紧,反应过来时已被周岩山曲臂压在了墙上,后脑勺被磕出咚一声响,疼得他瞬间发出一声惨叫。 “她跳楼前,你又打她了?”周岩山的声音堪称温柔,唇边甚至掬着一抹笑,只斜着切下的目光如刀刃般冰冷。 在他的注视下,张斌颤抖一记,脸上浮现惊恐神色。见状,周岩山轻笑一声松开手,后退两步晃荡着来到尹珍床前,一副痞子模样。 他躬身朝床上的人看去,原本一头微卷的长发已被剪短,包裹的层层纱布隐约渗血。她脖子上带着颈托,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床侧挂着尿袋。看不见被子下已是怎样支离破碎的躯干,只见她紧闭双眼,眉间微蹙,惨白的脸上一抹痛苦神色。 这笔账不知该算谁头上,明明业师已经介入,线主还是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周岩山无声叹一口气,觉得还是应该把周锦书揪出来揍一顿。他沉下心神,眯眼在尹珍的颈托附近仔细观察起来。 颜色最深的一条因果线紧紧贴在她脖子上,已呈绞杀之势。这条线很粗,纠缠了不止一桩因果,要理出其中存在差错的一条需要不少时间。张斌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时间,被周岩山刚才突然发难吓了一跳,此刻已缓过来。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我叫护士了啊!”张斌站在床尾不敢靠近,抚着自己的脖子大声喊道。 周岩山直起身,将嘴里的棒棒糖取出来,回头望着张斌笑。 “张斌,39岁,津安医科大生科系毕业,留校任教数年因学术造假被辞退,而后从事医疗器械销售工作。前年靠非法窃取对手标底,抢到德国e呼吸机代理权,并将关键进口元件替换为国产元件卖进本市各大医院,”周岩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说一边舔棒棒糖,眼见随着他的讲述,张斌的脸色越发白了下去,“包括这家医院。现在你可以去叫护士了。” 张斌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认识赵齐生吗?”周岩上将棒棒糖塞嘴里嘎嘣几下咬碎,抬抬下巴示意他坐。 听见这个名字,张斌的脸色迅速涨红,浑身气血仿佛都翻涌起来。 “认识就好办。”周岩山拧开床头柜上一瓶矿泉水,仰头漱了漱口并将水吞了下去,嘴里甜腻的味道淡了些,“那哥们儿欠我不少钱,现在找不着人了。你老婆作为他唯一的姘头,替他还还债还是应当的?” 张斌整个人都气得发抖,抬脚就往门口走,迈出两步突然想起周岩山的威胁,于是又气急败坏地折回来。 “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给这对狗男女掏一分钱,操他妈的我没弄死他俩都算好的!你赶紧滚,不要逼我报警!”张斌指着周岩山厉声喝道,脸色已从涨红变为铁青,喘着粗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那你回来干什么,去报警。” 周岩山轻笑着,抬脚将床下另一个凳子猛地踢向张斌的方向。凳子撞在墙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路过的医护。 两名护士推门进来问发生了什么,吓得张斌连连摇头说没事,只不小心碰倒了凳子。 还报警,连护士都不敢报。 一个喝醉酒就回家打老婆的人,哪有勇气报警呢。周岩山理了理裤子,翘腿将脚放在了床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只差没将“不是好人”四个字贴脑门上。 看着张斌青白交错的脸色,周岩山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行,都是男人,不是不懂你现在的心情。这样,你去帮我买包芙蓉王,我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解决这事儿。” 第2章 死了但没死透 特意挑了个比较难买到的烟,张斌一个来回至少一小时。 周岩山反锁了病房门,转身时脸上已再无半点痞子模样。他回到尹珍身旁,端坐在床前的座椅上,然后缓缓伸出手。 那条近乎黑色的因果线一端系在尹珍脖子上,另一端在他掌中缓缓漂浮。周岩山闭上眼,双手飞快地抚过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线,不放过任何一根。刹那间,原本闭上眼后漆黑的世界猛地浮现数个字词。 欺骗、背叛、偷拍、暴力伤害、包庇、隐瞒、谎言——此刻,周岩山的视野被这些字铺满了,它们不停的变换着大小和位置,飞快出现又飞快消失。要辨别这些字,并从中找出代表善意的词。 太多了,这条线纠缠的因果怎会这么多,而且全是负面信息。周岩山眉头紧蹙,额上已缓缓渗出汗,再找不出起于善因的那条,精神力耗尽之前他可能先瞎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捕捉到一个词——拯救。她救过人,而救人的初衷和行为却混在了通向恶果的因果线里。 左手无名指猛地一勾,他瞬间将这条线挑了出来。那是一条细弱的淡蓝色因果线,被包裹在一堆深色的线里很难辨别。好在还是挑出来了,周岩山微松一口气,他捏着这条线再度闭上眼。 ——心脏病、拯救、友情、忏悔、赵齐生。 得到以上信息后,周岩山松开指尖捏着的线,后仰着靠在床侧的墙上。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虽然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条善因的线和张斌无关,里面出现的是赵齐生的名字。 尹珍在大学时就认识了张斌,毕业后结婚,然后就过起了全职太太的生活。婚后没多久开始忍受张斌酒后家暴,她的社会关系因果线本该简单得一目了然,可刚才的因果线显示,她和很多人都有关联,且都起因于恶意。 她到底做了什么? 周岩山犹豫着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的线,刚才只看了致命恶果这一条,她的出生、成长、和婚姻的因果线中,说不定有线索。他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太够。 趁张斌还没回来,周岩山先行离开医院。 回到家中已是晌午过后,周锦书依旧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尸体一般。 周岩山煮了碗泡面,吃完后又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后才进了周锦书所在的因果境。 这个境是对门小孩儿的,因果简单不会产生太大斥力。 境中,山还是那座山,树也还是那些树,只少了鸟语蝉鸣和草木花香。站在一条小溪边,周岩山闭上眼感知了一下周锦书的方位。 片刻后,他来到周锦书身前,一眼看过去立马被她气笑了。 周锦书睡着了——在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地方,随时可能山崩地裂或鬼怪出没的地方,她缩在一棵树上睡着了。 周锦书确实是天才,可惜对业师一行不热衷,否则多加修炼必能成一代宗师,甚至顶替他做周家继任家主都不是不可能。老爷子甚少逼迫谁进行业师修炼,唯独周锦书,打着骂着哄着,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她拽进业师门。 她无师自通地选了个绝佳的位置睡觉,能睡得着也是真本事。 因果境与线主所处的世界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虚实颠倒。现实中存在的有形生命体在因果境中为虚,除了会留下即时更改环境的痕迹,几乎可以当做不存在。而现实不存在的东西投射在境中则为实体,比如因果线或者鬼怪幻象。 业师也同样要遵守这个规则,于是只能以现实不具实体的精神力入境,才能成为境中同因果线一样的实体存在,从而改变同为实体的因果线的走向。 因果境会因外物入侵而产生斥力,入侵者的力量越大则斥力越大。斥力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一本《因果境斥力应对手册》修订至今已有板砖厚了。 周岩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不会去看那本手册,但她知道因果线越密集的地方越安全,因为斥力再凶猛也绝不能切断因果线,而存在感降得越低斥力也会越低。 这两点她绝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因为他没教过。 这个境的因果线是以蛛网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周锦书选择了蜘蛛网最多的一棵树。为了降低存在感,索性连自己的意识都掐了,直接睡觉——她在赌自己的微末功力引不出什么斥力。 对自己的能力有清醒认知,胆大心细且有勇有谋。周岩山看着她那与自己五官相似却略带娇憨的脸,不由得露出赞赏的笑。 不再耽搁,他掐着周锦书的脖子将她带离了因果境。 不等醒来的周锦书破口大骂,周岩山一脚将她踢出门。 “你不是爱看人行踪吗?去盯赵齐生,看他平时除了开出租车还干些什么。” “你他妈的,老子要上课啊哪有空盯人!”周锦书拍着门大声喊道,“你整天撩猫逗狗啥正事没有,你自己去盯啊!” 周岩山打开门,面无表情地探了个头出来答道:“赵齐生也要上班,你下课盯。我没正事是因为我有钱,你有吗?” 周锦书气得踢了一脚再度关上的门,这徒弟当得太憋屈了。整日奔波,还挨骂,做错事还被他扔因果境里自生自灭。要不是看在他不逼她修炼,还允许她随便骂,还包吃包住给零花钱的份儿上,她早走人了! 不过尹珍这事儿她确实理亏,周岩山但凡较真儿点都能直接将她退回本家,家主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任务未完成,线主死了,搁哪儿说都是破了底线的事。 “嗯?”周锦书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继续去拍门,“尹珍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查呢?” “没死透。”门内传出周岩山的声音,这次他连门都懒得开了。 周锦书心情复杂地出发了,知道尹珍没死透她本该高兴的,但想到刚才在因果境里荒野求生半天,又觉得冤枉,那高兴就变得有些五味杂陈。 赵齐生的作息很规律,一如周岩山所说他是按时上下班开出租的。他负责开白天的车,早十点接车,晚十点交车。跟了他小半个月,周锦书发现这人每隔几天就会去一趟网咖,这是他除了开车以外唯一会出门做的事。网咖地点不固定,有时是城南有时是城北。 若只是普通上网,一般人会固定一个网咖,要么近要么设备好。像赵齐生这样打游击似的满城跑,若只为上个网也未免太费劲了。于是周岩山叫周锦书继续盯着,等他再去网咖的时候通知他。 三天后,赵齐生果然在深夜时候离了家。待他进了网咖大门,周锦书给周岩山去了电话。 这次周岩山扮痞子扮得无懈可击,小圆墨镜低低挂在俊挺的鼻梁上,头发固定成凌乱的形状,脖子上一条金链子,宽松的白色无袖t恤半掖在裤子里,下身一条紧身牛仔裤显得腰窄腿长。 他嘴上叼根烟进了网咖门,前台小妹立即殷勤给他开了机位,甚至问能不能加个微信。 老实说,他这个身材扮痞子其实不太合适,碰上有脑子的一眼穿帮。修行练出一身精瘦腱子肉,哪个痞子这么自律。加上常年寻因觅果断善恶,有点阅历的估计都不会看漏他眼中正气,所以墨镜是他出门的必备品。 周岩山缓步走进网咖大厅,抬手将墨镜拉低了些,目光扫过坐了人的机位,很快便在最角落的位置发现了赵齐生。 好家伙,赵齐生脖子上的因果线全是深色的,却松松垮垮全无收紧的势头。周岩山看得眉头一跳,做这么多恶都不死,命够长的,这是要下辈子再清算因果的意思了。 就在周岩山抬脚准备靠近观察的时候,赵齐生身旁的机位上站起一个人。 那人微微低着头,额前的发垂下来半遮眉眼,白净的脸庞看上去甚至稚气未脱,宽松的t恤套在瘦削的肩背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周岩山停下脚步,目光怔怔落在那人身上,仿佛看见无法理解的生物。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人将椅子推进电脑桌下,然后拿起一旁地上的背包挂在肩上,缓步朝网咖大门走去。 “喂,你。”看着他渐行渐远,周岩山不由得出声喊道。 那人驻足回头,眼中仿佛一片清澈见底的湖,静得无一丝波澜,连好奇与意外都看不见。他明明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却莫名站出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周岩山叫住他,却无话可说。 那人等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周岩山都未能回神——这个人,没有因果线。 第3章 是二世祖但没钱 理论上可以存在毫无因果线的人,父母生养之恩还尽,不欠他人亦不被他人欠。只这种人实在太少,周岩山从能看见因果线起就没遇到过这种人。 他下意识朝那少年离开的方向迈出两步,然后又转头看向赵齐生的方向。见赵齐生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屏幕,时不时露出猥琐的笑。 周岩山掏出手机给蹲在门口的周锦书打电话。 “你看见了吗?”他问得很急,连说明都没有,但他相信以周锦书的脑子必然听得懂他在问什么。 “没看见。”周锦书答得干脆。 “到哪儿了?”周岩山皱眉问道。 周锦书无奈叹了口气,她最烦周岩山的一点就是,哪怕她只字不提他也能猜到她在干什么。 “承安路西的方向,还在跟。” 周岩山挂掉手机,微松一口气,还在跟就好。那少年太奇特了,身上一点因果都没有,干净得像天生地养的野生植物,任何一个业师见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哪怕周锦书这个半吊子。 他来到赵齐生背后贴墙站着,赵齐生过于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半点没察觉。 周岩山看了片刻,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原来如此,他明白尹珍因果线里的那些字词是什么意思了。垂下眼点燃一根烟,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惊得赵齐生猛地回过头。 他手忙脚乱关了页面,急急站起身冲周岩山大声呵斥道:“你看什么!滚滚滚,走远点抽!” 周岩山收起打火机,深吸一口后将烟缓缓吐出,然后抬手拍拍他的肩,招呼哥们般笑着说道:“动作快点,我在门口等你。” “诶,你谁……”赵齐生指着周岩山的背影喊,声音有些大,引得周遭几人冲他发出不满的嘘声。他只得讪讪坐下,嘴里嘟囔着“哪来的神经病”之类的话。 周岩山有一千种法子让赵齐生后悔来到这世上,但没必要。 这人的因果线根根分明且颜色一致,不存在任何争议,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不是那种大奸大恶,而是怯懦、卑劣、无耻、阴损的那种恶。用不着业师出手,按赵齐生眼下的因果线,死后会被轮回直接判去畜生道,慢慢偿这一世所造恶业。 当然,这得看他心情,偶尔搞搞现世报也不是不行。只是若这辈子果报偿尽,下辈子会去哪一道就难说了。 轮回能做的事,业师通常不会插手。无论哪一道的业师,最不希望的就是因果缠身。能在片叶不沾身的情况下惩恶扬善,是每一道业师追求的终极目标。然而这实在太难了,介入他人因果,自己怎可能半点因果不担。 所以刚才那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无亲无故六根清净就算了,长这么大都不曾插手过这世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吗?还是插手完立马获取果报,将一桩因果了结?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蹲在网咖门口抽烟的周岩山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又给周锦书去了电话。 “哪儿呢?” “你背后。”周锦书幽灵一般从他身后冒出来,伸手就把他嘴上的烟掐了。 周岩山撇嘴,从口袋里摸出棒棒糖叼着。自从收了周锦书为徒,他这烟史就算到头了。同住一个屋檐下,周锦书什么都能将就,唯独忍不了他抽烟。每次看到都跟疯狗似的冲过来抢他的烟,要不是打不过他,估计能把他往死里打。 “跟丢了?” “至于啊。回学校了,我又进不去。”周锦书调出手机相册给他看,“看,小伙儿多帅。小说里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是不是就他这样的啊?好可惜,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哪儿的话,女大三抱金砖。你最多大六岁,能抱两块。”周岩山一边放嘲讽一边接过手机将屏幕上的照片放大,“广凌二中,住宿生这么晚回学校没问题吗?”他皱起眉头,一副爸爸心态。 “不知道,他翻墙进去的,身手蛮利落。”周锦书滑动手机屏幕,给他看翻墙照片,“看见他的瞬间我都愧疚了,怀疑自己修行退步到连因果线都看不见了,吓我一跳。” 周岩山疑惑地瞥她一眼,“没有的东西怎么退步?” 闻言,周锦书脸一垮转头瞪向他,问:“没完了是!你蹲这儿干嘛呢?” “等人。你先回,明早还上课。”周岩山将这几张照片发到自己手机上,又转了点钱给周锦书,说:“自己叫车。” 周锦书收了精神损失费,讪讪去路边等车。 周岩山这人毛病很多,脾气臭嘴臭,很容易心情不好。而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路过的狗都要被他嘲讽两句。要不是动手牵扯的因果比较大,估计他也不介意踹两脚。 然而他有两个优点,一是人高腿长脸够帅,二是掏钱大方。每次被他迁怒完,他都会立即给“精神损失费”——这也是周锦书能忍他至今的主要原因,跟自己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此时的周岩山蹲在网门口旁的台阶上,反复看着那几张偷拍的照片,不得不承认周锦书眼光不错。这少年确实长得好看,举手投足都透着克己复礼的姿态,像极了端方雅正的贵公子。现今崇尚个性张扬与洒脱不羁,这种内敛的气质很少见。不过谁家贵公子凌晨还在外面上网,还翻墙回学校。 大约又等了半个小时,赵齐生出来了。 平心而论赵齐生长得不丑,五官算端正,眼睛尤其长得好,微低头上挑眼帘看人的时候,有点邪性的味道。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也不知尹珍是不是被他这带侵略性的邪性眼神吸引,什么事都肯替他做。 周岩山站起身猛地勾住赵齐生的脖子,并凑在他耳边说了个名字,原本奋力挣扎的赵齐生立即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放心,找你发财来的。”周岩山亲切地笑道,搭着赵齐生的肩往旁边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认识尹珍的?”赵齐生狐疑不决,脚下虽被周岩山带着走,但每一步都不是很情愿,“没听说她有朋友。” “我和他弟弟熟。”周岩山猜他大概率没见过尹珍同母异父的弟弟,但一定知道她有这么个弟弟。虽然也想直接装作是尹珍的朋友,那样方便些,但年龄对不上。尹珍已经快四十了,他还不到三十。 “她弟弟知道这事儿?”赵齐生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拽着周岩山急急问道。 “不知道,否则早跟尹珍断绝关系了。”周岩山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现在难说,毕竟张斌已经知道了。” 赵齐生坐进车后座,接过周岩山递来的烟,点燃后长吸一口,眯着眼叹道:“这事儿我听说了,是有点对不住尹珍。但那都是两年前的东西了,也不知道张斌从哪看到的。也是尹珍倒霉,连脸都没露也能被认出来。” “她何止倒霉,还蠢得要命。张斌一问就什么都认,连你的事都说了。”周岩山将车开出停车场,“你住哪儿啊,我送你。” “金胜南路百林小区。”赵齐生顺口答道,“你怎么知道张斌知道我了?” “尹珍说的,还说张斌要跟她离婚,闹得不可开交。这要是我,管张斌怎么问一概不认,别说只是没脸的照片,就是有脸我都要说是合成的。更别提还把你说出来。现在搞到跳楼,真他妈蠢透了。”周岩山真假掺着说,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鄙夷。 赵齐生安静了片刻,犹豫地问道:“她跳楼了?” “你不知道?三、四天了。摔得惨,人都变形了。”周岩山说着耸耸肩。 赵齐生不再说话,转头看着车窗外抽烟出神。 从后视镜看了看他的表情,周岩山唇边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兔死狐悲,还悲得挺真切。 这天过后,赵齐生每天的夜宵都是和周岩山一起吃的。各个夜市有名的大排档几乎吃了个遍,酒喝不多,但次次尽兴。闲谈他中了解到,周岩山是个二世祖,靠家里砸钱砸了个医学硕士毕业,然后就混吃等死再没干过正经事。家里给了他个小诊所,请了些退休老专家镇场子,他只等年底领钱就行。 赵齐生为验真伪倒是去看了他口中的小诊所,这规模如果称为诊所的话,街边的诊所只能叫摊位了。这分明是家私人全科医院,只没有甲级医院的资质罢了。他本以为周岩山唬他,进了医院后还真有医生跟他打招呼叫周董。 “我就想不明白了!” 盛夏夜晚的路边烧烤摊,赵齐生一手拿着烤串一手拎瓶啤酒,仰头吹了一半。放下酒瓶时,洒了一些在桌上的菜盘里,周岩山停下正要伸过去的筷子,转而去夹另一盘烤豆腐。 “你说你这长相,这身家背景,既不缺女人也不缺钱,你搞这事儿干什么?”赵齐生扯着嗓子喊,有点酒劲儿上头。 周岩山嚼着嘴里的豆腐,不疾不徐地答道:“送上门的女人没意思,看得上的又没有。而且我确实没钱,诊所年底分红是打我妈账上的,她只给我零花钱,还得看她心情。谁耐烦老是伸手要饭!” 赵齐生此刻的脑子距离清醒还有很大距离,一时觉得周岩山说得很有道理。原来有钱人的世界也有这么多不如意,还不及他一个出租车司机来的自在,至少自己赚钱自己花。 “你供货,我加工,卖了以后五五分?” 周岩山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烟递给他,又点燃打火机凑到他脸前面。细弱火光照亮赵齐生浑浊的眼,以及酒醉泛红的脸。 “是不是五五,得看你本事。”周岩山压低了声音,“水平够,四六都行。” “我水平不够?”赵齐生瞪大眼睛,一副被侮辱的表情,他深吸一口烟,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大灌一口,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一会儿你送我回去,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水平。” 第4章 送上门的脚踏板 周岩山等他这句话等了半个多月。料到赵齐生不会轻易将偷拍的照片和视频拿给陌生人,但利益面前人多少会昏点头。然而耗时半个月才将他的防备心降下来,也是超出预期了。 来到赵齐生租住的地方,一间一居室小屋,算不上很脏乱,但看得出有段时间没收拾了。卧室窗前一张窄小的电脑桌,上面放着显示器、音响、空饮料瓶和烟灰缸。鼠标已被磨得包了浆,键盘缝隙中满是掉落的烟灰。 周岩山看着他打开电脑输入密码,在e盘调出隐藏的上锁文件夹。解锁后,赵齐生大方地让出电脑前的位置,说道: “你慢慢看,我去放个水。” 这个文件夹里有两个按年份命名的子文件夹,每个子文件夹里又按图片和视频做了分类,所有的文件都以日期命名,只有今年的部分名称是乱的。 按文件生成时间排序,周岩山发现命名混乱的文件都是近一个月的,和尹珍婚变出事的时间吻合。听见隔壁厕所里传出水声,他摸出上衣口袋里的移动固态硬盘,将近半年的图片和视频都拷贝进去。十秒后拷贝完毕,赵齐生进屋时他刚好将硬盘拔下来放回胸前的口袋里,并在他的注视下掏出一盒烟,自己抽出一根后将烟盒抛给赵齐生。 动作流畅神色坦然,仿佛他伸手进口袋本就为了掏烟。赵齐生没有怀疑,点燃烟后俯身指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文件说:“看这个,这个光线和人体动态都特别好,不是阅片无数的恐怕都看不出是偷拍的。” “确实。”周岩山凑近屏幕做出仔细观察的样子,里面的女子从脱衣上床到和男人颠鸾倒凤,目光曾多次朝向摄像头的方向,看起来像有意配合完成拍摄一样,“你怎么做到的?” 赵齐生喷着酒气朝周岩山靠过来,说了句:“商业机密。” 周岩山深吸一口烟后靠向椅背,抖抖烟灰说道:“说真的,之前找你五五开是把尹珍的活儿也算进去了。如今她躺在医院,她那部分你得顶。” 赵齐生酒劲未退,乍然听见尹珍的名字,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低声说道:“她本来也没干什么,偶尔帮我去酒店装装摄像头,剪剪视频……” 周岩山继续点着视频看,状似无意地问道:“话说你到底看上尹珍什么了?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闻言,赵齐生抽着烟缓缓坐在床边。房间狭小,他膝盖一弯便已快碰到电脑椅了。 “第一次见她是在澜江大桥边上,正要跳江,我路过拦下她。那天她除了脸一身伤,我就带她去医院了。”赵齐生侧身躺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烟,烟灰弹在地上,“那会儿我年轻,看见可怜兮兮的漂亮少妇,哪还走得动道儿啊。要搁着现在,两瓶酒一灌睡完就完了。结果现在甩都甩不掉,麻烦死了。” 周岩山依旧认真地看着照片和视频,桌面小音响里时不时传出男女的粗喘呻吟声。他“哦”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似乎不太感兴趣。 也不知是因周岩山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是赵齐生酒喝多了突然感性起来,他继续说道: “我跟你说,那会儿我对她真用心。”赵齐生坐起身,“一听她说被张斌打了,我把乘客赶下车也要去接她。我给她买药,带她看电影,逗她笑。我那会儿真的……我叫她离婚,我说我开出租车虽然赚不到多少钱,但能让她吃饱。” 似乎有些说不下去,赵齐生哽咽着红了眼眶。 周岩山有点意外,他侧目看了赵齐生一眼,随即想想也合理。这两人相识至今三年有余,没点真感情打底子,也干不出这么缺德带违法的事儿。他犹豫着要不要趁话头,引赵齐生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她这么不识相?”周岩山一脸惊讶地问道。 “哼,何止不识相。她是纯把我当工具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听说我想娶她,张口就是十万。什么逼这么值钱,我还没嫌她二手货呢!”赵齐生气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灭,像在碾死恶心的虫子。 “那还跟她纠缠到现在,早踢了不完了?”周岩山此刻是真不懂了,按他的逻辑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应该立马一拍两散,怎么还能搞到现在呢? 赵齐生冷笑一声,说道:“踢了?太便宜她了。我这么真心对她,她对我呼来呵去,最后还问我要钱。我赵齐生虽然只是个开出租的,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女人都能上我床。”赵齐生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她想要钱,可以,我答应,但她得帮我一起赚。”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挑着眉点点头,同时将胸中闷气缓缓吐出。这个发展确实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他还没来得及与尹珍正面接触,对她的了解仅限身份背景和个人经历。从她的经历来看,不像会为了钱抛弃良知的人。 她若急于脱离张斌的家庭暴力,就不该张口向赵齐生要钱。她若不打算离婚,那还要钱干什么?刚才无法理解赵齐生,现在无法理解尹珍,周岩山深觉自己业师做这么多年,对人性的认知依旧浅薄。 他下意识摇摇头,脸上透着无奈。 “你不信?”赵齐生瞪大眼睛,没等周岩山否认就立即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她柔弱善良得跟小白兔一样?我告诉你,我当初也是这样被她骗了的!那女人的善良无辜都是装出来的。你看这个。” 他站起身,一把抢过周岩山手中的鼠标,因过于激动,点了好几下才准确将目标图片打开。 “你看这个,就是这个女人,活生生被尹珍害死的。”赵齐生晃动着食指,在显示器上连戳好几下,他脚下不稳,踉跄着退两步跌坐在床上,“那女人有多恶毒,你根本看不出来!我偷拍是为钱,她是要命。” 周岩山看了一眼图片生成日期,应该在他刚才拷贝的范围。 “拍个照还能把人拍死了?老哥你今儿没喝多少啊,说梦话了?”周岩山笑着打趣,拍了拍赵齐生的肩,说:“行了,不聊了这些没意思的,你歇着。过几天我找个人试拍,不出意外咱就四六走了。行?” 赵齐生有些意犹未尽,这些话他憋了多年没人说,看出来周岩山并不感兴趣,还是仗着酒劲一股脑说出来了。没想到一番真心吐露使得周岩山直接让了一成利给他,实属意外收获。 不过在赵齐生看来,医院里多得是对医生不设防的女病人,实在不行还能上麻药,周岩山这资源是得天独厚。抽几成都是白捡的,干活冒险的还是他。于是又有些不平衡,开始想怎样才能再争取点抽成。 离开赵齐生的家,周岩山没急着叫车,他心情不好还有点胸闷。此刻回去看见周锦书难免又要刺儿她几句,破财。于是他叼着烟在人烟稀少的街上独自走着,打算等周锦书那个夜猫子睡了再回去。 时近凌晨,白日的暑热已几乎消散,天空被黑压压的云层盖着,星月皆看不见。偶尔有风吹过,带来几分即将落雨的潮湿泥土味,混着隐隐草木香灌入鼻腔,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周岩山喜欢有风有雨的日子。 不论是狂风暴雨还是风细雨,只要空中有东西在他身上来了又走,就能让他感到舒畅,像能带走他一身因果似的。当然,别说刮风下雨,就是下刀子都断不了他一根因果线。道理都懂,图的就是脑补,方便平复情绪罢了。 周岩山一直活在自己划定的原则范围,对周遭事物有他自己的平衡标准。取了多少就要偿还多少,舍了多少就要得到多少。就像对待周锦书,他允许她不尊师长,因他并未尽多少师长的责;他允许自己凭心情对她挖苦嘲讽,但事后必须给她最爱的金钱来弥补自己的无礼。 这种自作主张的平衡能让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情绪稳定,然而在工作中,比如和赵齐生打交道的这些时日,他所目睹的一切卑劣、无耻、阴险、恶毒,都只能自己消化。无处可说,也无法可说,只有寄托脑补,靠一袭风雨替自己发泄。 他有时也会想,也许有一天会麻木,会对这些让人不适的行为视若无睹,像他爷爷一样冷静理智地处理一切,这样会轻松许多。又担心真有这样一天,自己会变成无情无义只看因果的机器。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周岩山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身姿挺拔地在雨中缓步前行,夜色中看不清眉眼,走路时下巴微收,单肩背一个又大又沉的书包。 周岩山停下脚步,不用看脸就知道,这是那日在网遇到的没有因果线的少年。看来路方向,他应该又去上网了,现在是朝学校的方向走。 待那少年略走远了些,周岩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也不清楚自己跟着人家要干嘛,总不能上去问“诶你为什么没因果线”,得被人当疯子。但不跟着看看,实在有些对不住自己的业师身份。 这心情类似生物学家发现新物种,就算这生物只是自己活在那儿谁也没碍着,但身为生物学家,既然看见了就想研究一下。至于有没有研究价值,得研究完再说。 于是周岩山跟着他来到学校背后操场的围墙边上,眼睁睁看着他翻身跳上院墙,却因墙头落雨湿滑而栽倒下来。 周岩山下意识迈步上前伸手接。 夜雨微遮视线,他没看清那少年下落的姿态,只觉自己头顶突然一沉。反应过来时,那少年已经踩着他脑袋越过围墙跳进校园了。 …… 他今天这心情恐怕很难好起来了,刮风下雨都不行。 第5章 有运气但不多 被隐约一点电机震动的嗡鸣声吵醒,周锦书皱着眉睁开眼,手机显示已经上午十一点了。这觉睡得过瘾,难得周岩山放她睡到自然醒。周锦书打着哈欠坐起身,正要下床去厕所,一阵高亢的女人尖叫声传来,吓得她浑身一哆嗦拖鞋都掉了。 急忙捞起地上的外衣披在肩上,周锦书三步并两步开门奔出房间,四下张望一番没发现有人,这才看向紧闭着的周岩山的房门。她轻手轻脚凑过去趴在门上听,里面有女人的喘息声。 卧槽——卧勒个大槽! 周锦书嘴巴张得能塞鸡蛋,耳朵恨不能穿过房门直接进房间听。给周岩山当了三年徒弟,她从没见过他带女人回来。老周牛逼!这他妈的不带则已一带惊人,夜战完接着日战,眼见要中午了,没结束的意思。 房门突然被打开,周锦书立即触电般弹开两米远,神色冷静地说道: “我没敲门。” 周岩山一身家居服斜靠在门边,眼下有淡淡青影,神色疲倦。一股浓郁的烟味从门里涌出来,他指尖还夹着一根未抽完的烟。 “你他妈的……”周锦书立即冲过来抢他的烟,“再让我看到你抽烟,你,你就是我孙子!” “好的,奶奶。”周岩山语气平静面色无波,不等周锦书咆哮,他接着说道:“刚才发了张照片在奶奶你的手机上,去查照片里的人什么身份背景,以及怎么死的。” 听见“死”这个字,周锦书正了神色,然后探头越过周岩山的肩膀看了一眼房间,略带失望地说道:“没带女人回来啊?” “带了,十几个g呢。” 周岩山把房门关上,片刻后里面传出女人的呻吟声。 周锦书:…… 两日后,周锦书查出照片中的女人名叫许婧,三十一岁,两个月前因先天性心脏病在静安医院去世。死因清晰明确,不存在任何争议。 据许婧家人说,尹珍与许婧相识近半年,关系很好,经常相约吃饭逛街。许婧偶尔会在尹珍家过夜。 这一点存疑,至少据周岩山对尹珍的丈夫张斌的了解,他是不可能允许尹珍带人回家过夜的,更不可能允许尹珍出去过夜。许婧没在家睡觉的夜晚究竟去了哪里,这一点与她的死有没有关系,还得调查。 许婧的心脏病是天生的,出生时医生就说很难活过二十,但随医学技术的发展,经过多次手术后还是撑过了三十。这种情况下说尹珍杀了许婧,有可能,但没必要。本就是随时挂了都不意外的人,有什么理由非弄自己一手血? 巧的是,静安医院正是周岩山名下的那间“小诊所”。这查起来就方便多了,几通电话基本了解了许婧入院到死亡的全过程。然而医学上的救治过程并不是周岩山想知道的重点,却将接电话的心外科主任吓得半死,以为他在查医疗事故。 周岩山只得去医院调监控,想看看许婧入院时尹珍是否在场。 如果许婧心脏病发后是被她送来医院急救的,那赵齐生的话应该就是纯放屁了。而尹珍那条代表友情与拯救的因果线,可能就应在这件事上。只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拯救的善因结出杀人的恶果。 若真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业师修正因果线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在现实中续写因果线,二是入因果境转接因果线。而现实中能续写的因果线,只能在恶果还能弥补或改变的情况下,若对应的果报已经无可挽回,就只剩入境转接因果线一条路。 大部分业师不愿入因果境,因境中可能遭受的攻击难以预计,对业师自身的格斗能力要求很高。而在境中被斥力弄死的业师,现实中也会死。 当然,不排除有追求刺激的业师只喜欢入因果境修线,毕竟在现实中续写因果线也很费时费力,万一续写失败还是得进因果境,类似生孩子选顺产还是剖腹产。一般修罗道和地狱道业师喜欢直接剖。 作为人间道业师,周岩山还是习惯先走续写的路子,走不通再说。 半小时后,周岩山将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然后去了安保室。得知医院公共区域的监控最多保留30日就会被覆盖掉,只有手术过程监控会保留到三个月。这下想要知道是谁送诊就只有去查原始记录,得找到当日急诊接诊医生,还不一定记。 麻烦,周岩山黑着脸拨通行政办的电话。 “我周岩山,叫黄主任做采购计划找我签字,下个季度更新视频监控存储设备,所有监控都扩到三个月的存储量。” 俗话说上帝关一扇门就会开一扇窗,监控这扇门是没给周岩山开,但当日急诊的接诊医生刚好今日也在急诊轮值。 还行,运气不算太差。 周岩山进了急诊楼,下一刻,迎面而来的因果线瞬间铺满他的视野。他急忙停下脚步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太久没来这里,差点忘了医院急诊是世界上因果线最集中的地方。 来急诊的要么是突发事故,要么是濒死老人,这里是人类突然接近死亡时会来的地方。年轻人好些,老年人携一生因果来这里续命,几乎个个都浑身缠满因果线,如裹着厚重凌乱的线团。各色纷繁纠缠,让人眼花缭乱。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前行。他一直对业师门没有发明屏蔽因果线的眼镜这件事很不满,也曾提交过多次可行性提案申请,结果都被周家家主,也就是他爷爷给卡了。 业师就没有当睁眼瞎的权利吗?太欺负人。 周岩山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低着头朝急诊综合办公区走。因果线比较少的空间只有天花板和地板了,看天走路比较危险,他选择看地。 一阵争吵声从前方传来,周岩山假装没听到,低头顺着墙根继续走。急诊吵架多如牛毛,管不过来。 他可以不管,但他要找的人正在管。发现这一点后,周岩山无奈抬起头,看向那里三层外三层由多名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以及家属的家属组成的圈。 这些人的因果线都挤成一团了,一眼看过去根本分不清哪根是谁的线。 “冯医生,”周岩山站在门边唤道,“冯医生你过来一下。” 冯嘉明的白大褂都快湿透了,一边擦着汗一边过来打招呼:“周董,你怎么来了,有事儿啊?” 周岩山刚想开口,人堆里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喊。 “我没钱,我没家人没朋友我什么都没有!就一条命你们拿走!拿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人群中,憋着哭腔高声叫道。 周岩山指了指那堆人,问:“什么情况?” 冯嘉明叹了口气,示意周岩山走远两步,他低声答道:“那孩子倒霉的嘞,打篮球砸到一老头。老头当场就晕了,被家属送来医院。还没来得及查清楚老头到底什么情况就闹起来了,叫赔偿。” “碰瓷儿?”周岩山问道。 冯嘉明闭着眼猛摇头,“砸是真砸了,晕也是真晕了。暂时没死,但不好说有没有别的问题,毕竟年纪大了。” “你们怎么打算?”周岩山接着问道。 “关我们什么事嘛……”冯嘉明一张老脸满是欲哭无泪,“叫他们自己去商量要不要做检查,要做就缴费。结果闹得更凶了,连我们都被骂进去,说我们是只认钱的黑心医院。护士就说要不押一下身份证,先走绿色通道,这都挨了一巴掌。” 闻言,周岩山冷笑一声,道:“合着就是自己一分钱不想掏但要做检查,那孩子掏也行,医院掏也行。” 冯嘉明点点头,“我感觉大概是这个意思。” “打人的是哪个?”周岩山眯眼看向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人。 “那个,白色老汉衫的那个。”冯嘉明指了指人堆,“好像是患者的弟弟。你别冲动啊,在医院打人不好的,要打带出去打。” 周岩山脚下一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冯嘉明一眼——原来他在他们眼里就这个形象。 来到病床边,周岩山越过众人头顶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老人。确实时间不长了,因果线全部收拢在脖子上,最多半年的寿命。这老人的因果线全是浅色的,可见一辈子行善居多。 他的目光移向哭泣不止的男孩,发现那孩子身上也并无深色因果线,就是说,他并未做任何影响他人寿命之类有严重恶果的事。不过对于这些家属来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赔钱。 周岩山微退两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放下手的瞬间在打人的那位穿白色老汉衫的老人脖子附近轻捏一记,眼前瞬间浮现“塘口、赌鱼、欺诈、负债”这几个词。这是他随便捞的一根深色因果线,这位患者弟弟果然缺钱。 “你没爹没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老汉衫弟弟揪着那孩子的衣领不放,梗着脖子吼道:“人都被你砸成这样了还想赖账,你爹娘老子就是这样教你的?” 听见这话,那孩子脸色涨红,脖子上青筋都冒出来了,一时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用力推了他一把。那老头顺势就坐在地上,开始拍着腿嚎啕大哭。 “打人啦!砸完人又打人,你是想我们一家都死绝你就不用赔钱了!欺负老人啊……” 两个护士试图扶他起来,冯嘉明急忙上前将那孩子往一旁拉。另有两个年轻些的家属抓着那孩子的衣服不放手,叫骂着让他道歉赔钱,否则就去警察局。场面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医院保安都来了三个,手忙脚乱制止那些人的推搡拉扯。 周岩山拍拍那位坐地不起的患者弟弟。 “老人家,别喊了。再喊下去,下一网你也要输了。”周岩山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老汉衫老头一听见“输”这个字,跟被按下静音键似的立马收了声。他惊讶地转头看向周岩山,满脸疑惑,“你谁啊?你怎么知道……” “三元九运,四柱八字,我业余玩玩。老先生您这情况,不用排盘我都知道您命里缺点运气。”周岩山笑眯眯地说道,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欠多少了?” 那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拖着就往外走,“小伙子你给我算算,我哪个方位的塘口能出货。” “二叔公?”身后几个小辈立即叫住他,“你走了爷爷怎么办?” 见状,那老头指着那孩子说道:“你们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周岩山不动弹,也不吭声,只看着他笑。 “我给钱!只要你算得准,下一网不管多少都有你一份。怎么样?” “误会。”周岩山将他的手推开,“老人家,我不是来做生意的。我是看你在气运越来越差的路上狂奔,忍不住提醒一下罢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哪算得出具体方位。您忙着。” 说完,周岩山转身就走。 能在初次见面就准确说出他赌鱼下网会输以及欠债,怎么可能半点建议没有,那何必开这个口。老头儿急忙再次拉住他,轻咳两声说:“别别,你就当日行一善多少给点提示。我这个气运,怎样才能往好了走?” “日行一善。”周岩山低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头皱着眉头问:“什么意思?” 周岩山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第6章 想顺产但没顺出来 周岩山侧头看去,那人一身宽大的白色t恤,军绿色工装裤,单肩背一个藏青色帆布书包,看起来只是个普通高中生。然而他静静伫立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与周遭浑身裹满纷繁杂乱因果线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干净得让人想报警。 那人站在门边看了片刻,开口朝屋内喊道:“姜正安。”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语调平稳缓和,吐字的节奏似乎比常人要慢一点,丝毫听不出年轻人应有的活力。 “关池哥!”屋里的少年像见了救星,三步并两步奔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那老人会突然进球场,我根本没看见他。我……” 他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少年便冷静下来,讷讷站在他身旁低下头不再辩解。 “你是他家长是?你们家小孩把我哥砸成这样,他一分检查费都不出。我哥都快八十了,这一晕都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搞不好我要告你们的!”老汉衫老头儿一见对方来人,立即迈步过来指着那孩子大声说道。 那名叫关池的少年安静看了他片刻,又朝床上躺着的老人看了看,然后说了一个字。 “好。” “好什么好!人都成这样了还好?你是不是故意来气人的?”老头儿气得脸色铁青,伸手就要去推搡他。 “检查费我出。”关池微微侧身让过他的碰触,声音依旧清冷。 “关池哥,你哪有钱……”那小孩急得直拽他衣服。 “你的科比签名篮球得归我。” 闻言,孩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瞬间哭起来。 周岩山嘴角抽了抽,原来他的因果线就是这样搞这么干净的。收支平衡立马兑现,等都不带等的。 “你,你又不打篮球,要我篮球干什么?” “砸人玩儿。” “……” 关池被护士带去缴费,那病床前围着的人相视片刻后纷纷散去。周岩山下意识想跟过去,被老汉衫老头儿拽住非要问个子丑寅卯。 “日行一善,不要作恶。七日后开始转运,到时候你赌哪个塘口哪个塘口出鱼。信不信随你!” 周岩山懒得再故作高深,不耐烦地说完甩手就走了。出门几步后又立即折回来,差点把正事忘了。 “冯医生,我问你个事儿。”周岩山将冯嘉明带到医生办公区,“七月十六,有个叫许婧的心脏病患者来咱们急诊,当时是你接诊的,有印象吗?” 冯嘉明迷茫地看着他,显然不记得了,他打开电子日志翻看起来。 “有。七月十六晚上二十点十五分接诊,二十三点三十分转心外住院部,刘浩医生主治。要看诊疗记录吗?详细治疗过程在另一个系统。” “还记得谁送她入院的吗?” “这个,”冯嘉明努力回忆着,一张老脸上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不太记得了啊……诶缴费记录可以查一下咯,进来肯定先交钱的嘛。” 有道理。周岩山拍拍他肩膀表示感谢,顺口说道:“把她所有病历记录调出来复印一份,我一会儿拿。多谢!” 来到缴费结算中心,周岩山一眼看到正在排队的关池。这哥们儿在业师眼里实在太显眼了,想看不见都不行。他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决定去和稀有生物打个招呼。 “你好,我叫周岩山。你是那个,姜正安的监护人?” 关池未转身,只侧目看了他片刻,然后移开目光看向缴费队伍的前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是你啊……” “认识我?”周岩山挑眉看着他。 “算是。”关池答道。 “算是,是什么意思?”周岩山觉得关池小小年纪讲话跟辩经似的,每个字都听见了,连在一起听不懂。 “算是姜正安的监护人。”关池微弯嘴角看向他,笑容浅淡却带着怀念。 原来他回答的是上一个问题,这对话节奏慢得有点过分了。周岩山站在他身旁不吭声了,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继续的意思,只得提醒他道: “下一个问题,麻烦答一下。” 关池有些无奈,开口道:“不认识。” “怎么能不认识呢,你上周踩我一脚。”周岩山指指自己头顶,“下雨那天,凌晨,广凌二中操场后面的围墙。” 关池唇边依旧挂着笑,那笑意甚至还深了些,“原来,那天一路跟着我的人是你。” 周岩山立即轻咳一声,讪笑着说道:“没,路过的。我去里面问个事儿,你忙着。” 关池看着周岩山的背影消失在缴费室门边,唇边的笑慢慢淡下去,原本静如平湖的眼底浮现一抹痛苦。这痛苦似已在湖底沉淀千年,如今被人硬生生挖出来,带起的泥沙在湖面砸出无数裂痕。 得入因果境了——看完许婧的诊疗记录和所有病历,周岩山无奈叹了口气。 原来早在五个月前许婧就来过这间医院,病因是心肌收缩力持续减弱,未能及时使用强心药剂,导致心排血量减少进而休克。那时的缴费记录上是尹珍的名字。两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十六日晚,许婧的就诊缴费记录上依旧是尹珍的名字。 从周锦书打听到的时间线来看,五个月前应该是尹珍与许婧刚相识的时候。所以尹珍那条通往恶果的因果线里纠缠的善因,并非指两月前许婧死时她帮忙送医,而是初见时的拯救,以及拯救后产生的友情。 之后的故事周岩山大约猜到了,毕竟赵齐生的电脑里会出现数量如此多的许婧的照片,必然与尹珍有关。尹珍救了她,并与她建立了友谊,然后利用这份友谊对许婧进行了欺骗。 尹珍是被赵齐生强迫的,这一点从那根善因线上可以看出来,否则这条线不会始终是浅蓝色,早变成深色的了。 所有照片中的许婧都是紧闭双眼的,大概率是昏睡状态拍摄的。赵齐生口中所谓的尹珍害死许婧,十有八九是许婧从尹珍那儿知道了这种照片的存在,然后导致心脏病发离世。 恶果已无法挽回,涉及人命更无弥补的可能。如此就只有进因果境,将尹珍那条浅色的因果线,从连接许婧死亡这个恶果的总线中剥离切断,然后转接到这个恶果所连接的,属于赵齐生的那根因果线上。 如此一来,许婧死亡的归因会全部由赵齐生承担。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些疑点需要确认,尹珍至今没醒,答案就只有赵齐生能给。 事情调查到现在,周岩山是半点耐性懒得给赵齐生了。 他直接打电话将正在出车的赵齐生叫了过来,上车后指了个没有公共监控的地方,下车就将赵齐生反剪着双手摁在巷子里的砖墙上。 “诶,诶你干什么?”赵齐生的脸被墙压得变了形,他大声叫道,“什么意思你!” “你拍尹珍的裸照是在你求婚之前还是之后?”周岩山在他身后叼着烟,烟头凑近他耳边说道。 “什么?”赵齐生脑子混乱,没理解他问这个干什么,“啊啊……之前,之前!你放开我!” 手臂被周岩山拧到将断未断的角度,赵齐生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你把她的照片放在网上,然后向她求婚,她开口要十万块钱——这三个逻辑相悖的信息哪个是假的?”周岩山继续问道。 “都,都是真的……”赵齐生的话被打断,他的耳朵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周岩山将烟头摁灭在他耳背上,还缓慢且用力地碾了几下。 “没骗你我没……真的,都是真的。我求婚了,但只是开玩笑时说的。她,她也确实说要十万块钱,只不过这是我……是我之前,拍她照片后骗她说要给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你放过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赵齐生痛哭出声,手臂和耳背的疼痛远没有心理上的恐惧让他难以忍受。他不明白上一刻还与他称兄道弟的合伙人,下一刻怎么就翻脸到这个程度。 周岩山到底要干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想不通。人的恐惧大部分源于未知。 “你用她的照片逼迫她协助你偷拍,因为她害怕自己的丈夫知道这件事。许婧的照片也是这样得到的,而许婧的死是因为尹珍背着你将这件事告诉了许婧,导致其心脏病发死亡。你为了惩罚尹珍的不听话,将她的照片故意泄漏给张斌。之后张斌提出离婚,尹珍跳楼。”周岩山依旧拧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冷声说道,“以上,有没有错误?” “没,没有……” 赵齐生话音刚落,后颈便遭重击,下一刻便昏了过去。 周岩山踢了他两脚,确认人已经晕过去,然后翻出他的手机,掰着他的眼皮解锁后调出相册,里面果然很多偷拍的照片,最近的一些与他之前拷贝走的有重叠。 他用赵齐生的手机打了110,同时将自己的移动固态硬盘塞进赵齐生的口袋里。如果没意外,赵齐生的牢狱生涯就要开始了。仅许婧这一桩,加上尹珍的供词,他大概率五年起步十年封顶。 等完成因果线修正,赵齐生还能不能活着离开监狱都难说。 第7章 找死的愿望能实现 “你说你何苦来哉?早进因果境不完了,白折腾俩月。” 周锦书衣着清凉,上身只一件背心式内衣,下身一条三分平角短裤。如墨长发毯子般披在肩上,没梳,看起来好几天没洗了。她叼着奶茶吸管坐在茶几上,一双修长美腿大敞着踩在沙发上,坐姿奔放。 因性格原因,很少有人注意到周锦书其实是妖艳系美女。 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生气时看起来很凶,有毒似的。但她很少生气,又懒散,于是平时那双眼睛看着总有几分挑逗的味道。长发通常胡乱挽个球了事,不化妆,只做基础护肤。有事没事脏话连篇,当众挖鼻孔半点压力没有,“老子”随时挂嘴边,跟个没长大的中二病似的。 在这些debuff的加持下,还能对她产生迤逦想法的男人实在不多。 周岩山的五官和她形似,虽已是三代以外的亲戚,但毕竟还是亲戚。他的眼尾也微微上挑着,但眼窝更深一些,鼻梁更挺,眉毛也更浓黑,加上刀削般冷硬的下颌线,他看人的时候就半点挑逗没有了,只剩挑衅。 “你多大了?”周岩山细细擦着一把无刃刀柄,同时一脚踢向周锦书搁在他身旁的腿。 “二十一。”周锦书动作不也不慢,在他抬脚的瞬间已经把自己的蹄子收回去了。 “谈过恋爱吗?”他又一脚踢过去,这次周锦书没来得及躲,另一只脚中招,疼得龇牙咧嘴收回去盘腿坐着。 “我有毛病?男人算什么东西值得老子浪费时间。” “女人也行。” 周锦书一愣,没想到周岩山思想这么前卫,遂即老实摇头。 周岩山看着这个母胎单身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从见她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姑娘这辈子可能都跟男人没什么缘分了,不是她吸引力不够,而是男人在她眼里始终如粪土。 三叔公那边估计对她也这个看法,所以连基本的男女避嫌都没教。把刚满十八岁的她扔给他这个成年男人的时候,丝毫没这方面的担心。最初还以为三叔公对他的人品信赖有加,现在明白了,是对他的眼光信赖有加。 “你那天不是看上那个高中生?” “犯法的事咱不能做。” 也是,关池还未成年。周岩山觉得婚可以不结,恋爱有机会还是应该谈一谈,至少了解点男女关系的常识。愣头青一个完全不懂情和欲,对业师工作也没好处。 周锦书身手烂,那是放在业师中比较。在普通人里面,她打三、五个手无寸铁的男人问题不大,但有些麻烦能不招惹还是别招惹的好。 他旋转刀柄指向周锦书,神色认真地说道:“在家无所谓,想裸奔都行,只要你好意思。出门不管去谁家,有男性在的时候不要穿成这样,也不要一条内裤就把腿叉得跟中间有座山似的。” 周锦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满脸无辜:“运动短裤。” “和平角内裤的差别在哪?” 确实差别不大,周锦书吸一口奶茶,纳闷儿地说道:“怎么,担心有男人占我便宜?” “担心你没轻没重把眼瞎的男人打成重伤,我还得去警察局捞你。”周岩山擦完刀柄,虚空挥了几下,“你还得赔钱。” 最后一句起了作用,周锦书立即正襟危坐,认真答道: “知道了,我下手轻点。”眼见周岩山的脚又踢过来,周锦书急忙跳下茶几,“你去不去啊,我晚上还有事呢。” 周岩山瞥她一眼,转身回了卧室。一道白光闪过,他已瘫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周锦书给自己手机上了个闹钟,六小时后如果周岩山还没回来,她得给他喂水和营养补充剂。 业师入因果境时需要“守尸人”,一是境中受伤会直接反应到现实躯体上,需要人在外面及时处理伤口;二是入境时间太长,现实躯体的饥饿、缺水等因素会影响境中精神体的力量。六小时,是成年业师在因果境中能支撑的能量消耗的极限。 她跟了他三年,还没出现过六小时都出不来的情况。虽然不认为这次会是例外,周锦书还是尽职尽责地守在他床前,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 因果境与其主人在现实中所处的环境一致,只是生命体虚实颠倒,或者说被虚实颠倒的是入境的业师。现实中真实存在的生命体,在因果境里是虚像,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在因果境里是具有实体的。 在此前提下,业师进入因果境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因果线。 每个因果境里的因果线存在的形式都不同,有时是蛛网,有时是电线,有时是地上的交通线。虽然形式不同,但几乎都是以线的形态存在。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因果线,识别出走向错误的那一根,完成断线和转接,就是业师在因果境中要完成的所有任务。 这个过程除了耗时以外,最大的难题来自因果境中的斥力。 周岩山此刻正在尹珍的因果境里,周遭环境与尹珍所在的医院完全一样。建筑物、树木、路灯、车辆……除了生命体,一切都是现实世界的复刻。 周岩山缓步走过一间间病房,踏过走廊地上的线状地标,手掌抚过台阶笔直的扶手,这些全都没有反馈出因果线的触感。他来到医生办公区,指尖交错弹了一下配电箱里的电缆线,又摸了摸电脑机箱上的电线,也不是。 此时,一阵巨大的落雷轰鸣自楼顶传来,他停下脚步看了看窗外。云层如灌了灰色的铅,挤在一起沉沉地压在人头顶。云间有雷光闪电起伏穿过,不知何时起的狂风,将密封不严的窗户吹得哐哐响,随时会被吹掉似的。 这个因果境的斥力已经形成。 周岩山摸出别在后腰的那把无刀刃的刀柄,捏在指尖颠来倒去地把玩,脚步依旧不疾不徐。 理论上斥力攻击的形式多种多样,但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有些特定场景会出现的攻击多少能预测一点,比如医院。现实医院中存在的不具实体的东西,可太好猜了。 这里有人类最本能的欲望,求生与恐惧;也有人类最强烈的情绪,希望与绝望。这些都是现实中不具实体却又真实存在东西,投射在因果境里就是斥力最好的凭依,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来源。 尽管如此,周岩山依旧行得从容不迫。大部分进了因果境的业师会规避与斥力的战斗,毕竟有危险。此时的周岩山却盼着斥力攻击快点来,因为他找不到因果线。带着斥力在这个境里转一圈,哪里攻击最弱哪里就最有可能是因果线的聚集地。 所有的捷径都有风险,甚至牺牲。所以他从不告诉周锦书有这些捷径,可惜那混球无师自通。 一阵轻微的嘀咕声不知何时出现在周岩山耳边,他没有回头,只微微侧目瞥了一眼。 ——一个密密麻麻长满了牙齿的红色舌头正飘在他肩后方,并缓慢地滴着粘液般的口水,若再伸长一点,那舌头就要舔到他脖子了。那些嘀咕声就是这舌头发出来的,不成字句,只有高低不一的音调。 这近在咫尺的布满牙齿的红色舌头,任谁看了不得尖叫几声,有点密集恐惧症的能直接恶心昏过去。而周岩山却像没看见它似的,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直到那舌头按耐不住地凑到他颈部,他才抬手轻挥了一下。 红色舌头甩着口水直冲他的手掌,仿佛想将他连手带人整个卷起来。突然,它像受到阻碍般停在距离他手掌微乎其微的位置,再靠近不了半分,下一刻便被他手掌带起的风击飞了。 原本的小声嘀咕瞬间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嚎惨叫声,并清楚地吐出人言。 “啊啊啊……好痛啊,好痛苦啊!救我,救我……” “我不想死啊,医生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治的,放弃算了,浪费钱。” “呜呜呜妈妈,妈妈你不要死,不要……” 周岩山脚步一顿,皱着眉头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耳朵。他下手已经很轻了,结果还是刺激到千言舌。 这东西通常在生离死别发生较多的境出现。对付这玩意儿最好的办法是忍着,任它嘀咕和伸舌头,别动它。它受到的攻击越大声音就越大,话也越多。没实质危害,但烦人。 更烦人的是,它会增殖。要是砍了它,就会一个变俩,然后输出双倍的烦人。周岩山停下脚步,千言舌也停止移动,依旧哀嚎哭叫个没完。他无奈地回头看它一眼,然后拔腿就跑。 周岩山宁可冒出来的是碎心魂,干一场硬仗也比这叭叭个没完还弄不死的东西好。 不得不说老天是眷顾他的,找死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第8章 碎心魂可遇不可求 碎心魂——只存在于有尸体的因果境。 医院有太平间,按这个医院的规模,太平间不会小,停二、三十具尸体问题不大。碎心魂的力量与尸体的数量成正比,也与尸体的新鲜程度成正比。 若有还没下手术台的濒死之人,这个境的碎心魂几乎是无敌的。它以临终者的求生本能和生者的祈祷为力量源泉,死亡时间越短的人,这两类情绪的强度越大,碎心魂也越难对付。 周岩山不知道此刻有没有在手术台上垂死挣扎的人,但以眼前这具碎心魂的形态看,如果没有,那这间医院的停尸房可能已经客满了。 眼前的碎心魂约四、五米高,一张惨白的人脸孤零零悬在高空,布满眼眶的黑色瞳孔下方延伸出两道黑色的眼泪,没有嘴——这是周岩山唯一喜欢它的地方,如果也能没有那么多手脚就好了。 碎心魂最大的特点是有一颗裸露在外的碎裂心脏。那破碎的心脏和那张脸差不多大,颜色鲜红,血管根根分明,输送的血液在筋骨表面流淌,心脏直接连接着数十只手脚。 碎心魂只有一颗头,一颗心脏,和千手观音般的手脚。 手多意味着攻击多,脚多意味着跑得快。死在这一款斥力上的业师,没有一百也有九十。 周岩山站在碎心魂面前,摸着下巴思考对策。这玩意儿出现的概率很低,就算有尸体的因果境,也要点霉运才能碰得到。 那千言舌依旧在他肩头叭叭,吵得脑仁儿疼。周岩山一把抓住那条舌头,然后用力朝碎心魂的心脏砸过去,砸完转身就跑。 比移动速度必然是比不过的,但可以比比脑子。 这医院的建筑设计是冲着“日月同辉”去的。门诊主楼像太阳,中间的圆形大厅直通顶楼天花板,旁边延伸出辐射状的各个楼道,对应不同的科室。旁边的花坛后面,有一座半圆形副楼,是住院部和体检楼。两楼中间偏上位置,隔着一个扇形停车场,有个小小的圆形低矮建筑,像颗无光的星隐藏在树荫中,那是太平间。 目前周岩山身处尹珍所在的住院部,也就是那栋半圆形的楼里。 他与碎心魂的距离不足两米,四只裹着血管筋肉的干瘦手臂从天而降,针刺般一齐扎向正东躲西窜的周岩山。他没有回头,只突然停下脚步后仰着朝碎心魂的方向冲去。 这个变向不可谓不快,在身形停驻的瞬间已完成重心转移,那四只手臂尚未落地,周岩山已身处碎心魂正下方。只见他蹲身后猛地旋身跃起,手中无刃刀柄在此时隐隐浮现出刀刃的形状,随他挥刀的轨迹拖出一片似雾非雾的气态物质。 那形如刀身的雾气快如闪电,顷刻间已从碎心魂的身下旋转而上,绕着那些手脚攀上那颗跳动的硕大心脏。如被割破的水袋,艳红的血从那颗心脏哗啦啦流下来,小瀑布般淌了一地。 一击之后,血水瀑布尚未坠落时,周岩山已消失了身影。 他很清楚这一击弄不死碎心魂,只能阻它一阻,多争取点躲逃的时间罢了。这玩意儿难杀,因为它的力量来源取之不竭,不断它补给它就能无限次重生,没有死穴。据《因果境斥力应对手册》记载,迄今为止只有两名业师彻底杀死过碎心魂。 一个是杀在百年前的某个乱葬岗,那个因果境无生者,且死者也死了不少时日,碎心魂补给有限,硬耗死的。另一个是千年前业师祖师爷干的,手段已不可考。 对眼下的周岩山来说,这两个都没什么参考价值。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碎心魂,每次都是挣扎求生,硬顶着碎心魂的攻击完成因果线的转接,然后麻溜滚出因果境。 一路靠着绝佳的身体素质和机动能力,周岩山遛着碎心魂在半圆形的住院部副楼转了个遍。代价是侧腰和脖子被碎心魂刺出血口,以及千言舌增殖到了四个。 奔至顶楼,周岩山飞身跃起,躲过一记横扫而来的巨长的腿。看来这楼里没有因果线,一路过来碎心魂的攻击不减反增,这腿上都分裂出倒刺了,乍看之下跟巨型蟑螂腿似的。 冲至顶楼天台,周岩山速度不减,奔至天台护栏后直接翻身跃了出去。下坠的瞬间,十几道划出残影的手臂从他头顶切过,风带起的凉意拂过他的发梢,差点秃了。 手中的刀在他下坠时已转换了形态,雾气如伞般铺开,减缓了下坠的速度。他需要控制速度,碎心魂可不必。只见它如蜘蛛般附着在墙壁上,所有手脚都用来移动,转瞬已来到周岩山身侧。 两只树藤般的手臂飞速横刺过来,半空中的周岩山无法变动自己的位置,眼见那两条手臂就要洞穿他的胸腹。刀身瞬间平举,伞状薄雾迅速聚拢,恢复刀刃的形状挡住这一击。 手臂冲刺的力道极大,直接将周岩山连人带刀一起击飞出去,砸向对面的门诊主楼。 这一击的伤就不是伤点肉流点血那么轻巧了,他握刀的右手承接了碎心魂的全部冲击力,并在落地时被他用来做缓冲了。这手注定用不成了,废物利用,干脆拿来做垫子。 周岩山浑身狼狈,从头到脚不少伤口,但都不致命。唯一的麻烦是,他惯用的右手不能用了。坐靠在一楼环形大厅的石柱子上歇了口气,他将刀换到左手,并扯下衬衫袖子将刀用牙紧紧捆在手掌上。 碎心魂的移动依赖附着面,比他直接被砸进这栋楼的速度比,它追到这里需要一点时间。幸好它还需要附着面,要是跟千言舌一样能飞,今天他得交代在这。 此时,几个灰黑色人影突然出现在这个大厅的各个角落,它们面容模糊,步履蹒跚僵硬,行进间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痕迹,像从身上掉下的黑灰。它们从径自穿过周遭往来人群,朝周岩山的方向聚拢来。 靠坐在柱子旁的周岩山似没发现这些人形黑影,依旧闭着眼休息。那些黑影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加速,张大了嘴尖啸着朝他冲过来。 一时间,周岩山被包围其间避无可避。 他猛地睁开眼,捆缚着刀柄的左手向前探出,手腕翻转隔空划出几道弧线,那些人形黑影便像受阻般再无法靠近半步。身后拖着的黑灰也纷纷掉落下来,在周岩山身前汇成一个圈。 他撑着柱子缓缓站起身,头上有鲜血滑落,遮挡了他右眼的视线。他干脆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后低声了轻轻说了一个字: “破。” 那探向前的刀身突然化作无数密集的光点,瞬间冲散了那些人形黑影。 周岩山擦去眼皮上的血,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柄,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头顶。 顶上有一道道光线铺下来,不是外面阴沉的天光,是明亮的灯光。只是屋顶较高,光线均匀洒下时已彻底铺开来,完全感觉不到是由一个个独立的圆形灯泡发出的光。 这楼的屋顶由一块块透明的不规则形状的天窗组成,支撑天窗的窗棱交接处镶嵌的全是一盏盏圆形led灯。医院上面几层的照明是由天窗结合这些灯完成的,靠近地面的几层墙壁上另外安装了圆柱形壁灯。 ——麻烦了,周岩山深深皱眉。 他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吐出,解开手掌上捆着的刀柄收入腰侧刀袋,然后屈膝沉下身。下一刻,他整个人如离弦的箭般朝着屋顶的天窗冲过去。 以碎心魂的速度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出现,而这个空间的斥力和碎心魂的攻击相比,简直弱得令人发指。 唯一的解释是,这里有因果线。 明明在一楼,距离天花板可谓远之又远,碎心魂却连进都不敢进来,证明因果线延伸到这个区域了。能从天花板延伸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光线。 若尹珍的因果线真是以光线的形式存在,那可就真是大麻烦了。 切断光线和转接光线这种事,别说他周岩山,就是业师祖师爷来了恐怕也做不到。 精神体在因果境中虽然是实体,伸手就能遮挡光线,但不代表把手切下来还能保持是实体。 离开精神体的任何东西,都会消失的。 现实中的周岩山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锦书那双挂着眼屎的丹凤眼近在咫尺。他下意识抬手想推开她的脸,稍一动弹右手立即一阵剧痛传来。这下清醒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被绑成粽子的右胳膊——周锦书的包扎技术依旧这么烂。 “你再晚出来五秒,我就要给你塞营养剂了。”周锦书将手里的胶囊放回药盒,收起床边的纱布和碘伏,“这次什么情况,伤口跟爆米花似的冒个没完。还搞到骨折,你都多少年没受这么重伤了。” 周岩山撑着左手坐起身,靠在床头沉默不语。 一如周锦书所说,此时的他全身上下满是长短不一的伤口,都已被擦了碘伏贴上纱布。这种程度的碎心魂,能避开要害只留皮外伤的业师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他懒得跟周锦书解释,默不作声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正打算点上就看见周锦书正一脸“有种你就点”的杀人表情看着他,于是又将烟放回去了。 看了看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周岩山郁闷地问道: “你物理还行?” “我学金融的。” 他无声叹了口气,“这次可能搞不定了。” 闻言,周锦书眼睛一亮,麻利倒了杯水过来坐床边饶有兴趣地等他下文。这世上还有周岩山搞不定的因果境,她拜师三年来可是头一遭。 “是光线。” 周锦书愣了片刻,转念一想已经明白困难在什么地方。 “唔,是有点麻烦。” “试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办法切断光线,更别说改变光线的走向。真他妈的……”周岩山爆了一句粗口,下一刻便猛拍一记自己的嘴,被逼到造口业也是有生之年头一遭。 周锦书仰着脑袋苦思冥想半晌,说道:“问周老爷?” “不。”周岩山想都没想就拒绝。 “啧,出息。”周锦书嫌弃地瞥他一眼,站起身边走边说,“你自己点外卖,消炎药在床头柜,我带家教去了。” 丢下受伤的师父出去赚钱,周锦书的良心不能说没有,只能说确实不多。 第9章 物理不行靠玄学 接下来的几天,周岩山都在跟一个手电筒较劲。一会儿照自己受伤的右手,一会儿拿镜子玩反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科研。他甚至还去了尹珍所在的医院,在爬天花板的时候被保安拦下扔出去了。 家里有周锦书,他不能抽烟,于是独自一人找了个公园边抽烟边生闷气。 摆在眼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去问周家家主也就是他爷爷,要么放弃。这两条路他都不想选,第一条憋屈,第二条窝囊,并且不管选哪条都会被他爷爷周瑞阳嘲笑到驾鹤西归。 周岩山仰着脖子坐在公园的金属长椅上看星空,嘴上叼一根烟,右手小臂绑着固定夹板,双臂搭在椅背后面,抻开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衬衣显出肌肉的轮廓。 夜空晴朗,无风无云,铺满了不停闪耀的星星。美是挺美,只不过他没心情欣赏,满脑子在想光线要怎样靠虚象切断和转接。 不知过了多久,周岩山突然感到脚边一阵潮湿。他低头看去,一只狗正抬着后腿朝他的脚撒尿。 他立即触电般将脚抬起来,那狗不算小,摇头晃脑颠着尾巴朝他抬起的脚叫唤,似乎很不满他挪动了它刚占下的地盘。 “谁家的狗,没人管我拎走红烧了!”周岩山气得大叫,本来心情就不够美丽,此时更是怒火中烧。 “我的。” 一个温吞的声音从小径另一边传来,身影未现,仅两个字周岩山就听出来是关池的声音。一时不知该先吐槽他一个住校生竟然养狗,还是先吐槽他遛狗不拴绳。 关池迎上周岩山带着怒火的目光,神色依旧坦然,眼中甚至藏了一抹笑。走近后,在看清周岩山身上左一块右一块打补丁似的白色纱布,以及上了夹板的右臂后,关池的眉头微蹙一瞬。 “你的?”周岩山指着狗,眯眼问道,那略显狭长的丹凤眼此时看着似乎想吃狗肉。 关池走上前,蹲下身将狗绳套在毛茸茸的狗脖子上,答道: “我朋友的。”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朋友。” 因果线干净得跟被灭了九族似的,这句话忍着没出口。周岩山情绪不佳,说话就不太过脑子。见关池半晌没吭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伤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周岩山试图找补,想了半天才接着说道:“哪有找住校生帮忙养狗的朋友,也太没眼力劲儿了。” 找补不回来,硬补。周岩山自己都觉得这话假得狗都不信。 “确实。”关池系好狗绳,起身坐在长椅上,仰头看了看天,“不是朋友,是雇主。” 周岩山沉默片刻,眼中焦躁在这沉默中缓缓散去,他闭眼轻叹了口气说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关池侧目看向他,夜色中,周岩山的神情看着有点无奈,又有点沮丧。 “有事?”他问道。 “你物理怎么样?”周岩山转头看向他。 话题跳跃有点快,关池微微挑眉,遂即答道:“还行。” “在没有任何实体物质的空间,要怎样切断一道光线?切断以后,再改变剩下那段光线的方向。能做到吗?”周岩山伸手比划着。 关池后仰着靠向椅背,说道:“物理学做不到。” “什么能做到?” “玄学。”关池语气依旧温吞,听不出有玩笑的意思。 周岩山脸一垮,“没办法就直说。” 关池摸了摸蹲在他手边的边牧狗头,思考片刻说道:“它弄脏你的鞋子,我是该赔你点东西。” “多大点事儿,洗衣店半小时搞定,我刚是情绪不好才发脾气。”周岩山抖了抖还湿着的脚,然后摸出烟叼在嘴上,“介意吗?” “介意的。”关池很坦诚。 “哦。”他将烟收起来。 “那道题的题干和问题都违背科学规律了,”关池侧过头摸小狗,“想在科学范畴解决,就必须将题目放在科学框架下。” 周岩山想了片刻,觉得有道理,但似乎不太具有可操作性,于是问道: “怎么放?” “把那道光挪去有实体物质的空间。”关池的语速比常人慢,音调又压得低,声音一出来就让人心平气静,盛夏的暑热都退了似的,“或者,如果题目中的‘切断’可以等同于科学意义上的‘消灭’。那么让那道光消失就好了。” 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头顶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使周岩山此时的沉默显得格外突兀与漫长。 他有一瞬间怀疑关池是业师,因为他似乎明白他说的光线指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结果。否则“切断”和“消灭”怎会被联系在一起。但如果关池是业师,又怎会将“切断”和“消灭”联系在一起? 让因果线消失是禁忌,也是目前还做不到的事。不过他最近确实听说,有修罗道业师在暗中研究消除因果线的方法。 这消息不知真假,修罗道虽是心性极端者走的道,但依旧是三善道之一。而消除因果线获利最大的应该是三恶道才对,修罗道没理由冒险犯这个忌讳。 说起来,没有因果线的人,业师确实无法看出他属于哪一道。 “你哪条道儿的啊?”周岩山直接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关池挑眉看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在听完他的解题思路后,给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白道。”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若他直接说自己是六道中的哪一道,周岩山才会惊掉下巴。他不再追问,转而开始话家常。 “你一会儿牵狗回学校?” “今天周末,不住校。”关池缓声答道,继续低头撸狗,“这狗是帮人遛的,一会儿送回去。” “遛一次多少钱?” “一下午一百。” “我今天心情不好,陪我聊一小时一百。干吗?”周岩山挑眉看着他笑,笑中带着挑衅的味道。 关池看了看时间,说:“半小时后要送它回去了。” “行,那聊半小时的。”周岩山摸出手机调出微信,“我扫你。” 他依旧付了一百块给他,关池微微皱眉,说:“多了。” “另五十买你个微信好友位。来,你加我。” 关池眼中首次出现惊讶神色,愣了片刻后低声自语道: “你原本是这种性格吗?” “你这话听起来像认识我。”周岩山耳聪目明还手快,趁他愣神的时候直接拿过他的手机加了好友,顺便还给自己拨了个电话。动作娴熟麻利,看起来常做这种事。 “现在认识了。”关池拿回自己手机,语气带上无奈,他牵着狗让它跳下椅子,站起身就要走。 “怎么,换个地方聊?”周岩山也跟着站起身。 关池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他片刻,重新拿出手机调出微信,打开通讯录给他看。周岩山躬身凑近手机屏幕,这才发现关池的微信好友只有他一个人。 “唯一的好友位,五十不够。” 周岩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此时的感觉跟自己花了一百买了唯一一个s会员一样。他突然理解了周锦书爱抢限量版的心情。 关池不等他说话,转身就走,边走边说道:“它的债清了。” 周岩山:…… 合着他的名字能躺在他的微信通讯录里,是托这泡狗尿的福。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业师因理念的关系,对公平、公道、善恶、得失之类的敏感度比常人高。大部分业师都很反感沾染世间因果,但反感成关池这样的真不多。 周岩山皱眉看着关池消失的方向,摸出一根烟点上了。 关池提供的第一个办法,确实对他有启发。把因果线打包移出因果境是不可能的,但给能改变光线方向的东西造一个独立空间,似乎有希望。 六道业师,修行均以体魄锻炼为基础,精神力淬炼为最终目的。精神力越强,在因果境中能发挥的力量就越大。每个有资格出入因果境的业师,都有自己惯用的抵御和消灭斥力的武器。 现实中的任何实物带入因果境都会化作只剩形态的虚影,业师以精神体进入因果境,则会被转化为实体。而精神体所蕴含的力量,在因果境中是可以被实体化的。 就像周岩山手中那把“不夜刀”,将精神力注入刀柄中就可以凝成他需要的形状。强度和锋利程度控制得越好,杀伤力越强。大部分业师都会找一个趁手的东西作为精神力和精神体的连接媒介。 而有一些业师,是使用傀术的。 将部分精神体化作蚕丝般细的线,引导自己的精神力进入因果境中原本不具实体的东西里面,进而达到操控境中物体的目的。只是这样控制的物体无法长久维持,业师一旦断开精神力的供给或离开因果境,那东西就会回到虚影的形态。 周岩山抽完半包烟,月已行至中天。 关于傀术的详细原理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修为高的傀术业师可以将自己的精神体切割下来,短暂地储存在容器里。具体怎么实现的,周岩山并没有研究过。毕竟切割精神体这种事,想想都很痛苦。 看了一眼时间,周岩山拨通一个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就在他打算挂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喂”。 “周队长,没睡呢?”周岩山笑着说道,“明天晚上请你吃饭?”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然后一个字没答就挂断了,周岩山却勾起嘴角笑了笑,搞定。 也不是他没眼力劲儿非半夜打这个电话,实在是周廷昱这人太难找。作为栖梧市刑侦支队的队长,他见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常时间找他,不是开会就是马上开会,不是出现场就是马上出现场,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完电话里都传出枪声了。 他要实在没空,饭也可以不吃,但面得见。周岩山这通电话不过是提前通知他:明天晚上天打雷劈也要见到你。 周廷昱,人间道业师,擅傀术。 第10章 想八卦但不想被八卦 周家下任家主的通知不可能当作没听懂,否则等周岩山当家做主了能把他当驴使。周廷昱现在能将大部分精力放在警局,很大助力来自周岩山。每次区域联络人分派任务时,他的那一份都是由周岩山替的,偶尔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交给他。 大部分业师都有本职工作,毕竟要吃饭。但除了本职工作收入外,如果按量完成分配的业师任务,家族也会定期给予资金支持。周廷昱对钱不感兴趣,能多抓几名罪犯,多救几个人质,对他来说更重要。 为了以后能少干点修正因果线的活儿,周廷昱第二天晚上天刚黑就按响了周岩山家的门铃。 虽同住一个市,出自同一族,周岩山家的地址他也知道,只是一直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所以这些年他从没来过。 先前听说族里给周岩山硬塞了个徒弟,下任家主的徒弟资质必然不会差。但除了资质,他们在给人塞徒弟的时候就不考虑点别的了?比如基本常识什么的。 在看见给他开门的周锦书,一身布料还没她头发盖在身上的面积大时,周廷昱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上面的念头。 “周廷昱是?”周锦书侧身让开门边的位置,示意他进门,“老周说了你要来,他马上到。你稍等会儿。” 叫人过来见面结果自己不在家吗,这孙子。周廷昱在心底暗骂,脸上跟着就带出点不耐烦的神色。他昨夜出去抓人蹦跶一宿,白天又跨区域联防应急演练搞了一天,紧赶慢赶好容易挤出时间过来,结果周岩山不在家。 周廷昱往沙发上一躺,鞋都没脱就闭眼睡了。 “我休息一下,不用招呼我。” 周锦书愣了一瞬,第一次见到初次来别人家进门就躺下睡的,挺不见外。她耸耸肩,抓过沙发角落堆着的毯子,抖开盖在周廷昱身上。还没盖好,这位老兄已经发出轻微鼾声。 这是搬了几吨砖累成这样,周锦书咂舌。她躬身看向周廷昱的脸,这张脸和她与周岩山的长相差别很大。他俩的眼睛都莫名显出一股子狠劲儿,而周廷昱没有,他的眼尾甚至不像其他周家人那样上挑着。 周廷昱此刻虽然满脸疲倦,下巴上的胡子也冒出来一茬,但他五官轮廓依旧显出清秀俊朗的模样,和周岩山脸上的冷硬线条不同,周廷昱要柔和一些。 一声叹息过后,周廷昱无奈地睁开眼,周锦书立即直起身。 “会着凉。”她指着毯子解释道,神色坦然。 “你穿成这样都不着凉,我着凉?”周廷昱微睁大眼睛,想确认她没在说笑。 “我又没在睡觉。” “这位女同志,你在陌生男人面前穿成这样,还在人睡觉的时候靠这么近,会不会有点不妥?”周廷昱眼中满是红血丝,他捏了捏双眼间的鼻梁,语气不掩疲惫。 “老周说我在家想怎么穿都行。”周锦书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双腿交叠着放在茶几上,“只要我好意思。” “……显然周岩山小看你的脸皮了。” “我确实无所谓她怎么穿。”周岩山右手上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左手拎几个大袋子进门,用脚后跟关上门后对周锦书说道,“电磁炉拿出来。” “猴。”周锦书一步一蹦哒往储物间走去。 周廷昱见周锦书的身影消失,这才起身去接过周岩山手里的食材,问: “你徒弟?” “如假包换。” “辛苦了。”周廷昱只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对他这身伤发表意见。 “不辛苦。她不想学,我也懒得教。”周岩山将切好的肉和凉菜拿出来,一个个拆开倒进一次性餐盘里。收拾完才反应过来周廷昱话里的意思,他抬头看向他,“你误会了。” “都穿成这样了,还误会?”周廷昱把装了菜的盘子摆成一圈,中间留出电磁炉的位置。 “我周岩山的徒弟,爱怎么穿怎么穿。”周岩山瞥他一眼,说道:“看不惯别看。” “诶,你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周锦书抱着电磁炉走过来,放下后蹲身去插电,“还说担心有不开眼的被我打残了,我得赔钱。” “家里没不开眼的。”周岩山随口答道,然后看了周廷昱一眼,说:“对?” 周廷昱保持礼貌的微笑,他就多余和这对师徒废这个话。想想也对,周岩山的徒弟能是什么正常人。 锅里滚着科技高汤,三人围着电磁炉吃肉喝酒,聊的话题也很开胃。周岩山忙着吃喝,没提找他究竟做什么,周廷昱也乐得不问,要真单纯胡吃海喝一顿,那他可赚大了。 周锦书得知他是刑警,一颗八卦的心再也按耐不住。 “最近那个连环杀人案归你们管吗?听说死了三个了,有男有女。个顶个儿地漂亮,真的假的?”周锦书两眼放光,凑向周廷昱问道。 见周廷昱沉吟不语,想到他们好像有个叫保密条例的东西要遵守,于是周锦书换了个问法。 “长成我这样的,有危险吗?” 周廷昱侧目看了看她,片刻后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过头:“有。” “这么瞎?”周岩山惊讶了,手中筷子指向周锦书,嫌弃地说道:“她沾得上‘漂亮’这俩字的哪一笔啊?” 周廷昱看出来了,周岩山这人纯粹护犊子,自己糟蹋起周锦书来不余遗力,别人敢对她置喙点什么,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家人哪有长得差的。”周廷昱啃了口排骨,咽下肚接着说道:“这次的凶手我远远看了一眼,应该是地狱道的人。” “你都看见了还不抓?”周锦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不抓是因为不想抓吗?不得有证据啊。人抓起来,然后跟检察院说,这人因果线乌漆嘛黑一定是他杀的,吗?”周廷昱没好气,排骨啃得嘎嘣响,狗似的。 周锦书点点头,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业师观人善恶比普通人方便得多,对周廷昱这个职业确实方便,只是不是看得出就能解决的。这比看不见还痛苦,像排骨悬在狗头前面,给看不给吃。 “至少有方向,比瞎猫好。”周岩山一向乐观主义,“知道是谁,等他再动手就能抓现行。” “你们啊,想得理所当然。”周廷昱仰脖灌了半杯啤酒,脸上带出点红晕,“24小时定向侦查也要有批文的,要消耗人手轮值的。我一个人盯吗?不吃不喝不拉不睡啊?” “好说,我们帮你啊。”周岩山笑得和蔼可亲,一脸‘哥现在要耍阳谋麻烦配合一下’的表情。 “‘们’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周锦书小声地抗议道,她喜欢八卦,不是喜欢被八卦。回头第四个受害人信息公布的时候是“周某书”三个字,就不合适了。 周廷昱看了看周岩山那贴着创口贴的脸,然后勾起嘴角笑了笑,说: “代价呢?” “教我傀术。” 不大不小的客厅,只剩煮开的高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显得此时的安静越发漫长。周锦书也没想到周岩山是这个打算,一时震惊地看向他。他这四个字要是让他爷爷周瑞阳听见,能把他就地埋了。 业师的保命手段通常不会教给别的业师,一是师承问题,二是安全问题。师承不必说,另学别家绝学和背叛师门差别不大。周廷昱如果将自己的保命手段教给周岩山,而周岩山要是想在因果境中要他的命,易如反掌。 周廷昱不紧不慢地啃羊排,时不时舔舔手指,像对他的话半点不意外。 “可以。” 周锦书倒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没听说他俩关系这么铁啊。 “有条件?”周岩山看他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有后招。 这次换周廷昱笑得和蔼可亲了,将骨头丢在桌上,他擦了擦手说道:“以后我的任务你包了,我再也不进因果境。” “成交。” 此时的成交只是周岩山的空头支票,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这得等他成为周家家主后才能兑现。而从周瑞阳的精神头看起来,再熬个十年八年问题不大。 尽管如此,周廷昱仍旧点头表示认可。毕竟眼前有个大便宜可以占,傀术又不是谁都能学会的,他肯教也得周岩山有本事学,先答应不吃亏。 “说说,什么情况搞得我们周家嫡长孙,要屈尊降贵去学外家功夫。”周廷昱不阴不阳地笑道。 原本作为周家人,周廷昱也是没机会学傀术的。奈何他小时候倔,见了一次金河傅家的傀术,简直跟着魔一样非学不可。他爹不肯,骂他大逆不道差点打断他的腿。 还是周老爷子松了口,说天下业师本就起于同源。千年前叩的同一个山门,拜的同一位祖师,不必执着于自家一术,能站在同一条道上就行。周廷昱这才有机会进傅家学习傀术。 当然,他相信周老爷子所谓的不执着自家一术,不包括下任家主周岩山。让人知道自家未来家主跑去学别家绝学,周家上下所有业师出门都得戴口罩。 当年有多狂热,现在就有多后悔。周廷昱长大后发现自己更喜欢现世报,死后清算轮回再报不过瘾,他就爱看恶人活着蹲监狱。 周岩山将尹珍因果境中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周廷昱没太大反应,周锦书却差点跳起来。 “你遇到碎心魂了!难怪这一身伤,怎么不早说?” “早说怎样,你进来帮我?”周岩山纳闷儿地看她一眼。 “我敢你也不敢啊。”周锦书捏着牙签剔牙,眨巴着眼睛口齿不清地说道:“这不难得刷到稀有怪嘛,好奇呗。” “我有什么不敢的,了不起帮你收个尸。”周岩山对她向来不留口德。 周锦书伸出食指恶狠狠地指了他一下,咬牙切齿地说:“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你要破财了。” 有道理。周岩山端起水杯喝水,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着的周廷昱。 周廷昱没理会这对师徒嘴炮,皱眉思考半天终于开口道: “带我进去看一下。” 第11章 钓鱼但没钓上 周廷昱看完尹珍的因果境后也有点懵,理论上确实只有傀术有可能做到转接光线,但具体怎么做他还得想想。加上周岩山浑身伤,就算有办法,他吊着只胳膊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周岩山打算先兑现约定里能做到的部分——盯梢,只是没想到这个盯梢的难度是史诗级的。 那人叫刘可宁,专职送外卖。 得知这个消息后,周锦书拍着桌子表示要离家出走。周岩山面无表情,掏出手机用“钞能力”解决。但周锦书是个大三学生,白天总得放她去上课,有家教的日子也不能耽误她自食其力。而周廷昱要上班,时间也不固定,所以大部分时候还是周岩山自己盯。 外卖员要怎么盯,只有跟他一样骑个小电瓶,穿身外卖服,假装自己也送外卖。否则要么跟不上,要么容易被发现。 周岩山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骑在小电驴上跟泰山压顶似的,脚搁地上腿一伸都挡路。 跟了两天后,周岩山放弃了。倒不是整日走街串巷太辛苦,而是他这吊着的胳膊实在太显眼,刘可宁第二天就注意到他了。跑过来问他是不是送餐时出的事,公司有没有伤补。 近距离接触后,周岩山认同了周廷昱的判断。这人身上的因果线大多是深色的,有三条纯黑,十有八九指向那三条人命。可惜他们都是人间道业师,触不到地狱道的因果线。 这么跟下去不是办法,他如果两三个月不作案,总不能盯他两三个月。周岩山打电话给周廷昱,商量第二个方案。 周廷昱听完他的计划,除了一个“好”字他没别的能说,有话说的是周锦书。 “你是不是过分了?不用我的时候说我沾不上漂亮的边,要用我了叫我出卖色相。”周锦书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周岩山义正言辞地说道,“你手机收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一万。”周岩山报了个数。 “那孙子在哪呢?” 刘可宁作息规律,外卖从早八点送到晚十,这个时间自然在送外卖。既然要钓鱼,白天必然不合适。于是周廷昱先带周锦书去置办行头,按之前三名被害人的风格穿搭。 出乎意料地,周锦书那张妖艳的脸配上小清新的打扮竟也能正经起来,不看眼睛的话。于是周廷昱替她选了个圆框眼镜,将那微挑的眼尾从视觉上压了压。他的指尖触在镜框边沿,距离她眼尾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周廷昱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停顿两秒,然后转身去结账。目前三名死者的情况看来,刘可宁喜欢气质型的美人。两女一男,照片看来都文质彬彬的模样,穿着保守,性格内向——这些特质和周锦书八竿子打不着。 “诶,老周给钱了。”周锦书跟在他身后喊道。 “帮我做事,我多少得表示一下。”周廷昱说道。 周锦书想说你看家本领都表示给老周了,怎么到我这儿还得再表示一下呢。如果没记错,这副镜框上千了。自己赚钱就是好,想怎么花怎么花。总有一天要财富自由! ——男人在周锦书身上花钱和肉包子打狗没区别,她天生没那根弦儿。 前往刘可宁住处的途中,周廷昱将三名被害人的大致情况和周锦书说了一遍,并强调了好几次注意安全。 直到今日之前,周廷昱都没考虑过周锦书的安全问题。毕竟是业师,哪怕三脚猫业师,身体素质和机动能力都要比寻常人强很多,否则在因果境里能死得渣都不剩。 周岩山也这么想,所以把周锦书推出来的时候半点犹豫没有。不过到底是他的主意,所以还是一早就等在刘可宁家小区外面。然后就看见一辆警车开过来,周岩山无语片刻,走上前说道: “你开警车送她过来。” “没事,这会儿刘可宁不在。”周廷昱从驾驶座下来,转身打开后座车门。 周锦书抱着一叠书本资料下了车,灰粉色收腰背心长裙,里面搭一件半透的白色长袖衬衫。整个人显得身型高挑腰细腿长,一副不规则圆框眼镜衬得那张脸要多清纯有多清纯。 周岩山静静看了她片刻,刚想开口发表意见,就被周锦书指着脸怼一句: “你嘴闭上。” 周岩山点点头,今天她是老大。他转头看向周廷昱,“车挪开。” 天黑后,三人在刘可宁家对面的小超市门口打牌。今天的老大不准他们抽烟,所以两位烟民一人嘴里叼一根棒棒糖。 将近十一点,刘可宁骑着一辆电瓶车出现在街角路口。他戴着安全帽,夜色中看不清脸,然而周家三人没一个怀疑这人不是刘可宁,那三条黑色因果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周锦书扔下牌站起身,拿起身旁的书本朝小区大门走去。刚迈出两步,手臂被人抓住。 “小心点。”周廷昱交代道,换来周锦书一个不耐烦的白眼,以及周岩山若有所思的目光。 穿过马路,周锦书先一步来到小区门口。 这是个老小区,几乎算不上有大门,更别提保安。周锦书进去后一步三回头,东张西望地寻找着,神色无措又慌张。 刘可宁骑着电动车从她身边行过,没减速,但他转了头,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周锦书没拦他,只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一路小跑着往小区东边几栋楼而去。那边与刘可宁住的楼方向相反。 刘可宁停好电动车,正打算上楼就看见周锦书行色匆匆从单元门前跑过,无头苍蝇般乱转。 “你好,打……打扰一下,请问九栋在哪里?”周锦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得紧张且小心翼翼。 刘可宁站在楼道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了周锦书片刻,露出个堪称灿烂的笑容,说道:“美女不是我们小区的,去九栋干嘛?” “我,我做家教。”周锦书抱着书本,答得怯生生。 刘可宁“哦”一声点点头,“大学生啊?挺好挺好……”他指了指自己身后,说道:“这就是九栋,你去哪个单元?” “啊,原来在这里。谢谢,非常感谢!”周锦书朝他微微躬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急匆匆往另一边房头跑去,边跑边看一眼手机,然后进了最边上的单元。 刘可宁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转身进了自家单元门。 过了片刻,三楼一间房的灯亮起来。周岩山拨通周锦书的电话,正要叫她回来,那间房的灯又灭了。 “你再蹲会儿,那家伙出门了。”周岩山挂断电话,和周廷昱一起掩身在楼侧的花坛树后。 “啊?”周锦书正坐在最高一层楼道的台阶上,闻言立即站起身跑到楼梯转角处的窗边,伸长了脖子看出去。 夜色中,小区昏暗的路灯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刘可宁的身影时隐时现。他换了一身黑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戴了口罩和鸭舌帽。 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不像要去干好事。 周锦书会乖乖听话等在原处,那她就不是周家人了。她甚至连楼梯都懒得走,一手撑着窗框一手攀着墙壁,翻身就跳到了窗外延伸出的楼檐上。那楼檐约莫一个脚掌的宽度,每层楼外都有上下两条这样的楼檐。双手抠着这些楼檐,周锦书猴子一样一层层往下跳。 “你去我去?”周岩山和周廷昱依旧藏身在树丛中,等刘可宁稍走远一点再跟。 “什么?”周廷昱没反应过来,不一起跟踪? 周岩山指了指身后的楼,周廷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呼吸便是一窒,一句“卧槽”滑出喉咙。 ——她当这里是因果境呢?!因果境里摔下去还能放精神力做缓冲,这里摔下去只有变肉饼。 “是。”周岩山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你想好,这一款很麻烦的。”说完,也不等周廷昱否认或承认,他起身朝刘可宁的方向走去,“电话联络。” 周廷昱哪有时间想,本能已替他做了选择。 原本不该周岩山去跟踪刘可宁,毕竟他俩打过照面,他这吊着的胳膊辨识度也有点高。但见周廷昱看到周锦书“跳楼”时脸都白了,周岩山也不再考虑这些细节,自己跟着算了。 刘可宁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距离他住处五公里外的一条老街。 街道狭窄拥挤,路边堆满杂物和废旧自行车,隔着老远才有一盏半亮的路灯,公共监控也几乎都没有运作。要不是刘可宁带路,周岩山都不知道栖梧市还有这样的城中村。 只见他七拐八拐进了路边一条小巷,巷口两侧堆着帆布遮盖的货物,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这里有个巷子入口。 走到巷子尽头,刘可宁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经过才弯腰打开一扇卷帘门。这门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还是发出明显的哐当声。他躬身进了门,立即将门关上了。 周岩山立在巷子口的货物旁,考虑着要不要过去看看。一旦进了这巷子,若刘可宁突然出来,他可就没地方藏身了。正想着,那卷门就打开了。周岩山尚未来得及庆幸自己没露头,脑海里便只剩三个字了: 干他娘。 ——刘可宁推了辆哈雷883出来。一身皮衣,头戴黑色全包式头盔,半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要不是身上的因果线眼熟,周岩山都要怀疑出来的是另一个人。谁能想到一个外卖员会有一辆十几万的摩托车!他一路步行跟过来,这老街区别说出租车,连共享电动车都看不见一辆。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刘可宁慢条斯理地锁上卷帘门,跨上那辆哈雷扬长而去。 第12章 装逼得装彻底 这座城市就像一块漂浮在海里的冰山。海面以上的部分,被风雨修剪出平滑的轮廓,有阳光普照和歌舞升平。而掩藏在海面以下的部分,真正巨大且深不见底的地方,埋着这座城市最深的恶意与残忍。 东郊港沿海的山脚下,有一个废弃的小型集装箱转运站。万籁俱静的深夜,只有规律的海浪声和风声回荡在这里。 从饥饿程度看,他来到这里可能有五天了,如果那人是每天喂他一次食水的话。眼前的黑布一直没有被取下过,于是日升月落变得模糊,耳边只有风声和海浪声,无法辨别方位。 一阵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传来,片刻后这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硬底皮鞋踩在沙地上的声音,步履缓慢,只有一个人。 ——今天没有带人来。确认这一点后,关池微松一口气。 前几天这人每次都会带来不同的人,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然后隔壁或者更远一点的隔壁,就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和吵杂的笑声,混乱得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发出声音。 他那天傍晚在公园与周岩山分别后,把狗还给主人,还未走出狗主人的小区就昏倒了。这几天被捆在这里无事可做,关池也试图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招的,奈何一直被饿得昏昏沉沉,完全想不出来。 铁门发出缓慢悠长的吱呀一声,紧接着是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和之前喂他食水的人脚步声相同。 那人今天似乎心情很好,第一次听见他哼歌,不过还是没有说任何话。 “可以把眼睛上的布取掉吗?”感觉到食物靠近嘴边,关池开口问道,“这样捆着本就跑不掉,没必要蒙眼睛了?” 那人沉默片刻,遂即轻笑一声答道:“取下蒙眼布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出去,还没决定要不要杀你。你确定想去掉?” “没关系,去掉。”关池双手被缚在身后,背靠墙壁坐着,他的声音轻而低哑,语调一如既往地平和温吞,听不出半点恨意或恐惧。 “有意思,”那人笑着扯掉他眼前的布,“你是第一个进来这么多天不哭不闹的。要不是年纪不对,我都怀疑你是警察。” 好几天没看东西,尽管灯光昏暗,关池依旧感到瞬间刺眼,他睁开后又闭了一会儿,这才看清眼前人的长相。 平凡到一眼看去完全找不到记忆点的脸,然而这张脸下方脖子处的因果线就很有记忆点了。三根纯黑色,其余也都是深色,带锯齿状——是地狱道的人。 关池无声叹了口气,这一劫来得是不是有点敷衍了?应这一劫会显得自己好蠢,不应又显得好徒劳。 刘可宁蹲在关池身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脸后打量片刻,说道:“倒也不是没活路,看你识不识相了。” 在刘可宁触到他的瞬间,刘可宁身上所有的因果线像受到惊吓般猛地散开来,每一根都伸向尽量远离关池的方向。 关池被迫仰着头,垂眼看着那些对他避之不及的因果线,说道:“之前听见很多声音,是因为他们不识相吗?” 刘可宁松开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和水,盘腿坐在他跟前。 “那倒不是。”他从耳朵后面摸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后接着说道:“识不识相都怕疼,叫出来效果更好点。” 原来如此,这是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了,难怪看不懂。关池思考片刻,决定不应这个劫,实在太蠢了。 “你不该取下蒙眼布的。”关池缓缓闭上眼睛。 “哈,后悔了?”刘可宁大笑一声,说:“晚了!你……” 话未完,刘可宁整个人被击飞出去,狠狠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墙壁上,撞击声伴随骨头错位断裂的声音,以及从他喉咙里发出的,慢半拍的惨叫声。 关池的双手依旧被缚在身后,只见他缓缓收回侧踢出去的脚,微喘几息后退了两步。五天没怎么吃东西,力气实在有限,否则刚才那一击足以送刘可宁去清算这一世因果。 刘可宁摔落在地,捂着腹部吐出几口血,他撑在地上努力向门边爬去。门本就没关,他没想到一个饿了五天的人还有力气反抗,更没想到反抗起来只用一击就伤得他站不起身。 关池依旧靠在墙边,他饿得胃疼。 就在刘可宁即将碰触到铁门底边的门框时,一只四十七码的皮鞋狠狠踩在他手背上。 周岩山一手按在自己侧腰,一手撑在门边,喘得跟在四十度气温下晒了一整天太阳的狗似的,喉咙里都快发出公鸡打鸣的音调了。喘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索性一脚把刘可宁踹进屋,然后瘫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地猛喘粗气。 他得缓缓,肺快炸了。手臂上的绷带和夹板早在狂奔中被他拆掉了,现在停下来才感到右臂隐隐作痛。只一个傀术不够,他得再从周廷昱那敲诈点别的。 关池靠坐在对面墙边,抬眼看了看周岩山,然后闭上眼休息。他没多少力气多话,得尽量节省能量消耗。刘可宁被踢得缩成一团,痛得抖如筛糠。 在场三人一时都无暇开口,场面诡异地维持着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岩山渐渐平息了粗喘,但依旧懒得挪一下裤裆。他摸出手机给周廷昱打电话。 “定位我,出警。” 挂断电话,周岩山又歇了好一会儿,然后吃力地撑着坐起身,看了看缩在墙角痛得直抽搐的刘可宁,以及另一个垂着头靠坐在墙边的,生死未卜的疑似受害人。 于是他又给周廷昱去了电话,“带救护车。” 再度挂上电话,周岩山长出一口气踉跄地从地上站起身,大腿肌肉立即窜上一阵酸软,难受得他差点站不稳。躬身撑腿立了好一会儿,他直起身朝刘可宁走去。 下一刻,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垂头坐在墙边的人——这人没有因果线。 “关池?” 除关池以外的受害人还有三名,其中一人精神异常,一人重伤。未受明显侵害的只有关池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原因大概是他二人是最后被抓的,还没来得及安排。 刘可宁只是虐杀直播团队的外围,负责跑腿物色受害人,他连抓人的资格都没有,只干辨别和确认受害人身份背景的活,以及销毁失去价值的“玩具”。白天送外卖,也是为了更便利地接触更多的人并掌握个人信息。 那些视频在暗网以极高的价格进行贩卖,他背后站着一个利益集团。集团代号“dh”,是“doll-hoe”的缩写。集团高层身份隐秘,刘可宁不知道。有专人写剧本和辅助拍摄,以血腥和sex为主要内容。联络人负责将整个环节串起来,与刘可宁单方面联系。无指令时,刘可宁就只负责让“doll”活着就行。 dh的客户分为现场体验和直播两类,现场是s席,一场直播只允许最多两位现场观看,其他人都只能看付费直播。所以现场这两个席位每次都能卖出天价,看直播稍便宜些。最后再贩卖这些视频,一鱼三吃,赚得盆满钵满。 ——以上来自关池的口供。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警察询问。 “刘可宁说的。”关池回答。 周廷昱看完这份口供,立马亲自去医院询问这朵因果界的奇葩。 “所以,究竟什么情况,刘可宁才会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你?你是刀架他脖子上了还是绑架他亲娘了?他在警察面前可咬死了什么都没说。”周廷昱无法理解。 关池思考片刻,温吞地说道:“我人缘好。” 周廷昱:“……” 哪怕刘可宁手上已有三条人命,在没找到确凿证据前都只能收押,甚至还能取保候审。 据被其他解救的受害人说,自己一直被蒙着眼睛捆着双手。大约是很肯定他们无法逃跑,所以没有绑脚,捆手只是为了不让他们取下蒙眼布。正如刘可宁所说,看见那个地方的人都死了。 刘可宁断了三根肋骨,以及右手手掌骨裂。据关池的口供,刘可宁身上的伤应该是周岩山打的。但周岩山却只记得自己踩过他的手,后面似乎补过一脚,但他当时累得跟死狗似的,眼睛都冒金星了,能有那么大劲儿踢断他三根肋骨吗? 周岩山记得他出现在门边的时候已经是趴着的了,否则自己进门的第一脚怎么能落刘可宁手背上。但当时关池饿得说话都困难,也不像能断人肋骨的模样。他给不出除了是自己打的以外更合理的解释,于是默认了。 反正他确实动手了,多点少点不计较。 虽然案子远没有结束,但周岩山答应周廷昱的事算了结了,其他事他就不插手了,由社会秩序的守护者们去忙。他一个人间道业师,辨清善恶护好因果走向就是。 录完口供,周岩山被周廷昱叫去办公室。 “兄台,你口供不能这么录。”周廷昱无奈地将他签字画押的打印稿口供扔桌上,说道:“傍晚夜跑,路过沿海废弃集装箱存储站。你吊着个胳膊夜跑,一跑一百多里地。这话你自己信吗?” 周岩山端起他桌上的老干部茶杯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不然呢?那辆哈雷极限时速二百四。我说他推着走的?” “我是真有点不理解,你是怎么跟上的?” “市区限速四十,国道限速八十,拼一把还行。”周岩山说得轻巧,完全不提自己累成死狗,装逼装得很彻底。 周廷昱默默咽下一口血,这也已经脱离人类体能的范畴了好吗? 业师身体机能水平大多高于人类均值,他自己也是靠着这一点才年纪轻轻坐到刑侦队长的位置上,但强成周岩山这样也实在太变态了。 他一把抢过自己的茶杯,嫌弃地拿纸巾擦了擦周岩山嘴巴碰过的地方。 “你可以说你也是受害人,趁刘可宁送食物的时候反击的。” “哦,没想过这个角度。受害人这种身份,爷这辈子没体验过。”周岩山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辛苦爷,重新录一份看起来正常点的口供。”周廷昱无奈地说道,“还有你那位小朋友,十有八九也是业师,而且是地狱道业师。” 周岩山点烟的手顿住,“理由?” 周廷昱将关池的口供扔给他,说:“那孩子瞎话编得比你还糙。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只有一种可能,他碰触过刘可宁的因果线,这些是他看到的。” 周岩山在看见“人缘好”三个字时,忍不住低头笑出声。 第13章 海淀真题&黄冈密卷 关池是地狱道业师——这确实是周岩山没想到的,虽然之前怀疑过他看得见因果线,但观他行事气质,实在不像地狱道的人。 地狱道是三恶道之最,哪怕是守护因果的业师,行事也多暴戾凶残不讲人性,变态一个赛一个地多。人世六道中,别说和天、人、修罗三善道比,就是和饿鬼道、畜生道这两个恶道相比,地狱道的人都是极难相处的。而关池,情绪稳定得跟只水豚似的。 此时的周岩山,对关池的好奇心已经拉满。但他还有正事要做,暂时没空去探究毫无因果线的关同学究竟哪一道,以及他究竟是不是业师。 周廷昱已经将傀术的基本操作方法教给他了,并针对尹珍的因果线提了点可行的建议。但具体能不能操作成功,全看他自己的本事。想周廷昱直接帮他把尹珍的因果线搞定,那是另外的价钱了。周岩山相信只要他敢提,周廷昱就敢让他把dh集团抓了。 这两件事相比,那自然还是尹珍的因果线耗时短一点。 第三次进入尹珍的因果境,境中斥力对他的气息已熟得不能再熟,刚落脚碎心魂就冒出来了,跟专门在这儿等他似的。 周岩山现在对吊着胳膊跑步这件事很有心得,这次连反击都懒得做,直奔楼顶跳出去,等碎心魂帮他节约时间。 来到门诊主楼因果线所在的地方,碎心魂极不甘心地在门外徘徊,想探手进来,却在碰触到光线的瞬间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完成冲刺的周岩山长出一口气,回头面无表情地冲它比了个中指,然后飞身上了天花板。 傀术的精髓是“切割”和“重构”,其中切割要做到藕断丝连,重构要做到松而不散。玩的是对精神体和精神力的操控技术,和周家的大力出奇迹相比,傀术实在太细腻了。 周岩山这只山猪从没吃过这种细糠,一时有些消化不良。 切割精神体好说,断根手指的事,痛是肯定痛的,但只要保持精神力和断掉的手指保持连接,对现实躯体就不会产生不可逆的损伤。横竖他右胳膊不能用,切两根精神体手指下来问题不大。 于是他就废了一根小指和一根无名指,因为他切下来后做不到用精神力远距离连着并完成重构,他目前只能做到连着不断。理论上精神体脱离后就会消散,灌注精神力将分离出的精神体变换成需要的形态,并上强度使其具备攻击能力——这就是傀术的本质。 周岩山黑着脸离开因果境,醒来就看见同样黑着脸的周锦书。 “值得吗?” “关你屁事。”周岩山情绪不好,开口就没好气,然而他看了看被包成两根香肠的手指,又看了看满脸怒气的周锦书,终软下语气说道:“没事的,很快就长好了。” “不疼吗!谁他妈敢断老子手指,老子能跟他拼命。”周锦书气得抬手就冲他脸上招呼,在即将碰到他鼻梁时停下手,“别人的因果到底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损己利人的事需要这么尽心尽力吗?” “需要啊……”周岩山靠向床头,仰头看向洁白的屋顶,轻声道:“阎王笔下生死断,业师手中因果结。三叔公没教过你这句话吗?” 周锦书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心口气得发闷,侧头不再看他。 “你不在乎的那些线,对线主来说很重要,关乎生死。也许有一天我能做到大道在天一切随缘,但不是现在。”周岩山抬起左手,在周锦书脑袋上揉了一把,难得温柔地说道:“多谢。” “滚。”周锦书挥开他的手,摔门而去。 她没他那么大爱无疆,理解不了这种牺牲自己的利他行为。周锦书向来遇事解决事,是非对错在她眼里只有代价高低的差别。代价太高,再正确的事也不值得。 作为徒弟,进因果境帮他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但要她眼睁睁看着他这样自残她也难受,所以周锦书出门去找周廷昱讨说法,就不信没有降低代价做成这事儿的法子。 把周锦书气走后,周岩山立即点上一根烟,然后看到自己的两根香肠手指,决定去趟医院重新包一下,顺便去看看神秘的关池小朋友。 公立医院条件还是相对差一点,至少关池和尹珍这两位被“公家”送去的这家医院,主打一个便宜。周岩山从拍片到接骨到上药包扎,一共花了三百多块。这种伤要是在他那间的医院,没小一千下不来。 不过技术很不错,周岩山边走边打量自己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包得很美观。 关池半躺在病床上戴着耳机玩游戏,眼角余光瞥见周岩山拎个袋子进门,满脸堆笑。他存档游戏,摘下耳机后坐起身。 周岩山放下东西,很有眼力劲儿地奔过来帮他把背后的靠枕立起来。 “医生怎么说?”周岩山问道。 “肠胃炎,明天出院。”关池看了一眼他放下的东西,透明塑料袋下面赫然几个鲜红斜体大字——海淀真题&黄冈密卷。 “家里没人照顾你?”周岩山明知故问,眼睛紧紧盯着关池的脸色瞧。 “你来就为问我这个?”关池面色无波,略白的唇边一抹似笑非笑,那微沉的语调带着舒缓的节奏,每个字句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都带着静而深远的味道。 “没,包扎手指顺路看看你。”周岩山翘起自己的“兰花指”。 关池微微一顿,眉间轻蹙一瞬。他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移开目光,犹豫地说道:“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于是周岩山笑了,身心舒畅——这孩子善念入骨,不管他是不是业师,都绝不可能是地狱道。如此一来,他的信息来源究竟是哪,就很有问题了。偷听到的,抑或他根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撑着下巴看他,眼中带着笑,“从咱俩正式接触的第一天,你的话就没说明白过。你说我‘原来是这种性格’的前提是,你对我有过初步印象,现在被推翻了,否则这话不合理。你说我‘勉强自己’,证明你知道我做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否则这话也不合理。解释一下?” 关池转头看了看窗外日光,面沉如水,片刻后他缓声道:“要解释这些很简单,你确定要听?” 好家伙,这是直白地表示他想听他就编给他听。周岩山无奈,说了声:“算了,别侮辱我的智商。” 他想起他说给周廷昱的那句“人缘好”,是真的很侮辱人。 “我换个问法。”周岩山继续说道:“刘可宁的肋骨是你断的还是我断的?你是自救还是被我救的?” 关池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你。” 周岩山笑得阴森森的,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不报恩吗?” ——“你”个屁啊!这小混蛋就仗着他没法拿因果线做证据。如果真是他断了刘可宁的肋骨,如果真是他救了他,他身上为什么依旧没有因果线?生死大因,怎么可能弱得不成线。 刘可宁是关池伤的,那一击清算了刘可宁绑架他的因果,所以没有线。关池是自救,所以他与周岩山之间也没有因果线。他依旧片叶不沾身,在这次事件中退得干干净净,一根线都没留。 他甚至怀疑他算好了会有人去救,为了避免产生因果,所以才选择他抵达之前完成自救。这样既可以免了因果缠身,又有了合理脱身的理由。否则怎么解释他时机把握得那么好,他进门前,他撂倒刘可宁。 可这一切他都没法说,憋得周岩山内分泌都快失调了。 关池不吭声,一脸水豚情绪稳定的表情。 周岩山指了指床尾的塑料袋,道:“卷子做了,微信拍照发给我。咱们两清。” 关池:“?” 周岩山站起身,人高马大立在他床边,将他身上的阳光遮了个干净。那带着压迫性的居高临下的视线,逼得他不得不仰头看向他。 “虽然我对你没有救命之恩,但你欠了我什么你心里清楚。卷子做完,否则我去公安局翻供,说刘可宁不是我伤的。” ——好幼稚! 看着周岩山离开的背影,关池抿抿唇,没来得及说其实他无所谓他翻不翻供。作为一个昏倒的受害人,谁伤的刘可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也幸好周岩山跑得快,否则听见这话可能得去吃降压药。 “尹珍,吗?”关池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 回到家,周岩山气儿不顺,没想到家里有个气儿比他还不顺的。见到他就一个烟灰缸砸过来,得亏他左手还能用,否则又得上医院了。 “老子惹你了?”周岩山挑眉看向暴躁的周锦书,目光扫过她微红的下唇时,顿时脸色一木,“哦……你去找周廷昱干什么?” “你早知道他别有用心。”周锦书一脚飞踢过来,直冲周岩山侧脸。 “也没有很早。”他仰身后退两步让过这一脚,然后伸出左手抓住她脚踝用力一拽,周锦书另一脚顺势抬起,腰身一拧便飞踹过来。 “为什么不说?”周锦书双手撑地,双腿飞旋逼退打算靠近的周岩山。 “没机会啊,前天晚上才知道的。他选择你而不是刘可宁,你没觉得奇怪?” 周锦书愣住,停下攻击思考片刻,“我以为他是觉得自己不行,才让你去。” “呵,你可真逗,哪个男人会觉得自己不行。”周岩山转身走向沙发,坐下后抬腿将脚交叠着放在茶几上,“何况周廷昱这人骨子里傲得很,要不是你今天把他逼急了,他不至于这么做,指不定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时的周廷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用脑袋捶墙,确实后悔了。 “你怎么知道我……哦。”周锦书被气昏了头,话出口才想起周岩山刚才一定是触了她的因果线,“已经成线了?” 周岩山笑得戏谑,揶揄她道:“我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穿-好-衣-服。” “老子还不是为你!”周锦书咬牙切齿,眼神快飞出刀子了。 周岩山一愣,然后神色惊恐地看着她,音调都拔高了:“你不穿衣服是为我?你别胡说啊!” “神经病啊?我是说今天去找他是为你。” “哦……”周岩山松一口气,刚才那瞬间他真的被吓到了,比看见碎心魂还可怕,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果然有别的办法解决尹珍的因果线,那孙子整你呢!”周锦书气得翻白眼。 第14章 消失的因果线 这说法有些欲加之罪,周岩山听完周锦书以被啃一口为代价换回来的办法后,缓缓摇头。难怪周廷昱没提这个办法,他根本不可能答应。 将他的不夜刀留在尹珍的因果境,代替他的精神体作为精神力的临时载体,维持不夜刀的新形态。用新形态去切断光线,然后在不夜刀中的精神力消耗完之前了结这桩因果就行。 如此,这条因果线就会消失了。 这个办法可以说是将关池的两个办法结合起来了,不可为不聪明,但很难实现。 现实社会的法度惩戒与轮回判定的因果业报的度量是不一样。就算赵齐生坐一辈子牢,都不一定能和轮回判的业报相对等。 相当于在放不夜刀进尹珍的因果境后,就得不停地尝试做到什么程度,赵齐生才算还了许婧这条命。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并非许婧的家人,得让许婧的家人去报这个仇,否则只会另添因果,跟这条线一点关系都不会有。 何况他也不可能一直将不夜刀留在尹珍的因果境里,难道他这辈子只死磕这一条线了吗? 这难度,周廷昱不说才是对的。 “就不能换把刀?”周锦书纳闷儿地问道。 “武器和使用者精神力的契合程度与使用时间成正比,用得越久越不容易换。”周岩山无奈说道:“我六岁起就用这把不夜刀,用二十二年了。换了它和废了我差不了太多。” 经他这么一说,周锦书似乎有点印象,三叔公应该教过,她忘干净了。毕竟她连进因果境的实力都没有,别说磨合武器了。如此说,周岩山六岁就能进因果境。 行。又被他装一把。 “只放一周,我有办法让许婧的家人给她报仇。”周锦书认真看着他说道。 周岩山叹一口气,伸手拽过周锦书在她脑袋上揉一把,说: “行了,为师自有办法。你别掺合这件事,想想怎么搞定周廷昱。他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一听见“周廷昱”这三个字,周锦书“啧”一声露出便秘般痛苦的表情。 “这么厌恶吗?人好歹也是周家嫡系,现实中更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他差哪儿了?” “差在他是个男人。”周锦书恶狠狠地说道。 ——没救了。 周岩山实在佩服周廷昱的眼光,会挑。看上这么个厌男癌晚期患者,估计什么招都不如去做个变性管用。 原生家庭遗留下来的身体记忆,对部分人来说可能会跟随一辈子。周锦书没提过,但何须提,她很清楚周岩山通过她的因果线能看到一切。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三年,周岩山从未打听她的过去。 他的退让与沉默,已是对周锦书最大的慰藉。 她不准他抽烟,因为她的父亲烟瘾极大且死于肺癌。她厌恶男性,因为她的父亲重男轻女,对她从小苛待,时不时还有家暴行为。在得知她被选为周家下任家主的徒弟后,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日日阿谀奉承卑微讨好,再不曾对她和她母亲恶言相向。 她恨他,恨得彻骨却也痛苦。 她父亲在乎什么,她偏偏就要丢弃什么。她要将他在乎的东西踩在脚下,用自己的力量站得顶天立地,让他九泉之下都笑不出来。 这些周岩山都知道,但她不曾向他求助,他就不会自以为能帮她什么。 在人情交往上,周岩山其实是比周锦书更谨小慎微的人。交情浅的他能勾肩搭背谈笑自若,交情一深他反而会保持距离,尤其不确定自己能给的究竟是不是对方想要的时候,他便只会沉默。 他在关池面前表现出的霸道与跳脱,反而说明他和关池不熟,所以根本不在乎关池怎么想。 过了两天,在周锦书目送烈士的目光中,周岩山再度进入尹珍的因果境。 来到天花板上因果线的起源处时,他愣住了,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从没听说过因果线会移动,但此时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条因果线了。他甚至溜着碎心魂在因果境中所有有灯光的地方都转了个遍,没有就是没有。 那根线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不是被切断,也不是转接去了别的线上,而是从根源处消失了。 周岩山带一身伤回到门诊楼的天花板上,仔细查看那根因果线先前所在的位置,那里有细小浅淡的一点点焦黑,像灯泡电流过载烧了灯丝后留下的痕迹。之前有这个痕迹吗? 他不记得了,毕竟切线是不用从根儿上切的。他根本没注意过这根因果线的是什么情况。 在眼前的既定事实下,周岩山能给出的唯一可能性就是,有别的人间道业师进来这个因果境,不知用怎样的方法让这条走错的线彻底消失了。 然而区域联络人会将一个任务同时分派给两名业师,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毕竟业师的数量远比走错的因果线少,一名业师接几个任务是常事,但一个任务两名业师接,迄今为止没出现过。 无论如何,眼前消失的因果线只能说明一件事——先前听说的,有修罗道业师在研究如何让因果线消失的事,是真的。而且很可能成功了,并已有人间道业师掌握了这种方法。 这意味着什么周岩山想都不敢想,六道因果尽勾销,行善不赏做恶不罚。这要普及开来,人间会成怎样炼狱。 思及此,周岩山的后背猛地窜上一股寒意。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关池的话——如果‘切断’等同于‘消灭’,那么让那道光消失就好了。 离开尹珍的因果境,周岩山不顾身后周锦书的追骂,带着一身细碎凌乱的伤直奔栖梧市刑侦支队。 周廷昱正在开案情分析会。 周岩山一身血口,浸了几缕鲜红的衬衫只一半扣子是完好的,袖子挽到手肘,经了场生死斗似的狼狈,眼中那股子狠戾劲儿都没退干净。 他靠在透明玻璃门外面抽烟,神色阴鸷地看着周廷昱。在这目光注视下,周廷昱脑子里的案件疑点跟受了惊似的全跑光了。他无奈地丢下电容笔,说了句“休息半小时”。 将周岩山带回办公室,拿出急救药箱,周廷昱凉凉地开口道: “怎么,你亲徒弟放养你了?伤成这样都不收拾一下。” “你都上嘴宣告主权了,我敢使唤她?”周岩山信口胡诌,坐在周廷昱的办公椅上不客气地将他那双四十七码的大脚放在桌子上。 周廷昱神色晦暗一瞬,转身时脸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 “为这个来的?” “我有病,”周岩上翻白眼,捞起衬衫下摆等周廷昱上药,“她小学生吗什么都要我管?” “半小时,有事快说,不说就滚。”周廷昱没耐性废话,这二世祖一天到晚闲出屁,他还要搬砖。 “那根线没了。” 周廷昱蹲在他座椅前,在用沾了碘伏的纱布消毒他侧腰的伤口,闻言手下一顿,抬眼看向他说道:“怎么做的?” “不是我做的。”周岩山面覆寒霜,语气冷下来。 周廷昱愣住,脸上藏不住的惊讶和难以置信,电光火石间已反应过来周岩山急匆匆跑来找他的原因,下一刻他就被气笑了。 “你觉得是我做的?” 周岩山垂眸看着他,目光带着压迫:“知道那根线的,除了你我就只有周锦书了。” 周锦书必然不可能,那姑奶奶连因果境都进不去。 有道理,从这个角度看确实只有他嫌疑最大。周廷昱叹口气,站起身坐靠在桌子边沿,双手环胸与周岩山对视。 “疑罪从无。要真认为是我干的,拿出证据来。” 周岩山也叹口气,有证据他还来这儿?直接报周家家主按家规处置了。 “有消息说修罗道有业师在研究让因果线消失的方法”周岩山点起一根烟,深吸一口后仰头缓缓吐出。 “听说过,但修罗道业师可进不去人间道的因果境。”周廷昱拿起烟盒,也点了一根抽起来。 “方法可以传。” “如果真到了开始传播的程度,不会只有你这一例。问问联络人,别的区域有没有这种情况。” “问了,没有。”周岩山摊手,“还问我是不是喝多了。” 周廷昱越想脸色越凝重,他显然也想到因果线被消除的后果。尤其身为业师的同时,他还是社会秩序的守护者,最不愿看到的莫过于善恶果报混乱。 “我认识两个修罗道业师,回头打听一下。” 地狱道作案其实并不多,毕竟人间律法也不是吃素的,容不得谁随便杀人。和警察打交道最多的,其实是修罗道的人。修罗道是极端者走的道,情绪极端,处事极端,这种人最容易冲动所以也最容易进局子,通常是打架斗殴抢地盘之类的事。 周廷昱曾经办过几起与修罗道业师的任务相重叠的案子。 “等你消息。”周岩山站起身,面带微笑拍拍他的肩,然后掐灭香烟利索离开了警局。 在那阴谋得逞的笑容中,周廷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周岩山真正想要的是他这句话。 ——至于绕这么大圈子?直说他又不会拒绝,大概。 在那根因果线消失的两天后,尹珍醒了。 她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后半辈子得在轮椅上过。 睁开眼时,尹珍看见母亲。比她记忆中的母亲苍老了些,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母亲一直看着她,用一种她看不太懂的目光。 记忆中的母亲一直冷冷清清的,对谁都不太热络。再婚后生了弟弟,也依旧那副寡淡的模样,不惊喜也不雀跃。做自己该做的事和能做的事,活得清醒而自制。 只偶尔,在母亲、继父带着弟弟出去散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母亲是幸福的。只这幸福的画面中,并没有她的位置。他们并未苛待她,但可能也并不爱她。母亲成为别人的母亲,父亲一开始就不是自己的父亲,她只好识相地渐渐远离。 她迫切地想要属于自己的家庭,迫切地渴望只属于自己的爱,所以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而结婚的对象是否适合,已在她这些迫切的渴望中变成可以被妥协的因素。 此时母亲的神色她从未见过,似乎依旧是冷的,但这冷淡中又有些让人不敢细看的东西,深究一下就会忍不住落泪的东西。 尹珍想开口说点什么,这才发现自己的头脸都被纱布缠着,脸颊都动不了。身上不怎么疼,准确说是感觉不到任何感觉,麻木的,冰冷的。 “麻药没断。”尹珍的母亲看懂了她的疑惑,开口缓声说道,“先忍忍。想说的话,以后慢慢说。” ——以后?她还有以后吗? “作为你唯一的直系亲属,警察找过我了。你犯的那些错总要付出代价,不过按你目前的状况,判保外就医和缓刑的可能性比较大。”尹珍的母亲语气缓缓,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张斌因医疗器材制假售假被行政拘留了。” 尹珍双眼泛红,努力张开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风箱般呵哧呵哧的声响。 “我都知道了。”她轻轻按上她裹着纱布的手掌,声音带上一丝哽咽,“赵齐生的事,许婧的事,张斌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坐在楼顶想跳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可能是我的问题,也可能是你的。我等你恢复,我等你给我一个答案。不管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尹珍说不出话,泪落如雨。 妈妈—— 第15章 我是她爹 周锦书成年那日拜周岩山为师,三年下来其他本事没学到,插科打诨坑蒙拐骗玩很溜。天生对钱敏感,尚未大学毕业已小有家当,其中很大部分来自周岩山的精神抚慰金,学费、生活费均可自给自足。 钱不嫌多,她一边做短期理财一边打工。因业师工作不定时,她一直和周岩山一起住,方便随时帮师父“守尸”。从起初的抗拒到接受到习惯,如今的她已将周岩山视作可依靠的亲人。甚至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周岩山弥补了部分她从小缺失的“父爱”。 在周岩山身边的这三年,是她迄今为止活得最舒服自在的三年。虽然经常和他吵架甚至打架,但累了委屈了,能想到的都是回这里闷头睡一觉。后来她明白,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归属感”。 周岩山的边界感给了她很大空间,几乎只有在她开口求救的时候,他才会帮她。从不多事,也很少多嘴,他对她的要求似乎只是活着就行。她不说的事,他不过问。她不愿做的事,他也不勉强。 一开始不理解,时日长了才看明白,他其实根本没想收她这个徒弟。也许是她的资质不入他的眼,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问过,担心一旦问了,她就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可是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周岩山总要有个传承人,她不能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但要她让出这个坑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另掘一个新茅坑迫在眉睫。 “你真没打算再收个徒弟吗?”周锦书一身背心短裤,盘腿坐在沙发上,面对着正在看资料的周岩山,认真问道。 “没有。”周岩山随口答道,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我不想做业师。”周锦书咬着奶茶吸管说道。 “无所谓。” “那你绝后了。” 周岩山放下资料,木着一张脸转头看向她,“那叫后继无人,不是绝后。” “要不你破个财,我考虑一下做业师。”周锦书吸溜吸溜将最后一点奶茶喝掉。 “我可以破个财买你别考虑吗?”周岩山继续看任务资料,骨感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在笔记本上敲几下,“把你教出来,我真得绝后了。” 周锦书脸一掉,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张嘴是真够欠的,我未来师娘得造多大孽才落得个嫁给你的下场?” “你去问问就知道了。” 周锦书:“?” “你有师娘。” 周锦书:“???” “不过你可能见不着她。”周岩山抬头思考片刻,说道:“鹧鸪屿邵家的大小姐,邵岚音。” 周锦书震惊得瞳孔剧震,三年了,她从没听说他有老婆,甚至没见他跟老婆打过一次电话。 “你开玩笑!”周锦书难以置信地喊道,“我他妈跟了你三年,你跟你老婆说过一句话吗?” “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何况我也没她联系方式。还有,说话不要带歧义——是跟我学了三年,不是跟了我三年。”周岩山捏着电容笔指了指她纠正道,然后继续看向电脑,“指腹为婚,一出生就换了庚帖。老传统,对族里来说到这一步已经算定下了。” “难怪你跑到离宿邕山这么远的栖梧市,是为了躲婚事。”周锦书一冷静下来便抑制不住八卦的心。 “不至于,当年来这边是为建医院。” “那你们为什么还没结婚?”周锦书伸着脖子凑近他问道,双眼写满好奇,“是不是特抗拒包办婚姻?业师大多选同行通婚,为下一代业师做储备。你身为周家下任家主,这事儿恐怕自己做不了主。不过邵家近年没出几个过硬的业师,综合实力都从修罗道业师三大家里跌出去了。是因为这个一直拖着没结婚的吗?看不出来,老周你蛮现实啊。” 周锦书开启碎碎念模式,八卦之心燃起熊熊烈火,恨不能从人娘肚子里就开始八。周岩山被她念得不耐烦,将那颗越凑越近的脑袋推开,说: “你没事做了吗?” 周锦书一愣,然后双手合掌一拍,终于想起来自己找他干什么的。 “徒儿的徒儿有难,求师父指点迷津。” 闻言,周岩山缓缓抬起头,一时怀疑自己幻听。他表情木然地转头看向换了坐姿正襟危坐的周锦书,缓缓说道: “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可能听错了。” “你知道我带家教的。”周锦书甩手将奶茶杯扔进垃圾桶,快狠准。 “合着你日后要是当老师了,我就徒孙遍天下了是?”周岩山都被她气笑了,徒弟的徒弟是这么算的吗? “不重要。总之就是我正在带的一个学生,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油盐不进怎么说都没用。家里着急,叫我想办法。”周锦书一摊手,“我一个家教,一周见她两次面,我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钱都收了,是?”周岩山听懂了,并用看傻子的慈祥目光看着她。 周锦书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移着应了一声:“昂。” “多少?” 周锦书眨眨眼,缓缓伸出一个巴掌——五千。 周岩山靠向沙发靠背,他有点想再出五千买清静。不过周锦书很少找他帮忙,这姑娘有事通常自己扛,不到实在没办法她不会开这个口。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听好,是帮,不是替。请注意分寸。” “帮我看一下那孩子的因果线,我看不懂。”周锦书委屈兮兮地撇嘴。 你他妈从来也没想看懂啊,周岩山生生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脏话。他每次叫她练习读取因果线中的关键字词,都跟要给她上刑似的。周锦书生平最讨厌的东西,男人排第一,因果线排第二。 他想了想,只看一下的话,确实还在帮的范畴,不算替她做。 “行。” 隔天周锦书就跟人父母说自己扭伤脚无法上门做家教,叫那孩子到她家来上课。 周末,女孩儿敲开周锦书住处的门,一边和母亲视频,一边挥手和周锦书打招呼。 “我到了,周老师在家,你放心。”说着,她将手机递给周锦书。 周锦书接过手机打了个招呼,一席场面话后结束了视频通话,转头见楚瑶双手交握在身前,略拘谨地站在门边,想进门又迈不开腿似的。 “进来啊。别客气,当自己家。”周锦书引她在客厅沙发坐下,“喝点什么?” “不用麻烦了周老师,我不渴。”楚瑶急忙站起身说道。 周锦书摆摆手示意她坐,从冰箱拿出一瓶果汁饮料,“凉的可以吗?” “谢谢老师。”楚瑶躬身双手接过,在看见饮料未开封时略松一口气。她妈妈千叮万嘱,到别人家千万不要随便喝东西,除非是密封好的饮料。有男人的地方,最好连密封的饮料都不要喝。 她拧开瓶盖,刚送到嘴边就看见一个男人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楚瑶手一抖,饮料瓶掉落下去。周锦书眼尖地看见她松了手,立即弯腰伸手捞了一把,在瓶子触地前紧紧握住了。 “对不起!”楚瑶急忙起身,神色紧张地说道。 “是我没提前跟你说,家里不止我一个人的。”周锦书将饮料放在茶几上,笑着说道:“不用管他。你要实在不自在咱们去我房间,不过我房间有点乱。” “谦虚了,你房间应该没地方下脚。”周岩山打开冰箱门,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那仰头喝水的姿势令他的下颌线显得棱角分明,弯折的手臂显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是……老师的男朋友吗?”楚瑶的语气透出难以抑制的兴奋,目光不受控地在周岩山身上打量,眼中满是好奇——帅!不是校园里书生气或痞子气的轻浮的帅,而是有攻击性的刚毅冷厉的帅,眼神中有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狠劲儿。 也许是父母留给她的自由空间太少,楚瑶在循规蹈矩的同时,内心却爱离经叛道的美,对背德的爱尤为热衷。在她眼里,校园里的男人无论师生都幼稚无趣。她更喜欢有危险气息的人,让她不敢靠近的,一靠近就会受伤的人。 ——像叶方秋一样。 作为家教老师的周锦书对楚瑶的了解并未深到这个地步,依旧只当她是紧张拘谨。 周锦书没立即回答,似乎承认是男女朋友关系,会更有利于让周岩山靠近些碰触她的因果线,也能稍微消减一点她的警惕心。 楚瑶一直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尤其人身安全方面恨不能日日耳提面命,以至于这孩子出门就紧张,见的人越多越紧张。而周岩山这人,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质,不是拒人千里的冷傲,而是靠近者死的悍气。 尚未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见周岩山冷冷说了一句: “我是她爹。” 周锦书:“……” 楚瑶:“……” ——看不出来周老师挺会玩儿,管男朋友叫爹的玩法她只在小说里看过。 周岩山拎着矿泉水瓶走过来,在即将行至楚瑶身前时,他突然伸手在她耳侧空握一记。楚瑶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收回了手。 “哪来的蚊子,刚才开门是不是没立即关?”周岩山拿桌上的纸巾擦手,然后转身走了。 周锦书眼睁睁看着周岩山那一握,直接把楚瑶身上所有的因果线全部收在了掌中,她嘴巴张成“0”字形——这么快就把所有的线都读完了?! 她以为至少要摸索半天,是她以己度人了。原来自己的菜是真的菜,不是周岩山故意埋汰她。 第16章 他俩到底啥关系 楚瑶走后,周岩山只说了两个字:别管。 周锦书说她收钱了,周岩山依旧这两个字,别管。 于是她明白了,要么这事儿得顺其自然,要么业师的介入会有负面影响。周锦书对周岩山的信任让她完全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这事儿管起来很麻烦而后果不严重。简言之,不值得管。 在周岩山的价值体系,凡是搞不出人命的事都犯不着管。人活一世本就是八苦尝遍的过程,六道轮回因果业报,根基不过一个“欲”字,控得了“欲”才消得了“业”。自己非要深渊里走一遭,谁都拦不住,拦得住这次也拦不了下回。 何况年轻就是本钱,她的家庭背景也付得起试错的代价。 但在周锦书的价值体系,五千块很值得管一管。 她不知道周岩山是这么想的,于是等着“顺其自然”,结果顺了一个月都没顺下来。楚瑶的成绩跌得比股市还猛,前两天的一模考试直接跌出年级红榜。她爸被气得吃了一把降压药,她妈就很务实了,叫周锦书退钱。 进了周锦书口袋的钱从来没有“退回”这个去处,她拍着胸脯承诺半个月搞定。问楚瑶自然问不出所以然,周锦书只得去找周岩山问个明白。 周岩山被她缠得烦,索性全说了换个清静。 楚瑶对学校的一位女老师产生好感,但那老师现在陷入一些麻烦,她想帮又怕自己也惹上麻烦。本就是禁忌背德的情感,她自然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一边被自己无法克服的懦弱折磨,一边被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意感动。情绪日日大起大落,有心学习才怪。 ——就这么点事儿。 周岩山说得云淡风轻,周锦书听完只想敲破他的直男头。这他妈是能顺其自然就解决的事吗?就算能靠时间解决,要以高考为代价吗? 楚瑶又不是富二代,家里甚至没够到中产的边,她父母为她学习的投入可算不计成本,各种补习班、家教、外教就没断过。为这种事耽误高考,就算周锦书这个外人都会觉得离谱的程度。而在周岩山眼里,就这么点事儿。 周锦书想骂人,却不知从何骂起。周岩山答应的是帮她看因果线,而不是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何况这事涉及个人隐私,按照业师一行的规矩,这个程度的隐私本就不该说给第三人知道。 当然,规矩对周岩山来说算个屁,他纯粹懒得讲。连讲都懒得讲,更不用指望他帮忙解决。周锦书思来想去,关键还是在被楚瑶喜欢的老师身上,要么让她死心,要么让她如愿,总之要终止楚瑶这起伏不定的心情。 “那女老师的信息知道多少?”周锦书问周岩山。 “名字,叶方秋。” 周锦书垂眸思考片刻,然后抬眼看向周岩山,神色认真地说: “只知道名字,好没用啊你。” 在周岩山的巴掌落在头顶之前,周锦书泥鳅一样弯腰躲开了,然后直奔门口窜了出去。 要找叶方秋不难,校门口蹲守楚瑶就行。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尤其暗恋时的求而不得,会让她的目光紧紧追随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但却不敢与人对视,那人回望的瞬间,她一定会移开目光,假装只是不经意间的视线交汇。 这眼神很容易分辨,注意观察就行——以上是周岩山给的建议。 周锦书不清楚周岩山怎么会对暗恋这么了解,以那“天老大他老二”的尿性,要说他会暗恋谁……只想象这个画面她就忍不住打哆嗦,比她那死爹掀了棺材板爬出来跟她说“嗨”还可怕。 今天周五,此时距离中学放晚自习还有近半小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周锦书戴着棒球帽,穿青灰色连帽运动背心和黑色休闲裤,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球,坐在校门对面的露天奶茶店等楚瑶放学。这个光线和距离,一出校门就左转的楚瑶应该看不见她。 半小时后,放学的楚瑶确实没看见她,但也没左转,她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而走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人,显眼得让周锦书想看不见都不行,那人走在路人中间,干净得像颗白煮蛋。 楚瑶在跟踪关池——看了一会儿,周锦书得出这个结论,然后眼睛鼻子就皱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情况,周岩山没提这茬啊。一个月下来,楚瑶变心了?还是周岩山读错了?如果是后者就有意思了,她得敲他一笔。 周锦书意外发现生财之路,于是乐呵呵地跟上去了。 没走多久,关池拐进巷子。楚瑶犹豫片刻,也跟着走进去。落在最后的周锦书皱起眉头,若她没记错,这条巷子是个死胡同,最里面有道铁门和对面街区的杂货摊相连。她第一次跟踪关池回学校时,进这条巷子喂过野猫。 关池拐进这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发现楚瑶了,要么是进去撒尿。后者可能性偏低,以她最近陆续了解到的情况,关池不是这么不要脸的人,换周岩山有可能。 她蹲在巷子口拐角处,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放大画面后贴着地面将摄像头探出去。 巷子里没有灯,在聊胜于无的朦胧月色下,关池和楚瑶面对面站着。 “叶老师说的是真的吗?”楚瑶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才一字一顿地将这句话说完整。 “说什么?”关池双手插在裤兜里,微低着头看着楚瑶,身后的书包看起来空荡荡的。 “你不知道?”楚瑶的音调拔高,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叶老师承认了那些谣言,今天停职接受学校调查了。” “谣言,还有真假之分吗?”关池浅笑了笑。 “你否认,算我求你。”楚瑶快要哭出声,伸手想拽关池,又碍于教养没真的碰到他,于是那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形成一个空虚无依的姿态,看起来无措又可怜,“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但是叶老师为了保护你,把脏水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听到这里,关池似乎有点意外,他歪着头看了看低头哭泣的楚瑶,问道: “保护我?” 闻言,楚瑶惊讶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关池,你有没有良心?叶老师自从知道你身世,对你有多关照你一点没感觉吗,否则这些谣言怎会选择你而不是别人?” 关池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周锦书没听见清。只见顷刻间,楚瑶的脸在月光下血色褪尽,她抬手就冲关池的脸挥过去。 关池微退半步,面无表情地仰头让过这一巴掌。 “所以,不是局中人就不要管局中事。我若想利用你做点什么,信息差就可以把你耍得团团转。”关池依旧双手插兜,迈出两步逼近楚瑶身前,低头继续缓声说道:“要想从局外帮叶方秋,得先提升自己的话语权。你若能为学校贴金,你的话自然有人听。” 楚瑶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原本迷茫焦虑的眼中似突然出现一丝清明。 关池退后,礼貌地微微颔首,转身朝巷口走来。 周锦书飞快收了手机,这距离不够她找地方藏身,索性大方走过巷子口假装自己路过。关池应该不认识她,而楚瑶正失魂落魄,也不会注意到夜色下戴着棒球帽的人是她。 关池行至巷子口时与周锦书擦肩,他脚步未停,只侧目瞥向帽檐盖了半张脸的周锦书。目光交错时,关池的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瞬,有些懊恼的模样。他想到那八套海淀真题和黄冈密卷还没做完。 这天之后,楚瑶对待学习的态度调了个头,从心不在焉到废寝忘食只用了一夜。同样,周岩山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也调了个头,在得知这点破事里面还有关池的份儿时。 通过周锦书拍的关池和楚瑶的对话视频,周岩山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正如关池所说,楚瑶在这件事里完全是不相干的局外人。她隐秘而炽烈的情感只对她自己有意义,无论被叶方秋或与此事有关的任何人知道,都不会对事件的进展造成任何影响。 在这件事里,甚至连关池都不是特别重要的存在,否则他身上会产生因果线。而据周锦书说,那日关池身上依旧毛线都没一根。 周岩山撂下手头查了一半的事件,转头去搞了几份研学项目计划书。背靠综合医院生科实验室,不管最后有没有研究成果,给参加项目的高中生的档案里贴点金问题不大。 这种送上门的好事,没哪个学校会拒绝。 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日子,周岩山带了一个实验室负责人,和广陵二中校方进行了一场友好而愉快的交流。最终约定学校推荐九名学生和一位带队老师组成研学团队,加入静安综合医院生科实验室,利用课余时间完成三个为期半年的研学项目。 周岩山的要求有两个,带队老师得是叶方秋,且九名学生中有两名由他指定。 在听见叶方秋的名字时,校方三名代表均是一愣,而在听见他指定的学生是关池和楚瑶时,校方三人齐齐鲠住了。 气氛一时尴尬,周岩山似毫无察觉般微笑不语,只等他们开口。 若说只一个叶方秋,他们可能只当她背景了得深藏不露,在停职调查阶段还能搬来大佛。可关池,传言中与叶方秋有不伦之恋的学生的名字也冒出来,事情顿时就诡异起来。 ——这位静安综合医院的董事长,和他俩到底啥关系,以及他俩到底啥关系! 至于楚瑶,又是谁啊?! 第17章 没社保但是主业 学校暂时没给明确答复,因周岩山指定的三人中有两人正处在风口浪尖,舆论压力不得不考虑。真把那两人一起许出去,那些传言得跟烟花一样在学校大放异彩——跟坐实了没差别。 但要拒绝又实在肉疼。九人的研学项目,写进档案就是锦上添花,考分相同的情况下,有这些研学项目加成肯定可以优先录取。这是学校花钱都买不来的资源,现在送到嘴边,谁忍得住不张嘴。 于是现在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不要脸,要么不要肉。 校长拍着秃顶的脑袋,一咬牙决定先把脸放一放,录取率才是真正能给学校长脸的东西。 “不去。” 九名学生坐在学级会议室,教务主任将研学项目计划书分发给他们后,关池看到计划书上“静安综合医院”几个字,立即开口拒绝道。 尚未回到会议桌旁的教务主任一愣,然后假装没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坐下后翻开项目计划书正打算做个简单介绍,就看见关池推开椅子站起身,已经打算走了。 ——能装聋还能装瞎吗? 吴主任只得站起来喊道:“你等会儿,一会儿我单独跟你谈。” 将三个研学项目简要说明了一下,然后着重讲了参加这次研学对高考的好处。吴主任说话煽动性极强,唾沫横飞地将这事儿说成一本万利。同时也表示静安医院会将这三个项目的参与名额全给到这个学校,是有原因的。 说这话的时候,吴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关池一眼。 关池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神色,让人怀疑他到底听没听见。对比其他面露喜色兴奋不已的学生,关池的表情像只水豚,任你天花乱坠他自有打算的模样。 吴主任就知道自己的口水在他这儿是白费了。打发走了其他学生,他叫关池坐自己对面,然后去旁边的房间续杯茶,做好继续费口水的准备。别的学生不去就不去了,关池和楚瑶是周岩山指定的人,这俩搭头儿必须弄过去。 在吴主任去倒水的空档,关池收到一条信息,看得他眉头一跳。 周岩山:卷子做完了吗? 吴主任端一大杯浓茶回来,刚坐下就看见关池拿着资料站起身,说: “我去。” 吴主任在今日之前都没和关池打过交道,听过名字,毕竟他代表学校参加全国软件设计大赛时得过奖。但成绩一般,上个普通大学问题不大,明年拼一把说不定够得上211的边。 他没想到的是,关池这么没礼貌。怎么还骂人呢? 不过因为比关池更没礼貌的大有人在,吴主任最近对这种人有点免疫了。他眼下频繁打交道的叶方秋就是其中之最。这么多年教学生涯,什么样的老师学生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叶方秋这款。 原本她的事可大可小,奈何这姑奶奶做人做事都狂拽酷炫霸。两个月前到校任职,一来就整顿职场,上到校长下到学生树敌无数,想看她倒霉的大有人在。如今墙倒众人推,硬给她上纲上线直接干到停职调查。 入校两个月就停职调查,叶方秋也算创校史上第一人了。 所以静安医院应该是叶方秋搬来的救兵,由她带队研学项目,即能缓解停职带来的尴尬又给她找了个清静的好去处。几乎不费半点力,每个周末带队去实验室混一天,等半年后所有项目顺利完成,那时传言也平息得差不多了,她就能直接将这件事抹过去。 有背景就是好啊,吴主任尚未感慨完,就听见叶方秋说了两个字: “不去。” 吴主任木着一张老脸站起身,弓着背缓步走去隔壁房间续茶,也许等他倒好这杯茶,也能听见叶方秋像关池那样骂一句“我去”。 他的希望落空了。叶方秋左脚脚踝搭在右腿膝盖上,手里捏着个镜面无限魔方翻转得咯啦咯啦响,整个人看起来拽得二五八万的,半点要改口的意思都没有。 “方便说一说原因吗?”吴主任好脾气地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意思是你慢慢说,今天咱俩慢慢耗。 “没时间。”叶方秋接过水瓶,拧开后喝了一口,“最近挺忙的。” 你他妈都停职了忙个屁啊——吴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克制着没把这句有损个人形象的话说出口。 “知道,停我职了嘛。”叶方秋将水瓶子捏在指尖转,手劲不小的样子,“我又不是只有这一份职业。” 吴主任缓缓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身旁窗外的天,突然有点想退休。 “叶老师,学校禁止老师有偿补课。这事儿,你知道的?” 叶方秋眨眨眼,“我没给人补课。” “也禁止老师从事任何兼职。” 叶方秋点头,“但没说不能兼职做老师。” 吴主任:“……” 那确实,毕竟没人一天做八小时兼职,所以没明文规定不准把全日制老师职业当兼职做。问题是这他妈还要规定吗?正常人会在八小时工作制以外再另干一份主业吗? “你的社保显示你只有这一份工作。”吴主任做最后挣扎。 “另一份工作没社保。” ——没社保,但是是主业。叶方秋可能当他是傻子。 吴主任放弃了,决定在自己血压飙起来之前结束这场对话。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酸胀的鼻梁,直说道: “静安医院点名要你带队,原因我不清楚,但你如果不去,这次的研学项目就不会给到我们学校。为了孩子们,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为什么呀?”叶方秋纳闷儿地问道。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啊!吴主任内心有个小人在掀桌,全校几百名老师,找哪个不比这个强,哪怕让他亲自带队他都没意见。 “涉及学校的利益,也涉及九名学生的前程,对叶老师你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吴主任的道德绑架还未完,叶方秋就打断问道:“凭什么呀?” “凭你停职期间学校照样发你钱并且一分不少一日不欠。”吴主任被她气得标点符号都不要了,拍着桌子甩出对仗句。 那倒是,薪水又没停发,学校分配的教学任务是该做。叶方秋想通了,平时不带课,只周末上一天班,划算。 “哪九个学生?” 见她松了口,吴主任松一口气。当他报完九人的名字后,叶方秋手里一直转着的魔方停了下来。突然没了规律的咯啦咯啦声,办公室顿时显得格外寂静,连窗外的秋风呜咽都明显起来。 叶方秋沉默片刻,敛了不羁神色,倾身向前认真问道: “静安医院来和学校对接的人,是不是姓周?” 吴主任一怔,下意识点头。 这孙子——叶方秋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左手的无限魔方上。魔方飞快翻转起来,那咯啦咯啦的清脆撞击声急促而凌乱地响起。吴主任在这声音和叶方秋突然严肃的神色中,竟没敢说话。 叶方秋抬眼看向他: “带队老师要做什么?” 医院的生科实验室涉及专利技术和科研成果,通常是不对外开放的,进出实验室得进行人脸和指纹双重识别,还得签保密协议。 这事儿因周锦书而起,这些程序上的工作自然由她完成。收集师生信息协助录入实验室门禁系统,陪同接待领进实验室,分配和介绍项目导师等。周岩山帮她搭好了台,这出戏要怎么唱全看她自己,他能帮到这个程度已很仁至义尽。 周锦书感恩戴德但拒绝掏钱,毕竟楚瑶目前的学习态度已经端正了许多,只不过最近没什么有分量的考试,看不出有没有进步。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还沾了关池的光。 周岩山对关池的身份一直有疑虑,能多点探究机会他还是很乐意的。所以他偶尔会过问事情进展。周锦书的汇报言简意赅,只围绕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楚瑶的成绩提升为中心,以叶方秋对待楚瑶的态度和叶方秋对待关池的态度为两个基本点。 全是周岩山不想听的,于是他也懒得问了。 直到有一天,周锦书兴冲冲地给他打电话,说关池身上似乎出现因果线了。 “哪一道?”周岩山立即问道。 “线很弱,看不出来。”周锦书答得坦然,丝毫不掩饰自己菜鸡的实力。 周岩山:“……” 心情很复杂,也很沉重,他是不是该清理门户了? 再想断绝师徒关系也得等见了关池再说,那孩子了结因果的速度堪称快刀斩乱麻,稍晚一点可能线就没了。 周末不堵车,周岩山一路踩着超速的红线把车开出s弯,能超车就超车能抢道就抢道,“素质”俩字被他贴车轮上在地上摩擦,终于赶在学生离开实验室前进了门。 学生平时要上课,只周末抽一天时间来实验室参与实验。而资本家的实验室,周末也只休息一天。 九名学生每三人一个项目组,分属三个不同的实验室。周岩山进了实验室所在的楼层,给周锦书打电话问具体地方。 “人在哪儿呢?” “我靠,你飙车来的啊?这才几分钟,你小心重考驾照。”周锦书在电话那边大叫。 “话多。”周岩山把电话挂了。 他已经分辨出周锦书的声音从哪间实验室传出来的了。行至门边,周岩山刷脸进了门。一只脚刚迈进去,另一只脚就顿在了原地。 屋里没有关池,有周锦书、楚瑶和另外两名学生,以及叶方秋。 叶方秋一身灰紫色收腰连体服,齐耳短发干净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的那一边耳朵挂一根细长的耳线,看起来成熟干练。她双手环胸靠在窗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窗外漆黑的夜色下,她左手翻转着无限魔方,歪着头冲周岩山打招呼。 “好久不见。” 周岩山神色怔怔,微张了唇喃喃道出一个名字。 “……邵岚音。” 第18章 没意义但很酷 西餐厅包厢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照得这间小小的四人间宛如白昼。 “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叶方秋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切牛排一边说道,话家常的语气,“很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怪不习惯的。还是叫我叶方秋。” “真的是,师娘吗?”周锦书神色怪异,不知想到什么,连礼貌的微笑都挤不出来。 叶方秋点头,送了一大口肉进嘴,嘟囔着说道:“十几年前是。现在我已经不是邵家人了,婚约不算数。” 周岩山的脸色从看见叶方秋那一刻起就有些冷,不明显,和他平日懒得正眼瞧人时神色差不多。但周锦书实在太熟悉他了,能分辨出其中细微差别。 “十几年前也算不上,包办婚姻违法的。”周岩山勾着嘴角笑,眯着眼点起一根烟。 周锦书皱了眉头,却没阻止他抽烟。不知为何,她觉得此时的周岩山恐怕不会让着她。 两句话下来,叶方秋已经狂风扫落叶般将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吃干净了。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发出一声劲爽的“哈”,老酒鬼似的。她按铃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份披萨和冰淇淋。 “只吃肉还是不习惯,不介意?”她翻看着手机信息随口问道,也不知在问谁,反正她没打算掏这顿饭钱。 看着她大方坦然毫无芥蒂的模样,周岩山突然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幼稚,也很没意义。 当年的邵岚音与他可算门当户对,资质功力都是业师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假以时日邵家必能靠她一飞冲天。然而她从小一身匪气,活得任意妄为,言行一股喜怒有我笑骂由人的洒脱劲儿,家族利益丝毫不在她行事考量范围。 周岩山长出一口气,将指尖的烟掐灭,起身开了窗透气。 “什么时候回国的?”周岩山拿起刀叉切自己的牛排,脸上冷气已散。 “三、四年前,忘了。”叶方秋耸肩,“我以为你知道是我才点名我带队,直到见到你家小朋友才明白,咱俩纯缘分。”她挑眉,冲周岩山抛了个媚眼。 “你是顺便。”周岩山端起啤酒喝了一口,“我冲关池。” “那孩子确实挺特别的,在业师眼里。”叶方秋拿起一块披萨递给周锦书,见她摇头,于是改送自己嘴里。 “知道他哪一道的?”周岩山双眼一亮,叶方秋可不是周锦书,再弱的线在她眼里都不会辨不出隶属哪一道。 “人间道啊。”叶方秋的腮帮子被披萨撑得鼓起来,一张口都往外面掉,她急忙伸手接住,一仰头塞回嘴里。吃相豪迈。 果然。 周岩山松口气,不是地狱道就好。不知为何,他非常不希望关池是地狱道,甚至不希望他是人间道以外的任何一道。很莫名其妙的念头,毫无理由,但他总觉得他俩应该在同一道。 “是业师?”周岩山继续问道。 叶方秋思考片刻后摇头,“不确定,我没特别关注他,人间道的因果线我又摸不到。是个好孩子,低调懂事情绪稳定,成绩一般。” 周岩山顿了顿,犹疑地问道:“你真去当老师的?” 叶方秋一怔,“多新鲜啊,我不要吃饭?当我还是邵家大小姐呢,现在可没人养我。” “既然那桩因果已经了结,不如回家看看。”周岩山缓声说道。 听见这话,一直没吭声的周锦书愣了愣。原来周岩山也会给人这种建议,他的边界感只针对她吗? 叶方秋指着周岩山,皱了皱鼻子笑着说道:“你个贼炮,早把我因果线看遍了是?” “我又不瞎。”周岩山侧头将目光移去窗外,掩盖自己依旧不太爽的心情。 邵岚音,或者说现在的叶方秋,是个会因一腔热血和满心正义,就斩断所有亲缘的人。她不怕伤人,更不怕伤己,认定的事非做不可,哪怕错也错到底。十二岁孤身离家,为一个承诺远赴重洋,一走就是十几年。 而现在,她身上那根带她离开的因果线已经消失了。他一直不清楚当年她为何离开,修罗道的因果线他碰不到。只听说她莫名答应了谁一件事,这事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难如登天。家里人反对,但无效。于是离家出走,走得坚定而决然。 愿用十几年去践一诺,有没有意义另说,但真的很酷,酷到让周岩山嫉妒。修罗道易出义烈豪侠,多的是以身犯险以武犯禁之辈。然而哪怕修罗道中,孤勇决然到叶方秋这个程度的也少有。 叶方秋笑了笑没正面回答。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酒足饭饱神情餍足,拍了拍肚子说道: “多谢款待,有空常联络。”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周岩山无奈笑着摇摇头。嘴上说常联络,却连个联络方式都不留,走得和当年一样利索。 回家的路上,周锦书一直安静地开着车,没主动说过一句话。周岩山早就觉察她情绪不对,只不过他自己今晚受到的冲击也有些大,一时没顾得上问。开车窗吹了会儿夜风,周岩山转头开口道: “吃醋啊?” 闻言,周锦书一脚刹车踩下去,堪堪停在路口红灯亮起前。 “有时候真的很想弄死你。”周锦书用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咬牙切齿地说道。 周岩山对她而言亦师亦友,且三年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师友。现在突然冒出来个理论上与他的关系比她还近的人,她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是吃醋,但并不想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她不要面子的吗? “换个方式,车祸太惨了。”周岩山侧目看向窗外,语气并未因她情绪不好而提点温度,和往常一样凉飕飕的。 然而正是这凉飕飕的说话方式,让周锦书稍微舒坦些了。他对她一如既往,并未因邵岚音的出现而产生任何改变。 这很好,只有这种不亲不疏的关系,才能让她产生归属感。周廷昱给她的压力太大了,他想要的距离她不喜欢。所以她这种人,大约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谁。爱情是太浓烈亲密的关系,她没法忍受。 但她又能在周岩山身边混多久呢,他迟早要结婚,就算不是邵岚音也会是别人。她怕寂寞,怕天地间再无牵挂,又怕牵挂太甚多生烦恼。 归根结底还是自私,她只爱自己。 ——原来如此。 用一个红灯的时间明白自己本心,周锦书对周岩山的那点独占欲突然就消散得干干净净,半点念头都没了。 坐在副驾的周岩山一直斜睨着她的因果线,在短短时间内从寡淡无色到流光溢彩,那是寻得自我坚定前路后才会有的形态。 周岩山转过头看向车窗外,无声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周锦书被手机铃声吵醒。起床气大得让她想砸了手机,但穷,忍住了。 接通电话的两分钟后,周锦书屏住了呼吸,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出一口气。 “封锁实验室,调监控,先别报警。” 快速给出三个指令后,周锦书挂断电话。犹豫片刻,她拨通叶方秋的电话。 半小时后,周锦书和叶方秋一起进了实验室,进门便见周岩山已经站在失窃现场了。 他发梢潮湿,穿一身运动服,蓝牙耳机挂在脖子上,显然是在晨跑途中被叫来的。脸色很臭,尤其看见周锦书进来的时候,他眼中都快飞出刀子了。 周锦书死猪不怕开水烫,坦然迎上他愤怒的眼神,满脸写着“怎样,你咬我”。 周岩山懒得跟她嘴炮,转头继续和实验室负责人确认失窃试剂的药理作用,身边医院院长、副院长围了一圈。 “ttx的人体致死剂量是05毫克,毒性比氰化物高一千多倍。最快十分钟就能要人命。入侵途径很多,皮肤、食道、呼吸道、神经系统等等。曾经有过眼睛沾上ttx后中毒死亡的案例,可以说一碰就完。” 实验室负责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专家,这个ttx长效麻醉项目就是由他带领的团队负责的。但他这个团队有点特殊,成员并不全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还有几位在高校任教的教授。当然,那几位都是他曾经的学生。 私立医院没那么多规矩,只要能出成果,项目负责人的权限给得非常大,可以决定自己研究团队的组成成员,只要成员资质别低得太离谱。 “目前清点的数量看,丢了一瓶15毫升的试剂,毒死三、四十头大象没问题。”老专家说完,旁边一圈院长副院长们齐齐倒抽一口气。 “最近进出实验室的人有点杂,ttx的存放位置项目组的人都知道,包括上个月进组的小朋友们。柜门有密码,每周变更一次,理论上只有分组组长知道。但有时为了方便,也有人会叫助手帮忙取试剂……”老专家说话声儿越来越低,显然这个“有人”里面包括他自己。 “时间?”周岩山从平板上翻看着调过来的监控问道。 “剧毒试剂在每个工作日都要核对数量做轮值交接,上周六早上的交接记录看还是正常的,周日实验室没人,今早交接时发少了一瓶。”老专家回答道,然后递过来两个本子,“这是交接记录,这是试剂取用记录。” 周岩山侧目瞥一眼周锦书。 周锦书立即很有眼色地两步上前双手接过来,捧圣旨似的。早不丢晚不丢,学生周六来实验室就周六丢,还在她眼皮子底下丢。 这要找回来还行,找不回来她就可以带着这帮兔崽子们滚了。万一再出个人命,她还好说,反正本就两边不靠,既不是学校那头的人也不是医院这头的人。叶方秋的责任就大了,被学校处分都是小意思,严重了得入刑。 周锦书看了看叶方秋,她依旧那副稳若泰山的模样,手中不疾不徐地转着无限魔方,甚至探头钻进那个放了不少剧毒试剂的玻璃柜里,满脸好奇地看了看。吓得周遭一圈实验室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拽她出来 对照试剂取用记录,周岩山快速过了一遍监控,然后在某个画面出现时按下暂停。 ——呵,他就知道,这事儿跟这位小朋友脱不了干系。 第19章 脑子不用就捐了 “不是我。” 关池站在周岩山鲜少使用的办公室,罕见地戴了副眼镜——老式的细黑边圆框眼镜,搭上未梳理妥帖的头发,看着跟面瘫的哈利波特似的。 “原来你近视啊,在学校没见你戴过眼镜。”叶方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她的魔方,饶有兴味地看着神色静如平湖的关池。 “平时戴隐形。今天你们催得急,走时忘记了。”关池与她闲话家常,丝毫没将监控中试剂柜前出现自己身影的事放在心上。 “多少度啊?总戴隐形对眼睛不好的。”周锦书也跟着闲磕牙,似乎丢的不是剧毒试剂,是奥利奥。 “还好,三百多度。” 周岩山一直没吭声,他坐在办公桌后静静看着关池身上出现的唯一一根因果线——半透明的青灰色,极细,非善非恶,是被动出现的因果。很可能是有人想对他做点什么,或是想利用他做点什么。 确实是人间道的因果线,边沿平滑光洁,宛如锦缎丝带。因为是被动产生的因果,关池不知情,所以这根线才能留存到现在。若是如此,那他是业师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不过不能排除他看见了,但暂时无法了结这个因果。 周岩山带着压迫感的目光一直落在关池身上,毫不掩饰自己探究的意图。周锦书和叶方秋都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才和关池东拉西扯,争取时间方便周岩山仔细观察他的因果线,但现在关池所站的位置不够他碰触到线。 周锦书倒是离他近,但没什么用。这条线眼下还没有形成强因果,功力不够的根本读不出明确信息,甚至摸都摸不到。叶方秋也够得着,功力也够,可她是修罗道的。 “你过来。” 周岩山突然开口说道,毫无铺垫的霸总式发言让周锦书鲠了一下,叶方秋侧过头憋笑。 关池低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不。” 周岩山二话不说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径自朝关池走来。 “监控视频是假的。”关池立即后退两步说道。 周岩山顿住脚步,神色微怔,“你怎么知道?” “我前天没有靠近过试剂柜,那是一周前的画面,我帮分组长拿过别的试剂,不是ttx。”关池说道,同时神色戒备地看着周岩山,像随时准备炸毛的水豚。 周锦书立即翻出试剂取用记录本,找到一周前的那一页,确实有关池的签字和领取试剂的名称、数量等信息。她冲周岩山点点头。 “这只能证明你确实有可能知道开柜密码。”周岩山抬脚继续朝他走去,“不限哪一周。” 关池神色微变,右脚后撤半步,半侧了身子面对周岩山。 在场另三人看见他这细微的姿态转变,皆眉头跳了跳。周岩山再度停下脚步,他侧目瞥了一眼坐在一旁转魔方的叶方秋。这就是她口中的好孩子,不干个几年架都摆不出这么自然熟练的干架姿势。 叶方秋看懂他嘲讽的眼神,只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站起身。对于关池,她可能确实看走眼了。走到关池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叶方秋笑着说道: “犯不着,老师在呢。只要你不想,没人能动你。” 最后半句话出口时,她站在关池身前,微敛了下巴抬眼看向周岩山。 关池这姿态摆明了拒不配合,宁可干一架。叶方秋的姿态也很明确,想动关池,先过她这关。 周岩山半步不退,依旧迈步向前。 周锦书急忙站起来打圆场,她扯住周岩山的胳膊说道:“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有话慢慢说。再不济咱还能报警呢,别动手。” “事关人命,事关我医院会不会被封查。我不能看吗?”周岩山微眯着眼看向叶方秋,面色阴沉。 “他不想,就不能。”叶方秋也一点不让,坚定地站在关池身前与高她一个头的周岩山对峙,气势半分不落下风,“我的人我说了算。何况这条线跟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还两说。” “呵,”周岩山冷笑一声道:“你似乎想告诉我,他知道我要干什么。” 叶方秋低头轻笑一声,“明知故问。我可以靠近他,周锦书也可以,实验室的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你不行,你猜他知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周岩山眉间皱起,不等叶方秋说完已飞快侧身探出手,想在叶方秋说出下面的话前碰触到关池的因果线,只要他的手臂能越过叶方秋的肩。 叶方秋知道他不是坐等她挑明规则的人,在他抬手的瞬间已一掌击出攻向他胸腹。周岩山不得不后撤两步,指尖与那根因果线失之毫厘。他调整脚步转身继续朝关池的方向探出手,同时留了另一只手格挡叶方秋紧锣密鼓的下一击。 然而挡得下她的攻击挡不了她的嘴。 “同道业师非本人允许不得碰触对方因果线。周岩山,你敢犯禁!” 此言一出,周岩山只得停下手,神色不甘地翻了个白眼。 其实在关池毫不迟疑地说出那个“不”字时,周岩山已经猜到他是业师了。一般人处在被调查的立场时,心理上对调查者会产生一定依从性。何况他的要求并未过分到让人立马拒绝的地步,就算想拒绝,多少也会犹豫一下。 而他之所以步步紧逼,不过为了抢在叶方秋反应过来之前,看看那条线里有没有关于丢失试剂的信息。可惜还是没来得及,他小看叶方秋了。 刚才就不该问,直接动手完事了。 “关池是业师?”周锦书瞪大双眼,目光在他们三人间来回穿梭,最后在关池身上停下来,“所以你不仅是业师,还知道我很菜,所以不介意我靠近。是?” 关池依旧神色平静,目光坦然地看向周锦书。 “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三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想圆呢? “我只是不喜欢男人靠近。如果承认什么业师能让你离我远点,那我是。” 周岩山:“……” 叶方秋噗一声笑出来,紧接着笑得直不起身,一边拍关池的肩膀一边擦笑出的眼泪。 周锦书:“……倒也,说得通。” “脑子不用就捐了!”周岩山的怒气值被关池拉到100,而周锦书这句话出来,直接给他拉爆表了。 气急败坏的周岩山把她们三人赶出办公室,连抽两根烟才把飙升的血压降下来。关池心知肚明这种话骗不过他和叶方秋,死不承认不过为了与他们划清界限,以后好各行其道再无瓜葛。 ——行。他想断一切因果,他偏要给他系上再也斩不断的因果。 周岩山掐了烟,拨通周廷昱的电话。 “急活。有个视频帮我鉴定一下,看是不是后期合成的。” “发来。”周廷昱似乎终于没加班了,声音听起来平缓而慵懒,不似平时办案时的吐字节奏。 “放弃周锦书,为你后代的智商着想。”依旧气不过的周岩山撂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将视频通过邮箱发给周廷昱。 另一边的周廷昱确实难得休了几天年假,所以他其实刚睡醒,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岩山突然冒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起床刷牙时才想明白,周岩山在抱怨徒弟蠢。 这是憋了多大的火,都抱怨到他这儿了。周廷昱摇摇头,打开他发来的视频看了看。 似乎是个实验室,随时间推进,静止的画面中出现一个人,穿白色t恤和军绿色工装裤,外面套着白大褂,未系扣子。周廷昱认出是先前那个没有因果线的少年,只见画面中的他输入密码打开试剂柜,伸手进去拿了什么东西出来。然后关上柜门转身离开。 其实这个拍摄角度只能看到他伸手进去了,不能确定真的取东西出来,也有可能是放东西进去,如果东西够小的话。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画面归于平静,再无人出现过。周廷昱看不出异常,于是将视频发给警队技侦,叫专业的人去查。 对方很快回了消息,视频有被覆盖的痕迹,日期时间也是后期加上去的。手法粗糙,日光色调和显示的时间对不上。18点多的视频,光线亮得跟正午时分似的。 于是得到反馈的周岩山又续了一根烟,他有点想报警了。知道该怎么查,也知道一定能查出来,但好麻烦。一旦报警公开这件事,付出最大代价的是叶方秋。 若偷试剂是为杀人,那么被陷害的关池身上的因果线不会始终这么弱,所以大概率只为赶走叶方秋。先是造谣师生不伦之恋,令她被停职调查,而后带队的研学项目出纰漏,被追责后就能顺理成章让她滚蛋。 被捆绑遭殃的关池只是个搭头儿,换任何人都一样,且不会有实质伤害,所以他的线才会弱到周锦书都摸不到的程度。显然关池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条因果线很快会消失,所以他懒得管。 楚瑶曾说叶方秋很照顾关池,刚才她宁可与他翻脸也要护着关池。是身为带队老师的职责,但里面多少有点偏袒的意思。 业师进因果境有两个条件,其一需在七日内触摸过对方的因果线,其二需使用入境媒介。为避免业师之间发生因怨篡改因果的事,祖师当年定下非允许不得碰触其他业师因果线的规矩。违此禁令者由师门毁去入境媒介,永不得再入因果境。 以叶方秋决绝的性子,他当时若再不停手,她绝对干得出投诉给区域联络人的事。不是摆不平,但麻烦。 这小子确实没心没肺,楚瑶的哀求之语和叶方秋的护犊之心,在他这儿激不起半点水花。看着温吞和静,实则孤冷得令人发指。 不错,是个做业师的好料子。 第20章 体验生活罢了 有机会接触监控视频的人不多,安保组长、副组长和八个组员,十人四班两倒。上周无人请假,即每人都有可能完成拷贝、处理和替换原视频的行为。想知道是谁干的,需要查安保室里面的监控。 于是周岩山又甩给了周廷昱。 周廷昱黑着脸,他这个假期纯为周岩山休的。休假五天,三天都在帮他看监控。虽说查监控这事儿需要点经验,要对被监控对象的行为、动作甚至表情有一定分析能力。但这些技巧周岩山没有吗?那孙子纯粹懒得看。 看完后周廷昱截了三张图发给周岩山,叫他跟这三个人谈谈,应该有收获。 这三人挺有意思,没一个人间道的。不过也用不着谈,只调查一下个人亲属关系已经能筛出有问题的那一个。安保小组副组长的儿子在广陵二中上学,与关池同年级,在叶方秋带过的另一个班里。 这人原本咬死了一无所知,毕竟视频拍摄的角度只能看出他拷贝走了东西,并不能认定就是这段被修改的视频。 “和你无关就好,这样我就能安心报警了,不必担心连累你孩子日后考不了公。” 周岩山一句话掐死了安保副组长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他只得承认是他调换了原视频。但他只是将视频拷贝走,然后交给他儿子,又从他儿子手里拿到新视频,替换掉原来的。 他儿子说只要做成这事儿就能提前拿到二模试题,对争取保送名额有帮助。他不太懂这事儿和高考有什么关系,但他儿子再三保证不会有任何危险,只需要他帮忙替换一下视频。 他甚至没仔细看原视频中出现在试剂柜前的人是谁,而被替换掉的视频已经无法恢复。 二模考试试题,这可不是普通学生能给出的交易筹码。要么罪魁祸首是某位老师,要么是老师的在校子女。无论如何,基本能确定是那八名学生中的某人做的,楚瑶的嫌疑极低,以她对叶方秋的感情,她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叶方秋听完后问了他儿子的名字,然后叫周岩山给她一天时间,她负责将试剂取回来。如果她没记错,安保副组长的儿子是修罗道的人。 “你护着关池就罢了,这种兔崽子你也护?”见她没有告诉学校的打算,周岩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流浪十几年,还给你浪出一颗圣母心了?” 叶方秋瞥他一眼,笑了笑说:“你不懂。” 人间道是无法理解修罗道的偏执的。那孩子在学习上非常拼,只要能提高成绩他什么方法都愿意试。修罗道人对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会不择手段,付出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所以作奸犯科者多出修罗道。叶方秋也是这样的人,她很明白这种心情,否则当年也不会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既然针对的是她,就该由她做个了断。 当她出现在那孩子面前时,他正坐在教室里做题。课间的教室乱哄哄的,聊天说笑的、追逐打闹的、睡觉打呼的、高声争论数学题的,叶方秋安静地站在他课桌前,无一人觉察异样。 她伸出手,在他肩头轻触一记。他抬头望向她,思绪似乎还沉浸在题目中,眼神茫然呆滞。 下一刻,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起,终止了教室里的吵杂。所有学生都望向这边,带着惊异的表情。 他的头被她扇得侧过去,未反应过来,另一边脸颊也挨一巴掌。叶方秋手重,他两边脸顷刻间又红又肿。 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是谁?”叶方秋冷声问道。 他深深低着头,手中紧紧攥着一只中性笔,不敢吭声。 “你得亲口告诉我这个名字。”叶方秋扶着桌面倾身向前,躬身靠近瑟缩的他继续说道:“别人说的,或者我自己查到的,都不算你的。” 她没法说得更明白,若此刻他依旧执迷不悟,果报会以别的方式落在他身上,刚才那两巴掌也纯白挨。 “孙立阳!”叶方秋突然高声呵道,双手猛地用力拍了一下课桌。 “郑浩天!”孙立阳受惊般喊出一个名字,整个人颤抖着,手中的笔被他捏得吱吱作响,“是郑浩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叶方秋直起身,伸手推了他一把,令他跌坐回自己的座位。那根栽赃关池的因果线,缓缓淡下去了。 “叶老师!”见叶方秋转身就走,孙立阳立即叫住她,“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学校……” 叶方秋侧身看向他,“不能。” 说完,她转身出了教室,朝郑浩天的班级走去。 他俩不同班,平时也没见他们走多近,看来是临时组建的交易关系。郑浩天的背后必然还有人,他可没本事搞到二模试题。允诺郑浩天用试题做交易的人很快就能查出来,但眼下找到丢失的ttx试剂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确定拿走试剂的郑浩天到底清不清楚这东西的毒性,他并不是ttx长效麻醉项目组的。万一他只是顺手随便拿一个,再顺手随便一丢,这事儿就失控了——搞出人命的话,周岩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上课铃响起,叶方秋径自走进已经安静下来的课堂,在授课老师和全班四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来到郑浩天座位旁垂眸看着他。 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关池朝叶方秋的背影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被叶方秋这样带着压迫感的眼神注视着,郑浩天有些慌张,求助的目光移向讲台上的班主任。 班主任老师见叶方秋连个招呼都不打,无视她的存在顶着上课铃直接走进教室,心里已有些不舒服。 “叶老师,有什么事要不下课再说?”班主任走下讲台。 “出去说,还是这里说?”叶方秋看着郑浩天说道,声音不大但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带着明显的威胁。 郑浩天的脸色顿时变了,他立即站起身朝教室门口走去,对班主任不悦的阻拦置若罔闻。叶方秋跟在他身后,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不停聒噪的班主任,气得那老师把教室门关得震天响。 同在一个教室的关池全程没有抬过眼皮。他不在乎郑浩天是不是罪魁祸首,也不关心他陷害自己的理由。 似一切与他无关,因自起果自结,他自做个看客。 出了教室,叶方秋将郑浩天带到走廊尽头的阳台。 刚关上阳台和走廊之间的门,叶方秋回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阳台上半人高的围墙上,然后一脚踩在他脚背上防止他真的掉下去。郑浩天后仰着,被她压得脸色惨白狼狈大叫。 她对孙立阳还有点同道之情,两个巴掌了结。郑浩天可不是修罗道的,他是三恶道中最令人不齿的畜生道,行事多恶毒卑劣和自私。比变态横行的地狱道和贪欲极盛的饿鬼道还要让人心生厌恶。 成绩和人品向来无关。孙立阳和郑浩天都是学级老师眼中的宝贝疙瘩,以后也会是学校升学榜上的一员,但这不代表他俩就是什么好东西。 “叶老师!叶老师我错了叶老师……你放开我!”郑浩天吓得大声哭喊,引得楼下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老师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东西在哪?”叶方秋面若寒霜,冷冷问道。 “我,我扔了……”郑浩天眼泪鼻涕横流,因后仰倒垂着脑袋而涨红了脸。 叶方秋心中一沉,再次用力将他往阳台外面压,同时松开了自己的脚。 郑浩天双手死死抓着她掐他的手腕,同时发出响彻校园的惨叫: “啊——在我家,在我家!” 叶方秋将他拽回阳台,手一松,郑浩天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下身裤子湿了一片。 与此同时,锁上的阳台门被赶来的保安和几位老师撞开。郑浩天如见救兵,手脚并用地朝保安爬过去。 叶方秋一脚踩在他后背将人踩趴下去,然后蹲下身低声说道: “想公开这件事,你就继续爬。” 话音刚落,她已站起身收回脚,举起双手后退两步表示自己无害。 “叶老师,你这是做什么?你刚才是想把他推下楼吗?”学级组长吓得脸都白了,要真有学生在学校被老师推下阳台摔个好歹,他的职业生涯就到头了。 “他让我推的。”叶方秋耸耸肩,满脸无辜。 “啊?”赶来的老师和保安被这句话惊到,纷纷看向郑浩天。 郑浩天吸着鼻子红着眼眶抬头看向叶方秋,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你们两个搞的什么事情?”学级组长气得脸上横肉都在抖,原本扁平的眼睛愣是瞪出滚圆的形状。 “满足学生追求刺激的心理需求,也是身为老师应尽的职责。”叶方秋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少在这边胡搅蛮缠。叶方秋你的事情还没完呢,别以为躲出去学校就拿你没办法。你上班以来就没一天消停,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你做到哪一条了?多少学生被你教坏你数过没有,简直是教师队伍中的败类!”也不知叶方秋哪句话刺激到学级组长,引来他这一大段气急败坏的数落和谩骂。 闻讯赶来的吴主任刚好听到他这些话,急忙挤进人群阻止学级组长。 “诶张老师,你这话有点过了哦。有事说事嘛,怎么还骂人呢?”吴主任纳闷儿地看了看他,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高二学级英文组长脾气这么大的,他转头看向叶方秋,“到底怎么回事啊,叶老师?” 叶方秋踢一脚刚站起身的郑浩天,抬抬下巴示意他解释。 在学级组长的念叨中,郑浩天已经冷静下来,知道叶方秋没打算把这事儿捅给学校,否则根本不用来找他,更用不着给自己惹现在这些麻烦。 “我在写小说。”郑浩天哑着嗓子说道。 听见这话,叶方秋忍不住在内心暗暗给他点个赞,这理由比她编得像样多了。 “我想体验一下高坠前是什么感觉,叫叶老师帮我。”郑浩天在周遭人看疯子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是我不好,惊扰各位老师了,对不起。” 他弯下腰深深鞠了个躬,语气诚恳地道歉。 “多危险啊!你这孩子真是。”吴主任用力拍了他一下,气得够呛。 学级组长脸皮抽搐着,见鬼了这种话都有人信,偏偏还是官大一级的吴主任信了。他怒气冲冲地瞪一眼叶方秋,见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又急忙移开目光。 “打扰各位。我家小朋友今天受到严重惊吓,得趁情绪到位赶紧把小说写完,今天请假了哈。”叶方秋一把揽过郑浩天的肩,挥挥手将人带走了。 留下一帮面面相觑的老师和保安,不知这两人到底什么情况。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天过后,传言中与叶方秋有不伦关系的人从关池变成了郑浩天。 至此,关池身上的因果线彻底消失。 第21章 防火防盗防老周 当天下午,周岩山亲自带队,召集了正在休假的所有员工前往城南忠正路垃圾中转站翻垃圾。 郑浩天没撒谎,他确实扔了,扔在自家垃圾桶。叶方秋揪着他回家找的时候,他才说垃圾昨天被家政阿姨丢掉了。 小区垃圾每日由市政安排垃圾车拉运,每隔两天从中转站拉往城郊的垃圾填埋场。所以昨日他家丢掉的垃圾此刻应该还在垃圾中转站。然而这并非小工程,这里集中了十几个小区的垃圾。 人类一旦卷起来,连垃圾都会失去自由。托创城的福,本市所有小区的垃圾自两年前起都得划区域定点堆放的,包括垃圾中转站的垃圾,所以排查量并未大到今天处理不完的程度。但区域划分不过是在露天的沙土地上划了线,看起来整齐,分得了区分不了味儿。十几个小区的垃圾味儿糅合混杂,效果堪比生化武器,任何物理防护措施都不管用。 郑浩天在盗取试剂时很紧张,深怕被人撞见,于是看都没看就拿走了最靠门边的一瓶。在他看来放在密码柜里东西一定值钱,没想过有剧毒。 拿回家后他依然紧张,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瓶试剂。想着反正还要在实验室混半年,等叶方秋被开除,他就找机会放回去,这样医院就不会再追究了,直到他在网上查了瓶身上标注的ttx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才感到自己可能闯大祸了。 叶方秋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惊慌失措的同时又有点如释重负。天知道他这几天守着这瓶剧毒试剂是怎么睡着的,就算抽屉上了锁都没法让他安心,深怕家里人不小心碰到这瓶东西。 忍无可忍的郑浩天终于决定将这瓶烫手的试剂扔掉,他选择逃避到底,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昨夜放学回家,发现家政阿姨已经将垃圾桶清空了,他终于没再被噩梦惊醒。 其实他们几个参加研学项目的几乎都开过那个试剂柜,之所以选中关池作为替罪羊,纯粹因为他讨厌关池,尤其讨厌关池看他的眼神——冷漠,孤高,目下无尘,虽然关池似乎看谁都这个表情。 毫无缘由,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他就是觉得关池格外瞧不起他,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他被蔑视的原罪。当他听到英语学级组长张老师说迟早要赶走叶方秋时,关池就已经成为他计划中唯一的祭品。无论最后叶方秋因何被开除,关池都得“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不论谣言传得多么不堪,关池依旧我行我素置若罔闻。他甚至没有减少与叶方秋接触,上课考试丝毫没有被影响,一副清者自清泰然处之的模样。 越是如此郑浩天越恼怒,他清楚哪怕叶方秋被学校开除,关池都不可能受到任何处置。毕竟没有实证,就算有,他也只是个未成年的学生,是以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在这件事里的。 但他就是不甘心,他想看关池痛苦无措,想看到那张始终寡淡平静的脸上出现弱者的表情。然而最终彻夜难眠的却是他自己,因为他动了不该动也不能动的东西。这种程度的剧毒试剂,医院没第一时间报警撇清关系已经是他运气,追查到底是必然的。 他甚至没有机会将这东西放回去,就已经被叶方秋摁着脖子压在了阳台上。在知道ttx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郑浩天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而且不会很远。 四小时后,一行十人终于从那座垃圾山里扒拉出郑浩天家丢出来的两袋垃圾。郑浩天家有钱,垃圾袋厚实且密封很好,从其他垃圾里拽出来的时候一点破损都没有。 当看见那瓶拇指大小的ttx赫然躺在一袋垃圾里时,众人皆松一口气。 平时或搞研究或坐诊看病或拿手术刀的医生们,此时各个大汗淋漓浑身狼狈,满鼻子恶臭被熏得头昏眼花。每人都在心里把医院实验室骂个半死,这么要命的东西竟然不保管好,竟然让那么多人知道密码,作死还连累他们。然而在听见周岩山承诺每人加百分之十的绩效奖后,医生们的脸色终于没那么臭了。 “瓶子破了。”叶方秋伸手将瓶子从垃圾中捡出来,没带手套。 坐在地上喘气休息的医生们见状纷纷变了脸色,然而各个累得腰酸腿软根本没法立刻站起来。 “诶,叶老师!”医生们急得大叫。 话音未落,周岩山已经一掌劈下。 叶方秋反应不慢,立即本能地收手躲开。 周岩山飞速翻转手腕,指尖直击她小臂麻筋。整个动作利落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快得让叶方秋来不及做任何应对,手臂便如过电般猛地窜起一股酥麻,捏着瓶子的手指立刻就松开了。 瓶子掉落在周岩山探出脚的鞋面上,缓冲后滚落在地。他冷眼瞥她一记,弯腰将瓶子捡起来举在阳光下看了看。 叶方秋已经反应过来这东西可以通过皮肤接触侵入人体,立刻将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也凑上前看着那瓶子,确实有裂缝。 “好像漏了些。”叶方秋说道。 “这叫些?漏了一半。”周岩山没好气,只能希望是真的漏了。 若是有人取走,也会直接拿整瓶,应该不会拿一半留一半。况且瓶身确实有裂痕,极大可能是真的漏掉了。这些垃圾交叉污染太严重,想证实究竟漏没漏太困难了。 他若敢提这个要求,相信化验室的医生就敢集体上吊给他看。 事已至此,再去追究是漏了还是丢了已经没意义了。就算真被人取走一半,也不可能找到去向,除非近期有人因ttx中毒身亡。就算真有人因此挂了,本市有ttx的医院也不止这一家,他死不认账警察也没法断定就是他家医院丢的。 只不过生出的因果线骗不了人,到时找周廷昱探一探就知道了。周岩山无奈叹了一声,将试剂瓶装进密封袋递给随行的实验室医生,脱掉手套扔进垃圾山。 这事终于告一段落,没有惊动警察,也没有惊动学校。对周岩山来说算圆满但又不是很圆满,毕竟有一半剧毒试剂不知去向。而对叶方秋来说,就很“圆满”了,她因品行不端作风不良,公然殴打学生和威胁学生生命安全而喜提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 事实上她还没转正,对于一个没转正的老师,发生这么多事后还没被开除只是背了个处分,已经很圆满了。当然,这么大便宜不是白给的。真正的根源学级组长张老师,成功隐身了。 是他承诺以二模试题作为交易筹码,让郑浩天想办法赶走叶方秋,而郑浩天许诺给孙立阳的试题也来自于此。 叶方秋答应郑浩天,只要说出学校部分的事,就替他隐瞒医院部分的事。他不一定能继续在实验室完成研学,但至少不会被学校处分影响档案。而孙立阳就彻底不用出现在这件事里了,工具人罢了,她那两巴掌就算替关池清帐了。 学级组长自然知道郑浩天窃取剧毒试剂的事,深怕连累到自己,对于造谣叶方秋的事承认得很痛快,对于放叶方秋一马也毫无意见。他不痛不痒过了这关,毕竟他没有具体操作任何事,每一件都是事后知道的。 每个人似乎都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业报,除了倒霉的周岩山。他丢了一瓶昂贵的试剂,支付了一笔额外的薪资,并翻了四小时垃圾,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一无所获。 关池是人间道业师——能确认这一点已经是他最大的收获。 此后,周岩山出现在医院实验室的时间多了起来,而关池请假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一个想建立因果,一个避之如蛇蝎。要不是关池是男的,周锦书简直要怀疑周岩山是不是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了。 “你不是想我再收个徒弟吗?”周岩山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 周锦书瞪大双眼,“关池吗?” “可还满意?” 周锦书点点头,“是我为数不多不感到讨厌的雄性,准了。” 其实周锦书对男性的好恶非常容易把握,越不理她的她越喜欢——也是贱得慌,周岩山对周廷昱的同情更深了。 周锦书是“准”了,但关池显然没有“准”的意思。从他每次在实验室遇到周岩山时的神色看,周锦书都怀疑他跟她一样有“厌男症”。不过他的厌恶似乎只针对周岩山,哪怕自己身上因果线已经清除。 很多业师对因果线过于敏感,会非常警惕有人进入自己因果境。而杜绝被同道业师碰触因果线,则是最佳的防止人进去的方法。 一般道德感比较高的业师,比如天道业师,在没有得到对方允许的情况下是绝不会碰别人因果线的,这和偷窥他人隐私没区别。周岩山的道德层次距离这个高度显然还有很远,他看周锦书的因果线跟看天气似的。要不是因为道不同,路过的狗都要被他摸一把因果线,也难怪关池防火防盗似的防周岩山。 就在周岩山闲得没事总骚扰关池时,区域联络人发来一项最高密令等级的任务—— 任务对象:吕雁&杜方鸣 事由:违反业师门三大禁令之二 申请人:吕盛途、杜晚钟 申请执行:即时清算 第22章 有礼貌但不多 自从接到密令任务,周岩山就没一天不是臭着脸的。周锦书恨不能搬家,天天被他损得体无完肤,进账都快抹不平她的精神创伤了。 就在她下定决心今天他再嘴欠她就收拾行李的时候,周岩山先开始收拾行李了。 “去哪儿啊?”周锦书盘腿坐在摊开的行李箱旁。 “周老爷七十三大寿。” “……” 为了逃避任务他是什么招儿都使出来了。周锦书能理解,要换了她接这个任务,别说回宿邕山,就是回娘胎她都有可能考虑。 业师行当里,所谓的“即时清算”,就是指在因果境中将人抹杀的意思。 这类任务必须由被清算业师家族族长提出申请,并附详细事由说明。而详细资料通常在密令任务委派后的半个月内,以书面形式递交到接任务的业师手中。 在这之前,任务接收者不可以拒绝任务。唯一能拒绝执行的条件,是详细事由与执行申请不符。也就是经调查后,任务执行业师认为被执行者所犯罪责不至于到被抹杀的程度,可提请业师门第三方家族进行复议。 业师门派事务司将程序规定得很清楚,但迄今为止从未有一例“即时清算”的执行申请被推翻过。毕竟是自家业师,不到铁证如山藏无可藏,谁家会提弄死自己人的申请。家丑不可外扬,除非遮不住了。 而这次被执行者的名字是两个,申请家族也是两个。可见这证据铁得不能再铁,且执行难度突破天际,否则两个不同的业师家族不至于联名提交抹杀申请。有资格接这个级别任务的人间道业师,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之所以分给周岩山,原因无他,唯近而已,那两个混球很可能就在栖梧市或附近地区。 周岩山唯一能想到的应对办法是,他滚就行了。 在详细资料寄到之前寻个正当理由离开,等那俩混蛋走了,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任务转交给其他离得更近的业师。只要拖得够久,没有什么活是拖不掉的,就不信那俩业师门通缉犯能在这儿定居了。 他决定好好给亲爷爷过个生日,不行再过个满月和百天。 “出息。”周锦书嗑着瓜子说风凉话,“堂堂人间道业师家族之首的周家下任家主,这么没自信。还是说,你不敢杀人?” “谁想沾人命因果,轮回会判你行侠仗义还是杀人偿命,你知道?这么勇你来。”周岩山说得坦白,收拾衣服的动作没停过。 周锦书狐疑地看了他片刻,总觉得不像他的性格会做的决定。 周岩山什么人,那股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狠劲儿是入了骨的,也是人间道业师中出了名的。别说因果境里抹杀谁,必要时以身献祭的事都做得出来。 “你第一次接这种任务吗?”周锦书的脑子难得转对一回,“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你现在有点像被蛇咬过的人看见了井绳。” 周岩山背对着周锦书收拾东西,似没听见,但她依旧看出他浑身僵了一瞬。她没见过这样的周岩山,一时竟不知该不该问下去。若换了他,必然不会对她打破砂锅问到底。 思及此,周锦书抓起身旁的手机,洋装接电话离开了他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咔哒声一落,周岩山便停下了折衣服的手。他转身坐在床沿,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片刻后,他抬起右手用力按住自己酸涩的眼睛,像受伤的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 周岩山终究没走成。 已买好机票,推着行李出门时被人堵在家门前。来人的脸色与他没太大差别,一样臭,一样心不甘情不愿。 周廷昱靠在墙边,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将一叠资料扔他行李箱上。 周岩山没动那文件袋,沉吟片刻问道:“周家家主,你亲叔公七十三大寿,你不去吗?” 周廷昱:“……” 老头儿七十大寿也没见他去啊,怎么七十三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就这么特别吗? “不是即时清算任务的资料,是你之前让我查的修罗道业师消除因果线的事。”周廷昱说道。 周岩山如释重负,拿起档案袋递给周廷昱,说:“扔给周锦书,我赶飞机。” 现在没什么事比跑路更重要,不对,周岩山抬起头看向周廷昱,“你怎么知道即时清算任务?” “因为我是协助人。”周廷昱拿出手机给他看信息,屏幕上赫然是区域联络人发给他的任务通知。“还有另外一个协助人,资料由那人送来。” 周岩山侧头咽下一句咒骂,这种事是人多就赢的吗?对方两人,所以这边给他凑齐三个表示不输阵是。事务司真是有心了,感动得他想先端了业师门派。 仿佛看出他内心的念头,周廷昱递给他一根烟,“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躲,但这不是你的风格。” “你知道个屁。”他接过烟。 周廷昱:“……” 他都说他不知道了,周岩山这人气起来真是半点素质没有。突然同情起周锦书,跟这人混了这么久都没打起来。 事实上周岩山临出门前才跟周锦书干了一架,现在突然折返还带着周廷昱,这让正踩着周岩山的照片蹦迪的周锦书有点尴尬。 秉着“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条准则,周锦书当着周岩山的面,挑衅般在他照片上又跺了两脚,然后捡起一地照片微笑着跟两人打招呼。 “坐,二位喝点什么?” ——有礼貌,但不多。 按周廷昱查到的情况看,在因果境中消除因果线的方法应该还没有实验成功。六道中没有出现任何一例真正让因果线消失的情况,除了周岩山遇到的这件。目前能查到的只有两个家族的人参与了这个研究,东南区域的娄家和段家。 娄家在修罗道中的实力可算数一数二,段家虽排不上号,但仗着与娄家走得近,无凭无据也没人敢认真去查。 去年段家从人间道沈家购入了大量龙芯草,用途不明。龙芯草作为唯一能在因果境中用作照明的东西,本是业师夜间在因果境中行动的必备品,但鲜少有业师愿意晚上入因果境,所以一般不会需要这么大的量。 娄家做的事就比较明目张胆了,他们召集了各道业师打探和记录不同因果境中因果线的形态。明面上说想整理出一套因果线转接方法归类的准则类资料,事实上却在筛选有可能被彻底抹除的因果线的载体形态。 周岩山之前遇到的以光线为承载形态的因果线,就是他们理想的实验对象,所以现在已有好几位人间道业师集中到了栖梧市。不确定即时清算的这两人来栖梧市,是否跟这件事有关。 他没去看资料后附的娄家和段家的详细资料,将文件平整地装回档案袋,缓声问道: “邵岚音是挂靠在谁家的?” 周廷昱没去看周岩山,目光落在树影斑驳的窗台,慢慢吐出一个字: “娄。” 虽然开口问了,但这个答案其实早已出现在他心底。邵岚音之所以改名叶方秋,不仅仅是为了与邵家彻底斩断前缘,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接娄家的任务。始终顶着邵姓,娄家不会真正信她。 两个月前,邵岚音来到栖梧市,正是那条因果线消失的时间。当时虽然意识到这条因果线消失得很奇怪,也想到因果线在境中被人为抹去代表着什么,但他的处理还是太不慎重了。 他不止将这件事告知了周廷昱和周锦书,他还问过区域联络人。被对方一个玩笑打发回来,可这件事却等于散布出去了。 怪得了谁,是他蠢。 第23章 人性真不是个好东西 周岩山后仰着倒向沙发靠背,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周廷昱默默喝茶,很有涵养地没有落井下石。 客厅一时安静得像坟地,只墙上挂钟的嘀嗒声规律地响着。在这仿佛带着重量的寂静中,一声嗤笑突然轻佻地响起。 周锦书捏着奶茶杯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墙边,咬着吸管心情很好地看着周岩山。 “哟,咱不可一世的周大少也有今天,可喜可贺普天同庆。”说完,周锦书狗一样叼着奶茶杯腾出双手鼓掌,嘴角咧出的笑意让周岩山的脸更阴沉了。 周廷昱立即清了清喉咙,给了周锦书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怎么,周大少就不能错么?错了就不能改么?你是杀人亲爹还是睡人老婆了?”周锦书端着奶茶走到客厅中间,隔着茶几立在周岩山身前,说道:“有功夫在这儿当丧家犬,不如想想怎么搞定那帮傻逼。遇事解决事,丧个脸有屁用。蠢货。” “货”字音刚落下,周岩山的拳头已近在她眼前。 周廷昱早看出周岩山被她逼出杀气了,在周岩山身形微动时已探手用力拽了周锦书一把,同时抬手格挡下周岩山怒气拉满的一击。 他手臂上立即传来一阵麻痛,这家伙竟然下这么重手。 “周岩山!”周廷昱推着周锦书后撤几步,却不料周锦书脚下一错就从他身后窜出来,一手撑着他的肩借力跃起,屈膝迎上周岩山攻过来的手肘。 周岩山顺势伸直手臂让开这一击,她的膝盖从他手臂下方穿过,他的拳便径直朝她腹部攻过去。周锦书不挡不避,以手为刀直刺周岩山颈部。周岩山的力道,加上周锦书自己跃起前冲的力道,两人若真各自打中,估计一个内脏得破,另一个颈动脉堪忧。 身处两人后方的周廷昱看得心惊肉跳,未及多想,一步迈上前将周锦书拦腰扣住,然后回身一转硬生生将她扯回来。周岩山的拳头收不住,只来得及改个方向错开他的背心。 周廷昱闷哼一声,左肩挨了几乎断筋裂骨的一拳,手臂却依旧将周锦书紧紧扣在自己身前。 已停手的周岩山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周廷昱一声,又觉得这个气氛说出来有点伤人。 “你妨碍我赚钱了。”周锦书没心没肺的声音响起。 周岩山缓缓移开目光,不忍心看周廷昱的表情。 实在怪不得周廷昱自作多情,这种相处模式的师徒世间大约找不出第二对。就他俩那往死里战的架势,谁看得出里面还有肮脏的金钱交易。 周锦书给周廷昱的左肩上药,换别的契机这画面他可能求之不得。而现在,他只想弄死这对不要脸的师徒。别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俩王八蛋的火就只烧池鱼。 人性真不是个好东西——原本情绪糟糕到极点的周岩山,看着周廷昱此时的脸色,他的心情竟然暴风雨转晴,比和周锦书干一架的效果还好。他毕竟不是周锦书,知道什么雷不能踩,于是此刻他选择闭嘴。 “你属狗的,这么喜欢拿耗子呢?”周锦书依旧嘴欠,仗着周廷昱不会跟她计较就往死里作,“真有本事也行,别伤着自己啊。” 眼见周廷昱气得额头青筋都鼓起来了,周岩山识相地出门买烟,今天周锦书不付出点代价估计收不了场。 边走边退了机票,周岩山步行来到小区对面的超市混时间。他其实不觉得家里那二位能有什么结果,不过懒得看狗血剧罢了。周锦书那性子不适合世俗框架下的婚姻。她只需要同伴,不需要伴侣。而周廷昱在乎的恰恰是那份独一无二的感情,这周锦书给不了,她只爱自己。 最重要的是,周廷昱已经种下了因,而周锦书那边的果却半点冒头的意思都没有,因果线上看大概率也没戏。这事周廷昱必然知情,他又不瞎,看得见周锦书的因果线。 业师大多依世间因果而动,这也算是看得见因果线的好处了,这样行事决断会比别人多几分胜算。但业师也大多心高气傲,对上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别说因果,就是入了轮回都不一定听话。 周廷昱显然不是听话的主,他看周锦书的目光依旧炽热。色字头上一把刀,又杀时间又杀人。周岩山不无庆幸,幸好他眼高于顶轻易看不上谁。 工作日车流行人都不多,穿过地下通道来到马路对面,超市的自动感应门在他迈步上台阶时叮咚一声打开了。 业师通常会避免去人潮拥挤的场合,尤其大型超市或演唱会之类的地方,有密恐的业师能当场昏过去。周岩山也不例外,买东西要么网购要么去这种路边小超市。 此时的小超市几乎没人,只一个店员在角落理货。因是白天,人又少,超市没有开灯,光线比晚上还暗一点。老板趴在柜台里面看剧,外放的音量盖住了门铃声响,以至于周岩山开口叫她拿烟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老板按下暂停后,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一阵清晰的咯吱声出现在上方,周岩山和老板一起抬头看了看屋顶。 “胖虎?”老板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将两盒烟放在柜台上低声嘟囔道:“这肥猫,迟早天花板要压塌。” 周岩山低头扫码付款,突然一记噼啪巨响,柜台正上方的吊顶天花板整块掉下来。然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响声朝里面的天花板窜过去。随着响动不断,天花板也不停地往下掉。 老板吓得大叫,立即抱头蹲身钻到柜台下面。坠落的那块方形天花板正好落在大理石柜台上,倒是砸不坏什么,只漫天灰尘逼得周岩山掩鼻退了好几步。他转头朝声音远离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胖成球的大橘挂在墙角的天花板支撑格上,后腿正凌空扑腾着。 周岩山眯着眼挥开眼前的烟尘,拿起柜台上的烟准备离开。 刹那间,他眼角余光扫到一条黑色的东西自洞开的天花板弹出来。速度快得带出残影,掩在不停掉落的墙灰中,朝下方刚立直身子的老板横抽过去。周岩山一时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本能地伸手去拦。 就在他即将握住那条黑色的东西时,一声清脆的铃音突然响起,紧跟着一根细长光滑的木棍从他身侧斜着刺出。那棍子先一步触到那条黑色的线,然后微抖一记,黑线便瞬间换了抽打方向,朝着超市门口冲去。 下一刻,超市的感应玻璃门立时哗啦啦碎了一地。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老板脸色煞白,呆立在柜台里做不出任何反应。地上的黑色电线噼啪闪着火花,在碎散的玻璃中弹了两下才停下来。 周岩山没去看那条突然弹出来的电线,也没去看碎了一地的玻璃渣,他蹙眉看向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 准确说,是个和尚。 第24章 高级沙包 这和尚身量与周岩山一般高,但瘦,身上的青灰色僧袍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白净清秀的脸上带着暖如春风的笑,净澈的眼中倒映出周岩山神色复杂的脸。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电线不能用手碰的。” 周岩山看了那和尚半晌,直到口中泛起一味苦涩,他才移开目光哑声说道: “你干的?不然你怎么知道是电线。” 这话一出,老板的眼睛都瞪大了,隔着柜台就要伸手抓那和尚。 “……周岩山你真不是个东西,我刚救了你。”和尚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他急忙对着老板单手立掌行礼,连声说与自己无关。 周岩山平复了心绪,坐在超市门前的台阶上抽烟,留和尚在店里善后。安抚了店主,和尚拄着那根挂了银铃的禅杖来到周岩山身旁,从布包中拿出一个贴了封条的档案袋递给他。 “竟然搬得动你这尊佛,周老爷子把亲孙女许给你了?”周岩山接过档案袋扔在身旁的地上,完全没有要看的意思。 “阿弥陀佛,施主请不要乱讲话。”和尚撩起衣袍挨着他席地而坐,“令妹姿色平平,尚入不了贫僧法眼。” “……你家佛祖脾气真好,到现在都没收了你。”周岩山深吸一口烟,神色平静,语气却难掩无奈,“这么棘手?” 和尚法号不因,是宿邕山披泽寺的僧人。两人自小相识,不因比周岩山大两岁。因天生慧根悟性极佳,被偶然相识的披泽寺主持看中收为关门弟子。他拒了多次,最终还是答应了。 多年修身修心,不因不止佛法精通,在因果境中对精神力的控制亦登峰造极。三年前受菩萨戒,接主持之位,此后再也没听说他离开过宿邕山。 这次事务司会请他出山,而他又肯出山,可见任务的难度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你刚见识过。”不因笑眼弯弯,歪着头看他。 不因似乎任何时候都是笑着的,哪怕刚才被周岩山随口陷害,也依旧一脸春风和睦的表情,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 “不是意外?”周岩山吐出烟柱侧目看向他。 不因轻笑道:“是意外。由多个意外组成的意外。猫上天花板,老鼠啃断空调电线,天花板承重到极限,都是意外,但它们一起发生就很难让人相信是意外。不过最后的结果体现在因果线中,很可能是意外。” 难怪刚才电线弹出来时,隐隐闻到一股香气。香味引出老鼠,老鼠引出猫,绝缘层被腐蚀,天花板被猫踩得将断未断,要让这一切的零界点卡在他站在柜台前的那一刻发生,对方不仅要掌握这些物质材料的极限耐受,还要掌握周岩山的行踪和行为习惯,知道他不会袖手看眼前的人受伤。 确实棘手,周岩山掐了烟站起身。 “你废话好多。直说不是意外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我又不修闭口禅,话还是得说清楚的啊。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听没听懂啊?你去哪?” 作为和尚,不因聒噪得离谱。所以周岩山以前就不太爱跟他玩,但他是唯一与他年龄相仿,业师修为又差不多的人。小时候两人总是一起被扔进因果境里修炼,一来二去硬生生挤出了点生死之交的感情。 自从十五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周岩山离开宿邕山,不因进了披泽寺。一个混迹市井,一个遁入空门,二人再没碰过面。 不因肯来,很可能也是因为这次的事与当年极为相似。哪怕多年修佛,该解不开的心结还是解不开——周岩山突然平衡了。 回到家,周岩山带着周廷昱和不因进了一趟尹珍的因果境。周廷昱和不因都没碰触过尹珍的因果线,能主动进这个境的只有周岩山。 尹珍依旧没出院,因果境中迎接周岩山的依旧是碎心魂。他有心理准备,身影浮现的瞬间已经凝了精神力在脚底,碎心魂满是锯齿的手臂刺来时,他已躬身弹出去数十米远。 周廷昱先前进来过一次,所以和周岩山一样躲得利索。 碎心魂四只手臂自半空一齐狠狠扎下来,一声巨响后地面赫然出现一个十几米宽的深坑,一时碎石飞溅尘土漫天,完全看不清坑里的情况。 巨响过后,周姓二人同时“哦”了一声。 周岩山和周廷昱此时才想起来,不因好像不知道这个境里有碎心魂,闪避中的两人几乎同时转身向碎心魂攻过去。 周廷昱右手一挥,五根肉眼难辨的透明丝线直冲碎心魂那落地的四条手臂绕去,五指收拢的瞬间那四只手臂被紧紧勒在一起。周岩山半空变向,脚踩一记丝线借力,加速自己冲击的速度,转瞬便回到碎心魂身后。 不夜刀裹着薄雾状精神力从碎心魂心脏处刺入,又飞快在连接心脏的各大血管和手脚处劈过。只听见一记紧锣密鼓的刀刃斩切硬物之声,碎心魂的那颗裸露在外的心脏就失去了支撑,数十带着倒刺的手脚也同时失去控制,软软坍塌下去。 这一刀的速度已超出人眼能跟上的极限,周廷昱只看到他踩了一脚丝线飞身掠过,而正对着周岩山的不因也只看见他出刀和收刀的瞬间。 周廷昱沉默片刻,操控丝线探入深坑,将几乎被血和手脚埋了的不因拽出来。 周岩山真正气人的地方不在于他嘴欠,而在于他每次嘴欠都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狂得招人恨,却也傲得有理有据。刚才那一刀的速度和力量,整个业师门怕是没第二人能劈得出来。 脱离深坑的不因,一身僧袍已变成性感布条,在满是烟尘的气流中上下翻飞,遮不住腰腹和手臂上精壮的肌肉,也就下半身还裹得严实。只见他立在深坑边,面带微笑单手立掌,狼狈又淡定地说道: “阿弥陀佛,辛苦二位还记得贫僧这个活人。” 话音未落,记性不太好的二周已经麻溜跑了。不因身旁的碎心魂开始重组,蟑螂似的手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原本满地鲜红也纷纷倒流回那颗心脏。 “那和尚什么来头,顶得住碎心魂正面一击的人可不多。”周廷昱边跑边问。 “事务司选的高级沙包。”周岩山面无表情地答道。 他知道这些年不因在披泽寺专修体术和佛法,但没料到他能修到硬抗碎心魂的地步,几乎可算因果境中的金刚不坏之身了——实在是当沙包的好材料。 “沙包”速度不慢,转眼已跟了上来,并对他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的行为进行了阴阳怪气的指责。 同时跟上来的还有打不死的碎心魂。 “重组速度变快了。”周廷昱矮身躲过一记横扫过来的攻击。 “我和不因一起进来,碎心魂没变两个已经算给你面子了。”疾驰中的周岩山淡然说道。 周廷昱转头看向周岩山,突然理解了周锦书的欺师灭祖行为,换他可能也忍不了多久。周岩山这张嘴是真的毒,虽然他说得没错。 “得亏你没生在邵家,言术搁你嘴里得成业师门第一杀招。”周廷昱哪壶不开提哪壶,主打一个诛心。 周岩山抿唇,而后冷笑一声道:“你也不遑多让。” 身后不断传来重物撞碎什么东西的动静,微侧头就能看见时不时刺过来的碎心魂的手臂或腿脚。 “阿弥陀佛,打扰二位施主嘴炮。请问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第25章 吃斋 相比周岩山和周廷昱的极速闪避,不因从容得有些离谱。他和刚入境时一样,完全没打算躲开这些攻击。要不是为了不跟丢,他可能跑都懒得跑。 “去前面的门诊楼,因果线在楼里。”周廷昱回答道。 发现不因一根禅杖就挡下碎心魂全部攻击后,周岩山不跑了,脚下一转来到不因身后。 “有办法把它弄远点吗?”周岩山问道。 碎心魂很给面子地将所有攻击都集中到不因身上,周廷昱趁机也窜到不因身后。确实是高级沙包,又拉仇恨又挡枪。 “可以,但没必要。”不因说道。 他迎着碎心魂挺身而立,一手平举禅杖一手立掌于身前。原本暗色木纹禅杖快速被一层薄雾包裹缠绕,杖身隐现经文。 “乘龙诀。” 不因低声吟诵,语落时禅杖周围的雾气快速凝成一头巨龙形态。只见这头半透明的巨龙昂首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龙吟,然后飞快缠绕住周廷昱和周岩山,带着两人如离弦箭般直直冲向前方的门诊楼。 不过几秒钟,他俩已来到因果线覆盖的门诊大厅。回头看去,不因走得闲庭信步,知道目的地就再不急着跟上他俩了。第一次差点搞掉周岩山半条命的碎心魂在不因身后张牙舞爪,除了将他那身碎布僧袍变得更碎以外,没半点效果。 “……吃什么能把自己练成这样?”眼见碎心魂都破不了防,周廷昱已经被打击得丧失逻辑了,他不过躲了几年业师任务,怎么现在的业师已经进化成这样了? “吃斋。”周岩山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光线,眼睛眯起来,“数量不对。” “什么?”周廷昱回神,转头时周岩山已几个起落飞身上了天花板的光线起源处。 尹珍的因果线比寻常人多得多,出现在她安装的偷拍摄像头下的所有人,都与她结了因果。这些因果零散琐碎,周岩山上次进来时几乎铺满整个天花板,有的光线中承载了两三条因果线。而此时,这些因果线似乎被切断不少。 不是消失,而是切断,根源处的因果线多少还留了一些。 周岩山微松一口气,不是消失就好。 于是三人接那些断掉的因果线接了小半日。接线是个技术活,先分辨出因果线中的关键信息,然后用精神力将断掉的因线和对应的果线连接起来。 “以后该不会隔三差五进来接一次因果线?”周廷昱有不好的预感。 周岩山嗤笑一声,“隔三差五,想挺美。你猜事务司为什么找三个人一起做这任务。” 周廷昱攥着一根因果线转头看向他,脸上逐渐浮现惊恐的表情。 “我还要上班。” “放心。三班两倒,不影响你工作。”周岩山随口说道。 这些因果线会断成这样,可见已经有娄家的协助者进来过了。这里离不了人,他们三人得二十四小时暗中轮守,这样才能知道究竟是哪些人间道业师在为娄家卖命。 周廷昱显然也想通其中缘由,但这和此次的任务并无直接关系,还不能断定吕雁和杜方鸣是冲被消除的这根因果线来的。只能说是作为业师门中人,为守护门规而理应采取的措施。事务司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同时派出两名协助者来配合周岩山行动。 顶着守护门规的帽子,周廷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不”字。而三班倒确实没占用他工作时间,占用的是睡眠时间。 “阿弥陀佛,这件事交给贫僧就好。”不因和尚双手合掌笑眯眯地说道。 周岩山侧目看他一眼,而后垂眸思索片刻,说: “辛苦了。” 确实由不因守城再好不过,他这身硬功夫简直就是铜墙铁壁。想击退他进入这里,就算周岩山都没绝对把握。而且和尚日日诵经念佛修心修身,全是独自一人就能干的事,把他弄出去东奔西跑反而耽误他修行。 修补好因果线,周岩山和周廷昱离了因果境,不因留下蹲守。 周廷昱去医院“偶遇”尹珍,方便日后他自己进尹珍的因果境,否则次次要周岩山带实在不方便。然后还得去查吕雁和杜方鸣的行踪,以及近期进入栖梧市的业师名单。 不因和周廷昱的工作都安排完,周岩山决定去会一会邵岚音。 他与她无缘,但因儿时婚约,他们多少有点与旁人不同的羁绊。周岩山以为那条早已消失的姻缘因果线,对他俩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如今看来,这意义只对他有意义。 她曾经弃他一次,如今又欺他一次。他不是软柿子,任她随便捏扁搓圆。 周六,静安医院生科实验室。 周岩山一大早就坐在实验室楼前的台阶上抽烟。他也想进去端坐桌后摆个霸总姿态,但医学实验室禁烟。而他已经养成习惯了,周锦书看不见的地方就忍不住来两根,有种叛逆心得到满足的快感。 一根烟没抽完,叶方秋带着几个学生来到台阶前。 周岩山抬起夹着烟的手轻挥一记,示意学生们先进去。他看了叶方秋一眼,转身朝实验楼旁种满绿植的走廊行去。 “跟你打听个事儿。”周岩山背靠镂空的走廊石柱上,深吸一口烟后看向远处刚熄的路灯,“知道修罗道娄家吗?” 叶方秋点头,抬手将耳侧的发别去耳后,“应该没有哪个修罗道业师没听说过娄家。” “最近有传闻,娄家有人在研究从因果境中抹除因果线的方法。听说过吗?”周岩山打出直球,目光却未看向叶方秋,像已知道答案,不过例行公事走个过场询问一下似的。 叶方秋沉吟片刻,说:“我回国后开始接业师任务,不想再和邵家有瓜葛,就一直把名录挂靠在娄家,但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周岩山转回目光,静静看了她半晌,问道:“你为何会来栖梧市?” 叶方秋愣了愣,说:“考教资的时候认识个老师,他介绍我来的。说广陵二中有熟人,可以让我混个合同工。怎么?” 周岩山沉默下来,所有直球都被她打回来,还打得毫无破绽。而且她是修罗道业师,根本也进不去人间道的因果境,尹珍境中被切断的因果线也必然不是她的手笔。 若说是为调查那条被消除的因果线,她对他该更积极一点才对,毕竟明面上尹珍的任务是他完成的。但自邵岚音与他重逢以来,她全然没有要旁敲侧击的意思,也从未提及任何与此有关的事。 周岩山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莫非真的只是巧合。 第26章 买不起的色相 “啊,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叶方秋摸着下巴,歪头说道:“两个月前娄家丢了一位有分量的业师,去向不明。娄家似乎想瞒下这件事,私下联络过事务司的人。不过没瞒住,事务司没卖他们面子,通报了所有修罗道业师叫追查这人的下落。” 周岩山抽完一根烟,掐灭火星后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问道:“认识?” 叶方秋点点头,“认识,叫娄曲。是娄家家主娄术的徒弟,但不是家主传人。当年我能挂靠在娄家接任务,娄曲帮过忙。” “你想起这件事,仅仅因为和你来栖梧市的时间重合?”周岩山看向她。 叶方秋低头轻笑一声,说:“你还是这么敏锐。不错,我最近见过他。没打照面,远远看见的。” “在哪?” 叶方秋斜睨着周岩山,唇边一抹似笑非笑,“你像在审犯人。” “算是。”周岩山回看向她,目光毫无闪躲。 叶方秋的笑蔓延至眼底,指尖的无限魔方翻转出咯哒声,“真勇啊你,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业师可不多。” “修罗道。”周岩山靠近她两步,低头在她耳侧低声道:“换人间道试试,当年你走不掉。” 叶方秋呼吸微滞一瞬,她忍住想后退的本能,抬头迎上周岩山的目光,笑道:“人间道业师的基数哪一道比得上,这样比未免欺负人。” 周岩山退后一步,摸出一根烟低头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后继续说道:“所以你是在哪见到娄曲的?” “城南步行街钟楼附近。” “就他一个人吗?” 叶方秋思索片刻,摇头说:“一行三人,另外两个是人间道的。因果线上看,是业师的可能性很大。” 步行街,那里距离尹珍所处的医院不过一个路口。 “一男一女。”周岩山抽着烟说道。 叶方秋挑眉,“你怎么知道?” “三选一还蒙不对的运气,考试怎么办。”周岩山耸肩,语气吊儿郎当,先前高压的逼问姿态已完全变了,甚至开起了玩笑。 “还有什么要问的,没事我去盯学生实验了。”叶方秋无奈,她现在一个当老师的听不得有人说这么气人的话。 周岩山一歪脖子,示意她去忙。 叶方秋转身,刚走出两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紧握的拳头。她一惊之下猛地向后退,紧接着撞进周岩山怀中。 那拳张开,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条细长的银色耳线,线尾坠着颗细小的方形蓝宝石。 叶方秋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耳,竟不知何时掉了。 周岩山站在她身后,躬身凑近她颈侧,捏着耳线的另一头小心翼翼戳进她的耳洞。耳垂捏在他指尖,耳线被拉扯着从耳洞穿过,带起微微麻痒。叶方秋垂眸,静静等他替她戴好,没有拒绝。 “真敬业。”叶方秋转身看向他,两人的距离近得看得见对方眼中的自己,“堂堂周家下任家主,人间道首屈一指的业师,为调查修罗道的事出卖色相。” “那你买吗?”周岩山唇边带着笑,声音压得很低。 叶方秋挑眉,迎战般仰头看向他,“我穷。” 看着叶方秋离开的方向,周岩山张开另一只手,里面赫然躺着一个镜子般光亮的银色金属薄片。那是叶方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无限魔方中的一个面。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个银色魔方就是她进出因果境的媒介。扣下一小块镜面,若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但她进出因果境的时候,这薄片会有连带反应。让周廷昱找个可信赖的修罗道业师跟着她进去,就能知道她在哪个境以及在干什么。 为了掩饰那瞬间摘取薄片的动作,他得靠近她,还得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确实出卖色相,但目的与她以为的有点差别。 没办法,修罗道的因果线他触不到,叶方秋怎么编都行。 为了撇清自己,她把娄曲卖给他不说,还暗示吕雁和杜方鸣是在娄曲的指挥下开展行动,且行动内容很可能与尹珍的因果线有关。 一石三鸟,且每一鸟都和她无关。 若不是她把自己摘得过于干净,周岩山说不定就信了。按她说法,娄曲曾经帮她重新在业师门立足,她有什么理由将昔日恩人卖给他这个已经断了因果的前未婚夫。 修罗道中人做事喜随心所欲,向来反感教条规矩。维护门规这种事,她不会做。要么娄曲得罪过她,要么为自保。记忆中邵岚音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后者可能性更大。 周岩山靠在石柱上抽着烟陷入沉思,眼角余光瞥见身侧实验楼转角处的地面,阳光下有半个隆起的人影。 他抽完最后一节烟,低头在垃圾桶盖上摁灭后扔进去,那人影还在。将薄片揣进裤子口袋,出了绿植走廊来到楼侧拐角的地方,周岩山靠在墙边问道: “有事?” 关池靠在墙的另一侧,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弯曲着踩在墙根儿。他没去看周岩山,目光落在自己鞋面上。 “跟你打听个事儿。”关池缓声开口。 周岩山:“……” 这开场白用得挺耳熟,和着他从头偷听到尾,且半点要隐瞒的意思都没有。 “事务司是干什么的?” “当我徒弟就告诉你。”周岩山不放过任何一个收他为徒的机会。 关池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周岩山赶紧转过墙角伸手拉住他,“年轻人这么没耐性。不答应就算了,我改天再问呗。” 关池侧身看向他,面色微冷。 “呦,还生气了。咱俩四舍五入也算共患难过了,一点小事儿别上脸。”周岩山脸上挂着哄小孩儿的笑,揽过关池的肩把人往绿植走廊里的椅子上带。 “有些事儿,你不入业师门我确实不方便告诉你。”周岩山按着他坐下,然后说道:“事务司是业师门的日常事务管理机构,里面的人大多修行不足或先天条件受限,没法独立完成修正因果的任务。但看得见因果线,分辨得出哪些因果线是走岔了的。所以他们负责收集业师任务,然后按区域分配给所在地的业师。” “被分配任务的业师,必须有家族背书。”关池缓声接道。 “对,乱接因果线是严重违规的行为。野生业师无根无底,出了事也没人担责和善后,事务司不敢分派。”周岩山解释道。 “现在业师门有多少人?” 听见这个问题,周岩山微愣一瞬,随即答道:“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六道业师,人间道占比近半,地狱道最少,大约不足百人。” 关池缓缓深吸一口气,无声叹道:“这么多。” “是不少,但相比走错的因果来说是杯水车薪。” “不为人知,无利可图。为什么这么多人肯去做这种麻烦事?”关池转头看向周岩山,静如平湖的眼中浮现一抹不解。 第27章 爱管闲事 这问题让周岩山深深皱了眉。 要对一个全无概念的人解释这一点,周岩山还没尝试过,毕竟所有业师都是从小被耳提面命,几乎不会有人对这件事存疑。哪怕是周锦书这个钱串子,对业师的行为动机虽不接受但依旧认同。 他双手交握支着下巴,思考了好一阵,说道:“因果最大的bug,是论迹不论心,但只论迹寒门无孝子,只论心世上无完人。对轮回来说,只要做了,不论初衷任何果报都得接着。同样,只要没做,也不论初衷任何果报都应不到无为者身上。轮回的运行机制中,这部分难辨的因果得由业师去断。” 见关池神色依旧茫然,周岩山又思考了一阵,说道: “举个例子。” 周岩山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从叶方秋那里顺来的金属薄片,捏在指尖抬手就往自己脖子上划去。 关池神色一变,立即探手抓住他手腕。 周岩山轻笑道:“你若不阻止我,哪怕我是为你自尽,我的死也与你无关,不会有半点因果缠上你。” “这我知道,我不理解的是你们为什么要管别人的因果怎么走。”关池松开他手腕,神色恢复平静。 周岩山一声讪笑。确实,这家伙因果线消得跟棵天生地养的杂草似的,对因果的运行机制必然熟透了。 转移话题失败,周岩山无奈收起那枚金属薄片,抬手拍了拍自己后脑勺,无奈说道: “有些话说出来挺矫情的。” “没事,能忍。”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明明是他在追问,周岩山朝天翻个白眼,若非不得已这些话他是真不想说,跟剖心明志似的恶心。 关池能忍,他不太能。但这孩子确实心性悟性都不错,这么多年也只遇到这一个入得了他眼的传承人,这些话迟早要说。 “见不公就平不公,见不义则斩不义。大部分业师除了有家族门楣要撑,更多的是一份真性情。业师大多自视甚高,欺到眼前的不平事,有能力去平谁又忍得住不动手。你刚才不也动手制止我自伤,一样的道理。不为别的,当你认为这事儿不该发生或不该这么发生,而你又有能力不让它发生,你一定会去做。” “那是你,换别人不一定。”关池顺口说道,下一刻便抿了唇不再吭声。 周岩山则理解成“只他是真性情,别人不一定”,的意思。 “你年纪小,以后多见了就明白了。世上明哲保身的人固然是多数,因为他们只有独善其身的能力,也担不起破釜沉舟的风险。业师不一样,天生看得见因果线,入得了因果境。于是也大多天生傲骨,自然会爱管闲事一点。” 周岩山难得一改凉飕飕的语气,这样慢声细语地说话,竟也有几分为人长者对后辈谆谆教诲的味道。愿意说这么多话,他是真把关池当徒弟了,然而两人的年纪不过相差十岁。 “业师不问前程,只求心安。” 关池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额前垂下的发遮了眉眼。周岩山看不见他神色,却莫名觉得此时的关池有些难过。瘦削的肩微微耸着,将白色t恤顶出两道微弯的弧线,后颈压得有些低,颈椎凸起明显的骨节。 这姿势看着有些冷,又有些寂寞。 周岩山蹙眉,伸手便捏住关池的脖子将他提溜着坐直身。 “干什么,我这给你吹业师大公无私。你不向往就算了,怎么还这幅悲痛欲绝的样子?” 关池挥开他的手,缓声说道,“若真如你说,修罗道业师又怎会想去抹除因果线?” “近万业师,一个败类都没有你当你活在天堂。”周岩山伸手掏烟,然后想起关池也介意人当面抽烟,遂又将烟塞回口袋。 “这些败类会怎样处置?”关池问道。 “家族自查,申报事务司,事务司核准后派发执行业师调查,若确认无误则完成即时清算。”就像他这次接到的任务一样,执行业师是最后一道审核关口。 “即时清算?”关池转头看向周岩山,眼中一抹惊讶。 “叫声师父来听听?”周岩山双手撑在自己身侧,歪着脑袋凑向一旁的关池,笑得不怀好意,“你是越问越深了,这都不叫声师父可对得起我?” 关池沉下脸,“我倒是敢叫,就怕你不敢应。” 闻言,周岩山嗤笑一声说:“别说叫师父,你就是叫爷爷我都敢应。” “你说不说?”关池失去耐性,目露凶光瞪着他。 “说。”周岩山摸摸鼻子,这孩子开不起玩笑。算了,迟早自家徒弟,惹急了也不好,“即时清算,指将被执行者强行拉入因果境,进行精神体抹杀。” 关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双眼失去焦点般怔怔望着周岩山的方向,却又仿佛没有在看周岩山,而是透过周岩山看着另一个人。 “怕了?”周岩山唇边扬起一抹挑衅的笑,“你当业师只干转接因果线这么和蔼可亲的活呢?” 关池移开目光,似不知该看哪里,眼神无措而茫然。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声音低哑,隐约带着鼻音。 “即时清算吗?嗯……我想想。”周岩山仰头看了会儿天空,说道:“《业师门派史》记载的这条门规,应该是四百多年前的事务司订立的。起因是有修罗道业师以变更因果线谋利,导致半壁江山沦陷异族之手,搞得很多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当时业师门最重的惩罚不过是逐出门派,偿不了那人所造恶业的万分之一,所以事务司定下了更重的惩处。” 四百年。 关池的右手紧紧按住自己左臂,想止住这颤抖。 “这是,杀人。”关池一字一顿,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一般不闹出人命,家族不会申请对自己人即时清算。杀人者人恒杀之,有什么问题?”周岩山侧头看向关池。 第28章 见识一下花花世界 关池问的问题都很基础,凡是业师家族的估计都知道,所以理应是个门外汉。但他却知道精神体,也知道精神体消亡对现实的影响,证明他很可能进过因果境并在里面战斗过。 真让人看不透啊——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头,是不是有人教过他什么。可是只教实战,不教理论也不教门规吗?这可太容易长歪了。 “你之前有师父吗?”若关池本就有师从,他倒不好再强求了。 “没有。”关池现在满脑子即时清算,只留了一分注意力在周岩山的话上,随口就答了。下一刻反应过来,立即后悔不已,气恼地说道:“你就没别的事需要惦记了吗?” “和你有关的只这一件。”周岩山顿了顿,突然拽着关池胳膊说道:“你摸一下我的因果线,看能读出什么。” 关池阴沉着脸甩开他的手,站起身说道:“有功夫试我,不如管好你自己。” 周岩山挑眉,仰头看向他,说:“我怎么了?” “一线悬中,祸及别枝。”关池腰背直挺地立在他身侧,微侧头垂眸斜睨他一眼。 这一眼让周岩山心中莫名一动。 曾几何时似乎见过同样的场景,有个人也曾这样袖手侧立在他身前,身姿坚韧挺拔,回眸看向他的眼中,也有类似的不耐和无奈……是做过的梦?周岩山压下心中异样。 他看着关池远去的背影,眼中渐生赞赏,唇边便跟着扬起笑意——因果线一线悬中,暗指吊命之势,线主易亡于意外,而祸及别枝,指会连累身旁的人。 这孩子真不得了,换周锦书,他就是揪着自己的因果线给她看,她都说不出这八个字。而关池只看形态就能判断出是一线悬中,这份利落干脆的自信已经甩周锦书几条街。 这样的徒弟相当于捡半个现成,这么大一便宜不占就是纯傻x。不过到底是谁领他入门的,这种事不可能无师自通。关池要真没师父,那就只有偷学这一种可能。既然偷学,证明他有兴趣,那干嘛不给他当徒弟过个明路呢? 周岩山想不通。毕竟以他的自信程度,完全不会去考虑自己讨人嫌的可能性。 关池回到实验室,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找到叶方秋,她正在打电话。他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等她打完。 “有事?”叶方秋收起手机,向关池走近几步。 关池伸出自己握着的右手,掌心朝上缓缓打开。 叶方秋看清他掌中的东西后顿时一惊,她立即看向自己一直拿着的无限魔方,上面果然缺了一小片镜面。 “台阶上捡的。”关池递给她,缓声说道。 叶方秋看了他片刻,无法从他脸上读到任何情绪。 她接过金属片,道了声谢。 “叶老师,与虎谋皮的英文,该怎么说?”关池的目光落在她肩侧,像因腼腆而不敢与人对视。 叶方秋在停职前是教英文课的。 “……ask a tir for its sk”她犹豫片刻,还是回答道。 关池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转身离开。 叶方秋看着他的背影半晌,眉间轻蹙起来,直到关池拐进一间实验室,她拿出手机继续刚才的电话。 “可能有变数,尽快行动。” 一线悬中其实不稀罕,多因线主精神状态不好导致。工作或学业过于忙碌,压力太大之类的原因,让人恍惚注意力不集中,出现意外的概率就会比较大。然而发生在什么正事没有,吃睡都没耽误的周岩山身上,就是纯倒霉的意思了。 不过这些倒霉和先前差点被超市天花板上的电线索命一样,不是纯粹的意外,而是人为整合出来的意外。 开车遇到突然窜出来的流浪狗,下大雨遇到没盖好的井盖,去医院开董事例会遇到病人跳楼。虽说小概率事件集中爆发很奇怪,但若没有关池这四个字,周岩山大约也只会往玄学上考虑。 对方似乎并不是非要他的命,看起来只想给他搞个半身不遂。当然,能顺便死一下对方应该也不介意。 不因和尚在因果境里守了三天,终于反应过来这事儿不能这么办。 “我在因果线附近躲着,碎心魂就在外面蹲我。碎心魂在外面蹲着,谁进得来?我要是不在因果线附近躲着,碎心魂就要打我。看见碎心魂打我,谁敢来?” 所以他守了三天,其他业师的毛都没见着一根。 “我守因果线不如守你,你比那些线招人多了。”不因说着闭上眼诵起了经,已是打定主意对周岩山跟进跟出。 “行,反正要等周廷昱的消息才能行动,因果境里怪无聊的。”周岩山一把搂过和尚的肩,歪头凑人耳朵边上说:“三年没下山了?走,哥带你见识一下花花世界。” 于是他带不因去钓鱼。 驱车来到城北后山的湖边,周岩山拿出一小时前刚买的渔具,跟着网上的教学视频找地儿打个窝,然后抛竿入水。 不因顶着正午时分的阳光站在他旁边,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笑容勉强。 “花花世界?” 周岩山带着渔夫帽和墨镜,仰头看他,“山花烂漫的世界,简称花花世界。怎么,不满意?” 不能说不满意,只能说欺负人,和尚翻转禅杖就往周岩山的后脑勺敲去。 周岩山侧头让过并抬手捏住禅杖,从墨镜上沿看向不因,另一手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边说道: “嘘——别把鱼惊跑了。” 他话中有话,眼中暗藏的锋芒让不因微愣一瞬,遂即反应过来。 “阿弥陀佛。和尚去逛逛这花花世界,施主慢慢钓。”不因说完,散步般沿着湖边慢慢走远。 周岩山坐在岸上垒了几块石头将钓竿固定住,然后拿出手机玩游戏。 这里距离市区近四十公里,算不上多好的山水风光,胜在远离尘俗喧嚣。目之所及渺无人烟,是个拦路打劫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偶有微风过,吹动鱼线带起湖面几圈涟漪,很快便重归平静。周遭连鸟语虫鸣都没有,周岩山手机中外放的游戏音效,是这一方静谧空间唯一的声响。 过了一阵,周岩山玩腻了手机游戏,将渔夫帽盖在脸上仰面躺着打起盹。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无防备的姿态了,要还钓不上鱼,只能说明鱼根本没来。这种可能性很小,毕竟对方这几天一直将他的行踪摸得分秒不差。 轻微得如昆虫爬过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周岩山一动不动,帽子下面甚至传出隐约鼾声。一旁的钓竿偶尔晃动,也没能扰了他清梦,直到有人掀开他盖在脸上的帽子。 第29章 值一个奥斯卡 周岩山猛地出手,挡下对方即将覆上他口鼻的东西,紧跟双脚用力踩地,同时屈膝将身体下滑,让过另一人侧身压下来的肘击。下一刻,周岩山旋身撑地高高跃起。尚未落地,一把匕首已递至眼前。 攻击者一共三人,两男一女,生面孔。大约为了防止周岩山通过因果线了解到其他信息,特意派了非人间道的人来。从他们一开始掀他盖脸的帽子并想用手帕捂住他口鼻来看,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杀他,而是带走他。 原本一对三就有些应接不暇,周岩山还分心思考着对策,手下防卫便慢了半拍,被其中一人击中下盘。膝侧一阵剧痛传来,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周岩山踉跄一退,却不小心踩在钓鱼竿上,整个人失去平衡向一旁歪去。 距离他最近的男子趁机一拳击上他腹部,几乎没有停顿地,另一人的手肘狠狠砸在他后背,并整个人借这一击压在了他背上,防止他起身。 浸满药水的手帕紧紧按上他的口鼻,周岩山被两人压着无法起身,剧烈挣扎中猛吸了一口进肺,却依旧死死握着那按着他口鼻的手,几乎要将那手腕掐断。 周岩山双目赤红,像被激怒的野兽般发出一声嘶吼。下一刻,他猛地双手用力撑地,用尽全身力气顶翻压在他身上的两人,然后翻身跃起掐住那两人的脖子。就在那两人快要翻白眼的时候,那手帕从他身后再度压上他的口鼻。 片刻后,药效终于发挥作用,周岩山双手脱力,整个人向前栽倒在地,再也动弹不了半分。 差点被他掐死的两人半跪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们摘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真他妈要命,比预计的还难缠。”一人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感叹道。 “幸好咱们来了三人,少一个都得寄。”另一人仰面躺下休息,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 那名女子蹲在周岩山身前,抓着他的头发将脑袋拽起来看了看,确认他是真的昏倒了,这才将手中的巾帕收起来。 “赶紧走,和尚回来咱们都得完。” 经她提醒,另两人才想起周岩山刚才还带着个和尚,麻溜将晕倒的周岩山抬去藏在不远处树林中的车上。 此时的和尚正蹲在另一边林子中最高的那棵树上,怀中抱着禅杖,双手举着手机录像,啧啧叹道: “阿弥陀佛。这演技,值一个奥斯卡。” 于是周岩山被绑架了。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周廷昱的表情是木然的。木到什么程度呢?有点类似听见人说地球上所有的猪都直立行走了,这种荒诞无聊的笑话。 确认不因是认真的,周廷昱垂眸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用满是人道主义关怀的语气问道: “你有这种症状,多久了?” 不因从僧袍里掏出手机,解锁后点开视频给他看,幸好他录下来了。 周廷昱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完后说道:“不像他的水准。” “因为不是他的水准。”不因说道。 周廷昱反应过来,“他故意的?” 不因点头,从袖子里伸了根手指出来指着最后的画面,说:“车牌号,这儿。” 周廷昱无语地抬起头看向不因,“你有空录像没空拦着?” 不因眨眨眼,没跟上周廷昱的思路:“为什么要拦?” 蹲半天钓鱼,鱼来了问怎么不把杆儿撅了,他以为他们去干嘛的? 看着不因坦荡荡的眼神,周廷昱懂了,他沉默片刻说道: “你最近碰过他的因果线吗?”要是碰过就方便了,因果境会严格复刻线主所处的空间景象,进去看一眼就能知道那二货现在在哪。 “阿弥陀佛,贫僧怎会做如此失礼之事。”不因合掌念佛。 巧了,周廷昱也没习惯随便动别人因果线,会干这种事的只有周岩山。 “要不你报警,我查起来方便点。” 肉体的疼痛先一步苏醒,意识回归大脑的一瞬,手腕已传来长时间被捆缚的酸胀感,膝盖处传来无法忽视的剧痛。对身体的操控还处于半断联的状态,周岩山知道这是因为药效还没完全退的缘故,也可能另外用了只让他恢复意识的药。 周岩山的眼睛被厚实的黑色绒布蒙着,以至他眉心感到有点痒,且分不清是环境暗还是天黑。周遭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像医院的清创室。他试着动了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只触到粗糙潮湿的墙壁。脚腕似乎被锁了铁链,有冰冷沉重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凝滞的咔哒声响起。片刻后,有人来到他身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呢。” 周岩山突然开口,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慌张收手时差点坐在地上,脚底与地面发出一记慌乱的摩擦声。那人站起身奔出门,还不忘将铁门关上。 从这人的反应看,给他另外下药的可能不大,周岩山心下有了计较。唯一的麻烦是他演戏时故意中了一刀,伤在腿侧,移动时会有点不利索。 片刻后,门再度被打开,并响起两人的脚步声,和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周岩山的上半身被一条登山绳紧紧捆着,绕着肩膀和手臂在他后背打了个结。他刚才摸了摸那个结,属于越拽越紧的绳结。 “扶他起来。” 随着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一人走近他身前令他靠墙坐着。骤然由俯趴变为坐姿,周岩山大脑供血不足般猛地窜上一阵眩晕。尚未缓过劲儿来,就感到有人抬起了他的下巴。 “原来是你。”那个虚弱的声音似乎离他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药味,“嗯,合理。如果是你的话……” 那人喃喃自语地操控着轮椅往后退。 “怎么不说话?哦,他们给你用了很大的药量。是不是还在晕眩和耳鸣?没事的,很快就好了。”这人的语气堪称和蔼,温柔得像正在表示关心的朋友。 “你是谁?”周岩山声音沙哑,喉管震动时有撕裂般的疼。 “抱歉,暂时还不能让你知道。为了不让事情陷入你死我活的局面,暂时也还不能让你看见。如果你想快点摆脱现在的处境,只需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可以了。”那人柔声说道,每句话听起来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实在很难心生厌恶。 “你问。”周岩山说。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很高兴你能这么配合。那位尹珍小姐的因果线,是你修正的吗?” “不是。”周岩山答道。 “嗯……”那人似乎在考虑他这两个字的真假,“那么是谁做的呢?” “不知道。我尝试过,但失败了。再进因果境时,那条线已经消失了。”周岩山实话实说。 那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整个空间静得仿佛无人。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似乎轻叹了口气,声音再度响起。 “去把周小姐请来,客气一些。” 第30章 不拖后腿判几年 周岩山心中一沉,下意识想站起身,挪动双腿时脚腕上的铁链发出清脆声响。同时,他左腿膝盖侧的伤传来一阵剧痛,喉咙里便跟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半跪下去。 “但凡有一点可能,我都不想与周家为敌的。周家虽说只是人间道之首,但人间道无论普通人还是业师,数量都是六道之最。直接将周家视为六道业师最强的家族也不为过。但不为敌的前提是,周先生能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否则。” 剩下的话未完,已有多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其中夹杂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否则,周小姐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不太愉快。” 周岩山紧紧抿着唇,被覆盖的眼睛看不到来人里是否真的有周锦书。 “别啊!我劝劝他,要不你们先出去?反正手脚都捆着,眼睛也蒙着,还不放心的话你把我俩捆远点,能听见说话就行。” 周锦书的声音响起,很有活力,听起来没受什么伤。周岩山略放下心。 “可以。只要周先生肯告诉我是谁抹除了那条因果线,作为回礼,吕雁和杜方鸣我可以随时交给你,哪怕是尸体。原本没打算请周小姐来,我这边有几位地狱道业师很擅长逼供的,但周先生看起来很能抗,为了节约时间才劳动周小姐走一趟,周小姐多包涵。” “好说,好说……”周锦书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笑容勉强。 地狱道业师,不够变态都配不上这五个字。这人是真的很有礼貌,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语气和蔼语调温柔。可惜内容是真不中听,让人一听就想哭。 待轮椅声离开这间屋子,他俩的蒙眼布被人取了下来。房中依旧有两个人守着,都不是人间道的人。 “你怎么样啊?” 周锦书跪坐在地上低头去看他腿上的伤。那伤口很深,几乎见骨,幸运的是从侧面切割的,没伤到韧带。大约是刚才他动弹那一下,原本干涸的伤口开始渗血。 周岩山气得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目光嫌弃地上下打量她一下,确认她没受伤后才凉飕飕地说问: “不拖后腿判几年?” 闻言,周锦书一抿唇直起身,“分明是你连累我好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乖乖上学放学写作业,被人一闷棍绑到这儿来。你当师父的说句安慰话能死怎么着?” “你需要?”周岩山挑眉看她一眼,有点意外。 周锦书不吭声了,倒也没有很需要。她就随口这么一说,脑子都没过。嘴炮惯了,能堵他一句是一句,还来得及挑话怎么的。 但被人敲闷棍还是很生气的,她侧目看向门边站着的两个人,似乎只是两个普通人,很可能是打手或保镖之类的。要不是被捆着手脚,这俩菜还不够她热身的。 周岩山的状态看着不太好。虽然依旧嘴欠,可他脸色苍白,唇边也没了血色,应该是腿伤失血不少。他俩脚上都被坠了重物的锁链捆着,双手也都被缚在身后,想瞬间挣脱束缚并撂倒门口那两个菜,可能性不大。 “你过来。”周岩山低声说道。 周锦书跪直了身子将耳朵凑过去,以为他要说悄悄话。 “坐旁边,头靠我肩上”周岩山说道。 周锦书眨眨眼,略尴尬地“呃”了一声,然后轻声说道: “也,不用这样安慰我。我还行。” 周岩山侧头看向她,缓缓深吸一口气,生无可恋地说道: “让我看一下你的因果线。” “对不起。”周锦书麻溜挪过去靠在他身侧坐下,脑袋尽可能地往他肩后蹭,将自己肩颈处的因果线往他身后的手上送。 周岩山闭上眼,蹙眉半晌,再度睁开眼睛时心中已有打算。运气好的话,吕雁和杜方鸣的事也不用他亲自动手了。 他转头打量周遭环境,四面都是深灰色的水泥墙,靠近屋顶的地方一扇小窗,窗上有钢筋护栏。屋中无灯,外面天色看来已近傍晚。他昏睡了一下午,他们抓来周锦书的时间不超过半日,因果线上看应该是临时起意。 被敲闷棍的时候,周锦书正在与人通电话,所以对突发情况的应对就慢了半拍。 “看完了?看完你吭一声啊,占我便宜。”周锦书见他睁开眼睛,立即直起脑袋,“有辙了吗?” 周岩山有时候就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怎么到现在都没清理门户。 “有,打出去。” 周锦书一怔,还没来得及确认这是不是句玩笑话,就见周岩山侧身猛地往墙上撞去。他的左肩立时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脆响,原本肌肉硬挺的左肩臂软塌下来,肩上紧绕着的绳子也松垮下来。 门边那两人顿时一惊,一人奔过来想制止周岩山,另一人开门往外冲去。 周锦书反应不慢,立即改了原本的跪坐姿态侧身倒下,双脚用力一蹬将脚踝上的铁链扬至半空。铁链另一端的铁球飞起,击中那人膝盖。那人失衡地向前栽倒,鼻梁撞上周岩山屈起的膝盖,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人已失去意识。 周锦书伸长脖子,用牙扯掉他左肩上已松开的绳子。 双手重获自由,周岩山活动了一下右手腕,然后捏住自己左肩用力往上一送,接着又向前一拉。两声筋骨位移的声音过后,他的左臂已经接回去了,然后给周锦书松绑。 “脚怎么办呢?”周锦书揉着酸痛的手腕,皱眉问道,坠着这么大一铁球也跑不掉啊。 周岩山拧着她的脑袋来回看,不禁叹道:“劳驾以后戴个发卡或耳环之类的东西,女人的优势你半点不用。” 他打量四周,竟是一根金属丝都没有。绕在脚踝上的铁链是整体一根,由一把巴掌大的长方形钢锁锁住,只要开了锁就行。 “你会?”周锦书犹豫地问道。 “算了,影响不大。先走。”周岩山站起身,撕了衣服下摆将受伤的膝盖紧紧扎住。 周锦书一把抓住他手臂,“你站这儿别动,别转身。” “干什么?”周岩山下意识回头,被周锦书一巴掌拍脸上硬生生摁回去了。 “叫你别转身。”周锦书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 ……他没转,回头和转身怎么是一回事呢。 下一刻,一个半圆弧形的金属丝出现在他眼前。看着这根纤细却强韧的金属丝,周岩山和周锦书都沉默了。他欲言又止,抬手想接又犹豫地顿住。 “这个。”周岩山开口。 “你嘴闭上咱俩还是好朋友。” 周锦书不给他机会说风凉话,立即打断。看着她脸上不容商量的神色,周岩山识时务地保持安静了。他接过金属丝拧了拧,有点粗,不太趁锁孔。他蹲下身用铁球将那根金属丝砸出尖细的一头,先将周锦书脚上的锁打开了。 还没来得及开自己脚上的锁,门外已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第31章 最烦煲电话粥 “去,皮卡丘。” 周岩山没抬头,继续弓着腰不慌不忙地捅自己脚上的锁孔。 在他开口前,周锦书已经跳出去阻止那些人靠近了。然而在听见他这话时,她有一瞬间想撤回去,比嘴欠真没人比得过周岩山。 从被敲了闷棍到现在,周锦书一直憋着一股火,加上周岩山一张臭嘴只会火上浇油。周锦书心里这股邪火已经烧得能炼钢。这会儿终于能施展拳脚,她下手狠得周岩山看了都龇牙。 周锦书的业师修行一直惫懒耍赖,但拳脚功夫天天都在练。周岩山脾气臭嘴臭,几乎每天都能将周锦书气得揍他。虽然揍不过,但天天揍下来量变积累质变,现如今周锦书的体术在业师中绝不算差。 “别打死了。”周岩山忍不住提醒一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后,他脚上的锁链也解开了。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捏着自己刚接上骨的左肩稍微活动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哀嚎声痛呼声不断。周锦书不讲武德,下手阴损狠毒尽朝人下三路招呼。 “你忙着,我去找轮椅聊个天儿。”周岩山不忍心看,毕竟某些弱点他也有,看着都疼。 “行。”周锦书抽空答他一句,“手机帮我捞回来。” 周岩山背对着她挥挥手出了门。 门外左右皆是走廊,但并非平直的走廊,而是左下右上的形态。连着目前他所在的倾斜平台,整体似乎是螺旋状的构造。难怪那些人来得慢,一级台阶都没有,但要爬楼,纯靠鞋底摩擦力奔上来。 不知是哪个设计师设计的大型滑梯屋,太优秀了。就是有点费腿,周岩山一边感叹一边顺着地上轮椅压出的痕迹走去。 那位极有教养、身体虚弱且不敢让他看见的朋友,似乎在滑梯向上的方向。沿着滑梯上行,右侧是宽敞的大厅直通天花板,左侧是一个个房间,和刚才关他的屋子类似,全是深绿色密码铁门。 不知这一个个随着滑梯螺旋向上的房间里都关着什么,可惜他赶时间。 周岩山一路未遇任何阻碍,偶尔一些房间前站着守门人,也只看着他走过去,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这些守门人的因果线形态各异,有两个是人间道的,但周岩山没靠近。他知道这些虾兵蟹将身上不会有太多信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在上面。 跟着轮椅痕迹来到一扇门前,门边站着两个人。他们对周岩山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只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屋中灯光昏暗,陈设看起来像一间病房。正对着门的墙边有一张隔着防菌帘的床,床侧一个立地铁架上有正滴着液体的吊瓶。床头一辆可移动医用推车,上面摆着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常用医疗器械。墙角立着制氧机和氧气瓶,窗下放着一个轮椅。 几声咳嗽从拉拢的床帘后传来,那人声音虚弱。 “不愧是周家人,困不住你。” “不一定。”周岩山缓步靠近床的方向,“换楼下那个周家人,问题不大。” “别再靠近了,如果还想继续对话。” 周岩山停下脚步,轻笑一声道:“这么怕被我看见,我认识你吗?” 那人也轻笑一声,“以前认识,但不熟。” 周岩山唇边的笑意淡了些,这人的说话风格让他想起一个人,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不太愉快,也失了继续谈笑的兴趣。不必追问这话什么意思,这人肯定和他想起的那人一样,不会明说。 “吕雁和杜方鸣在哪?”周岩山问道。 “这么说,你同意我的条件。”那人温声说道,带着笑意,“既然如此又何必闹这一场。” 周岩山勾起嘴角笑了笑,抬手扶着脖子扭了扭脑袋,颈部筋骨发出一阵咯吱声响,似乎刚才的捆缚让他肌肉僵硬了。 “我喜欢平等合作,而不是被迫妥协。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动粗。我这人脾气很好的,说一声,我不一定不跟你谈。” “那真是冒犯了。吕雁和杜方鸣我随时可以交给你……” “我要活的,毫发无损的那种。”周岩山打断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说道,“搞成我这样都不行。” 那人沉默下来,这比弄死了交出来要难得多。周岩山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提这个要求。业师各个心高气傲,任谁都不会心甘情愿躺棋盘上给人当棋子用,否则他也不会费这么大劲也要站直了再跟他谈。 “做不到?那怪不得我了。”周岩山笑了笑,转身要走。 “可以。”那人回答,“相对的,你仅提供一个名字就不够了。带人来换。” “坐地起价啊?嗯……”周岩山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笑说:“我拒绝。” 说完他再度转身。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周先生艺高人胆大自是没有顾虑,就不知周先生身边的人是否也有这个自信。” 赤裸裸的威胁,周岩山停下脚步,仰头大笑一声,回身道: “我现在相信你说的那句‘你我不熟’应该是真话,你确实不了解我。”他微敛了下巴看向床帘,神色阴鸷眼中杀气乍现,“你最好祈祷这段时间周锦书别磕着碰着,否则要千日防贼的就是你了。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语毕,周岩山指尖轻弹,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那根金属丝射向床帘后。只听一声玻璃脆响,一个摄像头应声而碎。 “我最烦煲电话粥,没事挂了,准备好人联系我。” 帘后的床上,赫然只有一个显示正在通话的手机。 一辆在高速路上疾行的越野车中,叶方秋挂断电话,拿起中央扶手上的保温杯递给身旁不停咳嗽着的人。他瘦骨嶙峋,因剧烈咳嗽而面色涨红,颈部青筋鼓出可怖的形态,单薄的胸腔发出空洞短促的喘鸣音。 “娄先生,”叶方秋拍着他后背,“周岩山的话不可信。” “咳咳咳……”男人终于止住咳嗽,端起水杯浅浅抿了一口,平复喘息后,他哑声说道,“他很聪明,一直都。咳……” “您认识他?”叶方秋蹙眉。 “算是,有点前缘,不过现在不了解了。说来你和他从小相识,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叶方秋沉默片刻,沉声道:“周岩山不会出卖朋友的,所以一开始我就不同意这个计划。就算真用周锦书压制住他,最多不过鱼死网破,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有用信息。” 男人挑眉看她一眼,唇边露出笑意,“你对他评价很高。” 叶方秋抿唇,侧头看向车窗外。 男人见她不接话,接着说道:“今天接触下来,我只看到他极端的骄傲自负和不容践踏的自尊。如果你早告诉我他是这种人,我会选择顺毛摸。我们的策略一开始就错了,现在会有些麻烦。” “您打算怎么做?”叶方秋转过头。 “强硬措施对周岩山这种高傲自负的人不起作用,只会适得其反。放低姿态,给他想要的。弱化这件事的重要性,让他认为我们只是想请教一些问题,成功概率会大一些。前提是,他真的知道的话。” 叶方秋思考片刻点点头,对付周岩山确实走暗中打探的路子更好。她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方式,但这势必要与周岩山先建立更为亲近的关系。她不想,所以根本没提这个办法。 “小叶你啊,咳咳咳……”男人说着又开始咳嗽,声音越发低哑虚弱,“算了,做不到的事不勉强才是对的。” “娄先生,”叶方秋猛地抬起头,急忙开口道:“我没有。” 他拍拍她手臂,说道:“别紧张,我从没要求你绝情断爱。周岩山不是敌人,至少我不希望他是敌人。若你能拿下他,对我们有利无害。” 叶方秋抿抿唇,神色复杂地扭头看向车窗外。 早就消失的因果线,再想续上何其困难。况且她与他早已不同路,日后有的是你死我活的机会。搞什么虐恋情深,趁早别闹心。 叶方秋朝天翻了个白眼。 第32章 不要脸一脉相承 不因带着民警在绑架现场转悠,还没做完取证,周岩山已经回来了。得知不因竟然报警,周岩山哭笑不得问他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然后被驴一蹄子呼在头顶。 正在做腿部伤口处理的周岩山没得躲,结结实实挨了周廷昱一巴掌,气得跳起来就要跟他干架,被周锦书摁着肩膀坐下去。 “算了算了,你连累人心上人身陷险境,一巴掌都是轻的。” 此言一出,周廷昱和周岩山都沉默了。不因和尚憋笑快憋出内伤,闭着眼睛疯狂默念阿弥陀佛,笑出来功德就没了。 所有人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虽然是事实,但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呢? 既然是三人协作任务,就不能只周岩山一个人说了算,何况他接下来的打算需要周廷昱冒不小风险。目前周廷昱这边的调查仅推进到眼下在栖梧市的业师名单,哪些是路过哪些与娄家勾结,凭他一人很难找出有力证据。人间道业师还好说,其他道的几乎没可能掌握任何证据。 作为调查重点的吕雁和杜方鸣,能确认的只是他们与修罗道那位失踪的业师有过接触,那人名叫娄曲。至于这三人的行踪,暂时还没消息。 周廷昱之所以叫不因报警,也是因为他实在忙不过来了,能动用警用资源就尽量用一下。普通人对抗不了业师,但普通警察能行,业师也一样怕枪子儿。他的思路很简单,硬碰硬的时候有枪更方便。 不过主要是因为得到的信息是周岩山被绑架,所以他不太着急。若知道还有周锦书,他可能就从容不起来了。之所以窝火,一是觉得周岩山没尽到为人师的职责保护好徒弟,二是觉得自己对周锦书身陷险境一无所知感到懊恼。 周岩山看他表情就知道这货大男子主义又上头了,挺好,就怕他不上头。 “我打算告诉他们抹除那条因果线的是你。”清创医生离开病房后,周岩山一边用酒精擦手上沾的血一边说道。 周廷昱双手交握撑在下巴上,等他下文。 “傅家的傀术一直很隐秘。除了傅家人和你这个搭头儿,没有其他业师知道其中奥秘。哪怕之前你跟我说过傀术原理,以我的悟性,能做到的也只是皮毛。” 周廷昱懂了,周锦书这不要脸的心性与其师周岩山一脉相承。 “他们中就算没有傅家人,也难保没有认识傅家人的人。一打听就知道傀术做不到。”周廷昱说道。 “谁会承认自家功法能消因果线,灭族之灾。能不能让他们相信,看你本事了。”周岩山将酒精棉扔去一旁的医用垃圾桶,“要不是周家功法天下皆知,我不会叫你去冒险。” “处理那条线期间,你身边的业师只有我和周锦书,这一点他们肯定清楚。明明抓了周锦书却没有考虑是她的可能性,说明他们清楚周锦书不可能。而周家功法走快狠准的路子,也是六道业师皆知的事,所以只有我和我的傀术有孔子钻。” 周廷昱理解了周岩山的思路,遂点头道:“可以一试。” 听见这话,周岩山突然愣住了,神色怔忡了好半天。 那时他身边只有这两位业师吗?不对,还有一个人,只是当时不知道他能看见因果线,也不知道他是哪一道,更不知道他能进因果境。 现在回想起来,关池那段时间有很多机会碰到他的因果线,或者说他一定碰触过。那夜是他背着饿昏的关池离开那间屋子的,那个姿势他很可能直接压在他因果线上的,想不碰都不行。 如果关池进过他的因果境,那尹珍的事就瞒不住。结合先前他和他谈过的关于怎样切断光线的事,关池必然知道他问的是因果线。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周岩山皱眉思考着,也不知是今天中过麻药的缘故还是失血过多,他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过他记得确实是在关池的指引下,他才去找周廷昱问傀术的事。 关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老周?”周锦书见他发呆,出声唤道。 “知道你的想法了,我跟和尚商量一下具体操作。”周廷昱站起身,对周锦书说道:“送你师父回去休息,他脸色不好。” “你等等。”周岩山抬手制止他离开,“我突然有个想法,但我还没想清楚。你们先坐会儿让我再想想。” 另三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坐下掏出手机。 片刻后,周岩山长叹一气摇摇头,“算了,估计不会答应。还是按刚才的计划走。” 主动刺探这种事,本人如果配合度不够很容易露马脚,反而危险。关池没有因果线,对方没法从他身上探出任何信息,这确实是很有优势的一点,但需要很高的临机应变能力。周廷昱常年跟犯罪分子打交道,问题不大。关池毕竟只是个学生,虽然似乎不是个省油的灯,但还是算了。 关池师承不详,能进因果境却不知道事务司,能看出一线悬中却不知道即时清算。世上如果真有能消除因果线的方法,这种野路子反而比传统世家更有可能研究出来。 直接去问肯定问不出来,周岩山敲着车窗思考着。他转头看向开车的周锦书,问道:“这几天关池在干什么?” 周锦书一愣,疑惑地瞥他一眼后继续目视前方开车,“学生能干什么,上学放学写作业呗。” 也对,上次见他是周六实验室楼前面,今天周四,就是说后天他会去实验室。 “后天叫他来家里一趟,我有事跟他谈。” 周锦书嗤笑一声,“疯了你,人躲你跟躲瘟疫似的。还来家一趟,不如叫他下楼一趟,别走楼梯的那种。” “你跟他说就是了,他会来的。”周岩山不耐烦道。 周锦书瞪大眼睛转头看向他,“怎么,你逮着人小辫子啦?”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无奈叹道:“我要有他小辫子还用你转达吗?一个电话不就完了。周锦书,我忍你很久了。你是业师,遇事先往因果线上想。因果线是弱点,但也是捷径。跟我这么些年,要连业师基本思维都培养不起来,你滚蛋。” 周锦书见他动了真气了,“哦”一声不敢再耍贫。不过她听懂他意思了,关池只要看到她的因果线,必定会来找他。 第33章 最真实的谎言 两天后,周岩山接到电话,对方约他见面。地点选得很讲究,就在之前周岩山和不因钓鱼的小河边。 周岩上孤身赴约,还不忘带上钓具。万一对方不守时他还能抽空钓个鱼,晚上关池来的话还能加个菜。准师父亲手钓的鱼,准师姐亲手烧的鱼,可太有诚意了。 可惜对方没给他钓鱼的机会,在他到之前就已经在约定的地方站着了。还是之前袭击他那两男一女,以及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吕雁和杜方鸣。因果线还没变成灰色,看着是活口。 周岩山双手环胸靠在车门上没往前凑,隔着一条林间小道朝那边喊话。 “下药了,还是拽进因果境了?” 对面三人见他没过来的意思,对视一眼后唇边均露出一点笑意。也对,先前他就是栽在他们仨手里的,第二次见必然多点警惕心。但他不肯靠近,沟通可就不方便了。 “娄先生要和你通话。”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高声说道,同时举了举手里的手机。 周岩山“啧”一声皱了皱鼻子,“都说了我最烦打电话,叫他亲自来。” 说着,周岩山打开车门就要上车走人。 “他俩现在被扣在因果境里,我们的人时间到了就会离开。那个境里有血织女,你不救,他俩必死。”鸭舌帽立即说道。 血织女,真有一手——周岩山皱皱鼻子甩上车门,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烟出来叼在嘴上,点燃后朝那三人走去。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开着免提。 “我应该要求你亲自出面交易的,失算了。”周岩山笑着说道。 “那这个交易可能做不成了,我暂时没办法离开病床。”电话那边的声音确实虚弱,似乎还有些气喘。 “嗯,娄先生保重身体。再见。”周岩山说着就要挂电话。 “名字。”电话那边的声音微沉,似乎带了点怒意。 会生气,看来躺在地上那俩大概率是真货。 “我得验个货,万一你们找两个形貌相似的人忽悠我呢?我又没见过他俩。等我五分钟,一会儿打给你。”说完,周岩山果断挂了电话。 将手机扔还给鸭舌帽,这才发现这三人脸色很臭,像想揍他又不得不忍住的样子。 周岩山蹲下身,地上的女人一头大波浪卷发,身材凹凸有致,紧闭的双眼贴着卷翘的假睫毛,艳红的嘴唇紧紧抿着,显出些微痛苦的神色。她身旁的男子体格健壮,短袖t紧紧包裹着结实的肌肉,手臂比旁边吕雁的大腿还粗。站在杜方鸣身边,周岩山看着都秀气起来。 倒是和事务司给的档案照片一样。周岩山双手一齐伸出,同时探向两人肩颈处,虚空握住后缓缓闭上眼睛。顷刻间,黑暗的视野布满起伏跃动的文字。它们飞快消失又迅速闪现,让人目不暇接辨之不及。 见周岩山的注意力全放在看因果线上,站在他身后的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鸭舌帽一人缓步靠近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刀。 刀锋迅如闪电,在即将触及周岩山后背的瞬间,一个坚硬的东西狠狠抡上他的太阳穴。他明明站在蹲着的周岩山身后,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蹲着的人,但他却没看见周岩山出手。 意识在那一刻被强制切断,像停了电的灯,眼前瞬间黑下来。头上的鸭舌帽离开他的头顶,连疼痛都没感觉到整个人已栽倒在地。那帽子飘落下来,掉在周岩山手中。 周岩山神色沉静,丝毫不意外会有这一场似的。将帽子盖在已昏厥的主人的脸上,他转身蹲下继续读因果线,一眼都没去看另外两个脸色煞白的人。那意思很明显,有种一起上,没种就滚。 剩下两人此时才从他刚才那一击下回神,对视一眼后均从对方脸上看见了惊恐。他们终于明白先前周岩山是故意被他们制住的,仅刚才这一拳的力道和速度,他们仨没一个躲得过。 早就听闻人间道周家的功法专精快狠准,没想到是连偷袭都没机会的快狠准,太可怕了。另两人站在原地静静等他看完因果线,不敢再有一点多余动作。 五分钟后,周岩山站起身,对身后两人招招手,“手机。” 那女子急忙跑到地上昏着的鸭舌帽身旁,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周岩山。 周岩山歪着头似笑非笑看着她,没接。 女子反应过来,赶紧解锁并拨通娄先生的电话,然后再度递给周岩山。 “娄先生你这就没意思了。”周岩山开口就是指责。 “人是假的?”电话那边的声音透着惊讶。 “那倒不是。不过你一再对我下死手,是怎么个意思呢?弄死了我,你想要的答案可没第二个人知道了。”周岩山唇边带着笑,眼神却阴鸷,目光扫过站在一旁当柱子的两人身上时,那两人齐齐抖了一下。 电话那边沉默下来,似乎没料到这个情况,片刻后开口道: “郭玲。” “娄,娄先生,不是,我们只是觉得他太嚣张了……竟然敢挂您的电话……只想给他点教训,没想真伤他。”那女子声音越说越小,既怕周岩山给她一拳,又怕娄先生找她麻烦,一时急得快掉眼泪。 “劳驾走远点哭。”周岩山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也不等她动弹,他自己走开几步继续对着手机说道:“别浪费时间了,据说这俩被扣在因果境,晚点可能要挂。先出来一个,我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然后放另一个出来。没问题?” 电话那边传来轻微的笑声,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我相信周先生是守信的人,不必这么麻烦的。我找人本就只想问几个问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咳……哪怕周先生改主意不说,也不要紧,全当交个朋友。” 周岩山听得眉头一跳,这是改策略了,脑子转挺快。 ——这个娄先生,不简单。 “行。我不止守信,我还很大方。”周岩山笑着说道,“在我修正那条因果线的时候,我身边只有两位业师。周锦书你见过的,没可能。还有一位,叫周廷昱。” 电话那边沉默着,于是周岩山继续说道:“不是什么大人物,可能你没听说过他。他是唯一一位会傅家傀术的外姓人,且自小修习周家功法。集两家之长,他会的东西很古怪。从来不接事务司的任务,但酷爱进各种因果境玩儿。所以遇到难办的事,我都会去问问他的意见,包括那条以光线为载体的因果线。 ” “他进过那个境?”电话那边传出娄先生沙哑的声音。 “不止一次,毕竟他得研究过才能给我建议。但究竟是不是他消除的那条线,我其实没看见。我只知道那条线消失之前,他是唯一一个除我以外进去过的人。”周岩山实话实说,确实半个字都没撒谎,语气真诚还带着点漫不经心。 世上最真实的谎言,就是不完整的事实。 周廷昱确实进去过,也确实是在那条因果线消失之前进去的,但之后周岩山也进去过,还撅了自己两根手指,那时那条线还在。而周廷昱第二次进那个境,是和不因一起的,是那条线消失之后的事了。 那条线真正消失的时间,是周岩山救了关池之后。 第34章 酒鬼迷途 吕雁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现实中也失去了自由,和在因果境中一样。 她知道她和杜方鸣被叶方秋卖了。那女人第一次和他们接触时就预备好了今天,否则有血织女的人间道因果境是随时能找得出来的吗? 血织女很稀有,线主得身处牢笼之类的环境里才有可能存在。现代社会想找个笼子不容易,几乎只有监狱或精神病院之类的地方才会有大量关人的牢笼。叶方秋说带他们见娄先生,因为娄先生一直身体不好,现实中没法与人长时间交谈,所以约在因果境里见。 结果他俩一进去就被人制住了,并关在血织女编织的血色牢笼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神力一点点被血织女吸干。血织女进食很慢,除非吃饱了,否则血色牢笼绝无法从内部打开。就他俩这点精神力,还不够血织女塞牙缝。 眼见着意识模糊浑身无力,连咒骂都做不到的时候,牢笼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然而回到现实的吕雁依旧身处牢笼,而且满身恶臭的酒味。 她头晕眼花手脚发软,是精神力消耗过多的缘故。顾不上这酒味儿哪来的,她勉强撑着墙壁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钢铁栏杆前,拍打着栏杆。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打开对面的房门来到吕雁所处的牢房前。这两人都身穿警察制服,腰间挂着手铐,手中拿着笔和本子。坐在牢房前的桌子上,摘下警帽后一人打开台灯,一人翻开本子做记录。 “姓名。”其中一个人冷声问道。 “你们是谁?”吕雁双手握着栏杆,神色木然地问道。 “得,还没醒,几个菜啊喝成这样。”那人将笔盖咔一声盖回去,合上本子站起身,“你先陪她醒醒神。” 那人行至门边,将立在地上的摄像机关了,然后开门出去了。剩下一人后仰着靠向椅背,拿出手机一边玩游戏一边说道: “但凡不瞎,应该都看得出我们是谁。还为什么抓你,你醉驾了姑娘,还肇事逃逸。真行,喝成这样……”警察啧啧摇头,脸上半佩服半无奈,“被你撞伤的那哥们儿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吕雁安静地听他说完,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只垂下眼跪坐在地,似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她依旧握着栏杆,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 “我没有喝酒。”吕燕微声音沙哑,微低着头,耳侧的发垂下来半遮着脸。 那警察拿起桌面上一张检测报告,指着上面一个数据大声说道:“还没喝酒呢?你自己看看,血液酒精含量超过一千了!再多点都不用审你了,直接抬去太平间。” 吕雁仍旧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是怎么回事。她似乎确实喝酒了,如果只是在因果境中消耗太多精神力,会头晕眼花但不会恶心。她现在很想吐,一开口就能闻到刺鼻的酒精味儿。 可她没有自己喝过酒的记忆。被带入因果境,被血织女吸食精神力,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我朋友呢?”吕雁问道。 那警察瞥她一眼,然后继续看手机,“现在是我们问你。要是清醒了就说说你喝酒、撞人和逃逸的过程。” “我朋友呢?”吕雁抬起头,瞳孔黝黑如无机质的玻璃球,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他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他在哪?” 那警察皱眉看了看她,继而恍然道:“是和你一起喝酒的朋友吗?叫什么?” “杜方鸣。”吕雁说道。 那警察脸上的神色顿时诡异起来,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一字一顿重复道:“你是说,你的朋友叫杜方鸣?木土杜,方向的方,鸣叫的鸣吗?” “他在哪?”吕雁稍微直起身,双手握住栏杆问道。 那警察静静看了她片刻,又仰头思考一会儿,然后对着自己肩上的对讲机说道:“回来干活,她认识杜方鸣。” 对讲机里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声“好家伙”。 “杜方鸣在哪?”吕燕前倾了身子,上半身贴在栏杆上。 那警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色古怪地说道: “在医院,被你撞得生死不明。” 干了多年警察,他见过的死刑犯的脸都没此时的吕雁脸色惨白。波浪长发凌乱地散在脸侧,黑色的眼珠看起来有些瘆人,唇上的口红依旧艳红,整个人阴恻恻的像女鬼。 吕雁就这样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他,直到另一人返回审讯室,她的目光才缓缓转移到刚进来的警察身上。 “怎么样?”那人打开刚带过来的电脑,扔了包烟在桌上。 “要不先做个精神鉴定,看着不是很正常。” “谁喝成这样能看着正常。”那人说着将电脑屏幕转向吕雁,问道:“能看清吗?” 吕雁没有回答,但她移动目光,朝向电脑屏幕的方向。于是那警察也不再说话,等她看完。 画面偏暗,是夜晚时间拍摄的。一辆白色小轿车风驰电掣地从马路上开过去,画面抓拍放大后显示出一个车牌号。那小车驶出这段道路监控,画面跳转进另一个路段,依旧是这辆车,依旧是快到带出残影的车速。 白色轿车朝着走在人行道上的一个健壮的男子直冲过去,仿佛还有瞬间加速。那人被撞飞,撞上路边的广告牌后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白色小车甚至没有减速,只转了个方向就开出了监控范围。 画面跳转,那车已经停在了路中间,似乎没有油了。然后两辆警车驶入画面,几名警察从那辆小车里将昏迷不醒的驾驶员抓下来。拍摄距离有点远,看驾驶员的衣着身形,和吕雁是一样的。 “一点印象都没了?”警察将电脑转回去,合上屏幕拿起笔做记录。 吕雁神色茫然地轻摇头,指了指电脑问道:“那个,是我吗?” 那警察想了想,明白她的意思了,再度打开电脑点开一个视频放给她看。 这次是警察出警时的随身摄像头拍摄的画面,清楚显示了他们靠近那辆车,打开车门将她从驾驶座上拉出来,以及送进警车带回警局的全过程。 “近景,怼脸拍的。没问题了?”那警察关上电脑放去一旁,“要不要再把被你撞飞的那位倒霉蛋的视频给你看看?” 吕雁点点头,声音终于带了些情绪,担心地问道:“他怎样?” 另一位警察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说道:“别耽误时间,我们还下班呢。问你什么答什么。姓名!” “我要见他。”吕雁说道。 那警察抿了唇,将本子合上笔盖盖上,对身旁的人无奈地说道:“看到没,半点不打算配合。跟你说了被你撞得生死未卜还在抢救,你要见什么东西?见鬼啊!” “算了算了,给她点时间,我们先出去。”放视频的那位警察叹了口气,拽了一把身旁那位不停翻白眼的警察,两人一起出了门。 吕雁松开栏杆,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想止住那颤抖。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伤者不是杜方鸣,虽然衣着身形很像,但这种情况他怎会被撞个正着。画面中不止他一个行人,其他人都听见行车的声音回头看了,多少做了些回避动作。唯独这个人没有反应,像聋了一样。 一定不是阿鸣,不是。 吕雁双手抱住自己不住颤抖的肩膀,低头蜷缩在墙角。 第35章 一颗童心 门外,那两位警察凑头立在墙边看着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其中一人摘掉警帽,取下假发露出一颗光头,他摸了摸光滑的头皮,面露不忍,“阿弥陀佛。是不是有点过了?看着怪可怜的。” 周廷昱摘下眼镜插在胸前的口袋里,“这女人做过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她眼里只有杜方鸣是人。” 监控中的女人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看起来像静止画面似的。 周廷昱将手机塞给不因,回身开门走了进去,吕雁似没听见他进来,依旧埋着头安静地坐着。 “吕雁?”周廷昱打开牢门,走到她身前蹲下,伸手轻推了她一把。 吕雁蜷着膝盖侧倒在地上,长发盖住脸颊,双眼紧闭,已然陷入昏迷。 他站起身,冲门口的不因竖了一下大拇指。 不因拨通周岩山的电话。 “吕雁进因果境了。” 周廷昱走出屋子,长出一口气反手将门锁上,“走,下一场。”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逼良为娼。”不因满脸抗拒,立在原地不动,“为什么不让周岩山来,他演技比贫僧强。” “周家下任家主的脸,很多人间道业师都见过的,不能冒这个险。”周廷昱勾住和尚的脖子,半拖半拽把他往不远处的另一个屋子带。 此时的周岩山正在吃鱼,不是他亲手钓的也不是周锦书亲手烧的,是点的外卖。他带回吕雁和杜方鸣,并帮着和尚和周廷昱将临时“舞台”做了些完善。把那两人分别关好后,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回家看见周锦书带着关池在玩游戏,于是只能点外卖。 周岩山挂上与不因的通话,捏着手机冲正在吃饭的关池说: “考虑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进?” 关池垂眸,将手中的筷子整齐地横放在饭碗中间,说:“不必了。你的一线悬中已解,应该不会再影响身边的人,放心去做该做的事。” 周岩山仰头将自己碗里的饭全刨进嘴,然后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嘴里还包着没咽下去的饭就开口说道:“那你得等我出来,万一我缺胳膊少腿了你得进来救我。” 这话就纯粹在哄小孩儿了,连语气都懒得伪装,周岩山说得轻佻。 关池看他鼓着腮帮子说话,微皱了眉说道:“饭菜咽下去再开口,跟你说过多少次……” 他倏地住口,神色有些尴尬,尤其看见周岩山正歪着头一脸似笑非笑看着他。关池清咳一声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有个弟弟。” 周岩山挑眉,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关池说话一贯老气横秋,倒是符合家中老大的身份。但把他这个大他近十岁的人错当弟弟,好像离谱了点。暂时没时间深究,他看了看手机,已经过了五分钟。 “我去确认个事儿,马上就出来。等我一会儿。”周岩山拿纸巾擦了一把嘴,说完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周锦书坐在一旁剔牙,指了指他房间的方向,阴阳怪气地对关池说道:“咱师父是不是特有童心?吃饭都吃得这么可爱,筷子一扔就跑,碗都不带收的。啧啧。” 谁师父——关池无奈看她一眼,起身将自己和周岩山的碗筷都收去厨房。 自从周岩山说要收他为徒,周锦书对他的称呼就变了,一口一个师弟仿佛这么叫就能叫成既定事实。关池甚至怀疑究竟是周岩山想收徒弟,还是周锦书想要个师弟。她比周岩山对他还热情。 周锦书把碗盘扔进洗碗机,关池帮着把桌子擦了,然后打算离开,却被周锦书硬拉着继续打游戏。而她新翻出来的那个卡带游戏,正好是关池一直想试却还没买到的一款。他接过游戏手柄,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上。 周锦书则拿起沙发上的一本《金融心理学》,在关池身边坐下。她不再说话,周遭便安静下来。 关池很少进别人家,更比提吃饭和打游戏了。今日被周锦书半强迫地邀请来,他本打算看完周岩山的因果线就走,结果又被半强迫地留下来吃了顿外卖。而现在,他坐在早该离开的地方打着游戏,体验着鲜少感受到的“安静的陪伴”,竟意外地并不反感。 电视机上方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周锦书坐在一旁偶尔翻动书页,偶尔写下些字句,笔尖摩擦纸面有微弱的沙沙声,游戏中重复循环着轻快悠扬的场景音乐。这一切都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恬淡和缓慢,然而关池却觉得再慢一点似乎也可以。 在周岩山打开房门走出来时,关池产生了强烈的被打扰到的不悦感。那一瞬间,他竟希望周岩山继续待在因果境里,别出来比较好。这个念头让关池有些吃惊,也有些不安。 他为避免与人产生因果一直都独来独往,此时却莫名产生“想留下”的想法。他躲周岩山,并非单纯为拒绝当他徒弟。当然,主要是因为周岩山烦人。还有一另一个原因,周岩山会让他生出对人间烟火的妄念。 周岩山和他身边的人都太接地气了,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击碎他苦心经营的,对这世界的距离感——这对将死之人来说未免太残忍。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周锦书站起身走到周岩山身旁,拉着他胳膊上下打量着他,问:“受伤了?” “没吃饱。”周岩山答道,扭头对还在打游戏的关池说道:“你也没吃饱?” 周锦书:“……要不,你俩再出去吃点?” “好的。”周岩山两步上前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关池拽起来,另一手捞起地上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拜。” 周锦书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目送他俩出门。门关上的瞬间,她嘴角的笑就垮下来,然后啧啧摇头自言自语道: “有了新欢就迫不及待甩开旧爱,男人啊……” 周岩山要是听见这句话估计得杀回来跟她干一架再走,毕竟他现在情绪不好。 出了门,关池接过书包背在自己肩上,站在已打开的车门前说道: “我吃饱了。” 周岩山关上车门,说道:“那消消食。” 不等关池回答,他已锁上车朝小区大门走去。关池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这个小区绿化覆盖率很高,除了一个露天停车场外,只有几条人行小道,其余地方都被花草树木覆盖。夜色中,人行小径两侧的树丛中,每隔几步就有一盏路灯。昏黄,但足够照亮灯下一方天地。 “有话就说,我还有功课。” “我帮你做。”周岩山随口答道,思绪完全没在说话上。 关池顿了顿,抬眼瞥他一记,“你不会。” 周岩山这才回过神,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点头承认,“确实。” 他学识巅峰已经过去十年了,现在别说高考题,中考题能不能做出来都够呛。周岩山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转身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给你讲个故事。”周岩山说道,示意他坐在石桌对面, “长吗?” “不长。” 关池将书包放在桌上,拿了张卷子出来写,然后说道。 “讲。” 第36章 念经 周岩山近三十年的人生,遗憾的事不少,后悔的事不多。而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事,大约算得上后悔事之最。彼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人间疾苦。空有一颗善心,却如空中楼阁般立不到地上。于是自以为的援助之手,在还未分清究竟是为了助人还是为了自我感动时,就已经伸出去了。 这个标准对于少年来说可能过于苛求,但他是业师,从小就看过无数人的无数因果。人世悲喜与无常,他的认知比同龄人要深得多。而他的自我评价也向来客观,那就是他比身边的同龄人牛逼。 那时的周岩山已有路见不平就踩平的资本,于是对于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容易失了分寸。况且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既管不住嘴也管不住手。 那个孩子名叫余北泉,是个转校生。周岩上第一眼见他就眉头一跳,因为他的因果线已呈绞杀之势,最多两三个月,他会死在那条线上。 花了点时间了解事情原委后,周岩山将此事告诉了不因。当时的不因还不叫不因,叫聂明心。比周岩山大两岁,同样的一腔热诚,也同样地爱踩不平事。两人在因果境中历练时说起这件事,都认为不能放着人命不管。 余北泉是私生子,跟着母亲生活,住豪宅坐豪车,进出有司机有保姆。除了爱,他什么都有。母亲忙着跟其他莺莺燕燕斗法,父亲忙着在事业和诸多女人之间周旋。余北泉只在母亲扞卫利益的时候,能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有次误食了致敏的食物,差点死掉,被保姆及时送医救回来了。那段时间,他难得享受到父母的关注和关怀。像从未见过光明的人就不会渴望光明一样,他见了,于是再戒不掉。 此后,余北泉总是在生病和受伤,妄图多感受几次父母的爱。然而次数多了总会麻木,他父母渐渐习惯了他时不时被送去医院急救,不再担心甚至不再出现。为了挽回父母的关注,余北泉的自残行为跟着升级。 到转学进入周岩山所在的班级时,他已经有过自杀经历,只是一样被救回来了。生命像被一根线悬着,随时有断掉的可能。 余北泉并不是生病,他的自伤行为是有明确目的的,所以周岩山和聂明心觉得他俩能救。当然,他俩还不至于认为他们能解决人家庭问题,他们决定给余北泉另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能让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快速产生兴趣的,除了游戏就是女生了。余北泉有钱,什么游戏都玩过了,所以得让他喜欢上谁。 那时的周岩山对感情的杀伤力一无所知,只知道这是个能很快就能让人投入其中忘乎所以的东西。而那时的聂明心自诩风流,认识的美女能从家门口排到校门口。 周岩山却对那些虚有其表的美女很不满意,他觉得要解开余北泉的心结,至少得是个有点深度和内涵的女孩儿。业师最好,能随时根据他因果线的转变调整策略。哪怕最后分手也能拿捏好分寸,不至于再伤余北泉一次。 似乎什么都算到了,却都只算在表面。 那女孩是聂家人,毕竟聂明心一直自称没有不认识的美女,哪怕是业师。 后来的事就不难猜了。有点狗血,又有点无奈——女孩名叫聂筱然,和聂明心同龄,喜欢的人是聂明心。但她从未有过任何示好的行为,却也从未终止这场暗恋。因果线从来都得有具体行为才能成线,只有想法,是不会产生因果线的。 所以聂明心不知道,周岩山也不知道,就这样将答应此事的聂筱然带进了余北泉的世界。而聂筱然会答应这件事,起初也确实是一番好意,毕竟事关人命。 当然,聂筱然卖艺不卖色。那段时间,他们做了很多荒唐可笑的事,闹哄哄几个月,余北泉终于被懂他心事的温柔姐姐般的筱然吸引,重新建立了精神支柱,也结束了自伤自残的行为。而聂筱然在和余北泉的相处中,多少也被他的脆弱和依赖影响了,自己的重要性在余北泉这里得到充分肯定。 余北泉脖子上呈绞杀之势的因果线慢慢解除了。周岩山和聂明心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完成了好大一件功德。 一年后,余北泉和聂筱然都死了。 关池笔尖一顿,听了这么久首次掀起眼皮看了周岩山一眼。 “没想到?”周岩山一手撑着下巴,在夜色下侧目含笑看着关池,说:“当时的我也没想到。” “余北泉被聂筱然杀了,聂筱然被事务司下达了即时清算。我看着她死的,魂飞魄散。她还冲我们笑了一下,然后就,啪。”周岩山撑着下巴的手伸开五指,做出个发散的手势,然后收拢继续撑下巴,“你知道吗,精神力被彻底击溃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很微弱,像踩死一只甲壳虫。” “为什么?”关池见他越说越远,忍不住开口问道。 “聂筱然的母亲在妇产科工作,父亲开了间小公司。那一年他父亲公司倒闭并欠下巨额外债,她母亲为还债开始了不法交易,违规给人开出生证明,以及偷盗新生儿。”周岩山依旧勾着嘴角笑着,笑中一抹苦涩,“后来的事,你应该猜得到了。” 关池没吭声,低头继续写卷子。 “余北泉对聂筱然言听计从,她怎么说他怎么做。以至于聂筱然给他编织出的因果线,表面看根本看不出异常,实际上却已经担了她母亲很多恶果。我和余北泉同班,我没发现这件事。聂明心与聂筱然同族,他也没发现这件事。直到余北泉的脖子上再度出现死线。” 关池停下笔,将写完的卷子折好放回书包,缓声接道:“已经来不及了。” “被改掉的因果线太多,要查清每一桩的原委,找出每一条原本应该对应的恶果。余北泉有九条命都来不及。”周岩山仰头,从头顶横生的繁茂枝叶中看夜空,“我能决定的,只有要不要告诉事务司。” “有人说你做错了吗?”关池看向他。 周岩山沉默片刻,摇头。 “我猜,你对事务司报告时隐去了你和聂明心前期做的事?”关池说道。 周岩山依旧沉默,没吭声。 “虽然瞒不住,但从因果线中能读出来的,最多只有余北泉与聂筱然是因你和聂明心相识的。而他俩初见的原因和后来聂筱然私改因果线没有关系,聂筱然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余北泉。而你俩在后半段事件中,没有任何实质性行为,所以因果线中不会记录你俩的作用……这事儿,挺微妙的。”关池自言自语地说道,屈起手指轻敲桌面,“要做拆因,但不管怎么拆,你和聂明心都不会是主因,最多算起因。可能连起因都算不上,毕竟若要溯源,应该追溯到余北泉和聂筱然父母。” 周岩山看着关池,犹豫地问道:“你认为,我和聂明心没有责任。” 听见这话,关池难得笑出声,“呵,你挺逗的。” 周岩山讪讪移开目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关池。明知这孩子向来冷心冷情,半点良心没有,还指望他安慰他么? 刚才在杜方鸣的因果境里,他看到吕雁在查看杜方鸣的因果线。那焦急的神态与动作,和当年的聂筱然一模一样。不顾一切地,像扑火的飞蛾,明知索命的刀已架在脖颈,依旧没有一丝迟疑。 当年他们三人荒唐胡闹时有多开心,聂筱然临死前那一笑就有多刻骨。十五年过去了,他始终忘不掉。 “吕雁和聂筱然的情况不一样,”关池说道,“不会给你造成那么大心理负担。你说得对,杀人者人恒杀之。即时清算,很好。当年如果我也……” 关池没答,只瞥他一眼挥挥手表示告辞。走出几步又停下来,他站在路灯照亮的一方空间,侧身回头看向周岩山,缓缓说道: “你和聂明心让余北泉多活了一阵。聂筱然就算没有余北泉也会找别人。你们错在做了徒劳的事。责任不能说没有,毕竟你们本有机会让一切都不发生,而且可能只有你们有这个机会。但对当年的你和聂明心来说,超纲了。现在强大的你回头去苛责当时年少的你,是在欺负人。” 那夜,周岩山在楼下坐了很久。 他反复咀嚼着关池的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复述了许多遍。像能安抚内心的经文,多诵念几遍,那些沉重与悔恨就能多消减一点。 第37章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与此同时,周廷昱与不因的戏唱得不太顺利。 杜方鸣显然比吕雁难骗得多,倒不是因为他聪明,只因他没那么牵挂吕雁。哪怕拿出伪造的车祸视频,他也只疑惑地眯了眯眼,之后也没有进吕雁的因果境确认她的安危。 事务司给的资料中明确写着两人是恋人关系,但目前看来,杜方鸣的爱很有点水分。 批命者不批本身命,业师也同样遵循这个原则,本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因果线的,也进不去自己的因果境。现在这种情况,杜方鸣不会轻易去动吕雁的因果线了,事务司的密令他肯定知道。他会将一切都推给吕雁,说自己不知情。 周廷昱和不因与他周旋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而不因时不时冒半句口头禅,也已经引起杜方鸣怀疑。 得知现状后,周岩山想了想,说:“先清算吕雁,她的因果线是明牌,没查证的必要。清算地点想办法让杜方鸣知道。” “你觉得他会去救?”周廷昱用肩膀夹着手机,一手端着盒饭一手拿着筷子,正在吃饭,“想多了,他恨不能把所有事儿都栽给吕雁。” “给他一个非救不可的理由。”周岩山说道,“他之所以跟姓娄的混在一起,还这么轻易就被对方卖了,十有八九有求于人。” 话至此,周廷昱已经反应过来,顿时哑然失笑。 “一鱼两吃,你可真行。”周廷昱感叹一句,这厮脑子确实转得快,不服不行。 他挂上电话,将饭盒丢进垃圾桶,转头对不因说道,“脱衣服。” 不因眉头一跳,如临大敌般后退两步。 “让你把警服脱了!”周廷昱见他神色,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演了?”不因麻溜解扣子,穿惯了宽大僧袍,这身衣服掐肩收袖的,穿得他难受至极。 “换个剧本。” 闻言,不因顿时一鲠,无奈地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怎么能叫贫僧一再犯戒呢,佛祖知道了会怪罪的。” 周廷昱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佛祖知道你看美女时只看胸和屁股吗?” 不因立即正了神色,双手合十严肃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要信口雌黄。贫僧也看脸的。” 两人换好自己原本的衣服,再度来到关押吕雁的屋子。 此时吕雁已经从因果境里出来了。隔着栏杆,她望向他俩的目光竟带着笑。不是冷笑或满怀恶意的笑。 “你们骗我的,”吕雁坐在墙角,弯着眉眼柔声说道:“他没事。” 那神色仿佛在表达谢意,杜方鸣没事,所以谎言值得感激。不因顿住脚步,唇边始终挂着的笑意在看见吕雁这般表情时,慢慢淡下去。 周廷昱摸出钥匙打开牢门,点点头道:“出来谈。” 吕雁撑着墙壁站起身,脸色不似刚才那般惨白,看来硬灌下去的那些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你们是谁?” “周廷昱,不因。”周廷昱指了指不因说道,“叫他和尚就行。” 吕雁走出牢房,径自走到屋子门口想开门出去,试了试发现打不开门。 “聊聊。”周廷昱从墙角拿过来一把椅子放在桌对面,拽着不因坐在刚才的位置上,一副继续审讯的架势。 吕雁想了想,似乎在衡量有没有可能强行离开,最终还是妥协地坐在他们对面。 “你是周家人。”吕雁说道。 周廷昱点头,双手交握置于桌面,“听过?” “人间道周家,业师门无人不知,大概。”吕雁垂下眼,有些无精打采。 “你和杜方鸣被姓娄的关在因果境的时候,没听说什么吗?”周廷昱问道。 吕雁抬起眼,眼中茫然,继而摇头。 不因侧目看了周廷昱一眼,然后闭上眼开始默默念经。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周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你们之所以跟那位娄先生接触,是冲消除因果线的方法?”周廷昱说道。 吕雁眨眨眼,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们,娄先生,我。三者互为目标。而你们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于是成为交易筹码。”周廷昱解释道,“这是你们被他关在因果境并落在我手里的原因。” 吕雁微微蹙眉,“我听不懂。” 一直念经的不因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看向身旁的周廷昱。 “警察都像你这样说话吗?” “你也没听懂吗?”周廷昱惊讶地转头。 不因转过头看向吕雁,指着身旁的周廷昱说道:“他知道消除因果线的方法。” 周廷昱顿时一鲠,硬生生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呢”咽下肚子,并保持微笑地朝吕雁点点头。他本不打算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想让吕雁自己悟。她自己悟出来的,就不算他撒谎。这种因果能少一点是一点。 没想到不因这么没耐性,才兜两句圈子就把话说透了。 吕雁瞪大眼睛,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真的?” “否则娄先生为什么大费周折找那样一个因果境困住你们,为了和我交易啊。”周廷昱浅笑着,姿态放松神色自若。 “告诉我,否则杀了你。”吕雁沉下神色,看向周廷昱的眼中带上寒意,像盯上猎物的狼。 周廷昱沉默片刻,这话蠢得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是提醒她杀人犯法还是提醒她不要自不量力,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可能还是该提醒后者,毕竟她手上很可能有人命,在因果境里。 “你杀不了他。”不因笑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耐心地解释道:“他不仅是周家人,还会傅家的傀术。因果境里,你赢不了他。他不仅是业师,还是警察,有枪,现实中你也赢不了他。” 吕雁缓缓坐下去,眨着眼睛想了想,抬头说道:“杜方鸣在哪?” “嗯,加上杜方鸣应该行。”周廷昱点点头表示认可,“但在完成某件事之前,你见不到杜方鸣。你若完成这件事,也用不着见杜方鸣,我会告诉你消除因果线的方法。” “什么事?”吕雁身子前倾,满脸期待的神色。 “认识这个人吗?”周廷昱说着从手机中翻出一张照片,放大后将手机立在桌上给她看。照片上的周岩山叼着根棒棒糖,正在和身边走着的周锦书吵架,其实这张照片的主角是周锦书。 吕雁仔细看了看画面中的人,然后摇摇头。 “在因果境中除掉他,我告诉你抹除因果线的方法。”周廷昱收起手机。 “好。一言为定,你不能再骗我。”吕雁伸手越过桌面抓住周廷昱的袖子。 那满是期冀的眼神让周廷昱顿住了,良心突然感到有些不适。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对这个女人心软,她连问都不问就答应杀人。被杀者是善是恶,为何要杀,她通通不关心。足见资料中写的吕雁只在乎杜方鸣一人,其余人在她眼中命如草芥,这段不假。 而且她答应得半点迟疑都没有,可见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事务司的资料显示,吕雁一直在替杜方鸣转接因果线,而杜方鸣先前组建的犯罪团队除了杀人几乎什么都干。诈骗、走私违禁品、窃取商业机密等等,而那个团队的其他人只是为了承接杜方鸣所行恶事的恶果而被拉入伙。如今抓的抓死的死,没一个有好下场。只有杜方鸣和吕雁在一次次犯罪活动中全身而退。 杜家和吕家提交申请后,事务司先后派出五位业师调查这件事,结果三死两重伤,没一人能开口作证。若非活着的那两位的因果线清楚显示了吕杜二人做过什么,事务司恐怕连即时清算都判定不了。 “如果你失败,杜方鸣会死。” 周廷昱缓缓抛出最后一个筹码,并抽回被她抓着的袖子。 第38章 加一层 杜方鸣的因果线被整理得异常干净,只剩前去调查的几位业师与他起冲突的因果线还在。这些是其他人无法参与其中的事,所以没办法转嫁出去。若非碰不到自己的因果线,估计吕雁也会将这些全归到自己的因果里替他担干净。 吕雁的因果线里问题就比较多了,先前那些事也留有痕迹。所以他们可以先行清算吕雁,而针对杜方鸣,则只能钓鱼执法。引他主动出手只一个吕雁是不够的,必须加上他最想要的东西。 吕雁不认识周岩山,这一点对他们相当有利。 杜方鸣不可能一直忍着不进吕雁的因果境,他一定也想知道她的现状。只要他进去看了,就会知道周廷昱开给吕雁的条件,而这个条件里,不会出现周岩山的名字。因为周廷昱没说,而吕雁也不认识周岩山的脸。 杜方鸣也不一定知道周家下任家主的长相,但名字十有八九听过。这个名字一旦出现,杜方鸣还会不会动手就不好说了。 要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就不能让吕雁接触周岩山。于是周廷昱和吕雁约定,在周岩山进某个因果境时,由他带她进去。他赌吕雁和杜方鸣会共享进入因果境的媒介,只要吕雁进入某个因果境,杜方鸣就会知道。 当然,万一他们没有共享媒介或者杜方鸣没来,周岩山把吕雁打个轻伤做全了戏码送出去就是,对全局影响不大。只是要另想办法让杜方鸣咬钩。再不济还能直接将吕雁清算掉,没人帮他清理因果线的情况下,他能憋多久不犯事?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这意味着会出现新的受害人。 不因有时会很羡慕周家的基因。一个周岩山从小就各方面将他压着打,现在的周廷昱亦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细节和全局都考虑得周全,换他主导这一场坑蒙拐骗,恐怕早就崩盘了。 所以当年的周岩山,那么牛逼的周岩山,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余北泉因果线的变化?明明同一个班上课,明明天天见。 这件事不因一直想不通,他更想不通的是,周岩山会第一时间报事务司裁定而不是找他商量,明明最初是他俩一起促成这件事的。如今想来,当年周岩山这么做是正确的,但不是所有正确的事都能被理解和接受。 不因一直想问,却始终没找到机会。又或者有机会,而他没问出口。 行动定在两天后,周廷昱提前下班来到周岩山家,三人又核对了些细节。 不确定杜方鸣到底会不会来,所以周岩山得先独自入境,万一他不来也不至于暴露他们的关系。进去后先找到因果线,假装进行因果修正的任务。在此期间,周廷昱去找吕雁,并将她带进这个因果境,然后立即离开。 不因则负责监视杜方鸣的动静,一小时后如果杜方鸣还是没进去帮吕雁,则联系周廷昱,由他进入因果境将预留在某个地方的傀术解除。周岩山看到后就想办法退出来,整个过程不能暴露身份。 “不如加一层。”听完详细计划,周岩山摸着下巴说道。 此时,三人正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地毯上。周锦书还没下课,三人抽烟的抽烟吃零食的吃零食。 “怎么加?”周廷昱扔了片薯片进嘴。 “杜方鸣不来的话,你来帮她。把与我敌对这件事做实,给下次钓杜方鸣做铺垫。”周岩山掐灭手中的烟,挥挥手将烟雾打散。 “我来。”不因手握茶杯跪坐在二人中间,“买凶者亲自下场有点奇怪。吕雁见过你我一起,理所当然会认为我是你请来的助力。” 周廷昱点点头,“有道理。我将吕雁送进因果境后就去找你,如果杜方鸣不进,我再送你进去,之后换我盯杜方鸣。” “好,其他情况随机应变。” 周岩山做总结陈词,然后站起身抓着沙发上的毯子挥舞起来。 “……是你进因果境前特有的仪式吗?”周廷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到处转悠着挥毯子。 “你心上人回来闻到烟味儿要骂街。”周岩山黑着脸说道,“明明是老子自己的家,她一个借宿的嚣张至此。” 还不是你惯的——周廷昱咽下这句话,总觉得说出口就输了。他也想惯着,可他没机会。 在他认识周锦书前,这两人已经在一个屋檐下住三年了。师徒关系让这件事变得光明正大,他也知道周岩山和周锦书两人没半点暧昧,能不天天打破头都算和睦相处了,但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处理完空气中的烟味和地毯上的垃圾,周廷昱将周岩山送进因果境,然后和不因一起出了门。 周岩山进入因果境,睁开眼睛便是一愣,下意识想退出去,又生生忍住了。吕雁随时会进来,他不能一走了之。刚才确认半天细节,唯独忘了问周廷昱准备的是什么境。 他下意识认为无所谓什么境,演个戏罢了又待不了多久。没想到周廷昱偏偏找了个学生的因果境来用,而且这学生此时还没离开学校。 故意的吗? 可周廷昱并不知道当年那些事。如果他知道,更不会找个学校的境来做这件事。所以是纯粹的巧合,周岩山长出一口气,决定先找出因果线的位置,看看线主和周廷昱什么关系再说。 转念一想也明白周廷昱安排这样一个境的理由,学校是相对安全的境,即不会有碎心魂也不会有血织女。周岩山在校园里转了转,发现是所初中,不像高中有那么大升学压力。这个境很平和,看来因果相对简单,能形成的斥力应该相当有限。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这个境选得毫无瑕疵。 可偏偏,聂筱然就是在学校的因果境中被清算的。也是这个时间,夕阳半落,晚霞初现。天边有鳞次栉比的金色的云,由远及近铺展过来时逐渐变得稀薄,到人头顶便只剩几缕被扯出孔洞的白纱。 校园的操场被夕阳染出温暖的橙色,操场中间的旗杆上挂着红旗,在夕阳下被风吹得咧咧作响。 聂筱然便是在这铺天盖地的烫金橙光中朝他笑了笑,然后。 周岩山想抽烟,但因果境里没有烟给他抽。于是他开始默念“咒语”,关池的那些话能让他平心静气收敛心神。 第39章 遛一小时 临近傍晚,夕阳西下的寂静校园显得空荡荡的。 周岩山有点提不起劲,可能这个境与当年太过相似,可能天边霞光过于绚烂,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因果线在哪。横竖只为做戏,找不到就不找了。他坐在学校最高的一栋楼的楼顶,静静看天边流云与飞鸟,倒是难得闲适。 身后不远处的地板上插着不夜刀,形成的结界挡下了境中斥力的攻击。一如他所料,这个境平和得连斥力都弱得近不了他身。周廷昱办事确实妥帖,可惜他无心业师门,否则定能成为周家一大助力。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最后一丝橘红色的云沉下远山时,不夜刀的结界破了。 成千上万张纸片如离弦箭般冲向周岩山的后背,仿佛连风都被割碎。冲击来得又急又快,几乎在冲破结界的瞬间就已快触到他脑后发梢。 周岩山向前栽去,整个人从楼顶坠下。纸片贴着他后脑勺切过去,横飞在半空中,又急急转了九十度向下追着周岩山冲去。 下坠的途中,周岩山蹬了一脚墙体,借力转身后抬手握住紧随他飞来的不夜刀。刀身在他握住刀柄的一瞬爆发出明亮的光,纸片当即在这凌乱刀光中变成碎屑。他落地时,白色碎屑如雪花般飘落。 周岩山抬起头,隔着漫天“雪花”与站在楼顶边沿的吕雁对视片刻,然后转身跑了。 吕雁愣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这人一个照面后竟然什么都不问就开溜。看起来不是那么不经打啊,为什么跑这么利索?还没想出原由,吕雁突然暗道一声糟,急忙紧跟着跳下楼。 被那人离开因果境就糟了! 下坠途中,数不清的纸片从四面八方飞来,稳稳将吕雁托着落了地。下一刻,那些纸便先一步朝着周岩山的方向飞过去。 吕雁一边操控着境中斥力,一边跟着追上前。在她操控下,从教学楼一扇扇窗户中猛地窜出无数条或粗或细的电线,弹射般朝着周岩山追过来。 他没回头,只听声音就知道身后的东西数量即多还很快。虽不至于慌不择路,但要回头确认吕雁的位置还是有点不方便,毕竟天已经黑了。 吕雁的能力在事务司给的资料中只用了两个字介绍:控场。周岩山一直以为是限制对方行动之类的能力,类似绍家的言术,没想到控的是境中斥力。事务司语文水平有待提高。 这能力对经常转接因果线的业师来说可太有用了,精神力够强大的话就没有任何斥力能伤到她。但先前她和杜方鸣被拿去喂血织女的时候,吕雁的能力却没起到作用。 两种可能,要么进去就把她弄晕了,要么她精神力强度不够控制血织女。周岩山倾向后者。如果一进去就发起攻击,杜方鸣见势不对会直接跑掉。血色牢笼彻底完成需要不少时间。要同时困住他们两个人,假装与他们一同抵抗血织女再趁机背刺,成功概率会高很多。 吕雁的能力相当于斥力增幅装置。在她控制下,斥力攻击更有章法也更强力,但斥力终究不是精神力,控制再精准也不可能比境中业师对自己行动的控制精准。就是说,她适合打辅助,起干扰和驱逐的作用可以。 总这么躲容易引她怀疑。耗时间罢了,跑来跑去怪累的,不如聊天。 思及此,周岩山脚下一错,转身横劈一刀逼退那些电线和纸片,然后将不夜刀插在地上。 吕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就见周岩山已经盘腿坐下了。 “我累了。”周岩山大声说道,“你谁啊?杀人都不叫人死个明白,我跟你有仇?” “不重要。”吕雁答道。 话音刚落,空中猛地砸下半人高的黑板,几声巨响后深深嵌入操场的地面。沙尘飞扬中,只听周岩山慵懒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重要。冤有头债有主,万一你找错人呢?” 不夜刀在他身前发出温润的白光,那光微弱却隐约照亮一个弧型结界。那结界中半粒尘沙都没有被惊动。周岩山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捏了几颗石子抛着玩儿。一副悠然的姿态,仿佛丝毫没将吕雁放在眼里。 “这个境只有你一个人。”吕雁继续答道。 那些被击退的电线和纸片再度聚集起来,浮在空中形成尖锐的形状。吕雁加大精神力的灌注,她手腕上的手环在此时与不夜刀一样发出了光亮。只见吕雁大喝一声,电线裹着纸片飞速旋转起来,钻头般冲周岩山的结界俯冲过去。 “钻头”卷起周遭气流,形成一个巨大旋涡,声势浩大地砸在不夜刀的结界上。两股力量不相上下地僵持着,吕雁额头渗出汗水,脸色也渐渐发白。 周岩山垂眸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然后撑地跃起,握着不夜刀撤出去数米远。就在他退走的同时,电线和纸片带着气流冲破了那层结界,一声轰鸣后地面被钻出一个深坑。 “嗯,看来你是真想要我命。”周岩山再度跑给她追,一边跑一边喊道:“既然不为仇,那就是为财了。我也有点家底,不如女侠你行个方便,让我买我自己一条命?” “不为钱。”吕雁跳上纸片搭建成的飞行器,从半空追着周岩山进行远程攻击。 周岩山左躲右闪,每次都在马上击中时被他堪堪避开。看起来险象环生,实际只衣服破了几道口子,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 “不为钱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死个明白?不然告诉我你是谁也行,总得让我这个即将死在你手上的人知道点什么?” 周岩山就这样废话连篇地东拉西扯,跑跑停停硬耗了一个小时。结果吕雁看起来比他还狼狈,喘着粗气脸色惨白,精神力消耗过多。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周岩山的对手。不明白的是,他既然不愿反杀她,又为何要和她周旋这么久,直接退出去她应该也拦不住。 “你为什么不走?”吕雁向来直来直往,不明白就问。 “你都没告诉我为什么杀我,我现在走了以后呢?每进一个境都防着你偷袭,我也太累了。”周岩山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你看你也杀不了我,我又不想杀你。不如你告诉我理由,说不定我能解决问题呢。” “不能解决。”吕雁立即说道,随即开始下一轮攻击。解决了她拿什么去换周廷昱的答案。 “真执着啊你!”周岩山都佩服她了,口风够紧的。 他只得再度跑给她追。 可能跑太久放松了警惕,那条龙出现在周岩山身前时,他竟然半点感应都没有。悄无声息地,像本来就存在那里似的,周岩山直直撞了上去。 龙头猛地穿过他的身体,像被巨锤当胸抡了一记,周岩山闷哼一声被击出老远,后背撞上一棵粗壮的树才停下来。吕雁操控的斥力紧跟着攻过来,周岩山挣扎着半跪在地,侧头吐出一口血后抬手挡下追击而来的如利刃般的纸片。 “是你。”吕雁说道。 “阿弥陀佛,”不因单手立掌,另一手握着禅杖来到吕雁身旁,“见你一直没出来,那位叫我进来看看。” “我打不过,你能帮我吗?”吕雁说得坦然而无辜,像在叫人帮她捡橡皮。 不因唇边一如既往带着笑,他看着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第40章 想揍你很久了 半小时后,周岩山“不敌”这二人联手,寻了个机会退出了因果境。 他已经十几年没跟不因交手了。先前在尹珍的因果境见识过不因的防守,以为他只练出一身铜墙铁壁,不成想这家伙攻击起来也如此硬核。如果认真打,胜负难料。 周廷昱和不因回到周岩山家里时,黑着脸的周锦书正在给同样黑着脸的周岩山处理伤口。而看见这一幕的周廷昱,脸也开始黑。他接过周锦书手中的碘伏棉签和药酒,主动承担起伺候周家太子爷的工作。 “你是要冲击奥斯卡吗,演这么真?”周岩山背靠床头,半躺着瞪向不因。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因笑眯眯地看着周岩山,掀了僧袍前摆席地而坐,一脸餍足地说道:“想揍你很久了。” 周岩山撑着起来就要和不因干架。听见不因的话便有预料的周廷昱,一手在他胸前用力一压,制止了他起身。周岩山在他这一按下,痛得肩膀都在抽,却撇过头死咬着牙一声没吭。 “行了,别闹了。太假不是戏,杜方鸣通过吕雁的因果线应该能相信了。下次,一定能把他钓出来。”周廷昱说着往自己掌心倒药酒,搓热后用力在周岩山淤青的肩膀和手臂上来回擦,“话说你这么配合吗?他打他的,你就不能躲躲?” 以他的移动速度,要躲避不因的攻击应该不难。 周岩山不吭声了,翻个身趴下让他擦后腰上的伤。 “他扮弱,这样才能让杜方鸣觉得自己有胜算。”不因笑道。 周廷昱了然地点点头,难怪火气这么大,周家太子爷难得有这么憋屈的时候。被打不能还手就算了,连躲都不能全躲了。周廷昱咧着嘴笑起来,突然用力在周岩山后腰上搓一记,然后如愿听见他嗷一声嚎出来。 “姓娄的刚才联络我了。”在周岩山骂人之前,周廷昱开口说道。 不因睁开眼,趴着的周岩山也转过头。 “约我面谈,他说他坐轮椅出门不方便,叫我去找他。” 见其余两人不吭声,端着水杯站在门边的周锦书忍不住了,“你答应了?” 周廷昱“嗯”了一声,“你们都没见过他的脸,我去探探情况。” 周锦书一脸震惊,吸管被她嗦出咕噜咕噜的动静,“如果他让你进一个因果境抹除一条线给他看,你打算?” “那就抹给他看。”周廷昱淡然答道。 不因点点头,“什么时候?” “一周后。” 周岩山翻身坐起,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腰腹上的药酒,“时间有点紧。” “看你们本事了,总不好什么都叫我一个人做。”周廷昱笑容可掬,咔哒一声盖上药酒盖子。 “小意思。”周岩山勾起嘴角笑,“既然要做就别浪费,让杜方鸣也开开眼。” “唔,有道理。不过要怎样让他知道这件事,又不会疑心是你下套儿呢?”周廷昱沉吟道。 “吕雁。”周岩山和不因异口同声道。 周锦书挑眉看着这三个打算抹除因果线的疯子,喃喃开口道: “不是,你们不是?!” 一周后,不因和周廷昱来到指定地点——通往邻市的国道旁的一片山野小路。要不是有定位,周廷昱确定自己根本没法通过文字描述找到这个地方。 小径通幽,步行过去才看见这荒郊野岭竟有栋占地不小的中式别墅。 别墅前偌大一个花园,花园中花草繁茂,喷泉假山皆精致。雕花盘龙嚣张地柱立在门前,撑着两侧绘有繁复花纹的镂空石走廊,用雕梁画栋形容不为过。别墅内饰倒不如外面高调,暗沉的木质色调配上青石地板,像进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如果不是正面就怼一个硕大的电子屏的话。 在看见这个屏幕时,周廷昱叹一口气,拽着不因转身就走。 门边站着的两人立即向中间迈一步,挡住二人去路。周廷昱脚下不停,冷着脸依旧向前走去。那两人转身出门,然后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落锁声响起,周廷昱无奈看了一眼身侧的不因。 “开吗?”不因问。 “开。”周廷昱说,“走不走是一回事,能不能走是另一回事。” 不因点头,后退几步,将身前僧袍撩起的同时旋身快速向前,飞起一脚踹向大门。为搭配中式风格,这门是复古的雕花木门。 一声巨响后,木门碎裂崩塌,落地时扬起的烟尘却不大,可见这里的卫生和木门的质量都不错。 “周家人做事,果然都是一个风格。” 二人身后的电子屏出现那位娄先生的身影。他带着宽檐帽,背光坐在一扇窗户前,身后天光明亮,他整个人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眉眼。 一如周岩山所说,这位娄先生极不愿见人。娄家大多是修罗道业师,如此避讳与人间道业师见面,要么这人是娄家的异类,人间道的。要么这人身处娄家高位,名号长相在业师门不是秘密。 周廷昱对着整面墙的显示屏笑了笑,“果然得带个保镖,娄先生不太守约。” “彼此彼此。”屏幕上隐在阴影中的人微晃动一下。 原本在电话中的约定是娄先生亲自出面,周廷昱独自前来,两人都答应得爽快。如今一个没到场,一个多带个和尚,都没把约定当回事。 这世界,谁认真谁输。 “可娄先生你不在场,我要如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周廷昱笑道。 “就算我在场,仅凭你说,我也不会信。”屏幕中的人抬手掩唇咳嗽了一阵,身旁有人递给他一杯水,他就着那人的手浅抿了一口,“周家人做事向来妥帖,相信你备好了能让我相信的东西。” 周廷昱一摊手,“我对你无所求,我有什么动力去做这种事。我告诉你方法就已经算达成周岩山跟你的约定了,至于你信不信,跟我有什么关系?” 视频对面的人沉默片刻,“也许你不太清楚我们对这件事有多执着。周岩山一腔孤勇,他伤得起。就不知,你是不是也舍得下周锦书。” 见周廷昱的脸色瞬间冷下来,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带出杀意,娄先生轻笑一声,继续哑声说道:“你们周家人的风格我大约知道,虽远必诛,但我们何必走到那一步。这件事对于你我,其实没什么利益冲突的。对?” “没有吗?”周廷昱眯起眼,冷笑道:“业师门如果知道我能做到这件事,并将方法传播出去。你觉得我被即时清算的概率有多大?好处你占,风险我担。娄先生这算盘打得月球上都听见了。” “这你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娄先生顿了顿,改口道:“至少我不会让我控制不了的人知道,这对我没有好处。至于现在已经知道的周岩山和你身边那位大师,你无法保证他们不说出去。” “你想多了。”周廷昱笑了笑,“具体方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也许马上要多你一个。所以日后如果事务司知道了,一定是你漏出去的。当然,到那时我也无可奈何,毕竟我是守法公民,和你不一样。” 娄先生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料到周廷昱不会轻易将消除因果线的方法交出来。以为他会提出什么交换条件,没想到他要的是无后顾之忧。确实符合一个守法公民的诉求,可偏偏这种要求他没法满足。他若要钱或替他杀人,都好办得多。 周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既然你肯来这一趟,想必有解决的办法。”娄先生说道。 周廷昱一脸无奈,“一开始就告诉你解决办法了,你自己不遵守约定。改天约娄先生,你得亲自来,让我知道你是谁。一旦事务司找我麻烦,我能拖你下水。这就是保障。” 说完,周廷昱转身,和不因朝已经没有门的门口走去。 “我明白了。”电子屏中发出轮椅移动的声音,“周先生请稍坐。” 第41章 拍小狗 周廷昱开出的条件并非没有漏洞钻,“娄先生”哪怕出来了,他也没法确认就是真正的“娄先生”。因为他是人间道业师,理论上娄家人都是修罗道的。他根本无法从因果线上查证真伪,而他带来的这个和尚也是人间道的,纯打手。 不知道是不是周廷昱太天真没想到这一层,娄先生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可能会显得自己更有诚意。 一楼大厅侧面墙上的电梯门打开,一位坐着轮椅的中年人被推出来。这人瘦骨嶙峋,佝偻着背,两颊深深凹陷着,头发花白目光却清明。若非脸上皱纹并不多,仅身形会让人觉得是个老年人。 “赌一把?”周廷昱侧头对着不因说道。 “阿弥陀佛。赌什么?”不因微笑着回应。 周廷昱转头看向他,眼中讶异,低声道:“出家人能赌博吗?” “那你还问。”不因笑容不改,也压低了嗓音回答。 本以为不因会拒绝的周廷昱顿时一噎,被不因这一打岔,他差点忘了台词。 “赌一赌这位娄先生是真是假。”周廷昱双手环胸,转头看向娄先生,脸上带着笑。 “假的。”不因说道。 “理由?” “娄先生身体不好,掌握消除因果线的方法也用不了几次。要教别人更费时费力,不如让受他控制的人直接学会。”不因答道。 周廷昱点点头表示认可,“所以这位娄先生,你是真是假?” 娄先生挥挥手,让推轮椅的人下去,抬头笑着说道:“刚才我下楼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该提醒周先生一下,可能你没办法确认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娄先生,毕竟我不是人间道的人。看来,是我多虑了。” “真货。”周廷昱转头对不因说道。 “真货。”不因点点头。 和周岩山说的一样,这人话很多,而且看起来很有礼貌且真诚,和蔼可亲得让人想跟他交朋友。 娄先生愣了片刻,似乎无法理解眼前这两人确认他真伪的理由是什么。 “身份证带了吗?”周廷昱说着拿出手机。 听见这话,娄先生神色有点恍惚,然后想起来周廷昱现实中的身份是警察,难怪这话说得这么溜这么自然。 “没带?这表情一看就没带。没事,号码报一下。”周廷昱解锁手机点开警用信息查询系统。 虽然本就打算坦诚相见,没想再隐瞒身份了。他有想拉拢周廷昱的意思,毕竟消除因果线的方法恐怕不是一学就会的。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今天会出现如此接地气的对话,一时缓不过神将自己身份证号码报了一遍。 “娄易,荆港市人。行,不浪费时间了。”周廷昱收起手机,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一个指环套在自己左手食指上,“找个你信得过的人间道业师跟着我,我示范给他看。只教一次,学不会就算了。我不可能留你这儿带徒弟,杀了我也不可能。” “你准备的境?”娄易微笑着,语气像和蔼的长者。 “等你的人出来,会告诉你原因。” 娄易垂眸想了想,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门外走进一个人。这人在看见不因时呆愣一瞬,然后慌张移开目光,脚步也慢了半拍。 “认识?”周廷昱侧头问不因。 不因浅笑着,看了那人片刻后说道:“阿弥陀佛,眼熟。” 那人听见这话,额头立即青筋暴起,转过头来怒目瞪着不因,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聂-明-心。” 不因轻“啊”一声,刚想开口就被那人一把薅住僧袍前襟,奈何那人比不因矮半个头,只能平着扯。 周廷昱见状抬手欲阻,不因笑着冲他摇头,然后低头轻唤了一声: “哥。” 那人甩开他的领子,铁青着脸色转头不再看他,冷冷说道:“当不起。” 不因转头笑着对周廷昱介绍,“聂明义,我双胞胎哥哥。”他顿了顿,补了两个字,“曾经。” 周廷昱挑眉,“长得不像啊。” 不因点头,“我也觉得。” “有仇?”见聂明义脸上半点没有亲兄弟久别重逢时应有的神色,周廷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不因。 “不难猜。”不因笑得淡然,没多做解释。 娄易静静看着眼前的变故,心念急转,思考着聂明义和这和尚的这层关系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对周廷昱做过调查,所以能用周锦书做要挟。但这和尚是第一次出现,他没有任何相关资料。人间道,他也触不到因果线。 “他俩关系似乎挺微妙,娄先生是否需要换个人?”周廷昱问道。 “不必,我很信任明昭的。”娄易笑着扬扬下巴,“去。” 周廷昱抬手搭上聂明义的肩,食指上的指环闪现白光。下一刻,二人皆软倒下去。不因一手一个接住,将两人轻放在地上。目光在聂明义脸上停留了好半天,似想透过十几年的光阴找寻曾经的影子。他无声叹了一息,将聂明义身前的外衣拉好盖住腰腹。 娄易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温声道:“大师不想知道,聂明义为何在这里。” “阿弥陀佛。”不因盘膝坐地,将禅杖横在膝头,双手合掌,“人生百年,不为过往,便为将来。” 娄易琢磨着这句话,轻笑一声,“大师通透。” 不因从袖中摸出佛珠,闭眼开始诵经。他不是能打探消息的类型,且也不擅长扯谎,多说多错,不如念经。 看出不因没有谈兴,娄易也不再多言,闭目养神起来。 与此同时,进入因果境的周廷昱和聂明义正在往因果线所在的方位移动。不知为何,聂明义觉得这个境莫名有点熟悉,能确定他从未进过这个境,但很有可能他碰过这个线主的因果线。 “这是谁的境?”聂明义一边跟着周廷昱快速飞奔一边问。 “你没来过吗?”周廷昱满脸惊讶,“我还特意选了个你们很可能进过的境,免得说我造假。结果你们没来过啊,枉费我一片苦心。” “谁的?”聂明义眯起眼。 周廷昱侧目笑了笑,“吕雁啊。” 城市的另一边,与这栋别墅相隔二十多里的地方,一个废弃的汽配厂零件加工基地。 空旷昏暗的厂房内,墙角堆积着锈迹斑斑的器械工具,靠近屋顶的地方几扇窄小的通风窗,窗上挂满蜘蛛网。阳光从蛛网中穿过,射下一道道满是扬尘的光柱。 吕雁正坐在厂房正中间的一把破旧木椅子上,身上捆了绳索。她双目紧闭,偶尔皱眉,似正在做梦。 周锦书满脸怨气,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用石子在地上涂鸦。她画了只王八,正在往王八壳儿上写周岩山的名字。 “写完了吗?写完干活了。”周岩山半跪在吕雁身后,正用一把捡来的破铁片磨捆着吕雁的绳索,磨得咯吱咯吱响。 周锦书不情不愿,将石子一扔站起身,“你真不是个东西。” “给你两分钟,骂完开工。”见绳索已磨得翻了毛,估摸着用点力就能断,周岩山将铁片放在吕雁伸脚就能够着的地方,然后去墙跟儿挑了根脏兮兮的木棍,放在吕雁身侧不远处的地上。 也不知道她用什么趁手,索性多挑几种放一起,随便她拿。思及此,周岩山又找了根钢筋条和两根电缆线过来。 看见他给吕雁准备的工具,周锦书的脸更黑了。 “你是不是想趁机清理门户?” 闻言,周岩山露出恍然醒悟的表情,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弹簧刀放在吕雁衣服口袋里。 “你做个人!”周锦书大骂道。 周岩山勾起嘴角笑了笑,把刀收回自己兜里,“逗你的。她的身手我清楚,只要你犯浑,死不了。” 周锦书冷笑一声,“你要求还能再低点吗?不死就行是。打我个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后半辈子你伺候我啊?” “唔……”周岩山摸着下巴想了想,“周廷昱应该愿意的。” 话音刚落,周锦书的手肘已经攻过来了。周岩山侧身急退,一边格挡一边叹道:“我真是,就没见过你这种动不动就揍师父的徒弟。” “你他妈送老子去死,还不准老子揍你一顿?”周锦书招招下狠手,半点不留力。 倒也有道理,周岩山“嗯”一声,“你确定要现在浪费这么多力气?一会儿打不过别喊救命,我不会出来的。” 周锦书只得停手,气归气,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看她这种气鼓鼓却不得不从的样子,周岩山突然觉得这徒弟还是有点可爱,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拍小狗儿似的。 当即炸毛的周锦书差点跟他再打一轮。 第42章 倒计时 吕雁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身处陌生的地方了。这次倒没有头痛恶心的感觉,只视线有点模糊。她试图抬手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被反绑着坐在一把椅子上。 她眯着眼四下打量,似乎是个废弃的机械加工厂房,斑驳灰暗的墙上有粗大裂痕,高高的屋顶上挂着一个个硕大风扇,风扇中的吊灯残缺不全。这时,她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看见正前方的铁门边,有个女人正坐着看书。 那女人一头乌黑长发,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娇美娴静。 这几天,一直是这个女人在看管她。她很少说话,不过做个开门送饭和关门关灯之类的事。被关着的吕雁曾试着和她说话,但她没回应过。 那女人似乎没发现吕雁醒来,依旧埋头在眼前的书里,一动不动。 吕雁的手被捆在椅子后背,她试着拽了拽,发现绳索捆得并不太紧,但凭她的力气也没法挣脱开。眼角余光瞥见一片卡在地缝里的铁皮,虽锈迹斑斑但边缘却锋利。 她脱掉鞋子悄悄伸脚去够,刚要碰到那铁片,前面坐着的人突然站起身,吓得她急忙将脚收回来,紧紧闭上眼睛。 周锦书坐久了,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腿,眼睛依旧盯着书。 吕雁见她背过身去对着门缝射进来的光看书,于是再度伸出脚去勾那块铁片。地面凹凸不平,铁片摩擦地面发出轻微声响。声音虽小,但在空旷无声的厂房却显得格外清晰。 “喂?”周锦书接通电话,一手捧着书一手按向自己耳朵,“我在啊。嗯,对……老大还没来。” 吕雁这才发现她一直戴着耳机,于是利落地将铁片勾过来,用脚趾夹住后向侧后方一扬,铁片被甩至半空,落下时被她用指尖接住。整个过程她一直盯着背对着她的周锦书,深怕她打完电话突然转身。 周锦书确实在接听电话,是趴在屋顶偷窥的周岩山没耐心了,指挥周锦书放水。 “别转身,再等等。她还在磨绳子。” “这单做完多少钱啊?”周锦书问道。 “你开价。”周岩山答得爽快。 “不给个十几二十万说不过去?”周锦书狮子大开口。 “我去给她扔把刀。” “啊?一万?太少了……老大好抠。行,一万就一万。”命要紧,周锦书立即降价。 周岩山不再跟她耍贫,压着声音认真说道:“三秒后左移半步,右肩后倾,听见风声时重心下沉。” 于是在周岩山的协助下,周锦书重重挨了一钢筋棍子。倒不是周岩山故意整她,而是她的本能凌驾了理智,没听劝。 原本按周岩山指挥,在完成卸力动作的情况下,冲她右肩来的这一击不会挨太重。可她彻底躲开了,弓腰旋步整个人让了过去,却不料吕雁双手各拿一根钢筋铁棍。右手挥出一击没打中,左手紧接着就上了,正正落在她左侧头部。 房顶上的周岩山暗暗发出“嘶”的一声,五官皱在一起,他都替她疼。算了,给两万,这孩子真卖力,挨这么重一击肯定能产生强因果了。 幸好吕雁左手力量有限,被敲得晕头转向的周锦书晃悠几下身子,还是勉励站住了。一缕鲜红顺着眉梢滑下,周锦书抬手擦了一记,然后看了看自己指尖的血,轻笑一声。 “好本事。”周锦书摘掉眼镜,夹在书里,又躬身将书放在墙边堆着的报废电机上。那动作慢条斯理,丝毫没将吕雁放在眼里似的。 “让我走。”吕雁双手握着钢筋铁棍,看向周锦书的眼中带着浓浓杀意。 她已经被囚禁了好多天了,也好多天没有见到杜方鸣了。她急得快疯,却找不到任何能离开的机会。哪怕杀了眼前的人,她也要离开。 周锦书从她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掷,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说道: “不可能。” 语毕,周锦书先一步攻上前。 吕雁身形矮小,看着比高挑的周锦书娇弱很多,出手才发现她拳脚力道一点都不小。攻出的每一击都打得极用力,两根铁棍在她手中几乎被挥出残影。周锦大部分躲开了,但偶尔格挡一下,胳膊和腿都能痛得她想就地去世。 “祖宗,满地工具,随便捞一个也比赤手空拳强啊。”周岩山看得直龇牙,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耳机中传来的声音让周锦书微愣一瞬,她这才发现电话一直是接通着的。意识到周岩山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她莫名安心不少,虽然知道那厮绝不可能出来帮她。 周岩山不能在吕雁面前露脸,否则杜方鸣会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伙的。 她今天的任务就是将这几天形成的弱因果线续强一点,只看守能产生的因果太弱了。她得在吕雁手上过一把硬的,然后当场了结这段因果。这样才能做出周廷昱在因果境中抹除这条线的假象。 所以时间很重要,得在周廷昱到达境中因果线的位置,完成“抹除”动作后关闭这组因果。周锦书一边与吕雁周旋,一边看了眼手表,距离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周家体术以速度见长,若周锦书脑袋上没受创,想完全避开吕雁的攻击应该不难。可她头上有伤,剧烈动作下血不停外涌,时不时遮挡视线,很影响她发挥。而吕雁招招下重手,时间长了也有些体力不支。两人陷入僵持。 周岩山看了看时间,低声道:“十分钟。” 让过吕雁一记下盘横扫,周锦书趁机踩住她的铁棍,另一脚飞踢直冲吕雁面门。吕雁只得松手后仰着躲开,翻身倒地后又立即弹跳起来,用另一根铁棍挡住周锦书追击而来的一棍。 周岩山正专注于下方战况,突然感到自己趴着的彩钢板屋顶有轻微振动。他猛地起身半跪在地,右手伸进衣服口袋握住弹簧刀,视线朝楼顶边沿的方向扫去。 先是两只手搭在彩钢板边缘,然后冒出一颗脑袋。 周岩山在看清来人后松一口气,松开弹簧刀说道:“你不是不来吗?” 关池双手撑着攀上屋顶,蹲在周岩山身边从他偷看的位置往下方看去。 “我没说。” “你直接挂电话,这是要来的意思?”周岩山瞪他。 “是‘知道了’的意思。”关池轻声说道,眯起眼盯着吕雁看。距离有点远,他看不太清。 快速了结现实因果,没人比关池更专业,所以周岩山找关池咨询细节。 这个主意也是关池出的,先让周锦书入局,但不能介入太深。只在外围活动,比如负责看守和监视之类。接着加深这条因果,让她与线主产生短暂且剧烈的冲突。短期冲突能在短期内形成强因果,且不会产生深远影响,所以也能在短时间内被快速消除。 根据“专家”的意见,周岩山安排了眼下这一幕。现在需要完成的,就是周锦书得切切实实地将吕雁打下来。她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行为,她得全部还回去。然后放吕雁走,了结先前“看守”行为产生的弱因果。 至此,这条线就会彻底消失了。 眼下距离和周廷昱约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 周锦书依旧和吕雁打得不相上下。看得周岩山直叹气,不禁怀疑这姑娘是不是想趁机弄死周廷昱。如果周廷昱在境中没能让他们看到因果线消失,不知他和不因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 “五分钟。”周岩山提醒道,“你再不快点周廷昱要死那边了。” 死死呗,那个麻烦鬼死了更好——周锦书黑着脸腹诽,一想到自己这么拼是为了保周廷昱安全,她很想直接躺平。转念又想到一万块,算了忍忍。 “四分钟。” 刚才还觉得耳边的声音能让她心安,此时却只觉吵闹。周锦书后仰着让过一记直刺,借势抬脚踢向眼前的铁棍,一手撑在地上后翻过去,另一脚紧跟着追加一击,阻了吕雁靠近。 周锦书触过地面的手,悄然捏住吕雁刚才用来磨绳子的铁片。她翻身跃起,一脚蹬地极速后退,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吕雁的力气在她之上,近战对她不利。 “三分钟。”周岩山的声音无情地响起。 一推一进,吕雁迎着她急退的方向追上前,手中那根铁棍几乎擦着她的鼻尖挥过去。周锦书似乎力竭,闪避的速度明显慢下来,退得毫无章法。也全然无暇选择退的方向,只躲开吕雁的铁棍已占据她全部注意力。 突然,她踩上一根手腕粗的电缆线,整个人失衡地向侧方栽倒。 吕雁眼中一亮,狂喜的笑浮上脸庞,她用尽全力朝着周锦书的头挥出最后一击。倒地的周锦书来不及抬头,已听见铁棍带起的呼呼风声。 屋顶上的关池抓起一颗碎石就要朝下扔,被周岩山一把握住手腕。 铁棍重重落下,一声尖锐刺耳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厂房。那铁棍没落在周锦书头上,而是深深卡在一条地缝里,而周锦书在这眨眼的功夫已消失了身影。 吕雁大口喘着粗气,她的体力已快耗至极限,这用尽全力的一击让她整条手臂都开始颤抖发麻。她本能地抬头去寻找周锦书,却在直起身的瞬间迎来重创。 她分不清第一个受伤的部位是哪里,仿佛被多个人从多个角度一起攻击了。左侧头部、右肩、右手臂、左侧腰、左膝盖……这一瞬间传来的疼痛模糊了她的方向感,只听见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铁棍坠落在地,视线已被不停滴落的鲜血染红。 吕雁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摸了摸自己左侧头部,上面赫然插着一块粗糙的铁片。眼前逐渐模糊,她后仰着倒下去,直直倒进周锦书怀里。 周锦书长出一口气,将她轻放在地上,耳边传来周岩山的声音。 “一分钟。” 周锦书站起身,取下耳机,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耳机上的血迹,然后揣进裤子口袋朝厂房门口走去。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狼狈过了,上一次被人打这么惨,还是没离开周家的时候。 从昏暗的厂房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瞬间闭上眼。头也跟着昏沉起来,疲累感突然蜂拥而至,灌满她的每一条神经。她只是将自己受过的伤全部在吕雁身上复刻了一遍,连力道都没变多少。吕雁当即就晕倒了,她好歹还走出了门。 她赢了。 周岩山伸手接住失去意识的周锦书,唇边浮现一抹温柔的浅笑。 第43章 全靠忽悠 关池送周锦书去医院。周岩山留下替吕雁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并确保她醒来后顺利离开这里。 吕雁对周锦书下的是死手,要消除这番因果,周锦书也只有还以死手。 战况会这么激烈,多少出乎周岩山的预料了。以至于吕雁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无法立即完成“被放走”这件事。所以先前周锦书对她的“看守”行为所产生的因果线,很可能没有完全消除。 仅仅将强因果消成弱因果,不知道周廷昱那边能不能交代过去。周岩山眼下也没办法把吕雁弄醒,一来他弄不醒,二来她真醒过来看见他在也是麻烦事。 约莫过了一小时,吕雁醒了。发现周遭没人,她立即踉跄着离开了。 坐在屋顶抽烟的周岩山目送她搭上出租车,这才拿出手机给不因打电话。 不因接通后只回答他事情还没办完,要晚一点回去。于是周岩山知道不因目前还在被监视着,而周廷昱十有八九还在吕雁的因果境里。此时吕雁已经脱离被看守的状态,那条因果线也已经消失了,周廷昱那边应该问题不大。 事实上周廷昱这边问题挺大的。 他已经将聂明义带到了那条因果线所在的地方,走足了过场后,那条线却只是由强变弱了,并没有真正消失。 聂明义神色很复杂,有点不敢相信有人敢这样耍娄先生玩儿。还亲自来,当面耍,半点活路不给自己留。 “你和聂明心是不是对未来没什么念想了?” 周廷昱侧目看向他,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聂明义指着那条因果线,“这就是你所谓的,能消除因果线?” “我说过施术一次就能彻底消除掉吗?”周廷昱反问道。 聂明义顿时一鲠,你也没说一次消不掉啊。 “只融合这条线我就用了五天。这还只是不太复杂的因果,里面牵扯的人事相对简单。我就这点本事了,也许换个傀术造诣更深的业师能缩短些时间,反正我不行。”周廷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主打一个忽悠。 “我大概明白原理了。”聂明义想了想这条因果线刚才缠绕的东西,说道,“先用傅家的傀术抽离部分精神力,固定在因果线周围。二者融合在一起后,再用周家最具爆发力的寸劲将其击碎。” 周廷昱不置可否,神色自若地说道:“因果线的本质是业力,和精神力同源,使二者互融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技巧。所以对傀术的修为和瞬发力量有要求,二者越强能消除的因果也越强。” 聂明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理论上说得通,“就是说,第一步融合,第二步震碎,但现在只是将强因果变成弱因果了,业力依旧在。接下来要怎么做?” 问得好,他也想知道要怎么做,周岩山才会现在立刻马上把这组因果结掉。周廷昱站在那条因果线下方,抬着头挠了挠下巴。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今天他和不因能全身而退,就去把周岩山拽进因果境狠揍一顿。 “没能彻底消掉这条线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融合不够彻底,我的精神力没能彻底渗透这条线,二是寸劲给得不够大。”周廷昱开始拖延时间,他知道周岩山那孙子肯定会让这条线消失,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能拖一阵是一阵。 聂明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我能想到,所以现在要怎么做呢?” “都想到了还问,要会举一反三啊兄弟。”周廷昱拍拍他的肩,“要么再融一次,要么再打一次。一次不行就再多几次,总能把这条线消掉的。” 聂明义神色有点疑惑,似乎有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这样,刚才只给你看了怎么上寸劲,现在再让你看一下傀术怎样将业力和精神力融合。”说着,周廷昱抬起右手,盖住左手食指上戴着的指环。“傅家的傀术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指环中蕴藏的精神力,随着他右手移动的方向缓缓溢出,形成几条纤细如发的透明丝线,若非有点反光,聂明义根本看不见那些丝线的轨迹。 只见那些丝线源源不断地从指环中被牵引出来,然后缠绕上那条因果线,一圈圈呈螺旋状绕上去,再慢慢收紧。直到那条因果线被这些丝线裹得密不透风,几乎看不出是条因果线时,周廷昱取下指环扣在这条线上。 “精神力无法独立于业师存在,所以需要留下能替代业师本人的东西作为临时媒介。这就是傀术的精髓,以物替人是为傀。当然,时间有限。以我的修为,最多三天也就失效了。三天融合不好的线,就需要更换媒介来延长时间。” 聂明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限制条件也太多了。 “要会傀术,要会寸打,还要有多个入境媒介,这条件也太苛刻了。” “兄弟,你现在是要消因果线,不是玩消消乐。”周廷昱右手握着指环往其中注入精神力,蹙着眉说道:“那么容易做到,你们娄先生还用费这么大功夫吗?我研究了快十年,你要是两天就学会了是不是有点侮辱我?” 聂明义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养多个入境媒介的业师虽然少,但并非找不到,实在不行现在开始多磨合几个媒介也不是不行。 难在傅家的傀术和周家的寸打功夫,这是实打实的只有从这两家的业师里找。而这两家,全是人间道业师。要找出个修罗道的,简直可遇不可求。 过了好一会儿,周廷昱依旧维持着往指环中注入精神力的姿态。 “要这么多精神力?”聂明义有些吃惊,这消耗量也太大了,没几个业师撑得住这个抽法。 “刚才抽出去多少,现在就要补多少。傀的稳定程度和精神力以及傀本身的容量有关。傀能容纳的精神力越多,注入的精神力越满,这个傀就越稳定,坚持的时间也越长。”周廷昱脸色发白,额头微微渗汗。 他一直维持消耗精神力的状态不是为了稳定傀,而是为了保持精神力和因果线的连接。他得在因果线消失的一瞬间得到感应,做出“击碎”的动作,否则他无法解释仅仅融合就让这条线消失的原因。 而周岩山那边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组因果,他不知道,所以只能这么耗着。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聂明义的脸色都开始跟着难看了。这个精神力抽出的强度,可能连他都做不到。 指环微颤,螺旋状的精神力丝线突然失去支撑。周廷昱立即拽起整条线,右手猛地弹指一击,眼前丝线状的精神力瞬间溃散成白色光点,混着因果线一起消失在空中。 周廷昱看向聂明义,微笑着说道: “搞定。” 第44章 男人能睡不能爱 有理论有实践,娄先生暂时没有起疑,爽快地让周廷昱和不因离开。 这倒让周廷昱确定了一件事,没有傅家人为姓娄的卖命。任何一个了解傀术本质的人都知道,精神力与业力是绝不可能混融的,傀术控制下的精神力也不行。 傅家人向来行事低调,在外走动的业师很少。姓娄的要确认这件事,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这期间,他们得将这事报事务司。后续的调查和处理十有八九不会落他们头上,毕竟他们没一个是修罗道的。 不过在这之前,周廷昱打算先找周岩山去因果境里干一架。 然而在看见昏迷不醒的周锦书时,周廷昱的干架地点从因果境换成了现实,一路追着周岩山打出去好几条街。 不因没拦,自顾在周锦书病床前念经,超度似的。 关池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病房窗前看他们吵吵闹闹,神色有些恍惚。以前也有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只一时想不起年月。 “关施主六根清净,怎么会和周岩山这种人混在一起?”不因念完了经,睁开眼看向关池。 “闲的。”关池撑着下巴缓声说道,思绪大半没放在交谈上,张口就来,完全不考虑一个高二的学生说自己闲,这话得有多假。 不因礼貌地微笑点头,被噎得无话可说。 “关池,”周锦书醒来,眯着眼辨认出窗边的人,“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关池来到她床前,抬手按了按呼叫铃,“医生说有脑震荡,左腿和右手骨折,至少住院治疗一个月。” “吕雁呢?”周锦书突然想起来,立即挣扎着要坐起来。 不因见关池半点要阻止的意思都没有,只得上前按下她,说道: “没走远。刚才去她因果境看了一眼,人在南区一家私人诊所。周廷昱说等她身体恢复了再联系她组团‘杀’周岩山,顺便给她点时间联系杜方鸣。” “杜方鸣也放了?”周锦书摸了摸裹着厚厚纱布的脑袋,痛得直皱眉。右胳膊也缠了纱布,左腿膝盖上了石膏,伤得很全面。 “放了。有周廷昱在,他不会跑的。”不因替她将后背垫起来,“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伤,后面的事有你师父。” 医生进来给她做了大致检查,吩咐了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陪床照顾的活儿自然落在周廷昱身上,除了周锦书,这安排所有人都很满意。周锦书虽然不乐意,却也挑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不因和关池不必说,关系不到这份儿上。和周岩山的关系倒是到了,但他事事嘴欠,让他伺候不过是外伤换内伤罢了。 端水、喂饭、换药、做检查,连上厕所都是在周廷昱的协助下完成,要说一点不别扭也不可能。但只要她不要脸,就没人能让她觉得的尴尬。 周廷昱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了她近十天,随叫随到要什么给什么。闷了给讲陈年旧案,困了拍拍哄睡,甚至偷渡一只猫仔给她撸了小半日,被护士发现后给骂成孙子。 周锦书多少有点感动了,然后拒绝了他的追求。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纯粹不喜欢男人。”见他眼中失望,周锦书急忙解释。 还不如不解释。听见这话,周廷昱从失望变绝望。 “你喜欢女的?” “那倒不是。”周锦书想了想,总结道:“我心理上接受不了男人,生理上接受不了女人。能明白吗?” 闻言,周廷昱的脸黑了。 “明白,对你来说男人能睡不能爱。” 周锦书立即赞赏地拍拍他的肩,“是这个意思。我真觉得你很不错,能当一辈子哥们儿。拿来做男朋友或老公,真的可惜了。” 周廷昱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评价她这价值观。他看过她的因果线,甚至进过她的因果境,为了多了解她一些。她有现在的想法,和她父亲有很大关系。这个因种得太深太久也太复杂,根本不是他这种仅认识她几个月的人能改变的。 况且也不能判对错,至少这种观念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智者不入爱河,未见得是坏事。虽然不甘心,但他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好,你说了算。”周廷昱笑了笑,低头给她剥糖炒栗子。 “今天话都到这儿了,咱们干脆说开。”周锦书坐起身,盘着腿挪到床边,“我这人向来不要脸,有便宜一定占。你对我付出的男女之情铁定半点讨不回来,我能给你的只有兄弟情,能两肋插刀那种。所以你就算继续对我好,我也只会当你够哥们儿。” 周廷昱苦笑着摇头,真是半点余地不给他留。抬手塞了两颗栗子进周锦书的嘴,打断她的话。 “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熬不住就撤,成年人不用劝。”周廷昱说道。 周锦书鼓着腮帮子点头,“那就好,这样我就没负担了。劳驾水给我一下,有点噎。” 搞半天还是为自己,他以为她多少有些不忍心才说这番话。周廷昱神色沉寂下去,将水杯递给她后继续低头剥栗子。 “如果,是周岩山呢?” 周锦书呆愣片刻,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以后,嘴里的水顿时就包不住了,侧头喷了一地。也是她动作快,否则会喷周廷昱脸上。 “你好恶毒。我只是拒绝你,你却想要我命。”周锦书抬手擦嘴。 周廷昱抬眼看向她,眼中并无玩笑的神色。周锦书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也没法再插科打诨下去,只得叹道: “老周……对我来说亦师亦友。是他把我从那个家带出来的,我很感激他。在他身边我没负担,不用计较付出或亏欠,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不做,他不在乎。” “所以,如果是周岩山呢?”周廷昱重复问道,唇边的笑带出一味苦涩。 有些问题,没有正面回答,其实已经是答了。想逼自己放弃似的,他坚持要一个答案。 周锦书垂眸看向自己掌心,这个问题她还真想过,在叶方秋刚出现的时候。只不过知道周岩山根本没这念头,所以她没想出答案就扔一边儿了。 “看代价。”周锦书抬起眼,神色认真地看向周廷昱,“如果拒绝的代价是师徒和朋友都没得做,我会答应。他很重要,不想失去。如果拒绝也不会改变现状,那我拒绝。” 这个答案倒是和周廷昱以为的不太一样,他以为她对周岩山多少有点念头。不是他预想中最痛的答案,但还是有点痛,能接受的程度。她能这么认真地思考和回答,已经是给了他最大程度的尊重。 周廷昱笑起来,突然释然。 既然如此,在他死心或变心之前,也维持现状。说不定哪天他对她的重要性,也能大到让她妥协的程度。 周锦书住院这几天,只不因偶尔过来念个经,说能助她早日康复。 不过他坐在她床前念经的样子,实在不太像助人早日康复,倒像在助她早登极乐。要说真的多关心她恐怕也不至于,大概率闲的。当然,比起完全没露面的周岩山,不因已算有义气了。 “老周这几天干嘛呢?”周锦书一边啃着不因带过来的玉米一边问道。 不因从不空手来探病,有时是一根玉米,有时是一个烤红薯,还带过糖葫芦。周锦书怀疑他是不是一路化缘过来的。讲究,但又不太讲究。 “盯梢。”不因答道。 “他又在盯谁,有新任务了?”周锦书纳闷儿,手头这个还没结,一般不会接新活儿啊。 不因浅笑着瞥一眼正在卫生间洗东西的周廷昱。 “替周队长盯犯罪嫌疑人。” 周锦书心情复杂,不知该说周岩山够义气还是丧良心。宁可去干盯梢的苦力活都不愿意来照顾她,宁可去干盯梢的苦力活都要给周廷昱创造条件。 “呵,男人的友情里,女人可以当筹码。”周锦书冷笑着狠狠啃一口玉米。 不因微歪着头看向她,似不理解,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弥陀佛,周施主这几天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心了?”不因双手合十。 “什么意思?” 不因站起身,理了理身前僧袍,拿起靠在墙边的禅杖,缓声道:“障目之叶若不掀开,总有一天会成为障心之山。到时再想去掉,可就难了。” “说清楚能死?”周锦书翻他一眼。 “能。”不因微笑,转身出了病房门。 见周廷昱从病房里的卫生间出来,周锦书问道:“你听见了?” “人家是大师,说清楚了显得不够高深。”周廷昱将洗好的毛巾挂在床头柜上。 “你总不用显高深,说说看。”周锦书继续啃玉米。 周廷昱看了她片刻,觉得给她提个醒也好,于是点头道:“这几天我哄你哄得尽心尽力,你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周岩山要做的事,不会以你为出发点。我和周岩山之间也没有什么友情,筹码什么的更谈不上。一旦事事把自己当中心去考虑,容易一叶障目。不因应该是这个意思。” 一番话说得周锦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的玉米也咽不下去了。 有道理,但不中听。什么叫忠言逆耳,她算是见识了。 “看,一旦不高深就伤人。”周廷昱笑着拿过她手中的玉米,扔进垃圾桶,用毛巾替她擦了擦手,“你还在象牙塔,没经历过社会和人性的毒打,心性容易跑偏,和尚是提醒你。” “以后你看出来了就早点说,我很丢脸的。”周锦书瞪他一眼。 很好,至少他和她的关系比不因要近点,她不介意在他面前丢脸。 第45章 一场硬仗 几天后,吕雁给周廷昱打了电话,问杀周岩山的事。 她比预料的还要着急,也可能是杜方鸣没耐心了。姓娄的没义务替事务司保密,他很可能告诉过杜方鸣事务司下了即时清算令,但应该不至于将执行者的名字也卖给他。无利可图,且得罪周岩山和周廷昱对姓娄的没什么好处。 换任何人在知道自己被列入即时清算名单时,尽快跑路是第一选择。但杜方鸣还有另一个选择,在执行者调查前将吕雁的因果线消干净。这样就任何蛛丝马迹都查不到了,他就有不被执行的可能。 何况消除因果线的方法,能成为他一辈子的免死金牌。他怎么舍得一走了之,他得杀了周岩山,换取这块免死金牌。 因此,哪怕吕雁的伤还没完全恢复,他也得马上行动。 这一切都在周岩山预料之中。这几天他盯的不只是周廷昱手中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同时也是杜方鸣曾经团伙的一员。那人的因果线中有一些杜方鸣的信息,但太琐碎,需要多花点时间观察和接触。 于是周岩山一照面就找茬儿跟这人打了一架,之后又帮着这人跟别人打了一架。一起蹲了三天局子,出去后一起砸人一个场子。短短十几天,硬是被他走出一条患难之交的路子。 这人也痛快,感情到位加两瓶酒下肚,问什么答什么。过去那些坑蒙拐骗全被他当战绩一吐为快,提及杜方鸣和吕雁时似乎感激更多。说这二人带着他们一众兄弟发财,有魄力有胆量,还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只不过一些蠢货实在败事有余,最终还是被人端了老窝。现在死的死判的判,侥幸没事也都东躲西藏,深怕被仇家或警察盯上。 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除掉吹自己牛逼和吹杜吕二人牛逼的部分以外,周岩山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人口中的杜方鸣对待吕雁的态度,和周廷昱说的完全不同。 在他眼里,杜方鸣很在乎吕雁,在乎到曾为她差点丧命的地步。 吕雁有躁郁症,智力发育似乎也有问题。经常毫无缘由地大发脾气,尖叫,砸东西。有时又闷好多天一句话不说,动不动还切自己几刀。有次在抢劫金店的时候她发病了,被店员按响了警铃。当时为了拦她杀人,杜方鸣挨她一刀不说还护着所有兄弟安全撤了,生生从鬼门关走一遭。 事后他一句狠话都没撂,只叫她按时吃药。其实当时他们完全可以扔了吕雁直接撤,半点损失不会有。杜方鸣却没这么做,宁可挨一刀也要把她一起带走。换其他人,杜方鸣根本不会犹豫,不一刀劈死闯祸的都算仗义了。 当时现场留了血迹,他们不得不连夜离开那个城市,伤重的杜方鸣差点没熬过来。他们东躲西藏了小半年才出来接活儿,还只敢干点小偷小摸或给人看场子的事儿。 期间杜方鸣的伤势始终好不利索,直到团队又加入几个人才稳定下来。只是不知为什么,新加入的几个很快就莫名其妙折了,不是搞残了就是被抓了。 听到这里,周岩山心里已经有数了。问了下那几个折了的人现在的情况,周岩山结束了和这人的接触。 将电话录音扔给周廷昱后,他去了一趟当年杜方鸣养伤的城市。找到其中一个落下终身残疾的团队一员,确认了因果线和他的记忆不符,是被篡改过的。 查证到现在,杜方鸣和吕雁的即时清算令已无复议的必要。周岩山给事务司去了消息,确认执行。 原本打算钓鱼执法,引杜方鸣对他下杀手,这样直接反杀就可以完成任务。但这些天要等吕雁养伤,他干脆趁机去查个清楚。一如不因所说,周岩山查这件事,跟周锦书半点关系都没有,纯粹闲的。 这些事周廷昱没瞒着周锦书,他和要离开几天做安排,跟她说清楚免得她担心。 “吕雁打架挺凶的,杜方鸣想必不会比她弱。周岩山是对手吗?”周锦书知道吕雁狠起来什么样,疯狗似的。 “她连你都打不过,能奈周岩山何。多一个杜方鸣而已,周岩山和不因这都打不下来,改行。”周廷昱坐在床边剥糖炒栗子。 “你不去吗?” “傀术不是用来打架的,我帮不上忙。有不因在足够了。” “还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周锦书神色纠结,“和尚,能杀人吗?” 周廷昱:“……好问题,回头帮你问问。” “阿弥陀佛,当然不能啊!”不因用看智障的表情看周廷昱,“我的任务本来就只是保护周岩山。杀人这种脏活,当然他来。” 在进因果境之前,周廷昱替周锦书问了一嘴,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本以为不因会扯一通佛法以杀止杀之类的话术出来,结果竟然真的不能杀。周廷昱转头看向周岩山,发现他也一脸惊讶。 “大师,这种事以后要早说。真打起来才发现您不杀生,我麻烦就大了。”周岩山简直想给他那颗锃光瓦亮脑袋来一巴掌。 不因也一脸难以置信,“这不是常识吗,还用说?你小学函授的啊?” 周廷昱拦住开始撩袖子的周岩山,将他甩进因果境。 “你看美女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守戒。”周廷昱无奈地瞥不因一眼,扶着失去意识的周岩山躺在沙发上。 “看和杀是一个程度的戒律么?”不因双手揣在袖子里,转身出了门。 他去找吕雁和杜方鸣,带他们一起进周岩山所在的因果境。按周廷昱的剧本,此刻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在一间民宿找到吕雁和杜方鸣,不因第一句话就是: “和尚有杀戒要守,不能杀人。这你们知道的?” 杜方鸣脸和脖子一般粗,整个人结实得像座山,坐在吕雁身边跟两个物种似的。他疑惑地说道: “知道。否则周廷昱何必找我们?你又不弱。” 看看,智商差距。难怪人家杀人越货这么多年都没被抓。不因感慨地点点头,反手将房门锁上了。 “你们先去,超过二十分钟没出来,我找机会偷袭。”不因说着朝杜方鸣和吕雁伸出手。 “用不着。”杜方鸣闭上眼,“你不杀生,进来没用。” 不因浅笑了笑,“行。” 话音刚落,杜方鸣和吕雁已经后仰着倒在床上。他静静看了这两人片刻,后退两步靠墙坐下,闭眼诵经。 依旧是校园的境,不过时间换成了下午。 周岩山坐在教学楼顶。他忘了和周廷昱说换个境,可能也不是忘了,而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境不行。总之他没提,寄希望于周廷昱闲着没事会去另找到个境,事实证明周廷昱没那么闲。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暗下来,乌云翻滚夹杂间歇雷鸣。狂风初起,操场上尚未收起的体育用品被吹得四下飞散。空中飞沙走石,初秋泛黄的树叶被吹至高空,卷出风的行迹。 坐在楼顶的周岩山五官皱在一起,这要说还在意料之中就太假了,自欺都做不到。 ——杜方鸣,这么强吗? 业师入因果境会引发斥力,异常气候和自然灾害也是斥力的一种。这种程度的异变得业师能力强到一定程度才会引发,或者滞留时间够长。至少上次他和吕雁两人在这个境捉迷藏一个多小时,都没能引发天地异变。哪怕后来不因入境,他们三人加一起都没搞出这种动静。 按约定,不因应该不会和他们一起进来。也就是说,杜方鸣比不因修为高,这确实在周岩山意料之外。 得,一场硬仗。 第46章 脑子有问题 感到意外的不止周岩山,杜方鸣在看见目标人物的时候也微愣一瞬。他转头看了看脸色平静的吕雁,确认没找错人。 “你不认识那个人吗?”杜方鸣蹙眉,停下脚步。 吕雁眨眨眼,摇头道:“周廷昱没有说过名字。” 杜方鸣沉吟片刻,问道:“人间道周家下任家主,周岩山。最多十年会成为人间道业师的领军人物。同样是周家人,周廷昱为什么要杀他?” “他没说。”吕雁仍旧摇头。 杜方鸣下意识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如果为夺权,就算没有周岩山也轮不到旁支的周廷昱。他是要为谁做嫁衣?不过周家的事他也不了解,周岩山的脸也是很多年前路过宿邕山的时候偶尔见过一次。 明白周廷昱始终不提这人名字的原因了,他怕他知道要杀的人是周岩山,不肯接。 杜方鸣冷笑一声,被小看了。 确实,这么干和与整个人间道业师为敌差别不大,换做别人恐怕得掂量一下。但他这么多年刀头舔血,和整个人间为敌他都不在乎。 迎着风雨,杜方鸣和吕雁来到周岩山身后。 周岩山依旧坐在楼顶隔着雨雾看远山,一腿屈膝踩在地面,一条腿耷在楼檐外,双手撑在身侧。他后仰着回头看向二人,眼中倒映出上空乌云间偶尔跃动的闪电,如利刃劈出刀光。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尚未掉下来,人已消失在原地。几乎与此同时,杜方鸣和吕雁的身影也跟着消失。 云间依旧电闪雷鸣,伴随空中时不时耀过的刀光,仿佛在天地间编织了一张过电的网,此起彼伏地照亮一片片区域。 先前看过吕雁的功夫,周岩山已料到杜方鸣走的是刚猛路子,如今一见果不其然。那一拳一脚都重如千斤,双手覆盖着他的入境媒介,一双软甲手套。有这东西在,周岩山的刀伤不到他。他力大无穷,却刚好缺了点速度。 于是两人一时僵持不下。若比谁耗得过谁,杜方鸣不占优势。他招招尽全力,求的是一招命中就能让对方再也爬不起来。然而周岩山的速度刚好克制了他的路子,打了半天竟是一招都没打中。 他打不中周岩山,周岩山对他可刀刀落在实处。只不过每次攻击方向是他的要害时,他的手套软甲都会如期而至,哪怕来不及格挡,也总能改变一点落刀方向。于是杜方鸣一身血,却依旧笑得张狂。 但他耗不起,身上血洞开多了一样能要他命,所以杜方鸣一定有后招。周岩山已了解他的攻击习惯,闪避得游刃有余,甚至开始分心寻找吕雁的身影。自他和杜方鸣交上手,吕雁的气息就消失了。 “你在找什么?”杜方鸣问道,用顶周岩山半个脑袋大的拳头狠狠砸过去。 周岩山后撤的同时举刀挡住他锤子般的拳头。这副手套软甲中蕴藏了不少精神力,坚硬程度堪比钢刀铁剑。 狂风暴雨中,周岩山弯起嘴角笑了笑,“吕雁还没准备好吗?我都等困了。” 杜方鸣微抬下巴,斜着眼看向周岩山,眼中有挑衅嗜血的光。突然一阵电闪雷鸣从远方天际冲过来,眨眼便劈落在周岩山身前。如果落雷再向前移半寸,周岩山的天灵盖该冒烟了。 套着金属软甲的拳几乎同时袭来,周岩山来不及避,一手举起不夜刀,另一手屈臂抵住刀身,硬生生接了杜方鸣全力一击。金属相击之声被雨声覆盖,只见周岩山在这一声之后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撞上操场边的水泥看台,砸出一个深坑。 他从砖土中爬起来,笑着擦了一把嘴,舔舔嘴唇后侧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本以为吕雁只是躲起来找机会偷袭,和上次一样操控些有具体形态的东西。没想到她连境中气象也能控制。也对,异常气象也是斥力的一种。虽宏大,本质却没变。 天色越发暗起来,明明是半下午的时间,周遭黑得如同夜幕降临。 杜方鸣缓步走向他,带着金属软甲手套的手指一下一下打着响指,每一下都打出火花。 “下了地府别忘了,要你命的是周廷昱,可别在判官面前报我名字。”杜方鸣笑着说道。 “问你个事儿。”周岩山将手中的刀戳在地上,双手撑在刀柄上等他走近,“你当年把不到十岁的吕雁从家里带出来时,是怎么想的?我印象中的人贩子,通常不会自己把孩子养大。” 杜方鸣猛地停下脚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你和周廷昱是执行人?” 周岩山点头,然后一副吃惊的表情,“你不知道?不是……多明显啊。怎么会有周家人想去杀自家未来家主啊,什么脑回路才干得出这种事。真杀成了,这段因果怎么瞒啊?周廷昱再能消因果线,也消不到自己的因果境里啊。” 一番话说得杜方鸣脸色更黑几分,阴沉着脸抬手就攻了过来。 周岩山侧身躲开,急退之下踢出几块脚下的碎砖,同时嘴巴没闲着。 “啧,你和吕雁真是绝配。一个脑子有问题,另一个还是脑子有问题,殊途同归了哈。” 周岩山一旦想气人,很少有气不到的,只有被气得发飙和直接气死的差别。杜方鸣显然不是宽容大度的类型,周岩山几句话下来,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 “你找死!” 杜方鸣双手齐出,第一次隔着距离打出一拳,精神力像凝出实体般从手套中快速冲出来。 这一拳的速度比之前要快很多,但也没到躲不开的地步,何况他俩本就有一点距离,比起先前的近身战更易闪避。然而就在周岩山打算侧身躲避的时候,周遭雨水突然朝他集中过来,如一根根水刺般猛地扎向他。 两害相较,周岩山闪过杜方鸣的拳,举刀挡在自己胸腹和脖颈处,其余地方硬吃下雨刺的攻击。几声衣料被穿透的声音响起,周岩山半跪在地,手臂和腿脚被贯穿好几处。 此时的周岩山与杜方鸣差不多,都是浑身血。 雨不停地在下,狂风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周岩山喘着粗气,握着不夜刀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看来踩到雷区了,激怒杜方鸣原本只为了不让他主动离开因果境。打了这么久,他半点没问自己被追杀的理由,这两人应该已经起疑了,不如挑明。只没想到他俩对脑子这么在乎,仇恨拉得有点过于稳了。 事务司资料给得简略,因果线中能读出的只言片语不足以还原当年杜方鸣和吕雁之间的全貌,他想知道,这两个人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才结出今日必死的果。 弄巧成拙,照杜方鸣现在的状态,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时将不夜刀举起,立在自己身前。他站起身,双眼凝视着正朝他走来的杜方鸣。 “杜方鸣,十年前销毁业师名录叛离杜家。至今三十六岁,间接致七人死亡十二人重伤。杜家家主杜晚钟申请即时清算令,事务司核准,周岩山复核确认执行。” 这段话念完,关键字句会直接印刻在周岩山击杀杜方鸣的因果线里。当然,前提是他真的执行完,如果失败了,这组因果就不成立,这些话自然不作数。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也是给双方一个明确的,死战信号。 这些话一出口,天地间风雨的强度仿佛又上一个台阶。若非有精神力护在周身,直接被吹走都有可能。 杜方鸣的身后突然涌现滔天巨浪,雨水统统汇集到他身后。水流翻涌,逐渐凝成一具十几米高的人体形状。 周岩山直面而立,将不夜刀平举在自己身前。 “吕雁,十年前销毁业师名录叛离吕家。至今二十岁,违规修改因果线直接致七人死亡十二人重伤。吕家家主吕盛途申请即时清算令,事务司核准,周岩山复核确认执行。” 话音一落,水形巨人和杜方鸣一起攻了过来。 周岩山一动不动,依旧注视着前方。狂风中,漫天水流冲击下来,杜方鸣的拳头也已近在咫尺。 第一滴水流落至发梢时,周岩山消失了。 像被一键剪切掉的图层画面,瞬间只留背景在原地,视野可及的范围都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杜方鸣的拳朝着周岩山的方向挥出,最终只空落落地停在半空,像击打着海市蜃楼,明明没有眨眼,却就这样消失了。水形巨人亦扑了个空,凝滞在空中被冻住一般。 风雨没有停过,杜方鸣却明显感觉到一股风向不同的风。这阵风吹过时无声,带着与周遭风雨不同的温度,似乎更为冰冷。先是脖颈,再是双肩,然后绕过腰侧和大腿,最后在脚后跟停留一瞬,便消失了。 这风拂过的地方,鲜血如开了闸般喷涌而出。 杜方鸣眼前模糊起来,顿时站立不住萎倒下去。他身后的水形巨人仿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哗啦啦碎散一地,水流混着杜方鸣的血蔓延开来。 天地间,风雨渐弱。 第47章 求死 周廷昱守在周岩山床前,在他身上突然出现血洞的时候犹豫了一瞬,要不要进去帮忙。转念一想,如果不因也护不住他,他进去也只有送人头。 好在伤势没有进一步加重,可见局面还在可控范围。周廷昱替他止血包扎,然后给不因去了电话,想看那和尚进去没有。电话没人接,不因应该已经进去了,于是周廷昱继续看案卷资料。 距此几公里外的那间民宿里,不因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闭上眼睛接着念经。二十分钟早过去了,他没进因果境。直到看见杜方鸣身上出现致命伤,不因才站起身,来到床前静静看了吕雁片刻。 不因唇边一直带着的浅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麻木,像个久经病痛却求死不能的人,已习惯绝望中永无休止的折磨。他就这样看了吕雁好一会儿,然后将她背起来,拿起墙边的禅杖,开门出去了。 境中腥风血雨不断。 杜方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吕雁丧失理智,打得毫无章法。像失去主人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却打不出任何有效的一击。她矮身护在杜方鸣身前,控制着境中斥力攻击周岩山。 周岩山几乎没有闪避,因为她连准头都失去了,根本挨不上他的边。看着吕雁徒劳绝望地挣扎,周岩山突然有些不忍心。他将不夜刀插在地上,灌注精神力形成结界抵挡吕雁时不时擦边的攻击。 “当年杜方鸣从吕家带走不到十岁的你,吕家却默不作声放任他的行为,是为什么?”周岩山盘腿坐在刀后,缓声问道。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去死,你去死!”吕雁大声嘶吼着,双目赤红带着无尽恨意,似想将眼前的周岩山生吞活剥。 不是能交谈的状态,周岩山深叹一口气。他垂眸思考着,要怎么下手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精神异常的女人。哪怕能正常交流一下,让他确认她的恶,说不定都能让他下得去这一刀。 “雁……”地上的杜方鸣发出微弱的声音,吕雁立即转身爬去他身前。 “杜方鸣,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我们不打了。”吕雁一边擦着不停滚落的眼泪,一边擦着杜方鸣嘴角不停涌出的血。仿佛把血擦干净了,他的伤就会好。 杜方鸣微眯着双眼,眼中氲着一层雾气,细雨顺着他的鼻梁滑下,淌出的泪似的。 “我走不了……”杜方鸣用尽全力扯动嘴角笑了笑,“这次,你要自己走。” “不要我不要,我们一起走。我每天都吃药,我不会再忘记了。你不要生气,不要不要我……”吕雁俯下身,耳朵贴在杜方鸣的心口,仿佛听着他的心跳她才能继续呼吸。 他抬手,盖在她的头上,“对不起啊,带你离开,以为能让你不再哭。结果还是……你很好,一直都很好,是我食言了。” “杜方鸣,杜方鸣。”吕雁抬起头,慌乱无措地叫着他的名,脸上的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滑落,坠在他起伏逐渐微弱的胸口。 “走。”杜方鸣闭上眼睛,说出最后一个字,然后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了。 “杜方鸣,杜方鸣!”吕雁高声大喊着,抬手想握住那些光,却终定格成一个悲伤绝望的姿态。 周岩山坐在不远处,静静抱着不夜刀,没去看这生死离别的一幕。 再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恶徒,可能都有他人生中不那么恶的一面。而临死前,是最有可能展现出这一面的时候。会让执行者不忍,不愿,甚至做出违背原则的事。比如现在,他对吕雁一点杀心都没有了。 然而他不想杀吕雁,不代表吕雁不想杀他。 杜方鸣的死让吕雁彻底陷入疯狂,境中风雨一时被强化到直接吹破不夜刀所立结界的地步。 吕雁不要命地施放她的精神力,顷刻间形成一个比刚才更高大的水形巨人。它佝偻着背立在她身后,双臂展开环住整个操场。空中雨水依旧不停下落,不断扩充它的身躯。目之所及,不是雨水就是雨水形成的巨人。 巨人是男性的形态,看着有点像杜方鸣。 周岩山站起身,将不夜刀扛在肩上。任风雨狂啸撕扯衣袖,他迎着风雨挺身而立,无半点退缩。 水形巨人的攻击升级了,或者说吕雁从守护将死的杜方鸣转变为专心致周岩山于死地。目标变了,攻击不再像之前那般踌躇犹豫,每一击都利落干脆。结合漫天雨水,世界处处都是它的助力。 周岩山身处雨水中,避无可避,像被交织的雨网困住,无论多快的速度都躲不开雨水凝成的水刺攻击。他能做的只有避开要害以及洞穿的风险,但身上血口多了也扛不住。 得找个没有水的地方,周岩山朝着体育馆的方向冲去。 此时距离他进入因果境已过了两小时,境中的学生陆续放学。他们三三两两并肩而行,看不见在他们中疾驰移动的周岩山,也看不见盘恒在操场上的水巨人。像身处同一镜像的不同图层,看似交叠实则毫无交集。 唯有作为背景的风雨和校园,将这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 吕雁发现周岩山的意图,立即召唤出多层如箭雨帘阻断周岩山的去路。刷刷刷几声落地,周岩山被箭雨阻在一个狭小空间。然而他半点停步的打算都没有,依旧直直朝着体育馆大门的方向冲去。 不夜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挥出,弧形刀光所及之处,箭雨被生生切断。抽刀断水,只要刀够快,快过水流的速度;只要刀够狠,狠出够强的刀风,便能短暂地阻断水流。而这短短一瞬,已足够周岩山冲进体育馆。 被劈得四下碎散的雨水,全部被飞快追击的水形巨人收拢到身躯里。体育馆的门对它来说过于狭小,老鼠洞似的。然而它不管不顾,半点速度都不减地追击着周岩山,循着他前进的方向直接冲了过去。 在即将撞上大门的时候,巨人瞬间塌缩成一股水流,高压水枪似的射进门,贯穿整个体育馆后,将门对面的看台连同墙壁都扫塌一角。 体育馆没开灯,窗外又是黑压压的云层,使得室内暗如黑夜。 吕雁穿过墙角被击穿的洞口,手腕上的手环如夜灯般散发出白雾状的光芒。细看之下会发现,那手环已有裂痕。那是短时间承载了过量精神力导致的崩坏,但吕雁不在乎,别说只是跟了她十几年的入境媒介,就是她自己崩坏了都无所谓。 她神色阴鸷,黑暗中扫视场馆的双眼犹如两颗无机质玻璃球。眸子漆黑无光,将她的脸色衬托得格外惨白。 周岩山进体育馆的第一时间就隐藏起来。收了不夜刀,敛息屏气静静观察着吕雁。水巨人已再度凝聚成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吕雁走到场馆中间,环顾四周没发现周岩山的身影,于是她缓缓抬起戴着手环的手。 刹那间,水巨人像机关枪似的向四面八方弹射出液体子弹。一阵破墙破窗的噼啪声后,看台的座椅、场馆的天花板、大门和窗户,均被扫射出密集孔洞。体育馆一时四面漏风屋顶漏雨。 这一击没能逼出周岩山,反而使水巨人的身量缩了一半,屋顶漏下的雨水不不足以补充巨人消耗的量。 吕雁轻触手环,哗啦啦一声响,水巨人瀑布般倾泻在地,化作一大滩水。她解除了对斥力的控制,同时抽出手环中蕴藏的精神力,集中到自己的五感。调动所有的感官去探索周岩山的位置。 然而她的每一步行动都在周岩山意料之中,毕竟如果换作他,他也会这么做。周岩山立身在天花板的一条支撑横梁上,等着她的精神力扫到此处。 遍布整个体育馆地面的水突然凝聚起来,螺旋状飞速朝着周岩山站立的方向冲去。宛如巨大的高压水刀,将屋顶齐齐切出一道豁口。吕雁几乎在找到周岩山的瞬间就将滞留五感的精神力重新归于手环中,操纵着地面的水完成极具破坏力的一击。 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这一击依旧落了空。 只见天花板到吕雁之间窜过一道弧线状的白光,宛如闪电般眨眼便落在她身边。那是不夜刀的刀光,也是周岩山灌注在不夜刀中的精神力所发出的光。 这光像划破黑暗的流星,落在吕雁的肩头。 不夜刀紧挨着她的脖颈,却没有真的切下去。周岩山看见被不夜刀照亮的她的眼,瞬间犹豫了——那是一双渴求死亡的眼。被这样一双眼凝望着,他手中的刀仿佛有了重量,坠着他的手腕迟迟无法动弹。 可能过了两秒,也可能是两分钟,总之这一刻的僵持被打破时,周岩山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直到他的心口突然被贯穿。 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衣服,口中止不住地涌上血腥味,然后才是剧痛袭来。周岩山缓缓回头,看见一身僧袍的不因站在他身后。 不因手中的禅杖从周岩山后背穿透,直直贯穿他了的胸膛。 第48章 不答 “……为什么?”周岩山侧头看向他,一开口唇边就滑下鲜红。 不等不因回答,吕雁猛地出手,一股水流从地板骤然升起直刺周岩山的太阳穴。 不因抬手隔空一挥,水刺连带吕雁一齐被他掀翻,倒飞出去十几米。这一击之下,吕雁的后脑勺狠狠撞在体育馆破败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然后便失去意识软软瘫倒下去。 不因将禅杖从他心口拔出来,一时血如泉涌淌落在地,与地面的水混合在一起,像蔓延开的深红颜料。不因轻挥一记甩去禅杖尾端的血迹,那原本时时挂在唇边的慈悲的笑,已半点痕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冷漠、麻木和轻蔑。 “我也想问,为什么。”不因撩起僧袍下摆,一下下擦拭着禅杖。 周岩山半跪在地,一手按着自己胸口,一手撑在地上防止自己彻底趴下。 “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而去告诉事务司?”不因撕下沾血的僧袍下摆,抬手将这片布料丢在周岩山身前。 闻言,周岩山瞳孔猛地一缩,微张了带血的唇却一个字吐不出来。 “为什么?”不因蹲下身,直视周岩山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你我一同将聂筱然带进余北泉的世界,一同让余北泉依赖爱慕聂筱然。为什么,最后你擅自决定,将这一切交给事务司而不是继续和我一同面对,和我一起想办法解决。为什么?” 不因面无表情地问着,语气冰冷如刀。 周岩山的喉咙仿佛被粘稠的血糊住,他想说因为那时我们还太小了,没办法解决牵扯人命的因果。他想说因为你们都是聂家人,我不想你为难。他想说,我知道聂筱然真心喜欢的人是你,不想让聂筱然最后都那么痛苦。 他说不出口,这些原因每个字听起来都像在找借口开脱。 不因翻转禅杖击向周岩山的头部。周岩山只来得及抬手虚挡一记,却化解不了不因的力量。 他被打得侧倒下去,一口鲜血喷出来,不夜刀也脱了手。心口的血不停地往外涌,染红了他半身衣裤。周岩山撑起身喘着粗气看向不因,视野已开始模糊。 “为什么,你和余北泉天天坐在一个教室,却没发现他因果线早已异常。你不是周岩山吗?你不是天老大你老二的周岩山吗?为什么你没看出来?为什么?!”不因高声喊道,仿佛想将多年的困惑与愤怒全部宣泄出来。 禅杖高高举起,带着疾风重重落下。周岩山脸色苍白,屈膝抬腿一脚踹向禅杖,借力滑出去几米远。然后抬手接住追随而至的不夜刀,却连刀身都凝不出实体来,只一团将散未散的浅白雾气。 为什么没看出来?因为他那时根本没看,那段时间邵岚音离家出走,他满脑子只有这件事。别说余北泉的因果线,他连他来没来上学都没注意。 突然,几根透明丝线飞速延伸过来,将不因的手臂牢牢缠住。 浑身湿透的周廷昱脸色铁青,一手死死拽着丝线,飞奔跃起一拳挥向不因。不因握着禅杖的手被周廷昱禁锢一时挣脱不开,只得抬起另一只手硬挡。周廷昱一击不中立即屈肘直击不因胸口,将他逼退几步。 周廷昱双手十指皆戴上指环,丝线如蛛丝般飘荡在他周遭,形成保护的姿态。他双眼死死盯着不因,同时蹲下身用手查探周岩山的伤。 ——失血过多,再不离开因果境肉身都会有危险。 “与你无关。”不因握着禅杖用力一震,手臂上裹着的丝线应声而断。 周廷昱抿抿唇,虽然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但他需要找机会送周岩山出去,于是还是开口说道: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不因冷笑一声,歪头轻佻地说道:“谁说不是呢,一个欠了我很多答案却宁死不给的朋友。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 语毕,不因横举禅杖。 一股劲风绕着禅杖而起,顷刻间形成宛如龙卷风似的漩涡,朝着周廷昱席卷而去。 周岩山在他举起禅杖的时候已一把抓住周廷昱的手臂,旋风冲击而至时,他已带着周廷昱消失在原地。 不因将禅杖一翻,风向立即急转,跟着周廷昱追去。 “果然还是那个讲义气的周岩山,为了别人才能拼命。”不因笑了笑,笑中带着怀念,手下却半点情面不留。疾风擦过周岩山身侧,带起一片血肉。 “我不杀你,我杀周廷昱。”不因笑容一收,阴鸷着脸色冷冷说道。 “找机会走。”周岩山哑声在周廷昱耳边说道。其实他很想吐槽几句周廷昱不自量力的行为,连他都伤成这样,他跑进来干什么,给人添菜吗?但他没力气废话。 不因的疾风如影随形,周廷昱感觉到周岩山的手逐渐冰凉。 “我能应付,你先走。” 他一把推开周岩山,双手十指相扣,再松开时指环间交织拉扯出一张网。那张白色的网越变越大,织网的线也越来越粗。龙卷风穿网而过,却一根织线都没弄破。 白网最终融进体育馆的墙壁和屋顶。不因分神去看这张莫名其妙的网,没明白它出现的作用。他操控的疾风便慢了几分,等他将注意力拉回来时,周廷昱已背着周岩山离开了体育馆。 “无聊。”竟然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因猛挥禅杖,龙卷风立即翻滚出一头龙的形状。 就在他乘着龙打算追出去的时候,体育馆的四墙和屋顶,包括地板都开始震动。不因以为斥力导致了地震,抓着龙角就要往体育馆外面冲。 下一刻,几乎只是眨眼的时间,空间塌缩了。 整个体育馆像被火炙烤的塑料壳,顷刻间缩成一个巴掌大的迷你体育馆。周廷昱站在雨中,双手十指再度相扣,指环中的精神力源源不断地朝着地上小小的体育馆缠绕过去,直至将它裹成个粽子。 他飞快摘下一枚指环,紧紧扣在“粽子”上,然后抓起周岩山背在自己背上转身就跑。 “你,把房子……咳咳……”周岩山意识有点模糊,隐约看到他做了什么。 “变成‘傀’了。”周廷昱替他说完,“坚持不了多久,不因很快会打破的。那玩意儿对精神力无效,靠空间压缩只能困他一时。” 此时,雨停了。 当初选这个境除了因果简单斥力相对平和以外,还因为这个境的范围很小。就一个学校,不到一万平方米的面积。体育馆位于学校东南面,再往南几百米到达境的边界,他就能把周岩山扔出去了。 至于他自己,了不起玩命再困不因一次。 边界近在眼前,周廷昱已看见空间被扭曲的那条线。然而他终究没能抵达那条线,曾经他坐过的那条龙早已盘踞在那条线的另一端,只等着他到来时给他致命一击。 龙尾猛地扫过,周廷昱只来得及将已经昏迷的周岩山推开,自己则硬生生接了龙尾这一击,整个人被扫飞出去,狠狠撞上边境前的一棵树。 周廷昱闷哼一声摔趴在地,腰背似被撞断般痛得他半天爬不起来。 他抬头眯着眼勉力看去。看到不因抱着吕雁缓步走来,将昏迷的吕雁放在一旁,然后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一抹赞赏。 “不错,能封住我两分钟的业师不多。要不是提前放了‘茧’在这里,还真让你带他走了。”说着,他举起禅杖对准周廷昱的额头,“虽然对周岩山来说你算不上朋友,但你若因他死了,他也会痛苦,大概能体会到一点当年我的感受。” “你想要的不过一个答案罢了,有必要造杀孽?”周廷昱抬头看着他。 不因放下禅杖,思考片刻后说道:“我之前也以为我想要的是答案,直到刚才我给了周岩山致命一击,我才明白,我想要的不是他的答案,而是感同身受。” 周廷昱咬牙,这个回答灭了他所有拖延时间的借口。 “周岩山是头孤狼,身边除了周锦书就只有你走得近。女人我是不杀的,委屈你了。” 不因说着再度举起禅杖,朝周廷昱的脖子刺下去。 第49章 实力差距 那只手是何时出现在他手腕下方的,不因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的,不因也不知道。当“有人”这个信息出现在脑海时,那只手已经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腕。似乎没用什么力,他握着禅杖的手却动弹不了分毫。 不因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后背窜起一阵恐惧的战栗。哪怕这只手已经出现在他视野,他依旧没有身侧站了个人的实感,没有气息,没有精神力,像一棵树突然朝他伸出枝叶。 周廷昱先是注意到不因神色有异,然后才发现他没有刺下禅杖的原因。移动视线,周廷昱看见一只手,然而在他继续移动视线想看向这手的主人时,眼前突然一黑,他昏倒过去。 不因瞬间后撤,飞快远离好几米后才定睛去看那人的脸。 “你……是谁?”不因紧锁了眉头,犹豫地开口问道。然而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多余,他又不是不认识。 “谈谈。”关池放下手,侧目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沉静。 也依旧那身宽大的白色t恤和军绿色工装裤,微乱的额发半遮眉眼,复古的圆形眼镜架在鼻梁上,看起来斯文俊秀人畜无害。 突然,不因转头看向周岩山的方向,这才发现人已消失。就是说,他不仅没察觉关池入境,也没察觉关池将周岩山送出去了,连关池靠近他身侧他都一无所知,直到他出手碰触他。 自从不因能入因果境的那天起,没有人能做到这个程度,连他的授业恩师都不行。不因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握着禅杖的手微微颤抖。人的恐惧往往源于未知,此时的不因无法理解刚才经历的那一瞬,也无法理解眼前站着的清雅少年。 “你到底是谁?”不因依旧问道,同时下意识又退一步。 “当年,如果你将自己与聂筱然真正的关系告诉周岩山,他可能会重新考虑那件事的处理方式。”关池蹲下身,将周廷昱扶起来送至境的边界,然后推了出去。 此言一出,不因脸色更白了几分,心脏仿佛被恐惧慑住,每一记跳动带起的战栗都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手脚僵硬得无法动弹。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自从聂筱然死后。关池怎会知道?哪怕刚才那一瞬他还看了他的因果线,也不可能立刻知道这件已被改过因果线的事。 难道说他进过他的因果境?不对,关池在今天之前都没有靠近过他。在周锦书的病房第一次见,他离他最近时也隔着一张病床。他没有机会碰他的因果线,只有刚才那一瞬。 那一瞬,关池送离周岩山,阻止他伤人,还看了他的因果线,而且是被修正过的因果线。这已超出不因对正常业师的认知范围。 人的恐惧达到极限会做什么,大概每个人都不同。怯懦者会选择逃避,卑劣者会选择加入,自尊者会选择消灭恐惧源。 不因无疑是骄傲和高自尊的类型,所以他此时会采取的行动亦在关池预料之中。 两条精神力凝成的巨龙从不因身后猛地窜出来,连施放成形的时间都没有。须臾之间,两条龙已咆哮着冲到关池面前。不因紧随其后高高跃起,双手抡着禅杖躬身用尽全力打下去。 关池挺身而立,一动不动只抬头看向不因。 巨龙在即将碰触关池的一瞬突然如风般散去了,无声无息无形,像从没存在过。不因甚至没看到关池出手,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中静若平湖,一丝涟漪都没有。可以说是冷静,也可以说是冷情。这云淡风轻的一眼之下,不因已明白自己在关池眼中连粒尘埃都算不上。 恼怒,不甘,羞愤,各种不堪的情绪蜂拥而至,使得不因这一击下得更狠更快。 关池抬手接住他的禅杖,像接住一片落叶。不能说轻若无物,但看起来确实没费更多力气了。 不因大吼一声,全身肌肉偾张青筋暴起,紧握禅杖的双手猛地向下压去,似燃尽所有精神力也在所不惜,只为将这注定徒劳的一击落下去。他可以打不中,但不能连打都打不下去。 关池无声叹了一息,翻转手掌将禅杖微微顶起,食指与中指交错一弹。 只听一声脆响,那凝注了不因所有精神力的禅杖应声而断。前半截深深插入一旁的树干,另半截依旧在不因手中。 尚未落地的不因握着半截禅杖神色迷茫,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关池伸手在他胸前轻敲一记。 在不因眼里,确实只是像敲门一样轻轻敲了一下。然而这一下的力道从关池弯曲的指关节传递到他胸前,再抵达他的骨头和五脏六腑时,和“轻”字就再无关系了。 在这无声一击之后,不因矮身跪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胸骨和内脏好像都被震碎了,喉管痛得每一记喘息都如被刀割。 关池垂眸看着他的头顶,心中想的却是与眼下毫无关联的问题——现在的和尚,已经不用烫戒疤了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聂筱然的事?” 失去战斗能力的不因似乎终于冷静下来,心中的恐惧落到了实处,也终于正视了自己与眼前这个少年如天堑鸿沟般的实力差距。 “猜的。”关池还在想戒疤的事,于是答得心不在焉。 不因冷笑一记,要谈的是他,胡扯的也是他。 “你要为周岩山报仇?”不因问道。 关池回神,摇头道:“自己的仇自己报,何况究竟算不算仇还两说。” “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关池转身走向吕雁。 不因闪身来到吕雁身前,半截禅杖猛地一挥。关池足尖轻点,跃起后退时看到不因摆出戒备的姿态。 “你究竟想干什么?聂明心。”关池微歪着头看向他,脸上一抹无奈,“行不知所以,言不知所谓。你恨的究竟是周岩山,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不因冷眼看着他,紧抿了唇不吱声。 “十几年修佛,我执与他执,你一个都没放下。既渡不了人也渡不了己,徒增岁月和修为。”关池说着缓步走向前,“今日你带走吕雁,便会成为下一个杜方鸣。这是你要的?” “我不会。”不因握着半截禅杖的手逐渐用力,他声音沙哑,别开眼没去接关池那洞若观火却静如止水的目光。 打不过也说不过,不因不知自己此时除了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关池若执意取吕雁性命,他根本阻止不了。所以他站在这里,也是徒劳。 他这一生,似乎做什么都徒劳。 “早在周岩山发现余北泉的因果线有异之前,聂筱然已经什么都告诉你了?”关池缓缓开口,见他没有否认便继续说道:“你怨的不是周岩山没告诉你这件事,而是没告诉你他发现这件事了。你根本不相信周岩山有能力解决,如同他也不相信你一样。你们的差别仅在于他有的选,而当时的你已经没有了。” 不因咬紧牙根,握着断禅杖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 见不因默认,关池的语速更慢了些,他缓缓道出不因最大的秘密。 “当时的聂筱然,是不是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不因的脸色陡然惨白如纸,唇边的血色都在这句话入耳时褪去了。 “你,怎么……”不因双目赤红,喉咙如堵了石头,每个字出口都极费力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关池,脚下却退了一步,似想逃离。 “因为不合理。”关池垂下眼,片刻后抬头看向他,缓声说道:“聂筱然与你同族同龄同班,自然关系匪浅,但不可能比与你在因果境中有多次过命交情的周岩山更近。你的恨,只有更深的血脉亲缘能解释。” 不因神色怔怔,红着眼眶似泫然欲泣。他垂下手,抬起头看向已降下夜幕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他以为这件事已经随着聂筱然的死而烟消云散了,不会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为了不暴露这件事,他和聂筱然甚至相互进入对方的因果境更改了彼此的因果线。漫长岁月中,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那个小生命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一切是不是都是他的幻觉。 她死后,他遁入佛门,欲斩三千烦恼丝,却终究斩不断那根由情缘和亲缘交织而成的因果线。那条线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它一直存在,否则今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周岩山不知道这件事,他比你们年纪小,没开窍,也看不懂你们视线中的情愫往来,对你们相互修改过的因果线更一无所知。今日你将一切归咎于他,明日你会接怎样的果。考虑过吗?” 关池依旧语气缓缓,神色沉静,完全没被不因的悲痛影响,像个慈悲却冷情的佛,普度众生的同时又无视众生的苦。 不因低头冷笑一声,唇边一抹鲜血滑下,“既做了,还惦记什么果。他再无辜,杀妻丧子也有他一份功劳。既有他一分因,就要他偿一分果。我有错?何况我又没真要他性命。” 这话倒是不错,关池垂眸,无心不代表无责。 因果线的形成从来不管有心无心,只看做没做,强弱之差罢了。 第50章 人精 两天后,周岩山出了icu转入特护病房。病房墙角的花堆了不少,毕竟自家医院的董事长住院,走过路过都得进来看一眼,哪怕是看他死没死呢。总不好空手来,多少扔朵花。 这次的任务将三个周家人全部送进医院,一个没落下。周廷昱伤势相对较轻,断了两根肋骨。周岩山的伤最重,不因那一击导致他心脏主动脉受损,幸好及时手术抢回一条命。 一如不因所说,他没打算杀他,否则那一下会贯穿他的心脏。周廷昱也用不着冒险进因果境抢人了,直接拉周岩山去火葬场就行。 不因的伤也不轻,但他离开了,带着吕雁一起。 将对聂筱然的情感投射到吕雁身上,在旁人看来大约是蠢之又蠢的事,但对不因来说这已是唯一能渡己出苦海的方式。 她俩完全不同,虽然都是为了至亲至爱弃自身于不顾。可聂筱然是纠结痛苦的,她一直在挣扎,甚至有过无声的求救。吕雁是主动的,无半分犹疑和悔意的,毕竟她心智发育有障碍,对善恶没那么清晰的判断力。杜方鸣将她从吕家带出来后,也从未尽过规劝教导的职责。 如今不因带她走,无异于断了自己和披泽寺的缘分,也断了自己在业师门的未来。若据实以告,事务司很可能将不因列入追查名单。到不了即时清算的程度,但从门派除名是板上钉钉了。他的入境媒介禅杖已被关池毁去,短时间也入不了因果境了。 关池站在病房窗台边,脚边花团锦簇的。 “周廷昱为什么要找你‘守尸’,他怎么不找周锦书?”周岩山戴着呼吸面罩,闷着声音问道。 “周锦书手脚不方便。”关池答道,“大概也不想她担心。” 倒也说得过去,周廷昱可能是从周锦书那里听说关池是业师的。周岩山轻“嗯”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才动了心脏手术,哪怕身体素质再好此时也是病猫一只,一句话出来得休息半天。周岩山喘着气缓了缓,继续道:“你说你进去的时候不因已经离开了,那你怎么知道吕雁是被他带走,而不是被他杀了?” 关池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花瓣,在指尖缓慢搓着。 “我打电话问他的。” 周岩山:“……” 好说辞,连求证都没办法。他今早醒来第一时间就给不因去了电话,莫名其妙被捅进icu,不问清楚死都死不瞑目,然而手机提示是空号。 “那你有没有问他到底为什么……咳咳咳……”话说得有点急,周岩山猛地呛咳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上爬上浅浅的一抹红。 “他没告诉你吗?”关池依旧立在窗边,指腹一下下揉搓着花瓣,搓的手指上全是黏腻花汁。 周岩山扯掉呼吸面罩很咳了一阵,半晌才平息下来。 “我不信,他那些质问绝不到要杀我的程度。他一定有事瞒着我。”周岩山哑声说道,“你倒是给我点水喝!” 关池顿了顿,丢掉指尖捏着的花瓣,来到床边拿起柜子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沾涂在他唇边。 “……您过于斯文了。”周岩山无奈说道,“劳驾床升起来,我自己喝。” “医生说喝水会加重心脏循环负担,容易胸腔积液。”关池说道,却依旧按动电钮将床头部分升起来了,并把水杯递给他。 周岩山接过水杯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关同学这说到就行,决定权在你,你爱死不死的态度真是感人。要真有这样一个徒弟倒是不用惦记真心换真心了,他压根儿没心。 要不是周家人全灭,不因出走,估计八抬大轿也把关同学抬不来。现在他能出现在他床前,已经给面子了。 “不因的因果线是不是被改过?” 周岩山终于问到关键处,关池挑眉看他一眼,浅笑了笑说:“不清楚。” “下次非揍得那和尚……”话未完,周岩山便住了口,眉眼沉寂下来。 他知道,他和他不会有下次见的机会了,可笑的是他连真正的理由都不知道。擅自出现又擅自离开,除了在他心口开了个洞,什么都没留下。 周岩山已经很多年没这么憋屈过了,他咬了咬牙根,紧着拳在床头柜上捶了一记。柜子上的果盘被震落,苹果橙子滚一地。 关池侧目看他片刻,“自己捡。” “你还是人吗?”周岩山终于憋不住。他身心受创,这熊孩子一点同情心都舍不得施舍。 “你见过那位娄先生吗?”关池突然问道。 周岩山摇头,一手按着心口的伤一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周廷昱和不因见过。” “你干什么?” “撒尿。” “挂着尿袋呢。” 周岩山一鲠,难怪自己一直有种想尿尿不出来的感觉。他缓缓收腿坐回去,拉着被子将自己下半身盖上,说:“帮忙按个铃谢谢。” 看着周岩山别扭的样子,关池竟有点恍惚,再回神时已被人赶出病房。门里传来周岩山半阴不阳的挤兑,“手术两天了还不拔导尿管,等我自己拔呢?” “没没。周董,这不是想尽量减少你活动量,让你好好休养嘛。”医生解释着,“不过周董您恢复得真快,很少有人动了心脏手术两天就有力气骂人的……” 关池失笑,转身离开病房门前。 出了心血管住院部,关池来到外科楼,在护士站问了周廷昱所在的病房,径自去敲了门。 门未关,周廷昱正在接电话。病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坐在他病床前剥橘子,另一个靠在床侧的墙边看手机。两人看见关池,目光审视地打量过后转头看向周廷昱。 周廷昱一边讲电话一边冲关池招手,示意他进来。 关池微点头打招呼,径自走到窗边靠着。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位置,无论在谁的病房他都爱靠在墙角的窗台边看外面。这个位置距整间病房的核心,也就是病人所在的病床距离最远。 周廷昱挂上电话,对坐在他床前的两人说道:“先确认死者和同行者身份信息和社会关系。摸排走访现场附近居民,有可疑情况的一起收集。有消息再说,去。” 支走了同事,周廷昱转头看向关池,表情信息很明确——有事快说。他不至于以为关池来探病的,关系没到这份儿上。 然而关池依旧只看着他,目光聚焦的地方却好像没在他脸上,而是肩颈处。周廷昱不禁转头看了看自己肩侧方。 “你看到什么脏东西了?”他问道。 “确实不太干净。”关池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这句调侃,以至于周廷昱一时怀疑他是不是认真的。 见周廷昱面色迟疑,关池垂下眼,明白自己确实没什么开玩笑的天分。 “关于那位娄先生,你知道些什么?”关池问道。 周廷昱眉头一跳,面露警觉,“问这个干什么?” “听周岩山说的,感觉和我一位故人有点像,找你这个第一手资料掌握人确认一下。”关池随口瞎掰,面不改色心不跳。 “故人,”周廷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般我们管这叫‘朋友’。何况你才十七岁,哪来的五十多岁的故人?你会用这个词,证明周岩山根本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不愧是做警察的,明察秋毫。 关池想了想,抬头说道:“忘年交。” 周廷昱一鲠,这孩子胡说八道起来半点不走心,能接一句是一句。他想起他和关池初见时,关池回答他的那句“人缘好”,和今天这句“忘年交”的敷衍程度一模一样。 “姓娄的不是你能招惹的。我们几个拖他一段时间都用尽手段了,以后还不知要应对多少麻烦。你别找事,护不住你。”周廷昱正色说道。 看出来周廷昱不会告诉他什么了,关池直起后背离开窗台,侧目看着窗外天光思考片刻,也不是非要他说出口。 思及此,关池离开窗边来到周廷昱床前,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果刀直接架在周廷昱脖子上。 周廷昱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发颠,然而下一刻,周廷昱突然反应过来,立即挥开他的手。 “你,真行。”周廷昱咬牙切齿,这死小孩过于聪明了,连他都上当了。 关池借架刀掩饰自己碰触他因果线的真实目的,成功让他给了他几秒钟时间去读自己的因果线。 “娄易,”关池后退一步,点点头说道:“是我认错了,应该不是故交,除非他改名字了。” 演得挺尽职尽责,还记得给自己以后改口留后路。这是什么人精!周廷昱脸色漆黑,枉他多年老刑警,竟被个小屁孩儿摆了一道。 关池转身行至病房门边,犹豫片刻还是回头说道: “你的师承因果线里出现‘穷途’二字。指周家还是傅家,想必你心里清楚。” 周廷昱的瞳孔骤然一缩,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扯动侧腹的伤顿时痛得他闷哼一声躬身伏趴下去。他一手捂着伤处,忍着剧痛伸手去抓床头的手机。 关池垂下眼,转头离开。 第51章 老狐狸 周廷昱消失得很突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周锦书出院当天,连周岩山都坐着轮椅来走了个过场,周廷昱却没出现。打听后才知道,他几天前就自己办了出院手续,签了免责协议强行出院了。 医院的人只知道周锦书和周董事长关系匪浅,周廷昱的动向自然没人跟周岩山提。 “你对他做什么了?”周岩山叼着棒棒糖看向周锦书,意味深长地问道。 “收起你肮脏的想法。”周锦书指着他的脑门瞪他一眼,掏出手机打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周锦书点开免提,问道: “哪儿呢?” 听筒里传来滋滋啦啦的杂音,周廷昱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似乎还喘着粗气。 “在爬山。” 周锦书和周岩山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疑惑。断两根肋骨的人,提前出院,去爬山。 “非等我问是?说清楚,怎么个情况。”周锦书没耐性,将手机撂病床上,转身继续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担心我?”周廷昱似乎在笑,语气不是很正经。 “开着免提呢啊,你家太子爷在旁边。”周锦书瞥周岩山一眼,见他破天荒地没嘴欠,反而皱了眉。 “放心,很快回去。这边信号不好,回头联系你。” 电话挂断了,再拨过去就一直是不在服务区的状态,似乎真的信号不好。周锦书啧一声扔下手机,嘟囔一句“稀罕似的”。 周岩山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他看着自己手机上,周廷昱刚发来的一条信息,心口如被人突然压了块石头,有点重又有点闷。 ——傅家。 当初将周廷昱推到前面时,并非没想过给傅家招祸的可能。但傅家向来隐秘,本家居住地鲜为人知。别说修罗道,连人间道业师知道傅家在哪的都屈指可数。傅家人甚至不会主动接事务司的任务。 大隐隐于市,傅家人成年后少部分会分散在各地从事与业师毫不相干的营生。只有家族内部下令时,才会冒头出来协助处理一些业师门的事务。未成年的傅家人,则几乎都在本家待着。 周廷昱这唯一一个傅家外姓弟子,之所以懒得做业师任务,与傅家这传统有很大干系。自从他出师,应该没有再回过傅家了。这次去得这么急,必然和之前用傀术假装消因果线有关系。 ——地址发我。 周岩山回信息。 ——暂时不必,有事会找你。 周岩山看着这条信息思考片刻,回了个“好”字。 周廷昱的自尊不允许他轻易向人求援,若不是并无十足把握护住傅家,连他回傅家的事可能都不会告诉周岩山。 不知道傅家所在地,就算不出周廷昱此时到没到傅家。他是为以防万一才提前打招呼,还是情况已经不对了? 目送周锦书上了车,周岩山回到病房,捏着手机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刚接通,听筒里立即传来一句“孙贼”,将他那声“爷爷”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每次他爷爷叫他都像在骂人,应该是故意的。 “喂?说话啊孙贼,能听见吗?喂?”老头吼得中气十足,听起来身体不错。 周岩山叹息一声,“爷爷。” 周瑞阳在电话另一边开心地笑起来,“嘿嘿,乖。啥事儿啊孙贼?” “知道傅家在哪吗?” 周瑞阳没声儿了,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答道:“除非你打算去傅家提亲,否则我不会告诉你的。” “跟谁提亲?”周岩山皱眉,这哪儿跟哪儿,他什么时候又跟傅家有婚约了?他爷爷把他卖了几家啊。 “随便。去给傅家当上门女婿,成为傅家人。我想办法帮你问地址。”周瑞阳说道。 周岩山面无表情地挂上电话,他就多余打这个电话。送上门给老头取乐,说个“不知道”能要老头儿的命。 连周瑞阳这老狐狸都不知道傅家的位置,娄易大概率也没这么快翻得出傅家老巢。 只有等周廷昱消息了。 半个月后周岩山出院,来接的除了周锦书外还有一个让人颇意外的人——叶方秋。 一身藏蓝色收腰长风衣盖住膝盖,敞开的领口松松扎一条青灰色丝巾,短发别了一边在耳后,露出耳垂上坠着的银色耳线。谈笑间那耳线微晃,将人的视线不停地往那修长白净的脖颈上引,配上精致淡雅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即干练又成熟。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出院手续要办,周锦书虽然手脚还缠着绷带,但签个字和指挥人把东西搬上车还是绰绰有余的。周岩山也不缺人伺候,医院多的是人挤破头欢送他滚蛋。有他这尊佛在住院部待着,工作氛围都紧张了。 回到家,叶方秋帮忙将住院的东西搬进屋,发现这座小二层联排别墅竟然比她预料的要干净整洁。 “你手脚有伤,还打扫屋子了?”叶方秋看向周锦书,脸上带着关心。 周锦书一愣,摇头道:“没有啊,家政打扫的。物美价廉随叫随到,一次八百。”她晃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问:“橙汁?奶茶?咖啡?” “白水,谢谢。”周岩山回答道。 周锦书回头看他,“问你了?叶老师喝什么?” “不用了。本以为需要帮你们收拾下屋子,贫穷限制了我的思维。没事我走了。”叶方秋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周岩山坐在客厅看着她的背影,“你专程来接我出院?” 叶方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眨眨眼,“很奇怪吗?” “你不像这么有礼貌的人。” 叶方秋木着脸,“我有没有礼貌不好说,你确实很没礼貌。行了,你们歇着。有事打电话。” 语毕,她转身出了门。 “她是不是不知道咱们看了吕雁的因果线?”周锦书倒了热水递给周岩山。 “当她是你呢。”周岩山依旧看着大门,答得心不在焉。 周锦书脸一垮,“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说话注意点。” 周岩山回神,转头挑眉看她一眼,“你对自己的本事误解有点深。” “行,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是病号我让着你。”周锦书气闷,坐在沙发上解锁手机开始点外卖,“喝粥啊,你现在只能喝粥。” “你最近出门警觉着点,感觉有人跟踪的话告诉我一声,别又傻不愣登被人敲闷棍。”周岩山说道。 周锦书停下滑动手机的手指,惊讶道:“姓娄的还没走呢?” “叶方秋不会无缘无故献殷勤,八成是娄易指使。看样子他没全信周廷昱,还在盯我和我身边的人。你自己留心。” 周锦书思考片刻,神色也沉下来,“你身边可不止我一个人,要提醒一下关池吗?” 周岩山脸一黑,“他算?老子出院都不露脸,叶方秋疯了才会觉得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得,难怪一直气儿不顺,因为关池没来接他。一把年纪这么幼稚,真好意思。周锦书撇着嘴腹诽。 “你我受伤的事我没跟周家说,你回头别说漏了。”周岩山叮嘱一句。 “嗯。”周锦书继续点外卖。 “实验室那边你周六还是去看一眼。” “嗯。” “要是有什么异常一定告诉我。” 周锦书放下手机,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有话直说不会死的。” “提醒关池小心点。” 周锦书心中奔过一万匹草泥马。 第52章 世界和平 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叶方秋没想到周岩山对她依旧这么了解。在礼貌方面,她确实没什么进步。若非娄易要求她留下继续观察周岩山,她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算不上背叛,毕竟从没在同一边站过。她只是隐瞒罢了。 “能自然地出现在周岩山身边的人,只有你。周廷昱给的消除因果线的方法并非没有漏洞,还需要时间验证。但周岩山干预的那条因果线被人为抹去是事实,这事必然是他或他身边的人做的。你留下,是保险也是希望,就当帮我忙。” 娄易说到这个程度,她没法拒绝。 先前吕雁和杜方鸣的事是她出面的,周岩山不可能不看吕雁的因果线,所以一定知道她真正的立场。娄易依旧说他和周岩山本就不是敌人,可以坦诚沟通,共同合作。 叶方秋知道周岩山是什么样的人,几乎可以断定那条消失的因果线不是他的手笔。周岩山表面看着没底线没原则,整天撩猫逗狗不干正经事,骨子里其实是再传统不过的人,他轻易不会违反门规的。 如此一来,按当时当地的情况,能做到的确实只有周廷昱。总不可能是周锦书那个废柴。 可娄易主意已定,她多说无用。 还叫她有机会尽量把周岩山争取过来,简直天方夜谭。靠什么争取,十几年前就断了的那条姻缘线吗?不如送他重新投胎然后托生到娄家,这种可能性大一点。 万一真如娄易所说,周廷昱是假的,那倒确实只有盯周岩山这一条路可走。争取周岩山主动配合是不可能的,打探一下应该能行。 叶方秋抱着这样的念头再度出现在周岩山面前,面对他审视的目光也能坦然应对。彼此心知肚明,那就各凭本事。 周锦书和周岩山两人的因果线,在绑架他们的那天都已经找人间道业师看过了,确实没有任何有关抹除因果线的记录,连沾边的关键词都没有。如果不是他们相互更改过因果线,那就确实和他们无关。 而以这师徒俩的性子,绝做不出互改因果线的事。那么除了周廷昱,还有可能是谁呢? 叶方秋转动着她的镜面魔方,坐在实验室的电脑前思考着。桌前人来人往,时不时有学生过来登记取用试剂。 “叶老师,关池是请假了吗?”周锦书走进这间实验室,手上拿着一个本子。 “对,他说老家有事,周四就请假了,下周五回来。”叶方秋答道,“下次的实验应该能参加。” “行,那我这周就不给他打出勤了。”周锦书说着就转身,打算离开。 叶方秋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叫住周锦书。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关池的?” 周锦书停下脚步,转头时脸上带着笑,“还不是托你的福才认识的。诶对啊,我还从没问过你。”她两步走过来躬身看向叶方秋,“楚瑶同学,最近还缠着你呢?” 叶方秋一怔,没料到话题会转向这个方向,“这话打哪论的?她以前也没缠过我啊。” “真的假的!”周锦书一脸震惊,“哎呦我的小可怜儿,搞半天正主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等会儿。”叶方秋站起身,神色认真起来,“楚瑶怎么了?” 周锦书撇着嘴,支吾半天没说句整话,还有缓缓往后退的趋势,“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多嘴了。告辞。” 叶方秋一把捞过周锦书的肩,面带微笑,“聊聊。我的学生似乎有不少事瞒着我,还是跟我有关的事。” “叶老师!我还要去交考勤表,实验室主任在等我……我错了叶老师!”周锦书一边大叫着求饶一边将手中的考勤表挥舞得老高。 叶方秋一把夺过来,将考勤表塞给路过的一个实验员,“帮忙带给刘主任,多谢。” 周锦书欲哭无泪,本来只想找个借口转移叶方秋对关池的注意力,没想到转移得这么彻底,她低估了叶方秋对学生的重视程度。幸好叶方秋是修罗道的,否则分分钟穿帮。 出院复课后,周锦书为了补上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和家教落下的工作量,几乎每天早出晚归。周岩山则趁着养伤拒了好几次事务司指派的任务,开车在附近小区到处找老头儿们下象棋。输多赢少但开心,有生之年都没过这么舒坦过。 唯一的担忧是,周廷昱一直没消息了,电话始终不在服务区。也不知傅家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怎么能连现代通讯设备都不用呢? 叶方秋时不时过来看看周岩山,像个普通朋友,席地而坐话过往谈未来,说说学校趣事、骂骂教育局领导。心血来潮还会在小院子里搞点烧烤,三人吃喝一顿倒也酣畅,只要不提因果线。 “你为什么非得跟着娄易干呢?”酒过三巡,周岩山捅破窗户纸。 夜色中,叶方秋一边翻着烤串儿,一边神色坦然地说道:“我你还不了解吗。还能为什么,报恩呗。” “多大恩,值得你正道都不走了。”周锦书啃一口烤肉,嘟囔着嘴说道。 叶方秋轻笑一声,没吭声。 “她哪有什么正道邪道。修罗道向来自我和极端,只走自己认定的道。”周岩山替她解释,抓着啤酒瓶在桌角磕了一下,瓶盖飞起的瞬间被他握住,扔在桌面上。 “这么说。如果没有娄先生,我大概率会埋骨他乡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事儿有趣,我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叶方秋将烤好的肉放进托盘,端来桌上放下,拿起自己的酒杯小喝了一口,“吃啊,一会儿凉了。” “所以他给你留了什么任务?”周岩山拿起一串烤肉往嘴里送。 周锦书略吃惊地瞥他一眼,问这么直白。 “猜也猜到了,还用问?”叶方秋放下酒杯,在周岩山身边坐下,“自然是想办法拉你入伙。” 周岩山点点头,确实能猜到,但没猜到她会答得这么坦诚。 “什么好处?”周锦书双肘撑着桌子往叶方秋的反向凑,满脸期待。 “你的话,给钱就行了。”叶方秋笑了笑,“周家未来家主的价码谁给得起,他也不需要。” 周岩山挑眉,“我喝风长大的?怎么就不需要了。” “周岩山肯屈居人下听人调遣,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叶方秋嗤笑一声,继续喝酒。“你至今过得顺风顺水,知人间疾苦却不入人间疾苦,既不追名逐利也无爱恨要讨。说真的,你会隶属人间道还挺奇怪的,天道更适合你。” “看见没,还得交投名状。”周岩山也拿起酒瓶,转头冲周锦书说道。 “不至于,但无欲无求的合作者很难让人信任。这个道理不必我解释。”叶方秋微笑着说道,“我一开始就对拉你入伙这件事不抱希望,混个时间罢了。过几个月我就走,辛苦你们忍忍,让我把我的因果线塑起来,好应付娄先生查问。” 原来是为了造因果线,周锦书恍然大悟。 “你倒是见过年近三十的无欲无求的男人呢?”周岩山瞥她一眼,将手中的烤串儿一口撸进嘴,一边嚼一边冲她笑。 叶方秋放酒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直视周岩山,“你什么欲求是周家满足不了的?” “都是成年人了,需要说那么直白吗?”周岩山一手撑在凳子上,歪头靠近她耳侧。 周锦书端着热腾腾的烤肉站起身,“我好像还有作业没写完,你们聊。” 叶方秋本能地侧头,想远离耳边突然袭来的气息,目光有些闪躲。 “我盼世界和平很久了。” 周岩山说完就端正坐好,面无表情地继续撸串喝酒。 周锦书早麻溜跑了,她一看周岩山那副嘴脸就知道他又要不干人事,得给叶方秋留点面子。 叶方秋无语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你爷爷知道你这么幼稚吗?” “你刚才心里在想什么?来,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周岩山递给她一串烤肉。 “……在想世界和平。” 一个小小的试探罢了。 叶方秋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打算出工不出力,只混个因果线就行。按她的脾气,在周岩山嚣张拿捏她的时候,她早该掀桌子了。可她忍了,证明她很在乎那位娄先生交给她的任务。 目前她没有找到足以匹配的交换条件,所以她只有耐着性子和他耗,要么耗到掌握周岩山真正想要的东西,要么耗到娄先生叫她回去。然而正如她所说,周岩山确实无欲无求。 如果说他真有什么愿望,大约就是人间再无走错的因果和不公的轮回。这与其说愿望,不如说是信仰。 第53章 镇宅 暑气彻底退去,晚风中已带出寒凉,再加几点秋雨,足以催促走夜路的人加快步伐。 傅云淇今日出门没带伞。她怀中抱着两坛菊花酒,臂弯间挂着几个风筝,背后竹篓里塞满了山茱萸,身边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叽叽喳喳笑闹着。 马上重阳节,作为村里的孩子王,傅云淇答应这几个皮猴起菊花酒的时候带他们一起去。今早看着天气还好,没想到挖出菊花酒摘了些山茱萸,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 “莫闹了,搞快点儿跑起走!回头感冒了你们妈老汉儿又要念叨我,好烦哦。”傅云淇着急起来就满口方言,也是她腾不出手,否则这几个走三步退两步的皮猴一人脑门儿上得多个包。 “云淇姐,今天没放成风筝,你改天再带我们去放风筝?”皮猴之一是个小光头,胖乎乎的手抓着傅云淇背后的竹篓,大有不答应就不放手的架势。 “要得嘛,你先回屋头去,这么大雨你们妈好着急哦。”傅云淇一手搂着俩酒坛,腾出一只手将几个孩子推开,催促他们快回家,“快点儿走!” 几个孩子追赶笑闹着跑远了。他们都住附近,只几分钟的路,倒不用担心走丢。 傅云淇的刘海贴在前额,雨珠顺着发梢滑过眉眼,她却没手去擦。 雨点打在小径旁的南竹和青冈树的叶子上,密集紧凑的噼啪声如爆竹般不停地炸响在耳边。傅云淇走得急,脚下的青石板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滑腻不堪。临近家门口时,她脚下一滑向后栽去,怀中一坛菊花酒瞬间坠下。 就在酒坛即将落地时,后仰着倒下的傅云淇抬起脚背,将酒坛稳稳接住,另一腿的膝盖弯折成直角,手中剩下的酒坛被高高抛起。她抬腿将脚背上那坛酒也踢至半空,站稳直起身子并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后,两坛酒稳稳落在她臂弯间。 “好险,差点糟蹋了。”傅云淇喃喃自语道,抱着酒坛跨进家门。 这是一座三进宅院,傅云淇穿过外院大门,绕过主屋拐进月门,来到后院的酒窖,将两坛菊花酒放进窖里。旁边厨房的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果然看见灶台上有留给她的饭菜。 一个馒头,一碟子酸菜鱼,一小盘凉拌土豆丝。傅云淇给自己倒了一两酒,喜滋滋地吃晚饭。 “诶,你也不热一下就吃上了。”一个十四岁的清朗少年迈步进来,手中拿着一条干燥的毛巾,“就知道你第一时间来觅食。” 他替她解开麻花辫,用毛巾擦干。 “你最聪明了,行。”傅云淇笑嘻嘻地说道,“练完功了?” “嗯,老妈说我这几个月有进步。” “真棒!”傅云淇顺口赞道。 “妈叫我明天入个境试试。”傅云濯语气平静,嘴角却难掩兴奋,弯得很明显。 “我陪你不?”傅云淇叼着馒头,仰头看向他。 “算了,你进去我还能历练什么?躲都躲不及了。”傅云濯酸溜溜地说道。 傅云淇举起手,够着他脑袋拍了拍,“迟早会超过我的。你小我四岁呢,不急。”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那些噼啪声响逐渐减弱,于是那几声棍棒落在身上的声音隔着雨幕传进未关门的厨房。 傅云淇眨眨眼,放下手站起身,来到窗边向外张望,“怎么了?谁在受罚?” 傅云濯也走过来,眯着眼朝对面的练功房看去,想了想说道:“我出来的时候,只有周大哥在。” 姐弟俩对视一眼,立即转身奔出厨房。 练功房的门被推出震天响,傅云淇披头散发,手中抓着个馒头站在门边,身旁是一脸焦急的弟弟傅云濯。 宽敞的训练场馆,周廷昱正跪在傅家家主傅红绫身前,后背衣衫渗出道道血痕。 傅红绫脸色铁青,抓着棍子的手都在抖,看起来怒不可遏。 “妈!你这是做啥子!”傅云淇丢下馒头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奋力去夺她手中的棍子。 傅云濯也跑过来,蹲下身看周廷昱的后背,“周哥,没事?” 傅红绫一把推开傅云淇,抬脚将傅云濯踢去一边,又一棍子狠狠抽在周廷昱后背。 周廷昱死咬着牙一声不吭,腰背直挺着无半点躲闪。他脸色白得像纸,身侧肋骨手术的位置传来阵阵剧痛。 “跟你们两个没关系,滚。”傅红绫冷声呵斥道。 “我不。”傅云淇双手紧紧抓着傅红绫的棍子,再不肯挪动半分。 傅云濯跪在周廷昱身旁,抬手将他护在身后,“妈,你这样打要打死他的。” 傅红绫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屋顶,然后闭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她松开手里的棍子,神色疲惫地转身回到座椅上坐下。 “没事,周大哥。”傅云淇蹲下身去看他后背,这才发现他侧腹的血更多,“我勒亲娘咧,你把他肋骨打断了哇?” 傅红绫一愣,赶紧站起身,想过来查看又犹豫着站在原地没抬脚。 “不是。”周廷昱说道,“旧伤。” “你有伤怎么不说呢?”傅云濯抬手就去解周廷昱衬衫扣子,扯开两颗后被周廷昱按住手腕。 “小伤,没事的。”他对着前面的傅红绫重重叩拜下去,沉声道:“此事是我欠考虑,给傅家引来大祸。还请师父尽快通知到每一位在外地的傅家业师,务必小心谨慎,掩藏一段时间。在事务司彻底解决这件事之前,我会留下,并竭尽所能保护这里。” 傅红绫呵笑一声,“你当你是谁。那姓娄的能不能找到这里都是问题,就算找到了,我傅家人用你个姓周的保护?给我滚出傅家,我不想再看见你。” 周廷昱沉默片刻,再度重重冲傅红绫磕了个头,站起身离开。 见状,傅云淇立马踢了傅云濯一脚,并冲他使了个眼色。傅云濯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去门边拿了把伞追上周廷昱。 “妈,气大伤身,你先坐下。”傅云淇扶着傅红绫坐回椅子,双手在她肩上来回捏着按摩,“到底什么事,很久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了。” “他不肯入赘。”傅红绫气呼呼地说道。 傅云淇给她按摩的手停下来,“我?” “不然呢?”傅红绫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有别的姐妹呢?” 傅云淇神色木然,继续给她按摩,“他刚才说什么要通知外地的傅家人,还说要保护傅家。这跟入赘有什么关系?” “这是小事。”傅红绫挥挥手,“一个修罗道跳梁小丑罢了,能在人间道掀多大风浪。关键是周廷昱这小子不肯嫁你啊!” 他肯嫁才是有病了! “你就为这个把人打成这样?”傅云淇满脸难以置信,“妈,现在已经是包办婚姻违法的年代了。再说,你怎么只问他,我愿不愿意你不问问啊?” 傅红绫转头,脸上浮现诧异的神色。 “你还用问吗?不是你整天闹着要和他成亲,我怎么可能答应他进傅家学傀术啊!” 傅云淇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腔久久吐不出,“六岁的话也作得数吗?!” “你六岁,他那会儿可已经十岁了。”傅红绫气得直拍椅子,“傅家傀术不传外姓,他答应入赘我才教他的!” “云濯十六了,他答应的话五句有三句都做不得数。你要求十岁的孩子一个吐沫一个钉哦?” “那我不管。”傅红绫眼睛瞪得滚圆,“要么他入赘,要么永远别踏入傅家这座山。我就当没他这个弟子!” 闻言,傅云淇松一口气。还行,不是太严重的后果,她以为她妈要弄死周廷昱。 “好嘛,不气不气。那个没良心的徒弟,不要就不要了。身体要紧。”傅云淇拍拍她后背给她顺气。 “去给我拿杯水。”傅红绫说道。 “好。” 待傅云淇出门,傅红绫的神色立即凝重起来,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通知外面的傅家人十天内全部回来。” 用入赘的事将消除因果线的事盖过去了。傅红绫真正气的是周廷昱利用傀术坑蒙拐骗,这对傅家来说是侮辱。往严重了说,是对傅家先祖不敬,那几棍子都是轻的。现在的年轻人,对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越来越不尊重了。 至于那位娄先生,得想法子摸摸底细。若周廷昱没有夸大其词,这事儿恐怕不容易善了。 傅红绫做好安排,还没等到想要的消息,就接到了事务司发出召集令,点名傅云淇前往宿邕山对接一项联合任务。从事务司给的任务说明上看,这任务和修罗道有关。 这几天修罗道出现在的频次有点高。万事皆有因果,事情既已找上门,逃避不是办法。傅家轻易不找事,但事来了也不怕事。傅红绫应下事务司的请托,并将周廷昱留了下来。 傅云淇不在,他得留下镇宅。 第54章 没先例 宿邕山四季如春,最冷的季节也在十度左右。值此深秋,天气不冷不热很是宜人。 傅云淇很少离开傅家,这趟宿邕山之行对她来说算是出远门了,高铁倒飞机汽车转摩的,足足折腾了五个小时。弟弟傅云濯怕她走丢,在手机上给她装了各种地图导航软件、打车软件,以及防诈骗软件。 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不如直接给她钱。 因为导航只能导到山脚下,而山间小径狭窄,没有任何一款四轮车能上山。山势陡峭,盘山路的倾斜程度也杜绝了电瓶车上山的可能。 简言之,只能爬。 于是傅云淇又爬了四个小时,终于在天黑前登上了山顶。她刚站稳脚,就看见一架直升机从空中飞过,螺旋桨嗡嗡轰鸣着悬停在前面空旷的草地上方。 舱门打开,一个身穿迷彩连体服的人从飞机上跳下来,稳稳落在地面。那人回头朝机舱招招手,直升机里扔下一个旅行手提包,然后缓缓升去高空飞走了。 “妈耶,上山坐飞机嗦。”傅云淇小声念叨着,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往前走。按事务司给的地址,周家祖宅应该就在前方不远了。 傅云淇低着头走路,没注意到那位“土豪”四下张望一阵后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她从他身侧走过,他甩手就将旅行手提包扔进她怀里。傅云淇本能地接住,诧异地抬头看向他。 “怎么就一个人来接,周家穷得连佣人都雇不起了吗?” 那人自顾说着,一边摇头一边向前走去,没给傅云淇张嘴的机会。 “诶,你等等。”傅云淇抱着他的旅行包急忙跟上去。 “等什么,自己跟上。没叫你带路都不错了,还叫我等。” 那人身量不高,脚程却极快,转眼落下傅云淇一大截。她身后背着自己的包,身前抱着他的包,虽有负重但绝没到影响步速的程度,竟一路小跑都没追上他。 于是两人一个在前面走得昂首阔步,一个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就这样一前一后到了周家祖宅的大门前。 傅云淇气得面色通红,将旅行包扔在他脚边大声说道:“你再不自己拿老子给你丢求喽!” 听见这话,那人才惊讶地挑眉看向她,“你不是周家派来接我的?” “老子接你个仙人!” 傅云淇刚骂完,面前的大门就开了。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老人伸了个头出来,打量他们一眼后又将门关上了。片刻后,两扇铁门缓缓开启,发出厚重沉闷的一声“吱吖”,可见这门很有点分量。 “傅小姐,秦先生,请进。”那位老者戴着白手套。他微微躬身,礼貌地引他们进门,“少爷等你们很久了。” “少爷?谁啊,周岩山吗?”秦屹蹙眉,一手挎着自己的旅行包,一手将傅云淇背后的包也接过来,“不该是你们老爷等我们吗?” “你干嘛,”傅云淇伸手去抓自己的背包,“我自己拿!” 秦屹没理她,径自将包背在自己肩上,继续问那位老者:“事务司明确说任务对接人是周老爷。如果周老爷不在,我就回去了。” “请。”老仆没有多余的话,依旧只有这个字。他躬身抬手,示意他们跟他走。 宅院如同一个小型园林,假山喷泉、亭台鱼池、九曲回廊一个不少,三人绕行近十分钟才看见正屋大堂。 抬脚迈过及膝的门槛,老人引他们进了屋,并招呼门边站着的佣人去沏茶。 大堂敞亮,四扇对开雕花木门以及两旁的菱格轩窗都是开着的。两排红木座椅套着宝蓝色椅套,中间方形茶几上的托盘里搁着倒扣的茶碗。正中一对儿主座椅是空的,没人。 “怎么连周岩山都不在,这就是周家的待客之道。”秦屹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尚未跨过门槛,一个高大的人影便笼罩下来,吓得他连忙后退两步。 和秦屹这不到一米七的身高相比,周岩山近一米九的个子算巨人了。他甩着手站在门前,诧异地看着身前的两个矮子。 “进去啊,杵这儿干什么?”周岩山迈进门,走到侧边一排座椅的第一个位置坐下,转头朝着大门的方向说道:“你玩儿够了也过来坐,说正事了。” “是,少爷。如您吩咐。” 老人微微躬身,右手抬起划了个弧线,指尖落在自己左肩,规规矩矩冲周岩山行了一礼,“另外,请叫我塞巴斯酱,少爷。” “好的,塞巴斯酱爷爷。请快点把事务司的资料发给他们,塞巴斯酱爷爷。”周岩山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右脚搭在左腿膝盖上,右胳膊搭在右腿膝盖处,拿出几张a4纸翻看着。 秦屹和傅云淇僵在门边,很想当下立刻随便进一个因果境里躲躲。这场面放在哪都是足以让人消化个两三天才有勇气面对的程度。人间道业师第一的周家家主,八十一岁的周瑞阳,在玩sply——他俩造了什么孽要看见这个? 不过这老头儿看起来半点没有八十岁的样子,满头银丝整齐地向后梳着,脸上皱纹虽多却不显老态,细看之下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周瑞阳欣赏着两个年轻人被雷得里嫩外焦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走到主位坐下,周瑞阳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张纸,放在手边的几案示意秦屹和傅云淇来取。 女佣端着茶盘迈进门,在周岩山手边放了一盏,又在对面两个座椅中间的茶案上放了两盏。 “周,爷爷好。”傅云淇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冲周瑞阳打招呼,上前取走一份资料。 秦屹跟着走上前,勉强挤出个笑容,“周老。” “你是秦无疆的大孙子?”周瑞阳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茶壶,对着壶嘴小喝一口,又摸出一个短烟杆,从吊着的烟袋里扣了些烟丝出来填进去,掏出火柴点上了。 秦屹的目光一直在周瑞阳衣服口袋的位置,看起来那么扁平一个口袋怎么装下这么些东西的呢? “不是,我行二。” “老二啊……嗯,也行。多大了?”周瑞阳抽一口烟,隔着吐出的烟雾打量秦屹,微眯的双眼带着审视的目光。 “二十五。”秦屹拿起桌上的资料翻看。 “小丫头呢?”周瑞阳看向傅云淇。 “周爷爷,我二十。”傅云淇咧着嘴笑,脸颊边挤出两个小酒窝,一对儿小虎牙俏皮又可爱。 周瑞阳点点头,指着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周岩山,问:“看得上吗?” 傅云淇的笑容僵住,眨眨眼看了看面不改色似没听见的周岩山,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周瑞阳,“啥子,意思?” “认真你就输了。”周岩山说道,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资料上,“人间道沈家以产出因果境中用于照明的龙芯草而立足于业师门,平时行事低调声名不显,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业师。事务司怎会将修罗道的任务派到沈家?这份资料没解释这一点。” “你管这个干什么?”被周岩山强行拐进主题,周瑞阳只得认真起来,“沈家是人间道,但沈珏不是。他生来就在修罗道,也一直在做修罗道联络人交托的任务。原本今天他也要来的,临时有事绊住了,估计明天到。” “他到不到无所谓,修罗道的因果线我们碰不到。全凭他说,在哪说都一样。让他别来了,浪费咱家粮食。”周岩山没好气,最烦给人擦屁股。 “周爷爷,以前有没有过类似案例?这种未经轮回判定就跨越另一道的情况,一般会怎么处理?”傅云淇的心情全在脸上,从看到资料内容的那一刻起,她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诶,娃娃问到点子上咯。”周瑞阳笑出满脸褶子,忍不住对着周岩山叹息道,“你看看人傅家娃娃关注的重点,你再看看你在关心什么东西。” “我这叫追根溯源治标治本。”周岩山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这种事以后要是多来两桩,倒霉的是三善道。” “你这叫好高骛远,眼前的都没解决还担心以后。”周瑞阳冷着脸挤兑道,转头笑容可掬地看向傅云淇,“虽然你问到点子上了,但不代表有用,因为没先例。”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神色都凝重起来。 第55章 他敢 “未经轮回判定,在活着的时候跨越另一道的情况是有的。尤其三恶道,偶尔会有这种情况,不需要处理,因果业报自己担着就是了。”周瑞阳握着茶壶浅啜一口,润了润喉继续说道:“但因业师操作失误而导致线主跨去另一道,业师门存在千年来是第一次。资料里写了修罗道业师沈珏错接因果线的全过程,包括线主的个人信息,你们先看看。” 被沈珏错接因果线,从修罗道直接跨越至人间道的线主,名叫岳坤,年近四十。其父靠打黑拳将他抚养至六岁,在一场地下拳赛中被活活打死。此后,岳坤经历了一段异常艰苦的岁月。十一岁时被某非法放贷组织的老板收养,终将其培养成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力至上主义者。 岳坤头脑灵活行事谨慎,深谙人心人性,轻易便可掌握的他人精神弱点。虽从未亲自动手,但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几何。放贷组织在他的操持下势力逐渐壮大,后业务扩展到洗浴中心、娱乐会所等行业。俨然成为当地灰色产业中的龙头,黑白两道均有人脉。 ——怎么看都是个难搞的人物。 “放着不管会怎样?”秦屹抬头看向周瑞阳。 “以修罗道的因果入人间道的轮回,与他相关的所有因果都会错乱,而且会向外辐射。人与人的关系网,其实就是以人为结点的因果网。一个结点作废,影响的是与他相连的所有结点。”周瑞阳在桌角磕了磕烟管,抖落出的烟灰在桌面散成辐射状,“见过龟裂的落地窗吗?只敲一个点,能震碎整块玻璃。” 安静蔓延开来,在场另三人明白了周瑞阳的意思。这个人的善恶因再也结不出对应的善恶果,连带与他相关的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再不受因果律的逻辑约束。 行善得恶果,做恶得善报——会乱套的。 “弄死他吗?”秦屹问道。 周岩山缓缓转头看向他,这思路广得让人怀疑他的精神状态了。 “不行的。线主不是业师,没法带进因果境,现实中不好操作。”傅云淇神色认真地说道,“而且弄死也没用,还是让他从人间道进轮回了。” 一个敢提,一个敢想。这哪来的俩活阎王——周岩山表情木然地转头看向周瑞阳,“能换人吗?” “不能。”周瑞阳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边,叼着烟杆摇头,“事务司点名要金河傅家、麓北秦家和淮陵周家各出一人,且业师综合修为排行前十。我们这些老家伙肯定不能算,数完老的就到你们仨了。” “怎么不算呢?”周岩山眨眨眼,“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足以载入业师史册的任务,当然是前辈们上啊。” 周瑞阳沉默片刻,然后面带委屈地开口道:“你以为我不想,还不都是因为你?” 周岩山:“?” “你之前和周廷昱做了什么,你心里没点b数吗?” “年轻人是该好好历练,我们来。”周岩山立马改口。 没想到事务司把娄易的事交给周瑞阳了,早知道这个他肯定夹着尾巴说话。 “我们几个老家伙合计了一下,还是那两个办法。”周瑞阳解决了不安分的孙子,清了清喉咙说道:“一将错接的因果线纠正过来,二续写因果线。在此人作恶时将恶果放大,大到警察开始行动的程度,直接将他现世因果了结了。推荐二。” 秦屹的眉头皱出川字,他略痛苦地揉了揉额角,“在修罗道接错了的因果线,要怎么在人间道修正过来?” “不知道,你们自己进线主的因果境里想办法。”周瑞阳仰头喝茶。 “如果修正成功,线主是会被送回修罗道还是直接恶果得报死在人间道?”傅云淇问道。 “不知道,果报按哪一道算没法推断。”周瑞阳答道。 “续写因果线可行,给他创造机会让他作恶,然后将他送进监狱完成现世报。但这样极易出现非必要受害人,我们会不会摊上因果?”秦屹说道。 “不知道,等你们办完看看因果线就知道了。”周瑞阳一问三不知,充分表达了这件事确实没先例。 周岩山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些事上,他看着资料中业师沈珏的介绍出神。 沈珏接错因果线,导致岳坤由恶因入了善果,且是极大的善果。大到未经轮回判定就直接从修罗道拐进人间道。别说不小心错接,就是有心想找出一组能达到这种效果的因果线都难。 沈珏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有意的,他到底图什么? “你们几个长途跋涉,先去休息,等明天见过沈珏再说。”周瑞阳捏着烟杆在桌面磕了磕,门外走进一个佣人给他们带路。 “傅云淇,”周岩山转头叫住她,略犹豫地问道:“周廷昱在你家吗?” “在。”傅云淇点头。 周岩山沉吟片刻,刚想开口就被周瑞阳打断,老头儿沉下脸瞪着他。 “你放人家去休息,哪那么多话!” 周岩山难得听话一回,竟真的没再开口了。他看着傅云淇和秦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然后垂眸看向自己掌心,神色有些郁郁。 周瑞阳示意佣人关门,然后站起身一烟杆敲向周岩山的脑袋。 周岩山侧头避过,并抬手捏住烟杆。 “不想要了?”他指尖用力,将铜质烟杆捏得快变形。 “你敢!”周瑞阳瞪他。 下一刻,烟杆咯吱一声被周岩山捏扁并折成九十度。 周瑞阳:“……” 行,他敢。 之后半小时,祖孙俩在偌大的厅堂打得鸡飞狗跳。 周岩山明白周瑞阳不让他说的原因。事情还没调查清楚,没掌握前因就推测不出后果。作为将傅家牵扯进来的罪魁祸首,此时提这件事无疑要撂下点承诺。但连姓娄的会怎样出牌都不知道,轻易给承诺是很不负责任的。 周廷昱可以不计代价地去护傅家,因为他是傅家弟子。但周岩山给不起这个承诺,他肩上的担子可不止傅家。 第56章 吸烟有害健康 第二天傍晚,沈珏出现在周家祖宅的厅堂。 他身着浅灰色西装,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略长盖住了耳朵,腰背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满脸防备。满是书生气的脸上莫名带着桀骜不驯,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他。 见周岩山几人进门,沈珏的脸色更阴沉了些。他身边的事务司联络人立即站起身打招呼,然后低声为他做介绍。 周瑞阳今日没玩spy了,一身短衫配练功长裤看着接地气多了,他抬手示意联络人坐下说话。 “瞧这孩子紧张的。别往心里去,不就接错线嘛,他们仨能摆平。”周瑞阳落座后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说道。 周岩山无语地看向他爷爷。倒也不算错,对于八十多的周瑞阳来说,四十多的沈珏可不是孩子嘛。但对他来说,称呼四十多岁的人为孩子还是让人有点生理不适。 闻言,沈珏从鼻腔中冷哼一声,不屑地转头看向门边。 沈珏很瘦,下巴尖削显得双颊格外凸出,双眼下有明显青影。那半长的发凌乱油腻,似乎很久没洗了。 他的因果线好乱——估计每个初见沈珏的业师都会有这样的念头。沈珏肩上的因果线大多是灰暗的色调,相互缠绕纠结甚至交错相融。这么乱的因果线,六道中都不常见。 然而在场的只有事务司联络人是修罗道,他们几个能看出来的只有他的因果很乱,但没法知道里面隐藏的任何信息。 见沈珏半点愧疚或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傅云淇纳闷儿地看了一眼周岩山和秦屹,见他俩也满脸难以理解的表情。 因为理亏所以更要显得理直气壮吗? 秦屹懒得管他态度,单刀直入地问道:“转接因果线不是瞬间能完成的事,你双手碰触着需要对接的两根因果线,怎么做到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的?” 此言一出,沈珏的脸瞬间扭曲起来,浑身血液肉眼可见地往脸上奔涌。 “我一时大意!不行吗?” 其实秦屹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他单纯好奇,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钢管直,直得让人下不来台。 业师在接触因果线时,是无法避免因果线中的信息往脑海里钻的。两根因果线逻辑相悖,信息无法统合,业师不可能不知道。 周岩山握着手机看消息,半点没有要替沈珏解围的意思。傅云淇双手撑着下巴左看右看,似乎在等谁绷不住开口打破这一室尴尬。周瑞阳半闭着眼抽烟,烟雾缭绕中辨不清他那目光落在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也不是故意的,就别深究了。”周瑞阳打了圆场,磕了磕他的新烟杆头,站起身道:“你们聊,老头子不陪了。做好打算就各自散,尤其是你。” 周瑞阳的烟杆几乎要戳到周岩山鼻尖,“赔我烟杆前不想再看见你!” 周岩山眼皮都没抬,却出手如闪电,抓着他的新烟杆就是一拧。只听一声短促的咯吱声后,新烟杆再度被他撅了。 周瑞阳愣在当场,大吼一声跳起来就要揍他。 事务司联络人见场面即将失控,赶紧将周瑞阳拦住,手脚齐用将老头弄出门,并回头示意他们继续谈。 “你为什么要弄坏周爷爷的烟杆?”傅云淇疑惑地问道,不明白他刚才的举动到底图啥。 “吸烟有害健康。”周岩山面无表情地答道,目光始终在自己手机上。 傅云淇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点点头道:“有道理。” 秦屹嘴角一抽,这都信。 经这么一个小插曲,沈珏似乎稍微放下了些戒备心。他确实因为心虚而佯装出底气,因为不想显得那么懦弱没用。现在看即将替他纠错的三人似乎确实没有要冷嘲热讽的意思,这才稍放下心。 他清了清喉咙,略不自在地开口道:“那个,我当时确实走神了,在想别的事……” “根据事务司的资料,你进的并不是岳坤的因果境,而是他手下的因果境,最终却导致岳坤拐进了人间道。具体事由资料里没写,虽然不知道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有没有帮助,你姑且说说。”秦屹翻开资料,拿出笔做记录。 “行。”沈珏放下环在胸前的双手,在自己膝盖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岳坤有一家非法放贷公司,他没有直接参与经营,只拿分红,具体放贷和催款都是他手下一个叫何冰的人在做……” 只有在催款遇到硬点子的时候,何冰解决不了了他才会出面。 何冰在催一项还贷的时候,发现有一笔数额极大的借款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借的。那位老师曾在何冰非常窘迫的时候保护过他,虽然不是什么救命之恩,但对于一个孩子的自尊心来说,有着一生难忘的意义。 于是这项欠款就这样耽搁下来,时日一长,本金带利息就滚成了完全不可能还清的数额。岳坤知道此事后,着手调查那老师的底细和亲属关系,本打算让他卖儿卖女卖学生也要把钱要回来。 然而何冰跪在他面前,自断两指替那老师作保,宽限一段时间还本金和部分利息。一定有赚,只是少赚一些,此后何冰生死都由岳坤说了算。 何冰是个人才,岳坤觉得日后应该有用得着的地方。那笔借款也确实已经到了不可能还清的地步,岳坤求财不求人命,为着收买人心也为了结这笔烂账,他答应了何冰的请求。 后来这笔钱是那位老师与何冰一起还掉的。原本这组因果与岳坤关系不大,他参与其中但算不上直接因果人,真正的强因果在何冰身上。 问题的关键在于,那老师借这笔钱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学生。 昔日的老师,今日已是一所残障儿童学校的校长。校长心善,经常减免困难残障儿童的学费,时日一长学校就经营不下去。他不得已才借了高利贷,本想等学校周转过来就能还钱。没想到利息会滚得这么快这么多,多到他就是关了学校都不可能还得起的地步。 而那些钱,挽救了好几个残疾学生的命。 这份善因原本只该归到这位老师与何冰身上,但因果线不论心只论迹,岳坤的行为起了作用,所以这条因果线中也记了他一份功劳。 沈珏的任务是将岳坤这份非善念起的因,从这组因果中剥离出来。却不小心将岳坤的这条因线直接接到了拯救学生生命的果线上,盖过了何冰与那位校长的因线强度,成了这条线的主因。 不能说全无逻辑关联,所以理论上沈珏在走神的情况下接错,也并非绝无可能。 虽然在周岩山三个“优等生”看来,这能搞错还是很离谱。已经不是走神就能错的地步,得走神走到无神。 第57章 出差 了解了事情原委,周岩山三人商量具体行动,最终决定因果境和现实双管齐下。直接进因果境改线是最便捷的方式,但风险太大了。毕竟修罗道的境变成人间道的境,里面会有什么东西没人知道。 现实中似乎相对安全一点,依岳坤的情况他不可能突然转性变守法良民,等他犯事儿引警察出面应该可行,只不过更耗时耗力。 周岩山伤未愈,负责在现实中跟进岳坤,收集证据放大其犯罪后果,并引警察出面。秦屹和傅云淇则进岳坤的因果境探情况,研究怎么改因果线才能把线主改回修罗道。 临行前,周岩山去向周瑞阳辞行。 周瑞阳一见他进屋,立马将手中的新烟杆藏进袖子里,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你干嘛?” “我要出发了我干嘛,不得来跟你说一声。”周岩山大马金刀坐在周瑞阳堆满动漫手办的屋子里,四下打量着说道:“啧,你该不是把棺材本儿都拿来买这些东西了?” “有屁快放。你会专程来辞行才有鬼。”周瑞阳懒得跟他打哑谜,“我不知道傅家在哪,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周岩山敛起玩笑神色,认真道:“帮我留意聂家的动向。” “谁?”周瑞阳皱眉,伸着脖子问道:“聂家,跟你一起长大的那个和尚?他怎么了,你们这次不是一起完成的即时清算任务吗?” 周岩山交给联络人的汇报材料中隐去了不因伤他这段,所以周瑞阳不知情。 “周廷昱见到聂明义和娄易在一起,不知道是他个人行为还是聂家支持。聂明心没有回披泽寺,我担心他会去找聂明义。” “联系不上了?”周瑞阳隐约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不对,“聂明心离开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去找聂明义?” 因为他无处可去。聂家、披泽寺和业师门,都已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周岩山浅浅笑了笑,压下心中沉郁,语气轻松地说道:“人家是亲兄弟。虽然出家的时候闹得不愉快,到底血浓于水。聂明义跟着娄易,聂明心怎么放心。” 周瑞阳迟疑地打量他片刻,似乎有道理,但又不太有道理。聂明心十几年前入佛道时就断了尘缘,现在会突然担心亲人吗? “行,我留意着。有消息告诉你。”周瑞阳答应着,顿了顿后开口道:“走之前去给你爹娘上炷香,难得回来一趟。” “好。” 早上过香了,周岩山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墓地,只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宿邕山山顶的阴面建了周家祠,祠堂后面的山林里是周家墓园,这里是所有周家业师的埋骨地。 严格说来他母亲并不是周家人,结婚时曾立誓与丈夫周长卿生同衾死同穴,于是依其遗愿葬在周家。 她姓林,林尽染。 在周岩山七岁时,林尽染和周长卿一起进因果境执行任务。本已完成任务的他们,在因果境的边界遇到了“冥王”。 “冥王”是人间道因果境中精神攻击类斥力之最,它可以通过视觉神经直接作用于业师的大脑。让人瞬间产生极致的负面情绪,恐惧、绝望、悲恸等一切能引发人痛苦的情绪。 几乎没有哪个业师在正面遭遇“冥王”时能全身而退,至少都是精神力崩溃陷入深度沉睡,也就是植物人的状态。 当时先看见“冥王”的是林尽染,她在瞬间精神压力暴增的情况下保留了最后一丝自我意识,用尽全力将周长卿打出了因果境。而醒来的周长卿丝毫没有犹豫,立即再度进了因果境。 于是他也没能出来。 周岩山对这件事没什么记忆,也想不起当时的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一日之间爹妈就不见了,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似乎追问过一段时间,家里人言辞闪烁都不愿告诉他。 随年纪渐大,隐约明白父母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后来周瑞阳告诉了他这些,让他不要怨周长卿。情之所至,死生关头是不会去考虑其他人的,哪怕是自己儿子。 当时的周岩山还是有点怨恨周长卿。既知是必死局,仍丢下幼子赴死。既护不了妻,又顾不得子,蠢且无能。 不过那是当时,现在的周岩山早已不这么想了。虽然至今不知道刻骨铭心的爱是什么样,他似乎天生缺这根弦。但他看了这么多年因果线,对爱情这东西的力量已产生足够敬畏。 周长卿至少做到了与心爱的人同生共死,值得一份尊敬。 盘腿坐在父母墓碑前,周岩山点燃一根香烟立在地上。其实周长卿不抽烟,但他没带别的来,多少是个意思。 “如果哪天我也遇到让我生死不顾的人,就带来给你们看。”周岩山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仰头想了想说道:“遇不到也没事,人活一世不过三个饱一个倒,不强求。可别在下面到处托关系啊,用不着。” 深觉自己此言通透,周岩山拎着行李满意地哼着歌走了。 虽自幼离了父母照拂,但周岩山几乎没吃什么生活上的苦。周家有的是人关照伺候他,家主周瑞阳更是亲自教导手把手地教他做人做事。所以对于父母突然离世,周岩山并未产生刻骨铭心的痛苦。只有时看到同学和父母携手行路时,会有些羡慕和落寞。 加上当时年幼,很快也习惯了无父无母的日子。小孩对于人世苦难,其实比成年人的耐受力强。因为是白纸,底色上成什么样都行。可要在已有底色的纸上覆盖别的颜色,纸也痛苦,笔也痛苦。 在去岳坤所在的城市前,周岩山回了趟栖梧市。 秦屹和傅云淇可以在“偶遇”岳坤后直接进他的因果境,周岩山要在现实中与其周旋,得先准备个合适的身份。 “真的不用我跟?”周锦书靠在门边看周岩山在电脑前敲字,神色慵懒。 “专心上你的学。既然以后没打算做业师,重点该放哪放哪。”周岩山盯着电脑屏幕,一手翻着资料另一手打字,“不到万不得已,业师任务不会再让你露面。这次你受伤,我有责任。” 周锦书沉默片刻,表情复杂地问道,“你是不是得绝症了?一般人之将死才其言也善。” “想的美。”周岩山发了一份材料到周锦书的手机上,关上电脑站起身,“营业证照办理流程、业绩和公司资质证明、公司主页制作联络人,这些东西都发你手机上了,照着弄。尽量半个月搞定。” “行,那你自己小心。”周锦书打了个哈欠,转身要走。 “你也留神些,娄易还不知会搞什么幺蛾子。天高地远我够不着你。”周岩山收拾电脑装进行李箱,“这几天周廷昱联系过你吗?” “没。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人间蒸发一样。”周锦书耸肩,一脸无奈。 周岩山手一顿,抬头看向她,“不接,还是不通?” “有时候不接,有时候不通。” “呦,合着你一天找人八遍是吗?嫁了算了。”周岩山打趣道。 周锦书罕见地没立即嘲讽回去,也不知周廷昱音讯全无的这段时间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竟然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了,一句话没答。 看着周锦书晃悠着拐回自己房间,周岩山脸上轻佻的笑缓缓收起。他坐在床边思考片刻,拨通叶方秋的电话。 “有时间吗?陪我出趟差。” 第58章 开房吗 不知道娄易下一步会做什么,但傀术消不了因果线这件事他迟早会知道,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带走叶方秋,多少能消减一点周锦书身边的危险。周大姑娘没心没肺,和人混两顿烧烤就当自己人的事,她干得出来。 况且这件事和修罗道有关,叶方秋说不定帮的上忙。 本打算带她去见沈珏,验验他给的信息是真是假,结果周瑞阳说人已经离开了。 将大致情况告诉叶方秋后,果然看见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对于经常修正因果线的业师来说,要压抑住满脑子相互冲突的信息将两条线强行接到一起,这很难理解,甚至无法想象。 所以周岩山一度怀疑沈珏是故意的。 “很神奇。”叶方秋总结道。 “可惜人走了,否则让你开开眼。”周岩山笑着,拖着行李箱边走边低头看手机导航,“岳坤名下产业很多,两个月前新开张一间娱乐会所,目前他经常出入的是这里。” 周岩山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街角,那边一栋独立的弧形建筑,二楼临街面挂一个硕大的广告牌——九华宫。 “我们住对面酒店。”周岩山说着将行李箱横过来提在手中,人行道菱形地砖磕巴得厉害,震得他手掌发麻。 “岳坤现在已经是人间道了,叫我来有什么用?”叶方秋抬手压了压被风吹开的衣领,眯起眼看向马路对面那装修得富丽堂皇的会所大门。 进了酒店,周岩山示意她拿身份证给前台登记。 “他是人间道,何冰不是。想让你看看何冰的境,毕竟岳坤是在何冰的因果境里被改去人间道的,看有没有可能还是从他入手。” 叶方秋侧目看他一眼,唇边似笑非笑,“不错。当年跟在我身后直愣愣喊老婆的小屁孩,现在都学会拐弯抹角了。” 周岩山将房卡递给她,“如果你指华芜市本地的业师,修罗道人数是零。” 叶方秋一愣,“一个都没有吗?” “当然,主要是为了避免你祸祸我两个徒弟。”周岩山说完,背起背包转身就走。 叶方秋一口气没提上来,气得想一张房卡飞过去切断他的脖子。她没猜错,他果然是为了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叫她过来的。 “你哪来的两个徒弟,不就周锦书一个人吗?”叶方秋拖着行李箱跟上前。 “你猜。”周岩山低头轻笑一声,进电梯按下十一楼,“傅云淇和秦屹的联络方式发到你手机了,收拾好了就下楼,今晚请你们吃顿好的。” 一小时后,叶方秋一身卫衣运动裤,双手揣着裤兜就出现在酒店一楼大厅。 周岩山坐在大厅接待处的真皮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从头到脚扫了她一遍,安静了半晌。 “怎么?”叶方秋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看自己。 “九华宫是会员制高级娱乐会所,要求正装进。” “你早说啊!”坐一天飞机加高铁,她以为吃个饭就回来休息,哪想到他行程安排这么紧,刚落地就要去打探情况。 叶方秋瞪他一眼,这才发现周岩山也换了衣服。剪裁合身的黑色收腰西服,显得肩宽腿长身姿挺拔,白色衬衫未打领带,领口两颗扣子未系,露出一片小麦色的肌肤。庄重之下显出一点放浪洒脱。手腕上的表价值不菲,腰间的腰带够叶方秋给娄易打半年工。 她打量完周岩山这身行头,又看了看那张英气逼人桀骜不驯的脸,挑着眉吹了声口哨。果然人要衣装,这样的周岩山,随手一拍就是一张明星海报级别的照片。 “我有点后悔当年离家出走了。” “现在也来得及,要不试试?”周岩山张开双臂后仰着靠在沙发靠背上,歪着头挑衅地看着她笑了笑。 每当他这样微抬下巴半垂着眼看人时,眼尾上扬的弧度会格外明显,攻击性仿佛能顺着眼角溢出来。像舔着爪子注视猎物的野兽,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移开目光。 “我考虑一下。”叶方秋回以镇定自若的微笑,转身离开时的步伐却较平时快了几分。 周岩山敛了笑意,内心对自己再度出卖色相感到无奈。他确实拿叶方秋没什么办法,除了色诱。 叶方秋想争取他站在娄易这边,他又何尝不想争取叶方秋弃暗投明。可他触不到她的因果线,除非她愿意开口,否则他没有任何途径了解她离开的这些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目前在信息层面他俩半斤八两,谁都没更多胜算。 周岩山唯一的优势是,他更不要脸。 当叶方秋一身黑色金丝绒连衣短裙,挎着周岩山的手臂,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走进九华宫时,秦屹和傅云淇已经在预定的桌台等了。位置在能一眼看见前后两个出入口,又相对不起眼的角落。 两人进门时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叶方秋,精心装扮之下显出几分野性的美,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带着勾人的意味,暧昧潮湿的目光瞥到谁,谁的呼吸就会顿半拍。若非身边站着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周岩山,估计不少人公子哥儿会过来“偶遇”一下。 然而毕竟是年费三十万的地方,没点家底或身份是不会出现在这儿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富家子弟,倒不至于在会所大厅这种公共场合作出有伤体面的事,欣赏片刻便也各吃各的饭了。 秦屹一身休闲西装,袖子挽至手肘,少了几分成熟庄重,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活力。 几人中只傅云淇没刻意打扮。她年纪小,青春是最好化妆品。一身素净的衬衫牛仔裤,两根麻花辫松松搭在身前,很是清纯可人。进门时被迎宾拦着,被怀疑是未成年。 “请了个外援,修罗道叶方秋。”周岩山介绍道,抬手招呼服务员上餐,“你俩这么饿吗?面包都吃干净了。” “等你一个小时,你说呢?”秦屹没好气,然后礼貌地和叶方秋握手,点头打招呼,“嫂子好!” 叶方秋手一顿,“误会了,朋友而已。” “你倒是见过不晚点的飞机,一个小时很合理了。”周岩山脱下西服搭在椅子后背,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挽至手肘,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话说,你是听力不好还是脑子不好,看过医生吗?” “啊?”秦屹疑惑地皱眉,话题跳跃速度超过了他的反应速度。 “说了是外援,还嫂子。要是嫂子我自己不会说?谁家老婆藏着掖着用‘外援’做介绍。” 秦屹沉默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周岩山:“有人说过你嘴欠吗?” “没说过的人少,你忍忍。”周岩山翻开菜单,对服务员说道:“a套餐两份,餐前酒换成拉图尔干红,其中一份牛排不要欧芹。你们点了吗?” “点好了。”傅云淇转头看向叶方秋,“叶姐姐吃冰淇凌吗?” 叶方秋笑着摇头,目光复杂地在周岩山的脸上扫一记。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她不吃欧芹。 “餐后甜点加一份哈根达斯,谢谢!”傅云淇笑嘻嘻地说道,“周哥不介意?” “所有种类冰淇凌都来一份给她打包带走。”为证明自己真的不介意,周岩山立即对服务生说道。 “开玩笑的!不要!”傅云淇变了脸色,急忙拉住服务员制止他下单,这得吃到她窜稀。 “明白。”服务生笑着点点头离开。 “啧,财大气粗。”秦屹撇嘴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 “不能跟坐私人飞机上山的秦二少比。”周岩山从裤兜里摸几张折起的纸递给他们,“九华宫的平面图。门面大厅,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处的是最外围建筑。大厅两侧沿街延伸出去的分别是棋牌、影院、ktv、健身房、舞厅等功能区,与后面成直角的两栋楼组成个正方形,中间是停车场和户外运动区,有泳池和网球场。” “周哥厉害啊,哪儿搞的?”傅云淇由衷赞叹。 她和秦屹先到了几天,本想找机会碰触一下岳坤的因果线,结果至今连人高矮胖瘦都不知道,更别提搞地图了。 “卫星地图下载的。高清支持实时街景,杀人越货踩点必备软件。你值得拥有。” “……” 叶方秋侧头忍笑,“别逗小姑娘了,有什么计划快说。” “左侧这栋最顶上三层是办公区,这一间是岳坤办公室,对面是财务和行政。下面是酒店客房,给会员提供短期和长期住宿。”周岩山指着地图介绍。 “这也是卫星地图告诉你的?”连秦屹吃惊了,要真能拍到建筑内部门牌这么细节的东西,那确实值得拥有啊。 “等你叶姐化妆的时候借了个小孩儿的无人机看的。本打算吃完饭去摸个底,现在不用了。” “……” “你要做的事是想办法‘偶遇’岳坤,摸一把他的因果线然后带傅云淇进因果境。这间娱乐会所开张还不到三个月,很多东西还没上正轨。岳坤在办公室里住的时间多,外面如果碰不到,去这里找他。”周岩山指了指地图上手写标注的地方,看着秦屹说道:“开个房然后上顶楼,就说走错楼层。” “我一个人会不会有点显眼?”秦屹蹙眉。 “会,但没辙。”周岩山摊手,“除非你做好给傅家当上门女婿的准备,否则不建议带傅云淇去开房,她家婚恋观还停留在解放前。叶方秋要去会何冰,不能跟你一起出现在监控里。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 秦屹立马俊脸一红,手背压着唇喊道:“你,你说什么呢你!我当然介意!” “……” 现在年轻人的想法挺奇怪的。 叶方秋忍笑忍得肩膀直抽,第一次见周岩山吃瘪。 第59章 多个姐妹 四人解决正餐,傅云淇的冰淇凌还没吃完,岳坤就带着几个人从停车场方向的入口走进餐厅。 大约遗传了打黑市拳的生父的体格,年逾四十的岳坤依旧身型健壮,丝毫没有中年人发福的迹象,连头发都浓密干净,视觉效果像三十来岁。只那份刻入眉眼的不动声色,让人一看就明白,这人历事不少且城府极深。 能和岳坤走在一起的都不是良善之辈,五人中只岳坤一个伪人间道,其余一个修罗道,两个地狱道,一个饿鬼道。 角落四人心下微沉,这是进了三恶道的窝了。和其他几个比起来,岳坤算良民。当然,这也说明岳坤做事段位更高,更阴损狡猾,能行恶无迹。 “那个修罗道的是何冰吗?”叶方秋侧头问道。 “应该是,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傅云淇眯着眼说道,“和沈珏说的一样。” 叶方秋拿起餐巾纸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又从巴掌大的手提包里摸出口红和镜子,开始补妆。 正红的膏体从娇艳的唇上缓缓扫过,描摹出线条分明的唇形,看得傅云淇眼睛都发直。秦屹更是直接侧头看向窗外,叶方秋这个举动对他来说杀伤力有点大了。 只周岩山一手撑着下巴镇定自若地打量着她,“正红色有点喧宾夺主,你的眼睛更好看,建议试试浅点颜色的口红。” 叶方秋不动声色,补完口红将东西收进手包,然后抬眼看向周岩山,一字一顿缓慢地说道:“谢谢你的建议。” 说完站起身,叶方秋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然后从周岩山的餐盘里捏了一点欧芹碎放在餐巾纸里包起来,揣进手包后朝何冰进的电梯间走去。 “叶姐姐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傅云淇疑惑地看向秦屹。 “有吗?没觉得。”秦屹看着手机,没抬头。 周岩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突然多个姐妹,她大概有点失望。” 傅云淇一惊,顿时委屈起来,“我吗?我没有非要跟她做姐妹啊。” “我。”周岩山仰头饮尽杯中酒,站起身道:“走,请你们去唱k。” “啊?” 不知为什么,某些下作的事周岩山自己做起来眼睛都不带眨的,但看见叶方秋有这个打算的时候,他却打从心底不愿意起来。 除非她是真心的。可他知道她不是,她为娄易。 傅云淇看出叶方秋不高兴,却没看出周岩山在那一刻心底涌现的厌恶和恼怒。曾经年少,他不懂男女情爱却真心将邵岚音当作过自己人,也曾真心觉得自己的未来有她一席之地。 她可以离开,可以斩断他们的缘分,也可以多年后一笑泯恩仇当什么都没发生。但不能为了另一个男人妄图再续这段缘,这对他来说是侮辱。 “你和叶大美女怎么回事?” 海大一个k歌包厢,秦屹压低了声音凑在周岩山耳边问道。傅云淇坐在点歌台研究要唱什么歌,并未分神注意他们俩。 “没什么,一点小事。”周岩山随口答道,低头给叶方秋发信息,让她办完事来这个包厢找他们。 “我跟你说,我有个大舅哥,他初恋女友爬墙后又跑来吃回头草。我大舅哥和那女人之间藕断丝连极限拉扯,每回交锋都暗潮汹涌的。那感觉就跟刚才你和叶美女差不多。”秦屹在周岩山肩上拍了拍,说得语重心长,满脸男人哭哭不是罪的表情。 周岩山:“……” 总结得还蛮精辟,虽然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又似乎可以当作是这么回事。 “你要不先去后面开个房?”周岩山提醒道,“做戏做全套。” 秦屹以为他想独自疗伤,顿时理解地点点头,“我懂。不行你再喝点,随便点,今晚算我的。” “……” 鲜少有人能将周岩山堵得不知该说什么,秦屹做到了。 叶方秋站在电梯前,看见岳坤与何冰乘坐的电梯分别在三个楼层停留过。进了电梯,对应楼层索引发现这三层楼分别是ktv包厢、棋牌室和健身房。从岳坤对待那几人的态度看,大概率是合作者而非手下。 可以排除健身房,如果是谈生意,棋牌室的概率更大一点。叶方秋按下棋牌室所在的9层按钮。电梯金属门光亮如镜,倒映出她脸上冰冷麻木的神情。 叶方秋惊觉自己竟是这样一副表情,赶紧拍了拍脸颊,嘴角挤出个笑。 这楼隔音很好,九楼完全听不见楼下舞厅和ktv的动静。大理石仿古地砖,墙上浅灰色暗纹墙纸,每个房间的门边都挂着精致的欧式壁灯。比起楼下的奢华大气,这里看起来有格调且简约,似乎是个更正经的地方。 不知道何冰在哪个房间,叶方秋沿着狭长的走廊缓步走着,似步履不稳,时不时在墙边靠一会儿。 何冰只比她早上来一趟电梯,岳坤若为招待生意伙伴,必然需要服务员准备烟酒之类,按时间算差不多该送过去了,只需要看服务员进哪间房就行。 果然,两个服务员捧着烟酒饮料和一些果盘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 叶方秋转身拐进一旁的公共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手。 那两人从她身后走过,脚步未做停留。 叶方秋靠在墙边探头出去看,服务生敲开一扇门,何冰出来接他们送来的东西。 她微微一笑,从手包中拿出欧芹碎倒进嘴里。下一刻,她整个人向前栽倒在走廊的地上,手包甩出去老远。 把前方不远处正在递送烟酒果盘的服务员吓一跳,手中的东西差点没拿稳。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急忙奔来查看情况,另一人将托盘交给何冰后也紧随其后赶过来。 何冰犹豫片刻,将东西送进去后也跟了出来。 “怎么回事?”何冰蹲下身问道。 “小姐,这位小姐你还好吗?”服务员拉着她的手臂试图扶起她。 叶方秋半眯着眼抬起头看向何冰,那眼中仿佛含着水,有莹莹波光晃动,然后朱唇轻启,呕—— 扶她的服务员被她吐了一身,立即放开她蹲着就大退两步,满脸惊骇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呕吐物。瞬间浓烈的酒味和混着胃液的食物残渣味一股脑涌进鼻腔,差点将他熏晕过去。 叶方秋原本靠在那服务员身上的,他这一撤,她立即朝着何冰栽倒过去。何冰下意识伸手接住她。 “小姐?你是喝多了吗?你有朋友在这边吗?”何冰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力道有点大,拍得叶方秋脸上泛红,“小姐你醒醒。” 叶方秋双手抬起攀住何冰的肩,试图借他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然而几次三番都站不起来,却将何冰的脖子勾得更紧了。 她侧头靠在何冰的肩颈处,口齿含糊不清:“不好意思啊,我好像,喝多了……扶我一把。” 叶方秋双掌轻握,双眼紧闭眉间紧锁,眼前不停闪现大小不一横七竖八的关键词——自幼失怙、辍学、赌场、群殴、盗窃入狱…… 果然没办法立即读取到周岩山说的那条线,还是得进因果境慢慢找。 “何经理,交给我。岳总还在等你。”另一个服务员对何冰轻声说道。 听见这个声音,叶方秋猛地睁开眼睛,藏都来不及藏的惊讶和愕然瞬间浮上脸庞。她急忙咬住自己已经张开的唇,将对方的名字死死压在舌尖,憋得面色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何冰没低头看叶方秋的表情,只看了一眼那服务员胸前的名牌,遂点头道:“关池。行,好好把客人送回去,有事联系你们领班。” 关池微笑着,将叶方秋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 “好的,何经理。” 第60章 学点好 从叶方秋和关池一起踏进包厢的那一刻起,周岩山周遭的气压就是低沉的。这份低沉一直延续到秦屹和傅云淇做完自我介绍,并开始打听关池同学是否成年,以及在成人娱乐会所打工是否违法。 “你是不是过分了?”周岩山脸色阴沉地看向叶方秋。 叶方秋第一次看见周岩山这种表情,语气平静和缓,眼中却孕育着风暴,仿佛下一刻就要掀一场腥风血雨。 他这么在乎关池吗?为什么。 “我不至于拉自己学生淌你这浑水。”叶方秋冷冷回答,眼中亦燃起怒火,他竟把她当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如果有的选,我不会来。” 闻言,周岩山脸上如冰雪初融,瞬间扬起冬日暖阳般的笑。 “那可太好了,你请便。最好走远一点,离开跟我有关的一切,我会感激你的。” 秦屹和傅云淇排排坐,缩在包厢沙发的角落噤若寒蝉。成年人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一点都不考虑一下他们这些无辜路人的生死吗? 叶方秋抄起茶桌上的啤酒瓶就朝周岩山脑袋上砸去。 周岩山没躲没挡,只目光冰冷地盯着叶方秋。只要她这一击落下,他就能彻底绝了叶方秋的后路和娄易的打算。以她的自尊,绝不可能再留在他身边。 明明周岩山一动不动,叶方秋却挥空了。 两人一怔,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拿走酒瓶的关池。他将瓶子轻放在桌子上,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吞和静,语速缓缓。 “请不要这样,打碎了我还得扫。” “……” “不是叶老师叫我来的。”关池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包厢的音乐声调小,看一眼周岩山说道:“听周锦书说你在跟修罗道的线,我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关池说得轻描淡写,叶方秋听得怒火中烧。 “这是你一个高中生该好奇的事吗?”叶方秋着拍桌子吼,“只不到一年就高考,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期末成绩。实验也不做了,学也不上了,还跑到成人娱乐会所混。你这个出生你不参加高考你要干什么?别人还有爹妈拼,你有吗?” 叶方秋顷刻燃起教师魂,敲着桌子吼得气壮山河,只差没一巴掌拍关池脑门上。整个包厢的人都被叶方秋的气势镇住,仿佛瞬间回到学校课堂,被老师拎到讲台当众骂得狗血淋头的日子。 三个成年人纷纷矮了腰背,安静如鸡等叶方秋一个人发挥。 除了关池。 他目光坦然地看着发飙的老师,唇边甚至一抹浅笑,安抚般说道:“没事的,很快就回去了,落下的功课能补上。” “很什么快,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去上学!”叶方秋拿出手机,点开购票网站,“我给你买票,身份证号报我。” 关池摇摇头,“我还有事要做,抱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你其实是修罗道的?别逼我联系你的监护人。”叶方秋怒道。 关池看着叶方秋笑了笑,笑出一袭和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无奈,“谢谢你。” “关池,我知道你……” 叶方秋还要再劝,身后的墙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带起沙发都跟着震动了一下。几人一怔,纷纷站起身。 关池打开包厢门,回头道:“坐着。这里除了包厢和卫生间,所有地方都有监控。” 出门就见隔壁包厢门口站着一个肌肉男正在抽烟聊天。一个满脸横肉鼻梁带疤,硕大个脑袋染了七八种颜色,t恤袖子折在肩头露个膀子,大金链子配纹身,主打一个“不是好人”的视觉效果。 那人看着突然走来的关池,眯着眼睛面露不善。 “没你的事,滚。” 关池踮脚透过门上方的圆形玻璃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包厢内一片狼藉,酒瓶水杯砸了一地,几个人在围殴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似乎是个服务员。另有一个女孩儿被按在地上不停地挣扎哭叫,有人在撕她衣服。 关池听话地退开两步,从后腰摸出对讲机。 “省省,你们老板来都没用。知道里面是谁吗?”那人一脸凶相地斜睨着关池,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雷雍雷大少,华芜商贸协会会长雷兴海的大公子,你们老板舔都来不及的人物。还杵这儿干嘛,赶紧滚。” 于是关池又退开几步,礼貌地站在墙边。 那人见关池半点要离开的打算都没有,捏了捏拳冷笑一声说道: “年纪不大胆儿挺肥,行。” “抱歉,等领班过来我会立即离开。”关池躬身颔首面带微笑,缓声说道:“九华宫要求员工在遇到超出职权范围的突发情况时,需等上级到场后才可以离开。职责所在,请多包涵。” 语毕,关池又朝他躬了躬身。 那人上前的脚步一顿,表情瞬间古怪起来,犹豫半晌“呃”了一声,然后缓缓转身回到门边。九华宫的服务员怪有礼貌的啊,看着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让人不太下得去手揍。横竖没妨碍他守门,爱站站去! 关池身后另一个包厢的门开着一条缝,四颗脑袋从上到下排列着,四只眼睛挤在一条缝里看着他。 “听见了吗?”最上面的周岩山低声问道。 “听见了,华芜商贸协会会长的儿子。”秦屹立即回答。 “不是这句。” “还有别的有用信息?”秦屹抬头看向自己脑袋顶上的周岩山。 “有超出在场员工职权范围的突发情况时,上级需到场。”叶方秋说道,她直起身双手环胸看了看周岩山,眼带挑衅。 周岩山回栖梧市的那段时间做了详细行动计划书。按计划,现阶段他和傅云淇以及秦屹都不能公开露面。只有叶方秋是临时加入的闲子,放哪都行且随时能撤。眼下只有她合适,显然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才一副“求我啊”的表情。 周岩山一把握住叶方秋的手,“我错了。刚才误以为是你叫关池来的,是我不对。邵大小姐大人大量请不要和我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计较。以后再也不会了,请原谅我!”他言辞恳切目光真诚,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这些话就出口了。 叶方秋气得手都在发抖,脸色从青到白再到红,一个字说不出来。这他妈真是个自尊不值钱的男人,她竟然还动过心。那瞬间,叶方秋对周岩山的所有滤镜都碎了。 她狠狠抽回被他握着的手,嫌脏似的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用力拉开包厢门,叶方秋踩着恶狠狠的步伐朝隔壁走去。 “周哥,牛逼。”秦屹冲他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他打从心底佩服周岩山的能屈能伸,没有能防弹的脸皮都做不到这个程度。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委屈算什么。”周岩山眯起眼继续朝外面看。 秦屹:“……” ——你委屈啥了,本来就是你不对。道个歉还道得这么不真诚,半点脸不要。 “周大哥,你是我见过的最会气人的人,没有之一。”傅云淇也献上自己的膝盖,“能教教我吗?有点想学。” “你学点好的。”秦屹翻了个白眼。 第61章 执行PlanB 叶方秋憋一肚子火,走近关池时变脸似的立即挂上一副醉容。她扶了一把关池的肩,步履踉跄地朝肌肉男走去。 “吵什么呢,你们吵什么呢!”叶方秋指着门口的人努力瞪大眼睛,一副醉得快翻白眼的样子,“拆房子啊……能不能安静点!啊,能不能?” 关池立即上前拦住叶方秋,将她快要戳到人鼻梁上的手拽回来,并微笑着对肌肉男说道:“不好意思,这位客人喝醉了。” 那人根本没听关池在说什么,在他看见叶方秋的那一瞬眼睛都直了。这漂亮脸蛋,这火辣身材,这含娇带嗔的软糯语调,他能坚持站着没腿软已经算他定力好。 见美女的纤纤手指被拽走,还被个服务员揽在身前,肌肉男飞快推开关池,将叶方秋拉住。 “这位客人,请放开她,否则我叫保安了。”关池脸色沉下来,上前一步将叶方秋掩在身后。 叶方秋一边哼唧一边低头靠在关池后肩,醉得站不稳的模样,却在他耳后低声说道:“让我进去。” 关池不搭理,依旧将她护在身后,紧紧抓着她被拉住的手臂。 “她是隔壁的客人,与你们无关,请您放手。” 肌肉男二话不说抬手就冲关池脸上挥了一拳,关池后撤一步刚想避开,眼角余光瞥见领班已带着保安急匆匆朝他们走来。 关池侧头挨了一拳,整个人被打得撞在走廊对面的墙上,嘴角顷刻间红肿起来。 “去你妈的,个端盘子的杂种也敢管老子的事。”肌肉男叫骂着,跨步上前又踢了他一脚,皮鞋鞋尖重重落在他侧腰。 叶方秋深吸一口气,伸手攀上肌肉男的肩。 那人回头,一张烟视媚行的脸近在咫尺,还带着笑。那人立即转身抬手,正打算搂过美人,脚背突然猛地一痛。 他扭曲着脸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一个尖细的鞋跟穿透他的鞋面,深深扎进自己脚背。 叶方秋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头,然后膝盖一抬狠狠顶向他下身,紧接着旋身一脚将人踹向包厢门。 只听一声巨响,整扇门被狠狠砸开。那人倒飞着撞进包厢,滚出去好几米远才停下。 关池无奈,眼睁睁看着叶方秋舔舔嘴唇一脸兴奋地冲进包厢“大杀四方”。他想保护的不是叶方秋,而是这帮蠢货。放叶方秋进去,和放恶狼进羊圈没差别。 修罗道的人攻击性普遍强。对他们来说没有中间地带,是非分明恩怨清晰,看不惯的就抹杀,喜欢的就往死里疼。叶方秋显然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为了适应人群和掩藏自己。眼下一个能解放攻击天性的机会,她会错过才怪。 领班看到包厢内的情形时瞬间倒抽一口气,脸都吓绿了——商贸协会会长的独子被个女人按在地上扇得脸都变形了。一屋子男人东倒西歪翻滚在地哀嚎不止,陪酒女们缩在包厢角落抖如筛糠,头都不敢抬。 “快,快去叫何经理下来。快点!”领班一脚踹向身旁一脸呆滞的跟班,然后抓住关池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你不是说雷公子在打人吗?你没说他在挨打啊!” 领班吓得手抖,本以为就是过来劝劝雷少,劝不住就算了,走个过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富家子弟欺负个把服务员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来得不紧不慢的。 这次怎么变成这样了?这锅谁背得起! “你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那女的拉开!”领班踹向另一个跟班。 他和关池说话这点时间,雷公子又挨几巴掌,哭得眼泪鼻涕一起飞,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叶方秋没尽兴,这些酒囊饭袋实在不经打,再打下去也没意思,又不能真把这帮人渣打死。于是服务员上来阻止她时,她顺势就停了手,嚷嚷一通谁也没听清的醉话,然后就“晕倒”过去。 岳坤带着何冰站在包厢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场面。 雷公子满头满脸血蹲沙发前哭,一众保镖和公子哥儿虾米似的缩在地上哀嚎,不是捂肚子就是抱着腿,一个能说句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何冰看向领班,脸色铁青。 “这,我……”领班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我也刚到。” 何冰反手一巴掌扇到领班脸上,将他打得整个人转了个圈倒向一旁,多亏手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没摔倒。 岳坤一句话没说,脸上神色阴鸷,他缓缓抬手指了指何冰,转身走出包厢,拿出手机打电话。 “雷会长,您好您好,我岳坤。好久没联系了,最近还好吗?嗯……对对,我明白的。感谢感谢,九华宫能有今天全是托您的福。对,是的,雷少最近是经常来。是这样,有个事得跟您解释一下……” 在岳坤走出包厢时,秦屹推门从隔壁包厢走出来。岳坤面对着墙低头打电话,秦屹从他身后走过,飞快抬手在他后颈处虚握一记,脚步未停动作迅速。焦头烂额的众人甚至没发现有人路过这间包厢。 扒门缝的周岩山嘴角一扬,对傅云淇说道:“撤。” 傅云淇顿时一惊,“不管叶姐了?” “管。回头去局子里捞。”周岩山直起身,推开包厢门走向与秦屹相反的方向。 醉酒伤人不构成刑事犯罪,且未达到轻伤的标准,一般拘个一周再赔点医药费也就出来了。然而被打的雷雍雷少爷,想取得谅解是不可能的,于是叶方秋硬生生被关足十天。 这期间,秦屹和傅云淇在岳坤的因果境里杀进杀出,一根因果线都没见到。 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业师门那本第三十二版《因果境斥力应对手册》有望进行第三十三次修订。他们填补了修罗道变人间道因果境的斥力展现形式的空白,成功让自己的名字留在了这本板砖厚的手册的修订人一栏。 “恭喜。”周岩山含笑鼓掌,满脸慈爱。 两个字成功逼疯已到崩溃边缘的秦屹,他跳起来就要找周岩山干架,被傅云淇拦腰抱住。 “算了算了,秦屹!周哥嘴欠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又打不过他你费什么劲!”傅云淇跟周岩山接触这几天,已经习得他嘴欠的精髓——实话最气人。 听见这话,秦屹开始犹豫要不要连傅云淇一起揍。 秦屹触碰岳坤因果线的时间已过去七天,已经无法再进入他的因果境,除非再碰一次他的因果线。整整七天,只要身体状况允许,他几乎都泡在岳坤的因果境里,可就是找不到因果线。这种情况在他的业师生涯中,虽然也没几年,但确实第一次碰到。 傅云淇也郁闷,她作为傀术的正统继承人,在因果境中的感应能力理应是所有业师中最强的。可她连因果线的大致方位都判断不出来,傀线延伸的范围几乎覆盖整个因果境,能感知到的全是混沌一片。 傀术并不适合战斗,这次的任务会指名傅家,就是冲傀术的感知力强,更方便找因果线。结果她一点忙都没帮上,还劳秦屹在境中几次三番保护她。 “无所谓,现实中一样收拾他。”周岩山点燃一根烟,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看向对面的九华宫正门。 “证件材料都弄好了?”秦屹坐在床边,翻看他仍在床上的档案袋。 “糊弄一下问题不大,撑不住细查。” “话说你为什么不进因果境看看?说不定你能找到因果线呢。”秦屹抬头,疑惑地看向周岩山。 周岩山挑眉,掐灭指尖的烟走到书桌前坐下。 “连傀术第一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到。”他挥挥手,驱散屋中的烟,“秦屹暂时不露面,先外围支持。云淇把身份信息背熟,明天开始pnb。” 第62章 守株待兔 叶方秋从局子里出来的时候,周岩山他们已经完成和岳坤的初步接触。打了照面并以商业项目开发公司的名义表达了合作意向。当然,岳坤不会不做调查就同意合作。现阶段考验的是周锦书的造假能力了。 在九华宫闹这一场,叶方秋已无法再跟周岩山他们一起行动。加上被揍成猪头的雷少盯她盯得紧,一有机会就打击报复,她也没法继续参与行动。警方走程序,早就联络了叶方秋所在的学校。学校教务处主任血压猛窜一百六,一天八通电话催她滚回去。 碍于以上原因,叶方秋只得先一步离开华芜市,回去应付学校的麻烦。 送叶方秋上了飞机,周岩山转头就给周锦书去了电话,叫她收拾东西尽快过来找他。 “大哥我学校出勤要不够了!”周锦书在电话那边气得大吼,“你之前不是说不再让我参与业师任务了吗?” “两万。” “帮我订票,谢谢。” 既然叶方秋回去了,周大姑娘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点。 这些天周岩山不是没睡好,而是几乎没睡。不得不说带叶方秋过来对他来说负担还是有点重,也过于冒险了些,但从结果来看还是值得的——在他熬了十天以后。 深夜。 周岩山抱着不夜刀坐在酒店楼顶,这个境的因果线集中在酒店楼顶搭建的晾衣绳上。不多,只寥寥十几根。证明线主的因果简单分明,社交范围较窄,成长环境相对封闭。 这里是傅云淇的境。 这段时间周岩山每天一有时间就在这里坐着,实在熬不住了才回现实睡一会儿,醒来继续。 守株待兔的活儿难干,但没有别的办法。 叶方秋见了傅云淇,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她是修罗道,进不去人间道的因果境,但她可以找人间道的业师来。如果她真的什么都没做,那更糟糕,说明娄易已经知道傅家的地址了。 业师门明确规定,未经业师本人允许不得碰触该业师的因果线,但这规定防君子不防小人,所以防不了周岩山和叶方秋找来的帮手。 在守株待兔了十个日夜后,叶方秋离开的当天夜里,总算待到“兔子”了。 看清来人的脸时,周岩山疑惑地皱了皱眉。总觉得有点眼熟,但又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谁?”那人站在天台楼梯口,身上带了些伤。 周岩山若有所思,沉默半晌终于不确定地开口问道:“你,该不是姓聂?该不是刚好有个当和尚的弟弟,法号叫不因的?” 那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对方身份,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周岩山足下轻点,转眼已来到聂明义身旁,并收了不夜刀表示自己没打算动手。 “知道聂明心在哪吗?”周岩山一边问一边抬手拦住聂明义,“我找他有点事儿,方便给我一下他的电话吗?” 问得怪礼貌的,聂明义却吓得脸都白了。 他矮身躲过周岩山的阻拦,脚下一转旋身从周岩山身后绕过,朝着另一边天台跑去。半点没打算和他纠缠,只想脱身。 对上周岩山他没有胜算。这个从小和自家怪物弟弟一起在因果境里长大的孩子,他太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别说他只是收了不夜刀,就是把双手也收起来他都打不过。 至少在聂明心口中,周岩山就是这样的水准。虽然不排除聂明心为抬举自己才夸大其词的可能,但只周岩山这一身充沛到几乎肉眼可见的精神力就知道,他绝不是对手。 单手撑上天台护栏,聂明义翻身就往楼外跳。 下坠的瞬间耳边传来疾风之声,一股极大的冲力从他衣领处猛拽过来,将他整个人向侧方拖去。下一刻,利刃入墙之声响起,聂明义的衬衫加夹克两层衣领被不夜刀贯穿,深深钉在天台通风井的矮墙上。 他抬手去拔插在自己耳侧的不夜刀,却怎么都拔不下来,只得眼睁睁看着周岩山走过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聂明义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在哪?”周岩山问道。 “什么?”聂明义没反应过来。 “我不信你说的。你告诉我你在哪,我去你因果境里看看。” 在因果境里碰触不到现实中的因果线,所以他得在现实中找到聂明义才有可能进入他的因果境。 聂明义顿时一鲠,“别做梦,要杀要剐随便。” 周岩山看着他沉默片刻,他还真没什么办法强迫他开口。虽然杀了也行,但他毕竟是不因的亲哥哥,真弄死了这仇就结死了。 不因偷袭那一击完全可以直接送他上西天,但他没这么做。既然不因留了余地,周岩山也不会把事情做绝。 “聂明心没回披泽寺,他带着吕雁走了。” “关我什么事?从他出家那天起,聂家就没他这个人了。”聂明义瞪着周岩山,神色阴鸷,“他生死福祸,跟我没半点关系!” 看起来不像撒谎,莫非不因真的没找过他。 周岩山垂眸思考片刻,开口道:“你若与不因再无关系,那我杀你就没什么顾虑了。万一不因对你还有点兄弟情,你的死说不定还能引他出来。” 周岩山抬手握住不夜刀,缓缓倾斜刀身朝着聂明义的脖子靠近。 “你,你敢!”聂明义脸色发白,“你私自抹杀在册业师,业师门不会坐视不管。” “未经业师本人允许私入其因果境,我杀你天经地义。”周岩山垂眼看着他,眼中盈满冰冷的杀意。 不夜刀周遭散逸的精神力已触到聂明义的脖颈,浮动间刮得皮肤生疼,似已有鲜血破皮而出。 此时聂明义才惊觉周岩山是认真的。按他这逻辑,无论自己和聂明心还有没有感情,他都有足够理由弄死他。 聂明义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滚下,滴在不夜刀的刀身上,在不夜刀真正切入他脖子的瞬间大喊出声:“3102!我住3102。” “叶方秋给你傅云淇的照片?”周岩山笑问。 聂明义咽了口吐沫,微侧头离开已经陷入颈侧肌肉的刀,“对……” “什么时候给你的?” “十天前。” 到华芜市的第一天,行动力真强。那天从叶方秋见到傅沅淇到她被警察带走,一共不到两小时。而她单独行动只有去探何冰的那一点点时间,真能见缝插针。 周岩山无声叹了一息,“为什么现在才动手,我等了你十天,都快熬成熊猫了。” “她说要等她离开。”聂明义回答道。 有道理。等她离开,就算被抓包也没法与她当面对质。有缓冲就有余地,考虑得挺周全。 “做个交易。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放你过去看傅云淇的因果线。当然,能不能从她的线里找到傅家所在地,看你自己本事。怎么样?”周岩山将刀稍稍扶正,离开他的脖子。 聂明义略松一口气,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承诺不说谎,但不能保证什么都说。” “行。”周岩山拔出不夜刀,“娄易找到多少外面的傅家人了?” “加上傅云淇只有两个。傅家人太难找了,人少,还藏得深。” 周岩山挑眉,呵笑一声道:“干什么,凑业绩呢?傅云淇可不能算。除非我死,你们动不了她。” 聂明义一晒,不吭声了。 就是说目前只找到一个,傅家人丁凋零可真是太好了。周岩山暗自庆幸。 “那人在哪?” 聂明义摇头,“我没跟,是东南区段家发现的。” 只找到这一个独苗,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会把人弄死,等处理了岳坤的事去一趟那边。周岩山打定主意,调转刀刃用刀柄猛敲一记聂明义的太阳穴。 闷哼过后,聂明义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离开因果境,周岩山直奔3102房间。 聂明义没说谎,不因确实没联系过他。原生家庭这根因果线里,已彻底没有聂明心的痕迹了。 至于傅家的消息,聂明义的因果线里几乎没有。可见他确实没参与抓捕傅家人的行动,得来的消息估计也只是听说。娄易同时还在搜寻周家人,不过因为作为基础的傅家傀术还没掌握,于是周家人找得不太上心。 因果境中的聂明义并未昏睡多久,他醒来时周遭已空无一人。因靠着因果线,境中斥力倒是没奈他何。 周岩山挺守约,真的留他在这里看傅云淇的因果线。 聂明义喜出望外,爬起来冲到承载因果线的晾衣绳旁边,迅速伸出手去。 下一刻,晾衣绳猛地炸开数不清的刺,如钢针般穿透聂明义的手掌。他顿时惨叫一声收回手,大退两步骇然看着那些因果线。 这才发现,傅云淇的因果线上包裹着一层透明的精神力。这层力密实地覆盖在因果线上,杜绝了被碰触的可能。 聂明义的脸色青白交错,气得仰天大吼一声: “周岩山,我日你祖宗!” 事实上聂明义冤枉周岩山了。这种玩技术的精神力自然不是他的手笔,他只是没告诉聂明义有这个东西在而已。 想也知道,如果通过因果线就能掌握傅家地址,傅家怎么可能神秘这么多年。每个外出的傅家人的因果线都是经过傀术覆盖的,如同周廷昱当时用傀术抽取精神力缠绕因果线一样,能在一定时间内达到隔绝和保护因果线的作用。 傅云淇的因果线是由傅红绫亲自上傀术覆盖的,能维持一个月。 周岩山在宿邕山初见傅沅淇时就问过,所以才他才敢将叶方秋带过去。自从带着叶方秋落地华芜市,见了傅沅淇以后,周岩山基本告别连续两小时以上的睡眠。 收拾了聂明义,周岩山一觉睡得秦屹差点报警。 电话不接房门不开,酒店帮忙开了门都叫不醒他的地步。吓得秦屹以为他昏死在哪个因果境了。 连睡一天一夜的周岩山满脸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被龙卷风袭击过。顾不上收拾形容,肚子先一步发出抗议。 他一边低头狂炫牛排,一边翻看手机信息,一边应付秦屹连珠炮似的轰炸。 “你是不是有嗜睡症之类的毛病?连睡二十四小时也太过了。你要有病你提早说啊!” 周岩山的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同一个陌生号码。他抬手冲秦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电话拨了回去。 接电话的是岳坤的秘书,约他面谈合作的事。看来周锦书造的假身份和假公司已经初步通过审核。 为表示诚意,周岩山大方地让对方定时间地点。 第63章 面谈 关池混进岳坤的娱乐会所已有十二天。 对于一个逃学兼逃家的孤僻少年,九华宫的保安队长并未过多怀疑,简单调查了一下他的身份,确认没特殊背景后就把他交给会所经理了。 关池说他没地方去,愿意给会所打白工,只要求提供住处和一日三餐。白捡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且一副不算差的皮囊,低眉顺目看起来挺好拿捏。会所的人事部经理收了他的身份证,让他暂时做服务员,先适应环境。 他混进去的前五天,连岳坤的脸都没看着一眼,只弄清了这间娱乐会所的大致布局。四栋楼首尾相接成长方形,中间隔着停车场和泳池等运动区。前楼十五层高,分别设置餐饮、ktv、舞厅、棋牌室、台球厅等休闲娱乐场所。后楼七层高,建了洗浴中心和客房,以及商务服务区。 位于顶楼的两层商务区不对外开放,只有会所的管理人员和保洁员有楼层密码,且设置了无死角监控。关池的住处被安排在这栋楼的第三层,走廊东头最角落的一间,和上方的商务区隔着两个楼层。 并非绝无机会上去,但当时岳坤没有出现过,即便上去了也无法确定他使用的办公室是哪间。且犯罪证据必然不会放在显眼的地方,大概率会在保险柜或电脑里。关池认为无论如何得先见岳坤一面,或者能见见他的心腹也行。这些信息不掌握,冒险进商务区用处不大。 直到周岩山带着另三人出现的那天,岳坤才第一次露脸。带了几个人去棋牌室打牌,叫服务员送烟酒果盘。关池本想找机会混进屋内接触一下岳坤,尚未有具体行动,叶方秋就栽倒在走廊。之后短短一个小时,他们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 之后岳坤忙于修复和雷会长的关系,又很多天没出现过。 今日傍晚,岳坤才终于迈进这家娱乐会所的大门,并带着个“熟人”往餐饮区所在的楼层行去。 餐饮区占地较小,毕竟会到娱乐会所消费的人,大多不冲吃饭。不过今日岳坤带人来确实是为吃饭。他开了最大的包厢,可坐十五人的圆桌上整齐摆满了菜,三副碗筷旁各摆一个高脚杯。包厢装修华丽,偏西式的风格,铺了暗纹墙纸的四壁装饰着色彩明艳的油画。 早已候在包厢内的服务员走上前,接过岳坤的外套挂去包厢角落的衣架上,另一位服务员躬身引其他人落座。 “为咱们初步达成的合作,今晚不醉不归。”岳坤的声音低沉而暗哑,语调不疾不徐,略带皱纹的眼角弯出恰到好处的笑意,看起来极有亲和力。 这神色足以让初见之人心生好感。一旁的服务员上前给三人倒酒。只见傅元淇拿起高脚杯,二话不说一仰头酒杯就见了底。 岳坤的酒杯却还没来得及举起来,他略惊讶地看向傅元淇。坐在一旁的周岩山立即踢了傅元淇一脚。于是她那口酒含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傅小姐好酒量。”岳坤笑意加深,浅酌一口酒后放下酒杯。他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根,捏在指尖轻轻揉搓着,并不点燃,“很少出席酒局?” 一听这话,傅元淇咕咚一声把酒咽下去了。一副惶恐神色站起身,略无措地看向周岩山。 未待周岩山开口,岳坤已笑出声,他抬手示意她坐下。 “别紧张,随便聊聊。” “岳总好眼力。”周岩山跟着笑了笑,瞥了傅元淇一眼说:“才入职的,没怎么带出来过。岳总多包涵。” 说着,周岩山开始教傅元淇酒桌礼仪,毫不避嫌。 岳坤微眯起眼打量着对面二人,“冒昧问一句,傅小姐今年有二十五吗?” “刚,刚满二十五。”傅元淇立即回答道,神色局促。 “是吗,我以为你最多二十一、二。”岳坤笑容不变,字句之间的停顿带了些刻意的缓慢。 傅元淇心中一沉,面上依旧惶恐神色,摆着手说:“岳总说笑了,哪有那么小……” 岳坤点点头,笑着说了句:“吃菜,别客气。” “行了。在岳总面前别耍小聪明。”周岩山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笑出痞子模样,歪着脑袋看向傅元淇,说:“这妮子是我们老总的人,刚二十二。这次托我带出来避祸,详细的就不说了,我还想保住饭碗。” 傅元淇脸上一红,尴尬得手足无措。看得周岩山想给她颁个奥斯卡,不过这大概率是傅沅淇本色演出,她确实很紧张。 岳坤挑眉,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之后便再没提过傅元淇的事。 周岩山不确定蒙过去没有。岳坤心思深,从面儿上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傅元淇的实际年龄和周锦书伪造的身份资料有出入,虚报了五岁。以岳坤阅人无数的毒辣眼光,十有八九瞒不过。 这套说辞他早有准备,信不信是一回事,堵上岳坤的嘴问题不大。毕竟涉及合作方老总的隐私,他不该再追问。至于私下会不会去调查,他也顾不上了,能拖一时是一时。 周岩山和傅元淇的任务是吸引岳坤的注意力,做正面接触的同时,尽量通过因果线中的线索掌握他曾经有过的犯罪行为。至于找证据,那就是秦屹的事了。 此时的秦屹正站在娱乐会所路对面的楼顶,一手握着双筒望远镜,一手夹着烟,紧锁眉头看向那三人所在的包厢。片刻后他摸出手机,给周岩山去了信息。 『那孩子怎么在那,你安排的?』 周岩山扫了一眼手机,没搭理,继续同岳坤说项目的事。 “我们陆总的意思,是希望能和岳达公司达成进一步合作,不仅限于九朝君合度假山庄这一个项目。也正是基于这个目的,陆总才能出让这么大的利润空间。”周岩山看着岳坤,语气诚恳地说道:“岳总对华芜市的地产资本行情肯定比我们了解,能出让到这个数的,应该不多。” 岳坤挑着眉点头,唇边笑意不改,举着酒杯说道:“不是不多,是没有。” 周岩山心中一沉,糟了。 “明人眼里不说暗话。这个分成比例,我都怀疑你们陆总是来做慈善的。”岳坤仰头,饮下杯中酒,“很感谢。” 周岩山只得跟着干了一杯,酒烈而辛辣,滑进喉咙时带起一片灼痛。他在心里把周锦书骂个贼死,怎么做的调查,行情都没搞清楚就让他开价。难怪岳坤在听到这个数字时神色如此意外,合着当他傻子了。 “足见我们陆总诚意。目标在未来,不在眼下。” 岳坤静静看了周岩山片刻,随即低头一笑,缓声说道:“陆总好格局。期待正式签合同的那天。” “嗐!什么格局,心里没底罢了。”周岩山靠去椅背,让服务员给他倒酒,“外来的和尚念不出本地的经。选址偏,成本相对低,也不牵扯拆迁问题。主要是建成后的客源,得靠岳总你的人脉。分成低了,怕你不尽力。”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直白,却又无冒犯的意思,颇有一种朋友间闲谈敞开了说的架势。岳坤笑意加深,看似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就喜欢和爽快人合作。”岳坤抬手,示意服务员给他点烟,“你话里的意思我听懂了。这个分成仅限九朝君合这一个项目,以后的合作不一定按这个比例走。对?” 周岩山顿了顿,随即笑道:“都是生意人,瞒你这个就没劲了。前期投入风险我们担,后期运营风险岳达只担一半。用你的话来说,这和做慈善没区别。每个项目都这么搞,我们陆总得去喝风。岳总是聪明人,不会干这种杀鸡取卵的事。” 岳坤深吸一口烟,微仰头缓缓吐出,一字一顿说道:“那麻烦了,我最喜欢杀鸡取卵。” 周岩山脸上的笑僵了僵,下意识看了傅元淇一眼。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岳坤低头笑出声。 “开玩笑的,看给你吓得。吃菜吃菜,要凉了。” 周岩山抬手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压惊似的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进喉咙。 见他酒杯空了,身后的服务员上前替他倒酒。周岩山似惊魂未定,手一抖洒了自己一裤子酒,慌忙起身时胳膊又撞向服务员拿着的酒瓶,将服务员身上也泼湿一大片。 “对不起!”服务员大退一步躬身道歉,然后放下酒瓶拿纸巾替周岩山擦裤子。 岳坤笑着摇头,说:“年轻人这么不经吓。带周经理去清理一下,还有你自己。” “谢谢岳总。”服务员不敢抬头,声音带着颤。 他躬身将周岩山领去卫生间,一路低着头半句话没敢说。 第64章 举报了 刚进卫生间的门,周岩山立即将所有隔间看了个遍,确认没人后转头就将服务员的衣服领子揪了起来。 那目光像带着刀,从上方斜着切下来,落入对方眼中。 “你想干什么?”周岩山神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关池被迫仰头,神色却寡淡得像被拽着领子的人不是他。 “找证据。” “关你屁事!”周岩山松开手,推搡了他一把,“是不是周锦书那个漏勺告诉你我的计划?” “嗯。”关池卖周锦书卖得干脆,毫无负疚感。他抚平自己衣领,转身拿了几张纸巾清理自己衣服上的酒渍。 “你都快十八了还犯中二病吗?什么事儿都觉得自己能插一杠子是。之前叶方秋对你说的话你半点没往心里去,不好好学习参加高考等谁养你呢?后面的日子不过了啊!”周岩山怒道,伸手在关池脑袋顶戳了戳。 关池没躲,也没吭声,一副逆来顺受毫不反抗的模样让周岩山更焦躁了。这家伙属乌龟的,逼急了只会缩壳里任你在外面跳脚。逼他不是办法,先缓缓。 “还有,你之前的伤是怎么回事?”周岩山也抓了一大把纸巾,揉成一坨擦自己裤子上的酒渍。 前几天在九华宫第一次遇见关池时他就发现了,关池身上有伤。虽然他藏得很好,但他原本惯用的右手一直没用过,走路的姿态也比以往停顿感强。只那天事多,没来得及问。 关池依旧没接茬,对着镜子一下下擦拭自己衣服上的污渍。 见他不吱声,周岩山继续冷声说道:“你知道岳坤是什么人吗?他捏死你不比捏死只蚂蚁难。” 关池将湿了的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朝卫生间门口走去。 “和你没有关系。” 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把人的血压往天上气。周岩山被他怼得心脏疼,还无法反驳。确实和他没关系,无论立场还是身份,他都管不了关池爱干什么。他的第一百零一次求收徒在来之前就被关池拒绝了。 而且关池的因果线依旧干净得举世无双,一根都没有。要说危险,反而他们三人离阎王更近一点。尤其秦屹,在刚开始调查岳坤犯罪证据时,他的因果线就已经开始收紧了,这证明秦屹正在做的事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周岩山向来气人的时候多,被人气成这样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深呼吸几口,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劝着自己——外面还有局要做,现在不是发飙的时候,忍住。 关池在洗手间门口等了片刻没见周岩山出来,于是又返回去找他。推开洗手间的门,他看见周岩山正在脱裤子。 “……你干什么?” “裤子湿了不烘干?”周岩山臭着一张脸,爱答不理地答道。 他穿着大花裤衩,站在烘手机前烘他的西装裤子。 关池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鲠了半晌终于想起来把门关上。 他不禁开始思考,一般情况下服务员看见客人用烘手机烘裤子,会怎样应对——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待两人终于回到席间,傅元淇与岳坤已一副相谈甚欢的画面。得知周岩山将裤子烘干了才回来,饶是城府深如岳坤,也难掩惊讶之色,随后大笑出声。一时宾主尽欢。 就在他们推杯换盏的时候,一架黑色无人机趁着夜色悄然飞向这间娱乐会所的后楼。秦屹操作着无人机,透过七楼走廊的玻璃窗确认监控分布情况,和周岩山说的那两间办公室所在的位置。 此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后楼商务区依旧有人在办公。虽亮着灯,但大部分办公室的窗帘是关着的。从窗缝中倒是能看见屋内的情况,可秦屹不敢让无人机靠太近,只远远绕了一圈便撤了。 这一圈下来,商务区的情况了解得不多,但下面几层的客房是做什么用,他倒是摸清楚了——用来提供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服务的。 周岩山借口送酒醉的傅元淇回去,拒绝了岳坤邀请他去洗浴中心放松的提议。与秦屹汇合后,三人对着无人机拍摄下来的画面看了会儿小黄片。 “有点麻烦。” 酒店房间里,秦屹捏着笔在本子上一下下戳着,“要覆盖监控画面,还要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锁,再破解办公室门上的密码锁,办公室里面的情况也不清楚,说不定还有保险箱。现在行动的话,不确定因素太多。” “再观察几天,说不定岳坤这几天都在办公室呢。”傅元淇一边对着镜子卸妆,一边说道。 “宜早不宜迟。万一他去查你们的个人资料就完了。”周锦书敲击着键盘,说道:“公网上有咱们借用的公司的联络方式,我临时做了区域点对点通话转接,随时可能被修复。” 周岩山看着秦屹拍下的画面,摸着下巴上说道: “你们想得太复杂了。咱们先给老岳送份礼,让他忙起来。” 两天后,九华宫迎来一波声势浩大的扫黄打非检查。 岳坤的办公室,何冰正毕恭毕尽地给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倒水。 “辛苦了。来得突然,也没备什么好茶。刘队将就喝点,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九华宫一定全力配合。”何冰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招呼着。 “不必麻烦,我也是奉命行事。有打扰的地方,岳总包涵。”那名警察微笑着,并不接何冰的茶。 见状,岳坤沉下眉眼,思考片刻挥挥手示意何冰出去。 “前几天雷公子的事麻烦王局从中说和,还没登门道谢。不知王局什么时候方便,出来坐坐?”岳坤点燃一根雪茄,后仰着靠向椅背,烟雾缭绕中看向刘队长。 “王局出差了。”那名警察依旧微笑,嘴角的弧度都没变过,“岳总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东西直接扔在警局门口,半点余地都没留。” 他从衣服兜里取出一张折叠的打印纸,缓缓推到岳坤身前。 岳坤安静片刻,吐出一口烟后抿了抿唇,然后才拿起打印纸眯眼看起来。 “有人举报九华宫存在非法色情活动,还涉及未成年人。非实名举报原本可以不理,但人家附了视频证据,还扬言如果警方十天内不出警情通报,就将视频公布到网上。” 岳坤的神色阴沉下来,捏着纸的手指缓缓用力,牙根咬了又咬。过了片刻,他卸去指尖的力道,将纸边沿褶皱的地方缓缓抚平,面上重新带上笑。 “视频来源不可追溯,看起来是无人机拍的。画面清晰度不高,但九华宫的招牌不瞎的都看得见。”民警双手撑着下巴,缓声说道:“岳总,你这样做事情,王局很为难。” 岳坤轻笑一声,将指尖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舔舔干涩的嘴唇说道:“这件事我会给王局一个交代,等我查出来是谁干的。” 民警眉头一皱,敲了敲桌子,“岳总误会了。为难的不是有人举报,而是九华宫开业到现在还不到半年,你就开始踩红线。当初为了九华宫顺利开张,王局出了不少力的。谁不知王局和你关系匪浅,你这是在打王局的脸。” 岳坤面上一晒,点头称是。 “这事儿出来,王局不得不‘出差’。”民警继续说道:“其实根本不用查,有那些视频就足够了。但我们得做给举报的人看,证明警方在干活,为你争取一点时间处理善后。”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此时才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岳总,不要让王局难做。” 岳坤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点点头认真道:“我明白的,这事儿是我欠考虑。一定会收拾干净,以后也不会再有。” 那警察点点头,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九华宫停业整顿一周,回头书面通知会派人送过来。请务必处理干净,不要再被人偷拍得底裤都不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说完,那人一口饮尽杯中茶,转身离开了。 片刻后,何冰敲门进来。在他反手关上门的瞬间,岳坤一把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去地上。一时茶杯、烟灰缸、笔座、文件等杂物悉数坠落,掉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杂乱锐响。 岳坤抬脚猛地踹向办公桌,将沉重的实木桌踹得转了小半圈。他又抓起刚才刘队长喝过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这才双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片刻他指着何冰说道: “去查,谁他妈活腻了在搞我!” 第65章 不厚道 一直以来,关池对世事无常和人生起落都看得很淡。虽未刻意修心养性,但确实很少被身外事物激起心绪波澜。自认脾气已好到克己复礼的极限,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被人气得起杀心的一天。 周锦书将关池从派出所接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和天空的颜色差不多,黑漆麻乌一片,整个人气压低得令周锦书一路大气都不敢出。后悔坐出租车后排了,她应该坐前面副驾,黑化的准师弟看起来好可怕。 “我的身份证呢?”关池问道,语气平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周锦书赶紧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那个……老周,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厚道,但他也是为你好不是?” 为他好,举报他这个未成年人在九华宫从事色情服务。害他被警察盘问了两天,确实没有足够证据,这才把他放出来。现在这种情况,他已经不可能再回九华宫了。只差一点就可以拿到岳坤的犯罪证据,却被周岩山这个搅屎棍搅黄了。 损人不利己,关池不明白周岩山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到了酒店,关池直直走向电梯。 周锦书追在他身后喊:“先登记个房间。” 关池充耳不闻脚下不停,快速穿过接待大厅进了电梯并按下十一楼。 周锦书急忙跟进去,遂即诧异地看向关池,“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十一楼?” “猜的。” “……” 周锦书看明白了,关池和周岩山气人的方向不同,但程度不相上下。一个倨傲得有理有据气人,一个敷衍得没心没肺气人,总之谁挨着气谁。师父是这样,师弟也是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 出了电梯,关池直奔周岩山所在的房门,克制力道敲了三下,没砸门。周锦书跟在他身后闭嘴保平安,已经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周岩山住哪间的了,问就是猜的。 门打开,周岩山穿一身长及脚踝的洁白束腰浴袍,显得身形颀长。脖子上挂一条毛巾,正在擦湿漉漉的头发,刚洗过澡准备睡觉的样子。 关池进门后立马将门拍上,差点撞到周锦书的鼻子。被关在门外的周锦书转念一想,立马开心地溜了。她何必上赶着遭这池鱼之殃,进不去正好,打起来打起来! 原本攒了一肚子火的关池,在看见周岩山这身打扮时突然就哑火了,安静了好半天没说话,以至于周岩山贱嗖嗖地弯腰低头去看他的脸。 “不是,真哭啦?” 关池无声长叹一息,难掩无奈地说道:“九华宫后楼顶楼七零七号是岳坤的办公室。那是个套间,屏风遮挡着一扇门,门锁密码。里面有一台电脑和一个保险柜,岳坤身上带着格伦郎k9型号的密码器,电脑开机密码是那个密码器随机生成的一组数。保险柜有自爆程序,需要岳坤的指纹。” 周岩山在他叙述的过程中逐渐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就算关池进了岳坤的因果境,并找到因果线,也不可能读到这么细节的信息。 因果线里能读到的只有关键词,跳跃的,随机的,需要业师本人依据事件本身的逻辑去解释的。怎么可能连门锁密码都读出来。 如果因果线里的记录能详细到这个地步,业师还有什么必要在现实中做调查?都去看因果线就完了,顺便读个银行卡密码还能发家致富了呢。 关池走到窗前,伸手捏了捏窗台上绿植的叶子,背对周岩山继续说道: “电脑里有岳坤用来威胁各方势力的图文资料,以及他第一桶金至今所有公司和项目的财务信息,偷税漏税和行贿台账。保险柜里有岳坤联合他人多次杀人的物证,那几个同伙如今都已是社企名流。” 周岩山听得直皱眉,抬手抠了抠额头,恼火地问道:“所以你到底怎么知道这些的?” 关池转身看了他半晌,微笑说道:“通过从事色情活动取得的消息。” 周岩山顿时一鲠,脚背仿佛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成饼了。 “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见关池抬脚朝门口走,周岩山急忙拦住他,语重心长地解释:“你一个未成年人本来就不该在成人娱乐会所打工。当然,我手段激进了点,那不是被你逼的嘛!” 关池没理他,绕过他继续走向房间门。 “你油盐不进谁说都不听,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周岩山伸手拽住他,“就你这皮相,要不了半个月就会被他们摁着去做少爷。总不至于到那时我再去替你赎身,怎么你这么想演狗血剧吗?” 周岩山一脚踩在门上,阻止他开门离开。 “大晚上的你去哪?” 关池转身,安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将他那微敞的衣领扯得更开了些,然后重新整理衣襟并塞进腰带。将扭成麻花的腰带也收拾平整,系了个单耳结。 “交领左衽在上,不要穿错。” “啊?”周岩山被他的跳跃性发言弄得有点懵。 “你向来不听劝,事到如今我也懒得和你多费口舌。只一句话你记着,”关池抬起眼,目光中带有强忍的怒意,“你会后悔的。” 还没想明白浴袍和后悔有什么关系,小腿骨便猛地一痛。关池一脚踩在他抵着门的脚上,但凡骨密度再低一点,这一下能给他踩折了。 周岩山没防备,结结实实挨一脚,痛得嗷一声抱腿原地蹦跶好几下。这什么品种的生物?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刻还给人整理衣服,下一刻就恨不能把人打残。 待周岩山缓过劲儿追出门,楼道里已空无一人。 九华宫暂停营业七天,王局又出差,岳坤的公关活动无处下手,只得不停催问何冰调查进展。 不能说何冰没尽力查,道路监控,门店监控,附近商贩询问,甚至警局门口的警卫都不要命地派面善的小弟去打听过。当然,那小弟没被警卫铐进去算运气好。 结论是,一个小孩儿扔那的。那小孩儿在警局斜对面那个路口过去的小学上学,纯路过。信封是在路边捡的,上面写着“请交给警察叔叔”,意思是谁捡到谁交。 至于这个包裹怎么出现在那儿的,何冰也通过路边小饭馆门口的监控查到了——无人机叼过去的。 要再去查无人机的路线就太难了,那玩意儿不走大路。 查到这个程度,饶是岳坤也没法说何冰查得不尽心,但又确实半点有用的没查到。于是原本就憋屈的岳坤更胸闷了,连想找人算账都摸不着北。 要说仇家,那多了去了,更没法查。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用无人机把东西投到警察局,而要扔在靠近警局的路边等人捡呢?万一没人捡,或者捡了的人没交给警察呢?” 岳坤双腿交叠着搭在桌子边沿,一手捏着雪茄烟,眯眼看着烟头火星明灭。 何冰站在桌前,皱眉想了想说:“可能怕察子查。他们要真想知道一架无人机的来历,比咱们容易。就一个道路监控,我托了好几道弯的关系才搞到手。” 岳坤思索着,手中的雪茄在他指尖轻晃,青烟绕成曲线缓缓上升。 “不对,他们看得见。”岳坤眯着眼说道,“信封丢下以后,操控无人机的人能看见捡走信封的是谁,也能看见有没有交到警察局。” “无人机扔下信封就飞走了,所以不是通过无人机看到的。那人一定在附近!”何冰立即说道,“我去查。” 岳坤点点头,将一口没抽的雪茄摁灭在烟灰缸。 第66章 加深了解 作为合作方,九华宫被警方勒令歇业整顿这么大的事,要装作毫不在乎就太假了。于是周岩山第二天就给岳坤去了慰问电话,表达了遗憾和惋惜,并约饭约酒约泡澡,志在让岳坤感到自己的合作意愿没有因为九华宫的停业而有丝毫动摇。 岳坤每天看着九华宫的服务员和保安们闲得嗑瓜子打牌,还拿薪水。他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和远道而来的新合作伙伴日日厮混,一是加深了解,二是全当放假。 接触越多,岳坤越觉得周岩山是个人才。 他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却事事周到话话投机。言行举止进退有度,该幽默时幽默,该坦诚时坦诚。有点小聪明,但又没聪明到让人觉得有威胁。时不时还递点把柄,让人更放心了。 短短几天下来,岳坤甚至动了挖人的心思。 何冰办事也稳妥,但毕竟没读多少书,和他一样是个大老粗,靠一身胆识和狠劲儿混过来的,脑瓜子不太灵光。周岩山显然出身良好,接受过高等教育,但又不算特别高,身上带着点痞气,要融入他们这条道儿应该不难。 岳坤知道只靠刀枪棍棒做事走不远,迟早要洗白。他需要头脑灵活能替他把路子走正的人,周岩山很合适。 旁敲侧击了几回,周岩山没接茬儿,但也没断然拒绝。岳坤不是很明白他到底怎么想,是自己开的价码不够,还是有什么别的顾虑。 合作项目的选址旁有间温泉旅店,人不多,规模也不大,但装潢别具一格很有些清幽雅致。旅店后方的山林中有几池温泉,袅袅白烟中泡着温泉听虫鸣鸟叫,有种与歌舞升平不一样的惬意。 岳坤有点意外周岩山这个外地人,竟能找到这样一处没什么名气却能让人身心舒畅的地方。也可能他只是精准拿捏了他眼下的心理状态,对症下药。也是本事,至少何冰做不到。 “这样,我承诺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九朝君和这个项目的合作不会受影响。你给我个准话,来不来跟我干。” 温泉的热气氤氲在空中,白雾模糊了视野,让人的表情都变得暧昧不清。周岩山一时分不清岳坤是下最后通牒还是只是在争取。 他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笑说:“岳哥的诚意我感受到了,能让您几次三番开口,不管最后跟不跟您干都够我吹一辈子了。” 岳坤没接话,眯着眼似笑非笑看着他。 周岩山一晒,知道今天不给个准话是绕不过这话题了。 “不是我吊着您,实在是这事儿难办。于公于私我都没法对华隆的老总开这个口,知遇之恩暂且不提,他救过我妹妹的命。人呐……”周岩山双手搭在池子边上,仰头看着天空,“不能忘恩负义。” 岳坤看向滚着白雾的温泉水思考了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如果是你们陆总的意思呢?” 周岩山一愣,遂即笑道:“怎么可能。陆总连小老婆都肯让我带着走,能让他这样信任的人可没第二个了。” “天下没有无价的东西,只看出不出得起价。”岳坤侧身从池边拿起一根雪茄,点燃了放在鼻下嗅了嗅,“说不定你们陆总开的价,我出得起呢?” 周岩山沉默了,内心似乎很挣扎。 “怎么样?如果你们陆总肯放,你来不来。”岳坤拿起另一根雪茄,递给周岩山。 周岩山纠结半晌,终于还是伸出湿漉漉的手,接了那支雪茄烟。 当完一天“三陪”,凌晨时分,喝得酩酊大醉的周岩山和同样不清醒的岳坤已开始直呼小名儿,看起来关系好得只差没拜把子。 “山子我跟你说。”岳坤舌头打结,抓着周岩山的胳膊不撒手。 “不,哥,亲哥!你听我说。”周岩山反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攀上他肩膀,将本就脚下不稳的岳坤整个人拉得倒向自己,“我今天这个决定,是决定了!对!决定了的,说好了跟你干,对!我跟你说,我不容易,这个决定不容易。” “我懂!你放心,有我一口锅,就有你一口饭!”岳坤红着脸大声嚷嚷,嗓门儿大得小区保安都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保安连同保镖一起又哄又劝,终于将拉拉扯扯的两个醉鬼分开。 “送我兄弟回家。平安送回去,送回去啊。不准走,啊!”岳坤已经开始说胡话,每个字吐得跟嘴里含着汤似的,张嘴就咕噜咕噜。 “好好,岳总我们知道了。您请先回。”两名保安搀扶着岳坤进了小区,送到别墅门前交给他家佣人。 临睡前,岳坤迷糊间伸手摸了一把自己贴身挂在胸前的密码器,掌心的触感告诉他东西还在,于是安心睡过去。 与此同时,夜深人静的九华宫行政办公楼,墙壁外面出现一根两指粗的绳索。 秦屹一身黑衣,从楼顶顺着绳索往下滑,在岳坤办公室的窗外停下。他从后腰摸出玻璃切割刀,将窗户把手旁的玻璃割出一个圆洞,然后伸手进去从里面打开窗户,悄然钻进屋内。 岳坤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睁眼便是一阵尖锐的头痛袭上天灵盖,刺得他摁着太阳穴缓了半天才坐起身。 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好几个未接来电和消息提醒。他的目光定格在远程监控异常的那几条消息提醒上,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调出监控记录,昨夜凌晨两点十五分,他办公室出现一个矮小的黑色人影。 顾不上继续看下去,岳坤掀开被子跳下床,脚一沾地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脑袋像被人从里面抡了一大锤,痛得他又坐回床边。 拿出胸前挂着的密码器,岳坤这才发现这个密码器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品牌、型号、拿在手中的分量都和他的一模一样,但这个更新一些,面上的膜都没撕干净。如果不拿出来仔细辨别,或者开机试试,只靠手感根本觉察不到异常。 岳坤立即给何冰去了电话。 前往九华宫的路上,他仔细看了监控拍到的画面。 那人身量不高,体形瘦小,一身黑衣黑帽黑口罩,还戴着墨镜和手套。整个人半点皮肤没露,除了身形特点,其他什么都辨别不出来。 办公室的摄像头正对办公桌,能清楚看见那人割破玻璃,打开窗户然后爬进办公室的全过程。那时岳坤的手机已经收到监控异常提醒了,可酒醉的他实在睡得太死了,完全没听见手机响。 那人直奔他办公室屏风后的防盗门,有屏风遮挡,看不出那人是怎样打开门锁的,只能看见门被打开了两秒,然后立即关上了。 那扇门的密码锁每隔十天换一组密码,虽然只有三组固定密码,但这三组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留过记录,全在他脑子里。这人是怎么知道密码的? 岳坤无法理解,简直像见到鬼。 从监控上开门的时间看,这人甚至连试都没试,一次输入就把门打开了。有时他自己都会记错密码,要试个两三次才能打开。 岳坤眉头紧锁,表情痛苦地思索着,那眼角的皱纹深得能挤死蚊子。他没有将密码告诉过任何人,那间屋子也没有通风管道和窗户,只有那一个出入口,于是也就没装摄像头。 他心急如焚,连思考那人是谁,以及自己的密码器是被谁换掉的都没心思,只想知道他丢了什么。 屋子里有一个保险柜和一台电脑,里面的东西一旦被追根究底,够判他轮死刑。那些会置自己于死地的玩意儿,同时也是保命符。要没这些东西,他早“意外死亡”或“病逝”了。 赶到九华宫,岳坤在下车时额头已有些渗汗。他大步流星冲进电梯上到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何冰已在他办公室门前候着了。 岳坤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打开办公室的门后将其他人都关在了门外。 大约十分钟后,他将何冰叫了进去。 何冰跟了岳坤六年,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也第一次见到脸色如此难看的岳坤。 他坐在这间封闭的房间的地上,背后抵着电脑桌,身旁的地上有个破碎变形的密码器。 “烟。”岳坤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充血的双眼怔怔望着地面,似在发呆,又似在思考。 何冰愣了一瞬,然后急忙掏出烟,蹲下身替他点上,“发生什么事了,岳哥?” 岳坤没抽,只将烟夹在指尖,任青烟直上。他似没听见何冰的话,依旧木着脸望着地面。 香烟缓缓燃尽,岳坤抬起手示意他点下一根。就这样,何冰的一整包烟就这样安静地消散在空气中,一口都没进嘴。 “我再去拿。”何冰说着就站起身。 刚迈出两步,就听见岳坤哑着声音说道:“多带几个人,去把周岩山‘请’过来。” 岳坤说完,将手中最后一根烟用力碾灭在地板上。 人自然请不到。 在秦屹将电脑里的东西全部拷贝走,回到酒店的第一时间,他们一行人就退房走人了。 当天下午,何冰查到了操控无人机给警方递举报视频的人,和进入岳坤办公室的人身形一致。何冰拿到酒店大堂的监控视频,这人和周岩山同时退房,并一路离开。 原本岳坤只是怀疑,此刻才算彻底确认自己被骗了。 从头到尾的一个骗局,连华隆公司都是假的。那公司的官方网站已消失,公开的企业联系方式也变成了另一家公司的。而这家公司说自己在企查网上的信息被人篡改了,刚完成修复。 岳坤在道儿上混二十多年,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下面空无一人的泳池和网球场,神色阴沉狠戾,后槽牙咬得死紧。 “所有场子停下来,所有人都出去找。整个华芜市每一块地砖都不要放过,挖地三尺也要把周岩山给我找出来。”岳坤缓一口气,轻而冷酷地补充道:“生死不论。” “要不要分点人手盯警局路口?”何冰低声问道。 岳坤冷哼一声,“用不着,全撒出去找人。他要是干出亲自送证据的蠢事,就算我看走眼了。” “是!” 第67章 杀意 周岩山确实没有亲自送证据去警局,他让秦屹去的。 岳坤不会蠢得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怀疑他,此时一定已经调动所有力量在找他了。但周岩山不知道岳坤的办公室里有监控,关池没说,更不知道何冰已通过酒店监控掌握了秦屹的长相。 岳坤的场子遍布华芜市,几乎所有繁华街区都有他的台球厅、游戏厅或酒。在他下令所有场子停业后,这些人全部被何冰派去附近的酒店盯梢。周岩山他们几个是外地人,会另寻酒店或民宿住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秦屹刚出门就被人盯上了。 他自认进岳坤办公室时捂得够严实,绝对一根毛都没露出来过,于是出门时半点伪装都没做,走得大摇大摆极为坦然。 出了酒店大门坐上出租车,秦屹直奔最近的公安局。昨夜取回岳坤的犯罪证据,几人整理核对了一夜,确认现有的这些证据至少能让岳坤判个无期。如果警方勤快点,愿意顺藤摸瓜再深挖一挖,弄他个死刑问题不大。 只不过这些证据牵扯面太广,时间线也拉得太长,有些甚至是十几年前的事。警方要闭合这些证据,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调查。真正走到判刑那一步,没一两年恐怕很难。 最终会判处怎样的刑罚说不准,判处的刑罚是否能了结岳坤所有的因果线也不好说。可眼下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现有证据交出去再说。 秦屹坐在出租车副驾,手中拿着文件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司机的闲聊。他时不时看一眼车后视镜,以及道路旁的行人。市区限速,车开得很慢,慢得让秦屹莫名有些焦躁。 从酒店出来就感觉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似乎被人盯上了,但后面看不出有跟踪车辆,或者说,后面连辆车都没有。今天周日,路上没多少人,且他出门早,想尽快将东西扔去警局。 “你赶时间吗?”司机在一旁问道。 “有点。”秦屹的目光始终在车窗外,顺口答道。 “那我开快一点,不是工作日,稍微超速一点没关系。”司机笑着说道,“记得给好评哦。” “不用,你正常开就……” 话未完,秦屹突然伸手紧紧抓住方向盘,并逆时针猛打一把方向。轮胎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伴随司机惊恐的尖叫响彻在车内。 下一刻,一辆从巷口突然冲出的货车猛地撞向出租车的车尾,将整辆车撞进人行道都没减速的迹象,甚至还轰了油门将车继续往人行道旁沿街商铺的方向推。 最终出租车冲进一家路旁的小饭店,车头斜着抵住砖墙,这才终于停下来。车前正副驾的安全气囊全部弹出来,车窗玻璃在强烈的冲击下四下碎裂飞散,划破了司机和秦屹的头脸。 秦屹被白色安全气囊挡了一半视线,另一半被红色的液体遮住,双耳嗡鸣不止,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跳得仿佛要冲出他的头颅。看不清,也听不见,世界仿佛被罩子罩住,只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响彻在耳边。 “挖槽,什么情况?” “人没事,师傅?司机师傅晕过去了!” “快打120!” “哇,这人满脸血。吓死……诶诶,别动他,万一伤到骨头了……” 朦胧中,秦屹感到有人打开了他这一侧的车门,似乎想将他扶下车,又被人制止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身边的人,却只徒劳地侧了侧头,下一刻便失去意识,手中的文件包也掉了下去。 ——这事儿办得,真他妈恶心。 周岩山在得知秦屹出车祸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而第二个念头,则是关池的那句“你会后悔的”。 此时此刻的他确实很后悔。他不该让已经行动过的秦屹短时间内再露面,哪怕规避风险,也该让个生面孔去送证据。或者干脆叫个同城跑腿,都比让秦屹出门好。 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 周岩山站在秦屹病床前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可怕。 病床上的秦屹戴着呼吸面罩,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眉间紧锁着,昏睡中似乎也极为痛苦。 幸亏秦屹反应快,在那辆车冲过来前调转了方向盘,使撞击发生在车尾。如果没有转向,那辆车撞击的位置会是副驾,秦屹极可能直接归西了。 眼下的闭合性颅骨骨折和脑神经损伤,比起死亡似乎已是个能让人略感安慰的结果。 “要不要通知秦家?”周锦书犹豫地说道,“万一有什么后遗症……” 她问得很含蓄,事实上医生已明确表示秦屹的视神经遭到颅骨压迫,视力受损的可能性很大,想完全恢复极为困难。且随着年龄增长,视力衰退会比正常人快。 周岩山沉默着,转身出了病房。 “秦家肯定要通知的,等他的情况稳定下来。”傅云淇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了看秦屹,对周锦书说:“那你辛苦看着他,我和周哥去把证据找回来。” “你们自己小心。” 傅云淇点点头,也离开了病房。 医院走廊的尽头,周岩山正在打电话。傅云淇没有靠近,站在秦屹病房门前等。 片刻后,周岩山结束通话收起手机,转身朝她走来。 他微低着头,额前的发遮住眉眼,略薄的唇角抿一抹浅笑。傅云淇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他朝她行来时,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傅云淇感觉到自己下意识握紧了拳,并侧身站立迎向缓步走来的周岩山。这是戒备的姿态,为的是危险靠近时能第一时间做出防御或后撤的动作。 此时的周岩山很危险——身体本能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判断,傅云淇反应过来时,周岩山已与她擦肩而过,并低声说道: “走,去讨债。” 她转身跟着走出两步才发现,在周岩山朝她走来的这短短十几秒时间,她额前竟出了一层薄汗。好可怕的压迫力,像身体里封了足以劈山裂海的力量。那力量翻涌沸腾,正顺着他每个毛孔向外溢,形成让人战栗不止的滔天杀意。 与他擦肩的瞬间,傅云淇产生了强烈的夺路而逃的冲动。之所以没动弹,全靠理智硬撑,她知道周岩山不是针对她。 病房楼下,何冰已带人等在打开门的车前。 车行近一个小时,周岩山一路无话,目光始终在车窗外,一个眼神都没给坐在前面的何冰。他身旁的傅云淇也一样,半点没有紧张不安或恐惧害怕的情绪。 他们看起来只是在安静坐车,等待一趟寻常旅程的结束。 何冰有些理解岳坤对周岩山另眼相看的原因了,至少够冷静,也够胆识。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郊外一家废弃的化工厂。 第68章 讨债 岳坤正在酒楼上的棋牌室打牌,神色专注,似全然没察觉周岩山和傅云淇已走进门。 棋牌室里有七八桌人,麻将碰撞声此起彼伏,伴随拍桌子叫骂的声音。整间屋子乌烟瘴气,弥漫着烟味和酒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岳坤坐在这七八桌人中毫不显眼,甚至显得斯文。与他同桌的另三人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似隐有怒意却不敢发作,其中一人脸颊红肿似刚挨过揍。 周岩山配合地跟在何冰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同时脱下自己的休闲西装搭在肩头,又一下下将衬衫袖子挽至手肘。 “裙子不方便,你在这等?”周岩山侧目看一眼傅云淇,将自己肩上的西服递给她。 “由不得我。”傅云淇没接,学他的样子将自己的袖子也捞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 见她动作,旁边一个打牌的黄毛混混伸手就去摸傅云淇的胳膊。 周岩山将手中的西装扔向那人的头,然后抬脚就连人带桌一起狠狠踹翻出去。 这一下犹如滚油中泼了一勺水,顿时炸开锅了。整屋子人齐刷刷站起来,抄椅子的、抓棍子的、掏刀子的,甚至有人抱起了灭火器。 烟雾缭绕的棋牌室瞬间陷入混乱,一个个圆形吊灯晃动不止。有人扯了椅子往周岩山后背砸。他侧身躲过,然后抓起身旁桌上的啤酒瓶反手就朝身后砸去。他甚至没去看头顶被啤酒瓶砸开花的人一眼,转身就将手中剩下的半截啤酒瓶扎进身前一人的手掌。 惨叫声此起彼伏,似永无安宁的刑房。周岩山和傅云淇移动到哪,哪里就响起一片哀嚎。然而他们默契地避开了岳坤所在的那桌,仿佛故意打给他看。此举传递出十足的嘲讽意味——他派人专程将他俩请过来揍他的人,里子面子全掉。 岳坤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刚才的淡定自若早不见踪影。不只因为被打脸,还因为他猜错了。 今日他专程将可能的幕后黑手都“请”过来,为的就是逼周岩山当场指认指使者。可眼下看来,周岩山和傅云淇是所有人都揍。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身边这三位,可见确实不是他们中任何一方派来搞他的。 能在今天这种阵仗中胸有成竹还稳占上风,这两人该不是警察! ——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让岳坤的脸色瞬间从铁青到惨白。 “都住手!”岳坤立即高声喊道,惊恐之下音调没控制好,一时喊破了音。 然而他喊的住手只对他的人有用,周岩山和傅云淇压根儿没理这茬儿,该砸该打半点停顿都没有。一时间又好几人被他俩掀翻在地,痛得哀嚎不已。众马仔有的抱头鼠窜,有的满地打滚,有的甚至被踹出阳台,直接从二楼摔到街道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岳坤站起身,咬牙切齿地问道。 闻言,周岩山停下手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我的人是你撞的,我的东西是你拿的,连我都是你带来的。你问我要干什么?” 语毕,他一脚踩上地上躺着一人的头,并用力碾了碾。 那人瞬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在这毛骨悚然的声音中,凡腿脚还能动弹的都纷纷奔出这间棋牌室,跑不动的也手脚并用地努力往门口爬,只求离这尊杀神远一点。 “你觉得我应该干什么?”周岩山抬脚将脚下的人踹去墙边,转身朝岳坤走去。 原本十几步的距离,岳坤却觉得周岩山好似瞬间就到了自己跟前。他下意识退了两步,又立即强作镇定地挺胸抬头,迎向周岩山怒火翻涌的目光。 “你是警察?”岳坤问道。 周岩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抓起桌上的酒瓶“哐”一声砸掉一半,将另一半尖锐的玻璃边沿逼近岳坤的眼睛。 “颅骨骨折,压迫视神经。他会失明。”周岩山双眼似凝着寒冰,带着尖锐刺骨的凌厉杀气,“你赔他一双眼睛好了。” “周哥!”傅云淇三步并两步奔上前,抬手死死抓住周岩山握酒瓶的手腕,“你冷静点,别造这种因果!” 岳坤被他掐着脖子,呼吸困难之下整张脸憋得通红,却半分动弹不得,一双手无助地拍打他的手腕,却半点阻止不了那手腕的动作。 “我怕?”周岩山说着将手腕下压,眼见尖锐的酒瓶玻璃就要刺入岳坤的眼球。傅云淇双手抵不过他一手下压的力道,情急之下只得去挡岳坤的眼睛。 玻璃划破她的手背,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腕滑下来。 “我怕!架我跟你一起打的,你别害我。”傅云淇大声喊道。 周岩山将酒瓶移开,另一手松开岳坤的脖子后立马狠狠一拳击上他的脸。岳坤被这一拳打得侧翻出去,他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身,试了几次都失衡地摔倒下去。 他已多年不曾被人打过脸,或者说,已经多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亮过拳头。耳中嗡鸣不断,周岩山那一拳打得他视野都模糊起来,看任何东西都带上重影。 “你他妈——”岳坤大叫一声用力站起身,脚下踉跄着朝周岩山挥拳冲去。 周岩山一脚踢在他腹部,在他躬身的瞬间屈膝顶上他的鼻梁。 一时间,岳坤眼泪鼻血横飞,门牙也掉了一颗。 周岩山屈起中指朝他太阳穴击去。 傅云淇看得眼皮一跳,立即扔了个烟灰缸过去。那力道十足的一击便落在了烟灰缸上,而那烟灰缸直冲岳坤的脑袋砸过去。岳坤的头顷刻间鲜血直流,看起来像被开了瓢。 “你想打死他啊?”傅云淇急忙拦住还要上前的周岩山。 周岩山停了片刻,然后转身将手中那半截酒瓶狠狠砸在墙上,像为这场一边倒的群架画上了句号。他面对着残破的玻璃窗,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大口,然后仰头缓缓吐出。 岳坤此时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他跪趴在地上捂着头发抖。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他看得出来,周岩山对他是动了杀心了。如果不是傅云淇拦着,他非死即残。 “东西在哪?”傅云淇蹲下身,揪住岳坤的衣领。 “什,咳咳咳……什么东西?” 傅云淇一巴掌将岳坤的脸扇得侧过去,继续问道:“你从车祸现场抢走的东西。” 岳坤有苦难言,那些明明是他们从他这儿偷走的,怎么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是他抢了他们的东西似的。但他不敢说。 “销毁了!”岳坤捂着鼻梁带着气说道:“要命的东西差点被人拿走,换你你不会立即销毁吗?” 确实。 傅云淇揪着他领子的手指微动,拇指和食指轻捻片刻。她转头看向周岩山,说道:“进焚烧炉了。” 闻言,岳坤脸色骤变。他惊恐地看向傅云淇,像看到鬼。 “你,你怎么知道?” 他独自一人开车去的垃圾处理厂,花不少钱才将那些东西扔进垃圾焚烧炉。除了垃圾场的员工,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一根烟后,周岩山似终于冷静下来,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走。”他转身朝棋牌室只剩半扇的门走去。 “你知道?”傅云淇松开岳坤的领子,站起身跟上周岩山,“你知道还来找他要证据?” “说了来讨债的。要什么证据,肯定不会留下。”周岩山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有些恹恹。 下了楼梯,这才发现一楼的酒已空无一人,连酒保和服务员都不见了。看来是听见动静全跑了。估计这家店也是岳坤的,已经习惯他带人回来动私刑。 傅云淇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开口道:“啊?就为闹这一场吗?” “现实走不通了。”周岩山语带无奈,抬头看了看已彻底黑下来的天空,“你碰一下他的因果线,万一我有事,你能自己进他的因果境。” 傅云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为这个来的。 现实走不通了,只有进岳坤的因果境,将沈珏接错的那条线纠正过来。 第69章 钞能力 “当然是借口啦。”周锦书翘着二郎腿坐在秦屹病床前看书,手中的笔转着笔花,“他只是想去收拾岳坤罢了。要不是你拦着,岳坤一只眼睛都留不下来。” “啊?”傅云淇惊讶地微张了唇,“可我确实要进因果境的啊。” 周锦书呵呵一笑,道:“就老周那天老大他老二的尿性,绝不可能认为自己会无法带你进因果境。” 傅云淇恍然大悟,遂即点头。 “话说回来,你阻止他干嘛?”周锦书问道。 “我和他一起去闹这一场,岳坤如果瞎了或死了,我也脱不了干系,因果线里会记一笔的。”傅云淇抚着自己手背上的纱布,撇嘴说道。 周锦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傅云淇,片刻后轻笑一声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愧是傅家人,若非如此明哲保身,大概也藏不了这么多年。周廷昱师从傅家多年,竟没学到傅家半点“精髓”,也是奇迹。 思及此,周锦书神色黯淡下去。 周廷昱已经一个多月没消息了。先前偶尔还有信息发来,现在已是彻底的音讯全无,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一定遇到大事了。否则作为警察,绝无可能休假这么长时间。 “没有事务司明确指令,本就不能对任务线主做出暴力行为。”秦屹神色平静地说道。他正靠在病床床头折纸——不能干费眼的事,周锦书给他找的好活儿,单手叠纸青蛙。他头上缠着纱布,一只手臂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 周锦书侧目看他一眼,有点怀疑他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还是在为傅云淇找补。没有事务司的允许确实不能对任务线主进行暴力打击,但没说不能自卫。 他二人是被岳坤的人强行带过去的,先动手的也是对方的人。自卫反击理所当然,就算捅到事务司也说得过去。唯一的问题是,因果线里会记录“行为”,并会针对“行为”做出业果判定。 “情有可原”这种事,只限人类社会,因果线里没这种人性化处置方式。所以傅云淇不想担任何果报,也可以理解。 只不过周锦书不习惯这种为人处事,她向来喜怒由我笑骂由人,因果线算个屁。 周锦书耸耸肩,“你看得开就行,我无所谓,不必讲给我听。” 秦屹神色无波,看不出情绪。 自从车祸后,他比往常安静了许多,尤其知道自己视神经受损后。他阻止周岩山将这件事告知秦家,周岩山原本不答应。以秦家的经济实力,申请临时航空通行许可,尽快将他送去更好的医院进行治疗是最佳方案。 然而秦屹过不了自己这关。 这次任务原本落不到他头上,他也并不在人间道业师排名前十,事务司指名的是他哥哥秦舸。 年少轻狂,秦屹总觉得自己早已能独当一面。可家主不认可他的能力,一直只让他做些简单的转接因果线的任务。这次的任务在人间道史无前例,若能完成,足以证明他有能力独立处理复杂或危险的任务。 也足以让家里人高看他一眼,于是他撒泼耍赖威逼利诱,各种手段使尽才让家里同意他顶替秦舸来。 来之前立了誓,若任务失败,以后他再也不能跟秦舸争长短。其实他并非一定要和秦舸争个高下,他只想证明自己可以。 如今他视力受损,别说再去争什么,日后还能不能进因果境都不好说了。他不想秦家知道这件事,至少要等他自己能坦然接受以后。 年轻人自尊大过命,周岩山也是他这个年纪过来的,权衡过后决定尊重他的想法,答应在给事务司的报告中隐去这件事。秦屹只是没想到周岩山会直接去找岳坤报复,说一点不感动是假的,只不过于事无补。 “周锦书,去办出院手续。” 周岩山大步流星走进病房,开始帮秦屹收拾东西。 “他可以出院了?”傅云淇惊讶地问道。 “先出,办完事再住回来。” 周锦书没动弹,看了周岩山片刻,笑问:“你把岳坤怎么了?” “弄死了。”周岩山将秦屹的行李箱推去门边,在秦屹和傅云淇惊讶的目光中,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扫进一个大塑料袋,“开心吗?” “嘴里没一句实话。”周锦书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出病房门。 秦屹和傅云淇对周岩山做事风格不太了解,听见周锦书如此说才松一口气,却忽略了周锦书前一句话代表什么。 周岩山会这么着急把颅骨骨折的秦屹弄出医院,必然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结果。依他有仇必报的性格,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岳坤。前天晚上碍于傅云淇在,他做得收敛。这两天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总不至于当街溜子去了。 不过他不肯说,周锦书也没辙。 办完出院手续,出租车司机在周岩山的实时指挥下,七拐八绕地将车开到老城区一座偏僻的院落前。说偏僻大约不太准确,这里是文物建筑保护区,除了买票的游客基本不会有本地人出现。 周岩山还真去当了一天街溜子。 走街串巷到处打探,旨在找一个能临时落脚的地方。不能是酒店或民宿这种可能出现岳坤眼线的地方,也不能是快递或外卖小哥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于是他找到了这里——保护区里唯一一座因数次过度装修,而没能被列为文物保护建筑的院落。虽然不是保护建筑,但要来这里一样需要买门票。依岳坤那些手下的文化素养,会来逛文物建筑的可能性不大。 周岩山以拍戏租借场景为由,租了这座院落七天时间。 其余三人叹为观止,对周岩山的脑子和行动力佩服不已。能想到这种地方已经不容易了,还能这么快租下来。 “有钞能力就是好。”周锦书看着这座两进大宅院咂舌。 民国的装修风格,金丝楠木家具线条流畅、雕花窗棱典雅大气,连院中粗壮的梧桐树仿佛都透着“钱”的味道。 “我调了个医生过来,这几天由他照顾你。”周岩山将秦屹连带他的行李一起送进卧室,“你的诊疗记录我拍照给他了,会带必要的治疗器械和药品过来,至少不会让你伤势加重。” 秦屹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心下感慨周岩山做事周到,“只是轻度线性颅骨骨折,也没有颅内出血。” “倒不用安心这么早,暂时保守治疗而已。况且这里的医疗水平比栖梧市差远了,开颅手术能不能做都是问题。如果不是不能长途跋涉,早送你走了。”周岩山说完便出门了,丝毫不考虑自己这些话会给秦屹带来多大精神压力。 闻言,秦屹一时哭笑不得。说周岩山细心周到,他能两句话将一个病人从天堂扯进地狱;说他粗枝大叶,他想得到从栖梧市调医生过来照顾他。 好好一个文武双全的帅哥,可惜长了一张嘴。 第70章 入境 将秦屹彻底甩给专业人士后,周岩山和傅云淇出门大采购,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周岩山穿一身休闲卫衣,宽大的帽子盖住半张脸。傅云淇也一改往日少女风的打扮,穿了收腰西装西裤,并戴了顶浅咖色假发。他二人先前公然与岳坤大干一架,必然已成为岳坤的眼中钉。 只看岳坤有没有报仇的胆了。 这两天看下来,周岩山得出的结论是,他有。 因为傅云淇脖子上与这次任务有关的因果线正在收紧,证明岳坤已经做出了可能导致她死亡的具体行为。比如,派杀手搜寻她的下落。至于他自己的因果线,想必和傅云淇差不多。 秦屹在转移进那座院落后的第二天,脖子上那条原本收紧的因果线明显松动了很多,暂时不用考虑他的安危。只不过他的伤情和周岩山担忧的一样,现在已出现视力模糊的症状。 调来的脑外主任医师看完秦屹的各项检查报告后就气笑了。他很意外,这种情况竟然没有在十二小时内进行手术。压迫程度确实不严重,但一定会出现水肿,没有及时手术干预就无法最大程度保护视神经。 和周岩山估计的一样,这里医疗水平很差。开颅风险比保守治疗风险还大,这里医院的医生对自己的手术水平倒是能客观评价,所以才建议保守治疗。 “如果拉个手术团队过来……” 周岩山在脑外主任医师惊恐的目光中闭了嘴,就是拉华佗过来在这里手术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已经错过最佳手术时间,开颅效果大打折扣,不如继续药物治疗。 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用。 周岩山本想再找个落脚地。万一被岳坤找上门,他们都好说,了不起再干一架,秦屹这个“瓷娃娃”可经不起半点磕碰了,但短时间内想再找个安全系数这么高的地方实在太难。 采购了足够四人吃七天的食物和饮用水,厨房的双开门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当脑外主任看见周岩山抱一大捆纱布、棉签、碘伏,以及缝合工具进来的时候,脑子有点懵。秦屹不是闭合性颅骨骨折吗,没多大创面啊,怎么还用得着这些东西呢? 将脑外主任打发去伺候秦屹,周岩山和傅云淇商量进岳坤因果境的事。 “我的经验可能没太大参考价值。之前岳坤一直在九华宫,因果境自然也是九华宫的场景。我和秦屹多次进出,没遇见过重复的斥力。我们甚至没找到任何一处斥力不会攻击的地方,所以连因果线是什么形式都确定不了。” 傅云淇双手交握放在自己交叠的膝盖上,面露难色。 周岩山沉吟片刻,问道:“都出现过哪些斥力?” “多是精神攻击的类型,有附神将、坠梦影、欲望之墙和逆转风铃。”傅云淇皱眉思索着,“还有一些没见过,应该不是人间道的东西。” “听起来不难对付。”周岩山应道。 “挺难的。”傅云淇小声辩驳,“要我一个人的话可能早挂了,好几次多亏秦屹。” “傀术本来就不是用来战斗的,正常。”周岩山站起身,顿了顿突然开口问道:“你出来后和傅家联系过吗?” 傅云淇点点头,“联系过两次。” “没什么异常吗?”周岩山问道。 傅云淇纳闷地抬头看了看他,“什么意思,应该有什么异常吗?” 周岩山移开目光,看来傅云淇还不知道周廷昱回傅家的真正原因。 “这次进去应该不是九华宫的境了,会比九华宫更凶险一些。”周岩山将话题拉回来,提醒她道:“你只负责找因果线,斥力我来应付。” “你知道岳坤现在在哪?”傅云淇疑惑地眨眨眼。 “他在医院。” “啊,我们有把他打这么严重吗?两天了还在医院。”傅云淇惊讶道。 “我抽空去补了一刀。”周岩山随口说道,走去门边把正在外屋做作业的周锦书叫进来。 傅云淇当即愣住,直到周锦书走进门,她才跳起来大声问道: “你干什么了?” “说了要讨债,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周岩山侧目看她一眼。 那一眼之下,傅云淇忘了呼吸,像被什么有形的东西攥住喉咙,所有气息都卡在这一瞬,进出都停滞了。 “我就知道,你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岳坤。”周锦书指了指周岩山,笑嘻嘻地说道,“真弄瞎了?” “一只而已。”周岩山脱下外套扔在床边,“等秦屹彻底失明,我再去取他另一只眼。” 傅云淇心情复杂,一边为周岩山的狠绝感到恐惧,一边又庆幸自己和周岩山不是敌人。因果境中秦屹多次出手相助,说有救命之恩都不为过,可她却一点要替秦屹报仇的念头都没有,甚至在周岩山第一次去讨债时还阻止了他,只为明哲保身。 她突然明白周锦书昨日那一笑是什么意思了,脸上似乎有些火辣辣的疼。 “难怪你绞尽脑汁找这么个鹌鹑才待的地儿,原来是和岳坤结了死仇了。” 周锦书乐不可支,正要再吐槽他几句,就见周岩山拿出了不夜刀的刀柄。她立时便闭嘴了,转身去备急救用品。 傅云淇摸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戒指吊坠,缓缓闭上眼。 一阵白光耀过,两人同时昏睡过去。 果然如周岩山所说,岳坤身处医院。眼球摘除手术加抗感染治疗,按岳坤的年龄至少住半个月的院,如果他打算装义眼,住院时间会更长。 周锦书一手抱着纱布、绷带,几瓶碘伏和酒精棉球,另一手拎着除颤仪,用脚踢着便携式小型呼吸机,一下下往后院的房间挪。路过的脑外主任看见她这架势,惊得眼皮一跳,立即奔过来帮忙。 “啥事?谁又受伤了?包装都没拆,新买的啊?受伤怎么不去医院,自己处理很危险的哦。” 脑外主任一堆问题,周锦书只有一个能回答。 “嗯,新买的。” “……” “我自己拿就行,叔你去照顾秦屹。”周锦书笑呵呵说道,从他手上接过呼吸机夹胳膊下面,“还有,没事别进老周的屋哈。有事也别进,给我个电话我出来找你。” 打发了一头雾水的脑外主任,周锦书穿过前院,回到后面的卧房,抱一堆东西踢开房门,艰难地迈过门槛,抬眼却看见周岩山和傅云淇已经醒了。 周锦书双眼圆睁,愣了片刻问道:“你们遛二傻子玩儿呢?” 周岩山抬抬手示意她关门,然后问傅云淇,“刚才那东西你见过吗?” 傅云淇脸色苍白,似受到极大惊吓,她双手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才缓解了手指的颤抖。 “没有,那肯定不是人间道的东西。” “长什么样儿?”周锦书将急救用品扔地上,两步走过来坐椅子上,好奇地看向傅云淇。 “我带你进去看看?”周岩山斜睨她一眼。 “倒也不用。”周锦书立即直起身,“所以你们还进吗?不进的话我走了。” 周岩山思考片刻,站起身朝桌前坐着的周锦书走去。 见状,周锦书二话不说跳起来就往门边窜,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周岩山拽住后脖领子。 “你说过不再让我参与业师任务,你出尔反尔!”周锦书气得大叫,手舞足蹈地反抗起来。 周岩山不吭声,只抓着她往床边走。 “你是畜牲啊,放开我你个死变态!救命啊……” 傅云淇惊讶地看着周锦书和周岩山,她有生以来没见过敢这样辱骂师父的徒弟,也没见过被徒弟骂成这样还一声不吭的师父。 “我去把那东西解决掉,你先等着。”周岩山摁着死命挣扎的周锦书,侧目对傅云淇说道。 傅云淇点点头。 之所以不让傅云淇进而换周锦书,是为了削弱境中斥力的强度。 斥力强度和入境业师的修为成正比,进去的业师越强,斥力也越强。刚才那东西几乎在他们入境瞬间就出现了,这和一般斥力由弱到强慢慢增幅的程序不同。 攻击铺天盖地瞬息而至,若非周岩山反应快,他二人现在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换成周锦书,斥力会小很多。傅云淇进去是增幅效果,而周锦书不止不会增幅斥力,还会削弱不少。至少能让他试出反击方法,而非一味自保。 第71章 不夜刀 周锦书口无遮拦的谩骂在进入因果境时戛然而止,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只剩无意义的一声“嘎——”。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知道因果境不是现实世界,但也不该是恐怖片啊。天上的这些是什么东西,这还算是天吗?这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大大小小堆叠在一起的是什么东西! “艹艹艹……让我出去啊啊啊啊——”周锦书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时叫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像被扔进了油锅,玩命扑腾。 周岩山任她拳打脚踢,只凝神看向高空。果然没有立即攻击过来,不像先前和傅云淇进来时攻击那么迅速,带周锦书进来是对的。 “你眼睛闭上。”周岩山将她拽去自己身后。 周锦书浑身抖如筛糠,根本不用周岩山提醒,她早吓得闭上眼睛了,此刻缩在周岩山背后揪着他衣服哭出声。 “你改名字,叫周扒皮好不好。其实你们周家就是周扒皮的后代?我修为高修为低,你都用得上。你不是人!” 周锦书闭得上眼睛,却没法闭上嘴。看见有看见的可怕,看不见有看不见的恐惧,不聊天说点什么她发慌。虽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刚才那一瞬映入眼帘的画面根本忘不掉,依然不停在脑海飘荡。 ——宛如流动着油画颜料,被浓烈沉郁的色彩填满的天空,目之所及全是饱含情绪的眼睛。 横七竖八的,大大小小堆叠在一起的,带着红血丝的,盈满泪水的,瞪得滚圆的,眯成一条缝的……形态各异却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仿佛成为整个世界的猎物,被充斥着各种噬骨恶意的目光笼罩,周锦书觉得自己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自行了断。 “你说话啊,你干嘛不说话?你死了吗?”周锦书紧紧闭着眼睛,语带哭腔地嘟囔着。 周岩山似没听见,安静地和这些目光对视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这些眼睛的数量比刚才少了一些,是因为周锦书吗? 不对,那些眼睛的形态位置都和之前完全一样。证明这个斥力并非刚出现的,而是一直都在。 理论上业师离开因果境,境中斥力会立即消失。哪怕是由修罗道变为人间道的境,也应该遵循这条原则。斥力的产生基础是外物入侵,没有外物就没有斥力。这在任何一道都通用。 回想刚才和傅云淇进来时,这些眼睛立即对他们进行铺天盖地的精神攻击。实在不像因他们出现而临时产生的,倒像是在攻击谁的时候顺便扫了他们一下…… 有别的业师在! 周岩山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头顶上悬着的密密麻麻的眼睛,已带着重影朝他们飞速俯冲过来。 被打中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看起来属于精神攻击的类型,应该不会立即致命。虽如此猜测,他也不敢真去试。若只他自己一人倒是可以探索一把,问题是身边还有个999足金拖油瓶。 将周锦书往身前一带,双手打横将她抱起,周岩山躬身屈膝沉下重心。 随着脚下一圈圈涟漪激荡,他在那数不清的眼睛逼近身前的最后一刻猛地踏地跃起。那一瞬产生的冲击驱散了一些近身的眼睛,而更多的则飞快归位,回到原本高空的位置。 像一个试探,在他有所动作的瞬间便撤回了攻势。竟还是个有智识的斥力,这可太少见了。 周锦书在他快速移动中持续发出尖叫,吵得他无法思考耳膜生疼。 “五千。你嘴闭上。” 周锦书立马收声,转头将自己脑袋埋进他肩窝,努力当只安静的鸵鸟。横竖都没自主权,不如赚点钱,死了也能自我安慰一下是为财死的。 她其实已经不怎么怕了,被成千上万的眼睛瞪着固然吓人,但那也是一时的。何况有周岩山在,他不会让她死的。平时两人不管怎么打,这点自信周锦书还是有的。 身后高悬于空的眼睛没有追击过来,因为天上满满的全是眼睛,无论奔向何处都被会盯着。如果它们背后是同一个斥力在操控,那确实不必追,因为整个境都在这些眼睛的监视下。 周岩山依旧快速移动着,头顶上方的眼睛们时不时会掉落下来,被躲开后立即回到高空。仿佛每只眼睛都有自己负责的领域,进入才会发起攻击,离开则立即停止。 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他不是进来练长跑的。 “周锦书。”他低声唤道。 “死了,有事烧纸。”周锦书闭着眼睛埋头当鸵鸟,没好气地应道。 “刚烧五千。”周岩山在迅捷的移动中笑道,“放心,不叫你干活。” 周锦书抬起头翻着白眼看向他,满脸愤恨不平地等他下文。 “徒弟当了三年,知道为师那把刀为什么叫不夜刀吗?” 周锦书眨眨眼,有点意外他会这么问。 “不是因为你经常熬夜吗?” 周岩山顿觉牙疼,遂即想到周锦书这几年的修行路是怎么混过来的,只得将到嘴边的脏话咽下去。他确实得再找个徒弟,这个“号”放养得太厉害,显然是练废了。 当然,主要责任在他。 沿着整个境的边缘跑了一遍,这家医院规模不大,只有前后两栋楼加一个地下停车场。估算完大致面积,周岩山来到后面这栋楼层更高的楼,将周锦书放下。 “自己跟上。” 周锦书刚站稳睁开眼睛,周岩山已朝上方甩出不夜刀。 精神力凝成的刀如复制粘贴般瞬息分裂出数把一模一样的刀身,只听几声急促的“咄咄”声后,所有刀身分列两排,高低错落地稳稳插在墙体上。 周岩山踩一脚墙壁,借力跃起攀上第一把刀的刀柄,然后靠着这些临时搭建的“阶梯”快速向楼顶移动起来。 周锦书神色木然地看着他敏捷地消失在视野,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对她到底有多深的误解,为什么会认为她能做到这种事? 头顶的眼睛开始发动攻击,一个个朝着周锦书压下来。它们靠近得无声无息却迅速,如同一幅幅突然放大的黑白剪影。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愤怒的,恶毒的……能想到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蕴含在这一只只冲她而来的眼睛里。 如果被碰到会怎样,周锦书不敢想。 冰冷的颤栗从头皮窜到脚,心脏被巨石般的恐惧重重压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丝毫动弹不了,只眼睁睁看着这些眼睛在她面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周。”她用尽全力颤抖着开了口,蹲身抱头高声惊呼:“周岩山——” 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浓墨重彩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颗星。 在她话音落下时,那颗星猛地绽放出耀眼光芒,如同破云而出的太阳,洒下铺天盖地的明亮,刺得人无法睁开眼睛。 顷刻间,无数利刃般的光线从高空射下,将整个世界的黑暗绞碎。那些眼睛被尖锐密集的光线贯穿,死死钉在地上、墙壁上、树上,一只眼都没漏掉。它们扭动挣扎着,像即将切断信号的电子屏,带着晃动的残影缓缓消失。 周锦书跪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这一幕,如看神明临世。 眼泪是何时涌出眼眶的,她不知道,直到被拂面清风吹出凉意,她才惊觉自己流泪了。是因劫后余生的害怕,还是因神迹乍现的感动,她不知道。 “不夜刀,指不容黑夜之刀。”周岩山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他躬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以后别人问起你师父的绝招,好歹能说个名字出来。” “这招叫什么?”周锦书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鼻音浓重地说道。 “叫不夜刀。” “……” 合着根本没起名字。 第72章 逻辑鬼才 原本浓墨重彩如流动颜料的天空,此时已恢复正常。虽不至于碧空万里,只没那些恶心的视线已经让人压力顿减。 周岩山将周锦书送出因果境,叫她招呼傅云淇进来。而他则朝着刚才那些眼睛最密集的方向奔去。如果没猜错,那边应该有别的业师在,还没被干掉的话。 不夜刀的攻击不分敌我。 刚才那一击,周岩山精准避开了周锦书站立的位置。除了那一小片区域,其他地方是全覆盖的。如果那位业师没有及时避进建筑物,此时可能已经化作光点消失了。 这间医院虽然面积不大,建筑也不多,但要找个人出来也不太容易。周岩山绕着医院两座楼转了两圈,一个活物没见到。 该不会真被他干掉了…… 他蹲在门诊楼前,一边等傅云淇一边思考着。现在只有三种可能,要么那位引发斥力的业师被斥力或者不夜刀干掉了,要么离开了,要么躲起来了。前者可能性较小,能引发这种级别的斥力,不会那么轻易被干掉。 不管是离开还是躲藏,根本原因是不想被他看见,也可能是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接触岳坤这么久,除了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其他业师出现在岳坤身边。事务司不会对同一项任务进行重复委托,那位神秘的业师应该不是冲着岳坤来的,那是冲谁呢? 先他们一步进入岳坤的因果境,却不为岳坤——这不合常理。 周岩山的思路进入了死胡同。他下意识摸了把裤子口袋,没找到烟,这才想起自己在因果境里。 他站起身,纳闷儿傅云淇怎么还没过来。 正打算出去看看的时候,世界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整个因果境像被人丢进了骰子罐,上下左右来回疯狂地摇动起来。 周岩山一时没站稳,被甩出去撞上一旁的路灯,后腰顿时一阵剧痛。他咬牙死死抱住路灯柱子,灌了精神力在四肢上,防止自己变成一颗被撞得支离破碎的弹珠。 一阵喘息般的轰鸣声自天际传来,悠远而厚重,拖着长长的尾音从整个因果境穿过。 周岩山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天空,在疯狂的颠簸中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 “……这是,什么?” 似乎是个人的形状,有头有耳有肩,然而也只能看见头肩,仅一个脑袋已经占据了周岩山能看见的全部视野。 那东西面容模糊,隐约分得出五官。鼻子正对着地平线,凹陷的眼眶黑洞洞的,像被人用硫酸腐成的深坑。再向上看去,它额头上凸着一只硕大的眼珠,红眼黑瞳,滚圆的瞳仁中有一线白。 周岩山脸色有些难看,他刚才发动过一次全境范围的攻击,精神力消耗过大,这么短时间内没法再来第二次。 可这东西实在太庞大了,大到让他感觉它仿佛并不在这个境内,而是从更遥远更深邃的另一个空间观察着他。 周岩山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到无从下手。 他紧了紧手中的不夜刀,感到自己的冷汗正顺着额角滑下。大地的颠簸震荡终于平息,周遭却仿佛被冻结起来。那颗硕大得天空都塞不下的脑袋正缓缓下移,它似乎想将额头上那颗眼珠子移到与他同一水平线。 “呜——呣——” 一声遥远的沉闷呜咽悠悠响彻整个世界,像被拉响的防空警报,延绵不绝地环绕在人耳边。周岩山感觉自己掌心滑腻,汗水浸润下几乎要握不住刀。 他侧步站稳,凝神将所有精神力都灌注刀身。不夜刀仿佛感受到他的不安和紧张,疯狂吸纳着力量的同时荡出层层波光,如同即将溢出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周岩山微低下头,深呼吸一记后缓缓松开不夜刀,让它悬浮在自己身前,刀尖对准那颗眼珠子。 下一刻,刀身绽放出耀眼白光,如同带着锯齿的光刃。他挺身而立,右掌直立顶在刀柄尾端,不夜刀立即像想要挣脱束缚似的猛烈颤动起来。他手掌微收,然后用力一推。 不夜刀瞬间消失在原处。刀柄的残影还留着,刀身已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朝那颗巨大眼珠子冲过去。 这一击几乎用尽全力,周岩山踉跄退了一步,一手撑在身旁的路灯上,这才没有跌坐在地。他死死盯着不夜刀行进的方向,直到刀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攻击落地的实感。 这东西怎么会这么远,早超过境的边界了。 周岩山深深蹙眉,心已凉了半截——这个距离,不夜刀到不了。 正犹豫要不要直接跑路,不夜刀传来一丝感应,似乎被什么东西截住了。不是刺中东西的感觉,而是被什么力量困住了。 “呜——呣——” 又一阵铺天盖地的呜咽声传来,大地再度剧烈震荡起来。 左右两侧的地平线被一个巨高无比铜墙铁壁似的东西推挤过来。那两堵高墙铁壁带着巨大轰鸣声将所有建筑物,植物,甚至地皮都推翻或压扁了,刮地三尺般朝周岩山所在的地方推进。速度不快,力量却极大。 目之所及的左右两边都被覆盖,除了高空根本没地方躲。 这东西远远超过他极力跃起能达到的高度,比刚才攀爬上去的楼顶不知高了多少倍。别说他,就算能御空的秃头不因,也不可能上到这个高度。 要死!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周岩山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一股战栗从心底窜出来。六岁进出因果境,生死关头遇到过不少,但总有绝处逢生的一条路能走。可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没有路了。 两座高山般的钢铁墙壁已近在咫尺,他的不夜刀还遥不可及,攻击防御都毫无机会。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他本就精神力耗尽难以站立,此时索性坐在了地上,抬头看向逐渐逼仄的天空。 人在穷途末路,反而容易冷静下来。 ——幸好将周锦书送出去了,幸好傅云淇还没进来。 土石飞溅,漫天扬尘随着钢铁墙壁的靠近席卷而来。眼前逐渐被灰黄的烟尘淹没,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耳际,土石灰尘的气味充满口鼻,他唇齿间已出现灰土生硬的颗粒感。 ——原来死亡靠近的感觉可以这么具体。 周岩山缓缓闭上眼。 “走。” 人声出现的时候,周岩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边地坪被搅动翻起的动静实在太大,这两个字听起来又轻又小,像一个幻觉,很快就淹没在轰鸣声中,以至于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手臂被人拉起,一股坚定有力的支撑传递到他身上,他才猛地转过头看向来人。 “你?”周岩山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出现的人,和他正在做的事。 “抓紧我。”关池侧目看他一眼,那眼中依旧平静淡然,神色寡淡无波,一如往日。 将周岩山的手臂抗在肩头,关池飞身踩在距离自己身侧不足一米宽的钢铁墙壁上,借力跃起朝着对面挤压过来的另一方墙壁跳去。 仿佛脚底生风,又仿佛御风而行,关池带着周岩山这么个大块头依旧跳得轻快流畅。两侧墙壁虽凹凸不平,却绝不至于粗糙得能让人这么踩着借力向上跳跃。但关池就是每一步都踏在能提供足够支撑的地方,像已经这样跳过千百次,熟练得令人发指。 周岩山依旧处在震惊中,哪怕已经脱离危险来到钢铁墙壁的顶上,他仍看鬼似的看着关池。他甚至没留意关池究竟带着他跳了多高,也没发现关池的跳跃速度快得有多离谱。 “你的刀。”站在铁墙顶上,关池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不夜刀的刀柄,递给周岩山。 刀身已彻底消失,是吸纳的精神力耗尽的缘故。周岩山缓缓伸出手,神色复杂地接过来,触掌一片黏腻冰凉。他回神,拿起刀柄看了看,上面有血迹。 “你受伤了?”周岩山立即看向关池,上下打量起他。 这才发现,关池身上有不少血口,脸颊、侧颈、肩膀、手臂,连腿上都有两三处擦伤。他就这样一身伤带着他跃上这百丈高墙吗? “你打的。”关池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岩山沉默片刻,垂下目光,极力压着劫后余生的情绪说道: “对不起,还有谢谢。” 他刚才真以为自己死定了,直到此刻安然站在这里看脚下废墟,依旧没有自己仍活着的真实感。掌中不夜刀上沾染的血迹已干涸了一半,传来粘稠冰凉的触感。 只这一点点触感,让周岩山感到自己还活着。同时庆幸关池也还活着,没被他的无差别攻击弄死,那他得内疚一辈子。不过若没有关池,他大约没有一辈子去内疚了。 心脏依旧跳动剧烈,因劫后余生而彰显存在一般。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上自己心脏的位置,对着关池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关池没有避让,坦然受他一礼。 “修正岳坤的因果线至少需要两名业师,而且得是有能力硬扛修罗王攻击的业师。”关池抬头看向高空,轻声说道。 那颗硕大的眼珠子似乎带了点疑惑,它静静看着他二人,一时没有动作。 “你怎么知道这是修罗王?”周岩山蹙眉。 关池顿了顿,缓缓开口,“猜的。” “有意思吗你?”周岩山无奈又郁闷地说道,搁着往常还能放点嘲讽,眼下人刚把他从生死线上拉回来,有点不好意思翻脸。 “没意思。明知不会有答案,别问不就好了。”关池淡淡瞥他一眼,转眸继续和天上的大眼珠对视。 倒也是。 周岩山无奈地想到,关池其实有问必答。但有一类问题他必然答假话,还是明明白白让你听得出来的假话。比如,怎么知道的,这种。 算了,就当他博闻强记见多识广。毕竟野路子出身,老探究师承怪不礼貌的。周岩山自我安慰着,说不定带他入门的是哪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佬呢。 “人间道怎么会有修罗王?”这总应该可以答了,周岩山虚心求教。 “乱道者的境已经不是单纯的因果境了。类似一个镜像,会同时出现在修罗道和人间道,所以两道的斥力都有可能出现在这个境。修罗王作为高阶斥力,有很高智识,它可能对人间道好奇,所以一直盘亘在这里。”关池看着修罗王说道。 “一直,没有业师它也在?” “不是。再高阶的斥力也是斥力,业师出现才会触发。” “斥力大小和业师修为成正比,乱道者的境遵循这个原则吗?”周岩山继续问道,目光死死盯着关池的脸。 “遵循。如果不是周锦书在,你伤不到它。” “所以修罗王是你触发的。”周岩山微眯起眼。 关池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他无奈转头看了周岩山一眼,这种情况他还惦记套他话,真够执着的。 “对,怎样?”关池没好气,脸上带出情绪。 周岩山摊手耸肩,“挺好的。你引发修罗王,而我能伤到你,证明我比修罗王强。” 关池瞬间一愣,逻辑鬼才啊。 “所以我状态好的话,应该能干过修罗王。”周岩山转头瞪向天上的大眼珠子。 不想引出他更多猜测,关池放弃反驳,面无表情地点头应道: “能。” ——你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你什么都能。 关池将这句话咽进肚子。 第73章 每天都是末日 以后能不能再说,反正现在不能。周岩山对自己的状态有客观评价,他已经力竭了。趁修罗王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迅速离开因果境。出来后第一时间给关池去了消息,想问他人在哪。 结果显示对方已经将他拉黑了,周岩山顿时被逗笑了,这小孩儿挺记仇。 而傅云淇之所以没出现,是因为她进去后第一时间就遇到了修罗王钢铁手臂的扫荡,直接给她扫出去了。甚至没反应过来,眼一闭一睁依旧是现实世界。意识到事情不对,傅云淇没敢再进去第二次。 周岩山对她的判断力表示赞赏。幸好她够谨慎,否则关池分身乏术,他俩必得折一个在里头。 如关池所说,想彻底消灭修罗王不现实,只能一人吸引火力硬抗,另一人去修因果线,分工合作互不干扰才是最有可能高效完成这件事的办法。 “不仅得抗住,还得保护我找到因果线。我觉得,你一个人可能……有点困难。”傅云淇坐在桌前双手撑着下巴,眨眨眼表达得很含蓄,忍着没把“你不行”三个字说出口。 周岩山一挑眉,冲身旁的周锦书抬抬下巴,“还有她呢。” 周锦书:“?” 傅云淇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周锦书,“你得罪他了?” 想否认这个问题就有点难,以周锦书历年来欺师灭祖的行为,说得罪都显得谦虚了。但那些都是周岩山默许的,应该不至于公报私仇。于是周锦书抿抿唇,指着自己问道: “削弱修罗王?” 周岩山点头,“顺便保护傅云淇。” 此言一出,保护的和被保护的都开始猛摇头。 “我不行。” “她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表达反对意见。 周岩山摊手,“我也不行,你也不行,那就只有秦屹了。” “他不行。” 两人再度异口同声。这种情况让秦屹进因果境,她俩以后都不用做人了。 周岩皱着眉发愁地说道:“就这些人,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其实你真不用绕这么大的圈子。”周锦书叹一口气,“不就是想让我联系关池嘛,不就是你被他拉黑了打不了电话嘛,直说不丢人。” 周岩山满脸无辜,摆摆手道:“误会。我确实没这个需求,需要保护的是你们,不是我。” 是这个理,但气人。于是周锦书恶狠狠地翻他一个白眼,站起身走到窗边打电话去了。 挂上电话后,周锦书犹豫地问道:“你确定关池有这个能力?他甚至连个正经师父都没有。” 闻言,周岩山顿时一愣,然后皱眉思考起来。 他还真不太能对关池的修为下判断。昨天是第一次在因果境里见到他,出现得太突然,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带他跳上去的。 今天平静下来再复盘昨日的情况,若非他力竭和不夜刀不在身边,昨日那个情况对他来说绝非死局。 关池带他脱困,并不能证明关池实力强。而他的全范围攻击并不算凶猛,甚至因为范围太大,攻击重点都放在了精度上,攻击力和速度都有点弱。可就是这有点弱的攻击,关池没能完全避开。 那个境不大,哪怕换成周锦书,要躲开那个速度的攻击应该都不是难事,可关池受伤了。说他弱,他能引发修罗王这种级别的斥力;说他强,他躲不过周锦书都能躲开的攻击。 周岩山一时犯难,被周锦书这么一问,他才意识到关池究竟能不能行是个问题。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想过关池可能做不到,下意识就认为那孩子一定能行。 事实上他根本不了解他,这信心到底哪来的? “行的,应该。”周岩山半天才皱着眉犹犹豫豫地回答一句。 “三条命呢哥,你能不能坚定点儿?”周锦书推了推他胳膊,只差没哭出来。 “让我再想想。”确实应该慎重点,靠直觉做事不是他的风格。哪怕这直觉强到他完全没意识到是直觉,差点认为是既定事实了。 周岩山说完站起身,揣着手到院子里溜达去了。 这一溜达就溜达到了傍晚,关池都到了他都没想出个更稳妥的办法。开门放人进来时,他嘴上还叼着烟。 关池看见他的烟,眉间皱了一下。 “买票进来的?”周岩山将烟掐灭,在自己嘴前挥了挥手散烟味,“吭一声去接你啊,有通行证的。” “没事。”关池四下打量这座两进四合院,点头道:“挺气派的。” 周岩山把他引去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前坐下,神色认真地说道: “有几个问题跟你确认一下。第一,昨天在因果境里你没能躲过不夜刀的范围攻击,原因是什么?我现在回忆你带我跳上修罗王手臂的时候,那速度不慢,绝不可能躲不过那种程度的攻击。” 关池点点头,“下一个问题。” “……”合着还需要点时间编,周岩山无奈叹气,这嘴跟蚌壳似的,死撬不开,“你还参加高考吗?” 闻言,关池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没想到是这么接地气的问题。 “重要吗?” “当然。”周岩山认真说道:“如果你有打算高考,现在就立刻离开,回学校该干嘛干嘛去。如果你不打算高考,以后打算做什么?” 关池低头思考片刻,抬眼看向周岩山,“暂时不考虑高考。至于以后要做什么,以后再说。” “你看着不像家里有矿,完全不为将来打算吗?”周岩山蹙眉问道。 “无所谓,我对物质没需求。”关池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差不多了,走。” 周岩山想起,昨日在因果境中他在他耳边说过同样的两个字——“走”。 当时万念俱灰,周遭又土石喧嚣,完全没听清他的吐字。今日再度清晰地听到这两个字,周岩山心中突然有些触动。 这孩子身上秘密很多,可能是秘密,也可能是他懒得解释。相识不到半年,他没见他慌过,任何时候都是游刃有余恬淡和静的状态。稳妥可靠得让他经常忘记,关池不过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孩子。 这大约就是他觉得他任何事都能应付的原因,很莫名其妙,也很不讲理。明明找不到任何客观证据证明关池的修为,他就是觉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做事从来不靠直觉,但这次他想破一次例。 “行。”周岩山站起身,目光笃定地看着关池,“你救我一命,你的未来我担着。想继续学业也好,不想也好。做业师也行,不做也行。只要你需要,你的路我替你铺。” 关池微仰着头,在夕阳余晖下看着周岩山的脸。橙色日光照亮他的眼睛,眼中有自己的倒影。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头轻笑一声。 “挺狂的。” “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从文从武,从政从商,随便你想走哪条路,我送你一程。也许送不到西,能送多远是多远。”周岩山说得认真,颇有一诺千金的味道,“我这条命,值这个价。”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想当我师父了?”关池浅笑着问。 “想啊!”周岩山立即答道,两眼放光看着他问:“肯答应了?” “不是,我以为你想当我爹了。”关池揶揄道。 “也不是不行。”周岩山半点犹豫不带打的,答应得很利索。 关池无奈摇头,低估了这人顺杆爬的本事,“报恩的方式多得很,大可不必许这种诺。你一说,我若再一应,半生因果就续下去了。未来会生出怎样事端谁都说不准,别轻易许诺。” 周岩山现在相信关池可能确实有个弟弟,这开口就说教的毛病,没个十年八年怕养不了这么顺滑。 “你当我满街捡儿子呢,这种重诺是跟谁都能许的吗?我连对周锦书都没这个打算。当然,她自己争气也是一个原因,没我她一样活得好。至于你,”周岩山顿了顿,还是说道:“到底是青春期还是叛逆期还是中二期啊,每天都过得跟世界末日似的。” 关池愣住,片刻后自嘲一笑,然后点头道: “你说的对。” 第74章 斥力干的 入夜不入境,是业师行当不成文的规则。境中环境可能有照明,也可能没有。黑暗越多的地方,斥力的攻击会越肆无忌惮。当然,也可能是业师对黑暗的天然忌惮而产生的错觉。 能在因果境中用于照明的只有燃烧后的龙芯草散发出的烟雾。 入境之前将龙芯草点燃,烟雾收集在玻璃瓶中。带着瓶子进入因果境,虽然瓶子里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但这些烟雾被因果境虚实颠倒后就会散发出光亮,亮度取决于烟雾浓度。 此时傅云淇和周锦书的腰间各挂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瓶中幽幽黄光只够照亮脚下极小一方空间,聊胜于无罢了。 原本没有夜间进因果境的打算,这次龙芯草带的不多,但关池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岳坤通过暗网请的行业顶尖的杀手团队,现在已经到华芜市了。暂时还没确定他们的藏身地,但留给他们处理因果线的时间不多了。 经关池这么一说,傅云淇才发现周岩山脖子上的因果线已经隐隐呈绞杀之势了。看来岳坤只买了周岩山一条命,这让她略微安心一点。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争分夺秒尽快完成因果线的修正,然后麻溜离开华芜市。至于关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已经没人问了。 自从进了因果境,关池的目光就没从发光的玻璃瓶上移开过,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浓厚兴趣。周锦书解下自己腰间的光源递给关池,刚要开口,关池就把瓶盖子拧开了。 动作快到周锦书只来得及发出尖叫。吓得周岩山以为这边出了什么事,几个跳跃就赶过来。一来就看见周锦书抱着瓶子欲哭无泪,瓶中烟雾散去很多,光亮更弱了。 “不能打开的啊!这些是烟雾虚实颠倒后产生的亮光。具有烟雾的属性,打开就散掉了啊!”周锦书哭丧着脸哀嚎,看见周岩山过来忙不迭地告状,“他把我‘手电筒’弄灭了。” 关池神色无波地转头看向漆黑的天边,一副跟自己没关系的模样,但目光不太坦然,像做错事又不想认的某种动物。 “他抢的?”周岩山瞥她一眼。 “我那不是看他好奇给他新鲜新鲜嘛!”周锦书瞪关池一眼。 “给之前不吭声,给了才吼。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尾巴一翘人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周岩山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别瞎吼。趁修罗王没出来,赶紧去找因果线。”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行,处理徒弟们的矛盾也是师父应尽的职责。 先前关池没有明确表示答应或拒绝他对他未来的承诺,只问他要了数额不小的酬金。说是他的买命钱,给了就算两清。知道关池这么做是为了消他和他之间的因果线,站在被施救人的立场,他无法拒绝。 不明白他这么尽力维持自己寸草不生的因果线究竟是为什么,是抗拒被人探查隐私,还是反感人进他的因果境呢? 周岩山收敛思绪,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来到这个境的最高处,医院楼顶凉水塔的上面,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按上次经验,修罗王体型庞大得这个境的空间都容纳不下,它所有攻击都来自天空。那么最早出现斥力端倪的,也应该是天空。 修罗王本体距离这个境很远,彻底超出他能攻击到的范围。如关池所说,只有硬扛,反击的可能性是零。 另一边傅云淇、周锦书和关池三人已经进了门诊部的楼。 时值深夜,医院两侧走廊黑洞洞的,只有靠近地面的安全出口标识幽幽放着绿光。站在门诊大厅,傅云淇环顾四周缓步行至正中间,然后双臂微抬掌心向下。 她十指指尖缓缓溢出透明丝线,在黑暗中隐约划过几道一闪而逝的亮光。丝线逐渐延伸至整个大厅,如某种疯长的藤蔓植物织了一张不规则的网,覆盖在大厅里在所有东西的表面,然后又朝着两侧细长的走廊延伸过去,消失在黑暗中。 周锦书看着从自己鞋面上扭曲着“爬过”的纤细丝线,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自从上次经历那些“眼睛”过后,她就有点密恐。关池靠在入口的墙边,两手插在裤兜里静静看着蔓延至整个空间的丝线。 当那些丝线靠近他时,他后退两步站去玻璃感应门外。 傅云淇紧闭双眼,眉间轻蹙,额间微微渗汗。似屏住般呼吸一动不动,片刻后猛喘一口气,她指尖的透明丝线瞬间回到她掌中。 “这一层没有。”傅云淇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有些发颤。 “你没事?”周锦书立即问道,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我判断失误啦。两侧房间有点多,面积比想象中大。一次覆盖一层楼还是有点勉强。”傅云淇脸色苍白,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我稍微休息一下。” “呜——呣——”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邮轮鸣笛般厚重沉郁的声音,像低了几个调的防空警报,穿透天际的尾音长得让人心颤。 “什么,什么东西?”周锦书立刻紧张起来,抓着傅云淇的手指猛地用了力,疼得傅云淇“嘶”一声赶紧把自己胳膊从她手里拔出来。 “斥力呀,能是什么。”傅云淇揉着被掐疼的肉,“都进来好一会儿了,也该出现了。放心,这次有你和你师弟在,斥力不会太凶的。” 关池缓步来到她俩跟前,看了傅云淇片刻说道:“不是师弟。” “胜似师弟!”周锦书立即接道,然后搂着傅云淇就往二楼走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战速决。” 周锦书是真的怕,其他人就算干不过斥力逃跑总行。她是唯一一个既打不过也跑不赢的人。生死全看队友仗不仗义,这被动的处境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虽然没什么依据,但她觉得关池比她强。那份自始至终没变过的从容和平静,让人没由来地觉得他没问题。 “我去上面的楼层。”关池说着便直接上了三楼。 傅云淇本想歇口气再进行第二轮探查,拗不过怕得要死的周锦书,只得一刻不停地开工。不过这次没法再一次性铺那么大范围了,她决定挨个儿诊室查过去。 因果线存在的形式多种多样,任何线性的东西都有可能是因果线的凭依对象。唯一不变的是,因果线是一种业力。与精神力接触时相当于两种力量的碰撞,会呈现短暂的抵消或叠加的状态。这种状态会直接反馈给施力的业师,从而判断出因果线的存在。 傀术之所以被誉为因果境中的雷达,就是因为傀术对精神力的精细操控能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放出的精神力有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动,傀术师都能觉察到。 就在傅云淇探查完二楼左边的诊室,正打算开始干右边的时候,一声巨响突然自楼上传来,伴随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晃动。 周锦书和傅云淇相互搀扶站稳,这才发现这栋楼三层以上整个右半边都坍塌下去。像被过量的爆破炸药炸过一样,楼板、墙壁,以及所有的钢筋水泥支撑全部粉碎,桌椅器具也看不出原有的形状了,全成了风吹就散的齑粉。 傅云淇和周锦书站在二楼中间,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半截天花板,另半截是上次看见过的,镶嵌在浓郁色泽背景下的各种眼睛。 两人神色木然,不知该先对突然没了的半栋楼感到惊讶,还是先对已经来了的修罗王表达惊恐。 关池的脑袋从楼上断裂的天花板边缘探出来,看着楼下的两人说道: “斥力干的。” 周锦书的尖叫随他落下的话音而起,衔接紧密。 “没人问你这个!啊啊啊……又是这些恶心玩意儿,我密恐症要犯了。妈的快跑!”她一把抓起傅云淇的手转身就往楼下跑。 关池在楼上顿了顿,没来得及跟她说,修罗王不攻击室内,随便找个房间待着就行。但想到刚才他搞出的动静,加上这栋楼里确实没有因果线,出去是迟早的事,遂作罢。 他从三楼跃下,跟着沿楼梯出来的两人往后楼的方向跑去。 人在危急关头总会下意识寻找最安全的地方,对周锦书来说,有周岩山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意识到她是要去找周岩山的时候,关池这才幽幽开口道: “周岩山是修罗王首要目标,你确定你要去找他?” 被她拽着跑得跟无头苍蝇一样的傅云淇,终于无奈地开口劝道:“你冷静点!我们得去找因果线啊,找周岩山干什么?他本来就是去吸引火力的。” 周锦书立即停下脚步,目光坦然地看向他俩,道: “我忘了。” 第75章 找到了 天空中的眼睛越发密集,眼白的部分甚至泛着幽幽蓝光。然而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景象了,恐惧之心已减弱不少,至少能顶着满苍穹的恶意视线说话了。 “前楼既然被斥力弄塌了,那么因果线应该不在里面。我们去后楼。”傅云淇说着朝后面的住院部奔去。 两人腰间的龙芯草灯瓶依旧亮着微弱的光,关池的目光再度被这两团晃动的微光吸引,时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周岩山早已不在后楼的楼顶了。 在修罗王出现时,他为了将仇恨拉稳,一直持续攻击着空中的眼睛。没有像上次一样一劳永逸将所有眼睛打下来,那样消耗太大他撑不住。而空中那些眼睛始终各自固定的位置,不会移动,所以只有他移动起来。 他抽空查了修罗道斥力资料。修罗王应该是修罗道最高阶斥力了,有九千头、八千眼和千手千足。要容纳下这些东西的躯体得有多大,周岩山理解它始终处于他攻击范围外的原因了。它不是远,它只是太庞大了。大到部分身体处在因果境内,脑袋都只能放在外面。 根本没法反击。吸引它的注意力,撑到傅云淇改完因果线,走人。 ——这是唯一可行的路。 清掉这栋楼上方的眼睛后,周岩山来到侧面的康复中心。这栋楼上次并不在这个因果境内,而这次进来却出现了。说明岳坤在这段时间进来过这里,他当时伤了岳坤的腿,估计是过来做康复测试的。 空中幽蓝的眼睛在他的持续攻击下没有进行任何反击,只眼珠子纷纷跟着他的身影转动,像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它们带着各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情绪,安静却固执地盯着他。 不像上两次那样发动实质攻击,它们寂静的注视却更让周岩山不安。 没有反击,他就无法确定自己把修罗王的仇恨拉稳了。万一它起手又是一个全境范围的推土机加压路机,那这次就又白干了。 傅云淇他们排除了前楼有因果线的可能,并且排除的动静有点大,所以他离开了他们很有可能会去探查的后楼。 傀术不擅攻击,却擅拆楼吗?没感觉到那边有别的斥力。看不出傅云淇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干起活来还挺豪放的。周岩山一边想着一边将康复中心上方的眼睛也清理掉。 就在他分心的空档,天空中的眼睛突然全部消失了。 周岩山怔住,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无数凉意从脚底猛地窜上他的大腿,然后顺着后背迅速爬上后脑勺,顷刻间钻进头皮,从头骨缝渗了进去。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清晰无比,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招的。 那些眼睛,不知何时已移到了地面。他双脚接触的地方,眼睛已全部吸纳进他的身体。 “呜——呣——” 汽笛般的警报音在脑海喧嚣,荡起的音波几乎要震碎他的脑仁儿,像绞肉机疯狂旋转的刀片,将他脑中的一切都搅得稀碎。 周岩山痛苦地跪倒下去,膝盖和手掌接触的地面,又好几双眼睛涌入他的大脑。视野开始模糊,身上汗如雨下顷刻便透了衣背。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疼痛,他知道自己五感也消失了。 先前还能感受到充满凉意的晚风,听见沙沙作响的树叶,闻到空中潮湿泥土的气味,如今这些感官和视线一起模糊起来。他听不见也看不见,除了脑海中的绞肉机带起的疼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般的精神攻击要么让人身陷美梦无法自拔,要么让人惊恐惧怕心神受损,这种直接钻进大脑撕扯神经引发生理剧痛的类型,他第一次见。疼痛让他无法思考,更不知要如何应对。 周岩山整个人蜷缩着跪趴在地上,圆睁的双眼满是血丝,脖颈青筋暴起。不停颤抖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的手臂,抠出几个血洞,他却毫无痛觉。 滚落在一旁的不夜刀黯淡了光芒,灌注的精神力已所剩无几。然而剩下的这一点精神力,在刀尖碰触到地面时,依然清掉了几只重叠的眼睛。 跪趴在地的周岩山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难以遏制的“咕唔”声,像濒死的兽发出的最后一点痛苦呜咽。他的额头抵在地面,掀起眼皮死死盯着不夜刀,目光显得涣散。他艰难地伸出手想握住刀柄,指尖却颤抖得完全无法控制方向和力道,在触到刀柄时反而将刀推得更远了。 他闭上眼咬紧牙根,想从疼痛的间隙找回一丝清明。其实他并没想好拿不夜刀要做什么,总不能拎刀冲脑子来一下,他只是下意识想抓点什么。奋力直起身,周岩山仰头跪坐大口喘息,他得放松一些,似乎越抗拒疼痛越剧烈。 “呵,艹……痛得真他妈爽!”仿佛疼出叛逆心,周岩山竟龇着牙扯出个扭曲的笑。 他猛地睁开眼,不夜刀迅速飞回掌中,瞬间绽放出灿如烈阳的光,照亮了整个因果境。 正在后楼一层层查找因果线的三人当即来到窗前,侧前方仿佛一盏上万流明的探照灯,刺得人完全睁不开眼。已不是亮如白昼的程度,而是被太阳的光亮近距离笼罩了一般。 傅云淇和周锦书齐齐侧头掩住双眼,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那无法直视的光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便如爆炸般朝四面八方冲去。如数不清的离弦箭,拖着长长的明亮尾羽划过天际,飞快消失在地平线。 光芒渐灭,黑暗终归于世界。 那些原本在天空缓缓流动的浓墨重彩的“油画颜料”已彻底消失,天上甚至浮现几颗星子和一弯新月。地面上的眼睛顷刻间消失了踪影,然而他脑海中的眼睛依旧在撕扯搅动着他的大脑。 周岩山脱力地栽倒在地,整个人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从头湿到脚。似已失去意识,躯体却依旧一下下抽搐着,像触电一般。 “周岩山!” 周锦书睁眼便看见这一幕,她立即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傅云淇没来得拽住她,只得释放傀术拉了她一把,帮她平稳落地。 看着周锦书急匆匆奔向那边,傅云淇感叹一句:“到底是师父。平时再不对付,生死关头还是在乎的。” 关池似没听见,只抬着头看天空。 “走,咱们继续。”傅云淇说着转身就要走。 “找到了。”关池缓声说道。 “在哪?”傅云淇立即走回来,双手撑着窗台,顺着关池的目光看去。 关池抬起手,指了指深邃高远的天空。 周岩山被逼到极致的困兽一击,无意间拨开了天空中的遮挡物,让因果线显露了出来。 “看不见啊,天上哪有东西?”傅云淇眉间轻蹙,费劲地仰着头努力张望着。 “感受,”关池说着拉起傅云淇的手,从窗口伸出去,“用傀术。” 傅云淇将信将疑,但依旧朝着关池指引的方向释放了傀术。细若游丝的精神力朝着天空延伸过去,越伸越高,高到肉眼无法企及的地方,高到傅云淇的精神力都快触及不到的地方,细丝末端忽然传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抗力。 “这,也太高了!”傅云淇小脸煞白,然后疯狂摇头,“到不了的,我绝对去不了这么高的地方!” 这个距离惊得傅云淇一时忽略了关池是如何知道这么高的地方有因果线的,她满脑子这么高的地方要怎么上去。 “再想办法。”关池看向周岩山的方向,缓缓说道,“不过在这之前,得解决一点小麻烦。” 第76章 杀手 傅云淇和关池来到周岩山身边时,周锦书正在手忙脚乱给他做心肺复苏。做得不太标准,但很有诚意,胸骨没被她压碎算周岩山命大。 “走。”关池躬身看了看周岩山,说道:“他没事,休息一会儿就会醒的。” 听关池这么说,周锦书毫不怀疑地松了一口气。 “去哪?找到因果线了?” “找是找到了,不过……”和没找到差不多,傅云淇咽下后半句话,抿着唇看向关池。 “你在这等他醒。我和周锦书出去办点事。”关池对傅云淇说道。 傅云淇顿时瞪圆了双眼,指指自己又指指不省人事的周岩山,“我一个人等他醒?不是我自谦,我可能活不到他醒。” 傀术除了探查和拖延时间用起来方便,自保和攻击都是渣渣。 “我和周锦书本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关池浅笑了笑,伸手在周岩山满是汗水的额头上点了点,“他很快会醒。” 很自然的动作,看起来只是指了指他似的。然而关池这一点之下,周岩山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了。 听他这么一说,傅云淇这才想起这二位都只是周岩山的徒弟,带进来只为削弱斥力的,确实帮不上太大忙。理智上是该这样判断,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能出去了?”周锦书听后两眼放光,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师父还在昏迷,硬生生压下已经翘起来的嘴角,显出一副沉痛担忧的模样,“那怎么好意思呢,老周都还没醒。” “马上就回来。”关池淡然开口,毫不在意自己将人拉上天堂又立即踹去地狱有多残忍。 “谢谢,不必麻烦了。”周锦书木着脸地说道,遛弯儿呢?闲得。 “岳坤的人来了。”关池垂下眼,平静地抛出重磅炸弹。 “你怎么知道!”周锦书和傅云淇异口同声,并同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话音刚落周锦书立即“啧”了一声,满脸后悔的表情,“又是猜的是!” 都会抢答了。 关池挑眉,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你们二人的因果线,现在同时呈绞杀之势。除了岳坤的杀手,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周锦书恍然大悟,马上懊恼地皱了皱鼻子,她总记不住看人因果线。 “岳坤不是只杀周岩山一个人吗,怎么还连带上我了?”傅云淇立即惊恐地退了一步,“不行,我也要出去。” 在因果境里待着连逃跑都做不到,挺着尸等人杀。 关池抬手阻了傅云淇一记,浅笑着说道:“等我和周锦书出去,若周岩山的因果线没有变,你再出来不迟。” 倒也是,傅云淇勉强点点头。 这个境得留人,若所有人都出去了,下次进来还得再清一次天上的斥力,依周岩山现在的状态应该做不到再来一次了。而且他此刻昏迷不醒,留他一人等于虎口旁边放只羊。而留周锦书或关池,可能和没留人差别不大。 况且傅云淇也确定她和周锦书出去就能对付岳坤的杀手,似乎只有她和周岩山留守是相对稳妥的安排了。 目送关池和周锦书朝境的边界奔去,傅云淇盘膝坐在依旧昏睡的周岩山身旁,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刚才情急,状况冒个不停让她应接不暇,似乎有些疑问没来得及问,现在又想不起来了。 傅云淇一手撑着下巴,皱眉思考着。 离开因果境,周锦书睁开眼时只看见关池的背影。他已经推门出去了,周锦书才急忙翻身下床跟过去。 “我去招呼秦屹一声,让他别睡太死。”周锦书说着朝前院侧边的屋舍跑去。 关池应了一声,径自来到院中粗大的梧桐树跟前,三两下爬了上去。这棵树近二十米高,高处的枝干有人的手臂粗。枝繁叶茂藏几个人不是问题,站在树冠处甚至可以俯瞰整个文物建筑保护区。 夜色中,一条街外的小广场上,两辆越野车静静地停在专供游客临停的停车场角落。 这里街道狭窄,独门独户的屋舍院落之间只够一车通行,很多小巷开进去就出不来。对这里路况不熟的人,只能选择将车停在露天停车场,然后步行前往要去参观的建筑。 此时已凌晨两点多,参观到这个时间都不离开的游客,基本只有露宿街头这一个选择,除非是本就没打算睡觉的人。乘坐那两辆越野车的参观者,想必此时也依然在“参观”。 关池掩身梧桐树的繁枝之间,十分钟后终于在左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院落顶上,看见两个黑影。过了片刻,他在右前方的街角又发现三个人,其中一人在高处,两人在地面。 “来了多少人?”周锦书通知完秦屹后也跟着爬了上来,眯着眼从纵横交错的树枝树叶间张望着。 “至少五个。”关池踩着树干,转身跨步攀上另一侧的树枝,朝后方看去。 “问题不大。”周锦书确认完那几人的位置,说着就要下树。 关池立即弯腰抓住她攀着树干的手臂,“你干什么去?” “岳坤在暗网悬赏,来的肯定不止一组人马,对?”周锦书目光灼灼,看向关池的眼中满是自信,与她在因果境中的怂包样子判若两人。 关池怔了怔,似有些不习惯她突然这么勇。 “可能……”关池应道。 “交给我。”周锦书咧嘴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你继续盯着,保持通话,随时告诉我他们的动向。” 她从口袋中摸出蓝牙耳机戴上,并拨通关池的电话。 经验挺丰富,一看就没少跟周岩山干偷鸡摸狗的事。关池倒是见过周锦书的身手,对付现实中的普通人应该问题不大。于是他松开她手臂,接通电话后冲她点点头。 夜半时分,古城街巷空寂沉静,照明全靠老宅院门前挂着的几盏复古的铁艺吊灯,还不是所有的宅子都有。胡同口有从墙内甩出来的灯泡,给大爷们下棋用的。没灯罩,光秃秃两个大灯泡,亮度很给力,连对面巷子口上方的人影都照出来了。 今日大爷们散了棋大约是忘记关灯了,倒给关池行了方便。 “前方路口左转,第二座宅子后院侧方,屋顶上有两人。沿路掉头过去两条街,右转后第三条巷子,三人。可能有枪。” 最后一句话令周锦书放缓了脚步,“枪?” 这种东西是随便就能搞到的吗?不过既然是岳坤从外地专门请来的杀手,有枪似乎也合理。难怪藏这么远,合着还是狙击枪。 “老周那屋的窗帘拉着的?我忘记了,你去看看。”周锦书急忙说道。 关池应了一声,利落窜下树将所有屋舍房间的门窗和窗帘全部关严实了。这个举动有可能会将杀手直接引上门,对关池来说这样更好,远距离攻击太难反击了。 他动作轻且快,但关窗毕竟有动静,将睡眠较浅的脑外主任吵醒了。老主任模糊间似见屋中人影一闪而逝,然后便只剩晃动的窗帘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关门声。 老主任默默地将被子拉高一点盖住自己的脑袋,心中默念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等能想得起来的所有神佛。他就说这种老屋不能住! 关池回到树上的时候,周锦书已经和第一波人干起来了。 夜深人静,这突然响彻街巷的喊叫和打斗声将附近院落的狗全都惊起来了。一狗叫狗狗叫,顷刻间整片老城区的狗似乎都开始狂吠。 偷袭一把的周锦书,抢了对方一直拎着的黑色皮箱扭头就跑。这两人不是人间道的,她其实无法确认他们是不是岳坤找来的杀手,但关池说是就一定是。 不用问为什么,问就是猜的。 周锦书朝反方向跑去,身后叫骂追赶不断,伴随身侧院墙内无法停歇的狗叫和主人的骂街,她觉得自己有点像过街老鼠。 奔过两条街,右转后又跑过两条巷子,在即将来到第三条巷子时,她耳机中传来关池的声音。 “一人上了房顶,巷口两边各藏一人。房顶那人的枪对着你了。你一路动静太大,他们有准备了。” 枪口对着她却迟迟未射击,不是因为瞄不准,而是因为拿不准,他们不知道她什么来头。 岳坤提供的资料里,不可能有她的信息。周锦书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岳坤眼前,也从未和岳坤的人进行过任何接触。这次的行动,周岩山压根儿没让她露过面。 “大哥!我拿到手了大哥!”周锦书一边狂奔一边大声喊叫道。 藏身巷子口拐角的两人一时踌躇,相互对视一眼后又去看屋顶上持枪那人,似乎在询问现在怎么办。 就在他们犹豫的当口,周锦书已经奔至巷子口,并将皮箱用力扔上侧前方的屋顶,砸向持枪那人的脑袋。她回头大喊: “伙计们干他们!” 这话喊得很微妙,谁是“伙计们”,谁是“他们”?落在两组人耳中,答案不言而喻。自然认为对方是“伙计们”,自己是“他们”。加上她抛箱子的举动,屋顶上的人以为是攻击手段,而看在追赶人的眼中,无疑是在搞交接。 莫名其妙被抢了武器又挨一顿揍的两人早怒火中烧,追过巷子口果然看见两个埋伏在墙边鬼鬼祟祟的人影。姑且不论那女匪跟他们是不是一伙儿,就算不是也一定是悬赏竞争对手,干就完了。 而另一组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场架打得毫无悬念。 关池站在梧桐树梢,看着周锦书玩的这招祸水东引,深深觉得周锦书可以出师了。就算因果境中什么都做不到,现实中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业师。修正因果并非只有进因果境这一条路,能在现实中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问题,也是一种才能。 第77章 借道 揍昏屋顶的人,周锦书用对方的手机,以有人非法持枪为由报了警,这个事由放在任何一个接警中心都是优先处理的警情。 两拨人打破头,而双方枪支都在周锦书手中。看双方打得差不多,快要骂出点思路的时候,周锦书跳下屋顶送四人去会了周公,并把枪扔在他们身旁,然后趁警察还未到场时离开了。 回到他们的院子时,关池已经不在树上了。 回房看见他正在处理周岩山和傅云淇身上的伤,看起来都是皮外伤,不致命。但已经开始受伤,证明斥力已卷土重来。 周锦书纠结半天,终于狠下心说道:“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 “你进去干什么?”关池低着头包扎傅云淇手臂上的伤口,未看周锦书。 “削弱斥力啊!咱俩都出来了,里面斥力不知会强成什么样儿。”周锦书皱眉说道,“我好歹比你早入门几年,总不能叫你去冒险。” 关池沉默片刻后摇头,“你看他们的因果线。” “怎么会……还有人!”周锦书大惊失色,傅云淇和周岩山脖子上的因果线并未变松,虽然也没有变得更紧。 这说明危机没有解除,只是暂时停滞没有进一步加剧罢了,还有别的杀手在附近。 “攻击不知会从哪边来,也不知是远距离还是近距离。你我都得留下,你处理他们的伤,我去屋外守着。”关池说道。 “可是……”周锦书迟疑着,“老周那个状态,能行吗?” 关池安抚性地冲她笑了笑,“做我们能做的,相信他就是了。” “行!”周锦书不再犹豫,咬牙道。 也只有如此了,他们进去能起到多大作用不好说,需要傅云淇和周岩山保护却是一定的。现实中的危险却迫在眉睫,确实离不得人。 关池行至门口,打开门后顿了顿,回头似乎想说什么。一番欲言又止,终究一个字都没说,面对周锦书疑惑的目光,关池浅笑了笑转身离开。 反手将门紧紧关上,关池踩着从门缝中透出的昏黄的光,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一道浅白的光忽地闪过,关池已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并缓慢而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周锦书停下正在替傅云淇擦鼻血的手,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疑惑地开口道: “关池?” 一小时前。 周锦书和关池离开因果境,周岩山不到五分钟就醒过来了。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傅云淇将因果线的位置告诉了他。 难怪先前秦屹和傅云淇那么多次入境都找不到因果线,这个位置哪里是人能发现的。关池是怎么发现的,周岩山现在没法问,估计问了也得不到真实答案。关键是那么高的位置,因果线凭依的对象是什么? “准确高度是多少?”周岩山依旧坐在地上,用不夜刀一下下戳着地面思考着。 “五千米以上。”傅云淇说道。 “问题不大。”周岩山将不夜刀深深插入地面,只留了半截刀身在外,然后盘膝闭目养神。 傅云淇瞠目结舌,张了张口想问,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过了半晌见他没动弹,傅云淇忍不住开口问:“你打算?” “等。”周岩山闭着眼回答。 “等什么?” 一阵来自遥远天际的轰鸣声代替周岩山做了答,那是修罗王进攻前惯有的鸣吼。紧跟着是熟悉的地动山摇,如被投入骰壶的骰子,上下左右一刻不停地颠簸起来,所有东西都被震上天。 傅云淇第一次经历这架势,大惊之下差点咬到舌头。若非周岩山及时拽住她,此时她可能已经被颠去天上了。 周岩山一手握着牢牢插在地下的不夜刀,另一手拉着傅云淇,目光灼灼盯着远处的地平线。 “来了。” 傅云淇反应不慢,在周岩山抓住她的同时已经对着地面施放了傀术。精神力瞬间如蛛网般抓在地面,将她牢牢固定住了。 “一会儿修罗王的手臂会扫荡过来,我们跳上去。”周岩山不动如山,依旧稳稳坐在地面看着前方。 “你想从修罗王身上去到因果线在的高空?”傅云淇看疯子般看向周岩山,有点怀疑他的精神状态了。 正常业师会想利用斥力接近因果线吗?何况是一道斥力之王,躲都来不及还要往它身上窜。作为人间道业师,只碰触到修罗王会发生什么都是未知数。在傅云淇眼中这个提议和找死没区别。 “我上去过,没事的。”仿佛看穿傅云淇的想法,周岩山说着缓缓站起身,在地动山摇中将不夜刀拔出来扛在肩上,唇边扯出个桀骜的笑,仰头看着天空说道:“相信我,咱俩干得过。” 若换个依从心稍强一点的人,见周岩山这狂放豪气的笃定神情,想必也会跟着燃一把热血。然而此刻看见这一幕的是傅云淇,以谨小慎微着称的傅家的下任家主,并不会那么轻易被情绪牵着走。 傅云淇甚至在思考他所谓的“干得过”,是指修罗王还是因果线。只不过眼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到达那种高度,而且修罗王所在的空间一定是境的边缘,情况不对跳出去估计就能直接离开因果境了。 傅云淇心下有了决断,点头应道:“干!” 于是关池进入因果境时,除了满地残垣断壁和砖瓦土石外,一个人都没有。 这苍凉破败的景象显然是修罗王的铁臂扫荡后的结果,可那两条五、六百米高的钢铁手臂此时并不在地面。既然境维持着被攻击后的情景,证明这个境还有在活动的业师,否则境会恢复原状。 关池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猛地抬头看去,表情愕然。他立在原地维持仰望的姿态好半晌,终于低头笑出声。 “厉害……” 怎么想出来的,踩着修罗王上天。让任何一个修罗道业师知道有人这么干,估计都会惊讶到怀疑人生。关池没想到的是,其实是他给周岩山这个灵感的。 万事万物没有偶然,有的只是看似偶然的必然。 这个境的因果线在高空,和这个境的斥力是修罗王,这两件事应该是必然要一起发生的。若没有修罗王巨大的身躯拓展了这个境的范围,因果线到不了那种地方。 上次修罗王发动“灭地”时他竟然没有想到,斥力不会攻击因果线,它会肆无忌惮地将地面的一切都扫平,自然是因为因果线不在地上。 ——竟然忽略了这一点,真是马失前蹄人失足。关池自嘲地摇了摇头,太久没应对斥力了,连这都忘记了。 关池微抬右臂,指尖精神力缓缓涌出,呈螺旋状顺着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环绕起来。一圈一圈环绕的速度越来越快,螺旋的半径也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一场以他为核心的飓风。 气旋的力量蔓延开来,将他脚边的断石残砖一一卷入其中。沙土飞旋中,关池乘着这如升天巨龙般的气流,快速朝高空飞去。 半空中,周岩山和傅云淇正在和修罗王施放的,黑紫色如藤蔓般的刀刃较劲。他们已行过修罗王大半个上臂,距离肩膀不远了,而因果线大约在修罗王头顶的高度。 周岩山打算让傅云淇踩着修罗王的脑袋完成因果线的转接。虽然没有明说,但傅云淇知道他是这个打算。不能说异想天开,只能说精神病人思路广。她半点希望没抱,只图尽力一搏,无论成功失败都对事务司有交代了,仅此而已。 修罗王似乎是这个境唯一的斥力,在消灭了它的“八千眼”后,它还有“九千头”和千手千足。然而从踏上它的手臂开始,除了密集冒出藤蔓般的紫黑色刀刃外,并没有其他形式的攻击出现。 那些卷曲的刀刃如地头蛇般从他们途经的地方刺出来,移动灵活且迅速。只避开刀刃部分还不够,那些随刀刃散逸的紫黑烟雾会通过皮肤侵入神经,导致接触面短暂麻痹。若碰触到的是关节部位,这短暂的麻痹很可能会致命。 傅云淇的傀术在面对这些刀刃时可算毫无还手之力。她若图攻击力,则速度跟不上藤蔓刀刃,若图攻击速度,精神力丝线的强度又会不够,无法斩断那些冒着黑气的刀刃。 在几次差点被击中要害部位后,她改了策略,打不起咱躲得起。傀术攻击和防御不太行,但移动很行。傅云淇当起了蜘蛛侠,在密集多变的藤蔓雾刀丛中移动得迅如闪电,眨眼工夫就甩出周岩山一大截。 被突然加速的傅云淇惊了一跳,周岩山只得也加快了前进速度。因不知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们,他原想慢一点也好,可以给自己多点反应时间。既然傅云淇这么勇,他没道理认怂。 不夜刀瞬间分裂成十二把,随周岩山矮身蓄力而悬于他身侧,替他阻挡袭来的紫黑色刀刃。片刻后,周岩山脚下用力一踩,如疾驰的猎豹般径自冲向傅云淇前行的方向。 傅云淇不像他那样横冲直撞地走直线,她要避开藤蔓刀刃的攻击,绕不少弯路,速度再快也被周岩山轻易追上了。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疾行了一小时,才堪堪靠近修罗王的肩膀。 第78章 斥力升级 本以为修罗王滋生的斥力不会再有新花样,两人也渐渐习惯了这些蒸腾着黑紫色雾气的刀刃的攻击套路,闪避反击都已游刃有余。 突然,傅云淇施放的精神力落了空,本该附着在钢铁手臂表面的丝线猛地陷落下去。而她的脚下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记,整个人差点直接跌去和一条刀刃负距离亲近一下。 不夜刀及时赶到,将那根卷曲刺出的藤蔓刀刃齐根削去了。 两人定睛一眼看,刚才还算平整的钢铁手臂,此时浮现了出数不清的人脸。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几乎见缝插针地从他们脚下冒出来。而这些脸全都没有眼睛,只一个鼻子和大张着的嘴,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傅云淇恶心坏了,简直想把自己悬在空中,可惜傀术做不到。 “呜哞——呼——” 所有人脸齐齐发出声如洪钟的鸣叫,声音大得仿佛一股有形的音波从脚下直扑上来,震得人脑浆子都快从耳朵里溢出来了。 傅云淇双手死死按住自己脑袋,张大嘴呼吸以缓解耳膜受到的冲击。两人脚下踉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声波攻击撞得找不着北。视线都模糊起来,周岩山在她眼里出现好几个重影。 也不知这声音持续了多久,待停下来的时候,傅云淇感觉自己已经听力尽失了,脑瓜子嗡嗡的。她下意识抬手擦了下鼻子,满手背都是血。 周岩山也没比她好多少,被震得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 修罗王的攻击似乎突然激烈起来,那些大张着的口中和黑洞洞的眼窝中涌出数不清的黑紫色烟雾,相互缠绕融合,逐渐浓郁得看不清里面是否包裹着藤蔓刀刃。烟雾遮天蔽日地冲向他俩所在的位置,顷刻间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紫黑色雾球。 十二柄不夜刀飞速旋转着朝牢笼般的黑雾劈砍过去,只听一阵金属刮擦声骤然响起,刺得傅云淇再度捂住耳朵。不夜刀无功而返,一击之下耗尽精神力飞回周岩山手中。 那些裹着尖锐刀刃的黑紫烟雾纹丝不动,一点缝隙都没有出现——斥力强度升级了! 周岩山和傅云淇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斥力会突然升级?理论上业师实力一定的情况下,斥力能变动的只有攻击形式。在攻击形式不变的情况下,攻击的力道、速度等因素应该是稳定不变的。然而此刻,不夜刀已无法切断刚才轻易就可斩断的藤蔓刀刃。 现在没时间让他们去思考这个问题,紫黑色的雾球在极速收紧它包裹的范围,里面藏着的藤蔓刀刃,已因过于密集地蠕动而相互摩擦出火花了。 关池踩着脚下飓风来到他们所在的高度时,看到的只有这个圆滚滚的紫黑色雾球,并且是个正在缩小的球。 他抬头看了看因果线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那个四处闪着火花的球,然后指尖微动,让脚下飓风继续带着他往高处冲去。 眼见那些能麻痹人神经的烟雾越来越近,傅云淇啪地一声双手交握,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片刻后,她交叉紧握的十指迅速分开,拉出一张纵横交错的网格。 那网格如抛洒出的渔网般迅速涨大铺开,附着在黑雾表面,然后隐没其中迅速消失不见了。 只见近在咫尺的烟雾和刀刃突然顿在了原地,几番震荡扭曲后猛地弹去高空,落下时便成了个巴掌大的烟雾球,滚在脚边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仿佛那些刀刃仍在相互摩擦切割。 周岩山挑眉冲傅云淇竖了竖大拇指,这招他之前见周廷昱用过。拖延斥力攻击的绝佳技能,缺点是治标不治本得赶紧离开。 “诶,你能不能把修罗王……”周岩山的话在傅云淇惊恐的表情中止住了,他摸摸鼻子,“当我没说,走。” “为什么斥力增强了?”傅云淇一边快速移动一边问道。 周岩山摇头,擦了一把刚才被声波攻击震出来的鼻血,“不知道。按理说得有比咱俩平均实力更高的业师进来才会这样,咱身边没这样的人。” “刚才关池说处理完杀手的事,就和周锦书一起进来。”傅云淇试着理清思路。 “那斥力应该减弱才对。” 周锦书那个大白板,有她在修罗王攻击的节奏都是半休眠状态,刚才那么半天只动弹了一下。当然,那一下就差点把他直接送走。节奏是慢,但强度还是很可怕的。 跟眼睛钻进脑壳儿那一下比,这一路过来的荆棘刀丛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到底怎么回事……”傅云淇无法释怀,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看她这纠结的模样,周岩山笑着说道:“你忘了这里是乱道者的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合理的地方何止这一处。你见过修罗道的斥力出现在人间道吗?你见过不需要凭依而独立存在的因果线吗?” 倒也是,傅云淇点点头。相对于这两个问题,区区斥力莫名其妙升级简直不值一提了。 “不过你另一个徒弟,我总觉得怪怪的。”傅云淇迟疑道,“他告诉我因果线在高处,当时太过震惊,我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周岩山操控着不夜刀替他们开路,劈开那些荆棘丛生的藤蔓刀刃。因这些刀刃的硬度上升,他消耗的精神力也跟着升级了,于是两人前进的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 “因果线不是你发现的吗?”周岩山皱眉看向傅云淇。 傅云淇摇头,“还有,在门诊楼搜寻因果线的时候,他说是斥力弄塌了楼,但我当时没感觉到周围有斥力。” “我以为是你弄塌的。”周岩山立即说道,“修罗道斥力应对手册中有明确记载,有修罗王的境不会出现别的斥力,而修罗王不攻击室内。” “难道是。”傅云淇瞠目结舌,后面的话没敢出口。 “关池啊……”周岩山长叹一口气,“他不是我徒弟,至少现在还不是。” “你们没关系,那他来干什么?”傅云淇惊讶地问道,一不留神差点被一张人脸咬住脚。 “他的事根本问不出来一点,你放弃。”周岩山无奈说道,“先别想这个了,大家伙要来了。” 话音刚落,一直稳如泰山的钢铁手臂突然震动起来。在其上飞奔的两人顿时被颠簸得站不稳脚,加上还要避开上面无计其数的人脸,傅云淇只得再度化身蜘蛛侠,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地面。 “啊啊啊好恶心!” 这一固定难免得和这些人脸近距离联络感情了,傅云淇抬手就织了张密实的丝网将自己身下这片位置的人脸全部盖住了。 周岩山觉得这么把脸盖住跟送葬似的,更恐怖了。 没机会让他发表看法,仿佛天塌了般黑压压盖下来的东西吸引了两人全部的注意力。周岩山不及细想,甩出不夜刀立在身前不远处,十二柄刀咄咄咄插在地上,并首尾相连直直立了起来,形成三根光柱撑住压下来的“天花板”。 这“天花板”似乎是修罗王的另一只手,和他们脚踩的东西是一个质感。 傅云淇瞬间调换丝线固定的地方,加速向前方冲去,想尽快离开这一方被继续压缩的空间。 千眼,千脸,现在轮到千手了吗?别说千手,一根手指都够将他们碾死。 庆幸修罗王的体积够大,相对细弱蚊蝇的二人逃窜起来倒并非毫无余地。傅云淇借着精神力丝线的极速收缩,周岩山借着自身的爆发力,终于在十二柄不夜刀被彻底压扁的瞬间逃离了这字面意义上的灭顶之灾。 一番高速冲刺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修罗王的肩膀。 第79章 好大爷 比起先前几乎垂直于地的上行相比,肩膀上的角度让两人轻松了不少。 然而毕竟已经在境中消耗了好几个小时,加上一路行来小伤不断,傅云淇体力和精神都有些不济,反应速度明显下降。 周岩山心中产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么几个小时,周锦书都没有给他俩补充过营养剂。外面的杀手可能不好对付,能在现实中将周锦书绊住,估计是个硬茬儿。 正如周岩山所想,现实中的周锦书确实遇到难搞的对手了,且孤立无援。 那人在关池刚离开没多久就敲了门,敲开后迎面便给了开门人一枪。若非周锦书反应快,从开启的门缝中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时立即侧了一下脑袋,此刻的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对方似乎很意外开门的人能避开这一枪,瞬间一怔后被周锦书一脚连门带人一齐踢去了院中。 知道这人手中有枪,周锦书不敢给他留调整姿势的时间,立即跟着飞奔出去一拳朝着那人太阳穴袭去。然而对方反应也不慢,根本没打算调整姿态,就着滚地的姿势抬手就对着追来的周锦书开了两枪。 将她逼退后才缓缓撑着背后的石桌站起身,并轻笑一声拍了拍衣裤上的灰,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 周锦书这才看清对方的样貌,竟是个金发碧眼的白皮外国人,戴黑色口罩,看不全脸。 “很厉害,比我想的还要厉害。”那人语速很慢,中文运用不太娴熟,他举枪对着周锦书,一字一顿说道:“我有看到,你解决那两队人。感谢,帮我清理……对手。嗯,对手,不是敌人。” 用对词,这似乎让他很开心,浅褐色的眼眸微弯。 周锦书直起身,原本紧绷的神色似有缓和,她上下打量这人片刻后点点头。 “有句老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深怕他听不懂似的,她语速放得很慢,“反派死于话多。” 没等男子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颗石子从周锦书脚尖飞出,在黑暗中迅速击向那他握枪的手腕。 男子反应不可谓不快,听见石子破空之声时便已大退一步。那石头错过手腕击中枪身,令原本瞄准周锦书的枪口直转九十度。手指被别出扭曲的角度,痛得他“嘶——”一声松开了枪握把。 周锦书在踢出石子的瞬间已矮身掠了出去,几乎在他松开枪把的同时已伸出脚,狠狠踢在他膝盖窝。 男子被她踢倒在地,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也直直落入她手中。尚未调整好握枪的手势,身侧一阵疾风袭来。 周锦书看都没看立即转身举枪。 对着她的亦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只不过换了个人。依旧戴黑色口罩,一个黑发黑眼珠的中国人。 竟然还有同伙!情势急转直下,周锦书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只有一个人。本该守在外院的关池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么大动静听不见。 啪啪啪——金发男子坐在地上悠闲地拍手鼓掌,满眼赞赏地看向周锦书。 “你真的很棒。要不要加入我们?” “k。”与周锦书举枪对峙的男子冷冷开口。 金发男子呵笑一声站起身,双手做投降状说道:“ok,task priority”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门方向移动,同时朝周锦书抛了个媚眼。周锦书看他走得闲庭信步,丝毫不着急的模样,沉默片刻后问道: “他为什么不拿回枪?” 话音刚落,周锦书扣动扳机。 黑发男子觉察到她的杀意,急急侧身闪避的同时也开了枪。彼此距离太近,且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对方一个眼神或指尖微动,都是明显的信号,于是这两枪都没有命中目标。 让周锦书意外的是,那金发男子丝毫没有因身后同伙与她纷纷开枪而缓下步伐,依旧走得轻佻悠闲,头都没回。 黑发男子的身手更敏捷,下盘也更稳。周锦书分身乏术,眼睁睁看着那人迈进房门,而眼前的困局她一时又挣脱不出来,只得急得大叫。 “关池!” 周锦书疾呼之下,那金发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内不动弹了。片刻后他缓缓转过身,朝屋外走来,并举起了双手。 “好像不在。” 秦屹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正架在金发男子的脖颈边。男子满眼无奈,冲他们这边歉意地耸耸肩。 黑发男子再度与周锦书形成举枪对峙的局面,他看了金发男子半晌,问道: “你为什么,不拿回自己的枪?” 金发男子微愣一瞬,然后“啊”一声说道:“我忘记。” 你可真棒——周锦书默默给他点了个赞。危机暂时解除,她死死盯着黑发男子的下一步动作。 只见黑发男子收起自己的手枪,摘下枪筒上的消音器装进上衣内袋,又把枪别进自己裤腰,然后盘膝往地上一坐。 “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金发男子被他的话恶心了一把,皱着眉啧一声嫌弃道:“你好恶心。” 二对二的局面,这两个杀手依旧不慌,甚至主动削减己方攻击力。这自信从容的态度让周锦书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莫非还有第三个人? 念头一起,周锦书迅速举枪对准盘膝坐地的黑发男子,枪口死死抵在他脑袋上。完成这个动作后,她抬眼想提醒秦屹小心,却发现那金发男子已经不见了。而秦屹伏趴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不足两秒的时间,发生了什么? 周锦书的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慌忙转头寻找那金发男子的身影,耳边却兀地响起他的声音。 “还我枪。” 她屈肘击向自己身后,手肘猛地一麻,如通了电似的一阵抽搐,掌中的枪立即便握不住了。 金发男子迅速取回枪,后退的同时隔着口罩亲吻了一下枪身,并对周锦书眨眨眼说道: “只杀周岩山,不杀你。你好。” “我好你大爷!”周锦书怒火攻心,拳脚顿时乱了章法。这孙子一直扮猪吃老虎,有这身手还会被她夺了枪?根本是故意的,笃定了她不会轻易杀人。 周锦书从未遇到身手如此强悍的普通人,她甚至够不着他的衣角,这种无力感只有和业师动手的时候产生过。 “大爷?”金发男子一脸迷茫,一边从容应对着周锦书的拳脚,一边思考“好你大爷”是什么意思,“应该是,你好大爷,?我不是大爷。” 坐在地上的黑发男子似乎失去耐性,又或者不想听他继续纠缠“大爷”的问题,开始倒计时。 “三。” “啊?”金发男子愣了一下。 “二。” “等等。” 黑发男子充耳不闻,果断吐出最后一个数字。 “一。” 话音未落,周锦书腹部猛遭重击,仿佛被一记铁拳贯穿了胃。她缓缓俯身跪下去,整个人痉挛般蜷缩在一起,痛得连呼吸都快停了,口中紧跟着泛起一股腥甜。 金发男子嘿笑一声,蹲在她身边低头看她,然后伸手将坠落在地的长发挂去她耳后。他俯下身,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夜凉如水。 风过时带起远近树梢枝叶摩擦的沙沙声,给这份凉意增添了几分真实感。一直没机会感受的这份深秋凌晨的凉,此时透过汗湿的鬓角,清晰地抚上周锦书的脸颊。又顺着脸颊上滴落的汗水,钻入她的心脏。 她仰着头,神色迷茫,微张的唇边有鲜血涌出。 “你……说什么?” “我说——周廷昱临死前,有念你的名字。周—锦—书。” 第80章 激战 “哈哈哈哈哈你看她!她好吃惊啊,整个人呆住了诶。”金发男子大笑着拍了拍黑发男子的肩,原本蹩脚的中文突然流利起来。 “无聊。”黑发男子似对他这虚虚实实的做派早习以为常,径自站起身朝着周岩山所在的屋子走去。 金发男子再度回到周锦书身边蹲下,撑着下巴满眼无辜地看向看她。 “你怎么这么吃惊,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他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一张白净的娃娃脸,“你们凭什么认为,招惹了娄先生还能全身而退啊?” 一记肘击重重落在周锦书后背,将她整个人打趴在地上,口中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她身前的青石板地面。 周锦书一声不吭,只死死握着不住颤抖的拳,弯曲手臂护住自己的头。任对方的拳脚密集地落在她的后背和四肢,蜷缩着如乌龟般一动不动。 金发男子打了一阵大约觉得没意思了,哼着歌儿朝屋子走去。 屋中床榻上,周岩山依旧紧紧闭着眼,眉间紧锁。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布满全身,但都不在要害处。 “怎么还不动手?”金发男子进来时,发现同伴只静静站在床前,连枪都没举起来。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急救药箱,床前地上几块染血的纱布和酒精棉。 黑发男子侧目看他一眼,说道:“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金发男子侧目看着自己的同伴,掏出枪对着床榻上的周岩山扣动扳机,动作丝滑流畅无一丝迟疑。 就在他食指下力的瞬间,利刃破空之声已来到他耳边。金发男子大吃一惊,侧头闪躲时手中握枪的角度也偏移了,子弹没入厚厚的床垫,发出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屋中两处照明同时发出灯泡破碎的声音。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两人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 黑发男子立即抬手对着屋顶连开好几枪,却都打了个空,回应他的只有金发男子的一声怪叫。 “难怪你要等我,谁开枪谁死是!”他的脸被一块飞来的碎瓷片划出深深的血口,一时鲜血直流。 黑发男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眯起眼凝神看向四方屋顶,一边缓缓给自己的手枪换弹匣,一边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不错,比外面那位聪明。” “下次能不能提个醒?”金发男子不满道,抬腿踢他一脚。 “你瞎啊?周岩山在因果境里,傅云淇有可能不去吗?床上明显还有另一个人的血迹。既然她也在因果境,现在却不在这个房间,自然是因为她听到外面的动静离开因果境了。她出来了,看见秦屹晕倒在门边,你猜她会做什么。蠢驴!” 黑发男子终于失去耐性,一顿输出堵得金发男子一个字没机会说。他张张嘴想抗议,却又觉得对方说得没毛病,确实是他没注意床上少了个人。 “咳嗯,所以,我们现在是要把周家和傅家下任家主一起干掉吗?”金发男子转移话题,跟着举枪警戒起来。 傅云淇在黑暗中藏得隐秘。这屋子面积不小,屋梁横七竖八,加上零零碎碎挂着些干货篮子和杂物,上方视野非常有限。 他本想引傅云淇攻击逼她现身,至少也能掌握她大致方位。结果依然扑了个空,大约在攻击的瞬间她就已经转移地方了。身手了得,思路也清晰,不愧是傅家人。 一击之下既保了周岩山又切断了他们的视线,还没泄露自己的位置。比起身边这个戏精金毛不知强了多少倍,黑发男子嫌弃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同伴。 “傅云淇留着,没必要往死里得罪傅家。”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似不想第三人听见,“解决周岩山,快点。” 既然傅云淇离开了因果境,周岩山说不定很快也会出来。拖到外面的周锦书缓过劲儿或门边的秦屹醒来,他们就会很被动了。接到的击杀令只针对周岩山,得避免和傅家、秦家结下血仇。 屋门大敞,门外的青石板地面反射出月亮雪白的光,将他脚下的影子照出清晰的轮廓。 清晰,毫无遮挡。 黑发男子呼吸一滞,猛地转头看向原本站在他身侧的同伴。这才发现,他身边已空无一人。金发男子不知何时已晕倒在地,垂着脑袋靠在床边。 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呼吸立即急促起来。同伴的本事怎样,他再清楚不过。会被人这样无声无息放倒,这些年他还没见过。 傅云淇的身手,这么可怕吗? 他甚至没看见也没听见任何人靠近,她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将一个距他近若咫尺的人击昏的?且一个人跌坐在地多少会有点声音,他却一点没听见。这太不合理了。 ——身如鬼魅,形若幽魂。 他脑海中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汗也跟着冒了出来,手掌顿时滑腻得有些握不稳枪。他用力咬了一下舌侧,强迫自己冷静。 能让人跌坐在地也不会发出声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扶着他坐下。 黑发男子突然调转枪口,对准周岩山躺着的床榻内侧。几乎在他转身的同时,床内侧堆放的被褥被掀了起来,并扑向他和他的枪口。 黑暗中本就看不清人影,再被宽大厚实的棉被扑面盖来,他确信自己什么都没打中。 接下来便是一对一的近身搏斗。傅云淇手中没有武器,但身手灵活熟悉环境。他手中有枪,却受限于黑暗无法瞄准,几次扣动扳机不是打在地上就是落在墙上,反而将子弹打空了。 “艹!” 被傅云淇正手反手连抽三个巴掌后,他爆了句粗口,把已经打空的枪扔了。 这波攻击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他身手不如那个晕倒的戏精,但被人这么打嘴巴还是有生之年第一次,瞬间被打得火冒三丈。 傅云淇见他出手没了章法,悬着的心略放下了些。 她其实没有太大把握拿下他们二人,幸运的是急救药箱里有局部麻醉针剂。为迅速缓解肉体疼痛对因果境中业师的影响,通常都会准备些快速起效的止痛用品。 刚才就是一针怼进金发男子的静脉,才让他瞬间失去意识的。不知为何,那人的防备心格外弱,眼下这个显然不能再用同一招了。但要她硬刚也很困难,她身上小伤不少,一动弹满身冒血,打不了持久战。 于是激怒对方是她想到的唯一能速战速决的办法。 傅云淇几次绕去背后想打昏他,都被他躲过去了。双方你来我往一阵激斗,屋中完好的家具一件都不剩了。只有周岩山和昏迷的杀手所在的地方还算完整,拳脚相向的两人默契地避开了那片空间。 “别,别动……再,再动……我,我开枪了!” 月光下,门边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以及一个手抖得快要握不住枪的人,老年人。 傅云淇顿时一惊,身侧的黑发男子从鼻腔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她迅速出拳阻拦他向门边靠近,同时大声喊道: “刘叔你走!” “我,我……诶?”脑外主任慌得不知所措,枪在他手上都快被抖散架了。 其实他早听见后院这边有动静,也听见隔壁的秦屹出了门,本以为秦屹一会儿就会回来,结果动静越来越大,秦屹却再没出现。 老主任再窝不住了,贴着墙根悄咪咪迈进后院的大门,一眼就看见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周锦书,和躺在周董事长门边生死不明的秦屹。 他脑子嗡一声,急忙奔过去确认了一下周锦书的生命体征,知道她还活着才稍微放下心。 此时,那扇门里突然扔出一把枪。 他没摸过枪,但他觉得此时自己应该能用这把枪做点什么,情急之下完全没考虑过这枪里有没有子弹的问题。 戴着口罩的黑发男子转瞬来到老主任面前,他甚至看见他那双眼中闪过寒冰似的光。 傅云淇知道他这是故意引她露破绽,可她不得不去。 脚下轻碾调转方向,傅云淇矮身俯冲向前,在他的拳落在老主任脸上前赶到他身侧。 她本能地伸手去阻他的拳,却不防他屈膝直直顶在她腰腹,将她整个人顶飞出去撞上另外半扇摇摇欲坠的门。 这一击他有备而来,用足了力气。傅云淇从门前台阶滚下去,痛得蜷缩起来半天没能起身。 “啊,啊你……”老主任双手握着枪吓得脸色惨白,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我。”黑发男子一把抢回自己的枪,慢条斯理换了弹匣,然后对准老主任的脑门,张口发出“啪”的一声。 老主任眼前一黑,当即双眼一翻吓得昏死过去。 黑发男子看了一眼捂着侧腰勉强站起身的傅云淇,轻笑一声道:“别进来了,我对杀女人没兴趣。” 说完,他拎着枪转身迈过门槛。 傅云淇大口呼吸着,而每一记呼吸带起的肌肉颤动都会引发侧腹猛烈的剧痛。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凌乱的发,粘在脸上被夜半的风吹出冰冷的温度。 她试着挪动脚步,却顷刻间向前栽倒下去,并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肋骨可能断了,不知是否伤到脏器。喘息带起的剧痛却使她格外清醒起来,比在因果境中还清醒。 她知道她此刻的念头与傅家明哲保身的传统相悖,也知道她接下来想做的事有多不自量力。她身受重伤且赤手空拳,而对方无一丝伤筋动骨,手中还有枪。 她凭什么去拼,理性判断,她应该选择离开。 可她不想。 刚才在因果境中,修罗王的攻击铺天盖地,她避无可避差点要被碾成肉饼。是周岩山用不夜刀将她直接打出了因果境,这才留了她一条命。而那生死关头脱手不夜刀意味着什么,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是用自己的生存机会换她的生存机会,此消彼长的行为。 傅家人可以明哲保身,但不能忘恩负义。 黑发男子走进门,来到床边踢了踢昏迷的同伴。对方一动不动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无奈翻了个白眼,举枪对准床榻上紧闭双眼的周岩山的头。 片刻后他放下枪,更加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真难杀啊……” 傅云淇的匕首已触及他脑后的发,“我知道,你的枪更快……咳,你杀他,傅家和周家都必杀你。” 黑发男子转过身,枪口对准傅云淇的眉心。 “傅家不会做这种事,除非我杀了你。你的意思是,你要和他一起死?” 傅云淇摇头,“傅家不会做,我会。我做,傅家必须跟着做。” 黑发男子挑眉点头,有道理,他一时忘了她是傅家下任家主。 不过就傅家那点人脉,要查出来他们的身份和藏身地,需要的时间恐怕不亚于他投一次胎。既然这样,傅云淇就没必要活着离开了。 “说得对,那你去死。”他眯起眼,眼中杀意乍现。 第81章 良心不多 将傅云淇打出因果境的周岩山此时也不好过。 没了傅云淇拉低因果境中业师的修为均值,修罗王的攻击又上一个台阶。不过没她时不时上演惊险镜头,周岩山反而更放得开手脚了。 不求攻击只尽力自保,以他的速度避开修罗王致命的攻击并非难事。不致命的就省点力气,以伤换续航。 现实的营养剂补给迟迟没到,估计那边有状况。但若现在离开因果境就前功尽弃了,唯有尽快赶到因果线所在的地方,修罗王的攻击才会停下来。眼下因果境中应该只有他一人,其他所有战力都在外面,撑到他出去应该问题不大。 周岩山打定主意,便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移动上。 修罗王的攻击特点鲜明,慢、重、范围广,和以快、狠、准见长的周家恰好对应。周岩山借着数柄不夜刀的远近支援,次次避开要害攻击,以小伤不断大伤没有的状态冲上了修罗王的耳朵。 大概是耳朵,他猜的。 周遭看得见的地方尽是雾茫茫一片。夜间本就视线不清,加上修罗王的所有攻击都伴随有神经麻痹作用的紫黑色浓雾,而带着龙芯草灯瓶的傅云淇又离开了,他能看清的几乎只有自己脚下巴掌大的地方。 从一路的行动轨迹推断,此刻他应该是到了弧度最大的地方。 修罗王的攻击似乎告一段落,周岩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喘粗气,太阳穴跳动的频率高得快爆表。心肺在每一记呼吸中产生的刺痛似曾相识,和几个月前的某天夜里追哈雷的感觉差不多。 体力到极限,剩下的路得靠毅力了。 周岩山坐起身,看着自己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模样,不由得苦笑一记,好久没在因果境里被打得这么狼狈了。他抬手将碎成布条的衬衫扯下来,把够得着的伤口囫囵包扎一番。 在因果境中最好的急救手段是直接补充精神力,眼下只他一人,自然没处找补。只能用外物止血,比不上现实中的治疗效果,聊胜于无罢了。依伤口出血的情况看,现实中的他大概率没人管了。 “呜哞——嗼——” 修罗王发出攻击前的鸣音。大约是离嘴过于近,这次的声音比之前的更大也更厚重,仿佛直接从人脑海中激荡出的音波。 “妈的,训狗呢!” 周岩山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松开手中染血的布条,翻身跃起躲过脚下突然钻出的黑紫色异物。 鞋底擦着地面退出去几米远,他上身前倾,祭出不夜刀悬在自己身侧,同时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然而除了这个缓慢凸起来东西别无他物。 相较之前大范围高频次的攻击,这次似乎只出来这一只。 周岩山一挑眉,扭头就跑。 “小山子。”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不经意似的轻轻一唤,两字之间的停顿甚至带着点意外。仿佛对被唤者出现在眼前这件事,呼唤者无一点准备。但出口这两个字时,却熟练得似已这般唤过千万遍。 “是小山吗?” ——这次是男子的声音,依旧不大,像在和人确认,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试探。 周岩山犹如被施了定身术,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本就被汗水浸透的发梢,此时再度被冷汗浸润,凝在鬓边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度,随着他如擂的心跳一下下刺着他的肌肤,一时竟比身上的伤还来得痛,痛得他连转动脖子的勇气都没有。 “我什么时候认错过他?死都不会。”女子的声音带着笑意,又有点得意。 “那他怎么看见我们就跑?” “让我猜猜。”女子拖长了尾音,缓缓说道:“不是折了他爷爷的手办,就是砸了你的花瓶,要么就是又在外面跟人打架了。” “嗯,知子莫若母。”男子似轻声笑了笑,语气温柔缱绻。 周岩山背对着他们微低下头,呼吸逐渐放缓,鼻尖的汗水滴落下来,坠在脚边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啪。 像摔碎了什么,又像惊醒了什么。 他终于回过头,晃动的视线有些看不清。又何须看清,那一句句熟悉的语调和音色,一声声只午夜梦回才能听见的轻唤,正携手朝他缓缓走来。 周岩山的呼吸放得更轻了,深怕这微弱的气流会惊扰眼前的梦幻泡影。 他们依旧是当年的容貌,穿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来到他面前,微仰着头眼中含笑,隐有惊诧。 “小山子现在了不得啊。”林尽染抬起手,伸直了才够到他的头顶,囫囵摸了两下笑道:“你爷爷喂了你什么,长这大高个儿!” “基因好。”周长卿双手环胸,满意地上下打量着周岩山。 似久别重逢,而非阴阳相隔。他们闲话家常得如此自然,没有距离感,没有陌生感,甚至没有激动和不舍。 不过一场街头转角的偶遇,既见到了就打个招呼,一般。 周岩山抿唇,将口中苦涩咽下,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到自己的父母。记忆中,始终是他仰头追逐他们的背影,原来他们已比现在的他矮了这么多了。 “……那你一定是,基因突变了?”短短一句话,他每个字都吐得无比艰难,生怕一开口他们就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林尽染狂笑起来,“这嘴像你,好欠啊!” 身高刚刚一米七五的周长卿舔舔嘴唇,无奈地看一眼身侧笑得前仰后合的妻子,伸手在周岩山肩上轻捶一拳,道:“你礼貌吗?” 挺不礼貌的,但跟斥力还讲礼貌的业师,怕不是对自己的死期已有安排了。 周岩山吸吸鼻子仰起头,似终于从纷繁混乱的心绪中走出来。 其实对于父母,他并无太多记忆,只偶尔会梦到一些有他们的场景。他们死太早了,早到他连什么是死亡都一无所知。 知道的只有,他永远失去他们了。而周瑞阳的冷处理,也将他受到的伤害降至最低。所以他一直有遗憾,但并无痛苦。如今突然再见,冲击和震撼难免,但不至于丧失理智。 周岩山长出一口气,将身侧悬着的不夜刀握在手中,他看向眼前已故去二十多年的父母,道: “我赶时间。” 林尽染满脸失望的表情,遗憾地说道:“诶?多聊一会儿嘛,下次再见可不知何年何月了。” 她如此说着,掌中却快速凝出一本摊开的书,黑紫色雾气弥漫其上,衬得她的脸笑容诡异。 周长卿的身后缓缓浮起一个轮盘,盘面如钟划分十二大格,每格又分为三小格。他左手指缝夹着三个弹珠,同样萦绕着丝丝雾气。 周岩山神色有些恍惚,他似乎见过这些东西。 曾好奇父母善用的武器,应该是问过周瑞阳。那时周瑞阳怎么回答的?周岩山皱着眉努力回忆着。 “沉默之书,和……审判之轮?”他不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名字,只儿时一点模糊的印象。 林尽染和周长卿双双一愣,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你,还记得?”周长卿犹豫地问道。 “怎么可能,当然是周瑞阳说的。”周岩山笑了笑,七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谈笑间,不夜刀迅速分裂成十二把,朝着对面二人飞刺过去。 一阵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响起,林尽染掌中的书飞快立起一页。她指尖轻划,立起的那张纸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下来。 “饕餮之门。”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张纸迅速变大变厚,并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如同开了一道门。门中产生一股巨大的吸力,强行改变了不夜刀的飞刺轨迹。在其中三把刀被吸入那道门后,周岩山立即唤回了不夜刀。 “周瑞阳还同你说了什么?”周长卿站在原地没有进攻,看起来神色复杂。 “那可多了,你问哪方面?” 周岩山顺着那门的吸力加速冲上前,并在即将被吸进门时飞旋而起,掌中刀刃顷刻间将纸做的门切成碎片。 “关于我们。”周长卿依旧站着不动,只静静看着周岩山穿过饕餮之门,朝他们攻过来。 “也很多。具体呢?” 眼看周岩山的刀就要劈下来,林尽染从书中唤出死神之镰,迎上去与他缠斗起来。 那把镰刀立起来有两个林尽染那么高,把手纤细修长,与那巨大的镰刀头连起来很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它在林尽染手中好似轻若无物,飞旋挥舞都异常轻巧便捷,有时甚至比周岩山的不夜刀反应还要迅速。 力道、速度和敏捷往往不可兼得。林尽染手中的镰刀在速度和敏捷上占尽优势,力道就稍欠一些了。 周长卿立在不远处,缓声说道: “关于我们的死。” 闻言,周岩山手下顿了顿,侧身微退避过一记正面攻击后才应道:“周瑞阳说你们在因果境边界遇到‘冥王’,老娘把你打出因果境后,你又回去找死了。” 此言一出,林尽染的镰刀瞬间停下来。 周长卿身后始终旋转着的轮盘也静止了。 两人似被按下暂停键,又似被施了定身术,好半晌才转动脖子对视一眼,然后纷纷露出苦笑。 “原来如此。”林尽染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可以理解。” 周长卿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跟着叹了口气说道: “难怪你动手动得这么利索,我以为你小子半点良心没长出来。” “那东西确实没长太多。”周岩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想说周瑞阳骗我了,是吗?” 斥力的话能信,修罗王就是他爷爷了。 “大概不算骗,只是隐瞒了一部分。”周长卿身后的轮盘再度旋转起来,他抛出那三个圆球,让它们在轮盘上快速跳动。 圆球转过无数圈后,终于在各自的小格中停下来。下一刻,轮盘青光闪耀,三股粗细颜色各不同的绳索猛地从轮盘中冲出来,朝着周岩山飞速缠绕过去。 “修罗王能召唤出的人形斥力,仅限死者,且死亡原因需与目标业师存在强因果。” 周岩山愣在当场,原本已避开的绳索从他身后急转而来,飞速绕上他的手脚和脖颈,整个人被拉成一个“大”字悬在半空。 周长卿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森森地看着周岩山,冷冷说道: “当时被她打出因果境的,除了我,还有你。” 第82章 攻心 黑发男子决定先取傅云淇的命。 他正要扣动扳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样东西。那东西从侧面冒出来,瞬间覆盖上他整张脸,鼻梁仿佛都被压扁了。这东西推着他猛地向后倒去,而他脚下刚好被靠坐在床边昏迷不醒的戏精同伴绊了一下。 黑发男子反应也不慢,顺势后仰想甩掉那贴在脸上的东西。然而那东西的力量却半点没卸,依旧死死扣着他的脸,并顺着他后仰的方向加重了力道。 咚一声巨响,他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地板上。剧痛袭来时,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手。 一只覆盖在他脸上,遮挡了他全部视线的大手。 那手仿佛有千斤重,一击之下便将他半个脑袋掼入木地板。耳边传来木头被砸裂的咔咔声,以及刺破自己后脑勺和脖颈的滋啦声。 一记重击后,那只手没有停歇,依旧抓着他的脸一下下往地上撞。撞击仿佛永无止境,他数不清自己的脑袋在地板上撞了多少次,直到他眼冒金星双耳嗡鸣。鼻梁、牙齿、舌尖,似乎都有滑腻粘稠的温热液体涌出,连痛感都模糊起来,那只手才放开他的脸。 恍惚间,他看到傅云淇蹲下身将他的枪取走了,并对着另一个直起身的人笑了笑。 “早点叫我出来啊,搞这么狼狈。” “没机会。”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傅云淇这样说道。 于是他明白了,周岩山从因果境里出来了。 两辆救护车依次挤进小巷子,停在古宅朱红色的大门前时,受惊吓的老主任醒了。因拖了后腿而倍感内疚的老主任,主动承担起随车陪重伤的三人去医院的重任。 周岩山还要处理藏在厨房的两个昏迷的杀手,于是留了下来。他身上也不少伤,都是在因果境里和修罗王死磕搞出来的。伤不重,趁着医生紧急处理周锦书和傅云淇的伤的时间,老主任已替他上完药了。 只这两个杀手难搞,杀不得也放不得。又不是人间道的,想从因果线里找线索都不行。 周岩山换了干净衣裤,坐在屋舍前的台阶上晒着太阳抽烟,思考怎样才能撬开那两张嘴。 此时,关池带一身伤出现了。 他脸色苍白额发微湿,白色卫衣有不少血迹,比从修罗王手中逃出生天并完成因果线转接的周岩山状态还差一些。 “你刚才也在吗?这是被打晕到哪儿去了,都没看见你。”周岩山惊得眉头一跳,起身两步上前看了看他的伤势,发现没伤筋动骨的伤,这才略松一口气。 将关池拉去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他取过药箱替他处理伤口。 关池原本已备好措辞,没想到周岩山自己把他的行程脑补上了,甚至比他准备的还要合理些。关池一哂,将已到嘴边的瞎话吞回肚子。 他确认完因果线的状态后就去找周岩山了,远远看着他和斥力形成的幻影酣战半晌,最后几乎以命相搏才堪堪险胜。 虽胜,却胜得异常痛苦。 将两个斥力打散后,周岩山跪坐在地半天没有动弹,似乎在哭。 修罗王智识不低,只是和人类业师无法沟通。它召唤出的斥力也一样拥有很高智商,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心志不够坚定的业师很容易被迷惑。 那两人应该与周岩山有很深渊源,十有八九是因他而亡。虽一直对战,但始终没有对他下杀手,这已违反因果境斥力行动原则。能让斥力强行违背攻击本能,那二人应该是他的父母。 可惜他无法再靠近了,会被周岩山发现。 周岩山修正完因果线后,关池也跟着出来了。碍于无法解释自己这一身伤是哪来的,他一直藏在后院卧房的屋顶上,救护车离开后才现身。于是傅云淇对周岩山进行的情况说明,他也听见了。 “那两个杀手,你怎么处理的?”关池问道。 “捆厨房了。白放了不甘心,杀了又不行。还没想好怎么搞。”周岩山将他的袖子剪开,拨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拿起双氧水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怕疼吗?不会哭鼻子?” 闻言,关池的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色,他侧目看向周岩山,道:“我要是说会,你要怎么办?” “我有棒棒糖,要不来一根?” “……不用了,谢谢。”关池木着脸回答,转头不再看他。 刚才一瞬间,关池竟然有点期待他的答案。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有人在自己面前哭的情况,但他知道用糖应该不行。 “那你忍着点。”周岩山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棉球擦拭伤口周围粘着的衣料碎屑,然后用双氧水反复冲洗伤口。 周岩山抬眼看了看关池,发现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那副寡淡沉静的神色,仿佛这条正在被清创的胳膊跟他没半点关系。 挺能忍。 周岩山挑挑眉,低头继续手下的动作。 他脸上神色似乎比往常沉寂了些,不说话时看着很安静,眉宇间隐约几分郁郁寡欢,是以往从不曾见过的。似乎那两个人形斥力离开后,他便一直这个神色。 “刚才听傅云淇说,那两人不是岳坤派来的。” “娄易的人,同时也接了岳坤挂在暗网上的任务。”周岩山放下双氧水,换生理盐水继续清洗伤口,“似乎和周锦书说了什么,回头等她醒了问问。” “他们是冲你还是冲傅云淇?” “听傅云淇的意思,应该是我。”说完这话,周岩山突然顿住,抬眼看着关池说道:“他们已经找到傅家了。” 关池庆幸周岩山还不算笨,稍一引导就能抓住重点。 周岩山猛地站起身,手中生理盐水洒了一地。娄易不再纠缠傅家,证明他已经知道先前是他们做的局。要确认这一点,必然得去一趟傅家老巢——周廷昱很可能出事了。 他下意识拿出手机拨打周廷昱的电话,这次不是没人接,也不是信号外,而是关机。 周岩山一时口中干涩,他拿起生理盐水仰头就往自己嘴里倒。喝一半洒一半,一整瓶水倒了自己一头一脸,这才稍冷静下来。 他沉默地坐下来,紧绷着脸继续替关池清理伤口。 见他情绪平复得这么快,关池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他以为他会立即冲去后厨对那两个杀手严刑逼供。 近一小时的清创和上药,周岩山始终一言不发,神色冷峻眉头紧锁,手下的动作却没乱半分,连轻重都拿捏得当。 关池一直打量着他神色的变化,想从细微的眼神转换中寻找过往的影子,却发现已完全找不到了。 仿佛一个久远的梦,在时间的洪流中面目全非。 第83章 坦白 岳坤的因果线被修正的三天后,他因医院电梯故障而高坠身亡。同时,何冰的因果线也回归了正途。 得知岳坤死讯时,周岩山很意外,同时也很庆幸。但凡自己再多拖延几天,岳坤的死将破坏与他相连的很多人的因果走向。到时要修补这么多坏死的因果节点,他可能下半辈子都不用干别的了,这一件事够他传家。 事务司的业师门编年史里说不定会给他留下一行字,为修罗道因果的正确走向而奉献终身的人间道业师——这不纯有病么! 能及时完成这桩因果线的修正,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这几日周岩山却一点开心不起来,甚至过得极为煎熬。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儿,空有一身力气,但除了抓耳挠腮地等,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既没办法问到傅云淇家的地址,也联系不上周廷昱,既找不出娄易的藏身地,也无法得知他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后厨那两个杀手果然什么都不肯说,一个沉默是金多吐一个字都能要命,一个满嘴跑火车叭叭个没完但没一句实话。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周岩山手段用尽只问出两件事,还不知真假。 一件是周廷昱死了,一件是傅家亡了。 后者的水分比较大,若傅家真遭灭顶之灾,不可能没人联络傅云淇。但要说毫发无伤可能性也不大,只看伤亡多少。至于周廷昱是不是还活着,他不太乐观。因为对方说出了周锦书的名字,从周廷昱口中听来的。 若非意识不清,周廷昱绝不可能将她的名字说出口。傅云淇提过那个金毛杀手曾在周锦书耳边说过什么,十有八九就是这件事。 将两个鼻青脸肿,掉了好几颗牙的杀手连同枪支一起交给警察后,周岩山做了几天心理建设,然后去了医院。 周锦书和傅云淇在同一间病房,正在交流大学生哪个专业就业形势最好。因傅云淇几乎没有离开过傅家村,对外面同龄人的成长轨迹早就满心好奇。难得有机会遇上个爱说和能说的,甚至在看见周岩山进病房门时面露扫兴的神色。 “你真的假的,空手来啊?”周锦书见周岩山双手插兜,立即谴责起来。 周岩山沉默地站在两张并排病床的中间,从周锦书脸上没看出任何异样,心下顿时一沉。 “谁说空手了,非得拎手上的才算数吗?”周岩山咧嘴一笑,抬手就给她转了十万。 周锦书原本上扬的嘴角缓缓抿出平直的线条,她放下手机安静了片刻,转头看向窗外青灰色的天空,轻声应了句:“谢了。” “想吃什么就去吃,想做什么就去做。钱不够了打招呼,师父给你兜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死。”周岩山说着,一巴掌按在她头顶上,左右转着将那一头秀发揉成鸟窝,而目光却始终落在别处,没有去看她的脸。 周锦书低下头解锁手机,无意识地来回滑动着屏幕,坠在胸前的浓密长发遮住她的脸,只颤抖的手指泄露出一丝难以自制的情绪。 周岩山猜到了她的打算,并尊重她的决定,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她支持。 对于他的分寸感,周锦书既爱又恨。周岩山从不曾主动站在她身前替她遮风挡雨,也从没有拦着她往风雨里冲,但他也从未离开。 他始终站在那里,站在悬崖边上,在她快要坠下的时候挡住她。他甚至不会安慰她,只会拍她的头说:你去,师父给你兜着。 同时,周锦书也庆幸周岩山是这样的人。他若仗着自己为人师的身份对她的事大包大揽,她可能早跑了。 傅云淇觉察到周岩山话中有话,遂找借口想离开。 “傅云淇,有件事周廷昱应该没有跟你说。”周岩山将墙边的椅子推过来,坐下后躬身认真地看向傅云淇,“和傅家有关,也和昨天你听到那位娄先生有关。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在我。” 周岩山从那条以光线为承载对象的因果线讲起,缓缓道出整件事始末。包括娄易的目的,和截至目前了解到的所有情况。 傅云淇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脸上神色几番变换,时而难以置信时而愤恨不已。得知傅家可能因此遭劫以及周廷昱生死不明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 傅家地处深山密林,信号一直不好,联络不上是常有的事。现在想起来,她确实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接到她弟弟的信息或电话了,这边事情一忙就忘了时日。 傅云淇慌张解锁手机查看信息和通话记录,十天了。她竟然没察觉,她那个粘人弟弟怎么可能十天不跟她联系。 掀开被子踉跄下床,傅云淇红着眼眶往病房外跑。 周岩山起身拦住她,双手紧紧按住她的肩,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的,告诉我傅家在哪!” 傅云淇奋力推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目光却带着狠戾的恨意,她指着周岩山,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笔账,我回头跟你算。傅家如果真出事,我要你周家陪葬。” 话到此处,周岩山已无法再劝,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脚步不稳地离开。傅云淇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在他意料之中。 周岩山垂下手,他赌输了。 在决定今日将一切说出来的时候,他已做好两种心理准备。 若傅云淇够理智,会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会知道应该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去对抗,哪怕是他这个一念之差将祸水引入傅家的人。借他愧疚之心,物尽其用才是最佳选择。若她不够理智,便是眼下的局面。 但这不能怪傅云淇,易地而处,换做他大约也是同样的选择。 “你选了个最差的时机告诉她这件事。”周锦书平静地说道。 周岩山苦笑一记,无奈说道:“确实。” 最佳时机被他爷爷周瑞阳给掐了。后来,似乎总缺了点机会,或者说勇气。总觉得还能再拖一拖,等一等,结果便等成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局面。 尽管如此,周岩山依旧觉得傅家出事的可能性不大。事务司在每个区域都放了不少联络人,若傅家人大范围失联,事务司第一时间就会告知周瑞阳。 此行前周瑞阳曾暗示过,事务司将调查娄易的事交给了他们几个老家伙。既然有他们几个盯着,娄易的动作不会太大。理论上。 但眼下联络不上周廷昱是事实,而傅云淇联络不上她的家人也是事实。推测在事实面前,显得有些脆弱了。 周岩山鼓着腮帮子望着傅云淇消失的背影,捏着手机在掌中转了几圈,然后拨通一个电话。 “她回去了。” “嗯。”电话另一边,关池惜字如金,只应一声便挂了电话。 傅云淇在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她突然想起那个黑发杀手曾提过傅家。若傅家真遭灭顶之灾,他不会说什么傅家做不做,而会说傅家做不到。既然他们能从周廷昱那里得知周锦书的名字,他们去过傅家村的可能性很大。 去过,但傅家有惊无险——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思及此,傅云淇长出一口气。刚才听周岩山一席话,吓得她理智冷静全扔脑后了。但她弟弟傅云濯这么多天没联系过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回到那座四合院,傅云淇取了自己的身份证,行李都没拿就往车站跑,匆忙间完全没注意有人一直跟着她。 第84章 完美的棍子 之后关池就跟丢了。 不止跟丢,他自己也迷了路。 站在闹市街巷,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关池犹豫着要不要给周岩山打电话。 傅云淇下了高铁没有坐出租车。他跟着她钻进地铁站,再出来一眨眼就没了她的踪影,凭空消失一般。 关池从未见过这么离谱的城市,像被群山环绕的牢笼,每个地名之间都标注着垂直距离。有的位置甚至重叠在一起,全靠颜色区分。此时,他从电子地图上甚至无法确认自己在哪。 发了自己的定位给周岩山,关池坐在路边台阶上玩手机游戏。 周岩山赶到时,仿佛看到关池脑袋上耷拉着两只耳朵,有点沮丧又有点委屈。他不禁低头笑出声,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关池露出这种无措又无奈的神色。周岩山一时新鲜,狠狠打量他半天。 不知为何,看到关池吃瘪他竟觉得挺过瘾。 “这位小朋友,你迷路了吗?”周岩山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站在他身前痞子似的笑着打趣道。 关池仰起头,看着周岩山平静地说道:“跟丢了。” “猜到了。”周岩山将烟掐灭在随身的便携烟灰盒里,又扔了两颗口香糖进嘴,然后继续说道:“知道是这个城市,就猜到你一定跟不住。当然,我也跟不住。这地方,不是当地人根本找不着北。” “有什么打算?”关池收起手机站起身,拍了拍衣裤。 “去她因果境看看环境先,说不定有地标建筑。”周岩山说着向前走去。 关池一顿,“你碰她因果线了?” 周岩山诧异地回头,“你没碰吗?” “没你那么小人。”关池心下不悦,语气便跟着生硬起来。 “小的是你。成年人的世界,那么高道德标准就什么事都别做了,直接去修佛。”周岩山双手插在裤兜里,嚼着口香糖随口说道。 关池听得蹙眉,转念一想又觉得,以周岩山的价值观有这种结论也正常。他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那我先走了,后面的事我帮不上忙。” 周岩山“啧”一声扭过头,长手一伸揽住关池的脖子将人强行往前带。 “你这人真没劲,来都来了!知道我要进因果境,你哪怕帮我守个‘尸’呢?回头我死里头都没人知道。”周岩山一旦死皮赖脸起来,没几个人能拗得过,“走,准师父请你吃喝玩睡一条龙。” “……不用,你先放手。”关池懒得再跟他纠缠身份的问题。 到最近的酒店登记入住,周岩山想都没想就开了间套房。他领了房卡后看见关池正在另外登记房间,他惊讶地上下打量他一阵。 “你该不是女扮男装?” 关池登记好房间,接过前台递过来的身份证,拿起来举在周岩山眼前。 “你身边愿意跟你开玩笑的人应该不多了?珍惜一点,你再这么无趣下去,真的一个朋友都没了。”周岩山神色严肃,说得语重心长。 关池拿着房卡和身份证转身朝电梯走去。 “这种时候你应该配合一点,把这个玩笑继续下去,或者反过来对我也开个类似的玩笑,而不是直接把话题掐死。”周岩山跟在他身后絮叨,“人生苦短啊小朋友。放松点,你太绷着了,这样会很累的。” 电梯里只有他二人,以至于周岩山的絮叨半天没结束的迹象。 关池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道:“你话太多了。” “你的嘴现在有别的事要做吗?”周岩山惊讶了,满脸难以置信地说道:“我没有。我天天好吃好喝伺候它,让它说点话怎么了?” 关池皱皱眉,一股久违的,让人有点怀念的痛苦随着周岩山的聒噪爬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都快忘记了,这人一直话很多,吵得人头疼。 叮一声脆响,电梯停在目标楼层。关池逃难似的冲出去,直奔自己房间,刷卡开门钻进去立刻把门拍上了,像身后有鬼。 周岩山站在电梯口,看着关池的房门轻笑一声,转身朝走廊另一边走去。 有时候怀疑自己是受虐狂,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越不爱搭理他的他越爱去招惹——仅限闲着没事的时候。 进了房间,周岩山往沙发上一倒,立刻进了傅云淇的因果境。 一股浓郁的焦土味顷刻间灌满鼻腔,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带着热烫的温度,仿佛还有未灭的火星撩过他手背,感到灼痛的瞬间他已祭出不夜刀横在自己身前。 待看清周围景象,周岩山心下顿时一凉——完了。 他急忙奔跑着举目四望,发现整个山谷似乎都被付之一炬了。无论走到何处,目之所及皆是烈火焚烧过的痕迹,断裂倾倒的树木、焦黑残破的屋架、仍在燃烧的木炭,以及被烧得光秃秃的山谷。 没有尸体——意识到这一点后,周岩山略松一口气。 因果境会真实还原线主此刻所处的环境,所有无生命物质都会在因果境里出现,包括尸体。 刚才情急之下没细想,这里真的是傅家村吗? 傅云淇会临时起意去别的地方的可能性不大,她应该很着急回家才对。周岩山弯腰将不夜刀插在自己脚边,然后盘膝坐在地上闭上眼思考起来。 两种可能,这里确实是傅家村,但不知什么原因被烧毁了。另一种可能是傅云淇在路上联系上她的家人了,家里没事,而路过此地时偶遇山火,她临时决定来救援。 无论哪种可能,找到傅云淇应该不难。这地界儿,总不至于到处都是山火。 思及此,周岩山离开因果境。 回到现实世界,他叫上关池出门。来到当地正在起火的山林,两人寻机绕过消防拉的警戒线,借着滚滚浓烟掩藏身影,成功进入那片仍有余烬的山谷。 脚下焦土冒着灰白的烟,行路间偶尔会带出火星,将两人的裤脚烫出几个洞。草丛灌木尽数被烧成灰烬,断裂坠地的树枝也化作漆黑的焦炭,踩上去几乎听不见声响便碎裂成渣。 周岩山戴着口罩走得大步流星,朝刚才因果境中的位置行去。 关池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停下来看四周环境,似在探查什么。不一会儿便没了周岩山的身影,关池也不急,依旧蹲在地上搓捻着焦土。 片刻后,周岩山折返回来,手中握着根近一米长的笔直的木棍。 “怎么不走了?”他蹲在关池身旁,看向他手中捏着的焦土。 “有人走过这条路。”关池弹了弹手指,又拍了几下手掌,将指尖的灰土拍干净,“焦土中掺杂了没被烧过的泥土。” “消防?”周岩山挑眉。 关池摇头,指了指身前几步远的地面。 周岩山这才注意到,焦土泥灰上有几处看着像被人用脚横向划过,似在掩盖足迹。消防员自然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 “看不出大小。”周岩山蹲在一条手掌宽的弧线划痕前,拉下口罩低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为什么要用脚,找根带叶子的树枝不是更好?” “因为赶时间。”关池想了想,说道:“掩盖足迹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有人来过这里,或者不让跟踪的人知道她来过这里。” 周岩山撑着膝盖站起身,叹息一声,“还是得好好上学。你看,咱傅大姑娘就不太懂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 他拿出手机给傅云淇打电话,果然听到了隐约的电话铃声。只不过声音太微弱,且很快就被挂掉了,周岩山没能分辨出声音发出的方向。铃声似乎有点闷,像隔着什么厚重的东西传来。 关池拿过周岩山手中的木棍,在地上东敲西敲,拨拉着干枝和被烧焦的灌木丛。 周岩山微愣,他从他手上拿那根棍子的动作实在太坦然和自然,以至于他完全没想到拒绝就松了手。反应过来时,那根他心仪的笔直木棍已经到关池手上了。现在开口要回来似乎有点小家子气,但那根棍子真的完美得史无前例,手感、长度、重量、粗细、他都非常喜欢。 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周岩山的目光都在那根棍子上。 “我们在找什么?”他一边看着木棍一边问道。 “某扇门,或者开启某扇门的机关。”关池握着棍子到处敲打翻找,丝毫没有拿了别人东西的不自然感。 周岩山回神,神色略惊讶。 “你是说傅家人全部撤去地下了?” “有可能。” 其实关池很确定,只不过习惯性说话留后路。 他常年干跟踪尾随的活计,自认不会那么轻易跟丢人。而傅云淇能这么利索地将他甩掉,必然是因为她发现有人跟踪了。地上刻意抹除的脚印印证了傅云淇知道有人跟着她,不过不一定知道是他罢了。 一路都边走便抹脚印未免太影响速度,她大概率到了接近家门的时候,才会将最后一段路的脚印抹掉。 所以傅家人此刻大概率就在附近,不是某个山洞就是地面之下。 “你再进一次傅云淇的因果境,现在境中应该不是这个山谷了。”关池将棍子抛给周岩山,“还你。” 第85章 苍鹰 周岩山接过棍子挥了两下,然后戳了戳周遭地面,看着零星窜出的火星摇头拒绝道: “烫屁股。” 关池四下打量片刻,又仰头看向身侧被烧得半焦的粗壮树木,然后伸手用力推了推。接着他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后抬脚踩着树干利索窜上了树。几经试探,他找到一个稳固得足以支撑一人平躺的树杈,低头冲周岩山弯了弯手指,示意他上来。 周岩山眉头一跳,抬头看着这一旦摔下来很可能缺斤少两的高度,笑容勉强地说道:“不用了,似乎也不是很烫。” 他蹲下身拍了拍地面,手掌顿时一阵灼痛,烫得他“嘶”一声猛地收回手。周岩山低头一看,那手掌立即缓缓冒出几个泡。 关池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他蹲下身看着下方的周岩山,问道:“恐高?” 周岩山冷笑一声,“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爬上修罗王头顶修因果线的人恐高,合理吗?” “不合理吗,修罗王的头比足球场都宽。” 倒也是,周岩山扭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地方,遂不再犹豫。将棍子插进自己后脖领子,他三两下爬上关池所在的树杈。站稳后又跺了两下,确认枝桠承重没问题后,周岩山将风衣腰带系牢,慢慢躺下去。 那根树枝从树干延伸出来,足有成年男子的大腿粗细,分成两根后也各有人手臂那么粗。躺下后,刚好可以将头枕在树枝分杈的节点上,分开的两根可以托住上半身。 至于下半身,就有点困难了。因为分杈的两根树枝比人腿细,两条腿分别各塔一根树枝很有些不稳当。小腿重心稍偏一点,那腿就会滚下树枝。 周岩山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试了几下都放不稳,无奈只得将自己脖子后面的棍子抽出来,横搭在那两根分杈的树枝上,然后将两只脚搭在棍子上。 “聪明。”关池由衷称赞一声。 周岩山躺稳后闭上眼,“倒是听出点真心,语气能再尊敬点就更好了。” 闻言,关池目光瞥向一边,将已经到嘴边的那句“你配吗”咽了下去。他相信只要这三个字出口,周岩山能立马坐起来跟他杠到天黑。 关池不再接话,径自跳去另一根树枝上转身坐下,减轻这根分枝的承重压力。他一腿屈起,后背靠在树干上,垂眸看了看侧下方沉睡的周岩山。 和记忆中的五官有很大差别,也许是他记不清了,也许是周岩山变化太大。总之他们之间已纯然是陌生人的关系了。有时能寻到些昔日的影子,从周岩山的一言一行中,有时又完全找不到相似的神情,像换了一个人。 本以为记性不好的只有周岩山,原来他也忘记了很多事。 山脚下的消防似乎已经准备撤离,人声车声逐渐淡去,山谷陷入一片死寂。偶有飞鸟从青灰色的天空掠过,传来几声遥远的鸣叫。 关池抬起头,隔着未散的烟尘看向远山尽头。 山的轮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棵异常高大的树伫立在山顶,迎着日升月落站出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 很久以前似乎见过一棵类似的树,也是这般枝繁叶茂宽大如伞,夏日可遮阴冬日能挡雪。逐年生长的枝叶将他住的那间木屋盖得严严实实,既避了风雪也阻了阳光。 那时的周岩山总在抱怨屋内光线不好,日日喊着要砍了那棵树。然而也只是喊,并未真的动过一次手,甚至在树木生虫时还很着急了一阵。 关池微眯起眼,歪着头蹙眉想了想,那时的周岩山叫什么名字? ——他竟连这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一阵尖锐高亢的鸣叫声从山的另一边传来,带着利刃般的穿透力直刺关池的耳膜。 他顿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绝不会听错。虽然它还没进入他的视线,但他确定这声音是老鹰的尖啸。 老鹰,是关池最厌恶的物种之一。 他蹲踩在树枝上,凝神看向远山尽头,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等了片刻,果然从天边飞来一只体型巨大的苍鹰,展开的翅膀远远看去犹如机翼。它持续发出极具攻击性的尖啸鸣叫,似在警告闯入它领地的不速之客快点离开。 关池抿抿唇,感到自己后背有些微汗湿的凉意。 老鹰轻易不会攻击人类,除非太过靠近它的老巢或影响它进食。理智上知道大概率不会遭到攻击,但本能的恐惧还是让关池紧张地握紧了拳。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越飞越近的苍鹰,专注得连额头上的汗滚下眉头都顾不上擦。 那只苍鹰展翅的长度接近两米,从体态和毛色判断,应该是一只攻击性很强的成年鹰。眼神锐利,喙部尖锐而锋利,看起来一击便能将猎物撕成两半。那腿爪强壮有力,还覆盖着坚硬的鳞片。 看清这一切后,关池已经想跑路了。然而周岩山还在因果境里,他应该叫醒周岩山后再跑,但此刻的他半点不敢动弹。苍鹰的动态视力很强,视线范围又广,这个距离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躲得过那双鹰眼。 关池感到自己的喉咙异常干涩,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脖子,连口水都吞不下去。他已能听见苍鹰挥动翅膀的声音,掀起的气流仿佛能将这片山谷中的残枝全部冲断。 那只苍鹰在他上方的天空盘旋,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关池蹲在树枝上,十指死死扣住树干,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的神经紧绷到极点,目光紧紧锁在这只苍鹰身上,不敢错过它任何一个转向或振翅。 老鹰对移动的东西会更敏感,只要他不动弹,危险应该会降低很多。关池如此想着,于是眼睛眨动的频率都降到了最低。 “你干什么呢?” 周岩山的声音突然响起,关池被吓得一激灵。他浑身颤抖一记,慌乱地看了一眼侧下方已坐起身的周岩山,又急忙转头去寻找那只苍鹰的身影。 那只鹰仿佛得到指令,随着周岩山落下的话音极速俯冲下来。 关池的脸色瞬间苍白,像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顶着非死即生的压力。只见他猛地伸出手,在那只鹰抵达他身侧时,一把将它的翅膀揪住并用尽全力甩了出去。 像扔一个巨型铁饼,深怕扔得不够远,他甚至在树枝上转了两圈才脱手。 那只苍鹰的叫声瞬间变了调,带着古怪的转音被迫朝着远空飞去。两只翅膀挥动的频率失序了,高低上下极不协调,像喝了二两酒似的飞得歪七扭八。 周岩山神色木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关池的脸色看起来不像扔飞了一只老鹰,而是扔飞了一只有毒的蛇,还是沾手就死人的那种。 这孩子竟然能抓住捕猎中的老鹰,这合理吗? 那只鹰显然不是幼崽,速度和力量都不是正常人类能控制得了的。他那一抓一转一甩,干脆利落得半点勉强都没有,那老鹰甚至来不及挣扎或反击,就被他扔了。 这画面让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离开因果境。 “你中毒了吗?脸色这么难看。”周岩山拿起脚下的棍子,不慌不忙地跳下树。 关池一直盯着老鹰消失的方向,刚才那一扔绝不可能伤到那只鹰,最多扔晕了一点。它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你有刀吗?”关池依旧看着天空。 “指甲刀算吗?”周岩山落地后拍了拍身后沾的黑灰,“走,我知道傅云淇在哪了。” 第86章 入口 关池的注意力依旧在老鹰身上,一直半仰着头看高空,恨不能竖起耳朵听动静,没察觉自己正被周岩山推着后颈往前走。 “你再看我扛你走了啊!”周岩山推得不耐烦,抬手一巴掌拍在关池后脑勺,发出清晰的一声“啪”。 打周锦书打习惯了,他自认与关池也算生死之交,于是这一巴掌拍得自然流畅。打完后迎上关池愕然的目光,周岩山这才察觉自己这举动似乎不妥。有些人可能对拍头这件事有忌讳,他一时疏忽了。 “怎么,没被长辈亲切地拍过脑袋?以后多拍拍就习惯了。”硬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周岩山拎着棍子继续朝前走。 “你跟谁充长辈呢?”关池的声音微冷,看向周岩山背影的目光更冷。 周岩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关池,眼中带着玩味和探究。 “虽然没什么证据,但你说话的语气时常让我觉得,你是我长辈呢。”周岩山唇边一抹似笑非笑,歪着头说得不太正经,似在开玩笑,却又带着几分真。 关池哑然,微张了唇似想解释什么,片刻后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太懂什么是越描越黑了,有些东西不解释比解释更好。 他微低头行过周岩山身边,语气平静地说道:“你想多了。” “哦,老鹰。” 周岩山话音刚落,关池已迅速转身摆出防御的姿势,手中紧紧握着不知从哪捡来的一截尖锐树枝,刚恢复一点的血色再度从他脸上褪去。 “骗你的。”周岩山面无表情地越过关池继续行路。 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 周岩山不自觉地微弯嘴角,抬手挡下一记旋踢,然后手腕一翻去握关池的脚踝。不料掌中却握了个空,他顿时一愣,能快过他的人可不多见。 关池没有放过这瞬间破绽,脚下一转顷刻间绕到周岩山身后,迅速跃起抬手就狠狠拍了下去。 后脑勺突然重重挨了一巴掌,周岩山整个人被拍去地上啃泥。焦土很烫,他脸着地的瞬间便立刻弹起来了,紧接着一串粗口飙了出来。但因双手正在用力拍着脸上沾的灰烬,以至于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 关池看着他跳脚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抿唇笑了笑,心下有些无奈,又有点感慨。多年不和人做意气之争,今日竟被周岩山激出火气,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关池还没反省完,高空便传来一阵尖锐绵长的鸣啸。 那只苍鹰似已缓过劲儿,带着狠戾的叫声朝他们俯冲下来。那紧盯猎物的眼神比先前更为锐利,每一次振翅仿佛都能撕裂空气。矫健敏捷的身姿带着果断决绝的速度,转瞬便来到他们所在的这片林地上方。 刚才他随手捡的那截小树枝,在和周岩山动手时已不见了,大约是下意识扔了。关池屏住呼吸沉下身,已来不及寻武器,他打算再碰一次运气。 上次能将这鹰扔出去,纯粹是他运气好。对于一个极度恐惧和厌恶大型飞禽的人来说,别说和老鹰正面对抗,只伸手抓那一下已经是他突破自我彻底走出舒适圈的举动了。 此刻的关池别无选择,只能再逼自己突破一次。这次不管周岩山怎样挑衅,他都要立刻马上离开这座山谷。 下定决心后,关池眯起眼测算老鹰与他之间的距离,以及它的速度和可能遇到的树枝阻力,琢磨着何时出手才能又快又准地再扔它一次。 然而这次他没能等到老鹰的靠近。 一直拍打脸颊的周岩山突然出手,在老鹰飞至他头顶上方时,一跃而起将老鹰的脑袋抓住,落地后猛地蹲下身,狠狠将那颗毛茸茸的头按向松软的焦土地面。只听一声沉闷的噗声响起,地面灰黑的焦土被按出一个坑。 地上有多烫,他刚体验过。 那老鹰顿时如被扔进油锅,拼命挣扎起来。利爪在地上刨刮出深深的印记,巨大的双翅扑腾起的黑灰烟尘弥漫至半空,原本尖锐的鸣叫也变成卡顿的咕咕声。然而它脖颈处的力量到底反抗不了周岩山半个身子的压制,挣扎片刻后便哑了声息,倒地不动了。 “死了?”关池蹲下身,眉间紧蹙,想伸手一探又忌惮什么似的犹豫不决。 “不至于,闷晕了。”周岩山抓起鹰脑袋晃了晃,确认它短时间醒不过来,这才松开手,“咱们的动作得快点了。” 语毕,他拍了拍手站起身,目光转向身后的密林山峰,似在衡量距离和所需时间。 “怎么?”关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看出异样。 “这鹰有主人的。”周岩山抬手扔了个东西给关池,“它脖子上挂了这个。” 关池接住一看,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金属牌,上面刻了个数字6。歪歪扭扭粗细不一的线条显示,这个数字是人工刻上去的,还是个手很不稳的人刻的。 “可能是定期放风,时间到了没回去的话,鹰主人会知道它出事。咱们没空处理别的麻烦。”周岩山做了几个蹲起跳,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问向关池:“你跑步速度怎么样?” 关池看着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以及被烫得有些发红的眉间,缓缓点头道: “还行。” 周岩山脱下风衣,拉起两只袖子系在自己腰间,然后扭动几下脖子说道: “跟不上就喊。” 话音一落,他已躬身冲了出去,朝着前方烟云缭绕的山峰方向。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自信,听得关池眉头一跳。周岩山这人是真能造口业,但凡不是个佛听他说话都要被激起三分火气来。会用这种冲刺的速度前行,看来目的地不远。 思及此,关池不再耽搁,跟着前方快消失的身影飞奔起来。 跟了一阵,关池明白周岩山的自信是哪来的了。确实很快,换其他人十有八九真会跟不上。这速度超过正常人类能达到的极限,哪怕业师中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程度,倒是比过去出息不少。 关池浅浅笑了笑,抬头看向前方。 不远处一座山峰高耸入云,横亘在密林尽头挡住人的去路。上山的岔路在左前方,周岩山却直直朝着一块铺满藤蔓的山石飞奔。山火似乎没来得及蔓延去那边就被扑灭了,那山脚下依旧绿意盎然。 如此以冲刺的速度疾行了十几分钟,周岩山喘着粗气来到那块巨型山石前站定,回头却看不见关池的身影。他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语。 “芝麻开门?” 周岩山握着手机转过头,看见关池正气定神闲地蹲在高高的山石顶上俯视着他。一时不知该先对关池这离谱的速度表示一下惊讶,还是先吐槽一下这句老掉牙的梗,亦或对他为什么爬这么高表达一下疑惑。 思绪混乱的结果就是周岩山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收起手机,以及非常想撤回自己先前那句“跟不上就喊”。他满脸无奈地转身,探手摸索被藤蔓遮蔽的山石以及周遭地面。 安静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憋住,周岩山决定抒发一下自己被打脸后的情绪。 “你哪怕喘个粗气呢?多少给我留点底裤。” “绳索,还是按钮?”关池已跳下山石,在另一边学着他的样子摸索着,没接话茬。 “不知道,因果境里只看见这个位置是洞开的。从这块山石后的山洞,能看到我们刚才揍鹰的位置。”周岩山答道。 提起鹰,关池沉默片刻,似依旧对刚才成为苍鹰猎物这件事有些介意。 见不山石另一侧的关池不说话,周岩山探头看过去,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怕老鹰?” “天生的。” “还怕什么?” “别费心了,我怕的东西你搞不到。”关池一语道破他那点小心思。 周岩山挑眉,“不一定,你说说看?” “金雕。” “合着你只怕国家级保护动物是?”周岩山收回脑袋,继续探查入口机关。 这确实不是有钱就能搞来的东西,包括刚才被他揍晕的苍鹰,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别说捕捉或交易,就是捡到收养都得专业部门许可,否则违法。 关池正要开口,手指突然在山石侧面摸到一条细小却笔直的缝隙。这缝隙显然是人为造成的,约半根手指宽的一条长方形凹陷。 厚度和长度看着眼熟。 关池看着这条缝隙思考片刻,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摸出那只苍鹰脖子上扯下来的铁牌。 第87章 真实目的 山石后是黑漆漆的山洞通道,和周岩山在因果境中看见的一样,时宽时窄东拐西弯,大型迷宫似的。光线问题导致他们无法确认最宽的地方有多宽,但最窄的地方周岩山是体会到了,他侧身蹭过去都嫌挤,合着傅家村没一个胖的。 石壁摸起来粗糙湿滑,脚下地面凹凸不平,在只有手机电筒光源的情况下想快速行进很有些困难。加上关池走得心不在焉,十分钟不到就踩了两次周岩山的脚后跟。 “故意的?”周岩山回头惊讶地问道,“打着手电都照不着我鞋跟儿吗?” 关池沉默片刻,抬头说道:“刚才那只鹰是来送钥匙的。” “所以?”周岩山继续摸着石壁向前走,“派这种猛禽出来送钥匙,就要做好被人误会的准备。” “你打算这么跟傅云淇说?” 周岩山顿了顿,面对傅家人他不太能做到这么理直气壮。 “又没把鹰弄死,最多一点烫伤。大不了给他们磕一个。” 倒是能屈能伸,黑暗中的关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天地君亲师,你谁都磕?” “大清亡很久了,小朋友。成年人该磕磕,又少不了一块肉,面子思想不要那么重。”周岩山随口说道,“你别再踩我鞋了啊,再踩你得给我磕一个。” “……你总有一天要遭雷劈。” 关池轻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得含糊且缓慢,周岩山一时没听清。 “嘟囔什么呢?”他问道。 关池没吭声,低头仔细看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踩他一脚。他不想跟他纠缠磕头的问题,血压容易爆表。 不过这事儿到底是他误会在先,一看到老鹰什么冷静理智都抛诸脑后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苍鹰在他们头顶盘旋的时间似乎有点长,绕了好几圈才俯冲下来,并且速度不算太快,否则他也抓不住它翅膀。第二次来时似乎带了点攻击意图,速度明显比第一次快很多,但也难说是想伤他们还是吓他们。 山洞奇长,走了近一小时仍未看见尽头。偶有几只蝙蝠从山洞深处扑腾着翅膀飞出来,两人这才发现这洞挖得极高,头顶距离洞顶至少七八米。 “窄、深、高,全靠自己人挖这么一条易守难攻的山洞作为入村口,傅家人为了避世真舍得下功夫。”周岩山不禁感叹。 “娄易能找来这里,应该也下不少功夫。”关池轻声说道。 周岩山停下脚步,转头时有水滴从山壁上方坠下,落在他后颈,带起细微却难以忽视的凉意。 “原来你为他来的。之前你向我打听他的事,我没怎么在意。以为你只是好奇随口一问,于是将周廷昱见过他的事告诉你了,紧接着周廷昱就消失了。”周岩山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只语速比平时慢了些。 关池的手机快没电了,几分钟前已关了电筒,仅靠周岩山打出的光源行路。此时那光亮照在两人中间的地面,彼此脸上的神色在阴影笼罩中均变得神秘莫测。 “你和周廷昱说了什么?”周岩山缓声问道,语气堪称温柔。 关池侧目看向一旁山壁,他知道此时的周岩山正在看着他,也知道这种黑漆漆的环境不可能看清彼此的神色,他依旧移开了目光。 见周岩山耐性很好地等他回答,大有得不到答案就不走的架势。关池一言不发,抬脚绕过他独自朝黑暗中行去。 关池经常撒谎,在关于自己能力和身份问题上;他从不撒谎,在自己做过的事上。尤其有愧于心时,可以沉默和隐瞒,但不能说谎。他也不知自己坚持这点无聊的原则到底有什么意义。 此时若他轻描淡写一句“没说什么”,周岩山即便不信也不会硬逼他改口成自己预想的答案,可他说不出口。若没他那句话,周廷昱不会去傅家村,至少不会去这么快。 拆因分果,他不算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推波助澜是赖不掉的——突然感到身后有东西靠近,关池侧身避开,同时一把抓住那袭来的手臂。 周岩山挑眉,意外于关池的敏锐,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为不惊动关池,他连伸手的速度都放慢了,却还是被他察觉了。不愧是绝不让人碰触因果线的人,这闪躲功夫已成本能。 “不要做难收场的事。”关池沉声道。 “不收就是了,摆着。” 周岩山屈膝侧踢。窄小的通道中,横向逼来的攻击让关池无处可躲,只得转身贴去山洞另一侧的石壁。而这两侧石壁间的距离甚至不够二人并肩前行。 这种环境打架实在憋屈,除了头顶哪个方向都不宽敞。关池身形灵活,凭着窄小空间中被扰乱的气流便能判断出周岩山的大致动作。闪过几次擒拿攻击后,他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向高处避去。 周岩山仗着手中有光源,一把抓住关池脚踝将他从高处的石壁上扯下来。趁他落地尚未站稳,周岩山再度出手去探他肩颈处。 “你适可而止!”关池一边厉声呵道,一边矮身避让。 周岩山一把抓在石壁上,几乎未作停留,在碰触到冰冷石壁的瞬间他已翻折手臂,朝关池躲避的方向追去。 “怎么止?换你赤诚待人却一路被人利用,甚至害你朋友身陷险境依旧一个解释不给。你止吗?” “我害的?”关池在黑暗中冷笑一声,“扯周廷昱入局的是你,拉傅家做幌子的也是你。既救不了周廷昱也阻止不了娄易,如今甩锅倒是挺利索。” “话别说太早。能不能救能不能阻,都得等到了傅家再下定论。我做过的事我认,如果不打算担这因果我何必来钻山洞。”周岩山循着那声冷笑挥出一拳,侧身一步追上关池闪躲的身影,“你呢,你是为什么来的?为傅家、为周廷昱,还是为娄易?你有打算担你这份因吗?” 关池被怼得哑口无言,他若能违心说假话,此刻又何必被周岩山追着打,早还手了。 他一如既往说不过他,关池脚下乱了。 周岩山左脚踩着左侧石壁,拧腰一探手握住了关池的肩,手臂顺势打弯,手肘瞬间抵在他另一边肩头。 “不知为什么,我从没怀疑过你。”周岩山倾身向前,用力将关池抵压在石壁上,“你来历不明,师承不详,连是不是人间道都是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查出来。因果境中救我一命,是出自你本意吗?又或者,你才是娄易最大的底牌?”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过去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是他一厢情愿将关池视作自己人,如今想来,他对他的了解几近于无。到底被下了什么蛊,竟从没怀疑过他。 关池被他的手臂压得喘不上气,抬手推在他肩头,没推动。正打算屈膝攻向他侧腰,不成想周岩山动作更快,似早料到他会有此打算,腿一抬直接将他膝盖压向身侧山壁。 他逼近他的脸,眼中怒意翻滚,语调却依旧平静轻柔:“一个解释,真假我自会判断。否则滚。” 关池侧头避开他尖锐的视线,平复喘息后缓声答道:“我不认识娄易,但我想认识。他想抹除六道因果线,这件事我很在意,想知道他做到什么程度了。仅此而已。” “周廷昱呢?” 关池沉默片刻,似不想面对这件事。 “他师承因果线里出现‘穷途’二字,我告诉他了。” 周岩山“啧”一声松开他,后退两步,后背靠向对面的山壁——果然。 他仰头长出一口气,哑声道:“为什么这么做?” “引真正的娄易现身。” 第88章 背刺 周岩山眉头一皱,感觉自己脑子里的问号越来越多,“你怎么知道之前那个不是真的?你又怎么知道周廷昱能引他现身?既然你是为见娄易,你跟着周廷昱不是更好,跟着我干什么?” 黑暗中,关池按了按自己被压痛的肩。在周岩山松手后他就不吭声了,沉默得像只乌龟,缩了头的那种。 此时的周岩山没什么耐心,抬腿一脚狠狠蹬踩在他身侧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这声音未落,他的手已再度掐住关池的脖子,人也倾身压过来抵在关池身侧的墙壁上。 呼吸再度近在咫尺,像被强压怒火的野兽四肢并用地按在爪下,嗜血的獠牙似已触到他的脖子。关池没想到周岩山暴躁起来攻击性这么强,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说话!”周岩山厉声喝道。 关池被他的咄咄逼人激出了脾气,伸手拽住周岩山的衣领,将他拉低后一巴掌拍在他额头。 清脆响亮的一声“啪”响在空寂黑暗的石洞,一时间挨打的人懵了,打人的人也懵了。 “……你可能不信,但我不是故意的。”关池的辩解很苍白,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但他真不是故意的。 周岩山被这一巴掌打得后仰了脑袋,莫名堆砌的怒意似也被打断了。他松开关池的脖子,略颓丧地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试图冷静下来。 “你别再瞒我了。我现在……也许未来也会,没那么相信自己。我可能失去某些东西了……不对,不是失去,是本来就不该有,我只是一直以为自己理所应当……” 周岩山说得含糊不清,关池却听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不知道啊……关池垂下眼,没去看沮丧得连声音都沙哑起来的周岩山。 自从周岩山从岳坤的因果境里出来,他就隐约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头。但周岩山极力装作若无其事,该说说该笑笑,言谈举止与往日看不出半点差别,嬉笑间依旧碎嘴子欠揍的模样。于是关池以为并不是什么大事,大约是累了。 此时听他这话,才明白他在因果境里遭遇了什么。 他在打散那两个人形斥力后的垂头痛哭,并非仅因怀念和不舍,更多的是愧疚和痛苦。 关池很久以前就碰过他的因果线,知道他父母早亡,也知道他父母是为救他而亡。他以为周岩山知情,原来他一直不知道…… 此际在岳坤的因果境中得知当年真相,所受打击可想而知。可以当作小儿顽劣,也可以认为运气太差。但这无可挽回的祸事终究起因于他,这份愧疚说不定要跟他一辈子。 “我跟丢了。”关池突然开口说道。 周岩山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关池,然而黑暗中并不能看清对方的脸。 “周廷昱。” 周岩山一愣,下一刻便扶额笑出声。是啊,他怎么忘了,关池是路痴。这城市又建造得如此奇葩,连傅云淇都跟不住的他,又怎么可能跟得上反侦查能力更强的周廷昱。 没想到会是如此朴素的理由,周岩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关池没跟住周廷昱,只得退而求其次来寻有傅云淇在身边的周岩山。 “你对修正因果没兴趣,也不肯入业师门,却对娄易这么执着。为什么?”周岩山继续问道,。 黑暗中,关池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轻笑一声。 “你怎知,我不在业师门。” 周岩山一怔,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轻微异响。 声音来自山洞深处,是脚步声,且不止一人。他们走得极快,并无一点隐藏行动的意思,连说话声都隐约听得见。 周岩山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关池身前,迎着不远处照射来的电筒光站定。他抬手挡住偶尔晃过来的刺目的光,眯起眼努力想看清来人的面容。 “也太慢了,爬都该爬到了。” 周岩山蹙眉,来人声音有点耳熟,似在哪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一点意外,耽搁了。” 关池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语气恬淡平缓,一如往常。 周岩山回头,目光尚未移到关池的脸上,太阳穴便猛地一痛。 他视线模糊起来,周遭的黑暗和照在地面的电筒光来回切换。天旋地转中,他的视线扫过关池的脸,那清秀白净的脸上只一片冷漠,神色寡淡得看不出一点情绪。 关池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没有去看倒地不起的周岩山。 傅家村分内外两界。外界在人烟罕至的山谷中,内界在山谷地面之下。 大部分时候傅家人生活在地面,以耕种养殖为生。如遇特殊情况则会举村转移至地下,待危机过去再搬回来。 傅云淇出生至今第一次遇到全村转移的情况。 慌乱、紧张、愤怒……在看见外界的傅家村被付之一炬时,几乎所有负面情绪都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若非未在山谷中找到任何一具尸体,若非在入口的山石间看见平安无事的小六,傅云淇可能会掉头先去弄死周岩山。 取下小六脖子上的钥匙开了山门,她便将钥匙挂回去了。入村钥匙挂在小六脖子上,比放在她身上安全。 一路赶来,她早察觉有人在跟着她,只不知是敌是友。行至接近内村入口,她抹去了自己的脚印。然而刚进村没多久,还没找到她妈傅红绫和弟弟傅云濯,她就被人摁住了。 对方倒不面生,正是前些天被她一针扎晕了的金发男子,之后她便被捆着手脚送去傅云濯所在的屋子。 傅云濯的状况和她差不多,双手被捆缚在身后,双脚也被绳索绑在一起。看见傅傅云淇时,他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怎么连你也……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发信息叫你别回来吗?”傅云濯气得提高了嗓门儿。 “首先,我没收到。其次,收到的话我只会回来得更快。”傅云淇翻了个白眼,回身看向那一脸贱笑的金发外国男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金发男子闻言,立即露出略显夸张的惊讶表情。 “你不知道吗?”惊讶过后,他又立即笑了出来,“我以为周岩山早告诉你了。” 傅云淇抿抿唇,确实告诉了,但不太早。 “我妈呢?” 金发男子耸耸肩,“家主自然得关在别的地方。” 傅云淇放下心,看来他们没打算对傅家赶尽杀绝,否则家主首当其冲会第一个死。 “傀术根本不能融合因果线,是周岩山和周廷昱合伙骗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去周家,反而跑来找傅家的麻烦,是挑软柿子捏吗?”傅云淇怒目而视,恨得咬牙切齿。 “诶,小姑娘这话说得。”金发男子拍了拍傅云淇的头,“放心,傅家只是饵,钓上来那两个周我们就走。只要你们配合,傅家人我们一根汗毛都不会动。” 傅云淇挑眉看向他,然后抬起手给他看自己手腕上捆着的绳子。 “这是几根?” 金发男子没想到她有心情跟他抬杠,不禁愣了一下。 “那是你们不配合啊!不信你问你弟,他这几天可逮着机会就搞偷袭和逃跑,不捆不行。”金发男子猛摇头,满脸无奈的神色。 傅云淇转头瞪向傅云濯,咬着牙掀动嘴皮无声说了几个字。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傅云濯感觉她应该在骂他,而且骂得挺脏,脏到傅红绫听见可能都要抽她两巴掌的程度。 傅云濯略心虚地移开目光,没敢吭声。 “外面那场火是你们放的?”傅云淇问道。 闻言,金发男子更无奈了。 “你但凡早出现半天,这火都不用点了。” 傅云淇明白了,他们放火是为了引她回村,而她突然回家必然会引周岩山跟着过来。 “又是因为你不配合,是?”傅云淇缓缓转过头看向傅云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倒不是,主要因为这地界信号太差了,联络不上你。”金发男子有问必答,倒是贴心,“山火新闻一出,你肯定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周岩山一定会跟着我回来,他若这么有良心当初就不会扯傅家下水。”傅云淇翻了个白眼。 “所以我们做了两手准备,有人会带他过来的。” 傅云淇一怔,心头顿时一沉。 ——关池。 第89章 走偏门 周岩山醒来后始终一言不发,对自己被反绑了双手,捆在一根木头柱子上的现状,没有发表一点看法。 他脖子上被人戴了个金属圈,脑后连着一根电线,电线的另一端接在一个信号转换器上。捆缚在他手腕的绳索则连在这信号转换器的另一头,只要他手腕稍动,便会引发脖子上的金属圈释放电流。动作幅度越大,电流强度越大。 然而自从周岩山醒来,还一次都没有触发过这个简易的电击装置。睁眼后,他只抬头看了看身侧石墙上挂着的光秃秃的灯泡。 没有灯罩,灯光有些刺眼。 “佩服!这东西用到现在少说也电过上百人的脖子了,你是第一个戴上几小时都没有触发过它的人。”金发男子从房间角落走过来,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绕着周岩山转了两圈,继续道:“连挣扎的本能都没了。怎么,被那小子背刺一把让你这么痛苦啊?” 周岩山依旧不开口,坐在地上神色沉寂,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此刻周岩山安静的模样,和先前在古宅的后厨对他们严刑逼供的样子大相径庭。那时周岩山没手软,此时他自然也不会客气。 金发男子微弯眉眼,略薄的唇边带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戴都戴上了,不试试多没劲。” 他缓步来到周岩山身后,蹲下后抬手抚上他的肩,又顺着肩臂缓缓下移,手指来到双腕间捆绑的绳索上。他始终看着周岩山的脸,发现他的举动并未引起周岩山的注意,似乎连眼神都不曾向他施舍一个。 金发男子的笑淡了些,手指扣进绳索中狠狠一扯。 信号器红灯亮起,瞬间释放的高强度电流激得周岩山浑身一颤,脖颈不受控地高高扬起,后脑猛地撞上木头柱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我现在相信你们所谓的因果了。”金发男子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周岩山汗湿的脸,高声笑道:“这叫不叫一报还一报啊?” 话音未落,他已朝着周岩山的侧腹狠狠挥出数拳。这个高度似乎打得不过瘾,他拽起周岩山站起来,打沙袋般双拳齐出。不消片刻,周岩山的唇边便滑落血丝,却依旧一声不吭。 “之前你没打过我的脸,所以我也不动你的脸。公平!” 金发男子似越打越兴奋。看着周岩山呕血不止,并时不时因手腕被牵动而触发电流导致无法抑制的抽搐,他眼中逐渐癫狂。 “怎么不说话?可别这么快死,那就太没劲了。人体肌肉被高频率重击一段时间,肌肉组织会变成粥一样的粘稠状。你不想看看到底什么样吗?给我醒着,看我怎么打烂你!” 金发男子兴奋地絮叨着,然后旋身一脚踢踹在他胸前,先前动过手术的地方。 周岩山一口血呛入口鼻,无法遏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浑身颤抖引得腕间绳索不住地抖动,电击也不停地在他脖子上的金属圈上发动着。他视线逐渐模糊,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电的。 金发男子毫不在意他是否清醒,继续朝他挥拳。 “凯翼,兰先生找你。” 光线照不到的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施暴,金发男子略遗憾地甩了甩手上沾的血。他松开周岩山的衣领,任他跌坐在地。 “给他弄点药,别让他死了。我还没玩够。”名为凯翼的金发男子冲来人歪着头笑了笑,“你今晚就睡这儿,问问他有什么遗言。” “好。” 关池侧身让开门口,待凯翼出门后缓缓将门关上。 他来到周岩山身前,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金属圈,又跟着电线看向木头柱子后捆着的手腕,视线来到连接金属圈和捆缚绳索之间的信号器上。关池思考片刻,从自己的手机壳里抠出取手机卡的小针,小心翼翼地将那信号器的塑料外壳拆开。 里面构造简单,只是一个简易的电信号传感板,灵敏度不算高,且工艺粗糙密封很差,电路板上已有一层厚厚的积灰。 关池用针挑断其中一条点焊的金属丝,然后将外壳恢复原样。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石床上盘膝坐下,一手撑着下巴静静看了周岩山片刻,然后开口道: “你还相信我吗?” 闻言,沉默了几个小时的周岩山顿时笑出声。这一笑引动心肺处的伤,立即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一块粘稠的血肉从他口中咳了出来,掉落在一地碎散的鲜血中。 对于关池,周岩山几乎没考虑过是敌是友的问题,本能地认为他与他是站在同一边儿的。是他擅自付出信任,连恨都只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成年后在人前显露脆弱的时候屈指可数,而这屈指的几次中,关池占了大半。快要习惯成自然,被时间掩埋又被现实掀起的那些沮丧、痛苦、悔恨,以及不愿面对的无能为力,他全都摊开给他看过。 连对周锦书他都没有这样剖过心。而关池却在他最不自信的时候,给了他一记干脆利落的背刺,如今还来问信不信,笑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一会儿稍平复了呼吸,周岩山这才发现刚才的呛咳没有触发电击。他勉力掀起眼皮瞥了关池一眼,止了笑意说道: “我在你眼里,这么蠢吗?” ——是不太聪明,一直都。关池垂下眼,没将心里话说出口。 “算了,不重要。”关池无声叹了一息,站起身缓步来到门边,打开门后朝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后便将门锁上了。 木头门,复古的金属拉环锁,稍用力就能扯断,挂上锁也不过聊胜于无。 “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周岩山仰起头,靠在木头柱子上咧嘴笑着,唇边脸颊皆是口鼻溢出的血迹,一口白牙的缝隙也都被鲜红填满,“难怪一条因果线都没有。真心待你的人,都是这样被你送走的?” 关池锁好门后转身来到他身旁,缓而轻地在他胸腹处按了按。大致了解了他的伤势后,关池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声道: “走。” 周岩山当即一怔,似曾相识的两个字,顷刻间将他拉回面对修罗王钢铁手臂扫荡的瞬间。那时已绝望放弃的他,被这两个字救过。 关池依旧说得温吞和缓,恬淡得像在唤朋友回家。 回过神,周岩山已被关池带入一个因果境。 这个境是一栋日光充足写字楼,有明亮宽大的落地玻璃窗,以及稍显凌乱的办公格子间。 大约是哪个社畜的因果境。 现实中身体受创,因果境中的精神体也会有同样的伤口,一样会感到疼痛和虚弱。 周岩山一落地便矮身半跪下去,捂着口鼻激烈地咳嗽起来。 其他被打的地方倒是其次,心口这一击差不多下了他半条命。先前被不因和尚的法杖贯穿的伤并未完全恢复,而后又与修罗王在因果境中一番激战,如今再被凯翼一脚正中手术切口处,他几乎回到手术前的状态。 鲜血从他指缝中不停地溢出,滴落在地溅起艳红的血花。心脏处仿佛漏风,每一记呼吸都带起一片空荡荡的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凉下去。周岩山紧闭双眼,努力平复剧烈的喘息和疼痛。 此时,一股温暖柔和的力穿透他紧按胸口的拳,缓慢而坚定地涌入他空洞似的心口。 周岩山抬起汗湿的头,看见关池正半蹲在他身前,抬起的手掌正对着他胸口。那掌中浓郁到肉眼可见的精神力,如流淌的星河般缓慢灌入他体内。身体的疼痛几乎瞬间得到缓解,连心脏处不停翻涌的气血都渐渐平复下来。 片刻后,关池收回手。 周岩山脸色依旧苍白,但已不再呕血。他神色冷淡沉静,并未对关池消耗大量精神力替他治疗有任何表示。 因果境中补充精神力,是业师之间经常会用到的紧急救治手段。尤其对在因果境中受的伤效果极佳,但对现实中的伤用处并不大。至少在此刻之前,他见过的传输精神力能达到的治疗效果,是遵循这个规则的。 ——在此刻之前。 是关池的精神力格外澎湃充沛,还是他有什么特殊传输技巧? 那精神力比他见过的所有业师都要精纯凝练,厚重而温和,涌入他身体的瞬间就与他自身精神力迅速融合,并飞快渗入四肢百骸,将那些随伤口流逝的精神力全部补了回来。 这伤若非在现实中产生,周岩山怀疑关池这一下能直接给他治好。不能说关池的治疗能力违反了因果境中的疗伤规则,但也确实对这个规则不太尊重了。 业师修行一般侧重攻击、防御和控场三个方面,第一次见有人侧重治疗的。擅长因果境中治疗其他业师,对修正因果线有什么帮助吗? 周岩山无法理解这个修行方向的意义。 关池到底师承何人,怎么路子走得这么偏。 第90章 反目 翌日清晨,凯翼再度回到地洞中的这间木屋。关池已经睡醒,正坐靠在床头玩手机游戏。 周岩山依旧被反绑在木柱上,垂着头似已晕厥。 凯翼缓步走上前,绕着周岩山踱步两圈,然后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抬起来,见他双眼半阖似醒未醒的模样,反手便抽了周岩山一耳光试图将他打清醒。 “哎呀,我忘了,答应过你不打脸。”凯翼捂嘴惊叫道,然后故作懊恼地甩了甩手,“不好意思啊。” 周岩山被他打得侧过头去,目光直直落在始终看着手机的关池身上,眼中逐渐带上恨意。 “看起来状况比昨晚好多了,恢复力这么强吗?哈哈哈,不错,真是个耐打的好沙包。你给他用药了?”凯翼看向关池,笑嘻嘻地问道。 “没有药,拉进因果境治疗了。”关池缓声答道,半垂着眼看手机,并未抬头。 凯翼唇边的笑淡了些,满是讥讽地说道:“我差点忘了。你是他徒弟,自然也能进那个所谓的因果境。哼……业师,好了不起哦!” 说着,他从后腰摸出一把折叠匕首,弹出刀刃后在周岩山脸上拍了两下。 “是不是只要他不死透,你都能治好?”凯翼双眼放光,似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点子。 闻言,关池抬起眼看向他。 “现实中的伤治不了,只能缓解。” “就是说伤重了还是会死。啧,无聊。”凯翼满脸失望地收起刀。 “他不能死吗?”关池微微歪头,面带疑惑地问道。 “可以啊,等我玩够。先前可是被他好好照顾过,不加倍讨回来不符合我的原则。”凯翼从口袋里摸出一袋压缩饼干扔给关池,“早饭。” 关池抬手接住,又立即扔回给他。 “不必,我马上走了。钱什么时候到账?” 凯翼耸耸肩,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袋,然后捏着周岩山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将饼干硬塞了进去。 “那么一大笔钱,我哪有,得娄先生那边给。放心,这点信用我们还是有的,不会赖账。” 关池蹙眉,似有怀疑。 见他这神色,凯翼嗤笑道:“再说,就算我们出尔反尔了,你能怎样?留你到现在都没扔你出去,足以证明我们够诚信。” 闻言,关池思考片刻似乎觉得有道理,于是点头道:“我再等一天。一天后若收不到钱,我杀周岩山。” 凯翼顿时一怔,没想到他会用周岩山做要挟。眼下周岩山可不值钱,死活并没那么重要。只不过他们为了使周岩山过来,特意点了山火,还迫傅家人放老鹰送钥匙,并花一大笔钱买通关池,这才把他弄过来,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好歹是你师父,就算师徒情分不深,也不是仇人。你倒是够冷血的,要不要加入我们?你蛮合适的哦。”凯翼饶有兴趣地来到关池身边,一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首次认真打量起关池这个人。 本以为这少年就是个贪图小利没什么义气的小人,且言语温吞平和,看着似乎胆子也不大,没想到还有这么狠辣的一面。 “马上高考了,没时间。”关池看着他,语气平静而自然,像在拒绝同学邀约看电影。 凯翼神色呆滞,仿佛听见他无法理解的外文。 ——高考是什么东西,这个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世界。他是杀手,是雇佣兵,是对因果的世界既好奇又愤恨的刽子手。他早过惯了刀头舔血九死一生的日子,从小不是在琢磨怎么杀人就是琢磨怎么不被人杀。 高考?什么天方夜谭。 “……嗯,好好考,多考点。”凯翼点点头,木然地转身离开了。 他前脚刚出门,周岩山立即侧过头,呸呸几声吐出嘴里混着血腥味的压缩饼干。 关池拿起墙边地上放着的矿泉水,拧开后递到周岩山唇边。 “滚。”周岩山怒目而视,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人比业师更懂人心人性,你不该想不通。” 关池说得淡然,神色无波地抬手捏住周岩山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然后将矿泉水灌入他口中。 周岩山脖子上带着电击圈,撑着脖颈不方便转动,坐在地上一时也移动不了身子,于是不得不吞下好几口水,剩下没咽下去的水被他尽数朝关池的脸喷去。关池见他动作,脚下侧步一挪便避开了,但因半跪在地挪动幅度不够大,依旧湿了些肩。 “所谓困兽,就是你这个模样。做些无谓的挣扎和反抗,除了表达愤怒不甘,还有什么意义?”关池浅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周岩山脸上的水和血迹,“到底师徒一场,好歹让你走得干净些。” “我从没亏待过你,甚至允诺为你后半辈子兜底。你缺钱大可直接和我说,用得着出卖我?”周岩山恨得牙根快咬出血,身体前倾,似想看清眼前这个云淡风轻地捅他一刀的人。 关池替他擦脸的手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后抬眼看向周岩山,眼神中有罕见的桀骜和戾气。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的眼睛,像一场无声却激烈的对峙,谁先移开目光谁便输了一般。关池看着半点心虚和悔意都没有,丝毫不像背信弃义之徒,反倒理所应当的模样。 片刻后,周岩山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中,满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关池。 “……你不为钱,你为借刀杀人。” 关池垂下眉眼,恢复温吞和静的神色,继续蘸水擦拭着他身上的血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关池唇边含笑,隐有得意之色。 “处理尹珍的因果线时,我问过你如何断光,是你引导我去找周廷昱的……”周岩山蹙着眉回忆,越想神色越笃定,“你当时还说,如果‘消失’等同于‘切断’,就让光消失。对不对?!” 关池将空了的矿泉水瓶丢去墙角,空瓶撞在墙上又滚落地面,发出一阵脆响。 “太难看了,周岩山。怕死我能理解,但胡乱攀扯也太自降身价了。好歹是人间道业师第一的周家下任家主,临死前给自己留点体面。” 似未听见关池的话,周岩山继续自语道: “那时不知道你能看见因果线,更不知道你能进因果境。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一般人会在听到‘切断’后,想到‘消失’吗?所以真正让那条线消失的人,是你!” 关池依旧神色无波,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干脆静静等周岩山说完。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而你阻止不了我来傅家,于是干脆借机灭口。既解决你暴露的风险,还能乘机捞一笔。对不对?”周岩山挑眉,眼中有熊熊怒火在烧。 关池笑着摇头,似有些无奈。 “这报复手段太拙劣了,你猜他们信不信你这些话?如果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关池歪头凑近了看向周岩山,冷漠而平静地问道:“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而我,可一条因果线都没有。” 周岩山顿时一僵,眼神乱了片刻,而后立即镇定下来,冷声说道: “比起我能不能证明,我相信他们更在乎你能不能证明你与那根消失的因果线无关。” 关池敛了唇边的笑,静静看了周岩山片刻,点点头说道: “你说得对,所以你还是死。” 语毕,他探手绕过木柱,抓住周岩山腕间捆着的绳索上便用力一拽。 此时,一直站在门外的凯翼“哐当”一声踹开门奔进来,一脚将关池踹翻在地。 “我艹!你他妈……”凯翼来不及去关电击装置的电源,索性一把将信号转换器扯了下来。 周岩山这才停止浑身剧烈的抽搐,手指却依旧僵硬地紧绷着,死死反扣着木头柱子,甚至抓出血痕。 “喂,死了吗?”凯翼抓起周岩山的脸用力拍了拍,发现他已被电昏过去,不过还有呼吸。 凯翼略松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被他踹去在墙边,因额头撞上墙而半天没爬起来的关池。 这下周岩山可死不得了,凯翼掏出手机,叫了两个人过来盯着这反目成仇的师徒俩,然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原想再折腾周岩山几天,待他意志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逼他将那条消失的因果线的所有相关人事全部说出来。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小子胆大包天自己送上门,简直天助! 凯翼难以遏制地扬起嘴角,拨通了叶方秋的电话。 第91章 闲着 凯翼叫来负责看守他们的两人,并未将关池和半死的周岩山放在眼里。作为雇佣军,他们手里有枪。而一个少年和一个伤痕累累的成年人,怎么看都不会对两个持枪的雇佣军造成威胁。 于是关池也被绑在了木头柱子上。这屋里只有一根柱子,尚未粗壮到捆绑两人还能互不接触的程度。这俩老外捆绑他们的时候没太用脑子,谈笑风生间把周岩山和关池背对背隔着根柱子捆住了。 此刻关池的双手手腕交叠着抵在周岩山后腰,而周岩山的手也一样支棱在关池后腰,两人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这捆法,让周岩山和关池很纠结了一阵。他俩忍不住侧头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勉为其难。 ——挣脱,后面的事不好搞;不挣脱,像被侮辱了智商。 他俩虽然被反绑了双手捆在柱子上,但其实是可以绕柱转圈移动。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挪一挪挨在一起,借柱子遮挡视线,相互反手解开彼此手腕上的绳结。就算死结轻易打不开,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多抠一抠搓一搓总能打开。 周岩山抿抿唇,转头似乎想说点什么,立即被关池竖起两根手指狠戳一记后腰,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得,暂时当个蠢货,就算他想提醒其实也很难做到。那俩背着枪的老外聊天没用英文,听起来像阿拉伯语,他们很可能根本听不懂中文。 思及此,周岩山高声对那两人说道:“喂,我要上厕所。” 那两人转头看他一眼,然后继续抽烟嗑瓜子聊大天,看不出是没听懂还是根本不想搭理他。 “给我解开!你们有枪,还怕我跑了吗?再不放我去厕所,我拉裤子里臭的是你们!”周岩山继续冲他们大呼小叫。 其中一人被他吵得不耐烦,抓起枪对准周岩山,开口说了句发音古怪的“shut up”,然后就没下文了。 周岩山眯着眼看了片刻,估摸着这两人应该听不懂中文,正要开口与关池说话,就见关池的目光已递了过来——他在让他稍安勿躁,于是周岩山闭上嘴。 “去年十一月你回家时,afra的床底下躲着一个男人。”关池的声音响起,说得缓慢而清晰,深怕人听不懂似的,几乎一字一顿。 先前举枪的那人在听见“afra”的时候扭头看了关池一眼,然后继续和同伴说起话来,似乎只听懂这一个词,还只是耳熟。 关池转头看向周岩山,“他们听不懂中文。”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到底……这俩显然不是人间道的货色,你怎么得到这种信息的?”周岩山简直憋到了极点,哪怕明知很可能不会有答案,他也忍不住问出口了。 关池垂下眼沉默片刻,神色有些纠结。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听得懂他们说话呢?这个名字他刚才提到了,是他妻子,并且说去年十一月回过家。至于床底下的男人,我编的。” 周岩山瞬间眉头一松,然后老脸微红。可能失血过多,脑细胞也跟着殉了不少,但这种可能性也太邪门儿了,谁能想得到! “你,还懂阿拉伯语啊?嗯,年少有为,厉害。”周岩山尴尬地点着头,自己给自己搭台阶下。 “希伯来语。”关池没打算让他下台,一句话将那颤颤巍巍的台阶摧毁了。 “不是,你这兴趣爱好是不是也太小众了?”周岩山气闷,扭头瞪向关池。 “有段时间对人类文明好奇,研究过闪米特人历史。” 也许是被这么捆着实在没什么事好做,关池首次提及他的过去。周岩山有些意外,转而想起自己对关池其实知之甚少,若能多了解他一些也不是坏事。 “现在的高中生这么闲了?我以为你们刷题、谈恋爱都来不及,还有空研究这些。”周岩山板着脸,一边话家常一边维持愤恨的表情。 那俩“狱卒”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不代表看不懂态度,做戏做全套。 关池的神色始终清冷,听到周岩山的话后,甚至带了些生死由命的木然。 “对我来说,做什么都是来不及的。” 两人被捆缚着手背身而立,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周岩山却从这低声一句中听到些宿命难解的味道。 “闲着也是闲着,详细说说?”周岩山侧头说道。 关池神色一顿,刚才心中突然涌现的愁绪,立时被他这吃瓜群众般的语气打散了——简直弹琴给犀牛听,算了。 “按先前娄易的行事风格,他大概率会见我们一面。要么他亲自过来,要么送你我过去。” 见关池说起正事,周岩山不得不收起八卦的心,想了想说道: “我想先确认周廷昱的下落。” 听见这个名字,关池垂下眼抿抿唇,静了好半晌才开口道: “他,在傅家山谷最深处,林花开得最繁盛的地方。” 周遭的空气仿佛随关池落下的话音一同消失了,周岩山突然感到喘不过气。 他咽了咽口水,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双眼紧紧闭上后又立即睁开,快速眨动的眼皮像要极力压下眼中的什么东西。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此反复几次深呼吸,才堪堪平复剧烈起伏的胸膛。但鼻中翻涌而起的酸涩却怎样都压不下去,逼得他一时不敢说话,怕浓重的鼻音引起墙边那两人注意。 过了好一会儿,周岩山终于开口,哑声说道: “关池,你似乎总有办法让我情绪失控。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你的身份。”周岩山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艰难,像精疲力尽的野兽在低吟,“是朋友,你却能为达自己目的轻易置我和周廷昱于险境;是敌人,你又几次三番帮我救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关池沉默不言,目光落在自己鞋面上,脸色有些苍白。 见关池不吭声,周岩山继续说道:“好,你救过我,也害过我,算扯平。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你告诉周廷昱傅家面临‘穷途’后,有没有看到周廷昱因果线的变化?你是明知他有死劫还任由他私自行动,还是不知情?” 听见周岩山这样努力地替他找理由,关池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像不肯面对现实的小孩儿,极力为自己偏爱的伤人玩具开脱。 “一句话落下,一个因就种下了。就算不去看因果线的变化,也猜得到会结出怎样的果,不存在不知情的可能。”关池的语调亲和平缓,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情。 闻言,周岩山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啊,他在自欺欺人什么呢。关池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先前在地道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只想知道娄易的事。以前帮他可能是顺手,因果境中救他也不过因为他还有用。 周岩山不知自己何时对关池有了期待,是从见他资质好想收徒开始,还是从他总有出人意料的行为开始。他擅自视他为可交托传承的后辈,擅自寄予厚望,如今又擅自失望怨怼,还将失望的责任擅自怪罪到对方身上,幼稚得像个不讲理的孩子。 之后,周岩山便沉默下来,他觉得与关池已无一句话可说。若非还有短暂的共同目标,他会立刻离开,与关池多待一秒都显得自己有点贱。 对他眼下的心情,关池猜得到但不是很能理解。 毕竟他自始至终没主动答应过周岩山任何事,从来都是周岩山死缠烂打要收徒,连这次来傅家都是他强留他的。原本关池打算偷偷行事,是他硬要他同行。 至于周廷昱,关池也不觉得自己做错。师门有难做徒弟的不该出面吗?何况这劫难还是周廷昱引来的。只不过对于周廷昱的死,他觉得有点难过。 关池自认很少有情绪波动,能感到难过已是不容易了。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别人的。 第92章 揩油 叶方秋自接到凯翼的电话后眉头就没舒展过。 她不是没怀疑过关池,不过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因可能性太小而被她扔了。如今被周岩山点出来,就算没有证据也很值得查一查。尤其他出卖周岩山获取钱财,怎么想都不像关池会干出来的事。然而联想到关池的出身,她又不确定了。 叶方秋坐在办公桌前转着她的镜面魔方,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件事告知娄易。 修罗道人爱恨随心且极端,很少受道德或规则约束。唯有一种情况会拿不定主意,那就是对立双方都是她认为的自己人。 从她走上讲台看到关池的第一眼,目光就不得不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全班三十多人的教室,各色因果线缠绕飘荡,纷繁杂乱中只有他一条线都没有,看起来干净得有点孤独。 初见似乎是在一个清晨,当时阳光正好。 他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姿势端正腰背直挺,戴略显复古的黑框圆眼镜,眼镜后的视线冷漠而疏离——似乎在看正讲着课的她,又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他周遭空荡荡的,形成一个隔绝了因果的世界。 而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以他为中心。 对于业师而言,关池是太特别的存在,想不关注都不行。而关注几日后,叶方秋没发现他有其他特别之处。她便觉得这孩子大约只是对公平执着,习惯与人互不相欠的处事原则。 她授课少,又时常不在学校,但与关池打交道的机会却不算少,先前更是和他一起陷入不伦流言的漩涡。当时若非周岩山横插一杠子,依她的性格这学校都得被她掀了。 如果换了其他学生,扯进这种事即使不转学也得换个班了,而他却淡然得半点没受影响。也是那时她意识到关池不是普通学生,没点阅历眼界,做不到这样处之泰然。 然而也只此而已,可能看得到因果线,可能是业师。又如何呢?这世上业师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遇到不愿透露身份的也不稀奇。哪怕此刻,叶方秋依然不觉得那条消失的因果线是关池所为。 还是先调查清楚再告诉娄易,否则依他的手段,关池会吃不少苦头。 叶方秋打定主意,立即带了两个人间道业师赶往傅家所在的城市。 两天后,叶方秋穿过已成焦土的山谷,行过狭长曲折的山石地道,风尘仆仆地来到关押周岩山和关池的木屋。 凯翼推开门,她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和酒味熏得直皱眉。 “你们出去。”见叶方秋不悦,凯翼立即将屋中正在打牌的两个手下支走,“都野惯了,叶姐姐别介意。” 叶方秋一身及膝的收腰风衣,竖起的灰色衣领显得脖颈白皙修长,一双厚底黑色马丁靴拉长了腿部线条,整个人利落又精干。 她侧头看向他,目光冷而凌厉。 片刻后,凯翼举起双手表示妥协,“ok,我也出去。” 待凯翼从外面关上门,叶方秋身边的一位人间道业师理科惊讶地说道: “他没因果线!” 另一位年纪更大些的业师听见这话,走上前绕着关池和周岩山转了转,然后皱眉道:“还真一条线都没有。怎么办?” 叶方秋似没听见,歪着头打量周岩山片刻,遂即笑了笑走上前。 “你俩也先出去,想想怎么解决他没有因果线的问题。我和故人叙叙旧。” 待屋中只剩他们三人时,叶方秋敛了笑容,抬手在周岩山身上探了探,确认这一身淋漓鲜血并不致命后,这才松了紧绷的神经。 她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周岩山这一身夸张的血迹,但凡他再闭个眼,妥妥一具尸体的模样。 娄易确实对二周下过诛杀令,她曾极力反对过。周廷昱便罢,周岩山若真死在他们手上,周家不会善罢甘休。而娄易则理解成她依旧对周岩山留有旧情,为安抚她的情绪,特意嘱咐过不在她面前动手。 是有旧,但跟情没什么关系——叶方秋懒得争辩,且她也确实不太想看着周岩山死。毕竟是儿时的玩伴,死在自己眼前也确实让人愉快不起来。二周做局欺骗娄易在先,依娄易的性子,不见血必然收不了场。 叶方秋努力过便罢,想改变娄易的决定未免高看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揩油?”周岩山勾起嘴角笑得像个痞子,眼神却冷得似裹了冰。 闻言,叶方秋眉头一挑,跟着弯了眉眼。 “有道理啊,你不提我还没想到,是个好机会。” 说着,叶方秋的手径自来到他胸前,勾着手指去解那染血的衬衫扣子。一颗,两颗,三颗……她手指细长葱白,指上没任何装饰,既没染指甲也没戴戒指,配上鲜血染红的白衬衫,有说不出的妖冶感。 衬衫扣子已全部解开,周岩山敞胸露怀却依旧梗着脖子瞪她。 于是叶方秋的手来到他腰间的皮带上,刚抠开皮带扣就听见周岩山认怂: “对不起,我错了。” 男子汉能屈能伸,他相信他如果再不吭声,这女人能把他扒光。 叶方秋停了手,将皮带扣给他扣回去,然后嫌脏似的在他肩头擦了擦手指。她懒得再跟周岩山浪费时间,绕过柱子来到关池身前。 “关池,你说实话,我保你平安离开这里。是你抹除的那条因果线吗?” 关池抬起头,脸色苍白,神色一如往日清冷平和。 “叶老师,他们是怎么找到傅家村的?” 听见此话,叶方秋和周岩山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首先打听这件事。 “具体过程我不清楚,我一直在学校。听说是抓了两个傅家人,从他们的因果境里找到的线索。”叶方秋估摸着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的,“傅家人与家族相关的因果线都被处理过,但有时效,时效过了就能探出来。” 关池点点头,“是只有你来,还是娄易也来了?” 叶方秋静静地看了关池片刻,笑道:“你这问法,让我觉得你好像很想见到娄先生。” 关池再度点点头,坦然说道:“想见。” “为什么?”叶方秋眯起眼。 “好奇。他为什么想抹除因果线?”关池问得直接。 叶方秋沉下脸,“我以为只有周岩山爱说不合时宜的话,你也不遑多让。别兜圈子了,那条消失的因果线是你的手笔吗?” 关池眨眨眼,缓声道: “是啊。” 第93章 崩塌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答得够利索,对方就不会相信?”叶方秋歪着头看向关池,唇边一抹似笑非笑。 “那你信吗?”关池笑了笑。 “确实不信,不过不重要。”叶方秋退后两步,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低头点上后吸了一口,“等造出因果线,进你的因果境看看就知道了。” 闻言,关池和周岩山都愣住了,两人侧目对视一眼,似没想到她竟有这个打算。 过了好半晌,周岩山才犹豫地开口说道:“他没有因果线。” 叶方秋眨眨眼,“怎么?” “因果境里,也一样不会有因果线,?”周岩山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毕竟没有因果线的人实在太少见,而这种人的因果境到底什么样,还真没人说得准,“就算现在临时造一条,因果境里应该也只有这一条而已。理论上。” 这次换叶方秋愣住,夹着烟的手指顿在半空。 惯性思维让她理所当然认为现实中因果线读不到的内容,就去因果境里读更多更详细的因果线。 好比现实中只能看到“1”,就去因果境中找能解释“1”的那条因果线。而关池连现实中的“1”都没有,因果境中自然不会有能佐证或解释这个“1”的线。 “呵,还真是……”叶方秋摇摇头笑出声,抬起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这可难办了。” 烟灰随她指尖动作时不时掉下来,蹭着衣袖无声飘落在地。 “所以叫娄易来见我,或者我去见他。”关池的目光随落地的烟灰一起停留在地面,语气坦然而平静。 叶方秋靠在墙边沉默着闷头抽烟,脸色逐渐阴沉。她静静看着周岩山,心中对他那一点希冀似乎也随着这根烟的燃尽而一同熄灭了。 “周岩山,我本以为你多少算条汉子。没想到你这么孬种,上次拉周廷昱垫背,这次扯关池挡枪。下次打算牺牲谁,周锦书吗?真是老脸都不要了。” 一根烟抽完,叶方秋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并用力碾了碾。 周岩山听见这话,整个人仿佛被滚油从头淋到脚,一时又烫又疼。想反驳否认,又觉得底气不足,想大方承认……他不想承认。 ——这一路走来,他到底做了什么? 双亲身死,挚友出家,如今周廷昱也因他而亡,傅家更是被付之一炬。他似乎无辜,但又无辜得不太彻底。若说与他无关,更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拆因分果,他在这一桩桩一件件中,又该担怎样的责,偿怎样的债?凭着周家下任家主的身份,他事事行得张狂无惧,不得善终的却全是他身边的人。到头来他谁都没能拯救,也谁都没能护住。 他种下的诸多恶因,果报却都不在他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他爸妈,为什么死的是周廷昱? 为什么不是他去死?! 周岩山牙根咬得死紧,双目逐渐赤红,微颤的双唇抿出难以遏制的痛苦,满是血迹的脸庞崩出僵硬的线条。 突然,他身上的因果线骤然飞旋而起,犹如被什么力量撕扯着。原本平滑齐整的边缘犹如被旋转而上的飓风撕裂,逐渐变得扭曲和凹凸不平。那赤红的双目在翻飞的因果线的映衬下犹如恶鬼出世,青筋暴起的脖颈几乎要将未拆下的电击圈撑裂。 叶方秋整个人怔住,双目圆睁地呆呆望着周岩山。 “你……” “解开绳子。”关池立即大声说道,“解开我的绳子!” 叶方秋被他的声音惊得回神,两步上前想去抓那些极速变换的因果线,却抓了个空。于是她反手一巴掌抽在周岩山脸上,并高声喊道: “停下!周岩山你停下来,不要再想了!先冷静!” 修罗道的叶方秋自然碰不到人间道的因果线,故而只能从周岩山本人身上着力。然而周岩山此刻钻了牛角尖,整个人入魔般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自我厌恶,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声音。那一巴掌也如泥牛入海,一点作用都没有。 依因果线变幻的形态和速度,再耽搁片刻,周岩山就要堕入地狱道了。 关池神色一沉,被反绑着的手腕翻转一拧,左手拇指根部朝着木头柱子狠狠一顶。一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错声响起,他的左手拇指就这样脱臼了。 在挣脱开绳索的瞬间,关池转身便给了毫无防备的叶方秋一记肘击,正中她的太阳穴。 叶方秋顿时昏厥过去,闭着眼倒在了地上。 关池双手齐出,将周岩山那些飞旋在半空的因果线全部拢在手中,一根都没落下。他紧紧攥着那些开始变换形态的线,安抚似的贴在自己心口,然后闭上眼喃喃道: “不要给我添麻烦,嵇弦。” 周岩山听不见他的话,甚至看不见眼前站着的是谁,依旧双目怔然魂不附体的模样。 关池抬手,掌心用力拍向周岩山的额头,将他的脑袋打得后仰过去。与在山石地道中的动作一样,他打得自然顺畅,仿佛已如此打过许多次。 清脆响亮的一声“啪”震在耳边,犹如山崩地裂中的一记禅音,从周岩山头顶灌入四肢百骸,略微平复了他身上翻涌暴戾气血。 周岩山终于露出些恍惚神色,尚未看清眼前是谁,脸上和额头便传来火辣辣的疼。 “……你打我。”他声音沙哑又疲惫,隐隐还带着点委屈,像经历了一场恶战,在体无完肤中捡回一条命。 关池松开怀中逐渐恢复平滑边缘的因果线,无声长出一口气。 “你若自己想不通,他人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关池蹙眉说道,右手握着自己左手拇指用力一扯又一送,将脱臼的拇指接回去了。 周岩山沉默着,刚才瞬间奔涌而起的心潮,几乎将他的理智都吞没了。没想到自己的心神已脆弱到这个地步,叶方秋一句话差点要了他的命。 “但尽人事,莫问前程——连这点道理都要人教,你是小孩子吗?”关池厉声说道,眼中有压不下的怒火。 “我没跟你说吗?”周岩山低着头,似乎轻笑了一下,却没笑出声音,“我现在没什么自信,我以往的自信是空中楼阁,本就不该存在。我累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管我。” 父母的真实死因对他打击竟然这样大,如今加上周廷昱的死,对他的心态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关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抬手就想再拍周岩山一记。然而在看见周岩山颓丧的表情后,这一掌终究没落下去。 关池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片刻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毫无长进。” 关池解开捆着周岩山手腕的绳索,转身出了门。 周岩山颓然坐在地上,没去看离开的关池,也没去看昏倒在地的叶方秋,甚至没心思去想关池那句“毫无长进”说得有多突兀。如同着了魔,他所有心神都放在自己的过往上。 一幕幕宛如走马灯,那些嬉笑怒骂与苦痛悲戚,无法克制地在脑海重现。当时只道是个经历,哭过痛过就放下了。自以为的时过境迁,如今突然清晰得像一个个诅咒,带着妄图刻入血脉骨髓的力道在他眼前逡巡,不愿离开。 周岩山仰面躺下,缓缓闭上眼。 第94章 一梦 他似乎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仿佛伫立云端,看着从天边奔涌而来的滔天火光。灼热的空气中满是细碎光点,像被火焰熔断了什么东西,漂浮在周遭发出一闪而逝的亮光。 滚烫的热浪飞速翻涌着,从四面八方奔至他身边,燎过他的衣袍,灼痛他的手背。明明没有任何可以燃烧的东西,那些火却没有熄灭的迹象,依旧熊熊燃烧着。 惊惧茫然中,他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想找到一方没有火焰的立脚地。 没有,目之所及无处不是火,无处不是烟,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躲逃的地方。火焰带着亮蓝的边缘如潮水般至他脚边,绝望也紧随而至,连张口呼救都显得徒劳。 况且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挪动不了分毫,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光吞没。 那一袭天青色出现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半闭着了——在等死。 天青色的长袍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挡住遮天蔽日的火光。而那长袍已被火燎出参差不齐的边角,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殆尽。 长袍的主人身形颀长,腰背笔挺地立在他身前。明明瘦削狼狈,却站出坚毅孤勇的姿态,宛如一道倔强的墙。那长发束得松散,几缕不服管束似的垂在肩头,被翻涌的热浪掀在半空,已焦了小半。 那人在火光中回头,微张薄唇似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突然,一阵鞭炮炸响般的声音落入耳中,周岩山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牵动腰腹处的伤痛得他狠狠蹙眉。 他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抚着心口平复急喘的呼吸。带着从噩梦中苏醒的心悸,他长出一口气。因为从傅家烧焦的山谷中行来,所以做了这个被烈火灼烧的梦吗? 身旁的地上,叶方秋按着剧痛的脑袋缓缓坐起身,撑在地上眯着眼看向周岩山。 此时,两人都未反应过来这急促的鞭炮声是哪来的。下一刻,叶方秋神色一变,终于想到这是什么声音,她立即跳起来往门外冲去。 周岩山迟疑片刻,也跟着走出门。 屋外守门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上,一人伏趴在地身上挂着的枪不见了,另一人仰面躺着满脸都是鼻血。 周岩山先前是昏迷状态被人带进来的,之后就再没离开这间木屋。他抬头向四周看去,这才发现这里依旧在山石洞穴中,只不过比之前的地道大了许多。 真是大手笔,傅家把这座山的内部掏了近半的高度,并用钢筋网撑住了山石墙壁防止坍塌。难怪傅家人这么难找,遇事往这里一藏,哪怕带上警犬都不可能闻得到山石里面有人。 他们在这里建了一排排屋舍,并养了鸡鸭家畜,甚至还凿了井。 这里四面八方都密不透风,应该氧气稀薄才对,可周岩山来了这几日,并未感到过呼吸困难。他仰头朝这硕大的山洞顶上看去,黑漆漆一片看不出上方有没有通向外面的孔隙。 “砰砰——砰——” 枪声未曾停歇,只一直变换着方向,仿佛在追赶什么人。周岩山心中微沉,不会是关池……又或者是来了别的什么人。 算了,与他有什么干系,他向来做越多错越多。哪怕眼下看来是正确的事,最终的结果也难尽如人意,甚至事与愿违。 随便——周岩山垂着眼,缓步行在昏暗的巨型山洞中,寻找离开的路。 “姓周的!” 一声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岩山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一阵疾风袭来。反应似乎比平时慢了两拍,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躲,傅云淇的手臂准确绕上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拖去侧面两座屋舍间的窄巷里。 她用力按着他的脑袋迫他蹲下,“疯啊?当你自己家呢走得这么大摇大摆的,没听见枪声?” 紧跟在傅云淇身后的傅云濯看了看周岩山,微笑着打招呼:“你就是害我家被烧了的周家下任家主周岩山吗?你好,久仰大名。” 有礼貌,但不多。 周岩山沉默片刻,问:“你去哪了?” “被他们软禁三天了!要不是关池帮忙,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傅云淇语气愤恨,说完拍了拍周岩山的肩,“是你叫小关来救我们的。虽然本就是你惹的祸,不过还是谢啦!” “不是我。”周岩山缓声说道,“去谢关池。” 说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傅云淇的脸色逐渐复杂起来,有几分惊讶,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 “你,受苦了。”傅云淇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 周岩山一时没理解她情绪转变,直到看到自己的打扮——他的衬衫扣子没有扣,依旧大敞着,而被叶方秋抠开的皮带扣也没完全扣好,一路走来越发松散了,此时皮带只半挂在腰间。加上一身伤痕累累,看着像被人轮了几遍。 “……你误会了。”周岩山系好皮带,将衬衫扣子一颗颗扣上,脸上并无更多表情。 傅云淇急忙点头,“好的,我知道的,一定不说出去,不过你得帮我把我妈救出来。” “关池能救,去找他。” “所以这祸事其实是关池惹下的,不是你。是?”傅云淇抬头看他,满脸无辜地问道。 周岩山顿时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依旧摇头。 “对不起,我不行。” 傅云淇没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彻底,连“不行”这两个字都说出口了。她印象中的周岩山向来天老大他老二,一张贱嘴能把佛都气还俗,何时服过输? 这情绪低落得,没被人轮过才怪! 傅云淇原本对周岩山的那点怨恨,顿时烟消云散了。烧掉的山谷可以重生,毁坏的房舍可以重建,不过是时间和钱的问题,只要人活着就不是大事。可周岩山这罪遭的,身心受创,可能一辈子都缓不过来了。 他虽害了傅家,但也付出代价了。傅云淇无声叹了口气,选择了原谅。 她站起身,抬手拍了拍周岩山的肩。 “往前一百米路口左转,第三间灰土瓦房里有药。保重。” 说完,傅云淇猫着腰招呼她弟弟贴墙根走,朝右边几间屋舍快速行去。 周岩山突然想抽烟,习惯性摸了摸裤兜儿,这才想起烟盒在外套风衣的口袋里。似乎看到过那件风衣在先前那间木屋的地上,似乎还被那两个抽烟喝酒打牌的鬼佬拿来垫坐了。 他转身向之前被囚禁的木屋方向走去。 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迷彩绿的身影掩藏在对面房屋顶上。 那人占据高处视角,正伏趴在屋檐边举枪瞄着傅云淇和傅云濯。而那姐弟俩依旧弯身贴着砖墙移动着,一点没察觉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只消那人的食指稍一用力。 周岩山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应该行动起来了。然而“应该”和“想”的距离,有时是咫尺天涯的——他累了,只想安静地离开,失败者就该有失败者的样子。 周岩山站在屋舍之间的空地上,神色木然而冷淡,全然没有藏身的打算。那人既然能看到傅家姐弟,自然不可能看不见他,但那人就是没有将枪口对准他。 虽已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再做,但大脑依旧不受控地开始搜索原因。娄易还用得着他,或者叶方秋替他救了情,又或者忌惮周家。无论何种原因,他再度成为那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人了。 周岩山想笑,却只扯动嘴角勾起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动起来,你得动起来了,否则傅家姐弟会死——周岩山对自己呢喃着,像大脑已失去对肢体的控制权,需要靠声音来驱动似的。 对面屋顶上的人似乎已锁定目标,他的背佝得更低了些,食指已紧紧扣在了扳机上。 来不及了——周岩山挪动脚步,转头想喊傅云淇。 “傅……” “砰砰——”两声接连响起的枪声打断了他沙哑的呼声,周岩山的手举在半空,手指在那枪声中猛地颤动一记,他宛如被烫到般急忙将手收回来。 周岩山怔怔望向傅云淇和傅云濯的方向,发现那边已经没有立着的人了。目光移向地面,他看见两个人交叠着倒在一起。 这个山洞确实氧气稀薄,否则他此刻怎会感到如此窒息,所有氧气都避开他似的,完全喘不上气。 周岩山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撑在墙壁上,双目赤红地低头大口呼吸着,冷汗瞬间浸透衣背,凉意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周岩山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这几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的只有胃酸和水。 “不是告诉你前面左转第三间有药,还得我扶你过去啊?” 傅云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宛如天籁。 周岩山怔然抬头,一时恍惚,竟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好点没?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搀着他的手臂,另一手在他后背用力拍了拍,“你这是什么表情,见鬼了吗?” “我来。”傅云濯见不得他姐伺候别人,急忙抢过周岩山的手臂抗在自己肩头,并回头冲另一人点点头。 周岩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关池背对他们站在不远处,手中拎着一把枪,身形瘦削却站姿挺拔。他戒备地侧头看着对面,确认附近没人后冲他们招招手,冷静地开口说道: “走。” 第95章 计划 周岩山推开傅云濯,按着自己吐得发疼的胃,弓着背朝反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去?”傅云淇伸手拦住他。 “拿烟。”周岩山木然答道,绕过她的手臂继续迈步。 傅云淇一脸诧异,这种生死关头去拿烟吗,多大瘾啊? “傅云濯,”关池突然开口唤道,“带周岩山走。” “好。” 十四岁的傅云濯对救命恩人的话言听计从。 刚才若非关池及时将他和傅云淇按倒在地,那两枪至少得有一枪落他们身上。而关池在扑倒他俩躲过子弹后,几乎转眼就窜上了屋顶,将藏身在上面的枪手击昏过去,整个过程没超过五秒。 傅云濯对关池的身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利落干净没一点多余动作。如此情急之下依旧思路清晰判断准确,能瞬间吸引对方注意力,并在对方开第三枪之前将人打昏。他明明可以直接开枪,但他选择了相对更费时间的拳头。 天下没任何业师愿和人命因果扯上关系,出手尽量留活口是基本原则,但这种非生即死的局面还能这么冷静地权衡利弊,傅云濯自认做不到。 傅云濯沉下重心,眯眼去看周岩山步履规律,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上满是严肃认真。 对方是人间道业师家族排名第一的周家人,并以快、狠、准着称,以他的实力可能很难制服周岩山。但既然关池叫他动手,他就试试。 傅云淇看了看关池,又看看她的傻弟弟,一时不知该不该提醒他此时的周岩山可能不需要他这么严阵以待。关池所谓的“带走”,应该就是字面意思的带着一起走。 傅云濯看准时机,踏步上前迅速探手去扣向周岩山的手腕,并做好对方闪躲或格挡的准备,甚至预测了可能的闪躲方向准备好下一击。 “……”他掌中一实,竟抓住了。 傅云濯抬头看了看周岩山,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像只做好了万全准备的猫,然后用尽全力逮住了死耗子。 ——行,那走。 一米六出头的傅云濯拉着接近一米九的周岩山,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只不过眼下傅家姐弟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 关池倒是注意到了,然而也只是注意到而已,他并不在乎。 此时的周岩山带着自虐式的逆来顺受,深陷自我厌恶和自责的深渊爬不出来,于是产生被“惩戒”的心理需求。渴望被惩罚、被怨恨,渴望有人能使他失衡的价值观重归平衡,那就是让他付出应付的代价。 ——傅家姐弟只以为他身心受创,而关池却知道他的颓丧是这一路走来不断叠加的结果,叶方秋那句话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岩山很能忍,也很能装,他想藏的情绪很少会藏不住。关池确认他心态失衡也不过在那条漆黑的山洞地道中,然而他不在乎周岩山什么心态。 他的世界空无一物的时候,自己怎样都行;他的世界出现目标的时候,别人怎样都行。 叶方秋不信他,他就做到让她信。至于周岩山,相识一场,能救便顺手救了。他要真不想活,也随他。 他们一行四人就这样时躲时行,借屋舍栅栏的掩护前往关押傅家家主傅红绫的地方。 据傅云濯说,傅红绫被关在东面那间背靠水井的屋舍。他逃跑三次,每次都还没靠近那间屋舍就被发现了。 “难怪关池那么容易就救我们出来了,因为我们无关紧要。只要老妈在他们手上,我们就只有乖乖听话。”傅云淇沉着脸低声说道。 关池扯了扯傅云淇的袖子,示意她先进身旁的空屋。 这里的屋舍大同小异,分木屋和砖房两种。修建得略显粗糙,墙面为建材本色,连磨平处理都没做,不太讲究的话也能住人。横竖这里无风无雨,对屋子坚固和密闭程度都没什么要求。 四人进屋后立即将屋门关严实,然后蹲下身抵在门背后。 眼下傅家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三个区域看管,分散并不远,一边有点动静另两边听得清清楚楚。然而那些雇佣兵应该被下了死命令,无论其他区域发生任何事,都禁止离开自己看守的区域,保证自己这方人质没有离开就行。 “东面雇佣兵十人,引不开,一靠近就会鸣枪驱逐,但并不追赶。西、北、南三方各三人看守,一样引不开。家主在东,其他傅家人分散在另三方。还有五个巡逻走动的雇佣兵,刚才我处理掉了。” 关池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取过屋中水壶里的水,沾湿手指在地上画了大致方位。 “凯翼和叶方秋正在找我们。目前能四下移动的只有他们两个和新来的两个人间道业师。还有一个姓袁的光头,很可能是他们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坐镇东边不会轻易离开。以防万一,最好先限制住那四人的行动。然后把傅红绫救出来,之后再去救其他傅家人。” 说完,关池抬头看向傅云淇和傅云濯,等他们意见。 “为什么不是先救其他傅家人,我妈应该暂时没危险。而且她那边有十个人在看守,先把其他人救出来应该能帮不少忙。”傅云淇皱眉。 关池摇头,“傅家人不弱,人虽少,但也总比雇佣兵多。每一方都至少捆了二十多个傅家人,他们为何会被区区三人压制住?” 傅云淇一怔,犹豫说道:“因为枪?” “因为是老妈不让我们轻举妄动。”傅云濯小声说道,撇着嘴满脸委屈,“他们带走了周廷昱。” “那你还逃跑三次!”傅云淇捏住傅云濯的耳朵,然后用力一拧。 傅云濯不敢大叫,但疼,于是连忙求饶。 “周廷昱”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落入周岩山耳朵时烫得他呼吸都慢了,始终木然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像马上就要破碎的面具。 “傅红绫不出现,傅家人不会动的。”关池没有接关于周廷昱的话头,他眼角余光扫过周岩山,继续说道:“而有傅家人被囚,傅红绫很可能也不会动。” “相互制衡啊,那怎么办?”傅云淇垂下肩,白皙精致的小脸皱到一起,只差没带上哭腔。 “强行让傅红绫一人动起来,应该比让二十个傅家人动起来容易点。”关池蹙眉思索着,同时右手食指规律地轻敲手中的水壶,“或者同时……有点冒险,但效果可能更好。” “什么同时?”傅云濯睁大眼睛,满脸惊恐,“你不是想我们四个各去一方同时救人?” 关池一顿,抬头看了傅云濯一眼。极平静也极寡淡的一眼,甚至没什么情绪,但傅云濯瞬间脸红了——他知道自己犯蠢了。 傅云淇拍了拍傅云濯的肩,“弟啊,咱们确实是四个人,但能作为战力的只有两个。” 听见这话,傅云濯不干了,“我连半个都不算吗?!” “算啊,我也只能算半个。咱俩加起来算一个。”傅云濯指了指自己侧腹。 傅云濯这才想起她身上有伤,还不是小伤。他立马心疼起来,握住亲姐的手发誓道:“我会努力的,一定保护好姐姐!” 傅云淇笑了笑,抬手在他头顶囫囵摸了一圈,没当真。 关池屈指抵在自己下巴上,认真地说道:“你们两个去南边,我和周岩山去东边。” “周岩山也算吗?”傅云淇惊讶地说道:“东边可是十个持枪雇佣兵,防守重点啊。你带着他?” “那么,你和傅云濯谁能单独干掉三个雇佣兵?” 傅云淇顿时缩着肩膀不吭声了。要是没断两根肋骨,别说三个,十个她也敢试试。而现在的她连搞定三个都没太大把握。 至于傅云濯,说他算半个战力纯粹为照顾他自尊心,最多算四分之一个。他俩合力搞一把偷袭,打掉看守一方的三人还是有可能的。 而关池的实力,她摸不准。 没见过他真正动手,只刚才救下她和傅云濯时速度是极快的,其他看不出。周岩山此时只是状态不在线,并不是不具备能力。既然关池这么打算,想必有办法让周岩山动起来。 思及此,傅云淇不再犹豫,用力点点头。 “好,就这么办!” 第96章 瞬间移动 那条消失的因果线是最大的饵,也是他们的保命符。只要与此有关的信息还有更新的可能,周岩山和关池就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才是关池最大的仰仗,只不过没必要跟傅云淇说这么多。 离开那间小屋后,他们行路便再不像刚才那么小心翼翼。 不过转角走过两三座屋舍,身后便响起枪声。 现在有枪且能四下走动只有凯翼,叶方秋和她带来的两位人间道业师应该还没来得及准备枪支。 果然枪声过后就传来凯翼气急败坏的声音。 “谁再动一下,我让谁见阎王!” 凯翼原本整齐的金发已被汗水凝成一缕一缕,贴在前额和鬓边,脸色微红喘着粗气,看起来累得不轻。 关池一行四人顺势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缓缓转过身。 “你们几个真会给我找麻烦啊!”凯翼一手举枪对准他们,另一手拿出对讲机,“来两个人,姐弟俩在我这边,四点钟方向。” 在看见只有凯翼一个人时,傅云淇和傅云濯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并把举在耳侧的手放下了。 “叶方秋不在。”傅云淇说道,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 “那两个人间道业师也不在。”傅云濯跟了一句。 两人一同转头看向关池。 关池沉吟片刻,问:“能行?” 傅云濯用力点头。 关池拉住周岩山的手臂,脚下一转径自朝东边奔去。 “找死!”凯翼脸色铁青,双目一凝就要射击。 那两人移动极快,且不走直线,凯翼瞄准起来费了点时间。只这几秒钟时间,傅云濯的腿和傅云淇的拳已来到他身侧。 周岩山自从踩了一脚地狱道的门槛后,整个人都处于混沌麻木的状态。知道是非对错,也知道自己当下应该采取的最佳行动是什么,但行动力归零了。像大脑与身体脱节,彻底失去掌控力。 他想做,但做不到,或者说是他强行将自己的能力降低到了“什么都做不到”的状态。 尽管如此,他依旧对关池的移动速度产生了惊讶。 业师各项机动能力都优于普通人的平均值,素质绝佳的可以突破人类极限,甚至还会高出许多,比如他周岩山,然而这种情况极少见。大部分业师也只是能够着人类极限数据而已,比如不因和尚和叶方秋。 而关池在带着他这个累赘的情况下,竟能保持这样高的移动速度。 周岩山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可能在因果境里,他这速度是现实中可以出现的吗? 难怪那么多雇佣兵拿着枪都伤不到他。他并不是快过了枪子儿,而是快过了那些人的瞄准速度。这种连直角转向都毫不减速的移动方式,肉眼很难锁定。 关池自己就算了,问题是他现在还带着他呢! ——这就有点过分了。 “你到底……” 周岩山话未完,突然一道疾风从耳侧袭来,他下意识偏过头躲开,脸颊一道血口缓缓渗出鲜血。 定睛一看,身旁屋舍的砖墙上赫然插着一根小指粗细的钢针,似入墙极深,以至于砖混墙体都出现了裂痕,露在墙外的针尾悬挂一道狭长的冰蓝色流苏。 叶方秋缓缓走来,手中握着根一模一样的流苏钢针。 “娄先生对你下了诛杀令。”叶方秋神色冷然,眼中却带着点遗憾,“只要是娄先生想要的,我都会竭尽全力达成。只这一件我反对了,我忌惮周家的报复。他不信。本来他信不信我并不在乎,眼下你这丧家犬的样子,我觉得还是让他信的好,否则会以为我看男人的眼光这么差。” 周岩山挪了下脚,稍离开关池一点,然后缓声应道:“确实差。” 叶方秋顿了顿,似没料到他这个状态依旧能嘴欠,“看得出你求死心切了,成全你。” 话音未落,叶方秋已飞身而至,极速靠近的眼中只剩冰冷杀意。 周岩山没有躲。 似乎有一声轻叹划过耳际,周岩山不确定,那声音太小也太短,像不留痕迹的微风,拂过就消失了。 关池抬手,在叶方秋的钢针刺中周岩山心脏的前一瞬,朝她握着钢针的手腕上轻点一记。 那手腕立时便脱了力,手指一松,钢针在戳上周岩山胸口时便只剩一点惯性带来的冲击力,不过依旧刺破了皮肉。 “叶老师,”关池站在周岩山身前,抬手示意她先停一下,“周岩山的生死不重要,你原本也没有要他死的打算。现在又何必?” “娄先生要他死,他就得死。”叶方秋不理会他的示意,拔下墙上那根钢针与自己手中这根尾部一合,两根钢针赫然变成了一根两头尖的武器。 钢针在她手中飞快旋转起来,带起的气流直冲关池面门。 关池这才想起叶方秋是修罗道的,他竟然试图和修罗道的人讲道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修罗道人能对死忠对象说出反对的话,已是违背自己原则的事了。如今眼见自己违背原则也想保下来的人,宛如丧家之犬毫不惜命的模样,叶方秋看似平静的面孔下很可能火山都爆了。 关池想通这个关节,便不再白费口舌,反正本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叶方秋相信他有抹除因果线的可能,而接下来的事也需要叶方秋帮点小忙。 思及此,关池微沉下身,迎着叶方秋的攻击冲了过去。 “你他妈的周岩山,躲在孩子背后吗?”叶方秋肺都要气炸了,终于爆了粗口,“我竟然跟你这种人有过婚约……你给老子死!” 她脚下一旋,几乎在关池近身的瞬间就绕了过去。那根近一米长的钢针在她手中挥舞成圆形刀片,仿佛连空气都被切割出环状裂缝。 叶方秋因怒火而瞬间爆发的速度,超出关池预计的行动轨迹,导致他本该落在叶方秋肩颈处的手指落了空。 然而下一刻,关池再度出现她身前。 叶方秋悚然一惊,来不及变换攻击方向,只堪堪卸了几分力道。 关池交叉双手架住叶方秋握着钢针的手臂,右腿屈膝攻向她左侧腰腹,同时跨步挪动左脚,挡在她可能的移动方向。 被固定的手臂宛如被钳子夹住,一时竟挣脱不开。为避开腰腹处的攻击,最本能的动作是侧身让开。于是叶方秋的脚不自主地向自己右边挪了半步,而这半步刚好踩到了关池预估的位置上。 叶方秋顷刻间失衡向一边倒去,关池顺势翻转架着她手臂的双手,将她握着钢针的手腕反剪至后背,以膝抵在她后背制止她起身。 “抱歉,叶老师。” 关池的声音响起时,叶方秋的脖颈上已感到一道冰凉——是她的钢针。 叶方秋顿时大骇,冷汗瞬间渗出额头。她甚至没察觉自己的武器是何时到了关池手中,已经很多年没遇到一击便能制服她的人了。 诚然她小瞧了关池的实力,直接将后背露给他了。但他是绕到她身前完成的这一系列攻击和预判的,甚至不算偷袭。 他绕过来的速度是怎么回事,那是人类能达到的速度吗? 这种速度,一般叫瞬间移动。 第97章 讲武德 叶方秋此时满脸愕然、惊惧以及难以置信,想问的太多,以至于反而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关池弯下腰,靠近叶方秋耳侧幽幽说道: “许久前我曾暗示你,不要与虎谋皮。不论是没听懂还是执迷不悟,你终究没往心里去。既甘心俯首为其鹰犬爪牙,就做好分内事。把话传到,真假自有你主子断。如何?” 关池字句缓缓,语调堪称温柔,但凉意却随他每个吐字倾泻下来,顺着叶方秋的耳廓渗入耳道深处,又跟着血液来到她四肢百骸,连心脏都被冷得一颤。 她被钳着手臂压趴在地面,连回头都做不到。然而即便不看,她也知此时的关池是她前所未见的。像苏醒了另一种人格,彻底扔掉温吞和静的面具,一字一句都带着“逆我者死”的味道。 换做他人大约会被关池的气势镇住,然而叶方秋并非普通人,甚至比绝大部分业师都心智坚定且遇刚则刚。 她在他这番话中迅速冷静下来,心中惊骇退去,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输给这样一个半大小子未免太不像话了。 “呵,真是深藏不露……我看男人的眼光果然差,连你都没看准。”叶方秋冷笑一声,眼中锋芒一闪而过。 她猛地抬起未被钳制住的左手,反手抓住关池的衣领,一声怒吼将他从她背上扔了出去。 关池在空中悠然转了个身,落地时便见叶方秋已一跃而起退出几米远。 两人瞬间拉开距离,而叶方秋的钢针还在关池手中。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钢针,又看了看满脸兴奋等他攻击的叶方秋,脸上浮现一抹无奈。 ——修罗道的武疯子真多。 她压根儿没听他说话,就算听见也没往心里去。 叶方秋这德行倒让他想起一位故人,也是修罗道,也一样不曾好好听他讲话。 罢了,对付这种人,只能比谁武德充沛了。 十分钟后,叶方秋被关池绑着双手,一根绳牵着带往东边——傅红绫所在的方向。 周岩山沉默地看着两人打完这一场,既没阻止也没帮任何一方。他大脑混乱,甚至判断不出该帮谁,又做不到一走了之,于是只能这样木然看着。 一如叶方秋所言,他不该让关池步入周廷昱后尘,那么他就应该帮叶方秋制止关池。但关池眼下是在保护他,那么他似乎应该帮关池。 不止行动力,连思考能力都在急剧退化——意识到这一点后,周岩山突然产生一点疑惑。 ——他真的要就此沦为废物吗?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坦然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随波逐流应因果的所有安排。 娄易想做什么与他何干,关池想做什么又与他何干。叶方秋想杀他就让她杀,关池想救他就让他救。生死交出去,命运也交出去,这样会轻松很多。 周岩山缓步跟在关池和叶方秋身后,像只提线木偶,走得魂不守舍又身不由己。 “你拿着我的武器,而我空手,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叶方秋满脸不服,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闻言,关池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回头问道:“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这两根钢针,你怎么带上飞机的?” 叶方秋:“……” 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想到这种问题。 “直升机。” 关池点点头,原来如此。私人直升机出行,只要不是跨国旅程,安检程序会宽松很多,并且侧重在飞行资质的检查上,所以那些雇佣兵也是这么过来的。 姓娄的财力雄厚,连手下都能轻易调动直升机,看来这帮人获得了不少业师家族支持——抹除因果线的诱惑果然大。 “你要带我去哪?”叶方秋皱眉问道。 关池挑眉回头看她:“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件事吗?” “哦,在复盘刚才那场架。我还是觉得如果武器回到我手上,结果会不一样。”叶方秋目光坚定地迎向关池,只差没把“咱俩再打一次”写脸上。 “你和周岩山打过吗?”关池浅笑一记转移了话题,没理她几近明示的暗示。 叶方秋神色一冷,抿着唇不吭声了。 本已压下去的杀意再度被激了起来,她侧头瞥向周岩山,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糟蹋自己的眼睛。她竟为这么没用的东西忤逆了娄先生,真他妈人生污点。 叶方秋转头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修罗道向来慕强。曾经的强者一旦跌入谷底,就会被你们弃如敝履。”关池的声音缓缓响起,随他步伐一起落得不疾不徐,“不过,世事无常,你又怎知这不是让强者更强的一个劫呢?” 他唇边浮现温吞的笑,宛如世事洞明的智者,带着海纳百川的从容。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早就该应的劫,被他人强行挡下了,拖到今日才直面它,自然要偿点利息。”关池停下脚步,背对着周岩山和叶方秋说道:“因果律是天地法则,绝不会让人占半点便宜,也不会多讨你一分一毫。” 山石内部空间硕大,空气却是完全静止的,宛如被时间抛弃的一方沉寂世界,连说话的回音都因石壁距离太远而无法产生。 关池的声音轻缓,似乎在说因果公正,周岩山却莫名听出一点冷情无奈的味道,像个历尽沧桑而疲惫不堪的灵魂所发出的微弱喟叹。 这些话宛如细小的石子,一字字落入周岩山静如死水的心湖,寂然无声地沉入湖底。湖面却荡起清清浅浅的涟漪,一圈套一圈重叠着扩散出去,掀起微弱却久久无法平息的细碎水纹。 周岩山听懂了,他在说“但尽人事,莫问前程”。 先前在被软禁的木屋中,关池曾直白地说过这句话。当时他无心听,也不想听,满心满眼只落在自责与自卑中。况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对,不过是无能者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罢了。 既尽人事,为何不能求一个想要的前程? 现在关池回答了,因为天地六道只遵因果,不遂人愿。 周岩山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关池的背影,突然从那瘦削的肩背上看到些以往不曾注意过的东西。 ——是保持空无一物的重量。 没有因果线的人生是怎样的,周岩山从未细想过,只知道需要所有事都做到不亏不欠处处平衡,不讨人喜也不招人恶,存在但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你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叶方秋深深皱着眉,她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关池的沉重与他的能力和年龄完全不符。 明明要头脑有头脑要身手有身手,即便不愿在业师一行建功立业,活出一份精彩纷呈不过一念之间。天高海阔大好河山,他不去闯不去看,偏偏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一样。 行走于世却不入世,是有什么自虐的特殊癖好吗? 关池沉默片刻,抬脚继续往前走,幽幽甩出三个字。 “我闲的。” 叶方秋:“……” ——周岩山本人废了似乎也不打紧,反正都找到衣钵继承人了。 这关池气人的本事青出于蓝。 第98章 犹豫 之后一路关池都没再开口,社交能量仿佛用尽了,任叶方秋问天问地,他只管低头走路。 来到东边屋舍集中地附近,子弹比人先一步来到他们身边。 “砰砰——”两声枪响后,距离关池脚尖不足十公分的地方出现两个细小的土坑。尘土被低低地扬起,未够着鞋面就落下去了。 关池举枪将叶方秋推到前面,低头继续走。 “只挡个枪就算了,你该不会还想用我换傅红绫?”叶方秋虽沉着脸,却没做反抗,“劝你别有这种期待,不可能的。” “再说。”关池可有可无地说道,似累了,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我和这帮雇佣兵不对付。看在娄先生的面子上他们不会动我,但也仅限于此,不可能做更多让步。”叶方秋微抬下巴,语气冷傲。 “那就不换了。”关池低头走路,随口应道。 叶方秋:“……” 这么随便的吗,听起来不像交换人质,像买错了东西换个货。 关池挟持着叶方秋,来到一座守卫森严的屋舍院落前。门边靠着两个持枪的黄毛,眼神阴鸷地看着他们三人走过身边,并未阻止。 院中正对屋门的石阶上,坐着个披黑色外套的光头,头顶并不光滑,纵横交错着不少疤痕。那人身形粗壮彪悍,大马金刀地跨坐在石阶上抽烟。 其他雇佣兵没他显眼,但也个个透着狠劲儿,有的坐在屋顶,有的立在院墙边,还有在屋侧的柴火堆上闭目养神的。看着似乎没有严阵以待,若没有刚才那示警的两枪,还以为他们挺欢迎有人来访。 石阶上的光头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牙缝里咬着一根烟。在看见关池用枪顶着叶方秋来到他身前时,他嗤笑着伸出舌头,将齿间的烟卷进嘴里咀嚼起来。 “凯翼说你是个贪财的小骗子。怎么,他不肯给你钱?”兰斯特的舌头在嘴里搅合着烟丝,将烟丝挤在齿后要吐不吐的位置,说话时听起来像要吃人。 “确实没给。所以,周岩山我就带走了。”关池微笑,转身解开叶方秋手腕上捆着的绳子。 他这个举动,让叶方秋和兰斯特齐齐愣住,其他雇佣兵也都纷纷露出或意外或感兴趣的表情。 不管双方怎么不对付,叶方秋明面上都是他们的人。关池就这样轻易松开叶方秋的绳子,是连做戏的余地都不给她留了。 叶方秋沉默片刻,开口道:“还是绑着,我很难忍住不动手的。” “你随意。”关池丢下绳子,然后抬手一挥,将自己身上挂着的枪丢给站在一旁的周岩山,说道:“你也随意。” 周岩山没接,任枪掉在地上发出一记短暂而沉闷的声响。 他看向关池,发现对方并未看他一眼,是纯粹字面意义上的“随意”。他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可以战斗,也可以旁观。 ——原来不被期待,是这样的感觉。 周岩山二十八年的人生,首次体验到当“废物”的感觉。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脚边的那把枪上。 “有意思的小子……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兰斯特吐出口中凝成团块的烟丝,从靴子里掏出一把枪放在身侧的石阶上。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们离开傅家,然后找到周廷昱。方便的话,还想见见娄易。”关池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多,“不方便就不见了,改天也行。” 这一方天地大约从没像此刻这么安静过。 片刻后,一阵爆笑声响彻在这座巴掌大的院落上空,此起彼伏久久停不下来。 是几个听得懂中文的雇佣兵发出的笑声。他们在这连网络信号都没有的鬼地方闷了这么多天,难得有人说得出这么好笑的笑话。不笑够本,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乐子。 而听不懂中文几人的则急不可耐地问那几个笑得打颤的同僚,想知道这小子到底说了什么这么好笑。 唯有兰斯特没有笑。这些话实在太过荒谬,荒谬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于是他反而笑不出来。 他眯着眼认真打量起关池。 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脸庞白净清秀,身形也单薄瘦弱,手中的枪若换成一本书倒是更合适,然而他那双眼睛…… 从几天前初见,到现在与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对峙,那双眼始终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明显情绪。像被尘世洗了不知多少遍,只剩下随波逐流的沉寂和疲倦。 而这双眼中倒映出的人事物,仿佛都只过眼云烟,无足轻重到可以随风而逝,只是他弹指便破的一个个幻境,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价值。 兰斯特突然觉得不太妙。 他很少有觉得不妙的时候,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六年前在道格利司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他们被国际刑警追得差点喂鲨鱼。 兰斯特拿着枪站起身,目光锐利神色阴鸷,带着狠戾恫吓的气势一步步走近关池。带着金属扣的短靴踩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叶老师,若我做到了,带我见娄易如何?”关池侧目看向叶方秋,唇边浅浅勾起个弧度。 “包括我吗?”叶方秋眨眨眼,见关池疑惑地挑眉,叶方秋解释道:“你刚才说的需要离开傅家的人里面,包括我吗?” 关池瞬间无语了,这是还惦记着要跟他再打一架。早知叶方秋是这样的人,他何苦用如此麻烦的方式证明自己,直接揍趴她算了。 “行。”关池无奈道。 闻言,叶方秋咧嘴一笑,飞快退去墙边站着看戏。 单论身手,这院子里的废物不够关池发挥,但这些废物们有枪。业师只是身体机动能力比普通人的平均值高,并非刀枪不入,甚至弱些的业师连擅长搏击的普通人都打不过。 “叶女士,你究竟哪边的?”兰斯特已来到关池身前,一边问着叶方秋,一边举枪对准关池的太阳穴。 他一眼就看出叶方秋和这小子关系不一般。依他对她的了解,能这么乖乖被人绑着走过来挡枪子儿,只有一种可能,她自愿的。 这女人向来跟他们不对付,但人家有不对付的本钱,身手和胆量都不输他们。且娄易对她的信任,比对他们这些花钱来买的要深得多。 他和叶方秋曾多次在处事方式上产生冲突,娄易几乎次次无脑站在她那边,以至于他不得不对这女人忌惮三分。连这次对那两个姓周的下诛杀令,都因她的反对而变更成“不得在她面前杀周岩山”。 娄易对她,和对亲闺女差别不大了。而违背金主命令这种蠢事,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做的。 三个来捣乱的,两个都不能动,真他妈见活鬼了! 见兰斯特铁青着老脸,叶方秋心情大好地掏出一支烟,侧头点燃后缓缓吐出烟雾,学着关池的语气答道: “再说。” 情感上她还真不太想站他们这边,可惜。 叶方秋话音刚落下,兰斯特杀意已起。另两人不能杀,就算能,他十有八九也会先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才是最危险的。 “稍等。”关池抬手,手背抵在枪管下方,转头看向院门的方向。 明明枪口已对上了这小子的太阳穴,只需食指轻轻一按就能送他归西,兰斯特却怎样都压不下心底不停涌现的焦躁。 “等死的还有资格挑时间?” 兰斯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手拽起关池衣领另一手用枪死死抵在他太阳穴,恨不能直接捅进去似的。 他被关池的从容激怒。 明明生死只在他一念间,这人却丝毫不怕。这小子到底仗的什么?兰斯特想知道他这份自信从哪来,好奇又焦躁,两种情绪相互拉扯,以至于扣动扳机的动作多了一分犹豫。 只这一分犹豫,他永远失去了开枪的机会。 第99章 选择 没人看见关池是怎样移动的。从左还是右,转身还是横跳,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兰斯特身后的斜上方。 兰斯特尚未对眼前的人突然消失这件事作出反应,眼前便出现一只手臂。 那手臂从他的右边横伸过来,越过他的双眼,扣住他左侧脸颊。 下一秒,他似乎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几乎与此同时,他眼前的世界突然飞速旋转起来,像被人扯动了帷幕,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抽走了。 关池落地时,兰斯特甚至还是站着的。 “让你稍等,不听劝。”关池喃喃自语的声音打破一院寂静,却又好似让这座院落更寂静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离谱。没人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只叶方秋唇边叼着的烟缓缓落下些烟灰。 兰斯特的身子和脑袋呈现出扭曲的角度,明明伏趴着倒在地上,面部却是朝上的。他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疑惑,双眼茫然地看着漆黑的洞顶,到死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 这骇人的一幕不真实得像个幻觉,令在场所有人愣住了,宛如被施了定身术。然而这定身术的时效并不长,不过弹指间便枪声四起。 关池矮身半蹲在地,伸直了腿用脚尖尽可能地划出一个最大范围的圆圈。地上砂石尘土被他这一划,纷纷扬起弥散在空中,短暂遮挡了屋前和院中几名雇佣兵的视线。 趁砂石掩护的空档,关池两步跃上石阶,伸手攀着砖石屋檐,一脚踩踏在墙面上翻身便爬上了房顶。 屋顶上本坐着个人,在关池与兰斯特对峙时,那人下来凑近了看热闹。于是此时的屋顶成了整个小院唯一可能的藏身地。 若此时关池身上还带着枪,他居高临下应该能撑得久一点,可先前他将枪扔给周岩山防身了。现在即使窜上房顶也得不到远程压制的优势,不过片刻就会被跟着爬上去的人逼下来。 自己的老大在自己的地盘以及自己眼前被干掉,群情激愤下还有不长眼的去找叶方秋的麻烦,被叶方秋一拳送去会了周公。 这一拳虽然打出去了,但却打得微微有些发颤。叶方秋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渗汗,捏着滑腻一片。没想到关池做事如此狠辣,出手就要人命。这是一个高中生该有的胆识和决断力吗? 简直莫名其妙! 叶方秋突然有点生气,连她都不敢这么轻易就扯上人命因果。关池怎么敢! 最初以为他只是个在意平衡的普通学生,后来知道他是个身手不错的业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平静温和的面孔下,藏着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不过十来分钟,关池身上就见了血,虽不致命但到底影响速度。而那些冲杀上来的雇佣兵却一个没少,原因无他,关池没再下死手了。 靠在院墙边抽烟的叶方秋看得直皱眉。 杀一个和杀十个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沾了人命了,现在仁慈个什么劲儿,都弄死不就完了。还是年轻,斩草除根的道理都不懂。姑且不论眼下,为日后少些麻烦,在场这些人都不能活。 碍于立场,叶方秋无法出言提醒,于是目光瞥向周岩山。 只见周岩山的拳捏得死紧,牙根儿也咬得死紧,齿间不自觉地磨出声响。他身形微晃,似想做点什么,却终究只睁着酸胀泛红的眼静静看着。看关池在屋顶疲于应付不断冲上屋顶的杀手们,看他只做得到避开要害却顾不上手脚肩背。 叶方秋轻蔑地从鼻腔哼出一记冷笑。她甚至想现在就给娄先生去个电话,说周岩山已经废了,杀不杀都行。 至于关池,那条因果线说不定真是他的手笔。他身上的谜太多了,再多个强行抹除因果线的谜,似乎也挺合理的。思及此,叶方秋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兰斯特突然死亡,打乱了娄先生后续很多计划,已超出她独自处理的权限。 这就是关池要的,因为她不信他,于是他就做到不管她信不信都得将他的名字告诉娄易。这人真是,半点选择权不给她留。 叶方秋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打卫星电话。若娄易有兴趣一探究竟,她现在还能留他一条命。否则这些杀红了眼的雇佣兵,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把他生吞活剥了。 “砰砰——哒哒哒——” 一方小院,枪声紧锣密鼓地响着。唯有有人冲至关池身边,被迫开始肉搏的时候,枪声才会稍停歇片刻。 叶方秋趁着略消停的空档联络了娄易,而娄易听到这件事后却没明确表态,似乎已经对周岩山及其身边的人完全失去了兴趣。只一句“知道了”,就挂上了电话。 于是叶方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救下关池。这些人眼睁睁看着首领死在关池手上,若没有足够有力的理由,很难说服他们停手。而唯一能制止他们的只有娄易的指令,或者……更为强大的力量。 叶方秋的目光再次落在周岩山身上,看了片刻后终于忍无可忍,几步上前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她手背骨感分明,抽起人来会格外疼。 周岩山被她打得踉跄着退了两步,毫无血色的脸上顷刻间浮现几道清晰的红痕。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不要脸的?还是说,你觉得关池一人赤手空拳应付那十个持枪的白痴没问题?”叶方秋唇边浮现冷笑,然后故作遗憾地点头道:“也对,他确实撑了挺久了……看着让人怪心疼的,我这就去了结他。来,点上慢慢看。” 叶方秋摸出烟和打火机,塞进他衬衣口袋里,转身的瞬间,唇边笑意已凝成冰霜。 情感上她没把关池当敌人,但关池嚣张过头了。 虽然她很厌恶兰斯特,那是个唯利是图且粗俗不堪的小人。但再厌恶也是娄易选的人,就这样轻易被人弄死,和打娄易的脸没区别。 娄易想杀谁,想叫谁去杀,都行。但被人反杀,这种事她不能忍。既然娄易没说必须留关池一条命,那她就收了。 叶方秋右手轻挥,那根钢针从袖中滑出来。 她两步上前踏上屋前的石阶,一脚踩在阶上举枪射击的一个雇佣兵的肩头,在对方骂骂咧咧中一跃而起攀上了屋顶。 枪声停歇,叶方秋反手对着下方的雇佣兵屈指做了个两个手势。 ——支援,偷袭。 下方几人立即散开来,绕着屋舍寻找最佳射击点,然后蛰伏着等叶方秋给他们创造射击机会。 看见这个阵势,关池苦笑一记。 原本靠着群龙无首,这些人一盘散沙攻击混乱,他还能钻个空子寻机打昏几个。然而他们在发现只要靠近就会被他打昏后,便只在稍远的地方开枪了。 完全避开枪子儿实在太难,他拼尽全力也不过躲开要害,身上挂彩难免。没叶方秋的指挥,应付这些人自发的攻击已经让他捉襟见肘。现在叶方秋一来,他的生存机会立即降了大半。 ——除非他下死手,但他不想。 关池凝眉思索着,想另辟蹊径找一条既不用自己死,也不用叶方秋死的路。 “叶老师。” “别这么叫了,道德绑架对我没用。”叶方秋立即打断他的话,挥了挥手中攥着的钢针,“在你拧断兰斯特脖子的时候,就该想到你我之间不可能善了。你始终因果尽消。便是杀兰斯特,也选在他扣动扳机要取你性命的瞬间,于是你的反杀就成了他欲杀你的果。而你,依旧干干净净不留一丝因果。” 叶方秋垂下眼,语中透着无奈,她继续说道: “所以我现在若杀你,就只会被轮回判定为‘因’,然后在未来承担起杀你的‘果’……真是漂亮啊,关池。” “你在乎?”关池纳闷。 “有业师不在乎人命因果吗?”叶方秋也纳闷。 关池低头轻笑一声,“娄易啊。” 叶方秋一怔,确实。 “你跟着娄易这么多年,竟没被他影响吗?看来你对他的崇敬之心,也不过如此。”关池浅笑着,扯下上衣下边沿破损的布料,用嘴咬着简单包扎了一下被子弹擦过的手臂。 叶方秋眼中厉色乍现,将手中钢针平举向前,缓步朝关池走去。 “现在激怒我,可不是个好选择。” 第100章 本能 屋顶平整,但也不过两百平不到的面积,要躲过下方虎视眈眈的雇佣兵的枪口,关池能移动的范围就非常有限了。 而叶方秋的钢针比普通武器更长,攻击范围也更广。她为避免自己担上杀人主因,也为避免下面那些白痴误伤,她始终将攻击重点放在将关池逼入他们的射程范围上,而非直接取关池性命。 不过几下交锋,关池便对明白了她的盘算。 叶方秋不是兰斯特,不可能给他留那么长的空档做反杀准备。万一时机卡不好,杀叶方秋的因果线他就得一直背着了,这对关池来说是比死还难以接受的事。 不能杀叶方秋,也不想被人杀。如此窄小的范围也做不到制伏叶方秋,甚至连避开要害都有些困难。关池一时想不到破局之法,只得寄希望于傅家姐弟能在他撑不住前搞定被软禁的傅家人。 于是他的目光便时不时瞥向南边。 “与我单挑,负伤的情况下还有余力惦记其他。”叶方秋露出赞赏的笑,一记横扫攻向关池腰腹,“你值得我背条人命因果线。” 此言一出,叶方秋的攻击陡然猛烈起来,不再以逼退他为目标,而是招招朝他要害招呼。 关池闷哼一声,转身避让时没跟上她突然加速的一击,左肩被钢针刺穿。血花飞溅后,鲜红汩汩顺着被洞穿的伤口涌出,顷刻染红半身衣衫。 叶方秋没有拔出钢针,反而顺势借一刺之力将关池向屋顶边沿顶去。她紧握钢针尾部的手几乎已触到关池肩头。 关池一时痛得脸色惨白,却依旧在退了两步后硬顶着她的力道稳住了身形。不能再退了,再退会进入下方枪手的视线。 见关池咬牙忍痛止住了后撤的步伐,叶方秋眼中杀意更浓。并非因恨而起杀意,而是因欣赏。像看见能不断打破她预期,带来惊喜的猎物,让她打从心底想将眼前的人撕烂碾碎。 “……你真是太优秀了,关池。” 叶方秋露出嗜血的笑,另一手用力抵在深深埋入关池肩头的钢针尾部,几乎要将钢针握柄都刺进去。她本可以用另一根钢针直接了结他,但她没这么做,因为被关池的韧性激出了好胜心。 他不想退,她偏要他退! 关池紧咬牙根,一手紧握叶方秋手腕,另一手猛地拽向她衣领,同时后仰了上半身抬脚将叶方秋踢了出去。 钢针被翘起一个上扬的角度,斜着拔了出去。关池眼前黑了一瞬,他知道叶方秋不可能乖乖被他甩出去而不做反击。凭着直觉就地一滚,关池再度回到屋顶正中间,而他原本仰卧的地方赫然插着一根钢针。 额上冷汗顺着眉梢滑落,关池没功夫擦汗。他视野恢复清明时,叶方秋已再度来到他眼前,以及那根依旧裹着血珠的钢针。 周岩山看不到这些,房上两人的动作始终卡在四方视线的死角。偶尔露出一点衣角,也不过一闪而逝甚至来不及看清是谁,但他看得见血花。 那时不时飞溅出来的,洒落在屋前石阶上的几点鲜红,在檐前的昏黄灯光下竟刺得他双目生疼。 那自然是关池的血。 关池本身形灵活,擅快速移动闪避对手攻击,而那窄小的活动范围可以说克死了他擅长的路子。况且他赤手空拳,这种空间更难应付拥有双手武器的叶方秋。 这一切本与关池无关。 是他强行将关池拉入局,和周廷昱一样。无论眼下关池的动机是什么,最初的最初,起因都在他。 “话别说太早。能不能救能不能阻,都得等到了傅家再下定论。” ——周岩山突然想起山洞中和关池说过的话,他唇边荡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在可以下定论了。 “我做过的事我认,如果不打算担这因果,我何必来钻山洞。” ——打算担,但已经晚了,他没想到其实自己早就担不起了。 “你呢,你是为什么来的?为傅家、为周廷昱,还是为娄易?你有打算担你这份因吗?” ——关池担了,且担得生死不计。他在他眼前救下了差点丧命的傅家姐弟,他说要找到周廷昱,要把这些人赶出傅家,他说要见娄易。 周岩山知道,关池真正想做的其实只有最后一桩,前面那些都是他该做又没能做到的事。关池担过去了,担得那么理所当然,一点犹豫都没有。仿佛他本就该这么担着,可是凭什么? 他这些大言不惭的质问,如今化作回旋镖,全部扎在他自己身上了,仿佛刺穿了心肺,每一记呼吸都带着干冷的疼。 叶方秋说得对,他确实脸都不要了。让一个半大孩子挡在他身前,替他担下本该他来担的责。 周岩山那双沉寂木然的眼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像在等着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知道应该有个东西能让他动起来。 只是,该是什么呢? 什么东西能让他的身体脱离大脑的控制,仅依靠本能就动起来呢? “周岩山!” 关池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打破雾夜的迷咒,惊得周岩山浑身一颤。 他终于被叶方秋挑下屋顶,失衡地朝着下方的枪口掉落下去。 ——啊,原来是这个。 枪声响起的瞬间,周岩山一脚踢起先前关池扔在地上的枪。 枪柄重重击向石阶前站着的雇佣兵的膝盖弯,那人一声惊叫后矮身跪了下去。枪口失了准头,子弹擦过关池头顶扫上了屋檐,差点将跟着追来的叶方秋打个对穿。 “你他妈的,瞄不准就别开枪!”叶方秋气得大骂。 这一枪不仅没打中关池,还逼退了她的追击。 周岩山趁着石阶前的人还没站稳,一脚踏着他头顶跃上了石阶,双手一伸接住掉下来的关池。 止不住的冲力令他裹着关池一起砸向屋门。 木门老旧,门上挂着的粗大锁链防开门不防破门。而那门显然没有结实到能挡住周岩山这极速一冲的力道,两扇木门顿时轰然朝内倒了下去。 烟尘四起时,候在其他方向的雇佣兵已围拢过来,纷纷举枪对准了门口,却面面相觑迟迟没有开枪。 他们不敢开枪,因为那洞开的屋门内,有傅家家主傅红绫。 若傅红绫死了,他们就失去了安全离开这里的最大底牌,外面那些傅家人能把他们活活撕了。 第101章 闹一场 枪声停下来,骂声紧跟着响起。 尽管语言不太统一,但在骂人上似乎没什么交流障碍,连周岩山都听懂了,并且隐约听见他们在用对讲机呼叫凯翼。 屋中桌椅被滚进来的周岩山和关池撞翻在地,桌上水杯茶壶掉在地上相继发出碎裂的脆响,连桌腿都被撞断两条。 关池先摔进门,快撞上床沿时被人一脚抵在后背,制止了他的冲势。而后冲进来的周岩山就没这运气了,一头顶上床头柜将柜子上的台灯书册全部震了下来。他按着自己后脑勺半晌没爬起身。 同样爬不起来的还有关池,他被周岩山这么一推又一滚,浑身的伤口都像在油锅里涮了一遍,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连喘气都得尽量放缓,仿佛一个重点的呼吸就能令他疼晕过去。 傅红绫手中端着挽救回来的一碗茶,盘腿坐回床沿,目光在地上两个年轻人身上扫了几遭,然后伸腿踢了踢周岩山的肩。 “周家小子?” 周岩山僵住,原本被撞得嗡鸣不止的脑袋,在傅红绫这一问下顿时安静了。 虽未得到回答,但傅红绫看他那臊眉搭眼的模样就已经有了答案。她冷笑一声侧目看向蜷缩在地的关池,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几乎全是血。看起来没有致命伤,但这个出血量一样能死人。 傅红绫撑着下巴打量关池片刻,问道:“你是谁?” 关池没动弹,依旧缩在地上缓解身上的疼痛,“傅云淇和傅云濯去救其他傅家人,很快会过来。” 傅红绫脸色一变,“不行。周廷昱还在他们手上!” 她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放下茶碗,径自朝屋门奔去。 “闹一场,引出娄易,弄死他。”关池翻身仰躺在地上,垂着眸面色平静。若非声音有些暗哑虚弱,仅从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出这一身血是他的。 听见这话,傅红绫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看向地上的周岩山,神色怔怔。 “你们知道周廷昱在哪,否则你们怎么敢这么闹……” 周岩山沉默着,唇边抿出一条硬直的线。 傅红绫垂下手,任茶碗掉落在地板,碎入一地狼藉中。 终究还是没护住那孩子——傅红绫鼻子发酸,扭过头强忍悲痛,好半晌没说话。名为师徒,她却一直将周廷昱视作半子。儿时的傅云淇和傅云濯都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也将那两个小的照顾得很好。 他从没让她失望过,除了这次。 明明已经看到他身上的因果线有死劫,她为什么不拦着他,她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 “师父,放心,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我很快回来。” 这是周廷昱对她说的最后的话,唇边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握着她手腕的掌心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老茧,又硬又扎。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是个又漂亮又勇敢的姑娘,以后有机会就带来给她看。 以后有机会就—— 傅红绫终究没忍住眼泪,年过半百,最痛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是你周家人,你带他回去。”傅红绫哑声说道。 周岩山并无多余的话,没有道歉,也没有宽慰,只应了个“好”字。 “既如此,就狠狠闹他一场!” 傅红绫发了狠,两脚将倒在地上的两块门板踢了出去。 门板竖着飞出门,砸在屋门前的石阶上,将围拢在门前的几个雇佣兵拍了个正着。 惊叫怒骂声伴随门板破碎断裂的声音一同响起,掩盖了叶方秋低头点烟的声音。 与关池的争斗她并非毫发无伤,只是没流血。她左手腕脱臼,右腿膝盖骨也错位了。关池赤手空拳,用的全是巧劲儿,稍不留神就是伤筋动骨。她第一次应付这么棘手的路子,阴损得防不胜防。 此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叶方秋叼着烟愣了片刻,然后猛地回头看向身后门户洞开的砖瓦房。 原来关池想等的是这个。 像为傅红菱的出现做的准备,五、六十的傅家青壮年已来到在这座小院附近。他们纷纷爬上院墙,踢开院门,有的甚至直接从墙外爬上屋顶,又从屋顶上跳入院中。 “妈!”傅云淇的声音从院门边传来,带着急切和紧张。 傅云濯慢她一步进入院中,身旁是蜂拥而至的傅家人。他们各个脸上带着愤恨不甘,仿佛只一个指令,他们就能将院中这些持枪的入侵者就地正法。 此时,傅红绫已傲然昂首站在石阶之上。头发花白却整齐,一身玄色练功服将这位年过半百的妇人衬得精神矍铄,丝毫没有被囚好几日的狼狈。只那双微红的眼,显示出不久前曾情绪异样。 关池和周岩山站在她身侧,一同居高临下看着院中人。 “周家小子,看在你这一路也不容易的份儿上,我姑且绕你一回。若你替周廷昱把仇报了,你连累傅家的事我既往不咎,否则叫你家老太爷过来给我磕头赔罪。”傅红菱眯起眼打量着院中诸人的,目光在院墙边的叶方秋身上多停了几秒。 周岩山依旧没有更多表示,只神色阴鸷地点一下头。 关池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他按着肩上被钢针洞穿的伤口退后两步,背靠门侧的砖壁缓缓坐下去。其实他早就看不清了,从屋顶摔下又被周岩山推着撞了一记门。这之后视线就开始模糊,身上也阵阵发冷。 能撬动傅家人,激活周岩山,救出傅红绫,只这点代价不算太亏。只是还不够,距离他要的结果……但他有点累了,傅家人各个擅武,眼下当是已撤走了老弱病残,来支援的都是青壮年,应该不需要他动弹。 关池垂下头缓缓闭眼,耳畔是嘶吼喊打声,偶有枪声响起,也有惨叫痛呼和讨饶的声音。 他好像忽略了什么事,关池眉间轻蹙,脑海闪现他来到这里后的所有画面。有不对劲的地方,刚才电光火石间的念起念灭,他没抓住。 他们是奉娄易之命来这里报复的,目的是杀掉周廷昱和周岩山。因为刺杀行动失败了,所以联络他以重酬交换将周岩山骗到这里。 暂时不杀他,是为了从周岩山这里榨出更多有关那条消失的因果线的消息,着说得通,但没理由继续关着傅家人。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将周岩山带走,像对付周廷昱一样。 兰斯特死了,叶方秋在跟傅红绫战斗,周岩山和傅家人在对付其他持枪的雇佣兵。 ——凯翼呢? 关池猛地睁开眼。 第102章 阴魂不散 突然一阵轰鸣声响起,大地剧烈颤动起来,侧方不远处的灰色山壁从上到下炸裂开来。紧贴山壁的钢筋铁架被炸得扭曲断裂,随滚落的石块一起掉下,砸在地上发出杂乱沉闷的声响。 地动山摇中,所有人都踉跄着难以站稳,反应快些的立即钻到树下或屋檐下躲藏起来,生怕碎裂坠落的山石砸到自己。 那些被五花大绑的雇佣兵们也一脸惊恐,虫子般蜷缩在地上试图往有遮挡的地方爬。被砸个一命呜呼还好,万一只砸半残就太惨。 叶方秋原本被傅红绫和周岩山联手压制,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只剩逃窜躲避尽力不被擒的份儿。现在变故一起,她立即趁傅红绫分神之际给了她腰腹一击。 眼尖钢针即将贯穿傅红绫侧腹,周岩山挥出的右拳顺势转了方向,手掌打开在最后一刻插入钢针和傅红绫腰腹之间。那钢针在刺穿他手掌后力度大减,只堪堪刺破傅红绫的皮肉,未伤脏腑。 叶方秋弃了钢针快速后退,唇边一抹冷笑。 “后会有期,如果你没死在这里的话。” 她转身两步跃上院墙,手一撑便翻了出去。 周岩山拔掉掌中的钢针,皱眉看向她离开的方向,问:“那边有什么?” 傅红绫捂着被刺伤的腹部,痛得直皱眉。毕竟上了年纪,且多年不曾和人真刀真枪干过,被关了几天手脚都不灵便了,现在只一点皮肉伤都痛得她直不起腰。若非刚才周岩山帮她挡一记,此刻她可能已经横着了。 她缓了一阵才面带痛苦地答道:“天梯。” “妈,没事?”傅云淇急匆匆奔来,拉着傅红绫胳膊紧张地问道。 傅红绫摆摆手,继续道:“能直通山顶,运送物资用。” “他们要炸山。”周岩山顷刻间明白对方的意图,他立即冲最靠近院墙的傅家人喊道:“拦住叶方秋!” 那边几人正抱头人蹲在院墙下,借一点翘起的墙檐躲避头顶零散掉落的山石碎渣,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叶方秋”是谁。 “傅家主。”周岩山转头看向傅红绫,神色急切。 “你去。”傅红绫打断他的话,握着傅云淇的手说道,“我的家人我自会安排。别忘了你的承诺。” 周岩山顿了顿,脚下一转朝着叶方秋离开的方向追去。 傅红绫硬撑着直起腰,按住傅云淇的手,“走,叫上你弟,尽快带大家走地道离开这里。地道在山石另半边,不会炸到那里。” “这几个怎么办?”傅云淇用下巴指了指那些雇佣兵。 “自己埋的炸药自己吃!”傅红绫没好气。 有道理,傅云淇立即奔走起来,大声疾呼着叫人从地道离开。 山石崩塌仍在继续,只不像爆炸初期滚落那么多巨石,但山体已有明显倾斜。少了一方钢筋支架,被挖去大半的山体撑不住上方实体山顶的重量,整个坍塌下来是迟早的事,至少被挖空的这部分是肯定保不住了。 周岩山的速度很快,顷刻间便追出几百米的距离。可叶方秋也不慢,且她先行一步,到底比他先够着天梯的脚踏板。 来到山壁前,叶方秋踏上那块被锁链紧紧固定住的厚重木板。木板宽大,方方正正足够十来个人落脚,放一辆手推车不成问题。 叶方秋回头,朝已追至几步之遥的周岩山比了个中指,然后龇牙一笑按动天梯电钮。 天梯越升越高,叶方秋坐在木板边沿俯视着依旧以冲刺的速度奔来的周岩山。在看见他丝毫没有减速的打算时,她的笑容淡了些。在看见他一脚踏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快速跳跃攀爬着继续向上移动时,叶方秋笑不出来了。 这东西类似古早电梯,上升速度很慢,但再慢也不会比临时找落脚点攀爬上行的周岩山慢。 她之所以笑不出来,是因为想起之前关池说过的话。 ——世事无常,你又怎知这不是让强者更强的一个劫呢? 眼前的周岩山有没有更强她不知道,但那双如枯井般死寂的双眼已恢复了些清明,脸上神色也不似刚才那般绝望迷茫。她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能影响到他六道归属,必然不是等闲事,很可能还不止一件。 当时他的因果线在人间道和地狱道之间晃过一遭,可见内心是经历了天崩地裂的沉重打击的。 不过短短半天,半天而已!他竟就能重新站起来,即便站得不如以前稳当,也足以让人叹一声不愧是周岩山,人间道业师第一人。 而他眼中,也终于再度有了她的影子,这不太好。 强者寂灭固然让人遗憾,当时会觉得不舍甚至想挽救。但当强者渡劫重生,并以自己为首战目标时,可就大大地不好了。 叶方秋拢了拢袖口,里面只剩一根钢针了。 她得在周岩山到达顶部洞口前将他打下去——叶方秋有种预感,如果今天不杀掉周岩山,日后他一定会成为娄易最大的敌人。 叶方秋神色阴沉,将最后一只钢针从袖中缓缓抽出。 又一阵爆炸声轰隆隆响起,山体巨震之下连带天梯都晃动不停。若非叶方秋始终紧紧抓着木板,这一下能直接把她抖下去。 她不禁在心里暗骂,竟然不等她出去就再度炸毁一方山体支撑,凯翼这是压根儿没想让她活着离开,等她出去她要卸他一条腿! 按之前计划,若傅家有大范围异动,则炸毁这座山将他们埋了。引爆第一方山体便是信号,所有人都要尽快通过天梯撤离。而停在对面山顶的直升机也会在第一次爆炸声响起后飞过来,待所有人上了直升机,才会继续引爆剩下三方支撑。 她已经是第一个上天梯的人,凯翼甚至连他团队的雇佣兵都不顾了,这么着急炸山……叶方秋猛地抬头看向头顶上方,上面一定有计划外的情况,否则凯翼不至于连他自己的手下也一起葬送掉。 天梯一边晃动一边如老牛拉破车般缓缓上升,在一阵迟钝的铁链哐啷声中终于来到山顶出口。 叶方秋没急着出去,而是先扔了块掉落在脚边的石头上去。见没什么动静,她才缓缓从洞口爬上去。 眼前是即将落山的夕阳、沾着雨露的青草、拂面而来的晚风,以及伏趴在地昏迷不醒的凯翼的脸。 叶方秋迎着落日沉沉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塌下肩膀,一时连手中的钢针都想扔了算了。 简直心累到极点。 “关池……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第103章 顺便 似刚下完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混了草木香的潮湿泥土味。还有隐约一丝血腥气,被晚风送往鼻尖后瞬间便散了,浅浅淡淡的。 在山洞中闷了这么久,陡然被新鲜通透的雨后山林气息包围,仿佛天灵盖都变干净了。 叶方秋盘膝坐在湿漉漉的山顶,几记深呼吸后平复了心跳的节奏。风衣早在这几场打斗中变得残破不堪,原本精致的妆容也花得狼狈。 “你究竟想怎样?”她将手中钢针噗一声插进身旁的草地里,开口似乎满是无奈,双眼却依旧有凌厉锋芒。 关池身旁放着两个被拆了引线的遥控器,他单膝屈起撑着手臂,另一条腿弯折着盘在身前,坐在昏迷的凯翼身旁,神色温和平静。 “明知故问。”他垂着眼轻声道。 “我已经把你的事告诉娄先生了。”叶方秋说道:“可他既没说要见你,也没说要杀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关池抬起眼看向叶方秋。 “代表他不信。”叶方秋微后仰,双手撑在地上耸肩歪头看着关池,“也正常,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有周廷昱这个前车之鉴,你再来同一招,娄先生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闻言,关池沉默片刻,继而摇头。 “不会。”关池低声道:“除非他有更接近目标的选择,否则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性。令他念兹在兹的东西,便是拿命去换一线希望他都愿意。你们修罗道的人一向坚定执着,为达目的不计代价,也不择手段。” 倒也是,叶方秋扬扬眉,有点意外关池对修罗道的人这么了解。 “总之,该传的话我都替你传了,能请你别再妨碍我了吗?我要杀周岩山,麻烦你当没看见。”叶方秋面带无辜,说得坦白而直接。 关池:“……” 是为了证明他说的对是,她立马坚定执着给他看。 “凯翼留下,其他你随意。”他又不是周岩山的爹,管得了他一世死活。 “你要凯翼干什么?”叶方秋挑眉不解。 “要他带路,去埋葬周廷昱的地方。”关池闭上眼休息,“顺便偿个命。” 叶方秋一鲠,这人是真的嚣张,太嚣张了! 偏她打从心底不讨厌他这么嚣张。真怪,若换个人在她面前说要她的人偿命,她必然认为这人是想重新投个胎。而面对关池,她竟觉得区区一个凯翼,他高兴就好。 ——这什么心态,为什么会这样!叶方秋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想法。 说起来,她从一开始就不讨厌关池。无论他作为她学生的身份还是同为业师的身份,甚至针锋相对欲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她都不讨厌他。 叶方秋低头轻笑起来,感性和理性果然差十万八千里,偏修罗道做事很少顾及理性。 ——算了,她确实喜欢这坚韧冷漠又嚣张孤勇的孩子,随他好了。 此时,空中传来螺旋桨极速旋转的阵阵嗡鸣声。 她拍拍裤腿站起身,抬头望向天空。待那架直升机飞至这座山的上空时,她抬起双手比了个“待命”的手势。 飞行员戴着防护墨镜,看见她给出的信号后一时没了主意,回头看向后座。 后排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双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搁在膝头的木质拐杖,冰冷的目光落在下方背对他坐着的年轻人的背影上,只听他缓声说道: “那就稍等。” 直升机缓缓上升,悬停在高空。 叶方秋放下手,转头问关池:“你怎么还不走?山体支撑已经被炸了两方,这片山头可是说塌就塌。” “等他醒,”关池轻声说道,“扛不动。” 叶方秋顿时一哂。 确实,凯翼虽算不上壮实 ,但身高摆在这,关池这身型想拖或扛都挺费劲,何况他肩上还有伤。 似没听见那直升机的动静,关池始终神色沉寂如古井无波。被螺旋桨扰乱的气流将关池的发吹拂起来,扫过他轻阖的眉眼。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一抹入骨倦意偶尔浮于眉梢。 她以为他在乎周岩山,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救得顺便,弃得也随意。 周遭一切于他似乎都是过耳不过心,入眼不入情。 人生八苦,世间七情,凡人六欲,在他身上都似淌过的河,根本看不出带来了什么或带走了什么,仅仅流过而已。 叶方秋盯着他看了半晌,莫名看出点难过来。可惜他没有因果线,否则她想尽办法也要找人将他的过往摸个通透。 究竟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如此像一个,死人。 叶方秋兀自想得出神,加上直升机声音颇大,周岩山从她身后的洞口爬出来的动静,她一点没听见。 周岩山本就不是什么磊落性子,二话不说抬手就攻了上去。 拳风来到耳侧,叶方秋才惊觉有人在自己身后,想挡想避都已来不及,这一击无论如何得硬扛。 电光火石间她手腕翻转,钢针随她动作瞬间掉了个方向朝后刺去。 周岩山已贴近她身后,便是看见她手腕动作也绝来不及躲开她的钢针,除非他放弃这一击。 只听沉闷的击打声和衣料被刺破的嘶啦声同时响起,叶方秋整个人被打得侧飞出去,而她手中的钢针则深深贯穿了周岩山侧腰。 他拔出腰际的钢针扔在地上,像毫无痛觉般追着叶方秋攻去。 而叶方秋在他全力一击下被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中根本站不稳脚。 论对身体的伤害性,必然是叶方秋这一刺来得伤害更大,但周岩山这一拳对她当下的状态造成的影响更难抵抗。 他对准她脑干所在的位置着力,一击便让她好半晌共济失调,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关池眯眼看着这一幕,然后微弯了一下嘴角,继续闭目养神。 周岩山一把掐住叶方秋的脖颈,将她狠狠按倒在地,对着她的脸便猛挥一拳。 那钢铁般的拳硬生生停在叶方秋鼻梁上方一公分处,她甚至感到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她没有闭上眼,反而恶狠狠地瞪向那拳的主人,满脸桀骜和不甘。 叶方秋和周岩山都喘着粗气,就这样对峙着僵持了片刻。 周岩山松开她的脖子站起身,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平复急促的呼吸。 而叶方秋也试图站起来,却因依旧处于天旋地转手脚不协调的状态,试了几次都站不稳,只得仰躺下去等紊乱的运动神经自行恢复。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周岩山。 难怪关池答应得如此爽快,他早知她不是周岩山的对手,哪怕是半残的周岩山。 螺旋桨的声音逐渐增大,那飞机缓缓降下高度。机门打开,一架悬梯从上面翻滚着垂落下来。 仰躺着的叶方秋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娄易的脸,她不确定。她现在视线模糊得厉害,手脚也不听使唤,就算悬梯递到她手中她都抓不稳。 又过了片刻,天梯所在的洞口探出两个脑袋。 是叶方秋带来的两个人间道业师,被傅家姐弟解救傅家人时揍晕了,再醒来时已是天地震动落石滚滚的当下,吓得他俩一路手脚并用惊险万分地上了天梯。其中一人还被山石砸中了腿,由另一人搀着爬出洞口。 “叶姐!”那两人连滚带爬来到叶方秋身旁,将她护在身后,怒目而视瞪着周岩山。 叶方秋要是出事,他俩不如不回去,被石头砸死在山洞里都算善终。 原本已偃旗息鼓的周岩山,被这两人的敌意一激顿时又起了战意。他缓缓站起身,目光阴沉隐带狠戾,朝着他们的方向迈出两步。 “带叶姐走!”未受伤的一人转头对身侧的同伴说道。 另一人腿上被山石砸得血肉模糊,本就无法再战斗,留下也没用。那人当机立断一手揽过叶方秋的腰,另一手用力抓住悬梯。 “走!”他拖着伤腿踩上悬梯,仰头高声对直升机喊道。 脚下离地越来越远,叶方秋下意识抬头看向直升机,悬梯晃动间她瞥见机舱内后座人的脸。 “娄先生……” 话音未落,周岩山和关池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第104章 渣男 直升机已快速上升到半空,远远超出一般人弹跳能够着的高度。 全力追赶直升机的两人未做任何交流,连眼神都没对上过。在看到直升机已去到靠一人之力无法触及的高度时,周岩山径直跃上一处高高凸起的巨石,站定后他右手屈臂握拳置于腰侧。 几乎在他刚摆好姿势的刹那,关池已一跃而起撑着他的肩高高跳至半空。 周岩山大吼一声用尽全力朝上挥出一拳,出拳的瞬间手型变换,化拳为掌,掌心刚好垫在关池的脚后跟。而关池借着他一垫之力顷刻间上升到更高的高度。 关池极力伸长的手臂,右手刚好触到悬梯最下方那根踏脚的钢管。 上方揽着叶方秋的人见关池竟然追了上来,一时惊讶到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这个距离,这个高度,竟然能靠一跃之力就够着了,这是什么怪物! 此时,叶方秋已恢复了些行动力。 她抬头望向头顶上机舱内的娄易,只见娄易也正透过窗户低头看着她。见她视线移过来,娄易略带沧桑的唇边浮现一抹浅笑。他冲她轻摇了摇头。 叶方秋懂了。 她低下头,从身旁同伴的后腰拔出匕首,在悬梯脚踏衔接钢丝软绳的地方搅了两圈,再用力一割。 下方悬梯顿时断了半边。关池脚下踩空,若非手抓得牢,这一下就得掉下去。眼见叶方秋的匕首已开始割另半边的钢丝软绳,关池神色一沉,眼中一抹厉色滑过。 他极力弯折身体,双腿屈膝并脚踩在已断了一边的悬梯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在另一边悬梯绳索也被割断之前奋力跃起。 叶方秋双目圆睁,惊讶得无以复加,眼见关池如弹簧般跳过她身侧,伸手向洞开的机舱门探去。 他竟敢! 叶方秋不服输的气性被激了起来,立时脚下一蹬松开绳索朝着关池的脚踝抓去。 站在她身侧的同伴顿时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赶紧伸长了手死死抓住她的脚。如此一延伸,叶方秋不要命地一抓之下,关池的脚踝还真被她抓住了。 关池心中一沉,立即抬头朝机舱看去。 瞬间的目光交错,他与娄易已完成一场交锋。两人眼中皆有试探和估量,娄易讳莫如深的眼中滑过一丝不解,似不明白这少年何以如此拼命。而关池的眼中则生出隐约惊异,似眼前的娄易与他想象的不同。 只听叶方秋一声冷笑,借自身重力这么一扯,硬生生将已经够着机舱门下沿的关池拽了下来。叶方秋顺势将关池甩了下去,不过自己也成了倒栽葱,被同伴提溜着脚踝悬之又悬地荡在空中。 这个高度摔下去,不死也半残。 被扔出弧线的关池斜着朝地面砸去,他当即翻转上身蜷起双腿,强行让自己转了个身,宛如一只从高空落下的猫。 然而他的体重比一只猫可大多了,随快速降低的高度而增加的坠地速度,让他很难安全着陆。关池眯起眼,屈起双手护住头颈,双腿蜷缩着护住胸腹。这样的落地姿势最易卸力,虽然容易四肢骨折,也总好过丧命。 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正快速朝自己下落的点位移动。 关池瞬间瞪大双眼,连忙撤去护在自己身前的手肘和双膝。 ——下一刻,他狠狠撞向朝他飞奔而来的周岩山的胸膛。 盖住他鼻尖的衣衫上有血腥味、汗味,还有被雨后潮气浸润过的泥土味。 周岩山接住关池后,被他的冲击力带着向后极速退去,后背重重砸在地面并摩擦着蹭出去好几米远,这才彻底停下来。 后背、手肘、尾椎,凡接触地面的地方都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仿佛被烧红的铁耙刮去一层皮肉似的,胸腹处也被撞出断裂般的痛,周岩山摊在地上一时没能动弹。 关池撑起身,抬手在他胸腹处探了探,确定没有骨折,这才略松一口气。不过那侧腰处被叶方秋刺穿的地方正在咕咕往外渗血,关池撕下他破烂不堪的衬衫袖子,团成一团按住伤口。 “太乱来了。”他坐在周岩山身旁无奈叹了一声。 刚才他若没有及时撤去防护自己要害的手腿,此时周岩山必定被他撞去投胎。 周岩山没答话,不知是不想说还是痛得没法开口。 直升机已彻底飞远,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夕阳沉下远山,天空已亮起几颗星,山间暮色渐浓。 “看见娄易了吗?”周岩山仰躺在地上哑声问道。 关池想了片刻,说道:“看了一眼,没看清因果线。” “娄易是修罗道的,你触不到他的因果线。”周岩山说道。 关池不置可否,低头看了看他的伤口,道:“走。” “去哪?” “找周廷昱。” 周岩山沉默片刻坐起身,身上的伤似乎都在那三个字响起时变得不痛了。 关池走在他身前,随口说道:“今天这位‘娄易’,和先前周廷昱见过的那位‘娄易’,不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周岩山抬眼看向他。 “猜的。”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周岩山略痛苦地皱起五官。 道心一崩一建,像经历一场精神层面的抽筋剥骨,用尽了他所有神志心力,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关池对于这类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 周岩山一手按住自己侧腰上的伤,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关池身后,哑着声音缓缓道: “不重要。真假都行,全杀了就是了。” 听见这话,关池停下脚步——到底还是和先前不同了,往日的周岩山绝说不出这样冷硬狠绝的话。 他微仰头望向苍山暮色中不甚明亮的几颗星,明灭间似有些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真的掉下来。 “可以啊,想做就去做。”关池轻笑一声说道,抬脚继续行路。 周岩山顿了顿,这话耳熟,他来之前才对周锦书说过类似的话。两人沉默着走出一段路,周岩山犹豫再三终于问出口。 “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认识我?” “算是。”关池随口应道。 答案给得太轻易,反而让人产生怀疑,周岩山一时拿不准他这三个字和那句‘猜的’是不是一个性质。 “什么时候?”周岩山追问。 关池顿了脚步,歪头想了想说道:“不记得了,很多年前的事了。” “怎么认识的?” 关池无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有人间道业师不认识周家下任家主吗?” 周岩山顿时一鲠,咬牙道:“我指的不是这种程度的认识。” “我对你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关池侧目瞥他一眼,眼中带着疏离冷淡。 这含霜带冰的眼神将周岩山拉回理智的现实。 他对关池其实同样一无所知,否则不至于被他耍得团团转。 这是关池刻意维系的距离,无论他们共同经历过什么,他最后都会回到他划下的分界线之后。并不针对具体的谁,关池的分界线针对的是整个世界。 临时的合作,短暂的利用,结束一桩事的同时也结束一段同行的关系,中间除了被改变的客观事实,不会留下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有没有人说你像渣男?”周岩山抬起头看向关池,语气坦诚地问道。 关池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诧异地回头“啊?”了一声。 “这世上能渣我的人还没出生。”周岩山越过他身侧向前走去,一边捂着疼痛不止的侧腰,一边哑着声音说道:“咱们走着瞧。” 关池眉头皱起来,看着周岩山有点狼狈又隐约倔强的背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叶方秋打坏了脑子。 第105章 走吧 直升飞机上,娄易的目光一直望着关池下落的方向,在看见周岩山冒死给他当肉垫时,眼中浮现一抹意外。 以为周岩山只在乎周家人,是他把他想狭隘了,还是这少年确实是特别的?没有因果线,在业师眼中确实很特别,但不至于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那就是你说的,自称能抹除因果线的孩子?”娄易用手杖点了点窗子。 闻言,叶方秋眉头一皱,生气地说道:“怎么是你,娄先生呢?” “这点小事不需要娄先生出面。” “把脸上的皮扒了,别恶心人。”叶方秋恶狠狠地说道,同时下意识摸了摸袖子。 那人瞥见她的动作,轻笑一声,“用完了?不容易啊,能让叶姐姐把保命的东西用这么干净,周岩山挺厉害。” 这人顶着娄易的脸,说话茶里茶气的,叶方秋每次看到这场景就恨不能自戳双目,或双耳。 她立即前倾了身子伸手去抠他脸皮。 手腕被握住,那人将她拽去一旁的座椅上坐下,还贴心地将安全带扯出来给她系上,并拿出湿巾替她擦去脸上的脏污泥垢。 “还不是为了让姐姐你高兴,我爱顶着这张老脸呢。”娄曲语带委屈,下手却轻柔,拿捏着力道没将她擦疼,“看到娄先生亲自来接你,一定开心坏了?” 叶方秋脸色阴沉,娄曲这人的恶毒向来包裹在无辜的表象下,有时甚至分不出他到底有心还是无意。像天生缺根弦,理解不了正常人喜怒爱恨的产生逻辑。看着茶,却茶得非常真心。 有病似的。 叶方秋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计较。 她和娄曲同为娄易的左膀右臂,相识也十几年了,若次次同他计较这种事,她可能活不过两年就得去喝孟婆汤。 几乎快忘了娄曲真正的样貌,每次不是浓妆艳抹就干脆顶着薄膜猪皮扮成别人的模样。他从小爱化妆,正经事一件不做,化妆术研究得出神入化。被家族嫌弃得快成透明人,他也不在乎。十来岁时被娄易带到身边教导,这才对业师修行有了一点概念——纯理论概念。 其实他的年龄应该比她大,但他就爱叫她姐姐,大约因为她更早跟着娄易的缘故。 “看,连化妆品都给你带过来了。我贴心不?”娄曲眯起眼睛笑,讨好地双手捧出化妆包。 “娄先生派你来的?”叶方秋不接茬,拿出镜子清理自己的脸。 娄曲双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叶方秋补妆,“嗯,叫我来接应你。顺便看一眼那位自称能消除因果线的小朋友。” “你打算怎么跟娄先生答复?”叶方秋清理了脸,开始往脸上拍化妆水。 “看到什么说什么。年轻、果断、不怕死、有气性,没因果线。”娄曲掰着指头数,“啊,周岩山似乎挺在乎他。他俩什么关系?” “周岩山新收的徒弟。”叶方秋做完基础护肤,摸出气垫粉底打底妆。 手法娴熟而迅速,顷刻间将脸上肤色不均衡的地方全统一了,只额头和下巴上因打斗造成的青紫红肿有点盖不住。她对着化妆镜皱眉,似不太满意。 “你前未婚夫挺怪的。一个周锦书做软肋还不够,还再加一个,是嫌自己命长吗?”娄曲从化妆包里拿出遮瑕笔和修容膏递给她。 “带得挺全乎啊。”叶方秋忍不住赞叹,接过来开始精细修容。 “必须啊,专业的好。”娄曲翻个白眼,“周岩山怎样不重要啦,我不是来杀他的,这次主要是接你回去。” 叶方秋微愣一记,下意识问道:“回哪?” “废话,回学校还用我亲自来接吗?”娄曲看不下去她的速度,拿起粉刷抬起她的脸,替她扫下颚的阴影。 “眼下实验到了关键节点,此时不宜和周家彻底结仇,一个周廷昱已够敲山震虎。那些胆敢和我们作对的业师得掂量掂量,连周家人都得死,自己是否有足够底气。等实验成功,别说区区周家,整个六道都在我们手上。” 叶方秋呆愣的时间更长了些,好半晌才开口道:“实验要成功了?” “哈哈哈……”娄曲突然低头笑出声,“笑死了,你知道吗?周廷昱白死了。傅家的傀术真的可以和因果线融合。这段时间为找到傅家村的位置,我发现傀术可以覆盖在因果线表面,达到防止其他业师窥探的目的。而这种‘覆盖’,在改变一些施术条件后,可以变成‘入侵’。” 叶方秋的呼吸滞了片刻,手心突然有点汗涔涔的。 ——娄曲是天才。在因果线和因果境的理论研究领域,几乎无人能与他比肩。若非受限于一道,他能把六道因果境全部摸个透。 这也是他在娄易心中无可替代的原因。 “而被‘入侵’后的因果线,上面记录的关键信息不会变,被改变的只有抵御外力的‘本质’。如此一来,彻底抹除因果线就很值得一试了。”娄曲顿了顿,压下兴奋的神色,“当然,用周家的寸劲震碎因果线是纯粹胡扯。还得再试试……用冰,或者火……或者直接吃掉?哈哈哈……” 叶方秋一把夺过他的化妆刷,拿起镜子一看,果然。 一旦娄曲进入自言自语模式,他手下正在干的事一定会搞砸。此时叶方秋的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眉毛也给涂成两条扫把,鼻影快打出直角的效果。 她怒不可遏地将化妆镜砸去娄曲脑袋上。 “嗷!破相了!”娄曲抱着脑袋哀嚎。 叶方秋只得再一次卸妆清理,重新折腾。 还真被关池说中了,娄易之所以对他不感兴趣,是因为有了更能接近目标的选择。实验若真能成功,别说关池很可能在胡说八道,就算是真的,娄易也绝不会选择关池这条不确定性更高的路了。 待关池和周岩山来到天梯出口时,原本倒在地上的凯翼已不见踪影,那位叶方秋带来的人间道业师也已离开。 “山下被火烧过的山谷中,往南最深处有一片黄栌花,像云雾一样一团团的。”关池半蹲在地上,手指剥开地上的草丛,观察脚印的方向,“周廷昱在那片花下。” “你去哪?”周岩山问道。 关池撑着膝盖站起身,“找到周廷昱后,你在那等我。” “你要去找凯翼,给周廷昱报仇,偿你引他入死劫的因果。”周岩山微低着头,声音沉而沙哑。 关池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其实周岩山很想和关池一起去,虽然他不知道周廷昱究竟死在谁手上,但既然关池不放过凯翼,那么周廷昱的死亡结果里,凯翼必然占据了主因。另一方面,他现在不想一个人待着,更不想一个人去挖周廷昱的尸体。 自我厌恶的余毒还在体内,稍有不慎就会毒发身亡。似乎应该求助,但这种‘应该’让他越发厌恶自己。 天色彻底暗下来,深秋的山林已没有虫鸣,只风过时带起枝叶的沙沙声偶尔响起。而这间歇的声响,将仿佛空无一人的雨后山林衬得越发森冷寂然。 周岩山独自站在原地,低着头额发半遮眉眼,目光落在脚边沾满雨水的草丛中。宛如被天地间的寒意包裹,他久久挪动不了脚步。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本已离开的关池折返回来,看见周岩山神色寂寂站得跟石雕似的。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抬手将自己头上的发拨去脑后。 林间风止时,周岩山听见关池的声音响起。 “走。” 第106章 失去 两人在林间快速移动着,不过片刻便追上了正在往山下狂奔的凯翼,和另一位人间道业师。 他们很清楚这座山被炸毁两方支撑的后果,于是趁着周岩山和关池追直升机悬梯的时候,麻溜跑路了。可怕的不是那师徒二人,而是这座摇摇欲坠随时崩塌的山。 关池心情很不好,在看见凯翼的背影后,追上前飞起一脚就踹向他后脑勺。 凯翼一心赶着下山,本就跑得心如擂鼓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听见身后有人追来。于是这一脚挨得结实,整个人被踹得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林地石块上。剧痛之下,他的视野整个被鲜血淹没了。 另一人看到凯翼被揍,脚下半点没停顿,甚至跑得更快了,眨眼就没了踪影。 周岩山走上前,将头晕眼花的凯翼扛在肩上,和关池一起离开了这座山。 焦黑的山谷深处,那片没有被烈火焚过的花海中不止有黄栌花,还有很多别的叫不上名字的花。夜色中看不出本色,而那一团团云朵似的形状却很显眼。以至于周岩山远远看见就放缓了脚步,走不动似的。 凯翼已经醒了,倒栽葱地被人这么扛着颠簸一个多小时,五脏六腑都快被颠移位了。不是没想过逃跑,只是觉得他反正要下山,与其和这两个煞神斗智斗勇浪费时间,不如等真正离开那座山了再行动。 然而刚到山脚下,他甚至还没想好怎样出其不意地挣脱钳制,侧腹已经被周岩山狠狠掼了一拳。加上先前的颠簸,一时痛得他直接呕吐出来。周岩山猜到了他的打算,于是提前断了他逃跑的念想。 来到黄栌花下,关池揪着凯翼的后脖领子将他拖到花海深处。 皎白如银的月色下,那边似乎躺着一个人。隐约看出是人形轮廓,四肢和躯体却扭曲成正常人类无法摆出的角度。似乎有血,黑暗中看不分明。若再靠近一些应该能看得更清楚,可他不敢。 他们竟连埋都没埋,就这样将尸体如垃圾一般随意地丢弃在荒野山林深处,任风吹雨打、鸟兽啃噬。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死法,也不是正常人类死亡时应该有的体面和尊严。 周岩山的心脏处宛如被人抡锤狠砸了一记,甚至听得见“咚”的一声巨响。巨响过后,周遭所有的声音好似都被屏蔽了。本已平复的心潮此时再度有翻涌而起的迹象,他心如擂鼓冷汗直冒,苍白的脸上却只一片死寂,仿佛被绝望淹没的雕像。 周岩山伫立在花海边,双脚重若千斤。他看着关池将凯翼拖行至那具扭曲的躯体旁,看着他低头和凯翼说了什么,看着凯翼跪地求饶。 眼中的世界是安静而缓慢的,他看得清关池发梢浮动的每个角度、唇角开阖的频率,看得清凯翼脸上的恐惧、手足无措的惊慌,他甚至看得清婆娑月影下晚风行过的痕迹。 只地上那个躯体,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周岩山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边滚至下颚,又顺着脖颈钻入脏污的衣领,呼吸随着这滴汗滚落而逐渐变得轻浅,像有人一点点抽走了氧气,一点点将他推入窒息的深渊。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看清眼前的画面。 关池刚才问清了周廷昱的死亡过程。 据凯翼说,周廷昱当时被那些业师带进因果境,之后就再没醒来过。他不过是把几乎断了气的周廷昱扔下了山崖罢了,这样可以伪装成不小心坠山而亡。 虽然这种荒野老林鲜少有人来,但周廷昱身份特殊,作为刑警队长,他的同事不会放任他失踪而不做调查。若极尽那些先进的调查手段,周廷昱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至于他身上的伤,都是坠山时撞击和被山里的动物啃咬后的结果,不是他弄的。他不过听令行事,一根手指都没伤害过周廷昱。 “你扔他下山时,他还没死,对?”关池在凯翼极力撇清自己关系时问道。 凯翼卡壳,本就被掐着脖子说话困难,此时更发不出声了。关池似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只沉吟着思考片刻,平静地说道: “好。直接原因,就负直接的责。” 他的拇指按上凯翼的颈动脉,五指收紧瞬间用力抠了进去。 凯翼布满血丝的双眼立即凸了出来,舌头伸在唇边带出满是着泡沫的血液。他大张着口,似想说什么,但被抠断了喉管和颈动脉,除了“咕咕”的吐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凯翼便双眼圆睁侧倒在地。 清冷皎洁的月光下,关池神色淡漠地甩去指尖的血,然后回头看向站在花海边的周岩山。 “你在干什么?” 周岩山睁开眼看向前方,目光却只敢落在关池身上,不敢往他脚边挪。 “过来。”关池说道。 周岩山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关池始终望着他,大有他不过去他也会抓他过去的架势。不知为何,他的本能告诉他此刻最好不要跟关池对着干。 他抬脚缓步上前,原本看不清的地方,随着距离的拉近而逐渐清晰起来。 那确实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而现在呈现的状态,明显只能用“尸体”去定义——双臂不自然地弯折着,一条腿膝盖以下的骨头裸露在外,另一只脚只连着一点皮肉,胸骨凹陷下去,腹部却肿胀着。 周廷昱的长相不似周家人,没有上挑的眼尾和眉梢,少了些许攻击性,进而显得温雅清俊。周锦书曾经还就此打趣,问他是不是三叔公捡来的,又不爱周家功法,又长得不像周家人。 那时周廷昱是如何回答的? 周岩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室阳光下,盘腿坐在茶几上的周廷昱轻飘飘丢出最后两张王炸,引的沙发上一张牌都没出的周锦书打着滚哀嚎大叫。 为何会在眼下,对着肤色青白惨淡,满身可怖血痕的周廷昱的尸体,想起那么久远以前的画面。周岩山不知道,只知道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幕,刺得他双目生疼,向朝眼睛里滴入噬骨辛辣的毒,每流逝一秒,都让当时的一室阳光变得越发刺目。 他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那具尸体旁,双目赤红却没有挪开目光,微颤的唇角抿出硬直的线条。 他知道关池为何一定要他过来看清楚。这是他铸的因,至少要承担亲眼见证果的痛。他没有资格躲在他身后当缩头乌龟,关池没让他独自面对已是仁慈。 “痛吗?”关池站在他身前,脚边两具尸体。 周岩山沉默着,以难以辨认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总算痛了。”关池抬脚将凯翼的尸体踢远一点,似眼角余光都不想看见这玩意儿,“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你过来吗?” “我的错。”周岩山声音沙哑得快听不出本音,鼻音浓重又低沉。 关池负手立在月光下,身形瘦削却站得腰背挺拔。明明已经一身伤,此刻却半点脆弱不显,反而站出一袭孤高冷硬的姿态。 “因为你不痛。”关池说道,“你的痛苦源于自责和对自己能力的否定。哪怕得知你父母因救你而死,你也只是痛于自责,而非失去。你不知道什么是失去。” 周岩山缓缓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迷茫。 “看。这是失去、是死别,是再也回不去的证明。”关池指着周廷昱的尸体,冷声说道:“你现在的痛与责任无关,只与你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周廷昱有关。你未来的所有时光,他都不会再出现——这是失去。你七岁时落下的课,如今周廷昱用生命给你补上了。” ——是啊,他这些天的痛苦归根结底源于自私和自负。 若周廷昱并非因这件事而死,而是死于他自己的案子,他还会这么痛苦吗?若他父母也并非为了救他而死,而是死于意外,他还会这么痛苦吗?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会。 会难过、遗憾、惋惜,但距离生离死别的痛,距离再也回不去的痛,还远得很。 周岩山长出一口气,缓缓低下头,一直极力压着的潮湿在此刻翻涌而上,几乎冲出眼眶。 “因果万千,没有哪个果是笃定了一定会发生的,否则要业师干什么?谁不是尽人事听天命。你过去的‘无所不能’不过是命好,别当真。”关池挽起自己的t恤袖子,蹲下身整理周廷昱的尸体,“哭够了就过来帮忙。” “没哭。”周岩山低着头嘟囔着,“见不到就见不到,有什么好哭的,我跟他又不熟。” 关池突然停下手下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挺爱哭的,熟不熟的死了你都要哭。” 周岩山抬起头,脸上确实没有眼泪,但眼眶红得像兔子。 “你做什么梦,我没哭过。”倒不是嘴硬,周岩山确实不记得自己因为谁死而哭过。毕竟连自己爹妈死他都不知道,而知道的时候已经时过境迁半点挤不出眼泪。 至于此刻,最多算有泪盈眶,没掉下来就不算。 第107章 曲终 周廷昱被暂时埋葬在那片黄栌花下。 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接他回去,然而就这样连口棺材都没有就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循味而来的野兽刨出来。 回到酒店,周岩山终还是拨通了他爷爷周瑞阳的电话,将周廷昱的事简单做了说明,并将后事托付给了三叔公,也就是周廷昱的爷爷。 他怂,没胆子直接和三叔公说,便在和他爷爷的电话中将这些一股脑安排了。 周瑞阳原本不想替他挡这个枪,吹胡子瞪眼地叫他立刻马上滚回去给三叔公解释清楚。 “林尽染和周长卿究竟怎么死的?” 听见周岩山这句话,周瑞阳的火气立马降了一半。 “我当年为什么没有这段记忆?” 另一半火气被接踵而至的一句彻底扑灭了,周瑞阳沉默片刻,清了清喉咙里的老痰,说道:“陈年往事不要再提。我这边查到些娄家的事,我先跟你透个底……” 娄家家主前些年跟人打架斗殴致人重伤,至今还在蹲班房。之后娄家一直没有新立家主。因上一任家主并非死了,只是在牢里。族里有大事需要决断时,依然可以通过探监来获得他的指令。 这些是明面上的消息,事务司那边就能查到。 而事实上娄家家主娄术已很多年没有插手过娄家事务,连此次事务司联合人间道业师调查修罗道的事,娄家都没有任何表示。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俨然一副旁观者的姿态。 而他们几个人间道的老家伙,在毫无阻力的情况下也只查到以娄易为首的近千业师,正在进行一项秘密实验。其实也算不上太秘密,毕竟他们想要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知道的只是实验方法和进程,以及实验基地在哪。 然而心知肚明没用,没有切实证据就无法展开围剿行动。 毕竟前往调查的都是人间道的,而对方六道都有。在他们调查的过程中,能查到的业师全都不是人间道,无法从因果线入手。要么他们中人间道本就少,要么就是刻意将人间道业师保护起来了。 不能说铩羽而归,但也确实收获不多。 “娄家现在是一个叫娄曲的青瓜蛋子说了算,一问三不知,连娄易都说不认识。我们这边又没修罗道的人,他爱怎么扯都行。”周瑞阳越说越气,“事务司那些王八羔子,也不知道搞个信得过的修罗道业师过来,就逮着咱人间道的羊毛薅!” “没办法,咱们人多。” 酒店卫生间,周岩山开着免提,昨天新买的手机放在深灰色的大理石洗手台上,对着墙上的镜子说道。 他语气听起来轻松,和往常一样略带轻佻和不羁,神色却木然冰冷,唇边虽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温度。他就这样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和他爷爷周瑞阳通电话。 他抬手抚上镜面,镜中人的五官和几天前办入住时没有任何不同,似瘦了些,但不明显。眉尾和眼角依旧微微上挑着,鼻梁上一道斜着拉上去的血口,脸颊上轻微红肿,下颌骨处也有一处青紫。明明是同样的五官,此时看去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少了几分傲气,消了些许锋芒,这张脸上原本的自信与锐气已尽数收了起来。留下的是原本没有的冷漠和寂寥,以及不易察觉的平静的疯狂。 “事务司接下来怎么打算?”周岩山一边问,一边拿起手边的弹簧匕首,对着镜子缓缓比划几下。 “继续查呗,能怎么着,至少要找到他们的实验室。现在六道报到事务司的失踪业师越来越多了,不排除有加入他们后与家里断了联系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失踪。”周瑞阳似乎在抽烟,一边说话一边发出嗒嗒的动静。 “这次叶方秋倒是带了两个人间道业师过来,但没机会碰他们的因果线。可惜。”周岩山平静地说道。 他一手拿起匕首,一手扯住自己头顶的发,沿着发根儿一下下削过去。随着嚓嚓声不断响起,瓷白的洗手池里快速落满一撮撮横七竖八的乌黑发茬。 “什么声儿,你干嘛呢?”周瑞阳在电话另一边问道。 “断三千烦恼丝。”周岩山扬起嘴角轻笑一声,眼中却半分笑意都没有。 “直说理发就可以了。”周瑞阳吐槽一句,然后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不跟你扯了,我得想想怎么查实验室地址。妈的,脖子以下都入土了还没个安生日子过。回头弄死那帮修罗道的孙子!” 周瑞阳骂骂咧咧挂了电话。 此时,周岩山头上的发已被他割得参差不齐。他放下刀,拿起一旁的电动剃须刀,慢慢将剩下的高矮不等的发茬剃平整。那剃须刀并不很贴合头皮的弧度,全部剃下来依旧留了层一毫米的发桩,看着和光头差别不大,只颜色深一些。 他洗完澡看了会儿电视,喝了两罐啤酒,抽了一支烟,然后给周锦书去了电话。 电话没人接,他点开微信调出周锦书的名字,拇指却悬在屏幕键盘上方久久落不下去。 房间没有开窗帘,只电视屏幕发出的光不停变换跳跃着。似乎正在转播一场足球赛,时不时爆发出的欢呼声,和解说员歇斯底里的高频喊叫声一起充斥在幽暗的房间。 他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输入,关掉微信界面,周岩山把手机扔在枕头边,躺下后将手臂搭在自己眼睛上。 电视中解说员的声音带着亢奋和激昂,语速极快地点评着每个球员的每个动作,以及球门前每个或惊险或精彩的瞬间。 ——热闹非凡。 周岩山就在这场冷寂的热闹中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他点开手机屏幕,周锦书没有联系他。大约她也和他一样,不知该怎样完成这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联络。 来时两手空空,并未带任何行李。周岩山昨天回到酒店便叫前台帮他下单了一身衣服和一个手机。他的手机在傅家地下村被人收走了。换下浴袍,将满是血的衣裤塞进垃圾袋,他拿着房卡出了门。 来到关池房门前,他敲了片刻却没人开门。 周岩山没有给关池打电话。在他看来,关池会立刻准备新手机的概率是零。毕竟连微信好友都只有一位的人,很难想象对手机有多大需求。 来到酒店大厅,周岩山办理退房时问了前台服务员,这才知道关池今天一早就退房离开了。 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这样走了——真没礼貌,周岩山不禁想到,但思及关池的性格,倒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关池清了自己和周廷昱之间的死生因果,引娄易出面的计划已告失败,如今确实没理由与他继续同行。 然而让周岩山意外的是,连周锦书都不告而别了。 他以为她还在华芜市的医院里,然而等他处理完那栋古董级的老宅的赔偿事宜,清理掉他们遗留的行李后,周锦书的主治医生说她两天前就出院了。 离开得悄无声息,宛如人间蒸发。 第108章 人散 离开栖梧市不过二十多天,再回来已物是人非。 抱着一线希望推开家门,入眼便是窗明几净的客厅。浅灰色哑光地砖纤尘不染,沙发上的靠垫整齐码放着,茶几上一摞杂志堆叠得方方正正,电视机上盖着遮灰的搭布。 周岩山放下行李箱,反手将门带上。身后传来清晰的“咔哒”一声,门锁弹进锁扣的声音原来如此清脆响亮,以前从未觉得。 玄关处没有鞋。鞋柜旁的伞架上,每一把伞都规矩地塞在防尘袋里,很久没人取用过。有家政阿姨定期打扫,无人居住的屋子干净得一点生活痕迹都没有。 周锦书果然没有回来。她三天前出院,如果回来过,哪怕只是回来拿一趟书包,家里都不会这么干净整齐。她向来长前手不长后手,不可能勤快地将每个房门都关上。 在去傅家村前就有预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这条路很可能没有他参与的余地。 周岩山尊重她的选择,彼时给钱也给得爽快洒脱。然而真到了人去楼空的当下,怅然若失的愁绪浓得快要压不住。 ——周廷昱死了,周锦书走了,关池也离开了。 周岩山来到沙发前坐下,从茶几下方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也不管电视机上的搭布还在。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听着电视里不知是什么的人声,深吸一口后抚着额头低声笑出来。 这些年想都不敢想能有光明正大在这屋子里抽烟的一天。 他垂眸看着指尖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一角视线,阳光下仿佛带了彩色的边。 周岩山静静看了那雾气半晌,唇边的笑逐渐带上一抹苦涩。 他屈指将烟折在掌心,然后双手用力一握,那燃了一半的烟便“嘶”一声熄灭了。 之后七天,周岩山一直泡在因果境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境。从华芜市回来的路上,他有意无意地碰过很多人的因果线,足够他扫荡七天都不带重复进同一个境的。 每天唯有将自己逼得精疲力尽才能入睡,否则便是走马灯似的过往画面在脑海不停翻涌。那些与周锦书,与周廷昱一起嬉笑怒骂的曾经,如今成为深深扎进心底的刺,一碰就痛。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七天后,那些因果线开启的因果境的时限过了。周岩山也终于在紧锣密鼓的战斗中,接受了关池说的“但尽人事,莫问前程”。所谓成长,大约就是要接受自己的力所不逮甚至无能为力。 世事纷繁难料,纵有一帆风顺也只是一时,其间还不知仗了多少他人的心软。从否认自我,到接受被否定的自我,周岩山用了七天时间。 至此,那些恍如隔世的前尘往事才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入他梦。 第八天,他收到周瑞阳的信息,问他要不要参加周廷昱的葬礼,参加扣1。 ——周岩山没理他。 已葬过周廷昱一次,没必要再葬第二次。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心性一直未稳于平静,便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周岩山不想再次出现因心态失衡而跨去别道的情况,能一巴掌拍醒他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他得靠自己。 临行前,周岩山去了一趟广凌二中,关池和叶方秋曾经待过的学校。 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月前关池就办了退学。不是请假,也不是休学,而是退学。他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 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关池来自福利院。 他想起叶方秋曾多次提及关池出身不好,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叫他一定认真准备高考。他以为只是家境问题,原来关池根本没有家。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心口闷得发慌。 他口口声声要替关池的人生兜底,实际上却对那孩子一无所知。关池有没有朋友,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吃什么东西。他不知道,甚至没打听过,也从没想过要打听。 学校为了保持和静安医院董事长的良好关系,给了周岩山一个地址和联系人——希望福利院,染红夏。 她是学校登记的关池的监护人,也是这所福利院的院长。在关池的退学申请上,有她的签名。 于是周岩山立即去了福利院。 校方服务周到,已提前帮他做了联络。待周岩山驱车赶到时,染红夏已站在福利院的白色铁门前等他。 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看起来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总带着笑。据她说,关池几年前就提过十七岁时要离开福利院。 “当时以为小孩子随口说的,没想到他真这个打算。按照福利院的规定,年满十六岁的孩子就可以自行离开了,只要有生活来源。”染红夏在前面领路,“这边走,他住在最里面那楼。” 染红夏带着周岩山穿过有儿童嬉闹玩耍的庭院,来到住宿区最靠院墙的那一栋。 乌瓦青砖,三层小楼看起来古朴而简陋,爬山虎占据半面墙,郁郁葱葱的同时也遮挡了阳光。与现代化建筑差距很大,目测房龄至少八十往上。 从染红夏口中,周岩山知道了关池爱吃栗子,爱看海,自幼不爱说话,对刮风的日子情有独钟。 “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懂事得让人心疼。不过这次他要退学,我还是很生气的。跟他掰扯了小半年,但实在拗不过他。” 半年——关池为什么那么早就计划十七岁退学,他一早就知道十七岁这年会发生什么吗? 周岩山来到关池曾经住过的房间。 青灰色的廉价防盗铁门,合页处似被锈蚀,推开时会发出不小的“吱呀——”声响。 单人间,单人床,单人书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毫无生活气息。墙壁因年代久远而呈现灰扑扑的白,屋顶墙角处有轻微霉点。窗外是福利院的围墙,墙外一片防风绿化带,再远些便是荒郊野外了。 周岩山无法理解,一个人怎能十几年住在同一个地方,还能住得这么像个过客。这屋子里没有任何能体现主人性格或爱好的东西,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件是非必需品。 直到一个月前,关池还住在这个房间。但此刻,这间屋已全然没有任何人居住过的痕迹,干净得如同他的因果线。 据染红夏说,关池自小聪慧,学东西快。六、七岁时就开始帮福利院做工,到现在福利院使用的财务和人事管理系统都是关池建起来的。只是不知为何,关池一直拒绝被领养。 于是周岩山懂了关池那干净到极点的因果线是怎么来的。福利院于他的恩,他经年累月地在还,如今早已还清。 他走得毫无牵挂,像行过人世的风,只不经意间瞥一眼红尘模样,而后便消失无踪。 第108章 人散 离开栖梧市不过二十多天,再回来已物是人非。 抱着一线希望推开家门,入眼便是窗明几净的客厅。浅灰色哑光地砖纤尘不染,沙发上的靠垫整齐码放着,茶几上一摞杂志堆叠得方方正正,电视机上盖着遮灰的搭布。 周岩山放下行李箱,反手将门带上。身后传来清晰的“咔哒”一声,门锁弹进锁扣的声音原来如此清脆响亮,以前从未觉得。 玄关处没有鞋。鞋柜旁的伞架上,每一把伞都规矩地塞在防尘袋里,很久没人取用过。有家政阿姨定期打扫,无人居住的屋子干净得一点生活痕迹都没有。 周锦书果然没有回来。她三天前出院,如果回来过,哪怕只是回来拿一趟书包,家里都不会这么干净整齐。她向来长前手不长后手,不可能勤快地将每个房门都关上。 在去傅家村前就有预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这条路很可能没有他参与的余地。 周岩山尊重她的选择,彼时给钱也给得爽快洒脱。然而真到了人去楼空的当下,怅然若失的愁绪浓得快要压不住。 ——周廷昱死了,周锦书走了,关池也离开了。 周岩山来到沙发前坐下,从茶几下方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也不管电视机上的搭布还在。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听着电视里不知是什么的人声,深吸一口后抚着额头低声笑出来。 这些年想都不敢想能有光明正大在这屋子里抽烟的一天。 他垂眸看着指尖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一角视线,阳光下仿佛带了彩色的边。 周岩山静静看了那雾气半晌,唇边的笑逐渐带上一抹苦涩。 他屈指将烟折在掌心,然后双手用力一握,那燃了一半的烟便“嘶”一声熄灭了。 之后七天,周岩山一直泡在因果境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境。从华芜市回来的路上,他有意无意地碰过很多人的因果线,足够他扫荡七天都不带重复进同一个境的。 每天唯有将自己逼得精疲力尽才能入睡,否则便是走马灯似的过往画面在脑海不停翻涌。那些与周锦书,与周廷昱一起嬉笑怒骂的曾经,如今成为深深扎进心底的刺,一碰就痛。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七天后,那些因果线开启的因果境的时限过了。周岩山也终于在紧锣密鼓的战斗中,接受了关池说的“但尽人事,莫问前程”。所谓成长,大约就是要接受自己的力所不逮甚至无能为力。 世事纷繁难料,纵有一帆风顺也只是一时,其间还不知仗了多少他人的心软。从否认自我,到接受被否定的自我,周岩山用了七天时间。 至此,那些恍如隔世的前尘往事才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入他梦。 第八天,他收到周瑞阳的信息,问他要不要参加周廷昱的葬礼,参加扣1。 ——周岩山没理他。 已葬过周廷昱一次,没必要再葬第二次。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心性一直未稳于平静,便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周岩山不想再次出现因心态失衡而跨去别道的情况,能一巴掌拍醒他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他得靠自己。 临行前,周岩山去了一趟广凌二中,关池和叶方秋曾经待过的学校。 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月前关池就办了退学。不是请假,也不是休学,而是退学。他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 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关池来自福利院。 他想起叶方秋曾多次提及关池出身不好,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叫他一定认真准备高考。他以为只是家境问题,原来关池根本没有家。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心口闷得发慌。 他口口声声要替关池的人生兜底,实际上却对那孩子一无所知。关池有没有朋友,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吃什么东西。他不知道,甚至没打听过,也从没想过要打听。 学校为了保持和静安医院董事长的良好关系,给了周岩山一个地址和联系人——希望福利院,染红夏。 她是学校登记的关池的监护人,也是这所福利院的院长。在关池的退学申请上,有她的签名。 于是周岩山立即去了福利院。 校方服务周到,已提前帮他做了联络。待周岩山驱车赶到时,染红夏已站在福利院的白色铁门前等他。 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看起来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总带着笑。据她说,关池几年前就提过十七岁时要离开福利院。 “当时以为小孩子随口说的,没想到他真这个打算。按照福利院的规定,年满十六岁的孩子就可以自行离开了,只要有生活来源。”染红夏在前面领路,“这边走,他住在最里面那楼。” 染红夏带着周岩山穿过有儿童嬉闹玩耍的庭院,来到住宿区最靠院墙的那一栋。 乌瓦青砖,三层小楼看起来古朴而简陋,爬山虎占据半面墙,郁郁葱葱的同时也遮挡了阳光。与现代化建筑差距很大,目测房龄至少八十往上。 从染红夏口中,周岩山知道了关池爱吃栗子,爱看海,自幼不爱说话,对刮风的日子情有独钟。 “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懂事得让人心疼。不过这次他要退学,我还是很生气的。跟他掰扯了小半年,但实在拗不过他。” 半年——关池为什么那么早就计划十七岁退学,他一早就知道十七岁这年会发生什么吗? 周岩山来到关池曾经住过的房间。 青灰色的廉价防盗铁门,合页处似被锈蚀,推开时会发出不小的“吱呀——”声响。 单人间,单人床,单人书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毫无生活气息。墙壁因年代久远而呈现灰扑扑的白,屋顶墙角处有轻微霉点。窗外是福利院的围墙,墙外一片防风绿化带,再远些便是荒郊野外了。 周岩山无法理解,一个人怎能十几年住在同一个地方,还能住得这么像个过客。这屋子里没有任何能体现主人性格或爱好的东西,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件是非必需品。 直到一个月前,关池还住在这个房间。但此刻,这间屋已全然没有任何人居住过的痕迹,干净得如同他的因果线。 据染红夏说,关池自小聪慧,学东西快。六、七岁时就开始帮福利院做工,到现在福利院使用的财务和人事管理系统都是关池建起来的。只是不知为何,关池一直拒绝被领养。 于是周岩山懂了关池那干净到极点的因果线是怎么来的。福利院于他的恩,他经年累月地在还,如今早已还清。 他走得毫无牵挂,像行过人世的风,只不经意间瞥一眼红尘模样,而后便消失无踪。 第109章 业火(上) 周岩山还是回了一趟宿邕山,不为参加周廷昱的葬礼,而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因果线是否稳定下来。故而他特意多等了几天,待周家将周廷昱的后事全部料理完才动身。 当然,更多的还是想从自己的因果线里多了解一些关池的事。 傅家这一趟走下来,他与关池之间已算不清谁欠谁更多,因果线的复杂远远超过了一来一往的程度。不找个修为高点的业师帮他看因果线,根本没法清算干净。 这也许才是关池一声不吭就离开的原因,这一组因果他短时间内消不掉了。放在一个月前若有这个战果,周岩山会觉得自己赢了,终于把这一条因果线都没有的孩子拴在了烟火人间。 而此时,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什么都改不了,也什么都留不住。 出了高铁站,天色已暗。上宿邕山的班车已停发。周岩山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打车上去。 街边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几个背书包的高中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人手中举一串铁板烤鱿鱼。周岩山摸出手机继续往前走,在外卖软件上找距离自己最近的烧烤店。街角左拐,前方三百米有一家。 他把手机收起来,抬头的瞬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自己身侧晃过去。周岩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人身影略显颓丧,弓背低头缓步前行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很疲累。 “沈珏?”周岩山蹙眉,试探地叫了一声。 十分钟后,周岩山和沈珏面对面坐进了街边一家露天烧烤店。巨大的排烟风扇发出嗡鸣声,在店门口摇着头。此时正是小镇居民吃宵夜的时间,天气冷,店铺里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只门边两张方桌还空着。 周岩山开了两瓶啤酒,在沈珏的筷子旁边放了一瓶。 沈珏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那双手粗糙且布满细小伤痕,指甲略长,甲缝中有黑色污迹。他神色木然,凌乱油腻的黑发半遮眉眼,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像被人用刀削出来的。 周岩山没想到沈珏的状态与之前差别这么大。 第一次在周家见沈珏时,只觉这人从头到脚一股子冷傲倔强,满脸的不服。明明是他接错了线导致当时那个境况,他本人却表现得半点愧疚没有。 而此刻的沈珏像霜打的老茄子,缩肩塌背半点活力没有。被周岩山叫住时,他整个人如受惊的兔子,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深深的恐惧。若只如此,周岩山未必会和他多话,主要是沈珏的因果线变了。 沈珏隶属修罗道,周岩山无法从他的因果线中提取线索,但因果线本身还是看得见的。此时的沈珏有了原本没有的黑色因果线,这意味着他这段时间做过涉及人命的事。而且这几条线缠绕的程度,已紧到下一刻就可能让他毙命的程度。 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既然看见了总不好不闻不问。 “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周岩山问得开门见山。沈珏却跟没听见一般,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沈珏?”周岩山躬身向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珏突然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看着他,瞳孔如同黝黑的洞,不似活人。 “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周岩山木着脸,他不就剃了个头,至于就不认识了? 帮他擦了大半个月屁股,花的钱就不说了,秦屹搭了只眼睛,傅云淇搭了两条肋骨,而他差点踩进地狱道的门。 这一切的都是这孙子接错线,他现在跟他装不认识。 “到底出什么事?”周岩山皱着眉问道,“这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不说我可没法帮你,你那几条线看着可快要清算了。” 不知是哪个词刺激了沈珏,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周岩山的胳膊,颤抖地说道:“救我。” “怎么救?”周岩山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臂,却被越发用力地握住了,“你先放手,慢慢说。” “因果镜……你,进我的因果镜把线改了。”沈珏急忙说道,指甲深深抠入周岩山的手臂,“人不是我杀的,我是被逼的。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不想杀人,我不想的……” 眼看着胳膊要被他抠出血,周岩山一巴掌用力拍他手背上,惊得沈珏瞬间松开手,“兄弟,咱俩不同道,你的因果镜我进不去。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看能不能找人帮你。” 周岩山拿了串烤鱿鱼放在沈珏盘子里,抬抬下巴示意他吃点。他自己则拿起啤酒瓶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一直冷到胃。 似乎被周岩山这接地气的举动感染,沈珏终于露出点除了惊恐和木然之外的表情。 他看了看手边放着的啤酒,颤抖着嘴唇勾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拿起酒瓶一口气灌下一大半,放下的时候打了个酒嗝。酒气直冲鼻腔,刺的沈珏红了眼眶。 “你是……人间道业师。”沈珏声音沙哑,语中透着绝望,“你帮不了我。为什么我会出生在修罗道……沈家的业师全都在人间道,只有我。为什么……如果我也在人间道,他是不是就不会找上我了?” “谁找上你?”周岩山问道。 沈珏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似终于冷静下来,颓丧地说:“他说他叫娄曲……是修罗道业师。” 这名字有点耳熟,周岩山来不及细想,继续问道。 “他找你干什么?” “第一次见他是在因果镜里。他……” 沈珏的话停在这里,随一声惊天巨响,他的生命也停在了这里。 烧烤店楼上的一个广告牌突然掉落,不偏不倚砸在沈珏头上。在众人惊叫四散和桌椅翻倒的杂乱声响中,沈珏被砸倒在地,鲜红的血从他后脑奔涌而出,快速淹没碎裂在地的广告玻璃板,在灰黑色的水泥地面蔓延开来。 周岩山迅速抬手遮挡住飞溅过来的玻璃碎渣,然后抬头看去,两组固定广告牌的铁栏杆空荡荡地支在三层高的位置,在风中微微发着颤。 他立即摸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同时蹲在沈珏身边查看他的伤。 左边半个头此刻已血肉模糊,左肩靠近脖子的位置被砸得皮开肉绽。肩颈处是掉落的广告牌的首个承力点,然后广告牌向他头部偏倒,玻璃面板碎裂后扎进他左侧头部。 实在太多血了,周岩山无法判断致命伤在头侧还是肩颈侧。他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捏着袖子揉成一团死死捂住沈珏脖颈处的伤,那里没有玻璃碎屑,而头侧还扎着几块玻璃,他不敢碰。 “沈珏,你撑着点,救护车马上到。”周岩山唇角发干,微喘粗气,额上有汗水滑落。 周遭人群逐渐围拢过来,纷纷发出急切慌张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催救护车,有人在报警。烧烤店老板手忙脚乱地想帮忙,却不知能做什么。他跪坐在半着阖眼的沈珏身旁几乎要哭出声。 “这杀千刀的老金!跟他说过好几次那广告牌风一吹就响,他就是不修。完了完了……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沈珏喘息困难,逐渐出气多进气少。他突然伸手死死勾住周岩山的脖子,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他往下拉。 “业火,业……业火……”沈珏颤抖着嘴唇,在周岩山耳边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你说什么?”周岩山听不清,几乎要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娄,娄曲……业……”鲜血带着气泡从他唇边流出来,喉咙发出滚水般的声音。 下一刻,沈珏颓然松开手,整个人软了下去。 第109章 业火(上) 周岩山还是回了一趟宿邕山,不为参加周廷昱的葬礼,而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因果线是否稳定下来。故而他特意多等了几天,待周家将周廷昱的后事全部料理完才动身。 当然,更多的还是想从自己的因果线里多了解一些关池的事。 傅家这一趟走下来,他与关池之间已算不清谁欠谁更多,因果线的复杂远远超过了一来一往的程度。不找个修为高点的业师帮他看因果线,根本没法清算干净。 这也许才是关池一声不吭就离开的原因,这一组因果他短时间内消不掉了。放在一个月前若有这个战果,周岩山会觉得自己赢了,终于把这一条因果线都没有的孩子拴在了烟火人间。 而此时,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什么都改不了,也什么都留不住。 出了高铁站,天色已暗。上宿邕山的班车已停发。周岩山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打车上去。 街边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几个背书包的高中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人手中举一串铁板烤鱿鱼。周岩山摸出手机继续往前走,在外卖软件上找距离自己最近的烧烤店。街角左拐,前方三百米有一家。 他把手机收起来,抬头的瞬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自己身侧晃过去。周岩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人身影略显颓丧,弓背低头缓步前行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很疲累。 “沈珏?”周岩山蹙眉,试探地叫了一声。 十分钟后,周岩山和沈珏面对面坐进了街边一家露天烧烤店。巨大的排烟风扇发出嗡鸣声,在店门口摇着头。此时正是小镇居民吃宵夜的时间,天气冷,店铺里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只门边两张方桌还空着。 周岩山开了两瓶啤酒,在沈珏的筷子旁边放了一瓶。 沈珏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那双手粗糙且布满细小伤痕,指甲略长,甲缝中有黑色污迹。他神色木然,凌乱油腻的黑发半遮眉眼,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像被人用刀削出来的。 周岩山没想到沈珏的状态与之前差别这么大。 第一次在周家见沈珏时,只觉这人从头到脚一股子冷傲倔强,满脸的不服。明明是他接错了线导致当时那个境况,他本人却表现得半点愧疚没有。 而此刻的沈珏像霜打的老茄子,缩肩塌背半点活力没有。被周岩山叫住时,他整个人如受惊的兔子,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深深的恐惧。若只如此,周岩山未必会和他多话,主要是沈珏的因果线变了。 沈珏隶属修罗道,周岩山无法从他的因果线中提取线索,但因果线本身还是看得见的。此时的沈珏有了原本没有的黑色因果线,这意味着他这段时间做过涉及人命的事。而且这几条线缠绕的程度,已紧到下一刻就可能让他毙命的程度。 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既然看见了总不好不闻不问。 “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周岩山问得开门见山。沈珏却跟没听见一般,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沈珏?”周岩山躬身向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珏突然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看着他,瞳孔如同黝黑的洞,不似活人。 “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周岩山木着脸,他不就剃了个头,至于就不认识了? 帮他擦了大半个月屁股,花的钱就不说了,秦屹搭了只眼睛,傅云淇搭了两条肋骨,而他差点踩进地狱道的门。 这一切的都是这孙子接错线,他现在跟他装不认识。 “到底出什么事?”周岩山皱着眉问道,“这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不说我可没法帮你,你那几条线看着可快要清算了。” 不知是哪个词刺激了沈珏,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周岩山的胳膊,颤抖地说道:“救我。” “怎么救?”周岩山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臂,却被越发用力地握住了,“你先放手,慢慢说。” “因果镜……你,进我的因果镜把线改了。”沈珏急忙说道,指甲深深抠入周岩山的手臂,“人不是我杀的,我是被逼的。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不想杀人,我不想的……” 眼看着胳膊要被他抠出血,周岩山一巴掌用力拍他手背上,惊得沈珏瞬间松开手,“兄弟,咱俩不同道,你的因果镜我进不去。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看能不能找人帮你。” 周岩山拿了串烤鱿鱼放在沈珏盘子里,抬抬下巴示意他吃点。他自己则拿起啤酒瓶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一直冷到胃。 似乎被周岩山这接地气的举动感染,沈珏终于露出点除了惊恐和木然之外的表情。 他看了看手边放着的啤酒,颤抖着嘴唇勾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拿起酒瓶一口气灌下一大半,放下的时候打了个酒嗝。酒气直冲鼻腔,刺的沈珏红了眼眶。 “你是……人间道业师。”沈珏声音沙哑,语中透着绝望,“你帮不了我。为什么我会出生在修罗道……沈家的业师全都在人间道,只有我。为什么……如果我也在人间道,他是不是就不会找上我了?” “谁找上你?”周岩山问道。 沈珏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似终于冷静下来,颓丧地说:“他说他叫娄曲……是修罗道业师。” 这名字有点耳熟,周岩山来不及细想,继续问道。 “他找你干什么?” “第一次见他是在因果镜里。他……” 沈珏的话停在这里,随一声惊天巨响,他的生命也停在了这里。 烧烤店楼上的一个广告牌突然掉落,不偏不倚砸在沈珏头上。在众人惊叫四散和桌椅翻倒的杂乱声响中,沈珏被砸倒在地,鲜红的血从他后脑奔涌而出,快速淹没碎裂在地的广告玻璃板,在灰黑色的水泥地面蔓延开来。 周岩山迅速抬手遮挡住飞溅过来的玻璃碎渣,然后抬头看去,两组固定广告牌的铁栏杆空荡荡地支在三层高的位置,在风中微微发着颤。 他立即摸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同时蹲在沈珏身边查看他的伤。 左边半个头此刻已血肉模糊,左肩靠近脖子的位置被砸得皮开肉绽。肩颈处是掉落的广告牌的首个承力点,然后广告牌向他头部偏倒,玻璃面板碎裂后扎进他左侧头部。 实在太多血了,周岩山无法判断致命伤在头侧还是肩颈侧。他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捏着袖子揉成一团死死捂住沈珏脖颈处的伤,那里没有玻璃碎屑,而头侧还扎着几块玻璃,他不敢碰。 “沈珏,你撑着点,救护车马上到。”周岩山唇角发干,微喘粗气,额上有汗水滑落。 周遭人群逐渐围拢过来,纷纷发出急切慌张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催救护车,有人在报警。烧烤店老板手忙脚乱地想帮忙,却不知能做什么。他跪坐在半着阖眼的沈珏身旁几乎要哭出声。 “这杀千刀的老金!跟他说过好几次那广告牌风一吹就响,他就是不修。完了完了……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沈珏喘息困难,逐渐出气多进气少。他突然伸手死死勾住周岩山的脖子,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他往下拉。 “业火,业……业火……”沈珏颤抖着嘴唇,在周岩山耳边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你说什么?”周岩山听不清,几乎要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娄,娄曲……业……”鲜血带着气泡从他唇边流出来,喉咙发出滚水般的声音。 下一刻,沈珏颓然松开手,整个人软了下去。 第110章 业火(下) 周岩山处理完医院和警局的事,待警方联系了沈家人认尸,他才回去周家老宅。 现任家主周瑞阳吹着胡子等了他两天,然后在他迈步进门的时候砸了个杯子在他脚边。周岩山这几天对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有点过敏,这一砸差点给他吓出心脏病来。 “你干嘛?”周岩山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被及膝的门槛绊倒。 “驱邪。你眼前死过人,碎碎平安。”周瑞阳哄孩子似的拉他进来,此时才发现周岩山脑袋顶上的变化,“嚯,你这发型,跟刚放出来的似的。怎么搞这么个头,吓小孩儿用啊?” “天热。”周岩山随口答道,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坐下。 周瑞阳扭头看了看外面阴沉晦暗的天空,以及裹着潮气的寒风,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懒得理他这半点脑子不愿用的敷衍。 “那沈家小子怎么回事?”周瑞阳问道。 “他时间到了。打照面儿就看出他活不久,有几条墨色因果线缠得很紧。这么短的时间能搞出这么严重的因果。就想问问他,没想到。”周岩山放下茶杯,眼神有些阴郁,“不愧是以极端着称的修罗道,连因果清算都比咱们效率高。” “扯几把蛋!”周瑞阳翻了个白眼,额头上的皱纹跟着飞扬一下,“不是,怎么就这么巧死你跟前了?” “缘分?”周岩山挑眉。 “呸!”周瑞阳啐他一口,“周家下任家主跟他个沈家弃徒有缘分,你也不怕掉份儿。不行,我得再给你摔几个壶,一个杯子不够使。” “别别,您歇着。回头我自己摔。”周岩山立即抬手拉住他,“你先帮我看一眼因果线。” 已经抬起半个屁股的周瑞阳听见这话,顿时来了兴致,仔细瞧了瞧周岩山,说:“没啥变化啊。话说你小子是不是打算出家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给我寻摸个孙媳妇,连条粉色的因果线都没有,现在连头都剃了。” 周岩山不接这茬,认真说道:“爷爷,帮我找条线。我欠那人好几条命,得还。” 周岩山这辈子认真叫“爷爷”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不是闯祸就是遇着摆不平的大事儿了。 周瑞阳的神色严肃起来,微蹙了眉头,“这么严重,你等等啊。” 他伸出干瘦的双手,在周岩山双肩上方虚虚一握。片刻后松开,换了个角度又握了握。如此这般重复三四次后,周瑞阳开口道:“关池?” “对。” 周瑞阳放下右手,左手依旧维持捏着什么东西的姿势。他缓缓闭上眼,专注提取这条因果线中的线索。下一刻,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似被烫了手般飞快跳了起来,神色骇然。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像见到鬼。 “怎么?”周岩山跟着站起身,他从未见过周睿阳这种神色。 “你跟这个关池什么关系?”周睿阳定了定心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拉周岩山一起坐下。 周岩山沉默下来,眉间微蹙思考着。 严格说来他和他没什么关系。说认识太生分,说朋友又好像有点自作多情,而关池一直也没明确答应过做他徒弟。一起历过生死,背后也捅过刀子,又三番四次救过他的命——有点难总结。 “他在岳坤的因果镜里救过我,之前似乎也帮过周锦书。算有交情,但不多。”周岩山勉为其难说了些废话。 “既然这样就别找他了。这个人跟业火有关,别沾上关系的好。”周睿阳摆摆手,“他于你的救命之恩自有轮回给他清算,哪怕下辈子给他当媳妇儿都行。总之现在离他远点。” 这玩笑开得不可谓不大,周岩山脑海中瞬间浮现自己性转并嫁人的画面,顿时荒唐得他遍体生寒。 “……为什么,关池和我的因果线中会有业火?我跟他认识以来,没见他做过跟业火有关的事。”周岩山眉间皱出川字。 “我怎么知道。再说,他做任何事你都看得见吗?总之你别招惹那个姓关的。你爷爷我做了一辈子业师,就没见过谁跟业火扯上关系后还能落个好死的。”周睿阳点了根烟开始抽,语调沉下来。 “传说业火能焚尽世间因果线和罪恶身,但业师一行传承上千年,知业火者无数,见业火者无一。你觉得是为何?” “见过的都死了。”周岩山答道。 周睿阳点点头,继续道:“所以究竟有没有人见过,说不准。若只是这样,咱还不至于这么避讳业火。关键是另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周岩山专注地望向周睿阳。 “你答应我不去找关池我就告诉你。”周睿阳弹弹烟灰,后仰着靠向椅背,一脸老狐狸样。 “多大点事儿啊,我跟他不熟。”周岩山从善如流,忽悠得飞快——不熟,和不找是两码事。 周睿阳满意地点点头,“算你懂事。孙子,知道业火这玩意儿哪来的吗?” 周岩山一直觉得他叫他“孙子”的时候用的不是这个词的本意,但没有证据。 “不知道,只听说业师祖师爷鹤归尘用过。” “传说业火是祖师爷在天道因果镜中获得,能烧毁世间所有因果线和罪恶身。千年前,咱祖师爷一把火烧掉了六道因果,世间所有善报恶果尽勾消。壮举?”周瑞阳掐灭香烟,拿起小茶壶怼嘴抿了一口。 “他为什么?”周岩山的眉头皱起来。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烧了。你就没发现很少有人提起鹤归尘吗?明明是咱祖师爷,按理说应该香火不断时时供奉才对。尤其咱这种传承千年的业师世家,连张祖师爷的画像都没有。”周瑞阳又点起一根烟,朝着周岩山吐了几个烟圈逗他。 周岩山抬手挥开,“因为他烧了世间因果线?” “因为他烧死了他自己。”周瑞阳呵笑一声,“那场大火在六道因果镜中烧了四十九天,他也死在里面。” 周岩山瞬间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瑞阳。 周瑞阳见他这神色就知道他想明白了,笑着说道:“没错,这证明鹤归尘是罪恶身,否则业火烧不了他。没人愿意承认自家祖师爷是六道头号纵火犯外加罪大恶极的,后来就没人提了。也有些好奇业火的人去调查过,据说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于是慢慢连业火都没人提了。” 见周岩山沉默半晌没接话,周瑞阳侧头看向他。 “放心,‘业火’这个词只在你一条因果线中出现过,以后别再跟这条因果扯上关系就行。”周瑞阳伸着胳膊拍了拍周岩山。 “不对。”周岩山喃喃开口,微垂的双眸怔然看着自己的手,那手缓缓抬起,手腕处抵在自己太阳穴用力摁了摁。 “都是传说,一点文字记载都没有。有什么对不对的,听听就是了。但业火这玩意儿最好别碰。”周瑞阳见他眉头紧锁,额角似乎还渗出细密的汗,“你怎么啦,哪不舒服?” 周岩山躬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扣在自己嘴上,想极力止住唇边莫名的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周瑞阳说的不对——那个人没有烧世间因果,那个人不是罪恶身。 那火焰蔓延得很快,瞬间满了整个世界。 灼烫的火浪吞噬着碰触到的所有因果线,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先一步感受到灼痛的是眼睛,泪水被热气熏得止不住地流,刚流下来就被周遭的高温蒸去。然后是肌肤,会被火舌舔出钻心刺骨的痛,然后发出焦糊的气味。 四面八方都是火焰,无处可躲也无法可避,更阻止不了火焰靠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焰包围,想要嘶吼,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无措,惊慌,无助……只能等死。 ——走。离开。 那人出现时,身上的天青色衣袍已带了焦黑,在热浪中上下翻飞发出咧咧声响。他抬手推开他,那伸出的手指已被烧得见骨,看不清的眉眼瞬间被火焰吞没…… 啪——地一声脆响突然炸在周岩山脚边,一个四分五裂的茶壶躺在地上。 “我就说只摔个杯子不够。看,魔怔了!”周瑞阳没好气地说道:“等着,我再去寻几个来。” 说完,周瑞阳奔出门,腿脚利索得完全不像八十岁老人。 脑海中的画面瞬间退去,周岩山双手抚着自己有点扎手的青茬头皮,定了定神。片刻后他擦去额角的汗站起身,深呼吸几记后开始努力回忆。 他的记忆似乎不连贯,至少他确实没有自己父母身亡那段时间的记忆。这事儿和周瑞阳脱不了干系,不知道这老头儿是怎么做到的。显然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既然老头儿不愿提,他也就不问了。 在他不可靠的记忆中,他家应该没有经历过火灾,但刚才那些画面又真切得可怕。皮肤被灼烧的痛感,翻涌而至的热浪,都在身体感官上留下了印记。 还有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是谁?若是因周瑞阳的讲述而触发被遗忘的过往记忆,至少他身上应该有烧伤的痕迹。 明知不可能找到什么,周岩山还是捞起自己的袖子和衣服看了一圈。 于是周瑞阳抱着几个水杯茶壶进门时,看见他的大孙子正低着头仔细摸自己的腹肌,变态似的。 第110章 业火(下) 周岩山处理完医院和警局的事,待警方联系了沈家人认尸,他才回去周家老宅。 现任家主周瑞阳吹着胡子等了他两天,然后在他迈步进门的时候砸了个杯子在他脚边。周岩山这几天对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有点过敏,这一砸差点给他吓出心脏病来。 “你干嘛?”周岩山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被及膝的门槛绊倒。 “驱邪。你眼前死过人,碎碎平安。”周瑞阳哄孩子似的拉他进来,此时才发现周岩山脑袋顶上的变化,“嚯,你这发型,跟刚放出来的似的。怎么搞这么个头,吓小孩儿用啊?” “天热。”周岩山随口答道,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坐下。 周瑞阳扭头看了看外面阴沉晦暗的天空,以及裹着潮气的寒风,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懒得理他这半点脑子不愿用的敷衍。 “那沈家小子怎么回事?”周瑞阳问道。 “他时间到了。打照面儿就看出他活不久,有几条墨色因果线缠得很紧。这么短的时间能搞出这么严重的因果。就想问问他,没想到。”周岩山放下茶杯,眼神有些阴郁,“不愧是以极端着称的修罗道,连因果清算都比咱们效率高。” “扯几把蛋!”周瑞阳翻了个白眼,额头上的皱纹跟着飞扬一下,“不是,怎么就这么巧死你跟前了?” “缘分?”周岩山挑眉。 “呸!”周瑞阳啐他一口,“周家下任家主跟他个沈家弃徒有缘分,你也不怕掉份儿。不行,我得再给你摔几个壶,一个杯子不够使。” “别别,您歇着。回头我自己摔。”周岩山立即抬手拉住他,“你先帮我看一眼因果线。” 已经抬起半个屁股的周瑞阳听见这话,顿时来了兴致,仔细瞧了瞧周岩山,说:“没啥变化啊。话说你小子是不是打算出家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给我寻摸个孙媳妇,连条粉色的因果线都没有,现在连头都剃了。” 周岩山不接这茬,认真说道:“爷爷,帮我找条线。我欠那人好几条命,得还。” 周岩山这辈子认真叫“爷爷”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不是闯祸就是遇着摆不平的大事儿了。 周瑞阳的神色严肃起来,微蹙了眉头,“这么严重,你等等啊。” 他伸出干瘦的双手,在周岩山双肩上方虚虚一握。片刻后松开,换了个角度又握了握。如此这般重复三四次后,周瑞阳开口道:“关池?” “对。” 周瑞阳放下右手,左手依旧维持捏着什么东西的姿势。他缓缓闭上眼,专注提取这条因果线中的线索。下一刻,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似被烫了手般飞快跳了起来,神色骇然。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像见到鬼。 “怎么?”周岩山跟着站起身,他从未见过周睿阳这种神色。 “你跟这个关池什么关系?”周睿阳定了定心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拉周岩山一起坐下。 周岩山沉默下来,眉间微蹙思考着。 严格说来他和他没什么关系。说认识太生分,说朋友又好像有点自作多情,而关池一直也没明确答应过做他徒弟。一起历过生死,背后也捅过刀子,又三番四次救过他的命——有点难总结。 “他在岳坤的因果镜里救过我,之前似乎也帮过周锦书。算有交情,但不多。”周岩山勉为其难说了些废话。 “既然这样就别找他了。这个人跟业火有关,别沾上关系的好。”周睿阳摆摆手,“他于你的救命之恩自有轮回给他清算,哪怕下辈子给他当媳妇儿都行。总之现在离他远点。” 这玩笑开得不可谓不大,周岩山脑海中瞬间浮现自己性转并嫁人的画面,顿时荒唐得他遍体生寒。 “……为什么,关池和我的因果线中会有业火?我跟他认识以来,没见他做过跟业火有关的事。”周岩山眉间皱出川字。 “我怎么知道。再说,他做任何事你都看得见吗?总之你别招惹那个姓关的。你爷爷我做了一辈子业师,就没见过谁跟业火扯上关系后还能落个好死的。”周睿阳点了根烟开始抽,语调沉下来。 “传说业火能焚尽世间因果线和罪恶身,但业师一行传承上千年,知业火者无数,见业火者无一。你觉得是为何?” “见过的都死了。”周岩山答道。 周睿阳点点头,继续道:“所以究竟有没有人见过,说不准。若只是这样,咱还不至于这么避讳业火。关键是另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周岩山专注地望向周睿阳。 “你答应我不去找关池我就告诉你。”周睿阳弹弹烟灰,后仰着靠向椅背,一脸老狐狸样。 “多大点事儿啊,我跟他不熟。”周岩山从善如流,忽悠得飞快——不熟,和不找是两码事。 周睿阳满意地点点头,“算你懂事。孙子,知道业火这玩意儿哪来的吗?” 周岩山一直觉得他叫他“孙子”的时候用的不是这个词的本意,但没有证据。 “不知道,只听说业师祖师爷鹤归尘用过。” “传说业火是祖师爷在天道因果镜中获得,能烧毁世间所有因果线和罪恶身。千年前,咱祖师爷一把火烧掉了六道因果,世间所有善报恶果尽勾消。壮举?”周瑞阳掐灭香烟,拿起小茶壶怼嘴抿了一口。 “他为什么?”周岩山的眉头皱起来。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烧了。你就没发现很少有人提起鹤归尘吗?明明是咱祖师爷,按理说应该香火不断时时供奉才对。尤其咱这种传承千年的业师世家,连张祖师爷的画像都没有。”周瑞阳又点起一根烟,朝着周岩山吐了几个烟圈逗他。 周岩山抬手挥开,“因为他烧了世间因果线?” “因为他烧死了他自己。”周瑞阳呵笑一声,“那场大火在六道因果镜中烧了四十九天,他也死在里面。” 周岩山瞬间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瑞阳。 周瑞阳见他这神色就知道他想明白了,笑着说道:“没错,这证明鹤归尘是罪恶身,否则业火烧不了他。没人愿意承认自家祖师爷是六道头号纵火犯外加罪大恶极的,后来就没人提了。也有些好奇业火的人去调查过,据说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于是慢慢连业火都没人提了。” 见周岩山沉默半晌没接话,周瑞阳侧头看向他。 “放心,‘业火’这个词只在你一条因果线中出现过,以后别再跟这条因果扯上关系就行。”周瑞阳伸着胳膊拍了拍周岩山。 “不对。”周岩山喃喃开口,微垂的双眸怔然看着自己的手,那手缓缓抬起,手腕处抵在自己太阳穴用力摁了摁。 “都是传说,一点文字记载都没有。有什么对不对的,听听就是了。但业火这玩意儿最好别碰。”周瑞阳见他眉头紧锁,额角似乎还渗出细密的汗,“你怎么啦,哪不舒服?” 周岩山躬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扣在自己嘴上,想极力止住唇边莫名的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周瑞阳说的不对——那个人没有烧世间因果,那个人不是罪恶身。 那火焰蔓延得很快,瞬间满了整个世界。 灼烫的火浪吞噬着碰触到的所有因果线,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先一步感受到灼痛的是眼睛,泪水被热气熏得止不住地流,刚流下来就被周遭的高温蒸去。然后是肌肤,会被火舌舔出钻心刺骨的痛,然后发出焦糊的气味。 四面八方都是火焰,无处可躲也无法可避,更阻止不了火焰靠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焰包围,想要嘶吼,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无措,惊慌,无助……只能等死。 ——走。离开。 那人出现时,身上的天青色衣袍已带了焦黑,在热浪中上下翻飞发出咧咧声响。他抬手推开他,那伸出的手指已被烧得见骨,看不清的眉眼瞬间被火焰吞没…… 啪——地一声脆响突然炸在周岩山脚边,一个四分五裂的茶壶躺在地上。 “我就说只摔个杯子不够。看,魔怔了!”周瑞阳没好气地说道:“等着,我再去寻几个来。” 说完,周瑞阳奔出门,腿脚利索得完全不像八十岁老人。 脑海中的画面瞬间退去,周岩山双手抚着自己有点扎手的青茬头皮,定了定神。片刻后他擦去额角的汗站起身,深呼吸几记后开始努力回忆。 他的记忆似乎不连贯,至少他确实没有自己父母身亡那段时间的记忆。这事儿和周瑞阳脱不了干系,不知道这老头儿是怎么做到的。显然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既然老头儿不愿提,他也就不问了。 在他不可靠的记忆中,他家应该没有经历过火灾,但刚才那些画面又真切得可怕。皮肤被灼烧的痛感,翻涌而至的热浪,都在身体感官上留下了印记。 还有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是谁?若是因周瑞阳的讲述而触发被遗忘的过往记忆,至少他身上应该有烧伤的痕迹。 明知不可能找到什么,周岩山还是捞起自己的袖子和衣服看了一圈。 于是周瑞阳抱着几个水杯茶壶进门时,看见他的大孙子正低着头仔细摸自己的腹肌,变态似的。 第111章 种子 周岩山在老宅住了小半月,养伤的同时陪老爷子钓鱼、遛鸟、下象棋。期间去他爹娘墓碑前坐了一天,这次他认真准备了香和鲜花,也认真磕了头。 人一旦有了亏欠,任何点滴都会被自己赋予意义。 周岩山没去看周廷昱,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将这件事彻底了结,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去祭他。 他始终没和周瑞阳说沈珏临终时也提及业火的事,老头儿担不担心倒是其次,他只知道一旦说了就铁定走不了了。周睿阳能给他直接捆了锁起来。 他的世界突然如此紧锣密鼓地出现“业火”这两个字,若说是巧合未免心太大了。 周岩山直觉沈珏的事和关池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这想法没什么依据。关池的“业火”暂时找不到头绪,毕竟连本人都消失了。沈珏那边倒是可以查一查。 拿着先前事务司给的沈珏的个人信息,周岩山去了沈家所在的南方小镇。 距离宿邕山不近,飞机加高铁走了四小时,又雇了辆三轮车翻了一夜的山才到。 沈家地处偏僻,周边地区基本以农耕种植为主。镇子里人口不多,几乎都姓沈,加上不具备旅游开发的交通条件,这里几乎没有生面孔。如此一来,周岩山这个外人走在镇上就显得格外惹眼。 若换个人走哪都被人盯着瞧,可能会很不自在。周岩山一向皮糙肉厚,别人的目光对他来说不具影响力,甚至还有点吸引力——谁看他,他就问谁。 当这些沈家镇的人们得知他是来打听沈珏的,给出的答案惊人地一致:不知道,没听过,别问了。 他在镇上转悠了两天,几乎把所有的街道巷口都走了个遍,只差没去找郊外的农户打听了,愣是一点有用的线索没找到。这里的人对沈珏讳莫如深,要么沈珏做过什么遭人忌讳的事,要么这里根本没这人。 从普通人的因果线上探不出有关沈珏的具体信息,估计了解情况只有沈家业师。 周岩山原本打算找沈家家主聊聊,现在看来估计也白搭。全镇居民缄口缄得如此一致,没得到统一指令是不可能的。 当初事务司只给了沈珏个人身份信息,没给具体住址。早知道先前在警察局多等等,待沈家人来认尸了再离开。当时打个照面,现在也方便查。 南方多雨,初冬更甚。寒风若有若无,携雨在人头脸薄薄盖一层,足以叫人清晰感受到冬日的脚步。 周岩山独自坐在小酒馆邻窗的位置喝酒,无声细雨时不时抚过他的桌,片刻便在桌角留下一袭雨雾。 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拄着拐杖出现在他桌前。 “是你在打听沈珏?” 周岩山抬头,手中捏着玻璃杯看了来人片刻。 这人虽形容邋遢,颈肩处的因果线却清明,没过重的颜色。大部分线偏黄,估摸着有点贪杯好色。周岩山遂点头道: “坐。” 那人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还续了一指长的胡子,一身藏蓝色衬衫长裤,手中拄着根脏兮兮的拐杖。他年迈瘦削行动却灵活,在周岩山示意他坐下谈时,利索捞了条凳过来跨腿坐下。 “兔儿!”老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冲酒馆柜台喊,“兔儿,来套碗筷杯子。快点儿!” 柜台后一个烫着小卷发的浓妆女子,翻着白眼扔了副筷子和不锈钢小碟在桌上,满脸厌恶地说道:“你不都吹瓶儿的嘛,要什么杯子!欠老娘一千多酒钱,还杯子……” “嘿,这话说的!我蹭人家的还吹得上瓶儿吗?礼貌懂不懂,快去拿!” 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就要朝那女人的屁股上拍。尚未真正碰触到,手背突然一痛。他“诶呦”一声收回手,定睛一看,地上一颗花生米正咕噜噜转着圈打滚。 周岩山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另夹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说事儿。” 老头脸上神色变了变,嘴边放荡的笑也收了起来。他清了清喉咙坐直身子,拿起筷子夹凉拌牛肉吃。 “不能白说?”他冲周岩山搓了搓手指,满是皱纹的脸上挂上讨好的笑。 周岩山掏出手机,扫了一下桌角贴着的付款二维码。 小酒馆柜台的方向立即传来收费语音提示,他缴了两百元。 “定金。每给一个有用信息,追加两百。若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这两百算我精准扶贫。”周岩山收起手机,继续喝酒吃凉菜。 老板娘听见入账,知道这两人有交易要做,横竖是她赚,立马配合地给老头儿上了杯子。 老头顿时喜笑颜开,拿起酒瓶就给自己满上了,然后仰头全闷进嘴,咕咚一声咽下去,这才一脸餍足地长叹一声。 “沈珏是沈家业师中唯一一个修罗道的。沈家业师统共就那三瓜俩枣,全是人间道,没一个人能教他。他可以算是自学成才,所以人也傲气得很,脾气大,跟谁都敢吹胡子瞪眼。” 老头一边说一边喝酒,菜几乎没动,短短几句话酒已下了半瓶。见周岩山面色平静地夹花生米吃,知道自己这些信息没什么用,于是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他一年前突然消失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老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满脸神秘。 周岩山夹花生米的动作停下来,他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扫码。 听见收款提示音后,老头这才露出一口黄牙笑出来,他继续说道: “他消失前还偷走了大量龙芯草的种子。知道龙芯草是干什么的?那玩意儿就因果境里照明能用一下,原本种植量就不多。他这一偷,好家伙,差点把沈家未来两年的收入给偷没了!” 周岩山再次扫码缴了两百。 老头两眼放光越发精神了,连酒杯都放下了,探着头低声继续道: “沈家自然不会任他偷龙芯草种子不管,然而派去找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或者干脆失踪了。渐渐有传言说他堕入极恶道,于是沈家主也不再派人找他,只上报事务司将他从沈家除名,然后禁止族中再提起他。” 老头仰头将最后一杯酒灌下肚,转头冲老板娘扬了扬空了的酒瓶,示意她再上一瓶。 老板娘看一眼周岩山,见他没反对,便欣然送上一瓶五粮液。 沈家的实力在业师界排不上号,但龙芯草这东西大部分业师都用过。因果镜中虚实颠倒,任何照明工具带进去都会失去实体。唯有龙芯草燃烧后的火焰可以在因果镜中用作照明,故而沈家在业师界虽势衰却依旧能占的一席之地。 这次沈珏接错因果线,累及三大世家出人替他善后却未遭谴责,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却没料想这人早已被沈家除名,还盗走了龙芯草的种子。 这件事事务司不可能不知情,之前对接岳坤的案子时却只字未提。 ——周岩山神色沉下来,修罗道的手已经伸进事务司。难怪这次周瑞阳带人调查娄家时,一个配合的修罗道业师都没来。他本以为是修罗道人少,难以找到信得过的,现在看来并非这么简单。 “沈珏有家人吗?”周岩山问道。 “有个妹妹。他父母离开沈家很多年了,他失踪前一直和妹妹一起生活。” “他妹妹是业师?” 老头喝一口酒,摇着头抹了把嘴说道:“他妹妹叫沈玥,看不见因果线。” 周岩山又问了沈玥的住处,然后替这老头把欠酒馆的钱还清了。他结了账,站起身打算离开时,那老头叫住他。 “诶,送你个忠告。”他龇一口黄牙,露出个阴恻恻的笑:“走路避着点人。” 第111章 种子 周岩山在老宅住了小半月,养伤的同时陪老爷子钓鱼、遛鸟、下象棋。期间去他爹娘墓碑前坐了一天,这次他认真准备了香和鲜花,也认真磕了头。 人一旦有了亏欠,任何点滴都会被自己赋予意义。 周岩山没去看周廷昱,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将这件事彻底了结,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去祭他。 他始终没和周瑞阳说沈珏临终时也提及业火的事,老头儿担不担心倒是其次,他只知道一旦说了就铁定走不了了。周睿阳能给他直接捆了锁起来。 他的世界突然如此紧锣密鼓地出现“业火”这两个字,若说是巧合未免心太大了。 周岩山直觉沈珏的事和关池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这想法没什么依据。关池的“业火”暂时找不到头绪,毕竟连本人都消失了。沈珏那边倒是可以查一查。 拿着先前事务司给的沈珏的个人信息,周岩山去了沈家所在的南方小镇。 距离宿邕山不近,飞机加高铁走了四小时,又雇了辆三轮车翻了一夜的山才到。 沈家地处偏僻,周边地区基本以农耕种植为主。镇子里人口不多,几乎都姓沈,加上不具备旅游开发的交通条件,这里几乎没有生面孔。如此一来,周岩山这个外人走在镇上就显得格外惹眼。 若换个人走哪都被人盯着瞧,可能会很不自在。周岩山一向皮糙肉厚,别人的目光对他来说不具影响力,甚至还有点吸引力——谁看他,他就问谁。 当这些沈家镇的人们得知他是来打听沈珏的,给出的答案惊人地一致:不知道,没听过,别问了。 他在镇上转悠了两天,几乎把所有的街道巷口都走了个遍,只差没去找郊外的农户打听了,愣是一点有用的线索没找到。这里的人对沈珏讳莫如深,要么沈珏做过什么遭人忌讳的事,要么这里根本没这人。 从普通人的因果线上探不出有关沈珏的具体信息,估计了解情况只有沈家业师。 周岩山原本打算找沈家家主聊聊,现在看来估计也白搭。全镇居民缄口缄得如此一致,没得到统一指令是不可能的。 当初事务司只给了沈珏个人身份信息,没给具体住址。早知道先前在警察局多等等,待沈家人来认尸了再离开。当时打个照面,现在也方便查。 南方多雨,初冬更甚。寒风若有若无,携雨在人头脸薄薄盖一层,足以叫人清晰感受到冬日的脚步。 周岩山独自坐在小酒馆邻窗的位置喝酒,无声细雨时不时抚过他的桌,片刻便在桌角留下一袭雨雾。 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拄着拐杖出现在他桌前。 “是你在打听沈珏?” 周岩山抬头,手中捏着玻璃杯看了来人片刻。 这人虽形容邋遢,颈肩处的因果线却清明,没过重的颜色。大部分线偏黄,估摸着有点贪杯好色。周岩山遂点头道: “坐。” 那人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还续了一指长的胡子,一身藏蓝色衬衫长裤,手中拄着根脏兮兮的拐杖。他年迈瘦削行动却灵活,在周岩山示意他坐下谈时,利索捞了条凳过来跨腿坐下。 “兔儿!”老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冲酒馆柜台喊,“兔儿,来套碗筷杯子。快点儿!” 柜台后一个烫着小卷发的浓妆女子,翻着白眼扔了副筷子和不锈钢小碟在桌上,满脸厌恶地说道:“你不都吹瓶儿的嘛,要什么杯子!欠老娘一千多酒钱,还杯子……” “嘿,这话说的!我蹭人家的还吹得上瓶儿吗?礼貌懂不懂,快去拿!” 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就要朝那女人的屁股上拍。尚未真正碰触到,手背突然一痛。他“诶呦”一声收回手,定睛一看,地上一颗花生米正咕噜噜转着圈打滚。 周岩山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另夹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说事儿。” 老头脸上神色变了变,嘴边放荡的笑也收了起来。他清了清喉咙坐直身子,拿起筷子夹凉拌牛肉吃。 “不能白说?”他冲周岩山搓了搓手指,满是皱纹的脸上挂上讨好的笑。 周岩山掏出手机,扫了一下桌角贴着的付款二维码。 小酒馆柜台的方向立即传来收费语音提示,他缴了两百元。 “定金。每给一个有用信息,追加两百。若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这两百算我精准扶贫。”周岩山收起手机,继续喝酒吃凉菜。 老板娘听见入账,知道这两人有交易要做,横竖是她赚,立马配合地给老头儿上了杯子。 老头顿时喜笑颜开,拿起酒瓶就给自己满上了,然后仰头全闷进嘴,咕咚一声咽下去,这才一脸餍足地长叹一声。 “沈珏是沈家业师中唯一一个修罗道的。沈家业师统共就那三瓜俩枣,全是人间道,没一个人能教他。他可以算是自学成才,所以人也傲气得很,脾气大,跟谁都敢吹胡子瞪眼。” 老头一边说一边喝酒,菜几乎没动,短短几句话酒已下了半瓶。见周岩山面色平静地夹花生米吃,知道自己这些信息没什么用,于是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他一年前突然消失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老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满脸神秘。 周岩山夹花生米的动作停下来,他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扫码。 听见收款提示音后,老头这才露出一口黄牙笑出来,他继续说道: “他消失前还偷走了大量龙芯草的种子。知道龙芯草是干什么的?那玩意儿就因果境里照明能用一下,原本种植量就不多。他这一偷,好家伙,差点把沈家未来两年的收入给偷没了!” 周岩山再次扫码缴了两百。 老头两眼放光越发精神了,连酒杯都放下了,探着头低声继续道: “沈家自然不会任他偷龙芯草种子不管,然而派去找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或者干脆失踪了。渐渐有传言说他堕入极恶道,于是沈家主也不再派人找他,只上报事务司将他从沈家除名,然后禁止族中再提起他。” 老头仰头将最后一杯酒灌下肚,转头冲老板娘扬了扬空了的酒瓶,示意她再上一瓶。 老板娘看一眼周岩山,见他没反对,便欣然送上一瓶五粮液。 沈家的实力在业师界排不上号,但龙芯草这东西大部分业师都用过。因果镜中虚实颠倒,任何照明工具带进去都会失去实体。唯有龙芯草燃烧后的火焰可以在因果镜中用作照明,故而沈家在业师界虽势衰却依旧能占的一席之地。 这次沈珏接错因果线,累及三大世家出人替他善后却未遭谴责,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却没料想这人早已被沈家除名,还盗走了龙芯草的种子。 这件事事务司不可能不知情,之前对接岳坤的案子时却只字未提。 ——周岩山神色沉下来,修罗道的手已经伸进事务司。难怪这次周瑞阳带人调查娄家时,一个配合的修罗道业师都没来。他本以为是修罗道人少,难以找到信得过的,现在看来并非这么简单。 “沈珏有家人吗?”周岩山问道。 “有个妹妹。他父母离开沈家很多年了,他失踪前一直和妹妹一起生活。” “他妹妹是业师?” 老头喝一口酒,摇着头抹了把嘴说道:“他妹妹叫沈玥,看不见因果线。” 周岩山又问了沈玥的住处,然后替这老头把欠酒馆的钱还清了。他结了账,站起身打算离开时,那老头叫住他。 “诶,送你个忠告。”他龇一口黄牙,露出个阴恻恻的笑:“走路避着点人。” 第112章 入室 天色渐暗时,周岩山离开小酒馆。 尚未走出两条街,他就明白那老头叫他避着人是什么意思了——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至少三波人。 周岩山无奈一哂,合着那老头一出现,就有人盯上他了,否则不至于一离开酒馆就被跟踪。有人不想他打探沈珏的事,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被那老头摆了一道。 消息是给了,但这些消息能不能发挥作用,得看他自己本事——赚钱阴人两不误,好手段。 周岩山在微雨暮色中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点开地图看了片刻,确认了前往沈玥家的大致方向,他收起手机后蹲下系鞋带。 那些人只是跟着他,并无出面干涉的样子,大约是想确认他的下一步行动再做打算。 随便,不重要——他懒得再思考,系好鞋带后站起身,并活动了一下肩颈。 见他这个动作,跟着的几人顿时精神紧绷起来。 下一刻,周岩山如离弦的箭般冲出去,身影飞快消失在雨幕中。 “艹……快追!”跟踪者们再顾不上藏身,纷纷招呼同伴朝着周岩山消失的方向追去。 按先前几天周岩山的行为习惯,谁看他他就去骚扰谁。于是他们以为他发现被跟踪后会过来打探消息,甚至做好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准备。没想到他直接跑了,反应过来时人影都没了! 能跟上周岩山速度的人不多,何况傍晚时分还有雨幕遮掩。然而他们能猜到他的去向,就算看不见人影,大致方向也不会错。 周岩山明白这一点,于是他没走导航地图上标注的路线。 他选择走直线。 沈家古镇少有高于二层楼的建筑,四合院和联排平房商铺居多,对于周岩山来说和平地差别不大。不过这种路线的选择,难免会以不太礼貌的方式出现在别人家院子或房顶或围墙上,时不时就惊得人高呼“有贼”。 他自然没空解释,几个起落便消失了。 来到老头给的地址,周岩山没停顿,奔上前一脚踏上门前的石阶,向侧方跃起后抬手攀着院墙就翻身跳了进去。 小院环着一间不大的砖瓦房,门居中,两侧各有房间和窗户。此时夜色已浓,却屋门紧闭灯火俱灭,看着不像有人在家。 雨势渐大,落在院中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啪嗒声响。 周岩山来到青绿色的带窗木门前,屈指轻叩门扉,这才发现门没锁。门板随他叩动而产生晃动,带起门上碎了大半的窗户发出轻微脆响。他眯眼朝门内看去,黑洞洞什么都看不清。 沈玥似乎不在家。 周岩山拉开门侧身挤进去,然后反手将门关上。眼睛尚未适应屋中的暗,一道劲风已袭至耳边。 不确定挥过来的是刀还是棍,周岩山不敢硬挡,但要躲开的话这一击很可能就落在门上了。这破门不一定扛得住这一击,且发出的声音也容易惊到左邻右舍,做贼的下意识不愿搞出大动静。 周岩山抬脚就朝攻击者可能的站位踹去,也不管对方身高几何,这一脚会落在对方什么位置。 那人果然立刻收了攻势,侧身让过这一脚的同时飞快退回黑暗中。 一击不中立刻隐藏起来,干脆利索毫不恋战,这人显然有丰富打斗经验,而且行动异常迅速。 周岩山心下一沉,遇到硬茬子了。 这人应该不是沈玥,作为屋主在面对非法入侵者时会优先选择把对方往死里打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 周岩山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确实不像好人。他刚想开口表明自己没恶意,双腿膝盖弯便猛遭一记横扫。 他整个人后仰着倒下去,只来得及侧个身以肩着地,防止自己的后脑勺与地面负接触。 对方仿佛料到他会有此自保动作,在他侧身的瞬间已抓住他上方的手臂,再顺势一拧便将他反剪着手按趴在地上了。制服他的整个过程利落干脆没一点多余动作,充分利用了周岩山视线不清和对屋内情况不明的劣势。 周岩山的后腰被人用膝盖抵住,左手手腕被固定在背心,几乎动弹不得。而对方还有一只手空着,就在那只手即将击向他后脑勺时,周岩山急忙出声: “等等,我来找沈玥的。” 背后那人顿了顿,似迟疑了片刻,然后松开他站起身。 此时周岩山的眼睛已适应屋中黑暗,他翻身坐起来,看见那人已缓步朝侧前方的狭窄通道行去。 这屋子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很多。 正门对着餐桌和墙,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餐桌旁一条通道直达后门,而通道两侧是卫生间和厨房。 黑暗中无法确定前面带路的人是男是女。这人始终没有出声,看起来身形不高,而从压着他后背的重量推断,应该也是偏瘦的,有很大概率是沈玥。 这人轻车熟路地带着周岩山来到后门,却并未开门出去,而是推开后门旁边的一扇门。这门窄小,似乎是个储物间。三面墙都打了储物柜,整齐摆放着箱柜碗盆。另一面墙贴边放了一组桌椅,以及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 周岩山刚要开口,就见那人弯身钻到了桌子下面,并掀开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地板。 他心下惊疑,姓沈的这两兄妹到底干什么的,怎么还在家里搞密室这种东西?回想这一路小镇居民对待“沈珏”这个名字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不仅仅有人下封口令这么简单。 周岩山一边思考一边跟着往桌子下面钻。 桌下的方形通道口搭着一把长梯,待引路那人离开梯子后,周岩山才踩着梯子往下走。轻轻关上头顶的木板,走不出两阶便失了耐性,他索性侧身跳下去。 不过一个地窖罢了,能有多高。 ——是没多高,但下面有人。 带路那人显然没想到他是这个路数,还专门让开了梯子边的位置方便他下来,结果刚好站在周岩山侧身跳下的落地点。 ——于是周岩山知道这人不是沈玥,是个男的。 “……不好意思,没伤着?”周岩山急忙撑着手移开自己的重量。 被他这身高体重从高处跃下一压,那人后仰着倒地有好几秒没喘上气。就在周岩山以为他把他压死了的时候,额头上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记,在寂静的空间发出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啪”。 周岩山被拍得仰起头,沉默了几个呼吸后,他轻声唤道: “关池?” 第112章 入室 天色渐暗时,周岩山离开小酒馆。 尚未走出两条街,他就明白那老头叫他避着人是什么意思了——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至少三波人。 周岩山无奈一哂,合着那老头一出现,就有人盯上他了,否则不至于一离开酒馆就被跟踪。有人不想他打探沈珏的事,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被那老头摆了一道。 消息是给了,但这些消息能不能发挥作用,得看他自己本事——赚钱阴人两不误,好手段。 周岩山在微雨暮色中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点开地图看了片刻,确认了前往沈玥家的大致方向,他收起手机后蹲下系鞋带。 那些人只是跟着他,并无出面干涉的样子,大约是想确认他的下一步行动再做打算。 随便,不重要——他懒得再思考,系好鞋带后站起身,并活动了一下肩颈。 见他这个动作,跟着的几人顿时精神紧绷起来。 下一刻,周岩山如离弦的箭般冲出去,身影飞快消失在雨幕中。 “艹……快追!”跟踪者们再顾不上藏身,纷纷招呼同伴朝着周岩山消失的方向追去。 按先前几天周岩山的行为习惯,谁看他他就去骚扰谁。于是他们以为他发现被跟踪后会过来打探消息,甚至做好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准备。没想到他直接跑了,反应过来时人影都没了! 能跟上周岩山速度的人不多,何况傍晚时分还有雨幕遮掩。然而他们能猜到他的去向,就算看不见人影,大致方向也不会错。 周岩山明白这一点,于是他没走导航地图上标注的路线。 他选择走直线。 沈家古镇少有高于二层楼的建筑,四合院和联排平房商铺居多,对于周岩山来说和平地差别不大。不过这种路线的选择,难免会以不太礼貌的方式出现在别人家院子或房顶或围墙上,时不时就惊得人高呼“有贼”。 他自然没空解释,几个起落便消失了。 来到老头给的地址,周岩山没停顿,奔上前一脚踏上门前的石阶,向侧方跃起后抬手攀着院墙就翻身跳了进去。 小院环着一间不大的砖瓦房,门居中,两侧各有房间和窗户。此时夜色已浓,却屋门紧闭灯火俱灭,看着不像有人在家。 雨势渐大,落在院中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啪嗒声响。 周岩山来到青绿色的带窗木门前,屈指轻叩门扉,这才发现门没锁。门板随他叩动而产生晃动,带起门上碎了大半的窗户发出轻微脆响。他眯眼朝门内看去,黑洞洞什么都看不清。 沈玥似乎不在家。 周岩山拉开门侧身挤进去,然后反手将门关上。眼睛尚未适应屋中的暗,一道劲风已袭至耳边。 不确定挥过来的是刀还是棍,周岩山不敢硬挡,但要躲开的话这一击很可能就落在门上了。这破门不一定扛得住这一击,且发出的声音也容易惊到左邻右舍,做贼的下意识不愿搞出大动静。 周岩山抬脚就朝攻击者可能的站位踹去,也不管对方身高几何,这一脚会落在对方什么位置。 那人果然立刻收了攻势,侧身让过这一脚的同时飞快退回黑暗中。 一击不中立刻隐藏起来,干脆利索毫不恋战,这人显然有丰富打斗经验,而且行动异常迅速。 周岩山心下一沉,遇到硬茬子了。 这人应该不是沈玥,作为屋主在面对非法入侵者时会优先选择把对方往死里打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 周岩山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确实不像好人。他刚想开口表明自己没恶意,双腿膝盖弯便猛遭一记横扫。 他整个人后仰着倒下去,只来得及侧个身以肩着地,防止自己的后脑勺与地面负接触。 对方仿佛料到他会有此自保动作,在他侧身的瞬间已抓住他上方的手臂,再顺势一拧便将他反剪着手按趴在地上了。制服他的整个过程利落干脆没一点多余动作,充分利用了周岩山视线不清和对屋内情况不明的劣势。 周岩山的后腰被人用膝盖抵住,左手手腕被固定在背心,几乎动弹不得。而对方还有一只手空着,就在那只手即将击向他后脑勺时,周岩山急忙出声: “等等,我来找沈玥的。” 背后那人顿了顿,似迟疑了片刻,然后松开他站起身。 此时周岩山的眼睛已适应屋中黑暗,他翻身坐起来,看见那人已缓步朝侧前方的狭窄通道行去。 这屋子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很多。 正门对着餐桌和墙,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餐桌旁一条通道直达后门,而通道两侧是卫生间和厨房。 黑暗中无法确定前面带路的人是男是女。这人始终没有出声,看起来身形不高,而从压着他后背的重量推断,应该也是偏瘦的,有很大概率是沈玥。 这人轻车熟路地带着周岩山来到后门,却并未开门出去,而是推开后门旁边的一扇门。这门窄小,似乎是个储物间。三面墙都打了储物柜,整齐摆放着箱柜碗盆。另一面墙贴边放了一组桌椅,以及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 周岩山刚要开口,就见那人弯身钻到了桌子下面,并掀开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地板。 他心下惊疑,姓沈的这两兄妹到底干什么的,怎么还在家里搞密室这种东西?回想这一路小镇居民对待“沈珏”这个名字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不仅仅有人下封口令这么简单。 周岩山一边思考一边跟着往桌子下面钻。 桌下的方形通道口搭着一把长梯,待引路那人离开梯子后,周岩山才踩着梯子往下走。轻轻关上头顶的木板,走不出两阶便失了耐性,他索性侧身跳下去。 不过一个地窖罢了,能有多高。 ——是没多高,但下面有人。 带路那人显然没想到他是这个路数,还专门让开了梯子边的位置方便他下来,结果刚好站在周岩山侧身跳下的落地点。 ——于是周岩山知道这人不是沈玥,是个男的。 “……不好意思,没伤着?”周岩山急忙撑着手移开自己的重量。 被他这身高体重从高处跃下一压,那人后仰着倒地有好几秒没喘上气。就在周岩山以为他把他压死了的时候,额头上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记,在寂静的空间发出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啪”。 周岩山被拍得仰起头,沉默了几个呼吸后,他轻声唤道: “关池?” 第113章 追兵 屋外寒风凄雨,这地窖却潮湿闷热,进来片刻便分不清是雨水浸润了衣领还是出了汗。 关池点燃一根蜡烛,滴了蜡油在木桌上,将蜡烛立稳。微弱的光照不亮整间地窖,只方桌周围一点空间被笼在昏黄的柔光中。 “沈玥差不多该回来了,你稍等会儿。”关池说着盘腿坐在地上,拿出手机玩游戏。 周岩山怎么都料不到这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人,第一句话说得如此坦然,仿佛他不是不告而别,而是出门散了个步。 一肚子疑问,甚至一肚子抱怨,在看到他那张平静淡漠的脸时,周岩山竟不知该说什么,僵了片刻终苦笑一记。 人类的情绪在关池这里一文不值,算了。 “沈珏死了。”周岩山来到方桌另一侧,屈膝靠着桌腿坐下,“死在我面前。” “知道。”关池应了一声,没抬头。 周岩山反应过来,沈珏只有沈玥这一个亲人,去宿邕山认尸和处理后事的自然只有沈玥。警方很可能跟沈玥说过沈珏的死亡过程,以及报案人的名字。 关池对这里轻车熟路,且掌握了沈玥的出入时间,这些必然不是他偷窥来的——是沈玥把他藏在这里。 “你为什么来这儿?”周岩山问道。 关池暂停游戏侧头看了他片刻,就在他打算开口时,周岩山立即打断他说道: “不要说路过。” 于是关池顿住,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刚想开口,又被周岩山打断: “也不要说来玩!” 关池闭上嘴,面无表情转过头,解锁手机继续玩游戏。 见他似乎没准备更多借口,周岩山低头笑出声,认识这么久首次把关池这侮辱人智商的敷衍堵回去,心情莫名清爽。 周岩山撑着地板挪到关池身旁抱膝坐着,侧着脑袋静静看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关池终于被他盯得无奈,无声叹了口气说道: “你多大了,撒娇?” “犯法吗?”周岩山微笑道,似乎摸到一点关池的命门——不确定,还得再试试。 “我来找沈珏。至于为什么要找他,说来话长我懒得讲。”关池收起手机站起身,换到桌子上盘腿坐着。 “长话短说呢?”周岩山不依不饶,仰头看向他的同时伸手扯他裤管。 近一米九的壮汉撒娇卖萌的画面是真没人想看,关池素来情绪寡淡,但不代表他不会觉得恶心。 他一脚踢开他的手,几乎带着杀气开口道:“你想死。” 周岩山正了坐姿不吭声了,只时不时委屈兮兮地瞥他一眼,三分哀怨五分嗔怪,直瞥得关池后槽牙都开始泛酸。 这人跑地狱道门口溜一圈,怎么性子变成这样?地狱道确实多出变态和嗜杀人格,可他没真的进去啊! 关池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说道:“傅家那些雇佣兵里有人间道的,我看了他们的因果线,其中两人和沈珏接触过。凯翼死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年前囚禁过沈珏一段时间。” 一年前——周岩山神色凝重起来,这个时间点和流浪汉老头所说沈珏失踪的时间点吻合。若他这一年都在娄易那边,那必然是为了消除因果线的实验。 关池以自身为饵钓娄易出面失败,极大可能是实验有进展了。娄易不需要,或者说暂时不需要再从他们这里探虚实。现在把沈珏扔得像颗弃子,应该也是实验用不上他了的缘故。 周家老宅初见时,沈珏的因果线只是看着乱,绝不到要清算死线的程度。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月后,因果线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的,条条涉及人命因果。不去炸辆满载的公交车,很难把因果线搞成这样。 可惜不是同一道,没法看到因果线中的信息。 “凯翼只负责看守,并不知道娄易要沈珏做什么。”周岩山说道。 关池“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只知道沈珏大部分时候在睡觉。” 周岩山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他立即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关池,沉声说道:“实验基地在因果境里!” 见关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周岩山将周瑞阳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他,并将自己的推测也一并说了出来——事务司里有娄易的人。 关池深深蹙眉,右手屈指抵在自己太阳穴,好一阵没说话。 “你听说过业火吗?”周岩山突然问道。 虽然关池已经有一阵没吭声了,但不知为何,周岩山总觉得他这句话出口后,这地窖变得格外安静,仿佛连呼吸都少了一个人的。 轻微晃动的烛光中,关池的脸看起来白得像纸,瞳孔漆黑宛如深不见底的井,无一丝光亮能从里面泄出来。 “没有。”他答道,一字一顿。 “这么说你不知情?”周岩山皱眉想了想,“那就是你身边有人和业火有关,并且相关行为的后果作用在你身上了。不对……若只是次级相关,不应该跳过你而直接出现我的因果线里,跟我又没有关系……” 话未完,眼前突然被黑暗笼罩,嘴也被一只手捂住,那掌心微凉。周岩山的耳边传来关池轻轻的一声“嘘”。 下一刻,他们头顶上方传来不规则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像只有一个人。 “真的没有人来找过你?” 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储物室的门,后半句出口时,脚步声已来到地窖入口边。 “没有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温婉软糯,没有一丝慌张。 “沈玥,你哥的事我们听说了。你节哀。” 脚步声在储物室绕了一圈,时走时停,伴随翻动东西的声音。 “谢谢。” “最近如果有人找你,务必告诉族里,不要隐瞒。他们能弄死你哥就能弄死你,不要冒险和他们接触。族里虽然已经把沈珏除名,但你始终是家人。不要犯糊涂。” “好。”沈玥的语气无一丝变化。 那人不再开口,也许是觉得沈玥油盐不进,或者懒得再费口舌。只翻动东西的动静越来越大,脚步声也越来越重,发泄似的。 一层地板之隔的下方,周岩山在黑暗中看向关池的方向,发现对方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了。 他越过关池的肩膀探头看过去,关池按下暂停,回头。手机屏幕泛着幽幽蓝光,将关池的眼神映得似含了冰,于是周岩山把脖子缩回去了。 “前几天还有个外乡人出现过,也是来找你的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依旧是男子的声音,语速缓慢,听起来更谦和有礼些。 “一直都没有外人来找过我啊。”女子不疾不徐,答得滴水不漏。 又一阵安静过后,那男子似轻笑了一声。 “外面在下雨。你门口带泥的脚印还没干透,看起来可超过四十码了。怎么解释?” 那女子顿时笑出声,似有些无奈,又有些娇嗔。 “你说呢?长夜漫漫,我孤身一人百无聊赖,还不准我解个闷儿?” 那两个男人哑然好半晌,其中一个气得拔高了嗓门:“人呢?你叫出来我看看。” “你姘头儿不在家的时候,你干等啊?当然是离开了。”女子语带轻佻,仿佛还做了什么让男子越发怒火中烧的动作,只听一声撞倒什么东西的声音响起。 “你,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到把柄!”那人怒气冲冲吼了一声,开始往门外走去。 另一人没动弹,过了片刻才说道: “不论此刻人在不在你家中,我们十二人轮番蹲守,总能耗到他们露头。何必固执?” 女子叹息一声,说道:“若有人来找我,我一定立刻给文哥你打电话。好吗?” “再好不过。” 脚步声响起,那男子转身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地窖入口的地板被掀起来,白炽灯的光亮突然照进黑暗的密闭空间,刺得周岩山有些睁不开眼。 缓过来时,便见关池已经踩着梯子上去了。 第113章 追兵 屋外寒风凄雨,这地窖却潮湿闷热,进来片刻便分不清是雨水浸润了衣领还是出了汗。 关池点燃一根蜡烛,滴了蜡油在木桌上,将蜡烛立稳。微弱的光照不亮整间地窖,只方桌周围一点空间被笼在昏黄的柔光中。 “沈玥差不多该回来了,你稍等会儿。”关池说着盘腿坐在地上,拿出手机玩游戏。 周岩山怎么都料不到这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人,第一句话说得如此坦然,仿佛他不是不告而别,而是出门散了个步。 一肚子疑问,甚至一肚子抱怨,在看到他那张平静淡漠的脸时,周岩山竟不知该说什么,僵了片刻终苦笑一记。 人类的情绪在关池这里一文不值,算了。 “沈珏死了。”周岩山来到方桌另一侧,屈膝靠着桌腿坐下,“死在我面前。” “知道。”关池应了一声,没抬头。 周岩山反应过来,沈珏只有沈玥这一个亲人,去宿邕山认尸和处理后事的自然只有沈玥。警方很可能跟沈玥说过沈珏的死亡过程,以及报案人的名字。 关池对这里轻车熟路,且掌握了沈玥的出入时间,这些必然不是他偷窥来的——是沈玥把他藏在这里。 “你为什么来这儿?”周岩山问道。 关池暂停游戏侧头看了他片刻,就在他打算开口时,周岩山立即打断他说道: “不要说路过。” 于是关池顿住,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刚想开口,又被周岩山打断: “也不要说来玩!” 关池闭上嘴,面无表情转过头,解锁手机继续玩游戏。 见他似乎没准备更多借口,周岩山低头笑出声,认识这么久首次把关池这侮辱人智商的敷衍堵回去,心情莫名清爽。 周岩山撑着地板挪到关池身旁抱膝坐着,侧着脑袋静静看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关池终于被他盯得无奈,无声叹了口气说道: “你多大了,撒娇?” “犯法吗?”周岩山微笑道,似乎摸到一点关池的命门——不确定,还得再试试。 “我来找沈珏。至于为什么要找他,说来话长我懒得讲。”关池收起手机站起身,换到桌子上盘腿坐着。 “长话短说呢?”周岩山不依不饶,仰头看向他的同时伸手扯他裤管。 近一米九的壮汉撒娇卖萌的画面是真没人想看,关池素来情绪寡淡,但不代表他不会觉得恶心。 他一脚踢开他的手,几乎带着杀气开口道:“你想死。” 周岩山正了坐姿不吭声了,只时不时委屈兮兮地瞥他一眼,三分哀怨五分嗔怪,直瞥得关池后槽牙都开始泛酸。 这人跑地狱道门口溜一圈,怎么性子变成这样?地狱道确实多出变态和嗜杀人格,可他没真的进去啊! 关池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说道:“傅家那些雇佣兵里有人间道的,我看了他们的因果线,其中两人和沈珏接触过。凯翼死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年前囚禁过沈珏一段时间。” 一年前——周岩山神色凝重起来,这个时间点和流浪汉老头所说沈珏失踪的时间点吻合。若他这一年都在娄易那边,那必然是为了消除因果线的实验。 关池以自身为饵钓娄易出面失败,极大可能是实验有进展了。娄易不需要,或者说暂时不需要再从他们这里探虚实。现在把沈珏扔得像颗弃子,应该也是实验用不上他了的缘故。 周家老宅初见时,沈珏的因果线只是看着乱,绝不到要清算死线的程度。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月后,因果线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的,条条涉及人命因果。不去炸辆满载的公交车,很难把因果线搞成这样。 可惜不是同一道,没法看到因果线中的信息。 “凯翼只负责看守,并不知道娄易要沈珏做什么。”周岩山说道。 关池“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只知道沈珏大部分时候在睡觉。” 周岩山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他立即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关池,沉声说道:“实验基地在因果境里!” 见关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周岩山将周瑞阳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他,并将自己的推测也一并说了出来——事务司里有娄易的人。 关池深深蹙眉,右手屈指抵在自己太阳穴,好一阵没说话。 “你听说过业火吗?”周岩山突然问道。 虽然关池已经有一阵没吭声了,但不知为何,周岩山总觉得他这句话出口后,这地窖变得格外安静,仿佛连呼吸都少了一个人的。 轻微晃动的烛光中,关池的脸看起来白得像纸,瞳孔漆黑宛如深不见底的井,无一丝光亮能从里面泄出来。 “没有。”他答道,一字一顿。 “这么说你不知情?”周岩山皱眉想了想,“那就是你身边有人和业火有关,并且相关行为的后果作用在你身上了。不对……若只是次级相关,不应该跳过你而直接出现我的因果线里,跟我又没有关系……” 话未完,眼前突然被黑暗笼罩,嘴也被一只手捂住,那掌心微凉。周岩山的耳边传来关池轻轻的一声“嘘”。 下一刻,他们头顶上方传来不规则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像只有一个人。 “真的没有人来找过你?” 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储物室的门,后半句出口时,脚步声已来到地窖入口边。 “没有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温婉软糯,没有一丝慌张。 “沈玥,你哥的事我们听说了。你节哀。” 脚步声在储物室绕了一圈,时走时停,伴随翻动东西的声音。 “谢谢。” “最近如果有人找你,务必告诉族里,不要隐瞒。他们能弄死你哥就能弄死你,不要冒险和他们接触。族里虽然已经把沈珏除名,但你始终是家人。不要犯糊涂。” “好。”沈玥的语气无一丝变化。 那人不再开口,也许是觉得沈玥油盐不进,或者懒得再费口舌。只翻动东西的动静越来越大,脚步声也越来越重,发泄似的。 一层地板之隔的下方,周岩山在黑暗中看向关池的方向,发现对方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了。 他越过关池的肩膀探头看过去,关池按下暂停,回头。手机屏幕泛着幽幽蓝光,将关池的眼神映得似含了冰,于是周岩山把脖子缩回去了。 “前几天还有个外乡人出现过,也是来找你的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依旧是男子的声音,语速缓慢,听起来更谦和有礼些。 “一直都没有外人来找过我啊。”女子不疾不徐,答得滴水不漏。 又一阵安静过后,那男子似轻笑了一声。 “外面在下雨。你门口带泥的脚印还没干透,看起来可超过四十码了。怎么解释?” 那女子顿时笑出声,似有些无奈,又有些娇嗔。 “你说呢?长夜漫漫,我孤身一人百无聊赖,还不准我解个闷儿?” 那两个男人哑然好半晌,其中一个气得拔高了嗓门:“人呢?你叫出来我看看。” “你姘头儿不在家的时候,你干等啊?当然是离开了。”女子语带轻佻,仿佛还做了什么让男子越发怒火中烧的动作,只听一声撞倒什么东西的声音响起。 “你,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到把柄!”那人怒气冲冲吼了一声,开始往门外走去。 另一人没动弹,过了片刻才说道: “不论此刻人在不在你家中,我们十二人轮番蹲守,总能耗到他们露头。何必固执?” 女子叹息一声,说道:“若有人来找我,我一定立刻给文哥你打电话。好吗?” “再好不过。” 脚步声响起,那男子转身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地窖入口的地板被掀起来,白炽灯的光亮突然照进黑暗的密闭空间,刺得周岩山有些睁不开眼。 缓过来时,便见关池已经踩着梯子上去了。 第114章 别浪费 沈家人的长相偏文秀,从沈珏到沈玥,再到先前镇子中见过的流浪汉老头,都不是身形高大的类型。 沈玥更甚,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纤弱娇小,一头黑长直显得肤白如雪,脖颈、手腕都细得仿佛不留神就会弄断。沈玥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比人类平均值大的,就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嵌在巴掌大的脸上,像猫。 沈玥和沈珏的五官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周岩山不禁在心里感慨,遗传这东西真奇妙。有他和周锦书这种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还能长得像的,也有沈珏和沈玥这种亲兄妹还长得一点关系没有的。 看见地窖里多钻出来一个人时,沈玥只微微挑眉,然后说道:“只带了一个人的饭。” “他不吃。”关池说着去翻沈玥放在桌上的餐盒,蛋炒饭、回锅肉,还有一杯柠檬茶。 周岩山确实刚从小酒馆吃了出来,但一路跑酷翻了小半个镇子的围墙,那点卤肉花生米早消化光了。 沈玥倒了杯水放在储物室里唯一的桌子上,示意周岩山坐。 “你也是来找我哥的?”她微笑,笑容温婉恬淡。 “周岩山。”他自我介绍,朝沈玥伸出手。 她顿了顿,这名字不陌生。十几天前警察提过,很久以前沈珏也提过。礼貌性轻握一记,沈玥转身坐在关池对面,拿起那杯柠檬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三人分坐方桌三方,另一面贴着墙。储物室是唯一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倒不必担心被屋外监视的人看到。 “我哥死时,你在现场。”沈玥低头从连衣裙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后扔在桌上,示意周岩山自便。 “开场白就免了。我在调查你哥的真实死因。你看不见因果线,但应该知道死于意外的人在业师眼中往往是因果清算的结果。我想知道他究竟死于哪一桩因果。”周岩山没动那盒烟,双手交握撑着桌面,开门见山问道:“他离家前是不是和一个叫娄术的人接触过?” 沈玥撑着下巴吐出烟雾,神色古怪地看向正专心吃饭的关池。 “你没跟他说?” 关池细嚼慢咽,吞下口中食物后才开口道:“没来得及。” 可不,忙着打游戏呢——周岩山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然后发现他只吃米饭不吃蛋,回锅肉更是一筷子没碰。于是周岩山皱了皱眉。 沈玥看着关池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冷模样,大约猜到原因,只得将有关沈珏的事再讲一遍。 一年前,沈珏外出任务时偶遇娄术。两人从相识、相知到形影不离,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 自从娄术出现,沈珏就变得越来越古怪。业师通常不愿进因果镜,可沈珏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恨不能和娄术住在因果镜里。一去便好几天不出来,不知两人在里面忙活什么。 沈玥不是业师,她看不见因果线。于是去找沈家家主,将沈珏的种种异状告知。然而修罗道的因果镜人间道业师进不去,沈家家主也只看出他身上缠绕的因果线数量在快速增加,善恶都有。 口头上一番劝解警告,沈珏并不往心里去。之后没多久,沈珏便跟着娄术离开沈家,并盗走龙芯草的种子。 在他离开的当夜,沈家镇西边山脚下起了一场火。已成熟的龙芯草被烧了个干净,同时还烧死两个路过的村民。 不过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与沈珏有关,只是发生的时间与他消失的时间点重合。 之后再有关于沈珏的消息便是在一个月前,沈玥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手机短信,只“对不起”三个字。她知道这条信息是沈珏发的。 几天后,她便接到警察电话,叫她去认尸。 “我也想知道这一年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完全不和我联络,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他的死是不是跟那个叫娄术的人有关?” 沈玥说这些时神色很平静,或者说麻木,仿佛被透支了所有情感和精力,只剩疲惫。她夹着烟的手撑在下巴上,目光怔怔没有焦点,似乎在看关池吃饭,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娄术——不是沈珏临死前提到的娄曲,不过这两个名字都有点耳熟,周岩山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刚才那二位是什么人?”周岩山问道。 “沈珏消失后族长派人找过他,前后去了五人,非死即疯。沈家业师本就少,这一下算是炸锅了。族长胆小,不想再纠缠这件事。那五人的亲友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又不敢再去追查沈珏,就一直盯着我。”沈玥冷笑一声将燃尽的烟摁灭在烟灰缸,继续道: “他们知道你身份,才没与你起正面冲突。关池没你这层护甲,一出现就被他们追得满街窜。” 她抽完两支烟,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骨瘦如柴的指尖刚掐出一支就被周岩山截胡。 他自然而然地截过那支烟挂在自己耳朵上,并将整包烟顺进自己衣服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不也一样被追,只不过我跑路时方向更明确。” 沈玥微愣,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周岩山把她的烟连锅端。 她朝他伸出手,“还我。” 周岩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棒棒糖,放在她摊开的掌心。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瞬间滚了一桌子,咕噜噜的。 沈玥彻底愣住,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桌子五彩斑斓的棒棒糖。 此时关池已吃完饭,刚想把剩下的饭菜打包扔掉,就见周岩山的脑袋凑了过来——青灰色的头皮隐约可见,不是和尚头胜似和尚头。 “别浪费。” 他说着便将没有米饭的蛋炒饭和满满一盒子回锅肉倒在一起,用关池的筷子搅和搅和仰头就往嘴里倒。 于是关池也愣住,反应过来想抢回筷子时,他已经风卷残云地刨完了。周岩山嘴一抹,似乎被回锅肉腻着了,剥了根清柠口味的棒棒糖嗦了两口,然后说道: “方便带我们去趟那片被烧过的山吗?顺便讲讲那两个被烧死的村民是什么情况。” 沈玥被他这一系列操作惊呆了,一时没顾得上接话。 “暂时出不去,外面有人盯。”关池说道。 周岩山含着棒棒糖“唔”了一声,双手忙活着收拾桌子,于是关池伸手将他嘴里的棒棒糖抽出来。 “我解决。” 他一说完,关池立马把棒棒糖给他塞回去了。 第114章 别浪费 沈家人的长相偏文秀,从沈珏到沈玥,再到先前镇子中见过的流浪汉老头,都不是身形高大的类型。 沈玥更甚,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纤弱娇小,一头黑长直显得肤白如雪,脖颈、手腕都细得仿佛不留神就会弄断。沈玥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比人类平均值大的,就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嵌在巴掌大的脸上,像猫。 沈玥和沈珏的五官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周岩山不禁在心里感慨,遗传这东西真奇妙。有他和周锦书这种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还能长得像的,也有沈珏和沈玥这种亲兄妹还长得一点关系没有的。 看见地窖里多钻出来一个人时,沈玥只微微挑眉,然后说道:“只带了一个人的饭。” “他不吃。”关池说着去翻沈玥放在桌上的餐盒,蛋炒饭、回锅肉,还有一杯柠檬茶。 周岩山确实刚从小酒馆吃了出来,但一路跑酷翻了小半个镇子的围墙,那点卤肉花生米早消化光了。 沈玥倒了杯水放在储物室里唯一的桌子上,示意周岩山坐。 “你也是来找我哥的?”她微笑,笑容温婉恬淡。 “周岩山。”他自我介绍,朝沈玥伸出手。 她顿了顿,这名字不陌生。十几天前警察提过,很久以前沈珏也提过。礼貌性轻握一记,沈玥转身坐在关池对面,拿起那杯柠檬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三人分坐方桌三方,另一面贴着墙。储物室是唯一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倒不必担心被屋外监视的人看到。 “我哥死时,你在现场。”沈玥低头从连衣裙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后扔在桌上,示意周岩山自便。 “开场白就免了。我在调查你哥的真实死因。你看不见因果线,但应该知道死于意外的人在业师眼中往往是因果清算的结果。我想知道他究竟死于哪一桩因果。”周岩山没动那盒烟,双手交握撑着桌面,开门见山问道:“他离家前是不是和一个叫娄术的人接触过?” 沈玥撑着下巴吐出烟雾,神色古怪地看向正专心吃饭的关池。 “你没跟他说?” 关池细嚼慢咽,吞下口中食物后才开口道:“没来得及。” 可不,忙着打游戏呢——周岩山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然后发现他只吃米饭不吃蛋,回锅肉更是一筷子没碰。于是周岩山皱了皱眉。 沈玥看着关池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冷模样,大约猜到原因,只得将有关沈珏的事再讲一遍。 一年前,沈珏外出任务时偶遇娄术。两人从相识、相知到形影不离,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 自从娄术出现,沈珏就变得越来越古怪。业师通常不愿进因果镜,可沈珏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恨不能和娄术住在因果镜里。一去便好几天不出来,不知两人在里面忙活什么。 沈玥不是业师,她看不见因果线。于是去找沈家家主,将沈珏的种种异状告知。然而修罗道的因果镜人间道业师进不去,沈家家主也只看出他身上缠绕的因果线数量在快速增加,善恶都有。 口头上一番劝解警告,沈珏并不往心里去。之后没多久,沈珏便跟着娄术离开沈家,并盗走龙芯草的种子。 在他离开的当夜,沈家镇西边山脚下起了一场火。已成熟的龙芯草被烧了个干净,同时还烧死两个路过的村民。 不过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与沈珏有关,只是发生的时间与他消失的时间点重合。 之后再有关于沈珏的消息便是在一个月前,沈玥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手机短信,只“对不起”三个字。她知道这条信息是沈珏发的。 几天后,她便接到警察电话,叫她去认尸。 “我也想知道这一年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完全不和我联络,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他的死是不是跟那个叫娄术的人有关?” 沈玥说这些时神色很平静,或者说麻木,仿佛被透支了所有情感和精力,只剩疲惫。她夹着烟的手撑在下巴上,目光怔怔没有焦点,似乎在看关池吃饭,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娄术——不是沈珏临死前提到的娄曲,不过这两个名字都有点耳熟,周岩山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刚才那二位是什么人?”周岩山问道。 “沈珏消失后族长派人找过他,前后去了五人,非死即疯。沈家业师本就少,这一下算是炸锅了。族长胆小,不想再纠缠这件事。那五人的亲友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又不敢再去追查沈珏,就一直盯着我。”沈玥冷笑一声将燃尽的烟摁灭在烟灰缸,继续道: “他们知道你身份,才没与你起正面冲突。关池没你这层护甲,一出现就被他们追得满街窜。” 她抽完两支烟,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骨瘦如柴的指尖刚掐出一支就被周岩山截胡。 他自然而然地截过那支烟挂在自己耳朵上,并将整包烟顺进自己衣服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不也一样被追,只不过我跑路时方向更明确。” 沈玥微愣,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周岩山把她的烟连锅端。 她朝他伸出手,“还我。” 周岩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棒棒糖,放在她摊开的掌心。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瞬间滚了一桌子,咕噜噜的。 沈玥彻底愣住,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桌子五彩斑斓的棒棒糖。 此时关池已吃完饭,刚想把剩下的饭菜打包扔掉,就见周岩山的脑袋凑了过来——青灰色的头皮隐约可见,不是和尚头胜似和尚头。 “别浪费。” 他说着便将没有米饭的蛋炒饭和满满一盒子回锅肉倒在一起,用关池的筷子搅和搅和仰头就往嘴里倒。 于是关池也愣住,反应过来想抢回筷子时,他已经风卷残云地刨完了。周岩山嘴一抹,似乎被回锅肉腻着了,剥了根清柠口味的棒棒糖嗦了两口,然后说道: “方便带我们去趟那片被烧过的山吗?顺便讲讲那两个被烧死的村民是什么情况。” 沈玥被他这一系列操作惊呆了,一时没顾得上接话。 “暂时出不去,外面有人盯。”关池说道。 周岩山含着棒棒糖“唔”了一声,双手忙活着收拾桌子,于是关池伸手将他嘴里的棒棒糖抽出来。 “我解决。” 他一说完,关池立马把棒棒糖给他塞回去了。 第115章 自救 关池并非没办法解决屋外盯梢的,而是解决后沈玥的日子会不好过。 他查完想查的可以一走了之,沈玥还要面对这些人很可能升级的报复行为。所以他选择忍耐,等他们略有松懈再去调查。 以为周岩山会扯虎皮拉大旗,用周家下任家主的身份和沈家家主做利益交换,比如明年的龙芯草周家包了之类,换取沈家家主出面将这些私自行动的人压一压。 没想到周岩山吃完回锅肉,嘴巴一抹出门就找人干架,一边单方面殴打对方一边满嘴不干不净。 爹娘老子祖宗十八代连旁系亲属都没放过,全被他问候了个遍。口业造得这辈子的功德都快被他耗光了。 刨去这些脏话,他还着重表达了另一重意思。 ——沈玥是周家下任家主未过门的媳妇,再来搞跟踪骚扰这套就等着死。 打人动机给得充分合理,任哪个男人知道自己心仪的女人被四五个男人尾随跟踪还上门骚扰,且是现在进行时,不动手都会显得有点不够爷们儿。 “你,你胡说八道!沈玥连沈家镇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啊。” 被打得抱头滚地的一人高声大叫,话未完突然想起来沈玥半个月前才离开过,而且确实去了宿邕山,替沈珏收尸。 宿邕山不就是周家所在地?! 真的假的——那人惊恐地抬头看向站在门前石阶上,隔着雨幕望着他们的沈玥。夜色暗,只一个笼着雨雾的瘦小人影,看不清神色。 穿白色高领毛衣裙,撑着伞,显得娇小而脆弱。凭心而论沈玥确实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长相,但周家都不做身份调查的吗? “艹他妈的……什么人尽可夫的婊子也看得上眼,周家人真不挑食!”那人翻身坐起来,朝着沈玥站立的方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满脸不屑。 周岩山歪着头“啧”了一声,面带无奈。 下一刻,他一把摁住那人的脑袋狠狠朝地面砸去,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棱角尖锐,只一下那人的头便血如泉涌,双眼翻白出气多于进气。 “干什么逼我呢……”周岩山抓着那颗血咕隆咚的头,贴着头侧的耳朵说道:“你猜我弄死你,你家家主敢不敢放个屁?” 那人早已意识模糊,嘴里的血沫子一股股往外冒。周遭几人见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想上前制止,又碍于周岩山煞神一般的阴鸷神色,以及谁靠近谁死的强大压迫感。 “周,周大少……别,别打了!我们走,我们马上走!” 雨中的沈玥脸色煞白,视线却无法移开,她莫名从恐惧中尝到一丝颤栗的快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希望周岩山能直接杀了那个人。 作为沈家唯一一位修罗道业师的妹妹,在没有双亲护佑的情况下,她的日子熬得像地狱。轻慢、欺辱、殴打,都是家常便饭。沈珏偶尔会替她出头,却也治标不治本。 他们打不过沈珏,挨了打后便会找机会从她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来。尤其沈珏出去完成业师任务的时候,她连家门都不敢出。 她是人间道的,沈珏无法读取她的因果线,故而他离开后她遭遇了什么,其实他并不清楚,或许也不想清楚。 沈珏虽不是人间道的,但依旧是业师。和其他沈家业师一样,拥有远高于她的家族地位和身份,以及轻蔑无视的态度。他在外面受了气,她便是他唯一的出气对象。不过他没打过她,多少比外面的人好一些。 她多年小心翼翼的讨好卖乖,对沈珏的话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抗,紧抓着唯一的靠山过活,最终只换来沈珏临死前的一句“对不起”。 一次次身心俱痛后铸造起的隐忍的壳,仿佛被周岩山那一击砸出裂痕。 刹那间,有潮湿清冷的风吹进来。 周岩山数了数连滚带爬逐渐跑远的人头,不确定自己清干净没有。算了,不重要。若不是为了给沈玥多留条可选择的路,他掀了沈家又如何。 业师门向来强者为尊,势不如人就夹着尾巴做人。周岩山此举自然是捅娄子和招祸的典范,但周家招得起。等沈家告到事务司,事务司再派人调查取证落实惩戒,他孙子都长大了。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显然这些傻缺都不是好汉。 周岩山就着雨水搓掉自己手背上的血,转身朝站在门前石阶上的沈玥走去。没上台阶,只在阶下朝她伸出手。 “走了。” 沈玥知道他要做戏做全套,依旧怔忡了一瞬。她抬手,将雨伞递给他。 周岩山右手接过伞,左手顺势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将她拉到伞下同行。 “抱歉。”周岩山目视前方,“我看了你的因果线,如果你不想继续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另找地方安置你。如果你不想离开,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因果自有偿,也许下一世会不一样。” 沈玥侧头看向他,眨眨眼道:“你要包养我?” 周岩山将伞朝她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换个地方,换种谋生手段,这些我能帮忙。其他靠你自己。” “投胎真是个技术活。”沈玥笑眼弯弯,脸上神色温柔,眼中却尽是嘲讽,“你们这种人,是不是经常以救世主自居?凭着好家世好背景,看见活在泥里的蛆都想拉扯一把。” “蛆的话,直接踩死就可以了,有什么好拉扯的。”周岩山对她充满攻击性的言词无动于衷,神色如常地说道。 倒是没否认他那颗普度众生的心,沈玥低头笑出声,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笑得停不下来。 “你以为没人试过吗?我就是拉扯不起来的蛆,我就愿意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不行吗?”沈玥笑嘻嘻地说道,伸手勾住他撑伞的臂弯。 “可以啊。”周岩山无所谓地说道,“只是一个选择罢了,当然可以不选。众生各有缘法,你我相遇也是缘法之一。我当然帮不了所有人,这不是遇到了么。” 这条路她走过千百遍,今夜似乎变得格外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腕间勾着的手臂结实有力,稳稳撑住她胳膊的重量,并有源源不断的热从她碰触他的地方传过来。 “你会失望的。”沈玥低声呢喃。 “别误会。”周岩山说道,“我对你没期待。提供机会和条件只是最简单的一环。你该不会以为有了这些就能改变人生了?因果不是这么容易对抗的。” 沈玥抬起头,眼中朦着雨雾似的。 见她果然搞错重点,周岩山只得继续说道:“送你去学一门手艺,提供住处和资金,这不难。难的是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长期思维定式,看待人事物的局限,遇事作出合理判断的可能性,这些才是重点。”雨停了,周岩山收起伞,就地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就像刚才,你第一反应是我要包养你。这种思维改不过来,你很难融入社会。” 沈玥停下脚步,神色怔忡地看着他,喃喃开口道: “那我,该怎么办?” 周岩山回头笑了笑,说:“看,这才是最难的地方。世上哪有救世主,都是自救罢了。” 他掏出口袋里那包原本属于她的烟,递到她眼前。 像递出一个选择,继续,还是扔掉。 第115章 自救 关池并非没办法解决屋外盯梢的,而是解决后沈玥的日子会不好过。 他查完想查的可以一走了之,沈玥还要面对这些人很可能升级的报复行为。所以他选择忍耐,等他们略有松懈再去调查。 以为周岩山会扯虎皮拉大旗,用周家下任家主的身份和沈家家主做利益交换,比如明年的龙芯草周家包了之类,换取沈家家主出面将这些私自行动的人压一压。 没想到周岩山吃完回锅肉,嘴巴一抹出门就找人干架,一边单方面殴打对方一边满嘴不干不净。 爹娘老子祖宗十八代连旁系亲属都没放过,全被他问候了个遍。口业造得这辈子的功德都快被他耗光了。 刨去这些脏话,他还着重表达了另一重意思。 ——沈玥是周家下任家主未过门的媳妇,再来搞跟踪骚扰这套就等着死。 打人动机给得充分合理,任哪个男人知道自己心仪的女人被四五个男人尾随跟踪还上门骚扰,且是现在进行时,不动手都会显得有点不够爷们儿。 “你,你胡说八道!沈玥连沈家镇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啊。” 被打得抱头滚地的一人高声大叫,话未完突然想起来沈玥半个月前才离开过,而且确实去了宿邕山,替沈珏收尸。 宿邕山不就是周家所在地?! 真的假的——那人惊恐地抬头看向站在门前石阶上,隔着雨幕望着他们的沈玥。夜色暗,只一个笼着雨雾的瘦小人影,看不清神色。 穿白色高领毛衣裙,撑着伞,显得娇小而脆弱。凭心而论沈玥确实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长相,但周家都不做身份调查的吗? “艹他妈的……什么人尽可夫的婊子也看得上眼,周家人真不挑食!”那人翻身坐起来,朝着沈玥站立的方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满脸不屑。 周岩山歪着头“啧”了一声,面带无奈。 下一刻,他一把摁住那人的脑袋狠狠朝地面砸去,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棱角尖锐,只一下那人的头便血如泉涌,双眼翻白出气多于进气。 “干什么逼我呢……”周岩山抓着那颗血咕隆咚的头,贴着头侧的耳朵说道:“你猜我弄死你,你家家主敢不敢放个屁?” 那人早已意识模糊,嘴里的血沫子一股股往外冒。周遭几人见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想上前制止,又碍于周岩山煞神一般的阴鸷神色,以及谁靠近谁死的强大压迫感。 “周,周大少……别,别打了!我们走,我们马上走!” 雨中的沈玥脸色煞白,视线却无法移开,她莫名从恐惧中尝到一丝颤栗的快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希望周岩山能直接杀了那个人。 作为沈家唯一一位修罗道业师的妹妹,在没有双亲护佑的情况下,她的日子熬得像地狱。轻慢、欺辱、殴打,都是家常便饭。沈珏偶尔会替她出头,却也治标不治本。 他们打不过沈珏,挨了打后便会找机会从她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来。尤其沈珏出去完成业师任务的时候,她连家门都不敢出。 她是人间道的,沈珏无法读取她的因果线,故而他离开后她遭遇了什么,其实他并不清楚,或许也不想清楚。 沈珏虽不是人间道的,但依旧是业师。和其他沈家业师一样,拥有远高于她的家族地位和身份,以及轻蔑无视的态度。他在外面受了气,她便是他唯一的出气对象。不过他没打过她,多少比外面的人好一些。 她多年小心翼翼的讨好卖乖,对沈珏的话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抗,紧抓着唯一的靠山过活,最终只换来沈珏临死前的一句“对不起”。 一次次身心俱痛后铸造起的隐忍的壳,仿佛被周岩山那一击砸出裂痕。 刹那间,有潮湿清冷的风吹进来。 周岩山数了数连滚带爬逐渐跑远的人头,不确定自己清干净没有。算了,不重要。若不是为了给沈玥多留条可选择的路,他掀了沈家又如何。 业师门向来强者为尊,势不如人就夹着尾巴做人。周岩山此举自然是捅娄子和招祸的典范,但周家招得起。等沈家告到事务司,事务司再派人调查取证落实惩戒,他孙子都长大了。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显然这些傻缺都不是好汉。 周岩山就着雨水搓掉自己手背上的血,转身朝站在门前石阶上的沈玥走去。没上台阶,只在阶下朝她伸出手。 “走了。” 沈玥知道他要做戏做全套,依旧怔忡了一瞬。她抬手,将雨伞递给他。 周岩山右手接过伞,左手顺势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将她拉到伞下同行。 “抱歉。”周岩山目视前方,“我看了你的因果线,如果你不想继续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另找地方安置你。如果你不想离开,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因果自有偿,也许下一世会不一样。” 沈玥侧头看向他,眨眨眼道:“你要包养我?” 周岩山将伞朝她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换个地方,换种谋生手段,这些我能帮忙。其他靠你自己。” “投胎真是个技术活。”沈玥笑眼弯弯,脸上神色温柔,眼中却尽是嘲讽,“你们这种人,是不是经常以救世主自居?凭着好家世好背景,看见活在泥里的蛆都想拉扯一把。” “蛆的话,直接踩死就可以了,有什么好拉扯的。”周岩山对她充满攻击性的言词无动于衷,神色如常地说道。 倒是没否认他那颗普度众生的心,沈玥低头笑出声,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笑得停不下来。 “你以为没人试过吗?我就是拉扯不起来的蛆,我就愿意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不行吗?”沈玥笑嘻嘻地说道,伸手勾住他撑伞的臂弯。 “可以啊。”周岩山无所谓地说道,“只是一个选择罢了,当然可以不选。众生各有缘法,你我相遇也是缘法之一。我当然帮不了所有人,这不是遇到了么。” 这条路她走过千百遍,今夜似乎变得格外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腕间勾着的手臂结实有力,稳稳撑住她胳膊的重量,并有源源不断的热从她碰触他的地方传过来。 “你会失望的。”沈玥低声呢喃。 “别误会。”周岩山说道,“我对你没期待。提供机会和条件只是最简单的一环。你该不会以为有了这些就能改变人生了?因果不是这么容易对抗的。” 沈玥抬起头,眼中朦着雨雾似的。 见她果然搞错重点,周岩山只得继续说道:“送你去学一门手艺,提供住处和资金,这不难。难的是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长期思维定式,看待人事物的局限,遇事作出合理判断的可能性,这些才是重点。”雨停了,周岩山收起伞,就地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就像刚才,你第一反应是我要包养你。这种思维改不过来,你很难融入社会。” 沈玥停下脚步,神色怔忡地看着他,喃喃开口道: “那我,该怎么办?” 周岩山回头笑了笑,说:“看,这才是最难的地方。世上哪有救世主,都是自救罢了。” 他掏出口袋里那包原本属于她的烟,递到她眼前。 像递出一个选择,继续,还是扔掉。 第116章 千年老狗 关池有时会对周岩山这人产生一点疑惑。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并不关注别人怎么想,但不合理的地方难免会有些在意。 周岩山是业师,经年累月地和因果打交道,本该最懂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他却整日路见不平就想上去踩两脚。至于踩不踩得平,会不会硌着自个儿的脚,踩平以后会不会坏人因果,他通通不管也不考虑,先踩了再说。 但凡他年轻个十几岁,关池不至于疑惑。但凡他的人生一片坦途毫无挫折,关池也不至于疑惑。 偏偏周岩山刚经历过锥心刻骨的痛,差点从人间道跨去地狱道,足见他对自己的“道”是有过强烈质疑甚至否定的,至少也该对因果定数产生足够敬畏。 可如今他依旧如此行事,像块顽石,记吃不记打。 关池一路跟着周岩山和沈玥,一路将中途尾随的其他人解决掉。他俩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对周岩山这明知是无用功还要去做的行为实在不理解。 沈玥这一世极大概率只能如此。 从出生就命定的例子并不多见,自身无一点机会摆脱或避免“命”的,更少之又少。大部分人的“命”由性格决定,而性格除了天生部分外,后天机遇也会占一定比例,便是所谓的“运”。这部分就是现世因果能起作用的地方,也是业师能干预的地方。 但沈玥从出生起就没有这种随机性的机遇,她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跟性格无关,只和出身有关。 现世因造就不出这么坚定决然一点岔路都没有的果,十有八九是累世因果在起作用。 ——和他一样。 这不是多给一个选择就能解决的问题。 周岩山心知肚明,却依旧要给她希望。关池无法理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堕入地狱道,这么爱看人希望破灭吗? 来到西山脚下那片一年前被烧毁的龙芯草田地时,关池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要他去问周岩山的想法,他又嫌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太想跟周岩山这个碎嘴子说话。 周岩山踩在隆起的田埂上,双手环胸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颗圆溜的脑袋支愣在脖颈上,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夜间行路,任谁看见这样一道身影估计都会绕道走。 “这场火持续了很久吗?”周岩山问道。 “没有,当夜就扑灭了。只是龙芯草本就易燃,火灭得再快也抢救不回来多少。”沈玥用伞尖戳了戳硬壳般的土地。 他蹲下身,伸手抠下一小块凝结成硬质颗粒的土块,捏在指尖用力搓了搓,一点渣都没掉下来。 周岩山拍拍手站起身,抬脚下了田埂朝农田深处走去。行出两步,发现跟着他的只有沈玥。 “干什么呢?”他回头,朝站在不远处的关池招手:“过来啊。” 隔着一段夜色的距离,关池神色难辨,似没听见。只见他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周岩山眉间皱起,隐约感到不对劲。他三步并两步来到关池身前,这才发现关池的脸色白得像纸,连唇边的血色都褪干净了。 “你怎么了?”他按住关池的肩,只觉触手冰凉,“冷?” “你闻到了吗?” 关池怔怔望着那片光秃秃的田地,抬手握住周岩山按在他肩上的手腕,似本能地想推开那只手,却因注意力全部落在别的地方,而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于是只能这样轻轻搭着。 周岩山心下一惊,手腕像被几根融着水的冰棱贴着。他立即反手握了一把他的手,掌中顿时一片湿冷,分不出是先前的雨水还是冷汗。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他伸手探向他额头,依旧冰凉一片。 “你没闻到吗?”关池缓缓转动眼珠,仰起脸看向他,宛如将两只无机质的漆黑玻璃球对准了周岩山,“……火的味道。” “没闻到。你醒醒,别发癫。”周岩山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他肩上,拉起他手臂塞进袖子,然后系好扣子扯紧腰带,“一年前被烧过的地方,现在还能闻到味儿,你是什么品种的千年老狗?” 关池原本被这熟悉到令人恐惧的气息吸引了注意力,脑海中充斥着烈焰燃烧天地尽焚的画面,此刻被周岩山一句“千年老狗”给拉回了现实。 他抬手就朝周岩山的脑门拍去,掌心与额头之间被柔软的布料隔开,预料中的撞击也被化解成一记温和的碰触。 关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眉道:“我不冷。” 他说着就要解扣子,被周岩山拽住手朝田埂走去。 “别折腾了,赶紧调查完走人。我感觉不太好。”周岩山说得坦诚,脚步迈得大,拉得关池几乎小跑才跟得上。 “什么感觉?”关池愣住。 周岩山沉吟片刻,“说不上来,反正这地方我不想待。” 被烧过的田地面积不大,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延伸到山脚下,不到千平米的一个长方形。像被刻意圈出的一块地方,边沿烧成直线,与一旁已经收割了一茬的龙芯草田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 “这里的颜色比周围深。”周岩山来到硬壳地面中间,用脚后跟克了一下地面,“为什么?” 沈玥想了想,“可能是那两个路过的村民被烧死的地方。” “从田中间路过吗?会踩着种植物。” “我不知道。”沈玥摇头,确实一般不会有人从田地中间踩过去,大多走田埂,“那两人不是负责这片区域种植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路过。” “一年了,土地还是硬结成块的状态,没试着恢复种植生态吗?”周岩山双手揣在裤兜里踱步。 “试过,恢复不了。”沈玥再度摇头,“龙芯草易燃,以前也发生过意外着火的情况。只有这次,土壤有机质含量几乎归零,水分渗透性急剧降低,微生物活性也几乎测不出来了。” 周岩山顿了顿,目光转向沈玥,带着审视。 “你怎么了解这么清楚?” 沈玥苦笑片刻,“你们现在的调查路线,我都走过。沈家镇内能找到的线索我都找了,这块田的每个角落我也都踩过。” “结论呢?” “当时应该不仅仅烧了龙芯草,还有别的东西。沈珏也不仅仅只带走了龙芯草的种子,也还有别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沈玥神色迷茫,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用力,“一直盯着我行踪的人不肯说,他们似乎知道我不知情,但又觉得我迟早会知道什么。” “他们中有业师,当然能知道你不知情。”周岩山扔掉手中捏着的硬质颗粒泥土,拍了拍手,“但他们不死心,认为沈珏会留线索给你,所以一直盯着你。而沈珏带走的东西现在应该在娄术手上。” 沈玥不吭声了,沉默地看向自己脚边。 她知道,但她无能为力。她不敢离开这里,也不敢接触太多外人,像常年被养在罐子里的人彘,早没了手脚。 离开这里去调查娄术?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路。 “……我想起来了。”周岩山眯起眼说道:“娄术,是几年前就在蹲监狱的娄家家主。” 第116章 千年老狗 关池有时会对周岩山这人产生一点疑惑。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并不关注别人怎么想,但不合理的地方难免会有些在意。 周岩山是业师,经年累月地和因果打交道,本该最懂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他却整日路见不平就想上去踩两脚。至于踩不踩得平,会不会硌着自个儿的脚,踩平以后会不会坏人因果,他通通不管也不考虑,先踩了再说。 但凡他年轻个十几岁,关池不至于疑惑。但凡他的人生一片坦途毫无挫折,关池也不至于疑惑。 偏偏周岩山刚经历过锥心刻骨的痛,差点从人间道跨去地狱道,足见他对自己的“道”是有过强烈质疑甚至否定的,至少也该对因果定数产生足够敬畏。 可如今他依旧如此行事,像块顽石,记吃不记打。 关池一路跟着周岩山和沈玥,一路将中途尾随的其他人解决掉。他俩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对周岩山这明知是无用功还要去做的行为实在不理解。 沈玥这一世极大概率只能如此。 从出生就命定的例子并不多见,自身无一点机会摆脱或避免“命”的,更少之又少。大部分人的“命”由性格决定,而性格除了天生部分外,后天机遇也会占一定比例,便是所谓的“运”。这部分就是现世因果能起作用的地方,也是业师能干预的地方。 但沈玥从出生起就没有这种随机性的机遇,她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跟性格无关,只和出身有关。 现世因造就不出这么坚定决然一点岔路都没有的果,十有八九是累世因果在起作用。 ——和他一样。 这不是多给一个选择就能解决的问题。 周岩山心知肚明,却依旧要给她希望。关池无法理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堕入地狱道,这么爱看人希望破灭吗? 来到西山脚下那片一年前被烧毁的龙芯草田地时,关池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要他去问周岩山的想法,他又嫌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太想跟周岩山这个碎嘴子说话。 周岩山踩在隆起的田埂上,双手环胸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颗圆溜的脑袋支愣在脖颈上,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夜间行路,任谁看见这样一道身影估计都会绕道走。 “这场火持续了很久吗?”周岩山问道。 “没有,当夜就扑灭了。只是龙芯草本就易燃,火灭得再快也抢救不回来多少。”沈玥用伞尖戳了戳硬壳般的土地。 他蹲下身,伸手抠下一小块凝结成硬质颗粒的土块,捏在指尖用力搓了搓,一点渣都没掉下来。 周岩山拍拍手站起身,抬脚下了田埂朝农田深处走去。行出两步,发现跟着他的只有沈玥。 “干什么呢?”他回头,朝站在不远处的关池招手:“过来啊。” 隔着一段夜色的距离,关池神色难辨,似没听见。只见他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周岩山眉间皱起,隐约感到不对劲。他三步并两步来到关池身前,这才发现关池的脸色白得像纸,连唇边的血色都褪干净了。 “你怎么了?”他按住关池的肩,只觉触手冰凉,“冷?” “你闻到了吗?” 关池怔怔望着那片光秃秃的田地,抬手握住周岩山按在他肩上的手腕,似本能地想推开那只手,却因注意力全部落在别的地方,而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于是只能这样轻轻搭着。 周岩山心下一惊,手腕像被几根融着水的冰棱贴着。他立即反手握了一把他的手,掌中顿时一片湿冷,分不出是先前的雨水还是冷汗。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他伸手探向他额头,依旧冰凉一片。 “你没闻到吗?”关池缓缓转动眼珠,仰起脸看向他,宛如将两只无机质的漆黑玻璃球对准了周岩山,“……火的味道。” “没闻到。你醒醒,别发癫。”周岩山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他肩上,拉起他手臂塞进袖子,然后系好扣子扯紧腰带,“一年前被烧过的地方,现在还能闻到味儿,你是什么品种的千年老狗?” 关池原本被这熟悉到令人恐惧的气息吸引了注意力,脑海中充斥着烈焰燃烧天地尽焚的画面,此刻被周岩山一句“千年老狗”给拉回了现实。 他抬手就朝周岩山的脑门拍去,掌心与额头之间被柔软的布料隔开,预料中的撞击也被化解成一记温和的碰触。 关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眉道:“我不冷。” 他说着就要解扣子,被周岩山拽住手朝田埂走去。 “别折腾了,赶紧调查完走人。我感觉不太好。”周岩山说得坦诚,脚步迈得大,拉得关池几乎小跑才跟得上。 “什么感觉?”关池愣住。 周岩山沉吟片刻,“说不上来,反正这地方我不想待。” 被烧过的田地面积不大,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延伸到山脚下,不到千平米的一个长方形。像被刻意圈出的一块地方,边沿烧成直线,与一旁已经收割了一茬的龙芯草田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 “这里的颜色比周围深。”周岩山来到硬壳地面中间,用脚后跟克了一下地面,“为什么?” 沈玥想了想,“可能是那两个路过的村民被烧死的地方。” “从田中间路过吗?会踩着种植物。” “我不知道。”沈玥摇头,确实一般不会有人从田地中间踩过去,大多走田埂,“那两人不是负责这片区域种植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路过。” “一年了,土地还是硬结成块的状态,没试着恢复种植生态吗?”周岩山双手揣在裤兜里踱步。 “试过,恢复不了。”沈玥再度摇头,“龙芯草易燃,以前也发生过意外着火的情况。只有这次,土壤有机质含量几乎归零,水分渗透性急剧降低,微生物活性也几乎测不出来了。” 周岩山顿了顿,目光转向沈玥,带着审视。 “你怎么了解这么清楚?” 沈玥苦笑片刻,“你们现在的调查路线,我都走过。沈家镇内能找到的线索我都找了,这块田的每个角落我也都踩过。” “结论呢?” “当时应该不仅仅烧了龙芯草,还有别的东西。沈珏也不仅仅只带走了龙芯草的种子,也还有别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沈玥神色迷茫,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用力,“一直盯着我行踪的人不肯说,他们似乎知道我不知情,但又觉得我迟早会知道什么。” “他们中有业师,当然能知道你不知情。”周岩山扔掉手中捏着的硬质颗粒泥土,拍了拍手,“但他们不死心,认为沈珏会留线索给你,所以一直盯着你。而沈珏带走的东西现在应该在娄术手上。” 沈玥不吭声了,沉默地看向自己脚边。 她知道,但她无能为力。她不敢离开这里,也不敢接触太多外人,像常年被养在罐子里的人彘,早没了手脚。 离开这里去调查娄术?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路。 “……我想起来了。”周岩山眯起眼说道:“娄术,是几年前就在蹲监狱的娄家家主。” 第117章 材料 近百塔器、锅炉、换热器和无数包裹着银色铁皮的传输管道,紧凑整齐地分布在一片千亩不到的化工厂区。 时间来到19点整,下方厂区内所有设备的外沿和顶部一齐亮起了灯。无数白色和黄色的炽亮光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光的海洋,将整片厂区照得宛如白昼。 娄曲一腿屈膝坐在厂区最高的塔器顶端,另一只脚悬在防护栏外,双臂从防护栏杆中间穿过,耷拉在半空,一双桃花眼映出下方或明或暗的灯光,像在黑琉璃上撒了无数星子。 他已维持这个姿势好几个小时,风来时吹动手臂便晃一晃,无风时便一动不动,远看像挂了个尸体似的。 有机械铠甲形态的斥力在他周遭不断尖啸攻击,却无法突破那层透明的防护屏障。 叶方秋来到他身后,两根钢针飞旋在身侧。钢针如被斥力吸引,自发展开了一波清理。 她抬手在那层透明的屏障上轻敲一记,屏障应声而破。 “不饿吗,坐一天了。”叶方秋来到他身侧,手肘撑在护栏上。 娄曲歪着脖子转头看她,半边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另半边被下方塔器边沿的灯光照出近乎透明的白。 “真奇怪啊……”娄曲轻声呢喃,他抬手托住一缕如有实质的光线,“为什么就是烧不断呢?明明已经细若游丝了。” 那截光线在他指尖跳跃,像不甘被阻挡般扭曲翻滚着,努力向原本应该行进的方向探去。 “能将所有因果线的载体光线化,你已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叶方秋难得出口好话,听得娄曲露出意外的神色。 “诶?你夸我了呀。”娄曲的眼睛瞬间亮了,先前的灰心丧气一扫而光,腰板都直了起来,“姐姐真好!” 叶方秋想抽烟。 “就没人告诉过你,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样说话,很恶心吗?” 娄曲一张娃娃脸,说话惯常神色无辜语气轻佻,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实际年龄,产生他还小的错觉。加上爱化妆,也擅长化妆,不知底细的人初见他会以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前提是,他用自己的脸。比如此刻,叶方秋就需要刻意提醒自己,眼前这个娃娃脸男人已经三十四了。 “没有,除了你。”娄曲笑嘻嘻的,对她的厌恶视若无睹,“对了,你进来干什么,找我有事?” “你该不是,把这个境所有的因果线载体都改造了?”叶方秋皱眉看向下方铺开来的光海。 “怎么可能,那不得累死我,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材料’。”说起这个,娄曲的脸当即垮下来,“这个境只试了十几条,都一样的结果。” “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材料’不能这么用,得留充分缓冲时间。你在杀鸡取卵。”叶方秋向下斜睨着他,脸上有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那就辛苦姐姐多弄点‘鸡’给我。”娄曲一手握着栏杆身子向后仰,另一手举在自己眼前,目光落在指尖的金属指环上,“只差最后一步了,说不定再冲一把就能熔断因果线。” 他的左手五指均戴着厚重的黄铜指环,指环上萦绕着一层透白的雾气,丝丝缕缕交错翻滚着,细弱如烟丝却绵绵不绝。 “冲一把两条命。”不过他也不在乎,叶方秋知道自己在对牛弹琴。 娄曲和她是一类人,偏执、较真、不讲理,认准的人和事,撞死在南墙都不会回头。既选了这条路,就不会顾虑路上的死死生生,何况死的又不是自己。 她不过比他环保一点,喜欢资源利用最大化。尤其那些资源是她辛苦“收集”来的,看着他一把把扔,她就想把他也扔了。 “业师的命很值钱吗?原本就是用来牺牲的。”娄曲后仰着脑袋,倒着看漆黑天幕,发梢被风吹拂出弧度,只听他喃喃低语:“包括你我,都不过是轮回的工具人……”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娄曲嬉笑一声换了口风,“也不是罔顾人命啦,这不是快来不及了嘛?你那英武非凡的前夫已经查到沈家镇,我得在他找到这里前完成实验。” 顾不上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和夸大的措辞,叶方秋皱眉问道: “周岩山?他怎么会去查沈家?” “啊,对了……”娄曲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出月牙状,“他又有未婚妻了呢。你猜猜是谁?” “沈家有人见过你吗?”叶方秋似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 娄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刻意隐藏情绪的痕迹,遂失了兴趣随口答道: “当然有啊。我和沈珏频繁接触十来天,他妹妹又不瞎。不过我几乎没和沈珏以外的人说过话,因果线里查不出什么。” “对周岩山来说,查到你的名字就够了。”叶方秋神色阴沉,手指不自觉地攥了攥。 “评价不低哦,你挺认可他的能力。”娄曲似没了谈性,抓着栏杆站起身,迎风大大伸了个懒腰。“好歹我现在也是娄家名义上的负责人,怎么会用自己的名字和脸。” 叶方秋挑眉看向他,满眼怀疑。 “娄术。” “……沈珏这么蠢吗?”叶方秋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沈珏生在人间道世家,但他本人是修罗道的,没道理不知道正在坐牢的娄家前任家主的名字。竟然就信了娄曲的鬼话? “在他妹妹沈玥面前,我叫娄术。”娄曲露出狡黠的笑,狐狸似的,“瞒沈珏不可能瞒得了,因果境里转一圈什么都能知道。” 叶方秋一怔,后背被风吹出一阵凉意。这人真是,该说他算无遗策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得怎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以及超乎常人的临场应变,才能在那俩兄妹面前用不同的名字还不穿帮。 她长出一口气,想下了决心。 “一周,无限量‘材料’供应。” 娄曲顿时眼睛一亮。 周岩山这张牌果然有用,一甩出来就让叶方秋改了主意。他激动得张开手臂就要去拥抱叶方秋。被她两枚钢针刺穿肩上的衣衫带着飞出塔顶护栏,伴随一声绵长悠远的惨叫消失在下方光海。 娄曲出了因果境,叶方秋却神色沉郁地站在原地久久未离开。 其实就算娄曲不说周岩山在追查的事,她也打算让他尽可能一周内完成实验。至少要有一个阶段性结论出来,行还是不行,行的话还需要多久。 周岩山对她而言并没有这么大影响力,值得用那么多业师的命去抢时间。 真正等不起的是娄易。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病痛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在娄曲泡在因果境的这几天,娄易几乎没有离开过病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再不清理掉他的因果线,不等周岩山杀上门,他可能已经进了轮回。 只不过这件事不宜告诉娄曲,越着急越出乱子。现在只有他能救娄易,不能影响他心态。 不过周岩山确实是个麻烦,叶方秋眼中一抹厉色划过。 在傅家村没能解决掉他,如今果然成最大威胁。当时周岩山精神颓丧如行尸走肉,若不是关池阻拦,她杀他易如反掌。 算了,现在也不晚。 第117章 材料 近百塔器、锅炉、换热器和无数包裹着银色铁皮的传输管道,紧凑整齐地分布在一片千亩不到的化工厂区。 时间来到19点整,下方厂区内所有设备的外沿和顶部一齐亮起了灯。无数白色和黄色的炽亮光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光的海洋,将整片厂区照得宛如白昼。 娄曲一腿屈膝坐在厂区最高的塔器顶端,另一只脚悬在防护栏外,双臂从防护栏杆中间穿过,耷拉在半空,一双桃花眼映出下方或明或暗的灯光,像在黑琉璃上撒了无数星子。 他已维持这个姿势好几个小时,风来时吹动手臂便晃一晃,无风时便一动不动,远看像挂了个尸体似的。 有机械铠甲形态的斥力在他周遭不断尖啸攻击,却无法突破那层透明的防护屏障。 叶方秋来到他身后,两根钢针飞旋在身侧。钢针如被斥力吸引,自发展开了一波清理。 她抬手在那层透明的屏障上轻敲一记,屏障应声而破。 “不饿吗,坐一天了。”叶方秋来到他身侧,手肘撑在护栏上。 娄曲歪着脖子转头看她,半边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另半边被下方塔器边沿的灯光照出近乎透明的白。 “真奇怪啊……”娄曲轻声呢喃,他抬手托住一缕如有实质的光线,“为什么就是烧不断呢?明明已经细若游丝了。” 那截光线在他指尖跳跃,像不甘被阻挡般扭曲翻滚着,努力向原本应该行进的方向探去。 “能将所有因果线的载体光线化,你已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叶方秋难得出口好话,听得娄曲露出意外的神色。 “诶?你夸我了呀。”娄曲的眼睛瞬间亮了,先前的灰心丧气一扫而光,腰板都直了起来,“姐姐真好!” 叶方秋想抽烟。 “就没人告诉过你,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样说话,很恶心吗?” 娄曲一张娃娃脸,说话惯常神色无辜语气轻佻,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实际年龄,产生他还小的错觉。加上爱化妆,也擅长化妆,不知底细的人初见他会以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前提是,他用自己的脸。比如此刻,叶方秋就需要刻意提醒自己,眼前这个娃娃脸男人已经三十四了。 “没有,除了你。”娄曲笑嘻嘻的,对她的厌恶视若无睹,“对了,你进来干什么,找我有事?” “你该不是,把这个境所有的因果线载体都改造了?”叶方秋皱眉看向下方铺开来的光海。 “怎么可能,那不得累死我,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材料’。”说起这个,娄曲的脸当即垮下来,“这个境只试了十几条,都一样的结果。” “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材料’不能这么用,得留充分缓冲时间。你在杀鸡取卵。”叶方秋向下斜睨着他,脸上有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那就辛苦姐姐多弄点‘鸡’给我。”娄曲一手握着栏杆身子向后仰,另一手举在自己眼前,目光落在指尖的金属指环上,“只差最后一步了,说不定再冲一把就能熔断因果线。” 他的左手五指均戴着厚重的黄铜指环,指环上萦绕着一层透白的雾气,丝丝缕缕交错翻滚着,细弱如烟丝却绵绵不绝。 “冲一把两条命。”不过他也不在乎,叶方秋知道自己在对牛弹琴。 娄曲和她是一类人,偏执、较真、不讲理,认准的人和事,撞死在南墙都不会回头。既选了这条路,就不会顾虑路上的死死生生,何况死的又不是自己。 她不过比他环保一点,喜欢资源利用最大化。尤其那些资源是她辛苦“收集”来的,看着他一把把扔,她就想把他也扔了。 “业师的命很值钱吗?原本就是用来牺牲的。”娄曲后仰着脑袋,倒着看漆黑天幕,发梢被风吹拂出弧度,只听他喃喃低语:“包括你我,都不过是轮回的工具人……”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娄曲嬉笑一声换了口风,“也不是罔顾人命啦,这不是快来不及了嘛?你那英武非凡的前夫已经查到沈家镇,我得在他找到这里前完成实验。” 顾不上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和夸大的措辞,叶方秋皱眉问道: “周岩山?他怎么会去查沈家?” “啊,对了……”娄曲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出月牙状,“他又有未婚妻了呢。你猜猜是谁?” “沈家有人见过你吗?”叶方秋似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 娄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刻意隐藏情绪的痕迹,遂失了兴趣随口答道: “当然有啊。我和沈珏频繁接触十来天,他妹妹又不瞎。不过我几乎没和沈珏以外的人说过话,因果线里查不出什么。” “对周岩山来说,查到你的名字就够了。”叶方秋神色阴沉,手指不自觉地攥了攥。 “评价不低哦,你挺认可他的能力。”娄曲似没了谈性,抓着栏杆站起身,迎风大大伸了个懒腰。“好歹我现在也是娄家名义上的负责人,怎么会用自己的名字和脸。” 叶方秋挑眉看向他,满眼怀疑。 “娄术。” “……沈珏这么蠢吗?”叶方秋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沈珏生在人间道世家,但他本人是修罗道的,没道理不知道正在坐牢的娄家前任家主的名字。竟然就信了娄曲的鬼话? “在他妹妹沈玥面前,我叫娄术。”娄曲露出狡黠的笑,狐狸似的,“瞒沈珏不可能瞒得了,因果境里转一圈什么都能知道。” 叶方秋一怔,后背被风吹出一阵凉意。这人真是,该说他算无遗策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得怎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以及超乎常人的临场应变,才能在那俩兄妹面前用不同的名字还不穿帮。 她长出一口气,想下了决心。 “一周,无限量‘材料’供应。” 娄曲顿时眼睛一亮。 周岩山这张牌果然有用,一甩出来就让叶方秋改了主意。他激动得张开手臂就要去拥抱叶方秋。被她两枚钢针刺穿肩上的衣衫带着飞出塔顶护栏,伴随一声绵长悠远的惨叫消失在下方光海。 娄曲出了因果境,叶方秋却神色沉郁地站在原地久久未离开。 其实就算娄曲不说周岩山在追查的事,她也打算让他尽可能一周内完成实验。至少要有一个阶段性结论出来,行还是不行,行的话还需要多久。 周岩山对她而言并没有这么大影响力,值得用那么多业师的命去抢时间。 真正等不起的是娄易。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病痛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在娄曲泡在因果境的这几天,娄易几乎没有离开过病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再不清理掉他的因果线,不等周岩山杀上门,他可能已经进了轮回。 只不过这件事不宜告诉娄曲,越着急越出乱子。现在只有他能救娄易,不能影响他心态。 不过周岩山确实是个麻烦,叶方秋眼中一抹厉色划过。 在傅家村没能解决掉他,如今果然成最大威胁。当时周岩山精神颓丧如行尸走肉,若不是关池阻拦,她杀他易如反掌。 算了,现在也不晚。 第118章 刑室 在周岩山离开沈家镇之前,沈玥始终没有答应离开此地,至少暂时没有。 她需要时间,以及一个不得不改变的契机。况且现在沈珏的死亡真相还没找出来,她没法尽断前尘另觅生路。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她不认为自己有独自在外生存的能力。 现在的生活固然可悲,但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意料之中,情理之内。 周岩山给了她联系方式,若改变主意可以联系他,之后便和关池一起乘上前往娄家的飞机。 娄家与沈家相距三千多公里,飞机得三个多小时。 周岩山向来坐不住,对他来说连坐三个多小时飞机,哪怕头等舱都很要命。于是准备工作做得很足,降噪耳机、u形颈枕、滚珠助眠精油,连蒸汽眼罩都买了两盒。 在关池明确拒绝他这一堆鸡零狗碎后,他只得又买个双肩包把双人份的这些东西全部塞进去。 两人登机落座后,头等舱内还没有别的乘客。 周岩山第一时间找乘务员要了毛毯和一次性拖鞋,然后往自己手腕和太阳穴擦助眠精油,俨然一副起飞就睡觉的架势。 半开放式包厢座位,几乎能达到平躺的角度,周岩山试了试座椅,然后将靠背慢慢调直。 “真不用?”他伸手越过包厢中间的隔断,将精油递给关池,“秒睡。” 关池抬手表示拒绝,戴上耳机开始玩手机上的游戏。 其实他更想坐靠窗的位置,只不过等他想起这件事时,周岩山已经替他选好了座。谁掏钱谁说了算,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便默认了。 头等舱一排四个座位,两个单独的靠窗,两个中间的连在一起。这样的布局能保证每个座位旁都有走廊,离开时不用麻烦别人,乘务员提供服务时也方便。 飞机平稳飞行后,周岩山第一时间拉起毯子躺平了睡觉。 关池依旧闷头打游戏,目光没从手机上移开过。 偶尔有乘客呼叫服务和低声交谈,空乘无声来回几趟,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周岩上睡得很沉,眼罩盖住双眼,毯子搭在腰腹。空乘送餐时低声询问关池,他的同伴是否需要用餐,于是关池看了周岩山一眼。 这一眼之下,关池沉默了好半天,直到空乘以为他没听清,打算再问一次时,他才开口道: “不必,我也不用。” 空乘离开时,关池侧目看向坐在他和周岩山身后的两人。 其中一个是男子,和周岩山一样盖着毯子双目紧闭。另一个是女子,板栗色齐耳卷发,大圈耳环,眼线勾得又浓又深,正弯着眉眼笑盈盈地看着他,并竖起食指立在艳红的唇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意了。 关池转过头收起手机,解开安全带后站起来,绕过走道来到周岩山身旁。 他掀开毯子,伸手在周岩山两边腰侧摸了摸,没找到不夜刀的刀柄。又捏了捏他的裤子口袋,依旧没有。关池直起身,对上后排女子看好戏的眼。 思考一阵,他躬身摸向周岩山外套里侧贴近胸口的口袋,终于找到连接现世与周岩山精神体所在因果境的媒介——不夜刀。 关池阖眼片刻,然后将周岩山身上的毯子拉扯一番。直到把人盖得跟尸体似的,他才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担心的话,跟进去看看啊。”耳边传来女子低喃,鼻腔瞬间涌入一股清甜的香水味,关池微微侧头。 那女子趴在他的椅子上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歪着头笑嘻嘻的。 关池想了想,点头应道:“也行。” 倒不认为周岩山搞不定,只对方有备而来,必然是拉他进了个提前做好埋伏的因果境。虽说已经盖严实了,万一血沾在座椅或掉在地板上,解释起来也麻烦。 还是速战速决。 似没料到关池回答得这么爽快,女子呆愣一瞬,回神时关池已经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并和路过的乘务员说道: “抱歉,我肚子不舒服,需要长时间占用卫生间。麻烦不要打扰。” 乘务员立即露出职业微笑,温柔地问道: “尊敬的旅客您好……请问您具体需要使用多长时间呢?” “短则一小时,长的话两、三小时都有可能。”关池神色无波坦然说道,并在乘务员作出反应前侧身进了厕所,然后咔哒一声锁上门。 乘务员大约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职业微笑瞬间产生了裂痕。怎么头等舱的座椅还不如厕所马桶坐着舒服吗?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转头看向其他几位客舱乘务员。其中一位冲她比了个手势,她立即反应过来,转身去敲卫生间的门。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药物吗?或者医生……” “不用。”关池的声音传来,听起来闷闷的。 空姐欲哭无泪,再度求助地看向其他乘务员。 另外几人无奈地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头等舱的旅客,谁得罪得起。好在还有另外一个厕所,只要别再有人提这么奇葩的要求,仅今天头等舱这几人应该也应付得过来。实在不行还有商务舱和经济舱,总不至于叫人拉裤子里就是了。 关池在卫生间打了两把游戏,确定没人再来打扰,这才进了不夜刀连接的因果境。 视线陡然从明亮坠入黑暗,关池不得不闭了片刻眼睛,这才适应境中环境。 竟然是室内——关池皱起眉头,心中产生不太好的预感。 这很少见,意味着线主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室内活动。不是不愿,而是客观条件不允许离开。比如监狱中的囚犯、精神病院里的患者,或者无法离开病床的病人。 关池在黑暗中挪步找门,顺着墙壁摸了一圈,终于摸到不同于颗粒水泥的坚硬粗糙质地的东西。 但不是门。 他屏息后退两步,本能地远离那滑腻粘稠,还带着温热触感的不明物体。关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是血,但没有血腥味,黑暗中也看不清是不是红色。 那东西虽然有体温,但明显比正常人类的体温低,而且没有呼吸。 ——新鲜的,尸体?挂在墙上? 关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来这里发生过一些,现代文明体制下不应该发生的事。 越过那具疑似尸体的东西,关池继续顺着墙边摸索。于是摸到了十一个同样触感的东西,只温度不同。 走完三面墙,他对这个空间有了大致判断。 应该是类似刑室的房间,墙壁没有刷漆,只有粗糙的水泥颗粒涂层。没有窗,估计灯光也是由进来的人随身携带,他没有摸到电灯开关。 三面墙一共挂了十一具尸体,都是双手高举向上,腰部和双脚脚腕被钢铁质地的光滑条状物紧紧扣着。如此固定在墙上,除了脖子能转,其他部位都挪不了分毫。 关池怀疑自己穿越了,这地方是被现代法治社会抛弃了吗? 十一具尸体——不对,按每具尸体的间隔距离算,应该捆了十二个人,可能还有一个没死透,所以没出现在这个因果境里。 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境,对应的现实世界又在哪里,线主本人究竟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还有多少人在这个地方将死未死。 关池神色阴沉,心底涌现久违的焦躁。 他深呼吸一口气,这个状况应该不是业师造成的,没有哪个业师敢罔顾因果到这个地步,哪怕是地狱道业师。他屈指顶了顶自己的额角,想将这莫名其妙的焦躁压下去。 在最后一面墙上,关池摸到了门,里侧没有把手的特制金属门,只能从外侧开。 他轻叩铁门,寻找敲击声响有异的地方。这门既然杜绝了从内侧打开的可能,外侧就一定有锁。门锁所在的位置,敲起来声音会不一样。 这门是双层中空的,敲击的声音在静谧空旷的房间显得格外清晰。 “铛铛——铛铛——咚咚——” 关池敲了几分钟,终于找到门锁的位置。 只见他掌心浮现一股肉眼可见的雾状气体,那气体飞快包裹着他的指尖,并以四指为中轴凝出一个尖锐的三棱锥形状。 就在关池抬手打算刺穿门锁的时候,铁门突然发出哐当一声钝响。 ——门被打开了。 第118章 刑室 在周岩山离开沈家镇之前,沈玥始终没有答应离开此地,至少暂时没有。 她需要时间,以及一个不得不改变的契机。况且现在沈珏的死亡真相还没找出来,她没法尽断前尘另觅生路。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她不认为自己有独自在外生存的能力。 现在的生活固然可悲,但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意料之中,情理之内。 周岩山给了她联系方式,若改变主意可以联系他,之后便和关池一起乘上前往娄家的飞机。 娄家与沈家相距三千多公里,飞机得三个多小时。 周岩山向来坐不住,对他来说连坐三个多小时飞机,哪怕头等舱都很要命。于是准备工作做得很足,降噪耳机、u形颈枕、滚珠助眠精油,连蒸汽眼罩都买了两盒。 在关池明确拒绝他这一堆鸡零狗碎后,他只得又买个双肩包把双人份的这些东西全部塞进去。 两人登机落座后,头等舱内还没有别的乘客。 周岩山第一时间找乘务员要了毛毯和一次性拖鞋,然后往自己手腕和太阳穴擦助眠精油,俨然一副起飞就睡觉的架势。 半开放式包厢座位,几乎能达到平躺的角度,周岩山试了试座椅,然后将靠背慢慢调直。 “真不用?”他伸手越过包厢中间的隔断,将精油递给关池,“秒睡。” 关池抬手表示拒绝,戴上耳机开始玩手机上的游戏。 其实他更想坐靠窗的位置,只不过等他想起这件事时,周岩山已经替他选好了座。谁掏钱谁说了算,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便默认了。 头等舱一排四个座位,两个单独的靠窗,两个中间的连在一起。这样的布局能保证每个座位旁都有走廊,离开时不用麻烦别人,乘务员提供服务时也方便。 飞机平稳飞行后,周岩山第一时间拉起毯子躺平了睡觉。 关池依旧闷头打游戏,目光没从手机上移开过。 偶尔有乘客呼叫服务和低声交谈,空乘无声来回几趟,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周岩上睡得很沉,眼罩盖住双眼,毯子搭在腰腹。空乘送餐时低声询问关池,他的同伴是否需要用餐,于是关池看了周岩山一眼。 这一眼之下,关池沉默了好半天,直到空乘以为他没听清,打算再问一次时,他才开口道: “不必,我也不用。” 空乘离开时,关池侧目看向坐在他和周岩山身后的两人。 其中一个是男子,和周岩山一样盖着毯子双目紧闭。另一个是女子,板栗色齐耳卷发,大圈耳环,眼线勾得又浓又深,正弯着眉眼笑盈盈地看着他,并竖起食指立在艳红的唇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意了。 关池转过头收起手机,解开安全带后站起来,绕过走道来到周岩山身旁。 他掀开毯子,伸手在周岩山两边腰侧摸了摸,没找到不夜刀的刀柄。又捏了捏他的裤子口袋,依旧没有。关池直起身,对上后排女子看好戏的眼。 思考一阵,他躬身摸向周岩山外套里侧贴近胸口的口袋,终于找到连接现世与周岩山精神体所在因果境的媒介——不夜刀。 关池阖眼片刻,然后将周岩山身上的毯子拉扯一番。直到把人盖得跟尸体似的,他才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担心的话,跟进去看看啊。”耳边传来女子低喃,鼻腔瞬间涌入一股清甜的香水味,关池微微侧头。 那女子趴在他的椅子上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歪着头笑嘻嘻的。 关池想了想,点头应道:“也行。” 倒不认为周岩山搞不定,只对方有备而来,必然是拉他进了个提前做好埋伏的因果境。虽说已经盖严实了,万一血沾在座椅或掉在地板上,解释起来也麻烦。 还是速战速决。 似没料到关池回答得这么爽快,女子呆愣一瞬,回神时关池已经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并和路过的乘务员说道: “抱歉,我肚子不舒服,需要长时间占用卫生间。麻烦不要打扰。” 乘务员立即露出职业微笑,温柔地问道: “尊敬的旅客您好……请问您具体需要使用多长时间呢?” “短则一小时,长的话两、三小时都有可能。”关池神色无波坦然说道,并在乘务员作出反应前侧身进了厕所,然后咔哒一声锁上门。 乘务员大约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职业微笑瞬间产生了裂痕。怎么头等舱的座椅还不如厕所马桶坐着舒服吗?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转头看向其他几位客舱乘务员。其中一位冲她比了个手势,她立即反应过来,转身去敲卫生间的门。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药物吗?或者医生……” “不用。”关池的声音传来,听起来闷闷的。 空姐欲哭无泪,再度求助地看向其他乘务员。 另外几人无奈地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头等舱的旅客,谁得罪得起。好在还有另外一个厕所,只要别再有人提这么奇葩的要求,仅今天头等舱这几人应该也应付得过来。实在不行还有商务舱和经济舱,总不至于叫人拉裤子里就是了。 关池在卫生间打了两把游戏,确定没人再来打扰,这才进了不夜刀连接的因果境。 视线陡然从明亮坠入黑暗,关池不得不闭了片刻眼睛,这才适应境中环境。 竟然是室内——关池皱起眉头,心中产生不太好的预感。 这很少见,意味着线主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室内活动。不是不愿,而是客观条件不允许离开。比如监狱中的囚犯、精神病院里的患者,或者无法离开病床的病人。 关池在黑暗中挪步找门,顺着墙壁摸了一圈,终于摸到不同于颗粒水泥的坚硬粗糙质地的东西。 但不是门。 他屏息后退两步,本能地远离那滑腻粘稠,还带着温热触感的不明物体。关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是血,但没有血腥味,黑暗中也看不清是不是红色。 那东西虽然有体温,但明显比正常人类的体温低,而且没有呼吸。 ——新鲜的,尸体?挂在墙上? 关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来这里发生过一些,现代文明体制下不应该发生的事。 越过那具疑似尸体的东西,关池继续顺着墙边摸索。于是摸到了十一个同样触感的东西,只温度不同。 走完三面墙,他对这个空间有了大致判断。 应该是类似刑室的房间,墙壁没有刷漆,只有粗糙的水泥颗粒涂层。没有窗,估计灯光也是由进来的人随身携带,他没有摸到电灯开关。 三面墙一共挂了十一具尸体,都是双手高举向上,腰部和双脚脚腕被钢铁质地的光滑条状物紧紧扣着。如此固定在墙上,除了脖子能转,其他部位都挪不了分毫。 关池怀疑自己穿越了,这地方是被现代法治社会抛弃了吗? 十一具尸体——不对,按每具尸体的间隔距离算,应该捆了十二个人,可能还有一个没死透,所以没出现在这个因果境里。 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境,对应的现实世界又在哪里,线主本人究竟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还有多少人在这个地方将死未死。 关池神色阴沉,心底涌现久违的焦躁。 他深呼吸一口气,这个状况应该不是业师造成的,没有哪个业师敢罔顾因果到这个地步,哪怕是地狱道业师。他屈指顶了顶自己的额角,想将这莫名其妙的焦躁压下去。 在最后一面墙上,关池摸到了门,里侧没有把手的特制金属门,只能从外侧开。 他轻叩铁门,寻找敲击声响有异的地方。这门既然杜绝了从内侧打开的可能,外侧就一定有锁。门锁所在的位置,敲起来声音会不一样。 这门是双层中空的,敲击的声音在静谧空旷的房间显得格外清晰。 “铛铛——铛铛——咚咚——” 关池敲了几分钟,终于找到门锁的位置。 只见他掌心浮现一股肉眼可见的雾状气体,那气体飞快包裹着他的指尖,并以四指为中轴凝出一个尖锐的三棱锥形状。 就在关池抬手打算刺穿门锁的时候,铁门突然发出哐当一声钝响。 ——门被打开了。 第119章 散步 关池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右掌凝聚的精神力依旧保持着。他静静看着被打开的铁门,门外空无一人。只一片浓郁到沉重的黑暗压在眼前,仿佛一步踏出去便是无尽深渊。 他抬起右手,平直地伸向门外,而后轻划一记,没有碰触到实质东西的反馈。看来确实没人,而不是他看不见。 放下手,关池迈过铁门,缓步走进黑暗中。 周岩山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怀疑自己见鬼。不,是怀疑自己变成鬼。 关池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任他刚才又喊又叫甚至伸手碰触,关池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他的手在碰到关池的瞬间,直直从身体穿了过去,吓得他急忙收回手,以为自己给人肩上开了个洞。 洞自然是没有的,影响力也是没有的。像一缕幽魂穿过人类的身躯,无法在客观层面留下任何痕迹。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蹙眉思考起来。以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和二十二年的业师经验来看,眼下这个情况,唯有这个因果境能把他变成“鬼”这一个解释。 他不得不开始回忆自己是何时被变成“鬼”的。 他在飞机上睡觉,有人趁他睡着后毫无防备,强行将他带进因果境。刚进来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待他反应过来这里是因果境时,带他进来的人早没影了。 于是周岩山不得不在这诡异的建筑中开始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也不是非抓住那人不可。他找了半小时没找到人,本已打算直接离开,全当遇到神经病。而后几经尝试,周岩山发现凡是连接室内和室外的墙壁都无法被破坏,包括门窗。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他从一楼试到五楼,几乎每个房间都被他打出几个洞。得出的结论是,房间之间的隔墙和走廊的墙壁都正常,唯有隔断屋内、屋外两个空间的所有“物质”,哪怕是未关严的窗缝中的空气,都拒绝了所有精神力的通过。 整座建筑似乎都被某种规则限制住了。 并非有形的阻挡物,也不是业师设下的结界。若是这两种东西,就算他凭自己的力量打不破,也不会一丝偏移都打不出来。 不夜刀的所有攻击都被无效化,任何力量碰触到两个空间中的隔断物,就立即被消弭于无形。像用棉花打棉花,丝毫影响不了藏在被打棉花后面的东西。 周岩山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寻找那个将他带进因果境的人。 总不至于搞自杀式袭击,那人总归是有办法离开的。否则又何必跑,直接死他手上还痛快点,总比关在这里力竭而死舒服些。 眼下最坏的情况就是,那人已经出去了。 若真如此,周岩山觉得自己说不定真得交代在这——找出规则并按规则要求解除限制,这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攻击形式,也是修罗道邵家最擅长的攻击形式。 邵岚音,如今的叶方秋,竟然会将家承功法外传给人间道业师,为了杀他可谓破釜沉舟了。 不过这也证明,他的调查方向是正确的,否则叶方秋不至于将自己的底牌亮给别人看。 在现实中取不了他的命,唯有提前备个必死的因果境给他。可他没可能自己主动进入这个境,于是只能找人强行带他进来。而这个人,则成为这个“必死”因果境唯一的漏洞。 摆在周岩山面前唯有两条路,要么找出规则,要么找到“漏洞”。对他来说必然是后者容易些,只没想到这个“容易”也这么不容易,他已经找了快一个小时。 目前能确定的限制规则是杜绝室内外力量流通,以及限制空间内部业师的精神力延伸范围——第二条可以说是把傀术完全掐死了。 周岩山本想学傅云淇操纵傀术那样,将精神力细化后施放去远一点的地方探查。结果精神力凝成的傀丝连一米的距离都没到就被无效化了,消弭于无形,和他打向外墙的攻击一样。 于是他找人的方法不得不回归现实,全靠两条腿。 几分钟前隐约听见断续敲击声,这是从他进这个因果境后唯一不是他搞出来的动静,于是他急忙奔过来查看。 没想到会是关池,更没想到是和他“阴阳相隔”的关池——人在阳,他在阴。 和阴间鬼魂一个物质形态的周岩山突然想到,他刚才打开门了! 于是他立即甩出不夜刀,刀刃飞旋前进,顷刻间来到关池身侧,斜斜插进走廊墙壁,然后消失了。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周岩山木着脸将不夜刀招呼回来,捏着刀柄凑近看了一眼刀刃,又看了一眼毫发无损一点墙皮都没掉的墙壁。 行,这回是真的变鬼了。 除了跟上关池,周岩山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上一次打破墙壁还在五楼,听见动静来到六楼,唯一做过的事是开了门,还不确定究竟是他开的还是关池开的。 能确定的只有,他从五楼飞奔上六楼,到这扇门被打开的这段时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没察觉的事。而这件事触发了某项规则,导致他无法对这座建筑内的任何有形物质造成客观影响。 先前只是被拒绝影响室外,现在连室内都影响不了了。既然室内外的连接处是第一重阻隔,那么离开这栋建筑物,他大概率能恢复正常。 “兄弟,这下只有靠你了。” 周岩山来到关池身侧,试图拍他的肩,然而手掌落下去,却没有任何被承托的感觉。他“啧”一声抬起双手交叠着放在自己脑后,总算摸着点实物。 走廊笔直狭长,两侧是紧闭的门扉和砖石砌起的墙,手感粗粝。 关池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神色一如既往,冷漠而沉静。仔细端详,会发现那清俊的脸上似乎总都带一丝浅浅的倦,不明显,只近看他眉眼时能看出些端倪。 他眼帘半阖,呼吸轻浅平稳。这样缓步行在未知前路的黑暗中,也不见他有丝毫紧迫或不安。明明每一步都有踏入危险的可能,关池却走得坦然从容。 与周岩山从一楼打到五楼的暴躁相比,他像饭后散步。 “你为什么跟进来啊,担心我出不去吗?”周岩山开始自言自语,“既然担心我就该有点担心的样子,你倒是走快点啊!” 关池听不见,依旧步履平缓。 “如果触发规则的条件是滞留时间怎么办?再不快点你也变幽魂了!……嗯?”周岩山突然想到,“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能看见我了……不行,死一起大可不必,你还是得快点。” 来到走廊尽头,一排笔直的台阶向下延伸着,扎进黑暗中无法看清台阶底部。 关池站定,一手搭在台阶扶手上,另一手凝出一条肉眼可见的丝线状精神力。然后指尖微动,那条丝线朝着台阶下方探去。 “跟我做了一样的事。没用的,一米的距离都……”周岩山像突然被按下静音键,目光怔然地看了关池半晌,然后难以置信地开口道:“为什么,你会用傀术?” 关池自然不会回答,只微微蹙眉看着受阻的精神力丝线。他缓缓吸气,而后五指猛地一收又一放,那截精神力丝线顿时粗了好几倍,并旋转着更有力地朝着台阶下方冲去。 这次探出的距离稍远了一些,但依旧没能超出视线范围。 关池一边收回丝线,一边喃喃道:“规则力……但好像不太稳固。奇怪,规则之力应该在修罗道……怎会出现在人间道的境?” 第119章 散步 关池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右掌凝聚的精神力依旧保持着。他静静看着被打开的铁门,门外空无一人。只一片浓郁到沉重的黑暗压在眼前,仿佛一步踏出去便是无尽深渊。 他抬起右手,平直地伸向门外,而后轻划一记,没有碰触到实质东西的反馈。看来确实没人,而不是他看不见。 放下手,关池迈过铁门,缓步走进黑暗中。 周岩山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怀疑自己见鬼。不,是怀疑自己变成鬼。 关池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任他刚才又喊又叫甚至伸手碰触,关池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他的手在碰到关池的瞬间,直直从身体穿了过去,吓得他急忙收回手,以为自己给人肩上开了个洞。 洞自然是没有的,影响力也是没有的。像一缕幽魂穿过人类的身躯,无法在客观层面留下任何痕迹。 周岩山深吸一口气,蹙眉思考起来。以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和二十二年的业师经验来看,眼下这个情况,唯有这个因果境能把他变成“鬼”这一个解释。 他不得不开始回忆自己是何时被变成“鬼”的。 他在飞机上睡觉,有人趁他睡着后毫无防备,强行将他带进因果境。刚进来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待他反应过来这里是因果境时,带他进来的人早没影了。 于是周岩山不得不在这诡异的建筑中开始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也不是非抓住那人不可。他找了半小时没找到人,本已打算直接离开,全当遇到神经病。而后几经尝试,周岩山发现凡是连接室内和室外的墙壁都无法被破坏,包括门窗。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他从一楼试到五楼,几乎每个房间都被他打出几个洞。得出的结论是,房间之间的隔墙和走廊的墙壁都正常,唯有隔断屋内、屋外两个空间的所有“物质”,哪怕是未关严的窗缝中的空气,都拒绝了所有精神力的通过。 整座建筑似乎都被某种规则限制住了。 并非有形的阻挡物,也不是业师设下的结界。若是这两种东西,就算他凭自己的力量打不破,也不会一丝偏移都打不出来。 不夜刀的所有攻击都被无效化,任何力量碰触到两个空间中的隔断物,就立即被消弭于无形。像用棉花打棉花,丝毫影响不了藏在被打棉花后面的东西。 周岩山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寻找那个将他带进因果境的人。 总不至于搞自杀式袭击,那人总归是有办法离开的。否则又何必跑,直接死他手上还痛快点,总比关在这里力竭而死舒服些。 眼下最坏的情况就是,那人已经出去了。 若真如此,周岩山觉得自己说不定真得交代在这——找出规则并按规则要求解除限制,这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攻击形式,也是修罗道邵家最擅长的攻击形式。 邵岚音,如今的叶方秋,竟然会将家承功法外传给人间道业师,为了杀他可谓破釜沉舟了。 不过这也证明,他的调查方向是正确的,否则叶方秋不至于将自己的底牌亮给别人看。 在现实中取不了他的命,唯有提前备个必死的因果境给他。可他没可能自己主动进入这个境,于是只能找人强行带他进来。而这个人,则成为这个“必死”因果境唯一的漏洞。 摆在周岩山面前唯有两条路,要么找出规则,要么找到“漏洞”。对他来说必然是后者容易些,只没想到这个“容易”也这么不容易,他已经找了快一个小时。 目前能确定的限制规则是杜绝室内外力量流通,以及限制空间内部业师的精神力延伸范围——第二条可以说是把傀术完全掐死了。 周岩山本想学傅云淇操纵傀术那样,将精神力细化后施放去远一点的地方探查。结果精神力凝成的傀丝连一米的距离都没到就被无效化了,消弭于无形,和他打向外墙的攻击一样。 于是他找人的方法不得不回归现实,全靠两条腿。 几分钟前隐约听见断续敲击声,这是从他进这个因果境后唯一不是他搞出来的动静,于是他急忙奔过来查看。 没想到会是关池,更没想到是和他“阴阳相隔”的关池——人在阳,他在阴。 和阴间鬼魂一个物质形态的周岩山突然想到,他刚才打开门了! 于是他立即甩出不夜刀,刀刃飞旋前进,顷刻间来到关池身侧,斜斜插进走廊墙壁,然后消失了。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周岩山木着脸将不夜刀招呼回来,捏着刀柄凑近看了一眼刀刃,又看了一眼毫发无损一点墙皮都没掉的墙壁。 行,这回是真的变鬼了。 除了跟上关池,周岩山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上一次打破墙壁还在五楼,听见动静来到六楼,唯一做过的事是开了门,还不确定究竟是他开的还是关池开的。 能确定的只有,他从五楼飞奔上六楼,到这扇门被打开的这段时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没察觉的事。而这件事触发了某项规则,导致他无法对这座建筑内的任何有形物质造成客观影响。 先前只是被拒绝影响室外,现在连室内都影响不了了。既然室内外的连接处是第一重阻隔,那么离开这栋建筑物,他大概率能恢复正常。 “兄弟,这下只有靠你了。” 周岩山来到关池身侧,试图拍他的肩,然而手掌落下去,却没有任何被承托的感觉。他“啧”一声抬起双手交叠着放在自己脑后,总算摸着点实物。 走廊笔直狭长,两侧是紧闭的门扉和砖石砌起的墙,手感粗粝。 关池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神色一如既往,冷漠而沉静。仔细端详,会发现那清俊的脸上似乎总都带一丝浅浅的倦,不明显,只近看他眉眼时能看出些端倪。 他眼帘半阖,呼吸轻浅平稳。这样缓步行在未知前路的黑暗中,也不见他有丝毫紧迫或不安。明明每一步都有踏入危险的可能,关池却走得坦然从容。 与周岩山从一楼打到五楼的暴躁相比,他像饭后散步。 “你为什么跟进来啊,担心我出不去吗?”周岩山开始自言自语,“既然担心我就该有点担心的样子,你倒是走快点啊!” 关池听不见,依旧步履平缓。 “如果触发规则的条件是滞留时间怎么办?再不快点你也变幽魂了!……嗯?”周岩山突然想到,“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能看见我了……不行,死一起大可不必,你还是得快点。” 来到走廊尽头,一排笔直的台阶向下延伸着,扎进黑暗中无法看清台阶底部。 关池站定,一手搭在台阶扶手上,另一手凝出一条肉眼可见的丝线状精神力。然后指尖微动,那条丝线朝着台阶下方探去。 “跟我做了一样的事。没用的,一米的距离都……”周岩山像突然被按下静音键,目光怔然地看了关池半晌,然后难以置信地开口道:“为什么,你会用傀术?” 关池自然不会回答,只微微蹙眉看着受阻的精神力丝线。他缓缓吸气,而后五指猛地一收又一放,那截精神力丝线顿时粗了好几倍,并旋转着更有力地朝着台阶下方冲去。 这次探出的距离稍远了一些,但依旧没能超出视线范围。 关池一边收回丝线,一边喃喃道:“规则力……但好像不太稳固。奇怪,规则之力应该在修罗道……怎会出现在人间道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