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青年之入世》 第1章 交锋 楔子 山河 在社会上,有一个看似不太正常而实则无比正常的逻辑:不出事就不重视,只有出了事才能解决问题,而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与出事的影响成正比。很多工作的方向,往往不是“主动式”的自觉开展,常常都是“被动式”的亡羊补牢。 这是郝白自己总结出来的。 此时的郝白,坐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凝视着院里的柿子树,手中捏着一支快没水儿的05粗细中性笔。窗外四面青山,心内五味杂陈。这是如此美丽的山河,却不是自己的山河。 郝白正酝酿着写一封举报信。 三年前的夏天,郝白从外省一所三流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四处投考,四处不中,无奈返乡,精心准备,好不容易通过了县里的教师招聘考试,却被分配到偏远山区楚鹿乡垴头村中心小学,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报到那天,郝白在公交车上眼看着越走越荒凉,心底悲凉地睡着,坐过了站,来的晚了,课业清闲的副科都被抢先报到的新老师占住了号,只有一个语文老师的岗位还空着,郝白没有选择,无奈只能先当语文老师。第一年,郝白教两个班的语文;第二年,一位数学老师调回城里,学校猛然想起郝白曾是数学系毕业,遂安排郝白教两个班的语文和数学;第三年,一位英语老师调到了县教育局,学校猛然发现郝白竟然有英语六级证,遂又安排郝白教两个班的语文、数学、英语。本来,郝白觉得这是一种重用,还专门买了全套教材认真备课。不料,在西部山区三乡联考中,郝白教的三门课成绩全部稳坐倒数第一,先被乡教办通报,后被校长约谈,现在被通知要在全校大会上作检查。检查写好后校长还要亲自审阅把关。 作检查的一共有三位老师。郝白争强好胜:“虽然咱教课教了个倒数第一,但是咱检查一定要写得比你们俩强!”从布局谋篇到遣词造句,郝白苦思冥想,殚精竭虑,把校长当成16岁时追的初恋女友,拿出第一次写情书的十足劲头,一连改了四五稿,矢志要用真情真心感动校长(郝白庆幸自己还有写情书的功底,后来没两年“写情书”这种高技术含量的工种就湮没于时代)。改到第六稿时,传来消息,那两位一同作检查的老师,男的托了人,女的献了身,一个调进了城,另一个也调进了城。 后来又听说,男老师托的人,就是校长;女老师献的身,也是校长。郝白大骂一声,几年积郁、一朝爆发,是可忍则吃屎都能忍,老子还写个什么玩意儿检查,老子特么该写举报信了,必须要让校长“出事”。 按照郝白的逻辑,只有出了事的事,才算是个“事”。 01交锋 郝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撕下已经写了八页的检查,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筐里,在第九页上开始写举报信,结果刚写了一个“举”字,不争气的中性笔就彻底没水儿了。 “废物!”也不知郝白骂的是笔还是自己,狠狠地把中性笔摔到地上。看着这支五毛钱的中性笔在水泥地上上下翻飞,郝白一拍脑门,忽然灵醒:“对!举报信可不能手写,太容易暴露自己了。”顿时,郝白觉得这笔关键时候没水儿是冥冥之中之天意,赶紧把笔捡起来一番安抚,擦了又擦,吹了又吹,换了一根笔芯。 郝白思量,还是得用电脑写。垴头村没有电脑。学校本来有一间教室,挂的是“电脑教室”的牌子,但是只有教室,没有电脑,徒有其名而已。垴头村唯一的电脑,就在垴头村小学的大办公室里。郝白倒是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但里边存满了多年来精心筛选的世界各国爱情动作片,轻易不敢带出门,更不敢带到学校,一是怕出意外丢了,那自己就再也看不到了,二是怕出意外火了,那别人就全都看到了。郝白倒是想悄悄躲在宿舍用手机写举报信,但越写越心情激动,越写越文思泉涌,就像一个喝下春药的嫖客,再多听几个荤段子已远远不能满足洪水滔天的欲望,此时急需杀往温柔乡,扑向美娇娘。 晚上七点,天色渐暗,虫语鸟鸣,山林寂静。郝白从宿舍出来,抱着一摞课本和教案,装着备课的样子,悄无声息来到大办公室。 四下无人。郝白按下开机键,电脑机箱骤然响起巨大的嗡嗡声,好像盗采石料的小作坊深夜偷偷开工。郝白深谙这台电脑的脾气,先摆好教案,做出精心备课的假象,然后插上随身的u盘,打开一个名叫“如何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小学老师”的文档,拉到最后,从手机里把举报信复制过来,开始认真改写。 “尊敬的教育局领导: 我是楚鹿乡垴头村的村民,向您反映一件事情。” 这个开头,郝白非常满意。 对于举报者的身份,郝白做了深入考虑。首先,举报者必须有一个身份,如果不写明身份,则举报会失去分量、流于寻常;如果以老师的身份举报,一方面将来万一东窗事发,容易惹火烧身,另一方面可能会被上边定性为“单位内部矛盾”,不了了之。而如果以村民的身份举报,站在群众立场居高下视,妥妥地占据道德制高点,则可立于不败之地。 郝白深深地被自己折服。随后又字斟句酌: “尊敬的教育局领导: 我们是楚鹿乡垴头村的村民,向您反映一件事情。” 只加了一个“们”字,就把这次举报从“个体事件”升级为“群体事件”。郝白再次被深深地被自己折服,简直要得意地笑出声来。继续字斟句酌: “尊敬的教育局领导: 您每天为全县的教育事业旰衣宵食、日夜操劳,辛苦了!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 我们是楚鹿乡垴头村的村民,向您反映一件事情。” 郝白更得意了。 为了写好举报信,郝白专门研究了“举报心理学”:所谓欲擒故纵,要想求人,先要捧人。此时,郝白分明能想象得到教育局领导看到这段话时微笑颔首夸赞楚鹿乡垴头村深明大义、不给垴头村群众做点什么事就心里有愧的神情。郝白深感自己除了教语数英,还应该再开一门心理学的课。 随后,郝白结合三年来掌握的各方面线索,拿出古代御史“风闻言事”的精神,把看到的、听到的、想象到的,一股脑写了出来,罗列了校长的“七宗罪”:一是不讲政治,旗杆上的国旗破了不仅不换,而且还挂反了;二是吃拿卡要,对老师对家长“两头吃”,像极了吃完原告吃被告的无良刀笔吏;三是贪污公款,前两年学校前脚刚建了食堂,校长后脚就翻盖了新房;四是多次行贿,经常以“欢度节日、庆祝生日、铭记忌日”等名义,拉拢乡教办人员吃喝玩乐;五是敛财谋私,帮助老师托关系调回城,导致学校老师严重缺失,孩子们嗷嗷待哺;六是任人唯亲,管财务的是小舅子,管后勤的是大表弟;七是作风混乱,长期与村里两个寡妇纠缠不清。 洋洋洒洒十几页,观点到位、论据充分、事例丰富,郝白坚信这封举报信寄出去,必将起到深水炸弹的作用。 从头审阅一遍,郝白站在群众立场,又在最后加了一段: “如果我们反映的问题您不给解决,我们将继续向县委、县政府、纪检会或者更高部门反映,直到解决为止。” 郝白心想,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垴头村的穷山恶水全县闻名,那么这里的刁民,写举报信就该有这样一句让看信人余音绕梁的警告威胁,才符合本村的气质。 大功告成,准备收工。郝白一移鼠标,光标一动不动。 电脑死机,卡屏了! 此时,郝白心中一万匹草泥马汹涌奔腾。郝白心中的一万匹草泥马才奔腾了五千头,只听办公室的木门“咯吱”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 “小郝啊,加班呢?”校长刘炳牛一脸慈父般的笑容,背着手走过来。 电光火石之际,既来不及关电脑,也来不及拔电源,幸好电脑显示器面向郝白,校长暂时还看不到。郝白强按内心惊恐,脸上一片平静,先“嘿嘿”干笑两声,答说:“闲着也是闲着,备备课,做点教案。” 说完,郝白打量刘炳牛,只见他右鼻孔轻轻皱动,这是校长的标志性表情,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好像想说什么话,但好像又没想好怎么说”的时候,郝白感觉校长肯定是在酝酿在上次已经对郝白联考倒数第一进行全面批评的基础上怎么再更深入、更有新意地发起第二轮批评,心说:“与其让校长再给自己下一阵狂风暴雨,不如自己先给自己来个滚滚天雷。”赶紧先把尊严和人格扔到地上,想着被揉成团的检查组织语言,说:“这次联考没考好,给咱学校抹了黑,给全乡教育事业丢了人,主要责任在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郝白正在绞尽脑汁想着第三个“我恨不得”,好凑成一个排比句展示自己的文采和诚意,刘炳牛“咳咳”干咳两声,说:“小郝啊,我刚才去宿舍找你,你没在,我看到大办公室灯亮着,一猜你就在这儿充电用功。一看,还真是,哈哈。” 预料中的疾风骤雨,变成了始料未及的春风化雨。郝白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校长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刘炳牛一脸语重心长:“年轻人嘛,才教了三年书,成绩不好太正常了,不要灰心,只要肯努力,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接着话锋一转:“你看,咱学校这不是又调走了两个老师嘛,这老师能不管学校缺人,但咱学校不能让学生没课上啊。我琢磨了一宿,这两个老师的课,你先带着,很快县里又要招老师,这次明确要求要向山区倾斜教育资源,到时候咱们好好统筹一下,把你彻底解放出来,只教一门课。” 郝白品味着校长的老辣,颇具曹操让小兵们“望梅止渴”的奸雄气象,窝在小山村里当校长真是浪费才华。郝白有大骂之心,但没有真骂之胆,还想怎么婉拒,刘炳牛先发制人,立即换了一副表情,严肃说道:“郝白同志,这是楚鹿乡垴头村中心小学党支部经过慎重研究、反复斟酌、统筹考虑作出的决定,作为一名入党积极分子,对于组织的决定,必须无条件坚决服从。” 听说校长祖上是从四川迁来的,爷爷还会变脸绝技,家学渊源,信不虚也。看着校长穿着黑裤衩、白背心、蓝拖鞋这样严肃说话,郝白心里怒极反笑。刘炳牛专门点出“入党积极分子”,是特意提醒郝白的入党申请书还在他手里。郝白被按住死穴,一边在心里大骂校长,一边流露出千里马终遇伯乐的神情,一口气吐出三个排比句:“校长这么看重我,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一定不辜负领导的重托,一定不辜负自己的岗位!” 校长满意地走了。 校长刚出了门,电脑就神奇地恢复了正常;举报信的文档,神奇地一个字也没有丢。校长来之前,郝白打算周末放假回家寄信;校长来之后,郝白决定明天就去寄信。 关于这封信怎么寄,郝白也认真考虑过:最省事的办法,是直接交给每周来送报纸的邮局快递员,但也说不准这货会转身直接交给校长;费点劲儿的办法,是到乡里投寄,不过县政府门前的邮筒,不确定多久打开一次,也许到校长平稳退休的那一天都不一定打开;最费劲的办法,是跑到县里邮局,现在是信息时代,县城里的大部分邮筒都已经成了摆设,只有县邮局门前的那个邮筒还两天开一次。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郝白请了假,谎称家里有事,然后找到即将调走的那两位老师,请他们帮自己带一下今天的课。两位老师听说他们一走课业又落到了郝白头上,一个心中有愧,一个心中有鬼,男老师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女老师不那么痛快地答应了。郝白看着女老师的翘臀,不知校长是以何种雅姿冲锋陷阵,心叹尤物可惜。 郝白精准地在8点50分站到了村口。垴头村后边还有两个行政村、六个自然村,便到大山谷底。通往县城的公交车每天9点准时经过,司机老秋是最后一个自然村山底村的村民,非常守时。 9点10分,一辆没头没脸的公交车吭哧吭哧地开过来。说它没头没脸,是因为这公交车的前脸,集中了一辆车可能出现的各种破损,整个车头缠着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的透明胶带,以确保行进途中零件不会洒满一地。车上除了一股多年积郁的汗臭脚臭体臭混合味道,还有一股全新的恶心味道。 老秋回过头,不好意思地说:“郝老师啊,对不住啊,夜隔喝多了,早起刚吐了。”“夜隔”是楚鹿乡方言,昨晚的意思。在老秋这样一个淳朴憨直的农民大叔面前,郝白享受着难得的乡民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因故,郝白不仅不嫌恶老秋,反而喜欢老秋。车上还有一个老大娘,带着小孙子要进城去看妈妈。 “本来我说别喝酒了,三猴儿跟我叫板,非要挑战俺‘山底村第一能喝’的宝座儿。他说,他能不吃菜喝一瓶二锅头,我不信。我说,我能不吃菜喝一瓶半二锅头,他不信。既然都不信,那就亮真招,然后俺俩人就喝起来了,最后把他喝的家门儿都找不到了,哈哈哈!” 郝白听说,山底村一共二百多口人,现在常住人口也就几十人,除了老光棍老秋,最年轻的就是老光棍三猴儿。 “别看我比三猴儿大几岁,这几岁可不白长,长的都是酒量,‘山底村第一能喝’的宝座儿,还轮不到他小子哩!” 说着又打了几个酒嗝,“哕”地一声又要吐出来,关键时候老秋意志顽强,紧闭嘴巴,鼓动双腮,僵持良久,终于鏖战得胜,狠狠地咽了下去。郝白看着老秋的坚持,自己差点没能坚持,赶紧扭头看向窗外。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晃到了乡里。楚鹿乡自古就是东出西联的商贸重镇,后来修了国道,再后来又修了高速,分别从镇子南面五里、八里径直横越了过去,没了交通优势,镇子也就日渐衰落。也正是因为衰落,镇子没怎么受“现代化”的侵蚀,主街两侧还是清末民初遗留的商铺建筑,青砖青瓦,木门木窗,偶尔才有几栋90年来代以来翻新贴着雪白瓷砖自以为很美实则毫无美感的小楼,突兀矗立,顾盼自雄,代表着“破坏性建设”艺术的民间流派之集大成者。 楚鹿乡的特产“三宝”,倒是在现代化进程中意外保留下来,当地人总结了一句顺口溜:重工业的铁匠铺,轻工业的织粗布,手工业的老陈醋。另外,还有一个精神病院全县知名。曾经,在古惑仔文化流行的年代,楚鹿乡出品的砍刀是全县热血青年的床下必备之物。后来到了养生盛行的年代,粗布和陈醋成了热门。 车到了乡政府门口,一个白衣姑娘跑出来,伸手拦车,笑意盈盈:“秋师傅,麻烦了,还是帮我捎到春风路第二个公交站牌。” “要是能来乡里上班就好了。”看着来来往往的乡民、听着热热闹闹的叫卖,特别是看着姑娘因为跑动而上下飘扬的秀发、上下起伏的胸口,郝白忽作此想。 第2章 宝刀 县城很有意思。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个“大农村”;说是“村”,偏偏住在里面的人都喜欢以“城市人”自居。在城乡二元论的世界里,这是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 老秋的公交车,比老秋更加老气横秋。它有个江湖诨名,唤作“移动烽火台”——每多跑一公里,排出的尾气就相应地拉长一米,从楚鹿乡到县城个把钟头的车程,一趟跑下来,烽火烧天、狼烟大起,蔚为壮观,堪比古代烽火台,因此得名。公交车马上要进入西环,郝白感觉发动机都要蹦出来了,再过四个红绿灯,就是春风路。 转入西环,马路中央竖着一块大蓝牌子,挡住去路,上面“道路抢修”四个大字刺眼醒目。可能是当道者认为还不够醒目,于是又在“抢修”上面补写了“紧急”二字。路上站满交警,打着手势指挥大小车辆,从旁边小路一辆一辆挪过去。“移动烽火台”名声在外,早有交警望气而来,一把按住。老秋赶紧赔笑,连称“辛苦辛苦”,打着方向盘转向小路。车多路窄,烽火台又体宽烟大,众交警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赶紧疏导交通,让其先走。 郝白闹不明白:“这西环才修了几天啊,怎么又抢修。” 老秋神秘一笑:“小郝老师,这你都不知道?” 老秋从反光镜里看着郝白不解的书生脸,先不解释,问道:“西环和春风路交叉口,有个‘创业大厦’,知道不?”郝白点点头。老秋接着问:“创业大厦楼顶有啥,知道不?”郝白摇摇头。 “哎呀,你好端端的一个城里娃,山里几年时光,都傻逑了!”老秋点了一根烟,一点一点挪着车往前走。 这话犹如利剑,直戳郝白心窝。 看着郝白脸上变换堆叠着难过、沮丧、无奈等等表情,老秋猛然想到自己心爱的张寡妇的孙子还在小郝老师的治下,不敢得罪,迅速哈哈一笑化解尴尬,赶紧解释:“情况是这么个情况。现在环保抓的紧,咱们县有个啥空气监测点,就是看空气好不好,就选在了创业大厦的楼顶。” 老秋吐出浓浓的烟圈和浓浓的酒气:“为啥用了一个‘选’字哩?这里边,学问大了!”老秋又猛地吸了一口烟,再次吐出的烟雾里,浮出一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全知全能表情。 卖完关子,老秋开始围绕“选”字进行深入解释:“当时啊,就是决策的时候,县里进行了深入的考虑、细致的安排、周密的部署:第一,让交通局去测车流量,放眼全县,看哪车流量最小;第二,让气象局去测风速,放眼全县,看哪风速最大;第三,让工业局去查企业,放眼全县,看哪企业最少;第四,让建设局去找大楼,放眼全县,看哪楼最高。最后一综合,得嘞,放眼全县,没有地方比这更好了,那就是——创业大厦的顶楼。” 老秋越讲越兴奋,酒也跟着醒了不少,继续说道:“选监测点,这就好比咱先人选坟地,大有讲究,是不是背山面河,是不是藏风聚气,是不是风水宝地,能不能保佑子孙,那都得思量思量,不是玩闹的。” 郝白听着老秋的闲扯,不时微笑应和,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话头,问问老秋有没有刚才那个姑娘的联系方式。老秋正讲到兴头:“选好监测点就万事大吉啦?哪到哪呀,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啥是关键?咋的把这个点儿的环境搞上去,不在上边倒排,这才是要命的事儿哩。” 冷不防,“倒排”两个字,再次戳中了郝白心窝。 老秋连刺两剑而不自知,开始进行名词解释:“‘倒排’知道啥意思?”说着回头瞟了一眼车厢里的乘客,继续阐述:“咱这车上的农村老汉老婆,他们就知道撅着屁股土里刨食,哪知道啥叫个‘倒排’哩!”老秋呛了两口烟,一边咳嗽一边对郝白言讲:“人嘛,就得学习哩!不学,就跟不上形势哩!啥叫‘倒排’,倒排就是排名倒数,你小郝老师最懂这个,说白了就是考试倒数嘛!”随后老秋运用了类比法:“咱好有一比,就好比,你小郝老师的学生考得差,你小郝老师脸上没光不说,校长那也交代不过去哩!” 一番话说得郝白脸颊发烫,怀疑一定是老秋孙子回家说了什么,看来回到班上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还得抓紧。 “费这个劲干啥?直接在监测点旁边多弄几个空气净化器不就得了吗?”郝白急于引开话题,不失时机地发表着书生之见。 “你以为人家都傻了啊?这都想不到?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办了事,用得着兴师动众封路?”老秋发自肺腑地鄙视郝白的不谙世事,思量着回家一定得教育教育孙子,好好叮嘱叮嘱,可别跟着小郝老师学傻了。 说到“封路”两个字,老秋忽然一拍大腿,彻底酒醒:“哎呀呀,这路都封逑了,咱到不了春风路,小尹的东西咋送过去啊?” 小尹,就是刚才从乡政府跑出来的那个姑娘。郝白这时脑回路恢复了正常,想起刚才姑娘迎车跑来,眼前白衣闪动、秀发飘扬,衣角发梢,都有幽幽暗香。只听老秋有所暗示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咱车上有没有个热心人,去给送送。”边说边从反光镜里瞟郝白。 郝白一路盘算着怎么和这个姑娘发生关系——相关的联系,正巧肉到嘴边,赶紧一步上前:“秋师傅,我去!”说完又感觉自己有点儿色相毕露、吃相不雅,又往回收了收语气:“正好,我正想下车走走。” 老秋见郝白自告奋勇,自己省得麻烦,心里高兴,扯着嗓子鼓噪:“各位乘客,看看咱垴头村小学人民教师——郝白同志、郝白老师,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啥叫素质?这就叫素质!啥叫品德,这就叫品德!” 郝白被夸的脸红,还怕乘客鼓掌,赶紧回身致意,只见老大娘打盹,小孙子挖鼻屎。郝白自讨没趣,为了化解尴尬,顺势装作在车上找寻熟人,伸头探脑地望了几下,好像要找的熟人没在车上,悻悻然坐下。 春风路口,郝白提着小尹的塑料袋下车,步行往西。过了一个交通岗,前面也封了路,也竖着“道路抢修”的大蓝牌子,也加上了“紧急”手写字眼。站着五六个辅警,镇守雄关,号称“人过车不过”。郝白徒步进入“封锁区”,走了大约一里地,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封锁区”里的空气好像就是比外面好些。 路过一家银行,四个穿着“押运”字样防弹背心的保安站在门口,一手拎着保险箱,一手持枪,都在骂:“哪个孙子封的路,害得他老子我提着箱子走了这么远。” 看着好像很沉的保险箱,郝白心想:“这钱都是我的该多好。”假设这一箱子是100万,钱怎么花郝白都想好了。先拿出10万来:好比自己是谢灵运,那么就这样分,天下有钱一石,校长、局长各分一斗,人事科长独占八斗,回城工作,八成能成;再拿出60万买房:现在县城楼盘均价6000元,100平米一家子够住,可让父母从老城区搬出来;再拿出10万买车;最后拿出20万当彩礼:现在娶媳妇彩礼基本是10万左右,预留10万的机动空间,将来如果行情水涨船高,也能应付裕如。 一声“当啷”,把郝白从想象拉回现实。当郝白从想象回到现实的时候,发现正有三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分别锁定脑袋、胸口、下盘。一个保安大哥,满脸横肉,厉声喝问:“你作啥!?” 郝白傻立不动,呆若木鸡。 横肉示意郝白看一看脚下。 脚下,躺着一把菜刀——青锋隐隐,寒光熠熠。 郝白看看手里拎的袋子,空空如也,菜刀应该是从这里面掉下去的。菜刀旁边,还掉落有一双丝袜、两件内衣、几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报纸郝白认识,是乡里主办的《楚鹿教育》,郝白还曾被校长逼着投过稿。 郝白彻底凌乱。 “举起手来!别动!你要敢动,我就敢开枪。”横肉厉喝,空气凝固。 郝白听着横肉的指令,前半句让他动,后半句不让他动,前后矛盾,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横肉看郝白没有反应,以为他在酝酿下步计划,大喝一声:“以为我不敢开枪吗?” 郝白想说点啥缓解紧张气氛,想了想,说:“各位大哥,江湖盛传:银行押款车保安的枪里都没有子弹,是这样的吗?” 在横肉和他的三个伙伴听来,这句话既像是试探,更像是挑衅。横肉是一位坚持少说多做的实干家,直接飞起一脚大皮靴,扫向郝白左腿,郝白顿时伏地伏法。 “各位大哥,误会误会,绝对误会!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劫匪!”郝白的辩解苍白无力。 现场早有热心群众帮着报了警,还有更多围观群众举着手机现场直播,边拍边解说:“今天上午,在春风路银行门口,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名男子携带大型砍刀、丝袜等作案工具,准备公然抢劫。结果被英勇无畏的保安小哥当场制服、一举擒获。为保安小哥点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旁边还有人补充:“嫌犯还带着女性内衣,目前还不知道是起什么作用,疑似有变态倾向。” 很快,一胖一瘦两个警员赶来,现场破案。胖公安经过研判,认定郝白纯属无辜路人,提着一个装着菜刀、丝袜和女性内衣的纸袋,凑巧走到银行门口,凑巧安保公司来银行送款,凑巧纸袋无法承受菜刀、丝袜和女性内衣之重,凑巧菜刀、丝袜和女性内衣在四个保安眼前掉了出来,凑巧被当场制服,凑巧成为一个具有抢劫动机和作案工具的嫌疑犯。 看着侃侃而谈的胖公安,听着鞭辟入里的分析,郝白连连点头,感动的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哎呀?这不是我们家小尹给我捎的东西吗?”人群中挤进来一个阿姨,一口鱼米之乡的温软口音。郝白只看了一眼,发梢和衣角再次浮动眼前,确定这就是小尹的亲妈无疑。赶紧接住话头:“阿姨,这是小尹让我捎回来的!” “警察同志,误会误会!” 接着,小尹妈把听说楚鹿乡菜刀驰名就让女儿捎一把回来家用等等情况作了解释说明。胖公安得意于自己的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瘦公安大加赞叹:“胖哥儿就是不一样,不愧是上过《法治周刊》的‘金牌调解员’啊。” “唉!没意思,没意思,散啦散啦!”围观的热心群众和好事群众发现剧情无趣,一齐作鸟兽散。 误会结束。横肉一看,郝白正揉着左腿吃痛哼哼,干干净净的白色t恤已经被蹂躏得成了泼墨山水,有点过意不去:“不打不相识啊兄弟,哈哈哈。别人都是‘英雄救美’,你这是‘丈母娘救女婿’,有创意,有新意,哈哈哈。” 郝白看着地上的丝袜和内衣,不知道是该去收拾还是不该收拾;小尹妈看着郝白低头看着地上的丝袜和内衣,心想女儿贴身之物都让这小子捎回来,关系定非寻常。 小尹妈收拾好东西,一脸看女婿的热情关切:“腿没事?辛苦你啦!小伙子你这么有教养,爸妈不是老师就是公务员。”郝白被夸的脸红,连连摇手。几句闲聊,小尹妈就于不动声色之中,把郝白的生辰八字、成长经历、工作表现、家庭情况旁敲侧击地进行了全面掌握。 小尹妈看看时间不早了,想留郝白到家里吃饭,顺便作进一步的全面了解;郝白想起时间不早了,自己来城里的正事还没办,厚谢婉拒,在小尹妈的慈祥注视下,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街角尽头。 第3章 偶遇 若干年后回望,疯狂城市化的得与失,必是一个将被反复讨论的命题。好像只有城市,才能代表文明、先进与高级;好像只有高楼,才能展现实力、速度与政绩。冲锋者们,高喊着不破不立,用推土机挖掘机荡平旧世界,花了大钱终于“立”起新的平,却发现“破”了的旧的才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宝。 这座县城的这些年,就像发情的野兽一样,狼奔豕突,野蛮生长。 “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郝白走在西城新区的大街上,曾经的幽地密林,变成了水泥丛林,一栋栋高层建筑,像人的野心和欲望一样蹭蹭猛长,滋生了繁华气象,虚构了城市模样。这样的变化,深刻改变了县城人民的生活方式。譬如从前,情侣幽会首选西郊小树林,花木扶疏,林幽景美,谈到深处还可径直深入林深处深入了解。曾经陪伴一代又一代文宁人的野战胜地,都成了历史回忆。郝白抚今追昔,又吟了一遍:“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不对,是常覆亿军”。 县邮局在城东,紧挨着县委大院,都在秋林街上。郝白打了出租车,司机的对讲机里一片聒噪,全县的出租车司机都在里面吐槽他娘的封路、他娘的堵车、他娘的乘客。郝白心烦意乱,将车窗摇到了底,任由任性的春风任意地吹进来,吹走热气,吹乱头发,吹动心绪。 到了地方,司机张口就要二十块钱。县城出租车行业有个江湖规矩,号称“从来不打表,到哪一口价”。郝白估算这段路程顶多也就十块,多要的十块都够打印好几套举报信了。郝白不想给,司机也看出来郝白不想给;郝白坚持最多只给十块,司机坚持最少也得二十块,同时按住对讲机,随时准备招呼司机兄弟们来战。 二人正在僵持,县委门口跑过来个大叔保安,厉声呵斥:“这是什么地方!?不让停车,赶紧走,赶紧走!” 大叔保安是在斥责司机,但郝白感觉保安是在斥责自己,想着今天先被银行保安打、又被市委保安骂,实在倒霉之极,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准备付账下车,只听有人喊他:“郝白,你咋来了?” 郝白循声看去,只见高中同学刘步云快步从县委大院里走来,手里拿着快递,大叔保安瞬间完成变脸,亲热地喊着小刘。刘步云已经像领导一样洞察了一切,径直走到车前问司机:“不打表还敢要二十?”司机害怕黑车身份暴露,变脸的速度比大叔保安还快,赔笑道:“报告政府,我和这位老弟开玩笑哩!就这两步远的路,别说二十,十块都多!给八块就行。”郝白一听司机喊“政府”,心说这厮必有前科,赶紧结账下车。司机如蒙大赦,轰起油门开溜。 郝白和刘步云虽是高中同学,但并无深交,街上偶遇,不想说是来要寄举报信,先找个话题大骂出租车无良。 刘步云身在领导机关,说话也像极了领导:“你反映的这个问题确实很突出,县里也有考虑,将来肯定要重拳整治,一定给人民群众营造一个良好的出行环境。” 郝白问刘步云出门去哪,想借机分手。不料刘步云说:“老同学来了,我还能有什么事!走,去我办公室坐一坐。”不由分说,拉着郝白进了县委大院。 对于县委大院,郝白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敬感;对于县委大院里的人,郝白总有一种仰视的隔离感。刘步云是高中同学里在县里混的最好的,据说最近刚升了个什么科长,郝白跟着他走,一路上好几个行政夹克,刘步云“王局长”“马主任”“李书记”地热情招呼,郝白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进县里的心脏,这对于一个来自偏远乡镇的偏远乡村的小学老师来说,相当于刘姥姥进大观园。 县委办公楼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建筑,历任领导本着“官不修衙”的理念,任由大楼慢慢破败,原则只有一条——不塌就行。曾经县委办主任委婉表达了是不是修一下办公楼的建议,时任书记语重心长地讲:我们这个办公楼,和东坡先生那个“使宅楼庑,欹仄罅缝,但用小木横斜撑住”的杭州州衙比一比,条件还是很好的嘛。 起初,很多人说,咱们文宁好歹也号称经济强县,这么老这么破的办公楼实在影响形象、有失体统,无不自嘲县委之破楼,有个退休老干部还写了篇《破楼赋》讽喻领导不作为;后来,外地的各种豪华办公楼一个接一个被曝光,文宁县委死气沉沉的破楼反而成了艰苦奋斗、知足节用的鲜活象征,每有一个反面典型被拉到媒体上鞭尸,这个正面典型就会被同时亮出来作为对比,众人无不佩服县委领导的智慧高深,那个老干部又写了篇《破楼新赋》。历任的县委书记都凭这都破楼一个个高升而去,新来的县委书记都嫌这个楼实在是还不够破,如果能在不塌的基础上比前任再破的更加全面一点,那就更好了。 郝白跟随刘步云来到二楼一间狭长的大办公室,里面一共五张桌子,外面的四张堆在一起,几个年轻人正自忙碌,最里面的一张摆相朝外,凸显出鹤立鸡群的领导地位。 刘步云一指最里面的那张桌子:“看!那是我的位置。”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先停下手头工作:“这位是我同学郝白,现在当小学老师。”说着转向郝白:“哪个乡镇来着?”因为楚鹿乡的精神病院很有名,以至于县城的人说“你是楚鹿乡的”,成为一种骂人的流行语,郝白感觉在县委办领导面前说出“我是楚鹿乡的”,必会招致哂笑,有些自卑和露怯,一时语塞。 “噢!郝白老师啊,常听我们刘科长提起,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一个瘦瘦弱弱的男生——小张,这样说道。这本来是生人之间的假客套,郝白却当作了同学之间的真感情,一时书生气又犯了,问道:“步云都是怎么说我的?”一句话把小张问懵,没想到郝白不按套路出牌,也一时语塞。 刘步云赶紧解围:“都是上学时的那些趣事,哈哈。”说着想举一两个例子来增加可信度,可是想了想也没能想起来,也一时语塞。 正在尴尬的时候,有人来喊:“刘科长,王主任叫你去一趟。”刘步云如逢及时雨,流露出一副在单位太受重用、分分秒秒没我不行的无奈表情,让郝白随便坐坐,自己速去速回。 刘步云一走,屋里四个人各忙各事。郝白左右无聊,坐到刘步云的位子上,暗自感受一下县委办公室科长的感觉。四下看看,见桌上电脑、打印机等设备一应俱全,郝白心说何不在这打印出来举报信,还能省下十几块钱呢。随手掏出u盘,连上主机,打开文档,又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打印出来。 郝白用完电脑,鼠标光标无意之间移到下部菜单上,显示的“最新开打的文档”中,赫然出现《灯草和尚》《肉蒲团》《绣榻野史》等风月名着,既有文档,还有音频。郝白心中好笑,脸上不动声色,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找到刘步云的深藏一个私密文件夹,打开一看,古往今来,应有尽有,很多还是闻所未闻、标注“秘本”“孤本”“珍本”等字样的历代禁毁书籍,郝白如掘宝藏,索性一股脑复制到u盘里。 等了一会儿,刘步云事忙未归,郝白起身告辞,小张假意挽留,微笑别过。郝白到旁边邮局买了个普通信封,贴上去打印的纸条——“县教育局局长收”,又特意挑了一枚“马到成功”的邮票,吉祥如意地走向邮筒。 刚把信放进邮筒,手机震动起来,刘步云来电:“怎么走了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天中午我请客。”很快,刘步云坐着一辆小车从县委大院里出来,让郝白上车。司机正是小张。 “听说秋林街上新开了一家粤式茶餐厅,位菜很正宗。难得今天聚到一起,咱们去尝尝。” 郝白不知道什么是“位菜”,自己以前没吃过,八大菜系里也没听说过,为了不露怯,也没多问,附和了一句“我随便都行”。 到了地方,是一座门楼精致的广式饭店,名叫“月华楼”。服务员迎进包间,茶点、果盘都已安排妥当。 “随便点。”刘步云把菜单递给郝白,一脸豪气。 郝白随手翻看,只见每道菜都是“某某元\/例”,不明白“例”是个什么样的量词,也不知道该怎么点菜,信手翻了翻,故作淡定地把菜单交还刘步云,说:“客随主便,随便点。” 刘步云的“随便点”和郝白的“随便点”,完全两个意思,两种境界。刘步云让郝白“随便点”,郝白不会点,所以没有点;郝白让刘步云“随便点”,刘步云为了面子,也不能随便点。 刘步云因为工作缘故,早已成为点菜高手,荤素搭配、色彩搭配、冷热搭配、干稀搭配,考虑周全,安排妥帖。 一会儿菜上来,小张自吃自饭,二人边吃边聊,围绕高中老同学们展开话题,谁谁谁在哪上班,谁谁谁和谁结婚,谁谁谁和谁劈腿,双方把对方掌握的八卦信息进行了一个共享和交换,勾勒出了一个男女关系混乱、爱恨情仇纠缠的高中班级。聊到兴起处,刘步云忽然问:“对了,上学那会儿你不是和程倩玩的挺好嘛,你有她最新的联系方式么?” 郝白筷子停在半空,突然想起半年前程倩发来的一条短信:“这是我新号,有事常联系。如果刘问你,就说不知道。”郝白当时心想:程倩不简单,发短信都写出五言绝句了,厌恶刘步云到了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写全的地步了。这事早已忘到脑后,此时刘步云问起,郝白仿佛失忆症患者在外力的刺激下一下子恢复了记忆,也好像突然明白了刘步云殷勤招待的用意。 “她不是一直用那个号吗?”郝白装傻充愣。 “她去了上海之后,原来那个号就打不通啦。”刘步云不无惋惜地说。“唉,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啊!” “我也好久没和她联系啦。”郝白听说过两人有过一段往事,后来又闹得不欢而散。如果郝白和刘步云很熟,倒还可以多调侃几句,正因为不太熟,所以不便多说,只把程倩当一个普通同学一嘴带过,随即岔开话题。 饭吃到一多半,刘步云心里盘算了几个人选,琢磨着这顿饭该让哪个部门的冤大头买单,打了个电话,随即招呼服务员去请经理。这时“佛跳墙”做好了,上菜的服务员不在,送菜的传菜工代劳,一盅一盅地端上来。 刘步云无意瞥了一眼传菜工,定睛细看:“咦?这不是景雨吗?”他和郝白刚才闲聊还说到景雨,这位同学属于那类凭空消失、杳无音讯的“失踪人口”。 景雨被认出来,一看是高中的两个同学,估计是想着同学们如今个个事业有成,自己在饭店里当传菜工,更加窘迫,愣在原地。 这时饭店经理进来,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郝白,又看了看坐在正位的刘步云,感受了一下二人的气质,看看谁更像“县委办刘科长”,满脸堆笑:“哎呦,这不是刘科长嘛,久仰久仰!” 刘步云缓缓起身,带着职业微笑,伸出右手停在半空,专门给经理留出上前一步握手的空间。经理很知趣,赶紧上前一步,握住刘步云的手。 “饭店搞的有声有色嘛。”刘步云开始臧否硬件、指点江山:“装修的很有品位,我去过几次广州,也去过香港,那边很多上讲究的饭店,也是这样的风格,很不错。不只是我,你们的常客——王局长,也这么看。要不是他推荐,我还不知道咱们这小县城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家地道的粤菜馆。”接着又评价菜品,指着“佛跳墙”:“一看就是正宗的粤菜师傅,这道菜最难的是调汁,没几年苦功夫根本学不来的。”接着又评价服务:“服务热情,细心周到,宾至如归。”还有一句是“服务员挺漂亮”,刘步云想了想第一次见面县委办科长就这样说话,有点轻浮,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说着,又指着一旁手足无措的景雨:“经理,这位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很有才华的,您多照顾一下。”这样一说,景雨好像更加无所措手足了。 经理好像很难把“有才华”和“传菜工”结合在一起,看了看景雨,景雨摇了摇头,经理应酬式地哈哈干笑了两声:“放心放心,你朋友就是我朋友,都包在我身上。” 景雨知趣,赶紧对两位同学说:“我还有事忙,咱们改天有空再聊。”说罢闪身出门。 “改天”和“有空”在我们的语境中,是两个听起来有意、实际上无期的词汇,是一种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的表达,听者知道说者无意,说者也知道听者知其无意,彼此心照不宣。 郝白想起那个高中时代曾经博古通今、口若悬河的景雨同学,如今成为一个被大厨、小厨、服务员呼来喝去的传菜工,莫名的有些难过。 低头吃了一口“佛跳墙”,却是一点滋味也无。 第4章 往事 有一个“此一时彼一时理论”,可解释各省各市各县各乡的一切决策行为:对一件事情、一项工作,以前干有以前干的道理,现在不干有现在不干的道理;以前不干有以前不干的道理,现在干有现在干的道理。这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方法论,也是一块为尊者讳的挡箭牌。这几句话,一般没有相声功底和播音基础的群众,是念也念不利索的,而这其中蕴含的博大精深的辩证关系,更不是普通群众的慧根能参悟的。 譬如郝白家所在的老城区,就适用于这个理论:当年他们不想拆迁,政府说那不行,要有担当,必须拆啊,现在条件非常成熟,马上启动,说干就干,结果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跑路,扔在那儿再没人理会,任其原地腐烂;后来他们想拆迁,政府说那不行,必须等啊,现在条件还不成熟,要有定力,不能再拆,保持现状,要讲政治顾大局,耐心等待县里的统筹安排。 趁着回城,郝白打算顺便回家看看。郝白一贯坚持“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毕竟此番进城偷寄举报信,向学校请假的事由是“家有急事”,做戏做全套,不回家看看,确实不够逼真,自己潜意识里也无法骗过自己。郝白自叹,这点心理素质,连撒谎的先天条件都不具备,简直难成大器。 郝白家所在的区域,在县城里很有名,叫作“城河里”,“里”是文宁县从古时保留下来的最小行政单位,位于老城区的老城区,建房居住史有一千多年,据说唐代置县建城时就有,俗语说“先有城河里,后有文宁城”。郝白家祖上经商致富,曾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号称“一座郝家院,半个文宁城”,清末《县志》里还有三行文字。后来被人民群众坚决打倒,瓜分了房子,郝家只被留下半间草屋。当时带头杀进大院的是郝家的三十年长工老憨——从此老憨翻身作了主人,一跃成为城河里的新贵。再后来改革春风吹满地、郝家儿女真争气,郝白父亲有感于我家祖上阔过,立志重振家门雄风,跑去内蒙大地贩了几年矿,发了点财,就地买了一辆军绿的北京吉普,连夜衣锦还乡辗转千里开回城河里,停到曾经的祖宅大院门口耀武扬威——老憨孙子早上眯着眼屎出门撅着腚刷牙,惊见郝父端坐于军车之上,顾盼自雄,满眼回乡复仇的志在必得,吓得以为是历史清算时刻的终于到来,一时神经出了问题,送到楚鹿乡住了几年也不见好转。郝父回家一鼓作气掀了老房子,建起五层小楼,成为三里之内抬头可见的地标建筑,一时风头无两,在左邻右舍当面羡慕夸、背后嫉妒骂的七嘴八舌中,一举站上了人生巅峰。再后来,郝父雄心渐退,壮志消磨,只求安稳第一,投门子跑关系混进了县供销社,认识了在供销系统食品厂上班的郝白妈,偷偷摸摸拉手,得寸进尺亲嘴,想方设法骗到西郊小树林谈文学谈散文谈诗歌,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出,深入了解,深入浅出,播种耕耘,高高兴兴结婚生子。再后来,遇上体制改革下岗大潮,郝父处于半下岗状态,作为补偿,分到了供销社名下供销大厦的两个摊位,主打山寨家电,发不了大财,也饿不了肚皮,不耽误抽烟、喝酒、打牌、泡澡,和狐朋狗友一遍遍讲《郝氏家族风云史之回乡复仇记》。 当年郝白家很醒目,如今郝白家更醒目了。从前是鹤立鸡群,现在是金鸡独立。从前周围都是民居,只是郝白家建的高一些、大一些;如今周围萧条破败,受前几年政府的鼓动,有的房子完全拆了,有的房子拆了半拉子,像是震后灾区,遍地瓦砾,游走野狗。起初见政府决心很大,很多老户就搬走了;后来见政府有心无力,很多外来户就租住于此——因为租金便宜的就好像不要钱一样。 郝白家是一个分水岭——东边基本成了无人区,是附近孩子们捉迷藏做游戏的主战场、男女们探索身体奥秘的伊甸园;南边隔着一条河沟,对岸是一片青砖老宅,据说比郝家老宅还老,房主正盘算着去哪找一家古建筑鉴定机构,多出一点儿鉴定费,给鉴定的贵一点儿,将来多讹一点儿拆迁款;北边都是大杂院,住着许多从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的土着老户,都以“老文宁”自居,互相看不起邻居们的家世源流,一起看不起一切从农村来城里的文宁人;西边是一大片三层自建楼,大部分成了出租屋,聚集着全县80的失足妇女和准失足妇女,一开始她们白天在这睡觉,晚上出去上班,后来学习借鉴了香港“一楼一凤”的发展经营模式——白天在这接客,晚上在这接客,宿办一体,集约高效。数年之间闻名遐迩,渐成规模气候,县里招商引资拉来的外地客商,酒足饭饱后就一律送到此间,一番赤诚相见,几度春风巫山,无不高呼“此间乐,不思蜀”。天南海北的大商小商,脱下裤子消费,带动三产勃起,提起裤子投资,刺激二产勃兴。县招商局立足发展大局,计虑深远,剑出偏锋,又专门悄悄组织了失足团体精英代表考察团,南下北上取经学习,学成归来专题召开销魂产业研讨座谈会,汇聚众智博采众长,学人所长补我所短,同时还建立了内部掌握、以资鼓励的评级评星制度,特色化服务、差异化发展的良性竞争制度,到先进地区跟岗学习、锻炼深造制度,若干措施种种,推动产业升级,助力恩客升天。成绩做了出来,县里喜不自胜。招商局领导坚持只做不说,甘当默默付出的无名奶娘,不仅费时费力把主人家的儿子养大,还要翻字典帮着起名,给销魂产业振兴想了个名字叫“凤归巢”计划:“凤”者,美女佳人也;“归”者,宾至如归也;“巢”者,共筑爱巢也。建议这片区域就叫“凤归巢”。计划不仅得到了领导的默许,领导还大笔一挥,在“凤归巢”后面又加了一个“里”字。这个“里”,既是城河里的“里”,又是“凤归巢里”的“里”,一语双关,众人称妙。于是“凤归巢里”俨然成为文宁县智慧招商、感情留商的生动实践场所。 郝白回到城河里的时候,正是下午1点多,五月的太阳已经很炽热,狗都懒得起来发情。郝白顺着巷子走着,树叶新绿,青砖铺地,光影斑驳,每次回来都有一种忆昔少年曾游的时光错位感,即便是现在环境大不如前,这种感觉却始终萦绕心头,不曾改变。 家门虚掩,郝白进了院子,见老爸躺在藤椅上,打着呼噜,一只脚上打了厚厚的石膏。郝白吓了一跳,赶紧过去细看。郝父听见响动,醒转见郝白回来,劈头就问:“你小子,什么情况?让学校给开除啦?怎么半时不晌地跑回来了?” 郝白随口敷衍,说是回城来开个会,顺道回家看看。接着问老爸伤情。郝父一脸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郁闷:“嗨,别提了,这不是东边一直拆迁着呢嘛,最近又拆了几户,都是正儿八经的老宅子。老宅子你懂吗?估计你小屁孩子也不懂。咱们这的风俗,老宅子建房的时候,为了镇宅图个吉利,房梁上都藏着金银元宝,最次也是袁大头。就昨天,老憨家——呸,其实就是咱老郝家祖宅,老憨重孙子白天拆了房子,我心说,咱家祖上这条件,当年盖房子的时候怎么着也得留几个大金锭,要是让老憨家找到了,那不反倒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决不能!白天人多眼杂,咱就晚上去找,也不知道是不巧还是凑巧,也不知道是冲我还是冲谁,咱刚摸到正房门口,蹭蹭蹭窜过来好几条野狗,吓得你爹我赶紧逃跑,不防摔了一下,扭伤了脚,拍了片子说是骨裂,小意思,当年咱在内蒙挖矿,掉到二十米的井筒子里都没死成!就是命大,阎王不收,打个石膏养两天就好了。” 郝白看着老爸的脚,心疼,听着老爸的事,想笑。郝母从楼上下来,接起郝父的话头:“阎王爷都嫌你投机倒把,怕收走你不小心带坏了阴间的风气!”继续揶揄郝父:“逃跑这个词用得好!不是说回自家祖宅吗?怎着遇上两条狗,跑得比狗都快?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郝父反驳:“什么话!城河里的人知道那是咱家祖宅,城河里的狗能知道吗?千钧一发的关头,不赶紧跑难不成等着被狗咬吗?” 郝母不理他,开始列举历史:“儿子你还不知道你爸什么德行吗?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有一年,你爸跟着你二大爷,倒卖什么不好,非要‘倒煤’,临走前喝送行酒,你爸灌了两杯猫尿酒劲上来,一端杯,说什么不好,说了句‘祝咱们——倒煤发财’,说的倒也没错,你二大爷手段高明,闪转腾挪,让你爸占了前两个字,咱家倒了霉,他自己闷声发大财;又有一年,你爸盲目响应政策号召,养什么不好,非要养海狸鼠,收成倒是好,养到好几百只,政府说好了兜底最后也一甩手不管了,咱们没办法,给亲戚朋友每家十只,发了一大圈,足足吃了三个月海狸鼠,今天包包子,明天包饺子,半米长的大老鼠满家乱窜,邻居还以为是基因突变生物大战哩;还有一年,你爸去南边旅游,报什么团不好,非要报一个最便宜的黄金折扣团,结果到那直接被人家领到药材市场,你爸也是嘴欠,指着一堆黑乎乎的虫子问这是什么,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抄起来扔到机器里打成粉末,上秤一看,要价五千,你爸不给,被人家弄到小黑屋里,叫来七八个大汉团团围住,差点背上欺扰少数民族兄弟名药材市场的罪名。还是我给打过去钱,又加价多买了升级版的虫草以示诚意,才把你爹给放回来了。” 郝父无奈,斜着脑袋看着儿子:“我就说你妈家祖上当过史官,编过皇帝实录,你小子还不信哩。”郝母不仅家学渊源,而且青出于蓝,连笔都不用,脑子里把郝父的光辉事迹桩桩件件记的清清楚楚,讲起来夹叙夹议,滔滔不绝。郝父有些不耐烦:“都什么年代的陈芝麻烂谷子,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旧账。” 郝母还想继续举例说明,忽然郝白手机响起,学校主管后勤的老唐打来视频电话。郝白的举报信里也提到了老唐——就是校长的大表弟。郝白心下一凛,怎么刚寄出举报信,学校的电话就来了,不知什么情况,赶紧进屋去接。电话接通,显示的图像是学校大办公室电脑,郝白心里“咯噔”一下,额头渗出冷汗,心说:“难道举报信电子版忘记删除了?被老唐发现举报给他大表哥校长了?事情要遭,吾命休矣!” 画面里出现了老唐。老唐虽是校长的大表弟,但长得完全超出了两个辈分,脸上的褶子像是横断山脉的地貌:“小郝啊,你看看,这电脑死机了,咋个弄?” 郝白长舒一口气,原来没有东窗事发:“别急,咱这个电脑很有个小脾气,急也没用。你坐到电脑旁边,抽完一根烟,电脑就好了。” “那要还是好不了哩?” ”那就再抽一根。” 老唐手机一转,画面里出现了校长。 “小郝啊,家里没什么事?”校长面露关切。 “没什么事,就是老爸摔了一下腿,不严重,不要紧。”郝白刚刚落下的冷汗又再度浮起,顿悟原来老唐打视频问电脑怎么修是假,校长突袭查岗以验真伪是真。校长虽智计过人,但千算万算,算不到郝父真的摔伤,郝白不用现编理由,张嘴就来,说着还到院里让老爸出了出镜,并对石膏腿进行了画面定格展示。 校长见郝白诚实质朴,童叟无欺,深感欣慰,作为学校骨干培养果然没有看走眼,又想着反正郝白也答应了要多代两个老师的课,索性自己好人做到底,便说:“事业再重要,也没有家人重要!这样,你在家多待一天,明天再回来,好好照顾爸爸。” 郝白也不推辞,虚情假意地感谢几句,挂了电话。郝父见是校长挂念儿子,专门来电,看来儿子在学校混得也是有头有脸,深感欣慰。郝母问儿子有没有吃饭,还饿不饿,郝白忽然感觉奇怪,中午在月华楼明明吃了大餐,怎么还是说饿就饿? 郝母给煮了一碗面,酱油、陈醋、香油沏汤,二两手擀面条,再撒上一把葱花。小食有味,大道至简。 郝白闷头一口气吃完,只觉通体舒泰,经络全开,而且出了一身汗——这次不是冷汗。 第5章 流莺 小孩子看电影,总要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以成年人眼光看,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相对的好人和坏人。有的人在你看来是好人,但在别人看来是坏人;有的人在你看来是坏人,但在别人看来是好人;还有的人在你看来有时是坏人,有时是好人。还有的人,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坏人,但实则很好;还有的人,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好人,但其实很坏,无法用非黑即白简单界定。 郝白吃过面,回到卧室,躺着看了一会儿书,左思右想,还是给程倩发了信息:“刘在找你。”连日来各种事情交织叠加,郝白本来就身心俱疲,特别是卧读念着上面这段绕来绕去、考验逻辑思维能力的话,越读越困,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睡到五点,郝母进来喊醒郝白:“傻小子,就知道睡!上次给你提起过,就是见一见你张阿姨表姐家女儿的事,晚上妈给你都安排好了。6点半,城河桥西边那个西餐厅,就你经常和那个狐朋狗友张二胖吃麻辣烫的旁边,叫什么来着?哦,对,‘遇见西餐厅’,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爱时尚,老妈专门给你们订的西餐厅。记得打扮打扮,早点到,别让人家姑娘等你!”郝母连珠炮地发完命令,等着郝白表态。 郝白最厌恶相亲这种恋爱形式:一男一女两人,像商人一样对坐,用买东西的眼光打量对方,看对方值多少钱,再用卖东西的眼光打量自己,看自己能卖多少钱——本质上是一种披着感情包装的商业行为。 郝母洞察一切,早有准备:“妈就知道你不想去,刚才我专门去了趟那家餐厅,给了前台一千块钱押金,一会儿你们见面吃饭结了账,剩下的钱都归你。” 郝白忽然想起,这是他以前给老妈讲过的张二胖老娘为了逼张二胖相亲就范而使出的招数。张二胖本来也不愿意相亲,他老娘深知儿子贪财,诱之以利。张二胖发现有利可图,现在已经把相亲当成了职业——据说全县城的适龄女青年都已遍见。 郝母显然看出郝白想到了张二胖的旁门左道,赶紧提醒:“不是妈说你,可别学张二胖!他那是相亲吗?他那是诈骗他老娘血汗钱!你也相过四五次亲了,争点气,早点成一个!” 郝白见老妈态度坚决,不好拂意,转念一想,不仅能去白吃白喝,还能和姑娘聊天,而且还有钱赚,这生意属实划算。要是见面的姑娘秀色可餐,那就等于连吃两顿,物质精神双丰收。 洗澡、刮胡子、剪鼻毛、吹头发、换衣服,一番折腾,郝白脱离了大山深处的气质,乍看很像是一个城市青年。6点出门,向着城河桥出发。城河桥飞跨新城旧城,一桥之隔,两个世界,一边是追着喂饭的亲儿子,另一边是猫狗为伍的野孩子。郝白从旧世界走到新天地,灯红酒绿闪烁,红男绿女穿梭,精神也为之一振,慢慢悠悠走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一个招牌,霓虹暧昧,写着“遇见西餐厅”五个大字。 天色未暗,旁边的“巴蜀一家”麻辣烫门脸敞开,已是人满为患,热气腾腾,呼呼烟气霸道地将隔壁的遇见西餐厅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恨不得把牛排也熏陶出麻辣烫的味道。 郝白进了餐厅,按照接头要求,坐到临窗7号桌,点了一杯冰水。玩了一会儿手机,百无聊赖,四下打量。县城的西餐厅,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狗。郝白认为,在我们区区小县城开西餐厅,要么店主雅爱装逼,借开店展示自己的生活情调、小资格调、文艺腔调,要么店主笃定必有客人装逼,借吃饭标榜自己的生活情调、小资格调、文艺腔调。也不排除真有认真开店的人,起初确实信誓旦旦只做西餐,但做着做着就发现在县城卖西餐,那是文不对题、菜不对路,水电房租都养不住,慢慢就开始中西合璧,再往后菜单上就不失时机地增加了爆炒腰花。郝白判断这家店正处在中西合璧的初始阶段,因为桌上虽然摆了筷子,不过餐厅里还没闻到炒菜的味道。 来吃饭的都是情侣,目前共有三对男女,一对狗男女。狗男女就坐在郝白的邻桌。男的满脸肥肉,辉映着满脸的油;女的满脸脂粉,遮不住满脸的褶。二人年岁半老而雄心不老,打情骂俏,旁若无人,并对刚才的激战情况进行总结分析,表示一会儿酒足饭饱、养精蓄锐后,还要继续大战三百回合,誓要分出高下。 郝白听得入神,忽然一个白色身影来到眼前:“你好,请问是郝白吗?”一个面庞清秀、皮肤白皙、长发及腰的姑娘出现,正是相亲对象梁欣萍。 郝白记得之前看过照片,但没想到本人更胜照片。 二人点了牛排、咖啡、意大利面,还有一瓶红酒。点完菜,一阵沉默,几分尴尬。郝白之前相过几次亲,深谙套路,熟悉流程,心说这姑娘一看就没什么经验,肯定是有些害羞,于是先做了自我介绍。 梁欣萍听完,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郝白见她这么腼腆,反而有些怜香惜玉,没话找话:“这家餐厅环境还挺不错。”梁欣萍又“嗯”了一声。郝白看这姑娘文静拘谨,就想逗逗她,大着胆子说道:“你真好看。”也不知梁欣萍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又“嗯”了一声,然后发现不对劲,低头说了声“哪有”,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玉颈粉面,更添春色。郝白一看,更有点怜香惜玉了。 郝白马上换了套路,正色说道:“我发现你不够诚实。” 梁欣萍闻言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为什么这么说?”郝白笑道:“因为你骗人,你本人可比照片里漂亮多了。”梁欣萍捂嘴浅笑,说道:“我不喜欢化妆,拍照也从来不开美颜。”郝白直点头:“对对,还是素颜好,自然、本色、真实。现在很多女孩儿,一化妆,好像变了个人;一拍照,好像又变了一个人。亲妈都认不出来,弄得跟方便面似的。” “跟方便面似的?”梁欣萍没听明白。 “对啊,方便面包装袋不都写着一句话嘛,‘此图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严重欺骗消费者。”郝白故作幽默,欣萍笑靥如花。 菜陆续上来,边吃边聊。郝白绅士地为梁欣萍倒了一点红酒,梁欣萍没有拒绝。梁欣萍比他小两岁,在县中医院急诊科当护士,平常喜欢读书、旅行、看电影,很有女文艺青年的样子。郝白正施展平生所学活跃气氛,逗梁欣萍开心,邻桌先传来了满脸油大叔的浑厚男中音:“这两天我正看《笑林广记》,里边很多古人的荤段子,给你讲个啊。说,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郎想和新娘行事,新娘‘欣然就之’,很开心的答应了。刚弄完,新娘大喊:‘有强盗!有强盗!’新郎说:‘我是你丈夫,怎么说是强盗呢?’新娘问:‘你要不是强盗,为什么带着把刀来呢?’新郎摸不着头脑:‘哪有刀啊?’新娘指着新郎胯下说:‘这不是刀吗?’新郎听新娘这么说,顿时激发了男子豪迈气概,哈哈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刀呢?’不料,新娘却说:‘如果不是刀,怎么这么快啊?’” 讲完意犹未尽,油大叔说:“还有更有意思的!我再来一个啊,再来一个。说,某朝某代有个妇人,管钱管的紧,丈夫花不着钱。一天啊,丈夫用布带绑住胯下,使劲往后拉,骗他老婆说:‘我急用钱,你又不给,我就到当铺把它当了一两银子。’然后‘妻摸之,果不见’,老婆一摸还真没了,赶紧拿出二两银子给她丈夫,叫他赶紧去赎回来,还语重心长地嘱咐:‘咱不着急,如果当铺里有型号大点的,就加点儿钱,换个大的。’” 油大叔讲的兴致昂扬,声音越来越大,远处的服务生都顾不上传菜了。 梁欣萍听了,头低的更低了。郝白起初以为梁欣萍是不好意思,后来几次三番,发觉不大对劲儿,细看她是在玩手机,手指翻飞,飞快打字。 又一个笑话讲完,浓妆褶大婶哈哈直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可描述的想象。梁欣萍好像羞不可当,实在听不下去,说去一趟洗手间,拿着手机去了。 梁欣萍转身而去的一刹那,郝白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老妈非常鄙视的张二胖,随手找出梁欣萍的照片,发了过去。 张二胖秒回一个“?” 郝白发语音:“认识这个姑娘吗?” 张二胖又秒回一个“?” 郝白心说就你这脑子,难怪搞对象搞一个黄一个。想了想,发了一句:“你相亲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帮忙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 这回,张二胖回过来一条语音。 郝白点开听,第一遍音量太低,第二遍使劲放大,张二胖粗声粗气的声音传过来:“你就是想问她风骚不风骚?” 这下连油大叔都扭过头来,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赞许眼光,打量郝白这样的青年才俊。郝白感觉脸掉到了地上,恼羞成怒,回复了一个挥菜刀的动图,准备隔空乱刀砍死张二胖。 张二胖又发过来一条语音。 郝白赶紧调低音量,二十秒的语音,张二胖先笑了十秒:“最讨厌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明明自己阴暗龌龊,想查人家姑娘的底细,还不明说,让我们去猜、去会意、去做坏人。”郝白被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但张二胖的话句句在理,驳无可驳,只好回了两字“速查”。 郝白之所以让张二胖帮着把关,是因为之前曾听二胖讲起,由于他常年战斗在相亲一线,在各种饭店、茶楼、酒、奶茶店、咖啡馆见各种女孩,久而久之,在等人的时候,和许多同样等人的相亲男结下了战友情谊,后来大家专门建了微信群,群里哪位兄弟去相亲“出任务”时,通常都会先把女孩的照片发到群里,看看谁之前和这个女孩相过亲,以便提前收集掌握个人信息、家庭情况、性格爱好等关键情报,有的放矢,有备无患。 梁欣萍回来,正好意面上来,低头浅尝。油大叔、褶大婶吃完了准备走,油大叔回身冲着郝白竖了个大拇指,又指了指梁欣萍,卷起衬衣袖子,做了一个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手势,然后嘴角浮出鼓励后辈的慈祥微笑,转身搂着褶大婶就走,还悄悄在褶大婶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梁欣萍边吃面边说:“这人好像是县里挺有名的一个摄影家,还上过报纸。”郝白心想:白石老人七十得子,大千先生晚岁风流,搞艺术的生命力战斗力都旺盛,特别是很多优秀的摄影家,一直孜孜不倦奋战在拍完干嘛的第一线。想着油大叔留给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郝白赶紧查看手机。 张二胖动作神速,发过来四条信息,这厮思虑周全,已经考虑到二人对坐,近在咫尺,所以这次全是文字: 第一条:“小白,我在群里问了问,这女孩还真有情况。” 第二条:“狗血剧!一个哥们说是他女朋友。” 第三条:“卧槽,悬疑剧!又出来一个哥们说是他女朋友。” 第四条:“事大了,战争剧!群里已炸。又出来一个哥们说这女的长得像他女朋友,让你再拍个照片发过来确认一下。” 餐厅里音乐轻柔。郝白在遇见西餐厅里遇见了高手。 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此时,郝白的灵魂一分为二,理性的一部分已经相信,但感性的部分还是不信,毕竟这个姑娘怎么看怎么不像这样的人。郝白突然问道:“欣萍,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 梁欣萍一怔,还没回答,手机狂响起来。梁欣萍按掉一个,另一个随即打进来,按掉电话,微信视频随即打进来。郝白心想:这会儿最少有三个人在给梁欣萍打电话。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们单位真是讨厌,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我先去接个电话。”梁欣萍说着起身再向洗手间方向走去。 郝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等梁欣萍进了洗手间,抓起剩下的半瓶红酒,嘴对着瓶子一口气喝完,快步到前台,要过来一千块钱押金,丢下一句“那位女士说她去趟洗手间,一会儿她结账”,然后关掉手机,径自出门。 郝白转身钻到巴蜀一家麻辣烫,此时客满为患,烟雾缭绕,如梦仙境。郝白隐身其中,洞察世外:一会儿,梁欣萍从遇见西餐厅跑出来,在门口左顾右望,神情愤怒,跳脚着急,扯下身上的背包一把扔到地上,完全不顾了淑女形象,好像还骂了几句脏话。 她在大街上找郝白,郝白在烟雾里看她。郝白要了一盘花生毛豆,听说店里新上了烧烤,就要了十个老板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是羊肉但绝对不可能是羊肉的羊肉串,喝了几瓶冰镇啤酒,打着酒嗝,饱食而去。 一边吹着风,一边往家走,步过城河桥,灯火辉煌的大街,黑灯瞎火的老城,一水之隔,一下幻灭。两个世界的区别,天色越黑,差别越大。 郝白酒劲上来,越走感觉脚下越漂、身体越飘。美好的五月,正是不至于开空调而至于开窗户的时节,郝白踉踉跄跄,脚步时深时浅,不知走到了哪里,只听一间一间窗户里传来“嗯嗯啊啊”的莺声燕语。声声慢,声声不慢,激发了肾上腺,撩拨着荷尔蒙。怪道春光遮不住,原来已在凤巢里。 郝白靠着墙,准备抽根烟醒醒神。一摸兜,空空如也。巷子里吊着一盏孤灯,灯下一个姑娘,倚着墙,叼着烟,斜眼看郝白,冷冷问道:“帅哥,来玩会儿吗?” 第6章 云雨 清醒的时候,郝白觉得自己虽然缺女朋友,但从来不缺朋友,这一点800人的通讯录名单就是明证;喝醉的时候,郝白翻出通讯录,800人一个一个翻过,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翻到头,酒肉朋友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跳将出来,可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却翻不出一个。 郝白醉眼朦胧里打量着这个姑娘——看身形,最多二十出头;看打扮,最少四十起步。凑近了再看,姑娘脸上的脂粉比刚才的褶大婶更白、更厚、更浓稠——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小姑娘都喜欢往成熟打扮,老阿姨都喜欢往年轻打扮,丝毫没有东晋殷浩那种豪情满满“宁做我”的自我与自信。 郝白没有东晋名士的率性洒脱,但内心深处很有古代士大夫的精神遗存,要说将来有钱了养优蓄伎确实大有可能,但是年纪轻轻就寻鸡嫖妓那是寻常纨绔所为,不是郝白的风格。在清醒的时候,郝白肯定会嗤之以鼻目不斜视地快速走过。不过,喝醉的时候却不同。酒,既是一种液体,又是一种载体,更是一种掩体。在喝醉的时候,在酒精的帮助和怂恿下,会将一个人平时隐藏的动物性充分释放出来——真醉如此,装醉亦如是。 “怎么个玩儿法?”郝白又走近几步,眼神发木,直勾勾盯着姑娘。 “随便!看你是什么意思,看你有多少钱,快餐套餐都行。”姑娘好像久经沙场。郝白好像没有听清,一把将兜里一千块钱全掏出来,塞到姑娘手里:“够吗?”姑娘问:“帅哥,用我再叫个姐妹吗?”郝白摆摆手,径直进门。姑娘心说,这要么是个冤大头,要么是个变态狂。 姑娘领着郝白进门上楼。这是一栋典型的城河里三层楼出租房。楼道口单设门房一间,里面灯火通明,一个老大爷正襟危坐,白眉挺立,英武异常,嘴含口哨,目不转睛盯着大门方向,眼神犀利地像安检的x光线一样要把人看穿看透。这位敬业的大爷,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白眉鹰王。郝白很早就听说过,白眉鹰王又称“凤归巢里守护神”,虽然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一看那双凛凛白眉,舍他其谁也! 多年来,白眉鹰王就像《倚天屠龙记》里誓死守护明教总坛光明顶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胆敢有地痞寻衅、同行捣乱、醉汉滋扰,凭借曾拿过县武术冠军的老胳膊老腿,果断击退一切来犯之敌。白眉鹰王又像《地道战》里鬼子进村时冲上大槐树舍命敲钟示警的老钟叔,一旦有严打行动、突击检查,白眉鹰王总是第一时间吹响口哨,尖声破空,不仅能预警全楼,还能惠及隔壁楼,以及隔壁楼的隔壁楼,及时提醒顾客们整装下楼,消除现场,挽救了不知多少家庭。在吹哨示警的同时,白眉鹰王又像《权力的游戏》里忠心护主、以身堵门、壮烈牺牲的阿多,拿出毅然决然挺身而出和异鬼大军作顽强斗争的精神,挡在楼梯口,坚决不放一人上楼。 郝白跟着上到三楼,楼里每层有八间屋子,住着八个姑娘或大娘。每一间屋子,每一个姑娘或大娘,都是天生的故事源。郁达夫先生要是来到这里,估计每间屋子都能写本小说。 进了屋,姑娘反锁上门。郝白游目四顾,上下打量,房间里有一股淡淡香气,雪白的毛绒狗熊坐在沙发上。郝白长这么大没有进过女孩的房间,而眼前的氛围陈设,像极了他意淫中的少女闺房。 在门被锁上的刹那,郝白忽然有些清醒,心跳猛然加速。姑娘背对郝白,褪去上衣,扔到床上。这一幕,郝白脑中回闪刚才梁欣萍在餐厅门口怒摔背包,想着梁欣萍有三个男朋友,不对,是至少三个男朋友,必是一位御人有术、的时间管理大师。脑子一时短路,问那姑娘:“你有男朋友吗?” 姑娘正要伸手解下小衣,一怔。郝白又问了一遍,姑娘放下手,没有回头,反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这样的对白,出现在这样的屋子、这样的环境,空气中充满诡异。郝白哑然失笑,试图缓解尴尬:“男朋友女朋友的,好像我们不是在嫖娼,而是在偷情。”郝白本来是想用低级幽默调节一下气氛,但姑娘显然觉得不好笑。 “‘我们确实不是在嫖娼,而是卖淫嫖娼——我是卖淫,你是嫖娼。”姑娘语锋犀利,字字如剑,好像是玩笑话,又好像不是;好像是在嘲讽郝白,却更好像是在自嘲。姑娘转过身,看着郝白,眸子漆黑如夜色,里面有泪光、有秋水。郝白顿时酒醒。就在马上就要人仰马翻的千钧一发之际,悬崖勒马,立地成佛。 姑娘继续伸手去背后解衣扣,郝白一把拦住:“别这样。算了算了,咱们聊聊天就行。” “陪聊?我们可没这项服务。”姑娘仍是冷言冷语。 郝白大手一挥:“放心,聊聊天我就走,钱还是你的。” 姑娘重新穿好衣服,坐在床边。郝白瘫坐在沙发上,和大白狗熊比肩依偎。 “你晚上就抱着这个狗熊睡吗?” “不抱狗熊睡,抱你睡吗?” “抱我可是要收费的。”郝白见气氛缓和,哈哈一笑,调侃道:“好巧,和你睡要收费,和我睡也要收费,既然咱们都收费,那么要是咱俩一起睡,你把睡我的钱给我,我把睡你的钱给你,这样咱们不仅能睡一回对方,而且还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劳动价值和经济收益。”郝白也在不知不觉中,道出了gdp计算的真谛。 “在我们这里,嘴臭的人,我见的多了。嘴贫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姑娘瞟了一眼郝白。 郝白看她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知道为什么你一个人在门口等着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笑,所以导致生意不行。生意不行,那就不能守株待兔,只能主动出击。”郝白顿了一顿,看着姑娘的脸,得寸进尺地补充:“当然,之所以生意不行,根本原因可能是你技术不行。” “技术不行?好,那我们看看到底谁不行。”姑娘说着又要作势伸手解衣。 “我开玩笑,我开玩笑!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行了?”郝白赶紧摇手:“真的真的,是我不行,是我不行。” “女人不能说随便,男人不能说不行。你得去看医生,联系方式电线杆子上都有。”这次轮到了姑娘调侃郝白。 “女人不能说随便?”郝白抓住姑娘的话进行反击:“刚才在巷子里,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词,就是‘随便’。” “看来你是真不行。那是第二句话的第一个词。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帅哥,来玩会儿吗?”姑娘也抓住郝白的话进行反制。 “唉!”郝白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行的地方太多,神医来了也没有鸟用。” “说说看,你都是哪不行。说不定,我能让你行。”姑娘点了一支烟,也给郝白点了一支。 郝白猛吸了一口,长吐一口气,看着烟圈袅袅盘旋,慢慢消散,开始对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进行总结盘点: “第一是个人魅力不行。上学的时候,在我们班,男生欺负我的最多,女生喜欢我的最少,截至目前一共搞过三次对象,最后都以哥们我无情被甩而剧终。第二是家庭实力不行。整个家族往上数三代、不出五服的亲戚全部加起来,最大的人物就是个村妇女主任,我们家就更别说了,到现在还盼着靠拆迁翻身农奴把歌唱。第三是学习成绩不行。从小到大,同学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你都不会?’,老师对我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很有潜力!’我获得的最多奖状就是‘希望之星’,吃的最多的就是我爸的‘杀威棒’。第四是工作岗位不行。在大学师范同学里,只有我沦落到教小学生的课;在高中同学里,只有我被发配到偏远山村。第五是业务能力不行。教的三门课四乡联考全部倒数第一,一大把的祖国花朵眼看就要烂在我手里。第六是金钱不行。不是说钱不行,钱是真行,问题是我没钱。第七是运气不行。人生两大关键选择,命运都不大不小地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是考大学选专业,一直以为自己语文挺行,还曾经在众星拱月中戴过一阵子才子光环,结果高考语文折戟沉沙,好不容易被录取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满了,给调剂发配到了数学专业;一个是参加工作,报到的时候去的晚了,只有一个语文老师的岗位还空着,本业的数学老师没当成,结果又阴差阳错当回了语文老师,真特么可谓是人生无常啊。” 郝白像是写举报信列举校长“七宗罪”那样,一口气用“七不行”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判。这些话,郝白之前在心里想过,但从没有说出来过,更没有想到会对着一位陌生姑娘讲过,特别是这位姑娘还是一位失足姑娘。也许换一个日期,换一个晚上,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姑娘,郝白都说不出这番话。 姑娘抽了一支烟后,就没再抽第二支;姑娘给郝白倒了一杯水,郝白就没有停,一直喝的稀释了酒精,冲淡了酒意。 窗户开着。窗外的树,响起了沙沙声。下雨了。 风吹了进来,没有停的意思;雨落了下来,没有停的意思;郝白喝着水,没有停的意思。 姑娘安安静静地听,也不说话,好像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只是在郝白快喝完一杯水的时候,给他续满。 啰啰嗦嗦说了一个多小时,郝白尿意发作,起身告别:“走了,改天再聊。” 姑娘让郝白等一下,递来一把伞,又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巾:“路上别淋雨。回去擦擦。” 郝白哈哈一笑:“伞就算了,正想淋淋雨,清醒清醒。纸巾不错,上面还有你的体香。”郝白尽量把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老流氓,还伸手去姑娘脸蛋儿上摸了一把,转身出门。经过门房的时候,白眉鹰王大爷看了看郝白,又看了看表,伸出一根大拇指,大赞一声:“小伙子,你是这个!”从手势、到眼神、再到表情,都和油大叔一模一样。 站在昏暗的街巷里,郝白抬头看向夜空,云雨交织——堆积的乌云,比漆黑的夜还黑;淅沥的春雨,比买春的人更急。郝白忽想:“聊了这么久,怎么连姑娘叫什么名字都没问?”想要再上楼去问,又一想:“就算问了有什么用?她肯定也会随口编个什么名字。干这一行的,谁还没个艺名。名字嘛,都是一个代号而已。既然是在下雨天遇见的,索性就叫她‘小雨’。” 站在夜雨的街巷里,郝白酒后洒脱,江河决堤,畅快一尿。 回到家,郝母郝父等候多时,郝父无聊地拿着遥控器翻台,看着相亲电视节目挑肥拣瘦、指点风云,郝母无聊地拆洗被子,准备洗一下收起来天凉了再用。看到儿子这么晚才回来,二人对视一眼,都心说估计儿子这次相亲战果颇丰。郝母赶紧拿毛巾给郝白擦脸,问郝白:“打你电话怎么关机了?人家姑娘怎么回去的?” 郝白信口胡诌:“我打车送她回去的。”郝母说道:“还算懂事!男孩子就要体贴一点儿,才招女孩子喜欢。可别像你爸以前似的。”郝父又无辜躺枪,摊了摊手,指着相亲节目里的一个女嘉宾,指桑骂槐地点评:“这个女人,真是事多!” 郝母没搭理郝父,边接着拆线边接着问:“照片里看得那么周正,真人是不是更漂亮?”郝白看着老妈手里的被面被拆开,光鲜漂亮的被罩里面,棉花时有冒出,忽然想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指着被子说:“和它差不多。”郝母一愣,看着手里的被子:“和它差不多?” 郝白也不解释,在老妈不解的眼神里,径自上楼回屋,随手把小雨给的纸巾往书桌上一扔,把快要没电的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扔,把已经没电的自己往床上一扔,心里过电影般地回放这一天:为自己寄了一封举报信,替老秋送东西做了一件好事,挨了银行保安一顿揍,吃了月华楼、遇见西餐厅两顿大餐,见了刘步云、景雨两个老同学,遇见小尹、小雨、梁欣萍三个新姑娘。 这样的一天,内容对郝白来说实在是过于庞大。这些事情好像发生了,又好像都是梦。郝白正想着这一天写日记的话得写上十页八页才能尽兴,忽然手机响起,心里暗骂肯定是校长反悔许诺三天假,准备收回成命,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郝白吗?我是小尹。” 第7章 鏖战 这是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一部手机,就把千山万水的时间和空间压缩在手掌盈握之间,各种信息海啸般地冲击认知的堤岸。这是一个再也没有个人空间的时代。一部手机,把人牢牢绑住,想找到你,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你。这是一个真相更加混沌的时代。一部手机,联通互联网和朋友圈,看似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眼睛,更犀利的目光,但每个人都更像是曹冲称象里的盲人。 郝白一觉醒来,头痛难当。听说过红酒后劲大,但没想到这个红酒后劲这么大,心说不管这酒多少钱,下次请校长吃饭,就让他喝这个酒。混沌的脑子慢慢恢复清醒,忽然想起昨晚小尹打来电话,亦幻亦真,南柯一梦。拿起手机查看,却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郝白生恐错过天下大事,打开手机,无数信息弹出来,还没看到天下的大事,先看到了自己的大事:刘步云、张二胖等一干同学老友,都不约而同地发来了一段一模一样的视频——视频里,郝白被几名粗壮保安按在地上摩擦,同时还有同期声解说: “5月8日上午,在春风路银行门口,一名男子携带巨型砍刀、丝袜等作案工具,准备抢劫提款箱,被保安小哥现场制服、当场抓获。为保安小哥点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 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我补充一下——嫌犯还带着两件女性内衣,目前还不知道是起什么作用,疑似嫌犯有变态倾向。” 这特么哪是补充,明明是补刀。郝白一脸懵逼,脑袋一片空白。 接下来,还有张二胖调侃的语音:“小白啊,白天抢银行,晚上约姑娘,我专门引用并改写了一句名言古诗,你是‘菜刀与丝袜一色,劫匪与淫贼齐飞’啊,还是你会玩儿,为你点赞!”后面还有一声狞笑:“这回你可火啦,文宁县新一代网红,闪亮登场!” 还有刘步云的四条语音。第一条发于20时12分:“郝白呀郝白,没想到你竟然干这种事,全怪你丧心病狂,只怪我交友不慎,请立即投案自首,请立即投案自首,切切!”第二条发于20时13分:“警察要是问起你,千万别说昨天中午吃饭的事啊。”第三条发于21时50分:“我就知道你干不出来这种事嘛!打你电话关机,你的小视频引起了县里领导高度关注,情况已经初步查明,确实是一场误会。但视频传到外边,已经酿成舆情,外人不这么看,县里必须给个说法。目前公安局正在调查,找到你的时候,记得好好配合。”第四条发于21时55分:“记得还是别说昨天中午吃饭的事啊。对了,以上信息记得全部删除。” 全部聊天记录读下来,郝白放心了。刘步云自己给自己画了一个衙署小吏的猥琐形象。郝白忽然想笑。 “儿子快下来!警察同志找你。”郝母边喊边跑上楼,冲进郝白卧室,喝问道:“郝白,你昨晚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啦?”言下之意是暗示郝白把梁欣萍怎么样了,明显的责怪之中还带着不明显的欣喜。 郝白下楼配合警察的询问,好多早起的大爷和大娘、惊起的恩客和莺燕,站在门口围观。一大清早来了几位警察同志,这像是一枚重磅炸弹,彻底搅动了城河里。凤归巢里的过夜恩客们,听说警察突袭,闻讯皆惊,披衣而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时间充足的,就夺门奔走;空间充足的,就跳窗逃生;时间和空间都不充足的,赶紧反锁房门,和失足妇女在已经深入了解对方身体结构的基础上,赶紧深入细致系统全面地了解双方家庭、生活、工作、喜好等各方面情况,认真备课,对好台词,以便被盘问回答“我们是普通男女朋友”时,经得住盘诘,经得住实践和历史的检验。 虚惊一场。对郝白父母和凤归巢里众人来说,几个警察的到来都是“虚惊一场”。 尽管虚惊一场,但郝白父母还是站在各自角度,分别数落郝白净给家里惹事。郝白想了想,还是早点回学校,落得耳根清净。上楼回屋收拾东西,打车直奔汽车站。 路边,郝白拦下一辆出租车,无巧不巧,竟然正是昨天坐到县委的那辆黑车。司机认出郝白:“哟,兄弟,真是江湖无处不相逢啊。佩服佩服!本以为兄弟是个书生,没想到也是个敢抢银行的血性男儿,哥哥我实在是有家有口,金盆洗手不在道儿上混了,要不怎么着也得助兄弟一臂之力。” 郝白一路解释说明该误会的形成始末,司机直点头:“兄弟,不用解释,哥哥全明白。现在正是咱们县招商引资、跨越发展的关键期,什么最重要?形象最重要,稳定最重要!别说没抢银行,就是真抢银行,‘有’也不能说‘有’,‘真的’也要说是‘假的’。更何况,你有个好兄弟在县委大院上班,什么事儿兜不住?什么事儿摆不平?对了,哥哥我姓白,留我个电话,以后约车找我。”郝白对牛弹琴,解释不通,也就不再多说。 县城汽车站坐落在城南秋林街上,建于上世纪90年代,现在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违建。当时主政者出于公心,想着“不建则已,建必超前”,要不然过几年就又满足不了通勤量,于是广开言路,面向社会征求意见,准备适度超前地建;当时群众出于无聊,都说“过度超前,必有猫腻”,认为主政者肯定是工程越大、所得越多,一时物议汹汹,还有人往市里省里投信举报,主政者无奈,只能降格以求地建。据说,当时这位熟读典籍、喜欢写诗、常以东坡自况的领导,深悔自己的自以为是,深感商鞅的先见之明,在随后多次议事场合说过“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后来又被政敌告黑状说“宗旨意识树的不牢”。后来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车站建成之日,已成滞后之始,群众坐车不方便,又开始大骂主政者白痴无脑,怎么不知道超前建设,简直毫无民本理念,其心可诛,于是又有人往市里省里投信反映。 郝白下了车,往车站里走,一个大婶迎上来问:“小伙子,住店吗?”郝白摆手。大婶跟着悄声说:“有姑娘。”郝白听说过,汽车站后面有一条斜街,因为建的比较斜,也因为聚集了各种上不了台面的“邪”门产业,名实相符,童叟无欺,所以就叫“斜街”。原本发展的如日中天,后来凤归巢里异军突起,又有官方背景暗中加持,斜街雄风不再、客流锐减,老妈妈们无奈只得上街拉客。 郝白目不斜视,直入候车大厅。时间尚早,老秋的车肯定等不到了,郝白只能先买票到楚鹿乡,再想办法回村里。等车无聊,郝白买了一瓶冰镇可乐,喝到一半,发现这不是“可口可乐”,而是“可口可牙”,典型的山寨货。郝白刚才从家出来的急,没有进行日复一日、无比规律的“晨蹲”环节,这会儿看着山寨可乐,越看越觉得肚子痛,急奔厕所。 县城汽车站的厕所,饱经全县人民和外地人民的蹂躏,气味像五月的阳光一样炽烈。郝白但凡能忍住,就绝不会进来;既然进来,精心挑选了一个基本环境还不至于令人呕吐的蹲位,进去,关门,开始。挡板上有很多前人如厕时留下的墨宝,情感类的诸如“某某某,我想睡你”,励志类的诸如“某某某,我发誓半年内睡到你”,催泪类的诸如“某某某,感谢你让我睡你”,广告类的诸如“某某某,想睡她请拨打130”。此外,还有很多“迷药”“枪支弹药”“赌神速成班”“包小姐”等等名片电话。 郝白身体一边享受一泻千里的痛快,脑中一边闪过一招制敌的灵光,顺手从包里掏出写举报信的那支中性笔,把“迷药”“枪支弹药”“赌神速成班”“包小姐”等等名片电话的电话,都一一抹黑,改成了校长电话。一一写毕,感觉从身体到心理,都更痛快了。 痛快已毕,郝白从包里拿出纸巾——小雨给的。郝白本想留个纪念,现在事急从权,也不得不用。撕开塑料包装,郝白傻眼了:里面没有卫生纸,而是整整齐齐叠着一沓钱,一数,十张。郝白忽然心情复杂,百感交集,忽而想笑,忽而想哭。 情感的事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找纸。平时人来人往的车站厕所,这时竟然半天没人进来,进来也是匆匆一尿,匆匆而去,每个进来的人听着一个蹲在里面的人喊着“有纸吗”“有纸吗”,都心说此乃傻逼是也。郝白觉得再蹲下去就真下去了,无奈,只得以蹲姿回身搜检厕纸篓子,一手捏鼻皱眉,另一手两指捻起、逐张审视,精选了二三张,勉强一用。 返回楚鹿乡的路上,郝白睡了一路,消化和释放着24小时以来的奇诡和疲劳。到了乡里,郝白准备寻一辆摩托车回垴头村。后来发现乡里的人明显都流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朝一个方向快步小跑而去,郝白有着和大部分人一样的从众心理,看到大家都在干什么,虽然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如果不照做唯恐会错过什么,于是带着虽然不知道你们去看什么但我也要去看一看的期待小跑过去。 过了乡政府、乡派出所、乡工商所、乡“购物中心”,转入南街,过了乡教办、乡卫生院、乡国土所,转入张家胡同,大家像是赶集一样,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又走了一百米,来到村民活动中心小广场,紧挨着一条马路,前面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很多老乡不知道自己来看什么,左右打听,原来是乡里发展旅游扩建道路搞拆迁,有几户死活不愿拆,正在激烈对峙。 乡政府党政办洪主任拿着扩音器,声如洪钟:“老乡们,都别看啦!没啥好看的,村西头赵寡妇的腚都比这儿好看。都散了!”听到“赵寡妇的腚”,人群中几个和赵寡妇有染的光棍闲汉,发出了会心的哄笑,人群中没有和赵寡妇有染的光棍闲汉,听见有几个兄弟发出了哄笑,怕自己不发声被人嘲笑连从不挑食的赵寡妇都没能上手,也赶紧发出相同音调的哄笑,表示自己也和赵寡妇有染。 “洪主任,听你这意思,你是看过赵寡妇的腚啦!你身为国家干部,竟然看过赵寡妇的腚!”遥遥传过来一个声音,听得出也是用了扩音器。声音来自于本次围观事件的主角——钉子户路老六。一般来讲,但凡钉子户,有的虽然不是什么坏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路老六就是这样的人。 “路老六,你不要顽固不化,你不要冥顽不灵!只要你积极配合,乡里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决!”洪主任试图让话题回归到拆迁上。 “洪主任你身为堂堂的乡党政办主任,身为党和国家培养多年的干部,竟然和一个寡妇不清不白,看过人家的腚,有人管没有?乡党委政府是不是知情不报、故意隐瞒?老乡们这一段拍下来没有?”路老六已经具备的一个合格钉子户的基本素质,此事他不仅站在了自家房子的制高点,同时也站上了舆论道德的制高点,开始转移矛盾、浑水摸鱼、制造话题。路老六还不知道,这次行动乡里部署周密、考虑周全,专门恳请上级电信部门屏蔽了附近基站信号,就是怕拆迁户的天然优势又被非理性地放大,造成舆论。 乡长吕德全不想再在“赵寡妇的腚”上纠缠,拿过扩音器,冲着路老六喊:“老六,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现在的房子本来就是违法建筑!当时乡里看你两个儿子,日子过得紧巴,就法外施恩,没再追究!这件事说到天王老子那里,你也不占理!闹大了,最后受损失的还是你自己!” 这番话很有杀伤力,路老六显然被戳中了软肋。吕德全回头悄声安排:“快,组织巾帼冲锋队!路老六的二儿媳妇怀孕了,她现在最关键,而且鬼点子最多,先把她弄出来,大部队随后紧跟上,迅速制服路家父子!” 洪主任紧急动员,乡里女干部紧急集合。乱军之中,人影闪动,郝白一眼望见一丛秀发扬起——小尹也在。 第8章 英雄 普天之下的谈判,大到国际事务,小到村头纠纷,核心理论基本和在楚鹿乡买卖粗布床单大同小异:这个床单定价120块,买家想最多100块钱买,故意问90卖不卖;卖家想最低110块钱卖,说最多便宜5块。最后你来我往,几番交锋,各退一步以105块成交。说到底,谈判都是妥协,都是生意。 巾帼冲锋队集结完毕。乡长深谋远虑,深知对付女人,还得是女人。这都是从一次次血的教训里得来的实践真知。前两年楚鹿乡修路搞拆迁,也遇到一个守家不出、死战到底的孕妇+悍妇综合体——楚鹿乡自古民风彪悍,看来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里一时大意,计划粗疏,安排两条大汉上前控制,不料悍妇粗中有细,学会用计,待两条大汉近身上手、肌肤厮磨之际,悍妇突然自扯衣裳,放出大白兔,高喊耍流氓,抱着为艺术牺牲的创作态度,让埋伏在围观群众中的堂哥表弟等等若干心腹来了个多角度拍摄存证,又经精心艺术加工,配上“乡政府暴力来掀房,两大汉公然耍流氓”等等亮眼文字,在网上蓄势待发,乡里多赔了十万块钱,才换得永久删除。 房顶上,路老六开出了最后条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们都各让一步,俺给约法三章——第一,市场价给俺补偿了拆迁款;第二,再批给俺一个宅基地;等三,再给我三间主街门市房,不用乡里安排挖掘机铲车费那个劲儿,俺家自己就把自己家拆了!” 吕德全一边虚与委蛇周旋,杀价谈判拖延,一边暗示巾帼冲锋队绕道小巷迂回,冲进路老六家,抢出他二儿媳妇,格外叮嘱既要注意孕妇的安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巾帼冲锋队不负使命,一击即中,抢出路二家老婆就迅速收兵。不料,路老六两个儿子——路大和路二,两条身膀浑圆、面目狰狞的赳赳大汉,挥舞着菜刀紧跟着杀了出来。 现场大乱。 围观的群众心想,如果跑过来看乡政府、看老路家的笑话而被误伤砍死,那我自己本身就成了一个笑话,于是赶紧躲向一旁,纷纷后退之中,一片人仰马翻,哭爹喊娘。执勤的警察心想,不论自己是有编制还是合同制还是临时工,一旦被砍伤或是被砍死,对单位对家庭来讲,只不过是给别的同志腾了岗,给别的男人腾了床。虽然犯不上和路家兄弟拼命,但又不好像村民那样四下逃窜,只能是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手指路家兄弟虚张声势地大声斥责:“放下屠刀,缴枪不杀!”“暴力抗法,国法难容!” 巾帼冲锋队架着老二媳妇在前面跑,路家兄弟在后面追。小尹落在了最后面,眼看菜刀就要落下。 电光火石之间,郝白不知道哪来的动力,只觉热血上涌,直接穿过警戒线,逆着人流快步而上,像极了历史上匹马独回、英雄孤胆的独孤信,赶在菜刀落下的一刹那,郝白一把抱住小尹,把自己当做人盾,死命护住佳人。忽然脑后生风,肩胛一凉,也不知道是路大还是路二的刀,砍了上来。 挨刀的那一瞬间,郝白感觉时光凝固、岁月静止,千万思绪纷飞,事后概括了一下,大致有七条:“第一,希望砍自己的是路大,毕竟巾帼小分队抢的是路二媳妇,这一刀如果是路大的话,应该还不至于下死手;第二,不知道这算不算见义勇为,但估计应该能评上英雄救美,但好像没有英雄救美这个奖项;第三,如果被砍死了,丧葬费谁出?如果被砍伤了,医疗费谁出?第四,不能亲眼看着校长倒台落网,自己死不瞑目;第五,活着的时候能多被老爸老妈数落几句,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第六,有机会希望还能见一见小雨,把一千块钱再给了她,毕竟陪聊也是付出了劳动;第七,楚鹿乡的刀,果然名不虚传。”忽然又想,这时候自己抱着小尹,想的却是小雨,好像有些得陇望蜀,色心毕现,不是英雄所为。 此时此刻,郝白和小尹再一次因刀结缘。上一次是因刀被打,付出的是疼的嗷嗷叫,这一次是因刀被砍,付出的是血的代价,直接升级成了血光之灾,不过此时得享佳人在抱,幽香扑鼻,算算账倒也不亏。 看见郝白倒地的一瞬间,砍人的路二也顿时傻了眼。广大执勤的工作人员善于把握时间差,一窝蜂冲上去制服行凶者。路大本来意志就不坚定,看见兄弟被捉、众人围堵,心知大势已去,也赶紧束手就擒。路老六捶胸顿足,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垂死挣扎,拿出一个塑料壶,叫嚣高喊:“我要自焚,我要自焚!”下边围观的一众闲汉纷纷鼓噪:“只说不做,不是英雄好汉!别犹豫,点火点火!”说着还有往房顶上边抛打火机助一臂之力的,大喊:“用我这个,我这个打火机,五级防风,绝对好用!”“老路,此时不焚,更待何时!”路老六在心里把房下这些闲汉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恨不得此时真有一大桶汽油,直接点燃扔下去烧死这些龟孙。眼见功败垂成,看看桶里的水,实在是演不下去了,索性假装气急攻心,昏死过去。 一场闹剧,随着主演路老六悲壮倒地谢幕而结束。 围观群众哄然作鸟兽散。乡里迅速作出周密部署:第一,马上处置现场、打扫战场,把假死的路老六、真疼的郝白,火速送往乡卫生院治疗抢救,有必要的话赶紧转院,一定不能死在本地;第二,一不做二不休,一鼓作气乘势而上,集合人员上门搬家,组织钩机铲车进场,马上把房子推平了事;第三,严令各村支部书记、村主任,管好本村人员,特别是要管好闲汉和长舌妇两大群体,严禁乱说、乱讲、乱发,哪个村出问题,哪个村在全乡大会上作检查;第四,立即给县里报喜,楚鹿乡坚持最久、态度最硬的一个钉子户,在县里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坚强领导下,在全乡干部的不懈努力下、在全乡群众的坚决拥护下,终于拔了;第五,马上给剩下的几个钉子户下最后通牒,最难的钉子户乡里都集中兵力攻坚给拔了,更别说尔等本就不堪一击,自己掂量着办,如果不能看清火候,望风归附,一旦天威降临、大兵压境,必定玉石俱焚、人财两空。 郝白被小尹和几个同事送到乡卫生院,见郝白疼得龇牙咧嘴、要死要活,小尹哭的真情流露、梨花带雨;见小尹哭的寻死觅活、好像特别关心自己,郝白忽然感觉血流的还少、疼的还轻,就好像县领导觉得县委大楼破得还不够破一样。 实习小护士看见郝白满后背都是血污,自己先给吓晕。值班的韩医生赶过来,先救醒护士,再救治郝白。韩医生是兽医出身,见过大场面,一看郝白皮糙肉厚,伤口貌似严重,实则无碍,看到好久都没有这样过瘾的开放性创口让自己大展身手,不禁大喜过望,利索地麻醉、清创、缝合,心下只可惜郝白这一刀挨得还不过瘾,如果伤口再长点、再深点就更能高水平发挥一下手艺了。 韩医生边做手术边聊天,一派过来人语重心长的样子:“年轻人,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刀,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的。”郝白麻药发作,无力辩解。韩医生又问:“砍你的,是咱们楚鹿乡的刀吗?”郝白想了想,觉得应该是。韩医生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啊,楚鹿乡自古就是冶铁之乡,现在老手艺人一个个没了,刀也不行啦。”郝白在局部麻醉中感受着针线穿过皮肤,来回走线,明明有感觉,却又好像没感觉。韩医生继续说道:“换成当年的楚鹿刀,这一刀下去,直接就收尸啦。听说过唐朝神通将军李嗣业吗?大唐陌刀队,所过之处,人马俱碎。据说当时的陌刀,就是咱楚鹿乡造的。”郝白听着,心底泛起丝丝凉意。 小尹跑上跑下办好住院手续。韩医生有着兽医的壮士手、八卦的少女心,啧啧赞道:“小郝啊,你这女朋友不错嘛。人漂亮,也能干。”小尹脸色绯红,郝白赶紧解释。韩医生哈哈一笑:“我以前当兽医那阵子,那可以说是,火眼金睛、双目如炬。一看张三家的驴,就知道准得和李四家的驴搞上,最后准成;一看王五家的狗,就知道准得和赵六家的狗搞上,最后准成。驴狗不用说,我看人更准,你俩一准能成。” 听着韩医生的驴狗比喻,郝白和小尹总觉得哪里别扭。刚安顿妥当,吕乡长、洪主任提着水果来看郝白,郝白趴在床上不能动,吕乡长关切地看了看郝白的伤,听韩医生介绍了情况,露出一副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激赏表情:“小伙子很英勇嘛,关键时刻站了出来,不仅英雄救美,而且更重要的是,为全乡旅游事业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事出突然,郝白到现在还没想好英雄感言,只好一番自谦,说是纯属凑巧遇见。吕乡长不同意,说道:“小郝同志太谦虚啦,哪有凑巧的见义勇为,只有主动的挺身而出!”洪主任在旁附和:“领导就是领导,讲话水平就是高!现在这个社会,遇到事都是躲着走,现场那么多警察和工作人员,那么多围观群众,躲的躲,逃的逃,也没见谁敢往前上啊,还是咱们小郝。哎,对了,小郝你的英勇事迹已经传回了垴头村,以刘校长为首的垴头慰问团估计中午就来啦。” 听着“以刘校长为首”这样的表述,郝白感觉这个慰问团也不是个什么善良组织。吕乡长起身要走:“小郝,不打扰你休息啦,医药费你不用操心,只管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康复。”还叮嘱小尹:“小尹,你好好照顾一下小郝。”喊上洪主任,一起去看路老六了。 病房里只剩下郝白和小尹。 小尹先开口感谢:“小郝老师,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郝白不顾疼痛,挤出笑脸:“你这么叫我‘小郝老师’,感觉是领导给我训话。”说得小尹不好意思,郝白说道:“以后叫我‘小白’就行。”郝白玩了一个小心思,其实只有爸妈和二三密友才这么称呼。 小尹继续感谢:“今天要是没有你,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当时自己后脑完全暴露在路二的菜刀之下,现在想来仍然后怕。郝白调侃:“那可不一定,没准路二一看是个漂亮姑娘,说不定还下不去手呢。”小尹轻嗔道:“还有心思开玩笑!路二可是全乡有名的屠夫,用惯了刀的,平时杀猪杀顺手了,如果力道再大一些,后果不堪设想。”听说路二是屠夫,郝白心里也不禁后怕,但英雄必须装到底,不管路二的刀硬不硬,我郝白的嘴必须硬:“八岁的时候我妈请过一个半仙儿给我算卦,说我这辈子‘别的不硬,就是命硬’。”复述了半仙儿先生的原话,郝白忽然感觉半仙儿好像话里有话。 小尹对于“硬”的认知,显然还局限在物理的层面,而没有扩展到生理的范畴,还是看似批评、实则关心地告诫郝白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着小尹轻嗔薄怒,郝白心说果然一个姑娘最美的时候,不是极尽媚态,不是羞涩弄裙,不是秀目横波,而是“关心则乱”时的轻嗔薄怒。可惜这会儿自己趴在床上,不能欣赏小尹此时的表情。 中午,郝白正享受着小尹一勺一勺地喂着饭,不巧有人推门进来。老唐先声夺人:“小郝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多大面子!咱们学校领导,亲自来看你啦。”校长刘炳牛带着老唐和几个老师,一齐出现在郝白病床前,知道郝白趴在床上,只能下视,专门把提来的牛奶和水果放到地上,好让郝白看到。 刘炳牛担心郝白的缺勤甚于担心郝白的伤势:“怎么样小郝?”郝白听话听音,判断出校长的弦外之音应该是想问:“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啊?” 郝白心说:“老子现在除了耽误上班,其他的都不耽误。”但回答的还是很识相:“请校长放心,我休息几天就行,一旦身体允许,我立即回校。”校长心下稍宽,心想回去可以和那两个马上就要调回城但因为郝白住院没人代课而暂时无法调回城的老师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小尹实在看不过去,帮着郝白说话:“他都伤成这样了,怎么着也得休息一两个月。” 刘炳牛打量小尹,眼前一亮,心说怪不得郝白这小子挺身而出,答案原来在这儿呢!为美女挨刀的好机会,可遇而不可求,郝白这小子艳福不浅,年轻人不能沉湎情爱,必须斩断情丝,一心扑在工作上,看来回去还得再给他多压两门课,让你小子再多管闲事,让你小子再英雄救美!想到得意处,正想调侃两句,吕乡长和洪主任听说垴头村小学班子全体同志来看望郝白,又特意回来,专门感谢并祝贺垴头村小学培养出郝白这样见义勇为的优秀人民教师。 刘炳牛赶紧握住吕乡长的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感谢乡长对垴头村小学的重视和肯定!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就应该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这也是我们垴头村小学的优良传统!”说着向老唐连使眼色。 老唐心领神会:“咋不是哩!平常刘校长就一直孜孜不倦地教导我们: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好汉就要关键时候上。”刘炳牛谦虚地摆摆手:“我这算得什么!看看咱们尊敬的吕乡长,为了全乡旅游事业发展、为了帮助群众脱贫致富,亲自带队深入拆迁一线,坐镇指挥、运筹帷幄,临危不乱,遇事不惧,根据现场形势,科学制定方案,精心组织安排,一举拿下路老六这个老混球,保障了全乡发展大计,维护了社会公平正义,哪个不夸奖,谁人不点赞!这是何等的大将风度!这是何等的临场调度!这是何等的从容气度!咱们真是学也学不来。” 郝白听着校长的临场发挥,首次感受到校长的现场教学,心说这是何等的马屁神功!不禁慨叹,校长窝在垴头村小学真是屈才,实乃文宁县教育界一大损失。吕乡长听着夸张的夸奖,也有些自然不自然的飘飘然,豪气陡生,吩咐洪主任:“老洪,马上在‘逐鹿大酒店’订个包间,隆重地请一请垴头村小学班子同志,感谢他们培养了一个这么优秀、这么勇敢的人民教师。让乡教办主任范国増也过来,我一会儿也过去,陪大家好好喝两杯!” 乡教办主任是全乡学校的顶头上司,正是刘炳牛的父母官。刘炳牛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个马屁拍的一箭双雕,还有意外之喜,平时想请范主任,人家都不一定赏脸,不料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会儿饭桌上再施战平生所学将之大捧特捧一通,不管是乡长一句话还是范主任一句话,没准又能搞一笔经费。 想到这,刘炳牛得意地笑了。 第9章 暗算 每一个垴头村小学老师的奋斗目标,都是以离开垴头村小学为奋斗目标。不仅是垴头村,很多地方的很多乡村教师,大概都这么想。郝白也这么想。 不过这几天,郝白先顾不上这么想。这几天,郝白过的是神仙日子,除了小尹不时过来陪护说说话,医生查房、护士换药以及路老六带着路二过来道歉认错请求原谅之外,很少有人再来病房,郝白乐得清闲自在,也没有给家里说起此事,让小尹随便拿来几本小说,一卷在手,佳人在侧,太阳照常升起,老子照常不起,工资照常发起,病房里的破电扇照常转起,日子逍遥快活地就要飞起。 然而,就像小朋友暑假日记里的结束语——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这天下午,病房门被一把推开,出现的不是令人怜爱的小尹,而是令人生厌的老唐。老唐采取无线电静默的方式,电话不打、微信不发、直入病房,立时让郝白有一种锦衣卫抄家拿人的错觉。 老唐面如平湖,清了清嗓子,再加上一件东厂的制服,十足就是电视剧里的宣旨太监样儿:“小郝啊,你看看,咱们学校晚上6点要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会议非常非常重要,校长的要求非常非常严格,原话是‘一个人也不能少,不能来抬也得给我抬过来’。学校体谅你行动不便,校长专门派我过来接你,这就收拾一下,跟我回去。” 郝白心说,还来这一套,这个“不能来抬也得给我抬过来”,不就说的是我吗?虽不知道校长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郝白多少还是有那么二两的政治敏感性,心知定有大事发生,如果抗旨不遵耍小聪明,将来必被校长给小鞋报复,只得暂别佳人,跟着老唐,坐上他三手的面包车,带伤回校参加会议。 郝白急欲侦知内情,一路上多方试探、几番利诱,老唐都见招拆招,东拉西扯,不透半点口风。倒是他的面包车,混身作响,四面透风,好像要把天地精华都吸到车里。窗外青山层峦,一一闪过,郝白背伤仍痛,不敢挨着椅背,一路艰难忍耐,只觉得路途格外漫长。 终于到了垴头村,久违的乡亲们望见郝白,纷纷挥手招呼。郝白好像英雄凯旋衣锦还乡,也频频挥手致意。车到学校,郝白受够了老唐的破车,准备一跃而下,猛然想到自己还在养伤,不宜显得身强体健,于是改做慢慢挪步下车,硬生生将一个下车动作拆解成“先挪右脚、跟着挪右半个屁股、右脚点地支撑、再挪左半个屁股、再挪左脚”如是者三,才终于下了车,等的老唐老大不耐烦,不待郝白站稳,轰起油门就走。漫卷烟尘如雪,裹着蹒跚而行的郝白。 进了学校大门,郝白就明显感觉到气氛异样,整个大院无比安静,学生们早已放学散尽,老师们也好像都不在一样,只有后勤的老于,拎着一个大号文件袋,踽踽独行,看样子是去往会议室方向。看见郝白回来,老于没有像往常一样调侃招呼,而是暗暗给了一个眼神,让郝白仿佛置身于“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的周厉王时代。 郝白返回宿舍,同屋的体育老师王志超,正默默躺在床上抽烟,虚空吐着烟圈。郝白惊问:“啥情况,学校过了狼啦?”“过了狼”是楚鹿乡的土话,意思是说一个地方荒凉肃杀的像是被狼群蹂躏过一样。 志超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吐出四个字:“校长疯了。”郝白压低声音:“那不是好事吗?怎么看着你不是很高兴啊。”志超鄙视地看着郝白:“你是一刀被路二砍傻了吗?还是被乡政府的小美女冲昏了头脑?”说着掐灭手里的烟:“校长今天中午在办公室大发雷霆,用了好些年的那个省劳模奖品水杯都给摔了,逮着谁骂谁,什么难听骂什么。”郝白不解:“为什么呀?”志超说道:“我看主要是欠揍,等哪天老子不干了,一定痛痛快快干他一顿。”想了想,认真地表示:“估计是校长这几天和王寡妇那方面不太和谐。”郝白听了志超的没正形,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到自己床边,看看床单整洁如新,没有残留的异物,没有明显的异样,才稍稍放心。志超说道:“以前是在你床上有过几次,现在早不这样啦。放心,这几天春暖花开,我和梅梅都在学校后边的小树林里。”梅梅是志超女朋友,在乡国土所上班,没事就来学校看他。志超又说:“校长为什么发火,一会儿开会就知道啦。” 说到开会,志超像弹簧一样“嗖”地从床上弹起来:“快走,先去会议室后排占座,今天校长心情不好,去晚了前排就坐,离得近容易引火烧身。” 二人到会议室时,只有第一排还有空座。郝白没有想到大家今天占座积极性如此高涨,提前半个小时都已坐满,看来这次会议真可谓是来势汹汹来者不善,又忽然想起来刚才老于“道路以目”的眼神,可能就是提醒他赶紧来占座的意思,不禁暗暗后悔。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窗外乌云密布,室内死气沉沉。会议室不大,由一间教室改成的,全校教职工一共30多人,此时已全部到齐,谁也不敢议论,因为谁也不知道在座之中谁是眼线,谁是卧底。 6点10分,校长刘炳牛姗姗来迟,迈着八字步上了主席台,正襟危坐,扫视台下,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目光阴翳而凌厉。郝白坐在第一排看得真切,刘炳牛右鼻孔轻轻皱动,这次应该不是在斟酌措辞,这次应该是怒火攻心、上行鼻孔。 刘炳牛开始讲话:“同志们,今天中午得到消息,关于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用心险恶、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恶性事件。”校长连用几个成语,充分吊起了大家的胃口。 “这件事,看起来是一件小事,我们可以一笑置之、嗤之以鼻;但这其实是一件大事,事关我们学校的作风建设、事关我们学校的形象,事关我们学校的声誉。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要是能忍,那屎都能吃!” 郝白和志超对视一眼。志超心想:“难道咱是学校里谁和谁又有了奸情?”郝白心想:“难道是咱学校里谁先和校长有了奸情,然后又和别人有了奸情?引得校长的刮起了酸风,掀翻了醋海?” 刘炳牛揭开谜底:“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呢?就是有人往县教育局写信,举报我们学校!” 这句话,如同一枚深水炸弹,炸开了看似平静的水面,大家纷纷低头交换眼神和信息。郝白一惊,心跳加速,幸而脸色未变,还不至于露出马脚,心说:“校长歪曲事实、混淆概念,我举报的是你,可不是学校啊。” 刘炳牛继续施展威慑:“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要说往局里告、往县里告,就算往市里告、往省里告,就算去北京告,老子也不怕!”然后给出预测:“写这封信的人,不瞒大家说,就在你们中间!”此话一出,人人震动。 刘炳牛继续批判:“写信的人——姑且先算他是个‘人’,假装自己是‘垴头村的村民’,还不知廉耻地自称‘我们’,意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实际上他这是假借民意,淳朴的垴头村村民就这样被‘代表’了。能做出这种阴险狡诈的事儿,还算是个人吗?!” 刘炳牛持续深入批判:“为啥说他是‘假装是垴头村的村民’呢?非常简单,我给大家朗诵一下这封信的开头。”郝白闻言心惊:“校长连原件都搞到手了?” 刘炳牛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尊敬的教育局领导,冒号。”刘炳牛故意顿了顿:“您每天为全县的教育事业旰衣宵食、日夜操劳,辛苦了,感叹号。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感叹号。”刘炳牛故意把标点符号文字化,好像更加重了作者的情感。念完,刘炳牛一声冷笑:“还自称是垴头村村民,就这他妈‘旰衣宵食’这四个字,垴头村男女老少全部加起来577口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个能写出来这个文绉绉的词儿?!” 郝白脑子一嗡,如闻惊雷,写的时候还自鸣得意,现在看简直是自作聪明,只恨自己当时手贱,非要加上这么一段,结果画蛇添足,弄巧成拙。 刘炳牛继续深入分析案情:“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校长说着再次扫视台下,从右到左,从左到右,眼神自信而愤怒。校长好像电视剧《神探狄仁杰》里的狄公,捻须之际,一切已尽在掌握,但又不想着急揭开谜底,想再让坏人自己主动讲出作案动机,给广大观众一个圆满的剧情交代。 “对于这个人的情况,学校已经基本掌握。说到底大家同事一场,他可以做的绝,但学校不能做的太绝,我们还是要本着‘惩前毖后,救病治人’的宗旨,希望对这位同志进行思想教育,希望他能够认清错误、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大家都在互相检索,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笃定认为的举报者。刘炳牛总揽全局,成竹在胸:“大家不要互相猜测了,这样不利于咱们学校队伍的团结。我们呢,希望这位举报者,能够自己主动承认错误,咱们既往不咎,就当是开了一个玩笑。否则,哼,就别怪学校不客气了。” 看见没人吭声,刘炳牛示意老于:“发下去。”老于提着文件袋出来,从里面拿出一摞a4纸,每人发了一张。 刘炳牛一副猫玩老鼠的稳操胜券表情:“咱们做几个游戏。现在,每人手里一张白纸,如果你不是举报者,就在上面画个圆圈,如果你是举报者,就在上面画个方块。然后把纸折起来,等着老于去收。”大家画完,老于收齐,刘炳牛一一过目,一边翻看一边冷笑:“这是个大懦夫、大怂货啊,不记名的招供,画个方块的胆子都没有。”说着,又让老于又发了一遍纸。 “下面,咱们玩第二个游戏,请大家在纸写出你心里觉得谁是举报者,每人限一个名额。”刘炳牛这是出了一道用心比举报信更险恶测验题,看似是票选嫌疑人,实则是摸底学校内部的人际关系。大家一番斟酌,故意写的笔迹扭曲,如同蛆扭狗爬,看不出是何人手笔。收齐展阅,刘炳牛拿着一张纸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下画着“正”字,突然一愣,随即额头青筋暴出,举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三大大字——刘炳牛,刘炳牛怒极反笑:“有创意,有胆量!”又让老于发纸,这次每人两张。 “下面,咱们玩第三个游戏,既然没有承认,那就说明举报者另有其人。那好,请大家写下保证书,格式我都给想好了:我叫某某某,系楚鹿乡垴头村小学教师,括弧,或职工,我承诺:我没有做过举报学校的严重恶劣行为,如果我撒谎,下面任选一项写上就行。”选项分别是“猪狗不如”“天打五雷轰”“出门被人砍死”等等。 郝白看着最后一个选项,格外扎眼,最后自己还是选了这一项,自己都感觉自己选的很应景。 刘炳牛继续进行游戏:“这张写好先放一边,再请大家在另一张白纸上,随便写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就叫做‘致举报者的一封信’,大家尽情发挥,咱们纸管够。” 郝白一边心骂院长阴损无敌,一边构思这篇“讨逆檄文”,感觉自己像是我党潜伏在反动派心脏的王牌特工,经受着敌人当面锣、对面鼓的严酷测验。再看志超,一个体育老师的无奈写满脸上,他恨不能对校长说:“校长,写小作文非我所长,简直要命,能不能让我去跑个10公里自证清白?” 天色全黑,乌云也看不见了。刘炳牛敲敲桌子:“好啦,就写到这里,请同志们从后往前,逐一上台,递交‘保证书’,宣读‘一封信’。” 30多人陆续上去,递上保证书,刘炳牛逐一细审后,按上手印一交,表明自己没有问题,然后再念一封信,表明立场,痛斥举报者。为公平起见,刘炳牛的大表弟和小舅子也没有免检,一一念过,马上到第一排。第一排刘炳牛最关注,这儿坐着两个副校长,办公室主任,郝白和志超,其中前三个人是重点怀疑对象。 按照倒序,志超先上,刘炳牛仔细辨认保证书的字迹,字如爬虫,奇丑无比,不具备掩盖字迹笔迹的先天条件,确定他不是写“刘炳牛”的人,按了手印,示意他念信: “举报者: 你这个事儿办的不地道,因为你一封信,大家伙晚饭都没吃开了一晚上会,是爷们儿就别背后捅刀子,当面和校领导提,校领导有容乃大,有什么问题肯定会给你解决,就算解决不了,也不能写举报信,就算举报,也不能往县教育局举报,给老子写信告他儿子,你说你能告得赢吗?最次也得往县委、县政府反映问题” 志超还没念完,台下都绷不住,又不敢仰面大笑,埋头笑成一片。刘炳牛紧急打断,心说这一介武夫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呵斥下去,让他回去多读点书。郝白听着志超的发言若有所思,深受启发,连刘炳牛喊他上台都没有听到。 刘炳牛又喊了一遍,郝白才从愣神儿中回神儿,上台递保证书,感觉像是战败的清政府递上丧权辱国条约一样,满满的挫败感。郝白背伤未愈,本就不便,索性装作很疼的样子,蹒跚上台,艰难画押,校长毕竟良知未泯,一时慈悲心发作,特赦郝白免役。郝白正蹒跚下台,校长忽然想起来什么: “小郝,你的检查什么时候写好啊?” 第10章 夜探 走一步,看两步,想三步——这不仅是对弈者的深谋远虑,也是领导者的处心积虑。领导的思维和常人不在一个维度,领导在开席汤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主食是吃大米还是面条;在进洗浴中心的一刹那,就已经决定了今天是来行洗澡之实还是假洗澡之名。领导不会“走一步、看一步”,那样会被认为是“没水平”的表现,必须要要极力展现出自己的高瞻远瞩,这样才是领导艺术的体现。 刘炳牛深谙领导之道,开着一个全校教职工大会,还不忘另一个全校教职工大会,这个全校教职工大会是抓思想,那个全校教职工大会是抓业务——以郝白联考倒数第一做检查为契机,杀鸡儆猴,震慑警示,狠抓教学质量提升。 郝白以为校长早忘了这茬儿,检查都扔纸篓了,听到校长旧事重提,只好随口应付:“已经改了几稿,还不是很满意,还在修改。”校长满意地点点头:“那个啥,小郝,一会儿你把检查交给我,我先审一下。”然后开始教育台下一干人等:“你们要是都能拿出小郝这种精神,咱们学校‘山区名校’的‘垴头梦’,就一定能实现!就必将会实现!就不能不实现!” 郝白感受着台下一双双灼热的目光,感觉像是被当做五花肉放在炭火上烤,回到位子上,赶紧拼命回想之前的检查手稿,以至于刘炳牛念后面两位副校长、办公室主任的“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顾上听。两位副校长、办公室主任因为也知道校长怀疑自己,所以为自证清白、撇清干系,都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举报者”,诅咒他是男的则软而不举、举而不坚,是女的则月事不调、血崩不止,三个人“一山更比一山高”地不断翻新辱骂花样,听得刘炳牛都不好意思听了,大手一挥:“今天会议就开到这里,近期我们还要专门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研究分析教学问题,切实提高教学质量,努力把咱们学校办成具有山区特色、乡愁特色、人文特色的精品小学!” 马上宣布散会,校长又想起来什么,作最后补充:“最后,我还说要奉劝各位:垴头还是垴头,学校还是学校,我刘炳牛还是刘炳牛!垴头的天,还没有到变的时候!” 不料刚说罢,窗外雷声滚滚,天色风云突变,一时风雨大至。刘炳牛尴尬地呆呆立着,只觉得脸上被啪啪啪啪打了一串大嘴巴。台下众人全都低头忍笑,只有志超在低头之前先笑出声,又坐在第一排,被刘炳牛尽收眼底,联想起刚才志超的狗屁发言,表情由尴尬瞬间转化成愤怒,指着志超大喝:“你,别左顾右盼了,就是说你志超!你现在已经不是多看点儿书的问题了!是什么问题,你自己要深刻反思,写一个书面检查,明天报给我!”说罢,也不管风大雨急,气鼓鼓的收了保证书和一封信,大步出了会议室,消失在雨幕中,夜色里。 会议室里众生百态,鲜活毕现,幸灾乐祸者有之,旁敲侧击者有之,煽风点火者有之,装傻充愣者有之。郝白和志超对视一眼,彼此都有写检查的任务,心骂校长真操蛋。旁边两个副校长神情如常,但越是正常,在别人看来反而更耐人寻味。办公室主任王主任站起来安排生活:“天黑路滑,谁要是回家一定注意安全。不回家的,一会儿伙房做点饭,让大家垫垫肚子。”安排老唐备饭,老唐心说:“今天我大表哥被人暗算,遭遇了校长生涯以来最大的执政危机,大表哥要是倒了台,老子就得喝西北风,老子都要去喝西北风了,还贱嗖嗖给你们备吃备喝?做特么春秋大梦!饿死你们这帮孙子才好。”借口去乡里有个应酬,也顶风冒雨地溜了。 王主任被老唐当众驳回,脸掉了一地,脾气随之上来,立马掏出手机打电话,在逐鹿大酒店订了包间,对大家说道:“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还能让个厨子饿死?同志们,同志们,逐鹿大酒店888房间,谁想来谁来,今天我安排!”立时就有几人响应,也不等雨势小些,簇拥着王主任去了。 郝白和志超没有心情,急着写检查交差。郝白想起上次撕掉的那一稿检查,凝结了多少心血,锤炼出多少妙句,真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早知如此,何必那天手贱乱撕。后来一想,那天并没有撕掉稿子,只是揉成团扔进垃圾筐,事隔几日,说不定还有抢救的希望。郝白带着希望冲进办公室,垃圾筐里空空如也,顿时心如死灰,只好回去重新写。 志超在宿舍拿出电磁炉煮方便面,觉得写检查必须有足够的营养支撑,才能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于是跑到伙房向帮厨的顾大娘要了两个鸡蛋。听到“顾大娘”三个字,郝白忽然想起:顾大娘是垴头村着名的生活小能手,一向以节俭过日子闻名三乡五里,在学校也经常帮着打扫卫生,收集起废书纸、废报纸、废稿纸、废信纸,整理好放到厕所当厕纸,算算日子,说不定检查的原稿还幸存于世。 郝白赶紧去找顾大娘,伙房早已没人。顾大娘等着散了会加班做饭,结果不必再做,落得省事,也就下班走了。郝白问不着检查手稿的下落,猜想此时必然静静躺在女厕的手纸盒里,连敲了几个住校女老师的门,想求人家去里面找一找,但都外出吃饭未归。郝白想了想,明早就要交稿,事不宜迟,不能再等,回宿舍拿了一个手电,摸黑来到厕所。 和绝大多数的学校厕所一样,垴头村小学的厕所分为学生厕所和老师厕所;和绝大多数的山区学校厕所一样,垴头村小学的厕所全是旱厕;和绝大多数学校厕所不一样,垴头村小学男厕女厕并不挨着,而是分开单建,中间隔着一个简易的篮球场。垴头村从明代建村时厕所是什么模样,现在厕所就还是什么模样,而除了厕所的形态,垴头村的其他一切全已变了现代的模样。 学校老师厕所建在后小院,紧挨着山根。由于厕所距离宿舍稍有一点距离,更由于山里的夜总是黑得不同寻常,更偶有野兽出没,所以晚上住校的女老师都不敢独自如厕,往往结伴壮胆。此时,老天爷收了神通,雨歇云散,山冷风凉,四下里又黑又静,郝白手持电筒,想着马上要夜闯女厕,一时间心里的兴奋战胜了猥琐,如古之侠客仗剑独行,竟还有了几分豪迈之情。 来到女厕门口,郝白明知故问地朝里面问道:“有人吗?”连问数遍,无人应声,于是更加放心大胆地挪步进去。可能是心理作用,郝白感觉果然女厕要比男厕的味道温柔许多,似乎氨气值都要低出不少。男女厕所格局不同,一共五个坑位,每个坑位用石板隔开,石板上有个铁丝编成的简易置物架,放着一大叠书纸、报纸、稿纸、信纸、卫生纸等组成的厕纸。顾大娘细心体贴,所有稍硬一些、不具备肌肤相亲基本条件的纸张,都一张一张做了手工柔化处理。郝白从第一个坑位开始,抄起全部纸张,一页一页检视,没有;第二个坑位,抄起全部纸张,一页一页检视,还是没有;第三个坑位,抄起全部纸张,一页一页检视,仍然没有,郝白越发焦急起来。 到了第四个坑位,郝白刚抄起纸张,只听远远传来说笑声,好像是几人走进小院。郝白凝神细辩,正是住校的那几位女老师回来结伴如厕,顿时毛孔齐张、心跳加速,起身便往外跑,到了门口猛醒:此时出去必备捉住现行,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明天消息扩散出去,必将轰传楚鹿乡乃至全县教育界,从此“变态色魔”的身份标签必如宋押司脸上的金印一般,盖棺定论,如影随形,永远挥之不去。尤其是自己刚刚洗脱了抡菜刀、抢银行、掉内衣的变态狂的罪名,此时再染上污点,必会被无限放大。 在越想越怕的极端情况下,郝白忽然心生急智,想起了“灯下黑”理论的本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郝白环顾厕所,跨步蹲上了最里边的坑位,屏住呼吸,无比希望此时能得到一件哈利波特的隐身衣。 高跟鞋踩着水声越来越近,来人说笑声越来越大,郝白听音辨认,学校一共四个住校的女老师,即便全来如厕,前四个坑位已足够,想着想着又忽然担心:谁知道这四个女老师有没有哪个有特殊的如厕习惯,喜欢选最靠里的位置?郝白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头上,做好了一旦被发现立马蒙面狂奔的准备。 再细听,一共来了三位女老师,分别是名字听起来文静而实则并不文静的英语老师白靖雯、听起来美丽而实则年轻时更加美丽的科学老师苏岚、听起来少不更事而实则徐娘半老即将退休的数学老师李童,老中青三代乡村女教师相偕如厕、盛况空前,郝白一腿半跪、一脚蹬地,作百米赛跑的标准姿势。动作一大,扯动肌肉,背伤又发作起来。 万幸,三人分别进入一至三号位,郝白在熏天臭气中长出了一口气。忽然谁的手机播放起了音乐,英文嘶吼,摇滚躁动,正好用以掩饰共同如厕的尴尬。 不知道吃了什么,三人不约而同地肠胃不适起来。 白靖雯说道:“顾大娘可真是个热心肠,每天都记得准备这么多手纸。”苏岚接过话:“顾大姐好心是好心,不过她准备的这些纸,根本就不能用。现在谁上厕所还用报纸啊?”李童又接过话:“现在像小顾这么热心的人,可太少喽!小苏你是没过过以前用土坷垃、用树叶子的日子,但凡用过那些东西,别说报纸了,铜版纸都是好东西。” “顾大娘”在三位隔代女老师的称呼中,逐渐变的年轻。 苏岚八卦心起:“听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三乡五里出名的美女?”话音里自然蕴含着一种特殊含义。李童以女人的直觉心领神会:“当年啊,一说起来‘垴头村顾二妮’,方圆十里,那可是男的人人想娶了她,女的人人想成了她,也是风光过的人物。”白静雯心驰神往:“能这样风光过,也不算白活了。”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求证:“听说当年校长还追过顾大娘?”李童追忆往事:“刘校长一辈子风流倜傥,追过的人多啦。人嘛,搞对象总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不过那会儿刘炳牛还是处于‘广撒网、多捞鱼’的阶段,小顾花团锦簇,看不见他。后来校长混好了,小顾也老了,校长看不上她了。听说小顾在校长办公室想‘成全’校长,不知道校长‘被成全’了没有,不过反正后来她就来学校后勤上班了,而且工资独一档。” “顾大娘”在三个女人的语言叠加中,逐渐变的人性复杂。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好像更加认识了人性复杂。 等到人去厕空,郝白由于长时间保持半跪的冲刺姿势,腿困膝软,腰乏脚酸,一时难以站起,索性也不着急,抄起置物架上的废纸,粗粗浏览翻检,不多时,终于就发现了自己的大作——“检查”,整整八页,一页不少竟然还活着。郝白真有一种从藏经阁书山纸海里找到绝世武学秘笈的兴奋,不顾厕气熏陶,把检查捧在手里连亲两下,仔细叠好装起,轻轻移步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确定了安全,赶紧逃离女厕,衔枚疾走,直奔校长宿舍。 校长宿舍亮着灯、拉着帘,郝白伫立门前,不停做着无用功,试图用手磨平检查纸上被顾大娘好心揉出的皱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伸手敲门。 “谁啊?这么晚了,有啥事明天一早再说!”刘炳牛明显很不耐烦。郝白赶紧表明来意,说是奉了手写的检查,前来复命交差。刘炳牛更不耐烦了:“滚!!!” 第11章 起义 等人,在我们的社会里,既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修为。特别是等领导,尤其如此。当然,领导不一定就真的是“领导”,但是,“领导”一定是此时此刻能管住你的人。 譬如此时的郝白和志超——一大清早,二人徘徊在校长宿舍门口,耐着性子静候。这个“等”里,蕴含着许多不确定性。首先,早不是晚不是,他们不知道校长什么时候起床,来早了可能白等半天,来晚了如果没等,又等于没按校长“明天一早再说”的要求执行;然后,近不是远不是,太近了好像没给校长留出私人空间,让领导不舒服,太远了好像又不懂四六,校长肯定会说:“你站的那么远,是要我过去给你送检查吗?” 志超昨晚挑灯夜战,终于憋出了一份检查,这会儿哈欠连天,坐在门前台阶上打起盹来,梦中撇了女朋友,正和前女友厮混私会,不亦快哉,所以久梦不醒。郝白昨晚把检查重新誊抄了一遍,此时精神焕发、自信满满,认定必能一举感动校长。 咯吱一声,忽然门一开,刘炳牛睡眼惺忪端着洗脸水出来,看也不看,往外一泼,劈头盖脸浇了志超一身。志超在梦里换了场景也换了美人,这位美人内向得很,志超尽展平生所学,费了很多口舌,好不容易说动佳人,眼看就要入港,不防天降大雨,瞬间浇醒春梦。志超如遭当头棒喝,立时醒转,懵在原地,仿佛石化。 刘炳牛这一盆水,直把郝白看呆,校长自己也吓了一跳,又揉了揉眼睛,先回身关上屋门,问道:“你俩在这儿干啥?” 领导总是健忘的。有时候领导随口给你交办的事,有时候你认为是个事,其实在领导的备忘录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事。 志超一副落汤鸡的囧状,慢慢站起来,一手举着湿漉漉的检查,一手举着砂锅大小的拳头,焕发出了“士可杀、不可辱”和“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两种壮怀激烈。刘炳牛虽是无心之失,但心知短时间内和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老师解释不通,保命要紧,索性把脸盆扔向志超,做一下抵挡,赶紧转身推门躲闪进屋,反锁房门。 校长随手一盆脏水,把志超几年来日积月累的愤怒全部泼了出来,此时如睡狮初醒、猛虎下山,先飞起一脚,踢飞脸盆,再飞起连环脚,踹得房屋“咚咚”直响。郝白赶紧在旁边大声劝止,不仅没有熄灭志超的怒火,反而惊动住校老师们出门围观。大家听见响动,纷纷出门,看见是志超正怒踹校长房门,又都赶紧纷纷回屋,隔窗观战,如各路诸侯欣赏西楚霸王带着江东子弟骁勇作战一般,作壁上观,在心中擂鼓助威。 校长的屋门特别地更换过,从一个普通的木门换成了看着更结实、应该更隔音的木门,近期刘炳牛正打算接受表弟老唐的建议,向县里局长们的办公室看齐,再换了一个有可视电话的防盗铁门,让不想放其进来的人进不来,让敲门者验明正身之后再决定开门还是假装不在。但是新门还没有来得及安装,就被志超的连环脚锲而不舍地踹开。刘炳牛带着孟德“吾悔不听郭奉孝当初之言”的无限悔恨,赶紧往高处爬,手里拿着一只粉红色女鞋、一个大笤帚,跳到桌子上做抵死反抗、垂死挣扎。先扔过来鞋,志超闪身避开,一个健步上去,劈手夺下笤帚,一把将刘炳牛从桌上拽到地上,刘炳牛在房间里打了三个滚儿才停住,挣扎着爬起来,大喊大叫:“王志超,你他妈的要造反吗!”志超大喝:“我妈不造反,我造反!”继而亮出替天行道的水浒好汉精神,高声回应,喊出千古名言:“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志超豪侠气盛,做好了“老子工作不要了”的准备,一把揪住刘炳牛的衣领,提溜起来,纵声长啸,“啪啪、啪啪、啪啪”六声脆响,正反手三组大嘴巴,结结实实甩在刘炳牛脸上。刘炳牛痛声大叫,一张老脸在力的自然作用和老羞成怒的双重作用下,迅速涨红肿起,像极了动物园笼子里老猴子的屁股。而此时,志超仿佛天地不怕、天地怕他的孙猴子,蹂躏着玉皇大帝,恣意地大闹天宫。 郝白从志超破门而入、长驱直入开始,紧跟着志超进来,背伤未愈,不敢全力劝阻,正好也不想劝阻,心里暗暗有一种从龙入关、破军杀将的快感,还在劝架过程中伺机借势有意无意地踢了校长两脚。刘炳牛眼看郝白拦不住志超、自己又逃不出志超魔爪,如同丧权辱国的清政府任由列强宰割。 住校的老师们热闹听够了,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再不来勤王救驾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又纷纷从宿舍出来,五男三女组成八人勤王小分队,冲进校长宿舍,个个义愤填膺,人人义正辞严,把志超拉倒屋外,严肃批评教育,把刘炳牛扶起身来,上下拍打灰尘。 刘炳牛忍着痛、缓过神,尊严虽然掉了一地,但威严还是得捡起来,指着门外大骂:“王志超,你你你,丧心病狂!你你你,目无尊长!你你你,犯上作乱!你的素质、你的能力、你的德行,不配当一个人民教师,我代表垴头村小学,宣布即刻开除你!你你你,赶紧收拾铺盖卷,马上滚蛋!” 志超如两军对垒,不输士气:“滚蛋就滚蛋,反正老子早就不想干了!”顿了一顿,又喊道:“刘校长,我王志超最后再送你一句话,希望你能听进去。”刘炳牛已经在自己心里给王志超判了死刑,心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倒要听听他一介武夫能有什么高见。 “干你妈!!!” 王志超吼完这四个字,转身大踏步去了。刘炳牛还等着志超的“临终遗言”,没想到只有这四个字,心说:“这就没了?”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又被戏耍了一把,又急又怒,喝令左右:“去把这个王八蛋给我追回来!”几个男老师你看我、我看你,心说:“志超肌肉虬结、勇冠三军,这一去,相当于关云长提刀护嫂要走,你我小胳膊小腿儿的,撑死算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刀下鬼水平,谁敢去拦?拦不下来不说,没准还吃一顿揍。” 刘炳牛见帐下无将,更急更怒,抬眼一扫,看见郝白,恼他既有从犯帮衬之嫌,更有护驾不力之失,正想找个什么由头发作,瞥见他手里攥的几张信纸,忽然想起来这货是来交检查的,干脆借此事岔开话题,喝道:“郝白,把你检查交过来!”郝白一怔,没想到校长思维跳跃、脑路清奇,又蹦到这事儿上,赶紧递上。刘炳牛胡乱翻看,一把撕掉扔到地上:“这特么写的什么玩意儿?反思不深刻、认识不到位、总结不系统,没有触及灵魂,没有形成震动,去去去,重写重写!” 郝白没有志超揭竿而起的胆魄与体魄,只好当校长的出气筒,只恨刚才没有多狠狠踢刘炳牛几脚,弯下身子半张半张地捡着给自己的检查收尸。屋里几个老师面面相觑,暗自盘算如果郝白也小宇宙爆发动手打校长的话,那么自己到底要拉谁的偏架? 刘炳牛继续现场安排工作:“初定明天,不,就是明天,我们要再次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一共四项议程:首先,通报王志超殴打校长的严重问题;然后,郝白就考试成绩倒排作深刻检查;再然后,各年级老师代表作表态发言;最后,我作总结讲话。就这样,都散了!” 这场清晨爆发的遭遇战,在几位老师从校长宿舍出来之后,十分钟之内,以特大号外和今古传奇的形式,迅速传遍了垴头村小学教育系统的全部、楚鹿乡教育系统的大半部、整个县教育系统的小半部。可惜只是以文字和语音的方式进行传播,没有照片和视频,否则足可做成一个轰动性的新闻。 郝白窝在办公室重写检查,一边写一边认为自己好像更应该再重写一封举报信,这次要往县委、县政府寄,不能再自投罗网。一上午时间,郝白也没写几个字,两个副校长、办公室主任、各位老师,陆续过来旁敲侧击询问“脸盆闪击战”的发生始末,郝白连讲了七八遍,从语焉不详到细节丰满,郝白口干舌燥,觉得有必要把全校教职工召集起来先普及一下案情,省得一遍一遍翻来覆去、讲来讲去,好像导游重复解说词一样——虽然机械无聊,但也不能不带感情。 正不得清净,烦闷又无法抽离之际,一辆乡政府的面包车开到学校,惊动校长出迎,一看竟是小尹。原来小尹到卫生院发现郝白不在,得知是被学校接走,一天没回来,担心没法换药,特地请示乡长,派车来接。 郝白顿觉心花怒放、脸上有光。在校长冷眼旁观、男同事艳羡嫉妒、女同事好奇八卦的各种复杂目光中,郝白登车而去。校长伸手招来老唐,指着面包车的背影:“你给我记住了,明天把这小子接回来开会!” 车上,不等小尹问起,郝白充分调动主观能动性,拿出说书先生和相声演员讲故事、抖包袱、耍机灵的看家本领,把昨日今晨的教职工全体大会批斗举报者、志超怒揍校长等事细讲一遍,讲的是起承转合、曲折离奇、引人入胜,逗得小尹抿嘴直笑。当然,郝白直接自然过滤了夜探女厕、而自己正是那名举报者两个关键情况。 老唐接郝白回学校时,郝白感觉迢迢万里;小尹接郝白回医院时,郝白感觉上帝快进了时钟。很快到了乡卫生院门口,却见铁栅栏大门已被关上,外面被人重重围堵,一帮穿着白色孝衣的村民,扯着白布横幅,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红色大字:“庸医杀人,天理难容!”旁边无数村民,停下了胯下的车,放下了手里的菜,忘记了要干的事,饶有兴致地进行围观,并与旁边一起围观的人分享事态走势,讨论是非曲直,还有回家去搬马扎板凳、带着茶缸水壶的,做好了长期围观的打算,着急忙慌跑回来,生怕来晚了好戏散场,白忙一场。 几个粗壮青年,左手叉腰,右手高举,朝着卫生院里边大喊:“姓韩的,你给老子滚出来!”“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就躲在医院里边!”“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卫生院大楼静立,仿佛不闻。 楚鹿乡派出所又是全体出动,对这样的小规模群体性事件,同志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一边在现场执勤,一边讨论昨晚牌局的得失。家属们一看执法记录仪全程取证,虽然想要尽情地表达愤怒和悲痛,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深知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法治社会,妄动容易被拘,在卫生院大门紧闭的情况下,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于是不断采取古代两军对垒时骂阵的古老战法,想用激将法逼出龟缩营中、不敢出战的敌将,大骂韩医生祖宗十八代,骂完了父系骂母系,骂完了长辈骂小辈。韩医生行医多年,经风见雨,修为深厚,如同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任由蜀军叫骂,哪怕送来女装羞辱,也自岿然不动,坚壁不出。 家属们久骂无果,口干舌燥,一番合议后调整策略,准备移师乡政府,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这一招果有奇效,卫生院闻风而动,快步小跑出来一个一看就是领导但又绝对不是主要领导的领导,假戏真做地斥责卫生院的看门大爷兼保安:“老孙,谁让你锁门的!锁门能解决问题吗?!这样对待患者和群众,还是不是人民医院?还有没有职业道德?墙上‘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大字,都是说给谁听的?!” 保安大爷具有长期背锅的丰富经验,忍辱负重的表情、长相和李鸿章李中堂有几分神似,同时具有更高水平的表演天赋,流露出只有老戏骨才能展现出来的混合着“我已知错、我想改错、我又犯错”的复杂神情:“高副院长,你批评的很对,我这就开锁。哎呀!钥匙咋找不到了哩,还能长腿儿跑了?” 高副院长火冒三丈,火力全开批评“孙中堂”,孙中堂名副其实地被骂的如孙子般模样。高副院长的矛盾转移大法收到奇效,闹事家属们都感觉到了孙中堂可怜,带头的一个黑胖子说道:“门开不开没关系,先说这个事情怎么解决。”高副院长掏出烟,隔着铁门递给黑胖子,边给黑胖子点烟边说道:“这个嘛,按照上边的要求,得先走鉴定程序,这是死规定,咱们卫生院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老兄放心,只要咱们家属积极配合,最后肯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黑胖子开始代表家属提条件:第一,赔偿费一口价50万,低了坚决不干了,一天不到位,就一天加一万;第二,死者小女儿还没有工作,必须安排到乡里上班;第三,下葬的时候,肇事的“庸医”韩医生必须披麻戴孝去哭灵。 高副院长逐一对号入座,展现了一位太极宗师的风采:“要依我看,这三条都不过分,都该满足!不过兄弟你看,哥哥我确实有难处:第一,赔偿费我一个副院长说了不算,这得院长拍板才算;第二,我儿子还想去乡里上班呢,钱倒是没少花,到现在也没跑成,这得乡里领导说了算;第三,死者为大,吊孝哭灵也是应当应分,但这韩医生到底能不能去,还得人家韩医生自己说了算。” 黑胖子遇高手而不自觉,踌躇在那里,一时没了主意。高副院长敏锐把握时机,软硬兼施,攻势连环:“兄弟,你们今天来的真是不巧,不信你打听打听去:今天,院长去市里学习培训,书记乡长都在县里开会,韩医生听说出了人命,不知道跑到哪躲起来了,这三件事都办不成,在这儿耗着也没用,不如咱们先走鉴定程序,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随时处理,保准你们家属吃不了亏。”见黑胖子神情犹豫,心知可图,随即话锋一转:“兄弟,不知道你们懂不懂法,这样围堵医院其实已经触犯了法律,随时可以拘留处理。不过我们院长吃斋念佛、心地仁慈,虽然身在外地,但是心系群众,专门和派出所领导求了情,说你们家属都不容易,围个门也就围个门了,只要通情达理、早点散了,就不再追究了。” 黑胖子想了想,和家属说通,带着期待和无奈两种情绪各自散去。两边谈好,孙中堂也很顺利地找到了钥匙,变戏法一样地拿出来,一面自责老不中用,一面赶紧开锁开门,恢复了正常的医院秩序。 郝白又上了一课。 第12章 伊人 有时候,当人置身于宏大历史叙事之中,事发太快、转折太急,往往没有深思细想的时间和空间,容易丢失许多重大的细节,进而降低记忆的鲜活与生动;而一旦安静下来,经历过的事件就会在脑海中无意识地重新回放,此时这些重播的画面就像是过安检的包裹,一旦有不同寻常的重新发现,就会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从而引起注意。 当郝白回到病房里趴着换药、不能动弹而只能放空大脑的时候,眼前忽然闪出志超大破校长宿舍时的一个细节:刘炳牛龟缩在桌子上做垂死挣扎,他左手挥舞着笤帚防御,右手掷鞋进攻等一等,让记忆的胶片回放再暂停、暂停再回放,终于找到这一帧画面——他的右手扔出来的粉红色女鞋,而校长的老婆从来不来学校,那么他的单身宿舍里的那只女鞋,又是谁的呢?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郝白在脑子里重构校长宿舍的空间结构:一间16平米的屋子,一个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柜、一个脸盆架。郝白断定,当时激战的时候,也许在床底下、也许在柜子里,肯定有一个学校的女老师或者女职工藏在里面,可惜当时仓促之际,没有想到这里、揭发出来,不然当场拿获,大家共同见证,校长就可一举而臭。校长福大命大、命不该绝。想到这里,郝白一声叹息。 “疼吗?”小尹以为郝白吃痛,很是关切。郝白心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学校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听出小尹关心自己,心里很是享受,索性点点头,表示确实很疼。小尹总觉得郝白因我而伤,事情初起时的内疚,加之相处数日的好感,而且下午无事,就想多陪一会儿郝白。 郝白从学校近来的种种风波讲起,表达出对当下境遇的不满,对无限可能的向往。小尹凝神细思,问道:“那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此问一出,郝白茫然。和大多数青年一样,郝白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上小学的时候,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引导下,长大的理想都是当工程师,当科学家,而后梦想的职业跟随着兴趣的转变而变来变去,直到上了师范,好像将来肯定是要当老师,但干了几年,郝白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职业热情”壮志消磨,“职业茫然”野蛮生长,直到今天被小尹一问,一时竟答不上来。 小尹幽幽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呢。”素来内向的小尹,遇见并不十分熟识的郝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小尹是家里独生女,父亲是县城北边乌金镇人,早年到南方参军,在南京成家,小尹妈就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后来小尹爸复员转业回到原籍,以营级干部待遇安排到文宁县民政局,当了一个什么科长,后来老一辈的关系用到最后,在局里提拔了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副局长、小尹妈跟着小尹爸落户文宁县,小尹爸动用当时一切资源,把妻子安排到纸厂上班,“文宁造纸厂”曾红极一时,当年首印的精装版伟人选集,引得海内争购、洛阳纸贵,能到纸厂上班成为彼时文宁青年的光荣与梦想,能说一句“我是纸厂的”,眼神都要目空一切,胸脯都要挺得高高,那成为了一种闪耀光茫、自带光环的身份标识。但后来和很多国企一样,纸厂不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潮,沉浮几度,呛得半死,不得已裁汰职工、变卖资产、艰难苦熬,小尹爸又为小尹妈托了硬关系留守,以为终身有靠,不料纸厂最终被城镇化热潮一个浪头拍死,曾经历史舞台上名噪一时的光辉主角,轰然死在了历史舞台上。小尹妈从此下岗赋闲,做了家庭主妇,失望于工作则寄望于生活——全部的精力和未来都寄托在小尹身上。小尹也很争气,从小懂事听话、品学兼优,考第二名都要偷偷哭半天,顺利考上名牌大学,想在北上广深发展,而且才华能力足以支撑。但她是独生女,父母舍不得独女远游,特别是小尹妈,自己就深知离乡之苦,不愿女儿重走自己的路。妈妈虽未明言,但小尹聪慧慧心,还是选择回乡择业。而选择回来又有一种新的尴尬。 文宁虽是经济强县,但产业结构单一、工业比重过高,青年人就业无非三种途径:一是“衙”,也就是各种机关单位,其中又分吃皇粮的“金饭碗”,吃财政的行政编事业编,吃官粮的“铁饭碗”,单位自收自支的合同制和临时工;二是“厂”,也就是各种铁厂、铁矿、煤坑、灰窑,当一个每天衣襟裤角上沾带各种基础原材料的产业工人;三是“店”,也就是各种商店门店饭店,开店创业或者到店上班。小尹名牌大学毕业,好像天然屏蔽了“厂”和“店”,只能进“衙”才算内不负家负我、外经得住众声议论。 但又有一个问题是,小尹爸作为一个有职无权的副局长,只有虚名、徒具空壳,“办工作”的软硬实力和内外条件,均不具备。以前形势不紧、套路很多,文宁县的富商巨贾、大小老板,外表看起来正在摆脱土包子的形象而向现代商人转变,但骨子里还是流了几千年的“官本位”血液,就像是晋商一样,创业奋斗之主要目的就是能把孩子送进体制而不必再经商,由于这一群体基数庞大、诉求赤裸、手段丰富,直接抬高了文宁县“办工作”的市场价格,致使各种富二代们充斥各种机关衙门,与各种官二代们交相辉映,映得文宁天空光彩夺目、群星满天。 文宁人讽刺年轻人没有工作,都说“在家坐着”。小尹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爸爸是副局长也不好使”“上大学回来照样找不到工作”的众声喧哗中,在家坐了半年,终于天无绝人之路,恰逢文宁县西部山区乡镇招录一批公务员,小尹全力备考、一试即中,以笔试面试第一名成绩录取到楚鹿乡政府,小尹爸为此喜得专门摆桌庆贺。 上了班,小尹才听说:西部乡镇之所以招录公务员,是因为实在是山区贫苦,不要说“人才”流失,就是“人”也很难留住,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考到外地或者调回城里,导致乡里人员严重短缺,影响了工作开展,不得不招;这次招录之所以相对公平公正,是因为西部山区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丝毫提不起大部分非富即贵的大人们为儿女们进行“操盘运作”的兴趣。 上了班,小尹才发现:乡镇和自己念的那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人文学院有异曲同工之处——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生用。作为基层的行政机构、基本的经济单元,“权力有限、责任无限”的乡镇,什么人都得遇、什么事都得经、什么活都得干。对上,县里每个领导、每个部门都惹不起,都能给乡镇派活,所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大事小情都没跑,小尹总结了乡镇工作的三层境界,曾经记录在笔记本里,笔法老气横秋地像曾文正公一样:一是“受累受忙”而不计,二是“受苦受罪”而不怨,三是“受骂受气”而不怒;对下,很多深具“基层智慧”的乡民,以寄生吸附为业,以讹住公家为荣,小尹不谙“升米恩、斗米怨”的处世哲学,一次可怜一个光棍汉,好心给争取了点补助;给了钱,又让帮着修缮房屋;修了房,又让帮着找工作,争取了一个打扫卫生的公益性岗位,结果光棍汉嫌“五尺大汉扫大街”丢人现眼,又联系了一个山货加工厂门岗才勉强去了;找了活,又让帮着找个老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其实是实在找不到愿意的,光棍汉就隔三差五到乡政府门前哭天抢地、喊闹诉苦,埋怨“党和政府不管弱势群体”“乡里干部光许承诺不办实事”,闹得小尹苦不堪言,交足学费。 上了班,小尹才后悔:现实和理想相距如云泥,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家里的选择,并不是小尹想过的生活,但不这样过,又能怎样过呢?不要说在山区乡镇,就是在文宁县城,所能提供的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似乎也无法达到小尹心中的理想。而对于工作之外的生活,家里认为既然已经“立业”,那么紧接着就要考虑“成家”的事,特别是在县城,优质货源稀缺,好男好女抢手,容不得瞻前顾后、挑三拣四,一旦错过了黄金年龄,剩下的就都是蹉跎岁月。小尹妈张罗了几次,小尹也不乏追求者、爱慕者,但小尹潜意识里一直抗拒找对象,不想让已经被绑死的生活被彻底绑死,所以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水流式的反击——水虽然至顺至柔,但如果她想去大海的话,是没有办法能拦住的,纵然九曲回肠,也会奔流到海,纵然筑坝截流,也会满溢而出。 小尹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努力融入环境、进入工作、附入生活,继续见识各种可爱的人、可恶的人,继续旁观可喜的事、可悲的事,她在中原大地的山区一隅,感受着现实世界,经历着转型时代,体味着基层生活。 就在前几天,在轰轰闹闹的拆迁现场,人马奔走、调兵遣将,攻城打仗一样的场面,小尹一开始有些怕,想逃想躲,但乡长坐镇、主任督战、同事俱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后来小尹被编入“巾帼冲锋队”,分配的任务是和其他3个姐妹一起,掩护控制路二媳妇的4个大娘快速撤离。当巾帼冲锋队一行八人在一众乡镇男同志的掩护下冲进路家时,路二媳妇眼见城破兵败,也有样学样向几年前的前辈孕妇学习,迅速开始边脱衣服边大喊:“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乡镇干部耍流氓啦,连孕妇都不放过啊!”但发现抢步上来的不是赳赳武夫,而是巾帼女将,丝毫不必避嫌,才知乡里领导的手段老辣,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四个五大三粗的大娘两人抬胳膊、两人抬腿地凌空抬走,路二媳妇无助地乱蹬乱踹,发出绝望的嘶吼与大骂,小尹置身于最基层、最现场的博弈之中,递招与拆招、淳朴与狡黠、智慧与心机、无耻与无奈,混杂、裹挟、搅拌在一起,大江大河地奔到眼底,让小尹瞬间失去了“对”与“错”、“好”与“坏”、“正”与“邪”的基本判断,原有的认识体系好像一个看似精美而不适用的瓷器摆件,被举起暴摔,剩碎片一地。 看着路老六家里上下闪动的棍棒与刀影,在这个狭长的院落里,斗室之下、方寸之间,小尹分明看到一个微缩江湖,哄吵声、打斗声、叫喊声中,路大路二又像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绿林豪客,又像是无恶不作、无肉不欢的匪徒恶棍,乡镇队伍又像是为民除害、保家卫国的王师,又像是欺压百姓、打家劫舍的官军,身份与角色来回跳动转换,模糊了视线,纷乱了人间。 当路二穷追而出的时候,小尹清醒地感觉到脑后生风,好像是大祸将至,潜意识里甚至认为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也许在这次事件中受点伤、挂点彩,就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彻底离开这里,可以解脱,可以重生,可以彻底改变生活状态。直到路二的一刀真真切切地砍在郝白背上,模糊的血肉、殷红的伤口,从视觉上猛烈冲击而来,才让小尹感到现实的后怕,也由此格外地真心感谢郝白,这是一种具有“挽救人生”意味的舍身一挡,也是一种具有“灵魂唤醒”意义的狮功一喝,让小尹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重新检视经历的得失,抬头面对,再次出发。 一下午的时间,像是按了快进键,倏忽之间,一闪而过。日头斜时,晚霞映来,郝白忽然想起,明天大会的检查,还一字未写。取纸铺开,咬笔凝思,正要下笔千言,忽然那支五毛钱的中性笔,又他妈不出水了。 第13章 同房 想要全面、深入、系统地了解一个人,既要在常态下品味之、端详之,更要在非常态下旁观之、揣摩之,看过正面又看过背面,然后合二为一、由表及里,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 这是郝白的最新体会。第一个案例是小尹。从那天早上在公交车上的匆匆一瞥而见“表”,到这天下午的侃侃深谈而见“里”,郝白从浮浅的见色心喜,转向深层的爱慕心动。第二个案例是路二。自从郝白住院,路二几乎每日床前报到,白天打水打饭,夜里走廊值宿,别人都以为这是郝白请的护工,而其实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义工,路二以虬髯莽夫之雄姿,行贴身丫鬟之细腻,拿出老婆怀孕都没有伺候过的劲头,希冀靠着殷勤服侍,能感动郝白恩典免除刑罚,而他不知道的是,乡里其实本来就担心不拘路二不足以维护政府尊严、威慑各种刁民,而如果真的拘了路二,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意外影响,所以乐得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让路二尽情表演。第三个案例是韩医生。听说,黑胖子等围困卫生院之时,韩医生就藏身医院里,见对方绝非善类,自然不敢相见,躲在院长办公室里抱着假装也不在的院长瑟瑟发抖、苦苦哀求,请卫生院出手相救。院长无奈,遣出善做政工工作、和患者群众斗争经验丰富的高副院长,答应再让他的关系户新上一批病床,总算平息事态。 郝白再次见到韩医生,是在今天早上换药的时候,看着毫发无伤、容光依旧的韩医生,郝白忍不住调侃:“韩医生果然大将风度,闹得那么凶,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韩医生尚不知自己猥琐求生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兀自以老江湖自诩:“这点事儿算什么!他们要是来‘文’的,讲理咱就和他们讲理!要是来‘武’的,打架咱也是把好手,老子玩儿刀的时候,他们还穿开裆裤满地乱跑哩!你还别说,我还真希望他们能来‘武’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能动刀解决的问题就别动嘴!”郝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天你不是还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刀,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的’吗?”韩医生闻言而脸红,脸红而老羞,老羞而成怒,成怒而手重,郝白吃痛而告饶,韩医生报复而后快。 正说话间,医院走廊里一阵哄乱,好像又有谁受伤急诊,郝白有意逗弄韩医生,大喊:“坏啦!黑胖子带着家属又来闹事啦!”韩医生闻言色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房门,夺路而逃。 一会儿,房门又被推开,学校老师白静雯和苏岚进来,郝白心怀“夜探女厕”之羞惧,生恐东窗事发,不敢直视二人,赶紧客气两句:“哎呀,忙乎乎的就别再来看我啦。”后面紧跟着老唐冲进来,架着一个人,头裹绷带,不辨面目,缠得仿佛木乃伊,白静雯、苏岚赶紧收拾好隔壁病床,退到房外等候,老唐扶着“木乃伊”躺下,“木乃伊”疼得“哎呦”哼哼两声——不是校长大人,更复何人? 曾被郝白满身鲜血吓晕的那个实习小护士跟着进来:“现在病床紧张,没有单间啦,只能安排在这里了。”几天不见,小护士胆子明显变大,还近距离查看了校长的伤情,嘱咐卧床静养、勿急勿怒。 老唐恨恨地骂道:“他娘的,本来以为写举报信的是王志超小王八蛋,现在看也很有可能是王主任这个老王八蛋。”刘炳牛明显被勾起了急与怒的双重情绪,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你特么还特么叫特么‘王主任’!这个王八蛋从今天起就再也不是‘王主任’了,马上就免了他,发配到后勤喂猪!” 老唐挠了挠头,问道:“哥,关键咱学校后勤也没猪啊。”刘炳牛明显更急更怒了:“你特么猪脑子吗?没有猪不会去买猪吗?买!现在就去买!今天买不着,明天你就进去当猪,让‘王八蛋’来喂你!” 此时与刘炳牛同处一间病房,郝白倍感尴尬,只好刷手机稍加掩饰,见有一条志超发来的语音,随手一点,传来志超幸灾乐祸的巨大笑声。 “听说没有?号外!号外!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刘炳牛那老王八蛋,今天又被暴打一顿,据说是‘狗头流血、狗牙满地’,哈哈哈哈,要问哥们儿我为什么这么开心?因为不得人心,所以大快人心!” 郝白的语音关之不及,音量还是在遇见西餐厅听张二胖那条语音时专门放到最大的,志超笑声爽朗,回荡在病房之中,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刘炳牛几乎气绝,老唐脸上的横断山脉纹路更深了,咬牙切齿:“这个小王八蛋,我特么现在就去铁匠铺买把杀猪刀,废了他!”刘炳牛怒极而静,轻蔑地说道:“就你这样的,弄上一个连的兵力,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弄不好得被反杀。杀猪刀先别买了,先去买猪。小王八蛋撵走就算了,老王八蛋关系硬,又是本村老户,撵不走更好,有他好日子过。对了,让你问的事问了吗?” 老唐赶紧掏出手机出去,回来时一脸惋惜:“哥,我咨询了派出所的哥们儿,你这个伤口的长度,还够不上轻度伤害的标准,老王八蛋最多是个拘留,判不了刑。要不然,我去铁匠铺买把杀猪刀,咱再补一刀,让伤口再长一点儿?”刘炳牛气得伤口不用刀就能直接崩开崩长,破口大骂:“你个大傻x!你特么是想杀猪还是想杀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好,你现在就去给老子买杀猪刀,买回来老子先捅了你!”老唐见表哥气急败坏,不敢多待,赶紧借口买猪溜走了。 屋里瞬间安静。郝白待着不自在,借口上厕所,到走廊吸烟,见白静雯、苏岚都在,便问原由。白静雯不仅讲课激情四射、满身肉颤遮不住丰满,讲故事也是主干鲜明、细节丰满: 今天早上,刘炳牛如常用自己每天把玩的紫砂杯泡好茶,牛饮两杯,然后叫王主任到办公室,问道:“老王啊,晚上的全体会,安排的怎么样啦?通报王志超的通报写好了没?表态发言的老师选好了吗?郝白的检查你把关了没有啊?讲话稿给我准备了几页啊?” 王主任听闻,昨天志超打了校长之后,校长是说要今晚再次召开全体会,但昨天一天校长也没再提,王主任以为校长就是嘴上这么一说就过了,也没当事,不仅没安排,而且还晚上自己还安排了个饭局,准备去赴宴,一听校长问起,赶紧进言:“报告校长,咱们三天里连开两次全体会,是不是安排的有点太频繁了?”言下之意是这会别开了,或者推迟几天再开。刘炳牛不悦:“老王啊,你了解我的作风,我这个人一向注重实干,没事不喜欢开会,但现在形势所迫,不开不行啊。学生打老师是什么?是奇闻!老师打校长是什么?是千古奇闻!可以负责任地讲,我们学校的师风、校风、学风,已经到了不整顿不行的时候了,这个会必须开!而且我建议在会标里,专门加进去‘警示教育’这四个字,要有力度,要有震慑,这样才有效果!” 王主任见校长意决,委婉地说:“校长,这个会既然这么重要,那咱们可得高度重视、充分准备,一两天时间有点紧,延后几天怎么样?”刘炳牛一心要趁热打铁,在志超走门子托关系保工作之前,迅速开会宣布其“罪行”,坐实罪名,掌握主动,于是再次提出明确要求:“不管准备的怎么样,这个会今晚必须开。”王主任无奈,从实招来:“报告校长,我今晚有个很重要的饭局……”一听到“饭局”,刘炳牛立时勾起前事,心中烧起怒火:“老王啊老王,你这饭局是不是有点多啊?那天晚上咱们全体会一散,全校上下都笼罩在内鬼告刁状的沉重氛围中,你身为办公室主任,这么重要的岗位,不去反思反省、调查内鬼,反而大晚上带着一大帮老师去乡里大吃大喝,而且去的还不是一般地方,逐鹿大酒店888房间,那是咱楚鹿乡最豪华的酒店、最排场的房间了?听说咱们王主任还带头劝酒,喝多了还张罗去ktv唱歌,还点了好几个陪唱!知道的,是垴头村小学个别不着调的老师们聚餐;不知道的,还以为垴头村小学出了什么可喜可贺的事哩,成什么样子!” 王主任心里大骂这是哪个孙子告的状,吃了老子喝了老子唱了老子搂了妹子,高兴够了反手在背后捅刀,真是一个难得的王八蛋。忽然想起当晚老唐不安排饭让大家饿着肚子回家,也许就是校长的直接授意,心里越想越气。原本在垴头村小学,老校长放手不管、无为而治,王主任大权在握、如鱼得水,后来刘炳牛调任过来,管人管钱管物管事的都安插了自家亲信,王主任被彻底架空,完全成了办公室的一个电话接线员、文件整理员、资料保管员,本就心有不满、邪火暗生,那天大会看着有人写信举报刘炳牛,本就暗爽不已,带大家去聚餐玩乐一方面确实是学校不管饭,另一方面也是潜意识里认为此事值得一贺,现在刘炳牛劈头盖脸地骂过来,王主任也是血性男儿,想到晚上组织的重要饭局没准要泡汤,当即顶了几句。 刘炳牛被匿名举报在先、老师暴揍在后,本就无处泄火,现在办公室主任又不服指挥、公开顶撞,气头上又骂了几句,王主任在垴头村小学苦心经营十几年,从没受过这等气,一时激愤,拍案而起。 刘炳牛指着王主任鼻子:“你也要造反?王志超就是前车之鉴!”王主任受了指鼻大骂之辱,大喊:“有种你也拿水泼我!”刘炳牛不受激将,左右一找,看见桌上紫砂杯,端起来泼向王主任,王主任避之不及,被热茶烫的杀猪般嗷嗷直叫,怒火中烧,不顾身上挂着茶叶,劈手夺过茶杯,打在刘炳牛脑袋上,刘炳牛避之不及,被茶杯砸的杀猪般嗷嗷直叫,捂头倒地,王主任上去连踹几脚,正中刘炳牛嘴巴,本来剩下的几个牙齿就零散独立,这次被一锅端掉。王主任发泄完怒火甩门而去,正好老唐来给刘炳牛汇报工作,还开玩笑:“哥,你看见没?哈哈哈,王主任满身挂着茶叶……”一看刘炳牛满头满脸地血地爬起来,吓呆愣住。刘炳牛逮住老唐当出气筒,一个大嘴巴抽上来,口齿不清地大骂:“跟你说过一万遍了,在学校要叫我‘校长’,校长!校长!校长!记住了吗?别他娘一直喊‘哥、哥、哥’!还有,你他娘的真是电影里的警察啊,每次老子挨打的时候你不在,挨完了你才来,老子要你何用!”然后就赶紧来卫生院处理伤口。 故事讲完,郝白惊叹白静雯不在现场、没有亲见,还能把故事讲得如此圆润,对话和行事都是校长和王主任的风格,这么高度还原的技术能力,不去当太史公写一段“垴头小学通史”,真是浪掷良史之才。 有时候生活就是如此玄妙——几天前郝白还处心积虑地写信举报校长,现在却与校长分别流血受伤,同住一间病房。 校长夫人闻讯赶来,哭的像个泪人,校长受不了:“看你哭的像个娘们儿!好像我嗝屁了一样。”校长夫人边抹泪边说:“老娘本来就是个娘们儿!俺男人被打成这样,伤在你身,疼在俺心!”校长脸上感动、心中感慨:“纵有姘头三千、相好无数,关键时候谁都靠不住,还得靠家里黄脸婆。” 校长夫人是一位典型的农村主妇,具有几千年来吾国农村主妇所具有的一切美好品德与生活能力,不仅把刘炳牛照顾地好像高位截瘫患者一样一动也不用动,而且对同屋的郝白也照顾有加,尤其是得知郝白就是垴头村小学老师之后,更是闪烁出了慈母般的关爱,特别是每次小尹来,校长夫人都拉着小姑娘手聊半天,以看儿媳妇的眼神看小尹。 刘炳牛几天来左右无事,先是有事没事就给郝白上思想课,叮嘱郝白要扎根农村、锤炼业务,哺育好祖国的花朵,后来有意无意地给郝白讲自己的奋斗成长史,如何从一个乡村民办教师一步一步将各种对手挑落马下厮杀到小学校长的位置,再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郝白讲全乡全县教育系统乃至官场系统的如烟往事,将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人和事进行了又一次加工,郝白倒是大开眼界,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晚,刘炳牛讲完“财政局副局长携女下属小树林激情车震被原配设伏抓获”的故事,在校长夫人笑说校长“老不正经”的嗔怪声中,校长忽然问郝白:“小郝啊,你说我这个校长当的,是不是挺失败啊?” 第14章 电话 面子,是深植于我们骨髓血脉文化基因中的一种最显着的国民心理。这种心理,经历了数千年文明炉火的淬炼,转入崇尚物欲、肉欲、金钱欲、统治欲的现代社会,更到了炉火纯青的至臻化境。而面子文化的重点,不是要让自己满足,关键是要让别人看见。 刘炳牛住了几天医院,心理也在发生微妙变化:一开始,刘炳牛希望没人来探视,担心亲朋好友来了,看到自己这副堪比木乃伊的形象,实在太影响曾经光辉伟岸的形象,难免彼此尴尬;后来,刘炳牛发现好几天了也没几个人来看老子,身为堂堂一校之长,作为全乡乃至全县教育系统的老前辈老黄牛,混了大半辈子,如今受伤住院都没人探望,特别是还有作为同事、同病、同房的郝白在旁边冷眼旁观,没准正暗暗耻笑。想到这里,刘炳牛更觉尴尬。 这天上午,手机骤响。刘炳牛心说苦心人、天不负,总算有人打来慰问电话,正想着如果人家执意要来探望,到底自己是“欲却还迎”还是“欲迎还却”,随手接起来。刘炳牛平时耳朵不大好使,总是习惯性开免提。刘炳牛这时眼睛缠着纱布,视物不便,更没心情不看谁打来电话。只听电话里,传来一个江湖大哥般的豪客声音: “刘炳牛,你想找什么样的小姐?”刘炳牛一脸懵逼:“你说啥?”江湖大哥又问:“你不是想包小姐吗?”刘炳牛一头雾水:“小姐?什么‘小姐’?”江湖大哥觉得这里边可能是有地域差异,赶紧作名词解释:“小姐嘛,就是花钱让你爽的那种。”说完又赶紧补充说明:“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我告诉你,找小姐找哥哥我就对啦!咱家什么样的都有,制服诱惑、学生妹子、萝莉御姐,技术一流,包你满意,几个由你!快餐包夜都好商量,包年包月还能优惠打折!” 刘炳牛看着夫人狐疑的表情,先怒骂再怒挂:“说的个逑!你他娘打错了?老子不认识你,看清楚号码再打!” 紧接着电话又响起,刘炳牛一看是陌生号码,这几天本就憋着火无处撒,接起来先骂:“你他娘的换号我也知道还是你,王八就是王八、土鳖就是土鳖,你换个壳也成不了巴西龟。”骂完怒挂,紧接着电话又响起,刘炳牛一看心说你还来劲儿了,老子反正左右无事,陪你玩到底,接起来又骂:“你他娘还是个硬茬儿啊!”忽然又想起来表弟老唐的屠夫表情:“信不信我找人拿着杀猪刀砍死你!” 听筒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男低音:“不是老刘吗?不好意思,打错了。”旁边有人还附和:“这人满嘴脏话,估计是个神经病,肯定不是老刘。”刘炳牛听着那个沙哑男低音,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后面附和的声音,更是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时电话又响起,刘炳牛暗呼不妙,想起曾经在哪听过刚才的男低音,赶紧接起来道歉,不料那头又传来刚才江湖大哥的声音:“号码没错啊,是刘炳牛?”刘炳牛又有点懵:“您好,是我。您是哪位?”江湖大哥直奔主题:“你别管我是谁,你包小姐找我就行,要不你先验验货……”话没说完,校长骂也顾不上骂了,赶紧挂断,把这厮拉入黑名单,省得再纠缠不清,还是赶紧先回电话要紧。 正要拨号,夫人一把拦住:“老刘,俺听着不对劲儿啊,人家指名道姓地叫你,应该是熟人啊?这‘包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啊?”刘炳牛一看马上就要纠缠不清,赶紧先撇清:“那个二百五我哪认识啊,先让我回个领导的电话!这个这个‘包小姐’嘛,就是有个小姐,她姓包。”夫人由狐疑升级怀疑:“老刘,你是不是又干了啥对不起俺的事了?” 刘炳牛心说对不起你的是事确实有,但这件事确实是误会一场,不过这层意思不能说出口,正在踌躇,夫人大怒,揪住刘炳牛的耳朵:“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昨天还说你‘老不正经’,你还真是‘老不正经’啊,你在家不是‘老不中用’吗,怎么在外边就焕发青春了?老刘,我看你以后别叫‘老刘’了,就叫‘老流氓’!” 郝白在隔壁病床听着万分尴尬,只好五体投地、四肢舒展、脑袋深埋地趴着装睡,校长知其装睡而任其装睡,深耻自己又一次在郝白面前出尽洋相,郝白心知这是在汽车站厕所的挥毫留言发挥了奇效,一时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悔,恶作剧以点到为止为宜,下次再去车站还是擦掉为好。忽然又想到当时随意涂抹,把各种小卡片都改成了校长名字和号码,既然校长大名写在了“包小姐”之下,那么校长自然就是卖方,也就是说谁有需求应求助于校长,而这位江湖大哥自己作为卖方,竟然还打电话把刘炳牛作为买方,简直是胡乱颠倒。 郝白还没想明白,刘炳牛夫人正施展家法,忽然电话又响,刘炳牛接电话接怕了,又急需自证清白于夫人之前,对夫人说道:“你不是不信我吗?这次你接!”刘炳牛夫人英气勃发:“接就接!”接通“喂”了一声,对方直接挂断。夫人再无怀疑:“你看看,老刘,你看看,一听我说话,那边电话都不敢接了。”刘炳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只好任由夫人数落。 夫人好像真以为郝白睡熟,毫不避讳地将刘炳牛三十年来勾搭女领导、女同事、女下属的风流韵事、云雨往事、床笫乐事一一白描出来,展示了自己一个普通农村主妇的史官特长,以及多年来的忍辱负重,一时涕泪俱下,如泣如诉。 这时郝白手机响起,郝白戏份做足,等铃声响过三旬,才慢慢作无奈被吵醒状,睡眼惺忪地悠悠醒转,抄起手机一看,是志超电话,不敢立接,径直挂断,嘟囔着“这是哪个楼盘又销库存啊?还是哪个商场又卖商铺啊?” 郝白借口如厕,到走廊里回拨过去,志超笑声爽健:“小白,你正和那个乡政府的小姑娘深入了解、全面接触呢?我的电话也敢挂!”郝白压低声音:“你是不知道,咱们校长大人和我一个病房,他老婆正在控诉校长生活作风问题。”志超笑声更爽健了:“这不是活该嘛!现世报啊,哈哈哈哈!对啦,你可不能白听啊,你得找个纸笔都记下来,回头写一本《刘校长之千古风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啦,‘藏之名山,传诸后世’,过个五百一千年的后人一看,嚯,这位刘校长真可谓是‘师中败类、人中禽兽’啊。” 开过玩笑,志超认真起来:“小白,我老爸这次没办法,先结结实实教训了我一顿,然后舍下老脸,花了大价钱,托了硬关系,把我调到县城试验小学了,今天回垴头村收拾东西,见你没在,给你打个电话,改天咱们再聚。”郝白一番祝贺。志超笑声无比爽健了:“他娘的,早知道打校长一顿就能调到县城,老子早就打了,何必等到今天!” 郝白回到病房,夫人正一勺一勺给校长喂药,还拿纸巾轻轻擦拭刘炳牛的嘴角,刘炳牛喝着最苦的药,却流露出最甜的表情,隔着纱布都透着心满意足。郝白心说还是老一辈同志的演技更胜一筹,正想没话找话说两句什么话,门一开,老唐跑进来,一副急着想汇报什么急事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哥,你看看,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刘炳牛白了他一眼:“老子都他娘成这样了,你觉得我还经得起坏消息的摧残吗?”老唐以为自己会意,便说道:“那我就先说好消息——县教育局领导听说你负了伤,准备来看你。”刘炳牛“蹭”地一下坐起来:“那他娘还等个逑,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接驾!” 老唐甩出包袱:“还有一个坏消息——教育局领导又说不来了,说是刚才马局长亲自给你打电话,不料直接被你骂了一顿,局办主任直接回复了两个字‘已怒’。”刘炳牛脑袋嗡了一声,眼前一黑,血压陡升,心说“完了完了”,一口痰涌到嘴边,刚才喝的药全吐上来:“我说刚才打电话听得耳熟哩,嗓子沙哑的像屁崩过似的,不是马局长是谁!” 刘炳牛赶紧补救,让夫人翻出通讯记录,老唐一看傻了眼:“哥,刚才你手机一共打进来三个电话,都是陌生号码,不知道哪个是马局长的电话。”刘炳牛此时脑乱如麻,早已分不清来电先后顺序和数次,一咬牙:“快,挨个打!”郝白倒是大概记得,但不敢提示。 老唐为助校长神速道歉、求取局长原谅,看一共三个陌生来电,从后往前,倒序递推:回拨过去最后一个号码,接通却无人应声,老唐“喂”了一声,对方直接挂断。再回拨第一个号码,接通,传来江湖大哥的声音:“刘炳牛,刘老哥!我就知道你得打回来,我给你说可着文宁县打听打听,咱家这妹子绝对最正宗,先来一个试试?”老唐不知其中原委,心说我哥生活真是丰富多彩,不仅杀熟吃遍窝边草,还爱好寻欢作乐,赶紧一边暗暗记住号码,一边赶紧挂断。再回拨第三个号码,接通,刘炳牛一把抢过来:“喂,哎哎,你好你好,是马局长?我是炳牛啊。” 此时,马局长灰头土脸坐在办公室里,桌上躺着半截钢笔,右手里敲得钢笔帽“叮当”直响,脚下的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踩得“咣当”直响。刚才,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王茂田来汇报工作,正事说完,最后捎带说了一句楚鹿乡垴头村小学校长刘炳牛受伤住院,建议局长打个电话慰问一下。马局长履新不久,村级小学校长还不认识几个,不想降尊纡贵打这个电话,有点踌躇,王茂田洞见局长心思,从旁进言:“局长,这老刘是咱们县教育系统的老资历、‘老黄牛’了。你不认识他,但他认得你,正是因为他认为你不认得他,所以打一个电话慰问一下,才更让老刘感激涕零,感到‘皇恩浩荡’。”局长一听有理,初来乍到,尤需仁德示众、笼络人心,问来号码打过去,不料一上来就被老刘“老黄牛”没头没脸地狂骂一通,马局长心说难道是号码有误? 核对一遍,并无差错,又打过去,又被大骂,马局长一张肥脸涨成猪肝,王茂田赶紧圆场:“这人满嘴脏话,估计是个神经病,肯定不是老刘。”马局长重重“哼”了一声,王茂田一看好事办坏,局长正在气头上,此时若走,这笔账弄不好就得记到自己头上,赶紧没话找话,想把局长注意力转移到事务性工作上来化解眼前尴尬,想了想说道:“下周省教育厅来咱们县检查农村基本教育工作,观摩点和方案还得您审定一下。”边汇报边给老唐发了一条短信:“刚才在我力谏之下,马局拟赴楚鹿乡慰问老刘,但老刘在电话里骂马局,马局大怒,罢。”马局长边听边气得敲着钢笔帽,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心说:“我堂堂局长,书记县长都不敢这么骂我,你一个山村小学校长,竟敢倚老卖老,口不择言,看我治不了你。” 桌上电话响起,抬眼一扫,是刘炳牛的电话,又重重“哼”了一声表示不接,王茂田赶紧接起,听了老刘自报家门,赶紧暗示:“刘校长啊,刚才手机是不是没在你手里啊?”刘炳牛一愣:“没有啊,手机一直在我手里啊。”王茂田继续暗示:“一直在吗?”校长又一愣:“一直在啊。”王茂田进一步暗示:“确定一直在吗?”校长还是一愣:“确定一直在啊。”王茂田急得直接明示:“那刚才怎么有人骂局长?”校长终于心领神会,看着老唐:“啊,我想起来了,刚才我去做ct检查了,表弟拿着我手机,他脑子不太好使——那个,间歇性精神病。”老唐常年为表哥背锅,不仅见怪不怪,而且甘之如饴——每次背锅之后,都有现实的好处到手。 刘炳牛没见到正主儿,赶紧问道:“马局长在吗?”马局长下了台阶,随手接过来电话:“我是马万里,刘校长伤势怎么样?”刘炳牛一听沙哑的男低音,猛想到自己也应该换一种声音,才能不被局长听出来是刚才的声音,也压低嗓子:“马局长您好,我是炳牛。您日理万机,还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慰问我这个老家伙,我,我……”说着就动情哽咽,马上要感激涕零。 马局长是官场名将,套路丰富:“刘校长你安心养伤就行,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校长一听,话风里隐隐有夺职架空之意,一时冷汗涔涔,看看老唐,心生一计,抬手“啪”地给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放开嗓子恢复本来声音:“表哥我再也不敢了!”然后再压低声音说道:“傻老弟,让你再惹马局长生气,看你还敢不敢了!”说着又“啪啪”自扇耳光,作殴打表弟之状。 郝白、老唐、校长夫人都看得呆了。惊叹刘炳牛一人分饰二角,自由转换,无缝衔接,简直神乎其技。马局长一听电话那头惨剧发生,也只得说:“算啦算啦,刘校长,和一个精神病计较什么!”刘炳牛脸颊高肿,口齿更加不清,还得压低声音故作从容地答复:“不行,必须坚决维护局长权威!我表弟虽然是神经病,但冒犯了局长权威,就算是局长大人大量能忍,那我也不能忍。”马局长说道:“你还能打人呢,看来伤的也不重,我就不去看你了。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听了这话,刘炳牛终于安心,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旁边床的郝白却在想:“老子的那封举报信,也不知道马局长看到了没有?” 第15章 检查 中庸之道,是我们传统文化的最高价值原则。中庸的本质即“度”,很多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和炒菜一样,盐放少了无味,盐放多了则太咸,盐放的不多不少是谓“中庸”。但“度”不好把握,因为每个人口味轻重不同,有的人自以为自己的“度”掌握的很好,但其他大多数可能以为还是“太过”或“不及”,但他们出于恭维或者不齿,往往不会直接提出异议,反而会违心地说“好吃好吃,味道正好”“增之一分则太咸,减之一分则太淡”“再加淀粉则太白,再放豆瓣则太赤”。掌握了中庸之道,不仅能当好一个厨子,更能成为一定范围里的主宰。故而,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多年来,刘炳牛就自认为深谙中庸之道。在学校,刘炳牛施展制衡术,学习古代政治文明最精髓的帝王驭人技能,让两个副校长形成稳定的竞争而不和的关系,自己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利;在家里,刘炳牛运用平衡术,取法古代巨商大贾最喜欢的异地建家本领,让“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男人梦想照进现实,而且妻不知、妾不争,境界难追。刘炳牛深具古代政商两极之终极智慧,以为将致垴头村小学于长治久安,没想到近期破事频仍,家业俱乱、内外齐崩,每日卧床静养,除了给郝白传道授业解惑、分享古今八卦,主要是三省吾身、断除六根,待满血复活、重整山河。 刘炳牛见郝白虽然缠绵病榻,仍然笔耕不辍,埋头用功,大感好奇,问道:“小郝啊,你每天在那儿写啥?”郝白嘴上说:“按您的指示要求,写检查啊!”心说:“这不是你个老匹夫让我写的吗?”刘炳牛没想到郝白身在病中,仍心系工作,不禁大为感动,给郝白亮了底:“小郝啊,其实你第一稿写的就挺好,我当时虽然在气头上,顾不上细看,但匆匆晃了一眼,不论是措辞,还是结构,还是态度,都还是可以的。”郝白一听,暗呼不妙,知道刘炳牛惯用欲抑先扬的手段,不知道刘炳牛下一招要从何处打来。 刘炳牛往床边凑了凑,探着身子,向郝白讲解:“这样,小郝,你那个检查随便写一写就行,反正到时候是咱们学校内部会议,写的好不好,能不能过关,说白了我说了就算。”郝白听出这是“欲擒故纵”的招数,但斗室之内、卧榻之侧,也只能入其彀中、容他人酣睡。刘炳牛一副高瞻远瞩的表情,说道:“你先把你的检查放一放,先替我写个检查!” 此话一出,郝白一懵。原来,刘炳牛认为一个电话道歉不足以表示诚意,必须有一份书面检查,方可取信局长、求取原谅。校长想了想,说道:“这样啊,我先开个头。我念,你记。”刘炳牛挣扎下床,开始在病房里背手踱步。郝白看着刘炳牛的背影,觉得他一会儿像要写《出师表》的诸葛亮,一会儿像沉思苦吟的李贺,一会儿像口授诏书的清朝皇帝,身份跳跃,光影交织,一片错乱景象。刘炳牛蹙额思索,念道:“记啊——尊敬的马局长,冒号。”刘炳牛依然保持了念稿的一贯风格,念出标点以增强感情。踱了几步,继续念道:“我是楚鹿乡垴头村中心小学校长刘炳牛。再次为我表弟愚蠢而粗鲁的荒唐举动,致以深深地歉意!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来电慰问,这是何等的体恤!而我病中不察,考虑不周把电话给了神经病表弟导致发生误会,这是何等的无礼!虽然这是我表弟的个人行为,虽然他脑子有问题,但这都不是借口,都不是理由。千错万错,责任在我,我请求组织对我进行严肃处理!”刘炳牛熟读历史,深谙以退为进的至理,自古打了败仗回来深自悔罪、伏哭帐下强烈要求组织处死自己以谢三军的,最后全被要求下不为例、戴罪立功的,没有一个被明正典刑、正法示众的,而打了败仗仍然硬挺死犟、胡乱攀咬、推说天气不利的、借口友军失期的,没有一个不被明正典刑、正法示众的。 念完这一段,刘炳牛洋洋得意地看着郝白,用表情炫耀着自己的文字功夫,好像在说“看我这水平怎么样”。郝白一番违心狂赞,最后说的刘炳牛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不得不开始谦虚:“哪里哪里!好多年不拿笔,老不中用啦。我这是抛砖引玉,现在我的砖抛完了,接下来看你的玉了。”郝白一听“老不中用”四字,想起校长夫人调侃校长“老不中用”,这两件事,一个是真不中用,一个是不一定不中用,内心又发出一番真心狂笑。 郝白使尽浑身解数写完检查的初稿,交刘炳牛审阅。此时的刘炳牛,趴在床头,垫着枕头,咬着笔头,字斟句酌认真修改的样子,从表情到状态,像极了几天前的郝白。而此时的郝白,手里捏着自己的检查,不知道是该继续改,还是不用再改。 刘炳牛的检查还没递上去,局里的通知先发下来。老唐匆匆赶到病房转达县教育局的最新通知,刘炳牛一见表弟破门而入,生怕这厮又来一个“哥,现在又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老唐这次没绕弯子,简明扼要,叫道:“哥呀,大事!”刘炳牛以为是局里的免职通知到了,再看老唐,怎么看他怎么就像是明朝大臣看到朱元璋派来抄家宣旨的内官,吓得眼看就要委顿在地。 “哥呀,局里刚来了通知,就这周五,联合国啥个组织要来咱们县检查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咱们学校是试点,要求精心准备,不能出任何差池!” 老唐慌忙汇报,刘炳牛真想飞起一脚把表弟直接踹回垴头村小学,大骂:“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吓死老子了!这种工作上的破事儿,打电话说不行吗!”老唐也是一脸委屈,心说联合国都来了,还不是大事吗?赶紧给表哥解释:“这是人家局办公室通知特意强调的,必须第一时间当面给学校主要领导汇报清楚,必须开全校大会精心安排部署。说是这次检查非同一般,都不是国家级的检查了,而是联合国级、世界级的,省里、市里、县里都高度重视,‘谁要砸了锅,就让谁背锅’!” 听到最后这句话,刘炳牛心里一凛,心说这绝对是传达局长的原话,心知这很可能是局长有意为之,想看到垴头小学犯点什么错,借机革除校长之职。想到这里,不敢怠慢,忽然激发了多年没有焕发过的战斗意志,一把就拔掉了输液的针头,吩咐老唐:“走!回学校,开大会!”校长夫人还要再劝,刘炳牛一副我意已决的表情:“你个妇道人家叽叽歪歪懂个逑毛!这是老子的关键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刘炳牛摘了纱布,换了网兜,从视觉上看起来更添喜感。郝白想笑不敢,想留也不敢,校长都带伤回去作战了,自己小兵一个,也不便久留,只得一同返校。 大会说开就开。刘炳牛具有政治家的阳谋与阴谋,把上次自己要开的大会和这次县局要求开的大会合二为一,会标定名为“文宁县楚鹿乡垴头村中心小学校风学风作风整顿暨迎接联合国检查专题安排部署大会”,之所以把全称写全,就是为了增加仪式感和庄严感,通过会标,就能让全校教职工见之肃然,兼具对下“杀鸡儆猴”和对上“留痕免责”两种功效。老唐赞道:“一石二鸟啊。”刘炳牛鄙视:“要不老说你格局不高哩!这叫‘一箭双雕’!废话少说,赶紧去做会标。”老唐挠着头在思考“这两个词到底有他娘的有什么差别”中慌不迭去抓落实了。 临开会前,刘炳牛嘱咐老唐,一会儿会议期间要随时在全县教育系统的工作大群里发小视频。然后,又认为自己的形象还不够惨,让老唐去后厨杀了只鸡,撒了点血洇在纱布上,以博得群里各位领导和同仁之同情。 夜幕四合,星月无光。会议室里人员齐整,大家听说校长壮烈负伤,头戴网兜,奇景难见,全都抱着各种心态而来,罕见地无一缺席,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一会儿,刘炳牛登场亮相,严肃的面容,喜剧的包扎,狗血的鸡血,糅杂在一起产生了奇幻的化学效果,一时之间,满场耸动,大家彼此看着彼此,看得出彼此都想发笑,但有志超前车之鉴在前,彼此都不敢笑。 刘炳牛清了清嗓子,双手一压,开始训话:“同志们,现在开会。这是我们半个月里召开的第二次全校教职工全体大会,在全国全省全市全县全乡全系统大力精文减会、力戒形式主义的今天,我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我们想这样做,而是不论从主观还是从客观看,不这样做都不行!因为,我们学校的校风、学风、作风,已经到了不转不行、转的慢了也不行的生死存亡危急关头!因此,校党支部研究决定,召开这次‘文宁县楚鹿乡垴头村中心小学校风学风作风整顿暨迎接联合国检查专题安排部署大会’。”刘炳牛为示严肃,专门一字一字地念出会名,大家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会标,忽然会场开始骚动,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初也都是想笑而不敢笑,但有了刚才的情绪积攒,再加上众人互相对视中都发现对方已经要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都再也忍不住,顿时爆发出了哄笑声。本来还有个别同志忌惮上次志超的教训,不敢笑出声,但看着旁边的人笑的欢,已经达到了法不责众的程度,自己也就笑的更欢了。 会场大乱。 预期的庄严氛围没有形成,反而形成了搅局的笑点,刘炳牛既大怒,又大惊,更大懵,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索性也顾不得会场威仪,起身跑到台下往上细看。一看不要紧,校长瞬间血压飙升、头晕目眩——标语的“垴头村”打错了字,打成了“奶头村”。 刘炳牛像犯了偏头痛的曹孟德一样,恨不能立时就喝令左右,将老唐押出辕门枭首示众。看着台下哈哈大笑的各位教职工,刘炳牛气得手抖,指着会标大骂:“老唐,你给我滚过来,这他娘到底怎么回事?”老唐正在会议室角落打电话,赶紧颠颠跑过来,又是一脸好几个事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的表情,附耳校长:“哥,不对不对,校长,现在有两个事,一个好事,一个坏事。”刘炳牛恨不能众目之下就杖毙了他:“有屁快放!”老唐更怕刘炳牛再当众辱骂,赶紧汇报:“好消息是我刚刚痛骂了乡里的文印店,他们工作失误因错字,造成严重恶劣影响,老板说了,啥也不说了,咱们这一年的费用都免了。”刘炳牛盛怒之下,也理性地认为这事确实不错,又可以省钱自肥了。不过等一下,“造成恶劣影响”是从何说起?老唐继续汇报:“坏消息是,按照你的指示,为了体现咱们学校的效率,刚才已经把大会照片发到了全县教育工作大群里,现在时间已过,说啥也无法撤回了,估计已经造成了‘严重恶劣影响’。”刘炳牛闻言血压再度飙升了一大截,眼看就要被气得闭气昏厥,但关键时刻还不能一昏了事,还得亡羊补牢擦屁股,压低声音破口大骂道:“废物!你这个大废物!赶紧滚过去多录一些会议的视频,发到群里顶一下之前的消息。” 人的心态有时就是这样矛盾而吊诡。平时往大群里发点什么,刘炳牛生怕别人看不见;现在刘炳牛生怕被人看见,形成巨大笑柄。但墨菲定律告诉世人:如果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刘炳牛只恨这个会议程太少,内容单薄,不足以发出太多小视频发到大群里刷屏,忽然灵机一动,即兴点名让每个教职工都上台表态发言,随手录下视频发到大群,众人猝不及防,都以为这又是校长大人的政治家手段,殊不知这只是刘炳牛为凑数多发群消息覆盖先前照片的临场发挥。 刘炳牛专门把郝白留到最后,准备作为一道大餐压轴呈现。郝白手持检查,登台念稿,嘴里检讨着自己,心里痛骂着校长,最后念道:“尊敬的刘校长、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再次为我个人低下而幼稚的教学水平,致以深深地歉意!领导把语数英三门课的重担交给我,这是何等的信任!而我没有把课上好导致四乡联考倒数第一,这是何等的无能!虽然这是我的个人行为,虽然有客观原因,但这都不是借口,都不是理由。千错万错,责任在我,我请求学校对我进行严肃处理!” 刘炳牛听出郝白的现学现卖,好像私塾老学究教的八股文套路,被学童当做范文摹写出来,顿时觉得这小子甚慰我心,孺子可教。整顿罢校风学风作风,刘炳牛开始安排部署迎检的工作,上次教育部来督导义务教育,刘炳牛开大会安排的时候说“这是我校百年不遇的难得发展机遇”,搞的上级检查和特大洪灾来袭一样。这回遇上联合国,刘炳牛提出“这是我校千载难逢的重大历史发展机遇”,委婉地传达了局长“谁要砸了锅,就让谁背锅”的重要指示精神,就像主汛期防洪水一样,从今天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全体人员不放假、不准假、不回家,直到圆满完成迎检任务。 刘炳牛和华夏大地很多的行政长官一样,每遇大事急事难事,则用不容置疑的行政命令横扫着看似不容置疑的制度法律,一句话就能让休息权休息。大家脸上都是斗志昂扬的饱满精神,心里都在用最接地气的语言,问候着校长本人、满门女性亲眷和其祖宗十八代。 刘炳牛正讲得口沫横飞,忽然手机震动,来了一条信息。刘炳牛边讲边看,是老唐转来的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王茂田的短信: 局长又怒啦,让你作检查。 第16章 当道 我们国家两千年来秦政当道,在流官制度的官场总制度主导下,历史早已形成共识:“上意”重于泰山,必须铆劲做功;“民意”轻如鸿毛,还需偶尔作秀。因之,基层行政单位的很多工作,出发点都是为上级的“看”而“干”,秦汉是这样,魏晋南北朝是这样,唐宋元明清是这样。古往今来如此,沧海桑田不改。 筹备迎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检查,是为了干给上级看;写一份博得领导原谅与同情的检查,也是为了干给上级看。刘炳牛接到短信,瞬间懵圈,不知错在何处,也没心思继续讲话,匆匆结尾宣布散会,赶紧联系王茂田,王茂田恨铁不成钢:“老刘啊老刘,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刘炳牛一听心凉,赶忙追问原由。 “你刚才开的这个大会,本来开的挺好。”王茂田话锋一转:“但是啊,弄巧成拙,弄巧成拙。”王茂田连说两遍弄巧成拙,刘炳牛心里连续“咯噔”,看来“奶头”的这个错别字要印发成文字狱了。只听王茂田继续说道:“你们那个作检查的小老师。”刘炳牛听出说的是郝白。“这个小老师,说什么‘领导把语数英三门课的重担教给我’,对,就是这句话,老唐的视频发到大群里,不知道谁给捅到市里去了,市局领导刚才给马局长打电话,说这‘简直是胡闹’,要求查清问题,核实情况,立即整改,还要求县局要向市局作出深刻书面检查。”刘炳牛一听,事情越弄越大,脑袋嗡嗡直响。 夜已深,刘炳牛把郝白叫到宿舍。两人从卫生院出来后,再次在同一间屋子,但前几日同一病房里的“同病相怜”,这会儿已经荡然无存。又是这间屋子,郝白进而感慨,下意识地向床边地上寻觅,却全无女鞋芳踪。刘炳牛见他低头不语,以为是自知理亏、不敢仰视,语重心长地教导起来:“小郝啊小郝,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郝白一听心惊,不知什么情况。“你刚才在大会上念的那个检查,本来写的挺好。”校长话锋一转:“但是啊,弄巧成拙,弄巧成拙。”郝白心里连续“咯噔”,不知道哪里又出了事儿。只听刘炳牛继续说道:“你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什么‘领导把语数英三门课的重担交给我’。对对对!就是这句话!老唐的视频发到全县教育系统大群里,不知道谁给捅到市里去了,市局领导刚才给县教育局马局长打电话,说这‘简直是胡闹’,要求查清问题,核实情况,立即整改,还要求县局要向市局作出深刻书面检查。”刘炳牛学完舌,继续说道:“至于咱们,你想想,县局都要作检查了,咱们还有跑吗?咱们的处分只会更重哇。” 刘炳牛之前自己主动写了一份检查,还没交上去,局长就让再写一份检查;郝白之前写了一份检查,但因为检查的内容出了问题,所以还得再写一个“关于《检查》的检查”。 两人这次又是同病相怜,检查还没递上去,上边的检查就要下来。刘炳牛丝毫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和老唐密议良久,从整治环境、打扫卫生、粉刷墙壁、礼仪讲解、学生布置等迎检各环节,对全校教职工进行了精确分工,确保落实到人、压死责任,到时候谁出问题谁吃不了兜着走,并且发出豪言,如果老子被上边撸了,一定会在被撸之前先把责任人撸了。 联合国调研非比寻常,省、市、县、乡多级联动,层层安排专人提前踩点、现场指导,数日之间,垴头村小学冠盖云集、公车满地,剧烈发生着沧桑巨变:村口路东边好些年拆不动的养猪场,一夜便即推平,每一头猪都不知去向;村口路西边好些年没人管的断壁残垣,一夜全部清理,每一块砖都凭空消失。整套行政机器在上级自然形成的压力之下以关键时候才能体现的反常效率高速运转,彰显着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越性。 周五,阴雨,氤氲。淅淅沥沥的春雨,打湿青山,唤醒新绿。又到了垴头村小学的一个关键时刻。刘炳牛对着镜子,认真地刮着胡子,一根也不放过。洗漱已毕,穿好西装皮鞋,刘炳牛又对着镜子,看了看决定脱下来,专门换上布衣布鞋。这次看着镜子里很接地气的农村小学校长形象,刘炳牛满意地微微颔首。 这次调研上头一共安排了四个调研点,垴头村小学是最后一站。县里思虑周详,部署周密,特意组织公安、交警、城管等部门,从县城到楚鹿乡再到垴头村,每隔1公里就安排一个便衣工作人员,随时报告车队位置,一边互通消息,一边疏导交通。在最后一站的垴头村小学门口,县交警大队副队长杜思图坐镇指挥,对讲机里不时传来最新动态:“车队离开第一个调研点……春风路和西环交叉口路边有四五个煎饼摊儿,严重影响市容,赶紧端掉……车队还有2分钟抵达第二个调研点……报告领导,城管执法大队利剑出鞘、重拳出击,煎饼摊已经全部端掉……把整条路的车先拦住,就说前边有事故正在处理,先让领导车队过去再说……” 杜队长身旁,刘炳牛、老唐静静听着对讲机传出乱乱的声音。身后的郝白,按照校长指示,手里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准备一会儿随即记录各级领导对垴头村小学建设发展作出的语重心长重要指示,将来要做成展示牌挂到墙上肆意展示。 老唐按捺不住,不时回身斜眼瞟着分列大门两侧、一身职业装打扮的白静雯和苏岚,刘炳牛实在看不下去:“老唐,今天这么重要的活动,能不能严肃一点儿?”老唐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哥,你还别说,这白静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今天穿上这白衬衣、小黑裙、黑丝袜,你看这大长腿,光溜溜、直挺挺,可真带劲儿。”刘炳牛嗤之以鼻,压低声音:“你这货不光格局不行,品位也不上不去。你看看另一边的苏岚,那种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成熟美,这才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呐。”刘炳牛正给老唐上课,忽然对讲机里传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八个字,杜队长赶紧按住对讲机,掐灭手里的烟头:“我擦,对不住刘校长,刚才没操心,一不小心按出去了。”紧接着对讲机里传来不知哪位领导的大骂:“这是哪个傻x?都他娘给老子严肃点儿!出了什么差池,老子让你吃屎喝尿!” 刘炳牛正想着怎么化解尴尬,忽然手机铃响,一看是乡教办校长范国増的电话,赶紧接起。 “老刘,刚刚接到局里指示,说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领导突然提出,一会儿到了山区小学,要重点看一看信息化教育建设情况。你赶紧准备准备。记住,千万不能出问题,切记切记!”语气中透着急促与警告意味。校长一听,瞬间汗毛竖起。 两年前,上边专门下了文件,要求山区小学加强信息化教育建设,局里专门给垴头村小学拨了专款购置20台电脑,当时学校经费短缺,刘炳牛准备翻盖食堂收买教职工人心,心说还是先抓好生活改善,随后再说现代化的事儿,于是挪作他用,只做了一块“电脑教室”的牌子挂在一间空闲教室上。后来这间空闲教室,也成了杂物仓库。当时,刘炳牛给范国増汇报时也是半真半假,说是买了10台,范国増叮嘱务必将来补齐,后来时间一长,也没再问。如果联合国领导来调研,一看“电脑教室”空空如也,省市县各级领导都在,这个“校长”算是当到头了,到时候“下去”必成定局,没准还得“进去”——不仅革职,还得查办。 刘炳牛虽然没有满身正气,但大事面前颇有静气,瞬间心念急转,像诸葛孔明一样召集众将中军大帐议事,迅速发号施令:责令一位副校长,让他带领2个班学生的兵力,火速腾空打扫“电脑教室”;责令另一位副校长,赶紧找20个玩过电脑的学生,突击培训;责令会计小舅子,从财务拿出1万块钱,交给老唐;责令老唐,带上这1万块钱,带上郝白等几个人和几辆车,火速奔赴乡里的deer dear网,租20台电脑,务必及时赶回,军令如山,不得有误。 诸路人马,领命而去。郝白坐着老唐的面包车,一路狂飙到乡里,十几个人冲进deer dear网,里面一众网瘾少年和无业青年以为是公安便衣办案,有几个就准备作势逃跑。老唐一看网里,总共也就二十多台电脑,还有十多台有人,心生急智:“我们是公安局的,接群众举报这是个黑网,无关人员赶紧离开!”众人如逢大赦,轰然作鸟兽散。网老板一脸茫然,老唐赶紧说明情况。老板一开始还准备叫人拿上砍刀大战,后来听了老唐的报价一算账挺划算,索性歇业关张一日,不仅电脑任由搬取,而且还派出全部网管帮着拆装机器。 联合国调研组越来越近,就像解放大军马上要横渡长江、横扫南下一样;老唐带着人马,就像国民党败退之际往台湾抢运物资一样,手忙脚乱装车回返。路上刘炳牛打来电话,声音激动而颤动:“老唐,急急如律令,再快点儿,再快点儿!沿途岗哨报告,调研车队就在你们身后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电脑设备拉回来还得组装布置,千万要抓紧抓紧再抓紧!现在十万火急,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一切!”郝白听着校长的紧张与急躁,反而隐隐生出一丝快感,心说最好赶不上,穿帮露馅,垴头村小学丢脸丢到联合国的层面,丢出国门、丢向世界,惹得领导震怒,校长必定玩完。 只听刘炳牛在电话里喊道:“老唐,让伙计们想想有什么办法拖延一下领导的车队。”刘炳牛放出撒手锏:“告诉所有伙计们,我刘炳牛对天发誓:谁要是能完成这个任务,下一个调进城里的就是他!”车上几个老师听见,纷纷请缨,恨不能立马下车,让老唐撞个半死,做成车祸惨状,阻止车队通行。 郝白闻言动心,心念一动,猛然想起一个人——老秋。赶紧打电话,问老秋现在酒醒何处。老秋在电话里都透着酒意:“今天没出车,听说上边来了个什么调研团,县城那边交通管制,干脆在家休息,正和三猴儿一人就着一根黄瓜拼酒。” 郝白心说天助我也,问道:“我出1000块租你车1个小时,干不干?”老秋一愣:“你小子这是昨晚的酒没醒?还是一大早就喝蒙了?”郝白来不及废话:“能干的话,赶紧开车到垴头村南三里等着。”老秋一声长啸、振衣而起,给三猴儿扔下一句“老子今天不陪你玩儿了”,甘愿将“山底村第一能喝”的宝座暂时让给这厮,马上开车出来。 郝白成竹在胸,本着“先占先得”的心态,拿出党国败军负隅顽抗不成功则成仁的语气,赶紧致电刘炳牛:“报告校长,属下保证完成任务!”校长恨不能马上给郝白空投一把“中正剑”以鼓士气。郝白到地方下车,老唐带人火速回校布置,很快老秋开着那辆没头没脸的公交车“吭哧吭哧”开过来,眼见就要散架。郝白说明意图,老秋哈哈一笑:“好办!”把车斜着停在路上,基本堵死交通,然后趴到车底下鼓捣了一阵,流出了一大滩油污,边鼓捣边大骂:“这他娘的破车,不争气,说坏就坏!” 骂声未绝,一辆开道小车引着一辆中巴车快速驶来,不得已停住。小车上跳下来两个衬衣西裤的工作人员,正是刘步云和小张,都是一脸焦急:“这是什么情况?”郝白指了指公交车:“这个破车,坏到路中间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修不好。”刘步云看着这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车,一点也不怀疑它的坏,对着正在底盘下边修车的老秋问道:“老头儿,什么时候能修好?”老秋一听这后生毫无礼貌,自也不急:“等你们走了就能修好。”刘步云深知领导最讨厌这样的“等”,多耽误一秒,领导火气就增加一分,赶紧召集小张、路边树丛里埋伏的交警队岗哨和小车司机,准备合力推车。老秋也不阻拦,四五个人使上吃奶的劲儿,公交车纹丝不动。 十几分钟过去,局面还是这个局面。中巴车车门打开,领导们陆续下车,其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的中年人,嗓音沙哑地说道:“这儿离垴头村小学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各位领导跟我来。”另一位领导正在批评乡长组织不力,搞得领导们冒雨徒步。刘步云和小张悻悻而去,跑着往前打前站去了。 看着队伍过去,郝白赶紧给刘炳牛打电话通风报信,赢得校长怒赞:“小郝啊,你为咱们学校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这次你可是大功一件呐。首功之臣,首功之臣!” 郝白可以想象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各级领导亲临垴头村小学,只见青山环抱之中,一所里外一新的山乡小学静立其间,孩子们热情而质朴,老师们敬业而艰苦,学校里师资力量强大,软件不软、硬件过硬,特别是“电脑教室”,设备一流,别说完全能够满足教学需要,就是联机打高配置的游戏都没有问题——现如今山区的孩子们可真是幸福啊! 联合国领导笑了,国省市县层面有关部门领导就逐级逐层都笑了。范国増也笑了,连夸刘炳牛有办法。老唐在一旁将校长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何急中生智、调兵遣将添油加醋大讲一番,情节生动、剧情紧凑,起承转合、精彩纷呈,还点到自己如何假装警察办案清空网租得电脑、郝白如何调来公交车佯装坏掉阻断交通争取时间。范国増赞道:“贵校真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啊!” 过了几天,刘炳牛忽然接到范国増电话。 “老刘,乡教办已向县局请示,从下个学期开始,你们学校的郝白同志调到乡里工作。” 刘炳牛右鼻孔轻轻皱动,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第17章 随机 当此时代,不论是真文艺还是假精致,旅行都是必选之选。有人说,旅游就是从你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有时候暂时的离开,有助于更好的回来。就如巫山一片云一阵雨,短暂的放晴,是为了下次倾盆大雨而蓄势聚力。 范国増一纸调令要走了郝白,让刘炳牛如失左右手。但刘炳牛既不想说什么——乡村学校人事权集于教办,人家是老子,咱这是儿子,乡村小学只能在心里大骂乡教办吸血无耻,在嘴上还得盛赞乡教办慧眼识珠;也说不出来什么——毕竟自己以前的很多事都有赖于范国増,以后的很多事还得依赖于范国増。 郝白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垴头村小学,离开这里的草木和山河。一没有请托,二没有送礼,三没有用计,就这样而被乡教办领导拾遗珠于草泽、识骏马于柴厩,简直是人间奇迹,励志传奇,体现了公平正气,不符合世间常理。郝白回学校收拾东西,忽然发现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拿走了必要物品和那支总是不灵光的五毛钱中性笔,其余身外之物,全部散诸同事,算是留作纪念。最后再去礼节性地和刘炳牛作别,以前的下属以后就要成为上差,身份的差异导致态度的转变,刘炳牛像和珅暗示嘉庆帝那样,暗示郝白是自己极尽美言、极力推荐才玉成其事,虽然没有调进城,但好歹也调到了乡里,兑现了一半诺言。郝白宁信其有,深耻之前写信举报之行径,与刘炳牛一番父子情长,洒泪而别。 很多人羡慕老师行业有寒暑假可以休息,看起来很幸福;其实很多老师寒暑假都要各种被培训被教育、被开会、被上班,也只是看起来很幸福。郝白正值辞旧迎新之际,两头不管,难得自由,于是约了张二胖,准备出游。曾经郝白梦想将来要如太史公、顾炎武那般策杖携书,壮游天下,饱览山川形胜大好山河,但一入成年世界的?中,一切梦想,都成梦幻泡影。好不容易赶上一次工作调动,此时不浪,更待何时? 二胖问去哪,郝白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也学学人家,不做计划,没有目的,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现在就直奔市里机场,有哪的飞机票,就直接飞到哪,去哪算哪。”二胖一向率性洒脱,这厮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魏晋,但颇有魏晋之风,简单收拾行装,和郝白打车冲到机场,一问马上就有飞往重庆的班机,二人想着大江之滨,山城之下,美食美人美景,无比人间美事,毫不犹豫,买票登机。 引擎飞速转起,机身在巨大的推背感中腾空而起,作别这座中原大地的历史名城,带着北方的苍凉与苍蝇,飞赴祖国大西南。 飞机颠簸爬升、直入云层,郝白下视舷窗,只见车马如蚁,依附山河,各为生计,来往奔波。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他们所见的这方寸之地,就是自己的全部世界,而未曾见过更广阔的星辰大海、七彩云霓。郝白念及此节,忽生人生之叹。 二胖不明所以,常以男女之事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揣度一切常人之心思,问道:“又失恋啦?”郝白心说没有“恋”又何来“失”呢?忽然想起梁欣萍,一时好奇心起,问二胖:“上次和你打听的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二胖一拍大腿:“我去,你算问对人啦!这个姑娘可是高手,在咱们小县城里,同时谈着四五个男朋友,玩弄好几个富二代官二代于股掌之间。呃呃呃,当然,也可能是大腿之间,反正是神不知鬼不觉,这叫‘撒大网,钓大鱼’,人家本来都快和某个矿老板儿子结婚了,结果被你那天这么一闹腾,都黄了!听说这女的在县城待不下去了,找事的人太多,不知道去哪打工了。”郝白一听,倒还有几分怅然若失。 飞机是机器崇拜时代的重要膜拜对象,关山万里,朝夕可达,人没有它的能力,但人有制造它的能力,人造出它,它载着人,让地球变成村落,让时空凝缩一瞬。 飞机降下云层,铺开一地锦绣山河。落地开门,二胖出舱,脚踏舷梯,纵目远望,豪迈抒情:“啊!我爱你,好一个天府之国!”郝白羞于与之为伍:“真他娘没文化啊,天府之国是成都平原,是刘备的蜀国,这儿是重庆,是巴国!”二胖不学而有术:“格局小了!咱常去的那个麻辣烫店,名字不是说了嘛,‘巴蜀一家’!” 二人在观音桥附近订了一家快捷酒店,买了一份重庆旅游地图,开始研究去哪玩儿。二胖关心的不是去哪玩儿,关心的是去哪儿吃;郝白不习惯用app看网络攻略,还是习惯一张图在手,跟着感觉走。 二胖表示,从昨晚买票那一刻开始,当得知要去美食云集的重庆,就一直没敢吃东西,生怕占了胃,就是要到这里放开手脚,胡吃海喝,大快朵颐,从饿得要死要活,到撑的要死要活,才算完成任务。 郝白兼顾二胖的热爱吃与自己的热爱玩,搜索到磁器口古镇,说走就走。古镇始建于宋,是嘉陵江边重要的水陆码头,号称巴渝第一古镇,素有“小重庆”之称,曾经“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繁盛一时。二人从牌坊进去,郝白看二胖,踏着石板街,哼着十八摸,两眼看哪儿都放光,仿佛困龙回大海、饿虎归山林,沿着长街一家一家店铺吃过去,毛血旺、软烩千张、椒盐花生、陈麻花、江津米花糖、合川桃片、张鸭子卤烤鸭、臭豆腐、锅巴洋芋一个也没有放过,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大呼“大丈夫当如是”。 郝白嗤笑二胖趣味止于口腹之欲,就当这货是士大夫出游领出来的粗俗仆役,而把自己当作是士大夫,信步闲游,左右赏玩,看见一家以人名作画的小店,美工师傅信手拈来,画工深厚,笔力不俗,郝白心念一动,想带一个礼物回去送给小尹,进店正要做,忽然哑然失笑:“自己与小尹相识一场,相处数日,留了电话,加了微信,每天‘小尹小尹’的喊着,竟然没有问过小尹的全名叫什么。” 且吃且玩,晚近黄昏。二胖酒足饭饱,一边拍着肚皮,一边剔着牙,一边问道:“吃饱喝足,美食吃够了,看美景去!”郝白已经打听清楚,夜景江边最绝,带着二胖打车直奔朝天门码头,买票登上游船,浩浩长江,汤汤嘉陵,于此合流,东蹈大海。 郝白熟读清末民初历史,熟稔帮会码头往事,此时两岸江景倒入水中,凭栏眺望,无限感慨。二胖只听说过“朝天门”连锁火锅,如今到了原生之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狐疑问道:“‘朝天门朝天门’的,‘门’在哪呢?”郝白懒得解释:“以前有门儿,现在没门儿,民国的时候拆了。”二胖“哦”了一声:“门儿都没了快一百年了?那怎么还叫‘朝天门’呢?”郝白那二胖做例子:“比如你,大家都叫你张二胖,当然并不是因为你既‘二’又‘胖’所以叫你‘张二胖’,而是因为你在家里排行老二、小时候很胖所以小名就叫‘张二胖’,现在你的这个小名已经完全掩盖了你的大名,可能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身份证还记得你的大名,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忘记了你本来叫做‘张小强’,如果派出所上你家问你爸‘您是张小强的爸爸吗’,估计你爸也得好好想一想‘张小强’是谁,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外遗留的作风问题。而就算你将来发愤图强减肥减得脱了相,我们仍然会喊你‘张二胖’,并不会因为你瘦了就叫你‘张二瘦’。明白了吗?”二胖望着浮光跃金的江面开始沉思,自己究竟是不是老爸的亲生骨肉。 二人饱览山城夜景,洪崖洞前合了影,纪念碑下拍了照,坐在街边歇脚。街上霓虹长明,行者匆匆,美女闪烁。二胖虎视眈眈,看了半天,对郝白说道:“有一句至理名言叫‘远耍近赌’,听说过吗?”郝白摇头。这次轮到二胖嗤笑:“你这是在山里待傻了?就你这样的,社会经验基本为零。”挖苦完了开始解释:“这四个字,相当于出来浪的内功心法口诀,‘远耍’说的是高兴要去外地,万一出事儿了不至于‘出名’,从此名声扫地,没法做人;‘近赌’说的是赌博要在本地,万一出事儿了不至于‘出血’,在本地到底是人头熟,七拐八拐总能疏通关系,不会被黑道白道等各方势力讹诈。” 二胖继续怂恿:“巴蜀姊妹就像这火锅里的涮毛肚,在盘里冰着看的水灵,在锅里煮着看的够劲,在嘴里尝着吃的热辣。咱们这次来啊,美食,下午吃过了,美景,刚才看过了,还差一事没有完成。李白有首诗写的好啊——难得来一趟,必须浪一浪!”原来二胖之趣味不止于饮食,更在于男女。说话间,二胖拉着郝白到路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哪里能耍?”师傅闻弦歌而知雅意:“晓得,晓得!”轰起油门,车如箭飞。 一路上,出租车沿着嘉陵江飞驰,高桥飞架,光景飞退。司机开到一家足道养生中心门口,丢下一句“好好耍”,嘬着中华烟哈哈一笑而去。门头霓虹闪烁,字体不清。二胖是各中老手,大摇大摆而进;郝白是初出茅庐,但不愿被二胖耻笑,也作风月老手之状,扬长而进。自有服务生引上二楼,各入一间雅室。 郝白初来乍到,难免心跳加速,手足无措。看着这张软榻,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贩夫走卒曾在此挥汗如雨、蚀骨销魂。只听隔壁传来二胖的声音:“我们也不挑,你们看着安排就行。但就一点要求,派个大娘技师来我们可不给钱啊。”郝白伸手一敲,原来两间屋子是用木板隔开,仅仅从物理上分了房,实际上彼此相闻、如在眼前。郝白更觉尴尬,门开处,进来一个女技师,粗声重气,大手大脚,吓得郝白以为是二胖男扮女装前来应付了事。大姐说人不可貌相,咱也是十指打天下的手艺人,卖艺不卖身,任你是肩周炎还是颈椎病,包管手到痛除,多少英雄好汉、中外豪杰,都在这一双老茧大手下温顺如狗,不信一试便知。 郝白不知如何自处,任由大娘拿捏。一套功夫用下来,确是通体舒泰,仿佛骨头都轻了不少斤两,身轻如燕,宛若登仙。却听隔壁二胖另起花样,将军策马鼓神威,直如常山赵子龙,长坂坡上杀进杀出,正是施展手段、威风八面之时,冷不防“崩”地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二胖“哎呦妈呀”的惊恐和技师“做啥子呦”的惊怒,郝白心说这是暖水壶爆炸了?借机出去一看究竟,只见隔壁房屋猛然被拉开,技师夺门夺路而走,消失在走廊尽头。 郝白进去一看,刺鼻臭味扑面而来,好像是氨气爆炸现场。二胖一脸懵圈,折戟沉沙,腿上腿下挂着菜叶、沾满黄汤,兀自向地板上滴答滴答。郝白更是一脸懵圈,二胖大呼小叫:“这他娘丢人丢到千里之外啦!正带劲哩,没想到突然拉肚子了,一下子就长江决堤了,我滴个亲娘祖奶奶啊!” 二人兴趣全无,再没有重整山河、回马再战的心情了。二胖想再去洗个澡,却遭店家拒入,二胖与店员争执,重拳招呼,店主唤来新时代袍哥战斗群,威慑全场,郝白先赔笑又赔钱,总算平息事态,得以安全出来。二胖穿着洗浴中心的短裤,腿上屎汤干结,恶臭更盛,二人踅摸到嘉陵江边,二胖边洗边骂,骂老板太过江湖,必须举报其店以为报复,骂诸小吃不讲卫生,让人吃了天崩地裂地拉肚子,骂郝白战斗力太差拖后退,不然以自己之勇武必能打得袍哥满地找牙,骂自己大肠小肠直肠括约肌不争气,关键时候不能为主人争取宝贵时间,以至于沦为巨大笑柄。 二胖呼天抢地,骂天骂地。骂累了,二人坐在江边,看着夜里看不见的江水,各自出神。二胖垂头丧气:“他娘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次丢人丢到了祖国大西南。”郝白调侃二胖,说道:“兄弟,你看这滚滚江水,你看这妩媚夜色,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忽然诗兴大发,想赋诗一首。”二胖恨恨说道:“老子看你能吐出什么象牙。”郝白哈哈大笑,沿着江边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地吟道: 销金帐里美娇娘, 鸳鸯床上稀屎汤。 将军金枪今安在? 英雄气短嘉陵江! 随后几日,郝白和二胖收拾心情,坐索道、乘轻轨、赶公交,路边吃了小面,树下打了麻将,天坑三桥、奥陶纪园等着名景点,凡是旅行宣传册上所有所见,无不毕至毕玩。最后一天,二人来到大足石刻,下山之后走过旅游商店区,进去闲逛,二胖一介武夫,看上一家卖刀卖剑的工艺品店,二人进去左挑右选,各买了一把短款唐刀,留作纪念。从店里出来,不巧赶上下雨,郝白和二胖手提唐刀,行走路上,仿佛古代侠客,大雨独行,气概非凡,恨不得路上跳出个把山贼劫匪,一刀一个大展身手。 二胖在雨中愈发清醒,想起一件事:“他娘的,咱们光想着买刀的事儿了,没想着怎么把刀带回去的事儿!拿着这玩意儿,飞机火车也不让上啊!”二人到大足县城,找快递店进行投递,快递一看两把钢刀开刃,连连拒绝。人困马乏之际,转过一个老旧小区,迎面一家只写着“快递”两个字的简陋快递店,狭长的一小溜儿门面,最里面桌子里坐着一个老奶奶,戴着老花镜正在写着什么。 “奶奶,刀能寄走吗?”二胖试探性地问。 “莫说是刀,就是导弹,也莫得问题。”老奶奶头也不抬。 “奶奶,这刀可是开刃的刀。”二胖怕老奶奶没听清楚。 “莫说是开刃的刀,就是拉了弦的原子弹,也莫得问题。”老奶奶仍没有抬头。 第18章 破立 黑与白原本是最基本的对立,却在文宁县完美地辩证统一——县里有两个镇,紧挨,齐名,一个是“黑镇”,以煤矿着称;一个是“白镇”,以灰窑闻名。到了黑镇,风起处,如猪八戒施展神通、黑熊怪显摆手段,昏天暗日,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到了白镇,风起处,仿佛边关吹雪,又像大雾横江,遮天蔽日,除了白什么也看不见。 从文宁县城出来,沿着106省道西进,先过黑镇镇域的绝大部分,再过白镇镇域的一小部分,再走几十里一边是河道、一边是山体的柏油路,就到了楚鹿乡的所在地。乡教办就在乡政府大院里。乡政府大院是一个四进大瓦房的纵深院落,几十年过去了,仍保持着旧时格局——一条水泥路从大门直通到底,路两侧分别有一溜红砖红瓦的平房,整个院落呈去掉人字旁的“隹”字形。文宁县很多乡镇政府大院都是这样布局。 接到调令的时候,郝白还没来得及向家里通报,就想先赶紧给小尹发消息,毕竟以后可以在一个大院上班了,不能说是朝夕相处,起码可随时相见。编辑好文字准备发出,又忽然一个字一个字删除——郝白想给小尹一个惊喜。 长空似洗,大地如蒸。八月的太阳,仿佛格外地热爱地球,恨不能把她搂在怀里蹂躏,耳鬓厮磨,玉体横陈,太阳做主,剥去了云彩的外衣,直视着地球的胴体。 郝白接到通知,要求今天必须提前到岗,电话里说是因为什么“整改”,电话里说得清,但郝白没有听清,也不便多问。 老秋今天意外地上早班,郝白奇怪老秋怎么都能早起了,老秋有些脸红:“昨晚和三猴儿还有几个老伙计,在县城里喝酒,喝多了就没回村。”郝白像很多事后故作客套的聊天一样,听起来很热情地埋怨:“怎么不打电话啊?晚上住到我家去啊。”老秋脸更红了:“没事儿,我们有地方住。”话音未落,车里跳上来一个秃顶中年,尖嘴猴腮,矮小精瘦,冲着老秋喊:“老秋你可真不地道啊!你这家伙‘脱了裤子就上,提了裤子就跑’,还得让老子替你结账。”接着咂了咂嘴,无限回味,学着一位领导的语气:“斜街是个好地方,我还要来!”老秋的脸红的不能再红了。 路上乘客不多,郝白坐在第一排,老秋简要讲述了这一个月来他听他孙子所说的垴头村小学的新生故事:校长持续在学校整顿学风校风作风,不但开了全校教职工大会,还开了全校学生大会,要求所有小朋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求所有老师好好做人、三观立正;有一天,苏老师正在上课,突然闯进来一个老娘们儿,扭住苏老师头发大打一场,后来听说老娘们儿好像是校长老婆;第二天,校长正在听课,突然这个老娘们儿,揪住校长耳朵大打一场。诸如此类。听着老秋转述他孙子的叙述,郝白感觉眼前充满了画面感,一时况味复杂。 车过黑镇时,车身一层黑;车过白镇时,车身一层白。到了楚鹿乡政府大门口附近,郝白下车挥别两个老醉鬼,一时大感饥饿,正好旁边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豆腐脑,管事的老大爷盛好端上来,郝白边吃边看街景,不一会儿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警车停到门口,几个辅警模样的人下来,有的扛面,有的拎桶,既浩浩荡荡又猥猥琐琐地进来。大爷翘着二郎腿,随手一指:“就放那儿。”几人卸了货,匆匆而去。 饱餐一顿,郝白出了小吃店,进到乡政府,一看呆住——院子里满地的钢筋、水泥、沙石,每排平房前都堆着木头、三合板等建筑材料,到处是大型工地现场的景象。 郝白以为走错了地方,再一看,乡长吕德全站在一排平房前,指挥着工人师傅和乡里人员搬挪桌椅床柜,身影在施工荡起的烟尘中若隐若现,身边各路人员时出时没,像极了大战将至、大敌压境的前军阵地,好像马上就要有一场恶战厮杀,要见白刃,见赤膊,见鲜血。 郝白来到右手边第二排平房中间位置,楚鹿乡教育办公室的所在,只见门口两座小山双峰并峙,青山对出,彼此呼应——一边是各种破桌烂椅、旧柜塌床高摞,一边是新桌新椅、新柜新床山堆。见众人进出搬挪,往来忙碌,郝白初来乍到、有意表现,赶紧双手把住一个簇新的单人床床头,奋起神力,一举而起,走了步已觉吃力,又咬牙坚持了六七步,正准备鼓起余勇、登堂入室,使诸君同袍一睹书生神力的卓然风采,屋里出来一老一小、一矮一瘦两个人,大汗淋漓、赶紧拦下,斥问郝白:“放下放下!我们刚费了吃奶的劲儿搬出来,你怎么又往里搬啊?”郝白一愣,从屋里又出来一个人,高高胖胖,国脸方口,领导气质浑然天成,郝白认得正是乡教办校长范国増。 在四散弥漫的灰尘中,范国増对郝白的到岗表示热烈欢迎,并介绍新老同志相互认识。老而矮的是齐高山,小而瘦的是鲁大海。可以想见,他们父母生养他们起名字的时候都寄托了美好意寓与愿望,但现实残酷,又兼造物主调皮,往往反其道而行之。让人事与愿违,结果“山”不高而规模只成一丘,“海”不大而大小仅如一洼。 闲话少叙,干活要紧。鲁大海介绍情况:本来暑假期间教办并无甚事,但乡里昨天突然下了紧急通知,要求机关全体人员今天必须一个不少、一秒不差地上班,迅速进行办公用房整改。齐高山由表及里地进行补充:据可靠的小道消息,原平市纪委接到群众举报,说是楚鹿乡政府办公用房存在超标问题。市纪委要求文宁县纪委核查,随后再来亲自实地核查。县纪委现场实测,确实发现问题:楚鹿乡政府的瓦房办公室,是标准的“二人世界”,每间屋子两桌两椅两床两柜,布置得当,就像宋玉笔下的神女一样,多一件家具都嫌多,少一件家具都嫌少,如此格局延续多年,人人习以为常,而且乡里当初专门测量,每间屋子面积18平米,一般人员人均9平米,正好最大限度用尽政策。但纪委同志用专业测量仪器一测,误差出来,虽然不多,却足以致命——181平米,正好踩到政策红线。纪委同志语重心长:“如果上纲上线,这是一起极其严重严肃的政治事件。后果?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吓得乡里如惊弓之鸟,书记乡长密议如何整改,议来议去,无非就是加减二法:“加”就是加桌加人,“减”就是缩小房间面积。鉴于大家都已习惯二人世界,不习惯再塞进来一个“第三者”,于是考虑用减法,请来施工队给每间屋子做一面空心墙,用物理办法做小面积——也许若干年后,后人不小心一拳戳破这一面面空心墙,会惊喜地以为发现了楚鹿乡古代政府官员的秘密夹层,里面很可能藏匿着金银珠宝或者百官行述之类的黑账,说不定还会有其他重大考古发现。 齐高山大骂:“他娘的该修的不修,光弄点儿没用的!后院那个浴室,到今天还是男女混用,另一半死活是盖不起来了。”鲁大海怕郝白误会楚鹿乡政府风气之开放,赶紧解释:“咱乡里领导考虑同志们生活,去年准备建个浴室,结果建立一半,上边开始严查公房,三令五申让停工,没办法,建了一半,只好用这一半,凑合弄了弄,勉强可以洗澡,单号男同志用,双号女同志用。” 据说,除了办公面积,县纪委同志另有深谋远虑,还提出了办公用具的问题。去年,乡里想办法把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桌椅柜床,全部换成新的,大家久旱逢雨,辞旧迎新,无不拍手叫好。但过一阵子市纪委要来核查办公用房整改,如果见到簇新的办公用具,没准又会惹来麻烦。楚鹿乡领导杯弓蛇影,忧惧前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忍痛决定再换回来。不过问题又随之而来,先前的旧物已经全部卖给废品收购站,此时早已不知所踪,乡党政办洪主任受命跑到县里旧货市场,但一时也凑办不齐。洪主任心生急智,私下动议附近村民以旧换新。村民们闻所未闻、喜闻乐见,纷纷搬了旧家什来换新家当,有的村民搬来的东西破旧程度不够没有选中,难免垂头丧气、懊恼而归,回家还琢磨怎么能快速做旧、重新入围。 郝白方才明白自己刚才是好心办坏事:不该把旧办公用品搬出来把新办公用品搬进去,而是该把新办公用品搬出来把旧办公用品搬进去。郝白赶紧进屋帮忙,只见两个工人师傅正站在人字梯上忙活儿。乡政府的办公室是老式房屋结构,房顶中间用巨大的梁木撑起,两边一根根檩条依次散开。两个工人师傅二十岁上下年纪,不识老物,信手而为,拿着三合板做假墙,一时误触真梁,不知什么操作,忽然“哗啦”一声巨响,超期服役的老梁木轰然脱落,带着数十年来相亲相爱的檩条瓦块,摔碎一地,激起烟尘,实现了同生共死的兄弟誓言。 屋顶顿时露出一个大洞,天光直射进来。幸运的是,工人师傅和屋里的教办同志机警躲闪、无人受伤,但大家满身灰土,更显狼狈;不幸的是,郝白没有那么幸运,被两片残瓦砸到脑袋上,顿时血流如注,有些恍惚。乡政府机关大院同志闻讯纷纷赶来,准备从瓦砾废墟中救死扶伤,大家七手八脚抬着郝白出来,郝白在朦胧里看见小尹冲过来,轮廓模糊中,依旧白衣胜雪,黑发飘扬。 醒来的时候看着屋顶吊着的破电扇,郝白确定自己又回到了乡卫生院。熟悉的病房,熟悉的病床,熟悉的病号服,熟悉的曾经见血则惊而今见血则精神一振的小护士,熟悉的韩医生。还有熟悉的情景——门一开,吕乡长、洪主任提着水果来看郝白,郝白躺在床上不能动,吕乡长关切地看了看郝白的伤,听韩医生介绍了情况,一副党和国家亏欠你的抚慰表情:“小伙子很坚强嘛,刚调到乡教办,就主动放弃休假,积极参与劳动,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事发突然,郝白到现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一番自谦,说都是份内的事。吕乡长不同意,说道:“小郝太谦虚啦,哪有法定的份内职责,只有自觉的担当向前。”洪主任在旁附和:“领导就是领导,讲话水平就是高!现在的年轻人啊,遇到事都是躲着走,乡里那么多年轻人,一说搬家还多人都找借口请假,还是咱们小郝,听说一个电话二话不说就来加班了,人才难得啊。”在洪主任看来,“人才”这个曾经尊贵的词语,现在只能降格以求了。 吕乡长出了门,洪主任又特意垫后交代了几句,大意是这次乡里办公用房整改比较敏感,只要郝白随便编个受伤理由搪塞住家人、糊弄住外人,乡里不仅包医药费,而且还给赔偿费。郝白会心点头。 二人离去,病房一空。刚才这一番情景,从地点到人物再到对话,一切的一切,都让郝白感觉好像时光倒流、昨日重现,又回到了那个英雄救美飞身保护小尹而被路二杀猪刀砍伤的正午阳光里,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次小尹没在病床旁边。郝白怅然若失。 郝白下意识地摸了摸头,感觉异样,对镜一看,哑然失笑:自己头上戴着一个网兜,造型与刘炳牛当时无异,让人看着就好笑。为使老爸老妈免于担心,郝白谎称单位有事,要在乡里小住几天加班,又打电话给张二胖,让这厮去买一个手机充电器、几本闲书,再带上笔记本电脑,拷上几部电影、几部小电影,再去买若干零食等等,一并置办齐备送过来。时值中午,二胖不知道正逍遥何处,电话里一片猜拳行令、觥筹交错的大呼小叫,还有男男女女的嬉笑调闹声,彼此听不清对方说的什么。郝白微信发过去文字,二胖见郝白要他要大老远跑到楚鹿乡送东西,心里老大不情愿,舍不得酒肉朋友,更离不得温柔仙乡。 郝白祭出杀手锏,又发过去七个字: 英雄气短嘉陵江 第19章 文武 生活中,每个人都会出糗事。出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知道;被人知道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损友听说;被损友听说其实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损友亲眼见证——而后此事必然被添油加醋,愈传愈邪,常讲常新,沦为永久笑料,再难咸鱼翻身。 看到郝白发来的七个字,二胖秒回:“哥,我马上去办。”两个小时后,二胖肩挑手提、大包小包出现在病房,进门大骂郝白阴损,揪住小辫子就死死不放。郝白哈哈大笑,说老子还想吃个冰镇西瓜,二胖二话不说,一身大汗,出去买来,沙甜的小瓜一切两半,还买了小勺子,递到郝白手里。郝白感慨二胖服侍周到,是个当奴才的不世出的好苗子。二胖哈哈大笑:“和我们的老同学——本县第一奴才刘步云比,差的远,差的远呐!人家的拍马屁神功,那可是天赋异禀,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把老师们马屁拍的飘飘欲仙、如沐春风了,现在到了首脑机关,更是几经淬炼,早已炉火纯青,武侠小说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对对——已臻化境,就我这点微末道行,给人家提鞋都够呛。哦,对了,这孙子前几天还向我打听程倩,看来还是贼心不死啊。”郝白忽然想起那天还专门给程倩发过一条短信“刘在找你”,也不知道后来回复没有,拿出手机找了找,一时愣住——程倩回了四个字:“我在想你。”时间是当日深夜。 郝白回想,那天痛饮一瓶红酒,从餐厅微醺而归、和小雨带醉而聊,手机关机未及细看,第二天头痛而醒,二胖等人发来郝白“携带女式内衣抢银行”的视频,郝白惊怒交加,短信也没有细看,直到此时才看见。事隔多日,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郝白纠结良久,踌躇反复,几次编好文字又几次悉数删除,只感觉脑袋隐隐作痛,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再醒来,范国増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郝白。郝白挣扎着准备坐起,范国増一把拦住,先是温言抚慰,随后一夸再夸,郝白谙熟教育系统领导的讲话艺术,预感要有大事发生。范国増忽然问道:“咱们主办的这个《楚鹿教育报》,你听说过?”郝白的思绪,一下子回到那个“掉菜刀于银行门口、受暴击于横肉保安”的阳光明媚的五月上午,当时包着那把菜刀的,就是一张《楚鹿教育》。 上一次在卫生院的病房,郝白大概听校长讲起过:《楚鹿教育》的出现,有其偶然性——这是范国増的前任,在给全乡校长们开会的时候,临时拍脑袋决定咱们楚鹿乡必须办一份报纸;《楚鹿教育》的出现,有其必然性——当时“白镇”教办率先办了报纸,虽然一月一期、只有四版,但由于开风气之先,得到时任县教育局长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第一年成为全县教育宣传先进典型,白镇教办校长受到主管副县长大会颁奖并亲切握手合影留念;第二年县里推荐到市里,又成为全市教育宣传先进典型,白镇教办校长得以坐到电视上新闻里才能看见的市政府大礼堂,披红挂彩受到主管副市长的当面表扬;第三年市里推荐到省里,白镇教办校长得以大摇大摆荣登省城,受到主管省领导的亲切接见并随口指示要求全省推广学习。既然省长要求推广学习,文宁县自然要当好表率、首先推广,一时乡镇教办创办报纸蔚然成风,楚鹿乡与白镇一衣带水,也赶紧张罗起来。随后,各乡镇教办报纸成了教办校长彰显政绩、粉刷自我的“表演舞台”,和网络直播兴起后的“直播平台”有异曲同工之妙,陆续有两个报纸办的好的乡镇教办校长高升至局里任差,于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管工作干的怎么样,报纸一定要办得像个样,不仅要像个样,还要不一样。 《楚鹿教育》从创办到今天,一直处于死活之间:办报水平不死不活,每期都是东拼西凑、杂烩乱炖,主编都不知道自己主编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办报花费要死要活,每年花掉乡教办1\/5的经费,长期处于“办之无味、弃之不能”的鸡肋状态,但村民不这么认为,大家对《楚鹿教育》评价颇高:这个报纸办的好,糊墙美观大方,擦屁股软硬适中,最重要的是还不掉墨,端的是民生福祉、良心制作。 范国増总想改变局面,但环顾帐下无人,只有若干糙汉,苦无一个秀才,近期终于发现郝白,身兼三门课、艺多不压身,而且迎接联合国检查表现优异、机智过人,顿时看见曙光,心说这小子真是不二之选,于是充分运用教办校长的人事大权,稍一运作就把郝白调到了乡教办,期待办好《楚鹿教育》,办好楚鹿教育,给自己找好出路。 郝白想起往事:上大学的时候,好像文艺青年都办过报,郝白还当过院报的学生主编,没事儿就在报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后来准备干一件大事,专门到食堂卧底打工半个月,瞒天过海撰文登出抨击食堂使用地沟油、购买烂菜叶、打饭师傅色眼眯眯重女轻男的社论,加印200份,挨个宿舍发放,气得食堂老板兼副校长三妹夫七窍生烟,发动食堂厨师、配菜小工、洗碗大娘以一份报纸五块钱的价格挨个宿舍回收,当夜事态消失于无形,次日郝白消失于报社。郝白满襟英雄泪,还未出名,却被除名。 这是调到乡教办的第一个任务,郝白也想一显身手,痛快领命。范国増有备而来,专门带齐了往期的一张张《楚鹿教育》,郝白粗粗翻阅,已然成竹在胸,心说这张报纸的存在,简直是侮辱了“报纸”这个曾经高贵的玩意儿。郝白皮外伤将养几天,已然无碍,连日来精心构思、费心设计,《楚鹿教育》暑期特别版已经大体初成、呼之欲出。其间范国増来看了几次,自称是来探望郝白伤势恢复如何,但感觉更像是来看报纸进度如何,对着郝白手绘的设计草稿,听着郝白眉飞色舞的讲述,看着好像还算不错的草图,范国増满意地笑了,原则上同意,指示郝白伤愈后去广告公司做效果图,再斟酌细改。 郝白立功心切,出院当天便赶往广告公司。范国増给了地址,郝白一看,是在创业大厦。从楚鹿乡到城里,一路上白镇也不白了,黑镇也不黑了,车到城区西环,前方照例“道路紧急抢修”。郝白下车,望着创业大厦近在眼前,走起来却如在天边,盛暑伏天将过,但余威犹在,空气闷热地一动不动,新城区行道树看样子还没有勃起前粗壮,看状态却像是泄后垂丧,自顾尚且不暇,遑论庇荫行人。郝白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汗滴在额角形成,顺着脸颊滚落,流经脖颈,与胸前发源的汗液合流一处,沿着肚腹一路滚滚消失在脐下密林深处。 文宁县空气质量稳坐原平市倒数第一,因而封路封得劲头更足了、范围更大了。郝白边走边骂,终于捱到创业大厦。一进大厅,顿时冷风扑面,先是如沐春风,继而如坠冰窟,不知是前台小姐多情还是保安大叔做主,把空调冷气开的足够强劲,吹得人活活像冷库里的冻猪肉一样,冬夏难分、四季错乱。郝白循着地址找过去,乘电梯直上十六楼,此楼整层出租,每层再分组若干公司,郝白按图索骥,找到施公广告公司。说是“公司”,进门不过几个桌椅,看起来简单地简陋,只是人多的多余。郝白找见范国増推荐联系的“小熊”,据说熊姓源于古楚国,一般人想姓还姓不上,楚王族才姓得起。小熊姓熊而体大如熊,与某国产动画片两位主角长得活脱脱,区别大致在于一个是人物一个是动物。小熊热情好客、天生自熟,郝白和他聊了十分钟,错觉恍然以为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 小熊姓熊而能,业务精湛,不仅口技超强、能说会道,而且手技超强,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不多时做出来报纸效果图。郝白一看,比自己满意的还满意,想改一改不知从何处改,不改一改好像显得自己没水平,提不出技胜一筹的针对性修改意见,憋了半天,只好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了几处不是毛病的毛病,小熊大赞细心专业,随手改定。 看着报纸效果图,想着这期报纸必定让全县教育系统集体震惊,让全县乡镇教办望尘莫及自叹弗如的样子,郝白得意地笑了。带着大作将出、洛阳即将纸贵的兴奋和得意,以及衣锦还乡的睥睨和傲娇,郝白回到城河里,归家小住。 还没进家门,就先听到老爸的咳嗽声,循声见人,不料老爸足伤初愈,手疾又添——左手上缠着纱布和绷带,正在费力地弯着腰、低着头,试图捡起刚刚点着还没放到嘴里就掉到地上的一根烟。 眼看着就要捡起来,忽然郝白妈斜刺里杀出,飞起一脚把烟踢进下水道,看到老妈深藏不露如国际巨星般的脚法,郝白愣住。老妈一脸活捉现形的得意:“抽,抽,还抽!” 郝母天生具有说书艺人的表演天分,向儿子大讲郝父的最新糗事:话说城河里近日传说有温州来的新开发商前来接盘,风闻竟有奸商不远万里前来充当冤大头,老城人民一片骚动,老城房屋一片震动。郝父准备从哪跌倒从哪爬起,再次闻风而动,相机而行,再次摸黑迁入拆迁区域,根据故老传说在午夜时分摸进百年老宅张家大门正堂,琢磨怎么探得主梁下的黄金珠宝,正苦思冥想,忽然院角闪过一个白衣魅影,隐隐还有低声哭泣。郝父越听越慌,失手在先,失足在后,一不小心掉下来,左手撑地,“嘎巴”一声,压断骨头,当时丝毫不觉疼痛,屁滚尿流仓皇逃归,赶紧烧香祝祷,再不敢妄动邪念。 讲完,郝母不想笑而冷笑,郝白想笑而不敢笑,想着老爸二次出征,两度折戟,最后被古宅女鬼吓得魂飞魄散,到今天也没缓过神来。郝父神情严肃,以敬畏鬼神之心说道:“这些个神啊鬼啊的,我从前可是半点也不信的!打你太爷那会儿闹革命开始,咱家就是祖传的无神论世家。不过说真的,别听他们吹牛皮,但凡谁说老子从来不怕鬼的,你放心,那都是真没见过鬼的,才敢舔着脸说大话。真要是遇见了,像你爸这样当场没尿裤子还能全身而退的,那都是英雄好汉。”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叹一口气,道:“这几天老爸总是魂不守舍的,别说干活了,现在抽根烟都拿不稳。昨天你妈找了半仙儿看了看,人家说我受了惊吓,元神丢到那宅子里了,三天之内不取回来,就再也取不回来了。让你妈去,你妈不敢,还说这是封建迷信,决不可信。养儿千日,用儿一时,你小子敢去吗?” 郝白察言观色,深知去与不去直接关系今后的额外生活费多少,只好假装痛快地答应下来。按照半仙儿的嘱咐,取元神者必须是至亲之人,时间必须在子夜时分。郝白一边做好准备,一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准备,还从网上搜了几个镇鬼驱邪的符箓,忽然想起那把和二胖在重庆买的唐刀,带在身上防身。 苦等时间总是难熬。捱到十一点半,郝白拜别父母,提刀出门。青石板街路灯昏黄,忽然掉下雨点,越下越大。郝白手提唐刀,夜行古巷,感觉自己像是江湖豪侠,此时该有红拂女可与夜奔,或者该有虬髯客可以酒谈。而不是既无浪漫又无豪事,而是去独闯深宅,遇见未知。 硬着头皮捱到张家大门。小时候常来这里玩耍,小伙伴们视之为乐园,而此时再看,只觉得古宅森然,门口的老树好像妖魔幻化,风雨狂舞,门前的石狮好像随时活转,就要血口吃人。 门虚掩着。半开的黑暗之中,深夜如井,伏藏着无数可能。郝白举着伞,擦了擦汗,又摸了摸刀,想了想这世间该想的人,心一横,迈步进去。 四下无声。郝白左脚在前,右手握刀,警觉地通过第一进院落。正堂就在二进院的中央。 一声狞笑!大雨声中,更添凄怖。郝白一惊,拔刀出鞘,寒光闪动。正堂传来流氓式的声音:“小姊妹别躲,来来来,让咱们弟兄挨个高兴高兴。”跟着几声浪笑怪叫。郝白心说果然世道大变,如今的流氓连女鬼都不放过了。只听“啪啪”几声脆响,流氓们甩出连环耳光,大骂:“臭婊子烂贱货,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就是出来卖的,装他娘什么装!”一声“嘶”响,有衣衫尽裂之声。 郝白侠气陡起,横刀挺身杀进正堂。忽明忽暗之中,只见三四个青年身影,不像好人,地上还有一个流氓压着一个姑娘。郝白甩手飞出刀鞘,砸得三四流氓四散,伏地流氓闻声回头,被郝白飞起一脚踢得五荤八素,三四流氓见郝白只身一人,发一声喊,冲将过来,郝白一时强敌环伺,索性挥刀乱舞,白刃翻飞,刀锋犀利,沾肤即破,几个小流氓胳膊上都挂了彩,伏地流氓见事不妙,想跑又不想坠了威名,大喝一声:“今天老子就饶了你小子!”喊罢顾不得招呼众喽啰,自遁而去。三四流氓吃不成肉,也没喝成汤,还差点挨了刀子,心下叫苦,又发一声喊,忽作鸟兽散。 一时又静,只听雨声大作。郝白英雄救美,当完英雄,看地上的美,竟是小雨。 第20章 真假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中,有一个千年不改的俗套:坏人做坏事的最紧要关头,总会被挺身而出的好人——通常都是男一号选手,一举坏了好事。可惜自古恶人,往往功败垂成。 雨夜,古宅,深堂。小雨慢慢捡起衣服穿好。白衣胜雪,相顾无言。郝白见她好像流浪猫蜷缩身体,瑟瑟独寒,一时脑袋发热,不知是怜悯之心大作还是情思肉欲升腾,上前一把抱住小雨,只觉不是美女入怀,而是冰骨寒彻。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默然相拥于大雨之夜、古宅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郝白手机响起。原来是郝父记挂儿子,毕竟古宅取魂,凶险暗伏,特此电询。郝白接起,郝父郝母长出了一口气,叮嘱郝白务必注意安全,千万小心那白衣女鬼。郝父饱读《聊斋》,还想嘱咐儿子同时也要小心白衣女鬼幻化作狐妖。郝白看了看小雨身上的白衣,心说估计这位就是所谓的白衣女鬼,问小雨为什么会没事跑到这,难不成也是来掘金寻宝的?小雨仿佛不闻,只说了句“这里挺清静”。 雨下愈大,乌云遮月。静默良久,小雨忽然问:“你想要我吗?”此时,夜黑得彼此不见。这话,郝白不知道该怎么接。小雨也不说话,默默把刚穿上的白衣褪下,乌云散开,肌肤胜雪,郝白心下大乱,捉刀茫然,不知怎样是对,怎样是错,真要是上前一步,究竟是救人还是伤人。 次日在家醒来,一切如梦如幻,似假似真。昨夜好像发生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心魔幻影。 郝父还魂成功,仿佛重生,精神大振,端来郝母做的热汤面,欣慰地看着儿子浑浑噩噩吃完,回头看郝母没在,探手从裤子深处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信封:“儿子辛苦啦!这是你老爸我苦攒多年的小金库的主要部分,拿去,想买点什么就买!”顿了顿,郝父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再犹豫,又道:“为父再传给你花钱的上中下三策:上策花在爱好上,自己高兴;中策花在吃喝上,朋友高兴;下策花在姑娘上,不知道谁高兴。反正你也长大了,自己拿主意!” 郝爸在这,郝白不好意思收,更不好意思数。等郝爸一走,郝白赶紧数钱,足有数千之巨,心说如有机缘,应该再请小雨扮鬼吓爹,而我英雄横刀,取魂捉鬼,则可名、利、色三收。 第二天一早,郝白梦中正与美娇娘共赴巫山。罗带轻解之际,忽然手机响起,惊断春梦,未看清那位姑娘,是小尹还是小雨。郝白无比扫兴,接起电话,传来小熊疲累的声音:“郝哥吗?这期报纸印好啦!兄弟我昨晚女朋友约会都没顾上去,加班加点,马不停蹄,总算不辱使命,大功告成。”郝白心说你没睡成女朋友不要紧,想什么时候睡就能什么时候睡。老子梦里这个姑娘,那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不耐烦地反问:“这么快吗?”小熊老江湖地提醒,新学年马上就要开始,各乡镇教办都想争送报纸、搏得头名,送的晚了,领导看也顾不上看。一语点醒梦中人,郝白火速拔身温柔乡,打车直奔创业大厦,取了新鲜出炉的《楚鹿教育报》,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又看,越看越好看。拍了拍小熊肩膀,表达了初次合作的愉快和加班辛苦的感谢后,打车直奔教育局。 这是郝白第二次来教育局。第一次来是三年前毕业返乡。那一次,郝白在新落成的“文宁教育大厦”里先迷失方向,再迷失自我。楼新而大,屋多而乱。郝白找不着北,又不好意思请别人指南,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局办公室,因而记得格外清楚。这次更费劲,抱着三十多斤的报纸,吭哧吭哧寻找局办所在,幸得送水工热心指点,终于来到门口。郝白探头探脑,只见屋里一个大肚男中年,正自悠然翻报,桌上的精瓷茶杯里热气腾腾。郝白禀明来意,大肚男微微抬头:“哦?楚鹿乡教办的?今年报纸送的挺早啊。”说着指了指:“知道了,就放桌上。”郝白抱着报纸放到桌上,心理和生理都如释重负。大肚油脸有些不耐烦:“不是那个桌子!是那个!”粗短肥壮的指头指着屋角。郝白抱歉地干笑两声,又吃力地抱起报纸走过去,挑了那张最角落的桌子的最中间的位置,抹掉灰尘,收拾干净,把报纸认认真真、方方方正摆好,像老丈母娘送闺女远嫁那样,带着欣慰依依惜别。忽地余光一瞥,只见桌脚的a4纸箱做的垃圾箱里,歪七扭八躺着一堆撕开的信封,一张“马到成功”的邮票格外眼熟、格外刺眼——果然就是郝白寄出的那封举报信。郝白心中大骂:“狗日的!果然给老子扣下了,他娘的局办公室这帮孙子!” 郝白越想越气,不禁恶狠狠地怒视大肚男。不料这厮正接着电话游目而来,目光碰撞,郝白毕竟深谙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阿q精神,赶紧变换面目,收起凶光,露出奴相,眼神中传递出“麻烦您啦,您先忙着,我先走啦”之意。马上就要出门,大肚男忽然放下电话,指着郝白:“那个谁,你先别走,到门口等我一下。” 郝白脑子“嗡”地一震,心说这下完喽,一定是刚才怒目而视的表情被发觉,大肚男必要刁难报复。郝白心念急转,盘算对策,假设这厮问起“刚才为什么瞪我”,拟出三套说辞:一是启禀局办大人,小的天生就是这样的眼神,就像寺庙门口的天王塑像,一个个直眉瞪眼的,让人误会是怒目而视;二是启禀局办大人,小的看到大人这么认真负责、辛苦工作,再一联想我们乡教办好多人混天度日、尸位素餐,就气不打一出来,所以看起来像怒目而视;三是启禀局办大人,小的刚才放报纸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处标点杀千刀的广告公司偷懒没有改过来,心里有火,所以看起来像怒目而视。 郝白一边掂量哪个更有说服力,一边苦思还有没有更完美的选项四五六,只听大肚男从屋里发了话:“那个谁,进来!”郝白得令,赶紧进屋听命受训。大肚男正在一张接一张签单子,头也不抬:“你瞪我!”这一质问,吓得郝白魂飞魄散,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一时间,刚才想的说辞一个也想不起来。大肚男一脸狐疑:“你不是楚鹿乡交办的吗?你不瞪我谁瞪我?”说罢继续埋头签字。郝白听话听音,心说这货估计是和楚鹿乡有不共戴天之仇啊,这回自己算是送上门来了,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一时进退失据,尴尬呆立。 大肚男大笔连挥,满意收势,招呼郝白一起往外走。郝白搞不清什么意思,什么情况,只得尾随在后,低头翻看手机掩饰尴尬,发现竟有范国増的最新指示:“今天中午请王主任吃饭,我刚刚和他电话联系好了,地点月华楼。注意,这家饭店生意火爆,去晚了就没地方了,记得提前订房间!我有点事,随后就到。”郝白接令,联想刚才种种,这才恍然大悟,从信息不对称的一脸懵逼中清醒过来,赶紧招手拦出租车。 一辆不像出租车的出租车呼啸而至。郝白箭步开门,殷勤揖让,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身体前倾,双手并用,一手抬高保持在车门上方,一手护住车门,任王主任肥躯摇摆,从容入座。 司机师傅回头搭讪,郝白一看,竟是上次的黑车司机白师傅。白师傅见郝白对这位大肚男礼遇有加、谄媚至极,心说这货可能是个官儿,弄不好还不是个小官儿,赶紧正襟危坐,端出昨天刚从网上学来的商务礼仪,小心翼翼驾驶。 郝白正琢磨怎么预订房间,忽然想起同学景雨就在月华楼上班,才暗呼高兴,又暗叫不妙——手边没有景雨的联系方式,同学也只是同学而已,关键时候彼此相失,你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你。郝白赶紧发动张二胖等同学,辗转搜求,拿到电话号码,拨过去时,心里先想一层:他一个传菜工,能订到包间吗?继而又想一层:能不能订到包间,和是不是传菜工有什么关系呢?因而又想一层:他一个传菜工,上班时间能接打电话吗?想到第三层,还没上到第四层,景雨接起电话:“难得啊郝白,有什么事吗?”郝白没想到景雨存了他的电话,愣了一下,说想订个包间,景雨问了“什么人吃饭、几个人吃饭、为什么吃饭、想吃什么饭”四层意思,说道:“安排好了,三楼黄埔厅,我先帮你准备着。”途中,王主任接了一个电话:“什么?马局长找我?就说我不在,丈母娘身体不适,我去看看。” 诸事安排妥帖。郝白没想到景雨作为传菜工已经具备了大堂经理的水平,心说大饭店果然是大饭店,连传菜工都不只是传菜工。一路和王主任虚与委蛇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到了月华楼,率先开门跳下车,又以刚才护送王主任上车的姿势,护送王主任下车,门童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王主任大步流星、睥睨而入,雄姿从大门保持到大堂,抬腿上楼,楼上下来一人,皮鞋蹬着地板,王主任身负绝技,听声辨人,心中暗叫不妙,但楼梯相逢,已避之不及,果然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出现在眼前下,当此之时,王主任恨不能像古之侠者豫让那样漆身,乔装易容,蒙混过关,无奈,只好俯身装作鞋带松开重新系鞋带的样子,偏偏他肚大不便,手够不着鞋带。又偏偏偏郝白不明情况,关切问道:“王主任,需要帮忙吗?”王主任恨不能让郝白也像豫让那样吞炭,就地给他弄成哑巴,发不出声。偏郝白不解风情,又更关切地连喊几声“王主任”。终于,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已走下楼、又转过身,斜眼打量楼梯里的俯下身子的这一大坨肥肉,调侃道:“哟呦呦,这不是我们的王主任嘛,丈母娘身体不适,都住到月华楼来啦?” 此人,正是县教育局长马万里。 这位大肚男正是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王茂田。此时,王茂田顾不上在心里乱刀砍死郝白,顾不上把在系好状态下被解开的鞋带再系好,尴尬应声:“哟,马局长,你说巧不巧,您也在这儿。托您的福,丈母娘无大碍。” 马万里顾不上和他扯淡,指明了一条将功赎罪的悔过自新之路:马上给老子从已经没有包间的月华楼里弄出一个包间,不但前罪种种都可既往不咎,就是后罪种种也可网开一面。 郝白顾不上细查王主任脸上的苦情、心里的惊情,这时想着怎么把老校长刘炳牛的罪状恶行告知马局长,忽然被王茂田狠狠拽了一把:“快快快!把刚才定的那个房间准备好,有大事!”郝白慌忙引着马局长、王主任上了三楼,找到“黄埔厅”,推门而入,只见桌上果脯、点心、茶水都已备好,还放着郝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几瓶红酒、白酒、洋酒、啤酒。郝白一看准备得齐全的有些过分,以为走错了房间,正要返身退出,景雨从屋外迎面而来,手里端着几个精致凉菜,招呼大家:“各位领导快请坐,招呼不周,还请见谅。热菜马上就来!” 郝白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总算事没办砸;王茂田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总算戴罪立功;马万里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总算有房间了。马万里看了看王茂田,又拍了拍郝白肩膀,神情神秘而严肃地说道:“老王,你留下,一会儿帮着招呼客人。这位小同志,要不你也留下吃点饭?”郝白深谙“领导的话要反着听”的道理,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感谢马局长,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赶紧装作真的有事的样子,先消失于房间,再消失于走廊,最后消失于饭店。 马上消失于停车场时,郝白觉得该给范国増打个电话。 第21章 古今 根据史书的记载可以推知,很多朝代的由盛转衰,都不是转在一代昏君之手,反而都是转在一代明主之手。明主在明到一定程度后,会像气球一样开始膨胀,在自己选择性失明和群臣创造性帮助明主失明的共同努力下,逐渐作别自己,向着昏庸进发,带领看似蒸蒸日上的国家不可挽回地进入了历史周期律,直到把气球鼓吹到将爆未爆的边缘——外人啧啧赞叹气球的极限之大,却看不到气球的爆灭之危。 郝白看着月华楼前停车场上卖气球的大娘,正在把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气球吹起来,招徕往来的小朋友,忽然就联想到了历史深处。 “嘣!”一个小女孩手里的某着名动画片形象气球忽地一爆,哇哇吓哭。郝白被拉回现实世界,赶紧向范国增汇报情况。范国增从郝白的寻常表述中听出了不寻常,指示郝白勿做停留,迅速消失。 这时,几个像是领导的人从一辆像是公务用车的车里下来,走进月华楼;一阵急促的踢踢踏踏皮鞋声,跑出月华楼。郝白不敢回头,努力消失。正不知消失何处,范国増又发来最新指示:马上赶回乡教办,和齐高山、鲁大海等筹备新学年新生军训成果展暨开学典礼之年度大事。 坐着老秋的公交车回到乡里时,郝白已经饿得不知道饿了。但不管知不知道饿,饭总是要吃的。此事无关于生理,主要是慰藉于心理,不然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乡政府旁边的小吃店,已经接近打烊状态。门口的煤球灶火上,一口酱黑色的铁锅,里面更黑的牛肉酱汁卤子马上就要见底了。店主老大爷正手扶柜台,像西方世界伏案豪迈演讲的政治家与我国古代中军帐里点将发兵的军事家的结合体,口沫横飞地调兵遣将,吞吐天下,安排山河。讲完了世界大事,大爷开始安排正事。六张简易破旧的四人小桌,坐满了聆训的辅警、协警、联防队员,以及好像还有两三个干警。有的还怕听过就忘,坚持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专门拿了一个小本子上,作着认真做记录:城东菜市场五花肉20斤、大葱40斤,大葱只要山东章丘大葱,仔细看好葱白,不可买错,买错了就自掏腰包填坑,另购黑镇煤1吨,品位要高,云云,等等等等。大爷吩咐已毕,众人各自领命,分头采办。 郝白要了一碗牛肉面,大爷开始刷直播正与主播深入交流并追加打赏,顾不过来,随口就让奉命留守的看店辅警煮面,看店辅警得令,熟练地抄起面条就要下锅,郝白不敢劳动制服大人,赶紧自己煮面,自己热气腾腾地吃起来。在吸溜吸溜声中,看着腌臜不见本色的小桌子小凳子,郝白忽然感觉,从县城最豪华的大饭店,到山区最简陋的小吃店,不仅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更觉舒坦自然。 正吃着,老秋也晃悠悠得进来,笑着和郝白打了招呼。老秋一看就是常客,并不落座,也不叫饭,径直走到灶前,熟练地抄起面条扔到锅里,又到柜台上拿了一瓶二两小酒,顾不上等面煮好,先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猛灌两口,叫一声“过瘾”,捞出面条,浇上卤子,晃悠悠坐在黑铁锅前的桌子。大爷正在争夺榜一大哥的关键期,顾不上店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老秋朝郝白挤了挤眼,随手多舀了一勺牛肉酱汁放到碗里,又得意地朝着郝白笑了笑,呼噜呼噜吃起来。 吃罢,郝白替老秋结了账,回到乡政府。齐高山、鲁大海二人歪在椅子上,一脸愁云,一副不知计将安出的呆样。见郝白回来,两人精神一振,一齐跳下椅子,地面又是一震:“快快快!大秀才,大才子,你总算回来了!愁死了,愁死了,都等着你想办法哩!” 原来,范国増明确指示:今年的新学年新生军训成果展暨开学典礼,务必要创新,务必要出彩,务必要不一般,务必要非同凡响,务必要风头盖过其他乡镇,让各路诸侯失色。齐鲁二人早上领命之后,琢磨了半天,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苦思冥想找不到创意灵感。 郝白有些好奇:“那往年都是怎么搞的?”齐高山历数若干年来此项活动的搞法,无非是在黄土飞扬的乡中学大操场上,领导们在主席台坐着,学生军方阵高喊口号踢着正步从台下走过,师生代表发言,校长慷慨陈词,领导总结讲话。 郝白继续好奇:“既然往年都是这么搞得,那今年为什么要出新呢?”鲁大海解释:楚鹿乡还是原来的楚鹿乡,但范国増已经不是原来的范国増。范校长主观地认为:客观地分析,经过这几年他的呕心沥血与夙兴夜寐,现在楚鹿乡的教育水平已经从一个烂摊子水平提升到了历史最好水平,他作为乡教办校长无疑功莫大焉,因此,必须在每年最大的活动——新学年新生军训成果展暨开学典礼上,通过创新的方式展示自己的丰功伟绩,从而继续奠定自己的历史地位,让前任们自惭形秽,让后来者望洋兴叹。 郝白仍然好奇:“既然想创新,那去年前年怎么不创新呢?非要到今年才创新?”齐高山一边讲解,一边无意地给郝白普及了范国増的病史:前年关键时候,范校长严重肛瘘,术后无法起床,遗憾未能出席;去年关键时候,范校长肛瘘再漏,术后无法起床,再次抱憾缺席。今年范校长外地求医,成功地跳出了肛瘘的“历史周期律”,实现了自我革命和突破,终于能以历史胜利者的姿态站上历史舞台。 听完,郝白忽然感觉挺可笑,自言自语:“搞笑呢,一个区区乡教办校长,还大阅兵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高山对“搞笑、区区”等字眼自动过滤,只接受到了有价值的信息,一拍大腿:“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大阅兵,大阅兵!”郝白一脸懵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提示之功。齐高山重重拍了拍郝白肩头,怒赞:“真有你的!”继而展开自己的联想:“你想啊,咱们往年都是领导们在舞台上,学生们从台下列队走过去。今年咱们反其道而行之,让学生们列好队一动不动,然后咱范校长坐着车,像领导人检阅部队那样,缓缓驶过方队,一班方队、二班方队、三班方队那多带劲、多创新、多不赖!”鲁大海敬仰地看着郝白,一拍脑门:“哎呀!秀才就是秀才,水平还真就不一样啊!” 郝白看着两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才发觉他们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当真,赶紧连连阐述了这样做大大不妥的100个理由。齐鲁二人入戏已深,对郝白提出的反对理由逐条批驳,并且就“范校长阅兵”计划进行了认真研究,初步制定了路线、车型、背景音乐,还为范国増设计了亲切慰问同学方队的挥手姿势,最后为当天范校长究竟是该穿西装还是中山装争执不下,拍案而起。最后,在郝白的斡旋之下,齐鲁二人才重归于好,随后分工协作,一个去乡中学的操场实地踩场设计路线,一个去乡里各机关寻找威武大气的合适车型。 郝白彻底凌乱。他还不明白:他所认为的荒诞,在他认为的荒诞者身上,却自有其合理性。此时,郝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齐鲁二人,虽不在齐鲁大地,却好像千百年前站在齐鲁大地,窥得了帝王封禅的真谛。 距离大典只有两天。鲁大海理论联系实际,制定了万无一失的阅兵方案,精雕细琢地改得直到改无可改,改得自己都佩服自己;又借了郝白的u盘,下载了十几首世界各国气势磅礴的军乐以及各种好莱坞高燃大片里热血沸腾的背景音乐。齐高山拿出国家勘探队上天入地辛苦寻矿的精神找车,乡里各机关单位里没有找到合适的车型,齐高山始终毫不气馁,最终不懈求索,在隔壁“白镇”的一个正在废弃中的矿点里,找到了一辆想再更破更旧一点都很困难的老式212吉普车,心说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赶紧孝敬了看门大爷两盒烟,大爷不仅没有阻拦,还帮着找了一个驴车,把吉普车拖到乡里唯一的修车铺。齐高山花大价钱从里到外鼓捣了一遍,拆了顶棚,换了轮胎,一番大修,当汽车成功打火的那一瞬间,齐高山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站上了高山。 吉普车开回了乡政府大院,老古董焕发着新生机,引来了众人围观。院外四面青山,都遮不住齐高山对自己创意的得意。郝白见齐高山假戏真做,越做越来劲,益发觉得此事太过荒诞,不禁随口来了一句黑色幽默:“再有一辆这种吉普车,就能一个扮演领袖,一个扮演阅兵总指挥了。”再一次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高山又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再弄一辆!”这一次,齐高山想的是自己能站上去过一把阅兵总指挥的瘾,在满操场学生的注视下,真正站上自己人生的高山。 距离大典只有一天。在私心的作用下,齐高山的劲头更足。齐高山先冷静分析了情况:第一,之前这辆吉普车必须用,毕竟自己已经投了巨资;第二,为了配对,达到理想的视觉效果,那么就必须再找一辆一模一样的吉普车;第三,这种车停产多年,江湖绝迹,必须在更大的空间里才能找得到。终于,苦心人、天不负,齐高山发动张三李四、七大姑八大姨等等全部人脉关系,在县城北边的北乡村一个废品收购站里找到一辆,拖到修理厂修了修,拆了顶棚,换了轮胎,一番大修,好歹达到了勉强能开的程度,在马达轰鸣、黑烟滚滚中起步提速,在一路群众举报、县环保执法大队围追堵截中,成功躲避追兵,开回乡政府,激动地好像夺得了奥运金牌。梦想成真,喜极而泣。县环保执法大队急忙内部预警:注意注意!楚鹿乡新增一个“烽火台”,注意注意! 大典就在今天。楚鹿乡中学的操场上,二三百人的新生乱哄哄地站着,四五百人的老生蔫嗒嗒地杵着——8点正式开始的仪式,乡教办怕下头办事不牢,坚持赶早不赶晚,通知乡中学7点半集合完毕;乡中学办公室也怕下头办事不牢,也坚持赶早不赶晚,于是通知各年级7点集合完毕;各年级主任更怕下头办事不牢,也坚持赶早不赶晚,通知各班主任6点半集合;各班主任深知新生们是真正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必须坚持赶早不赶晚,于是通知学生们6点集合。此时,操场上学生们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无精打采,暗藏不满。 7点50分,学生们干等了两个小时,游走于困饿交加的边缘,听到舞台音乐响起,领导入场,无不发出由衷的欢呼,心说总算他娘的开始了。范国增听着同学们发自肺腑的山呼的欢呼,有些感动的激动,带领着齐高山等乡教办一众乌合之众,迈着矫健的步伐登台就坐。 齐高山主持活动。先是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深情讲述了一段有泪有笑有苦有甜的动人故事:首先讲自己多么想上学但家庭条件多么的艰苦不得不退学,然后自己多么舍不得可敬的老师和可爱的同学,最后在乡教办领导的带头捐款资助下多么坚定地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云云。老师代表上台发言,深情讲述了一段有起有承有转有合的感人故事:首先表达自己一开始思想多么不坚定想离开山区学校,然后看到孩子们多么可爱于是多么地不忍离去同时有多么地自责,最后在乡教办领导的劝说感召下多么坚定地要继续干下去云云。看着二外甥女和大侄子的精彩表演,范国増心花怒放,当即决定一定要找机会把他们分别送到城里学校去上学和教学。 此时,郝白与范国増的司机各开着一辆似破还新的吉普车,隐匿于操场的一角,按照约定的暗号,等着台上讲话的范国增念到“今天的楚鹿教育已经足够精彩,明天的楚鹿教育必将更加辉煌”的时候,就要驱车台下,等待领导登车。 齐高山既当大典主持人,又当阅兵总指挥,一人分饰多角,心忙身忙,听见范国増讲完话,想着接下来的大阅兵环节,心情激动,赶紧接茬:“下面,有请乡教办范国増校长下台!”说罢猛然醒悟,领导不论大小,最忌讳听“下台”两字,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偏偏大操场回音效果奇佳,“下台”“下台”“下台”之声回响不绝,范国増狠狠瞪了齐高山一眼,低声骂道:“说的什么屁话!还不赶紧和老子下台!” 激昂音乐声响起,大阅兵开始。浓浓黑烟之中,郝白开着那辆战胜县环保执法大队的吉普车,载着齐高山先赶到学生方队的位置,卷起烟尘滚滚,呛得孩子们遮脸捂嘴,四散奔逃。齐高山赶紧喝令老师们各自约束部曲,勉强凑成队形。 为了当好这个“阅兵总指挥”,齐高山专门借了民兵队长的迷彩服,连夜在家对着镜子一遍遍排练,虽然只有一句台词。此时,范国増乘坐的吉普车——确切说是范国増站着的吉普车,稳稳停在主席台下,范校长西装革履,顾盼自雄。郝白开着车载着站着的齐高山,对向缓行。此时,全场不动,只有齐高山在移动,自然聚焦瞩目。齐高山享受此时,心里反复默念:“校长同志,队伍集合完毕,请您检阅!”斟酌究竟是用“集合”好还是“集结”好,纠结不已,难下决断。 突然,吉普车“突突突”了几声,好像放了一串儿蔫屁,憋灭了火,再也启动不起来。此时,两车虽相距三十米,但郝白清楚地看到范国増脸上肌肉抖动。齐高山应变神速,就当这时两车交汇,直接对着临时绑上去的话筒高念台词:“报告校长同志,队伍纠集完毕,请您检阅!” 听到“纠集”两个字,范国増脸上肌肉抖动得更厉害了。自知失言的齐高山,又习惯性地发出了“哎呀日他娘啊”的懊悔。 遗憾的是,话筒没有关。一时,声震四里。 第22章 好坏 每个人一生中长短几十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吃喝拉撒睡的平淡庸常,做的绝大多数事情连自己都记不住,能让别人记住的事儿更是少之又少——凡人如此,圣人也大抵如此。那些能被别人记住的,我们就可认为是这个人的“历史性瞬间”。 今天,齐高山的这个历史性瞬间,无疑会被很多人牢牢记住,特别是在场的广大学生——很多年后,这几届楚鹿乡中学的莘莘学子,都把是否参加过当年的大阅兵作为同学相认的重要依据;而随后几届的莘莘学子们,都把是否听说过当年的大阅兵作为是不是楚鹿乡中学资深校友的重要凭证。足见此事流布之远,影响之深。话说回来,不管别人记不记得住,起码会被范国増牢牢记住,至死不忘。 后来,齐高山成为了反面典型中的典型。 首先是成为了反面典型——范国増每次开会给老师们讲起业务能力的重要性,都要把齐高山拎出来作为反面典型反复鞭尸,一而再、再而三地苦口婆心叮嘱同志们:“齐高山同志这个‘纠集’一用不要紧,一下子把老子从正规军搞成了反动派!什么人要‘纠集’?那是他娘的地痞、无赖、小流氓!”齐高山年老脸薄,常年当反面教材,搞得后来不能听“集合、集中、集结”等词汇,只要一带上“集”字,脑袋就嗡,耳朵就炸,血压就噌噌噌往上升。 然后是成为了反面典型中的典型——范国増每次开会给同志们讲起一错再错的可怕性,都要把齐高山拎出来作为反面典型中的反面典型,不厌其烦地指出:其实“纠集”说错了也没啥,毕竟村里用的破音响,效果实在不咋地,很多人根本就听不出来齐高山说的是个啥。但齐高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来了一句他娘的脏话,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而脏话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语言,其生命力之强是能与地球共地老、共天荒的,穿透力之强是任何破话筒、任何破音响都扭曲不了的。这句脏话就像一根针,阅兵的庄严和隆重就像严重膨胀的气球——一触即“嘣”,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局面不可挽回。 “阅兵场”上,“历史性瞬间”在这一刻凝固——吉普车因为坏掉而“石化”,齐高山因为失言而“石化”,郝白作为司机尴尬地坐在车上进退两难地“石化”,和齐高山一起,茫然四顾,恨不能遁地而去。学生们听到“阅兵总指挥”的不雅言辞,先是错愕地瞬间“石化”,然后在疲乏、饥饿、不满、不满又不敢表达、发现可以表达不满反正法不责众等复杂情绪的综合作用下,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磅礴的吵闹声,并伴有尖利的口哨声,好像是被围追堵截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弱点冲破了堤坝,得到了轰鸣而下、一泻千里的痛快宣泄。 范国増脸上的肌肉,抖动得都快掉下来了。 眼看局面不可挽回,为了在最后关头挽回局面,独坐中军帐、掌管大喇叭的鲁大海,心说终于轮到老子挽狂澜于既倒、撑大厦于将倾了,你齐高山不自量力要当什么阅兵总指挥,出风头变成了出丑,偷鸡不成蚀把米,看你还怎么有脸与我争功!想到这里,鲁大海内心一阵狂笑、一阵窃喜,赶紧把背景音乐推到最大,试图用主旋律掩盖一下掩盖不住的杂音,要让范国增亲眼看到俺老鲁单枪匹马扳回战局的英勇神武之姿。 “第七回 七擒七纵妖僧得意 三战三败女娘失身” 暧昧的声音一字一字播放出来,古代章回体小说的魅力和价值在这一刻充分彰显出来——引人遐想的柔美女声,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瞬间收到了全场安静的奇效。 精心设计的正剧,彻底失控成了不可收拾的闹剧。一些年轻的女老师和懂事的女学生羞红了脸,大多数男生们爆发出了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范国増忍无可忍,也大喝一声:“干他娘的!”借着绑在车头的喇叭,声音无比嘹亮,再次响彻全场。范国增只恨自己肛瘘痊愈,不能赖在病床上免去此时此刻的活受罪。郝白听着这段音频,猛然惊醒,也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干他娘的”,暗呼不妙:“这他娘用的可是老子的u盘!” 一阵秋风横扫而来,枯叶黄土,漫天飞扬。本来是“搅局”的狂风,此时却收到了“救局”的奇效。阅兵活动草草结束,操场上师生众人轰然散去。齐高山趁乱跳车跑走,郝白在彼此面目不辨的混乱中,看到有若干好事学生跳上吉普车,手持话筒笑着高喊:“校长!”话音未落,从范国増所在位置的那辆吉普车上,传来另一个学生的喊声:“傻x!”这边喊“校长”,那边喊“傻x”,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完美结合,浑然一体,看起来无关的两个名词,听起来背后却有着藏匿不住的精心预谋。郝白似乎看到在昏天暗地的风沙里,范国増的脸皮已经掉在了地上,并在地上继续抽动。 狂风去后,天地收了神通。大操场上空空如也,安安静静,只留下了两辆吉普车,停留在历史的天空之下。历史总是这样,真实的事件发生之后又瞬间归于平静,此地还是此地,但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下午,全乡召开旅游发展座谈会。楚鹿乡的全体机关干部、七站八所的头头脑脑,以及楚鹿乡籍贯的老领导、老干部、老乡贤、老不死,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共话发展。乡里写材料的大叔临时输液来不了,乡长吕德全临时抓壮丁,让郝白过来顶班做会议记录。郝白还没来得及 候会时,大家相互扯淡地老生常谈,不知谁讲起上午乡里中学大阅兵的大事件,引起了众人的猎奇心理,在一片嘲笑、嘲讽、嘲弄声中,“范国増”的大名已被忽略,“范阅兵”的诨名开始不胫而走。当范国増被紧急招到县教育局被痛骂一顿回到楚鹿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瞬间聚焦了全场目光,年轻同志纷纷为老同志们指点并普及——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范阅兵”。 主持座谈会的是楚鹿乡党委书记武默三。武默三瞥了一眼范国増,心说没想到我楚鹿乡治下竟有此等好大喜功、自我标榜、不知羞耻之徒,遂用威严而冰冷的眼神示意他做到最后面的一个空座,随即换成祥和而温暖的眼神,继续主持会议:“刚才,吕乡长结合我们楚鹿乡的文化旅游产业,围绕‘现状怎么样、症结是什么、潜力在哪里、未来怎么搞’四个方面,向大家作了一个简要汇报,也算是乡党委政府抛砖引玉。下面,请各位老领导、老前辈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多提真知灼见,多给宝贵意见。” 一位满头白发、八十多岁的老领导左右看了看,好像含着一口浓痰,咕噜咕噜说道:“武书记太过谦虚了啦。吕乡长的汇报,真可说是主题鲜明,深入浅出,有血有肉,非常精彩。这里属我岁数最大,那我就先来个真正的抛砖引玉。”老领导清了清嗓子,浓痰好像更浓了:“刚才,吕乡长说楚鹿乡旅游基础还不好,对这一点,我有点想法。咱们楚鹿乡的旅游业发展到今天啊,不说是披荆斩棘,那也是筚路蓝缕,很不容易啊!”老领导若有所思,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那还是在遥远的上世纪80年代,当时不要说楚鹿乡,就是全县、全市、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旅游发展的意识也不强。”铺垫的差不多了,老领导浓痰稍退,话音开始变的清晰起来:“抓发展,必须要有前瞻的意识、超越时代的眼光。当时,我想方设法、舌战群儒、力排众议,硬是把准备建设县城新汽车站的资金争取过来,先修建了直通楚鹿乡的旅游路,那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两年多时间里我睡工地、督现场、破难题,好多人都说这个路干不成,咱还就不信邪了,怎么干不成?有志者事竟成!咱不干则已,干就干成,一条康庄大道,一下子就打通了楚鹿乡旅游事业的任督二脉,开通仪式都惊动了省领导出席。当时省里跟着来的大记者还专门发了新闻特稿,说是‘一条楚鹿乡的路,不是一条简单的路,它既是书写了干部群众不向自然低头、敢于开天辟地的心路,更是找到了山区加快发展、实现翻天覆地的出路’。”武默三一听,连连称赞:“这几句话非常好!有内涵,有高度,负责会议记录的同志,要一字不落、一字不差的记下来,会后我们还要专门再学习。”郝白笔都快写断了都没有跟上老领导的语速,最后这句绕口令更是让郝白急得画圈。老领导意犹未尽:“可以负责任地讲,楚鹿乡的旅游基础还是很好的,是无愧于历史的,是无愧于人民的。不过呀,很可惜,后续工作好像有些没有跟上。”老领导还想说什么,结果又一口痰涌上来,剧烈咳嗽起来说不出话。 一位头发半白不黑、七十多岁的老干部接着说道:“宋老对楚鹿乡的旅游事业,那绝对是开创之功。宋老不仅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更是脚踏实地的实干家。这一点,历史和人民都不会忘记。”大家纷纷颔首,连连称是。夸赞完毕,老干部开始转折:“可惜呀,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后来这条路没有把楚鹿乡的旅游带动起来,倒是意外地把黑镇和白镇的采矿业带动了起来,设想中的‘旅游路’变成了现实中的‘挖矿路’,同时还成了货车穿梭的‘夺命路’、一步一颠的‘抬轿路’。”老干部继续转折:“在这种情况下,我当时立足实际,果断决策,要把重点放在‘苦练内功’上,先把景区开发好、建设好,这才是最关键的。楚鹿乡的两大主要景点,一个‘忘情川’,一个‘汉寨山’,都是那个时期才开始起步的。”最后老干部还进行了壮志未酬的总结表述:“可以负责任地讲,当时楚鹿乡旅游业已经铺开摊子、蓄势待发,思路清了,路子有了,走就是了。可惜啊,组织上没有让我再干几年,不用多,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一定能让楚鹿乡旅游事业上一个大台阶。” 一个头发半黑不白、六十多岁的老干部接着说道:“齐副县长当时做的,确实是超时代的决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后来到了楚鹿乡工作,进山一看咱们的景区,在整个原平市来说,那真是这个!”说着比划了一个大拇指,续道:“我侄女在安徽上大学,她就说了,黄山也没咱文宁县的山好看。”接着讲故事:“当时我看到旅游业作为朝阳产业、富民产业,将来必定有大作为,所以专门请了省厅专家来指导考察。没成想专家说,‘你们楚鹿乡的景区,开发水平太低!不说别的,就说汉寨山的半山腰,往那儿建了个亭子,没用一根木头,全是水泥做的,别说亭子没有质感、没有品位,整个山都给这个亭子糟蹋了。就好像是一个大美女,在鼻尖上长了一个大痦子——而且还是带毛的大痦子。’又说咱们这是什么‘破坏性建设、低水平开发’。我当时一听,心说这个专家太不靠谱了,张嘴就来,信口雌黄。后来出去一看,见了见世面,你还别说,不服不行!咱们的开发水平还就是没上去!所以啊,我别的啥也不抓,就抓景区品位提升,怎么提升呢?得先抓好顶层设计,于是专门聘请国内一流的‘巅峰旅游设计院’对全乡旅游发展做了总体规划。”说到这,又自豪又惋惜地说道:“当时,之前省里那个专家又来了一次,看了规划之后那是连声惊叹,‘楚鹿乡照着你这样搞下去,年就能评上全国优秀旅游示范乡’。” 一个两鬓微白、五十多岁的中年干部接着说道:“梁书记一抓就抓到了点子上。我刚到楚鹿乡工作的时候,一看梁书记做的规划,真是大手笔、大魄力、大格局,胸中要是没有无穷丘壑,要是没有万千气象,要不是没有万里山河,那是绝对弄不出来。”中年干部欲抑先扬:“那个规划就是放到今天,怎么看也不过时!好就是真的好!不过我当时想,规划是规划,建设是建设,规划的再好,建不好也是白搭。发展旅游,光靠咱县里的土包子老板可不行,所以我专门南下北上,招商引资,准备让一流的、顶尖的、专业的大公司来开发。”中年干部看了一眼梁书记,叹了口气:“可惜,当时乡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每天被巅峰旅游设计院的人堵着门追讨设计费,在我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马上要拿下一个大港商的时候,结果请人家吃饭上的酒不上档次,人家认为我们没有诚意,最后这个本来能成为历史性大合作的战略支撑项目就黄了。说到底,还是咱们楚鹿乡旅游业命运多舛,没有这个命啊!” 郝白边听边奋笔疾书记录,沿着时间轴梳理楚鹿乡旅游业发展脉络,终于发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式定律:每一任主政者,都认为自己来的时候接的是一个多么烂的摊子,走的时候留下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基础,怪只怪前任短视,恨就恨后任无知,要不然楚鹿乡早就发展成国际旅游知名目的地了。 终于,老干部们一个个结束了发言。楚鹿乡旅游至今没有搞起来的原因,好像水落石出的自然法则一样,也在真真假假的口述历史中一点点浮出水面。 武默三一看这些个老王八蛋,忽然感觉范国増的自我标榜简直是幼儿园水平。因为想起了范国増,忽然感觉也该让乡里的同志发表一下意见。乡长吕德全首先发言,充分肯定了各位前辈的接续奋斗对楚鹿乡旅游业发展的重大历史和现实意义,随后猛夸书记武默三,称武书记是“楚鹿乡旅游大发展的集大成者,必将在辉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更大辉煌”。副书记、主管副乡长陆续发言,在吕乡长发言的基础上,分别从“为什么说武书记前无古人”和“为什么说武书记后无来者”两个层面,全面阐述了武默三对往者的超越和来者对武默三的不可超越。越往后发言的同志难度越大,众人无不抓耳挠腮,搜肠刮肚,争相创新拍马屁的角度和词汇。 轮到了范国増。范国增本就心不在焉,加上叨陪末座,好词好句都被前面发言的各路马屁精用得差不多了,到了范国增这里已是语尽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兀自沉浸在局领导狗血喷头地“你他娘的想出名想疯了”的大骂声中,担心官帽还保不保得住,随口应和胡诌了一句:“搞旅游,首先得打出名气!” “范阅兵同志一针见血啊!”宋老消化了浓痰,口齿更清楚了,但脑子好像没那么清楚,直接把范国増喊成了“范阅兵”。宋老做大事不拘小节,好像发现了知音:“刚才我就想说这一点,结果一口痰上来没说出来。搞旅游嘛,必须要出名,不管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总之要先出名!出了名才有关注度,有了关注度才有游客量!就好比现在的网红,热度就是流量!流量就是金钱!”说得范国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总感觉是在调侃自己。 宋老像剥洋葱一样层层解剖其中的逻辑,开始自问自答:“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出名呢?必须要做好宣传——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嘛。那么怎么才能做好宣传呢?必须要做广告——别管到了什么年代,广告做得好,都能起到一鸣惊人的效果。那么怎么才能做好广告呢?必须要找广告公司——专业的事儿,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那么怎么找专业的才呢,必须要能慧眼识珠——现在市场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蒙事骗钱的骗子尤其多,要是找不对人,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宋老剥完洋葱,续道:“作为一个长期关注楚鹿乡发展、关心楚鹿乡事业的普通老干部,虽然早已不在领导岗位,但咱不像别的老同志,每天就知道去公园下棋、打牌、练剑、写字,和老头们斗嘴,和老太太跳舞,不干正事!咱要的就是退休不褪色,一如既往地为发展发光发热!经过咱全面筛选、反复比较、认真研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一个最优人选。”说着,宋老冲着会议室外喊道:“进来!” 只见一个中年胖子挺着肚子,闪身进来,满脸堆笑,泛着油光,用浑厚的男中音一边向众人请安问好,一边双手递上名片:“尊敬的各位领导,我是咱们县星火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廖大元。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宋老帮着介绍道:“小廖不只是广告公司的老板,还是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着名的摄影艺术家,特别是对旅游宣传格外在行。”宋老专门在说“格外”两个字时,专门清退了浓痰,加重了读音。 那支05 的中性笔忽然又不出水儿了。郝白停笔,向门口望去,原来这个廖大元,就是在遇见西餐厅讲段子的油腻大叔。 第23章 死生 生活在典型的熟人社会,很多人大都有“熟人好办事”的心理。但观之于现实世界,却往往要遭遇“熟人不好办”的尴尬实际:一方面,熟人往往杀熟,一件衣服标价二百,生人来买能砍到一百,熟人来了老板拍着胸脯说咱这关系啥也别说了就按成本价进货价给一百八得了,熟人也不好意思再砍价,不仅多掏八十块钱,还得欠老板的人情将来要还。另一方面,所谓的“熟人”其实往往并不熟,而是所谓“熟人的熟人”——由熟人介绍的熟人,中间隔着人、拐着弯、连着线,似熟非熟,半生不熟,用之不爽,拒之不能,总之不快。 廖大元就是这样。 在宋老厚着老脸的力荐下,在武默三不好意思拒绝的无奈下,廖大元喧宾夺主地承揽下了楚鹿乡的外宣肥差。为了赶紧做实这单大生意,把生米煮成熟饭,让楚鹿乡来不及反悔,廖大元第二天就组建班子召集人马,进驻楚鹿乡现场办公,并且冲锋在前,发挥自己艺术家的特长,挎着相机四处招摇,见山拍山,见水拍水,见人拍人,见狗拍狗,也曾被惊了群的野狗疯追而狂跑,也曾被误以为是小报记者前来偷拍意图爆料的黑矿点老板喝令打手围堵而奔逃。总之,靠着敬业精神和冒着生命危险,廖大元坚持一线工作法,夙兴夜不寐,旰衣宵不食,锲而不舍,驰而不息,除了被垃圾填满的河道、被铲车挖空的河床,把楚鹿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拍了个遍,把楚鹿乡的美放大地“更大更美”了。 但廖大元意犹未尽。为了让别人认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很高,对自己拍出来的照片,廖大元不论好不好,总要自己先表示不满意。乡里宣传委员看廖大元确实比之前找的那些个搞宣传的标准高、要求严,主观地认为星火广告公司果然够专业。廖大元阴谋得逞,更要乘势而上用好阳谋,立志要深入此前从未有专业摄影艺术家深入的楚鹿乡深山区,进行风餐露宿实地采风,拍下“夜幕、雨中、晨雾、日出”等全时态、多状态的最美楚鹿乡。乡政府感其至诚,嘉其勇武,决定为其选配一个本地向导,共入深山完成壮举。吕乡长忽然想起郝白在倒数第二偏远的垴头村当过老师,村情地形等等方方面面情况都比较熟,拍板决定让郝白同往。范国增正组织教办全体召开内部检讨大会,郝白因为临场发挥不佳导致汽车熄火和u盘里的古典章回体小说音频而遭到双重批斗,尤其是后者实在有辱斯文,有损形象,郝白矢口否认,推说一切都是同学借用所为,生恐罪名坐实,以后没法翻身。这时乡里骤来调人,郝白如蒙大赦。乡政府是“块块”,乡教办是“条条”,乡政府对乡教办虽不直管,但在楚鹿乡的地头上,乡教办平时方方面面都仰仗乡政府,范国增心下虽不情愿,但面上不敢驳命,只得无奈放人。 廖大元纠集了摄影大宇、摄像小冯一高一矮两个胖子,带着全套的野外生存装备,加上向导郝白,一行四人驱车到了垴头村,计划由此穿村入山。四人下了车,郝白一看小冯和大宇的大肚子,又看了看廖大元的大肚子,心说难怪你们仨一个公司,看来贵司的第一选才标准是《神探狄仁杰》——幽州大肚肚。 原平市地处天下之中,下辖四区十县,文宁处最西。文宁县地形奇特,半山半原,进可纵马逐鹿中原,退可据守山林自保,自古就是义军云集、流寇出没之地。楚鹿乡独占文宁县一隅,境内除了山还是山,群山相连,无止无终,据说绵延西至昆仑。早在西汉时,此地就有对抗盐铁官营政策的乡民,纠集同族,啸聚深山,杀官劫吏,挺刀横行。故而千年以来,民风彪悍,远近皆知不好惹。楚鹿乡之深处,就在垴头村一带,此间雄山并峙,奇峰相望,层峦叠翠,好多山头自古就没人上去过,或者是有人上去过但没能下来,所以世间不知道曾有人上去。 一行四人,望山而行。在垴头村的防火检查站,老唐正带队源头管控,收缴游客和驴友的打火机,看见郝白,尊敬地打着招呼:“哟,这不是小郝领导嘛!亲自带队来视察啊。”郝白介绍了同行的艺术家们以及艺术家们甘于为艺术献身,冒天下之大不韪深入老山密林采风寻美的企图。老唐看着廖大元表示钦敬,廖大元看着老唐表示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郝白没想到廖大元见了老唐这种糙汉也用这种撩妹俗套,愈发不理解艺术家的世界。 一路上,郝白发现廖大元没有认出自己,也索性装作没见过,以免彼此尴尬。廖大元心知此行艰险,为壮胆色、显豪气,一路高声谈笑,故作从容,展示着一位杰出摄影艺术家的无畏气象与浩大襟怀。廖大元环顾前后,看了看四个人的队伍,哈哈一笑:“咱们正好是四个人,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好像是唐僧师徒取经一样。”大宇对号入座地应和:“可不是嘛,咱们四个人,老板满脑子大智慧,一看就是唐三藏;小冯满脑子猪肉,活脱脱就是二师弟猪八戒;我呢,满脑子都是肌肉,就当是沙僧;小郝嘛,看着怪机灵的,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小冯从小长在平原市区,从来没见过山,今天见了这么多山,也不在意大宇的调侃,兴奋地口不择言:“咱们师徒四人,这就上路!”大宇也来了劲儿:“走,一起上西天!”急得廖大元丢掉艺术家的涵养,气急败坏骂道:“你们两个败家玩意儿,臭乌鸦嘴,啊呸呸呸!” 四人攀着横贯楚鹿乡的明珠岭,重峦叠嶂,绿树红叶,且走且拍。深山之处,偶有乡民散居,石屋竹扉,花鸡黄犬,不时炊烟升起,仿佛世外桃源。廖大元诗兴大发,一声长啸,说道:“我即兴作了一首诗,大家品一品。题目叫‘山河’。”说着略一酝酿,吟道:“啊,看这山,看这岭,山是真高,岭是真大。”廖大元心里自然流露的下句是“要是能有一个女娃,在这里幕天席地耍一耍,该是多么的快乐啊”,但只能心里想想过过瘾,说出来不仅大煞风景,而且有损诗人形象,继续吟道:“你是我们的娘啊,你是我们的爸,你让我们无处安放的乡愁,找到了自己的家!” 吟完此诗,小冯大宇一通叫好,分别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深度阐释。小冯分析,老板把大山大岭比作父母,通过对大自然拟人化的艺术手法手法,将自然景象之客观的高大与父爱母爱之主观的高大完美结合起来,给原本静态的山川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和厚重的亲近感,简直是神来之笔。大宇表示,老板以山水起笔,以乡愁收笔,言有尽而意无穷,读之余音袅袅,好比陈年老酒,越品越香,回味无穷。在交相辉映的马屁声中,廖大元越发自得,认为李杜诗才也不过尔尔,只不过命好赶上了盛唐时代。 不一会儿,诗人和马屁精就都消失了——山路崎岖险峻,迂回曲折,四人又是重装行军,走到险要处,即便是手脚并用也要手忙脚乱,一个个气喘如牛累如狗,哪里还有吟诗的雅兴和附和的即兴。四个人里三个胖子,却胖得各有风格,各具特色:小冯状如矮冬瓜,俗话说“有缸粗、没缸高”,长得非常接地气;大宇又白又壮,浑身上下肥肉均匀分布,他却执意将自己的肥肉当做肌肉,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么大宇就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大白猪;而廖大元作为他二人的领导,所谓领导就是领导,将大宇小冯的胖兼收并蓄,兼而有之,并且胖得酿出了油,油光映在了脸上。看着三个型号的气喘吁吁的胖子,郝白盘算,如果在山里遇见老虎豹子,只要跑得赢他们中的一个,那个保命是不成问题的。 这段山路,郝白闲时和志超来过,倒还不算陌生。傍晚时分,四人终于登上了明珠岭的山顶,其上平如原野,四望群山,匍匐脚下。拿出露营装备,安好营寨,天已黑透,四人各吃了些速食,早早躺下,等着明早捕捉日出美景。廖大元都想好了,将来要总结个“楚鹿八景”,这“明珠捧日”要位列第一,将来这里就是全县一等一的网红打卡地,想到将来会有各式各样的大姑娘小媳妇来这里扭动腰肢拍照打卡,廖大元得意地笑了。疲累一天,小冯大宇沾枕即睡,郝白仰望星空,看着平常在城里难得看见的满天星斗,思考着生活和人生。廖大元也没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向天观看,数算众星,能数得过来吗?’”郝白听不明白,心说他娘的艺术家都是这样莫名其妙,一会儿也就沉沉睡了。 被猛地摇醒时,郝白还以为睡到了天光大亮,实际上才过了半个小时。只听廖大元喊道:“快看快看,那边的山,着火了!”郝白迷迷糊糊望向对面,只见山腰上一条火线,好像天宫降下火龙,落在明珠岭。郝白瞬间清醒,赶紧掏出手机打给范国増,范国増不知正在干嘛,不耐烦地回道:“咱们楚鹿乡是山区,山区着把火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话锋一转,暗示郝白:“再说了,咱们是乡教办,负责的是教育,主管的是学校,山上着火跟咱们有半毛钱关系吗?学校着火才和我们有关系!啊呸呸呸,瞧我这乌鸦嘴!不要没事没事儿啊,更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啊。”郝白还没品出来两句话有什么不同,只听范国增话锋又一转:“哎对了,你从侧面打听一下,马局长在月华楼请的什么人吃饭。”说完即挂。 郝白无奈,又打电话给刘炳牛。刘校长正不知和哪位女教师或女职工深夜谈心、深入交流,一听明珠岭有了火情,一把跳收温柔乡,一骨碌爬将起来,喝令郝白立即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靠近火场,报告具体情况,村上和乡里大队人马即刻就来。郝白犹豫要不要去,廖大元具有记者般“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新闻敏感,叫醒小冯大宇,怂恿郝白一起过去。 山里总是望近行远,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四人到达火场附近,相隔甚远,却已热浪灼面,无法近身。郝白向刘炳牛报告了具体情况和位置,廖大元敬业精神比火舌还要澎湃,认为跟在火线屁股后面拍的照片不够壮观壮烈壮丽壮美,必须跑在火线前面回头猛拍,才能感受火——这一人类发现了却无法彻底驯服之神物的伟大,进而感知普罗米修斯当年盗取火种之伟大。郝白心说“你他娘说得个什么逑长毛短啊”,廖大元已经晃动肥躯,带领小冯大宇,一行三个亡命徒,冲锋而去。郝白参与过扑救山火,多少有点经验,生怕艺术家们出什么意外,到时候自己作为向导难逃干系,也只好硬着头皮赶紧跟上。 忽然风起,火势更猛,不时烧到一株株青松,噼哩噼啪,一阵爆燃,硕大的冠盖瞬间化作一团烈火。火势越大廖大元越兴奋,举着相机拍个不停,脚下忽深忽浅,摔了好几跤。郝白四下寻找退处,借着星光、火光、手机光,发现百米之外,山梁尽头,绝崖无路,赶紧把噩耗传达给艺术家们。艺术家们齐声骂一句“我擦”,火到临头,发现生命可贵,赶紧按照郝白的指示,一起退到崖边。郝白指出现在当务之急的保命之策,就是赶紧脱下来衣服,往上尿尿,捂住口鼻。 大家纷纷宽衣解带。小冯情绪紧张,导致尿源也紧张,经过一番酝酿、几番发力,勉强自给自足;大宇名如其人,尿如雨下,如伏汛期的黄河壶口瀑布,悬河倾注,飞流激荡;廖大元挤不出尿,急得出汗。大宇危急关头仍然心系领导,尿到一半,及时收功,问廖大元道:“老板,我这儿还有,用不用给你来点儿?”廖大元看了看大宇,又看了看大火,又看了看地上那件新买的奢侈品牌线衣,无奈地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大宇金黄色的尿柱滋到新情人送的新衣服上。大宇救主心切,惜尿如金,平时尿完尚且抖一抖,此时多抖了几抖,确保好尿都用到刀刃上,心说试问天下之大,有钱人之多,又有谁舍得以尿爆滋奢侈品衣服?今天老子就做到了!想到这里,得意地连忙又抖了几抖。 四人赶紧捂住口鼻。廖大元未被浓烟呛死,倒差点被大宇的尿骚味呛死,此时倒宁愿速速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眼看火线及身,一呼一吸都是大宇尿气,廖大元忽然又想起什么,发出遗言大吼:“大宇,都是你个乌鸦嘴,说什么他妈‘上西天’,这么快就应验了。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然后用尿衣把相机裹住,确保即便人死机器也能不死,照片得永生。大宇贡献了宝贵的尿,却还要背火灾的锅,也是气愤不过,想着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做无谓的恭维和奉承,索性犯上一回,顶嘴反呛廖大元,说道:“老板,不是我乌鸦嘴,实在是你名字犯冲。这岭叫做‘明珠’,反过来就是‘朱明’,读过历史吗?就是朱元璋的大明朝。你叫‘大元’,大明灭的就是大元,你又姓廖,意思就是大元今天要撂到这儿了!”廖大元在尿骚味、烟熏味、大宇的三重刺激下,气得又连呛几口,说不出话来。 生死存亡之际,冲天烟雾之中,一群呐喊声由远而近。原来是刘炳牛、老唐和垴头村老支书,带着村民防火队员冲上山来,手执各式工具一通拍打,救出廖大元等四人。 廖大元死里逃生,无比感谢垴头村的英雄人民。作为回报,又与小冯大宇一起,用镜头记录下垴头村民扑救山火的英勇场景,作为将来县志乡志村志里青史留名的珍贵照片。郝白等人一边喘息,一边观战。只见在老支书的带领下,村民们分工有序,一拨人奋力清理出两米来宽的隔离带,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一拨人手持祖辈相传的扑火工具,上下拍打,步步为营,逐步将火线一点一点缩短。郝白忽然游神遐想,仿佛看到了古时彪悍的楚鹿乡民,他们布衣短褐,挥舞着锄头片刀,喊着号子冲阵,与来犯的官军拼死厮杀,展示着庶民的力量,那样子如黄巾,如赤眉,如绿林。回过神来,再看刘炳牛,只见他挥动二号工具打火棍,轻抬猛打、或推或拖,娴熟地驯服火蛇。在郝白看来的一根稀松平常的烧火棍,在刘炳牛手中却如神兵利器一般。在火光映衬之下,刘炳牛宛如古之名将,驰骋火阵,勇冠三军。老支书稳坐中军,居中调度,沧桑的面颊上流露出区区小火不足为惧的神态从容。郝白从前没有留意,此时细细端详,发现老支书和城河里之凤归巢里的“白眉鹰王”何其神似,都是白眉倒竖,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垴头村民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大家都很高兴。忽又得到消息,相邻的山底村山场火情更猛,急需支援。山中各村手足兄弟,同气连枝,老支书一声招呼,二话不说,鹰眉一轩,领着众人奔赴山底村。山底村的山场也是明珠岭支脉,廖大元等虽不想去,但夜黑无路,只得相随同去。 山路崎岖,有的是时间聊天。刘炳牛一路叮嘱郝白,做人最基本的就是不能忘本,咱们相识一场、友情一生,楚鹿乡中心小学的同事之谊、数年之情务必要牢记心中,以后要在乡教办当好内线、收集内情,不管咱们教育系统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不管各种有价值没价值有意思没意思的信息,都要及时地悄悄地汇报,便于咱们楚鹿乡中心小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原则上,重大消息随时汇报,一般情况一天一报。郝白满口答应。 转过一道岭,半山腰上的火线呈现眼前。众人越走越近,到了楚鹿乡临时设置的前线指挥部。分管防火的副乡长小宋乡长汇报了半天情况。简单地说,就是这场火明天这会儿也肯定灭不了。乡党委书记武默三正在指挥调度,没见他们走来,忽然想起来什么,大骂道:“都怪老宋推荐的这个破逼广告公司,叫什么不好,非要叫他娘的什么‘星火’,这回倒好,星火燎原了。” 廖大元一脸尴尬,为了防止武默三接下来说出更难听的话,赶紧晃动肥躯,箭步冲到面前,用镜头拍下武书记奋战防火一线、充满实干气息的照片。 武默三看到被山火熏得乌漆抹黑的廖大元,好像一头巨大的烤乳猪,脸上的油腻都被烤成了绛紫色,呈现出一副与楚鹿乡上下同甘苦、共患难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口温言抚慰几句,继续询问火情。山底村侯老支书见多识广,根据多年经验赶紧提醒:现在最关键的不是火情是大是小,而是山火马上就要烧出楚鹿乡。楚鹿乡与邻省接壤,一旦烧出了楚鹿乡,就意味着烧出了全县、全市、全省。一旦烧到邻省,按照两省多年交恶、相互下绊的一贯作风,必然直报国家,顺带着把自家的几把小火一并算进去。而更可怕的,是邻省那片出场区域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原始森林,不要说是万一发生大火,就是来上一把小火,都会给你把乌纱帽摘掉,换上一顶破坏生态文明建设反面典型的大帽子。而一旦启动问责,肯定是逐级加压加码,县里一定先下手为强,以严罚重处博得上级同情、换得舆论谅解。 毕竟,武默三的前任们——就是昨天座谈会上的宋、齐、梁、陈等衮衮诸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没有不因为防火而背锅的。 第24章 顺逆 很多事,往往“看起来的”和“实际上的”,并不一样。譬如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只有一条路。但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这就是两条不一样的路。 在基层,出了事儿之后,上报不上报、什么时候上报、怎么上报,是三个令人挠头而纠结的问题。第一个问题,出了事,如果上报,万一最后没什么事,那就是没事找事;如果不报,万一最后小事变成大事,那就是知情不报,迁延误事,罪加一等。第二个问题,出了事,上报的太早,容易小题大做,无端惊扰领导;上报的太迟,时间明显滞后,又会使上级被动,上级一被动,被上级的上级一通批评一顿卷,一怒之下就会让惹事的下级更被动。第三个问题,出了事,上报的第一个报告尤为重要,文字的斟酌推敲尤为重要,深了不行,浅了不行,实了不行,虚了不行,真了不行,假了不行,比如“火势得到控制”“火势得到了控制”,一字之差,正是毫厘之与千里的差距。 过去一出事儿,很多主政者都在第一个问题上反复纠结不能自拔。进入信息时代特别是全媒体时代,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人人都是自媒体,在“我在现场”的炫耀心理作祟下,导致众目之下无可隐瞒之事,信息分享地越早,说明资源越多,本事越大。此时,“楚鹿乡山上着火了”的真假视频开始在手机和网络上疯狂传播;过了一个小时,视频配上了文字——“文宁的小伙伴们都来看!楚鹿乡森林火光冲天”;又过了一个小时,视频变得更加丰满——“不转不是原平人!文宁县楚鹿乡千亩原始森林付之一炬”;又过了一个小时,视频变成了纪录片——“原平市文宁县楚鹿乡原始森林火灾蔓延多地多省,事发至今无人管”,估计是始作俑者的原始视频素材不够,只好从网上罗织,于是“巴西亚马逊原始森林火灾”与“澳大利亚森林火灾”的画面也摇身一变,混迹进来。楚鹿乡黑夜起的山火,这时天还没亮,伪造的视频里就已有白天着火的画面了。 与此同时,《逐鹿中原快报》《世界新闻资讯》《环球国际消息》等多家媒体纷纷致电,关切火情,乡政府的值班电话都被记者们打爆,县政府的值班电话都被打不通乡政府的值班电话的记者们打爆。武默三一面大骂小报记者无良,一面继续紧急调兵遣将处置火情——毕竟。火情是肇事的元凶,也是吸睛的关键,只有解决了火的问题,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这几个小时里,楚鹿乡各村的防火队都已赶来,同时县里的森林消防大队也都赶到,在两省交界的山脊线上打出了五米宽的隔离带,釜底抽薪,纵然火势再大,也不过是“到此为止”。大家都松了口气。 眼下关键是赶紧发布对外通告,以正视听。乡里写材料的老同志称病未愈、输液未归,武默三环顾众人,看见郝白,依稀记得他曾在旅游座谈会上做过记录,大手一指:“年轻人,过来写个东西。”郝白自忖没有倚马可待之才,当此大事面前,生怕黔驴技穷,露出马脚。村上拿来纸,郝白又掏出自己的那支总是没水儿05中性笔,按照要求,颤巍巍开始写: “文宁县人民政府: 昨晚,我乡明珠岭发生森林火灾。” 武默三一看就急眼了,怒喝:“这写的个逑!咋能说是‘森林火灾’!这明明是‘荒山野火’!”吼得郝白的笔颤得更厉害了,出水儿更不利索了,赶紧撕纸重写: “县人民政府: 昨晚,我乡明珠岭一荒山发生火情。” 小宋副乡长建议把“发生”改成“偶发”,武默三乾纲独断,改为“突发”,众人一片赞叹。郝白继续写: “接报后,我乡立即组织防火队伍山上扑火。” 小宋副乡长提笔刷刷刷刷,在“我乡”后面加上“党政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看了看武默三,武默三用眼神表示赞许。随后武默三在“党政主要领导”后面,加上了“主管领导”四个字,又看了看小宋副乡长。小宋副乡长发自内心赞美:“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头,武书记还能把我的名字也加上,足见领导对下属之关心爱护,足见领导对大事之从容淡定。”赶紧也向武默三回了一个眼神,这一个眼神里包含了二分感谢、三分感激、五分感恩,三种感情层层递进、步步加重、慢慢升华,在一个眼神的一个瞬间里完成表达,虽国家一级演员那样的老戏骨亦不能为,而小宋乡长信手拈来,自然天成,可见还是基层锻炼人。郝白继续写: “经奋力扑救,截至今天凌晨4时,火势得到控制。” 小宋副乡长在“经”后面加了“连夜”,武默三在“得到”后面加了“完全”,郝白继续写: “经查,此次火情没有造成人员死亡,没有造成林木资源损失。起火原因正在调查中。 楚鹿乡人民政府” 小宋副乡长把“经查”扩展成了“经深入细致排查”,武默三把“死亡”改成了“伤亡”,又在“人员”前面加上了“任何”。定稿后,武默三反复看了看,表示满意,让速报县政府值班室。 现场无事,武默三约束所有乡政府工作人员和各村人员,任何人一律不得发有关火情的信息和视频,一经发现,严肃处理。小宋副乡长补充说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虽然科技手段很发达,但侦查手段更发达,谁要是敢乱拍乱发,有关部门分分钟给你捉拿归案。“有关部门”这四个字威力巨大,起到了立竿见影的威胁效果,好几个偷偷拍了山火视频的好事者,又悄悄掏出手机速速删掉,好像是杀人犯清除了一切证据,长出了一口气。 捉拿归案的威慑还没下去,限期破案的严令就先来了。县政府接报后——准确地说是网信部门监测到各大app上的视频舆情后,主管防火的副县长火急火燎地赶来,带来了主要领导的两条指示:一是迅速灭山上的火,消除源头,降低影响;二是迅速灭舆论的火,当务之急是抓住纵火者,了结此事。 武默三叫过来森林公安、消防和派出所的人,一番密议,都无良策。森林消防表示,目前只能判断出火是从山底村着起来的,但具体谁放的火,一没目击者,二没摄像头,确实查不出来。还是小宋副乡长才思敏捷,建议就地取材、重金悬赏、精心组织,从山底村找人“顶缸”。森林公安表示,轻者拘留,重者判刑,恐怕不好找人。小宋副乡长基层经历到位,社会经验丰富,自有妙计,表示本乡有全县驰名的精神病院,到时候就说纵火者是精神病人,关到精神病院里住几天风头过了放出来即可。 大家反复斟酌,都说此计可行,纷纷怒赞小宋副乡长文武双全,智计过人,志虑忠纯,自古英雄出少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都说人越多的会议越不重要,人越少的会议越重要。这种密谋小会,郝白本来没有资格参加,但在这纷乱之际,作为具有秉笔太监性质贴身记录书记担当向前妥善解决山火险情全过程的郝白,也偶然的得预其事。郝白一边听小宋副乡长的计策一边学习,深感小宋副乡长年龄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思想上却比自己成熟了一个父亲。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郝白再细细品味大家夸奖小宋副乡长的话,说“文武双全”,是赞小宋副乡长又能一线带队扑火,又能想出应对良策;说“智计过人”,是赞小宋副乡长不仅能急领导之所急,而且更能想领导之所不能想,充分发挥了参谋助手的作用;说“志虑忠纯”,是赞小宋副乡长的高招,不单单为武默三找到了开脱之法,同时也给领命前来督战的副县长找到了复命说辞,真是一箭双雕,一举多得。 最后商定酬金1万块。武默三以好莱坞特工电影里长官对特工的方式告诫小宋副乡长:“这事儿你要亲自去办,务必稳妥稳妥再稳妥。记住,一旦出了问题,这纯属是你的个人行为,老子决不会承认‘协议’的存在。” 小宋副乡长找到村上的老侯支书密商。老侯支书思量本村拢共也没几个心思细密、精明能干的人选,选来选去能当此大事的也就三猴儿和老秋,恰逢三猴儿醉酒,先私问老秋。老秋自从上次停车拦路赚过了郝白的一千块钱,一门心思想着去哪再赚点快钱,听闻“顶缸”不仅能得五千块奖励,而且还不用进拘留所,还能去精神病院里白吃白喝几天,于是满口答应,配合公安做足一整套证据链,又装疯卖傻一番,终于按既定计划住进了乡精神病院,吃上了镇静安神的营养餐。 老侯支书动动嘴皮子就渔利五千块,大为高兴,中午在家小酌,三猴儿酒醒后来打探消息,恰逢老侯支书自饮微醺、走漏风声,泄漏了老秋和五千块之间的蛛丝马迹,真正的始作俑者三猴儿急得跳脚:“老支书哇,政府抓错人啦,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啊,该抓的是我啊!”喊着就去自首。 此时,临时指挥部里一众人等,正眺望山头,看着火线快要烧到隔离带,马上就要自生自灭。忽然三猴儿窜过来,就地一跪,呼天抢地:“政府政府,是我放的火!抓我抓我啊!”武默三等没想到已经定成了铁案,真凶又冒了出来,并且自投罗网,一时又懵逼,又诧异。三猴儿心说看来不点破是不行啊,进一步伸着五个指头明示:“我放的火,五千块呐!” 从一万块到五千块,武默三不仅听出了差价的猫腻,更听出了泄密的危机,心中大怒,脸色大变。还是小宋副乡长应变迅速,指着三猴儿大喊:“这家伙是个精神病,赶紧弄走!”几条公安大汉上来按住,急得三猴儿大喊:“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病!”公安同志制之以拳、晓之以理:“醉鬼没一个说自己醉的,疯子没一个说自己疯的。”三猴儿毕竟酒还是没醒透,想想确实有道理,又改口大喊:“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快放了我!”公安同志见其上钩,一边把他塞到车里一边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走着。”一并拉到精神病院安置,以免节外生枝。 郝白热闹看得正热闹,电话响起。一看是老妈来电,估计也是关心楚鹿乡的火情,感慨信息时代果然无孔不入。一接通,传来老妈的哭腔:“儿子快回来,你爸上房顶啦,准备自焚啊!” 郝白一惊,以为老爸上次还魂没有成功,落下了后遗症,还没问清情况,老妈就挂了电话,再打就一直不通。郝白情急不及细问,赶紧让老唐骑着摩托送回乡里,开着齐高山弄来的破吉普车,冒着滚滚狼烟,飞奔回城。 一路上,环保执法大队、交警执法大队车辆纷纷示警,相互转告:那辆曾经在黑镇白镇之间狂飙一路又忽然消失的破吉普车——也就是“第二移动烽火台”,又出现了!各色执法车辆知耻而后勇,一时警笛长鸣,前后夹击,围追堵截。郝白才经历了烈火的生死考验,这时面对重兵,心挂父母,豪气陡升。那正是书生发狠劲,也能做项王,一路不降档不减速,不管不顾,横冲直撞。郝白都想好了,自己要先当西楚霸王项羽,对方如果知趣,那就主动地人马辟易,省得老子动手;如果对方不知趣,对方如果不知趣,那自己就当唐之名将李嗣业,当之者玉石俱焚,“人马俱碎”。 杀入县城,直奔城河里。郝白把烽火台扔到路边,飞身钻进了迷宫一样的老城小巷,消失在茫茫废墟之中。一众执法人员虽然抓不住人,但是扣得住车,纷纷上前围观,看一看究竟这车是什么构造,能开得出烽火台的狼烟、坦克飞机的威武。 奔跑途中,郝白听到一个喇叭声高喊:“老郝,你不要顽固不化,你不要冥顽不灵!只要你积极配合,镇里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决!”瞬间脑子错乱、时空叠撞,又忽然恍然大悟,心说难怪在山底村火场没有看见乡长吕德全,原来是调到了县城。 穿过一片小楼,眼前一片废墟。自家的五层小楼鹤立鸡群,只见楼顶上站着一个人,左手拎着一个铁皮桶,右手挥舞着一把唐刀,作殊死斗争状,神情与状态像极了那天的路老六。 但这人,分明却是自己的老爸。 第25章 黑白 希望与绝望,如阴阳流转、福祸相倚,如硬币之两面、月之圆缺,常常相伴而生,此消彼长,轮回往复。 城河里的居民,这几年对这一点体会尤深。首先是第一轮绝望——城河里作为老城区,在城市建设的发展大潮中,不可避免、历史性地陷入了衰败,好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很多城河里的年轻人,从小就立志要“冲出城河桥,逃离城河里”;然后是第一轮希望——政府忽然某天想起了此地的存在,发现城河里的深厚历史人文才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请再高明的专家都规划不来的“宝贝”,意欲借助城河里的古老,准备大搞开发、搞大开发,对标南京夫子庙、成都锦里打造历史文化街区,接连谈了一系列的大企业大客商,延请各地名企来此参观考察实地感受,创造出“日游城河里,夜宿凤归巢”的招商盛况,终于在不懈努力下忽悠了一家港资开发商大醉之后在凤归巢里某处温柔乡销金帐中挥毫签约,一夜之间风动全城,多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才把户口迁出城河里的老户又打破头把户口再迁回来,当是时,一批崭新的“拆二代”呼之欲出;然后是第二轮绝望——港资开发商不仅是江湖巨骗,而且还是风月老手,将计就计装醉诈得合同之后就开始空手套白狼四处吸资,把文宁县当做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先挑起情欲、再珠胎暗结,最后始乱终弃,一夜之间港商的公司人去楼空,干净得好像就不曾来过一样,拆迁陷入僵局,政府无力接盘,项目即将烂尾;然后是第二轮希望——政府又再接再厉忽悠了新的开发商准备接盘。 最近是第三轮绝望——城河里接连发生恶性案件,已经被公安机关命名为“城河里废墟系列劫案”。起因是启动拆迁后的城河里,路灯断电,一片漆黑,滋生了该系列劫案一个兵不厌诈中尔虞我诈的逻辑:第一案发生后,官方认为,小贼小盗既然在城河里废墟得手一次,引起了警方注意,引发了社会影响,那么保险起见,就不会再做第二次,于是还是不安装路灯;小贼小盗认为,官方肯定会自作聪明地认为我辈宵小之徒,没有学过孙子兵法,没有读过《三十六计》,为了保险起见不会再做第二次,而且反正还是没有路灯,黑灯瞎火好下手,那么我们就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再做第二案。第二案发生后,官方认为既然小贼小盗们连续两次出手,按照再一再二不会再三的定律,必然要转移阵地,于是还是没有安装路灯;小贼小盗们认为,既然连续两次作案都没有事,官方也没有安装路灯,采取措施,那么再一再二不妨再三。于是系列案件就越来越多,逐步形成了系列,而且业务越做越大,从最开始的勒索学生,到后来的调戏妇女,再发展下去保不齐就要准备武装割据了。 绝望到一定程度,转而带来希望:组织一纸调令,把在楚鹿乡旅游事业大拆大建中表现优异、敢于担当的乡长吕德全调到了城关镇。吕德全感恩组织,迅速进入角色,履新时在全镇干部大会上坚决表态“决不把历史的问题再留给历史”,说得即将告别的老镇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会后,吕德全马上投入战斗,带领机关干部、城河里街道干部、新开发商以及若干地痞流氓,集中力量开展拆迁攻坚扫尾。吕德全经过研究,发现突破的关键就是郝家的五层小楼。此楼代表了城河里钉子户的集大成者,具有“拆除一个、带动一批、威慑一群”的重大战略意义。于是,组织力量展开了猛烈的连环攻势。 吕德全以德服人,做事求全,坚持先文后武、恩威并用。先遣街道大妈上门动之以情,郝父坚守“五套回迁房外加50万”的心理底线不为所动;再遣分管副镇长上门晓之以理,郝父不为所动;三遣供销大厦领导上门诱之以利,委婉表示如不按政府说的办,摊位可就保不住了,郝父仍不为所动;四遣国土所、派出所上门明之以法,表明此房占地手续不合法,如不配合将依法强拆,郝父依旧不为所动。郝父听同在拆迁阵线的邻居战友讲,据说前阵子西边山里搞拆迁,有群众拎着汽油桶上房顶以死要挟,效果甚好。 为求利益最大化,郝父如法炮制,登上房顶要挟。但郝父毕竟是钉子户里的新手,计划不密、手段不熟,不是拆迁沙场名将吕德全的对手,如今郝母已经被镇上新成立的妇女干部“巾帼冲锋队”拿下,房子除了房顶其他区域沦陷失守,左邻右舍出于复杂心理和现实利益组成了强大队伍轮番劝降,郝父孤家寡人,手拎油桶,独立房顶,茫然四顾。 郝白冲到人前,被充分做足功课并且眼尖的镇村干部一把按住,像争得西楚霸王尸体封侯的汉卒,像扑杀高敖曹梦得开国公的魏兵,兴奋地大喊:“这是他儿子,这是他儿子!” 自古以来,儿子就是攻破老子心理防线的制胜法宝。多少这样那样的英雄老子,毁在了这样那样的儿子手里。郝白被押到吕德全面前,吕德全一看,赶紧喝退左右,向历代主公擒住对方大将之后现场市恩松绑一样,现场进行思想政治教育,徐徐教导,谆谆告诫,殷殷嘱咐,作为昔日楚鹿乡拆迁大业中的大功臣,切不可变成如今城河里城建伟业的绊脚石,站到党的对立面——吕德全说着指了指他自己,站到人民的对立面——吕德全说着指了指郝白的左邻右舍们。 郝白带着哭腔劝郝父赶紧下来。亲情攻势的同时,主管副镇长敏锐把握机会开展政治攻势:如果再负隅顽抗、无理取闹,你儿子的工作就要保不住了。郝父见大势已去,本来当钉子户就是考虑儿子,现在儿子工作都快没了,再闹也无意义,长叹一声,赶紧下来,用郝白那支05的中性笔,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皆大欢喜。 转眼重阳节将至,这是我国一年中做好事发生率的第三高峰——第一高峰是三月份“学雷锋、做好事”,第二高峰是“六·一”儿童节,第三高峰就是重阳节的孝老爱亲。按照惯例,这天乡教办组织各学校深入敬老院、五保户家中义务劳动,郝白按照领导指示,带着乡中学学生来到精神病院,慰问医务人员,打扫庭院,帮忙添乱。一路之上,众学生发现郝白就是“范阅兵”的嫡系,纷纷旁敲侧击打探细节,作为将来向同学们炫耀内情的谈资。 郝白不想和无聊的学生们聒噪,一路快走,到了精神病院和院长聊天的时候,没话找话,郝白引用起明珠岭上警察智取三猴儿的名言:“醉鬼都说自己没醉,疯子都说自己没疯”。院长无限感慨,说他们这有俩人,一个是能出院但死活不出院,一个是不能出院但死活要出院。郝白忽然想起老秋,问还在不在这里,院长表示,他说的那俩人,正是老秋和三猴儿。 郝白去探望老秋,路过一个病房,听见三猴儿在里面连拍代打,疯喊疯叫:“我是三猴儿,我是三猴儿!放火的是我!放火的是我!五千块是我的,五千块是我的!快放我出去!不对不对,是快把我抓起来!不对不对,我好像已经被抓起来了!哎呀,那他娘的那到底是该抓还是该放啊!” 到了老秋的病房,郝白没想到老秋胖了一大圈、脸上冒着油,整个人都好像是猪肉注了水,打着饱嗝,讲述自己的快乐生活:好吃好喝好住,再也不用被乘客骂、被交警赶、被地痞打了,如果政府能再发一个小娘儿们——老娘儿们也行啊,就更好了。郝白听得一愣一愣的,劝老秋不能满足于这种低层次的物质满足,还是要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老秋一听“精神追求”更兴奋了:“老哥我在这,精神一点儿也不空虚,都快填满啦。我们这有一个老神经病——老董,不,不是神经病,也不是精神病,是一个真正的大学文家,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只有咱不懂的,没有他不懂的,要不人家叫‘老董’哩!”说着感觉完全用语言完成无法呈现老董之全貌:“走,我带你去见见。”出了病房拉着郝白就走。 郝白惊诧老秋可以自由出入精神病院各个角落,后来才听院长感慨,“就怕他不走,所以让他自由。结果不料这么自由了,他反而更愿意走了”。来到后院最角落的一间屋子,这里的铁栅栏明显比前院更粗,屋里光线阴暗地一团黑暗。 老秋拍着铁栅栏朝里面喊:“老董老董,快起来!大新闻,大事件!中东地区又打起啦!”传出来老董沧桑的沙哑声音:“中东地区打起啦算什么新闻?中东地区不打了才算新闻!” 老秋说道:“就是。爱打就打,爱打不打!董教授不是说过嘛,‘打来打去,都是白打;争来争去,都是瞎争’!” 黑暗中又传来老董的声音:“小秋啊,你顿悟了。”顿了顿又说道:“这世界上的一切战争,一切争端,乃至于一切比赛、一切竞技,说到底都是无益之争、徒劳之举,不过都是人类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东西。美俄制衡啊,中东乱局啊,俄乌战争啊,朝韩不睦啊,争什么争啊,打什么打啊,都是徒劳,都是扯淡!这世界、这地球,早晚得大融合,当年的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那也是你国是你国,我国是我国,友国是友国,敌国是敌国,当时也是你死我活,玩的也是国际关系。但现在一看,争的个逑啊,一仗下来,战死好几万、活埋几十万,死的不都是中国人吗?征城掠地的不都是大中华吗?有什么好争的!对不对?现在回头一看,我都替古人臊得慌!顺着历史往后看,三国是这样,南北朝是这样,宋辽金元是这样,明清是这样,历朝历代战乱都是这样。杀来杀去还不都是中国人吗?” “一样的道理,过多少年,后人看今日,肯定也想不明白:当年咱们这个‘地球国’上的人,真是肚量狭窄,目光短浅啊,欧洲省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世界各省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省的和苏联省的冷战,尔虞我诈不见硝烟的贸易战金融战,打来打去、争来争去,受伤害的不都是咱地球人吗?简直没有一点历史眼光!咱们都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全世界民族大团结万岁!咱地球过得团结起来和外星人作斗争!” 老秋接话往下发展,说道:“一样的道理,再过多少年,后人看‘地球国人’,嗨,这‘地球国人’简直鼠目寸光,和外星人瞎打个什么劲儿啊,地球省和外星省,咱们都是‘宇宙人’,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出来些个所谓的人人敬仰称颂的‘星球英雄’,杀的都是同胞,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英雄’?” 老董很激动,说道:“小秋啊,你毕业了,你绝对毕业了!”顿了顿又陷入沉思:“说到‘英雄’,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历史究竟是平民的历史,还是英雄的历史?我个人的愚见,历史是英雄的历史。你说历史是人民推动的,单纯靠平民能干成什么?不仅成不了事,弄不好还要坏事哩!那带领平民的又是谁呢?只能是英雄!再说了,你翻翻二十四史,翻翻《世界史纲》,里面有几个平民?屁哩!” “第二个问题:历史究竟是客观的历史,还是主观的历史?我个人的愚见,历史是主观的历史,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不是还有句话嘛,‘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历史’。换句话说,咱们今天看到的历史,其实都是那些人——也就是‘英雄’,想让我们看到的历史。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历史上那么多时候,史官都不在现场,所谓‘其事密,世莫得闻’,都‘莫得闻’了,史官们咋的就知道呢?无非就是合理地杜撰瞎编罢了。总之,都不是真,都不靠谱,,都是扯淡!” 正说到兴奋处,院长着急忙慌赶过来拉住郝白:“哎呀呀,你听听,你看看,成什么样子!这一时不操心,就又讲起课来啦!小郝领导,出去了可不敢乱说呀!”郝白指着粗庄的铁栅栏好奇问道:“这个老董的牢房怎么比别人的‘高级’这么多?”院长说道:“这栏杆细了能成吗?都跑出去好几回了。”老秋接话,替老董喊冤:“像老董这种同志,就该放出去给大家上上课。”院长头摇成了拨浪鼓,警告老秋:“老秋啊老秋,我看你再赖着不走,再被老董洗洗脑,就是想出去也不让你出去了。你们听听,这家伙满脑子历史虚无主义,满脑子唯心史观,这要是放出去,那绝对是个大毒草、大毒瘤、大祸害啊。”院长边说边赶紧劝走郝白,另安排两条大汉把老秋架起来,关回病房,叮嘱房门务必上锁。 从后院到前院的路上,院长介绍,老董当年本来能成为楚鹿乡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顶替了名额。老董一时想不开,忽然有一天,就疯掉了。范进中了举,疯了;老董中了举没举成,也疯了。 大悲大喜,有时难以承受;大喜而忽又大悲,往往更难承受。 第26章 正邪 郝白总结了近些年来无聊骚客、庸俗文人的三大特征:一是喜欢写现代诗,二是喜欢写散文,三是喜欢作序。现代诗、散文、序,看似是三种文体,其实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马屁文章、狗屁文字、闲屁文学,区别在于:写了一大段东西,是为序;把这一大段分成若干小段,是为散文;把这些小段分成一句句,是为现代诗。 说是这么说,不过有时候现代诗也能引起郝白的共鸣。比如这两句: 当春天在枯枝中抽出了新芽, 处女唇色的鲜花开遍荒野。 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春天就这样不怕冷、赤裸裸地来了。 悠长的午后,郝白坐在乡教办新整改的办公室里,吸着小半年都没有消散的劣质漆释放出的有害气息,读着邵洵美这首充满生机气息的诗,忽然之间,通体燃烧,从午后暖阳的蠢蠢欲睡变成了振衣而起的蠢蠢欲动。 调到教办这几个月里,风云变幻。工作上,郝白办文、办会、办事、办报,身兼多事,以一当百,领导看郝白能干,就安排越来越多的活儿给他干;同事看郝白内能干,就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千方百计转给郝白干,并且已是名声在外,经常被乡里捉去办文、办会、办事。生活上,城河里的房子拆为平地,郝家暂时租住了一户老旧小区的小单元房,翘首期盼回迁,因为租的房小,也因为忙,郝白并不怎么回家。感情上,过年时程倩回来,组织小聚,暗示了一种暧昧,郝白不知所措;小尹不主动联系郝白,郝白也不主动联系小尹,见面点头,仅此而已;小雨随着城河里的拆迁,不知所踪。最关键者,郝白不知人生何往,不知未来何处,不知如何是好。 之前的半小时里,郝白盯着桌子上堆着厚厚一大摞白花花的a4纸,五脏如沸,头痛欲裂。纸上勾勾画画的笔迹,张牙舞爪地,越看越嚣张、烦躁。这篇校长的讲话稿,为了写出这三页纸的内容,一指厚的白纸已经被糟蹋,数不清的白纸正排队等着糟蹋。 郝白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嘬了一口,自言自语:“老子说啥来着?杜子美白头幕府,斯宾塞淹留王庭,大好年华蹉跎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写歌功颂德马屁文章上,这简直就是谋杀,不,这他妈是自杀!”说着顺手抄起页纸,“刷刷刷”,撕成了碎片,扬手一撒,纸如雪下。 他枕着椅背,二郎腿搭在桌上,自以为很像一位坐着的行吟诗人,摇头晃脑念着诗: 生活总这样,没有光和亮。 不能再这样,我要出去浪! 念罢,郝白猛拍大腿:“好诗好诗,真是他妈的一首牛逼五绝诗!”看着窗外融融春意,心念一动,顺手关掉电脑,起身便往外走。 才出了办公室,正遇见范国増晃悠悠地踱步过来,隔着老远,酒气汹汹袭来,郝白避之不及,赶紧笑脸相迎。范国増很有做特工的潜质,看着郝白,疑心大起,问道:“小白呀,这是准备要提前下班?” 郝白急中生智,一脸不知所云的无辜:“校长可真能开玩笑!咱乡教办有钢一样的制度、铁一样的纪律,上班期间哪能说走就走?我就是想去上个厕所。” 范国増一脸的激赏,拍拍郝白的肩膀:“正好正好,我也要去。”随即打出一个饱嗝,喷薄而出的酒臭味将郝白熏得昏天黑地,心理和生理一齐瞬间窒息,没想到范国増会误打误撞地将计就计。 到了厕所门口,郝白思谋脱身,点头哈腰地礼让:“校长,你先请,你先请。”酒后越发客气,一副与民同乐的表情,拉着郝白的手就往里走。 二人各自就位,并排站定,郝白肚子里没货,实在尿不出来,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一边强自酝酿,一边找话:“校长,我的人生格言就在厕所里,‘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范国増文思比尿意更汹涌,说道:“巧的很,我的座右铭也在厕所里,‘勿嘲人短,勿炫己长’?” 郝白愣了一下,然后附和发笑,表示范国増具有平易近人幽默感;顺便迅速提起裤子,假装已经尿完。范国増人醉眼不花,斜睨一眼,说:“小郝,你确定你尿了吗?”郝白伎俩被识破,仍然面不改色,用成语作强调说明:“尿了啊,滔滔不绝,滚滚而下。”范国増“哦”了一声,不无惋惜地说:“我还说咱比比看谁尿的高呐。”郝白赔笑:“当然是校长尿的高,校长尿的高。” 范国増借题发挥:“尿的高不高不重要,让尿就尿、让停就停、让憋就憋才重要。”郝白会意:“明白明白,就是要坚决做到指哪打哪、令行禁止。”范国増深入一步:“小郝悟性还是很高的嘛。”“还是”两字,为转折埋下伏笔,果然范国増续道:“如果做的再好一些就更好了。比如,去年山底村山火,我让你问马局长那天请什么人吃饭,这都快过去半年了,你也没回话。”郝白惊诧范国増的锱铢必较,赶紧表态:“校长教育得是,是我工作不到位,以后一定改正,做到‘事事有回音、件件抓落实’。”范国増在如厕中完成训话,一举双得,一边畅快排泄,一边择机发泄,敲打已毕,满意而去。 两人还没收枪,只听一阵哄闹声,有人从外面冲进厕所,又有一群人跟着冲进厕所,前面的人跑的飞快,冲起速度踏墙而起,翻墙而去,从男厕所翻到隔壁女厕所,惊得一片女声尖叫;后面众人大喊“抓住他抓住他”,但都没有狗急跳墙的本领,只能望墙兴叹。 “这是贼还是盗啊?”范国増带着醉问其罪。 “这他妈娘的是上访户!”带队围捕的副书记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狠狠地骂了两句倒霉,一挥手:“弟兄们跟我走!” 二人尿完出来,才知出了大事——精神病院发生了“集体越狱”的恶性事件。此前,楚鹿乡乃至整个文宁县,把一批老上访户定成精神病人,以治疗之名,行关押之实,好吃好喝好招待,除了没有自由,其他方面都很自由。此番,这些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下午集体出逃了一批,数了数,一共十六人。县乡两级闻而大惊,迅速反应,一方面重金悬赏,一方面组织大批人力开展围捕:在附近的山坳里抓住两个——这二人是“灯下黑”理论的坚定信仰者,拟待风声过去夜幕降临再行逃窜;在楚鹿乡各村里扑住三个——这几人正要投亲靠友,刚藏好就被亲朋好友的邻居们匿名举报;在往东开往县城的公交车上摁住四个——这几个乔装打扮,但终究没有藏住马脚;在往西开往邻省的公交车上逮住五个——这几人深谙反其道而行之的道路,故意坐反方向的车,但正如楚鹿乡主管防火的副乡长所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没能逃脱。目前十六人中还有两人漏网,分别是老董和三猴儿。 刚才从男厕所逾墙而走到女厕所的,正是三猴儿。 三月,是发芽的季节,也是发情的季节。躁动的情绪不仅弥漫在生物圈,也充斥在信访圈——“两会”召开在即,各地的上访者都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想出现在京城。 想抓老董,说难也难——这厮竟然彻底地逆向思维,根本就没有逃出精神病院,而是躲到办公楼厕所,待大乱时,穿了医生的大褂带着口罩趁乱出去。抓住老董,说易也易——老董逃出来正低调走过楚鹿乡主街,路过daer deer网,与两个中学生擦肩而过,却听他俩说道:“上学有个毛用!有钱的还是有钱,没钱的还是没钱!”“就是,以前高考还能改变命运,现在就像齐老师说的,‘阶层固化像是冰冻的楚河水一样’,就咱们这样的屌丝,考上大学也还是屌丝。”“对对,还是先玩游戏。”老董一听“高考”二字,就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一样,立时勾出往事、触痛神经、亢奋精神,大喊大叫起来,瞬间现出原形,引发围观继而遭遇围捕。 至于三猴儿,据可靠情报分析,此人在没钱、没手机、没身份证的情况下,悄然扒上了黑镇或者白镇的运输货车,目前已经逃出楚鹿乡,乃至逃出文宁县、逃出原平市,一路北上,目标北京。县里马上进行安排部署,政法委书记亲自带队,成立了十几人的专案组,郝白因为年轻力壮,而且认得目标人物,也被选了进来。专案组兵分四路:第一路人马坐高铁直奔北京,埋伏在国家信访局附近,随时抓捕;第二路人马开面包车直奔北京,待抓捕成功后负责押解;第三、第四路人马根据货车信息分别去国道、高速路上盘查。 经过大量细致深入排查,情报显示三猴儿在京城某郊县现身,随即兵力集结,大索数日,并无收获。 郝白作为先头部队,提前埋伏在国家信访局周围,虽是初来乍到,但也装作个中老手的样子,努力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游客,尽量与国家信访局方圆1公里内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便衣捕快显得格格不入,好像真的是一个游客。 郝白正自闲逛,识破身边来来往往的一个又一个“同行”,并为此而窃喜,自诩火眼金睛。忽然一只大手拍过来,一把按住郝白肩头,让他在霸道的掌力中体味着火辣辣的温柔,同时传来一个声音:“小样儿,看你往哪儿跑!”郝白心说这绝对是误撞友军,估计是自己长得像某地的上访户,正要解释,扭头一看,竟是志超。 “你怎么来了?现在当老师也得被抓壮丁来接访?”被抓壮丁而来,为抓上访户而回,其中蕴含着一种吊诡逻辑,足够志超反应半天想不明白。 “别提了。”志超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孔,又一副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简短截说,我打了校长调到新学校之后,又把新学校来的新校长给打了。这次不一样,一来呢伤得更重,不用补刀就能评上轻伤害,二来呢新校长后台更硬,我爸一看没招儿了,斥巨资找了更硬的后台,总算把事儿平了下来,但老师我是干不成了,我爸说‘既然你小子这么爱动手,干脆当警察得了,要么把坏人打死,当个英雄还能受奖,要么被坏人打死,落个烈士也能受奖,总比一直让老子当三赔——赔钱、赔笑、赔礼,强得多’。所以又托了关系,办了个辅警,混到革命队伍里来了。” 郝白赞叹志超有个好爸爸,总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并且总能医好。二人叙旧半晌,都觉肚饿。郝白拿出自备的面包分给志超,志超表示哥俩儿好久不见,又在京城遇见,一定得好好找个地方吃点饭,再喝点儿小酒。郝白惮于工作纪律不敢远走,志超大喝一声:“毛!”拉着郝白就走。 路上,志超向郝白炫耀自己刚刚掌握的“原平市控访部署图”,大体上原平市把16个县市区的兵力,科学分配在省城、京城的各大汽车站、火车站、高铁站、高速口,人手一册包括了集近期免冠照、日常生活照、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生活爱好、饮食习惯等于一体的《全市重点上访户资料大全》,分兵把口,协同作战,谁出了问题谁吃不了兜着走。 郝白惊叹行政机器组织严密、运转高效,而自己作为其中一个小齿轮,正和另一个小齿轮——志超,偷懒旷工吃饭,生怕贻误大事,心中上下忐忑,反观志超,言笑自若,谈笑风生,一派完全将问责处理置之度外的英雄气概,不紧对影自惭。 二人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面馆,要了几个招牌菜,志超又要了瓶“牛栏山二锅头”,郝白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喝了起来。志超看见酒瓶上“牛栏山”的“牛”字,睹物思人,先骂了句:“狗日的刘炳牛!”一饮而尽。 正说话间,一个食客进来,挑着一个角落坐下,用带着文宁口音的蹩脚普通话说道:“服务员,来一碗牛肉面。” 郝白一听,一惊,一瞥。 此人,正是三猴儿。 第27章 单双 自古英雄成事,有其必然性和偶然性。所谓“时势造英雄”,必然性就是首先要做好可能成为英雄的心理和生理等各方面准备,偶然性就是在做好英雄准备的前提下,精准抵达历史现场,赶上决定性的那个时刻。 今天这一刻,就让郝白和志超赶上了。 两个县城青年,对上一个山村老光棍、老酒鬼、上访新手。天成大功,肉到嘴边。 二人悄悄计议,轻轻逼近。三猴儿肉还没到嘴边,却被一双大手按住脖颈,一把摁到桌上,三猴儿急得大叫,众食客纷纷惊走。志超一手擒贼,一手从容拿出工作证向大家展示:“公安办案,抓捕嫌犯!请广大市民给予配合!”三猴儿还想辩解,却被郝白抄起二两肉糊到嘴里,噎得说不出话。首都人民毕竟见多识广、见怪不怪,都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该卖饭的卖饭,该吃饭的吃饭。 功成事毕,押解回乡。至此,楚鹿乡精神病院越狱案圆满告破,全部病人全部归案,最后剩的一个巨大信访隐患也在最后的关头精准消除。武默三闻讯大喜,立即电话褒奖,并且还要给功臣们接风洗尘。 坐在押解车里,郝白与三猴儿,英雄与囚徒,一车共处,一路向南。高速路上,京港澳高速与京九铁路平行南下,列车飞驰,昼夜不息,带着多少县城青年南下北上、春来冬往,载着多少梦想与梦碎、希望与失望、朝阳与夕阳,日复一日奔走在祖国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返回楚鹿乡时,天已擦黑,远山苍茫。楚鹿大酒店张灯结彩,华灯初上。“精神病院越狱案”全体功臣指战员欢聚一堂,武默三举杯祝酒,慷慨激昂:“同志们,大家辛苦了!我受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委托,向全体参战人员,致以由衷的感谢和诚挚的慰问!是你们,维护了全乡乃至全县全市全省的形象和荣誉,你们是最可爱的人!”众人浑身发臊,但仍掌声雷动。 “特别是我们的郝白同志,能文能武,天降奇才,是我们楚鹿乡的骄傲!”武默三骤然从集体而聚焦个人,话锋转的突然,郝白猝不及防,一阵脸红。 “就在全县那么多精力漫无目的地在国家信访局周边瞎找瞎看的时候,就在三猴儿马上就要接近国家信访局的关键时刻,我们的郝白同志,运用独特的敏感性,判断出三猴儿也要饿了找饭吃,果断锁定了饭店来排查;随后发挥独特的敏锐性,根据三猴儿爱吃面食的饮食习惯,从浩如烟海的饭店中锁定了这家面馆;再然后又发挥独特的敏捷性,和另一个曾经在我们乡工作过的辅警同志,一把抓住三猴儿,有勇有谋,可喜可贺!来,我提议,我们大家举起这杯酒,敬我们的英雄,敬我们的郝白同志!”说罢率先垂范,一饮而尽。 随后,武默三又单敬郝白一杯,郝白不好意思不喝,勉强一饮而尽。副书记举杯:“我也敬郝英雄一杯!”郝白正要推辞,已被副书记识破伎俩:“武书记的酒是酒,我副书记的酒就不是酒了吗?”郝白无奈,再次勉强一饮而尽。就这样,在众人瞩目和众声喧哗中,一个个人影上前来和郝白敬酒碰杯,郝白开始只觉酒辣难咽,随后越喝味道越淡,喝到后来,已如饮水。好像绿林英雄、梁山好汉,越喝越觉气概无敌。 席散,出来在饭店门口道别。三月春风带着寒意一吹,郝白胸中一阵翻江倒海,一股秽物直冲上来,郝白心说人前万万不能丢人,就在秽物马上喷涌而出之际,郝白心横一念、严绷两腮,硬生生闭紧嘴边,悄悄然咽了回去,心下暗叫好险,赶紧装作海量,关切地询问大家有没有喝醉。 返回乡政府时,郝白只觉腿软,如行云端,踩着、蹦蹦床,到了宿舍门口,郝白终于忍无可忍,“哇”地一口,把今晚庆功宴的山珍野味,以至于连同在北京抓三猴儿前吃的那碗面,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吐完,郝白抬头一看,瞬间傻眼——正好吐在了范国增办公室门前,呕吐物散发着剧烈的臭味,果蔬肉蛋的碎块清晰可见。郝白骂了自己两句,摇晃到花池边,准备捧点儿土掩盖一下,忽然触手之处,又稀又软,心下疑惑,收手一看,竟然沾满一泡狗屎,恶臭隐隐,郝白更恶心了,又“哇”地一口,二次呕吐,下意识地用手捂嘴,又闻到狗屎臭味,于是吐的更厉害了,低头不及,吐的胸前一大滩,裤子一大片,自己感觉自己更恶心了。 这次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郝白半天才缓过劲儿,看着胸前污渍,无奈,只好去盥洗室洗涮一下。 此时入夜不深,乡政府大院里还有窗户透出零星灯光,郝白踅摸往后院走去,走着走着,越发感觉身体悬浮,脚步轻浮,心说古人升仙,大概也不过如此,要不李白诗说“自称臣是酒中仙”呢。 来到盥洗室,黑灯瞎火一片,郝白摸黑进去,在墙上摸了半天,醉得找不到开关,暗骂了一句,走到盥洗室最里头拐角处,找了一个淋浴头,脱了衣服放到两个淋浴头之间的隔板上,忽然发现来到时候既没带洗发水,也没拿毛巾,更没拿换洗衣服,不仅不能洗,而且洗了也不能擦,只能晾干,晾干了也没得换,总不能裸奔于乡政府大院?郝白又大骂一声,想回宿舍去拿,脚下又发软不听使唤,这时酒力渐渐发作,索性先小睡一会儿,再作打算。 朦胧之中,郝白听到哗哗地水声,一时间仿佛神游山涧,流连林泉,从梦中渐渐回到现实,郝白醉眼乜斜,水汽氤氲,白雾四起,再侧耳细听,是淋浴头流水的声音。郝白晃晃悠悠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出来,只见盥洗室门口的位置,雾气升腾中有两个人影,正在洗澡。 郝白心说毕竟天无绝人之路,想借点儿洗发水一用,正要说“你俩谁有洗发水”,但一个酒嗝上来,只含混不清地说出了“你俩”这俩字,就卡壳了。 “啊——!”一阵急促尖叫,郝白一愣,瞬间酒醒。因这尖叫,竟是女声! 郝白揉眼细看,雾蒙蒙之中,玉体绰约,惊慌失措,上捂下捂。郝白一看自己也是赤条条的,赶紧也上捂下捂,生恐春光乍泄。只听那两个女的一边叫喊:“抓流氓、抓流氓!”一边抓起浴巾,胡乱裹住,跑出盥洗室。 郝白回身去拿衣服的功夫,已隐隐听到“抓流氓”的杂乱喊声,其中有男有女,正集结而来。郝白大惊,心说这要是被捉住了,百口莫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慌乱中不及更衣,赤条条地穿了鞋,匆匆抱起衣物出门,远远已有人追来,郝白坚持“顾头不顾腚”的原则,心说让人看见上半身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流氓是郝白,而让人看见下半身人家只能认出这是一个流氓而肯定认不出这是郝白,于是把毛衣往脑袋上一盖,万事不顾,蒙面狂奔。 众人发声喊,围追而来。郝白无路可逃,看了看院墙,忽然发现墙角停着齐高山为“大阅兵”准备的吉普车,心说老光棍三猴儿还能翻过厕所的高墙,自己年轻力壮,加之吉普车可踩和狗急跳墙,更无问题。于是先把衣服扔过墙去,自己助跑加速,一步跳上吉普车前盖,左脚蹬墙而起,借着酒劲发挥神力,腾身半空,附上墙头,正要翻身越过,忽然右脚被一只手抓住,死死地往下拽。郝白蒙面回头,一看是齐高山,老当益壮,空手擒拿。郝白情急乱踢,飞起左腿,照着老齐面门就是一脚,踹得老齐眼冒金星,“哎呦”一声躺倒在地。郝白逾墙疾走。 从众星拱月的英雄,到人人喊打的流氓,从笙歌四起的饭店,到追兵四合的野地,前后不过转瞬之间。郝白狂奔中无暇感慨人间落差,一路向干枯的秸秆田地深处跑去。 夜阑人静,偶尔犬吠,四下里只有心跳声音,扑通扑通急促。郝白冷静下来,准备穿衣,却发现独独少了内裤,不知逃命途中遗落何处。穿戴整齐,才感觉腿上身上擦伤多处,火辣生疼。又休息了片刻,绕道回到楚鹿乡主街,先不敢回乡政府大院,溜达到门口大爷的小吃铺,还没打烊,几个刚才deer daer网里出来的非主流小青年,一边吃面,一边高声谈笑:“哎,你们听说没有?刚才有个流氓,潜伏在乡政府女澡堂,偷窥女人洗澡。”另一个杀马特说道:“不对不对,我听说这是个变态,自己还光着屁股,一边看女人洗澡意淫,一边打飞机手淫。”又一个不良少年说道:“都不是都不是,我听说这是个傻x,当时澡堂子里有两个女的脱光了洗澡,这个傻逼只顾着看了,连摸也没敢摸。”听得郝白一边暗骂,一边心惊。 大爷端着菜送出来,看见郝白,打着招呼:“小郝啊,咋个大晚上还不睡啊。”郝白应变还算神速:“别提了!这不都是让那个谁,让他妈那个臭流氓、死变态、大傻x给闹的,我们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这个狗日的。”一组词下来,引得几个网瘾少年纷纷侧目。 大爷给郝白端了一碗面:“大半夜的,够累的?来,吃碗面,喝点热汤暖暖。”郝白谢了大爷,边吃边客套:“大爷,今年没去上访啊?”大爷哈哈一笑:“今年不去啦!年年去北京,今年也该歇歇啦。最主要的是,过去这一年,政府表现的挺好,专门派车派人给我买面、买菜、买煤,我这个人啊,知足常乐,容易满足。不过话说回来啊,今年要是政府坚持得不好,搞的虎头蛇尾,明年我可还得去北京!” 正说着,鲁大海和乡政府几个年轻人追捕未果,无功而返,边走边骂流氓狡猾,身手敏捷,简直不是人而是猴儿。说到猴儿,鲁大海猜测:“难道是三猴儿?又越狱啦?”随行的年轻人都觉得这个“猴儿”要更年轻些,鲁大海纳闷,自言自语:“三猴儿打了一辈子光棍,也没儿子啊。” 鲁大海看见郝白正在大爷小吃铺,也带着伙计们过来围桌坐定,一人叫了一碗面:“这大晚上的,大家忙活了半天,也都饿了,先垫垫肚子。”说着转向郝白:“小郝,刚才怎么没见你啊?”郝白早在心里编了一套说辞,这会儿新鲜出炉,正好派上用场:“嗨,别提了!刚才我正在宿舍睡得香,梦里正手提钢刀、横行游侠,和当时第一高手打得难解难分,忽然听见有人喊‘抓流氓’,还以为在梦里哩,闹了半天原来是真的有流氓。”鲁大海一拍腿:“你别说,你梦得还真准!那可不止是个流氓,还真就是个武林高手——一脚踹得老齐眼冒金星,四仰八叉摔倒地上,到现在脸上还有鞋印哩。” 郝白想探虚实,明知故问:“人呢?抓住了没?”鲁大海又一拍腿:“嗨,别提了!那孙子狗急跳墙,屁股点火,跑得飞快。咱弟兄们追了半天,连个屁也没抓住。” 郝白继续追问:“那两个女的,就没看见那人是谁吗?”鲁大海一脸可惜,表达了三层可惜的意思,第一句是“可惜啊,咱楚鹿乡的两代美女,都被这个流氓给看了。”第二句是“可惜啊,这两个美女,只顾着被流氓看了,没顾上看流氓是谁。”第三局是“可惜啊,咱没有那个流氓命好,没这个眼福啊。” 郝白边听边分析,心说:“也是,当时浴室里的雾气像蟠桃会似的,我都没看清她俩是谁,她俩能看清我是谁吗?” 郝白仍不放心,再问:“难道就没留下点什么线索吗?”鲁大海提出一个塑料袋:“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条内裤。” 卡通内裤上,有个超人的头像,正摩拳擦掌,指天欲飞。 第28章 正反 小孩子听故事,总喜欢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其实,人本无好坏之分。楚汉相争,爱楚者认为爱汉者是坏人,爱汉者认为爱楚者是坏人;霸王既死,汉王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说谁是坏人谁就是坏人。于是,霸王的那些并不霸的政策,譬如模仿圣人所谓“吾从周”建立的诸侯共治之中国古典政治的特色民主联邦模式,也就被丢进了历史的垃圾箱,取而代之的是承袭秦制的专制,统治了两千年的历史。 但有时,在普世价值的道德眼光衡量之下,好人和坏人肉眼可见,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譬如郝白在垴头村夜探女厕所、在楚鹿乡夜惊女澡堂,如果被捉了现行,那么这个变态流氓的罪名,就像是跌进了垴头村小学女厕所里的粪坑,就算用尽发源自楚鹿乡大山深处的楚河之水,怕也洗不干净。幸好,不幸的事情没有发生;而且,幸运的事情一直发生。可能,这就是小说里所谓的“主角光环”。 第二天,郝白听说那两个在浴室里的女人,一个是小尹,一个是苏岚。想起昨晚鲁大海说的“楚鹿乡两代美女”,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郝白从小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一直用坚定的辩证法分析问题,心里出现了两种辩证统一的心理:一是后悔的心理,昨晚这么好的机会,未能大饱眼福,白白痛失艳福,只恨盥洗室里热水雾气浓重,什么也看不清,只恨自己胆量有限,什么也不敢看,只顾着逃命。一个是后怕的心理,一想起在逃命过程中,几次三番差点就被活捉,关于这个事儿,郝白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一阵后怕;一想起自己的超人内裤被捕获做了证物,这就像是一个哑弹,未来的任何时候都可能凭空“砰”地一声爆炸,关于这个事儿,郝白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一阵害怕。于是,郝白做贼心虚,没事儿不敢在乡政府大院多耽,生怕撞见小尹;没事儿也不敢去垴头村小学怀旧,生怕遇见苏岚。 日子一天天流逝,正如静静的楚河水,悄悄流走,无声无息,被时光偷走,又偷走时光。这阵子,在廖大元和星火广告公司的渲染推动下,楚鹿乡的旅游业,颇有了几分起死回生的意味。郝白都有了直观的感觉:上班的时候,来乡政府投诉饭店宰客、景区欺客的游客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天好几拨,有时候一拨一大群人,络绎不绝,前赴后继,组团围攻;回县城途中,沿途广告牌都是楚鹿乡山水的宣传广告,连老秋的公交车上都喷了字,一边写着“楚鹿乡,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另一边写着“楚鹿乡,一个走了还想来的地方”,这在郝白的辩证思维看来,充满了形而上的哲学意味,老秋时常喝多了就拎着酒瓶子看了这边看那边,琢磨两者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到了县城车站,斜街的大妈们一边不忘本地招揽客人,一边发着“国家的森林公园、世界的地质公园、宇宙的最终尽头——中国楚鹿乡”的宣传页,郝白没想到楚鹿乡还有这么高的荣誉,仔细看才发现“国家”“世界”这一行大字前还有几个蝇头小字——“正在积极申报”。 郝白还有更切身的感受:这半年里,郝白陪着兄弟乡镇教办校长携其夫人或情人、县教育局各位科长携其夫人或情人、原平市教育局各位处长携其夫人或情人,爬了一趟又一趟的汉寨山,走了一遍又一遍的忘情川,有时候一天就得爬两趟,上午一拨,下午一拨,后来不知道哪个孙子鼓动景区们开发了夜爬的新业态,打出宣传口号“带她观云海,和她看日出”,一下子就把教育系统里的老文艺青年沉寂多年的骚动的心彻底骚动起来,纷纷购置登山鞋、登山杖、登山包,络绎不绝,前赴后继,组团来爬。来了以后,手持登山杖,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把包挂在郝白身上,开始没日没夜的夜爬。郝白上午陪爬陪笑陪唠,下午陪爬陪笑陪唠,晚上任务更重,不仅要陪爬陪笑陪唠,还要憋出一首好诗——这帮老货不仅爬山观云海、看日出,看了之后还要诗兴大发、口占一绝,郝白还得赶紧来一首唱和。关键的问题是,这些老文青的共同点是都喜欢写点什么,不同点是不知道他们爱写什么——有的喜欢写绝句,有的喜欢写律诗,有的喜欢写现代诗,有的喜欢写散文,搞得郝白每次都是一边夜爬一边打好几个腹稿,才能应付得了。弄了一阵子,楚鹿乡这两大景点,把郝白练的闭着眼都能轻车熟路上山下山。 二胖有一句他自己写的并且他自认为的至理名言:一个再漂亮的绝世佳人,让你白天睡、晚上睡,不出半年就烦的够够的、透透的。果然,后来各级领导去烦了,同时也可能是对身边的夫人或情人厌烦了,开始携情人以外的情人,转战野山,享受野趣,不亦乐乎。明珠岭作为楚鹿乡的大山大岭,自是绝佳去处——去的人多了,野山都不那么野了,几个村支书联合搞起了农家乐,建起了红砖小院,任上山来的游客,想幽会的幽会,想野合的野合。 农历七月的楚鹿乡,虽在盛夏,却没有丝毫溽热,依旧不与人间同寒暑。这天上午,范国增去外地学习,专门打来电话安排郝白接待贵宾,前往明珠岭野游,约定在乡政府门前见面。不多时,一辆越野车呼啸而至,车上一男一女,男的就是范国增千叮咛万嘱咐务必接待好的贾主任了。郝白感觉此男此车,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深入明珠岭,路过垴头村时,忽然下起雨来。雨打车窗,远山如黛,绿草翠滴,一切都更有生机和情趣了。一男一女都很兴奋,车也开得轻快,拐弯时也不减速,激起水花如浪,路边正有一人披着蓑衣,赶路疾行,不巧溅了一身,大骂不已。一男一女毫不理会,大笑而去。 行到山底村,车尽其用,停到村委会门口小广场。郝白领着二人,绕道村后小路上山,逶迤而上。其时世间盛暑,而山中初夏,云行雨施,青山也湿,青衫也湿。近午时分,登到山顶,直接安排到垴头村老支书的农家乐小院吃饭,老支书的二儿子狗娃掌勺,知道是乡教办安排、公家结账,各种山珍野味,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一时间,山猪、山鸡、山菌全部做好上桌,只恨此山不争气,没有山参,不能以一当百。 酒足饭饱,郝白自去和狗娃闲扯淡,聊天气,聊山川,聊熟人——比如三猴儿。二人坐在屋檐下观云赏雨,贾主任和女伴自去翻云覆雨。待人间云散雨收,天上云却越聚越厚、雨却越下越稳。眼看雨势有越来越大的意思,三人赶紧下山,赶到车跟前,只见汽车委顿在地,四个轮子被扎成了马蜂窝,车身上还用油漆写了一行字:有本事,你再溅老子一身水! 贾主任仰天大骂,山民刁蛮,人心不古,我日山底村。立时就有几个山底村的闲汉围拢过来,欲胖揍贾主任,共享其女伴。郝白赶紧劝解,搬出村上老支书的大名才解了围。此时修车无人,联系老唐的摩托车、老秋的公交车均无果,靠着两条腿,难出楚鹿乡,又下着雨,无奈又带着贾主任和女伴二次上山,返回狗娃的小院。 这一番上下折腾,雨打风吹,累得贾主任和女伴只剩喘息,再无淫乐之心。狗娃看着天发愁:“雨再这样下,恐怕要出大事。” 等到下午四点,贾主任身有要事,着急要走,郝白终于联系上老唐,披着雨衣骑着摩托车候在山底村。贾主任撇下女伴,跟着郝白,冒雨下山,老唐载着二人,疾驰而去。刚到乡里,送贾主任上了公交车,老唐有幸和郝白一道送了贾主任这样的大领导,与有荣焉,挥手道别,媚笑未已。忽然一个电话打来,老唐接起来一听,脸色瞬间僵住。 “我的娘啊,我哥出事儿了!”调转车头,直奔垴头。 郝白深知校长,生活作风不硬而身体素质过硬,脑补着校长被对方——也就是女方的老公抓奸在床,或者被本方——也就像校长夫人生擒活捉的画面,得意的一笑,都忽略了爬山造成的腿疼,边笑边回宿舍休息。 正沉沉睡着,被志超电话吵醒:“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咋还睡呢?!”郝白一头雾水,表示茫然无知。 “发洪水啦,全县的公安正在赶往楚鹿乡,我一会儿就到了!”志超一语惊醒郝白。窗外雨声正疾,推门出去,乡政府大院里喝令声、喊叫声、哭闹声响作一团,党政办公室里人影闪动,到处忙乱。 “大水冲下来人啦!”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大院报信,武默三带领众人出去,就在乡政府对面的楚鹿大酒店,大酒店跨河道而建,楚河在此形成一个臂弯,折回东下。平时细水长流的楚河,此时洪流如怒,裹挟着猪、牛、羊、鸡、鸭等活物,夹杂着生活垃圾、断木碎石等死物,轰然而下。在臂弯的缓冲之处,一具尸体俯身而卧,不辨面目。 洪流滚滚,谁也不敢下去捞人。不多时,风雨之中驰来一辆摩托车,老唐滚身下车,扑到河边,看着尸体大哭大喊:“哥啊!” 这尸体,竟是刘炳牛。 洪水来时猛,退时快。午后雨住河退,消防队员和警察下河打捞,拖上来,反过身,虽然泡肿,但郝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刘炳牛。老唐伏尸恸哭,郝白、志超等人上前劝慰,各怀悲痛。老唐边哭边讲,娓娓道来述出刘校长之死。 原来,大雨竟日,学校后山忽然崩裂垮塌,瞬间湮没厕所、濒于宿舍,学生们惊吓过度。垴头村小学靠一石桥相连,孤悬山外,刘校长担心发生更大危险,当即组织全校师生撤离。各班学生由老师带领,按照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的顺序,有序离校。 校长独守桥头,岿然不退,当最后一位小学生安全撤离后,校长正要过桥,突然洪水暴涨,瞬间没过桥面,猛地把整座桥身整体端起,校长避之不及,逃之不及,站在桥上随波而去,只一瞬间,桥身没于洪流,校长再不可寻。 后来据代教历史的白静雯回忆,在被卷入洪流的那一刹那,校长回头与在场师生对视作别,神情之坚毅,气度之慷慨,令人想起中流击水的祖逖、族人殿后慨然赴死的土尔扈特部勇士,方知古之多少英雄,并非虚构,而是真有其人其事。 观者无不悲伤,闻者无不动容。 只听“啪啪”两声耳光,清脆发亮,志超上前扑倒在刘炳牛尸身前,嚎啕大哭。 郝白没想到曾与校长不共戴天的志超,也被校长的英雄事迹感动流泪。 老唐收整了刘炳牛尸身,想借个车拉回垴头村家里料理后事。众人都感动刘英雄之壮举,但都嫌恶刘英雄之秽气,一时无人应声。 郝白心说校长既是老领导,又是教育系统同仁,断不能弃之不顾,惹人心寒,忽然想起去年大阅兵时齐高山淘换回来的破吉普车,还扔在乡政府后院的角落,赶忙跑过去开,没想到风吹日晒时隔一年,竟然十分争气,一下子发动起来,引擎轰鸣,仿佛此车在此等待,正为今日之事,正为送归英雄。 郝白把车开到楚鹿大酒店门口,车身锈绿,斑驳光影,巍然而立,自有威风,仿佛金陵城外的六朝王侯墓前神兽。 老唐、志超把校长尸身安放车里,默然登车,在众人围观之下,缓缓驶出人群,驶向垴头村。 此时,夕阳斜长,送英雄归乡。 第29章 离人 吾国文化传统,素来“事死如事生”。像对待生者一样对待死者,更多不是为了让死者含笑九泉,自诩没白死、死的值,而是为了让生者看的,博一个孝子贤孙的好名声。 但刘炳牛之死不同。 如果此时是刘炳牛的八十老娘死了,刘炳牛必定大操大办,唯恐全村全乡不知道,大显其孝,大敛其财,亲朋好友,嘉宾云集,共襄盛举,特别是有求于刘校长者必定奉上厚仪,以示敬意,以尽孝心,更有甚者还会长跪灵前而不起,伏地大哭,如丧考妣——真的就好像死的不是刘炳牛的娘,而是他的娘。但现在问题是刘炳牛八十老娘没死,而他本人死了,正是人情冷暖、人走茶凉,刘校长的儿子又是个不争气的货色,除了继承他老子的职场猎艳、情场寻欢、酒场纵横、赌场潇洒等末技,而驾驭术、平衡术、阳谋术、阴谋术等压箱底的本事一个也没学会,大家交之不齿、避之不及,故而门庭清冷,丧事如丧。 正是盛夏时节,灵堂闷热,世态炎凉。郝白、志超本想悄悄溜走,但灵堂里除了至亲,就剩下他俩,谁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唐眼含热泪,猛夸二人仗义够意思,不像其他人都是势利眼、白眼狼,骂完老师骂伙夫,骂完伙夫骂门岗,骂着骂着骂到范国增:“他娘的,真不知道这个教办校长是怎么当的,手下第一大将舍生忘死,英勇牺牲,也不知道上门慰问慰问,难怪一直升不上去,该!该!该!” 范国增具备“说曹操、曹操到”的魔力,忽然出现在灵堂门口,狠狠瞪了一眼老唐,又赶紧变换笑容,弓着腰伸手引导着县教育局长马万里进来。 鞠躬施礼,家属答谢。 马万里代表全县教育系统向刘炳牛同志表达了敬意,向家属表示了慰问。环视灵堂,发现太过冷清,不成体统,当即责令范国增:第一,垴头村小学所有教职工全部过来守灵,谁敢请假,马上开除;第二,垴头村小学的所有学生家长,六个年级三班倒,24小时给校长哭灵,感谢对祖国花朵的救命之恩,具体怎么哭、念什么词,由各班老师编写,要带着感情写、写着带感情,朗朗上口,易记易读,最关键的是不能重复;第三,楚鹿乡教育系统全体教职工,按照花名册,制定值班表,每天最少保证三十人到场哭灵。 马万里又吩咐办公室主任王茂田:第一,抓紧起草典型事迹上报,要让英雄事迹响彻楚鹿大地、文宁大地、原平大地,乃至于全省全国;第二,安排全县教育系统,以乡镇为单位,自发前来吊唁慰问,实地感受英雄气息,掀起学习热潮,激发干事激情;第三,组织全县中小学,以学校为单位,开展“学校人民的好校长,建设文宁爱家乡”征文活动,每个学校的校长、老师、职工、学生四个层面最少交十篇高质量的体会文章,全县大评比。 马局长动情地讲,不可以让英雄流了热血,反而受了冷落。安排已毕,满意而去。家属千恩万谢。 政令一出,情势立变。 一个小时后,垴头村小学教职工、学生家长陆续塞满灵堂,面带哀容,不知道哪个学生的奶奶,身怀农村妇女“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生存绝技,哭着喊着“校长啊校长,你好狠心,就这么走了”,活生生把自己哭得和校长有一腿的样子。两个小时后,楚鹿乡各小学的老师把校长家的院子填满,瞻仰遗容,膜拜风采。三个小时后,全县各乡镇的学校凭吊团陆续抵达,持花圈者有之,上书“刘校长千古”,持锦旗者有之,上书“人民英雄,师范楷模”,持挽联者有之,上联“百世芳名流,炳牛甘为孺子牛”,下联“千秋壮举留,楚河只为楚王休”,写的谁也看不懂,后来据写挽联的老师说,他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念得押韵,故做一点玄虚,别人看不懂,都会以为高深,又不好意思说自己看不懂,所以看了都竖大拇指“写得好,有文化!” 四个小时后,武默三匆匆赶到,像刚才范国增引领马局长那样,引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进来,又像传令兵那样笔直一挺,喊道:“郝县长到,慰问刘老英雄家属!”喊出了江湖老前辈去世办丧礼的风采。 郝县长紧紧拉着刘校长老母亲的手,温言劝慰老人家节哀顺变,感谢她为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培养了一个好校长,又习惯性地询问家里还有什么困难。校长老母亲认为此人官大多能,顺杆爬猴,老泪纵横地哭道:“我孙子外边还欠着二十多万赌债,政府一句话,能不能给免了?” 校长老母亲语惊四座,以及四站和四跪。郝县长为缓解尴尬,下意识地环顾灵堂,谓身边工作人员和武默三等说道:“人来的不少,听说很多都是教育系统的同志,这很好,不能冷落了英雄的心呐。这说明,我们县教育系统上上下下很团结嘛,团结出战斗力,团结出凝聚力,这也充分说明马万里同志管理有道,治军有方。这不仅是全县教育系统之福,更是广大莘莘学子之福啊。” 郝白正听着局长训话,忽然接到电话,是山底村老支书的儿子狗娃打来的。郝白纳闷你不在明珠岭上好好开农家乐助阵野战,没事儿给我打什么电话。只听狗娃说道:“郝领导,”狗娃一律称呼在单位上班的为“领导”:“报告郝领导,你带来的那个女的,还在我这儿赖着不走哩。” 郝白赶紧纠正:“那怎么是我带的女的?那是贾主任带的!”狗娃慌不择言:“不管谁带的,反正是赖在我这儿不走啦!可咋办?”郝白更纳闷了:“贾主任不是早走了嘛,她后来没下山?”狗娃说道:“那女的说了,贾主任还没给她钱哩!”郝白蒙圈:“没给钱?这是什么意思?”狗娃说道:“那女的,是贾主任找的‘女公关’,答应给人家一千块钱,包日包夜,结果贾主任没给钱就跑了,赖着不走了,说是你认识贾主任。” 郝白也急了:“我他妈哪认识什么贾主任啊,都是范国增安排的活儿。你让她找贾主任啊。”狗娃也急了:“这狗日的贾主任死活联系不上了,能找到他早找了。” 郝白一试,果然关机。又联系范国增,不料同样失联。郝白大骂晦气,只得三上明珠岭。将出刘家,郝白疾走时游目一瞥,只见一人穿着一双粉红色的高跟鞋,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猛地灵光闪过,是志超大闹校长宿舍时放在地上的那双女鞋,再看此时谁穿,竟是苏岚。 从垴头村出发,不一会儿就到了山底村。只见贾主任的车还在那,四胎齐瘪,委顿在地,威风不在。郝白登山而上洪水仿佛独爱明珠岭,不曾毁伤丝毫,初登时的一草一木,此时俱在。 到了农家院,狗娃见郝白出现,如天降救星,大喜过望,不敢说话,用手指了指东厢房。 郝白走过去一推门,不觉愣住。房间里一张床,床上花被,花被中一女子,云鬓横斜,酥胸起伏,竟似不曾穿衣服。郝白大感不便,正要回身,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上,是狗娃生怕郝白跑了,一千块的债落到自己头上。 “你给钱?”女则又往下拽了拽被子,骈山,峰隐,欲现。 “贾主任不给吗?”郝白试图做最后挣扎。 “贾主任?还不知道是哪门子的狗屁主任!把老娘骗过来,吃也吃了、睡也睡了,玩高兴了,他也跑了,什么东西!” 郝白无奈,联系不上范国增,也没了主意。女子快刀斩乱麻,索性把花被踢开,走下床来,玉体雪白,目标郝白。 又见春光,风景更胜。郝白没办法,眼见着女子要用美人计,自己失身事小,失节事大,赶紧投降,掏出手机扫码支付。 女子嫣然一笑,表示甘愿让郝白白来一次,这样也不白来。郝白有心无胆,只是苦笑,扫了二维码,却发现女子的头像是她和另一个姑娘的合照,那姑娘,是小雨。 郝白看得愣住。 女子调笑道:“怎么?没见过美女啊?”郝白摇头:“这姑娘,我认识。” “你认识?那她叫什么名字?” 郝白又摇了摇头。 “看见过美女就说自己认识,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这样吗?”女子嗤笑。 郝白为自证,讲述了城河里的故事。女子始信。 “那这么说,咱们还是城河里的‘邻居’呢。”“她现在好吗?” “我也不知道啊,有一阵子不联系了。” “你们这么要好,没联系?” “你们这么要好,不是也没联系吗?”女子抑郁了一句郝白,续道:“她已经不在文宁了。反正也走了,给你说说也不妨事。” 女子名叫王晴,和小雨是同乡。她们的家乡,曾是司马迁笔下的林深材富之地,经过千年索取,如今黄土累累,除了出美人胚子,什么都不出了。 家乡贫困,无以为生,亦无可留恋。有长辈婶娘姑姨,外出打工谋生,归来置地建业,一时乡民瞩目,三分羡慕、七分嫉妒。后来才知,完成资本原始积累,靠的是皮肉生意。但在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这样的产业就这样明显而又隐晦地传承下来。 王晴与小雨,同乡而不同乡——同出一县,但一南一北,实则相距甚远,就好像伊犁与北海的人,到了国外也是同胞一样。两人被带到原平市,又一起分配到文宁县,下了车,才知道是进了淫窝。 小雨选择接受,王晴选择反抗。 “这可不是我标榜自己,贬低小雨。小雨只问了一句:‘工资高不高’,就再没有说话。老板要求我们当晚就上岗,还说‘’第一次”卖的最贵,五千块起步,小雨的眼里闪出了火花。”郝白怔怔听着,忽然有些心疼。 “他娘的,那是一个变态,好像还是个什么领导,还打了小雨。”一夜下来,小雨身上是伤,脸上是笑。 “下工以后,我们躺在床上,谁也不睡,谁也不说话。小雨只说了一句:‘早知道这样能挣钱,早出来卖了。’在我们那儿,在黄土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弄不了几个钱。” 小雨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个弟弟,哥俩的婚事彩礼,都着落在小雨身上(王晴说:“准确地说,是着落在了小雨的逼上”。);床上有个老爹,瘫了十多年;地下有个老娘,死了十多年。 王晴眼圈微红,抽出一支烟,点着,吐了长长的一道烟。 “她去哪了?” “回家,回到了她该回到的地方。” 郝白怅然若失,忽然想起在垴头村小学里那株柿子树,虽然从来不属于自己,但每天抬头隔窗可见,自有一种亲近,好像就是自己的。虽然,也并不知道柿子树到底是怎么想的。 “能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吗?” “早换号了。” 千里之外重新开启生活,当然要换手机号。郝白以为王晴没听明白:“我说的是现在的号码。” 王晴一边穿衣服,一边笑了:“我都没有,怎么给你?” “你怎么可能没有?”郝白不信,看着眼前刚穿上内衣的王晴,感觉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就算身体一览无余,内心也永远无法看透。 “你肯定以为我是故意骗你的?”王晴一只脚点地,一只脚兜着裤子,站立不稳,透着一种狼狈的美。郝白目光直直,王晴久经沙场,早已习惯了男人的各色带色的眼色,也早已习惯了在男人面前穿脱衣服。 “我这样看着你,你不害羞吗?”郝白发觉自己有些失态,露出窘色。 王晴穿好衣服,又笑了:“你看着我脱衣服我都不害羞,还怕你看我穿衣服?”接着调侃这是这行的基本职业素养,接着又表达了一切羞耻之心都可在物质前折腰、都可在时间中消磨的意思:“开始也不好意思,后来入行久了,看的人多了,或者说被砍的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接着又噗嗤笑了:“说着说着她,怎么说起我来了。”整了整头发,又道:“不过怎么说呢,反正都差不多,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我,有时候她感觉我就是她。我们像亲姐妹。不,比亲姐妹还要好。” “比亲姐妹还好?你确定?好到连她手机号码都没有?” 王晴还在整理头发,散下乌黑飞瀑,脸带愠色:“爱信不信,不信你看我手机。” “我要是找出来了呢?” “你要是找出来了,我让你白玩一次。要是找不到呢?” “那我就让你白玩一次。” 王晴转恼为笑:“大白天的,睡什么睡。有次有个客人,完事了感慨:‘不渴而饮,四季交配’,只有人类干得出来。难道这就是人作为高级生命比别的生命的高级之处?” “听起来去,你倒像一个哲学家。” “也是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人嘛,总不能睡了吃、吃了睡?总得学点什么。”说着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锁扣的小黑本子:“我接过的客人,都在这个本子上记着,他们说话的有趣的话,也都记着。” “不怕别人看见吗?” “我都是用符号记的,除了我谁也看不懂。就是我,时间长了也可能看不懂。不信你看。”郝白接过来,随手一翻,果然如读天书,想说“让我想起了塞拉菲尼抄本”,又想估计说了王晴也听不懂。 “你是想说,‘你这是塞拉菲尼抄本’?”王晴被阅无数,也自阅人无数,不仅读心,更会诛心。 “这也是听客人说的?” “不,这是听她说的。” 二人彼此默契,心照不宣,聊天里“她”就是小雨。郝白仍不死心:“这么说,你是真的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了?” 王晴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你永远找不到一个想要让你找不到的人,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她为什么要自己消失?”郝白不解。 王晴整装已毕,最后穿上了鞋子,边系鞋带边说:“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她这么做就一个意思——把脱下的衣服再穿起来。” 第30章 快慢 这是一个速成的时代,也是一个速朽的时代。踩中爆点,即成焦点,名利如风雨之骤至。而昨天才发生的惊天新闻,今天就可能不再被人记起。有时,集体意见如怒海鼎沸,湮没一切;有时,集体无意识又如深海沉静,忘掉一切。 观照楚鹿乡的历史,也如一家一地一国那样,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经历着一件又一件大事的发生。刘校长才死了一个月,好像没人记得他的事了。但英雄的刘校长,某种程度上也宣传了楚鹿乡。这是廖大元的杰作。 廖大元敏锐地把握爆点、绑定热点,做了新的广告塔,上书:瞻仰英雄刘校长,向往美丽楚鹿乡。刘校长虽然没有做到“铭之金石”,但却被做到了“竖之路边”,亦足为不朽。 武默三见声势造起,自然趁势而上、大干快上,怂恿主管旅游的副县长,引进原平市着名的路桥建设公司,扩建道路;接洽国内着名旅游开发公司,动议整体接盘楚鹿乡山水旅游资源;联系县里有关部门打造美丽乡村,动员乡民们积极开展庭院整治,打扫卫生、美化环境。一时间,楚鹿乡旅游业呈现出多措并举、全面突破的欣欣向荣局面。 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 “楚鹿乡旅游风景大道”最重要的控制性工程——“出路隧道”,掘进到五十多米的时候,突然塌方了。 “出路隧道”的得来,颇有讲究。研究“建不建隧道”的时候,干部、乡民罕见地在一件事上一致同意,请来算命的半仙儿先生看了看,半仙儿掐指一算,说是早就该建、无比之好,极赞其事,所谓隧道一开,如龙得风雨、虎生双翼,打通楚鹿乡的任督二脉,大吉大利;研究“隧道往哪建”的时候,众意纷纷、争夺不决,半仙儿实地一看,选址此地,于是物议平息;研究“隧道叫什么名”的时候,又是众声喧喧,各执一词,都想把自己村名加到里边,半仙儿闭目一想,取名“出路”,既谐音“楚鹿”,又寓意旅游有了出路、山民有了出路之意,大家都说好称妙。 武默三欲速成其事,每日现场监工督战。工头儿老杜见武书记,如魏忠贤义子见到干爹,满脸堆笑,殷勤敬烟。一开始一天掘进一米,武默三嫌慢,要求倍速;一开始进展顺利,武默三大喜,大会小会上反复强调,干工作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从一米到两米,不仅是速度效率的胜利,更是意志品质的胜利,马上就要总结出“出路隧道精神”,将来准备和“红旗渠精神”一争雄长,并且安排郝白等人起草“敢问路在何方”的长篇纪实通讯,准备在隧道竣工之际,托关系发在《文宁日报》头版。不料,出了这样的事故,通讯稿先用不着了,先写新闻通稿。 武默三的意思,先别上报,如前文所述,出事之后上报还是不报、上报的话怎么报,这是一个问题。现在不存在报不报的问题了,因为在信息时代,人人都是自媒体,任何吸引眼球的事件,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以几何级数的病毒式传播不胫而走,网络上已经出现了“楚鹿乡发生多人死亡重大事故”的小视频,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怎么报。 武默三带领郝白等人赶到现场时,工头儿老杜手抖得点不着烟了。 “到底死了几个?”武默三把老杜拉到一边,悄声问道。 老杜左右瞧瞧,伸出三根手指,压低声音:“实际上死了三个。我们施工队给乡里报的是三人重伤。”出了事故的死亡人数,尤为重要。因为我们什么都喜欢分类定级,事故也是如此,到底是事故、是较大事故、还是特大事故,是该县区一级处理,还是地市一级处置,还是省级国家级介入,都视死亡人数而定。具体到这次事故,死三人则处置权归原平市,死两人则处置权归文宁县,事权即是主动权,尤为重要。 “你做的很对。”武默三略一沉吟,立即让老杜出面,召集现场工人统一口径,谁敢走漏风声,工钱一分没有。 小宋乡长马屁赶紧跟上:“武书记就是武书记!接到事故先不贸然上报,而是深入现场调查研究,然后乾纲独断、果敢决策,这种扑到一线断事决事的本事,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武默三没空理他,指示乡卫生院赶紧派车来拉伤员。这回院长又去市里开会培训而不在,安排高副院长带队前来,医务人员进隧道一看,三名死者都已完全没有生命迹象,不知所为何来。 武默三指示小宋乡长授意高副院长:马上开辟绿色通道,把三名死者全部送到乡卫生院进行抢救,做全部努力再宣布伤重不治死亡。 高副院长心领神会,特地带了人来抬尸——这人郝白认得,正是乡卫生院门岗大爷“孙中堂”。 孙中堂抬尸多年,身负绝技,关键是不怕血腥,不嫌恶心,抱起尸体上车,鸣响警笛,呼啸而去。 武默三安排郝白起草对上级的情况报告。经过明珠岭山火的洗礼,郝白已有了几分马背草诏的意思,挥笔立就,武默三夺过一看,写的是: 县人民政府: 今天某时某分,我乡“楚鹿乡旅游风景大道”控制性工程“出路隧道”,施工过程中发生塌方,造成三人死亡。事发后,乡领导立即赶赴现场紧急处置,目前事态平稳,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孺子不可教啊!”武默三一把夺过笔,把“造成三人死亡”改成“三人重伤”。这其中的政治智慧,郝白道行浅,一时还参悟不透。 小报记者,亦是信息时代的特色产物,具有青蝇逐臭、鲨鱼趋腥的动物特质,见到猎物或盯或咬,不一而足。上午出的事,下午就有若干小报记者闻风而来。基本分为两大门派:一派是大摇大摆而来,摆出铁肩担道义、执笔为苍生的架势,站上为社会求正义、为死者鸣不平的道德制高点,进行调查采访,作伪君子;另一派是鬼头鬼脑而来,到了之后直接就是各种明示暗示,不作不伪不装,也算是襟怀坦荡,是真小人。这两派虽然行事风格不同,但目的相同:挟私而来,索贿而去,你情我愿,皆大欢喜。同时,还不忘告知友军,好让友军也来讹上一笔,有钱大家一起赚,互利互惠好兄弟。于公于私,都算仁义。 《逐鹿中原快报》的名记者毕正义,就是个中翘楚,兼具两大门派之所长,融会贯通,兼收并蓄,发扬开创,俨然一代宗师。他是邻省毛县人氏,活了三十多岁,从小就没有一句实话,假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被自己骗信了。自己伪造了学历,初中没念完打架辍学,后来办了本科、研究生、博士生学历证书一大堆,办五赠三,优惠酬宾;伪造了经历,号称在伊拉克采过访,在叙利亚扛过枪,当过战地记者,当过法国雇佣兵,具有无比传奇的人生;伪造了月历,出生年月都改了,比照着袁天罡称骨算命法,找了一个吉祥无敌、贵不可言的生辰按在自己身上,花一百块钱办了假身份证,随后翻遍古籍找毕姓名人穿凿附会,上下五千年也只翻出来一个毕昇,纵有造纸术加持,但毕竟是工人阶级一介布衣,无奈又翻出西方书籍,想攀附毕加索,但连偷渡欧洲的远方亲戚算上都扯不上关系,只得放弃,还是先做实了和毕昇的血缘关系。 “到底死了几个?”毕正义自有一套接近真相的询问技巧,先摸到距离隧道建设最近的村头小卖部,货架上最好的烟是十几块的黄鹤楼,买了两盒,边付钱边问看摊儿大娘。大娘说,小伙子你要是问俺村谁家小媳妇有奸夫,哪个老娘们有姘头,俺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要是问这死人的事儿,呸呸呸,太晦气,俺可不知道。 村头小卖部不仅是全村日用百货的集散地,更是全村流言蜚语、小道消息的集散地。门口坐着两个老头儿,正纵论天下大事,分析国际形势,争辩苏联为何解体、美俄到底谁强、中东如何走势,等等。 毕正义又满脸堆笑,挨个殷勤递烟,又猫着腰点着,循循善诱地闲聊。 “听说咱们楚鹿乡开始大搞旅游啦?您还别说,咱这的山山水水,确实值得好好搞一搞,什么黄山啊、五岳啊、峨眉啊,都是这个样儿,咱这也不比他们差。” “可算是哩!山还不都是这个鸟样儿,凭啥他们的山在那儿一动不动就能收钱,咱楚鹿的山也不差气。”一个穿白背心的大爷说。 “可算了!”一个穿黑裤衩的大爷说道:“咱乡里来的几个书记,谁来了也说搞旅游,谁也没有真正搞起来,都几把光会喊口号,屁放的挺响,就是不拉屎。”大爷开始勾勒楚鹿乡旅游业发展史:“一个说要修路,没有把咱的旅游业搞起来,倒是把狗日的黑镇白镇的采矿业搞起来了,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乡里白忙了一场,不过领导可没白忙,当时不是还有句顺口溜嘛,‘楚鹿乡修了旅游路,书记家盖了小别墅’;后来又来了一个,说要搞景区,造福老百姓带动致富脱贫,可倒好,老百姓没富起来,他富起来了,别的不说,就说汉寨山半山腰那个破水泥亭子,本来指望给山增色,没料到给山留了个疤,开发商本来准备建个上档次的,当时越南深山的上好木材都联系好了,结果买木头的钱都孝敬给领导了,只能盖个水泥的凑合凑合;后来又来了一个,更是扯淡,实事不干,光弄点虚头巴脑的东西,搞个什么规划,不是我吹,就那个破玩意儿,俺孙子学计算机的,天就做出来了,结果人家足足弄了大半年,一帮孙子来了又是吃又是玩儿,还拿走好好几十万;上一任那个书记,倒是玩的高,说要招商引资,喊了大半年,饭没少吃、就没少喝,毛也没招上来。就这几个王八蛋造的那些钱,给全乡老百姓分一分也就够致富了,不用搞什么旅游。” 毕正义看话题越扯越远,再不往回拽一拽,一会儿就又跑到中东了,“搞旅游嘛,毕竟是好事,这不现在正在打隧道呢嘛,隧道一通,起码出门就方便了。” 白背心大爷不认同:“修通了隧道,方便的后面那几个村,对我们村没多大好处。” 黑裤衩大爷不认同白背心大爷:“修通了隧道,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我儿媳妇回娘家方便多啦。” 白背心大爷靠着墙哈哈大笑,小卖部都要跟着摇晃起来:“说你傻你还真傻,隧道一通,你儿媳妇回娘家是方便了,不过你亲家上门教训他姑爷、你儿子也方便了。到时候晚上吃了饭往床上一躺,左思右想好像今天少点儿什么,一想,哦,对,今天还没打姑爷哩!说走就走,赶紧骑上三轮摩托车,过来打一顿,回家不耽误睡觉,哈哈。” 黑裤衩大爷脸涨得通红,这时小卖部大娘出来,白背心大爷笑嘻嘻说道:“小翠,俺夜隔睡觉梦见你啦。” “放闲屁!”小翠啐了一口唾沫,白了一眼而去。 黑裤衩大爷听着解气,转怒为笑,白背心大爷自讨没趣,也自悻悻然走了。毕正义见左右无人,把两盒烟都塞到黑裤衩大爷手里;“大爷,听说隧道修得不太平?”大爷抽着烟,不说话。 毕正义不明白,这时小卖部大娘回来,黑裤衩大爷说道:“两盒烟,不太够。”毕正义赶紧又买了一盒。 “到底死了几个大爷?”毕正义迫不及待,单刀直入。 “怎么说话呢?大爷一个也没死!” 毕正义自赏耳光,赔笑道:“口误口误。还请大爷说个实话,咱们得为死者负责不是?”黑裤衩大爷看了看手里的三盒烟,不说话,像得道高僧开示了偈语,在等着弟子慧根忽开,明心顿悟。 毕正义恍然大悟,暗赞这老王八蛋真是老江湖,拿到了核心信息,再次表示感谢,再去现场调查。 楚鹿乡重山相望,密林相连。毕正义带着工作旅游,又在旅游中工作,自鸣得意,哼着小曲,手机导航显示转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隧道口。 忽然,树林里闪出两个黑影,黑衣黑裤黑鞋黑脸——脸上戴着黑色口罩,不辨面目。二人手持棒球杆,更不搭话,上来就打。毕正义防备不及,一个当头棒喝,顿时就被揍得眼冒金星,随即拖进小树林,棒球杆雨点似的落下来,四肢百骸,无处不痛,疼得直喊“救命”,棒球杆一听喊“救命”,打得更狠了,毕正义赶紧改口喊“饶命”。打得差不多了,两人点到为止,扬长而去。 林深树密,鸟鸣啾啾。 第31章 巧拙 毕正义上初中的时候,有次参加辩论赛,题目是:你和外国人对骂的时候,是说外语让对方听懂你骂的是什么更重要,还是说母语让自己听懂骂的是什么更重要。毕正义后来认真研究过:这是一个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哲学问题,从自己过瘾的角度说,当然是自己听懂更好;从杀伤对方心理的角度说,当然是让对方听懂更好。 此时,毕正义躺在林子里,一边呻吟,一边用毛县土语大骂这两个杀千刀的。过了半晌,毕正义骂得累了,也休息好了,挣扎着坐起来,踉跄走出树林,立于路边,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脸上更是不堪,眉骨皮薄,两端都破,鲜血长流,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路过,毕正义招手拦车,不招手还好,一招手,摩托车一看此人满脸鲜血,跑得更快了。 毕正义心里大骂世风日下,就连过去行侠仗义的楚鹿山民也人心不古了,心知这顿打必与隧道事故有关,毕正义不挨则已,挨必报复,决心好好写篇重磅报道,帮着楚鹿乡曝光曝光,提升一下知名度。 这时,警笛声由远而近,几部警车呼啸而来,毕正义颤颤巍巍站起招手,警车无奈,不想停也得停,下来一个猛男——正是警察越当越上瘾的壮士志超。 志超问明情况,先送毕正义去处理伤口,直奔乡卫生院,只见大院里乱作一团,大事发生。毕正义嗅觉敏锐,第一时间下意识地把卫生院里的紧张气氛和隧道事故联系了起来,顾不上包扎伤口,准备先报仇雪恨。 毕正义身上负伤,反而有了天然掩护。穿行于病房之间,人人见之而人人不疑。他见许多医生护士匆匆忙忙上楼下楼,已自猜出七七八八,顺藤摸瓜地摸上三楼,西头几间是新装修的重症病房,此时重兵把守,白色大褂进进出出,往来穿梭,人人表情凝重。 病房里走出一个人,正是兽医出身的韩医生,边走边抱怨:“都死了还拉回来,有这个必要吗?拉回来就拉回来,还费劲抬到三楼,有这个必要吗?弄到三楼就弄到三楼,还安排到刚装修好的新病房,有这个必有吗?” 说着抬头看见脸上淌血的毕正义,自嘲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救个活人哩。”招呼毕正义:“小伙子,怎么伤口也没人处理一下!一楼急诊室都死绝了吗?” 毕正义还想深入病房获取第一手资料,忽然病房里出来一胖一瘦两人,黑衣黑裤黑鞋,吓得顿生应激反应,赶紧钻到韩医生怀里做失血过多虚弱状,韩医生心怀慈悲,赶紧抱着毕正义到一楼急诊室清创。 毕正义疼得吱哇乱叫,韩医生听他满嘴邻省口音,好奇怎么在楚鹿受的伤。毕正义自称是自来旅游,不料遭遇两个小混混劫道,被暴打一顿。 韩医生给毕正义脑袋包了一圈纱布,只露出眼睛,不辨面目。毕正义感觉自己已经被缠绕成了木乃伊,怪声怪调感慨:“早就听说楚鹿民风剽悍,今日一挨,名不虚传!” 毕正义话音未落,武默三带着郝白等人从三楼下来,走过急诊室,听到毕正义和韩医生的对话,推门进来。武默三很关切的样子,问毕正义道:“小伙子,伤势怎么样?不要害怕,有什么只管说出来,扫黑除恶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楚鹿乡党委政府一定为您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郝白赶紧介绍:“这位是我们的武书记。”顿了顿又补充说道:“武书记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全文宁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二个,你今天算是遇到贵人啦!”说完自己都觉得臊得慌,再看武默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毕正义打定主意,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咬了咬牙,说道:“打我的人,就在这楼里!”武默三心说简直无法无天,鼓励道:“小伙子,你把那两个小混混揪出来,我给你撑腰做主!” 毕正义领着武默三等人径直上楼,来到三楼重症监护室门前,黑衣黑裤黑鞋一胖一瘦两人,分站左右,门神护法,阻挡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毕正义伸手一指:“就是他俩!” 此言一出,人人耸动。两黑衣人一懵,明显没认出眼前的木乃伊。毕正义狞笑一声:“怎么?你们的棒球杆呢?刚打完就不认得啦?”两黑衣人闻言,脸色大变。 武默三脸色更是大变,厉声责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两黑衣人没想到蒙面作案,仍然东窗事发,一齐告饶:“都是小宋乡长出的主意,让我们设卡阻拦来找事儿的记者,让他们知难而退。我们也是迫于无奈,不执行不行啊。” 此时观者如堵,事态眼看扩大。武默三心里大骂尔等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强压怒火,赶紧平事,赔着笑给毕正义道歉。毕正义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不为所动,伸出三根手指,在武默三面前晃了晃。 武默三仿佛一下被揪住了小辫子,头皮一紧,继续赔笑给予暗示:“好兄弟,好兄弟!底下人不懂事,您是大记者,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有话好好说,一切好商量。”随即喝散众人,屏退左右,把毕正义拉到隔壁一间空着的病房,让办公室洪主任送来一万块钱现金,塞到毕正义手里:“兄弟这么大的记者,贵报这么大的媒体,还亲自跑过来采访,这种务实的工作作风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咱们基层确实不容易,还请兄弟高抬贵手,这点钱算是医药费,不成敬意,务必收下。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大家就是好哥们儿,咱们来日方长,向前看。”毕正义看了看钱,意味深长:“那就向前看。” 卫生院大院角落里,小宋乡长大骂两个黑衣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老子让你们‘平事儿’,让你们打人了吗!”两个黑衣人完全没有了刚才暴打毕正义时的威风凛凛,一副黔驴技穷的表情:“啊?‘平事儿’不是打人的意思吗?” 小宋乡长急得跳脚:“臭狗屎,大傻x!你俩是从上世纪穿越回来的?记者来找事直接扔到井筒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睁眼看看!这他娘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打打杀杀的。钱!钱!钱!用钱平事儿,钱平一切事儿,懂吗?” 黑衣人甲一脸委屈:“用钱平事儿道理都懂,关键是这钱乡里不给报销啊。”黑衣人乙更进一步:“更关键的是,俺们不像宋乡长您家里有矿,老爷子是黑镇首福,就咱这个家庭条件,怎么垫也垫的起啊。” 白天的事,往往需要晚上解决。小馆,斗室,夜宴。为秘其事,武默三特意在县城里找了一个会所——所谓“会所”,是一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特殊产物,当吃喝被严管、宴请很敏感的时候,广大餐饮行业同仁充分运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经典战术,化整为零,游击作战,把大饭店化为小会所,由大马路转入小街巷,继续在隐蔽战线艰苦作斗争。故而名曰“会所”,往往大隐隐于市,潜伏于居民楼里,藏匿于老城旧区,需要群众慧眼发现。但一般群众发现不了,因为会所一般不接待群众,凡来这吃饭的人,都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人,而在县城,此类人尤其之多。 县城是典型的熟人社会,街上随便两人相遇,通过共同认识的第三人,总能攀上关系。在街上尚且如此,在饭店更不用说。往往吃个饭,抬眼就能撞见熟人。真要撞见熟人还好,怕的是撞见半熟不熟的人,看见谁谁和谁谁吃饭,总能引发联想,偏偏我们的国民特性,又非常善于联想——所以会所更加吃香,自有偌大的市场。 作为一般群众的郝白,到了这家会所,暗暗吃惊——原来就在郝白家不远处,位于城河里“不拆部分”之中。观其门,比郝白家要破败许多,往来之人谁也想不到里面别有洞天;进其院,花木扶疏,有字有画,别有一种庸俗的雅致;问其人,竟是楚鹿故人——店主和在乡政府门口开小吃店的曹大爷是堂兄弟,从旧社会到新中国,曹家累世为厨,孩子们起名也在图省事儿中带着古风,按照先后顺序数字排队,曹大爷是曹六,这位是曹七,兄弟俩一个开店在深山大路边,处于“阴之阳”,一个开店在县城小巷里,是为“阳之阴”,一条楚河东流注入城河,连起血脉。如今会所主事的是曹七的儿子曹小七,早已安排妥当,今夜闭门谢客,只此一桌。 毕正义独坐上首,武默三、小冯乡长左右相陪。郝白因为全程参与,深度介入,武默三并不避忌,让他跟班服务,也强饮几大杯。本来觥筹交错之际,大可宾主尽欢、前嫌尽释,但毕正义负伤挂彩,浑身血管里都是消炎药,不能饮酒作乐,借酒寻欢。曹小七侍酒成精,洞察一切,早作打算,待酒足饭饱,在后门安排一部商务车,将一行人载到另一个更僻静处。 郝白酒醺眼斜,下车一看小楼上招牌明暗不清,“足道”二字若隐若现,登时想起千里之外的朝天门外、嘉陵江边。曹小七引领几人进去,这家足疗店和曹家会所有异曲同工之妙,门之内外,世界两重,小门进来是一个不大的大厅,实木包墙、锦绣铺地,状若中世纪欧洲宫廷。早有服务生接引上楼,郝白踩着地毯像踩着棉花,进了二楼一个包间,回头不见其他人,正要出去,曹小七进来笑道:“兄弟你就在这屋。”郝白往按摩椅上一躺,昏昏睡去。不多时,门开处,有足疗技师进来工作,捏着郝白臭脚一阵按摩,郝白浑身舒泰,一时梦中驰骋,好像是从楚鹿山河直上云端,到凌霄殿里撒野,在南天门前舞剑,忽然右脚被硌了一下,立足不稳,谪下凡间。而到尘世一看,已是事越千年,换了人间。 梦是真假,疼是真疼。郝白“哎哟”叫出声来,女技师意味深长地一笑:“很疼吗?大兄弟,你这是肾有情况啊,得补补。”郝白面红耳赤,强作支撑:“不疼啊,没什么感觉,再试点劲儿。”女技师为人实在,虎躯一震,虎口一紧,郝白疼得直楞楞坐起,眼前这位女技师肥美硕大,自带盛唐风韵,醉眼朦胧中看得眼熟,猛然想起是在遇见西餐厅里廖大元带的那个浓妆艳抹大婶。而大婶见惯风月,阅人无数,显然没出认出来郝白。 郝白没话找话,无巧不巧见墙上有一副山水摄影大作,底角署名“全国摄影家协会着名会员廖大元”,因而自称是大元好友。不提还好,一提廖大元,女技师的力道更大了:“那个王八蛋,还没死呢?”郝白再挺不住,惨叫声在房间里回荡,有人听声辨人、推门而入,大汉身高七尺,膀大腰圆,看着郝白哈哈大笑:“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是你小子。怎么着?堕落啦?还来这玩儿。”来人乃是张二胖。 二胖以一百步笑五十步,理直气壮,声震屋瓦。女技师见是二胖,甚是殷勤,二胖也不客气,径自躺到相邻的按摩床,奇怪郝白怎么独自前来。郝白说同行之人都上了三楼,二胖意味深长一笑:“三楼和二楼可不一样。”郝白没听明白,问有什么不一样,二胖故作神秘地一笑:“嘉陵江,你懂的。”郝白恍然大悟的同时仍不忘调侃:“英雄洗腿嘉陵江啊!”二胖提起砂锅大的拳头,不敢武力威慑,赶紧掏出软中华香烟,递过来堵郝白的嘴。烟之为物,自有其神奇。郝白醒时无妨,醉时便想,接着酒劲儿吸上一支,烟气与酒气在鼻腔里水乳交融、鸾凤谐鸣,看哪哪都是美好,特有一种出世的畅快。二胖指着打火机给郝白看:“看,这就是三楼的打火机,我上次去的时候带回来的。”郝白一看,一面是字,写着“让您享受男人的快乐”;一面是画,画着爱神维纳斯的裸像,浓郁的艺术气息中散发着特殊的诱惑。 电话响起,是小宋乡长打来的:“小郝,赶紧的,送两盒好烟上来。”郝白得令,劈手夺过二胖手里的软中华和打火机,扬长上楼,身后听得二胖坐起大骂“拿着老子的烟去献殷勤,你倒会吃现成!”郝白回头嬉笑着丢下一句“英雄洗腿嘉陵江”,堵得二胖悻悻然,颓然倒在按摩床上,如刑天之倾。 《逐鹿中原快报》报如其名,一向以“快”着称,其老板的名言就是,“新闻准不准不要紧,一定要快。”不多时几人下来,看表情俱各畅快。毕正义作为该报头牌,秉承风范,不知道“畅”了没有,反正是挺“快”,曹小七开车送毕正义到宾馆,宾主握手,情深义重,依依惜别。 夜深人静,郝白到家。郝父一碟花生米,二两老白干,正自灯下独酌。见儿夜归,很是高兴,唤来同坐。父子对饮,说些心事,别有一乐。正喝到兴头,二胖急电催促,十万火急,让郝白赶紧带钱到县医院急诊科。 兄弟相救于危难之时。郝白如风而至。急诊室外,二胖满头绷带,像是白天的毕正义一样,状如木乃伊,向郝白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总而言之是以一敌三,威风八面。身边还有一个警察,一看是志超,志超的讲述则是另一个版本:三人追打一胖子,胖子夺路狂奔,不小心一头栽倒路沟子里,头破血流,差点呜呼哀哉。“罗生门”此刻打开,二胖兀自义愤:“就这三个小逼崽子,别让老子再遇见他们,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郝白暗自好笑,急诊室里走出来另一个头缠绷带的“木乃伊”,郝白余光一晃,再看,一惊。 此人,倒是很像楚鹿乡党委书记武默三。 第32章 去留 前文已述。县城,是典型的熟人社会。身在县城,江湖无处不相逢。县城的人际关系,远比大城市要复杂的多。街上两人相遇,通过同宗、同乡、同学、同事,总能攀上关系,成为熟人。所以在县城,不管是路上蹭了车还是饭店拍了桌,千万先别急着动手,一定要先问清姓名、地望、工作,免得前倨而后恭,免得头破血流之后发现彼此原来早已间接认识而尴尬。 此时,急诊室外,各有各的尴尬。二胖夸口其勇、粉饰其怂,却被郝白一下揭破;三个小崽子家里来领人,二胖发现其中一个是自己老爹单位的同事张叔,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木乃伊”眼神闪烁,处理完伤口,医生没让走也不敢走,想问一问也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在郝白面前彻底暴露。 此人头缠绷带,只露双目,但衣着神态,明显是武默三无疑。郝白越看越像,那人目光回避,郝白再盯着看,确定就是武默三,喊出声来:“是你吗,武书记?” 武默三心里大骂:“奶奶个腿,不是老子还是谁!”眼看被郝白撞破,威严扫地,艰难地从绷带里吐出声音,没好气地问道:“你,小宋乡长,曹小七,就你们三个里,不知道是哪个大傻狗,把这玩意儿放到老子衣兜里了。”说着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打火机上,维纳斯正秀目横波,意乱情迷。 郝白不明白区区一个打火机,如何引发血案。这时,走廊里一个中年白衣女子过来,眼中冒火,脸上蒙霜,又急又怒又怜地问武默三:“还疼吗?!” 武默三见她过来,赶紧拉着往外走:“还不快走,还不嫌丢人吗!”那女子冷笑:“怎么着,这会儿知道丢人了?去那种脏地方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丢人呢?”武默三带伤辩解:“我那是为了工作!”女子嘲笑:“老武啊老武,照你这么说,全县就别学因公殉职的刘校长了,应该都向你学习,你这才是真正为事业‘献身’!”二人走远,郝白收到武默三发来的信息:“今晚的事,你知我知,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切切。” 武默三带伤挂彩,形象扫地,本想请几天假养一养,结果事与愿违,第二天一早,县委临时通知开紧急会,要求一律不得请假。武默三无奈参会,引得全场瞩目,同僚之中,心思各异,关切者有之,调侃者有之,嘲笑者有之。县领导又要求回去后必须立即开会传达精神,武默三无奈开会,安排洪主任安排,马上进会场的时候,小宋乡长来报,毕正义去而复返,又来拜访。 武默三耐着性子会见。毕正义没想到一晚不见,武默三也头缠纱布,状如自己,一时有些蒙圈,也不知道这是阴谋还是阳谋,赶紧先自我澄清:“不管你们信不信啊,我可是对天发誓,武书记这伤,和我可没有关系啊。”看了看小宋乡长,再作补充说明:“我就是打击报复,也得打击报复宋乡长啊,是不是这个理儿?”说得小宋乡长又尴又尬,赶紧点支烟缓解尴尬,武默三一看他拿着“维纳斯打火机”,立时肝火蹭蹭往上冒几乎可以点烟,看看表马上要开会,没空和毕正义扯淡,问他到底有何贵干。毕正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禀明来意,说是准备拿出几个版面,大肆报道一下楚鹿乡旅游事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宏大气象。武默三以默许点头表示了赞同。 楚鹿乡的大会议室,规模宏大,风格简朴,独具新中国初创之际的遗风,只是桌椅经过上一轮的以新换旧之后,呈现出一种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纷乱视觉感,一眼望去,像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 会场里,机关单位、各村支部书记、村主任等全体人员到齐,武默三带着乡领导班子登上主席台,众人见武书记头缠绷带,无不惊诧,纷纷左顾右盼,交头接耳,探寻消息。 小宋乡长急智中透着机智,先声夺人:“肃静!肃静!我给大家说一说。昨天,武书记带领我,一石二鸟地深入‘出路隧道’工地现场,一方面查看事故后续处置问题,另一方面督导工程加快建设,不能因为出了点事就停工,不料洞顶上掉下来一块碎石头,武书记被砸伤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大喊:‘同志们,危险,快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武书记仍然轻伤不下火线,带伤奋战一线,这种爱兵如子的情怀,夙夜在公的精神,让我们深受感动,值得全乡所有同志认真学习,向我们敬爱的武书记,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说完眼泛泪花,带头领掌,一时掌声雷动。 武书记除了对“一石二鸟”的用法不满意,对其他的无比满意,压了压手,示意大家肃静,讲道:“小宋乡长过誉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然后转入正题: “同志们,现在开会。这次全乡警示教育大会的目的是:深入贯彻落实上午县委紧急会重要精神,对假冒的省暗访组在我县招摇撞骗的恶劣行径进行通报,对我县参与其中的有关人员进行严肃处理,引导全乡上下进一步提高政治站位,增强鉴别能力,做到明辨是非,不要上当受骗,不要给楚鹿乡添乱抹黑。” 说到“添乱抹黑”,武默三痛心疾首:“这个假暗访组,骗吃骗喝骗玩骗女人,在原平市骗了不少地方,特别是到咱们县,在咱们县骗了不少人,特别是教育系统,简直是‘重灾区’,县教育局马局长已经‘落马’,不瞒大家说,咱们楚鹿乡也有反面典型!”此言一出,人人震动。 “可能大家也都感觉到了,这几天乡教办范国増没有上班,我给大家通报一下,范国増目前正在公安机关配合调查,而且因为身体原因住了院,情况比较危险,就算完全恢复了,下一步还要移交到纪委接受组织调查,等待他的将是党纪国法的严惩!谁也没想到,这种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大家一定要深刻汲取教训,切实引以为戒,认清严峻形势,明辨大是大非,特别是要和范国増坚决划清界限,自觉举一反三,要用范国増的‘一’来举自己的‘三’,而不要成为被别人举的那个‘一’。”一字一句,说得郝白、齐高山、鲁大海等乡教办诸人面面相觑,心惊肉跳。 “据目前初步调查掌握,这个假暗访组,自称是省暗访组,下沉市县开展暗访检查。为了不露馅,他们伪造了一系列工作证件和红头文件,还说是大领导特意指示、专门交代,‘既要发现地方上的问题,又要不被地方上发现’,要不打招呼、不定路线、不让陪同地悄悄检查,真正发现基层一线的问题。” “其中在我们县,假暗访组查到了不少问题,涉及好几个县处级干部、一大堆的乡科级干部、数不清的股级干部。据假暗访组的案犯供述,本来想来文宁县骗一骗就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没想到这里的干部太热情,在文宁县越骗越真,越骗发现问题越多,越骗请客送礼的越多,最终还是露了馅,被公安机关侦破。” “其中在教育系统,暗访组查到了马万里养着好几个情妇,马万里知道后,吓得要死要活,累计行贿数十万元,还在月华楼等饭店多次宴请,还送了一辆全新的奔驰越野车。”联系起“马局长、月华楼、越野车”,郝白越听越心惊,隐隐感觉似乎和自己扯上了关系。 “其中在我们乡,主要涉及到范国増。范国増和其他涉案人员不一样,他不是假暗访组找上门,而是自己自作聪明送上门,千方百计打听到假暗访组的消息,送礼巴结,结果被公安机关破门而入的时候当场抓获,当场就吓得高血压,心脏病发作,不省人事。” “这个团伙为首的成员,化名‘贾主任’,自称是省委督查室的,其实是省城第二棉纺厂办公室的一个司机,下岗后游手好闲好些年,从网上召集了几个人,做起了行骗的买卖。”一听到“贾主任”的大名,郝白的脑袋“嗡”地一炸,想起上回贾主任带着王晴野战明珠岭,正是自己带的路,不仅如此,一千块的嫖资还是自己巴巴去结的账。 “据公安机关侦获,这个‘贾主任’目前还在逃,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我们楚鹿乡。那天他开着马局长送的那辆奔驰越野车,带着一名失足妇女来山里玩耍,在警察收网之前,接到通风报信,当即就下山逃窜,只是不知道为啥,这个‘贾主任’逃走的时候没有开车,而是坐公交车向外省逃窜,在邻省的国家森林公园范围的山区彻底失去线索。弃押运车而座公交车,这种反常的举动、逆向的思维,也显示出了他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 郝白越听越慌,不敢张嘴,好像一张开嘴心就能“扑通扑通”跳出来,以至于武默三宣布了散会兀自浑然不觉。 “郝白!”武默三连喊几声郝白,郝白呆立不闻,武默三当着众人,脸上满是尴尬,越喊越急。齐高山赶紧捅了郝白一下,吓得郝白一激灵,耳朵里嗡嗡回响着“郝白”二字,听出阎王索命的感觉,马上就要跪地伏法告饶“我有罪”,结果武默三说的是,“你去找廖大元,和《逐鹿中原快报》的记者毕正义对接一下,给他提供点文字和图片资料,他要正面报道一下咱们乡的旅游业发展情况。这是好事,要把好事办好。” 一连几天,郝白胆战心惊,坐不是,站不是,寝食难安。睡着的时候,每晚都要在梦里被警察抓几回;醒着的时候,听见街上警车响就以为是来抓自己的;照镜子的时候,不知道镜子里的人,是不是自己,或者说,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听说范国増突发脑溢血重度昏迷,还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也许一旦醒来,就会供述出“同伙”郝白——这厮不仅忙前忙后接待元凶首恶“贾主任”,而且还为“贾主任”的仓皇出逃提供了帮助,随后又帮“贾主任”支付了一千块的嫖资,简直完美定义了什么是“从犯”和“帮凶”。 郝白越想越怕,思来想去,摆在面前的大概有这么几条路:一是去公安局自首,为自己的无心之失而痛心悔过,积极配合调查,主动提供线索,争取宽大处理,实现重新做人;二是去县医院作恶,像各种警匪片里演的那样,通过精心设计、周密计划,躲过医院、警察、家属的层层监管守护,悄悄给范国増拔了氧气管,毕竟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到时候变小过为大错,用犯罪来确保无罪;三是去城河里的城隍庙上香,靠着心诚则灵的真情和老邻居的交情,临时抱一抱佛脚,希望感动各路神仙显灵保佑。 郝白整日虚惊幻想,打着关心教育系统政治生态的旗号,向志超旁敲侧击打探着案件进展,志超那边忙得顾不上细说,问郝白认不认识山底村老支书的儿子狗娃。郝白一惊,忽然意识到警方如果顺藤摸瓜,完全可以通过调查狗娃而挖出自己。慌得挂了电话,就想联系狗娃,又一想打电话会留下记录,赶紧再上明珠岭,路过山底村,“贾主任”开的那辆奔驰越野车已经被警方拉走,郝白想着车里还有自己的指纹,又莫名地害怕起来,琢磨着是不是还得潜入公安局把这辆车给烧了。 登上明珠岭,找到农家院,大门洞开,山底村老支书郁郁独坐,闷闷抽烟。问狗娃何在,老支书吐出一个烟圈:“谁知道狗日的死哪了!”问何出此言,老支书吐出一口唾沫:“狗日的不听老子话,非要贩卖珍稀动物,被村上有人看了眼红,狗日的举报了,狗娃把人打了,跑他娘啦!” 农家院里,公安和森林公安进出忙碌,中庭空地上,证物横陈,两支猎枪,几张兽皮,一地虎骨。 郝白见了,一时喜忧交错。 第33章 东西 主观印象与客观实际,往往相差如霄壤,有别如云泥。比如郝白最喜欢的《水浒传》,发现从古到今都说各位英雄好汉是“逼上梁山”,但细数水浒一百单八将,基本上都是被“骗上梁山”的,或者说是“被梁山的人逼上梁山”的,真正被官府逼上梁山的,寥寥数人而已。 郝白站在明珠岭上,一脸懵逼,四顾茫然。一时之间,仿佛这明珠岭就是八百里水泊梁山,农家院就是聚义堂,猎枪就是朴刀,狗娃就是打虎的好汉,老支书就是宋江老爹宋太公,进进出出的公安和森林公安,则是禁军混杂着厢军的官军。至于他自己,可能是马前的喽啰,可能是贩酒的脚夫,唯独不会是遍地英雄中的一个——历史的尘埃,终究只是历史的一粒尘埃而已。 郝白看得清自己,却断不清案情,心绪复杂地下山,看苍山波涛起伏,感世事无常吊诡:范国増本应牵扯出自己,却不巧住院昏迷;狗娃本应供述出自己,却偏巧犯案逃窜。也许,真该去城隍庙烧烧香了。 返回时路过垴头村,郝白忽然想再到垴头村小学去看一看,因为将来如果一旦东窗事发,这里也就不能常来了。郝白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岁月留在此间,青山带不走,楚河水长流。一个多月前的那场洪水,用几十秒的冲刷遗留了永久的痕迹,到处是断树碎石,小学门口的断桥尚未修复,临时用粗粗的水泥管子和粗粗的砂石铺了一个简易桥,郝白走到一半,前后望了望,心说当时刘校长应该就是在这里罹难,忽然有些英雄失路的感慨悲怆。 已是暑假的尾声,学校大门紧锁,只见门口水泥地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两行大字:“欺负英雄家属,他娘天理不容”,落款是“刘炳牛校长家属血书”。朱红大字,无比醒目。门岗大爷朱伯出来,左右张望道:“我还以为是老唐又回来了,原来是小郝啊。”郝白问怎么回事,原来刘炳牛死后,垴头村小学来了新校长,新校长一方面极力抬高刘校长,张口“英雄刘校长”,闭口“好汉刘校长”,一方面调整人事关系,像每一个新任领导那样对本单位内部的既得利益重新分配,进把刘校长的裙带关系一刀刀砍断,安插了自己的羽翼。老唐先被架空,再被清退,心下不悦,常来滋扰,新校长趁着暑假避而不见,老唐索性找来油漆写了“血书”,还扬言要去北京上访告御状。 郝白故地重游,更觉物是人非。院中的柿子树,依旧茁壮生长,郝白见之,忽生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叹。虽才过去一年,但在这样的速朽时代,却如一晃十年,隔窗望着去年自己坐在那里写举报信的座位,如今也已有了新的主人,只是不知新的主人是否也和旧主人一样,从来的那一天起,盘算的却是怎么才能最快的离开。 郝白在校园里闲走,有人端着脸盆从水房里出来,身影婀娜,秀发未干,脚下凉鞋粉亮——正是苏岚。郝白自从浴室一别,虽是无心之失,但也做贼心虚,向来不敢直视小尹和苏岚二人,但此时偌大而空旷无人的院子,两人正面相遇,避不能避,只好相见。 “小郝啊,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苏岚略带惊讶。 郝白支支吾吾,低头看着苏岚的粉亮色凉鞋。 “怎么啦?难道是不愿意离开这穷山沟,还想回来不成?”苏岚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抿嘴一笑,调侃。 郝白打听过了,县里最近的拘留所距此五十里,说不定自己很快就要去那里住上一阵了,回答道:“也许不久就要离开了。”苏岚会错了意,更惊讶了:“是吗?好事儿啊!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办法。调到哪个学校了?” 郝白苦笑,摇了摇头。苏岚秀眉一轩:“跟姐姐我还保密啊,不想说就算啦。”说着想起什么:“哎,对了,那你要是调走了,小尹怎么办?” “什么小尹怎么办啊?”郝白没听明白。 苏岚真有些生气了:“我们是老邻居了,小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可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 郝白听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吗?自从上次你替人家挨了一刀,小尹就对你有点意思了。我听她说了,开始你好像对她也有那么些意思,不过她心里很纠结,迈不出那一步,毕竟,不想把大好的青春都扔在这山里——像我一样,唉。不过后来又听她说,你好像又没那个意思了,联系的也少了,你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郝白被问得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是不是因为上次小尹洗澡的时候,被个臭流氓给偷看了,就嫌弃人家闺女了?”苏岚继续追问,郝白欲辩不能,有苦难言,苏岚看郝白不说话,以为是默认了,继续说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还是个老封建!那有不是人家小尹的错,再者说,那个臭流氓,看样子也就是个半大小子,小屁孩子一个,当时又雾气缭绕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懂。”说着又恨恨地道:“你可能也听说了,你姐我,也被那个臭流氓给看了,为了这个事儿,你姐夫好几天都没和我说话。唉,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儿。” 郝白听苏岚从自己的视角还原当时浴室情景,一时惊,一时愧,不知道话怎么接,郝白心说这时候来个电话就好了,能不着痕迹地缓解一下尴尬。 没想到电话还真来了,党政办洪主任声如洪钟:“小郝啊,在哪呢?马上回乡政府一趟,武书记找你有事。” 郝白心说,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郝白又看看了四围青山,看了看把青春奉献给大山,把身体奉献给校长的苏岚,依依不舍地转身而去。 路上,郝白想到了逃跑——像贾主任、狗娃那样,逃之夭夭,逍遥法外。离乡政府越走越近,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在乡里的主街上,郝白看着西出邻省的公交车,伸着胳膊要拦,最后时刻却又缩了回来。 郝白边走边张望,快到乡政府,发现门口没有警车,想必警察应该埋伏在院内;进了大院,发现大院里也没有警车,想必埋伏在武默三的办公室;到了武默三办公室门口,洪主任见郝白来了,赶紧让他进去,进了屋,发现屋里也没有警车,屋角落倒是有一张床,但想必警察不会埋伏在床底下。 “小郝啊,和你商量个事儿。”武默三站起身来,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郝白忽然明白,这是武默三要劝他去自首。 “想不想换个地方?”武默三试探性地问。郝白估计武默三会给出三个地方——公安局、拘留所、纪检会,任你先选一个。 “组织马上要调我到县教育局去工作,这下我也到了你们教育系统啦。”武默三说正事还不忘秀一下自己的幽默,继续说着:“组织这样安排,主要是让我去处理马万里留下的烂摊子。我思来想去,想把你一起带过去。一来呢,都是教育系统,调动起来方便一些;二来呢,我很欣赏你,能文能武的,而且咱们算是比较熟悉,工作上不用磨合,用起来方便一些;三来呢,处理教育系统这个窝案,你情况也比较熟,有些事方便一些。” 武默三“三个方便”说完,郝白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祸从天降,而是喜从天降,眼看好几年的“进城梦”,马上就要实现了!武默三让郝白和家里商量一下,郝白替父母做了主,说不用商量了,肯定同意。 武书记要调任教育局长的消息不胫而走,乡政府同志们一片欢喜,纷纷奔走相告以后孩子进城上学的问题不成问题了;武书记要带走郝白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乡政府同志们一片嫉妒,纷纷在当面向郝白表示祝贺后在背后认为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有好事者深入剖析、前后延伸,说郝白看似运气过硬,其实是关系过硬——他是县政府郝县长的本家侄子,上次在刘炳牛的灵堂里,郝县长看郝白的眼神都不一样——那分明是饱含着一种对本家晚辈的关怀和期许。 回到宿舍,这两天诸事不断,郝白需要冷静一下。郝白故意不打电话问父母,是想把这样一个对这个家庭来说无比巨大的好消息,通过当面的形式而不是电话的形式告诉爸妈,亲眼见证一下他们的欣喜。而现在,郝白独享此时此刻。 有人敲门,应该是又一个祝贺者,在恭喜走出大山的同时,还要再垫上几句“苟富贵、勿相忘”的话。 郝白开门,竟是小尹。小尹低着头,捋了捋自额角垂下眼帘的长发,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还是要谢谢你”,转身而去。留下郝白独自茫然。 武默三特意给郝白放了两天假,回去收拾东西,略作调整。郝白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发现和离开垴头村小学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但这一次,或许是和楚鹿乡彻底的告别。 登上东去的公交车,郝白忽然很庆幸——幸好当时没有一时冲动登山西去的公交车,不然此时已然成了“失踪人员”,命运就此转折。 郝白从未感觉从楚鹿乡到县城距离如此漫长,汽车如此慢。到了家门口,郝白难掩激动,重锤敲门。吓得郝父郝母激动,以为是城河里的开发商雇了地痞上门逼着签协议。郝白激动地宣布:明天就要去教育局报到上班啦!激动地郝父郝母跟着一起激动。郝白讲明来龙去脉,郝母当场激动地表示,要去城隍庙找画师画一幅武默三的像,挂到家里墙上,一天三烧香,顶礼膜拜。郝父激动地表示:“你妈太激动了,都开始瞎说八道了。”郝母目光长远,豪气干云:“好,儿子调回城了,这样一来,对象就不愁了。不光不愁了,咱还得把条件往上抬一抬哩!”郝父笑骂郝母“简直就是一个市侩”,郝母心情大好,还有心情编排郝父:“还说我,你在商场摆摊卖东西,你才他娘的是正宗市侩哩!” 第二天一早,郝白来到文宁教育大厦。没想到,世事难料,曾经进这栋楼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现在却成了这楼里的“主人”;更没想到的是,武局长安排给郝白的办公位置,就是王副主任的桌子,曾经在这里低声下气、看人脸色,现在却成了这桌子的“主人”——而这桌子原来的主人,也就是王主任,也因为牵涉假暗查组的案子,被一撸到底,扫地出门。 昨天宣布任命的全局领导干部大会上,武局长已经亮了相。今天下午,武局长开始新官上任三把火,召开机关作风整顿紧急大会。昨天的会,来自楚鹿乡的只有武局长一个人;今天的会,又多了一个人——郝白。局里诸人,见武局长特意带了郝白过来,都认为郝白必是局长心腹,已有几个好事者,悄悄通过郝白打探武局长的脾气性格、家庭情况、生活习惯、业余爱好,等等等等。郝白摇摇头,表示确实真的不知道,诸人见郝白口风紧,更觉得他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不说——看来这小子不仅是局长的心腹,而且还谨守“臣不密失其身”的古训——怪不得能当局长的心腹。 郝白负责会议记录。坐在县教育局的大会议室,看着台上的“武局长”,想着前两天还是“武书记”,郝白忽然有些穿越的不真实感。 武局长开始讲话:“这次机关作风整顿紧急大会,我特意没让办公室的同志准备讲话稿子。为什么呢?”台下诸人,无不懵圈。 “因为今天讲话的内容,根本不能落到纸面上!如果白纸黑字写出来,如果让外单位的同志看见,那肯定要笑话我们整个教育系统!”武局长越讲越情绪激动,越讲越进入状态,越讲越义愤填膺:“看看之前教育系统有些同志做的那些事情,对一个假暗访组,又是献殷勤,又是装孙子,送钱、送车、送女人,简直是无比的无耻!” 武局长讲的兴起,开始触类旁通:“特别是还有一种人,见不得别人好,对我们系统内的典型和楷模,也要想尽办法泼脏水、搞污蔑,这样的人,更是可恨可恶,更是用心险恶,简直猪狗不如,简直不是东西!”假暗访组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这个事情,大家不知道,一个个无比好奇的样子。 武局长拿出一个信封,晃了晃:“看看,看看!一封举报信,这就是证据,污蔑英雄的证据。” 郝白捏着那支快没水儿的05中性笔,做着会议记录,听到武局长说“看看”,抬头一看,瞬间蒙圈——武局长手里拿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费尽心机写的举报刘校长的那封信。 第34章 南北 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很多的字,用着用着,就慢慢忘记了初心,背离了本意。比如“会”这个字,本意是会而议之,是“众人说”的意思,现世则变成“一人说”。 武局长讲得激昂,郝白听得心惊。后面的会议记录,也不知道记录的什么,好不容易捱到武局长讲完,会议室里掌声响起,大家纷纷为新局长的讲话而鼓掌,准确的说是为了新局长的面子而鼓掌,人人拍得手掌通红,互相用余光瞥着左右,彼此见对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都不好停下来,于是掌声持续了良久。郝白特意在会议记录上加了一个括号:“武局长讲完,会场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这在我县教育史上空前绝后”。郝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空前”,更不能知道是不是“绝后”,但这样一写,足以让前任们汗颜无地,让后来者高山仰止,让现任者满意得意。 近期一连串事件的挤压,让郝白无力应对,只想逃离。 机会,如果意念强大,则往往福至心灵、机会必至。在在最需要一个理由逃离现世的时候,高中同学史家强从省城打来电话,通知郝白下周要在省城着名大饭店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请他和二胖,务必放下一切、排除万难、准时光临。 简直及时地要死。 郝白赶紧向武默三请假。为了增加请假的成功率,特意把史家强拔高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朋友而没有之一的高度,如果去不了省城参加其婚礼必将抱憾终身,如果只去省城一两天而没有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也必将遭遇同学们的口诛笔伐而再难做人。 武默三深具领导艺术,干脆好人做到底,给郝白放假一周,叮嘱他既然出去就要玩的痛快,不仅要参加好友的婚礼,还要去饱览省城风光,兼及周边胜景。 郝白像是古代的大臣感受到皇恩浩荡那样,一时热泪盈眶,洒泪而别。回家收拾行装,再联系二胖,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不知道又酒醉何处、酒醒何处。郝白出门心切,顾不上许多,自乘县际公交车,直奔原平市高铁站。 原平市高铁站独立于西郊荒野。偌大的仿古建筑群落,俯瞰着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苍茫古原。据说,这地方曾是一个“常覆三军”的古战场,影响区域文明乃至中华历史的几场重大战争,即在此处搏战厮杀,决定胜负成败。老人们说,每当月圆之夜,此间常闻战鼓之乐、杀伐之声。也正为此,这地方虽然近在城郊,但迟迟发展不起来,开发商不敢来,老百姓不敢买。后来,高铁过境,一切皆变。主政者闻机而动、因势利导,赶紧仿照秦宫汉阙的宏大规制,建起高铁站大楼,带动主城区战略性东移。这一招非常奏效,不两年,以高铁站为圆心,遍地楼盘工地,瞬间将阴阳迷信、神鬼恐惧碾为齑粉。 马上到开学季,高铁站里人头攒动,客流不息。郝白偶尔出趟门,不禁感慨每天有这么多人在路上,从四面八方相聚此处,又各奔天涯,匆匆奔赴目的地。 郝白等车入座,看邻座尚空,想起上次远行,还是和二胖飞赴重庆游玩,落得一个“英雄洗退嘉陵江”的典故,想到这里忽然想笑,转念又感慨时光飞逝,仿佛昨日,却恍然一年。又给二胖打电话,还是联系不上。今番独赴省城,不免寂寥。 列车马上开动,最后一个乘客上来,夏天里头面也捂得严严实实的,还带着口罩。往郝白身边座位一坐,看了郝白一眼,波目流转,看着眼熟——竟是小尹。 “你也去省城啊?”二人不约而同。 “对啊,我去。”二人异口同声。 不是默契的默契,逗笑了旁人,羞红了二人。小尹近来得了热感冒,有病加之有事,索性请假出来。由请假说到楚鹿乡,楚鹿乡是共同话题。楚鹿乡山水依旧,人事皆非。说起新来的党委书记,典型的矛盾型人格,小尹没好意思说,后来郝白听说,此君在台上讲话常以“我市”开头,在私底下讲话常以“我擦”开头,算是一个典型印证;说起苏岚,小尹称之为“苏阿姨”,郝白联想起喊苏岚为“苏姐”,忽然自问如果和小尹好了,算不算是一种乱伦?最后说起为什么去省城,郝白说是同学结婚,小尹说是表哥结婚,郝白问小尹表哥叫什么名字,回答是“史家强”。 “是那个当年在一中脚踏好几只船的史家强吗?”郝白怕是同名同姓,举出史家强最着名的事迹来印证。 小尹也曾听说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正是此人。 “哎呀,闹了半天咱们是自己人呀!”郝白这个“自己人”,又把小尹说得不好意思了。接下来这一路,郝白以史家强为主人公,串起整个高中时代,起承转合,娓娓道来,其中兼有史家强同时和高一、高二、高三女生谈情说爱的风流韵事,二胖以一敌十大战邻班的英雄往事,刘步云悄悄收集同学吐槽言论打小报告、协助老师加强班级统治的间谍故事。逗得小尹直笑。 列车到了省城,二人打车直奔史家强住处。史家强毕业之后,选择在省城奋斗,经过三年多努力,终于在其父的大力资助下,在三环之外首付购买了一套房。婚期将近,家里张灯结彩,窗花镂刻龙凤,一派喜庆气象。 史家强见二人同来,颇感惊讶。郝白说明情况,史家强哈哈一笑,一拳打在郝白肩头:“哎呀!闹了半天,自己人啊!你妹就是我妹,我妹就是你妹!”听得郝白感觉是骂人,说得小尹害羞低头。 史家强风月高手,察言观色,觉出异常,三分调侃七分调笑:“你俩可一定得好上啊,要是你俩没好上,分别和别人结婚,我还得分头随份子;如果你俩结了婚,到时候我可是随一份礼就行了。” 郝白被说得不好意思,就着“结婚”反问:“你小子不声不响的,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这回轮到史家强不好意思了:“嗨,别提了!”用手在肚子上比划了比划:“也是没办法!我媳妇——就是你嫂子,怀孕都三个月了,肚子都要显出来了,再不结婚,就要彻底穿帮了。” 下半生的擦枪走火,几乎贯穿了史家强的前半生。郝白等老友都已对此习以为常。 史家强给郝白、小尹等一众亲朋好友安排的住地——光明顶快捷酒店,听着像是明教总部的地方,紧邻省师范大学。省师范大学紧邻全省最大的中心河流——古河。一条大河,起自昆仑,腾涌华夏,横贯省城,缓缓东流。也不是很宽的河,也不是很深的水,但数千年来,多少英雄豪杰争渡,多少千古兴亡起伏。 光明顶快捷酒店却是名不副实——名曰“光明顶”,“顶”则顶已,确实位于大厦高楼之上,但却并不“光明”。为了提高空间利用率,客房被无限分割,都是没有窗户的隔间,郝白还想凭窗远眺大河,感慨古往今来千秋往事,结果别说河景,就是街景也看不见,想做一下无病呻吟都不能了。 第二天,郝白白天在史家强家里帮忙——名曰“帮忙”,其实也没什么好帮的,不过是凑热闹、捧人场而已。史家虽然亲朋好友都在文宁县,但史父刻意在省城举办儿子的婚礼,以示门楣光大、更上层楼。郝白晚上回到光明顶快捷酒店,想找人喝酒解闷,但二胖至今未到;想出去逛逛街,但不巧夜间风雨大至,雨骤风急,水花拍窗,实在不能出门;想窝在酒店看电视,但换了几个频道,不是神医站台卖药,就是大师洗脑布道,还有某医学权威教授,分别带了假发、粘了胡须,同时出现在一种售卖中医古老神器和一款西医新款神药两个电视台广告中,足见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医学大家。 郝白看不见江景街景,心说即便是出去看看雨景夜景,也算没白来一趟。 走廊狭长,灯光昏黄。光明顶快捷酒店因地利和便宜,早已成为师大的学生情侣之幽会开房胜地,郝白身前,不时有学生情侣带着雨水、搂抱拥吻狎昵迎面而来;郝白身边,不时有门缝里电视机声遮不住的流出莺燕春光。乘电梯直到楼下,酒店大堂柔光暧昧,前台小妹沉浸在无脑爱情剧中,正自比女主角,痴痴傻笑,一时忘却周遭。 大厦门口,风雨交加。远近无数楼,霓虹千万种,倒映在街上水面,上下交映,七色迷离。 眼看出去不成,悻悻然回返,却瞥见楼门角落里,有人披衣蜷缩,瑟瑟发抖——竟是小尹。 郝白赶紧过去,见小尹闭目皱眉,满脸通红,额头烫手。郝白怜香惜玉之心大起,扶起小尹,只感觉绵若无骨。小尹站立不稳,郝白见走不了,无奈之下,自忖美人之前尚有几分英雄气,以“公主抱”的姿势,把小尹拦腰抱起,吃力地走进大堂。这样醒目的姿势,唤起了前台小妹的注意,投射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电梯里,一对老夫妻看着抱着姑娘憋的满脸通红的郝白,再看看沉沉昏睡的小尹,眼神狐疑而复杂。郝白越发窘迫。到了楼层,郝白不好意思从小尹身上找房卡,只得先抱回自己房间。 小尹浑身被大雨淋透,一袭长裙软塌在身上,画出婀娜曲线,勾起无限遐思。郝白在心里大骂自己一声“流氓”,想叫醒她脱下衣服再作休息,但无论如何唤不醒,无奈只得权做一回“流氓”,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伸手解开裙子背后拉锁,褪下湿衣,玉体横陈。郝白一见,瞬间心跳加快,热血直冲脑门,好像小尹穿着的内衣,正是初识小尹时帮着捎回楚鹿菜刀掉到银行门口的那件。不知怎的,郝白忽然觉得此时的小尹,比那日在浴室里一丝不挂的小尹更惹人心动。思量着内衣也是湿的,不知道是脱之合适,还是留之合适。一时之间,心中闪念,也不知道自己伸出的是援助之手,还是罪恶之手。 郝白又暗骂了自己一声“流氓”,安顿妥当,赶紧出门下楼,冲进风雨夜色,到马路对面大药房买药。药房大妈见郝白顶风冒雨从对面大厦快捷酒店跑过来,认定这位大好青年必是临阵救急、亟待计生用品,赶紧拿出来古今中外四五种避孕套待其挑选,不料是来买感冒药的,失望之下,随手推荐几种,郝白一网打尽,疾来疾回。酒店的前台小妹看见郝白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又冲回来,满脸的急不可耐,投来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 回到房间,小尹已经安睡。郝白环顾斗室,忽然有一种青年情侣异乡奋斗、彼此温暖之感。喂小尹喝了药,又贴了退烧贴,体温好像渐渐降下来。过不多时,小尹醒转,眼神迷离,看了看守在床边的郝白,眼圈一红,轻声说道:“谢谢你。” “这个这个。”郝白不知道说什么,傻笑两声。 小尹挣扎着想坐起来,恨无力气。忽然感觉异样,发现自己身上的裙子不知何处,瞬间脸色如晚霞烧云,也不知是发烧的红,还是害羞的红。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郝白赶紧自辩,脱她衣服实属无奈,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也什么都没有干,虽有流氓之实,但绝无流氓之心。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说的心口不一,实际上应该是有流氓之心,但无流氓之胆。 小尹幽幽地看着郝白,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让郝白帮着找手机,四处寻它不见。小尹想了想,说可能是遗失雨夜。郝白准备出去找。小尹拉住郝白,柔声道:“丢就丢了。雨那么大,别去找了。留在这,陪陪我。” 楼外风声雨声,此间都不闻。小尹精神渐复,二人轻声柔语,谈些心事。 忽然,隔壁传来异动。自有青年情侣,巫山相会,虽然女声隐忍,风格婉约,但也嘤咛可闻。郝白看了看小尹,彼此都觉尴尬。俄而另一侧隔壁房间,男声嘹亮,女声豪放,如大河奔涌、惊雷掠地,听动静应是体育系高材生无疑。纵然郝白打开电视,也无法掩饰。 “可能是刚开学,同学们都比较激动。小别胜新婚嘛。”郝白替大学生兄弟姐妹们解释。 “你还挺有经验的嘛。”小尹病中还调侃了一句。 郝白正想辩解,忽听走廊里脚步橐橐,一众人等冲进酒店,不知是民间组织的捉奸,还是官方开展的检查,惊得多少好汉翻身落马。 脚步声到郝白房门前而止。房门忽地从外面刷开,冲进来一干警察同志,将郝白扑倒在地,另有女警赶紧保护床上躺着的小尹,欣慰地喊道“还好及时赶来”。又有人被警察同志引进屋来,指认郝白:“没错,就是他!” 却是刚才电梯里的那对老夫妻。 第35章 风月 同样的人,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的物,一棵树站在那里,有人视之为栋梁,有人视之为薪柴。同样的事,耳听未必为虚,眼见未必为实。 警察夺门而入,小尹病榻之上虚弱不及辩护,郝白就已经被扭送到古河区高教园派出所。派出所里暂押众人听说新来了一个“诱奸少女的青年犯”,一时,起哄者有之,吹起流氓哨,引得辅警大伯厉声呼喝弹压;好奇者有之,想问问郝白从哪搞到的迷药,能不能先分我一杯羹,我再去分其他姑娘一杯羹;愤怒者有之,欲揍之而后快。及至目睹郝白真容,不论起哄者、好奇者还是愤怒者,无不感叹:如此文弱书生,竟然也能做出这种禽兽行径,真是“人不可貌相”,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另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表示:正是因为此人文弱,才只能以迷药智取,而不能以武力强攻,这也是扬长避短的智举,符合《孙子兵法》的核心要义——看来多读点书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众犯听了,无不纷纷颔首,表示认同。 小尹力证郝白无辜,女警察出于好心和公心,无论如何不相信。先是宽慰小尹:“不要害怕,坏人已经抓起来啦,不会把你怎么样了。”随后教育小尹:“不要担心,我们会严格保密的,不能因为顾虑名声,就让坏人逍遥法外。”最后鼓励小尹:“要勇敢打破沉默,拿出为普天下受侵犯、受伤害女性登高一呼的精神,无情地揭露坏人的卑劣行径,哪怕这个坏人是熟人。” 小尹躺在宾馆房间里,感觉自己坠进了“黑箱”——在“黑箱”里,既看不见外界,也看不见自己。而外界,同样看不到黑箱之内,却自有主见。 小尹完整讲述了和郝白的关系,女警按图索骥找到史家强,史家强连夜赶到派出所配合调查,串联起郝白和小尹的关系,事实清楚,误会一场。 真相大白之时,天色也将大白。史家强一见郝白,先来调侃:“哎呀,让‘妹夫’受惊了!”郝白关切小尹病情,史家强神色不怿:“瞧你他妈这重色轻友的样儿!怎么学的跟我似的?你也不心疼心疼我,哥们为了帮你洗脱罪名,大半夜赶过来配合调查,熬了这一宿,两个黑眼圈,再过几个小时还得上台举办婚礼,我这形象算是回到你手里了。” 郝白重见天日,心情大好,反唇相讥:“你还好意思说!老子要不是来给你婚礼捧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咱们班七八十号人,一听说你要结婚,假装不知道的三四十个,象征性发个信息祝福的二三十个,礼钱到人不到的十几个,人到礼钱也到的,也就我一个——连玩的最好的二胖都没来。” 史家强听到“二胖”,哈哈大笑:“你还不知道。昨晚,大概就是你被抓进来的时候,二胖给我打了电话,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怪不得这死胖子好几天死活联系不上,原来是犯了事儿,被警察叔叔抓到了原平市拘留所,昨天刚刚托了关系放出来。你猜是什么情况?” “把别人打了?” “再猜。” “被别人打了?” “再猜。” “把别人睡了?” “接近真相了。再猜。” “我擦,难道是别人把他睡了?!” 史家强故作神秘:“据公安机关了解,这回可不是一般的卖淫嫖娼,眼看着都要影响外交关系,左右国际风云了。”郝白大惊:“听你这意思,二胖是把哪个国家的女总统给办了?” “那倒没那么夸张,但确实是事关国际友人,而且是整个原平市第一起关于外国人的买春卖春案子。而且据了解,不是二胖花钱买性福,而是这个外国人霸王硬上弓。而且还听说,这个外国人是偷渡来了。” 史家强“三个而且”,让郝白廓清表象,直逼真相。疲劳审讯的一夜疲劳,顿时消解,赶紧给二胖打电话。 此时早上六点,电话铃声骤响,二胖梦中正在欢喜之时被警察按住屁股、捉住现行,铃声在梦里化作警笛,呜呜大作,吓得二胖猛然惊醒,以为警察复来、二次回锅。一看是郝白来电,镇静下来,魂魄还回肉身,破口大骂:“我操!你他妈在省城有时差啊?这才几点,骚扰老子!” 上次,二胖被人打了,为了面子,硬说是自己把人打了;这次,二胖被人睡了,为了面子,硬说是自己把人睡了。 郝白明知故问,二胖兀自嘴硬:“你懂个屁!老子骑洋马,泡洋妞儿,放洋炮儿,这叫‘风月报国’!风月报国,懂不懂?” “哟,这么说,您还是民族英雄啊?” “英雄不敢当,起码没给我中华猛士丢脸。” “就问你一句——洋马如何?” “难以自拔!” 二胖不自觉地语带双关。回想起那夜,光影回闪,情景浮现,二胖仿佛垂暮老将,追忆当年往来冲杀、进出敌阵之勇,立时回光返照、容光焕发。 “骑洋马?你那是被洋马骑?哇哈哈!” 郝白一语诛心。大笑声中,立即挂断电话,郝白深知,二胖素以英雄豪杰自诩,从小到大胯下推倒娇娘无数,而今成为娇娘的胯下之物,内心深处必回引为平生大耻。果然,二胖在五百里外气得几乎吐血。二胖深知,在郝白这厮的渲染之下,从此自己的风流史上,又多了永洗不白、越描越黑的一笔。 郝白笑嘻嘻回光明顶酒店补觉,二胖却气鼓鼓地再无睡意。自那日被警察捉住现行,二胖惊吓之中,丢盔卸甲,金枪委地,中军帐大纛倾倒,再难复振。此时意绪难平,仿佛败军之将,奔逃有暇,就想着收拢散卒,回身再战。 二胖思来想去,此时文宁县城之中,只有斜街,或可一战。于是翻身下床,蹬鞋穿衣,开车直奔斜街而去。 大清早的县城汽车站,狗比人多。藏匿于县城各处的野狗,此时闻风而来、齐聚车站,游走于煎饼摊儿、馄饨摊儿、油条摊儿、烧饼摊儿周边,争抢着食物残渣。站前广场上,没有一个大娘。 二胖遍地找不到拉皮条的大娘,就像那次郝白在汽车站上厕所找不到纸一样,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索性拿出直捣黄龙的精神,略去皮条的中间环节,直奔斜街——从消费终端直接连接生产终端。 斜街,街如其名,名如其街。从高空俯瞰大地,斜街就像一道伤疤,以45°的倾斜角度,划在文宁县城四四方方、板板正正的“国字脸”上。斜街是一条古街,老到什么程度呢?老到谁也不知道是街先斜了,所以叫了“斜街”,还是先叫了“斜街”,所以后来街建得斜了。另据故老相传,有一句谚语流布于坊间:先有斜街,后有文宁。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斜街斜了,而是整个文宁县城斜了。 在以前,清末明初的时候,斜街可谓大街,在可容纳两辆马车对向行驶的同时,还允许第三辆马车侧向超车。后来,斜街一破再破、一败再败,街巷也被一占再占,到现在仅容一辆车通行。 二胖开车进来,只见两侧街景,奇诡驳杂,在清末民初灰砖小楼的基础上,夹杂了民国的牌匾、大跃进的口号、文革的标语、八十年代的加建、九十年代的改建、新世纪的拆建,形成了光怪陆离的视觉冲击,猛然置身其中,只觉时空穿越,不知今夕何夕。 二胖虽好色风流,但却恪守“远耍近赌”的祖训,很少本地开戒,更不曾寻欢斜街。一时左右张望,不得要领。却听“嘀嘀”汽车鸣笛声,对面开过来一辆公交车。 两车狭路相逢,必有一让。但二胖听公交车笛声震耳,射出嚣张,心说你个破公交也敢在老子面前撒野,不仅不让,还轰起油门,逼上一步。公交车车身庞大,欲让不能,更何况看出了二胖绝无想让的意思,心说你个小破车也敢在老子面前耍横,索性一打方向盘,车身稍横,完全堵死街巷。 此时,两车相距不过数米,两人怒目相视,俱无退意。如古时两军对阵,下一个环节就是“来将通名”。 但显然,两人都很沉得住气。二胖看那公交车司机,大叔满脸风霜,满脸胡茬,不是善茬;大叔看着二胖,小青年满脸油光,满脸横肉,都是肥肉,徒有其表,真要打起来,必能战而胜之,两人都将先下车视为一种默认的认输,于是敌不动我不动,相互逼视,大眼瞪小眼,瞪到后来,两人心里重新达成默契——谁先眨眼都算是输了。 两人如老僧入定,似高坛斗法。斜街上本来没什么人,这时有了好戏,于是无聊的路人,流浪的闲汉,三三两两聚拢而来,叫好起哄,等着好戏的进一步发展。就连临街的二层楼房里的嫖客们,也都推窗观战,准备先看完街上这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冷战,再去床上进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肉搏。 二胖与大叔长时间的对峙,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不满,大家纷纷助威,核心意思是你们二位不要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赶紧当面锣、对面鼓地决一胜负。 二人怒目鏖战,僵持良久。一开始,众闲人围观,好事者鼓噪;再而后,围观者愈众,鼓噪者愈踊;再然后,大家见他两个既不退让、也不下车,实在无趣,有用激将法大喊“一动不动是王八”,有用鼓励法大叫“是真英雄还是真好汉,别再车上看,下车直接干”;随后,见诸计无效,就怪声怪气地冷嘲热讽,三三两两地散去。 从日出东方到日上三竿,二人安坐车上,一动不动。其间,二胖有那么一阵子腹痛难忍,黄汤大军随时可能斩关夺隘奔涌而出。当时二胖已下定决心,大丈夫可以窜稀、不可夺志,宁可拉裤子,坚决不下车。还好意志坚强,后来转危为安。 一个一个小时过去了,二人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比拼这人类精神之顽强与坚韧。二胖肚子一阵咕噜响,这次却不是闹肚子,而是饿了。二胖琢磨着让哪个酒肉伙计过来送点饭,却见对面的公交车上的大叔,从容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多时,就有一个大波浪大娘一扭一扭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饭盒,上了公交车,打开饭盒,一层一层往外拿,一叠一叠摆在公交车前面的操作台上。 两车近在咫尺,二胖看得真切,一是没想到这个土包子一样的大叔还真能有人前来送饭,而且这个送饭的大波浪大娘,观其衣着神态,必是着名的斜街老鸨,足见大叔风流,不可以貌取人;二是没想到这小小的饭盒,竟如魔术道具一般,变出来一桌子菜,而且每道菜看着都红油绿翠,令人垂涎;三是没想到自己混迹江湖十多年,也没能培养出一个来为自己送饭的死党或者姘头,简直还不如对面这个农村大叔,一时又急又气,如泣如诉,难以言表。 再看对面,感觉更气:公交车操作台最角落那有一道尖椒肉丝,司机大叔够不着,努了努嘴示意大波浪大娘,大娘心领神会,夹了一筷子,送到司机大叔嘴里,大叔挑衅地看着二胖,唧唧,大口猛嚼,汤汁菜油粘在胡茬上上下抖动,晶莹莹、明晃晃,看得二胖愈加抓狂。 司机大叔又努了努嘴,表示一口不够,还要再吃尖椒肉丝,大波浪大娘又伸筷子去夹菜。二胖眼神跟着筷子过去,却见尖椒肉丝旁边有一块塑料牌子,贴在挡风玻璃上,上面写着公交车的路线——“文宁—黑镇—白镇—楚鹿—垴头—山底”。刚才没注意,此时细看,忽然想起什么,心念一动,打电话给郝白,问了清楚,哈哈大笑起来。 二胖跳下车,走到公交车跟前,司机大叔见二胖认输,吃的更加开心了。二胖打个稽首,说道:“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我是二胖,郝白的同学,你是老秋?” 原来那司机大叔,正是老秋。 第36章 笔墨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像烧开水一样,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量变,就是从1到99度的过程,看似漫长,但前期积累尤其不可少;质变,就是最后1度,看似只有一度,但如果没有这一度,水就不会烧开,这是最关键的1度。很多事往往是这样,成与不成,就看这最后1度的跃迁。 郝白和小尹的爱情,就是这样。很多人的爱情,都是这样。 从省城回原平市的高铁,郝白和小尹和去的时候一样,还是同车同往;和去的时候不一样,二人已经基本确立了恋爱关系,车快到原平的时候,郝白尝试着轻轻牵小尹的手,小尹没有拒绝。在男人的字典中,女生如不拒绝,就是默许。 回到文宁县,两人约了周末相见。郝白打车把小尹送到汽车站,赶上老秋夜宿娼家,出车又晚,正好搭上这班车。老秋讲述了和二胖斜街对峙的英雄事迹,悔恨白白浪费一上午时间,要不就能把头天晚上的风流费给赚回来。郝白奇怪老秋怎么从精神病院出来了,老秋表示:精神病院千好万好,就是没有老相好。 郝白闻言感慨:他娘的还是爱情的力量强大啊! 感激于局长的皇恩浩荡,郝白千里归来、不及回家,先往单位报到。一进教育局大门,郝白就骤然感觉到了新气象:大厅墙上挂了一副崭新的大字,“新思维、新理念、新精神、新作为”。十二个大字,字字扎眼,比人高,比血红。后来,武默三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时还专门强调:这十二个字,就是要让你们触目惊心。 郝白先到武默三办公室报到,不巧武局长下去调研。郝白回到办公室,擦了桌子,泡了茶,看了会儿报纸。实在无聊。听见隔壁大办公室里人声嘈杂,办公室主任王茂田正带着一干青壮劳力,搬进搬出,一团忙碌。 左右无事,郝白过去帮忙,王茂田怜惜郝白是刘炳牛旧部,又是马局长带来的唯一亲随,故而格外殷勤,不仅执意不让郝白干活,而且执意喊停众人,开始训话。 “来来来,你们都看看、都看看!郝白同志远道归来,家都没顾上回,老爹老娘都没顾上看一眼,就直奔单位、回到岗位,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公而忘私的奉献精神!这是什么境界?这是以局为家的超然境界!你们这些个年轻同志,当然也包括我这个老家伙在内,都要向郝白同志学习!” 郝白的脸,在王茂田夸张的夸赞里,时而浅红,时而深红。大家手里还抱着厚厚的文件和报纸,上面落着厚厚的蜘蛛网和灰尘。王茂田额头的汗珠滚下,溅落在纸面上,裹挟着尘埃化成一条河,流经“楚鹿教育”四个黯淡的红字。再看其他人手里,抱着的还有《黑镇教育》《白镇教育》等等,都是各乡镇教办的报纸。 郝白问这是干什么,王茂田思维跳跃,短话长说:“武局长锐意进取、改革创新,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创办‘文宁教育’新媒体,把这间大办公室作为阵地,准备大干特干,大搞特搞,大书特书。” “那和这些报纸有什么关系?” “这些废纸啊!”王茂田对这些报纸的理解显然与郝白不同。“这都是办公室的小崽子们,平常太懒,没有收拾,这些个废纸,早就该清理了。” 这《楚鹿教育》报,曾倾注了郝白多少心血,尤其头版位置,如何设计、如何措辞,都曾费尽脑筋、极尽巧思,而在王茂田眼里,却不过是一堆堆的“废纸”。 “这些报纸没什么用吗?”郝白追问,仍不甘心。 “这些废纸,谁几把看啊!”王茂田不明所以,哈哈大笑,忽然又道:“要说完全没用嘛,倒也不对。”郝白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看来老子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编印的报纸,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唯一的作用——那就是——当废纸卖掉,换钱,哈哈!”王茂田自作幽默,认为自己表演的相当到位。仿佛是一位卓越的相声演员,抖出了一个响亮的包袱,马上博得满堂彩。郝白讪讪无趣,还是回屋喝茶。 郝白屁股还没坐稳,齐高山打来电话:“郝老弟!”齐高山热情洋溢,“你老兄我——老齐,暂时代理咱们楚鹿乡教办校长。”齐高山难掩喜色,说起话来就不免啰哩啰嗦:“我琢磨着,新官得有新气象。武局长是从咱们乡出去的父母官,本来就有那么一种天然的朴素感情。不过,我呢虽说认识他,但是他呢还不熟悉我,为了给武局长留个好印象,我专门编了一期《楚鹿教育》特别版,从教育事业的视角,委婉而全面地歌颂了武局长在咱楚鹿乡的丰功伟绩,真真是费了大劲。你看能不能帮老兄个忙,放到领导桌上。”说着,先传过来了效果图。 郝白匆匆一瞥,发现确实用了心思,不知道齐高山是不是费了大劲,但肯定是花了大钱。平常只有四版的乡镇教办小报,硬是设计成了16版的大报,头版封面是武默三的照片,正侧身楚鹿山水之间,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作者站在历史视角,大标题写道: 敢问路在何方 ——写在楚鹿乡翻天覆地、华彩巨变之际 翻开第二版,又是一版雄文。作者站在英雄视角,俨然一篇记叙革命先烈的长篇通讯: 楚鹿乡的领路人 ——记党的好同志、人民的好公仆、我们的好领导、英雄校长刘炳牛的亲密战友、原楚鹿乡党委书记、现教育局局长 武默三同志 再往后翻,是一篇回忆文章,作者站在群众视角,作深情追忆,题目是: 别了,那个最疼爱我的陌生人 ——特困生小丽眼中的“武伯伯” 这一篇不同于前两篇,文章风格明显要活泼一些,郝白试读了开头的第一大部分——引子: 已经三天了,大黄就这样趴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不吃也不喝。 大黄曾经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犬。悲惨的流浪生涯,让它从小就学会了用凶悍来争夺吃的、喝的,争取生存的权利。后来,它遇到了好心的小丽,一个名如其人、美丽善良的农村小女孩儿。小丽不仅收留了它,还给它取了名字——大黄。 村里没人愿意来小丽家。一是因为小丽家很穷,小丽的爸爸几年前不幸去世,妈妈一走了之,小丽跟着七十多岁的奶奶生活,奶奶一肚子心酸苦水,见着谁就向谁倾诉,家里也就没人上门了;二是因为大黄过于凶悍,家里一来陌生人,大黄就汪汪狂叫着扑上去,吓得更没人敢上门了。 但偏偏有人不害怕——他就是原楚鹿乡党委书记武默三。“我小时候被疯狗咬过,特别害怕狗。但害怕归害怕,我们作为干部,不能因为家里有狗,就不敢上门。不上门看一看,怎么了解群众的实际困难?”武默三一席话,说得包村干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满脸都是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丽永远忘不了“武伯伯”第一次来看她时的情形。用小丽奶奶的话说,“俺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次亲眼看见乡里书记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亲自到俺家来。这在过去,想也不敢想哩!”那一次经历,带给小丽家的是惊喜,而带给武默三的是惊吓——大黄挣脱了锁链,大叫着扑过来,紧紧咬住武默三的裤脚,把武默三那条穿了十几年、洗得发白、媳妇悄悄扔出去两次又被武默三悄悄捡回来两次的牛仔裤生生咬出几个大洞来。 武默三没有气馁。“狗咬我们,说明狗还不认识我们。狗不认识我们,说明我们来的不够多,不够勤,不够上心!”第二天,武默三就穿着那条精心修补过的牛仔裤,再次来到小丽家,访贫问苦、嘘寒问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趟又一趟,武默三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慢慢地也和大黄结下了友谊。后来,武默三同志因工作需要、调离楚鹿乡,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大黄坚定地趴在门口,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郝回来啦?”郝白还沉浸在“人与狗”的感人故事中,忽然听到武默三的声音。故事里的人物走出了故事,郝白也赶紧走出办公室。 武默三把王茂田、郝白叫到办公室,关心了几句,紧接着转入正题,大意是:局里经过研究,准备对全县教育系统宣传工作进行大改革、大调整、大提升,坚持‘加减法’两手抓、两手硬,“减法”就是把各乡镇教办的报纸统统取消,扔进历史的垃圾筐;“加法”就是要整合资源力量,创办电子版的《文宁教育周刊》,设置“工作动态、园丁风采、学苑杂谈、他山之石”等板块,办精办好,办出水平,办出特色,全景展示全县教育系统的形象,全面提升教育宣传的影响力、传播力。 “宣传工作必须创新形式,与时俱进。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老掉牙的报纸,谁几把有空看啊!擦屁股都嫌硬!” 全县七八个乡镇都在指定印刷厂印报,王茂田主管印刷,闻言大惊,心知一旦取消报纸,则油水大减,姘头,恐有另头明主之虞,赶紧大拍马屁:“领导就是领导!就是站位高远,思维超前!这样一来,肯定能一举打开教育宣传的新局面!”接着献策:“局长提出‘两手抓、两手硬’,我建议咱们在办好电子版的同时,高标准印制纸质版,每期呈报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分管领导和市教育局主要领导、分管领导,毕竟领导们年龄都大,还是习惯看纸质版的东西,咱们线上线下两手发力、同时出击、双线并进,‘双保险’确保万无一失。”武默三略一沉吟,着即速办。 “减法”的事,由王茂田负责通知各乡镇教办,立即落实;“加法”的事,由郝白负责,当《文宁教育周刊》的第一个编辑。 郝白拿出此前做《楚鹿教育》报的热情,一连好几天搜集资料、征文约稿,准备得差不多了,联系好广告公司的小熊,过去做后期编辑加工。 再次来到创业大厦,和上次来一样的夏季,不一样的感受——整个大楼好像一个蒸笼,里面的人好像一个个肉包子,不多久就要蒸熟。 施公广告公司里,小熊身大体肥,浑身上下透着汗水、闪着油光,手里拿着不孕不育医院发的小扇子,一边扇一边骂:“狗日的官僚!不让开空调!热得受不了,逼我骂娘啊!”郝白听着直抒胸臆的五言诗,才明白,原来是县环保局经过科学研判,发现创业大厦的中央空调系统,影响了安装在楼顶的空气质量检测点数据,遂勒令大厦以检修维护之名,暂停了空调。 小熊认真编辑。郝白大汗淋漓,自去角落废纸箱子里找硬纸板当扇子,翻了翻没找出硬纸板,倒是找出了一大摞《楚鹿教育》报“特别版”——正是齐高山做的那期。郝白感慨:局里突然取消了教办报纸,老齐的一番心血,算是白费了。 “嗨,别提了,老齐费的是心血,哥们我费的可是女朋友!”小熊大倒苦水,原来,齐高山私下找到小熊做报纸,许以重酬,时间紧、任务重,小熊为了赶工,忘了赴女朋友的约,女朋友一怒之下,宣布分手,斩断情丝。随后局里改革,报纸取消,齐高山赖账,小熊人财两空。 郝白报以同情,小熊边干边骂。眼看大功告成,武默三又突然发来一篇文章,叮嘱郝白,务必编入“学苑杂谈”板块的首篇。郝白打开一看,文章叫做《历代帝王论·一·秦始皇到底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作者名叫“武成器”,后面还特别备注:文宁县实验小学六年级(三)班。 郝白展文一读,刚看了一句“没有秦始皇,就没有旧中国”,心说这他妈什么狗屁文章,小尹打来电话。 “明天,我妈想请你来我家吃饭。”郝白瞬间心跳加速,感觉将有大事发生。几日来,郝白忙于编报,每天忙里偷闲和小尹文字温存,都是些你侬我侬的小女儿言语,没想到这么快就惊动家长了,一时紧张无措。 小尹解释说,老妈这两天又逼着她去相亲,小尹无奈,说出自己已经谈了男朋友。小尹妈一听,先是喜上眉梢,而后计上心来,请郝白周末来家里坐一坐。小尹没说的是,其实是老妈把关之心急切,“先让我看一看,行了你们就往下处对象,不行就赶紧散,你也老大不小了,耽误不起时间。” 郝白回家没敢汇报,自去沐浴更衣,刮了胡子,紧张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穿戴整齐,又刮了遍胡子,直刮的冒出血来,然后谎称加班,早早来到小尹家楼下。一时又赶进退两难,感觉脸颊发烫,赶紧到旁边冷饮店吃了三杯冰激凌、喝了两杯冰奶茶,才渐渐心绪平复。挨到十点,小尹下楼来接。 马上进门,郝白一个深呼吸,小尹妈从厨房走出来,笑意盈盈,手里还拎着菜刀。 正是郝白帮着捎回来的那把楚鹿乡特产菜刀。 第37章 鸳鸯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人之大事,在婚与生。结婚和生娃,是人生大事,在县城尤其如此。县城青年与大城市青年颇有不同:大城市思维新、观念潮、选择多,广大青年可浪、可玩、可等、可放,父母高堂及七大姑八大姨亦优容之而不罪之非之;县城则不然,方寸之地、乡里之间,不论男女,大好青年中,优质货源本就不多,如不先下手为强,那就只能矮子里拔将军了。 小尹妈的焦虑感,正源于此。当听说宝贝女儿谈恋爱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月老终于发功啦,总算给小尹牵上了红线,随即一想不对,万一是月老一时打盹不注意随便给拉了一条红线呢?毕竟,小尹也老大不小了,那么她的男朋友也肯定老大不小,既然老大不小了都没有对象,这就说明此人不是有情况,就是有情况。于是勒令小尹,先带上家来见一见,好则顺水推舟地撮合,否则就要棒打鸳鸯地强拆。 这些思量,郝白如何能知。 郝白怀揣忐忑心,觐见小尹妈。小尹妈正在厨房忙活,提刀出而不自觉。郝白见刀而眼熟,小尹妈见郝白而眼熟。小尹妈忽然想起,这就是那位送刀青年:“哎呀,那天就说让你来家吃饭呢。”招呼小尹赶紧延客入座,郝白并腿端坐,双手放在腿上。小尹笑他拘谨,郝白感觉更不知道该把手放哪了。 小尹妈端来水果,郝白口干舌燥,想吃而不敢妄动,小尹笑着递上冰镇西瓜,甘甜入口,骤降暑气。小尹妈自带江南女子的婉约和灵秀。一番循循善诱,二次侦知郝白家底。 宾主聊天正欢,郝白肚子忽然疼起来。一时间,腹中鼓鸣,战声隐隐。郝白感觉自己的肚子,就像是安史之乱时的唐朝,叛军起于幽燕,郝白痛于幽门,叛军势如破竹、兵临潼关,一旦斩关破城,则关中平原将一泄而下。 郝白深知已到了生死关头,如不能“安”住“史”军,则将丢丑于岳母,贻笑于大方,于是意志坚定、强提肛肌,打退一波又一波安史之乱叛军攻击波,憋得满脸通红,还要强笑周旋于小尹母女之间,一时急窘交加,二十年来人生之难,以此为最。 小尹见郝白羞红,心下不忍,还以为是老妈气场太强、逼问太甚,哄走老妈去厨房做饭。 强敌撤围,郝白赶紧在小尹指点下,夹着屁股,竞走如厕。厕所空间狭小,最无奈的是门难密闭,郝白唯恐声闻于外,不敢放开施展,硬是将一个屁分成三段,次第推出,由一鼓作气之豪放,转为吴音低回之婉转。 郝白正小心翼翼,分兵投送,忽有电话打来,乃是景雨,通知说下周末要结婚,静候光临。郝白一阵祝福,不防直肠失管,响屁崩出,仓促挂断,赶紧收功;紧接着又有电话打来,乃是刘步云,也说下周末要结婚,静候光临。郝白心说今天运气不佳,看来要连出两份礼金,生怕刘步云喜气洋洋冲昏头脑,非要聊上半天,赶紧压低声音,谎称“开会”,结果控制不力,又有巨屁呼啸,刘步云纳闷:“会议室里有人放炮?”郝白羞愤难当,不巧二胖又打来电话,郝白劈头就问:“你特么也要结婚吗?!”二胖一愣:“我特么不结婚!特么是刘步云通知我他要结婚,我有事儿出去几天,你帮我先垫上份子钱,500块。” 郝白大屁连连,已然没羞没臊,赶紧说钱的事:“上次史家强结婚的份子钱你特么还没给我呢,又让老子垫?”二胖哈哈大笑:“老子要出去干大事,顾不上嘛。你特么爱垫不垫,要是不垫,那我上次的钱也不还了。”郝白无奈,挂了电话,屁股刚擦到一半,武默三又打来电话,郝白心说这必是局长打来电话夸奖第一期《文宁教育周刊》编的怎样怎样好,心里先准备了一番谦辞,“都是局长总揽全局、指导有方”之类的。 赶紧接起,却听武局长沉声质问:“第一期的《文宁教育周刊》,那篇小学生的文章,怎么没有上啊?” 郝白一愣,赶紧解释:“报告局长,我感觉那篇文章写的很幼稚,所以就没采用。”武默三怒道:“‘你感觉’不重要,‘我感觉’才重要!那怎么能说是‘幼稚’呢?那叫‘文风浅白、平易近人’,懂吗?那么大的历史课题,讲得这么深入浅出,还是小学生,容易吗?赶紧给我补上!” 手机上操作不便,郝白赶紧提裤子出来,借用小尹电脑重新编辑。小尹一看“武成器”的名字,不禁莞尔:“小武啊,这不是武书记的儿子嘛。”郝白恍然大悟,真想连赏自己三个大嘴巴,赶紧把文章编辑妥当,又将“学苑杂谈”版块无限前提,觉得还不足以弥补罪过,又按着键盘噼里啪啦写了一大段“编者按”,大吹特吹“自古文章出少年”云云,方才感觉达到了赎罪的标准。 从小尹家出来,只见七八个人围着那家冷饮店,一人正破口大骂:“黑店!黑店!吃了你的冰激凌,老子从昨天晚上拉肚子拉到现在,屁股都擦出血了,你说怎么办!”店主不服气:“老六,你那明明是痔疮犯了,要么穿纸尿裤,要么垫卫生巾。怎么着?自己尿的不高,还能怪地球引力?”推推搡搡,一场混战。警察随即赶到,郝白一看,正是以前处理他银行掉刀时的胖瘦公安。胖瘦公安一看,店门口围着一堆人声讨着“退钱,退钱!赔钱,赔钱!”店里二三人扭打在一起,瘦公安不禁纳闷:“怎么着?一个小小的冷饮店,也特么玩儿时髦搞非法集资啊?”胖公安调侃:“你别看人家店面小,没准人家也想去纳斯达克上市呢。”二人一边扯着闲篇,一边进店劝解。 郝白一边围观热闹,一边盘算形势,眼看老板结结实实挨了记直拳,心中暗暗叫好,想起刚才拉肚子,就是祸起于变质的冰激凌,顿时很有一种复仇的畅快,心说没准一会儿还能组成“黑店冰激凌拉肚子受害者联盟”,讹住老板发上一笔横财呢,一举就能把随礼的份子钱给找补回来。 胖瘦公安稳住形势,问明情况。胖公安经过缜密分析,认定又是一场误会;又经过耐心讲解,让打人者和被打者都认为这就是一场误会。瘦公安又是一番赞叹:“胖哥就是不一样,不愧是登上过全省《法治周刊》的‘金牌调解员’啊。” 郝白一听到“周刊”二字,猛然想起纸质版的《文宁教育周刊》还需要改,一时无暇看热闹,也无心讨损失,准备打车赶往创业大厦,但左右张望,愣是没望见一辆。好在小尹家相距创业大厦不远,郝白步行过去,大汗淋漓,浑身像是水洗一样,不料县里抓环保正在关键期,创业大厦空调全停,屋里热得像蒸笼一样。郝白薅来小熊一番修改,武默三远程预览、隔空指示,要求急送县委、县政府,呈主要领导阅示,让领导们直观感受一下县教育局“新气象、新作为”活动开展后的最新成果。郝白出来见四下无车,只好又把小熊薅来,骑上电车直奔县委、县政府。 县委大院门口两位保安大叔,眼见一辆破电车风驰电掣而来,骑车者蓬头垢面,必是网瘾少年,心说这是哪里窜来的瘪三小逼,如门神挺身上前,高声喝止。郝白禀说是教育局前来送文件,二位门神不准放行,说是大周末的,没有要死要活的急务,还是打哪来回哪去。郝白无奈,联系刘步云,刘步云在家筹办婚事,电话转交到门神手中,一听是“刘科长”,立马换成笑脸,请郝白进去公干。 周末车马稀落,县委大院里肃静之中自有一种威严。郝白送报纸的秘书科,正是刘步云的势力范围。刘步云安排妥当,请值班的小张收了报纸。小张见没什么事了,就邀郝白一起去刘步云家帮忙。郝白正要去看,一口答应。 跟着小张来到后院停车场,郝白瞬间感觉进入了军事禁区,大气不敢多喘一口,老老实实、亦步亦趋跟着小张上了他的奥迪车。 小张的奥迪车,外低调而内奢华,用小张自己的话说,外观低调是掩外人耳目的,内饰奢华是给自己享受的。郝白平生没坐过豪车,只觉暗香浮动、美物环绕,更加不敢妄动。 小张开车的风格随时切换,在县委大院里静如处子,一出了大院立马动如脱兔,飞车横扫夏雨路,惊起路人不敢怒,横冲直撞,三拐两拐,来到西部新区一个新开楼盘——维也纳世纪新城。新城和大多数楼盘一样,走的是洋派路线,开发商为增壮观,从而再增房价,专门在小区大门口立了十六尊汉白玉雕像,左右各八个,从宙斯、阿基琉斯、普罗米修斯,到亚历山大、凯撒、屋大维、汉尼拔、拿破仑、华盛顿,再到麦克阿瑟、蒙哥马利、巴顿、尼米兹,古今乱烩,人神混杂。雕塑分列两行,不论谁都是两米高,除了大小和谐,其余皆不和谐。 大红地毯直铺到刘步云新居门口,为宾客指明前进方向。未到刘家,已有震耳欲聋的戏乐先声夺人;即到刘家,没进家门,就已知家中再无下脚处。众多宾客、忙客、闲客,里进外出,人喧马嘶。郝白见人太多,不好意思进去,小张拉着他往里挤:“咱来干啥了?咱来这就一个目的,就是让刘步云看见咱们来了。他要是看不见咱们,咱们就算白来了。” 好不容易挤到客厅,听见刘步云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声遏行云:“各位领导,同事们都知道,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买书看书。”众人哄然赞好。客厅人多,卧室人少。郝白被挤到卧室,一不注意坐到床上,把用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摆成的“早生贵子”坐得一塌糊涂,好像闯了大祸,赶紧忙着重摆。细看床单,不知是什么工艺,绣出一对鸳鸯,神态活灵活现,羽毛纤毫毕现,一时又羡慕又嫉妒,看看婚房里无一物不精致,无一处不精彩,处处都是金钱堆就,由此联想,抚今追远,不知道自己结婚能置办什么样的货色。 很快,参观大军涌向卧室,郝白又被挤出去,挤到了此时人少的书房。郝白抬头看向书架,装作认真挑选书籍的样子,掩饰自己被挤来挤去的尴尬,却发现书架高处的书籍,都看着既像书又不像书。郝白奇怪,踮起脚够下来一本“四大名着”,却原来是一个空盒,只是做成了书的样子,再看“曾国藩家书”“醒世恒言”,莫不如此。 呆的实在无聊,郝白遥见刘步云春风得意、口沫横飞,也并不想特意过去见面,忽然想起景雨也快结婚了,景雨作为饭店服务员,估计去他家的捧场肯定很少,自己与其在刘家被挤来挤去,倒不如去景家作座上宾。 郝白给景雨发去微信,景雨发来地图位置。郝白才知,景雨家住北乡棚户区。北乡棚户区并不叫“北乡棚户区”,起码居住其中的人并不这么叫。北乡棚户区的官名叫做“工矿生活区”,选址在城北第一村的北乡村,集中了黑镇白镇等重点工矿区域国有企业的家属楼,一幢幢红砖灰色小楼铺陈一地,当年是文宁县人羡慕的“城市社区”,住在里面的人,出来进去胸脯都挺得高高,后来国企效益每况愈下,家属院萧条破败,沦为城乡结合部混乱区,成为文宁县城第二大风尘人士、失足女子集散地,寓居其间的失足女,出来进去胸脯都挺得高高。 郝白愈发同情景雨。路上没有出租车,郝白沿着西环路,从城西到城北,走了大半个小时,t恤上出汗湿得能拧出水来。棚户区已经在望。车辆一过,烟尘四起。不时有土狗出没,耷拉着脑袋,瘦如干柴,跑来跑去,被人撵来撵去。郝白感觉此时自己的狼狈状,倒还不如土狗。 郝白按照地图位置走,进了棚户区左右张望,也有两家挂灯笼、支拱门的,但都不是景雨家,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棚户区,“北乡村”的大牌坊赫然出现在眼前,左手边另有一个墙高一丈、遮蔽视线的大城堡。细看,大城堡竟是一幢大房子,因为建的太大、太高、太豪,所以看着像一座欧洲城堡。郝白心说,维也纳世纪新城门口的十六尊雕塑,放到这个城堡门口似乎更加合适。 城堡门口,停着一大溜的豪车,只在最边边角角的角落,停着一辆破旧的捷达,好像自知档次太低,羞于见人,躲在角落还嫌自己藏得不够隐蔽。城堡门口,还起了一个比赵州桥还大的红色拱门,写着“爱子景雨新婚之喜”。 看来是景家到了。不对不对,郝白心说,确切的说,是“景府”到了。 第38章 未来 很多事物,在长期的、反复的、有计划、有组织地渲染之下,遮掩本色,变换模样,使人不见本来面目。譬如东晋,骨子里深植的自卑与怯懦,完全遮蔽于洒脱与飘逸;譬如赵宋,人们只记住了其国之孱弱,忘却了其文之鼎盛、其物之繁华。 朝代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譬如景雨,郝白一直自以为他深处于劳苦大众阶级,当着跑堂的店小二整日价被呼来喝去的艰难生存,自己出于同学之谊、同情之心,理应前来助阵捧场,以便将来他时来运转、风云际会后当上了酒店头头可以打个折、送个菜——而且目前好像景雨已经有从服务层混迹到管理层的迹象。却不料,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魔化现实主义的大戏。 走近“景府”,郝白感觉自己像是前来地主家报到的长工;走进“景府”,郝白呆如木鸡茫然踟蹰于偌大的中庭——是真不知道该去哪。郝白看见西边一间大屋子人多,就往西边去,进去才知道这是随份子钱记账的账房。一大间华屋美堂,一排人排着队一个个随礼,最里面坐着两个乡贤模样的老头儿,一个眼大的,正奋笔疾书登记,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颜筋柳骨龙飞凤舞;一个嘴大的,正扯着嗓子唱名,生怕别人听不见一个个金主随礼的金额。前来随礼的众人,一听有人唱名报数,生怕随的少了丢人,赶紧自我加压、倍增礼金。待大嘴老头儿唱了名,还要再看大眼老头儿登了记,生怕老头儿耳背眼花,再把名字给写了错,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郝白侧耳一听,前面的随礼队伍里,有“黑镇永生矿业公司宋董事长一万元”,有“北乡村邱书记五千元”,有“县餐饮协会王会长两千元”,自己连同二胖开始准备随五百块,事到临头,忽然感觉拿不出手,于是自作主张,狠了狠心多掏出一千块,一人随了一千的重礼。 大嘴老头儿唱了名,气韵悠长,经久回响。景雨闻声而至,笑问郝白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郝白仔细打量,景雨一身华服,气质全变,相形之下,不得不自惭形秽。郝白从前一直觉得景雨很可怜,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景雨带郝白参观自己的婚房。郝白虽然眼界有限,但也能看出来,景雨的婚房,每一块地板砖都比刘步云强出不少。据景雨说,他老爸是托了在巴黎留学的本家侄子,潜入图书馆偷出了某着名大城堡的图纸来建房子的,客厅仿佛是五星级大酒店的大堂。光影错觉中,郝白感觉景家单是这个客厅,就能一口气吞下他家城河里的房子。 客厅中央的沙发,长了一副中世纪老贵族的样子,据说是从英国某王宫淘换回来的古董,上面坐着三个资本家模样的大胖子,顿时把沙发压得将死的老狗之奄奄一息。左边的大胖子对中间的大胖子说道:“老弟,你现在的小日子,每天都跟泡在蜜罐里一样,过得太滋润了,你看看,胖得都快赶上我了。”中间的大胖子苦笑,回道:“老哥,老弟我那可不是每天泡蜜罐子里,那是每天泡酒坛子里,上边也需要打点,下边也需要疏通,每天都得装孙子,请各路大神小鬼吃饭喝酒,不醉不归!晚上回来,要不是咱家房子大,我都找不着目标。厂子烂摊子事儿太多,说起来都糟心,不提也罢。”右边的大胖子对中间的大胖子笑道:“咱说归说、笑归笑,每天喝大酒可是高风险,老兄得注意养生啊。也好,孩子这一结婚,你就安安生生在家抱孙子,毕竟孩子才是未来啊,也省得你每天喝酒应酬了,酒那玩意儿可不是长久的事儿。”中间的大胖子听左右两大胖子关切自己,笑道:“还别说,这两年感觉身体还就是不如以前了。”左边的大胖子闻言,一拍胸脯,道:“别管了!老景,从今年开始,我们银行安排你一年一次的北京体检,改成一年两次,看情况不行了就一季度一次。毕竟,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嘛。”景父连声称谢。右边的大胖子不甘人后,一拍老景,道:“那这样!老景,既然金行长把你个人的健康包了,那么家里其他人的健康,就交给我们银行!从今年开始,老金他们银行在哪给你体检,我们银行就安排家里其他人在哪体检,有几个人算几个人。毕竟,家人才是第一位的嘛。” 几个大胖子开口闭口谈笑之间,要么是上亿的项目、上亿的资金,要么是昨天和李总打麻将输了几十万,前天和张局长喝了一箱子20万一瓶的茅台。虽然同处于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厅,但郝白深感所处不是一个世界,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就去看人家打牌。 富贵人家大办婚庆典礼,正是“盖高楼、起笙歌、宴宾客”的时候。一边是主人乐于搭台,摆上名烟名酒名菜,遍地牌九桌、麻将桌、扑克桌,客人吃的越多、喝的越猛、玩的越嗨,主人越高兴、越兴奋、越排场,以夸饰我家之豪富、我儿之幸福;一边是客人乐于捧场,故意在牌九桌、麻将桌、扑克桌上大呼小叫,高声笑闹,深知越投入,主人越高兴。 郝白凑上前去,最热闹的一张桌,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根本就看不到桌。只听里面有人喊道:“开!开!开!哈哈哈,我赢啦,又赢啦!头没白磕、愿不空许!城隍老爷显圣啦!”众人一片懊丧,有人笑骂道:“狗日的秦三儿,赢了多少把了,兄弟们输的裤子都提不起了,赶紧滚,赶紧滚,开你的黑出租去!”另有人喊道:“不能放他走!干就干到底!兄弟们,相信我,坚持就是胜利!反败为胜的战役转折点,马上就要到来啦!” 郝白挤进去一看,大杀四方的秦三儿,正是曾两度载他的那个黑车司机。秦三儿哈哈大笑:“老子哪也不去,现在跑黑车这行业正处在风口浪尖呢,你没见全城的出租都大罢工‘起义’了吗?事闹大了!这时候老子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了,在咱景府,有吃有喝有玩,坐着就把钱挣了,还有比这好的差事?”气得众人更生气了,一生气方寸皆乱,输的更多了;输的更多就更生气了,如此恶性循环。 秦三儿眼看越赢越多,钱越摞越高,由土丘而成山,由山而绵延成山脉,就想着见好就收,全身而退。翻牌时把偷瞄眼斜乜,对手们一个个眼红眉锁、急赤白脸,显然不会轻易放他走。此时,又到关键一局,众人屏息凝神,静等开牌的关键时刻。 郝白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王茂田要郝白十分钟内赶回单位加班。郝白犯难,表示第一自己没有车,第二路上没有出租车,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又无奈军令如山。 “怎么没车!我有车!”秦三儿抓住一线生机,几乎抢答。郝白也抓住一线生机,问十块钱走不走,秦三儿拍案而起:“兄弟工作要紧!咱是老交情了,别提钱,提钱伤感情!” 众人眼看秦三儿要卷款跑路,正要出手阻拦,秦三儿把手里的牌一亮:“看看,看看!这是什么牌?三张a,天王老子!这么好的牌,算了算了,放你们一马!”说罢,抄起身前的钞票就走。一时,漫卷钞票如雪。秦三儿还有意无意地洒落几张,任由众人哄抢,得以趁乱与郝白溜走,开上那辆破捷达,轰起油门。一时,漫卷烟尘如雪。 秦三儿感谢郝白的主动创造机会,一路上自说自笑,时而为今日之手气无敌大杀四方而高兴,时而为明天之无所事事生计无着而慨叹,车到教育大厦门口,秦三儿留下一句:“实在不行我就出去闯闯,不能一辈子混在一个县城啊!”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郝白一上楼,就听见武默三办公室里传出来咆哮声。郝白一进门,就被武默三拿着报纸劈头盖脸一通骂:“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看看你编的第一期《文宁教育周刊》,都是什么玩意儿?”郝白纳罕,翻开细看,只见都被用大红色记号笔标注了出来: ——第一部分“领导关怀”。郝县长慰问贫困学生,正在贫困生家猪圈前查看肥猪长势。照片上只有三个活物:两头探头探脑的肥猪,一个爱民如子的县长。照片下面备注:图中左三为郝县长。武局长“朱批”:“怎么不写图中‘除了猪就是县长呢?!应该把两头猪拿出来,你们进去当猪!’” ——第二部分“教育要闻”。《将优质教育延伸到文宁全境》,开篇就写道:“武默三同志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决心把优质教育颜射到文宁全境”。武局长“朱批”:“想必是要精尽人亡!” ——第三部分“艺谈撷英”。《座谈会群英荟萃,武局长即兴赋诗》一文写道:“座谈会上,几位女教师代表发言后,武局长激动地站起来:‘同志们,此时此刻,我忽然兽性大发’”武局长“朱批”:“老子那是‘诗兴大发’!!!” 郝白不敢再看,心说一定是输入法打字出了问题,赶紧先修改微信公众号文章,一边改一边祈祷,生恐有心人、好事者手快截图,发到网上,引发围观,酿成大祸,还专门托老妈去城隍庙上了三炷香,果然心诚则灵,平安无事。 武默三新官上任三把火,“加减法”两大新政两手抓、两手硬,不料“减法”遭遇了各乡镇教办的软抵制,“加法”遭遇了错误百出的硬着陆。武默三大骂郝白,从思想状态骂到能力素质,再干不好直接发配回楚鹿乡;郝白大骂小熊,从版面设计骂到文字校对,再敢出错直接褫夺定点生意;小熊大骂前女友,从红杏出墙骂到始乱终弃,再回头是岸老子也决不心软作妇人之仁。第二天,郝白出没于县四套班子机关,使劲浑身解数,求爷爷告奶奶、走门子当孙子,终于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报纸替换了过来,没有引起一丝波澜——事后郝白自嘲:毕竟,这年头儿谁特么还看报纸啊。 《文宁教育周刊》第一期余波方平,第二期就开始抓紧编辑。办公室里整日电话不断,好多是各乡镇来电希望刊登稿件的,纷纷指名道姓要找“教育局大红人郝编辑”,郝白从前两天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一下子众星拱月水涨船高,经过短暂的不适应,很快就适应了不适应,到第三天,八点半一上班到九点半整整一个小时,没有一个乡镇教办打电话来请托登稿,郝白反而有点不适应了。九点十六分,齐高山打来电话。郝白一听是故人,更来劲了,一副“但讲无妨、不在话下”的豪迈。原来齐高山是想把之前专门给武默三量身定做的专刊抽出一两篇文章来,印到第二期里,博武局长一粲。齐高山说完公事说私事:“小郝啊,这周末,你侄子——也就是我儿子,要结婚了,有空来家坐坐,热闹热闹,咱们楚鹿乡教办的同志,都热烈期盼你衣锦还乡、视察工作哩。” 几句话,哄的郝白飘飘然。本来,郝白一听说又有人结婚要随份子钱,脑袋为之一疼。近段日子,从史家强到刘步云再到景雨,同学们纷纷结婚,郝白连续放血、且一出双份——还要替二胖垫付,囊中为之一空。没想到老齐家也喜事将近,算日子和刘步云景雨还是同一天,心里大骂算卦先生,看来都是一个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选的日子都是一天,一点也不考虑民生疾苦。后来,听到“衣锦还乡”云云,郝白泰然受之,心下得意,区区礼钱也就不以为意,甚至还感觉随得少了,有失体面。更何况,去趟楚鹿乡,还能见见小尹,耳鬓厮磨,缠绵一番呢。 郝白本来想坐公交车回楚鹿乡,一想自己这次是“衣锦还乡”,坐公交车既没有派头,更没有面子,于是为了露脸,厚起脸向王茂田要车,说是为了编好《文宁教育周刊》,深入一线去山区采采风。 王茂田在教育局混迹多年,自诩股肱重臣,其视郝白,如韩嫣之于汉武帝,薛怀义之于武媚娘,虽然看不起,但也惹不起,赶紧安排一辆上好的公车,供郝白随意调用。 再回楚鹿乡,山如故,水如故。本来,郝白想驾车长驱直入乡政府大院,但进入楚鹿乡主街,望见乡政府大院高墙,忽然想起月夜逾墙、田野裸奔之往事,忽而怯阵,临时决定直奔老齐家。 齐高山家就在镇上,与路老六家一街之隔,房屋破败,古道狭窄,街巷幽深,汽车难进难出。郝白为自我增光,不肯提前下车,执意让司机驱车深入。房上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村干部的歇斯底里:“为了未来!为了子孙!为了蓝天!不烧劣质煤,请广大村民积极监督举报!”嗡嗡回响,久久不绝。 这时临近中午饭点,街巷里不少人望老齐家而来,吃饭捧场。郝白摇下玻璃,一边亲切地与乡政府诸故人打着招呼,一边提醒大家闪展腾挪,小心车轮轧脚。 老齐家门口,灯笼高挂,音响轰鸣,青石板街上摆着一长溜八仙桌,静候嘉宾。齐高山正在门口抓耳挠腮,既怕桌多客寡、颜面大栽,又恐狼多肉少、招待不周,忽见有车驶进,竟然是郝白乘坐专车而来,一时大喜过望,四处宣扬,将郝白的公车私用,上升为“我们乡的老领导武书记、我们教育系统的新领导武局长,毕竟没有忘了我这个老部下,专门安排了贴身的郝秘书、我们的好兄弟,来给我老齐道喜,何德何能啊啊我”。赶紧将郝白奉为钦差,延为上宾,坐到主桌主席。 不多时,宾客齐至,众人团坐——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必不来。其中以教育系统为主,毕竟齐高山现在是名义上的教办主任,各学校、各老师都要买账,郝白一瞥,坐中很多都是故人,一开席,免不了有人过来敬酒,郝白免不了过去回敬,一来二去,不多时便有了醉意。 席到多半,只见山底村侯老支书黑头黑脸地闯进来,哈哈笑道:“俺来晚啦!”在齐高山招呼下,径直做到主席,边自罚酒边解释为什么来迟:“老子也想早点过来讨杯喜酒喝呀!不巧,上边来人要查劣质煤回收情况。呀!谁不知道谁呀,俺山底村穷山恶水,有本事的都挤到城里了,剩下的都是老头老太老不死,只烧得起劣质煤,你去没收他?那还不要了人家命啊!没办法,俺只好自掏腰包,到黑镇买了点劣质煤,用这个来顶缸充公!不巧,买的时候人家给的煤品位高,品质太好了。太好了也不行!咱要的就是‘劣质煤’么!人家上边查的也是‘劣质煤’么!太好了蒙混过不了关,又去换了一遭!狗日的黑镇的煤是真好,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一车劣质煤!迟到了!我自罚三杯!”一饮而尽,再对郝白:“来来来!郝同志飞黄腾达了!俺再敬你三杯!”郝白勉强喝下,想问问侯老支书他儿子有没有消息,但却舌头打结,说不清楚。 忽然,门外“咚咚咚”震天响,鲁大海兴冲冲跑进来:“老齐,看看怎么样?”众人拥出去看热闹,郝白醉眼朦胧,看出那辆车,正是“大阅兵”时的那辆212吉普车,而今竟摇身一变,焕然一新,已然改造成了一辆礼宾炮车。 第39章 病毒 基层治理是永恒难题。一个政策要用在万里山河,差异如此巨大,情况如此复杂,经不住稀里糊涂“一刀切”,因而在政策母体下,出现了无限个怪胎子体,好像是感染了病毒,就连病毒自己都不知道基因突变成什么样,会把宿主细胞糟蹋成什么样。母亲看看这些儿子,貌似类我,不过这心眼之多之坏就不知道像谁了。 山底村侯老支书十几盅酒下肚,黑脸里透着山里红,带着几分微醺,粗声笑骂:“不是俺吹牛,就那些个政策,都是些嘴上没毛的小年轻人——就像圪道地村裤衩老头儿的孙子那样的小兔崽子们,对着个破电脑在屋里硬憋出来的。小王八羔子们动动笔,就害得他爷爷我跑断腿。要不怎么说都削尖脑袋往大机关钻营哩!不就是图当领导、支使人么!我可不是说你啊郝同志,你以后当了领导,可不能高高在上,割断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搞官僚主义呀!就好比俺狗娃说的那个啥……” 郝白一听“狗娃”的名字,如电流过臂,立时酒醒一半。 “那个啥来着,对了,那个狗屁贾主任!专会坑蒙拐骗、招摇撞骗!” 郝白一听“贾主任”的名字,如当头棒喝,剩下的另一半酒也醒透了,生恐勾连出自己,算作同案犯、胁从犯,一切功名富贵,行将灰飞烟灭。 又听侯老支书骂道:“嗨!说到俺那个不争气的儿,狗日的也不知道狗娃死哪了。可怜我老汉,死了都没人给埋!”说着说着酒劲儿勾动痛处,竟呜呜哭起来。齐高山听他说的晦气,赶紧端起酒杯岔开话头;郝白听他说的伤心,竟然有些放心——毕竟狗娃还在亡命天涯,暂时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赶紧端起酒杯,连敬带碰,侯老支书一饮而尽,不一会儿酒力发作,出溜到桌子底下。郝白下腰去扶,好像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不大听使唤,忽地支撑不住,也委顿在地,只感觉肉身尚在桌子底下,而魂灵不知飞往何处。 再次醒来,郝白发现自己是躺在了楚鹿乡教办的宿舍里。慢慢回神,发现周遭景物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时光穿越,时空穿梭,一时恍惚,好像半生都忘,余生不记。 酒未醒透,又自沉沉睡去。忽然,郝白睡梦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秽物直冲上来,最后关头,郝白死命闭紧嘴巴,硬是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庆幸自己定力了得,虽然醉酒,终未出丑。 再一睁眼时,郝白望向窗外,只见漆黑一片,不知今夕何夕。 “你醒啦!”竟是小尹的声音。郝白生怕酒后失态,贻笑佳人,更加庆幸自己刚才那一口没有吐出来,否则实难收场。 小尹端来酸梅汤帮郝白解酒。弯腰之际,衣领低垂,如雨后晴川,万里无云,视通万里,峰峦叠嶂,尽在眼底,直看得郝白春心大动,不能自已,觉得口干舌燥,也不知是老酒烧身,还是欲火焚身,热得就想解开衬衣领口。一摸,却发现没有扣子——确切地说,是没有衣服,衬衣不知何时已被脱去,裤子却还在。 郝白看了看小尹,小尹害羞地低下头。郝白以为自己酒后欲图佳人,颇有几分人中禽兽的意味,手脚尚有顾忌,没想到小尹早已先下手为强,主动出击,害羞待放了。郝白思之,兴起而兴奋,遐想着接下来的画面。 “你喝多了吐了一身,我帮你脱了衣服,已经洗了。” 郝白一听,如中流弹,猝不及防。一时,邪念俱碎,又羞又窘,急欲遁地而去,再不生回楚鹿乡。 大醉之后的初醒之时,最想知道自己断片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又最怕有人帮你娓娓讲述、复原其事。既怕酒后失态,更恐醉后失德,不仅从此沦为真朋假友的笑料笑柄,更有“酒品不堪”上升到“人品亦不堪”的人生担忧。 还好,据小尹回忆,中午时分当她接信赶到齐高山家时,别人口中的“老侯和小郝”,双双醉卧于上房的主席主桌之下,一地的花生壳、瓜子皮之上,如青松之卧,如玉山之倾。众人纷纷称赞:小郝作为后起之秀,能将“江湖人称喝死鬼、威震楚鹿四十年”的侯老支书喝到桌子底下,端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古英雄出少年。虽然“同归于尽”了,但毕竟打破了侯老支书红白喜事从来不醉的神话,让楚鹿乡人民看了大稀罕,实属大功一件。总之,都是赞誉,鲜有嘲讽。 郝白听小尹叙述,讲的好像是一位少年侠客,仗剑横行天下、横扫江湖的传奇故事。说的像是自己,又不像自己。 小尹讲完,说要去弄点吃的来。郝白忽地拉住小尹的手:“那也别去,就在这儿陪陪我。”只一瞬间,仿佛重回省城时的光明顶。 两人静静待着,屋里灯光昏黄。 “我想……”小尹终于按捺不住,娇羞中带着三分急切。 “我也想。”郝白主动回应,以免佳人羞怯。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小尹所想似乎不是郝白所想。 “什么?”郝白还想挽回氛围。 “你的手机好像不见了,打过去关机。” 郝白闻言,立时惊起。手机之于现代人,就是一个体外器官——甚至比体内器官更重要,如同曹操枕下之剑,老奶奶们藏在手帕里的钱物,须臾不可离身。一时半刻不看上一眼,就心痒难耐,好像贻误多少大事。更别说遗失不见了。 郝白一骨碌爬起来,上下翻找一番,果然不见。连同钥匙,也不见了踪迹,瞬间大慌,立即酒醒,胡乱穿上衣服,也不管干没干透,也不管扣子对错,急急出门而去。 跑到齐高山家,正是晚上宴客的时候,又是一溜长桌一字摆开,另一番人声鼎沸、热闹景象。坐中颇有熟人老友,猜拳行令,高声笑闹,酒酣耳热,见郝白又来,不禁鼓掌鼓噪,欢迎英雄荣归,二次参加战斗,纷纷对郝白中午晚上连轴战的精气神和战斗力,表示发自肺腑的赞叹,致以我不能也的敬意,立刻就有几人让出位置,请郝白加入战局。而郝白寻物心切,没有理睬,直奔上房。众人脸上无光,纷纷冷嘲热讽:郝白现如今高升啦,直接就奔上房主桌啦,瞧不起咱们这些泥腿子朋友啦。算啦算啦,他不理我们,我们还不理他哩。 主桌上,齐高山正陪小宋乡长等乡里头面人物喝酒,感谢大驾光临,见郝白又来,赶紧引荐,郝白却不接茬,只问手机钥匙何在。一桌子人心里都道:这小子轻狂啊,一出楚鹿乡,立马就忘娘。 齐高山唤来直接处理“老侯小郝醉酒现场”的鲁大海,还原当时情景。 鲁大海回想中午的事,现在还恶心的直干哕:当时,侯老支书和郝白,一老一少,双双醉不能支,出溜到桌子底下。众忙客上前去扶,侯老支书还好,状如新死,任人摆布,郝白就不同了,在酒精对人体神经先兴奋、再抑制的作用下,郝白大脑被抑制、完全没意识,而身体很兴奋、上下踢跳,谁去扶谁被咬,谁上前谁挨踹,弄的条大汉不敢近身。最后,大家发声喊,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齐动手,才把郝白按住,刚刚抬起,却不防郝白嘴如喷泉,一吐一丈高,胃里没还得及消化的青菜叶子,都挂上了老齐家的房梁。 郝白听他讲得如此不堪,更想遁地而去,此生不再回楚鹿乡了,不过走之前,必须找到手机和钥匙。偏偏这两样,都没人看到。大家被郝白吐出的秽物喷溅了一身,人人恶心,没人愿抬。随后,鲁大海通知小尹赶到,好说歹说,大家七手八脚把郝白抬到乡教办的宿舍。 没办法,郝白借了手电筒,沿着老齐家到乡政府大院,来来回回走了遭,把土巷看了又看,把草丛找了又找,还是没有结果。手机和钥匙之丢失,遂成历史之谜。倒是途中郝白几次来来回回经过乡卫生院,引起了看门大爷“孙中堂”的警觉,看着郝白眼生,鬼鬼祟祟,必非善类,以为是外来的蟊贼踩点,打电话给派出所报警,被现场擒获,带回盘问。 解释清楚,开释出来,已是深夜。郝白满身臭汗,自己都受不了自己,准备去澡堂洗个澡,去去秽气,也去去晦气。一看日子,今天是单号,照例是女同志用,小尹说反正现在夜深人静,也没人用,不如她在门口守着,让郝白进去放心洗。郝白调侃了一句,不如我们一起洗, 小尹轻嗔了一声“流氓”,表示自从上次流氓夜窥女澡堂之后,自己再也没进过这澡堂。 暮色如水,秋山夜凉。浴室摇摇欲坠的莲蓬头,放出的水乍冷乍热,让郝白在冷热不均中越发清醒。想着刚才小尹的话,更加触景生情,想起上一次在这里洗澡,蒙蒙水雾之中,半醉半醒之际,误见小尹和苏岚之胴体,随后惊动佳人,无奈光着屁股突出重围、甩脱追捕,成就了楚鹿乡史上“超人内裤变态男夜窥女澡堂”的传奇悬案。这段悬案之于楚鹿乡的人,就像丢失的钥匙和手机之于郝白,何尝不也是历史之谜呢。 “郝白,我进来啦!”小尹的这样进来,浴室的这样场景,让郝白瞬间产生生理反应,雄峰擎起,赶紧堆积沐浴露的泡沫,皑皑白雪,盖住山尖。 “鲁大海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你!”小尹打开免提,鲁大海如大海般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接王茂田主任急电,让你马上赶到教育局。 一夜春梦,惊断此时。郝白悻悻然出浴,和小尹依依不舍作别时,鲁大海已经开着改装成礼炮车的212吉普车疾驰而来,载着郝白飞奔县城。郝白回头挥别小尹,却分明感觉这吉普车屁股里喷出的黑烟,明显要比黑漆漆的夜更黑——真他妈没想到,黑色也是分等级、有色差的。 “看看他们干的好事!”郝白一上楼,又听见武默三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咆哮声。郝白一进门,就又见武默三抄起一张报纸扔到地上,正给王茂田训话:“看看楚鹿乡教办,看看齐高山,都是什么玩意儿!” 地上躺着的,是“《楚鹿教育》特别版”——齐高山为之费了大劲、花了大钱的呕心沥血马屁之作。 “看看,看看,这是干什么?搞歌功颂德?搞个人崇拜?这玩意儿要是让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看见了,会怎么想我武默三?拙劣!愚蠢!傻x!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都懒得批评这个老齐,就这水平还想当教办校长?搞笑!做梦!妄想!我呸,啊呸呸呸,马上通知,让他明天不用上班了,以后也不用上班了!” 郝白一边听武默三大骂齐高山,一边暗自心惊,感觉今天自己跑到齐高山家大吃大喝,简直就是与乱臣贼子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武默三见郝白终于出现,问一日失联,究竟何往。 郝白一听齐高山已犯逆鳞,更加不敢实禀,谎称去楚鹿乡采风,顺便看了看女朋友。王茂田代行天子威仪,替武默三批评郝白:“小郝呀,缠绵归缠绵,爱情归爱情,也不能玩儿失踪?你知道不知道,可把武局长给急坏了——武局长倒不是着急自己的事,是着急你的是事儿——联系不上你,生怕你进山采风,有什么闪失——谁不知道楚鹿乡崇山峻岭、险象环生的,而且山里土豹子、野猪、狼也是有的——差点都要发动全局干部职工、广大教师,组团结队去山上找你了。” 郝白一谎难圆,赶紧再撒一谎:上山采风途中,手机不慎丢失。武默三当即表态:这个手机算是“因公殉职”,局里安排报销。激动地郝白眼含热泪,立马就能士为知己者死。 武默三推恩已毕,开始给郝白布置行动计划:这个《楚鹿教育》特别版,是楚鹿乡的老领导——宋老,首先发现的。宋老半生玩政治混迹官场,终于被政治玩弄郁郁不得志,所以特别有政治敏感性,一看报纸就敏锐发现了问题,赶紧告知武默三。据宋老讲,这个报纸,是县委老干部局送来的,全县所有县级老干部人手一份;据县委老干部局消息,报纸是县委办秘书科多的放不下,为了腾地方分出来的库存;打听到县委办秘书科,管事的正是郝白同学刘步云。 县官不如现管。武默三试图以最小的动静,取得最大的效益,这就需要郝白打好感情牌,充分发挥作用——就像替换第一期《文宁教育周刊》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楚鹿教育》特别版收回来,彻底销毁,永绝后患。 郝白为报厚恩,马上落实。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刘家,把沉浸于春梦之中的刘步云喊醒,客观上避免了他精尽人亡,请着一起去县委办回收报纸。刘步云一听是武局长私事,为了日后专美而张本,也不再安排小张代劳,自己欣然而往,诸同僚见新郎官还主动来单位加班,一时领导赞许、同事赞叹,刘步云一箭双雕,乐在其中。 收完了县委办的库存,再请刘步云打了招呼,拿到名单,打着县委办的旗号,挨门挨户去老干部家回收《楚鹿教育》特别版。岂料这报纸命途多舛,大部分收不回来:有的被热衷书法的老干部练了字,涂满墨猪,难辨本来面目;有的被热爱做饭的老干部糊在了厨房墙上,溅满点点油渍,食尽人间烟火;有的被热情于勤俭持家的老干部裁成八瓣,做了柔化处理,扔在厕所,擦了屁股。其间与小尹聊天,吐槽楚鹿乡教办干的好事,小尹说这两天楚鹿乡四脚朝天,忙于处理一起食物中毒事件,还叮嘱郝白没事少来楚鹿乡,更不要乱吃乱喝。 一家一家走过,终于来到了宋老家。三层小楼,自成一院,花树纷杂,朱门紧锁,大有独栋别墅之势。郝白观之,顿时想起楚鹿乡的着名民谣:“楚鹿乡修了旅游路,书记家盖起小别墅”。 郝白提起兽头铜环,轻轻叩门,听见院子里有人轻快小跑出来,问道:“谁呀?” “县委老干部局的。”郝白发现现在说瞎话自己都被自己骗得信以为真了。 朱门轻启,佳人玉立——郝白一愣,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梁欣萍。 “哎呀!” 第40章 名利 汉语聊天,重要的不是用什么措辞,而是用什么音调。比如同样一个“哎呀”,扬声发音而且短促的时候,自然带出来一种喜感和惊讶,降声发音而且拉长的时候,则明显表示不满意和不耐烦;重要的不是说的什么,而是谁说的:比如同样一个“滚蛋”,当领导斥责下属的时候,这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让你滚,而当女朋友轻嗔薄怒、粉拳捶胸的时候,那就明显只是一种调情。 “哎呀,这不是小郝老师么?”卸下了清纯,恢复了风尘的梁欣萍,似乎更加自如、更像自己。梁欣萍虽然纵横情场,阅人无数,却对郝白记忆尤深——毕竟,赚得她吃饭结账的毕竟还是只此一回,那是在毕生难忘的遇见西餐厅。 面对如此自然的梁欣萍,郝白反而有些不自然了,既怕梁欣萍喝一声“滚蛋”,怒下逐客令,又怕是走错了门,赶紧询问宋老在否,梁欣萍笑道:“我姥爷在书房呢,请进。”引着郝白穿过小院,到了客厅。 未见其室,先闻其香,一时间熏香、墨香、檀香,碰头打脸,迎面扑来。熏香,似乎来自客厅茶几上的一个黄澄澄铜貔貅香炉,袅袅白烟,氤氲盘旋,不疾不徐地从兽嘴里吐出;檀香,看样子是满屋子的檀木家具沁出的自然香气;墨香,在梁欣萍看来是墨臭,是宋老在书房泼墨挥毫的时候,不小心睡着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踢翻大墨汁瓶子溢流满地将木地板浸地入木三分所致。 客厅最醒目处,就是东西两面墙。东面墙上,“淡泊明志”字匾高悬,龙飞凤舞,八面出锋,仿佛拖把的水太多,下边一整面相片墙,都是小宋——大抵是宋老50岁之前,和各色穿西装、穿白衬衫、穿黑色夹克的中老年,细看是省、市、县各级领导,各路政坛人士;西面墙上,“宁静致远”字匾高挂,沉稳凝重,笔力干涩,好像拖把的水太少,下边也是一整面相片墙,都是老宋——大概是宋老50岁之后,和各色大胡子、长头发、大马甲的艺术家,细看是省、市、县文艺界的各种名流大家。从东墙到西墙,一张张照片呈现出小宋到老宋的沧桑变迁。看到最后,是宋老和一位国内书法大家的合影,写着“摄于2016年”,而郝白清楚的记得,这位大家却是2011年过世的——那年郝白刚考上大学,暑假在家练习大家的字帖,没两天,大家就去世了。 梁欣萍去请宋老。大概是字没写完没尽兴,也可能是写着写着又睡着了,总之是慢悠悠地出来,倒给郝白留足了欣赏照片的时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县委老干部局的同志来啦?”喉咙里咕噜咕噜着一口老痰,好像是从那天楚鹿乡旅游发展座谈会一直憋到今天。郝白赶紧上前见礼,表示自己其实是教育局的,受命前来回收报纸并千恩万谢。 可能是刚才照片看多了,对小宋变老宋的印象过于深刻,竟然一激动,脱口而出把“宋老”喊成了“老宋”。郝白毕竟残存二两急智,又赶紧在加了个“老”——“老宋老”,倒好像显得礼数更周全了,并且还兼有对老领导老人家的关切之情。 首先,郝白按照武默三的再三叮嘱,特意将宋老的好心提醒之情做了无限夸张,表示再三感谢。总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宋老的及时提醒,武默三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更别说政治生涯了。简直是到此为止。 随后,郝白又遵照武默三的再三要求,有意重温楚鹿乡旧事旧情,将宋老对楚鹿乡的巨大贡献做了一番拔苗助长,提升了历史高度。总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宋老的呕心沥血,楚鹿乡人民到现在还困在山里,更别说脱贫致富了。简直是白日做梦。 一席话两层意思,直夸得老宋春风得意,得意忘形,红光满面——也不知是情绪高涨高兴地羞红了脸,还是受之有愧自惭地臊红了脸。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有访客登门,宋老总要在书房多坐一会儿再出来——如果没在书房,也要赶在客人进门前先窝到书房。这样做目的有三:一是让来客明白,宋老很忙,尔等登门拜访,能够等上一等、见上一见,已属莫大荣幸;二是有意吊一下访客的胃口,就像别人请你吃饭,不能召之即来,必须先推托一番再迟迟赴宴,有时候越端架子越有面子;三是给访客留足时间,以便怀着崇敬之心、崇拜之情,欣赏他精心布置的两面相片墙,看看宋老的朋友圈,前半生都是达官显宦,退休后都是雅士清流,见识什么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对宋老更崇敬、更崇拜。 “不好意思这位小同志,我啊,正在书房给一家企业的创业史写序,本来不想给他写,我也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要不全县这么多企业都来找我写,那还了得啊!结果这老总托了县里好几个领导轮番轰炸地给他递话,没办法,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勉力为之。”宋老咽了咽浓痰,说话清楚了些:“这老总也是个市侩,非要送我五万块钱润笔费,岂有此理,我的文字,那是一字千金,怎么能说金钱衡量的呢!最后那老总锲而不舍,又找了文联和作协的同志轮番轰炸,说如果不收,老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后收了一万块钱,意思意思算了。” “姥爷,刚才你不是还说没钱吗?既然这样,我代理的暹罗乳胶安眠枕,你必须买一个。”梁欣萍小嘴一嘟,变本加厉:“不对,你必须买两个,总不能你睡成精神小伙儿了,让我姥姥还像老太婆一样。” 宋老正面露难色,又有人咚咚敲门,赶紧支使外孙女:“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姥姥打麻将回来了。”接着对郝白笑道:“老太婆就是这么庸俗,每天也不知道看看书、学学画,就知道‘垒长城’。” 梁欣萍领进的人,却是廖大元。 “哎呀,宋老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个事儿得麻烦您老人家。”廖大元满面春风:“哎呀,小郝也在,真是江湖无处不相逢啊,咱们兄弟可是生死之交,抽个时间,好好聚聚,咱一起向宋老学习。”随后三言两语,切入正题。 据廖大元讲,为在宋老多年辛苦努力的基础上进一步弘扬文宁县乃至原平市的地域特色文化,为进一步凝聚文艺正能量、助力社会大发展,为进一步给广大文艺爱好者搭建一个展示才华的平台、交流切磋的舞台,文宁县摄影家协会与《逐鹿中原快报》深度合作,成立“中原文艺界联合会”,这可是文宁县乃至原平市的一件大事好事盛事,凡我县文艺界之精英和耆宿,莫不闻之欣喜,欲襄盛举。经联合会筹建委员会认真研究,大家一致认为:宋老德高望重,闻名遐迩,既有作序无数、着作等身之实绩,又有提携后进、拔擢新人之胸襟,特别是纵横政治、文艺两界,人脉巍巍如楚鹿乡之山脉,通达至于昆仑,名望煌煌如城河里之城隍,道行至于通神,客厅里的两面相片墙,即是明证。宋老出面来当这个联合会名誉会长,真是天选之选。只是有一点担心,就是宋老一向出尘出世,淡泊名利,如果不肯降尊纡贵,那么筹备委员会只能降格以求,别图他人。 宋老一看这样一块大肥肉就要旁落,当即表态身为一个老干部、老党员、老文艺爱好者,发挥跨界优势,燃烧自我余热,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宋某虽然老朽,但仍有伏枥之志、千里之心,必将勉力为之。 廖大元千恩万谢,随即从包里掏出大红烫金的聘书,请宋老签字。宋老一看如此郑重,更是高兴,本来郝白的05中性笔已经递到手边,为示郑重,专门到书房濡了上好的紫毫毛笔,凝神聚气,运笔题名。本来欲郑重其事,想以正楷一笔一划签名,笔到临头,又怕写不好,将来联合会做大了,聘书拍成照片挂到博物馆,字丑了贻笑大方,遂改做狂草,飞笔挥就“宋富贵”三个大字,自己也认不出来写是什么。 廖大元激动领掌,大呼好字,并请郝白梁欣萍等年轻人好好学习,特别是梁欣萍,不可辜负家学。 宋老毕竟社会经验丰富,由聘书发散思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小廖啊,既然是‘聘书’,这意思,会长不能白当?” 廖大元心说宋老果然名不虚传,的确老奸巨猾,说道:“咱们联合会是公益性质,主要是造福文艺、回馈社会,没有什么收入。您老这个会长,什么也不用做,偶尔出来撑撑场面站站台就行。当然,每次多少都会表示表示、意思意思。” 宋老自有计较,道:“我啊,近来确实上岁数了,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要是有什么活动,千万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别让我睡过头了。” 廖大元赶紧表示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多带营养品给宋老补一补身子和脑子。梁欣萍赶紧接过话头:“现在市场上太乱,吃的东西可不敢乱买,倒是有一款暹罗乳胶安眠枕,科技含量高,保健效果好,很多大明星、大领导、大富豪都在用。” 宋老饶有兴趣:“是吗?”廖大元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表示要买一套送给宋老。梁欣萍表示这是自己代理的品牌,准备自己孝敬姥爷,廖大元取而代之:“还是让我尽孝。”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是联合会不务虚名、实干为先,准备搞个大动作,打响第一炮——编辑出版一部《华夏当代文学大观》,征文通知已经拟好,请宋老斧正。郝白凑近一看: 广大文艺爱好者: 为推动文化发展、振兴文艺事业、挖掘文学人才,中原文艺联合会拟编辑出版《华夏当代文学大观》,现正火爆征集各方面文艺作品! 《华夏当代文学大观》由名满中原的当代德艺双馨的着名文化艺术大家宋富贵老先生主编,正规出版社正规书号出版、公开发行,绝非内部发行读物可比,各大搜索网站上均可查证。 同时,《中原地区当代诗词精编》《原平现代诗选》《文宁当代散文集萃》等多部文集正在酝酿中,审核收录作品既有名家名篇,又有新人佳作。 欢迎广大文艺爱好者踊跃投稿、共襄盛举!投稿就有惊喜!名额有限,额满为止。 宋老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声音更清澈了:“这可是大好事!不行,作为会长,我必须要为这本书作序!不仅要作序,还要写跋!不仅要写跋,还要亲自审稿。好的作品,要本着推广的原则,一个也不放过,应收尽收;差一些的作品,要本着鼓励的原则,不一棒子打死,改上一改,能收尽收。” 郝白见宋老如此爱才,很受感动,简直就要鼓起掌来。再看廖梁二人,一个参悟玄机,一个洞见商机,都为宋老的慷慨之辞湿润了眼眶,拍红了手掌。 事情办到这里,郝梁廖三人各尽其事、各取所需,一起告辞。夕阳西下,薄暮寒烟,廖大元要请吃饭,郝白急于回局复命,但架不住廖梁共邀,只得相去。 廖大元之设宴,主要是吃暗亏买了梁欣萍的枕头,心有不甘,见梁欣萍长得漂亮,欲有所图,想以另一种方式收回成本;梁欣萍之赴宴,主要是考虑廖大元颇有当冤大头的潜力和财力,不仅要卖给他枕头,还要卖给他床垫、按摩椅乃至更多,不仅要卖给他一套,还有卖给他两套三套乃至无穷。 三人来到一家烤羊腿店,选了靠里的一个卡间,凉菜啤酒先上了一大桌。羊腿还没上来,廖大元巧立名目,连举三杯,第一杯敬联合会如日之升,将来一举成为文宁县第一社团;第二部敬宋老如月之恒,将来一举成为文宁县文艺界常青树;第三杯敬梁欣萍如花之美,将来一举成为文宁县首席美女。 不多时,靠外的卡间食客鼓噪:“老板,羊腿上还是不上?羊是要去呼伦贝尔大草原现抓吗?”一阵敲碗声。 客人骂完老板,老板就去骂后厨,很快就有羊腿端出来,眼看直奔廖大元这桌,梁欣萍望肉而欢,冷不防闪出一条大汉,说他们点菜在先,径直劫走羊腿。廖大元一看遭遇了剪径强人,深知佳人面前不可露怂怯阵,当即拍案而起,冒险过去理论,晓之以江湖规矩,明之以先来后到,终于使羊腿失而复得。 廖大元于满座大汉中取回羊腿,自诩威风不减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谈笑风生,英雄无敌。兴起时,又施展平生所学,将《笑林》里的笑话,经过自己的艺术再加工,一个个抛出,视梁欣萍的反应,由浅而深,循序渐进,直讲得口沫横飞,不亦乐乎,菜都顾不上吃了。郝白冷眼旁观,自顾吃肉喝酒,也是不亦乐乎。 廖大元正讲得高兴,一瞥刚才劫肉的几条大汉,端着酒杯含笑而来,知道这是来敬酒一笑泯恩仇的,赶紧正襟危坐,如天朝上国准备接受蛮夷万邦的宾服与朝拜,几人进了卡间,领头的人刚说了一句:“大哥,刚才实在不好意思。”后边一个板寸青年喊道:“梁欣萍?真是你啊!以为你客死他乡了呢,怎么着,文宁县第一‘公交车’又不远万里返回家乡二次创业了?先把老子送给你的苹果手机还给我!”骂完,隔着桌子就要揪打梁欣萍。 几条大汉闻言又纷纷鼓噪:“我日!你就是大骚货梁欣萍啊!还得我兄弟好苦,给我打!” 场面大乱。廖大元作为情场老手,既有洞烛形势之眼力,更有进退裕如之神功,挡在梁欣萍面前,挨了两拳,责任尽到,应声而倒。倒是梁欣萍抓起一把串了肉串的铁签子,一阵挥舞,逼退众人。 郝白一把掀翻烧烤架,炭盆飞出,烧红的木炭如雨点打下,烫的几个大汉哇哇乱叫。郝白拉着梁欣萍夺路狂奔,几条大汉一路狂追。 小小文宁县城街头,又现盛大景观。 第41章 潮流 世界就是这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向。同一个地方,有的人挣扎上岸、远洋而来,有的人纵身下海、远渡重洋——在有的人看来,这是终点;而在有的人看来,这是。 曾经某个春日,郝白仰慕古人的三月三“奔者不禁”,幻想某一天,能和某个姑娘一起私奔,浪迹天涯。却不料,今天以这种狼狈的方式,将梦想照进现实——郝白与梁欣萍奔逃在前,四个大汉穷追于后。途中,郝白几次想要撇下梁欣萍自行溜走,但转念一想,恐宋老将来怪罪,也只能舍命相随。 好在四个大汉徒有其表,追了一会儿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箭步飞来、一举成擒;不过力不足而志尤坚,仍然紧随不舍。郝白在楚鹿乡有过夜窥女澡堂、逾墙大逃亡的经历,比之今日要凶险万倍,跑着跑着,少了紧张,多了从容。看看梁欣萍,也是女中豪杰,一不喘、二不累,三不崴脚,迥异于电视剧里的女主角。 追着追着,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出现一栋硕大的建筑——皇宫大厦,郝白心念一动。皇宫大厦设计的是时候是文宁县第一高楼,老板壮志雄心,准备建成文宁县第一酒店,开工的时候各级领导剪彩奠基,声势浩大,后来老板资金链断裂,遂沦为文宁县第一烂尾楼。皇宫大厦楼如其名,里面结构复杂、九曲回环,初入者一进去往往如东吴军队冲进八阵图,迷失自我。郝白高中的时候,就曾与二胖等人在此建立秘密据点,因而熟门熟路、机关算尽,准备带着梁欣萍进去兜个圈子,彻底甩掉四个大汉。 夜幕下的皇宫大厦,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耸立天际。仿佛是万里之外投射而来的海市蜃楼,实际上并不存在。郝白拉着梁欣萍直上三楼,藏在一道矮墙下,动也不动,静听动静,等着四个大汉冲进来没头苍蝇般一通乱找、愤然作罢。不料,四个大汉并非有勇无谋之辈,追到大楼门口,却不冒进,一边大喘粗气,一边仰头大喊: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就藏在上边!”板寸青年连喊三声,郝白和梁欣萍一动不敢动,却听“咚”地一声,似有高物坠落,也不敢去看。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连文宁县城的小屁孩儿都知道,‘皇宫大厦不一般,进去容易出去难’。这座楼屋子确实是易守难攻,不过你们别忘了,出口可就一个!老子就守在门口,看谁耗得过谁!” 又是一场坚守不出的鏖战。战国之世,秦赵对峙于长平,隋末蜂起,唐郑相持于洛阳,和这栋中原大地偏隅小县的大烂尾楼楼上楼下的僵持,除了时空的穿梭、场景的转换、人数的多少之外,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知道你能听得见,劝你一句,不要作无谓的抵抗!”板寸开始循循善诱地劝降。 “兄弟!”板寸指的郝白,“这事儿和你没半点关系,为了这个臭婊子、大骗子,太犯不上了,太没必要了!你下来,兄弟我绝对不为难你!”板寸见劝降计不好使,又开始用离间计。 “哥们儿我可让这个梁欣萍给害惨了。她和我谈了一年对象,要了手机要包包,要了口红要手表,除了床上的时候喊‘不要’,其他没有不要的时候。结果你猜怎么着?哥们我是第三个备胎——备胎都算不上,是备胎的备胎!”板寸见离间计不好使,又开始用苦肉计。 “兄弟,你是人家第几个备胎啊?哥们儿我可是你前辈啊,这婊子屁股上哪有痦子,喜欢什么姿势,你下来我好好给你唠唠,咱哥俩交流交流。”板寸见苦肉计也不好使,拿出最后一招激将法。 郝白不为所动。板寸望向楼上,楼上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是王八!怪不得兄弟你喜欢梁欣萍,因为你就是个王八!知道什么是‘王八’吗?王八就是你老婆红杏出墙,王八就是戴绿帽子!”板寸正骂得兴起,忽然楼上飞下来半截砖头,吓得四条大汉一起蹦跳躲闪。 板寸判断狗男女的位置,问是几楼扔的,一个人说是四楼,一个人说是五楼,一个人说是六楼,而他自己看的是三楼,四个人得出四个答案,看来皇宫大厦不可轻进,于是在门口安营扎寨,作守株待兔之状。 郝白往楼下扔了砖头之后,担心暴露位置,拉着梁欣萍换了地方,思考着如何全身而退。却看梁欣萍,明月流照,面如月白,似有千古伤心。 不一会儿,阵阵肉香飘上来,郝白闻之而馋,四下寻味,探头探脑悄悄往楼下一瞄,只见大楼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烧烤架子,上面的羊腿,正滋滋冒着香气。板寸带着三个弟兄,摆上啤酒,大吃大喝。郝白和梁欣萍在饭店就没怎么吃东西,闻到肉香,只觉更饿。 板寸边吃边冲楼上喊:“哥们下来啊,吃肉喝酒!尝尝这肉,是真香啊!尝尝这酒,是真爽啊!” 板寸计议已定,准备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守大门,两人进楼搜寻,却不料酒足饭饱之后,一人自称女友发情,一个自称老妈发怒,总之是女人难缠,先后借机溜走,只剩一个矮胖子,喝得晕晕乎乎、摇摇晃晃,靠着台阶就打起了盹。 板寸用一顿酒肉鉴别出了酒肉朋友,眼见无人可用,益加恼羞成怒,准备电话叫人,又恐周知众人,事大丢人,正在两难之间,忽又一个收破烂的大爷,骑着三轮车来到大厦门口,推车就进。板寸眼前一亮,问大爷是什么情况。大爷说你们在我家门口这吃肉喝酒的,我还想问你们是什么情况。 据大爷自述,大爷是皇宫大厦里的老牌“钉子户”——当年此楼烂尾,无人管理,众流浪汉、拾荒者悄然进犯,各占房屋,安营扎寨,后来日久生事,发生了着名的“阴阳之争”:先来的人占了阳面的房屋,后来的人只能占阴面的房屋;起初后来的人不敢惹先来的人,毕竟有个屋子就心满意足了,混江湖还是要讲究先来后到、先到先得;随后后来的人站稳脚跟,就渐生不满,凭什么先来的人就能独占阳面呢?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后来者居上呢?先来的人也火上浇油,将自己居住的向阳房间称为“阳间”,将后来的人居住的背阴房间称为“阴间”,坚决扞卫自己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终有一日,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迎来总爆发,由一个“阴间”醉汉晚归误入对门“阳间”尿尿为导火索,引发斗殴,并迅速由一对一搏斗引申发展为阴间阳间的总斗殴,直接导致当晚半个文宁县的警力都没有睡好觉,集体到皇宫大厦出警平息这起群体性事件。而后,政府对皇宫大厦进行彻底清场,以安全为由,拉起铁丝网,进行全封闭。再然后,大爷铰开铁丝网,进占烂尾楼,政府屡修屡剿,大爷屡占屡铰,最后政府方面转换思路,本着“不能消灭之、便要同化之”的原则,任命大爷为临时看守人员,负责皇宫大厦烂尾楼的日常巡查管护工作。这样一来,大爷自立为王,逍遥快活,这里不仅“地大屋博”,关键是省了房租,以及水电费——当然,目前大楼还没有通水电。 板寸看着黑乎乎的大楼,悄悄地把大爷拉到一旁,决定聘用大爷当向导、做先锋,杀进大楼捉奸。 “没看见我已经下班了吗?”大爷很职业地指了指三轮车上的破纸壳、破电视、破冰箱。 板寸掏出一百块钱,大爷二话不说,接过钱就往里走:“放心,找遍这文宁县,再没有比我熟悉这楼的人!不管是小情侣,还是狗男女,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我都掌握!等我好消息!” 大爷如武林高手一般,潜入大楼。大爷混世多年,身负两大独门绝技:一是夜行绝技,常年生活于皇宫大厦没水没电的环境,早出晚归,不仅地形熟,而且适应了黑暗,夜视无碍,夜行无声;二是听力绝佳,一万人的小区有人喊一嗓子“收破烂的别走”,大爷立马就能辨出是哪栋楼哪一户。 大爷摸了一层又一层,侧耳凝神,听声辨位,终于发现异样,郝白兀自勾头探听楼下板寸的动静,就已被大爷箭步而上,一把按住。吓得梁欣萍几乎叫出声来。 “你俩是前戏太长,没来得及脱衣服啊?还是速度太快,刚刚穿上衣服啊?”大爷观察二人神色,与平日里到此幽会偷情的男男女女迥然不同。 郝白在被一把按住的瞬间,分明体会到了三猴儿在北京小饭店被志超按到桌子上的感受——被一双贝多芬一样的有力大手,扼住了生命的咽喉。 大爷感慨,从没赚过这么轻松的一百块钱,表示如果文宁县城每天不要多,来上七八个老公捉奸老婆或者老婆捉奸老公的,就可轻松致富。郝白脸被按到灰尘里,一边吃土一边表示,还有更轻松的赚钱方式。大爷愿闻其详,郝白表示,只要大爷肯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将获得二百块钱报酬。 大爷一听,此事可为。当即放了郝白,得了二百,咧着嘴笑嘻嘻走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小憩片刻,才故作认真负责地下楼复命,说这对狗男女的反侦察能力极强,找遍了皇宫大厦,愣是没找到。 板寸心有不甘,又掏出一百块,请大爷再费心搜查,并许以事成之后,另有重酬。大爷洞见商机,反身上楼。 郝白万万没想到大爷去而复返,再次一举成擒。大爷添油加醋地通报了板寸的重酬之意,坐地起价,平地盖楼。郝白心领神会,掏出五百块钱,请大爷一不声张,二不下楼。 大爷两头通吃,体会到了当双面间谍的快感,算了算收益,颇为满意,又算了算时间,心爱的女主播马上就要上线,事业虽然重要,但也不可与爱情争锋,遂去。 板寸死守楼下,望穿秋水。秋夜转凉,实在支持不住,叫醒矮胖子,开过来一辆车,彻底在皇宫大厦门口安营扎寨。 郝白观其阵势,不料竟是一场持久战,本就又冷又饿,更兼楼高风大,高处不胜寒。再看梁欣萍,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郝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外套,披在梁欣萍身上。一时,风更大了,夜更寒了,郝白饿得更透彻了,冻得更清醒了,不禁心中思量,反问反思,几乎写出一首元曲:“为了一个多情滥情的她,遭人追杀,亡命天涯。听!楼下的板寸在辱骂;看!楼里的大爷来敲诈。这也还罢,咱还嘘寒问暖牵挂,怜香惜玉护花,真他妈是贱到了家!” 自嘲未已,梁欣萍披衣回眸,轻咬朱唇:“还是冷,能不能抱抱我?”此时,月光如水,流曳天地间,倾泻几万里,却不如梁欣萍眼里的一剪秋水。 郝白好像中了电,更像中了邪,紧紧地抱住了梁欣萍,佳人入怀。一时,也不饿了,也不冷了,天与地,都睡了。 偏偏大爷未睡。 大爷刚看过美女直播,精神亢奋,健步轻快,郝白以为又来敲诈,却见大爷拎着军大衣、方便面、热水壶、二锅头,像极了支援灾区、雪中送炭的子弟兵,满载而来,大发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偷情不易呀!看你们苦命鸳鸯,精神可嘉,老汉我送上东西,以资鼓励。”看二人相拥取暖,大爷的恻隐之心进一步升级:“干脆!去我那儿凑活一晚,好几间房哩,窗户上都蒙了塑料布,管保不冷!不但不冷,你们想干点什么,也方便!” 大爷的住处在三楼一个僻静处,郝白不明白偌大一个荒楼,大爷为什么不图方便住一楼,大爷自有讲究:“亏你还是城里人哩!没听人家说嘛,‘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这叫讲究!更何况啊,咱姓杨,住三楼,这叫‘三阳开泰’,大吉大利。” 郝白和梁欣萍同处一室,相对无言。郝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这是大爷精心设下的圈套,悄声问梁欣萍:“这老头儿让咱们来这,不会是想瓮中捉鳖?” 梁欣萍莞尔一笑:“你才是鳖呢!”郝白想起板寸骂自己“一动不动是王八”,也自哑然失笑,还是不放心,悄悄潜到大爷门口,听着大爷沉沉睡去,才算放心。摸黑回到屋子,随便找了个角落,准备躺下休息,却感觉梁欣萍凑近过来,拉着郝白的手,轻声道:“谢谢你。”然后把郝白的手放到自己肩头——竟已是赤诚相见,一丝不挂。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夜如梦。 天亮之际,郝白被什么声音吵醒,看梁欣萍时,仍如玉山之倾,兀自酣睡。郝白怕板寸杀上来,赶紧出去观察形势,只见板寸正和矮胖子焦急地朝着楼上大喊:“别想不开啊兄弟!千万不能跳啊!千万别冲动!” “有什么大不了的要走这一步!你看看哥,被一个骚娘们当猴儿耍、骗了金钱骗感情,还哥给戴了不知道多少绿帽子,哥不也顽强抗争,没有向生活低头吗?”板寸现身说法,高声劝导,劝完之后怕刘步云真跳下来,自己在现场难逃干系,顾不上再围困郝白和梁欣萍,赶紧叫矮胖子上车,一溜烟跑了。 绿帽子三个字,瞬间让郝白的脸,为之一红。 “白天不了解夜的黑!全他妈完了,全他妈完了,没脸见人了!只有跳下去,才能得到解脱!” 郝白听声音,很是耳熟——竟然是刘步云。 第42章 报复 幸运这个时代有光影技术,很多东西得以无比清晰而永久地保存于今、流传于后,再不必凭空想象——虽然有时候想象更加妙不可言;不幸这个时代有光影技术,很多东西都被客观地记拍摄下来而又主观地传播出去——使得不明真相的观者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当刘步云站上皇宫大厦烂尾楼,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犹豫了良久,陷入了两难:跳,来之前意志坚定、态度坚决,可真要站上了高楼上,俯瞰着这个世界,忽然又很舍不得这个世界——虽然此时此刻目力所及不过是一个无比普通的县城;不跳,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群好事者,拿着手机拍摄视频,估计此时已经传遍了文宁县,传出了原平市,如果不跳,好像已经发起冲锋的士兵忽而又临阵露怯,必将在已经丢人的基础上更加丢人,如果跳,则综合楼之高度、自身体重、自由落体速度来计算,不仅必死无疑,而且死相难看,必然被围观的好事者拍摄并分享,千古流传。 当刘步云不知今日之事如何收场的时候,大爷施展夜行无声之绝学,悄然欺近,一举成擒。 郝白实在想不明白,刘步云不仅事业有成,前途无量,而且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怎么就要跳楼自绝于人民了呢?难道也像板寸一样,被戴了绿帽子、做了乌龟? 此时红日初升,阳光普照,皇宫大厦楼顶充满光明,而郝白心中的阴暗面,仍在野蛮生长。刘步云劫后余生,仿佛重生,看见老同学,触动心事,大哭道:“就是你们那个楚鹿乡,我日他娘!” 据刘步云哭诉,几天前,他正在南洋某度假胜地与新婚妻子鸳鸯戏水,逐一实践多年珍藏的历代春宫图,忽接到单位以及纪委的紧急通知,令其速归配合调查。刘步云带着扫兴之情与忐忑之心,以及未竟的春宫图,辗转万里,连夜飞回,一路联系打听究竟是谁出了事,连累到自己,结果到了纪委才知道,是自己出了事:据群众举报,近日出现一大批色情图片、视频、图书,经公安机关溯源查证,发现是楚鹿乡卫生院一医生首发流出;再细查,该医生供出一个u盘,u盘里有一个文件夹,名叫“县委办刘步云”,所有资料均源于此处;考虑此事件已经造成一定恶劣影响,县里领导震怒,要求彻查此事,绝不姑息,并专门指示越是领导身边的人越不能姑息。刘步云极力抵赖,不料纪委从其办公室抽屉深处有了更大收获——另一个硬盘,其中是刘步云现身说法、亲自示范的视频,男主角都是刘步云,女主角则是abcd,芸芸众生。这本是刘步云留作年老体衰时回忆少年英雄时用的,不想却成为有力证据自我反噬。案验有实,而且性质更恶劣,领导更怒了,又专门指示从严处理,树立典型,永为戒鉴。 结果,事情比刘步云想的最坏打算还要坏,遭遇三连崩:首先是事业的崩塌,自己被单位扫地出门,开除公职,所谓“前程”,到此为止:然后是家庭的崩塌,父母羞于见人,从前以儿子为荣,如今以儿子为耻,新婚妻子从芸芸众生之中由此发现刘步云的阴暗面,认为其变态、不堪、龌龊,一怒而回娘家,并做离婚之准备;最后是名声的崩塌,好事者纷纷起哄,给刘步云起绰号,称之为“刘皇叔”,以求“刘黄书”谐音之妙。 当听到文件夹名叫“县委办刘步云”的时候,郝白心跳加速,血压骤升:那不就是自己丢的u盘么!刘步云后面讲的话,郝白都没有听清楚,他在想的是:刘步云暴露了,那么自己有没有暴露?纪委已经查到了刘步云,那么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呢?刘步云已经遗臭万年了,那么自己会不会紧步后尘?刘步云来跳楼了,那么自己要不要跳楼呢? “u盘里再没有别的线索了吗?”郝白试探性地问道。 “狗日的u盘!狗日的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u盘!可把老子害苦了!我操他妈!”郝白这一问,又勾起了刘步云的痛处,“狗日的u盘里除了老子那个文件夹,什么都没有!搞的好像是老子的u盘丢在了楚鹿乡一样!真他娘的邪门!” “那就好,那就好。”郝白长出一口气,轻声咕噜。 “你说啥?”刘步云脑子还有点乱。郝白赶紧改口:“我是说‘那不好’,这不是栽赃陷害吗?”刘步云不好意思了,说道:“也不算是栽赃陷害,怪只怪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郝白听刘步云的成语用得已经敌我不分了,担心他精神错乱,赶紧扶他下楼,送他回家。刘父刘母从朋友圈里看到了儿子要跳楼的视频,已经赶了过来,郝白帮着一起送刘步云回家,刘父刘母感激不尽,叮嘱儿子交朋友就要交这种危难之际挺身而出、顺境逆境待之如一的真朋友。 来到刘家小区,楼道口扔着一堆书,郝白一看,正是刘步云书房的那些空壳子书,已经被无情地扫地出门。 来到刘家门口,却见门上贴了一张纸,写着“刘皇叔家故居”,刘父大骂:“这是哪个狗日的,趁老子出门的功夫贴的?有本事站出来啊!”声震楼道,久久回响不绝。 进了刘家,新婚气氛犹在,而新娘已决然而去。刘步云回房休息。刘父四下看了看,认为以儿子的精神状态,有必要加装防盗铁窗,以备不虞。刘母表示即便安装了防盗窗,也难免儿子意念决绝,破窗跳楼。刘父刘母没了计较,商量着去哪找一个既安全、又安静、还能安心的地方,让儿子暂避风口浪尖,暂住一段时间。 郝白灵光一闪,推荐了一个地方——楚鹿乡精神病院。其地安全,海绵墙体防自杀,铁屋单间防越狱;其地安静,偏居一隅,青山四围,远离尘世;其地安心,最适合修身养性、调整状态。刘父刘母当即决定,去! 郝白因刘步云之事因自己而起,抱着悔过赎罪的心理,尽心竭力,妥善安排,先提前联系精神病院,再帮着刘父刘母收拾行李、装点衣物,忙前忙后,感动得刘家无以复加。 又回楚鹿乡,郝白感慨万千:回想一二年来之事,投寄举报信,潜伏女厕所,操办大阅兵,宴请贾主任,捉拿三猴儿,误闯女澡堂,最后到刘步云事发,桩桩件件,都关楚鹿乡,都是永埋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之事,不免怀疑自己人生走了岔路,箭发不能回头。 又到楚鹿乡精神病院,郝白见过院长,为刘步云安排妥当,思量此间还有一位故人——就是刚才想起的三猴儿,过去探望,远远地就听到三猴儿正大声讲话,大发议论:“破坏地球的罪魁祸首,就是咱们这些万恶的人类!咱们就像现在流行的啃老族一样,喝地球母球的血,吃地球母球的肉,吃干榨尽才算完!”发完议论,开始举证: “都说沿海地区好,老郝头儿那个傻孙子,在上海给人家打工当孙子呢,做梦都想在上海买个房子,要我说啊,还是年轻人看不透。听说了没有?南极又有个大冰山融化啦,北极的原始冰原也一年不如一年啦。这海平面啊,每年都在上涨,而且呢,一年比一年涨的厉害,俺估摸着,也许在俺这有生之年啊,咱楚鹿乡就能被淹成沿海地区,到时候站在咱楚鹿乡往东一望,也就泰山能露个尖儿,算是个岛,其他一切,一片汪洋么。还去上海买什么房!” “远的不说,就说咱楚鹿乡。你们看看黑镇白镇的山!从前,山是高山,地是厚土。现在呢?山被挖得像狗啃一样,还真是‘靠山吃山’,把老祖宗老天爷留的宝山,活活吃没了。地下就更别说提啦,城里的创业大厦都见过?黑镇老宋的大矿,地下挖得那叫一个深,把一个创业大厦放进去,玩儿一样!以后再打世界大战,人家黑镇可不用修防空洞啦!再说地上的房子,全镇找得到一间没有裂缝的房子吗?” “你们看看楚河的水!想当年一条大河,能拒百万雄兵。现在呢?那就是个臭水沟啊,还真是‘靠水吃水’,文宁人吃了三千年的楚河水,到了咱这辈儿,嘿嘿,算是断送啦。也就是在地图上留了几条蓝色虚线!” “你们看看俺的名字!俺为啥叫‘三猴儿’呢?不是因为俺行三,属猴儿,那是当年俺爹进山打猎,看见一家三口三个猴儿,懂了恻隐之心,没有开枪,后来回俺娘就怀了俺,这才叫的‘三猴儿’。现在呢?山上也没啥了,找遍明珠岭,能见几个猴?” 院长苦笑,表示三猴儿在老董的口传心授、耳濡目染之下,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精神病患者了,这些疯话,每天都要给病友们洗脑三遍,诲人不倦,百讲不厌。正说着三猴儿,二胖打来电话,问郝白在哪,郝白说在精神病院,二胖明显勾起了兴趣:“能不能托托关系,把我也弄进去住两天啊?”郝白没敢说是来送刘步云,只问二胖何事。二胖表示自己昨晚摔了一下腿,现在行动不便,能不能去给他送点吃的。郝白没有多问,只说回去看他。 安顿已毕,刘父刘母与爱子洒泪道别。郝白好不容易回到楚鹿乡,既想看看小尹,更想旁敲侧击查一查u盘事件的下落,作别刘父刘母,自去乡政府大院,给小尹打电话没打通,门岗说乡里正开紧急全体会。郝白自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忽觉肚饿,就想先去曹大爷的小吃铺打打尖,却见店门紧闭,不知是乡政府的面送的不及时,还是派出所的煤烧的不给力,让曹大爷日久心寒,遂不知又往何处上访去。 再去对面的楚鹿乡大酒店,却见酒店大门紧闭,上贴了两张大封条,不知何故。再往乡卫生院,拟对u盘寻根溯源,到了大门口,却见卫生院铁门紧闭,郝白奇怪,看了看门口,心说这附近也没见医闹啊,卫生院提前坚壁清野,难道是已经得到情报,大批医闹即将抵达战场? 郝白张头张脑往里看,门岗大爷“孙中堂”闪身而出:“去去去!贼头贼脑地看什么看!”“孙中堂”一改往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媾和形象,骤然变为新买了装备船坚炮利的北洋水师,说话也带起了威风。郝白还想问什么,“孙中堂”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这没什么好看的!”硬是把郝白给撵走了。 实在无聊,郝白就往楚鹿乡主街上逛一逛,只见街上比平时冷清了许多,沿街的几家铁匠铺,都熄灭炉火,少了叮叮当当的锻打之声,许多粗布作坊也上了门板,听不见纺车上穿梭之声,只有老陈醋厂门口,不但人不少,而且还排着队,人人手里拿着白塑料壶,面色凝重、神秘、奇诡,让郝白怀疑这是某个神秘组织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 郝白无处可去,径直回到乡政府大院里的宿舍,给小尹发了微信,就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一会儿,乡卫生院的韩医生敲门进来,坐到床头:“刚才我听老孙头说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手里提着一串钥匙,在郝白眼前晃了晃,钥匙上挂着一个u盘,郝白准备起身抓过来,却感觉肩膀被两只大手死死按住,怎么也起不来,韩医生笑道:“别慌,这本来就是你的嘛。”说着,就把钥匙扔到了郝白手里。忽然,刘步云推门闯进来,指着郝白鼻子大骂:“好啊!还真是你!把老子害得一无所有了!”扑上来就要打郝白。这时,冲进来几个警察拦住刘步云,另有警察押着东窗事发的贾主任,指着郝白问:“是这个人吗?”贾主任点点头,立时就有警察过来拷住郝白,带回去细细审问,宿舍门口聚集着苏岚、李童、老唐、顾大娘等垴头村小学故人,举着臭鸡蛋、烂西红柿投掷郝白,高声欢呼:“该死的臭流氓,你偷窥女厕所,夜闯女澡堂,你也有今天,老天有眼,啊呸!”人群中闪出一人,却是死而复生的老校长刘炳牛,冲上来扇两了个郝白两记大耳光:“你是你个小逼崽子,写举报信揭发老子!” 郝白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小尹推门进来,神色慌张:“出大事了!” 吓得郝白一时懵了,分不清此时此刻,是真是假,是梦是幻,是人是鬼,好像看费里尼的电影一样,明明是梦境,却总好像现实,明明是现实,却好像在梦境。自从上次从明珠岭下来,第二次有了逃窜深山、亡命天涯的冲动。 “咱们一起跑,亡命走天涯!”郝白挣扎着要起来,这次却没有外力按住肩膀,不仅出奇地顺利,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导致脑袋一阵眩晕。 小尹很是感动,上前抱了抱郝白,郝白感受着小尹娇躯的温热以及动人的发香,忽然察觉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世界。郝白惊觉自己失态,赶紧问发生了什么大事,以此掩饰。 小尹说,刚刚乡里开了紧急会,主要意思有三层;第一,近期楚鹿乡发生的食物中毒事件——之前给郝白提过,已经不是简单的食物中毒,而是有人传人的传染风险,事态正在向恶化方向升级;第二,鉴于事态之严重,县里指示乡里,暂时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更广泛的社会性、群体性恐慌,特别是对源头首恶的楚鹿乡大酒店、集中收治病人的楚鹿乡卫生院,实行军事化管制;第三,由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村民已经得到风声,并开始散播各种小道消息,昨天有谣言说楚鹿乡醋厂的“窖藏十年陈醋”消毒祛病、百毒不侵,群众直接就把醋厂包围了,一瓶十块钱的醋卖到了二百,现已查明消息是醋厂老板放出去的,下一步要重拳出击、铁腕打击,对各种造谣传谣者该拘留的拘留,该训诫的训诫,并且宁可错抓、不可错放,宁可错抓一千、不能漏放一人。 一场战役,悄然打响。 第43章 报应 自古秘密藏不住,总要流传到人间。历史上,很多时候只有两个当事人在场,特别是宫闱之事、禁中之语,而史书上却往往载之翔实,活灵活现,真实地透出了虚假。倒不如神神秘秘地写上一句“其事秘,世莫得闻”,更能使人信服。 楚鹿乡不开会则已,一开会反而炸了锅。本来是开的保密之会,结果却成了泄密之源。郝白看了看微信,至少有十个群里都出现了小宋乡长慷慨激昂的讲话小视频,小宋乡长为充分引起参会人员的重视,危言耸听,故作夸大,外界还以为楚鹿乡已经是世界末日,人间炼狱,人人都已成丧尸妖魔,成为了地球禁地。 郝白想走,却也走不了了——县里派来大批警力,直接设卡封闭了楚鹿乡,暂时中断与外界往来,与世隔绝;郝白却也不必走了——郝县长带着医疗、教育等部门赶来楚鹿乡,坐镇指挥。武默三随同在列,来得匆忙,偶然得郝白在侧,大喜过望,立即引为左右手。而武默三看齐高山,早已视之如狗屎,弃之如敝履,因而诸事以委郝白,郝白俨然成为楚鹿乡教办校长,代行威仪,发号施令,处理全乡中小学生安全防疫事宜。 组织之所以安排武默三同来,一来是考虑楚鹿乡广大中小学生安危,需要妥善安排;二来是考虑其曾主政楚鹿乡,人脉熟悉,调动各方面都比较便利。武默三迅速安排部署,组织所有中小学就地停课,学生有序撤离,各自回家,所有课程通过网络远程讲授。 入夜,郝县长组织召开紧急碰头会,分析形势,研究对策。据公安、卫生等部门联合调查组通报,此次公共卫生突发事件已基本调查清楚,元凶首恶系楚鹿乡大酒店的一道招牌菜——“大胆泼猴”,做法讲究繁琐,简而言之是将王八的绿色胆汁浇在猴子的粉红大脑上,故而这道菜还有一个文艺的名字叫“绿肥红瘦”。因其做法残忍,代价极高,所以专门留作招待嘉宾贵客。这次染病的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点——都吃了这道菜,且都不止一次吃这道菜。可能是量变引发质变,也可能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之是中招了,临床症状也颇为吊诡——就像被浇了沸水的猴儿一样,蜷身勾手,满地打滚,非得个大汉,不能控住。 起初,这几个食客发病,送到乡卫生院就医,谁也没想到,没过一两天,发生了两人死亡的大事:主治医生突然抽搐,像被浇了沸水的猴儿一样,蜷身勾手,满地打滚,另一位素与主治医生不睦的医生,见主治医生突然抽搐,以为他是工作无聊,故意模仿病人,简直是败坏医德,赶紧掏出手机拍摄小视频发给领导扩散影响、锁定证据,不料主治医生越抽越厉害,因为救之不及,竟然一命呜呼。手机医生惊惧交加,小视频不仅无法撤回删除,而且造成恶劣影响,不仅直播了主治医生的发病致死,而且直播了自己的见死不救、丧尽天良,简直欲哭无泪、悔之无穷。第二天,该医生也突然抽搐,像是被浇了沸水的猴儿一样,蜷身勾手,满地打滚,大家以为他是自知无计、佯病避祸,没去理他,结果也救之不及,一命呜呼。此病连死两人,还都是医生,一时“烈性传染病”之名不胫而走,最要命的不是这病要了两条命,而是这病怎么传播、怎么要命谁也弄不清楚。事情报到县里,县里报到市里,领导指示:内紧外松,迅速妥处。 郝县长带着市里派来的医学博士专家等研究之后,博士专家魏飒礼表示:此病一不曾见载于古籍医书,二不曾听说于世界各地,看来楚鹿乡是于不经意间创造了历史。专家这么一说,郝县长更害怕了,急忙问计于专家,打定主意以专家意见指导处置工作,到时候万一出了事上边追究起来还能拉过来当垫背。魏飒礼已经洞悉领导意图,心说:你他娘的问老子,老子他娘的问谁啊!老子生长于县城,求学于京城,一辈子到目前为止,基本待在学校里以学习复学习和运使酒色攻关导师为主,刚刚踏入社会、参加工作,学历极高而阅历为零,知道个屁啊!但能这么想不能这么说,为了体现自己作为一名博士专家的价值与权威,必须讲些原则性的意见,同时为了显得有水平,还必须分出一二三四几个层次,表示自己逻辑清楚、思维敏捷、临阵不乱:第一,迅速封锁楚鹿乡,切断传染源;第二,迅速对外发布消息,在舆论上引起重视;第三,迅速对上汇报反馈,派更权威的专家下来指导;第四,迅速调集各种防护物武装医务人员,以免扩大感染,导致局面失控。 郝县长听完博士专家的“四个迅速”,连连点头,赞说博士就是博士,专家就是专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水平高就是水平高。连忙指示随从人员和郝白等工作人员,迅速把专家的话记录下来,看起来是为表重视,实则是留作出事后上头追查起来存证。郝县长嘴上表示专家的话为我们抓好处置工作提供了基本思路和遵循,心说这个大傻x,说了等于没说,并且给博士专家的意见总结了几个成语:第一条是“事后诸葛”,那还用你叨逼叨吗,老子已经做了;第二条是“自寻死路”,老子敢做吗?第三条是“金蝉脱壳”,分明是博士专家想给自己找个替死鬼;就第四条,算是“当务之急”。于是迅速指示有关部门,赶紧调集一批口罩、防护服、消毒液等物资到楚鹿乡。 卫生部门得令而去,空车而来。带队的是疾控中心的钱主任,急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原来,好不容易调集了一卡车医用物资,一路开来,结果路过黑镇时,被矿老板派出的工人兄弟大军拦住去路,截夺了1\/3的物资——之所以说是“截”而不是“劫”,是因为工人兄弟们是付了钱的,而且还是出了高价,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强买强卖。钱主任一看还挺划算,也就没有拼死一搏、力战退敌;随后路过白镇,又被白灰窑老板派出的工人兄弟大军遮道围困,也截走了1\/3 的物资,出的价钱和黑镇一模一样,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钱主任自忖势单力孤,禁之弗能,望路而哭,不知如何复命。 郝县长闻之大怒,一边大骂钱主任见钱眼开,无德无能,一边打电话切责很白二镇,要求从速调查,从严法办。 不一会儿,两个镇回了话,都说事先毫不知情,完全是厂矿企业的自发行为,据调查都说是出于广大工人兄弟健康安全的考虑,由工人自行上路拦车,高价购买物资,现已发到个人手上,镇里派人去索要,遭到数百名矿工围困,群情激奋,横眉怒目,万难要回。 此时,楚鹿乡发生重大疫病的消息,已经走漏风声,流传上网。省里监测到舆情,要求原平市查明速报,原平市马上责令专家组和文宁县立即反馈情况,书面上报,既要讲明形势,更要写清措施。 指挥部里气氛凝重,武默三指示郝白端坐电脑之前,等待领导指示。魏飒礼主张有一说一,郑副县长嗤为书生之见,众人争论不休,难有定见。郝白乱中取静,略一沉吟,先行打草稿,噼里啪啦打字,写道: 文宁县楚鹿乡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报告 原平市政府: 11月15日,文宁县楚鹿乡3名非公职人员在一饭店进餐后,出现惊厥、抽搐等现象,到楚鹿乡卫生院就医,初步诊断为病毒性感染,随即采取相关医疗措施,目前患者病情平稳,各项处置措施有序有力推进,整体事态完全在掌控之中。具体情况汇报如下: 一是高度重视,强化组织领导。事发后,我县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主要领导迅速作出重要批示指示,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患者。鉴于患者病情加重,我县立即升级措施、启动应急预案,主管副县长带领卫生、教育等部门主要负责同志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成立临时指挥部,调集一切力量,同步开展患者救治、病源管控、人员排查、心理疏导、舆情管控等各项工作,坚决确保社会大局稳定。 二是深入调查,强化问题导向。经公安部门调查,该事件系由楚鹿乡“楚鹿大酒店”的一道新推出菜品“大胆泼猴”(将王八胆汁浇在猴脑上)引起的。该菜品系由楚鹿大酒店自行研制、自行推出;该猴儿系民间耍猴儿艺人的饲养猴儿,并非野生动物。事发后,我们第一时间查封该酒店,责令其全面整改到位。 三是举一反三,强化医务防护。鉴于该事件临床病理尚不清楚,为保障医护人员安全、彻底切断传染源,我们专门调集防护物资紧急驰援,特别是立足我县实际,考虑到西部黑镇白镇“两多两大”,即工矿企业多、工人兄弟多,人员密度大、风险隐患大,且位于通往楚鹿乡的必经之路,传染风险较高,为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在保障防护物资充足的基础上,坚持着眼大局、统筹考虑,将物资“一分为三”,坚决确保一旦发生疫病后不输出、不扩散。 后续情况,随时上报。 郝县长一瞥,拍腿叫好,引为天下奇才,赞道:“看看,看看!咱们教育局出人才啊!写的多好!可比县委、县政府两办的人强多了,那帮子小年轻儿,就知道看黄片儿、看黄书!”武默三闻之,与有荣焉,脸上泛起油光。郝白听着县长的话又想起刘步云,赶紧表示全都是武局长教导有方——这倒不完全是拍马屁,联想到明珠岭的火情,旅游大道的隧洞塌方事故,武局长耳提面命、细心教导之功,确实不可磨灭。 魏飒礼一看,嗤之以鼻:“这不是胡说八道嘛!”开始逐条批驳:第一,三名患者明明是楚鹿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怎么能说是“非公职人员”呢?第二,三名患者的病情现在明明是要死要活,怎么能说病情平稳呢?第二,整体事态目前明明完全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怎么能说是完全掌控呢?第四,文宁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明明没有做出什么批示指示,怎么能信口雌黄呢?第五,文宁县明明没有什么预案,怎么还措施升级呢?第六,事发到今天明明都过了好几天了,怎么能用好几个“第一时间”呢?第七,“大胆泼猴”使用的食材猴脑儿明明就是山里的野生猴儿,涉县滥食野生动物,怎么能说是耍猴儿人的猴儿呢?这不是拿上边领导当猴儿耍吗?第八,防护物资明明是黑白二镇堂而皇之地半买半抢弄走的,怎么能颠倒黑白说成是文宁县主动考虑县情“一分为三”发放物资呢? 魏飒礼连珠炮般的“八个明明”,一浪更比一浪高,气得郝县长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这才是胡说八道!”心说果然他娘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不仅无用,而且还他妈起反作用,怪不得都是自古书生误事误国。魏飒礼更不服气,心说老子煌煌博士,堂堂专家,还是市里派下来的上差,还得受尔等基层土鳖、山炮、草包、傻鸟的闲气,简直岂有此理! 魏飒礼坚守职责,据理力争,秉持了古代忠臣叩头死谏、泣血上陈的固执精神,急得说话都口吃了,仍然“期期以为不可”。各部门领导异口同声讨伐以魏飒礼为首的专家团,鉴于其是平原市里派来的高级顾问指导,不敢明目张胆地破口大骂,都是阴阳怪调的冷嘲热讽,魏飒礼以寡敌众,一时,感觉自己很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抖擞精神,逐人驳斥,语带机锋,你来我往,不知道真理是不是愈辩愈明,反正争执的声音是越来越高,指挥部里吵成一团,好不热闹。 指挥部里,搞文字记录的,譬如乡政府办的文秘,以及郝白等人,都停笔不动,静观风起云涌;倒是还有几个拍照片存证的,譬如领导身边工作人员等,还个别在地在拍照。魏飒礼见还有人照片,也不知道是正义感飙升,还是表演欲发作,更是大义凛然,义正辞严。痛驳文宁县方面人员的歪理邪说,郝白粗略心算统计,“坚决维护人民生命健康安全”说了八次,“信息透明公开”说了五次,“人权”说了三次。等等。 忽然,郝县长感觉指挥部内部哪里不对头,再次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这他娘的是谁在拍照!?” 指挥部里顿时为之安静。忽然,两个人闪身向外逃窜。郝县长大怒:“狗日的又是小报记者,还有没有王法!” 第44章 追捕 有些词很有意思。譬如“王法”。“王”在前,“法”在后,先“王”而后“法”,可见“王”高于、大于、重于“法”,而“法”臣服、服务、配合“王”。 此时的楚鹿乡,“王”正驱动着“法”,从政府大院到楚鹿古镇,从石板旧街到田间小路,上演着一场追捕大戏——一众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执法人员,怒追两个暂时还不好定罪的违法分子。 有的事物,总是可以正着反着来回说。譬如楚鹿乡,喜欢它的时候,可以誉之为“青山绿水”,厌恶它的时候,可以嗤之为“穷山恶水”,而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并没有什么变化。譬如魔和道的力量消长对比,有时我们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比如虽然小报记者混进了指挥部,但终究还是被领导慧眼如炬识破看穿;有时我们又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如虽然执法人员人多势众、穷追不舍,但显然违法分子跑得更快,步伐娴熟,步频稳定,大有驷马难追之势。 二人穿街过巷,跳上一辆摩托车,在执法人员一片“有种别跑”的恫吓声中绝尘而去,此时楚鹿乡全境封锁,二人洞悉形势,分析出路,径直向垴头村、山底村的深山方向遁去。 郝县长追捕心切,调集人马,驱策大军,竞逐明珠岭。在大军出动的同时,武默三指示郝白,作为一个身强力壮且熟悉楚鹿乡山势地形的大好青年,在组织最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当仁不让,挺身而出。郝白心领神会,快步跑出,加入追捕队伍。 冲到乡政府大院门口,一辆警用摩托车疾驰而至,又戛然而止,志超探出头来,让郝白上车。汽车开足马力,径向大山深处追去。路上,郝白又收到武默三的短信指示: “我刚才晃了一眼,这两个小报记者好像是廖大元和毕正义。你速联系,予以确认。如确是,务必使其不要没事找事,赶紧删除照片。另,告诉他们,如被警察抓住,不要说认识我们。力争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3万以下,便宜行事。至嘱,切记。阅后即焚。” 郝白看着最后“阅后即焚”四个字,又看了看手机,感觉武默三肯定是打错了字,应该是“阅后即删”的意思,拿出中情局特工的敏感谨慎,赶紧把短信删了,马上给廖大元打电话,嘟嘟响了半天,终于接通,只听电话那头也是马达轰鸣,大风呼啸,断断续续传来了廖大元的喊叫声:“厉害啊小郝,报告写的不错。几天不见,文过饰非、颠倒黑白的功夫又涨了一层啊!就连小毕,都很佩服你呢!” 看来潜入指挥部的两个小报记者,正是廖大元和毕正义。郝白脑海中浮现出廖大元坐在狂奔的摩托车后座上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样子——正和此时的自己一样。风中飘来的声音里,廖大元又问:追兵太多,为之奈何?郝白出主意:可以向明珠岭上逃窜,走山底村的小路——也就是他们上次采风拍照的那条路。 廖大元指挥毕正义依计骑行,一路闪展腾挪;郝白指挥志超超过一辆又一辆警车,一路蹑行其后。追至山底村,只见村口几辆警车左右逡巡,前后徘徊,显然是迷失了方向,丢失了目标。郝白笑而不语,指挥志超穿村走巷,直奔后山野道,曲折回环,盘山而上,不多时就上到明珠岭,行不里许,狗娃农家院门口,停着一辆越野摩托车,像是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的战马一般,傲然挺立,可惜是台机器,恨不能顾盼自雄,引颈长嘶。车旁,廖大元、毕正义正从容抽烟,状态和神情像极了港片里飞车摆脱警察后享受胜利时光的豪侠男一号和男二号。 “我们兄弟俩这趟出来,可是不容易啊!这家伙给我追的,差点把命留下!”廖大元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又狠狠地嘬了一口烟。 “二位老哥,嗅觉够灵敏的啊!哪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能闻风而动。”郝白由衷赞叹廖毕二人的新闻敏锐。 “多亏了广大富有正义感的楚鹿乡人民,主动提供了新闻线索。”毕正义的神态,像极了一位善于培养卧底的老警察。 此时,明珠岭上,秋风萧瑟,松涛起伏,四人两两相对,默然而立。此情此景,让郝白想起了电影《无间道》里两位男主角经典的天台对决,虽有万里之远,山海之异,高楼与峰岭之别,但不知为何,似有异曲同工之处。 “老弟,你是代表楚鹿乡,还是代表文宁县?”廖大元尝试翻郝白的底牌。 郝白心说,我区区一个小逼崽子,顶多代表我自己,想联系武默三请示,却发现此处手机没有了讯号。郝白审慎思量,讲明了删除照片、不做炒作、使事态消于无形之意。 “我们要的东西呢——你懂的。”廖大元已经预设了一个心理价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作搓动状,暗示郝白。 郝白忽然一懵:刚才短信删的太快,没看清武默三许以的临机专断之权限到底是多少。深感此时此刻自己就像是澶渊之盟受命深入辽营谈瓶的曹利用,忘了临行之际寇准设定的赔款底线,没有上峰指令,不敢擅自做主,以攻为守,反问:“那得看你们是想长期合作,还是做一锤子买卖?”廖大元毕竟曾与武默三合作过,将来还有求于教育局,有些话不便多说,遂给毕正义递了个眼神。毕正义心领神会,心说:“我不像你,我光明正大。坏人让我来当。” “这么爆炸性的大新闻,可不是一万两万就能打发的。”毕正义开始就事论事,分析论证:“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烈性传染病,全世界都没见过,性质要严重的多。上次隧道塌方,顶多是死了几个人而已。这病可不一样,社会关注度高,一下子就能引发‘爆点’。你想,这要是一旦扩散出去,事关每一个人,人人都要害怕。这可是难得的大新闻啊!我们这样的良心媒体,一定得有社会责任感,应该早点发出去,引起大家的充分警惕。” 郝白表示,现在山下全是警察,只要山上谈不妥,一声令下,警察就冲上来抓人,烦请二位还是再作一番深思熟虑。说到这儿,志超很配合地挺了挺胸脯,又抖了抖衣服,意思好像是在说:“对不起,我是警察。”对讲机在也跟着抖动,不断传出声音:“两个狗日的记者跑到哪了?抓住没有?” 廖毕二人对视一眼,廖大元伸出五根指头,并提出一个双赢的方案:廖大元负责拍照,毕正义负责写稿,回去准备一个正面报道文宁县如何全力以赴、积极问题应对公共卫生突发事件的专版,择机适时发布。届时,必将为文宁县加分增光添彩,必将变被动为主动,变坏事为好事。 郝白以为甚妙,马上抄起志超的对讲机联系指挥部,请示武默三。武默三请示郝县长,此事遂定。 一时皆大欢喜。气氛迅速放松下来,四人寒暄叙旧,称兄道弟,郝白先给廖毕二人大讲志超在北京独臂擒三猴儿的英雄事迹,又给廖大元和志超大讲毕正义独闯楚鹿乡采访隧道塌方的,廖大元给毕正义和志超大讲和郝白兄弟浴火明珠岭九死一生的传奇故事。讲来讲去,发现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大家都是英雄,真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四人说的乏了,正好在狗娃的农家乐门口,看大门虚掩,就想进去喝口水、歇歇脚,推门而入,忽然傻眼——却见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铁笼子,铁笼子里,关的都是猴儿。众猴儿见有人进来,立时就炸开了锅,上蹿下跳,大呼小叫,恨不能破笼而出,也不知是吓的发了傻,还是饿的发了狂。地上扔着几件衣服和行李,显然是有人匆匆逃走,不及收拾。 毕正义激动地赶紧拍照片,心念一动:“看看,看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破案了,破案了,这分明就是‘大胆泼猴’的食材供应点啊!” “这个案子不简单啊!”廖大元见多识广,随机应变,眼见又掌握重要证据,立马就有与郝白割袍断义之势:“小郝啊,你看看,这里明显是一处大型野生猴儿的窝藏点,这要是捅了出去,文宁县可是要塌了天啊。” 郝白赶紧请示,郑副县长答应再加价两万,廖大元得到确信,口风即变:“嗨,这不就是养了几个猴儿嘛,耍猴儿的马戏团里,养的比这儿还多呢!大惊小怪!少见多怪!走啦走啦。”郝白望向茫茫山岭,不知狗娃又亡命何处。 两部摩托车一前一后,相偕下山。埋伏在山下的众警察和公务人员,见此情景,都知道事成了七八分,鼓噪欢呼和谈成功,终于可以班师复命了。 郝白回到指挥部,简短截说,略述经历,其中熟识廖毕二人之事,不足为外人道,自是隐去不提。众领导称赞郝白少年英雄,孤身单骑,径入深山,智斗小报记者,三言两语退敌,不仅将一场潜在的舆论风暴化解于无形,而且转祸为福,变坏事为有事,简直功莫大焉,都夸武默三教导有方,御下得力。武默三意犹未尽,又将郝白在北京力擒三猴儿的事迹添油加醋大讲一番,郝县长大赞人才难得,说起“人才”,又盛赞魏飒礼不仅思虑周密,措置得当,而且大将风度,雅量非常,我县得魏博士之指导襄赞,必将妥善化解本次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郝副县长随即话锋一转,要求武默三马上回城,迅速安排全县中小学防疫事宜,务必内紧外松,既要提前部署,防患于未然,避免于问责,又要巧妙安排,不引发联想,不引起恐慌。 武默三当即带着郝白,星夜回城,连夜召集全县各中小学校长,恩威并用,软硬兼施,既打预防针,言明楚鹿乡疫病之危险,又喂定心丸,坚信有领导之领导、专家之指导,必能战而胜之。郝白又是会前下通知、写讲话,又是会上拍照留证、记录存证,又是会后熬夜印发纪要,忙得臀不离席,脚不点地,连和小尹微信调情的功夫都挤不出来,直忙到东方既白,才诸事告成,回到宿舍,倦极而眠,一下睡到下午。 忽地,郝白梦中被电话惊醒,说是明珠岭上、农家乐里,又新有了重大发现,狗娃紧接着打来电话,告诉郝白已经东窗事发,警察马上就到楼下,速速溜走为上。郝白想起身,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又有电话打来,郝白赶紧接起,才意识到刚才不过又是南柯一梦。这次是二胖打来的。 “快来救我,十万火急!”二胖粗豪的声音压得低而又低,随即发来位置——客隆商场,文宁县最好的商业综合体。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电话,扰得郝白睡意全无。 客隆商场位于文宁县城的几何中心,自有一种虎踞龙盘、傲视全城的架势。商场由本地大商所建,装修考究,贵气逼人,每家店一面墙只设个展台,灯光一打,宝气珠光,人造革看着都像鳄鱼皮,就算是放上去一块冰糖,说是从南非刚挖出来的大钻石,也没人怀疑。客隆商场的口号鲜明:爱她,就来客隆。目标人群主要锁定两类:一类是真有钱的黑镇白镇的矿老板群体,以之为冤大头,使之为其包养的一系列环肥燕瘦而大买特买;一类是真没钱的小青年,在女朋友的明示暗示之下,纷纷来此透支消费,倾家荡产、倾其所有。 郝白的第一反应,是二胖又来为哪个女子一掷千金,血拼豪购,结果囊中羞涩,被店员小姐或者保安大叔按住,求郝白来结账领人。据二胖描述,他因遭人追捕,现在被困于客隆大厦顶层的“萌动健身俱乐部”游泳馆,如郝白不来或来的稍慢,则恐生离死别,无缘再见——自然,之前欠郝白的份子钱等都将在一并报销中一笔勾销。 郝白戴着口罩赶到客隆商场,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因他不属于上述两类人,所以很少光顾,进门一看,着实一惊,竟不知小小的文宁县,竟还有这等去处:门厅是一个巨大的天井,挑高数十米,直通天际,淡黄色的大理石铺满墙面,空气中暗香浮动,到处都透着高端。 郝白乘坐观景直梯,径上顶层。电梯升起,县城匍匐脚下。“萌动健身俱乐部”是文宁县的着名场所,以男私教靓而猛、女私教美而辣蜚声在外,很多男男女女争相来此献金、办卡,不是热爱运动,而是春心萌动,因而二胖在这里办了会员,郝白毫不意外。俱乐部门口蹲守着几个黑衣青年,紧盯进出人员,其神态之严肃、神情之专注,活脱脱是抗战剧中守着城门检查的日伪军。郝白心知这些人应该就是来找二胖的,暗自捏了把汗,匆匆一瞥,见其中一人很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郝白自称找人,混进俱乐部,只见里面也有黑衣青年在找人,无疑找的都是二胖。郝白发微信问二胖何在。二胖秒回:“游泳池女更衣室,最里面拐角位置。” “确定是‘女更衣室’吗?”郝白认为自己幻听了。 “对,你没有听错,是女更衣室!老子要是藏在男更衣室,早他娘的就被抓走了!” 郝白硬着头皮,走到泳池更衣室门口,男女更衣室的门,比邻而居,上边挂着帘子,并没有人看管。郝白厚着脸皮,一头扎进去女更衣室,庆幸自己带着口罩,不辨面目,一进去,又庆幸更衣室里水汽弥漫,雾气氤氲,谁也看不清谁。郝白大着胆子摸到最里面的拐角位置,正左顾右盼地寻找二胖,冷不防被一只大手一把拽过去,一看正是二胖。二胖做“嘘”状,悄声问郝白:“刺不刺激?没来过?”忽然语气一转,坏笑两声:“可惜啊,雾气太大,看不清人。不过瘾。”郝白忽然想起来在楚鹿乡政府浴室时的场景。 “蹲下!”二胖按住郝白的头,隐身在更衣凳下:“看!那个姑娘,雪白雪白的,真他妈好看啊!不过好像在哪见过。”郝白被按着头,抬不起来,却听二胖又感慨:“如能得此尤物把玩把玩,老夫虽死亦无憾矣。哎,你看到了吗?” “你特么倒是别按我头啊!”郝白挣扎出来,一看,三米外一个姑娘,亭亭玉立,胴体如玉,却是梁欣萍。 二胖的梦想,已经在皇宫大厦的烂尾楼里,被郝白照进了现实。 第45章 讨伐 在心理学上,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譬如对英雄来说,一个美人,爱之慕之的时候,是这个美人最美的时候,一旦玉体横陈,久之也就无趣;一座城池,在敌人手里的时候,是这个城池最有吸引力的时候,一旦攻而下之,也就不过如此了。 二胖趴在地上,自下而上地偷窥梁欣萍,饱览山河,满目秀色,直看得眼球突出、口水欲流,竟都忘了身处险境。看着看着,二胖悄然脱下大红色运动外套,做饿虎扑食之状,似在为霸王硬上弓做准备。郝白眼看自己就要成为女更衣室强奸案的同犯,吓得赶紧拦二胖,二胖却将脱下的外套轻轻披在郝白身上,俯在耳边叮嘱:“兄弟,组织和人民需要你、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穿上我的衣服,从这跑出去,动静越大越好,帮我吸引火力、调虎离山!”郝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我去送死?你穿上我衣服往外跑,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二胖展示了一下左手,小臂上打着石膏,表示自己有伤在身,不便冲杀。 “让我再准备准备。”郝白额头冒汗,也不知是更衣室里热的,还是预见了一场恶战吓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准备个几把!”二胖不等郝白反应过来,右手拎使劲一推,一把将郝白推出两米远,直接暴露在赤身裸体的欣萍面前,梁欣萍见有红衣变态出现,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尖叫,两只手不知该先捂哪里。 “抓流氓啊!”女更衣室乱作一团,郝白浑水中顾不上摸鱼,乱中取胜,夺路而逃。健身俱乐部里红影闪动,引得黑衣人纷纷高喊:“穿红衣服的是二胖!”大有西凉铁骑追杀红袍曹操之势。郝白把红衣服脱了一扔,黑衣人又纷纷乱叫:“戴口罩的是二胖!”郝白飞也似的狂奔,感觉自己仿佛是假扮汉高祖出城吸引西楚霸王大军的纪信一样,自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郝白冲出健身俱乐部,顺着商场扶梯,健步纵跃,层层下逃。身后六七个黑衣青年,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商场里,买东西的顾不上买了,卖东西的顾不上卖了,纷纷凭栏下望,驻足欣赏。郝白一路横冲直撞,不知撞倒了谁家的二奶,顺带打翻了二奶手里的奶茶,招来了二奶及其闺蜜的一片骂声,又不知踢飞了谁家的货架,标价好几千的衣服散落一地,浓妆艳抹的店员还没骂郝白,后来随之而来的黑衣青年们一个个踩着衣服过去,气得店员坐地骂娘。 郝白跑到一楼,已经望见了大门,逃出客隆商场,外面就是繁华商圈的广阔世界,大隐隐于市,一如其中,再难寻觅。已经胜利在望。 冷不防,另有两个黑衣青年乘观光直梯下来,埋伏在门厅,拦住去路。郝白束手就擒。领头的一个黑瘦青年一把扯下郝白的口罩,一看不是二胖,急得跳脚:“你个傻x,跑什么跑?!”郝白装傻充愣:“健身俱乐部不就是让跑步的吗?”黑瘦青年甩给郝白一记耳光:“哪个健身房让他妈你去女更衣室里跑?”郝白只觉左颊火辣辣地疼,很快就肿起来。 手下小弟捡来了郝白扔掉的二胖红色运动外套,献与黑瘦青年:“蛮哥,二胖的衣服!”蛮哥闻了闻衣服上的骚臭气,确定地点了点头,恶狠狠地问郝白二胖何在,郝白表示这会儿应该早跑了。蛮哥又甩给郝白一记耳光:“行,还特么和我玩儿调虎离山啊!”郝白只觉右颊火辣辣地疼,很快也肿了起来。 商场保安赶到,蛮哥表示自己带兄弟们替天行道,替你们干活,抓住了一个潜伏女更衣室的变态臭流氓,希望将这个大流氓依法处置,公开曝光。郝白抵死不认,蛮哥通知了健身房,健身房让第一受害者梁欣萍过来指证。梁欣萍一看是郝白,先是一愣,随即挽起郝白的胳膊,称这是自己的男朋友,女更室的事儿,不过是他们玩儿的一个情侣之间的情趣游戏。 风波消于无形。梁欣萍挽着郝白,消失于街头。蛮哥看着两人背影,大骂:“我擦,这特么不是一个变态,这特么是一对儿变态啊!”然后大骂诸小弟无能,勒令立马继续分头追查二胖下落。 郝白连遭耳光,当众受辱,脸如猪头,心如死灰,不想回单位亮相,由梁欣萍领着打车到她租住的地方——北乡棚户区。 文宁县的出租车改革大计,在虎头蛇尾中以闹剧收场——由于黑车们的顽强抵抗、百般阻挠以及改革者的中途动摇,导致改革完全失败,黑车继续横行。无巧不巧,拦住的车,又是秦三儿。秦三儿见郝白双颊高肿,形象滑稽,差点笑出来。郝白又羞又怒,让秦三儿赶紧开车。秦三儿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打量梁欣萍,啧啧赞叹:“郝老弟,女朋友挺漂亮啊!”郝白赶紧说不是,秦三儿联想梁欣萍住在北乡棚户区,认定梁欣萍必是失足女,打车必是要带郝白回家交易,于是腆着脸问梁欣萍的联系方式,并委婉地询问服务项目和收费标准。 梁欣萍脸含愠色,一把拦住郝白的胳膊:“我就是他女朋友!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声音比刚才在客隆商场的大厅里更响更大,羞得郝白脸部充血,更红更疼了。 到了北乡棚户区,在秦三儿意味深长的谑笑中作别,梁欣萍领着郝白进了第三排的一栋红砖筒子楼,老楼由内而外散发着国有企业大院独有的历史沧桑,楼道逼仄黑暗,灯泡时亮时灭,各种小广告贴满泛黄的墙面。梁欣萍开门请郝白进去,房子空间极小,一个客厅一间卧室,也就四五十平的样子,到处堆着包装箱,印着“暹罗助眠神枕”的大字,空间就显得更小了。 梁欣萍拿来红花油帮着郝白活血化瘀,好奇郝白为什么会出现在女更衣室里。郝白大骂二胖,悔恨自己交友不慎,差点贻误终生。 二胖不经念叨,正说着他就打来电话,关切郝白的生死存亡。并表示自己已成功摆脱了追兵,目前正在寻找新的藏身窝点,同时还要面见郝白,当面感谢的同时,顺便还要将红色运动外套取走——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一件御寒之物,白天要当衣服穿,晚上要当被子盖。 郝白闻之心酸,没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二胖沦落到这般田地,随后又为之心疼,二胖穷成这个熊样了,那么欠自己的钱就更不用想了,只要不再借钱,就是烧高香了。郝白将梁欣萍租房地址发给二胖,二十分钟后,二胖如贼一般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地闪身进门,表示自己一天没吃饭了,能不能先给弄点吃的。梁欣萍煮了方便面,二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着吃着,突然哽咽起来,表示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 郝白再看二胖,感觉这货像是出使西域历尽艰险十三年持节归来张骞,不知道在外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二胖饱暖思淫欲,抹了抹嘴,看了看梁欣萍,感觉似曾相识,一时没想起来。郝白提醒:“那个,刚才在泳池女更衣室见过。”二胖恍然大悟:“哎呀,穿上衣服还真没认出来!” 据二胖讲述,前阵子,也就是那件险些造出国际影响的嫖娼案之后,他决心洗心革面,怀着干大事、挣大钱的雄心壮志,带着一个大项目,奔赴外地重新做人。二胖讲到此处,郝白发现二胖脸上闪现出几千年来丝绸之路商旅关山万里、此去无期的悲壮和勇气,忽然想起在小尹家厕所连环屁的时候,二胖是说过要说“出去干大事”。 郝白问二胖具体是什么项目,二胖支支吾吾,表示是商业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郝白当即表示,这里是我朋友的房子,不足为外人留也,作势下令逐客。 二胖不得已,遂具言之。初,一个朋友向郝白转述了一个朋友的创业计划:该朋友出本金,由二胖出面,到越远越好的外省外县,找一处最好是商场的商铺,租上一个月,装上一批健身器材,招幕一批业务员,以每年仅199元的价格吸引初始会员,业务员不发工资,以办成一个会员提成30元为报酬,会员卡一律从100+开头,像当年希特勒建党创业时用的手段一样以示人多势众。当地想健身、想艳遇、想夕阳红、想梅开二度的广大中老年青少年,听说如此便宜,又经实地考察,欣喜设施之齐备,档次之高端,纷纷响应,趋之若鹜,待一月期满,即将正式盛大开业之际,却惊见偌大一个健身房,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众业务员亦相顾懵逼,不知何故。众会员纷纷大骂众业务员无良,众业务员和众会员一起大骂二胖无良,狗日的空手套白狼。骂了两天,想想也就二百块钱,不值当报警,报警了警察也未必理会,我不出头总有人会出头,也就不再吭声了,就当花钱买了个小教训。如此这般,二胖纵横五省、连斩十县,牟得巨利。原本事业光明,蒸蒸日上,但二胖久之不甘人下,心说老子抛头露面、出工出力、居功至伟,凭什么给你打工,理应独享其利,于是甩开金主,卷款而逃。金主大怒,幕集一批社会闲散人员,撒网海捕,二胖一边流亡流浪一边笙歌玩乐,以为安然无事,没想到金主意志坚定,手段高强,终于发现二胖踪迹,一路追捕,二胖弹尽粮绝,逃归文宁,不敢回家,藏身于皇宫大厦烂尾楼,不防一个夜晚又被追至,二胖惊吓匆忙之际,不小心跳窗时从二楼摔下,手掌撑地,不幸骨折。如今外有强敌,内自窘迫,悔之晚矣。最后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欠郝白的钱,希望再宽限宽限,能缓则缓,能减则减;二是希望借梁欣萍的宝地,暂住几天,避避风头。 二胖察颜观色,已知梁欣萍与郝白关系非比寻常。郝白极言不便,并推荐了城河里的空房子、破学校、老宅子等去处,足够二胖栖身。二胖推说老城鬼多,去必送命。梁欣萍倒不介意,表示同是天涯沦落人,二胖只要肯分担房租,便来同住。二胖还怕梁欣萍反悔,赶紧一口答应。郝白笑骂:“你不是没钱吗?!” “小郝啊,我是真不想给你打电话,武局长通知马上开紧急会,你赶紧回来。”王茂田打来电话,二胖巴不得郝白赶紧走,连说了好几遍“工作第一”,郝白白了他几眼,叮嘱梁欣萍要注意安全。匆匆而去。 文宁教育大厦,巍峨耸立。郝白直奔会议室。 “怎么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呢?!怎么破事儿就一个接一个呢?!怎么就不能让老子省省心呢?!”会议室里传出来武默三的灵魂咆哮三连问,台下鸦雀无声,仿佛无人。 郝白从会议室前面的侧门悄悄溜进去,坐在角落,四下一看,参加会议的还是昨夜的原班人马,只听王茂田通报情况:昨晚连夜安排了全县中小学校防疫工作后,各学校抓紧回去迅速贯彻落实会议精神,这本是好的,但却出了问题。城关小学作为全县小学的头牌,这回投了篓子。该小学素来是文宁县人拼爹逞能的第一战场,全县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人人以把自己孩子送到城关小学为“能”,以把别人孩子办进城关小学为“神”,导致该小学人满为患,45人标准的班级塞进了90个学生,小朋友们挤得前胸贴后背,上厕所都像老山轮战一样分批次,好处是凡是该小学毕业的没有一个小胖子,没有一个驼背的。城关小学难做,校长更难做,找各种领导打招呼的太多,偏偏领导又太多,偏偏得寸进尺挤进了学校又想着调到好班的更多,故该小学校长成为全县第一难当之官。郝白在人群中游目搜索,发现了新上任的城关小学校长桂举。桂校长名如其人,长得活脱脱《西游记》里的东海龙宫龟丞相,平时倚仗在省里当大款的姨夫和在市里当大官的姐夫,自觉不自觉地眼高于顶,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总是举得高高,此时则一脸苦大仇深,垂头丧气,完全不举。 武默三下令防疫后,桂校长履新不久,建功心切,考虑武局长命令分散上课,每班最多保留30名学生,城关小学教室严重不足,就想着整饬一下城河里小学的废弃校舍,作权宜之计。结果分流方案还没有定好就被泄密传出,有的家长考虑自己的权势地位在班里排不进前30名,眼看孩子就要被流放到城河里小学,心生不满,当即发难,从微信里暗自联络各班家长权势排行榜后60名的家长,抱团取暖,组建新群,另立山头,才大半天时间,就已然有分裂城关小学之势。还有家长制作小视频,巧妙调动社会情绪,痛骂教育局玩弄权术,以疫之名,借题发挥,试图掀起新一轮的“家长送礼大比拼、家长势力大比武”活动,谁家钱多、谁家门硬,谁就能留在城关小学,其他的一律发配城河里,仿佛是流放宁古塔发与披甲人为奴。一时物议汹汹,口水滔天。 民意就像蒸锅下面的底水一样,沸腾到一定程度,位于上层建筑的肉包子就会做出反应。教育局瞬间被推上风口浪尖,本级上级的领导、本地外地的新闻媒体纷纷来电询问,这其中,有的人嫌事大,有的人嫌事小,有的怕事真,有的怕事假,虽然各怀心思,但武默三一律惹不起,赶紧再开紧急会,研究对策。 “他们这是民意吗?他们哪个是民?我们城关小学的家长有谁是正儿八经的‘民’?他们这是煽动舆论,道德绑架!”桂校长一脸无辜,咕哝着大发牢骚。 “桂校长啊,什么是‘民意’?民意就像俺村里的狗叫,一犬浪叫,众狗齐吠,都是啥也不知道,跟风瞎叫唤。再说什么是‘民’,他有求于你,他就是民,你有求于他,你就是民。现在事已至此,现找打狗棒也来不及了,关键是找块肉,先把狗喂饱。”王茂田一番邪说,听得郝白心惊肉跳。 武默三点了一支烟,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整个人都笼罩在朦胧的烟雾中。 第46章 故人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自有其定数,按照其内在逻辑与规律运行,但同时,任何事物的发展也都有其变数,往往因为一些因素引起拓扑学连锁反应,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蝴蝶效应。 武默三对此深有体会。在他儿时的一个盛夏午后,烈日高悬,赤地千里,热得村里的狗都爬不起来了。武默三,当时是小武,吃的多而慢,最后一慌,把碗摔了,老娘过来按住小武一顿捶,小武大声哀嚎,惊醒老狗乱叫,带动群犬狂吠,吵醒了村东头的大柱,拿着铁锹出门骂狗,却意外看见路边小树林里一个大白屁股在大日头的照耀下格外夺目,不禁猥琐地流着哈喇子欣赏起来,再一细看竟然是自己的老婆,正冒着高温与人偷情。一时,雪臀刺目,壮士决眦,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小树林,挥舞铁锹,如手起刀落,将一对野战正酣的狗男女扑杀于野。因为一个碗,酿成了轰动一时的仲夏情杀案。 因故,武默三从小就善于举一反三,见微知着。此时此刻的的武默三,正在评估整个事情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同时还接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逐鹿中原快报》闻风而动,将派记者前来采访,准备做一个深度报道,所谓“深度”,自然是要以引起轰动为目的;好消息是派来的是一位老朋友,楚鹿乡的故人——毕正义。昨天在楚鹿乡得手后,毕正义与廖大元到原平市都城大酒店胡吃海喝,一夜风流。今天接到采访任务后,毕正义敬业负责,果断推开了酒瓶以及姑娘,梳理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草拟了采访提纲,直奔文宁县而来。 大家都是老朋友,不必试探虚实。毕正义开诚布公,开门见山,分析了本次事件的几条可能引爆的导火索:一是教育腐败,足以引起大众的愤怒;二是大班额问题,足以引起大众的关切;三是疫病的发生,足以引起大众的恐慌。三条导火索侧重不同,“爆炸”后的威力也自不同。武默三深知不论哪一条出了事儿都受不了,现在的情况相当于儿时当年的那个午后,碗已经摔了,打已经挨了,关键是不能让午睡的老狗乱叫,否则局面难以收拾,赶紧问计将安出。 幸而教育局里没什么教育家而盛产政治家,大家闭门磋商,共议良策。不一会儿,在汇聚众智的集思广益之下,通过头脑风暴碰撞火花反复推演、环环紧扣、层层推进,制定了一个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的周密计划,并专门成立了以武默三为指挥长,以毕正义为特别顾问,以副局长们为副指挥长,以众校长为成员的应急处置指挥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最后武默三作动员讲话:“我坚信,有我们的同舟共济,有我们的精心组织,有我们的里应外合,我们一定能打好打赢这场疫情舆情应对攻坚战!” 第一步,擒贼擒王。由桂校长具体承办,略施手段,策反几个怕事儿的家长,顺藤摸瓜,追踪溯源,揪出元凶首恶——此人系黑镇某煤矿的副总经理。锁定嫌疑人后,桂校长翻出来独创的《学生家长从业情况登记簿》,从里面找出两个家长——一个是黑镇主管工业的副镇长,一个是安监局的副局长,请二人出面去做思想工作,副总经理没想到身份暴露,更没想到两位领导亲临,一个代表属地管理的黑镇,一个代表安全主管的部门,顿时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在毕正义的多方联系下,赶紧登报致歉,痛斥自己酒后失德,胡作非为,并立即解散微信群,宣布起义失败,接受招安。 第二步,李代桃僵。针对大班额问题,用逆向思维进行解决,既然“大”的问题无法解决,那就从“不得不大”入手,由武默三亲自操盘,安排一部分学生到整葺一新的城河里小学老校区作一日游,体验生活,并召开“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城河里小学并入城关小学推进大会”。会场按照防疫标准安排,主要是突出大会的会标。武局长在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道:“城河里小学作为城关小学的发源地,为全县教育事业发展作出了突出的、巨大的、不可替代的贡献,无数的文宁人在这里留下了无比美好的童年回忆。现在,城河里小学已经成为危房,为了广大学生的安全,经局党组研究决定,正式将城河里小学并入城关小学,宁可孩子们挤一挤,也不能安全出问题!”会后第三天,由武默三的老部下、老搭档——正主持城河里老城拆迁改造的吕德全吕镇长,夜半三更悄悄调几个拆迁队过来,对城河里小学的校舍作一番手脚,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校舍的老房子时不时就要自然而然地倒一面墙、塌一间房。每倒一面墙、塌一间房,都要有家长和社会各界人士跳将出来,极赞武局长英明神武,洞危机于未发,察灾祸于将至,有如此局长,实乃学生之幸、家长之福。毕正义不忘锦上添花,撰写长篇通讯稿《啊!人民的好局长》,帮着宣传造势,煽风点火,成功刻画了一位爱生如子、料事如神的优秀领导干部形象。 第三步:未雨绸缪。武默三抓紧对全县学校疫病工作再安排、再部署。就像原子弹轰炸之前,提前普及如何预防核爆炸一样,具有穿越时空、洞见未来的超前性,还专门编了歌谣“:一要爱护猴,它是人类的好朋友;二要勤洗手,做个听话的小朋友,云云。”又聘请医学专家魏飒礼为文宁县量身打造了科学、周密、详细的应急预案,并进行了多轮次的应急演练,召开了吹风会性质的专题家长会,措施很多,余不一一。总之,武默三提前采取了各种事后看起来足以免责的措施,将来如猴疫爆发,武默三不仅不会被处理,反而还会被嘉奖,届时“英明神武武局长”的赞誉之声将响彻文宁大地,如毕正义再添一把力,没准武局长的大名还能飞出文宁、飞向全国呢。从这个角度讲,武默三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盼着疫情大作。 猴疫的传播,像极了被吃掉的猴子,异常狡猾,难以捉摸,还真就像是被吃掉的猴子,魂灵不死,戏谑人间。文宁县将疫情压了几天,一看瞒不住了,报到了市里;市里大骂县里无知无能,压了几天,一看瞒不住了,报到了省里;省里大骂市里无知无能,压了几天,一看瞒不住了,报到了国家。国家派出专家组,大骂省里无知无能,千里奔赴文宁县,全面安排防疫事宜。 此时,以文宁县为几何中心的周边三省五市十县都出了疫情,感染者无不高烧抽搐,蜷缩如猴,各路专家一筹莫展,不知计将安出。作为始作俑者,尤以文宁县疫情严重,一时人心惶惶,大家看谁都像猴儿。政府决定商贾休市、学校休课,除了保障生活必须的其他一律休业,安居在家,自我隔离。全县人民被困家中,久居无聊,每天抱着手机刷各种社交软件艰难度日。 微信朋友圈里风云变幻。不知是谁,制作了一张“齐天大圣息怒图”,上面还配着文字:“齐天大圣万万福,不转不是文宁人,转发全家保平安”。广大群众纷纷参与,一连数日,大圣刷屏;又过了几天,又不知是谁,制作了一张“如来佛祖显圣图”,并配文字:“我佛如来五指出,大胆泼猴只能哭。不转不是文宁人,转发全家保平安。”于是一连数日,佛祖刷屏。 猴疫首发于楚鹿乡,小尹妈爱女心切,担心出事,诈病骗得小尹归,困之不出,再诈以小尹病,不能归。有听说郝白曾出入楚鹿乡,恐携带病毒,暂时禁止往来。郝白则一心扑在防疫工作上,每天以报表为务:上级为了留痕存证,专门设计了一大堆表格,其中县政府设计了一套表,市教育局也设计一套表,看起来是“条条”也负责,“块块”也负责,不过两套表的统计方法不一样、每天上报时间也不一样,一个让每天18时前上报当日发热学生情况,一个让每天8时前上报二十四小时内未知原因发热学生情况,往往数据出入、口径不一,两边的数永远对不上,好几次县里给市里汇报,县长拿着一套数据,市长看着一套数据,县长屡屡被批评“情况不清、底数不明”,市长骂完了县长,县长就骂武默三,武默三就骂郝白。郝白不胜其苦,不耐其烦,每天疲于奔命,自嘲像猴儿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上头对文宁县的疫情高度关注,不断派来各路高手会诊支招。这天,来自南方某市的高级别专家团队飞抵原平市,市里为表示热烈欢迎,专门在最好的都城大酒店设宴款待,接风洗尘,将一众专家喝得头晕眼花,目不辨物,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才兵发文宁县,抵达时正好到了晚饭时间,县里为尽地主之谊,在文宁宾馆贵宾楼安排盛宴,推杯换盏之际,专家团里一位大公司的女医药代表,不仅明艳动人,而且酒量甚豪,不仅喝酒痛快,而且来者不拒,虽然坐在下首位置,但引得县里众领导心摇神驰,争相对饮,成为酒席焦点。 专家团里一位地中海发型的专家隆重介绍:“各位领导,大家有所不知,这位美女,今天其实算是正儿八经的衣锦还乡了。”大家一听,纷纷表示难怪感觉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原来是小老乡,正所谓“老乡见老乡,酒要加二两”,敬酒碰杯更是络绎不绝。 此时在文宁教育大厦的办公室里,郝白正在挑灯夜战,研究上级最新制定下发的表格怎么填报。一时焦头烂额,深感在我们的现行体制之下,有时上级让下级汇报情况,就像食客进了饭店点菜一样,他也不问饭店卖什么,他也不看菜单上有什么,张口就要,说吃就端,菜慢了就拍桌,味重了就瞪眼,吃饱了就骂娘。但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顾客呢,顾客是上帝嘛。 郝白正思考着食客与饭店的关系,忽然接到武默三的电话,责令速来文宁宾馆贵宾楼会见要人。郝白急急赶到时,晚宴刚散,宾主一大群中老年男人,正在门前道别,如太极推手和醉拳的二合一,相互挽手缠绵、把臂送行,你醉我醉,你侬我侬。郝白在人群里找到武默三,武默三正和一女郎谈笑甚欢,见郝白来了,拉过来笑问郝白:“小郝啊,看看谁回来了?” 夜色撩人,春风醉人。姑娘看着郝白,郝白看着姑娘,都在寻找记忆中的模样,但好像又都不是当年模样。 “老同学怎么不认识啦?这位大美女,你的高中同学——程倩,现在是着名国际医药公司的首席代表,”武默三代为介绍。 八年不见,沧海桑田。郝白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程倩联系是那次发短信“刘在找你”,程倩回复的是“我在想你”。郝白当时没有看到,后来也没有及时再回。 “一晃八年没见面了。八年,抗战都胜利了。”程倩的话,带着一种掺杂着醉意的嗔怪。 “现在定义已经改了,是十四年抗战。”郝白笑着纠正。 “我不管,我上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八年抗战。”程倩嘟了嘟嘴,只这一刹那,郝白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姑娘。 “你变得更漂亮了。”郝白还想说,时光把一块璞玉,雕琢成了美器,并且没有留下一丝时光的痕迹。 “化妆而已——一种谋生的手段。”程倩一笑,“就像以前我们上课看武侠小说里的易容术,你看到的‘我’不一定是真的‘我’。” “怎么才能看到真的‘你’?” “真的‘我’,可能留在学校了。” 此时众人散尽,程倩提出和郝白回学校看看,散散步,怀怀旧。 文宁一中素以管理严格闻名,被广大师生爱恨交加地称之为“文宁县第二监狱”,尤其正值猴疫期间,门禁更加森严。但所谓门禁,也不过是“禁可禁之人”而已。夜色之中,学校保安一看有车抵近欲入,正要大骂,再看车牌,却是局座大驾光临,赶紧立正敬礼,开门放行,并马上向值班老师报告,值班老师马上向值班副校长汇报,一面赶紧出来接驾,一面赶紧向校长汇报,不知局长深夜突袭,是何用意。 车门一开,下来一对青年男女。副校长一愣,还以为局座的车被偷了。司机摇下车窗,叮嘱副校长,今晚校园任其二人畅游,看了看郝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开车先走了。副校见是我校优秀校友故地重游,随口夸了几句“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云云,任其自便,赶紧报告校长安心休息,这里屁事儿也没有。 夜色如水,往事如风,佳人如梦。二人绕着操场,望着远处灯火闪烁的教学楼,讲起诸多趣事。有的他记得她不记得,她听了笑;有的她记得他不记得,他听了笑。夜色之下,程倩更像是当年模样了。 “什么时候走?” “刚回来就想让我走?” “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每年都回来,不过明年不想再回来了。” “回来怎么没找过我?” “有几次想找你,可后来想了想,又不想了。” “为什么想,又为什么不想?” “想,是沉迷历史;不想,是面对现实。” 郝白没听明白,就问程倩在上海过得怎么样。上海,世称“魔都”,天下经济之中心,世界繁华之所在,像是一个永恒的美人,吸引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哭为之笑,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朱颜改,为之鬓毛衰。而美人依旧是美人。 程倩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上海发展。所谓“发展”,不过是为了温饱而打拼。起初,程倩并不想留在这里,深知长安居不易,却无奈身上承载的太多——全县的文科状元,全家的骄傲和希望,既然考上了名牌大学,插上了高飞翅膀,怎么还能再回县城呢?回省城都算人生失败。后来,程倩不想再回来,每次回来,亲戚们都问这问那,带着孩子们上门围观,膜拜吾家大神,程倩不胜其烦。有几次亲戚里有人生病,都往上海就医,好像程倩在上海,就能解决上海的一切,却不知程倩区区一个女子,每天要面对工作之压力、应付上司之刁钻、周旋同事之斗争、迁就客户之喜怒,只有夜深人静时回到那间小屋,自己才是自己,孤独才是独孤。 恰如此时的操场,冬日肃杀,四野昏黑。想前进,不知往何处。想回去,不见来时路。 第47章 理想 人世间许多事,如象棋里的小卒,一旦过河,便无法回头。 夜深人静,大地无声。天上星光明灭,不知星语云何。聊了许久,郝白送程倩回文宁宾馆时,县城里的野狗都睡了,只有酒店前台小姐坚守岗位,眼神和武默三的司机一样,充满了意味深长。 “不上去坐一坐吗?”程倩波目横流,郝白不用看,也知道,这眼神里,有春山,有秋水,有不尽之意。 “算了,挺晚了,明天一早还得给上头报表呢。”郝白内心挣扎,做了一个违反本能的决定,随即坚定地转身而去。走了三十步,分明感觉到程倩的幽幽叹息之声,走了五十步,分明感觉到程倩的目光仍未收回。郝白打定主意,如果走到百步时,程倩仍未上楼,则将折身返回,随她上楼,任事态发生。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步。”郝白转身回头,宾馆大堂里,华灯几盏,再无倩影。郝白怅然若失,接下来一连数日,一门心思投入工作,麻痹身心,物我皆忘,只嫌上头让报的表还是不够多。上级为防止大面积扩散传染,于是进一步提高行政效率,专门要求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和文件,文宁县专门开了关于防范猴疫期间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和文件的会议,并专门成立了“文宁县防范猴疫期间精文减会办公室”,安排专人督导各部门各乡镇的落实情况,并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各部门各乡镇必须上报会议和文件的具体精简情况、同比下降多少个百分点,以示动真格、出实招。为体现重视程度,县教育局专门召开深入贯彻落实县委县政府要求暨全县教育系统防疫期间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和文件的会议,也比葫芦画瓢成立了“文宁县教育系统防范猴疫期间精文减会办公室”,安排专人——也就是郝白,专门督导各小学的落实情况,也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全县各学校必须上报会议和文件的具体精简情况、同比下降多少个百分点,以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郝白在大骂上级傻x的时候,殊不知也在被下级学校大骂傻x。 猴疫确实像极了调皮的猴子,倏然而来,忽然而去,其来也骤,其去也疾,但实事求是地说,谁也不知道它是真走了,还是顽皮藏起来了,总之是一个时期再没有出现。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据魏飒礼说,此种病毒具有奇异的自限性,传播到一定程度,受温度、宿主、环境等因素影响,自己就把自己玩儿没了;据郝县长说,这是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全县上下同舟共济、众志成城,全面动员、周密部署,打赢了这场防疫攻坚战;据算命先生说,这是《齐天大圣息怒图》《如来佛祖显圣图》两道灵符接连应验、镇住魔君,充分体现了文宁人民的虔诚与各路神仙的慈悲,以及老夫我手段的高超,老夫我略施小技,只用了两道符,就挽救世界、扭转乾坤,后面还有好多大招没来得及放哩。据更多人说,这是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典型事例,就像县里抓环保一样,看起来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流于形式、归于扯淡,最管用的措施还得靠天给力、大风吹,其他不过是装点厅堂的花架子,绿林大王的小喽啰。 任务完成,程倩也要再别故里。临走之前,程倩想请大家小聚。这个“大家”,由郝白定人,主要包括当年要好的几个同学,郝白联系了二胖、景雨,还约了志超,二胖叫上了梁欣萍,正巧刘步云也刚从精神病院渡劫归来,以及小尹——据说程倩很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这阵子因为疫情饭店不营业,景雨提议到他家,请月华楼的厨师烧一桌好菜,大家好好聚一聚,畅叙别来之情。 景府华贵,众人皆惊。除了郝白,谁也没想到同学之中,竟还潜藏富豪、隐匿巨贾。二胖打赌说,如果此时此刻把全班的女生集中到景府,大家必然为当年没有以身相许而悔恨交加、而懊恼、而痛哭流涕,同时还要一把狠狠地把眼珠子抠出来,狠狠地摔到地上,再狠狠地跺上两脚,恨自己有眼无珠,不能识人断人。程倩打趣表示认同,早知有这样的同学,又何必孤身一人、千里之外打拼。志超感慨,我辈一生奋斗的终点,恐怕也到不了景雨的,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景雨就是那个一出生就在罗马的人。梁欣萍心下叹息,自己纵横文宁情场多年,却不知小县城里还有如此优质货色,随后看景雨的眼神就像是当年吕不韦看嬴异人一样,充满了奇货可居的期待感。 猴疫期间,偌大的景府里除了两个厨师,只剩下郝白一人。其他人都在景父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奔赴海南岛的海景大别墅,躲避疫情,享受阳光沙滩去了。景雨作为家中长子,主动要求留守,乐得享受一个人的难得自由。这一顿饭,景雨精心准备,广式烧乳猪、八宝冬瓜盅、清蒸海河鲜等粤式名菜一一端来,大有一战而吃光月华楼之势。 菜肴丰盛得令二胖起疑:“我说景雨,你说实话,是不是猴疫期间你家饭店不开门,让我们来消灭库存了?” “和你说的正好相反。这是我们月华楼为在猴疫之后重新开业、再振雄风,专门从广州空运来的新鲜食材。”说着一指乳猪,又指了指二胖:“今天早上的时候,这头猪比你还欢实呢。”众人大笑。 大家围桌而坐。熟识的相互玩笑,不熟的彼此介绍。准备开席,本来这种场合最适合刘步云举杯致辞、潇洒发挥,但他身负丑事,最怕再出风头,于是坚辞不就。 众推之下,郝白起身祝酒。华堂美室水晶灯,流光溢彩无双景,郝白忽然有一种汉高祖置酒未央宫的错觉,向坐中一望,仿佛男的都是自己的文臣武将,任我驱使,女的都是自己的媵妾嫔妃,任我摆布。一时间,野心在脑中野蛮地生长,邪念在心中邪恶地横行。但在众人看来,此时的郝白,正在酝酿感情、触动真情,将有一番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 肺腑之论、至诚之言发表名世。 “那个啥,大家吃好喝好啊!” 众人愕然,轰然大笑,高喝倒彩。郝白装起正经,清了清嗓,朗声说道:“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中午好!值此战胜猴疫之际,我们隆重集会,欢聚一堂,这充分体现了……” “打住打住!”“太官僚,形式主义!”“在机关上了两天班儿,都不会说人话啦!”郝白被骂得讪讪坐下。 一起举杯喝第一杯酒,总要有个由头。不知谁提议,每人说一句。众声附议。 “为难得欢聚而干杯!”郝白总算憋出了一句。 “为幸福安康而干杯!” “为青春万岁而干杯!” “为东山再起而干杯!” “为财源广进而干杯!” “为独立自由而干杯!” “为风平浪静而干杯!” “为建功立业而干杯!” 大家举杯共祝,一饮而尽。文宁的酒场规矩,一开席要同起三杯。三杯酒下肚,几个姑娘面色潮红,更添秀色。男同志一看,劲头更足了,酒量更大了,好像个个是千杯不醉、刘伶转世。 文宁县喝酒的另一大规矩,是酒席开始后,由长而幼、从尊到下,逐人见面碰酒打圈,谓之“过关”。此时一桌子青年,也学起江湖世故,约定男生喝酒,女生随意。 二胖如古时两军对垒的先锋大将,策马挺枪而出,准备立威头阵、威慑群雄。二胖能喝能说,几杯酒下去,神采飞扬,大讲上学时的趣事、糗事、情事,令几位当事者穿越时光隧道,一刹回到当年。 景雨忽然想起什么,神秘而兴奋地起身回屋,抱了一个黑皮记事本回来,脸因为酒精和情绪的双重作用,红的像猴屁股:“看看这是什么!” 大家一看,只见本子上贴着一张纸:高三16班班史。景雨打开向大家展示,只见本子里贴着很多小纸条,各种各样的笔迹,各种各样的纸张,有的像拼图一样被重新拼接起来。 景雨继续兴奋地进行揭秘:这些小纸条,是当年班里同学们前后传递、沟通信息的时代产物。当年,从来不听课、一心读闲书的景雨,稳坐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紧邻垃圾筐。当时,别的同学专门找家长,投门子、钻窟窿、托关系,把座位往前调一调;而景雨反其道行之,专门请老爹花费巨资,请到校长,锁定教室角落,主要是雅爱此处清净,适合闭关修行,可以沉心钻研二十四史。 忽有一日,飞来一个蓝色纸团,砸中景雨,打开一看,竟是史家强写给某女生的情书,被该女生无情地揉成纸团扔掉,却不小心误中副车,砸到景雨头上。景雨认真展读,大感畅快,仿佛窥见了什么隐秘。过了两天,垃圾筐里又多出一个蓝色纸团,是史家强的第二封情书,字里行间展现出了一种锲而不舍的狗皮膏药精神。随后垃圾筐里未再出现第三封情书。过了几天,就传出了史家强和该女生珠胎暗结的消息。过了一阵子,垃圾筐里又出现了蓝色信纸。不过这次不是纸团,而是纸屑。景雨好奇心更重了,好像考古学家发现了重大文物,将之仔细拼接起来,恢复原状——原来是史家强热恋期示好邻班班花被发现后被分手后的求谅解信。如果没有景雨的八卦精神,这些都将湮没于历史长河中,不会溅起浪花一朵。 景雨翻开一页,道:“那些儿女情长的,你侬我侬的,没什么意思,勾心斗角的、背后说坏话的更没意思。来看看这个,题目是:‘敢不敢写出你不敢说的梦想?’”景雨把本子摊到桌子上,只见上面粘着一张作业纸,笔迹纵横,杂出众手。 “看看第一位同学写的:吃遍五湖四海的硬菜,睡遍大江南北的姑娘”。“大江南北”上面划了两条横线勾掉,又修改为“世界各国”,以示壮志升级。 众人一阵哄笑,都问此人是谁。二胖不打自招,举手应声,表示当年纯属无知,年少轻狂。 “梦想实现了吗?”景雨追问。 “‘大江南北’尚未实现,更不要说‘世界各国’了。”郝白想起江陵江畔之事,代二胖回答,换来二胖眼神一横。 “第二位同学写的:功垂千古,名扬天下。”大家都赞此人气魄大、志向大,我辈楷模。却见刘步云羞红了脸,二胖抓住转移大家注意力的大好机会,笑道:“有没有名扬天下不好说,但肯定是名扬文宁了。”刘步云羞得恨不能欲遁地而去。 “第三位同学写的:想和嵇康打铁,和陶潜种田,和李白喝酒,和李渔风流。” 二胖正喝到兴头,乍一听,没听明白,愣道:“这写的个几把?”忽想起佳人在侧,自觉失言,赶紧补救:“听着都是古人呐!”郝白悻悻然举手,表示是自己所写。 “不用说,肯定没有实现啦。” “来看第四个同学的梦想:脱离这可恶的地球的桎梏,去月亮上寻求孤独的自由。”二胖继续自作聪明:“这是哪个缺心眼写的?月亮自由吗?月亮不得围着地球转吗?这货怕不是听说嫦娥在上边,想去和嫦娥私奔?” 景雨尴尬地总结:“看来大家当年的理想都没有实现啊。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大家现在都有什么理想?” 一时,众人语塞,各自沉思。 “可别再糟蹋‘理想’这个词了。”二胖狠狠地夹了一块大肥肉,狠狠地送到嘴里,狠狠地嚼碎咽下:“还是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你呢,‘刘皇叔’同学,现在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二胖瞥见刘步云欲言又止,问道。 “我呀,从小读着《上下五千年》长大,上中学的时候,想着将来怎么着也得出将入相?上了大学,想着将来怎么着也得混在省城?玩了四年一毕业,大庙不要、小庙不收,上边的公务员考不上,只能回来家里安排进了县委办。本来想着将来怎么着也能混个副县级?后来一看,到50岁‘切线’的时候能混个科级干部,就算祖坟冒青烟啦,更别说又出了这么档子破事儿,不被单位开除,已经是烧高香啦。”刘步云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 “郝白,你也说说。” “刘皇叔说的,我也很有同感呐。”郝白也点了一支烟:“小时候年少轻狂,笑世界傻x。上学那会儿,谁不鄙视文宁县城又小又旧又破,谁不赌咒发誓将来要去大城市,干大事业、挣大功名?好像全中国、全世界、全宇宙,任我驰骋,由得纵横。看历史书,觉得这些人物都不过尔尔,换成是我,可比他们牛逼多了,真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啊。看足球赛,纳闷他们踢了一辈子球,关键时刻怎么连个点球都踢不进呢,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球星?”长大了看清现实,笑自己傻x。从前想着改变世界,改造世界,现在只想改变自己,改善生活,天下之大,能有个容身之所,已经谢天谢地啦。越长大,越对世界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越感觉自己的渺小,越能体会生活的残酷。还想着去大城市安身立命?结果呢,省城都留不住,县城也留不住,乡镇都没混上,直接扔到了大山深处、穷乡僻壤——在文宁县活了一辈子的人,都不一定听说过的地方。” “都想去大城市,也不知道大城市有什么好?陆家嘴那么多摩天大楼,人造出了这些楼,这些楼却像牢笼一样,来禁锢人、压抑人。要我说,还是县城好。”程倩幽幽地说道。 “县城好,那你怎么不回来呢?”众人群嘲起哄。 “回来也没有人要我啊。”酒后的程倩,面色如花,气吐如兰,看着郝白,眼里有春山,有秋水。 第48章 盛会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们通过眼神来认识他人的真实情感和思想世界。周厉王时期群众们道路以目,西楚霸王瞋目叱之、人马辟易,司马懿狼顾之相,史书里很多着名的眼神故事,都是为呆板严肃的历史画龙点睛。 酒足饭饱,在一片再见不知何年的心照不宣之中,大家依依惜别,一一散去。郝白和小尹顺路先送程倩,程倩去洗手间,小尹忽问郝白:“你这位同学,看谁都是那样的眼神吗?”郝白没听明白:“什么样的眼神?”小尹幽幽说道:“就是看你那样的眼神。”郝白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我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小尹说道:“就是这样的眼神?”说罢,学着程倩的样子,妙目横波,脉脉含情。 看着小尹俏皮而吃醋的表情,郝白像大多数男生一样,流露出幸福而享受的得意。小尹不像大多数女生那样,轻嗔薄怒,而是扑哧一下笑了。 “你嘛,还算意志坚定,忠诚可嘉。”小尹浅浅一笑,笑得郝白本来有底,反而没底。 二人把程倩送到文宁宾馆,大堂分别。前台姑娘目视郝白,仍是意味深长。待程倩上楼,小尹笑对前台姑娘说道:“上班呢,表妹。”前台姑娘更加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不上班,谁给你当特务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姐夫吗?” 郝白尴尬地笑笑,回想前夜,冷汗直冒。心说县城方寸之地,真熟假熟之人,遍布明处暗处,倒逼柳下惠必须做柳下惠,而做不得登徒子。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上,曾有无数的病痛带走了无数的生命,而今只当做历史的事儿来听,似与文宁无关丝毫。今日文宁的猴疫,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将来除了能在文宁县志上留下 几行文字,“某年深秋,文宁大疫”云云,世人便不再会记得。毕竟,健忘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健忘的时代。 又到了公历年的最后一天。一年一度的原平市教育工作大会在都城大酒店盛大召开。 历史的谆谆告诫,人们从来不会当事儿,因为大家认为自己并不会倒霉到再遇上历史的轮回。而且历史是“死”的,听不听他的告诫,反正他也不知道;但长官的随口一说可就不一样了,只要有利于我,我定会铭记在心,因为长官是“活”的,连长官说过的话都落实不到位,那还能拿什么来体现尊重长官呢?原平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长清楚地记得,陪同新任的市委书记去学校调研的时候书记曾说过,年底要参加教育系统的工作大会,副市长铭感五内、不敢稍忘,精心安排、周密部署,适时地递上会议方案,书记果然大笔一挥,主动要求参加,会议规格瞬间提高,各县市区也纷纷水涨船高地提高认识和重视,派出强大力量参会,特别是文宁县,作为英雄刘校长的故乡,作为抗击猴疫的先锋县、红旗县,组建了庞大的代表团,由县委书记、县长任双团长,郝副县长任常务副团长,武默三任第一副团长,团圆包括了城关镇小学校长、山区优秀教师代表苏岚、基层优秀教育工作者郝白等等,人员众多,精英尽出,浩浩荡荡,进发原平。 纵观原平市历史上的年度教育工作大会,乃至于全市任何一个单位或者系统的大会,从来没有如此隆重。都城大酒店提前两个月,就已经预留了所有房间,只待大会。这座酒店完全按照战国风格建造,主楼像极了秦国的咸阳宫,雄比章台,骏极兴乐,睥睨大地,俯瞰全城。为了喜迎盛会,酒店门前布置了左右两排巨型空飘气球,如秦军列阵,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现在上边不是不让铺张浪费搞形式主义吗?”苏岚悄悄问郝白。文宁县代表团一下车,就被这阵势所震撼,还以为这是哪家跨国公司成立100年的超级庆典。 随行的王茂田,一路上服务领导有暇,不时暗窥苏岚,见她肤白貌美,风韵正盛,且据传说是自己故人英雄刘校长的故人,自己作为英雄刘校长多年的酒肉之交,深感有责任、有义务承担起照顾其红颜知己之重任,好使英雄泉下有知,含笑九泉,因而一路上对苏岚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格外上心。此时,听到苏岚轻轻一问,王茂田的耳朵仿佛安装了雷达,灵敏地捕捉到信息,贴上前去,细心讲解:“这事儿不是我吹,整个文宁县就我知道!我专门问过市教育局,现在呀,上边规定多、管得严,搞得下边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工作都被动了。不过咱们教育战线不怕这个,为啥?你看看,这空飘的条幅上写的什么?” 众人顺着王茂田的指点,才发现大红条幅上写的不是“热烈欢迎全市教育大会隆重召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类,而是全市贫困中小学生代表、优秀教师代表的话语。郝白扫了几条: “老师妈妈对我讲:红红怎么是孤儿呢?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娘!”——求是小学孤儿学生红红 “我一定好好读书,努力学习,长大了给我的爷爷,买一个轮椅,带他去看看早晨的太阳。”——山区特困生强强 忽听王茂田喊道:“快看,苏老师,还有你呢!”大家引起兴趣,近前一看,见一个巨大的空飘,吊着一条巨大的条幅,上面写道: “我愿做大山顶上的雪,融化成水,哺育小溪,让他们走出去,见识大江大河,看看海的模样。” “啪啪啪”声音响起,王茂田带头鼓掌:“苏老师说的可真好呀,立意高、比喻妙、文采好,既彰显出扎根山区的钢铁意志和决心,又体现出来了伟大母爱般的关怀,可亲可敬!”苏岚尴尬地笑了笑。 王茂田继续解释空飘气球讲排场的背后逻辑:“这叫‘以生之名’,学生的‘生’,师生的‘生’!上边写的都是可怜孩子、优秀教师的心声,走的是弱势路线,打的是感情牌,谁来查也不怕!谁来管也不敢!”王茂田深悉其中奥秘,继续讲道:“更何况,这些空飘的钱,都不用财政来出,都是企业自愿赞助的——这些企业嘛,其实也算不得是企业,都是些小厂子,有印卷子的印刷厂,有做校服的服装厂,有做课桌的木器厂,等等等等,他们有感于老师之辛苦、教育事业之伟大,纷纷慷慨解囊、主动出钱,撑起这个场面,还给这个赞助活动起了个名,美其名曰‘让孩子们的理想高高飘扬’。这样一来,就更不怕上边管了,他要是敢管,你什么意思?不想让孩子们的理想高高飘扬?媒体就更不怕了他们,巴不得你们来报道呢,官本位的形式主义,也能给你弄成‘孩本位’的正面典型!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 代表团进酒店办理入住,大厅浮雕高耸、气象庄严,郝白感觉像是进宫朝拜,为其气势所慑。分了房间,郝白与王茂田同屋,王茂田神秘兮兮地嘱托郝白逐人敲门通知:今晚郝副县长受书记县长委托,专门推掉了四五个市级领导的饭局,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请代表团全体吃饭,所有人等不得请假,全部赴宴。 吃饭的地方,就在都城大酒店的旋转餐厅。旋转餐厅在酒店“招贤台”的最高层——这座台取古国君王雅爱贤士、筑台揽才之意,楼高百米,登临其上,全城都在脚下。老板深谙经营之道,房间越少、越好、越贵,客人越抢、越争、越多,偌大的顶楼只有八个雅间:“帝王”二厅平时不动,是专门预留给书记市长招待高官显宦、名人巨商用的:“将相”二厅是预留其他三十多个市领导公务接待、私人宴请时用的;“才子佳人”四个厅则面向社会开放,有钱者自可居之。 晚宴定在佳宾厅,郝白随王茂田先到一步进行布置,郝白平生第一次到如此豪华之酒店,只见房间阔大,装饰豪雅,房间为了夺气见势,墙上一幅巨大的《韩熙载夜宴图》苏绣环绕三面,画中人与现实世界等高大小,神韵生动,乍一看,也不知是今人误入了南唐的那场盛宴,还是古人穿越了千年,来到此世间。 大家站在落地窗前贪看夜景,恋恋不舍地入座开席。郝县长端着满满一高脚杯的白酒,起身祝酒,壮怀激烈,慷慨陈词,像一位带着新作参加电影节并已侦知组委会内幕的大导演,预祝我县代表团在本次大会大获全胜,一举斩获多个奖项,为文宁教育事业增光添彩。说罢端起酒杯便喝。 郝白不知深浅,见领导要一饮而尽,也硬着头皮将一大杯酒灌进喉咙,感觉一条热线直入胃里,五脏六腑都想夺嘴而出。擦了擦嘴,却见郝县长只喝了一小口,赞道:“小郝好酒量啊!第二杯还能喝吗?”武默三从旁推波助澜:“没问题!小郝能文能武,还曾经把楚鹿乡第一能喝的老支书给干趴到桌子底下了。”郝白无奈,又随着郝县长第二次、第三次壮辞祝酒,连干两杯、酒气上涌,感觉浑身器官都要一起造反。大家都赞自古英雄出少年,郝白忍着不吐,微笑而已,不敢张嘴说话,生怕一张嘴就要狂喷满桌。 终于焦点转移,郝县长开始一一见面碰杯。郝白抓住机会,悄然离席,淡定地走到门口,捂着嘴飞奔厕所,抱着马桶一阵狂吐,恶心的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了。吐完,郝白摇摇晃晃回屋,却如鬼打墙般迷失于走廊,最后不知怎的推开一扇门,进了一个黑乎乎又亮堂堂的雅间。黑乎乎是因为房间里没有开灯,亮堂堂是因为城市灯光透过透明玻璃照射进来,亮如白昼。只见墙上也有一幅巨大的画,却是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再细看,好像这些帝王们要从历史中走出来,从画中墙上走出来。 郝白环视满墙的帝王,神迷目眩,亦幻亦真,一时茫然四顾,忽然想起楚鹿乡精神病院里的老董之问,历史究竟是平民的历史还是英雄的历史,没有答案。这些帝王,都是当时历史的终极胜利者,他所代表的的又何尝只是他自己,代表的是他所处时代的英雄群体、利益集团。郝白胡思乱想之际,酒力发作,心摇神驰,再看这画,好像第一个帝王是刘炳牛,左右两个侍官一个是老唐,一个是他;第二个帝王是范国增,两个侍官一个是齐高山,一个是他;第三个帝王是武默三,两个侍官一个是王茂田,一个是他。 郝白醉酒神游,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大灯一开,诸帝皆不见。王茂田拉住郝白:“急死人了!咋一个人跑到这了!这可是‘帝王厅’,那是咱们随便来的吗!快走!” 郝白像风筝一样,被王茂田拉着,出房间,过走廊,坐电梯,下一楼,一路上满是女服务员颔首微笑,郝白醉眼乜之,如嫔妃,如宫人,好像自己才是帝王。 夜色四合,灯火明暗,雾气忽起。 “本来想让你先走,看你这样子,还是跟着我。”王茂田一边抱怨,一边扶着郝白,穿庭过院,进了都城大酒店深处。郝白像是醉后的孙猴子,踩着云彩,踉跄天宫,抬头一看,眼前另有一座宫城,上书“都城温泉宫”五个大字,进得大门,早有两个服务生一左一右,扶入郝白,郝白感觉自己更像帝王了。 进到汤池里泡了泡,郝白酒气稍散,见前面两人泡在另一个池子里,正自享受。忽见其中一人侧着脑袋,伸手勾向后背,挠了几下,仍未尽意。郝白一看是郝县长,赶紧一个猛子扎过去,跃出汤池,照着领导后背的三角区,伸手猛挠。也是醉后力道无深浅,郝白发力过猛,挠得郝县长背红渗血,一旁的武默三正要怪罪,却听郝县长大喊一声:“过瘾过瘾!”郝白更起劲了,劲更大了,不巧用力过猛,一头栽进了汤池,连带着郝县长也落入池中。 “赶紧把县长捞出来!”澡堂子里,乱作一团。 郝白隐约记得,自己被捞出来后,经过一个壁灯昏暗、仿佛墓道的走廊,来到一个散发着香气的房间,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进来,直接扑到郝白身上,郝白以为是鬼压床,伸手一摸,却是温软的这是肉体,郝白以为是前来服务的失足女子,心中纠结复杂,也不知是领导特许同流合污还是领导考验定力。 “别出声,抱紧我!”竟是苏岚。郝白一时呆住,胯下雄驹昂头。却听走廊里脚步橐橐,房门一间一间被踹开,由远而近,“砰”地一声轮到郝白这间,数支强光手电光柱乱射进来,照在郝白的脸上和苏岚雪白的背上。 “这也没有!走,下一间!”门口一个悍妇看着郝白:“年纪轻轻的就出来嫖,我呸!” “哟,嫂子怎么也来了?”隔壁房间,传来武默三赔笑的声音。却听悍妇直冲进去,安排人手四下寻找。 “狐狸精呢?”悍妇未能捉奸在床,仿佛朱棣的靖难大军冲进宫城却未捉住建文帝,大功未成,深以为憾。 “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听别人嚼舌头!不要听风就是雨,就是不听!”此时的郝县长,一脸的胜利者表情。 郝夫人狐疑地打量着郝县长,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终于发现了异样——背后的血红指印,分明是情到浓处纤纤玉指的忘情之作。郝县长百口莫辩。 “就这个位置,你给老娘挠一个我看看。”郝县长试了左手试右手,怎么也挠不到,急得汗如雨下。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郝白听得清楚,很想出去自承其事,解释清楚,却被苏岚死死抱住:“好兄弟,别动!为姐姐牺牲一回。”郝白逐渐适应了这种玉体横陈的牺牲。走廊里乱了一阵,归于平静。 “姐姐我本想着趁着县长喝了酒,一举把他拿下,回城的事儿就十拿九稳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是把母老虎给惹来了,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告的密。”苏岚从郝白身上爬起,赶紧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起,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郝白偷窥着苏岚穿衣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在明珠岭上农家院里的王晴。 郝白伸手去床头摸到内裤,正要穿,苏岚摸到开关,开了灯,晃得郝白眼睛一刺。 “你的内裤,倒是挺眼熟的。”苏岚若有所思。 郝白看了看,内裤上,超人正单臂上扬、指天欲飞,令人想起楚鹿乡政府女澡堂里的氤氲夏夜。 第49章 功业 据说,具有上智上慧的人,或者同智同慧的人,往往可以达到你拈花、我微笑的境界。这种境界,低一点的叫会意,高一点的叫会心。 此时,苏岚盯着郝白的内裤出神。郝白会意,心知误闯女澡堂的罪行,再也瞒不住,马上就要大白天下。由于过分担忧和过度思考,郝白明显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正从下半身涌到上半身,以至于脸色肿胀如猪肝。同时,苏岚也明显感觉到,郝白已经收了刀。 “不管你承不承认,”听着苏岚的质询,郝白准备以诡辩的逻辑狡辩:相同的内裤只是雷同的巧合,变态偷窥狂是穿着超人内裤,但穿着超人内裤的不一定就是变态偷窥狂。 “不管你承不承认,姐姐我还是挺好看的?” “好看,好看。”郝白长出一口气,机械地回答。苏岚好像有了些自信。 “那你说,郝县长会喜欢我吗?”苏岚好像又不自信。 “你长的漂亮,课教的也好,又立志扎根山区,各方面都是典型,学生、同事、领导,谁不喜欢你呀!”郝白顾左右而言他。 “快别提典型啦!我可从来不想扎根大山,我那是没路子走不出大山!”苏岚火气上来,骂道:“酒店门口空飘上的话,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替老娘写的!”苏岚继续骂:“这是给老娘戴了个高帽,架到火上烤,拷得老娘痛不欲生、外焦里嫩的,自己还得发出由衷的赞叹‘真香’。我日他祖宗十八代!” “哟!妹子挺野啊!”忽然两个醉鬼推开房门,探头进来,回头叮嘱服务员:“哎,服务生,就这样的妹子,给我和我兄弟各来两个!” 郝白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四目相对。 “哟,是郝白兄弟啊!可以啊,都混到温泉宫啦,到底是当了领导了,层次眼界都不一样了。这个姑娘真是够劲儿啊,等你完事儿了,让老哥也试试,大战三百回合!哇哈哈!”来人却是毕正义与廖大元。 苏岚背对着门,脸上烧成火炭。她很想回身大骂:“老娘才他娘的不是!老娘是正经的人民教师,还是优秀教师!明天,还要大会表彰!领导接见!上台领奖!”但此时此刻,她一动不敢动,好像这样对谁都更好。郝白也这样想,让人认为自己出来浪,总比发现是教育系统内部浪的强,想要支走他俩,赶紧回了一句:“两位哥哥得等一下,兄弟我时间比较长。” “和你开玩笑哩!哥哥我咋能夺人所爱呢?”廖大元满脸淫笑,脚步摇晃,头脑跟着摇晃:“兄弟先忙,一会儿来2888房间找我,咱商量一个大事儿!切切,记得一定来!”说罢,与毕正义摇摇晃晃地去了。昏暗的灯光里,郝白仿佛看到苏岚泪光盈盈。 硝烟散尽,归于无声。苏岚说想躺着休息一会儿,郝白酒已醒透,不好多待,借口出来,想起廖大元说有大事相商,便自摇摇晃晃的过去。推门进去,廖大元和毕正义正口沫横飞、商议大计,见郝白来了,廖大元表示《现代散文大全》即将付梓出版,听闻武局长爱子文章了得,编委会准备往里加几篇,现需郝白提供文章若干,弄成一个单独章节,名叫“自古文章出少年”,给武局长一个惊喜,献上一份厚礼。 郝白知道廖大元舔功一流,却未想到已臻如此化境,心说果然是个厚脸皮,以“厚脸”送“厚礼”,简直相得益彰。 “你心里要么说我不要脸,要么说我厚脸皮,对?”廖大元仿佛洞见人心:“你还是太年轻啊老弟!哥哥我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擒贼擒王’!”廖大元酒气喷薄,点了一支雪茄:“这送礼啊,学问最大了。最关键的是要出其不意、攻其软肋,想睡觉了送枕头,饿的慌了送馒头,低成本、高回报,比送茅台酒、中华烟强多啦。” 廖大元继续传授心法:“老弟啊,你在机关混,要准确把握现在人的特点。现在人什么特点呢?浮躁、自大、无知!屁本事没有,还想着名利双收。我们怎么赚钱呢?就是要准确把握这个特点,给他们制造一个梦,帮助他们梦想成真。”廖大元吐了一个大烟圈:“比如,我们正在编辑的这套《现代散文大全》,就是现成的例子。首先,成立一个听起来很唬人的组织,然后请一个老而不死的老不死撑住场面,再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出版社,最后弄一帮想出名想疯了的、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傻x文人,让他们每人提供几个作品——也不管是狗屎还是狗屁,每人收他一千块,什么工本费啊、书号费啊、专家评审费啊,屁颠屁颠的就交了。等书印出来了,再以每本100元的价格卖给这帮傻x,估计每个人会买50-100本,分送给亲朋好友、文人朋友,表示自己已经成名成家、文坛留名了。” 廖大元越讲越兴奋,连着咳嗽了好几口。毕正义也开始发散思维:“下一步,主攻两个方向:一是撺掇这些傻x,出单行本,印文集;二是撺掇退休官员,出回忆录,什么《从政40年履痕深深》啊、《两袖清风终不悔、一身正气慰此生》啊,最好比丘吉尔还能写,写的比《二战回忆录》还长,再加点插图、来点照片——彩印更有赚头嘛,印他个几百本,门生故吏一人发一本,勉励后进,向老夫学习。哈哈!”一场又一场大计和发财梦想,在按摩房里蒸腾酝酿。 第二天上午,原平市教育大会隆重举行。昨天赤诚相见的文宁县代表团,此时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特别是苏岚,作为优秀山区教师代表,登台领奖,光照全场,艳压群芳。负责大会摄影的廖大元,悄悄到郝白身边:“没想到啊,穷山恶水的楚鹿乡,还有这等高级货。失敬失敬!如能临幸,三生有幸啊。什么时候哥哥做东,你给引荐一下。”郝白心说:“你不是昨晚才见过吗?” 苏岚像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一样,台上备受意淫,台下备受追捧,好几家媒体围住采访,廖大元左冲右突才挤到前面拍了特写,为给佳人献殷勤,廖大元还特嘱毕正义写了专访长文,题目叫《英雄刘校长身边的女人》,成为网红爆款,后来还被刘夫人带队攻打了编辑部。那是后话。 奇怪的是,郝县长抱病缺席,不知所踪。随后有消息人士称,郝县长昨夜风流,被夫人带队活捉,双方爆发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最终县长力战不敌,兵败被擒,负伤挂彩,不宜现身公共场合。有好事者追问武默三,连问三遍,武默三嘿然不语,人如其名。 代表团拟于下午返回。中午无事,郝白自去原平市最大的商业中心——三州桥商圈瞎逛,方圆五百里,此间最繁华。郝白徜徉街头,只见红男绿女,人车穿梭,带着三线城市特有而平庸的时尚气息。 郝白平时很少逛街,以为天下的商场都是一般模样,没想到一进门就被震撼,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感觉自己的鞋子、袜子、裤子、衣服,乃至整个人,都不配进入这里。一时,好像前面有百万雄兵,令人未战先怯。但既然来了,断然不能不战而退。 郝白想给小尹买点什么,衣服鞋帽不知大小合适,不好下手,听说“包治百病”,就准备买一个小坤包,不料几个专柜扫过去,无不成千上万,橱窗里的像是一个个千金小姐,令世间屌丝不敢妄想。郝白灵机一动,掏出手机,装作看微信的样子,悄悄搜索同款,却被见多识广的服务员一眼识破,友情提示:“先生,我们这边都是专柜正品,网上的都是山寨仿货,不要上当哦。”说得郝白一脸窘色,就地掩饰,表示自己在看微信消息,恰好此时便有一条语音,赶紧点开: “这个人说认识你,你认识吗?” 服务员一听是文宁县口音,惊呼一声,显然是听说过猴疫的来历,赶紧掏出口罩戴上。郝白一看无趣,悻悻离开,听见背后传来各种喷雾器“呲呲”的消毒声音,保安的对讲机里也传出了“大家注意、大家注意,有一名文宁男子,穿蓝色羽绒服、深色裤子,正在三楼箱包区,注意做好个人防护!”“该男子已到二楼男装区,注意警戒!” 郝白上了电动扶梯,层层下楼,众人避之如瘟神。郝白脱下蓝色羽绒服,露出白色衬衣,对讲机里立马传出来“穿白衬衣的是文宁人!”保安好像是西凉军队,大喊着“穿红袍的是曹操”“割胡须的是曹操”。郝白赶紧逃离现场。 再次站在原平市的几何中心和繁华大道,郝白茫然四顾,如在原野。眼见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不知何所来,不知将何往,不知谁是谁的主角,谁是谁的过客,不知谁和谁发生故事,不知谁和谁发生关系。 此刻,就有人要和郝白发生关系。 “这个人你认识吗?”志超刚才发来语音,郝白没来得及回,就又打来视频电话,镜头拉近,好像是在一片树林中,一个人被推到镜头前——曾经的楚鹿乡乡长、如今城关镇镇长吕德全。 “郝白,看看这位是吕镇长吗?”镜头里,志超一身警服、一脸正气,郝白刚说是,那边就挂了电话。 文宁县代表团凯旋班师后,武默三趁热打铁,筹备全县教育工作大会,怂恿领导定在元旦假期后上班第一天召开,美其名曰“新年新气象,教育旺旺旺”。 郝白连忙了几天,开会那天早上,在会场外遇到了正在便衣执勤、准备随时截击上访户的志超。郝白问起那天事情的原委。志超长话短说介绍了基本情况,大致意思是:当日,在寒冬腊月的肃杀时节,在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里,志超等人埋伏在路口,看到有一辆越野车奇怪出现,形迹可疑。通过抵近侦察,发现该车辆有规律、有节奏地上下震动,车内男女激战正酣,于是被志超他们一举擒获。该男子便是吕德全。志超先没收其手机,指出一条明路,要么带回派出所,调取户籍资料,通知家属前来令人,要么自愿赞助派出所一万元,支持基层警队建设。 吕德全表示愿捐,女子穿好了衣服叫嚣:“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城关镇吕镇长,和你们所长是铁哥们,有多铁?俩人穿一条裤子都嫌肥!还不赶紧放人,放得慢了,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老子不是吕德全,傻x才是吕德全!” “哈哈,不瞒你说,就不怕你是官儿,就怕你不是官儿!行情变了,来,翻倍,两万!”志超仿佛发现了金矿。 志超心说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是楚鹿乡的老长官吕乡长,为验明正身,专门打了视频电话让郝白验证,2万元一单的生意,轻松落袋。郝白听了,目瞪口呆。 志超继续讲,这门守株待兔的“生意”,是二胖出的主意,二胖不仅出谋划策,而且冲锋在前,当日就是他及时冲上去用破窗锤砸开车玻璃,迅速拍下视频锁定证据才避免了吕德全死不认账。 二胖自从上次景府聚会之后,洗心革面立志干事创业,坚信猛将必出于行伍,先从快递员干起,由于没有关系,被分配到城河里旧城区,地形如迷宫,半天找不到一户,还总被投诉,送了几天愤而辞职,扬言“跑腿的活儿不足学,学动脑的活儿”,像足了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的项羽;于是是从梁欣萍做微商卖各种保健品,先买了一房间的活,每天委曲求全好话说尽,卖了几天一套也没卖出去,又愤而不干,扬言“我求人的活儿不足干,干人求我的活儿”;于是潜心钻研、深入调研,发现捉奸行业——文宁县集体语境里俗称的“按屁股”,大有可为,简直是致富捷径,自己从网上买了一套假警服,与志超联手,出没于县城各大小宾馆酒店、县城周边各大小树林周边,发现可疑车辆,迅速秘密靠近,算好时间待其入港,一拥而上,破窗、录像、夺手机各司其职、同步实施,做成铁案,则对方遂成砧板鱼肉,任我宰割。随后,再视其衣着、车辆豪华程度,现场定价,童叟无欺。最近事业做得蒸蒸日上、风生水起。 “这不算违法吗?”郝白听得心惊。 “这算是执法!”志超满脸正气:“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不怕出事儿吗?”郝白为朋友担心。 “怕出事儿的是他们!”志超讲道:“他们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平常都是人五人六、趾高气昂的,好家伙,一被我们按住,有磕头的,有忏悔的,有赔笑的,花钱买平安,就是没有敢报警的。让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一报警,立马身败名裂、一切归零!”志超越讲越激动:“要不要入伙?除了抢银行、贩军火、当毒贩,这是最一本万利的事业,不对,是‘没本万利’!下一步,我们要把生意版图扩大到原平市!文宁县还是体量太小,熟人也多,也不能生熟通杀啊,你说不是?” 两人正聊着,忽然有几个人披麻戴孝,冲进会场。志超大叫一声:“我擦,上访户来了!”飞身扑上。门口大乱。 郝白跟进去,只见会议大礼堂前也按着市里大会的规格,放了一大排空飘气球,拖着长长的条幅。上访户们冲到礼堂前,被一帮志超们团团围住,眼见冲进会场无望,迅速打开准备好的大白条幅,展示诉求,大叫挥舞。一个写着“光天化日敢强奸,人间哪有包青天”,另一个写着“遍地是狼狗,青天何处有”,还有一个写着“呼唤青天大老爷,斩尽世间恶与邪”,看写法明显出自一人手笔。 众上访户掏出水果刀,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志超们不敢近身,急调警棍。混战之中,有的条幅被撕破,有的空飘被扯断,哇哇乱叫,好不热闹。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上访户将条幅系在空飘条幅上,任其飞到半空,有的空飘飞走了,还有的空飘悬停不动,不上不下,在青天上展示着呼唤青天大老爷的条幅。 县城里,万人空巷,竞睹奇观。 第50章 宇宙 古人说,四面八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所以,宇宙是一门时间与空间组成的艺术。 此时,头戴鸭舌帽的郝县长,正在大礼堂里,口沫横飞、激情满怀地讲着教育的艺术,老生常谈地大讲“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与会人员就纷纷隔窗看着外面的太阳。郝县长微微颔首,对大家的认真听讲、指哪打哪表示很满意。还有的同志,明明已经睡着了,还被身边的人叫醒,一同看向窗外。 郝县长讲的更来劲了。讲到要“关心关爱山区教师”,发现大家还在看向窗外,颇感奇怪,也就顺着看了一眼,瞬间愣住:天空上飘着几个大气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由红色条幅和白色条幅两部分组成,其中白色条幅更为显眼,写满了对青天的渴望与思念。 郝县长勃然大怒,身边的书记县长更是大怒,马上责令公安部门火速处置,消除影响。志超们在地上又跳又骂,无计可施。郝县长出来亲自指挥,调来消防车云梯,亦徒呼奈何。 郝白和志超胡扯:“一看就没玩儿过穿越火线,拿个大狙,一枪一个就打下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郝县长急令公安局:“赶紧调特警队的狙击手过来!”郝白看着郝县长,心想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躲在桌底下呼唤如来的玉皇大帝,表情可能就是这般模样。 后来据听说,特警队的狙击手都不用亲临现场,直接爬上公安局的顶楼,瞄准开枪,就将气球纷纷击落。又后来,上访户们还给这次事件起了个名字,叫“被击落的民意”。 年关将近。这天,郝白正冥思苦想总结武默三主政教育局的这一年工作。前期,武默三已经授意了一部分,大概意思是说:敝人这一年做了不少工作,要是没有敝人之功,教育系统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儿,不知道要给县委县政府制造多少麻烦,大有曹操“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之意。郝白正想着怎么把武默三的自吹自擂用以理服人的文字表达出来,武默三又打来电话。 “好事儿啊小郝,刚才我去找郝县长汇报工作,正巧他那儿缺人,我极力举荐你,你收拾一下,下午就到政府办公室报到。好好干啊,可别给咱教育局丢脸!” 郝白一时愣住。不一会儿消息传开,教育局同仁纷纷前来道贺,无非也是“苟富贵、毋相忘”那一套,并纷纷鼓动郝白请客。且非去月华楼这样的大饭店不足以表达诚意。 王茂田老成持重,指出吃饭庆祝不在一时,还是先让郝白过去适应了工作,大家在组团去看望,到时候既显得老单位关怀到位、团结一心,有显得郝白人缘好、人气足,一举两得。大家纷纷称妙,嘴上赞王主任不亏是老江湖,安排妥帖,心里骂王主任真乃老杂毛、说没了一顿大餐。 县委、县政府大院宝相庄严,不怒自威。郝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来这上班,感觉走起路来不那么真实。 “站住!干什么的!”还是那两个保安。 郝白说是来上班的,保安说看你是上访的。郝白说我真是来上班的。保安一指墙角蹲着的两个人,说他们也说是来上班的。郝白一看,正是前两天策动“被击落的民意”事件的主谋。 郝白无奈,说进去找熟人——刘步云。保安信息灵通,表示“刘皇叔”自从事发,已经很久没脸来上班了,听说在外边过的不自在,又回到了精神病院。就在此时,小张开车路过,才把郝白带了进去。 小张好人做到底,带着郝白去报到。一时间,仿佛昨日重现,穿越过刘步云带他来参观的那天。小张解释,之前这大楼是县委办、县政府办各占半边、各据半层,后来来了新领导,要求突出党的领导,首先从形式上进行整治,将办公大楼调整为县委在上、政府在下。小张边讲边带着郝白来到一间办公室前:“这就是郝县长的对口科室啦。”——正是刘步云曾经的这间,连桌上的电脑,都好像还是那一台。 郝白借调到政府办上班的消息,对政府办来说,不过是沙堆里又添了一粒沙子而已;但对郝家而言,却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开了锅。郝父特意组织了老友们小聚,借着酒意,有意无意挨个问大家“你儿子干什么工作呀”,等着人家再回问自己,再故作长太息,说儿子在政府办忙的要死,简直没有一点自由,可不如在教育局自在,更别说在楚鹿乡了;郝母更务实一些,特意通知各路亲戚姐妹,统一提高了对未来儿媳妇的标准,从身高、形象、学历、干作、家世等方面,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好像儿子被册立了太子,母后开始替子选妃了。 郝母视郝白如皇子,郝白却觉得自己像孙子。每天早上,郝白都要提前半个小时到单位,洒扫收拾卫生,把窗户擦得好像没有玻璃一样,好几次科长仍向窗外的烟头,都被无情得反弹回来,无情得反弹到科长的脸上、身上、胳膊上,有时烫坏衬衣,有时燎掉眉毛。每天晚上,郝白都要晚走半个小时,项打烊时的店小二一样,伺候各位客官走后,再收桌椅、洗碗筷、上门板。 以前郝白听说,政府官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和看报,有事没事再刁难一下来办事的部门、企业和群众,是太阳底下最幸福的工作。到了自己身上一看,郝白大骂说这段话的孙子,一定是臆想意淫:来办事的不是着名老板,就是一方诸侯,自然要殷勤接待,同事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自然谁也惹不起,领导就更不消说了。偏偏又到了年底,事多是忙,上边各种有目的、没目的的检查督查像拉肚子一样,一趟又一趟,让下边忙的提不起裤子。郝白初来乍到,没有老油条的偷奸耍滑,没有老板凳的满腹牢骚,活越干越多,越派越多,领导乐见驴勤磨快,索性再加一鞭,美其名曰“重用”。 通常,领导们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能格外地想起来受苦受冻的人民群众。这天,腊月过半,分头下乡慰问,郝县长要去分包的楚鹿乡。领导想起郝白出身楚鹿乡,使之随侍左右、拎包端杯,做一回衣锦还乡的楚猴儿。 郝县长行程满满。先到垴头村、山底村等村慰问贫困群众,一路上遇见小宋乡长、侯老支书等故人,无不是事后诸葛,神机妙算地称赞郝白“早知老弟是人中之杰,不是池中物,楚鹿乡一潭池水,怎么容得下老弟呢”云云。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郝白飘飘然,如在天。 最后一站来到关口村。小宋乡长引着到了一个破石头屋前,介绍情况,这里住着一个老光棍,有个怪习惯,一年四季穿一个大白背心,冬天就再外面罩一个破棉袄,人称“老白”,平生以坐到南墙根儿晒太阳、吹牛逼、抬杠拌嘴为务。小宋乡长冲里边喊话:“老白头儿,县领导来看你啦!”只见破石头屋里晃出来一个老头儿,破棉袄敞着怀,露出一点破白背心。 小宋乡长带着两位壮士,将乡里替郝县长买的大米、白面、食用油搬到屋里。老白看了看慰问品,说道:“啧啧,去年上头来慰问,送的东西那叫一个糊弄!都是野牌子,别说人了,猪都不吃!”随即话锋一转:“幸好俺村支书和宋乡长惦记,要不来饭都吃不饱哇!你再看看今年,县长亲临,东西也不一样了,上档次啦,说明啥?心里真正装着人民呐,这样的好干部,人民咋能不爱戴哩!俺们一定紧紧跟着村、乡、县的步伐,为全县发展鼓与呼,贡献余热!”老白一席话,欲扬先抑,夸得郝县长飘飘然,连连摆手说我们做的还很不够,还要继续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并夸小宋乡长爱民如子,治理有方,未来可堪大用;小宋乡长心花怒放,直夸老白会说话,说明村上办事得力,特许明年要再给村上修一条路;村支书夸老白表现好,为村争光,事后特为之增加了一个补助名额,以资鼓励。 郝县长一路慰问,一路听得各式各样的奉承,越慰问越起劲,连问小宋乡长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再追加慰问一下。小宋乡长想了想,说楚鹿乡还有一个着名的精神病院,还没有领导去过。郝县长一听是弱势群体,更起劲了,要求速往。 小宋乡长赶紧联系精神病院,让院长全体集合,准备聆听县长训话和慰问。院长表示人员已经集合到位,正在聆听老董讲学呢。 郝县长刚下车,就听到精神病院里传来了一阵整齐有力、经久不息的掌声,一时深受感动,看着斑驳的墙面,当即责令小宋乡长要抓紧修补一下,要让弱势群众活得体面尊严,并夸院长调校有术、治军有方、人才难得,习惯性地问还有什么困难。院长表示现在生意火爆、一床难求,亟待扩建,最好新建,在精神病市场继续深耕开拓、大展宏图,。 进了大院,众人却见,精神病院全体病人,正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中间的戏台子下,凝神听讲。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儿,正独踞戏台,手舞足蹈,激动讲述: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的世纪大战!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诸神之战!这里是常覆三军的古战场,平原阔野,万里夕阳,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的皇帝和大将,带着各自的军队,一字排开,摩拳擦掌,将要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他们的胜者,将要代表中国队参加世界冷兵器战争大奖赛古罗马站的比赛!” 宣讲者正是老董。院长肥躯闪动,箭步上前,抓住老董的后领就往台下拽,结果引爆众怒,众病人纷纷大骂院长,强烈要求让老董接着讲。院长说领导破天荒地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莅临我院指导工作,下面请领导讲几句。众精神病表示请领导继续百忙不要停,从哪来回哪去,有多远滚多远。 老董见民心可用,使劲挣脱院长,长臂一指,目光眺向远方:“看呐!列国的军旗,迎风招展!”众精神病一齐望着远方,纷纷鼓噪:“看到了,看到了!” 老董又把手放到耳边:“听呐!战鼓激荡,战马嘶鸣!”众精神病一齐侧耳凝神,纷纷鼓噪:“听到了,听到了!” 老董鼻子一皱,使劲在空气中嗅了嗅:“闻呐!争城与战,杀人盈城,争野与战,杀人盈野,杀人百万,流血漂橹,空气里全是血腥的味道!你杀我,我杀你,杀了几千年,尸体摞了一层又一层,这就叫做‘历史’。” “杀得好!”众精神病摇头晃脑在空气里猛吸一口,纷纷跳将起来鼓噪:“闻到啦,闻到啦!”恨得院长恨不能杀人,赶紧将全体医生、护工、保安全部急急调来,熟练地结成战斗小组,先将首犯老董拿下,然后四处镇压,又是按住打针,又是掰嘴塞药,忙活了一阵,才勉强控制住局面,请郝县长上台讲话。 “这是哪个傻x?凭什么他就能上台,难不成比我老董还懂吗?”老董在被羁押回房的路上,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这可不是傻x,你看着前呼后拥的,绝对是个领导!”老秋常年豪饮,体内自带抗体,药力一时还无法发作,尚有清晰的判断意识。 “他为啥不是傻x?老子赌五千块,赌他就是傻逼!”三猴儿跳将出来,一脸的不服劲儿。 “他要是傻x,为啥院长还让他讲话?难道院长有这么傻逼?”老秋的逻辑听起来毫无破绽。 “我擦!算我输了!不过,钱我没有,算在乡政府头上,他们欠我五千块!”三猴儿愿赌服输,空口兑现。 “老秋说的对!俺认识他,他是县里的郝县长!”一个老头猛然站起,窜到台上:“领导替俺做主哇!我是老曹啊,俺没疯,他们非要说俺疯,求求领导放俺出去,俺立军令状,写保证书,再不上访啦!”郝白一看,却是曹大爷。话刚说完,曹大爷已被扑抓在地,惨叫挣扎。 院长见院里乱成一锅粥,已然不可久留,为挽回精神病院在领导心中之形象,便请郝县长进楼参观。刚进大厅,就听有人大喊大叫,一个喊:“我要吃屎!别拦着我,我就要吃屎!”另一个喊:“这上了火的尿,就是好喝啊!”郝县长一行纷纷皱眉,院长赶紧解释:“这两个是刚从看守所转来的病号,以前一个是咱们县教育局长,一个是咱们乡教办校长,后来一起犯了事儿,今年又一起疯了。”郝白听出是马局长和范国增,心下一阵唏嘘。 突然走廊里又冲出一个人,大喊大叫:“我是朝廷派来的贾钦差,代天巡狩,谁敢造次!”掏出一个电视遥控器,高高一举:“‘见此金牌,如朕亲临’!这些大胆反贼,还不赶紧给我拿下……”话没说完,就被粗壮护工蜂拥拿下。 郝白看着眼熟,还没反应过来,身旁房间出来一医一患两人,却是狗娃和韩医生。狗娃问:“我这病还有救吗?”韩医生答:“放心,你这是猴儿毛过敏,我当过兽医,小菜一碟。”身后护士不耐烦:“你们两个,赶紧回病房,给领导让开路!”并继续训诫韩医生:“36号!以后再敢偷大白褂,发现一次,多打一针!”韩医生嘟囔道:“医闹都没你这么凶!” 郝白今天憋了一路,未得机会撒尿,趁着领导调研,悄悄去寻厕所,路过后院假山,亭子里坐着三个病号服,一副共商国是的表情,竟是廖大元、毕正义和宋老。郝白喊了喊,谁也不理他。走到近前,廖大元正游说宋老:“没听老董说嘛?这满目疮痍的地球,可不是久居之地啊,您老必须提前在我们火星买块地,就是不为您自己,也得为孩子们考虑不是吗?我们哥俩可是独家代购呢!” 毕正义补充道:“今天可是内部认筹的最后一天!我们哥俩把员工指标让给您,您买一千亩,公司再送一千亩,而且在给您老赠送一个两千光年太空穿越游,让您亲自回到战国末年风云激荡的大争之世,亲眼看看秦始皇是咋样一统天下的。” “两千多年的指标我可用不完!给我来个一千多年的就行,我不想看秦始皇是怎么统一天下的,我就想看看杨贵妃是咋样洗澡的。”宋老给出了终极诉求,老脸上略显羞涩。 毕竟,这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流氓的一句话——成为一个精神病,真好。 501 河山 大醉一场,如梦一场。郝白像是一台重新开机的电脑,一步一步恢复程序。 情到浓处失身,酒到浓处失忆。郝白依稀记得,跟着郝县长慰问之后,楚鹿乡同志们为表热情,齐留县长吃饭。郝县长推说有事儿,众人便说可留郝白代表,和故人们一聚。郝县长心知楚鹿乡民风剽悍,不好拒绝到底,便说就请小郝代表,与楚鹿乡同志们热闹一回。 地方定在新开张的楚鹿大酒店,年关将近,气氛热烈,大家一开场就向郝白发起总攻,兄弟复兄弟,一杯接一杯,呼朋引伴,狂歌痛饮,郝白大醉。 这次醒来,却不是躺在楚鹿乡政府的宿舍,却是躺在垴头村中心小学的操场。夜半时分,寒风如刀,切割大山,剁碎寒气。郝白冻醒,睁眼便见眼前,一片星辰大海。 世事如梦幻泡影。郝白酒未醒,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不知道经历的这许多事、许多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挣扎起来,衣服上浸透着残留的呕吐物,手机、钥匙都不在身上,也不知在何处。不远处的教职工宿舍,亮着一盏孤灯。灯光不很明亮,却温柔、温暖、温情,像母亲遥念游子,像思妇夜盼征人。 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郝白却知道,四面大山环绕、楚河冰封。 心外无物,满目青山。 第51章 暗巷 今人浮躁。今人和古人相比,更加浮躁。 这种浮躁,在“酒”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古法酿酒,都是醪糟米酒,低度慢醉,所以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妙事。自从元代发明了蒸馏技法,度数高,醉得快,再也来不及思考于小酌之后、仙欲于微醺之间。所以元代之后,世间便再无大师了。 “现在的人,喝酒就是为了醉。所以嘛,必须缩短醉酒的时间、醉酒的过程。不想等,也不能等。”郝白记得当时自己说完这一句话,便吐了一桌子菜。人如死狗,身如烂泥,出溜到桌子底下。紧接着,酒劲儿二次发作,上下齐出,口吐秽物,遗尿不觉。 在楚鹿大酒店没喝过瘾,出来又转战乡政府旁边的苍蝇馆子。此时,在这苍蝇馆子里,只有苍蝇还对郝白保有兴趣,以为郝白是古往今来难得出现的一大坨屎,嗡嗡起舞,上下翻飞,欲食之而后快。就连平时以吃屎为乐的土狗大黄,都嫌弃郝白的脏不可近、臭不可闻。 郝白醉眼迷离。意识马上丧失的最后一瞬间,郝白清醒地感知到黄狗嫌弃、青蝇不弃,顿生人生感慨,大叫了一声:“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贵一贱,乃知交态。” 躺成大字,人事不知。 郝白再次醒来时,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懵逼,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一切不知。 床头孤灯昏黄,映得斗室仿佛荒山古寺,随时都可能有狐仙美人跳将出来。 一想到美人,郝白忽感酒醒,又觉口渴,顺手抄起床头剩着的半瓶绿茶,发现绿茶没有瓶盖,喝得倒是方便。郝白先一饮而尽,又一口喷出,高声大骂,开灯环视,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简陋的旅馆标间里。而自己的意识,分明停留在楚鹿乡小学的操场上——看来夜宿操场,原来也是南柯一梦,还是梦中之梦。 另一张床上,横卧着一具肥大身躯,肥腻如猪,鼻息如雷,正是知心贴心的酒肉朋友——二胖。 郝白摇摇晃晃起身,一把揪住二胖耳朵,将好大一颗脑袋,连根拔起。 “姊妹,姊妹!别走,别走!”二胖吃痛醒来,回味春梦,大骂郝白误事,怅恨不已,表示春梦等价于春宵,都是一刻千金,千金不换,要郝白照价赔偿。 “我怎么在这里?”郝白完全断片。二胖将自己如何重情重义、不远几十里将醉酒郝白接回城的事迹添油加醋讲了一番。 “这他娘的是啥?”郝白晃了晃手里的绿茶瓶子,带着满满的怀疑,厉声质问。 “尿啊,这都看不出来吗?”二胖摸不着头脑。 “看出来了!”绿茶瓶子经郝白这么一晃,一时黄沫涌起,液体浑浊,碎泡堆叠如啤酒花般层层泛起,又层层落下。郝白确定了是尿,恨不能立时打死二胖,想着如何报复。 “咋啦?有啥不对吗?”二胖见郝白凝视绿茶尿瓶,沉默不语,好像心事重重,以为郝白有观尿察病的妙术,通过尿之形之色发现了什么重大情况,没准还是什么不治之症,一时吓得清醒。 “没啥不对。”在即将爆发的一瞬间,郝白酒也清醒了一小半,连带着思维清醒了一大半,心说一定要克制克制再克制,绝对不能把误饮二胖一泡尿的糗事说出去,决不能直承其事,否则必将沦为千年笑柄,永世不得翻身。 “到底看出来啥了?”二胖仍不放心,生怕郝白顾及老友心态,不肯直说。 “真没看出来啥。”郝白不仅恶心,更是闹心。 “看出来啥病了?你只管说,放心,哥哥我挺得住。” “你他娘的该败败火了!”郝白被问得不耐烦,强忍怒火,心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来日方长,看我徐图后计。 “是啊,是该败败火了。有日子没碰姑娘了。”郝白一句话戳中二胖心窝,一身肥肉仍在床上,翻滚难受,辗转难眠,永夜难消。 小旅馆里没有卫生间,郝白以洗脸之名去漱口,跌跌撞撞出去,踉踉跄跄回来,腿脚不听使唤,好像是身体背叛了大脑,脑子却被冷水激得清醒,见二胖的肥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状如硕鼠,丑似董卓,恨不能借来吕布的方天画戟手刃此贼,又看到床头柜上的绿茶尿瓶,更觉恶心,一脚踹醒二胖:“你尿尿就尿尿,为什么要尿到绿茶瓶子里?” “屋里没厕所啊,尿到瓶子里省事。” “尿到瓶子里就算了,为啥不拧上盖子?” “不拧上盖子方便啊,再尿的时候省事。” “你以为喝咖啡呢,还他娘的续杯!”郝白又给二胖补了两脚。 “你他娘的才续杯呢!”二胖睡得正香,先被郝白踹醒,又被补了两脚,一时大怒:“老子是尿尿,不是喝尿!老子是尿给你续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直戳郝白的心窝。郝白哑巴吃黄连,喝尿不敢言,强压怒火,看看绿茶尿瓶,再看看二胖的大脑袋,恨不能掰开这厮的臭嘴,一瓶给他灌下去,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他娘的是不是酒还没醒啊?大半夜的和一个绿茶瓶子干上了!算了,老子去扔了它!”二胖抄起绿茶尿瓶,就往外走。 “你等等!”郝白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表情开始由忍辱负重向反击逆转过渡,别有深意地发问:“二胖,我的好兄弟,你为什么用绿茶瓶子?” “手边现成啊,绿茶瓶子怎么了?”二胖一愣,还以为绿茶瓶子的瓶身颜色,影响了郝白观尿察病的妙术发挥。 “绿茶瓶子盛得下吗?”郝白的深意更深了一层。 “盛得下啊!尿了两泡呢!我专门买的大瓶装,目前还有1\/3泡的空间。”二胖对自己的尿量和尿技,颇为自负。 “绿茶瓶子塞得下吗?”郝白听出二胖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于是精心更换了动词。 一字之差,愚鲁如二胖,此时也听出了郝白的险恶用心,只怨自己酒后只图省事,一时不察,自曝短板,赶紧想办法进行遮掩,忽然大脑中检索出来最近刷短视频发现的一个词,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懂什么,‘君子不器’,懂吗!”二胖见郝白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追加:“这是很高深的古文,意思是说真正的君子,是不能以器具来禁锢、来衡量,是从来不以器物的大小来论优劣的。你懂个屁!” 二胖自认为挽回了一点面子,赶紧拿着绿茶尿瓶出门,走廊里春风荡漾,老旧的玻璃窗映着点点星光。 这是一所老破小的车站旅馆,藏身在老破小的车站身后的斜街的深处。旅馆通高三层,据说当年也曾威震江湖,睥睨周边里范围内的平房,曾经有许多失意于情场、完败于商场、输光于赌场的各路人物,络绎不绝地来这里跳楼,就是明证。可惜,斗转星移,威风不再,旅馆和车站一同衰老,英雄失路,美人迟暮,春风三千里,春光吹不回。 走廊里灯光时明时灭,也不知道是电压心怀不满还是灯泡不甘寂寞,白炽灯里的灯丝滋滋作响,忽明忽暗。二胖出来透透气,心叫不妙,自己几桩糗事和短板都掌握在郝白手里,前有英雄洗腿嘉陵江,还可以勉强算是吃坏肚子客观上导致的英雄气短,但今天不小心暴露尺寸,这次是辩无可辩的生理真短,虽然有“君子不器”的诡辩,但到底是实力有限导致的底气不足。二胖心说还不如让郝白发现自己是个太监:如果郝白发现自己是个太监,顶多是震惊;但偏偏被郝白发现自己的短处,那么就全只剩下死党密友独有的嘲笑。想到这里,越想心情越坏。 二胖点了一根烟,猛嘬了几口,还不想就这样回去再被郝白嘲笑,百无聊赖,夜里安静,忽然听到一间房间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顿时勾起兴致,竖起耳朵,听声辨位,一个房门一个房门窃听,终于找到了声源。二胖满怀窃喜贴近,只听一个男声失声喊道:“不行了不行了!”一个女声意味深长的埋怨:“老娘倒是想和你长长久久,可你看看你自己,该长的不长,该久的不久!你说怎么弄,真是没法弄!”男声没有了声,被数落地不敢吭没了声。 不听不要紧,一听之下,二胖受的刺激更强更深更猛烈了。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破釜沉舟的念头:“实在不行,老子就把郝白的裤衩扒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没准你还不如老子哩!”想着就要摁灭烟头回屋,转念又想:“这种不可预知的事情,就像是刮彩票,万一给郝白刮出来一个‘大’奖,那以后就更抬不起头了。” 二胖浑身上下被一个“乱”字笼罩,凭窗乱望,满心乱想,希望天可怜见这时街头能出现一个酒后乱晃的姑娘,走上几步酒力发作醉倒路边,能让他尽情乱来。乱找了半天,乱晃的姑娘没有出现,倒是出现了一团黑雾——能在夜色中出现更黑的雾气,显然这团雾气绝非等闲。二胖凝神观看,黑色雾气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个方头方脑的巨物,原来是一辆公交车。再细看,原来是老秋的公交车——文宁县着名的“移动烽火台”。二胖素知此车,知道这是郝白从前往返楚鹿乡和县城的“御用宝车”,不过此车出现在此时此地,还是让人大感诧异。 二胖赶忙回房间叫来郝白,二人临窗下视,只见移动烽火台缓缓移动,正向斜街外驶去。驾驶位上的老秋,显然是还没有睡醒,神色不乐中还透着意犹未尽。 “老秋!” 郝白拉开窗户大喊一声不要紧,却吓得老秋一个激灵,一阵手忙脚乱,移动烽火台开始加速移动。 郝白大感奇怪,还想问问老秋什么时候从精神病院出来了,连连呼喊:“老秋!老秋!”老秋这才醒了醒神,循声望来,一看是郝白,大喝了一声“我擦”,冲着郝白喊道:“小郝啊,你他娘的吓了老子一大跳!”随后又踢了踢自己的老破车,补充喊道:“不光是吓了老子一大跳,还把老子的爱车吓了一大跳!” “就你这个破车,你不动它,它自己都想坏,你这么猛踢几脚,坏得更快。”郝白酒已醒透,睡意全无,索性下楼出了旅馆透透气。 “老子这个爱车,已经坏成这个x样了,不多这几脚。”老秋开门跳下车来,接过郝白的烟,狠狠嘬了两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浓浓的烟圈化在了昏黄路灯无力照射的夜色之中。 二胖也跟着下楼出来,挥着大手,拍了拍移动烽火台的车头,赞道:“这车看着和我爷爷一个辈儿!”一拍不要紧,只听先是“呼嚓”一声,然后“丁丁当当”,车头部位掉下来几个零件,落在了车底。 “没事没事,掉几个螺丝不打紧!”老秋摆摆手,示意不要大惊小怪,又猛吸一口烟,留下一个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道:“不多说了啊,老子还要赶路哩。” “大半夜的,赶什么路?赶着投胎啊?”郝白认定老秋没有实话实说,并且按照老秋的个人作风猜测,老秋肯定不是身有要事的赶路,而是东窗事发的跑路。 “你小子,现在当了官了,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话里有话,可不如以前在山里那会儿实在了。”老秋知道郝白认定自己没有实话实说,心说自己一不是出来趁夜偷情事发跑路,二不是月黑风高作奸犯科,正要解释,听着身后街巷深处遥遥传来脚步之声,顿时又吓了一跳,赶紧跳上车:“小郝啊,下次再聊啊。追兵来了,老哥我先跑为妙!”赶紧打火,轰起油门。“移动烽火台”虽然老气横秋、状如老秋,但更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不像是影视剧中的女主角被坏人追赶时一定要崴脚、要摔跤,它从来不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喷出长长的、浓浓的尾气,吭哧吭哧加速驶离。 只一瞬间,一团黑烟就将郝白和二胖完全吞没。 第52章 名堂 斜街深处,几个小年轻吭哧吭哧跑过来,望着消失在街头的“移动烽火台”,累得扶着膝盖大喘气,边喘边骂:“他娘的,又让他跑了!”骂完老秋,开始互相指责,彰显彼此的无能。 “你们急头白脸的追一个破公交车干啥?”二胖实在理解不了。而郝白却无意间发现,“移动烽火台”走后留下的一地零件中,赫然还有一把刀——一看就是楚鹿乡出产的刀。 几个小年轻这才看见,黑雾中还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人——瘦子手中还拎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而郝白之所以不问,是因为郝白素知老秋的作风,心中早对这几个小年轻的身份作出了基本判断:第一,他们是斜街某家“旅馆”的打手,老秋在人家那里爽到了位,但钱没有给到位,于是被一路追赶;第二,他们是斜街某家“赌馆”的打手,老秋在人家那里输了太多,或者抽了老千,在赖账中赖皮,在赖皮中赖账,于是被一路追赶;第三,他们是斜街某家“仙人跳”的打手,老秋在人家那里上当上套,人家付出了货真价实的人力成本,结果老秋没钱,于是被一路追赶。 领头的一个小年轻,脸长如驴,斜着眼上下打量郝白和二胖,以及郝白手中的刀,嘱咐同伴当心:“大半夜的,出现在这条斜街上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人!”郝白心说,这话按理说倒是没毛病,斜街上盛产四大类男人,分别是嫖客、赌棍、贼盗、匪徒,确实没有善类,但驴脸这么说,针对性确实太强,于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进行反怼:“有道理!大半夜的,出现在斜街上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驴脸听出话音,怒声质问。 “老子管你是什么人!”二胖不由分说,也不用郝白提刀助阵,提起砂锅大的拳头,一拳忽在驴脸的脸上,驴脸吃痛大喊,同伴上来助阵,都被二胖一拳一个打倒,驴脸赶紧告饶:“大哥大哥,我们错了,别打了,别打了。”二胖满脸不屑,冷嘲热讽进行调侃:“你们这个身手让我怎么说!没事儿还得练啊!要不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就这两下子,怎么给人家看家护院啊!” “我们不在斜街上混。”驴脸的颧骨被打得高高肿起,一时更像驴了。二胖好奇:“那你们在哪混啊?” “我们是环保执法队的。”驴脸的回答掷地有声。 此时,郝白忽然想起,自家的主子郝县长,正是主管环保工作的县领导。想到这一节,再看驴脸等一干人,就像看自家的护院家丁一样倍感亲切。 驴脸见郝白脸上忽然出现了慈祥的表情,忽然想起只顾着挨打了,还没有弄清楚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琢磨着如何套套话,试探着问道:“不知道二位兄弟在哪高就呀?”说完又怕郝白看出来小心思,又赶紧补了一句:“不管是挖矿、开厂还是开店,环保这方方面面的咱都熟,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郝白还没有答话,二胖先替他拽起来,一指郝白:“我们是县里的。这位,是我们政府的‘郝领导’,直接给郝县长搞服务的。郝县长知道?是你们环保局的顶头上司。这样说,就是你们局长来了,见了郝领导,也得尊称一声‘郝领导’,懂吗?” 二胖一番话唬得驴脸等人一惊一乍,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忙问二胖刚才出手打人,有没有伤到领导的拳头。驴脸还怕自己兄弟几人办事不力,再被郝白捅到上峰那里,表示马上要集结队伍,将功补过,一定将“移动烽火台”捉拿归案,必定不辱使命,一雪前耻。 郝白有心放老秋一马,心念一动,脸上表情由看待家丁的慈祥转换为谆谆教导的慈父,向驴脸等人训话:“不急啊不急。环保工作事关国计民生,是系统工程,百年大计。”郝白顿了顿,开始阐述:“什么是‘系统工程’?就是说要全面考量,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见个公交车冒黑烟就满地追着跑。什么是‘百年大计’,就是说要从长计议,不能急于求成,而是要保持历史耐心,稳扎稳打,循序渐进,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不可只抓一点、不及其余——抓住一个公交车,也不解决什么问题啊。伟人有句诗说得好啊,‘风物长宜放眼量’啊!” 郝白一番话,不仅在客观上为老秋的逃跑争取了时间,更是让驴脸一干人频频点头、连连称是,纷纷表示果然一级有一级的水平,让我辈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听明白的部分我们要反复咀嚼、反刍消化,没听明白的部分我们要原原本本带回去潜心研究、学深吃透、参禅悟道,一定不辜负郝领导的苦口婆心和良苦用心。 郝白为了让驴脸们安心,表示一定要将我县环保队伍深夜加班、严格执法的爱岗敬业典型事迹原原本本向县领导汇报、县县政府报告,如果全县各单位各部门都拿出这样的工作激情和干事热情,那么革命早就成功了、理想早就实现了。 驴脸等人闻言大喜,感激涕零,洒泪而别。 刚把驴脸等人打发走,角落里又跳将出来两个青年。看着阴魂不散的环保卫士,大半夜的劳神劳力,郝白虽然有刀,但打算以文化之,二胖手无寸铁,但准备以武镇之,两个青年当即表示我们不是公而忘私的执法人员,我们就是单纯的追债讨债。 二胖说我看你们不是来讨债而是来讨打的,提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开打。 二人赶紧解释,自称是斜街深处阊门暗馆的资深工作人员,老主顾老秋在他们那的温柔乡里及时行乐,但没有及时付钱,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慌里慌张地提上裤子就跑。刚才经过电话联系,老秋说他有一高一瘦两位挚友,此时此刻就在斜街上站着,由他们代为结账。 二胖大骂老秋以怨报德,道德水准简直连我都不如。郝白奇怪既然老秋是相熟的老主顾,为什么不先记到账上,随后一并了结,非得要半夜追讨,让斜街的夜凉更添了人情的薄凉——郝白近来读了几篇董桥的文章,值此夜色如水的情景就情不自禁而流露出来。 二人表示兄弟这话确实言之有理。本店经营多年,主打的就是物美价廉、格局大气,特别是老板平时一再教导我们,要放长线、钓大鱼,风物长宜放眼量。老秋作为一条长期而稳定的大鱼老鱼,别说偶然欠账,就是白嫖一回也未尝不可,但是老秋跑得惊慌失措,跑得雷厉风行,跑得不言而喻,跑得意味深长,搅得一众恩客心绪不宁,内分泌紊乱,先在心理上分心,后在生理上分身,好像一瞬间听到了警笛,看到了警车,终于由胡思乱想转化为不妙联想,于是有样儿学样儿,纷纷学作老秋提上裤子就跑,温柔乡瞬间为之一空。 老秋以一己之力,搅黄一夜生意,老板再大度也大不起来,要求老秋打折赔偿。“打折赔偿”有两层含义,一是老板宽仁,准许老秋不必全照原价赔偿,可以友情打折;二是如果老秋死不认账、拒绝赔偿,那么老板就要派遣特别力量誓将老秋打折——或者大腿,或者胳膊,任选其一。 “搞什么名堂!” 郝白脸上不动声色,心中自有盘算,一边询价砍价和那二人周旋,一边暗嘱二胖呼叫志超。不多时,志超亲率若干警力兄弟,便衣而来,制服而去。可怜这二人还正在为完成老板之命而沾沾自喜,还盘算着自己能从中渔利多少,还没有憧憬过瘾,就被便衣警察当场擒获。 “搞什么名堂!” 二人初时极力抵赖,不防郝白掏出手机,一键播放,刚才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播放出来,二人大骂郝白心机深刻,不得好死,诅咒郝白下半生的下半身一蹶不振。志超略施手段,二人审时度势,和盘托出,第一时间接受招安做了污点证人,引着志超等人去查抄老窝,举证老板。 半夜三更郝白不想再回腌臜难捱的小旅馆,也不便回家搅扰,又嫌网太吵、足疗太贵,于是带着刀返回机关宿舍,倒头就睡。第二天上班,郝白坐到食堂吃早饭,大师傅和配菜小工正在讲昨夜警方夜袭斜街的新闻,大师傅心有余悸地感叹:“幸好为师跑得快,不然今早谁炒菜?”郝白座到办公室看报纸,各位同仁正在相互交流昨夜斜街被端的特大号外,志超等人的临时出动起到了杀一儆百的连锁反应——一店被查,整街炸锅,纷纷温柔逐客,来日方长。斜街的四大产物:嫖客、赌棍、贼盗、匪徒,都从大大小小的门户、窗户里出来,在不宽的斜街上摩肩接踵了一会儿,又都纷纷消失不见。郝白坐到会议室翻材料,几位局长正在一起暗骂公安局做事滴水不漏,查抄斜街这么大的动作,事先竟未透出一点风声。斜街这等低端场所局长们虽然自重身份有心无胆极少涉足,但局长们的司机们、跟班们、小弟们、妹夫们、小舅子们去的还是大有人在,昨夜都在胜利大逃亡后发来幽怨的埋怨信息,嫌局长们事先也不通知一声,造成如此的被动。 上午郝副县长临时安排召开一个紧急会,会议通知下的又快又硬,严肃地严令所有与会人员九点务必准时到达,谁也不能迟到,就差把“失期当斩”这几个字印到通知里了。但大家干等到了十点,郝县长还没有出现。郝白无聊刷着手机,斜街被端的短视频一个接一个,都在歌颂政府果断出手,铲除社会毒瘤,如果能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把城河里的凤归巢里也一并铲除,那就更好了。内容大同小异,千篇一律,郝白看得应接不暇,审美疲劳。环保局的局长吴长风,前后看了又看,悄声说道:“郝县长昨晚不会是去斜街体验生活了?”众局长闻言一愣,相顾窃笑。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郝县长推门进来。 郝白偷眼打量郝县长,郝县长脸上只有加班的疲惫,没有纵欲的乏累,没有倦怠的宿醉,更没有被午夜提审的狼狈。 “这会儿在我面前笑就算了,到了书记县长跟前,可不敢笑啊。”郝县长说的严肃,众局长也都正襟危坐起来。 原来,郝县长准备九点开一个紧急会,但没想到县里八点开了一个更紧急的会。起因还是因为半夜的斜街事件,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昨晚,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本县汽车站后的斜街,被几个辅警误打误撞地一锅端了,在这里潜藏深耕多年的各种地下产业,像是裸睡的人突然遇上地震,像是裸泳的人突然遇上退潮,都以无比尴尬的形象出现在了光明正大的世界里。当斜街的四大类生物在昏黄的路灯下倏忽散尽,舆论场上的正义呼声开始冉冉升起。斜街像是被害虫一样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从不去斜街玩耍的正义的群众拍手叫好,习惯了去斜街的那些不那么正义的群众害怕被正义的群众看出自己心中尚存的丝丝邪念,也被迫采取了自保式的拍手叫好,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这次行动叫作“驱邪行动”——“邪”不只是斜街的谐音,更是斜街的本质。吃瓜群众的热情主动,给县里造成了极大被动。因为县里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娘的什么“驱邪行动”,谁做的计划?谁拟的方案?谁定的时间?谁派的警力?一概不知。不仅一概不知,群众还提出了升级版的“驱邪行动”——“烧鸡行动”:群众不承认“凤归巢里”的“凤”,认为“鸡”就是“鸡”,浓妆艳抹也不是凤,“杀鸡”不足为快,一定要“烧鸡”才行——不仅要清理城河里的服务产业,还要抹平城河里的老旧房屋,这样才能治本。县里被群众绑上了道德的审判台,书记盛怒之下痛斥局长——蓝衣管理员,大骂管理员擅作主张、公权私用、市恩求名,不讲政治、不讲规矩、不讲程序;管理员一脸懵逼,百口莫辩,大骂副管理员狗屁不懂、目无老子、随意行动;管理员团队一层一层骂下去,最后眼看要骂到志超——但此时志超已成网络英雄,谁也不敢污蔑英雄。 “搞什么名堂!”郝县长说书记雷霆大怒,在会上连说了三遍“搞什么名堂”,并严令各系统务必提高政治站位,凡事请示汇报,不可擅自行动。 传达完县里的精神,郝县长开始转入会议正题:昨晚半夜——几乎就是在斜街被端的同时,在某短视频平台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文宁县的视频——《非“黑”即“白”的世界》,视频以黑镇和白镇为背景,全景展示了文宁县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暗无天日的现实场景。一经发出,点赞如潮,各级领导纷纷批示,各路媒体纷纷转发,正在形成巨大舆情。为此,刚才县里领导们研究决定,迅速成立县级层面的环保应急处置工作专班,由郝县长挂帅,抽调精干力量,专司相关工作,并到创业大厦集中办公。为示重视,政府办公室也将派出精干力量,全心全意投入到专班工作。 郝白,就是这个精干力量。 第53章 圣主 书接上回。 郝副县长宣布了县里成立环保应急处置工作专班,并要求抽调精干力量迅速到创业大厦,开展集中办公。各位局长闻风而动,马上安排办公室过滤了一遍老弱病残孕,从老弱病残孕中筛选出更加老弱病残孕的若干人员,画了大饼,许以重诺,连哄带骗,扭送到创业大厦。 郝白作为政府办公室的牵头对接人员,搬了张桌子摆在创业大厦的大厅里,负责接收各局安排来的报到人员。报到的人排着队,有一步三喘、一喘一分钟的竹竿中年,有怀胎九月、随时临盆还手牵一娃的青壮妇女,有状似不良少年的桀骜青年,还有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前来复命的石膏大叔,创业大厦的保安看出了门道,以为政府正在搞临时救济或者低保扩面,赶紧一边先排上队,一边打电话给亲朋好友通风报信。 郝白作为接收大员,一开始一边敷衍工作、胡乱登记,一边回味昨晚“驴脸月下追老秋,志超夤夜扫斜街”的故事细节,接收了一会儿看出来不对劲,发现各单位派来的人充分体现出了生物的多样性,以及对工作帮助的有限性。各单位如此的不约而同、心有灵犀,倒是充分体现了文宁县各单位之间团结一致的优良作风。 郝白没有打小报告的心思,倒是先产生了自我怀疑:“难道老子也是作为废物被安排来的吗?”好不容易聚齐人员,郝白登台点兵,底下乱成一团,保安看出不对,招呼同事过来清场:“走走走!这儿没有公家单位,上访到别的地方去!” “以前这没有公家单位,从现在开始,这儿有了!”郝白掷地有声,为震慑保安,打着领导旗号一个电话打给大厦物业经理,经理一路小跑过来,西装领带白衬衫,浑身肥肉随着跑姿上下抖动,站定之后肥肉还在惯性作用下继续抖动,肥经理自称姓费,郝白心说你倒是姓如其人。费经理解释自己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下来迎接专班入驻,主要是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在楼上腾挪空间、收拾房间、打通隔间、帮助工作专班的尽早入驻争取时间上,相信政府领导一贯务实,一定不会介意这些虚礼和小节。郝白听着费经理“四个间”的排比解释,看着他白衬衣胸前斑斑点点的辣椒油和嘴边未干的辣椒油,微微一笑:“创业大厦旁边的老红凉皮,名不虚传啊。”说得费经理的脸,比老红凉皮的红还要红。 费经理引着郝白等人上了三楼,来到约好的办公地点一看,异味浓重,杂物满地,一团乱麻。几个物业的保洁大娘边收拾边骂娘,核心意思有三层:一是骂费经理大傻x,死胖子又肥又废,一贯的办事不公,分工不均,欺软怕硬,导致人越老实活越多,就是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样使唤;二是骂物业大傻x,办公室租给什么公司不好,非要租给一个披着文化公司外衣的纸箱厂,该厂对外宣称生产文化,其实在内部只生产纸箱,撤退的时候胶水满地,又黏又臭,不好清理不说,据说还有剧毒;三是骂县里大傻x,放着好好的各大党政机关大院不用,非要来创业大厦找存在感。 费经理一上楼就听出了不对劲,赶紧出手阻拦,不料几个保洁大娘骂得不仅层次分明、逻辑清晰,而且语速奇快、吐字清晰,一瞬间就讲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完完整整明明白白。费经理满脸尴尬,满身出汗,胸前的辣椒油斑点被汗水浸透化成了一个个大大的圆。费经理又肥又废,实在出乎郝白意料,为了挽回形象,急令全楼的保洁大娘和保安大叔一起来收拾卫生。 郝白召集的杂牌军中,开始人心浮动。一步三喘、一喘一分钟的竹竿中年表示这里的空气对自己的病情十分不利,多待一分钟就有当场窒息毙命的风险;怀胎九月、随时临盆还手牵一娃的青壮妇女表示这里的空气对自己的孩儿特别是腹中的胎儿十分不利,多待一分钟就有发育畸形的风险;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前来复命的石膏大叔表示这里的空气对自己的断骨生长十分不利,多待一分钟就有黑玉断续膏也无法续命只能惨遭截肢的风险。众人不待郝白准许,就擅自作了鸟兽散,只有状似不良少年的桀骜青年,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理由,还呆呆地杵在原地,义务当着人肉吸尘器。 郝白仔细看了看,桀骜青年一共四个,从发型上可以分为毛刺、板寸、黄毛、莫西干。巧合的是,毛刺姓毛,板寸姓班,黄毛姓黄,莫西干姓莫。郝白心说,这一定是深入骨髓血脉深处的上古氏族社会图腾崇拜的基因作祟,才能造就如此的发如其人。 郝白问他们为什么不走。毛刺说,我在哪都是闲人,在这闲和在环保局闲,反正都是闲,无所谓;板寸说,我在哪都是懒人,在这躺着和在矿务局躺着,反正都是躺着,无所谓;黄毛说,我在哪都是忙人——打游戏的忙人,在这打游戏和在煤炭局打游戏,反正都是打游戏,无所谓;莫西干说,我在哪都是废人,算了不说了。 郝白一听自己无意见集齐了四大天王,一时喜忧交加。喜的是总算是还剩下四个人没跑,忧的是有这四个人基本相当于没有——不仅发挥不了作用,估计还会发挥反作用和副作用。 正在这时,郝县长的新任秘书——就是从前刘步云的小弟小张打来电话,说是郝县长亲自前来视察专班筹备情况,马上到楼下,让郝白整理队伍、保持队形,做好充分准备,以饱满的热情迎接领导检阅。郝白看了看四大天王,四大天王正各展所长,打盹的打盹,玩游戏的玩游戏。费经理一心多用,听到郝县长要来视察,赶紧从保洁大娘手中抢过来扫帚,又往脸上抹了抹纸箱厂剩下的黑色印油,感觉还不到位,又狠了狠心,往白衬衫上抹了抹,以认真的准备迎接领导检阅。 费经理刚刚化好妆,郝县长就来了。郝县长鼻炎严重,闻不到现场的异味,看着正在忙碌打扫的费经理,非常感动,一把拉住费经理的小肥手:“小费啊,还得是你啊。俗话说的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郝白一听,暗呼不妙,看了看面相,感觉费经理不像是郝县长的儿子,没准是其他说明叔伯姨表兄弟,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刻薄地说什么凉皮的事儿。 郝县长话音一转:“虽然咱们非亲非故,但这几年来大厦对咱们环保事业的支持是有目共睹的,我本人也包括县里主要领导是看在眼上,记在心上,心里都有数。”费经理听到“心里都有数”,还怕郝县长日理万机,心里记着的数和自己的数有所出入,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a4纸,见缝插针地汇报:“报告郝县长,这两年为了全力维护好咱县里的空气质量,咱们大厦对楼顶的监测点那真是爱不释手、爱护有加啊,前前后后花的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哪怕先给拨一点,您看一共是……” “容后再议!”郝县长看费经理顺杆爬着蹬鼻子上脸,赶紧打断话头,转移话题:“专班的同志们在哪里?” 郝白赶紧集合了毛刺、板寸、黄毛、莫西干四大天王,并将各部门人员的报到情况、逆反情况、逃跑情况进行了添油加醋的详细汇报。郝县长越听越气,看着四大天王,感觉好像还没有打仗就已只剩下残兵败将,安排小张立即草拟通报,要对有关部门进行全县通报批评,又看了看坚持留守的四大天王,不好说什么,只好盛赞大家“特色鲜明、精神饱满、年轻有为”云云,为示嘉奖,安排小张立即在月华楼安排盛宴,中午宴请四大天王,以资鼓励,以壮声色。 四大天王虽都又懒又散,但是不笨不傻,深知在县城的金字塔结构中,体制内的人位于金字塔的顶端,而金字塔的顶端又是一个金字塔,其中全县仅有的二三十个县级干部则位于金字塔顶端金字塔的尖端。主管副县长的含金量更是不同于人大政协的二线领导,那可是文宁县实实在在的实权人物,多少人想请吃请喝尚且求之不得,而四大天王轻易获得了和副县长同桌吃饭的机会,并且还是专门宴请,无不受宠若惊,虽然是工作餐原则上不喝酒,但一般原则上不允许的事一般总会有特殊情况来除外,四大天王深感混迹江湖潦倒半生终遇明主,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一手抓酒瓶,一手端酒杯,吨吨吨连干三杯啤酒。莫西干虽然废物,但酒量最豪,极赞郝县长岂止是“明主”,明明就是“圣主”,感觉三杯远不足以表达心意,又吨吨吨连干几杯,毛刺、板寸、黄毛余光一瞟,心中大骂莫西干瞎显摆、臭逞能,但莫西干不停口,自己也不好意思停口,决不能让领导认为彼深此浅,决不能让莫西干专美于领导面前,只好勉力为之。 感情输出产生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在酒精的作用下,四大天王无比激动,郝县长也大为感动,情到浓时,吩咐小张打电话把四大天王的局长们请来,让他们看一看为组织培养的好青年好人才。小张打了四个电话,板寸所属的矿务局、黄毛所属的煤炭局,都不是郝县长的分管部门,两个局长一个说在原平市开会,一个说陪外地客商考察,都推说来不了。毛刺所属的环保局,局长吴长风痛快答应:“县长召唤,使命必达,一定火速赶到!”郝县长听到电话里的余音,脸色才略好转。 四大天王敬过了圣主,开始糖衣炮弹攻打圣主近臣。小张今天出来是司机秘书一肩挑,不敢喝酒,于是火力集中在郝白身上。四大天王没话找话,夸赞郝白作为接收大员,面对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报到人员,指挥有序、领导有方,特别是面对费经理假装收拾办公场所、实则脱岗吃凉皮的非职业行径,敲打有力、鞭策有度,起到了推动工作、加快进度的良好效果。 郝白以一敌四,一口气连干了十二杯啤酒,酒嗝没有打上来,倒是尿意率先发作,起身如厕。不巧二楼厕所反锁着门,里面传来醉汉狂吐乱哕的喊叫声,声音穿透力极强,勾得郝白胃里的啤酒也不老实,开始反向冲击喉头,好像有孙悟空在腹中翻江倒海。郝白不敢停留,一手捂嘴,冲向三楼,一头扎进厕所,推开一个隔扇进去哇哇大吐。吐了一会儿,感觉身心俱爽,但是身下不爽,刚才吐得过于猛烈,不小心扯动痔疮,下身一阵凉意,估计已是血染征袍透甲红。痔疮是个神奇的产物,之前郝白在山里工作时,从不知痔疮为何物,而进城没多久,郝白就从有志青年变成了有痔青年,此秘密目前尚无人知。从此前只是微感不适,今番是头一次刺刀见红。郝白生怕被人发现,反锁格栅,脱了裤子处理,内裤上的超人已被染红,仿佛是超人打了败仗、受了重伤,被郝白揉成一团,扔到厕纸篓里。可恨厕所没备纸巾,郝白心下大骂服务不周,只好撅着屁股低头到厕纸篓里翻找可用之物,顿时想起曾经在汽车站厕所的往事,同样的糗事犯了又犯,简直不长记性,暗暗发誓以后出门一定自备纸巾,做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郝白正小心翼翼翻找,厕所进来两个人撒尿,一个人说:“你老子还是太客气!都是自家人么,打个电话的事情,非要摆这么大的席面!”声音好熟。另一个人说:“吴叔说的哪里话?今天小聚和这次的事儿不相干,主要是有段时间没见吴叔了,甚是想念。” 郝白一愣。后面说话的人是景雨,而吴叔却是吴长风。 第54章 专班 郝白窝在厕所坑位中,一动不敢动。 景雨和吴长风却好像浑然不觉,把厕所当成了密室,在这里挥洒尿意,释放酒意,倾吐平生意,共商冠冕堂皇的大计和不足为外人道的诡计,二人在倾诉中感情迅速升温一会儿就由叔侄论成兄弟。直到吴长风的手机响铃,是小张催促赴宴的电话,吴长风随口答说已经到饭店门口了,随即与景雨离厕下楼。 郝白听四下无人,才探头探脑出来,回到房间时,吴长风正在仰脖痛饮,表达忠心。郝县长说可以了,吴长风犹觉感情表达不到位,表示环保局上下一定唯郝县长马首是瞻,别说这个环保应急处置专班本来就是因环保而起,就是和环保毫不相干的工作,只要郝县长一声令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定全力以赴、指哪打哪,一定精英尽出、毫不保留。郝县上表示环保局就是环保局,大局风范,说到做到,比如这次安排的人员,就特别优秀。特别是这个莫西干,不仅发型特别,而且酒量特大,不仅酒量特大,而且口才特好。吴长风发现莫西干不仅不是废物,而且还很优秀,没能留在局里榨取劳动力而被局里发配到专班来尽职尽责,吴长风顿时有一种汉元帝误信画师放走大美女王昭君的恨憾,立马就要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大骂他没有断人之能、识人之明。 席还未散,郝县长宴请四大天王的事儿,就由各种渠道传播出去,其他部门的头头们闻弦歌而知雅意,看火候而知利害,赶紧把跑回来的残兵败将们一顿痛骂并责令作出深刻检查,再重新作出安排真正把真正的精兵强将派到创业大厦;席散之后,郝县长带着醉酒的四大天王重返创业大厦,费经理已集中力量将办公场地收拾了出来,办公桌椅、电脑、打印机、纸张、文件等硬件迅速到位,专班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如今,凡事都要成立专班,以示重视。处理一起安全生产事故,怎么让家属情绪平稳、息事宁人,要成立专班;处理一起舆情,怎么第一时间灭火到位不造成更大更深的影响,要成立专班;处理一起车祸,怎么让大家放心相信这真的是一场意外,要成立专班;有人跑到楚鹿乡往楚河里放生了一条雀尾鳝,怎么迅速把它抓出来又确保上级不担心生态圈被破坏,要成立专班。对此,郝白深有体会,每次汇报材料里开头都要写上“我们高度重视,迅速成立专班”,不管到底有没有真的成立专班并不重要,通过成立专班这样的抓促力度体现重视程度才重要。 下午四点,此时专班已经兵强马壮,郝县长开始训话。重点讲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成立这个专班?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当然现在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成立的专班确实非常多,多如牛毛、过江之鲫以及永定河里的王八,但我们这个专班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是牛毛、鲫鱼和王八,我们是正事,这次媒体曝光的是什么,矛头针对的是什么?是“非黑即白”,也就是黑镇和白镇。那么,黑镇和白镇是什么?是文宁县的产业重镇,换句话说,就是文宁县的两条大腿。曝光了会有什么后果?直接后果就是“断腿”,也就是环保利剑一记无情斩,砍断黑镇和白镇的产业。黑镇和白镇没了产业什么后果?那就相当于文宁县被砍掉双腿,到时候比孙膑还惨——孙膑虽然是军事家,但人家主要是靠脑子,受了刑坐轮椅一样运筹帷幄搞死庞涓,但文宁县没有脑子,只有两条腿,玩一些傻大笨粗的产业,如果被断腿,那就相当于直接被腰斩,顶多临死前多爬几步,但反正是活不成了。所以,为了保住文宁县的腿,为了保住大家的饭碗,县里高瞻远瞩、背水一战,成立这个专班,一起同舟共济渡过难关。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抽调大家来专班工作?因为大家都是人才,我们专班非常重要,所以这里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这里只要人才,不要人渣。上午先来了一拨人渣,都已经全部清退——不,还剩四大天王,是真正的人才,秀外慧中,全部留用。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要把专班设在创业大厦,而不设在县委、县政府?这不是不重视,而是更重视。县委、县政府作为中枢首脑机关,领导们已经很忙很乱很烦,这个时候再把我们这么重要的专班放在大院里,只会火上浇油,让领导们更忙更乱更烦。尤其是视频产生社会影响之后,肯定会有各路记者大媒体小媒体自媒体伺机而动、闻风而来,到时候再把县委、县政府大院堵了围了,不成体统。所以必须把专班拿出来,把所有的关注目光和活力都吸引过来,要想着为领导解围、替领导分忧,这才是我们应该具备的大局意识和工作格局。说到这里,郝县长还不失时机地举了一个例子:如果把一个县比作是一个四合院,那么县委、县政府就是正房,人大、政协是左右耳房,财政国土是东西厢房,公安局是门房,云云,这些都无异议。那么谁是厕所呢?答案是信访局——为什么呢,因为是情绪释放的出口,相当于《西游记》里悟空说的五谷轮回之所,你见过谁家把正房和厕所放在一起的? 郝白一听,心说这是把专班比喻成了厕所,那我们专班里的人,不就都是屎吗?果然,坐在身边的板寸,也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莫西干满脸不屑地讲解:我算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废人,你们这个脑子还不如我,郝县长的意思是我们专班如同信访局一样搭建一个厕所,来上访的人是屎,而我们是搅屎棍,我们的任务就是搅啊搅,把大屎弄小,把小屎弄稀,文雅的表述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莫西干一番话,直接把板寸恶心得连连干哕,又不小心勾动了胃里中午喝下去的啤酒,一时没忍住,“哇”地一口吐了一地,恶心地一众与会人员纷纷跳起。郝县长一看会议室大乱,好好的动员会被板寸直接挑散,正要严肃批评,忽然想到刚刚夸了四大天王几个人秀外慧中,也不好立刻发作,只好挥挥手,示意散会。 板寸捂着嘴,边吐边跑找厕所,找到厕所的时候,已经吐得差不多了,吐得楼上楼下无处不在,直把费经理恶心地大骂恶心,认定一定是政府认为自己刚开始安排不力,故意打击报复。费经理敢怒不敢言,不阴不阳地给板寸鼓掌赞扬:“啧啧啧,板寸兄弟不简单啊,肚子里有大海啊这是,再吐一会儿就把这创业大厦给淹逑了。” 板寸被说得恼羞成怒,但也无力反驳,这时楼道里出现了一个人影,备着大包,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文宁县真是名不虚传啊,不仅户外空气不好,这楼里味道也上头啊。”板寸打量这厮,瘦瘦黑黑,斯斯文文,穿着一件动漫上衣,上面画着卡通灭霸,下面三个大字“叫霸霸”,一双小小的三角眼隐藏在厚厚的镜片里。 板寸一看这厮的样子,就觉得不顺眼,一听这厮的话,更觉得不顺耳,问他:“你是什么人?”三角眼说:“我是外地人。” 板寸又问:“在文宁县有亲戚朋友?”三角眼不假思索:“没有啊。” 板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好。”三角眼一头雾水:“什么真好?”话没说完,就觉得一阵风扑面而来,只见板寸势如猛虎,双拳齐出,纵深扑向猎物,三角眼没有防备,只觉得双耳灌风,脑袋嗡嗡,后退连连。板寸一击即中,连击巩固胜果,先一掌扫飞其眼镜,使之目不辨物,再掀其上衣蒙住其头,使之陷于黑暗,随后再施展拳脚,从容收拾。 三角眼吃痛不耐,坚持不住,告饶不断。板寸醉打三角眼,杀鸡给猴看,吓得费经理后怕不已。三角眼本来还想微服出访,现在性命攸关,不得已亮出身份:“我是《群众报》的记者!” 三角眼以为《群众报》威名远播,无远弗届,无人不知,无往不胜。岂料板寸挠了挠头,问道:“《群众报》是啥报,没听说过。比《知音》《故事会》好看吗?” 三角眼还以为板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赶忙提醒:“开什么玩笑,兄弟!《群众报》不知道吗,这可是咱华夏大地着名大报啊!” “第一,老子没有开玩笑!第二,你不是我兄弟!第三,老子就是群众,但老子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鸟玩意儿《群众报》!”板寸一边从言辞上驳斥,一边从肉体上攻击,三角眼年纪轻轻,还不想在这里因公殉职,赶紧再说:“别打了兄弟,你是我亲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群众报》没听说过,记者总听说过,我是记者啊,我的好兄弟!” 板寸还是没有明白其中的逻辑,边打边问:“为什么不能打记者?记者为什么不能打?”三角眼帮助板寸开示:“打了记者,传出去了影响不好。” “屁话!”板寸此时逻辑倒是异常清楚:“第一,除了打狗,打谁传出去了影响也不好。第二,就算打了记者,如果传不出去,那就不会影响不好了!” 三角眼听着板寸的话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问道:“什么叫传不出去?” 板寸哈哈大笑:“你是外地来的,不了解情况,不怪你。我们文宁县别的不多,就是井筒子多。知道什么是井筒子吗?就是挖矿剩下的巷道,又深又黑又长,一会儿把你往里一扔,咣当——来个五十米的自由落体,啪叽——碎成一地,保管一千年也没人发现得了。你去黑镇白镇打听打听,往井筒子里扔记者可是当年我们文宁县的保留节目呢!”一番话吓得三角眼连连告饶,赶紧开口说自己不是记者,自己是狗急跳墙冒充记者,还请好汉饶命。 “好说好说。”板寸把三角眼踹进一间小黑屋,将之上下扒个精光,拿着手机拍了一套艺术写真,看了看照片非常满意,诚恳地对三角眼说道:“行了,热情好客的文宁人民欢迎您!文宁县历史悠久,人文厚重,山水秀美,希望您多走走、多看看,对我们的工作提出宝贵意见!”说罢扬长而去。 此时此刻,郝县长正组织全体人员集中观摩引爆热点的短视频——《非“黑”即“白”的世界》。郝县长开会统一了思想、提高了认识,专班马上投入工作。经过分析,大家一致认为,该视频拍的很有后现代风的现实魔幻主义风格,色调又黑又灰,画面忽明忽暗,镜头时长时短,充满了隐喻手法和象征意味,短短几分钟里,交织着老工矿区和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靠山吃山吃啥啥没够的人性贪婪和鱼肉熊掌不可兼得的心灵纠结、打工仔和洗头妹的凄美爱情,拿到国际电影节上一准儿能得大奖——有多大奖得多大奖的那种。有那么一瞬间,郝白认为这不是专班的会议室,而是正经的电影院。 众人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人闯进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郝县长心说这个同志的定力修养还有待加强,我们从事应急处突工作,第一要义就是要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心境,于是有意做一个示范,故作不急地问道:“什么事儿啊,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 “报告领导,‘移动烽火台’又出现了!” “什么?再说一遍!” “报告领导,‘移动烽火台’不仅再次出现,而且还出现了两个!” “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 郝县长大骂一声,拍案而起。 创业大厦居高临下,俯瞰西城。郝县长带领众人冲上楼顶,游目四顾,只见西环尽头冒气两团黑烟,前面一团黑烟更大更浓,是老秋的公交车,后面一团黑烟略逊一筹,郝白凝神眺望,发现此车很是眼熟——竟然是范校长“大阅兵”时的那辆吉普车。 第55章 竞逐 两团黑雾,一路狂飙。 “嚣张,太嚣张了!”郝县长右手用力拍打不锈钢栏杆,直把栏杆拍遍,疼得栏杆嗡嗡作响。 “这个‘移动烽火台’,真真是岂有此理!”郝县长气得咬牙切齿,历数其罪,如数家珍:“这辆老破公交车,岁数比我都大,早就该报废了。县里体恤山区人民的不容易,但山区人民不理解县里的苦心和苦衷啊!昨天晚上,这个破车从城里跑了也就算了,它竟然还敢再杀回来。再杀回来也就算了,它竟然还带了一个同伙回来。带回来一个同伙也就算了,它们竟然还在县城环路上公然飙车!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这是什么?这是明晃晃的示威!简直岂有此理,简直目无王法,简直是欺我帐下无人!” 此时,郝县长像是望颜良、文丑而无计可施的曹操,带着混吃混喝的降将和故旧,望敌兴叹。忽然,人群中闪出一人,像是不自量力主动请缨的宋宪、魏续,郝白一看,竟是昨夜斜街见过的驴脸。驴脸拍着胸脯打包票,自称一定可以拿下“移动烽火台”,立下军令状,带着小兄弟们下楼迎战。俄而,西环上出现了两辆皮卡车,车身涂成了醒目亮白色,上书“环保执法”四个醒目大字,直追两团黑雾。 宽阔笔直的西环大道上,两白追两黑。追了一会儿,大家发现,两黑也不是一条心,而是后黑追前黑——吉普车采取不避不让横冲直撞的搏命式开法,全力追杀“移动烽火台”。郝白掏出手机,悄悄打给老秋想着问问情况,老秋只顾开车逃命,根本顾不上接电话。又过了一会儿,大家发现,两车一个紧追不舍,一个夺路狂奔,都是如入无人之境,随时都可能造成重大交通事故。如果由环保问题上升到安全问题,那事儿可就大了。郝县长生怕事态升级,急于灭火,急令环保局长吴长风,电告驴脸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两个“移动烽火台”拦截下来,以免形成重大事端。莫西干一想不对,赶紧进言说明公此事万万不可,如此一旦发生事故,则所有责任都将会被推到公家的环保执法皮卡车身上。郝县长猛醒,再急令吴长风取消前令,叫停驴脸,班师回军。驴脸刚刚来了劲儿,轰起油门准备以精湛车技先赶再超最后逼停两个“移动烽火台”,好在领导面前大展身手,一雪昨夜失职之耻,不料局长思路骤变,竟让班师,大为不解,以为局长大人中午的酒还没有醒过来,于是置之不理,坚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进一步把油门踩到底,恨不能把脚伸到油箱里。吴长风一看不对劲,驴脸抗命不遵,不说他不要紧,一说让他停车反而跑得更快了,肋生双翅,脑生反骨,不禁大怒,再连连严令申斥,威胁说你小子再不马上停车,老子就要立即给你停职停薪。吴长风深刻体会到了宋高宗连下十二道金牌找回岳飞将军的焦虑和迫切,驴脸更是深切体会到了岳武穆志破骄虏而壮志难酬的悲壮与愤懑,心不甘情不愿的猛踩刹车,任车轮与地面充分摩擦,制造出刺耳的噪声表达不满。正在仰天长叹,怅恨时不我与、领导昏庸,何时能逢明主、进展平生之志,却不防另一辆环保执法皮卡车不防驴脸的皮卡车会突然刹车,千钧一发之际,停之不及,避之不开,一声巨响,两车追尾。 驴脸猛遭背后袭击,上车匆忙追逃兴起也没有系上安全带,在巨大冲撞力的作用下,竟然巧妙避开了气囊、径直撞开了车窗,横身飞到了地上,在黝黑坚硬的沥青地面上尽情翻滚,舒展摩擦,死去活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非黑即白的舆情还没有压下去,两黑追杀的闹剧正在惊情上演,两白相撞的事故忽然发生,一件事接着一件事,郝县长血压骤升。 让郝县长血压再进一步飙升的是,几波前来创业大厦采访的大媒记者小报记者,忽然发现一旁的西环路上出现了飞车大战的精彩戏码——并且还是融入了环保元素的飞车大战,并且还是囊括了公交车、皮卡车、吉普车等重金属元素的飞车大战,其观赏性、刺激性和不可预测性比那种传统的跑车追逐大战精彩多矣,于是纷纷高呼没有白来,纷纷掏出手机、相机、摄像机,架上长枪短炮,一通猛拍。还有两家媒体,因为抢占有利角度发生了口角,并从口角上升到了肢体接触,自成一条新闻,也被一同发上了短视频平台。 坏消息被属下一个接一个报上来,郝县长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气的只得大口大口呼吸,才能勉强喘息。忽然一把手县长老郑打来电话:“老郝啊,你在创业大厦吗?” 郝县长喘了三分钟才能说话:“县长,我在啊。什么指示?”心下忐忑,不知道是因为非黑即白的事儿还没处理,还是两黑追逐的事儿引起注意,或是两白追尾的事儿登上热搜,惹得县长坐不住了打来电话。 不料,都不是。 “老郝啊,你派人去看看,不,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创业大厦楼顶空气质量监测点的指标突然飙升,特别是二氧化碳的指标,明显异常啊!书记都急眼了!”郑县长发布了指示,郝县长赶紧掏出手机,打开app一看,好家伙,二氧化碳指标直接爆表。 郝县长就在顶楼,一脸懵逼,四下环顾,这里没有异常情况啊,为什么二氧化碳指标会爆表呢?郝县长看了看矗立在楼顶的空气监测点装置,再看看楼顶站着的黑压压的专班工作人员,顿时恍然大悟:他娘的,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人的一呼一吸,吸进去氧气,呼出来二氧化碳,原来污染源正是我们环保专班啊!特别是郝县长自己,刚才粗重呼吸排放的二氧化碳又浓又多,在专班众人中首屈一指,绝对是第一污染源。 如此黑色幽默的事故,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郝县长故作从容,唤来郝白,让他组织专班众人迅速下楼,分头进入工作节奏。随后再致电老郑县长,说是已经采取精准治污措施,污染源得到了迅速控制和及时消除。老郑县长看了看app,怒赞:还是老郝啊,精准治污,立竿见影,就是一个字——快! 听着这个“快”字,郝县长忽然想到什么,引颈遥望,眼看着两团黑烟跑完了西环、转向了北环,就快要跑出北环,跑出文宁县城,郝县长站位全局,着眼长远,心中暗叫:“沟槽,卧槽,要糟!这两个车再跑就到原平市区了!”原平市的人民长时间沉浸在现代化的城市生活中,还没有见过“移动烽火台”这样的壮观景象——两个“移动烽火台”同时出现的盛景更是难得一见。到时候一定会引爆网络、惊动领导,到时候随便一查,一定能发现两个“移动烽火台”的原产地都在文宁县,到时候上边领导一怒,一定要落地到人、严肃问责,压力传到文宁县,一定会找人背锅。而背这口锅的不是别人,一定是我老郝。 想到这里,郝县长呼吸更沉重了,不自觉地又多呼出了几口浓重的二氧化碳。盯着app看来看去的遥远的老郑县长,随即又发来信息:老郝啊,可不能掉以轻心呐,二氧化碳数据又反弹啦。 郝县长心事重重,欲说还休。莫西干察言观色,体察上情,表示愿轻车简从、单枪匹马。单刀赴会去截下“移动烽火台”,郝县长看他自信满满,一副关云长“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的轻松与写意,大感宽慰,叮嘱莫西干此去小心,安全第一。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却没有说出口。 莫西干深谙世情,心知郝县长想说的话,就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美国情报主管嘱咐特工时的套路:这个任务非常重要,但是一旦发生意外,比如你被敌人抓住,或者你嗝屁了,我们美国政府是不会承认你是我们的人的。郝县长不好意思说出口,莫西干反而更受感动,一拍胸脯:“领导放心,我开自己的私家车去追,出了事我自己负责,与领导无关,与文宁无关。”说的豪情万丈、英雄豪迈,自己又感动了自己。郝县长一听,深受感动,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竖了一个大拇指,冲着莫西干连连点赞。 郝白毕竟担心老秋,同时也特别好奇开吉普车的是谁,为什么要死命追赶老秋,于是搭上莫西干的车,一起出发去追。 莫西干开着一辆越野车,霸气侧漏,胆气横生,车技如神,车行如风,不多时就望见天际线出现两道黑烟,越追越近,发现吉普车距离公交车也是越追越近。莫西干和郝白合计,到底是先拦停老秋的公交车,还是先拦停吉普车?莫西干认为,擒贼先擒王,吉普车追赶公交车,那么只要拦停公交车,吉普车不用拦也就停了。郝白认为,釜底抽薪,因为吉普车的追,才导致了公交车的跑,所以只有吉普车不追了,公交车也就不跑了。 二人正进行着军事角度和心理角度的论证分析,就听“砰”地一声,吉普车撞上了公交车的屁股,公交车叮叮当当掉了一地零件,在路上蹦蹦跳跳,后车纷纷左右躲闪,险些连环相撞。然后又是“砰”地一声,吉普车又撞上了公交车的屁股,公交车又叮叮当当掉了一地零件,这次掉的零件更大更多,在路上蹦的更高更远,波及的范围更大,于是后车们躲闪的幅度更大,这次没有那么幸运,叮叮当当一堆车连环相撞,纷纷打骂。 莫西干左右逢源,闪转腾挪,一番写意操作,偌大的越野车竟然毫发无损,穿越了零件连环阵。吉普车再一次蓄力撞上了公交车的屁股,企图以自杀式的袭击和持久战的消耗来杀伤公交车,使其逐渐丧失动力,却不料公交车越撞越轻,掉落的一批又一批零件不仅没有影响公交车的行进,反而帮助公交车轻装上阵减轻了自重从而加快了车速的提升,这显然是吉普车始料不及的。更糟糕的是,吉普车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经过三次撞击,车盖开始冒出白烟,呈现出“车头冒白烟、车尾喷黑烟”的壮丽景观。 莫西干开着越野车越追越近,郝白忽然发现老秋公交车的后窗上,一个人正趴着车窗向后张望,手里还拿着一部相机,不时地左拍右拍。郝白看着那人眼熟,让莫西干追近再看,原来是廖大元。郝白赶紧打过去电话,廖大元接起,传来兴奋的声音:“小郝兄弟啊,有事快讲啊,哥哥我正在玩儿真人版的《速度与激情》,那叫一个刺激,那叫一个过瘾!” 郝白表示我就是你们真人版《速度与激情》的现场观众,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嘴发连珠炮:是谁开着吉普车?为什么要追老秋?老秋为什么要跑?你又为什么在车上? 廖大元表示问题先不急着回答,现在时间紧迫,场景难得,先帮我拍一下吉普车怒撞公交车的视频。要是不帮我拍,那我就什么也不说。 郝白无奈,掏出手机调出来录像模式,等着吉普车再撞公交车,但吉普车此时已是英雄气短,心有余而力不足。郝白看了看莫西干,莫西干心领神会,嘴角微微一笑,说看我的,瞧好。加速冲向吉普车,狠狠得撞上绿绿的车屁股,吉普车像是被打了鸡血,猛地一箭射出,“哐当”撞上老秋的公交车的屁股,这次力道够猛,直接把公交车震地像地震一样。 手机里传来廖大元的责怪:“小郝啊,车上还有美女呢!不能温柔一点吗?” 说着,公交车后窗上闪出来一个倩影,满眼幽怨,竟然是梁欣萍。 第56章 碰撞 老秋作为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汉的资深老光棍儿汉,酒肉朋友大概只有一个酒友三猴儿,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老伙计,就是这辆被誉为“移动烽火台”的老破公交车。 经过多年的岁月赋能、风雨洗礼和自然老化,“移动烽火台”像是真的烽火台一样,从内而外都散发着古老而残破而沧桑的气质。特别是斑驳的后窗,是本车为数不多的原装玻璃,上面遍布着划痕、磨擦痕、胶带痕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隔窗看不太真切,像是印象派的油画——你说他不像,细看也像;你说他像,细看又不像。 因而郝白隔着车窗看梁欣萍,一会儿看着像,一会儿看着不像。而且梁欣萍一直扬手护着脸,更看不真切。 寥大元帮忙答疑解惑:这位美女正是他的背景板之宋老的外孙女——梁欣萍。至于为什么一会儿像一会儿不像,寥大元解释说可能主要是梁大美女为了追求更美,前段时间远渡重洋去了趟韩国,纵横首尔城,蛰伏江南区,拉了双眼皮,垫了增高鼻——看上去更增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域风情。不过,现在这种“异域风情”可能有变成“异样风情”的危险。 此时三车竞逐,老秋的公交车飞驰在前,未知的吉普车渐渐落后,莫西干的越野车从旁加速侧向超越,在你追我赶中蕴藏着你死我活的紧张意味。郝白听廖大元说得含糊其辞,正好此刻和公交车并排行驶,公交车车身虽高,但莫西干的改装越野车车身更高,郝白居高临下,一眼发现了梁欣萍,凝视细观,发现美女的鼻梁竟然歪了。 郝白大声问是不是歪了?寥大元悄声回答就是因为刚才最后那一下越野车主导的接力连环撞,把梁大美女刚做的鼻梁给撞歪了。坏消息是鼻梁歪的挺歪,好消息是梁大美女自己还浑然不觉。 郝白表示棒子的技术果然棒,医美大国风范强,病人鼻子歪了都不疼不痒。寥大元意味深长地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车里的梁欣萍一手护脸,一手高扬,冲着老秋大呼小叫,表示不能再撞了,再撞刚做的鼻子就要完蛋了。郝白感觉此时的梁欣萍就像?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给她一个镜子就能自己把自己给吓死。 莫西干把车开到公交车身前,渐渐减速有意逼停老秋。老秋却毫不理会,毫不减速,径直撞上越野车的大屁股,哐哐作响,怼得莫西干和郝白在车里前摇后晃,左撞右磕,鼻青脸肿。 “他娘的,这是真不要命啊!”莫西干没想到老秋看着不过是一个干瘪的农村老汉儿,开车却如此生猛,不管不顾,当听说郝白认识老秋,当即表示自己有亲戚分别在中东打工、在乌克兰种地,可以介绍老秋到中东加入敢死队、到乌克兰加入雇佣军,以大胆挣大钱,就是不知道有命挣有没有命花。 “老秋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一个破吉普车?”莫西干发出了灵魂拷问。 郝白一听有理,赶紧又打电话问寥大元。寥大元表示老秋只说是仇家追债,别的没有多说。郝白素知老秋分别欠过不高明的赌债、不上档次的酒债、不上道儿的情债、不足为外人道的嫖债,但上升到仇家这样不依不饶死杀追杀的,确也不多。郝白让寥大元把电话打开免提,递给老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三猴儿!是三猴儿!”老秋的喊声歇斯底里:“三猴儿住了几天精神病院,他真疯了!他要弄死我!” 郝白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老光棍儿加老酒鬼,为什么要对另一个老光棍儿加老酒鬼下手,何况两人还是光棍儿界的多年老友、宿醉界的一对奇葩、山底村的一时瑜亮,难道不是更应该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光棍儿惜光棍儿、醉鬼惜醉鬼吗? 老秋长话短说,导致二人反目成仇的主要是因为五千块钱。就是之前楚鹿乡明珠岭上的那场山火,当时乡里急于完篇了事,说动老秋出来顶缸,自承是纵火者,酬金是五千块。老秋顺利顶缸,事情顺利完结,随后老秋按照事先计划顺利住进精神病院佯疯避罪。这些都在计划之内,在计划之外的是,真正的纵火者三猴儿,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五千块钱的故事,大闹乡政府,上访讨公道,公家一看没法弄了,干脆把他一并投入精神病院,省得在外面引出祸端。三猴儿在里面被作为重点照顾对象,饱食汤药,饱受治疗,很多识认的人都不认识了,很多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但始终牢牢记得老秋,每天都要反反复复念一首诗,“混蛋老秋不要脸,冒名顶替昧了钱。要么还我那五千,要么一起上西天!”像越王勾践在吴为奴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复国之志那样自警自励。据说,这首诗是三猴儿在被大量灌药之前,用尽毕生的文学细胞写的一首无题诗,并做了无比深刻的心理暗示,一定记死不忘,直到地老天荒——特别是在被喝药被打针被洗脑之后仍然不能忘——他做到了。 “五千块钱的事儿,坐下来说清楚不就行了吗?至于这样追、这样跑吗?”郝白还是不明白。 “俺也不想跑啊!现在有三个关键点。第一个关键点,三猴儿现在认死理,你随便拿五千块钱给他,他不买账。三猴儿说了,这个钱必须让楚鹿乡书记、乡长亲自颁发到他手里,他才认。而且必须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墙上挂上横幅,‘明珠岭山火肇事者三猴儿主动自首获奖仪式’。第二个关键点,三猴儿已经不是原来的三猴儿,本来精神病院给治成了狂躁症,今天开车又染上了路怒症,随时随地发疯,谁劝也不听。”老秋先说了无奈的地方,再说可怕的地方:“第二个关键点,三猴儿不仅从精神病院越了狱,还从不知道黑镇还是白镇搞到了炸山崩石头的雷管,就系在他腰上!” 雷管!炸药!腰上! 他娘的,难怪老秋二话不说就跑,难怪吉普车开出了同归于尽的感觉。听到老秋的话,廖大元、梁欣萍一齐失声惊呼。廖大元再也顾不上让郝白抓拍追车相撞的视频素材了,梁欣萍再也顾不上整形成果是不是还在了,两人一起在飞驰的公交车中晃晃悠悠走向驾驶位,让老秋赶紧停车,冤有头债有主,别让开山炸矿的雷管伤及无辜。老秋说现在停车都得完蛋。廖大元不干了,嚎叫说我这么大一个艺术家,要是因为一个精神病寻仇讨债被误伤误杀,可就成了千古笑柄、历史遗憾、国家损失了。老秋不干了,讽刺说你就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大骗子、心术不正的老色魔,和艺术家差着十万八千里,你要是被炸死了,就像是一只苍蝇掉进了粪坑里,激不起来一朵屎花。廖大元又不干了,说你说我是投机倒把分子有几分道理,楚鹿乡的同志们私下里都是公认的,这一点我也就认了,但你说我是大色魔这个从何说起,我和你又不熟,你怎么知道的。老秋说老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最理解的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龌龊心思,特别是男人偷偷看女人时的龌龊心思,最是逃不过我的法眼——因为我就是经常那样偷偷看女人的。就自从你上车,偷偷瞄看人家车上这个姑娘的色咪咪样子,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梁欣萍一看,自己身处这样一辆危险的公交车上,公交车上还有这样两个充满危险的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色鬼,彻底陷入了绝望。 老秋先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让梁欣萍进一步彻底陷入绝望的话:“没事姑娘,别担心。老叔我对你没兴趣。那啥,你鼻子歪了。”公交车里乱成一团。 郝白赶紧把全部情况向郝县长进行了汇报。郝白和莫西干开车来追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预感自己可能会被撞死,但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会被炸死。一开始,两辆冒黑烟的车,这就是一个环保的小事;两辆车跑的快了一点,万一发生什么情况,这顶多就是个交通的事;但现在,涉及到了爆炸物品,这就成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此事对上报还是不报,这是一个更大的事。郝县长犯了难。不报,万一最后出了事,自己知情不报,难逃问责;报了,万一最后没事,白白惊扰领导,没事找事。不禁心中大骂郝白:“你给我汇报这么全面干逑啊!自己看着处理就得了,非得矛盾上交!”忽然灵光乍现,心说老子也矛盾上交,赶紧向老郑县长汇报,请领导示下如何处置。老郑县长作为一个老油条,坚决当好二传手,直接就向县委书记汇报,请领导定夺。书记乾刚独断,高瞻远瞩,要求公安和交警力量迅速响应,带上地毯式阻车钉、障碍桶等设备,务必要在进入原平市区前将两辆车拦截下来。 事情就是这样,事物的主要矛盾总是随着事物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当路上跑着两辆冒着黑烟的破车时,它就是严重的环保问题。而当发现冒着黑烟的车里竟然有爆炸物品时,那么冒点儿黑烟这种小事儿就会被人们直接忽略。指令传来,郝县长长出一口气,此时这件事情已经从环保问题升级成了公共安全问题,脱离了环保范畴,顿时感觉呼吸顺畅多了。郝县长随即指示郝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赶紧把车开到安全地带,远离危险源。 得令后,郝白和莫西干对视一眼,简单交流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要把事做到底。莫西干说,如果这个时候咱们撤了,就好像是撒尿撒了一半儿收枪,拉屎拉了一半儿提肛,不仅生理上意犹未尽,而且心理上还总有一种半途而废的虎头蛇尾。 郝白说,县里的安排远水解不了近渴,等文宁县的警力到了,这两辆车早就冲进原平市区横冲直撞、大杀四方了。为今之计,唯有智取。 郝白一边给施公广告公司的小熊打电话安排有关事宜,一边让莫西干把车开到吉普车的左侧并排行驶,摇下车窗,冲着吉普车大喊大叫。吉普车不胜其扰,也终于摇下车窗,露出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头——这个“老头”其实是一语双关,既是说这个尖嘴猴腮的人是一个老头儿,而且同时这个人的头非常显老,有着远超年龄的老迈,脸上的褶皱比曾经垴头村小学老唐更多更深。此人正是三猴儿。三猴儿人如其名。 “三猴儿同志,您好!我是楚鹿乡的乡长小郝,政府让我来通知您,乡里今晚要隆重举行明珠岭山火肇事者三猴儿主动自首获奖仪式,您作为乡里的功臣,请一定务必出席!”郝白一句话扯了好几个谎,自己都替自己害臊。 “瞎说!你是乡长?你这年纪轻轻的,毛都没长齐,能是乡长?怎么着,是家里有矿啊,还是家里有大官啊?”三猴儿明显不信。 “咱们乡的小宋乡长你还记得?他也是年纪轻轻,不也是乡长吗?”郝白开始类比。 “好像有点道理。你是乡长,那小宋乡长去哪了?”三猴儿好像是在和郝白说话,又好像是自问自答:“哈哈哈,是不是落马了?哈哈哈,肯定是给抓起来了!小宋乡长光说人话,不办人事,是个小王八蛋,早就该抓!该!” “咱先不说小宋乡长了。咱先说颁奖仪式的事。你看时间也挺紧张的,咱们事先还得彩排,那咱们这就回楚鹿乡?” “行。稍等一下,等我手刃仇人——很快,前面这个公交车就是。”三猴儿手握方向盘,目光坚毅,直视前方,忽然好像想到什么,看了看郝白,问道:“看你很眼熟啊,你是不是在垴头村小学上过班?” 郝白一听,觉得精神病院喂给三猴儿的药,还是少了。 第57章 战士 在文宁县,有一首流传久远的歌谣,是这样唱的:家有精神病,就送楚鹿乡。喝药当吃饭,赛过孟婆汤。郝白从小在县城里生、县城里长,都听说过这个歌谣。谁家小孩不听话,家里大人就说把你送到楚鹿乡精神病院,孩子就老实了,很有闻张辽之名江东小儿不敢夜啼的古风。 但从今天三猴儿的表现来看,这厮喝的药,明显还是不够量。 “你说的那个当过小学老师的小郝,是这位小郝乡长他亲哥哥,被那个小宋乡长给迫害了——就像当初他们迫害你、把那五千块钱给了老秋一样。这个小郝乡长,是组织派过来给他哥报仇雪恨的,顺带着给你洗刷冤屈。”郝白算是体会到了,莫西干不但酒量好,车技好,而且口才也好,几句话说得三猴儿信以为真。此时两车并行,都保持着七十迈的速度,三猴儿边开车边侧头看莫西干,看着莫西干无比真诚的表情,不由得不信,三猴儿最后还问了一句:“是真的吗?可不兴骗我啊!” 这次轮到郝白表演了。郝白说楚鹿乡政府大院的会议室里都已经开始布置了,这里有照片为证。说着掏出手机,在三猴儿面前晃了晃,表示两车并行快速行驶,手机照片看不清,可以停到路边细看。三猴儿犹豫了一下,提出谈判条件。老子可以把车停到路边,但是前提有四:第一,老秋的公交车也要同步停到路边,不能只让老子停车,而任由老秋逃跑;第二,老子虽然停车,但是坚持不熄火、不下车,万一你们政府使诈用计,老子也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第三,老子追了老秋这么久,一定惊动了警察,只要老子在停车期间停到警笛、见到警车,一定拉响雷管,同归于尽。老子是楚鹿乡出品的英雄好汉,一定说到做到,尔等务必小心;第四,等一切事情结束尘埃落定,老子还想重返精神病院,只吃饭不吃药——院里的伙食还是很不错的。 听完三猴儿的条件,这次轮到莫西干一愣,轻声问郝白:“这楚鹿乡的精神病院,到底给三猴儿吃药了吗?” 郝白故作镇定,一一答应,脸上轻松,心下犯难:刚才郝县长说的明确,让郝白和莫西干收兵回营,赶紧远离是非之地,郝白阳奉阴违,这时不好再向郝县长汇报请求让已经出发的警力暂停,不要贸然出现让三猴儿走向极端。转念一想,先给志超打了电话,问他在忙什么。志超说,别提了,刚刚接到任务,说有个神经病开着一个吉普车,再追一个公交车,身上还带着爆炸物品。 郝白闻言大喜,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给志超说局面已经控制住,让志超一定想办法拖延一下队伍的行进速度。志超说郝白多虑了,我们的队伍还没有完成集合,更别说出发了。郝白心说原来效率低也也不是一无是处啊,准备挂了电话,志超提醒说虽然文宁县的警力还没出发,但是原平市的警力好像已经出发了——书记安排给他们局长后,局长担心县里的力量既力量不够,又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第一时间向市局进行了汇报,请求上级支援。据说上级派出的队伍里,有交巡警、有特警,还有狙击手——就是上次在市里开教育大会开枪击落空飘的那位神枪手。 郝白感觉争分夺秒,下车给三猴儿看照片。三猴儿警惕性极强,担心郝白以看照片为名、行擒拿之实,不老实搞小动作,于是让郝白把手机扔进车里。三猴儿捧着手机看了又看,一张张照片,背景都是楚鹿乡政府的会议室,显示着楚鹿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忙碌、精心筹备,尤其是主席台上方鲜红醒目的横幅——明珠岭山火肇事者三猴儿主动自首获奖仪式,每个字都方方正正,充满了正义,充盈着正气。三猴儿看了,不禁老泪纵横,流下来激动而久违的泪水。 “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三猴儿沉冤得雪,仰天长啸,一吐心中块垒,摇下车窗,郑重地对郝白表态:“小郝乡长,老子跟你回去!”说着开门从车里下来。 郝白悄悄打量,三猴儿腰间一圈突出,明显是绑着东西,问他能不能先把雷管解下来,看着怪危险的。三猴儿精打细算:“不行,这东西老子没用上,回去还得去退货。” 临走,三猴儿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再把这辆吉普车开回去。三猴儿坚持自己做人是有很强的原则性的,这辆破吉普车既然是从乡政府偷出来的,就一定还要再开回去——反正也是要回乡政府举行颁奖仪式的。自从上次“范阅兵事件”之后,这辆吉普车一直扔在乡政府大院的角落,当时郝白误入女澡堂、被裸奔追赶慌不择路狗急跳墙逾墙而走的时候,还多亏了这辆车助了一腿之力,要不郝白早已是另一种命运。因而郝白对这辆车倒是充满了感情。三猴儿没想到的是,车倒是好偷,一偷就偷出来了;但三猴儿没有想到的是,车倒是不好开,方向盘比村口驴拉的磨盘都沉,离合器比小宋乡长家里的关系都硬,要不是三猴儿在精神病院里每天反抗吃药和医生护士殊死肉搏意外的起到强身健体作用打下的好底子,别说追车了,开车都费劲。 郝白和莫西干商量了一下,无奈答应了三猴儿。莫西干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位,看着各种生硬而奇怪的按钮一脸懵逼。三猴儿指挥着莫西干把车打着火,和郝白一同坐在后排,莫西干感觉是一个定时炸弹上了车,小心翼翼开车,准备掉头往回走,不料加油和离合器总是配合不好,加上方向盘又沉又硬,把吉普车开得像是一个醉鬼,在路上咯噔咯噔,一前一后、一晃一晃,吓得好几辆过路汽车紧急躲闪,再开窗探出头来破口大骂。 郝白看出来莫西干黔驴技穷,想了想还是请三猴儿来开,莫西干和郝白一样坐到后排,自己的越野车交给廖大元开回去。老秋危机解除,颓然瘫坐在驾驶位上,心说他娘的这五千块钱,挣得可真不容易啊。梁欣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鼻梁,战战兢兢地从后视镜看了看实际情况,哇的一声开始大哭,哭自己命运多舛,哭三猴儿歹徒嚣张,哭老秋招引祸端,一边痛哭一边思量,自己到底是该讹住三猴儿,还是该讹住老秋,再去趟韩国做修复手术可不是小数目。讹三猴儿,这厮为了五千块钱就绑着雷管来要账,玩命手段,亡命之徒,实在是不好讹,弄不好还得倒贴。讹老秋,这老家伙听意思也是欠了一屁股债,唯一的资产可能就是这辆老破公交车,实在是讹无可讹,讹不出效益,讹不出成果。想到这里,哭的更伤心了。廖大元见不得美人落泪,大起怜香惜玉之心,过来安慰:“别哭了妹妹,有什么事儿和哥说!”梁欣萍泪眼婆娑,抬头看了看廖大元,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把他给讹住——虽然有难度,但是能克服。 郝白再一次化危机于无形,但这次一来危险还没有完全结束,三猴儿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开着车,不知道这厮还会不会再出别的幺蛾子,也不知道精神病院的药什么时候再发作,一切都还充满了不确定性。二来这回处理的方案完全是郝白自己的主意,没有领导的授权,没有官方的加持,事态的发展还充满了不确定性。三来郝白虽然临时找了施公广告公司的小熊ps了一系列照片,蒙骗三猴儿说乡里正在筹备颁奖仪式,但做戏做全套才能以假乱真,目前实际上只做了几张照片,万一三猴儿突发奇想要求和会场视频连线,那可就穿帮了,到时候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一拉弦都得上天。 郝白通过后视镜仔细打量着三猴儿,看着三猴儿这样精瘦,盘算着自己有没有把握一招制敌将之制服而且还不影响车的安全,从而彻底解除危机。三猴儿通过后视镜看郝白这样仔细打量自己,心说自己从小到大见过十几个楚鹿乡的乡长,从来没有一个乡长这样正眼看过我,不禁大受感动,眼圈一红,向郝白表态:知道乡里也不容易,如果一下拿出五千块钱有困难,拿出三千来自己也认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交小郝乡长这个朋友。 郝白没想到自己的龌龊阴暗换来了三猴儿的主动降价,顿时觉得自己更加龌龊阴暗了,不禁也被三猴儿的重情重义所感染,伸手拍了拍三猴儿的肩膀,赞道:“不愧是楚鹿乡的好男儿!”此言一出,三猴儿更动情了,脸上浮现出“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表情,一时双泪长流。莫西干表示自己亲戚在妇联工作,认识很多中老年妇女,可以给三猴儿介绍。三猴儿一听更感动了,对郝白说你这个小司机选的好啊,不仅发型美丽,而且善解人意,表示那三千也不要了,全部给了莫西干同志充做辛苦费,就一个小要求——呃,说的不对,应该是小请求,这个辛苦费的意思就是再请莫西干同志辛苦一下,把“中老年妇女”的“老”字删掉,目标群体还是锁定到中年妇女为宜。 三个人在这辆老破车上讨论着老婆,就在气氛热烈、兴高采烈之际,突然身后警笛大作,警灯闪烁。 三人一脸懵逼。三猴儿先是一愣,随即狂叫:“这他娘是怎么回事?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莫西干反应迅速,面色平静:“别急别急!这国道上跑警车很平常嘛!未必是冲着咱们来的,不要自乱阵脚。” 三猴儿一听莫西干说的有理,一想自己后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还着落在莫西干身上,赶紧对郝白说道:“我说小郝乡长啊,你这小司机不简单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大将风度啊,你可得费费心,好好培养培养。那个俗话说的好” 三猴儿的溢美之词还没有说完,就觉得车身像自己撒完尿身体不自觉猛地一抖那样猛地一抖,方向盘随即失去了方向,完全被外力接管。三猴儿、郝白、莫西干在车里前后碰撞,晕头转向,只感觉车身一个急刹,吉普车在轮胎和地面的刺耳摩擦声中停了下来。立时路上冒出了十几个特警,一拥而上把郝白等三人拖出车去,摁在地上摩擦。 一个特警拿着对讲机大喊:“吉普车已被拿下!情报有误!歹徒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三猴儿毕竟重情重义,而且具有神经病院长期被医生护士护工按在地上摩擦的斗争经验,在脸被按在地面的情况下仍能做出辩解:“歹徒只有我一个!那两个是我们的乡长和乡长司机!”郝白和莫西干没有三猴儿的真功夫,只顾着疼了,顾不上辩解。 特警处理着现场,很快原平市的交警也赶到现场,大家初步调查,都觉得这个案子不简单,办好了准能钓出大鱼:首先,这辆吉普车是一辆没车牌、没手续的黑车,不仅是黑车,而且一查这还是一辆多年前撞死过人且不止撞死过一个的肇事逃逸车,没想到无意之间还破获了一起陈年旧案。然后,开这车的人是户籍系统里没信息没登记的黑人,不仅是黑人,而且还是从精神病院里越狱的患者。再然后,这人不仅没有驾照,而且还是酒驾,不仅是酒驾,身上竟然还缠着雷管。再再然后,车上的另外两人,一个假冒楚鹿乡的乡长,一个一看发型就不是好人。 不由分说,带回市局再说。 第58章 未接 信息时代,人人自由,而人人没有自由。过去的人们,兴致来了可以玩儿一下消失,任谁也找不到,谁也不会多想。现在呢,如果联系不上你,那么有两种可能:第一,你故意让人联系不上,属于主观恶意;第二,你或者睡着了、或者喝多了、或者被抓了、或者死了,属于主观无奈。无孔不入的信息网,就如同一张大网,看似联通“无限”,其实每个人都被这样那样的“无线”牢牢绑死。 此时此刻,郝县长心急如焚。郝县长让小张联系郝白,并亲自联系,但却总也联系不上,让吴长风联系莫西干,也联系不上——郝白和莫西干好像人间蒸发、凭空消失。郝县长想,郝白和莫西干应该没有理由故意不接电话,排除了主观恶意,剩下的就是客观无奈:要么是郝白和莫西干睡着了,大白天的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啊,更不可能同时睡着啊,此项可以排除;要么是郝白和莫西干喝多了,中午喝了点啤酒,也不至于不省人事啊,特别是莫西干酒量巨大,不可能醉,特别是两个人不可能同时醉,此项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结果就很不乐观了:最惨的是,郝白和莫西干追赶不慎、车毁人亡,但据县里派出的警力沿路查看,并没有异样,而且莫西干的越野车还被廖大元给开了回来,此项可以排除。被抓的情况,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被正面的力量抓了,比如打架斗殴吸毒嫖娼等等被警察叔叔抓走,比如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等等被纪委带走;一种是被反面的力量抓了,比如绑架勒索,比如被拐带到东南亚从事电信诈骗,等等。 郝县长不认为吉普车还有同伙,后来听说案子被原平市公安直接接手了,据在现场的初步了解,吉普车上的犯罪分子共有三人。三人的共同点是都喝了不少酒,虽然生理上看着都像正常人,但在科学的标准上都是醉鬼;三人的不同点是外形:一个干瘦如猴的农村老头,一个发型奇怪的不良青年,一个看似正常的文弱书生。总之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犯罪组合。郝县长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下大怒:“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老子让你们俩微服平事,你俩倒好,事儿没平了,还添了事儿!人家绑着雷管开着车,你俩大剌剌地在车上坐着,好像人家就是个司机,你俩才是幕后主谋!真有本事啊,还他娘的被原平市的交警当场擒获。狗日的回来了,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平市刑警大队的审讯室里,郝白和莫西干被分置两室,没收了手机,通过警察的手机,观看短视频平台上他们二人的英雄事迹。 “说!你们为什么开着越野车,主动撞击吉普车、又导致吉普车撞上了公交车?”“说!你们开着越野车和吉普车并排行驶,画面显示你们在商量着什么,交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警察叔叔严厉质问。 人人都是自媒体,人人都在别人的镜头中。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网络,不知道是谁的热心路人,将莫西干飞车追逐的惊险画面、郝白和三猴儿谈判的画面完整呈现。莫西干诚恳地对警察叔叔说,等最后事情了结了,一定要把这些视频发给我,我好拿回去给酒肉朋友和狐朋狗友们吹牛逼。 后来,事情很快就了解了。因为经过鉴定,三猴儿腰间绑着的雷管,并不是真的,而是真的是假的——完全是用“二踢脚”“五响雷”改造的,响确实能响,炸确实能炸,但就是个烟花爆竹。而已,而已。 听说雷管是假的,三猴儿更加疯了,因为三猴儿是按着真雷管出的钱。 莫西干看着歇斯底里的三猴儿,想着一场无比刺激、动人心弦的雷管大事件变成了一场闹剧,叹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说了一句话:“弄了个蛋啊!”“蛋”在文宁县的方言中,表示什么也没有弄的意思,大概是“蛋”的“0”的象形表述。郝白长出了一口气,表示这样的结果很好,好比拿着枪进了银行,就当以为要发生枪战血案的时候,突然发现枪是一把玩具枪,于是悲剧变喜剧。莫西干说不是,表示这样从你我到警察特别是三猴儿,我们大家都感觉自己被无情地玩弄了,好比赵姬听说了嫪毐的长处,约好了实弹演习,结果最后嫪毐一条裤子,发现东西是假的。 郝白对莫西干说,你这个比喻有点无理取闹啊。不料还有更加无理取闹的,三猴儿觉得自己用真钱买到了假货,咽不下这口气,嚷嚷着必须去消费者协会进行投诉。莫西干看着三猴儿,问郝白:“你说他的这个精神病,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说他是真神经,他竟然还知道买了假货上当受骗要去消费者协会投诉;说他是假神经,他竟然私自买了雷管还敢去投诉。” 最终,三猴儿凭借精神病患者的身份,帮助自己完美躲过了醉酒驾驶、危险驾驶、非法买卖爆炸物品等一系列罪名,楚鹿乡精神病院派来专车,安排了两名粗壮的医生、四个粗壮护工、一管粗壮的镇静剂,要将三猴儿带走,三猴儿一边没按到地上,一边发出绝命呼喊:“谁敢绑老子!老子还要去乡政府参加颁奖仪式!”三猴儿临上车时回头叮嘱警察同志,表示文宁县黑镇大山深处有若干个制造雷管和假雷管的窝点,一定要一网打尽、除恶务尽啊。莫西干因为醉酒驾驶、危险驾驶等行为,暂被拘留,等候发落。郝白问题不大,批评教育一通后重见天日,还想着能不能把吉普车开走还给楚鹿乡政府,警察叔叔温柔地对郝白说,此车不仅是报废车,而且是涉案车,你要是不想开着它在路上报废,或者不想成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涉案人员,最好赶紧走。 郝白吓得赶紧走。 取回了手机,郝白发现里面上一万个未接电话,分别来自郝县长、小张、小尹、志超、老秋、景雨、廖大元、梁欣萍、毕正义、程倩等等众人。 郝白按照轻重缓急,一个一个回复。 郝县长和小张给郝白打电话是一回事,都是因为联系不上郝白和莫西干而大感焦急。郝白将情况及时进行了汇报,郝县长一听因为一场假雷管的闹剧而导致了莫西干身陷囹圄,又急又气,呼吸瞬间就不顺畅了。郝县长不怎么担心莫西干的罪名,更担心莫西干会不会把自己供出去,说我堂堂郝县长才是这次追车大战的幕后主使——而且莫西干的酒还是中午大家一起喝的。郝县长仔细想了想,自忖没有留下任何指令的痕迹,追车的举动也是莫西干自己逞能、主动请缨,我也没有说过让他追,我当时除了竖了一个大拇指,一个字都没有说,所以就算莫西干当时为了存证自保悄悄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也什么也录不上。郝县长转念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得关心一下莫西干的罪名,毕竟如果最后刑期不长,那么莫西干为将来计、为出狱之后邀功计,一定会咬紧牙关,打死不说;而如果最后刑期很长,那么可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郝县长赶紧通过关系打听事情走向和处理结果,并嘱咐吴长风做好莫西干家属的安抚工作,特别要做到的一点是,将来莫西干家属去探视莫西干的时候,一定要把组织对莫西干同志的关心关怀、不离不弃,以及组织对莫西干家庭的精细照顾无微不至完整准确地表达出来。 小尹给郝白打电话是在乡里听说了乡政府大院吉普车被偷的事儿、三猴儿从精神病院越狱的事儿,当做八卦新闻分享给郝白。随后从短视频平台上先后刷到了多家媒体官方号发布的吉普车怒追老秋公交车“两白追两黑”的正邪较量、路人拍摄的“两黑碰碰车”的重金属碰撞、越野车撞击吉普车导致吉普车撞击公交车的接力连环撞,惊险重重,惊心动魄。小尹以少女之心而观之,不禁大呼过瘾,暗呼刺激,对郝白说看着就这么过瘾这次刺激,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这样体验一回、过瘾一回、刺激一回。视频里只看到了车,看不到司机,想必知道开车的人要么一定很帅,要么一定很an,总之是一定很有魅力。郝白真想马上说老子就在车上啊。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志超给郝白打电话是奇怪为什么哥们我到了现场,而郝白却不在现场,并且哪都找不到,从内部一打听原来是当作犯罪分子给抓起来了,哥们我为了营救你用尽了心血、耗尽了人脉、散尽了家财——你丫好不容易给放出来了,是不是得请哥们我吃顿大餐略表心意?郝白说你丫怎么不精尽人亡呢?哥们我是作为重要的证人配合原平市刑警调查,老子是座上宾,可不是阶下囚。 老秋给郝白打电话是想问问三猴儿最后的处理结果,只恨三猴儿的雷管没有爆炸,如果真的爆炸那就太好了,最好是在闹市区爆炸,爆炸的时候最好有直播、有互动、有大媒体强势介入、有榜一大哥刷礼物,因为动静越大,罪名越大,越能将三猴儿置之死地。只有将三猴儿置之死地,老秋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从而彻底解除后顾之忧。郝白没想到老秋如此不念和三猴儿多年的光棍之谊、拼酒之情,并且内心阴暗地希望雷管在闹市区爆炸,简直是丧心病狂,于是郝白也内心阴暗地告诉老秋,雷管是假的。因为雷管是假的,更因为三猴儿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患者,顶着这么大的免死金牌,三猴儿被无罪释放,押解回楚鹿乡精神病院。老秋大骂了一句特别脏的脏话,心说原来故事不仅没有结束,而且还可能后患无穷,于是问了郝白一个问题:“小郝啊,三猴儿这货光棍一条、没亲没故,和我最熟,情况我最了解,能不能由我来出庭作证,当那个‘污点证人’,证明三猴儿不是真的精神病,而是精心伪装的精神病,让组织上收了他的免死金牌,好让他认罪领死啊?” 景雨给郝白打电话是听说郝白作为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抽调到了环保应急处置工作专班,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热烈祝贺,祝贺好兄弟到专班高就,虽然不是直接的升职,但这是明确的升职前的信号,这么重要的工作组织安排你去,那一定是工作的能手、领导的心腹,只要干得好,升职是迟早;第二层意思是郝白初来乍到,刚刚接触环保,肯定有很多地方需要了解情况,巧了,咱家老子在商界混了多年,黑镇白镇都有朋友,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第三层意思是专班有什么调查的方向、工作的动向、或明或暗的指向,烦请及早告知。 廖大元给郝白打电话是想打听一下梁欣萍怎么样,主要是想了解她性格好不好——是不是容易拿捏?消费高不高——有没有买包包、买名牌的恶习?廖大元最后表示,虽然她鼻子暂时歪了,但如果作为女朋友的话,其他生理功能暂时不影响使用。梁欣萍给郝白打电话是想打听一下廖大元怎么样,主要是想了解他条件好不好——能不能达到支持女朋友远赴韩国整形的程度?智商高不高——能不能被女朋友三言两语不费吹灰之力就哄得主动掏腰包赞助女朋友远赴韩国整形? 毕正义给郝白打电话,先用了五分钟叙旧,表示自都城温泉宫一别,忽忽数月,甚至想念,云云。叙述完了思念之情,再讲压惊之意,听廖大元说了乘坐公交车被追杀的事情,表示准备摆一桌坐一坐给廖兄郝弟压压惊,再顺便商量一下文宁县环保的事我们怎么从中渔利。 最后一个未接是程倩打来的。电话没打通,程倩发来了文字信息:“明天我去北京出差,一个人,你来吗?” 第59章 攻守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一条短信,寥寥数语,让郝白陷入了无限纠结。于情于理地分析:去,于理好像不应该;不去,于情又不甘心。不好说,说不得,不说了。顾不上生活的事儿,还是先顾一下生存的事儿——郝白深知如果处理不好这次惹来的事儿,那么领导一句话,就很有可能先从政府办公室发配回教育局,再由教育局发配回楚鹿乡小学,最后由楚鹿乡小学发配到后勤在顾大娘手下打杂、切菜、养猪、扫厕所,就像清朝的犯官被发配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那样。 郝白灰溜溜地回到了创业大厦。莫西干在“前线阵亡”的消息已经传回来,郝县长亲自主持召开了专题“纪念会”,勉励大家要化悲痛为力量,变被动为主动,坚决打赢这场“黑与白”的保卫战。环保专班的全体同志带着忍痛含悲的沉重心情,抒发着不能让战友白白牺牲的壮烈情愫,尽职尽责,加班加点,有条不紊地组织着各条战线的防守和反击工作。 防守,主要是应对各路媒体的攻击。据板寸同志分析,媒体里主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官方媒体,它们内部还能进一步细分为头部的大型媒体以及地方性的小型媒体,这些媒体之间形成了一种等级分明的生态系统,各自占据着不同的资源和地位,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啃骨头的啃骨头;第二类是商业媒体,在激烈竞争的市场大潮冲击拍打之下满世界找流量、找爆点,四处寻觅能够吸引眼球、带来流量的热点话题,他们的口号是”有新闻我们报道新闻,没新闻我们制造新闻”,事在人为,一经制造就有了新闻;第三类是自媒体,其中大部分是好吃懒做而头脑灵活的青年才俊,都是汉高祖那样“我宁斗智”的投机分子,打着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幌子,每天在网上闲逛,看到新闻线索就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就像饿狗看到了新鲜屎,一定要疯狂扑上,大快朵颐。 结合各路媒体的情况,专班制定了周密的防御措施。第一步,在创业大厦广开言路,诚挚欢迎广大记者朋友莅临文宁指导工作,主动接受舆论监督是我们改进工作、推动落实的重要举措,云云,坚持来者不拒,先把火力全部吸引到位,显示出无比至诚的好态度。第二步,对黑镇白镇封锁现场,有的小同志担心两个乡镇这么大面积、这么复杂的地形怎么封锁啊?郝县长语重心长地指出,凡事都是事在人为,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苦难多。随后专班进行了深入分析:黑镇白镇地处丘陵到山区的过渡地带,不同于一马平川的四战之地,正是布署防御战的天选之地,当年此地群众几次配合革命队伍对小股日军和伪军关门打狗迎头痛击,就是明证。既然媒体们都打着“群众有知情权”“民有所呼、我有所应”的旗号,那我们干脆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打出为民造福、为民服务的幌子,对外宣称说白镇的道路长期饱受大车摧残年久失修,现在老百姓们出门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为了方便群众出行,本镇决定暂时封闭进出道路,进行深入的、全面的、彻底的大修。板寸说可惜白镇的路刚修过,理由不成立啊。吴长风说这个好办,连夜修好我们不一定行,但连夜破坏我们一定行。至于黑镇,县里已经协调地质勘察院出具了?关于文宁县黑镇地层错动存在重大地质安全隐患的报告?,拿到权威单位的认证,黑镇自我封锁地更深入、更全面、更彻底,毕竟地下的事谁也不好说,严重程度可以肆意渲染、危险等级可以无限扩大,比封一个路的招数高明得多、省事得多。 郝县长指出,一分部署,九分落实,封锁的措施安排了,执行的人员更重要。郝县长特意要求,各个封锁卡口的把守人员,一定要精心挑选又老又倔的农民大爷。“老”是前提,不老不行,如果安排青壮年去把守,则官方的痕迹太明显,一定要老,只有年老体衰、饱经沧桑的老人形象,才能显示出接地气的意味,也更能展现出一种朴实无华、贴近大众的气息,尤其是一旦记者们强行闯关发生口角乃至发生肢体接触,我方仅凭借这个“老”的特点,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倔”是关键,不倔不行,如果脾气太好,性格过于温和或者软弱可欺,那么如果遇到记者乔装打扮蒙混过关或者糖衣炮弹攻击,就会丧失原则、城门大开、引狼入室。相反,一个倔强固执的老农,在面对压力和挑战时往往会表现得异常坚韧和顽强,绝不会轻易妥协退让。 这样一来,只要有记者想要强行闯关并与之发生口角甚至肢体冲突,我们完全可以依靠这位老农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老”与“倔”相结合的特质来占据道德制高点。毕竟面对一位年迈且执拗的长辈,无论是谁都会在心理上产生一丝敬畏之情?即使真的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公众舆论也必然会站在我们这边——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尊老爱幼乃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如此一来便可确保万无一失了。郝县长安排完毕,众人鼓掌称妙,无不对郝县长的智谋表示由衷的钦佩与赞赏,板寸的眼中闪烁着敬佩之光,黄毛也附和道:“如此精妙布局,实在令人惊叹!”一时间,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仿佛要将屋顶掀翻一般。这掌声既是对郝县长工作能力的肯定,也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迈向成功的信心表达。郝县长微笑着接受了众人的赞誉,并鼓励大家继续努力奋斗,为实现目标而拼搏不止。郝县长进一步勉励专班全体同仁,只有团结一心、勇往直前,才能战胜各种困难和挑战,取得更为辉煌的成就。 进攻,主要是主动出击进行舆论引导。楚鹿乡的一位哲人曾经说过,舆论就像是晋武帝的羊车——晋武帝后宫佳丽太多,每天为了和谁睡而发愁,后来为了公平公正,于是想出一个奇招,弄了一辆羊车,羊拉到哪个妃子的所在,咱就和谁睡。所以,你如果不引导,那么别的妃子就会来引导,而且事实证明,硬拽着羊头往你门口走肯定不是办法,在门口插竹竿、在地上洒盐水的小伎俩,在实践中特别管用,因而引导舆论一定要善用策略和技巧。 进攻需要敢死队、折冲军、突破手,这个艰巨任务经过板寸的力荐,落在了《群众报》派来的记者——三角眼身上。三角眼姓尚名进,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上进的五好青年,从小到大没有经过什么风浪和坎坷,这次被板寸一顿暴揍是遭受过的第一次的生活的毒打,就被板寸“大棒+写真”的双管齐下一举制服。板寸得意地向领导汇报:报告领导,现在该《群众报》记者已经完全为我所用,听话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如身使臂,如臂使指,非常好用。在这种情况下,尚进被专班安排到了黑镇和白镇内部,深入细致了解了黑白二镇悠久的历史、厚重的人文、光荣的传统、丰富的资源,多年来为国家和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作出的突出贡献和巨大牺牲。尚进被感动了,不吃不喝加班加点充满感情饱含热泪赶写了一篇长篇通讯稿——《“黑”“白”之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需要保持历史耐心》,文章的大意是说:黑镇的煤,照亮了文宁县、原平市乃至全省的一大部分世界;白镇的灰,建成了文宁县、原平市乃至全省的一大部分建筑。如果没有黑镇白镇,那么很大的一部分世界将是漆黑一片,很大的一部分世界将会没有房屋。黑白二镇就像是蜡烛一样,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大家,把自己的资源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去,给自己留下了满身疮痍和伤疤。从某种意义上说,黑白二镇属于是为国捐躯。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对一位为国捐躯的功臣,不仅不旌表其功、心怀感恩,反而还仅仅因为他的个人卫生问题而对他进行嘲笑、讽刺甚至谩骂,那我们还是人吗?对黑白二镇在经济发展、城市建设、带动就业等方面的贡献,需要以历史眼光进行充分肯定。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开采资源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不是一天形成的,有一个历史的过程,对待这样多年形成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们要保持历史耐心,因为环保治理不可能一蹴而就,不可能一劳永逸,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所以也就不能急于求成,也就不能急在一时,只有循序渐进、稳步推进、扎实前进,这样才符合科学规律、这样才贴合客观实际。 郝县长展文一读,连声赞叹,召集专班同志认真研读学习,怒夸尚进同志不愧是《群众报》的大记者,就是具有大局观、大智慧、大手笔,不用看内容,就看人家起的标题,就够我们学习好几年。先是“黑白之辨”四个字,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短视频说的“非黑即白”纯粹是胡扯,是抹黑之言、苍白之论,不足为道。再看后面紧跟着的这句话——“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需要保持历史耐心”,两个“历史”用的简直是妙到毫巅、臻于化境,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黑白二镇的生态环境破坏问题属于是历史遗留问题,既然是历史上遗留的问题,那么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一下子就帮我们撇清了责任、摆脱了干系,妙啊!既然是历史遗留问题,那就要保持历史耐心,那么就不能急,急了就是急功近利,急功近利了那就是政绩观有问题,所以谁要是再质疑谁就是有问题。郝县长进一步说,尚进同志的文章妙,更妙的是这么牛逼的记者同志,已经被我们的同志完全拿捏,说明我们的同志更牛逼!来来来,大家鼓掌,掌声送给板寸同志! 专班谋划的这一招“以攻为守”,如果运用到位,则可逆转局面。现在稿子已成,关键是能否能顺利地刊登在?群众报?的醒目位置。毕竟,尚进同志来自省级记者站,并不具备通天本事。为一锤定音,文宁县上下活动,说动原平市动用各种资源,原来该报的副总编就是原平市的乘龙快婿,宣传等部门一番深入对接,基本搞定,责成郝县长赴京当面汇报,争取支持理解。 事不宜迟,郝县长带着小张、板寸和郝白,以及满满的文宁县土特产,会同尚进同志立即赴京。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郝白想起上次来京还是和志超在小饭店意外捕获三猴儿、截访立功,这次来京其中也有三猴儿的影子,三猴儿还真是阴魂不散。郝白没有想到,《群众报》的总部一点也不群众,煌煌巨厦,摘星高楼,楼外连设三道警卫防线,据说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群众。郝县长一行四人承蒙关照,几番周折,顺利进入,见到副总编,汇报完有关情况,郝县长转达了家乡人民对我妹子的思念之情。郝白心说你妹是谁?转念一想才明白郝县长说的是副总编的老婆——因为据说副总编的老婆不仅是原平市人,而且也姓郝,天下同姓是一家嘛,何况还是同一个市,那就是好上加好、亲上加亲。 晚上,郝县长又通过文宁县北京老乡会的关系,终于将副总编约出来,寻了个安静小院一番推杯换盏,加深感情。酒中好手莫西干来不了,小张一心一意搞服务,郝白和板寸只能往前冲,拎着分酒器一壶一壶地表达着对副总编的崇敬之情,二人就像说相声的逗哏和捧哏,把副总编升级成了震古烁今、空前绝后的第一大才子、第一大手笔,云云。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作别了副总编,送回了郝县长,郝白忽然想起,此时此刻,程倩就在京城。 第60章 朦胧 来自县城的青年,对大城市总有一种仰视感,对自己总有一种自卑感。仰视感,大概是会对繁华喧嚣、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心怀敬畏之情,感觉目之所及和目之不及,一切都很高、很远、很虚幻;自卑感,大概是在这样陌生而又充满竞争的环境中,常常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但这是酒前的心理,酒后的状态则不同。 酒能壮胆,所以两军对垒冲阵厮杀时要先喝酒,从暗恋转向表白时要先喝酒。而且酒壮怂人胆,比较官方的表述说酒壮怂人胆指的是胆怯懦弱的人由于网状体受到酒精的麻痹,致使大脑皮质的机能亢进,甚至由于兴奋而不能控制自己的语言和行动,从而做出平时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此时的郝白,不是平时的郝白。平时的郝白,掏出手机还要犹豫地想一想,此时的郝白掏出手机想也不想,直接就打给了程倩,直接就问,你在哪。 此时的程倩,也不是平时的程倩。此时的程倩,正在一个商务饭局的一众具有话语权和影响力的老色匹的前后夹击中左右逢源,接到了郝白的电话,做了一阵虚与委蛇,就成功地抽身而去。 两人约在程倩住的酒店前见面。郝白先到一步,霓虹的街,撩人的风,温柔的夜。郝白感觉到酒精一点一点渗透进入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慢慢占领全身。酒店是老牌的国际酒店,老的恰到好处,好的别有味道。郝白的酒意还没有转化为醉意,有些兴奋,有些紧张,有些忐忑,无聊地四下走走,走到隔壁的大戏院,门缝里传来京剧《西厢记》选段的唱词:“睡沉沉相思夜未眠,懒洋洋无意整容颜怨张郎曾能无决断,叹红颜深闺空自怜”。字字婉转,字字珠玑。听着张郎这一句,郝白忽地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优柔寡断,事事不决,见一个爱一个,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人人笑话张无忌,可谁又不是张无忌呢?张无忌除了武功,就是一个凡人。是凡人,就闯不过情关。 郝白想,事情就是这样被如果所左右。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大概自己不会真的到京城来,程倩的短信确实让郝白陷入纠结,但还不至于让郝白立即成行。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大概自己不会真的联系程倩,即便二人同时身在京城。还在胡思乱想,程倩到了。夜色知趣,晚风调皮,掀起了发梢和衣角。程倩一笑,说你还是来了。郝白一笑,说我其实醉了。程倩说谢谢你打的电话,及时帮我脱身。郝白心说我虽然帮你脱身,但你更可能让我献身。 二人并肩散步,边走边聊,夜越来越深,最后郝白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郝白想着,按照逻辑,程倩一定会对自己说:“要不要上去坐坐?”郝白陷入了纠结,上还是不上,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到底要不要上去?上去,那么一旦迈出了那一步,就会发生无法挽回的结果;不上去,那么自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不就是为了上去吗? 郝白千算万算,没有料到程倩的提议是:刚才没有尽兴,我们再去喝点。程倩想喝啤酒吃小龙虾,知道一家店味道很正,叫了车过去。出租车司机是个非常不典型的京城人,竟然一路不语,只管开车。车窗摇下,任由晚风进来,吹来更多的暧昧。路上经过一座座大楼,每个大楼都是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约、各自忙碌,郝白看了看楼上的标识大字,不是跨国公司的总部,就是着名的互联网大厂——好多大楼的app,都在自己的手机里。 程倩看着大楼,说:“其实,在这些地方,人在本质上和a4纸、墨粉盒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耗材。”郝白不认同:“能到这种级别的公司上班,怎么能是‘耗材’?那都是人才。” “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资本也在去泡沫,很多行业都在收紧,各种大厂都在裁员。有机会继续当‘耗材’,已经就要烧高香了。”程倩忽然点了一支烟,继续说道:“我们公司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员工过了35岁,就要调岗另作安排——也就是说,过了35岁,人就耗得差不多了,就像榨汁机里残存的水果,精华榨干,另作别用。”程倩幽幽地抽着烟:“我的一个好姐姐,上个月刚过了35岁生日,就被上司调到了后勤,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是公司体恤女员工,到后勤工作量少、时间充裕,可以更好地照顾家庭。结果工资少了一半,没办法辞职了。你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吗?”程倩波目流转,看着郝白:“她现在当外卖骑手——这你知道?打工界的‘吉祥三保’——保安、保洁、保险,打工界的‘铁人三项’——滴滴、快递、外卖,前两天她对我说,狗日的公司说老娘上了年纪不能干了,让你们看看老娘到底能不能干!” 郝白听出了程倩的忧患意识,劝她不行就回来,县城生活节奏慢,竞争压力小。程倩嘴角微扬,淡淡一笑,说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更何况不想回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魔都一天经的场面、见的世面、看的人面,胜得过文宁的365天。 小酒馆隐藏在一片民居之中,月夜花巷,人间烟火,程倩不像是来吃夜宵,倒像是回家,轻车熟路点了啤酒和小龙虾。喝着桂花香气的精酿啤酒,一杯又一杯;咂着麻辣鲜香的爆炒虾尾,一个又一个;聊着人生的选择和进退,一句又一句。郝白抬头看天,只觉得月色朦胧;再看桌子上的虾和啤酒,直接的虾也朦胧、酒也朦胧;再看对面,只觉得倩影朦胧。 郝白再次醒来的时候,睡眼朦胧,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像上次从斜街的小旅馆醒来一样,床头柜放着一瓶绿茶,郝白瞬间清醒了不少,霍得坐起身,看了看房间里没有二胖的肥躯胖影,这才放心。猛地感觉哪里不对劲儿,看了看自己,原来是没怎么穿衣服。郝白仔细打量房间,原木精装,清新素雅,暗香浮动,应该是一个高级的地方。再仔细打量床上,被单乱裹,枕头横陈,郝白从粗麻的枕头上捻起一根长发,不知道是何人留下。郝白顺手抓起绿茶,下面压着一张便笺,写着几个字“绿茶解酒,我先走了。” 郝白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绿茶,看了看手机,现在是清晨6点。郝白开始仔细回忆昨晚的事情——国际酒店、《西厢记》选段、精酿啤酒、麻辣虾尾、等等等等,一一在脑海中闪过。想了半天,残存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夜空中的皎皎月色,但那会儿月色朦胧,朦胧得看不清里面的桂树和嫦娥。月亮之后,记忆清除,完全断片。 发生了还是没发生,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更大问题。郝白苦思冥想,没有一点头绪和线索。翻了翻手机,相册、录音机、垃圾箱一一看过,没有蛛丝马迹;看了看房间,家具、地毯、卫生间一一看过,也没有蛛丝马迹;最后把床单一寸一寸看过,除了那一丝长发,再没有别的蛛丝马迹。郝白怅然若失,心说总不能直接问程倩,我们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手机里几条未读微信,都是小张的关心和叮嘱。关心的是郝白有没有喝多喝醉、是不是睡到马路边了,叮嘱的是如果郝白酒后兴起务必要小心谨慎,在县里我们随便,出了文宁就是另一番光景,万一出了事,到了原平市就得托关系走后门,到了省会还能七拐八拐老老乡试一试,到了京城可就没招了。同时提醒郝白,明早返程,不可失期。 郝白顾不得在温柔乡里再回味反刍,起身收拾妥当,就往外走。走廊里灯色柔和,郝白不辨方向,四处乱撞,下了一层楼,走到一个转弯处,值班的姑娘伏案小憩,郝白想问路又不好搅扰清梦,又走了走,前方一面大而长的落地玻璃,隔出几个房间,玻璃上雾气朦胧,看着像是桑拿蒸房,每个房间里都有玉体横陈、若隐若现,把郝白看得呆了。这时,其中一个玉体起身如厕,从蒸房出来,款步而来,身材曼妙,深得“楚腰纤细掌中轻”之意。楚腰只披了一条浴巾,看着不知进退的郝白,顿时呆住,然后就爆发出了尖利的喊叫。瞬间划破宁静。 在“耍流氓”“抓流氓”的群声大喊中,郝白落荒而逃,夺路就跑。曾经在楚鹿乡大院月夜裸奔的宝贵经验,这时发挥了重要作用。郝白一把抢过楚腰的浴巾蒙住头面,郝白是为了不被监控视频拍上正脸,而忘了这样一来楚腰完全春光乍泄,更坐实了流氓的罪名。楚腰的尖叫声更大了,郝白的逃跑速度更快了。终于趁乱出来,郝白回头看了一眼大厅的招牌——前两个字不认识,后四个字是“女子会所”,不禁心中暗怪程倩:咱们去个宾馆不好吗?非要来什么女子会所。 急速赶回驻地,郝白连刷手机,把排名前十的短视频app全都下载了个遍,一个一个刷,刷过来刷过去,始终没有发现“一男子大闹女子会所”的消息。看不到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返程的途中,好消息传来,《群众报》头版发表了《“黑”“白”之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需要保持历史耐心》,微信公众号也同步跟进。文章一出,群媒缄口。主流媒体的权威发声威力巨大,扑向文宁的三类媒体之中,官方媒体的政治敏感性最强,不论是大官媒还是小官媒,私下里一致地认为,要么是天庭保驾、定了调子,要么是文宁有通天手段,于是纷纷望风归附,个别媒体还妄揣圣意地发布了《环保治理——黑镇白镇在行动》等等的纪实性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不能急于求成》《保持历史耐心之我见》等等社论性时评,文章众多,余不一一;商业媒体一看风向有变,无利可图,就算发现了什么问题也不好和一众官媒对着干、明着干,也纷纷鸣金收兵,调转枪头,重新上路;只有自媒体们,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报销,来都来了,贼不走空,什么也没捞着实在不甘心,眼看着官媒站台、商媒闭嘴,而且黑白二镇都以民意完成封锁也渗透不进去,只得换个思路,每天在文宁县晃荡看看有什么新的爆点,不能空手而归。 路上郝白有三个电话,因为和领导同车,不便接听,都给挂掉,从微信联系。一个是志超,说是市局成立了专班,到黑镇调查当年的蓄意谋杀案,就是三猴儿那辆吉普车倒查出的案件,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以掌握的。一个是景雨,也说的是这个案子的事,又说微信里说不清楚,有时间电话联系。最后一个是老秋,老秋发来几段语音,讲述了自己和梁欣萍的爱恨情仇。郝白听完了发现,这里面爱和情是没有的,有的是恨和愁。梁欣萍远赴韩国整形的成果,因为误乘老秋的公交车而被撞歪了鼻梁,二次手术费用不菲,想要讹住老秋。老秋被梁欣萍逼得太急,实在赔不起,思来想去,心生一计,说:“其实,俺和三猴儿那货一样,也是个精神病,精神病开车是不是不犯法?精神病啊,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啊。不信你们去查,楚鹿乡精神病院,俺也是有记录的人哩!”老秋打电话的意思是说,想请郝白居中调停,告诉梁欣萍老秋多么困难,车上还有廖大元,那厮有钱,速去讹他。 郝白忽然想起,当时吉普车和公交车的第三次撞击,是自己和莫西干所为,那么,梁欣萍不是反过来讹住自己? 第61章 形势 从京城返回文宁的路上,郝白还在坚持不懈地爆刷各种短视频app,并且输入“变态男”“猥琐男”“变态猥琐男”“猥琐变态男”等字眼进行精准搜索,发现没有自己的视频,倒是刷到了大江南北、古今中外不少的的变态男、猥琐男、变态猥琐男、猥琐变态男,越看越有意思,可惜与领导同车,不敢放出声音,只能当做默片独自享受。 刷了一会儿,逐渐过渡到正能量,郝白没有想到大数据如此正气且智能,还具有循循善诱、劝人向善的强大功能,于是短视频从流氓刷到了刘邦,从刘邦刷到了汉武帝,从汉武帝刷到了河西走廊拓土开疆,郝白发现,自古班师凯旋、衣锦还乡,是人生最得意的高光时刻。金榜题名,虽然有雁塔题诗、曲江游宴的风光,但一来题名的人多、尊荣不能独享,二来这在统治者看来不过是“天下英雄尽入彀中”的圈人游戏,用程倩的话说这叫“培养耗材”或者“让耗材自投罗网”,不足为贵。班师凯旋、衣锦还乡则不同。得胜回朝,皇帝亲迎,天下目光都仰望在大将军一人身上,那才是真正的风光;荣归故里,就像欧阳文忠公写的那样,“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看见曾经欺负过你的小胖子、一起偷玉米的发小挤在人群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难怪刘邦当了皇帝要回老家和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击筑高歌,才算过瘾。 联想到今时今事,和郝县长这一趟回来也颇有得胜回朝的意味。上次从京城回来,郝白和志超因为擒获上访户三猴儿,乡里专门摆宴大贺、聚饮庆功;这次从京城回来,郝县长带着郝白等人拿下一桩大事,高歌凯旋,领导专门表扬专班工作成效,说是反应迅速、对接高效、灭火及时、堪为楷模,真正做到了为党和政府分忧,要求各有关单位全面对标、学习取经。 专班虽然阶段性完成了应急工作,但任务并没有就此结束,还需要“攘外”“安内”两手抓、两手硬。“攘外”,就是清理来自外部的不稳定因素,按照领导要求,专班把剩余的工作精力主要放在精准出清剩余的外地来的自媒体身上,采取“内紧外松、先礼后兵、恩威并用”的原则,对滞留文宁、搜罗黑料、寻衅滋事的自媒体们,深入开展地毯式排查,综合运用各种反制手段,让自媒体们一无所获、铩羽而归,随后看火候差不多了,再施以小恩小惠,赠上盘缠路费,算是交个朋友,一一打发去了。“安内”就是抓好自身问题的整改,县里经过商议,认为黑镇白镇的问题虽然暂时压住,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靠着一篇文章纸里包不住火,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保持历史耐心的口号已经打了出去,后续动作还得跟上,这样才能假戏真做、以假乱真。于是经过研究,决定将专班升格为文宁县环境保护工作委员会,党政主要领导亲自挂帅,郝县长具体直抓,对外简称“环保委”,并且三天之后召开全市大会,用坐实的精神彻底把事情做实。 郝县长的讲话,交给郝白来写,指示要重点写出形势逼人,云云。郝白没写过这样的大材料,肚里没货,心里没底,赶紧去请教老乔。老乔是政府办的老笔杆子,之前曾是全县闻名的名记者、大笔杆子小乔,当年因为材料写的好,被领导调进了政府办,后来因为材料写的好,被领导按在了政府办——末学后生谁也挑不起大梁、传不了衣钵,只有老乔的材料最让领导放心,到现在伺候了五任县长,从让人一听名字就浮想联翩的小乔,熬成了一看样子就让人索然无味的老乔。 郝白虚心请教,老乔很久没有遇到来请教的年轻人,像是门庭冷落的老手艺人忽然遇到前来拜师学艺的小徒弟,大感激动,倾囊相授。老乔最能洞悉领导心思,教导郝白,先不说这个会,首先要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开会,这不是我们闲得蛋疼,而是有目的的,开会的目的不外有三:第一是做给上级看,第二是做给下级看,第三是做给群众看。我们再以这个会为例,一层一层分说。第一,做给上级看,就是说要通过这个会让上头知道,文宁县知耻后勇、不等不靠、主动作为;第二,做给下级看,就是说要让全县的各部门、各乡镇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按照县里的要求紧张起来、行动起来;第三,做给群众看,就是要让老百姓知道,县里为了全县人民呼吸到更新鲜的空气,要以更大力度抓环保了。 老乔进一步指出,郝县长提的要求是重点讲形势,讲形势的关键是吓唬人。你想啊,参加这个会的人,都是各部门、各乡镇的一把手,放在县里那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贼,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要想让他们乖乖听话,最关键的就是要能把他们拿捏住。拿捏人的方式不外有三:第一是你掌握了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有他的裸照,第二是你欠他钱或者他欠你钱,第三是他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其中第一第二我们不具备,那我们就用第三种方法——祭出命运的武器吓唬他,也就是高高举起问责的大棒——如果环保出了问题,上级肯定问责,问责则肯定要有人背锅,轻则处分,必然影响政治生命,重则开除,直接结束政治生命。动不动就问责,是现在倒逼落实的主要抓手——也可能是唯一抓手,不管是不是唯一抓手,但肯定是有效抓手。所谓“上头一怒,血流漂橹”,此之谓也。 具体怎么吓唬,此中也有奥妙。老乔现场帮着郝白总结了“三个最”:第一,环保是最紧迫的政治任务。首先要把上级抬出来,深入阐释上级对环保如何如何严重重视,对破坏环境的行为如何如何严肃处理,对造成环境破坏的干部如何如何严厉问责,这是最重要的吓唬,也是最重要的形势。第二,环保工作是最重要的发展问题。一定要把发展抬出来,环保和发展不是对立关系,而是辩证统一关系,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顾此失彼,尤其严重的是,如果环保抓不上去,上边一纸命令下来,所有造成污染的企业全部关停,到时候失业了企业职工吃什么喝什么,企业不交税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第三,环保工作是最基本的民生事业。老乔反复叮嘱:千万记住,所有的材料,不管干什么用的,一定要把群众抬出来,一定要记得以民之名、为我所用,把所有想干的工作,都用民意包装一下,这样干起来名正言顺、义正辞严、不可阻挡,谁阻挡谁就是和广大人民群众过不去——这就叫“密切联系群众”。更别说环保这种真正的民生,大家同呼吸、共命运,我们必须站在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的高度,以壮士断腕、背水一战的决心,坚决打好环保整治攻坚硬仗,努力从根本上扭转工作被动局面,为全县群众营造一个良好的生产生活环境。 郝白认真听、仔细记,深感记录的笔速赶不上老乔的语速,不得不悄悄打开手机的录音机,一字不漏地把老乔的指点和灵感记录下来,回去后赶紧整理出来,反复揣摩,几易其稿,终于交差。郝县长认真从头看到尾,深感郝白人才难得。 大会召开那天,县委大礼堂座无虚席,书记县长亲自出席,站台助威,各个部门和乡镇的头头脑脑正襟危坐,郝县长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同志们,当前文宁县发展面临最大的坎儿就是环保,这个坎儿能不能迈过去,关键之关键就取决于在座的各位。今天,掀开了文宁环保事业的崭新一页,我们要旗帜鲜明地提出打赢“四个战”:翻身战、攻坚战、生死战、搏命战。之所以说“翻身战”,正是由于我们的黑白二镇被媒体曝光,什么时候抓不好环保,文宁永远翻不了身,永远摘不掉“工业污染”“傻大笨粗”的帽子;之所以说“攻坚战”,文宁的重型产业结构客观上决定了抓环保的艰巨性、复杂性和紧迫性,虽然经过近几年不懈努力,方法、路径、态势、氛围都已经形成,但目前正处于攻城拔寨、总攻突破的攻坚时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丝毫不能麻痹大意。之所以说“生死战”,不论是一个企业、一名干部,还是一个地区,都在环保大背景下面临“生死考验”,环保抓不好,可直接导致一个企业的倒闭、一名干部政治生涯的终结、一个地区县域被上级盯死的窘境,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之所以说“搏命战”,正是由于其事关生死,只有以命相搏、殊死搏斗,才能迈过这个坎儿,闯过这道关,迎来文宁新一轮发展的春天!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只有黑白二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脸上一阵黑,一阵白——“黑”是给气的,看出来县里要从黑白二镇开刀,县里既要经济指标,又要环保指标,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全然不顾基层死活,简直无耻之极;“白”是给吓的,感觉这次县里动了真格,如果环保工作还是不死不活没有起色,则自己一定会被县里首先开刀。他们四个被特意安排在了第一排,针对性和重要性都很突出,郝县长的激情讲话,口若悬河,嘴如喷壶,四人脸上溅满了唾沫星子,还得保持唾面自干的定力和风度,殊不易也。 一散会,黑白二镇的头头脑脑就赶紧回到镇里,召开专题会议,迅速传达贯彻学习县委县政府会议精神和工作要求,第一时间进行安排部署,抓好具体落实。黑镇党委书记上官喜,半路上就让宣传干事赶紧制作黑镇召开专题会的新闻稿,先把文字写出来,要突出“第一时间”“迅速”“立即”等体现快的字眼,要突出“提高政治站位”“坚持问题导向”“压实工作责任”等体现态度好的字眼,等他回去补一张照片就行,叮嘱一定要赶在白镇之前发出来,我们要第一时间展示态度、表明决心。上官喜想到了第一时间的重要性,但没有想到白镇领导更加鸡贼,昨晚已经提前准备了新闻稿、拍了开会照片,白镇的书记和镇长还没有回到镇里,全县微信工作群和朋友圈里《学精神、抓落实、快行动!白镇第一时间贯彻县环保委会议精神》就已经传遍了,上官喜还没下车就看到了白镇的先声夺人,气得大骂白镇无耻之极,白镇镇政府比黑镇镇政府路程要远,老子还没到,他们不仅到了而且还把会先开了,不仅把会开了而且还先把新闻稿发了,简直就是虚假宣传、形式主义!上官喜毕竟是唐朝大官的后裔,阴谋会的不少,阳谋会的更多,既然在速度上吃了亏,那么就要在深度上弯道超车,不一会儿,黑镇的新闻稿就发了出来,题目是《不做表面文章、强化攻坚力量!黑镇成立全县第一个乡镇环保专班》。 大会一开,标志着环保委正式开展工作。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环保委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深入调查研究,调查研究的第一站就是黑镇。郝县长带着吴长风、郝白等一干人,风风火火地乘坐中巴车赶往黑镇。黑镇仍然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必经之路上,用一块块铁皮牌子进行了物理封锁,并且安排了值守人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负责镇守的大爷看见来了一辆中巴车,顿时抖擞精神,前来劝退,说是这里地层发生错动,随时都有发生地表塌陷的风险,小轿车都不敢过,更别说你们这样的中巴车了,更危险——不信的话,你们看铁皮牌子上还贴着地质院的权威报告。 大爷话音刚落,一辆满载的拉煤大货车,从里面吭哧吭哧开了出来。司机扔下来两盒烟,还问大爷:“老孙,怎么样?没有特务分子来捣乱?” 第62章 孝子 大货车的出现,让大爷脸上写满尴尬。不过大爷应变奇快,解释说地质灾害的风险确实存在,所以我们要对车辆进行管控,至于这辆运煤的大货车嘛,是这样的,我们这是只出不进,所以从黑镇往外走还是可以的 大爷正在圆场,黑镇的党委书记上官喜闻讯赶来,一看把关大爷连副县长的中巴车都给拦下了,面上故作愠色,责其老迈昏聩、四六不懂,不分轻重缓急,也不看是什么车就随便拦,心下喜其执法如山,管你是谁,说不让过就是不让过,颇有周亚夫军细柳的古遗风,暗嘱村上每天的工资再涨一百。郝县长也颇有汉景帝那种被小兵拦在大营之外也不恼不怒的风度,夸赞把关大爷有原则郝白一看,负责把关的大爷正是楚鹿乡卫生院的门岗“孙中堂”。孙中堂在卫生院养成了常年背锅、见怪不怪的习惯,对上官喜的批评连连称是,心说你放你的狗臭屁,俺挣俺的高工资,咱们各取所需。郝白奇怪孙中堂怎么跑这来了,孙中堂表示,这里虽然是临时工作,但贵在工资高,一天五百,而且日清日结,简单粗暴。更何况,我本黑镇人,来守黑镇门,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上官喜也上了中巴车,一边引路,一边介绍情况。黑镇历史悠久、资源丰富,盛产高品质的煤和铁,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是着名的兵工厂,生产的戈、矛、剑、刀、箭簇等各种兵器,弄死过好些个在历史书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弄死的兵卒和平头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楚鹿乡的刀就是以黑镇的铁为原料。建国后大搞建设,当时提倡“有水快流”,小煤窑、小铁矿一时蜂起、遍地开花,靠山吃山,当时有两个真人真事流传至今:一个是孩子娶媳妇要盖房,刚开始挖地基就挖到了铁矿石,结果一合计,房子也不盖了、媳妇也不娶了,房子就地改成了铁矿,开始挖呀挖。一个是死了爹办白事,选了块墓地,刚开始挖就挖到了原煤,爹不能不埋啊,于是另选了一处风水宝地,结果一挖也挖到了矿石,只能一边感谢老爹英魂显灵,一边另找别处匆匆掩埋,靠着两处矿脉暴富起家,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后面故事的主人公,正是楚鹿乡小宋乡长的父亲大人宋福贵。黑镇的煤矿铁矿挖了几十年,从这个角度来说,《群众报》大记者给定义的“历史遗留问题”确实是所言非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黑镇小矿点发展到顶峰,当时有大领导来调研,看了看总结了一句“百家千矿、百孔千疮”。后来推进矿权整合,外来的公办企业和黑镇的各路诸侯施展浑身解数各显神通,争权夺地,阴谋阳谋,当时黑镇天下比战国时代的大争之世有过之而无不及,明争暗斗多少事,明枪暗箭多少人,多少风花雪月,多少恩怨情仇,多少豪杰人物出现在历史舞台呼风唤雨,又在历史大潮的冲击之下淹没不见,大浪淘沙,英雄廖廖。 上官喜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郝县长之前和上官喜不是很熟悉,听他讲的深入透彻,赞他情况熟悉、底数清楚,不像有的乡镇主官,“一问三不知,汇报带副职”。上官喜面露苦笑,无奈解释说,不是因为自己对黑镇情况熟,主要是因为自己在黑镇待的时间长。上官喜祖籍西安,世居洛阳,先祖避祸又迁居文宁县深山之中,据传大概就是在明珠岭一带,后来世易时移、祸端消弭,久居山中多感不便,这才再举家迁到白镇。上官喜毕业后分配到黑镇中学当老师,因为擅长写材料,被镇领导慧眼识珠、简拔出列,从乡镇的通讯员、到党政办副主任、主任、宣传部长、副镇长、党委副书记、镇长、党委书记,一个一个当了个遍。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原因有二:一是黑镇因其经济活跃、矿多事多,导致镇情庞杂、社情复杂、人情乱杂,工作上总是需要一个明白人、本地通,历任领导离任交接时,总是叮嘱后来人“内事不决问上官”,于是上官喜就一直被留在黑镇,一直到当了党委书记。二是还是因为黑镇经济活跃、矿多事多,时不时发生矿工死亡事故,出了事总要有人担责,上官喜有时是作为主管安全生产的乡镇领导被问责,有时是作为矿山企业的分包领导被问责,有时是领导班子全体同志抽签抓阄决定谁被问责而被问责,每个处分都要背上一年两年,时间久了也就出不去了。郝白边听边想,感觉上官喜和老乔一样,有异曲同工的悲催之处,他们俩倒是应该有空好好喝点儿酒聊聊天、吐吐槽。 说着路过一处废矿基地,一排排砖楼犹在,早已人去楼空,野草荒凉。上官喜介绍,这里就是曾经着名的黑镇国营大矿“千年矿”生活区,当年这些红砖小楼,引领着全县乃至全市的生活时尚,是多少文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男人以能到这里上班为荣,女人以能嫁到这里住进小楼为荣,无数的年轻人在这里逐梦、圆梦、碎梦,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共同成就了一段烟花繁华。当初建矿时预测储量可供开采一千年,所以都叫这“千年矿”,不料还是低估了人类充满潜能的主观能动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低估了人类对大自然索取的贪婪性,不过二十年,便被挖得资源枯竭,力不能支——像极了宠溺孩子的老爹老娘,掏出棺材本儿给孩子挥霍。据更准确的消息说,可能是此矿的矿石品位高、市场销路好,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许多私营小矿主采取“八仙过海、采阴补阳”的方式,纷纷把自家井下的巷道想方设法打过来“吸血”。曾经为了争夺地下吸血的权利和权力,几家私营矿主纠集部曲,在幽深的巷道里展开残酷而猛烈的巷战,一般是棍棒互殴的冷兵器械斗,兴致来了或者装备到位,也会扔几个雷管,打几发猎枪。上官喜那会儿年轻气盛,读了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上瘾想学乔峰那样调停两国战争的大侠做派,曾试图带着几个镇政府的兄弟充作“幽云十八骑”,调解两个矿主之间组织的大规模械斗,意欲化干戈为玉帛。结果巷道里一片混战,甲方的人以黄色安全帽为标记,乙方的人以红色反光马甲为标记,上官喜没有安全帽也没有红马甲,因而被甲方乙方的人一起打,打得腰椎落下毛病,上官喜这才深刻理解了古代农民群众起义,为什么要分黄巾军、赤眉军,原来是为了避免误伤友军的高级智慧。在大家的团结奋斗下,终于把千年矿吃干榨净、关门大吉。上官喜全程经历了千年矿的兴废史,因而感慨良多,每次从这里路过,都会勾连记忆,不禁念上两句李白的诗“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郝白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感慨黑镇这里有煤有铁,兵器充足,燃料无限,更兼山川阻隔、形胜之地,放到古代可真是割据称王、犯上作乱的好地方啊。又感慨上官喜不仅有当大侠的情结,而且还有当大侠的硬件条件——复姓上官,在很多武侠小说的俗套中,很多大侠都是复姓,复姓之中,又以“上官”听着格外高大上,比如古龙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上官金虹,比如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的上官云,等等。可惜空有一个好姓,名字没有取好,起了一个下里巴人的“喜”字,一下子把上官自带的阳春白雪氛围感给完全破坏了。 中巴车一路向北行驶了半个小时,驶过丘陵地带,渐渐进入山区。前面三川夹两山,中间一个村庄,遥遥一望,房子都盖的富丽堂皇,风格千奇百怪,有的像白宫,有的像故宫,有的像青瓦台,还有的像温莎城堡。上官喜介绍,这里就是黑镇最富裕的村——宋家堡,也就是小宋乡长和乃父宋福贵的家乡。 村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都正面带微笑向中巴车招手。上官喜继续介绍情况,说矮个子的叫老税,对,就是税务的税,号称是巴蜀先民的纯正血统,十八岁上赤脚来到黑镇,在宋富贵手下当矿工,命大的很,三次透水、两次瓦斯爆炸没了三十几条性命他都没死成,老宋一看这人命是真硬,有他在可保平安,随即擢升为副矿长,后来几次夺矿械斗,老税都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替老宋蹲过三次大狱,出来之后就成了老宋的心腹干将。老宋作为黑镇首富,近来一直在海南颐养,一切事务都由老税打理。高个子的叫李忠孝,是宋家堡的村长,当然是名义的村长,就像很多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是名义上的公司老板,实际上主要是用于没事时站在台前、关键时出来顶缸,而真正的实际控制人都在功与名之后隐隐深藏。李忠孝实际是老宋的养子,据说其父也曾是老宋的得力助手,后来在某次械斗中重伤致死,老宋兜底善后,对其老人赡养送终,对其老婆直接接盘,对其孩子抚养成人,并且别有深意地把人家儿子的名字改成了“忠孝”——就像是唐王朝统治者给内附的外族干将、归附的节度使们赐名一样,寓意不言自明。 郝白一边听出了黑镇的水之深,一边听出了上官喜的情况掌握之深,深悔自己当初在楚鹿乡时,对小宋乡长还是不够重视和尊敬,没有看出来小宋乡长背后这样强大的家庭力量。 中巴车开到村口,郝县长一行下来,与李忠孝、老税亲切握手。李忠孝简要汇报了村情概况,重点汇报了全体村民在老村长宋富贵带领下白手起家、艰苦创业、脱贫致富、修路助学的奋斗史和光荣史。老税不失时机地进行补充,重点补充了宋富贵带领的鼎盛矿业公司长期以来在支持全县经济发展、回馈社会、造福乡里等方面的亮点和贡献,特别是近年更加注重处理好发展和环保的关系,积极响应县里的要求,先后累计在安装环保设备、建设封闭大棚、购置洒扫车辆等方面投资了上亿元,马上还要组建学习考察团,认真贯彻落实县环保委和镇里的环保大会精神,先行一步、深学一层,组团去最先进的矿山企业学习取经,国内不行就去国外,一周不行就两周,一定要学深学透,进一步完善治理措施。但令人无奈的是,放眼全镇来看,仍有个别企业缺乏大局意识,完全掉到了钱眼儿里,一心以发展经济为重,对环保工作不加重视,对政府的三令五申不理不睬,对群众的健康幸福不当回事,像这样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就应该查他的税、停他的水、断他的电、抓他的人。 李忠孝、老税一面介绍情况,一面引领参观,来到了一个新建的仿古建筑群面前,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众人抬头一看,大门上写着“宋家堡村史馆”,推门进去,郝白感觉自己像是来上朝的,只见前庭开阔,正中一座偌大的八角楼,样子像塔又像天坛,两座大殿分立两侧,左边大殿匾额上书“惜福堂”,右边大殿匾额上书“敬贵阁”,宋富贵的名号在这里完美统一。 李忠孝说这座村史馆刚刚建成,正在面向村民和在外杰出人士征集藏品,还没有来得及布展,请各位领导多提宝贵意见。上官喜也是头一次来参观宋家堡村史馆,一看建筑的形制,潜藏内心深入的家族血脉似乎一下子被唤醒,低声骂了一句,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放到唐朝,老宋家绝对要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第63章 上官 上官喜心说,家里的老祖先,对这座建筑太他娘的熟悉了。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黑镇的土地上,在自己的管辖范围里,竟然有人堂而皇之地建了一座“万象神宫”。万象神宫是盛唐和武周神都洛阳的地标建筑,隋唐谋划多年,至武则天旧事重提、力排众议,建成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殿宇,纵民参观,万国来朝,后来男宠薛怀义失宠怀恨给一把火烧成白地,武则天收拾残局恢复重建,晚唐回纥劫掠东都,明堂彻底化为焦土,扫进历史尘埃。近年遗址公园重建,上官喜到洛阳寻根问祖时还专门去参观留念,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搞什么名堂!竟然他娘的不声不响建了一个‘明堂’!”上官喜又低声骂了一句。郝白没听明白,赶紧暗自掏出手机搜索,这才知道万象神宫本质上其实是一座“明堂”,而明堂是古代帝王建的最隆重的建筑,用作朝会诸侯、发布政令、祭天祭祀,上通天象,下统万物,是体现天人合一的神圣之地。 郝白心说这个真是要造反了,将查到的情况向郝县长汇报,郝县长看着高高在上的“明堂”暗暗吃惊,对李忠孝和老税说道:“这要是放到古代,就凭这座楼,起步就是谋逆大罪,咱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跑不了!”又回头问上官喜:“这么大的事儿,镇里一点儿也不知情吗?” 上官喜心说这个问题可真他娘的不好回答。说知情,那是知情不报、失职不察,知道了都不制止不叫停,你想干什么?说不知情,这倒是真不知情,但在自己管辖的地名上新建了一个这么大的建筑,如果完全不知情的话,往轻了说就是说明自己信息闭塞,往重了说那就是驾驭能力不强。郝县长也是基层乡镇出身,见上官喜面露难色,也不再追问,指出现在当务之急是这个问题如何处置解决,并指出幸好我们专班工作得力、措施及时,第一时间对黑镇进行了全面封锁,否则外来的记者要是把宋家堡的万象神宫给捅了出去,那可就真是捅了大马蜂窝了。上官喜赶紧唤来副职,让他去给把关的孙中堂再加一百块钱工资,务必严防死守、严阵以待,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来。 李忠孝和老税也同样面露难色,这座万象神宫刚刚斥巨资建了起来,和他们当年建煤窑、铁矿、洗选厂如出一辙,也是走的先斩后奏、先建后批、先生孩子后上户口的老路,一个正规的手续也没有。郝县长大感奇怪,国土部门的卫星每天在天上看,一批一批的违法占地图斑交办下来,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吗?还是说贵村手眼通天,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要真是这样,那也倒好办了。 老税解释说,这座万象神宫所在的位置,就是当年宋富贵老先生挖到第一桶金的地方——也就是最初选定的宋老先生老爹的墓地,后来这里办起了铁矿企业,一度成为黑镇最大的私营矿点。去年该矿资源枯竭,大家商量着转型利用发展文旅产业,于是安排人员去外地考察学习,从天坛、东都遗址公园等地细细拍了照片,回来比照着建设。这三座建筑的基址上过去分别是办公楼和两个甩袖楼,村上为保险起见,专门精心利用施工搭建的脚手架,在脚手架最上面安装了一个顶层并涂成灰色,和之前楼顶颜色一致,这样一来,卫星就被暂时骗过,所以没有发现问题。 郝县长严肃批评,你们这是典型的瞒天过海,蒙混过关,相当于玩火自焚,一旦处理不慎,必将付出沉重代价。李忠孝和老税对视一眼,赶紧承认错误,表示这些都与宋富贵老先生无关,都是我们这些手下人擅作主张。老税表示,今天专门请领导移步过来,也是想请领导帮着出出主意,怎么样解决问题。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难道还能拆了不成?那才是更大的浪浪费哩! 郝县长让上官喜拨通了宋福贵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海浪轻舒、摩挲沙滩的惬意声,上官喜通报了宋家堡的万象天宫情况,宋福贵直骂手下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末了说道:“俺这人没有什么别的梦想,就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就是,小时候听评书,听说人家明朝的魏忠贤,活着的时候就被建了祠堂纪念,号称是‘生祠’,俺也想在有生之年建一个。估摸着手下人自以为是、乱拍马屁,搞出来这么一个玩意儿。实在不行,把这个东西无偿捐给镇里行不行?”宋福贵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书记,你家先人当年就在武则天这个万象神宫里当大官哩,给你用那才是名正言顺、名副其实呀!” 上官喜吓得一个激灵,暗骂老宋你这是想搞死我啊,老子一看出来这玩意儿是武周的万象神宫,就怕别人往老子身上靠,你还偏偏就往老子身上靠,偏偏老子是黑镇的一把手,偏偏你是黑镇的首富,偏偏你自己建了一个违法建筑,还是这么夸张而要命的违法建筑,偏偏这个建筑还和老子先人有关系,这几层关系点破了说出去,让谁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万象神宫和我没关系,让谁说肯定认为这就是官商勾结,背后肯定还有更多、更深、更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本来这次调研是因为环保问题,结果意外发现一个政治问题,郝县长顿感棘手。郝县长当局者迷,吴长风从旁提示。郝县长想着自己一不分管国土工作,二不分包黑镇,顿时又轻松了不少,听着上官喜和宋福贵相隔千里在电话里拉锯扯皮,琢磨着怎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随意望向门外,却发现门外集聚了若干村民,有几个对着万象神宫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还有几个正在拿着手机胡乱拍照。郝县长一看大惊,如果有好事村民把照片发到网上,到时候不管谁看到照片里自己和万象神宫同框,那可就是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急忙唤来郝白、板寸、毛刺、黄毛一干人等,令其控制局面,不可失控。 郝白、板寸、毛刺、黄毛四人在大门口站定,村民们指指点点,都说这四人奇形怪状的,站在庙门口当四大天王还真合适。其中就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板寸身手最好、见机最快,箭步窜出,上去阻拦,立时就有村民大喊“政府打人啦”“政府打人啦”,乱作一团。 郝县长听到门外吵闹,就要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吴长风赶紧劝住,说是此处是非之地,不宜抛头露面。李忠孝往外瞅了几眼,说这些都是黑镇里的一小撮败类分子,跳梁小丑,不足为惧。说着一个电话,召来一干精壮汉子,门前形势更乱。 郝白等人掠阵观看,只见乱军之中,有几人很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板寸首先发现异常,只见一个人的背影很是眼熟,此人头也不回,玩命地向远处跑去,马上就要隐身到山坳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想确认一下有没有被发现。由于其眼睛在生理上长得角度有限,一眼不够,多看了几眼,就是这最后几眼,被一直盯着他的板寸发现:“我擦,竟然是尚进!”板寸进一步分析,这厮去而复返,不声不响,必然没憋好屁,而且逃跑得这么快,肯定是心中有愧、肚憋大屁。说罢纵身而出,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精壮汉子们扑倒一片李忠孝嘴里的“一小撮败类分子”,其中一个小黑胖子,郝白越看越眼熟。小黑胖子开口叫喊:“为什么抓我?”郝白一听声音,忽然想起来这个小黑胖子是曾在楚鹿乡卫生院门口和孙中堂对峙良久的医闹带头人。“打的就是你,不用再怀疑!”“为什么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精壮汉子们一边打一边回答问题,小黑胖子抵死不认,被打更狠。郝白怕打出人命,赶紧劝阻。精壮汉子们继续一边打一边回答问题:报告政府,像这样的败类分子,就是主打一个欠揍。我们没事了多打一打,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放松身心,还能为社会除害,一举三得,何乐不为。并且表示这个小黑胖子胖得匀称丰满,肤质嫩滑,打起来手感极佳,具有提神、醒脑、解压等多重功效,领导要不要来试试手? 精壮汉子们还额外按住一个人,那人自称就是来旅游的,不小心误入贵社团的势力范围。精壮汉子们不仅武力值爆表,智力也不是白给的。当即指出那人的两个错误:第一,你肯定不是来旅游的,黑镇除了黑没有别的长处,难道你是来下煤窑旅游的吗?重工业一日游?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第二,这里没有什么贵社团,我们都是热情好客、勤劳淳朴的黑镇人民,想要形容我们身手不凡可以说我们是武林高手行侠仗义,但不能因为我们对一小撮败类分子实施精准打击就说我们是黑社会。那人抬起头来,还想分辩什么,看了看旁边正在挨打的小黑胖子,还是没有敢说出口。郝白一看,这家伙竟然是毕正义,赶紧上前营救。 毕正义不及解释事情原委,李忠孝从“万象神宫”里出来,招呼众人清场,将被拿住的“败类分子们”全都带进院子里。“砰”地一声,宫门一样厚重的院门被无情关上。毕正义惊魂未定,一下子就想起来曾听说黑镇过去把人扔到井筒子里灭口的传统。同理,“败类分子们”以为精壮汉子们马上要下死手,内部瞬间出现了分裂,随后又出现了统一:先出现的分裂,是其中五个人表示愿意投诚,并纷纷表示我们本来是不想来的,我们对宋家堡是没有什么意见的;随后出现的统一,是这五个人一致揭发是这个小黑胖子怂恿鼓动我们来的,他对宋家堡意见很大,不共戴天,已经到了“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程度——不对,应该是“有他没你,有你没他”的程度。 这时候,郝县长、吴长风、上官喜等人从殿里出来,走到众人面前。“败类分子们”见到上官喜,纷纷请上官书记为我们做主。上官喜向“败类分子们”介绍了上官——前来黑镇调研的郝县长。郝县长表示大家不要怕,我们把大家请进院子来,就是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至于为什么关上门,这是为了保护大家,不是为了吓唬大家。有什么困难和问题,请大家畅所欲言。郝县长讲的很诚恳。郝县长不诚恳的是没有说透,关上门其实主要是担心还有漏网之鱼举着手机乱拍乱发。 据小黑胖子自述,情况是这样:俺叫肖钻风,土生土长的黑镇桃源村人,俺确实姓肖,但是本名不叫“钻风”,因为俺主要是给老板巡山放哨当小喽啰,发挥的作用相当于《西游记》里的小钻风,所以大家都叫俺“肖钻风”,久而久之,现在除了俺爹妈没人记得俺本名。俺们桃源村也是煤炭大村,俺们从小到大一直吃煤饭,小时候跟着俺爹下窑挖煤,煤炭在煤堆里摸爬滚打,所以俺从小就黑,后来跟着老板继续干煤炭,吃的好了慢慢就胖了,所以总体上成了一个黑胖子。桃源村的优点是煤好,价格高、不愁卖;桃源村的缺点是煤太好,所以长期以来一直被宋家堡羡慕嫉妒恨。桃源村的另一个优点是在山谷的最深处、最底部,清清静静,自自在在,谁也打扰不了;桃源村的另一个缺点也是在山谷的最深处、最底部,交通不便,被处于山口的宋家堡牢牢锁喉,一开始还只是收个过路费,后来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小钻风正说的兴起,忽然门被推开——板寸拎着尚进给抓回来了。 第64章 口径 自我否定需要超强的勇气和更强的自尊。因而放眼历史,古今中外,例子寥寥,也就不奇怪了。蔺相如负荆请罪算是最主动的一个,钱公质疑学术权威、冯卡门甘承其错算是先被动后主动的一个。达尔文创立了进化论,临终前忏悔并否定了进化论算是最纯粹的一个——如果此事不是谣言的话。 尚进也想继续做一个上进之人,也想有这样的勇气和自尊,但最后经过认真分析和艰难抉择,认为还是弊大于利,于是想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法子,以重访文宁之名向哄骗主编,一心要卷土重来侦察到过硬的黑料,不是为了针锋相对,而是为了阵前换俘——用过硬的黑料换回自己的艺术照,从而彻底消除安全隐患。尚进故地重游,并且带着官方钦定的“正面记者”护身符,孙中堂未加怀疑,开关放行。正巧遇上郝县长一行调研,尚进尾随其后、潜伏待机,忽然发现宋家堡的“万象神宫”,简直是出乎意外、意外之喜、喜从天降、天降神兵。尚进高兴地语无伦次,是因为作为资深记者非常清楚,在当前的舆论环境下,最能撩拨公众神经的,不是像他那种白花花、赤条条的艺术照,太直接的感官刺激反而无趣,最具有话题性的是具有强烈反差对比色彩、超出正常认知范畴的社会新闻。比如特别高级的知识分子发表了特别低级的言论,比如70后的知名艺人出轨00后的知名女艺人后再劈腿,比如月工资3000块钱而微信工作群100个的苦逼基层,等等等等。宋家堡的“万象神宫”也拥有诸多反差元素:从宋家堡本身来看,一个村子里既有茅屋草房,更有白宫故宫,茅屋草房和白宫故宫犬牙交错、此起彼伏,画风诡异,对比鲜明,时空杂糅,是《汉书》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实再现;从“万象神宫”本身看,斗拱硕大、屋檐深远的盛唐气象学得过犹不及,斗拱在土专家的主观坚持下过于硕大,所以导致屋檐在视觉效果上过于深远,形成了画虎不类反类犬的意外效果,就好像皇帝酒后和浣衣宫女珠胎暗结生下的怪胎,徒有皇家血脉,而无皇家气象;从宋家堡和“万象神宫”联系起来看,在一个小小的山村,建起了大大的明堂,放到古代这不是逾制而是谋反,放到现在这既是搞笑又是荒诞,“惜福堂”和“敬贵阁”大字醒目,充分证明了个人崇拜是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基因认同,只要条件具备了随时就要召唤神龙。 更加让尚进兴奋的意外之喜是,文宁县的郝县长意外出现在了“万象神宫”,偷拍的照片里,县长和明堂同框,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相当于是政府在为宋家堡背书,在为宋福贵站台,意味深远,令人玩味。尚进坚信,只要拿着这张照片在郝县长眼前晃一晃,就足以令护主心切的板寸交出一切。 肖钻风才讲了一个开头,郝县长决定先处理解决尚进的问题。毕竟,肖钻风说的事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是控制在黑镇范围之内的事情,而尚进是外来的记者朋友,此行目的不清、轨迹不详,特别是身后站着《群众报》,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他是单兵作战、赤膊上阵,打狗也要看主人。 尚进从上次的座上宾,沦为了这次的阶下囚。郝县长像是古代礼敬降将的恩公明主,高声怒斥板寸:简直岂有此理,还不赶紧放开我们文宁县的大功臣、大贵人尚进同志。板寸已经没收了尚进的手机和相机,手机解锁不易,相机打开简单,而且拍的清楚,照片是宋家堡“万象神宫”的全景,大门巍峨、大院深阔、大殿壮丽、大官居中——正是郝县长,正和身边的李忠孝、老税亲切交谈,看起来关系密切,密不可闻。 郝县长看了看板寸,板寸低声汇报说不仅是相机里,尚进的手机里也有同款照片,并且已经传上了云端,并且尚进在被追得气喘吁吁、穷途末路、心知肯定跑不了的时候,老子索性不跑了,利用追兵渐近、束手就擒的时间,抓紧时间把照片发上了电子邮箱,并且设定了定时自动发送——一个小时内后,自动发送到《群众报》公共电子邮箱。 郝县长看了看李忠孝和老税,李忠孝低声表示,我们这里有精壮汉子,有各种型号的千斤顶,有各种型号的铁钳子,可以撬开各种型号的硬嘴。老税低声表示,我们这里有废弃的井筒子,老一辈儿人留下的传统手艺还在。随后老税和李忠孝闪身一旁、低声密议,我们不妨利用这个机会,把这位三角眼同志精准投送到小钻风主子的井筒子里,实现既为县里分忧、又为自家解围、更为死敌嫁祸的多赢效果。 郝县长看了看尚进,察觉到尚进神情有异,隐隐有毁盟决裂、割席分坐之意,趁着现在还没撕破脸,尚有转圜余地,赶紧温言抚慰:“尚进同志呀,这次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好让老哥好好接待接待。老弟不辞辛苦、深入调研,这种务实认真、敬业负责的‘一线工作法’,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呀!上次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好好感谢,这次一定要让老哥尽一尽地主之宜。”吴长风从旁补充:“我们文宁县环保系统知耻后勇、迅速行动、举一反三,县级层面专门成立了环境保护委员会,书记县长专门召开了全市大会动员部署。今天我们在郝县长的带领下,深入黑镇开展解剖式调研、沉浸式检查、穿透式督导,就是要直面问题、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尚进看了看吴长风,认为如果吴长风生在汉朝,仅凭造排比句、虚头巴脑作赋这一项技能就能混个两千石大官当一当,深深为他的生不逢时感到遗憾。尚进看了看郝县长,从郝县长的眼中看出了诚恳和慈祥,瞬间感觉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猥琐而低级。尚进看了看李忠孝和老税,觉得这二位比“万象神宫”门口的石狮子还要忠勇可嘉,当然,这个“忠”和“勇”都是有特定对象的,心说如果有机会来宋家堡的矿业公司卧底,那一定能大有斩获。尚进看了看板寸,之前只是以为板寸身手好、下手重,没想到这厮跑得也这么快,有这样的身手和头脑,如果辞掉官府爪牙的差事来宋家堡的矿业公司上班,不仅能大显身手,而且还能以一当三,帮助村上节省人力资源成本。最后,尚进看了看院子中间里的小钻风和其他五个人,不知道今天谁会博得头彩,有幸被精准投送到井筒子里。 小钻风喜闻乐见有人把水搅浑,唯恐水还不够浑,以高声大喊的方式,对尚进独闯龙潭、深入虎穴的精神表示了由衷钦佩,对上次尚进来黑镇采访时俺代表桃源村煤矿的报喜不报忧的汇报表示了无比懊悔,对今后我们双方深入对接交流听我给你好好讲讲黑镇的黑料表示了殷切期待。最后,小钻风还现学现卖,表示刚才在来宋家堡之前已经和桃源村的兄弟们说好了,如果自己1个小时没有回去,那么他们就会马上报警,到时候警察叔叔们就会把这里团团包围,而你们这些宋家堡的黑恶势力,一个也跑不了。最最后,小钻风对李忠孝、老税和一干精壮汉子们发出了最后通牒: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把老子放走,老子心胸宽广,咱们既往不咎;第二条路是把老子打死,老子以身入局,送你们坐牢。 李忠孝闻言不怒反笑,看了看表,表示小钻风技法拙劣,编谎话也不先算算时间,现在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环顾大殿哈哈大笑:“吓死我了,警察叔叔在哪呢?” 无巧不巧,突然有精壮汉子推门冲进来,边跑边叫:“不好了!不好!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大院中众人全都愣在原地。李忠孝先是表示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理由是镇派出所与我亲如兄弟、情同手足,如果有行动的话,一定会第一个告诉我。说着就给镇派出所打电话问情况。上官喜听着李忠孝大言炎炎,心中大骂镇派出所本末倒置、吃里扒外,也赶紧联系派出所,结果派出所对出警的事一无所知。 老税令人再探再报,又有一个精壮汉子作为斥候来报,说据山头的兄弟们用俄罗斯高精度望远镜了望侦知,这次来的警车不是蓝色的,而是特警的黑色的——车身上四个大字“原平特警”,并且车轮滚滚、来势汹汹。话还没说完,又一个精壮汉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回禀,车队已到村口,直奔“万象神宫”而来。在这个关键时候,李忠孝和老税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什么事情惊动了原平特警,老税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问清情况,赶紧向宋福贵汇报情况。李忠孝心说咱们这些年干了这么多事,也不知道特警是冲着哪个事来的,赶紧和老税对对词、分分工。 出去还是不出去,这又是一个需要马上做出抉择的问题。郝县长和吴长风对视一眼,吴长风表示目前情况混乱,出去了只会乱上加乱,而且原平特警直来。郝县长表示认同,决定我们大家还是先不出去,等着特警来了之后,分说清楚,再一起对各方面情况进行研究和处置。 在明堂高处负责了望的精壮汉子表示,警车已经在“万象神宫”前面停下,一共四辆车,下来十几个人。同时,过路的好事者、村上的闲汉们也正在向这里聚集。 “里边的人听着!请马上出来!请马上出来!” 特警一喊话,院里都慌了。李忠孝赶紧把小钻风们扶起来,板寸赶紧帮着尚进拍打衣服上他怒踹的脚印,院子里同志们一团和气,像是一个旅游团一样正在参观万象神宫的雕梁画栋。 郝县长暗骂一声,心说这是什么情况,特警这一喊不要紧,一下子把我堂堂副县长、把我们堂堂县环境保护委员会调研组喊成犯罪分子的同党了,说着就要出去,却被吴长风拉住了衣角。吴长风附耳轻语一番,赶紧把郝白、板寸等人召集起来,三言两句,简短截说,嘱咐大家说如果特警询问起来一定要统一口径:我们是来检查环保的,在检查过程中发现宋家堡存在严重的违法建设、违法经营等等问题,正在对村上负责人进行当面问询,并同时解救了小钻风等一干人。 “村长李忠孝,村长李忠孝,请出来一下!” 特警再次喊话。院里有人更慌了,有人暂时长出了一口气。李忠孝心神大乱,问了老税三个问题:第一,这个万象神宫里,有没有旧时挖煤遗留的地下巷道,可以让我直接通过地道战的方式实现超时空转移?第二,如果没能实现超时空转移而被特警带走问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不是也该像郝县长他们一样需要马上统一一下思想?第三,如果万一我回不来了,还得请老兄帮着照顾一下家里嗷嗷待哺的小朋友和弟妹们。老税当即逐一进行了回答:第一个问题,遗留的地下巷道有是肯定有,但里面可能充满了残留的瓦斯,进去可能死的更快,而且肯定死的更加壮烈;第二个问题,多说成绩,少说问题,十年之内的事多说,十年之外的事少说,如果问的是十年之外的事、或者遇到拿不准的,就说这个我不清楚;第三个问题,如果你回不来的话,善后兜底没有问题,但按照规矩,仅限于公开的老婆孩子,其他的红颜知己、金屋藏娇等等只能保障基本的生活费。 第65章 正道 在明堂高处了望放哨的精壮汉子说,李忠孝出去之后,就和特警们去了村部方向。据村部传来的消息,目前没有什么消息。 经过一番折腾,郝县长没了调研的兴致,老税也没了陪同调研的兴致。大家一拍两散,老税赶紧带着精壮汉子们回去,安排诸事,修筑防线。 板寸与尚进表面上达成了战略合作,板寸删除了尚进的艺术照,尚进撤回了电子邮箱里的照片,二人眼神复杂地对视一眼,都非常确定地已经将所有资料全部彻底删除,都不确定对方手里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底牌,于是在黄毛的建议下,二人站在明堂之前,好像是大唐皇帝和突厥首领歃血为盟,指天为誓,永不相负。若违此约,猪狗不如,天打雷劈。主持盟誓的黄毛说,猪狗不如、天打雷劈这种话都是江湖套话,既无特色、又不诚恳,不如改成“终生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在实际生活中更有震慑力。郝白看着眼前场景,亦正亦邪,亦庄亦谐,感慨世界的荒诞而魔幻。 郝县长没心情搭理这些小孩子的幼稚游戏,继续向小钻风等人深入了解黑镇的有关情况。在小钻风等人的争相描述下,大致勾勒出了一幅《黑镇矿业战国七雄争霸图》:黑镇地呈南北走向,山脉分割,地形狭长,中间一条县级公路纵贯南北,宋家堡在头,桃源村在尾,中间还散落着五个大村,若干小村,因为盛产煤铁,而且一路到底,所以很多人形容黑镇是“一条道走到黑”。电视剧《大秦帝国》热播之后,小钻风的老板敏锐意识到以古鉴今的巨大现实意义,专门指示全体干部职工一体观摩学习,并结合工作实际撰写心得体会,要求大家以古为镜、以史为鉴,认真研究其中的合纵连横阴谋阳谋等等智术权谋,以学促干、学用相长,充分运用到和以宋家堡为主要矛盾的实践斗争中去。小钻风作为业务骨干和老板心腹,不仅学习了电视剧,还专门买了厚厚一大摞的原着,自我加压,挑灯夜战,原原本本学、逐字逐句学,并且古今对照、以古喻今,起草了《黑镇的战国七雄》,又从网上重金雇枪手润色,定稿为《战国七雄形势之我见——以黑镇为例》。其中主要观点是:宋家堡相当于“秦”,既有兵精粮足之强,又有山川形胜之利,活脱脱就是虎狼之国——其中精壮汉子们就是非常形象的代表。宋福贵大概相当于从秦襄公到秦穆公再到秦孝公的综合体,拓土开疆、创业图强、立柱架梁,虽然年事已高,仍然是实权在握的太上皇;李忠孝很有秦惠文王的潜质,正在按照北扫义渠、西定巴蜀、南平商於、东出函谷的方略,稳步推进实施,志在一统黑镇,不过这次特警上门,估计秦惠文王做不成了,大概率会成为绝膑而死的秦武王。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小宋乡长,小宋乡长走了仕途,大概不会回来明目张胆地继承家业。老税相当于商鞅、张仪、范雎、李斯的集大成者,是黑镇不拘一格、延揽人才的典型代表,是黑镇着名的民间政治家、企业外交官、社会活动家。黑镇中间的五个大村,相当于“齐楚燕韩魏”,因为现在是战国晚期,主要矛盾都集中在了和秦国的恩怨情仇上,所以大家对宋家堡无不又恨又怕,所以都欲置之于死地,所以今天听说县里有领导来黑镇调研,我们六村联合小分队前来打探消息。桃源村相当于“赵”,从综合实力到血性程度都能也都敢与秦一战,我们老板相当于一代英主赵武灵王,锐意革新,奋发进取,正在开创充满活力、生机勃勃的发展局面。而我,小钻风说自己:领导们大概也能看出来,我大概相当于廉颇、李牧之流,看家护院,干点粗活。 小钻风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郝白心说这货可比在楚鹿乡卫生院门口舌战败阵、被高副院长轻松拿捏时进步多了,看来《大秦帝国》电视剧没有白看、书没有白读。小钻风没有见好就收,打比方、举例子讲的过瘾,最后郝县长问他黑镇党委政府在其中怎么样,小钻风说黑镇党委政府相当于“周天子”,名义上是天下共主,实际上是花瓶摆设。小钻风本来还想说出“傀儡”一词,但话到嘴边吃不准这两个字怎么念,怕贻笑大方,没有说出来。 小钻风讲得引经据典,自顾痛快,却忘了黑镇党委书记上官喜还在,此时“周天子”的脸,比黑镇的煤还要黑,准备明天就召集七站八所,号召其他六国,一起兵发桃源村。 小钻风等人之所以争相描述,是都想着赶紧打发了郝县长,赶紧赶回去安排诸事。因为从黑镇内部来讲,大家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主要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既为了面子,也为了生存。但当外部势力介入的时候,这时候从黑镇内部来说,大家就是唇亡齿寒、巢毁卵破、兔死狐悲的关系。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雪莱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同理,在小钻风等人看来,最硬的宋家堡都被查了,那么我们没这么硬的桃源村等等被查还会远吗? 战国六雄马上要走,郝县长当即指示环保局,马上根据黑镇的矿业发展现状,制定针对性强、操作性强的环保提升措施。吴长风时而揣着明白当糊涂,时而揣着糊涂当明白,当即表态:一定按照郝县长指示,坚持立足当前、着眼长远、标本兼治的原则,高标准制定提升措施。为了进一步制定好提升措施,还需更加深入地进行实地调查研究,这样拿出来的措施才符合企业实际,才能具有针对性和操作性。正好六雄都在,正好我们环保委这里有我、郝白、黄毛、板寸等六人,我们干脆一人分包一雄,大兴调查研究,分兵行动,下村入企,全面了解各村各矿的生产经营、资产设备、环保治理等情况,各自形成调研成果,最后汇总合议、头脑风暴,必能拿出精品力作。 黑镇的环保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有解决,黑镇的命案历史遗留问题实现突破。这起命案,就是之前三猴儿驾驶老破吉普车怒追老秋老破公交车撞出来的那起陈年旧案悬案。原平市刑警牵头、特警配合,从三猴儿开的那辆吉普车入手,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排查调查取证工作,迅速锁定了黑镇,又从黑镇迅速锁定了宋家堡,随即出动特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赴该村,先从村长李忠孝开始询问调查,努力攻坚、全力攻心,终于取得突破口,从小突破口开始,慢慢撕成大突破口,从控制李忠孝到控制老税,三亚警方同步联动、连夜行动,将宋福贵一举拿下、绳之以法,专案组立即成立、全面跟进,一个盘踞多年、为祸一方的黑恶势力团伙渐渐浮出水面。天晴月朗,水落石出。 经查,当年为了争夺矿权,当时还是“小税”的“老税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驾驶当时那辆还是崭新的吉普车,将桃源村第一村办煤矿的矿长撞死——该矿长还是小钻风的本家长辈,随后伪装车辆、伪造现场,造成当时一桩悬案。现场真的当时连桃源村和受害者家属都没有怀疑。老税尝到甜头,随后一而再、再而三,连伤七条人命,其中有矿长、有矿工、有村民、有记者,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次一股脑查清查透。老税还想做垂死挣扎,宣称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人所为,好汉做事好汉当,与他人无关。妄图以江湖仗义感动主子,实现“牺牲我一个、幸福我全家”的梦想。不料专案组掌握了大量证据和铁的事实,以宋福贵为首的黑恶势力被连根拔起、悉数落网,黑镇的“大秦帝国”一夜之间被从地图上抹去,了无痕迹。后来,小钻风还专门代表桃源村,去给专案组送了锦旗,上书“卅载沉冤终得雪,为民除害真英雄”。 这天,郝白和志超打电话,问最近在忙些什么。志超说别提了,净忙着开会、写心得、填表格了。事情是这样的:宋家堡黑恶势力被清除之后,系统内部专门召开表彰大会,对专案组的工作成绩进行了高度肯定和充分表彰,号召全市系统上下要认真学习,引为榜样,多少年的旧案悬案,始终紧盯不放,做到不破不休。精神传达到县里,全县系统上下召开专题会议,全面贯彻落实上级要求,认真对标对表学习,安排所有人员深入档案室、深入第一线,翻阅档案、查找卷宗,把所有的积案悬案全部拿出来过一遍细筛子,看看到底有没有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到底还有没有告破可能,有条件的要破,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破。后来,市局将此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写了报告呈报市委、市政府,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览之大悦,专门批示说“人民卫士、战果辉煌,再接再厉、守护一方”,并说这么大的成绩只在系统内部表彰力度还是不过,于是专门召开了全市表彰大会,专案组的同志们逐一登台先领奖、再演讲,全部演讲稿辑印成册,分发全市各级各单位认真学习,撰写心得体会,且不得少于2000字(标点符号不计算在内)。 随后,领导又反过味儿来,琢磨着以宋福贵为首的黑恶势力犹如一个毒瘤,发展历程之长、潜伏时间之深、影响范围之大都是令人发指,而且这厮还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政治待遇、社会荣誉、名誉职务等等傍身,原平市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社情复杂,那么除了这厮,还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宋福贵?恐怕不好说。这充分说明了斗争形势的严峻性和复杂性,于是又专门召开全市警示教育大会,通报案例情况,深刻反思总结,坚持举一反三,迅速开展排查,并专门成立了警示教育大会落实精神专班,制定了专门的排查表格,第一时间下发各县市区,要求“每天报情况、每周一调度、半月一总结、一月一观摩”,排查表格的填报重任,就落在了志超肩上。一开始,各县市区互相观望,都没有准时报送。后来领导怒了,规定一个时限,谁不报谁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无原则。于是各县市区都按时报送,不过都是报的“零”——无情况。领导又怒了,说你一个县几十万人,就一个类似宋福贵这样的可疑人员也没有吗?可能吗?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排查不细,走形式、走过场,这是态度问题;二是为虎作伥,沆瀣一气,这是立场问题。吓得各县市区赶紧再报,但是又怕报多了不好收场,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各县之间私下串联、互相试探,说咱们统一报3个,不多不少,便于交差。不料统一了3之后,各县各怀鬼胎,而且步调统一,都退了一步,都报的是2个。领导更怒了,据说直接把表格扔到了地上,大骂基础滑头,形式主义,严令务必深入过细排查,上报真实情况,就算是这样的坏人是“万里挑一”,每个县市区最少按照人口比例的万分之一进行上报。各县市区无奈,纷纷挖地三尺,翻来覆去排查,志超还专门到黑镇去上门做思想工作,请小钻风出来当一下黑社会,就算是为县里做贡献了。 小钻风面露难色,说咱不合适,咱可是正儿八经的受害者呀,还去专案组送过锦旗哩!咱要是承认自己是坏人了,那剧情可就彻底反转了。 第66章 蛋糕 现行体制下的基层一大特色,就是“一人得病,全家吃药”。 有时候这确实没有问题,比如得了感冒,没病的人吃吃药也确实能预防。但问题是,现实里不管得什么病,大家都要一起吃药。一人得了痔疮,全家一起抹药;一人高血糖,全家一起吃二甲双胍。这个“药”,主要是开会,好像不开会就不会工作,好像只有开会才算是做了工作,好像除了开会就束手无策,好像一开会就有了妙手良策。比如,一个沿海县发生了渔船倾覆,那么全市乃至全省都要开会警示,什么?贵县不沿海为什么也要参会?那请问贵县有没有河、有没有湖?河和湖都没有?好,那贵县有没有车?船会翻,那么车也会翻。不知道什么叫引以为戒吗?不知道什么叫举一反三吗?不知道什么叫触类旁通吗?这都不知道,呆板!机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对排查的结果,领导又一次表达了不满,进行了批评,痛心疾首地说上一次这样乱扣帽子,还是在十年浩劫的动乱年代,你们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啊。 就像很多名着都有三部曲一样,继全市表彰大会、全市警示教育大会之后,充分运用排查成果,继续组织筹备召开全市矿业秩序整顿大会。为体现重视程度、抓好具体落实,原平市层面专门成立了全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从全市有关部门和各县市区抽调精干力量,专司此项工作,专班的口号是:“不达目标不解散、不获全胜不收兵”。虽然是全市性的工作专班,但实际上原平市的矿产资源基本集中在文宁县和文宁县紧邻的陶州县。也就是说,这个专班实际上主要就是针对的是爆雷的文宁县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爆雷的陶州县,所以抽调的人员也主要集中在这两个县。 抽调令很快下发到文宁县政府,文宁县政府转发给矿务局,矿务局转发给监管科,监管科一看再转发不下去了,科长精心地从科室全体人员中选了一个啥也不会干的菜鸟和一个每天不务正业只会寻衅滋事的出头鸟,双鸟齐飞,赶到原平市专班报到。没过一天,二鸟原形毕露:一个笨的不会飞,一天之内就把专班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高级电脑和超级打印机用报废了,并且据说修复的钱估计比再买新的更费钱;另一个浪的到处飞,一天之内就把上级部门给挨个得罪了一遍,并且还打电话给市委下通知让人家过来领文件,直接就把市委办公厅接电话的哥们给听懵了,哥们反应过来之后先是普及了一下谁是老子谁是儿子的关系,随后说你给老子送过来,出头鸟二话不说,跑过去以送文件之名找到那个哥们将之一顿暴揍,吓得专班连夜将二鸟遣送原籍,永不叙用,并下文申斥了文宁县以次充好、目无上级,责令作出深刻检查,再安排精干力量到专班报到。 文宁县收到专班的申斥要求时,县里正召开常委会宣布经请示上级研究决定,免去主管矿山工作的副县长万士平有关职务。万士平是土生土长的老文宁,之前一直在矿务系统工作,后来从矿务局长任上提拔为副县长,仍然发挥自身特长和比较优势,负责主管矿山领域工作,这一干就是十几年。万士平的名言是“出事不要惊,万事皆可平”,十几年间文宁县的黑镇白镇、大矿小矿事故不断麻烦不断情况不断,万士平长袖善舞、手段高超,每次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险为夷,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官帽子,还帮助领导保住了官帽子,被领导亲切地誉为“名不虚传、名副其实”。但这次形势有变、火候不同,黑镇旧事重提,真相浮出水面,县里经过反复权衡,一致认为今时不同往日,黑镇已经被送上风口浪尖,县里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这时候必须首先拿出刀刃向内、自我解剖的态度,先从自己的干部开刀,以示认识深刻、反省到位,决不徇私、决不护短,这样才能博得上级的同情,才能争取事权的主动,尤其是万士平展翅高飞大半生,马上就要到了切线退休的年纪,虽然没有混到鲜花满怀、掌声欢送的“软着陆”,但背上一个象征性的处分,总好过于机毁人亡、玉石俱焚的“硬着陆”。万士平深知其中利害,也深知以退为进的高妙,于是主动引咎辞职,并写下一篇洋洋洒洒的检查,对自己一时不察、习焉不察的问题,从思想层面、作风层面、工作层面进行了深刻剖析,对自己船到码头车靠站的的松懈思想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检讨。最后还痛心疾首、无比诚恳地希望全县各级领导干部要以我为戒,牢固树立善始善终、善作善成的思想观认识观世界观,我们虽然只是为官一任,但组织和人民的事业是永恒的,不能因为个人的进退留转而影响大局,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应坚守初心,保持以往的勤奋和努力,毫不松劲,毫不懈怠,毫不停滞,一以贯之、一招不让、一如既往地把各项职责尽到、把各项工作抓好。 县委经过认真研究,决定由郝县长能者多劳,把矿山工作的重任挑起来。正开着会,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郑其浩接到了原平市专班负责人、市政府副秘书长石必成的电话。石必成严肃地向文宁县委传达了市主要领导对矿业秩序整顿多么多么重视、文宁县存在的问题多么多么严重,文宁县对这项工作多么多么敷衍,安排的抽调人员多么多么不堪,有关领导多么多么气愤,等等等等。郑其浩了解了二鸟的表现情况,气愤地挂了电话,气愤地向与会人员连发三问:这都是谁选的人!这都是怎么选的人!这主管部门都是些什么人!吓得矿务局长石建国赶紧站起来深刻检讨都怪自己一时不察、习焉不察,没有站在讲政治的高度去选人派人,造成了工作上的被动,这次一定好中挑好、优中选优,派出精兵强将到市里专班复命。郑其浩冷笑一声,说这次就不劳矿务局费心了,组织上自有安排。 有的领导从书记之怒看出了风向,赶紧把矛盾对阵矿务局,纷纷指出:我县今日之被动局面,很大程度上就是拜贵局一手所赐,多年来贵局上下其手左右逢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局可分三类: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和黑镇白镇各个矿点混成了自己人,从中渔利分一杯羹;百分之二十的人都成为了黑镇白镇各大矿老板的合伙人,实现了家里有矿的梦想;还有百分之十的人因为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慢慢把自己混成了局外人——这二鸟就是来自这百分之十。按照我们现在层层加码的问责力度,主管县长都免职了,那么涉事部门的局长是不是更应该罪加一等啊?涉事部门是不是该由纪委成立专门小组进驻,在对矿业进行整顿的同时对其作风也来一个全面整顿?众口铄金,七嘴八舌,说到这个程度,吓得矿务局长石建国双腿直软、冷汗直冒,实在是会议室人多,要是单独在办公室向书记汇报工作,此时就要学古代罪臣那样出班跪地,叩头讨饶,争取宽大处理了。 郑其浩对与会同志们的心领神会、集中火力非常满意,一看已经达到了狠狠敲打的目的,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表示当前我们处理问题要紧,准许矿务局知耻后勇、戴罪立功,其他的事情等到风平浪静之后视有关同志的表现情况再做区处。石建国大受感动,深深体会到了古代罪臣深感黄恩浩荡的感觉,表态一定从我做起,从思想作风抓起,从廉政建设管起,全局上下全部夙夜在公、吃住在岗,一天不完成矿业整顿任务,就一天不回家,一天不收兵。 经过县里研究,专门成立文宁县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主要任务就是全力配合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高效开展各项工作。会后,郑其浩单独留下郝县长密议,要求郝县长立即安排一名得力干将,火线提拔,大胆使用,兼任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专班副组长和县矿务局副局长两个职务。既然是一身两职,那么就要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对上,这位同志要再配两名同志,一起到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工作,及时掌握上边的政策动态、工作动向、下步动作,谍海茫茫,信息共享,这样我们才能始终料敌先机、快人一步;对下,这位同志要认真履职尽责,要像一根搅屎棍一样,狠狠地插到我县矿业管理领域这个大粪缸里,使劲搅和,把大青蝇惊起来,把大白蛆翻上来,好让我们一网打尽,还全县矿业发展一个朗朗乾坤。 郑其浩说得过瘾,郝县长听得恶心,按照书记要求认真思考合适人选,身边的可用之才里,岁数大的不行,这些人都已经在人情世故的打磨中混成了老油条,不仅是形象上又油又腻,在行事上也是又油又腻,让他们搞吃喝行、搞女人行,让他们搞谍战、搞改革肯定不行。老乔倒是不油不腻,但他就会舞文弄墨,一介书生,更加不行。岁数小的不行,要么年轻幼稚不成熟,比如大多数,要么年轻气盛拦不住,比如板寸,要么老于世故太成熟,比如小张,反正都是难当重任、不堪大用。哎?郝县长忽然想起郝白,经过反复比选,忽然眼前一亮,向书记进行了推荐。郑其浩简单问了问情况,郝县长将郝白的典型事迹,诸如巧拦联合国调研组、明珠岭山火挺身而出、北京小饭店勇擒上访户、顾全大局说服其父不当钉子户、飞车追逐智取三猴儿等等,一一讲述,娓娓道来,书记大悦,夸赞此子智勇双全、胆识过人,今日之事,舍我其谁,非他莫属! 郝县长找到郝白谈话的时候,郝白正在创业大厦的环保委办公驻地,奋笔疾书梳理黑镇的环保问题。郝县长说,别弄了,马上要转行了。郝县长把市里的要求、县里的形势、书记的指示、本县的推荐一一进行了传达。郝白没想到这么大的蛋糕砸到了自己头上,摇身一变竟然升了官,不禁受宠若惊,不知所措。需知在一个县里,很多人一辈子也混不到一个乡科级的领导职位,而郝白年纪轻轻,一混就是两个,实在是意外之喜,意外之极。高兴过后郝白又深想一层:这么大的蛋糕为什么没有砸到别人头上,而偏偏砸到了自己头上?是因为自己头大吗?是因为自己命好吗?自己一没有过硬的能力,二没有过硬的爹妈,三没有过硬的亲戚,四没有过硬的背景,五没有过硬的腰包,为什么能被蛋糕砸中,那么是不是说明这个蛋糕没那么好吃?甚至这个蛋糕非常不好吃?郝县长看出了郝白的迷惑,为他指点迷津,说这就像是历史人物出场一样,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风云际会,龙腾虎跃。 来不及等到任命履行程序,来不及午饭,郝白立即率领板寸、黄毛两员大将,先到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报到。路上郝白现将喜讯向爸妈进行了通报,兴奋得郝父当场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老酒,连倒三杯,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再饮三杯,急得郝母责怪他这么好的酒你就少喝一点,多给儿子留一点,并表示一会儿还得去城隍庙多烧几炷高香。郝白想第一时间给小尹通报喜讯,但近来因为在北京和程倩的事儿,心中发虚,不敢联系,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专班的驻地设在了都城大酒店,再次来到这里,郝白感慨万千。板寸、黄毛惊其壮丽、叹其巍峨,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两眼好奇,四下窥探,尤其是酒店大堂里,来来往往,美女穿梭,美腿闪烁,让人目不暇接,心猿意马,驷马难追。郝白端出来领导的架势,语重心长地教育二人说,我们好歹是从经济大县来的,要有那么一点见过世面的样子,就算没有见过世面也要装作见过世面。二人对视一眼,嘀嘀咕咕说昨天咱们还在一个小便池里撒尿,看谁尿柱久而坚,今天当了领导就拽起来了,果然人是会变的。郝白正色说,老子没有变,不信你们看,大厅里这么多美女,最美的腿有两位,一位是前台排队正在办理入住手续的碎花短裙,一位是休息区喝咖啡的套装短裙,这两位中,前者的腿比后者更直更美。二人游目四顾,对号查找,找了半天才发现两位当事人,看来看去认真比较,觉得郝白所言不虚,心说领导就是领导,看女人的眼光都比我们毒辣而独到。郝白说,不是我的眼光有多厉害,而是自然的力量更厉害,古人有句诗写的好啊: “好腿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第67章 大地 “你我不过是文山会海里的一叶孤帆,在随波逐流中与世沉浮,时时生出彼岸难渡的惶恐,最惬怀的是寂寂永夜风平浪静时的疏星朗月,那是去国怀乡游子沉思的最后温存”。 专班负责人石必成兀自在讲台上讲的口沫横飞,大雨滂沱。写完这几句话,郝白回头问板寸,我这几句写的,像不像董桥。板寸说,老子不知道董桥是谁,老子只知道老乔是谁,他们有什么区别。郝白想了想,老乔空有抱负、空负才学,青灯古寺,穷经皓首,一辈子从事“奉命文学”,窝在机关里写材料,除了每晚挑灯夜战浪费国家的电力资源、奋笔疾书各种信纸稿纸a4纸浪费国家的林木资源、加班熬夜泡茶冲咖啡浪费国家的水资源,算是混得了一个文名,还只混得了一个大笔杆子的虚名——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写的好文章最后署名都是署的领导的名,落到自己手里的主要就是久坐不动积累的高血压、过劳肥、大屁股。郝白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写的两句话,形容老乔真是再合适没有了——杜子美白头幕府,斯宾塞淹留王廷,才华错付了地方,致君尧舜的梦想碎了一地,得到了终究是一场虚妄盛宴梦幻泡影,芦苇丛中回响着野老失路的哭声,那是历史长河奔涌激荡留下的一声轻叹,滚滚东流卷走光阴时蓦然回首看到那个幽幽古巷里的折花少年。郝白心说,老子这一段写的好像更像了。板寸还等着郝白讲解到底有什么区别,郝白说没什么区别,板寸只知道歪门邪道和打打杀杀,讲这些听不懂的非得把他脑子cpu烧坏了不可。 专班不急于部署工作,石必成的思路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谋定后动,才能笃行致远。首先连开了好几天的会,来研究我们到底每天要开什么样的会,建立了专班的会议制度:一是每天早晨的例会和晚上的碰头会,专门沟通汇报今天我们做了什么,商量议定明天我们要做什么;二是头脑风暴的诸葛亮会和务虚会,大家集思广益、激烈碰撞,唇枪舌剑、思想交锋,在摩擦生热中摩擦出火花;三是面向社会面对企业的征求意见会,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听一听不同的声音,听一听群众和企业的真实想法;四是不厌其烦的研讨会,对我们制定的方案和措施,一字一字抠、一句一句读、一条一条审,确保符合领导意图、符合上级要求、符合工作实际;五是正式实施之前的推演会,主要是对推进矿业秩序整顿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充分考虑,反复推演,逐一制定预案,确保万无一失。以上种种会议,每天开来开去,从清晨到日暮,昼夜交错,晨钟暮鼓,专班同志们每个人都是头蒙如狗、头大如斗,大家纷纷抱怨,“每天大把的时光开几把会就没了”,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专班里的好事者大感此言一语双关、读来甚妙,于是又发展出了“开几把会不如打几把牌”等等言论,急得石必成干着急没办法。郝白私底下带了董桥先生的闲书消磨无聊的会议时光,忽然看到一句话,“在没有民主精神、缓急意识的中国官场里上级不糟蹋下级的宝贵光阴简直是在玩忽职守、放纵部属”,一时忘乎所以,大呼过瘾,大感痛快,大拍大腿,惊动了会议室,石必成还以为郝白灵光一闪冒出了什么火花、想出了什么高招,请郝白同志和大家分享一下。郝白藏起闲书,不慌不忙,搬出了一个早已提前想好的工作建议:咱们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出门问道,天地广阔,多走走多看看,多学先进经验,采人之长,补我之短,云云。石必成看出了郝白暗藏闲书,所以不管郝白说的有没有道理,一律斥责为信口开河,并又补充了“浪费时间、虚无缥缈、异想天开、不务正业”等等词汇加以申斥。 专班用一周时间拿出了《原平市推进矿业秩序整顿工作方案》,石必成信心满满呈报了市委、市政府,被市主要领导批示了六个字:“太虚、太平、太空。”石必成看见这六个字,脑门子瞬间满头大汗,后脊梁的白衬衣瞬间湿透。郝白看见这六个字,瞬间联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一望无垠的太平洋和太空遨游的星辰大海,感觉领导确实站位高、立意深、看得远。 石必成从领导秘书那里打听,得知市主要领导在批示的时候还骂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整天就知道闭门造车,不知道出去考察考察、学习学习吗?!”石必成听说此事、联想前事,郝白曾经提出过外出学习的建议,当时自己直斥扯淡,这时真是倍觉打脸,但领导已经明示,其他的也顾不上了,赶紧安排落实。为了去哪学习考察,石必成又组织专班全体同志开了三天的会,分别是提出学习考察目的地的建议会、研究学习考察重点内容的讨论会、外出学习考察方案研讨完善会、学习考察期间工作议程和食宿安排的部署会等等等等,三天后终于拿出了原平市推进矿业秩序整顿工作专班关于外出考察学习的建议方案,呈送到市主要领导案头,市主要领导勃然大怒:老子以为好几天过去了,你们都考察学习回来了,闹了半天还他娘的没有出发?!结果厚厚的方案看也没看,一把抓起来扔到了地上,吓得石必成连夜率领专班骨干人员组成外出考察学习观摩团,星夜出发。属下问我们去哪,石必成说,去哪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出发了,这才重要。 专班给主要领导报了两套方案,一套往北,一套往南,都有全国着名的矿业大省大市可供学习考察,其中主推的方案是往北。在外出学习考察方案研讨完善会上,板寸好奇为什么不能再做一个第三套方案,既往北,又往南。郝白低声分析说,往北也行,往南也行,但既往北又往南则不行,因为如果去的地方太多,就不像是学习考察了,倒像是游山玩水,容易被人扣上目的不纯的帽子。板寸迷茫了,说难道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吗?不去游山玩水,那我们费劲巴哈的出去干嘛? 板寸说者无意,石必成听者有心,为了防止个别同志趁机把外出学习考察异化为游山玩水,石必成认真比较了南北差异,发现北方的矿业工作典型更多,而南方的好山好水更多,于是在领导没有明示的情况下,乾纲独断决定北上,坚决不给留下钻空子的机会。 一路北上,目标旗市。旗市地势高崛,号称地出云中,曾为匈奴王廷所在,汉朝时五国并立,多少金戈铁马、历史兴亡都成过眼云烟,至今仍是苍茫千里,烽台犹在,残壁连城。据说,当年汉军第一次攻占此地,先登勇士把军旗插上了城头,西风烈烈,大旗飘飘,方圆百里可见,敌军气沮自溃,后来这里纳土归降,所以就叫了“旗城”。 原平市考察学习观摩团一行到达时正是日落时分,车行其间,斜阳余晖,大地辽阔,郝白看着窗外景色飞速闪过,幻想自己银枪白马,提兵十万,纵辔疾驰,就要攻克王城,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立下不世奇功,好教后人歌颂。 “你知道吗,郝局长?”板寸遥望远方,眼神里忽然也流露出神往之色:“听说霍去病来过这个地方。” “你还知道霍去病啊?”郝白显然出乎意料。 “没想到?我还知道卫青呢!”板寸学会了举一反三。不仅学会了举一反三,还要进一步掉书袋彰显才学。 “还是那个时代啊,还得是卫青、霍去病啊。‘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听听,多霸气!” “那是杀狗的樊哙,也不是卫青、霍去病啊。”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听听,多带劲!” “那是飞将军李广,也不是卫青、霍去病啊。”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听听,多威武!” “那是唐代哥舒翰,也不是卫青、霍去病啊。” “不管这些了,这些都是小节,不重要。反正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板寸用完了知识储备的库存,反问郝白你别光揭我的短,有本事你也说一个正儿八经写霍去病的古诗。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这怎么还‘嫖’上了呢?”老杜的这句诗,显然也超出了板寸的知识储备。 石必成有位同学在旗市当文旅局长。通过提前联系,那边一切安排妥当,原平市考察学习观摩团一行直接安排到旗市最好的酒店——王廷大酒店下榻。大家办完入住手续,约好门口集合,四下闲逛,等着石必成同学来做东一起吃饭。无巧不巧,酒店门前的喷泉广场里,正好矗立着一座霍去病的大理石雕像,正是银枪白马的梦中形象,神采奕奕,英气勃勃,正是那个拓土开疆意气风发的冠军侯美少年。 看着雕像,郝白满脸问号,想的是:好矛盾啊,酒店的名字叫做“王廷”,这里的王廷肯定是匈奴王廷的王廷,而酒店前面的雕像是霍去病,霍去病一生的主线就是大破匈奴,这样的对立处理是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着雕像,板寸一声长叹,说的是:“唉!霍去病在我这个年纪,都已经建完功、立完业,死了好几年了。”感慨自己光阴虚度,一事无成。郝白安慰他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孔融四岁让梨,哪吒七岁闹海,甘罗十二岁拜相,周瑜十三岁带兵,李世民二十岁挥师扫天下,岳武穆二十岁大破金兀术,这玩意儿没有比较价值。 二人正在怀古咏史,酒店门前出现一个红粉佳人,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石必成眼前一亮,快步迎上,边走边喊:“老同学,老同学!”神色中三分喜悦、三分兴奋、三分紧张,还有一分,文字不能形容。 这位红粉佳人,正是石必成的同学,旗市文旅局长——吴兰图娅。吴兰图娅是刚改的名字,在过去四十年间她一直叫做吴红霞,后来全国文旅产业集体内卷,旗市组织部门研判引流形势,放眼全市寻找美女干部充任文旅局长——业务能力能不能让人眼前一亮不要紧,关键要形象能让人眼前一亮,吴红霞因为形象出众、别有风韵而被有幸选中,后来领导说外形不错,但名字不行——红霞,太俗气了,表达不出咱们旗市的地域风情和人文特征。要不说领导就是领导,领导想了想说,“红霞”在蒙语里念“乌兰图娅”,正好你姓吴,不如改成吴兰图娅,听着洋气,绝对加分,吴红霞本人也觉得改的好,此事遂定。 见到吴兰图娅,郝白和板寸低声密议,终于明白为什么石必成上报市里的主推方案是往北,板寸埋怨郝白:“你他娘还说我目的不纯,这厮才是如假包换的目的不纯!还不仅是目的不纯,而且是包藏祸心。” 吴兰图娅看到郝白和板寸低声说话,浅浅一笑,问在讨论什么。 郝白心神一荡,心说从前读《登徒子好色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还不信,认为纯粹是古人意淫,今天才算是信了。心生急智,说我们在讨论为什么王廷大酒店门前立着霍去病的雕像。吴兰图娅再次浅浅一笑,说这算问对人了,不急着解释,先对着石必成夸赞郝白有文化,很多外地来的文化名人住在这里都没问出这样有文化的问题。 郝白被美女局长夸得心花怒放,没有听到手机怒响。电话没打通,郝母无奈,发来微信: “你爸,病危,速归!“” 第68章 赶场 风水之学,玄之又玄。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吴兰图娅解释说,这座王廷大酒店,曾是全市乃至全省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并且还是上级挂号直抓的外资项目。当时,吴兰图娅就在招商局工作——当然也是因其娅形象好、气质佳,不仅形象好、气质佳,而且能歌舞、善饮酒。很多客商可谈可不谈的项目,她一去就能谈;很多能落在旗市也能落在别市的项目,她一去就能落在旗市。当时外商专门选定要在旗市建设一座现代化高标准的大酒店,自称千百年前其先祖是匈奴贵胄,从此作别故土,跨马西迁,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欧洲,如今后人发迹,缅怀先人,特来寻根问祖,并决定斥巨资兴建地标建筑,冠以“王廷”之名,永为纪念。后来,上头发现这样似乎不大妥当,毕竟旗市秦汉之时是对抗中央王朝的大本营,于是责令本地酌情整改,旗市既要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又不想得罪外商,授人以柄挑起舆论,正在无奈之际,求教于方士,有个风水先生说最好的办法是在酒店对面建一座霍去病的雕像,可用镇之。这位先生据说后来还去过上海,去过外滩。 大家听了吴兰图娅的讲解,再看雕像,在射灯的聚光照耀下,感觉更高大了、更英武了。去饭店的路上,郝白摆弄手机,才发现郝母发来的微信,登时吓了一跳,赶紧打过去电话,郝母正在医院,郝父还在急诊室抢救。 郝白问是什么情况,原来郝父喝着为儿子升官庆祝的茅台老酒,先三杯,又三杯,郝母嫌他浪费好酒,劝他给儿子留点,郝父说今日高兴,高兴酒不能等,一定要喝高兴。再说了,这酒家里还藏着两瓶,多个一点不妨事。万万没料到,郝父自以为是珍藏多年的茅台老酒,实际上是潜伏多年的茅台假酒。当晚郝父喝得高兴,昏昏睡下,第二天日上三竿,还没起床。郝母去叫,发现郝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吓得赶紧打120报警。郝母知道郝白随团外出,本来不想惊扰儿子,不料到了夜间还不见醒转,这才慌了神。 郝白也慌了神,但还得故作镇静,编瞎话哄老妈说醉后不醒是人间常态,不必大惊小怪,比如我之酒肉朋友二胖,经常一醉一天,有时一醉两天,时辰一到自然醒。郝母心下稍宽,郝白不敢耽搁,立即向考察团团长石必成请假,准备星夜返回。石必成赶紧帮着联系,吴兰图娅安排了旗市直飞的航班,派车把郝白送到机场。 旗市的机场在西北戈壁之中,夜幕四合,星垂八荒。郝白独坐机场,心中忐忑,一直盯着手机,生怕错过消息,俄而听得风声大作,漫卷狂沙如雪。机场广播告知,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起飞。这一天辗转千里,早已舟车劳顿、人困马乏,此时困意袭来,郝白在候机厅坐着打盹,时睡时醒,如梦如幻,一会儿好像坐在北上的考察团车里与板寸争说古诗和名将,一会儿好像坐在汉军大账中和听卫青霍去病纵论战场形势,一会儿好像坐在宋家堡的“万象神宫”里旁观祭天大典,最后好像坐在自己家里——不是现在租房的家里,而是城河里旧居的家里,和爸妈喝着茅台老酒畅想未来回迁房建好了怎么装修布置时光交错,场景闪烁,郝白猛地醒转,视线范围内的事物由模糊而变清晰,原来还在候机大厅里独坐,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蓦地想起《后汉书》里一句话,“夜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继寤,悲不能寐”。正史之中皇家帝王生活里这样有温度的文字不多,寥寥数语,似有千言,高密度的语言里蕴藏着无尽之意。郝白忽然心有所感、悲从中来。 半夜板寸关心郝白下飞机了没有,郝白说还没有上飞机。板寸大呼可惜,早知道飞机延误,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喝酒,不仅有美食,有美酒,有美人,而且还有好戏。郝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板寸说吴兰图娅热情招待,专门上了本地最好最烈的酒——旗市大曲,据说唐诗里写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的就是这个酒。郝白是你这不是扯淡嘛,这首诗的前两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人家明明喝的是葡萄酒,和高度白酒哪有半毛钱关系。板寸说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石必成心念故人,久别重逢,感慨人生,纵酒豪饮,不一会儿自己就把自己灌蒙了,在将醉未醉之际,石必成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单膝跪下去,向着吴兰图娅激情表白,把一桌子人都给看懵逼了,场面一度失控。吴兰图娅为了缓解尴尬,笑说石必成喝醉了,让我们扶他回去,有什么事情明天酒醒再说。石必成坚称自己没醉,并喊来一个小服务员,问他:“兄弟,你看我醉了没有?”小服务员说:“我看您没有醉。”石必成又搂着吴兰图娅的肩膀,问小服务员:“兄弟,你说,我们怎么样?”小服务员说:“能看出来感情很深。”石必成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进一步再问:“具体有多深?”小服务员说:“父女情深。”就是这最后四个字,直接把石必成整崩溃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哇哇大叫,最后哗哗大哭,精神状态已经具备了直接入住楚鹿乡精神病院的基本条件,结果还没送到酒店,半路上就休克了,大概是因为急火攻心和烈酒烧心的双重夹击,扇耳光、掐人中都弄不醒,直接送到了旗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到现在还没出来。听医生说,人应该没有大碍。但是大家经过权衡,毕竟人命关天,谁也不敢担责,还是通知了石必成家属,这会儿石必成家属应该正在原平市机场候机,今夜直飞旗市。 半个小时后,板寸也来到机场,专门来接石必成家属。郝白和板寸见面,彼此问了彼此的情况和医院那边的情况,两位醉汉都还没有转醒。旗市机场不大,候机处和接机口都在一个大厅。两个小时后,东方渐渐发白,黑暗散尽,黎明重生,旗市地势高昂,云天寥廓,视通万里,只见一个黑点遥挂苍穹,黑点由远及近,慢慢变大,正是来自南国的客机,裹挟着南边的污浊空气和苍蝇缓缓降落在旗市机场。最先出来的一位女士,五短身材,五大三粗,板寸看了看真人,又看了看照片,说没错,这位就是石嫂。板寸赶紧快步迎上去,表明身份。石嫂连珠炮般地问了板寸三件事儿:第一,石必成死了没有?如果死了算是死得其所,如果没死,那为什么没有喝死,是不是酒喝得还不够多?第二,那个贱人在哪?虽然我不知道石必成为什么喝成这样狗样,但肯定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贱人。第三,你们作为石必成的属下,为什么没有一起喝死,陪主子殉葬? 石嫂三个问题,直接把板寸干懵了。板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头想找找郝白,心说郝白口才好,这厮可以给石嫂解释解释,或许还有转圜余地。郝白从石嫂走路带风的气势中就发现了苗头不对,赶紧闪身一旁,心中暗叫侥幸:如果不是自己家里有事要走,那么来接机的大概率就是我。 郝白坐上石嫂飞来的这趟班机返回,飞离大地,冲上云霄。飞机爬升到平流层,郝白隔窗俯瞰,苍茫天地,万古如一,城池如豆人如蚁,好像是汉军帐中的沙盘,方舆图上的墨笔,这样的宏大景象和上帝视角,伟大如霍去病也是没有见过的。一夜未眠,郝白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郝白是被空姐喊醒的。原平市机场在城市正南的王陵村。王陵村很有意思,原平市的机场在这里,原平市的火葬场也在这里。故老相传,在战国之世,曾有多位王侯葬于此地,后来这里就叫了“王陵村”,每年村民下地干活都能刨出来若干个考古现场,每年全市的“十大考古发现”这里能占七八个。二十年前市里火葬场和公墓外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各村恶之不祥、避之不及,后来实在没办法,领导说反正这个村本自古就是埋人的地方,“王陵”嘛,谐音就是“亡灵”,这匹配度简直不要太高,索性就把火葬场搬到这里。火葬场前后建了十年之久,因为一边建一边挖,越挖古墓越多,工期一误再误,不过领导认定了古墓越多说明这里风水越好,风水越好在这里建火葬场和公墓就越有市场。十年前,也就是新火葬场落成之时,原平市开始启动机场建设,当时周边七八个市火拼一个名额,原平市凭借地处几何中心而胜出,项目落地的时候,各村都嫌机场噪声扰民,还有被飞机落下砸到的误伤风险。后来王陵村说,不行这个项目还来我们村!领导问:你们不嫌飞机场噪音大吗?王陵村说,飞机场总比火葬场强!后来飞机场就落到了王陵村。说来奇怪,机场占地这么大面积,竟然一个古墓也没有,比预估的工期还快了三个月完工。飞机场名字初定的“王陵机场”,后来正式定名的时候,领导说这个暂定名挺不错啊,听上去既有埃及法老异域风情的神秘感和国际感,又有战国时代扑面而来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中西合璧,堪称完美,而且一边是火葬场和公墓,主打“入土”,一边是飞机场,主打“落地”,这匹配度简直不要太高。 飞机落地,郝白出了机场,正是早高峰的时候,机场地偏人少,出租车更少。郝白拦不到出租车,试着拦私家车,一半的私家车急着往机场送人,让郝白滚开,好狗不挡道,一半的私家车急着拉人回市区,骂郝白找死,换个地方投胎。郝白无奈往前走,一直走到飞机场和火葬场的“人”字型大路汇合口,后面过来一辆车,嘀嘀按着喇叭,郝白回头一看,是一辆冒着长长黑烟的大大的灵车,大早起就遇上这样的车,大大地感到晦气,赶紧大声地“呸呸呸”,联想起老爹还在医院昏迷不醒,纵然平时郝白不信迷信,但这会儿也有些迷信了。 郝白仔细看了看,这辆灵车似曾相识,好像是梁欣萍那样有一种熟人整容的感觉。灵车司机使劲挥了挥手,竟然是老秋。郝白以为是自己连续奔波、转战千里造成的精神疲劳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没错啊,确是老秋不假。老秋摇下窗户,点了根烟,说是看郝白等不上车,可以顺路一起走,正好他也要回文宁县城。 郝白犹豫要不要上车。上还是不上,这又是一个问题。按道理该不上,但如果不上,这儿又等不到别的车,万一因此耽误了最后一面,那可要遗憾终生;事急从权该上,但如果上,那就是坐着灵车回家,万一老爹有个三长两短,迷信的老妈一定会把诅咒亲长的罪名按到郝白头上。最后,郝白咬了咬牙,决定此事谁也不说,毅然决然上了车。 郝白问老秋:“你怎么在这?”老秋反问:“俺为啥不能在这?” 郝白不解:“你不是又回精神病院了吗?”老秋也不解:“精神病院也能出院啊!” 郝白奇怪:“你为啥开着这种车?”老秋也奇怪:“这一直就是俺的车啊!” 郝白环顾车内,大概像是原来的车,但有很多地方又不像。回头看了看车尾,黑烟滚滚,不改本色,这才确定这就是当初的“移动烽火台”。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第69章 醉醒 灵车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车身是黑色的车,车后是黑色的烟,浑然一体,别有风味。大摇大摆沿着原平市区南环转上西环,在向西驶向文宁县城。 老秋自豪地拍着方向盘说,怎么样,什么交警路政,什么环保检查,通通扯淡,通通不敢拿老子怎么样。知道为啥吗?谁疯了去拦一个灵车对不对? 老秋讲述原委。上次就是在这条路上,咱们你追我赶、连车相撞,后来虽然三猴儿伏法,但是意外地造成了梁欣萍刚刚整容的鼻梁被撞歪,梁欣萍说一是俺开的车,二是三猴儿追的是俺,所以非要让俺赔钱,她好再去韩国补刀——二次开刀。俺哪有钱,为了躲债,更为了清净,俺就又主动回到了楚鹿乡精神病院,没想到好日子住了没几天,三猴儿他娘的又让政府给送回来了,一见面就嚷嚷着要杀了俺。这每天在一个院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风险太大了。俺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吃饭,怕三猴儿投毒——他虽然弄不到毒药,但他能偷到精神病院里的老鼠药,积少成多,杀人无形,后来老鼠药管得严了也不好偷,他就偷老鼠。你想啊,你吃着饭,一扒拉大米下面有个老鼠头,你说恶心不恶心;睡觉,怕三猴儿偷袭——这厮一直私下偷偷收集被单、晾衣绳、砖头,都是可以把人捂死、勒死、砸死的危险物品,随时蠢蠢欲动,蓄势待发。俺一看实在不能再住了,就申请出院。一开始院长不批准,俺抓住机会就殴打医生、护工、病友并调戏护士,逮住谁打谁,老董人家说我俺在战术在军事术语上叫“无差别攻击”,咱也不懂。后来院长一看俺在这住着比三猴儿还危险,就批准了出院。出了院,就意味着没有了饭吃。怎么活着,俺想了想,俺就有一个公交车——你们都叫它“移动烽火台”,现在环保抓得紧也不让上路了,这可咋弄?俺又想了想,俗话说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既然活人拉不成了,那就拉死人。买了两桶黑漆和几朵白花,就开始营业了。 一开始,老秋生意不行。楚鹿乡这样的山区乡镇,土葬习俗传了千年,根深蒂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咋办呢,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咱楚鹿乡山灵水秀,藏风聚气,咱这村民往城里的火葬场送不好送,但城里人都喜欢来咱楚鹿乡选个地方迁祖坟,俺就反其道而行之,不从乡里往城里拉死人,而是从城里往乡里拉死人,城里人不光是出手大方、给的钱多,而且这个事他也知道上不了台面,不敢声张,所以给的钱就更多。人家城里人还有一个毛病——讲究。不光活着的时候讲究,死了的时候也讲究——咱县里的火葬场年久失修设备老化,烧人的炉子烧开水都费劲,不仅烧的慢,而且还烧不透——化学上叫个啥“燃烧不充分”,结果哩:有时候火小了一点,看得是烧了,结果收骨灰的时候家属一看像是犯罪分子拿着汽油焚尸毁尸灭迹结果汽油不够了,烧的人不人鬼不鬼,因为这个家属们和火化工干了好几架,后来一个老火化工为了帮助兄弟们自证清白,死了之后也用这个炉子烧,也是烧的人不人鬼不鬼,这才消除了家属们的信访矛盾。有时候火大了一点,这倒是相对的燃烧充分了,但是烧出来的骨灰里有不少大硬块,一开始家属们还以为烧出来了舍利,无不感谢先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后来发现好多人烧出来都有舍利,才发现不对劲。因为县里的火葬场炉子不讲究,所以县城里的人纷纷讲究,决定不在县里烧了,上跨一级,去市里烧。因此老秋就经常跑原平市的火葬场了。 一开始,老秋觉得晦气。你想啊,每天和死人打交道,这天长日久的让家人怎么看怎么想?让亲戚怎么看怎么想?让朋友怎么看怎么想?谁还愿意和你来往?带着纠结的心情干了一阵子,老秋忽然想明白了,一下子顿悟了:他娘的老子赤条条老光棍儿一条,本来也没家人、没亲戚啊,朋友曾经有一个三猴儿,如今已为仇雠,更不用提了。 后来,干得越久,老秋越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儿干。以前当公交车拉活人的时候,拢共块钱的车费,每一个农村老娘儿们都要讨价还价,好像不抠出来一块五毛的都对不起自己多年来的砍价经验,实在是不减价的话就开始跳脚指点大骂,祖宗十八代和直系亲属都不放过;现在当灵车拉死人,简直不要太爽——办丧事和去医院看病一样,只管漫天要价,对面绝不还价。更爽的是社会地位的提升,以前拉活人,路上是个人就能拦车,检查酒驾的,检查超员的,检查安全的,检查环保的,检查消防的,还有要饭的拦车要搭便车进城乞讨的;现在可好了,各路人马见了老子的车唯恐避之不及,路障为之一清,省心省时省力。老秋说,再干一阵子,如果形势好,俺就换辆车——或者再添辆车,逐步扩大规模,走上公司化的发展道路,到时候不仅能把斜街的债都还清,还准备拿出几万块钱友情赞助梁欣萍去韩国二次整容。 一路上,老秋叨逼叨、叨逼叨,基本没给郝白说话的时间。老秋问郝白去哪,郝白说去县中医院。得知郝父醉酒昏迷住院,老秋先表示了慰问,随后详细告诉郝白进了医院大门后直走一百米左拐乘电梯到三楼然后出电梯右手边左数第二个走廊走到头就是。郝白奇怪老秋怎么这么清楚。老秋说,和你爹一样的是,咱楚鹿乡的小宋乡长——现在已经被撸了,也是得的这个病,也是到现在也没醒,也在这个医院的这个病区。和你爹不一样的是,你爹醉酒是乐极生悲,小宋醉酒是借酒消愁——其家族因为作恶多端,已被连根拔起,再无翻身机会。老秋更进一步解释说:俺就怕他死了不找我拉尸体,所以俺每天来他病房看一次。最后老秋意味深长地说:“小宋啊小宋,你可千万要死在我手上啊!”郝白没听明白,老秋说是他没说明白。事情是这样的:小宋乡长昏迷多日,老秋预判其命不久矣,于是提前预备了洋房别墅、衣服鞋帽、童男童女等等纸扎供品,考虑其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办个丧事的钱好事有的,所以进的货都是上好的东西,特别是考虑小宋乡长年纪轻轻,下去之后肯定不甘寂寞,老秋专门从网上挑了一个充气娃娃,到时候一并举火焚之,小宋乡长泉下有知必定铭感五内,永志不忘,大赞一声:还是咱楚鹿乡的老乡实在、厚道、给力! 到了医院门口,老秋也意味深长地对郝白说:“万一家里有事,记得找俺,咱这关系,钱都好说。”郝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快步进了医院。 这座医院是文宁县中医院的新院区,近年来中医事业长足发展,很多县都包装项目、巧立名目,谋划建设了崭新的中医院。郝白按照老秋的提示,一步没有多走地顺利找到病区,病区一共十间病房,从外向里依次是三人间、二人间、单间,郝白在三人间的病房找到郝父的名字,推门进去,医师正在给郝父针灸,郝母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师表示,以我多年的针灸经验,最多再有两天患者就能醒来。郝母仍不放心,说最里面病房的那个小伙子,已经昏迷了多天还不见好转。医师说两个患者情况不一样,一个是喜酒蒙心,一个是愁酒积胸,病灶不同,疗法有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郝母见到郝白回来,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不禁喜极而泣,哭哭啼啼讲了别来情况。郝白近前探看,见郝父神色如常,呼吸顺畅,稍感放心。 母子正在叙话,忽然走廊里传来吵架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越来越闹。医生护士们纷纷去劝阻,陪床家属们纷纷去围观。郝白也挤到走廊里,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外,站着几个男男女女,男的他都不认识,女的其中一个是垴头村小学的英语老师白静雯,两拨人正在激烈对骂。一个烫发中年妇女指着白静雯鼻子大骂:“明明是你先勾引我们小宋在先,本来就是第三者插足。现在小宋出事了,你还有脸来要赔偿,要什么青春损失费?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这时郝母也出来看热闹,告诉郝白这位就是同样一醉不起小宋的妈妈。白静雯极力反驳,辩称我们明明是真爱,而且是小宋在隐瞒自己已婚的前提下主动向自己展开爱情攻势,与宋母所说恰恰相反。 宋母近来因为“偌大一个家、树倒猢狲散”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今天终于找到一个情绪出口(不对,应该是一个情绪出口主动送上门来),索性借题发挥,尽展平生所学,把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所有脏话脏字一股脑地进行了痛快表达。白静雯不论对方如何疾风骤雨、暴雨梨花,发挥英语老师的特长,只用一个充满感情色彩的单词“whore!”回应一切。 宋家阵营中的另一个中年妇女,长得样子和宋母活脱脱,大概是宋母的亲妹妹,宋母妹一边和姐姐一起骂白静雯,一边好奇为什么白静雯只说一个词,自己悄悄查了查,发现了本意,勃然大怒,上去一个打耳光,无情而精准地拍在白静雯的小脸上,小连顿时肿成了大脸。白静雯索性也撕破脸,一翻翻小包,掏出来一把小刀,高举在手,寒光熠熠——楚鹿乡的刀! 郝白心中一凛,深知楚鹿之刀,吹毛断发,不开玩笑,赶紧上去阻拦。白静雯小刀一挥,吓退一片,径直冲进病房,冲着昏迷不醒的小宋乡长歇斯底里地大喊:“你醒醒!你给我起来!把事情说清楚!把事情说清楚!” 宋母和宋母妹吓得不知所措,郝白跟着冲进病房,冲着白静雯大喊:“白静雯,冷静!冷静!把刀给我!”白静雯一看是楚鹿乡小学的故人,忽然意识到很快自己此时此刻的举动就会传遍楚鹿乡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加更不冷静了,举刀反刺,边哭边喊:“我不活了!” 郝白大惊,电光火石之际不及多想,举手夺刀,忽然五指一凉,感觉血流出来,滴落在小宋乡长的病床被单上。白静雯死不松手,叫道:“郝白,你救我干什么!别管我,让我去死!”二人激烈争抢,白静雯握刀不稳,忽然小刀飞出,在空中几个反转,直挺挺地落了下去——正中小宋乡长的肩头。 “啊!” 昏迷不醒的小宋乡长发出了一声久违的惨叫。 郝白看呆了,心说楚鹿乡的刀,就是楚鹿乡的刀,不但能杀人,而且能治病。白静雯看呆了,还以为这一刀下去,会误伤要了小宋乡长的命。宋母和宋母妹看呆了,还以为小宋乡长的这声惨叫,是临死时的哀嚎。 白静雯的无心之失,成了救活小宋乡长的意外之喜。小宋乡长虽然醒了,但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要找酒喝。宋母痛心疾首,说儿子你是不是喝酒喝傻了,怎么还要酒。小宋乡长说,喝酒能壮胆,喝了酒壮了胆,好去明珠岭山上救火,那里现在十万火急,火线很长、火势很大,再不去救,就要烧到邻省了,烧到邻省,事情可就大了 郝白坐在护士站,医生把郝白手上的伤口包扎好,院领导也赶来,感谢郝白的见义勇为,郝白摆摆手,说真不过是举手之劳——想了想,还真是举手之劳,并开玩笑说早知道举手后果这么严重,下次不举了。这个“不举了”,逗得好几个小护士窃笑不语。 手上缠着绷带打电话不方便,不过郝白认为还是有必要第一时间告诉老秋。问老秋在哪,老秋说在创业大厦。 郝白说,有个坏消息——小宋乡长醒了。 第70章 目的 郝父住的病房是三人间,现在郝父、郝母、郝白一人躺一个床。 郝父是昏迷未醒,按照医师的判断,明天差不多就该醒了;郝白是手指受伤,楚鹿的刀名不虚传,割痕细深,伤不易养,这是楚鹿名刀故老相传的特殊技艺,千百年来的敌军士卒就是被这种工艺搞得本来不该死最终却因为伤口总是不愈合而死了;郝母是心力憔悴,说郝父老的老的不让我省心,说郝白小的小的不让我省心,我干脆也死了算了。 郝白难得养伤,以为能偷得浮生几日闲,不料却在医院里忙得团团转。工作上倒是没什么事情,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的同志们正在赶写赴旗市的考察学习报告,人人憋得脸红脖子粗,这是当年体制内工作人员的“文字便秘综合症”。板寸说石必成那晚酒后也没有醒过来,空运回了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继续观察,郝白说我们楚鹿乡的刀治疗酒醉长期不醒有奇效,要不要试试看。板寸说咱可不敢,这刀要是到了石嫂手里,一定给石必成捅上七八十几个透明大窟窿。板寸另外透露了一个八卦新闻,说是旗市文旅局的美女局长吴兰图娅,最近忽然在短视频平台上偃旗息鼓,据说是因为被石嫂抓破了脸,暂时无法出镜。 在医院里忙主要是应酬太多。郝白一人身兼全县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专班副组长和县矿务局副局长两个职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亲朋好友同学故人以及微信里不知名的人员、手机里有号没名的人员等等都发来祝贺,郝白一边烦得要死,一边逐一回复,还生怕回复慢了让人家以为装逼摆谱玩骄狂。回复微信短信还好,脸上可以不必隐藏厌恶的表情,手上不妨可以回复谦逊热情的文字;接电话就不一样了,既要调整好语气,向对方的由衷祝贺表示由衷的感谢,还要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地进行客套,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最麻烦的是找上门来的慰问,比电话里的客套应付更多了一层面部表情的伪装和配合,简直不堪其扰。探视,都是有其目的的,或明或暗,或深或浅,或真或假。 老秋是第一个来的。不过老秋的主要目的不是来看郝白的,而是来看小宋乡长的。看了看小宋乡长,老秋来到郝白的病房,愁眉苦脸对郝白说,以小宋乡长目前的精神状态,看来俺给他预备的那些身后之事的东西算是用不上了,俺在楚鹿乡精神病院的那套病号服以及病号号码,他倒是用得上。老秋仍不死心,也不甘心投资打了水漂,试探性地问郝白,那些上等质量的童男童女等等要不要给令尊大人留一留?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诸事不备,让老人家走的不踏实不安详。郝白看了看床头柜上的一把水果刀,又看了看老秋,眼神里是董卓看袁绍那种“本初小儿,汝欲试我到锋利否”的杀气,表示我这刀虽然不如楚鹿乡的刀,但给你这老儿捅上七八十几个透明大窟窿应该问题不大。老秋也觉得自己没羞没臊,出言无状,表示为了表达歉意,随后送郝白一个礼物。说罢讪讪而去。 老秋刚走,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小黑胖子伸进头来,鬼头鬼脑,探头探脑。郝白没有想到,竟然是小钻风,带着“黑镇战国六雄”代表一起来了,提着燕窝、海参、蛋白粉等等高级营养品,堆满了病房的半壁江山。小钻风自称是闻风而动,受命而来:“闻风”是听说了小郝局长受伤住院,特别是小郝局长的父亲大人有恙住院,作为黑镇的矿业企业代表,我们于公于私都要来看一看;“受命”是受了自家老板的命令,要求必须要来当年感谢一下小郝局长帮助桃源村破了陈年旧案,一举扳倒了以宋福贵为首的盘踞多年、横行乡里、欺行霸市的宋家堡村黑恶势力集团,漫漫长夜总算过去,黑镇的天终于亮了,大恩不言谢,日后见分晓。小钻风专门附耳低声解释,老板本来想亲自来探望小郝局长,但目前正是全县矿业秩序整顿的关键时期,小郝局长是矿务局的直接主管领导,矿老板毕竟身份敏感,还是低调行事、不来抛头露面为宜,免得有心人看见了嚼舌根,还请小郝局长见谅。郝母没有见过这么大阵仗,表示心意我们领了,这些营养品都用不着,还请麻烦都带回去。小钻风恭恭敬敬地问:“需要什么您尽管说。”郝母认真地说:“需要安静。”小钻风等人也赶紧知趣地撤了。 烦人的人终于走了,意外的人继续出现。小张提前打来电话,不一会儿引着郝县长来了。郝白没有想到郝县长百忙之中还来看望自己,大受感动,郝县长驭下有方,智术无敌,嘱咐郝白工作上的事情先放一放,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养好伤、顾好家,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别操心。正说话间,中医院院长闻风而至——这是真正的闻风而至,握住郝县长的手,感谢领导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来我院指导工作,特别是郝县长亲自探视,这种对下属同志无微不至的关心关怀关爱之情,让我们备受鼓舞、深受感动。院长环顾了一下病房,马上叫来科室主任一顿批评:“怎么安排的病房?怎么安排的三人间?简直岂有此理,马上换到单间!”科室主任面露难色,说单间还有人占着,没有腾出来。院长问是谁占着,科室主任说是小宋乡长。院长更生气了:“什么小宋乡长,早就已经免职了!你们这些人,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就是太势利!别说已经不是乡长了,就算是乡长,也不能因为是乡长就占着单间病房!”说着指着郝白继续说道:“人家小郝局长,不是因为是局长咱才占的单间病房,而是人家小郝局长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候见义勇为,飞身夺刀,这才英勇负伤!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你们想过后果没有?当时围观的人那么多,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如果不是人家小郝局长挺身而出,万一那个第三者女老师持刀杀人或者举刀自杀,那是什么后果?那对我们医院是什么影响?所以,不论是于情于理还是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该请小郝局长住到单间病房。”郝白连连摆手婉拒,科室主任向院长附耳低语说小宋乡长家里付的钱是正常的三倍,院长说:既然小郝局长不愿意,咱们就不折腾了。毕竟,小郝局长的父亲大人还在昏迷中,一换病房搬来搬去的影响治疗效果,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县长亲自探视之后,局长层面马上闻风而动。首先是矿务局局长石建国——郝白现在的顶头上司,带着矿务局全体班子成员,集体前来慰问。他是郝白的顶头上司,而郝县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听说郝县长已经去了医院,石建国马上行动,组团探视,大家都说小郝局长自古英雄出少年,都说郝父吉人自有天相,云云。然后是环保局局长吴长风,郝县长也是他的顶头上司,对郝县长的爱将小郝局长,自然也要爱屋及乌、格外重视,年轻人是明天太阳,掌管未来、潜力无限,而且大家曾在环保应急处置专班里共过事,既有旧谊,更要前来。再然后是教育局局长武默三,郝县长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但郝白曾是他的爱将,是他将郝白一手从楚鹿乡带到县教育局,这才开启了人生的崭新一页。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王茂田先声夺人,说今天是教育局的大日子忙日子,国家的督导组来实地检查,省里的“双减”工作专班也来实地调研,市里的领导和市局的领导都陪着来了,市情一大堆,但是武局长说了,必须先来看一看小郝,看一看才放心,放心了才能安心,安心了才能有心情去工作。 马上到午饭时间,黑镇党委书记上官喜匆匆赶来,他是听说矿主代表们都已经来过,心说这货帮信息灵通、反应奇快,想着全县矿业秩序整顿黑镇首当其冲,小郝局长身领重任、大权在握,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来看望一下。全县矿业秩序整顿的方略郝白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上官喜旁敲侧击,想从郝白口中侦知上意,以便提前着手、从容布局,但直说的嗓子冒烟、肚子叫饿,也没有得到蛛丝马迹,心说郝白年纪轻轻竟然做事滴水不漏,当真不可小视。 郝母大概看出来这一上午来的人,没有一个是真心探视,这最后一个硬坐尬聊、尤为讨厌,看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就对上官喜说:“这位领导,中午别走了,在这一起吃饭?” 在我们的语境里,很多话都要反着听。比如,当领导对你说“这有个座位,坐下来一起吃”的时候,意思就是提示你这没你位置,还不赶紧给我滚;比如,当主人对你说“中午别走了,一起吃饭”的时候,意思就是提醒你时间不早了,还不赶紧给我滚。 无巧不巧,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景雨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出现在郝白面前,说是听说老同学英勇负伤住院,别的也没准备,从自家饭店拎了几个现成的菜过来,简简单单,随便吃吃。郝母又让了上官喜一回,这次是真心留饭,上官喜起身告辞,表示是真的有事,下次由他做东好好大家坐坐。 景雨布置妥当,几样小菜都是新鲜时蔬,清淡爽利,非鱼非肉,但让人一看就胃口大开。景雨对郝母说只知道您爱吃甜口儿,郝白爱吃咸口儿,随便弄了几样,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郝母这两天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感觉吃什么也没味,说来也怪,尝了尝景雨带的饭菜,顿时有了些食欲,也就多吃了一些,感觉这一上午人来人往、匆匆匆匆,就输眼前这个年轻人最顺眼。郝白见老妈吃的香甜,也大感开心,心说还是同学感情实实在在,没有那些乱七八糟、虚头巴脑。 景雨陪着一起吃饭,只随后说些新闻趣事,其他的什么也不说。郝白看着桌上的食盒,精雕细琢,攀龙附凤,“月华楼”三个字刻在龙凤之间,舒朗俊逸,很是美观,郝白看着这三个字,忽然想起来前阵子郝县长在月华楼宴请环保应急专班“四大天王”时,误入三楼厕所里曾听见景雨和吴长风嘀嘀咕咕一些事情,被原平市警察带回警局时景雨也曾打电话问过一些事情,前后串联起来,郝白就问景雨之前问的是什么事。景雨淡淡一笑,说没什么事,早年间家里曾在黑镇买过一两个煤矿,和宋家堡村有些纠纷,听说这次事情闹的挺大,看看最后怎么解决,能挽回一些损失最好,挽不回的话也无所谓。景雨漫不经心随后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案子审到哪一步了。”郝白说这都是提级办理的大案要案,咱们县一级应该没有参与,无从得知进展。景雨若有所思,想了想说,上次猴疫之后、送别程倩那次在我家聚餐,你的一个朋友也来了,好像是叫志超,听说他在警队里人脉广、办法多,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消息。郝白说志超辅警一枚,估计所知有限。郝白忽然想起,好像许久没有志超的消息了,拿起电话打过去,也打不通。郝白心说,不会是干了什么坏事给双规了?景雨说,听说志超好像是在专案组里。郝白看了看桌上的食盒,“月华楼”三个字,名贵的光泽里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忽然手机里微信连响两下,郝白看了看,发来的两条文字,一个是埋怨中带着的幽怨:“住院了,别人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是幽怨中带着调侃:“郝局长,升官了也不说一声,不认账了?” 第71章 炮声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说文解字》里说:“幽,隐也;怨,恚也”。汉字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两个不相干的字,一但从物理上组合起来就会产生妙不可言的化学反应,“幽怨”就典型得很。一说“幽怨”,我们眼前立马浮现出一系列的场景:汉武帝金屋藏娇女主人公阿娇被冷落后别居长门宫的愁闷悲思,昭君远嫁匈奴殁身塞外的青冢黄昏,周芷若费尽心机爱而不得的怅然若失,等等等等。郝白胡思乱想,发现凡是说幽怨的着名故事,基本上都是后宫的故事——周芷若广义上也算是张无忌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造成的后宫四美中的一员。 而此时此刻,发来微信的两人——小尹和程倩,从广义上说也都在郝白的后宫。郝白心中正邪互搏,正义的声音说:你可真邪恶啊,见一个爱一个,多吃多占,脚踏两只船,贪多嚼不烂。邪恶的声音说:你这才算什么呀,一个自己还没有睡过,一个自己不知道有没有睡过,就这还好意思说自己这是“后宫”!你见过什么什么后宫就两个人? 郝白看着微信,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两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郝母惊讶这么多领导过来探望,明显感觉到郝家也盖起了高楼,对郝白讲了半天人情冷暖、饮水自知,说小时候听京剧《桃花扇》里唱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种世态炎凉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比如这层楼有个保洁大娘,靠着当小学校长的老头子,从前也是衣食无忧,后来老头子死了,什么都没了,生活过不下去,只能出来干保洁,叮嘱郝白要戒躁戒躁,放平心态,不要刚上了路就尾巴翘得高高,尤其是在单位里,要低调做人、踏实做事,小聪明小把戏不要有,但明枪暗箭也要防,关键的关键是要少说多听,俗话说得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所以要少说,魏征说得好,“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所以要多听,特别是要善于听出领导的弦外之音,其中要格外留意中式文化中的“话要反着听”,我儿年轻,慢慢品。 郝白没有想到老娘这么有文化,顺着老娘“话要反着听”的教导,准备午休闭上眼突然想起:上午郝县长来专门叮嘱我,“工作上的事情先放一放,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别操心”,是不是另有深意?弦外之音是虽然你养伤住院,但是工作上的事情也不能散手不管,一推二六五,市里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的工作谁去对接、全县的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到底如何开展,这你不能不管啊。要是说不管,那老子推荐你当这个副局长干啥?你这是属于占着茅坑不拉屎,干脆换人得了郝白陷入了胡思乱想,越想越多,越想越深,无奈景雨带的饭菜可口,吃的太晚又吃的太饱,好像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集中到胃部地带去帮助消化顽固的食物,大脑里充血不足,智商也调动不起来,脑袋沉沉,昏昏欲睡。 “吱”地一声,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应该是一个矮子,因为郝白躺着都看不到他的脑袋。郝白心说,谁这么不知趣,赶上午休的时候来探视,这不是来送温暖、得人情,这是来送讨厌、得白眼。 “小郝啊,老伙计们都很想你呀!” 听着好几个人进来,郝白起身一看,是楚鹿乡教办的齐高山和王主任、苏岚、李童等等垴头村小学老同事。 “哎呀,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郝白听着齐高山的语气,好像是没见上自己最后一面,苏岚白了他一眼,说是齐高山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今天武默三局长要来看望郝白,他还想着能和局长在医院里打个照面、装作偶遇,顺便提一提工作上的事情,紧赶慢赶,楚鹿乡本就路远,没想到从楚鹿乡来县城的路上堵了车,什么也没赶上。 齐高山尴尬地笑了笑掩饰尴尬,表示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咱们不去管他,咱们眼里只有一个局长,那就是——郝白郝局长!郝白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连闭塞的楚鹿乡和垴头村都知道了自己升官。齐高山一拍大腿,说咱们乡里的老伙计,时刻关心着小郝兄弟,小郝兄弟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楚鹿乡人,但在楚鹿乡工作了好几年,那么楚鹿乡对小郝来说,不是故乡胜似故乡,那么我们对小郝来说,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亲兄弟负伤住院,我们当然要来探望——尤其是兄弟的伤还是故人给造成的垴头村——所以今天垴头村的新任校长——也就是王主任,专程带着骨干老师过来,既是表示慰问,又是表达歉意,当然主要是表达歉意。 郝白问起白静雯怎么样了,王主任说出了这么档子事,暂时停职反省,回家闭门思过,等风头过一过看看情况再说,目前从事实上来看第三者插足,具体什么情况谁都说不清。苏岚恨恨地说可惜白静雯这么好一个姑娘,本以为找到了真爱,而且真爱还是楚鹿乡最优质的资源——不仅官居乡长,而且家底雄厚,很能帮助小白实现多年的“回城梦”,是一个农村小学女教师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中彩票”。现在看还真是中了大奖,不过是反向大奖。王主任说也不能这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再说小白也没有吃亏,名牌包包衣服啥的人家小宋乡长也没少给买。白静雯说话不能这么说,女孩子图的是那几个包包、几件衣服吗?图的是安稳家庭,图的是天长地久,结果呢?谈恋爱把自己谈成了小三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了这个污点,以后还怎么嫁人?王主任说,这也算买一个教训,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垴头村小学工作,但一个个的心思都不在这儿,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都想着借船出海远走高飞,白静雯这次出了这个事儿,别说远走高飞了,能保住饭碗就谢天谢地了,对我们垴头村小学稳定教师队伍、稳定军心人心其实是一件好事。王主任资历还不如苏岚,苏岚不怕他也不求他,说话直击要害,冷笑一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小白那么心高气傲,就是再不挑食也轮不到你。王主任表示认同,说小白和你还是不一样,比你有个性有品位有追求,当年刘校长费了多少劲儿、花了多少心思都没有拿下,更别说我了。 齐高山一听这二位越聊越不是劲儿,赶紧打断话头,笑谓郝白如果方便的时候,在武局长面前多多美言,老伙计感激不尽。郝白心说我现在也不怎么见得着武局长啊,专门去言说此事也不合适。齐高山看出郝白心思,说不用刻意言讲,下个月武局长过生日,你作为心腹爱将,肯定在邀请之列,到时候择机提一提就行。 楚鹿乡故人们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齐高山看看意思该表达的都表达到位了,知趣地带着众人告辞。郝白执意出来相送,故人们执意劝郝白休息,郝白心说自己除非伤的是腿谁也不能拿嫌,伤的是手那就必须得出来送客,要是不送估计弄不好得落一个富贵忘本、轻慢故人的恶名。 这时候郝白和楚鹿乡故人们都在贯彻着“话要反着听”的精神,郝白听着楚鹿乡故人们纷纷说“别送了、别送了”认为大家潜意识里还是想让自己送一送,这样显得咱们故人情深、旧谊不减、两下欢喜,楚鹿乡故人们听着郝白一直说“送一步、送一步”认为郝白其实是想说你们赶紧给我滚,别耽误老子午睡清梦。最后双方互相妥协决定让郝白送到病区的楼道门口,大家再依依惜别。 正在依依惜别,齐高山转身离开时,冷不防斜刺里一个保洁大娘拎着鼓囊囊的垃圾袋,两人撞了满怀,垃圾袋里的各种秽物弄了齐高山一身,齐高山大怒,大骂保洁大娘:“死老太走路不长眼,知道老子这身行头多少钱吗!”保洁大娘戴着口罩,连连鞠躬赔罪。苏岚看出眼熟,大家一看,原来保洁大娘竟是老校长刘炳牛的夫人。 故人相见,彼此唏嘘。王主任虽与刘校长发生过正面冲突,但一来逝者已矣,二来王主任长期服务刘校长感情基础犹在,三来如果刘校长不死他也当不成校长,而且刘夫人为人热诚、性格朴素,印象一直很好。王主任赶紧连连道歉,刘夫人执意要赔偿王主任的衣服,王主任连连说我这身全是高仿地摊货真不值钱,表示刘夫人落魄如此我作为学校领导没有尽到责任,刘校长英魂在天也不能安息。郝白想起老妈讲起的那个保洁大娘,看来说的正是刘夫人,当即表态可以给医院院长说一声,让后勤安排一个清闲岗位,刘夫人表示不用清闲岗位,如果能给院长说上话的话,尽量协调一下把二楼的卫生也让我一并打扫,这样工资能更高一些。 县长、局长、乡镇书记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郝母看得眼花缭乱,说得口干舌燥,各路人马送来的花篮、水果、牛奶、鸡蛋和各色高级营养品堆成了小山,科室主任细致入微,专门在对面腾出一间病房,堆放各路人马前来探望小郝局长时带的东西,以至于不时有走错病房的探视者看着这间屋子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以为这是医院内部的小超市,没来得及买东西的还准备从这“一站式”采购。郝白和老妈讲起来刘夫人的事,郝母随即去对门提了各种东西送给刘夫人,回来说刘夫人感激不尽,连连说老头子生前总是提到小郝,每次提到都是赞不绝口,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郝白听了,更加唏嘘。 第二天,针灸医师一大早就来了,想着院长反复叮嘱一定要把郝父弄醒的要求,愁眉不展,整夜不眠。老秋一大早也来了一趟,先看了看郝父,算了算时间,又对郝白说给你准备的东西到了,已经送到了单位。郝白心系病榻,没心思问是什么东西。 咚!咚!咚!咚!突然,窗外炮声大作,而且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老秋隔窗一望,说不知道谁家办喜事,这么大的阵仗,看样子是把全县城的礼宾炮车都给找来了,估计除了黑镇白镇的矿老板别人没有这样的实力,领导们倒是有这样的实力,但没有这样大操大办的胆力和目无纪委的魄力。车队从楼下路过,音量达到顶点,分贝拉满,震耳欲聋,郝白心烦意乱,越听越烦,越听越乱,走到窗户跟前心说老子倒要看看他娘的是哪个矿老板如此聒噪嚣张如此不知死活,到时候矿业秩序整顿先把这厮给整顿了。 宽阔笔直的大道上,一长排礼宾炮车威武雄壮,声震四野,很有大阅兵的意味,让郝白一下子就想起了范国增搞的操场大阅兵。前几排的礼宾炮车崭新漂亮,越往后礼宾炮车越旧,但胜在声音洪亮,郝白看着其中一辆车很是熟悉,仔细端详发现这就是曾在操场大阅兵上开过的那辆212吉普车,当时的两部212吉普车,一部弄回了乡政府,被三猴儿偷出来追杀老秋最后被原平市警局没收,一辆后来被改成了礼宾炮车,这时也混迹在车队中滥竽充数。 炮声隆隆,知道的是县城里有人办喜事,不知道的以为是县城里搞军事演习。突然,病房里有人问道:“这事谁家办喜事呢?是我儿子吗?” “醒了,醒了!”针灸医师激动地针都拿不稳了。 第72章 限制 郝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花有草,有城河里,有吉普车,有茅台酒,梦的最后是儿子大婚,儿媳妇的脸怎么也看不清,只听得礼宾炮车炮声隆隆。 郝母喜极而泣,合什感谢城隍神显灵保佑,决定今天再去上两炷高香。郝白先感谢礼宾炮车的无心插柳,决定不仅不能对该矿老板下手,而且还得在矿业秩序整顿中照拂一二,然后感谢针灸医师,誉之为“当代神针”“国医圣手”。神针医师没想到郝父真的如期苏醒,他当时说“过两天”的意思是我们常用的敷衍搪塞话术,如果今天郝父没有醒来那么就说“再过两天”,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竟有如此神技。老秋一看郝父已醒,心知前期投资预备的童男童女纸扎算是彻底砸手里卖不出去了,只能徐图后计,带着失望去别的病房再寻希望。 郝白又在医院陪了两天床,这两天里郝白让矿务局办公室把全县矿业的相关资料找齐送来,认真研究,了解情况,局办公室主任牛大鹏有意巴结新贵,抱着《文宁县矿产资源大全》《文宁县矿业发展史》等等大部头亲自来送,还大拍马屁夸赞小郝局长年轻有为、实干敬业,老爹住着院还时刻勤劳公事,这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精神状态堪称我辈楷模,我一定把小郝局长的务实作风宣扬到局里,一五一十地向局长汇报。郝白更关心的还是手中这些关于全县矿业的资料如何能帮助自己更好地开展工作,解决实际问题。面对牛大鹏如此谄媚的话语,郝白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这些阿谀奉承之词,之前还没有人这样高密度地和他说过,虽然心知其假,但心里还是很受用。 郝白喜欢历史,于是先看《文宁县矿业发展史》,是三年前出的书,翻开书前面二十几页全都是领导题词,其中有大领导,有小领导,还有很多老领导,都在用五花八门的语言和字体表达着对文宁的热爱和期望,有的文风朴素写的是“文宁是个好地方,我还要来”,有的是展望未来“文宁是要崛起的”,还有的是rap风格“文宁的矿,地下宝藏,开采希望,挖出兴旺”。郝白心说如果黑镇白镇发生官商勾结的贪腐窝案,照着这个题词名单对号拿人即可,有一个算一个,估计谁也不冤枉。能各种题词结束,接着是一篇序言,作者乃是宋老。郝白细读,原来宋老也是宋家堡的人。宋老在序言里满怀深情地回忆了文宁人民特别是黑镇人民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的采矿奋斗史,有意无意地用半张纸的篇幅详细讲述了自己当年如何顶着巨大压力舌战群儒力排众议修建了直通楚鹿乡的旅游路,为黑镇白镇的矿石外运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从此黑白二镇才走上了加速发展的快车道。 写文章有几个作者自美的有趣情况,就是“所限”的现象:一个是篇幅所限,好像是自己还有很牛逼的东西,因为篇幅的限制所以没能全部展示出来。一是时间所限,就是说我这个水平本来能写的非常牛逼,现在写成这样已经很牛逼了,如果给我的时间充足一点的话,我能写的更牛逼。一个是受众所限,意思是自己这个书是写给普通读者看的,为了能让低水平的读者看得懂,所以我就写的比较通俗,其实我懂得比这个多得多、深得多,这里就不给你们展示了,反正你们也看不懂。宋老这篇序言,把这几个所限都给用上了:因为篇幅所限,所以本人对文宁县矿业发展的历史贡献这里就不能一一展示了,目前我正在写一本个人从政回忆录——《悠悠我心,深深履痕》,这里边将专门用五个章节来详细阐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耐着性子在等上一等;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本人这篇万字序言成稿比较仓促,属于是急就章,本人还写不好贻笑方家,因此专门把这篇文章发给了县作协主席和文联主席,二位主席一致说本文用情至深、措辞考究、构思精巧、笔力深厚,绝不可能是短时间内仓促写成的,如果真是短时间内仓促写成的,那么只能说明作者是倚马可待、文不加点、出口成章的大才天才;因为受众所限,所以本人大力发扬白居易写诗但求“老妪能解”的精神,写的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让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群众也能看懂读懂,毕竟让更多的人通过这本书来了解文宁矿业的历史才是我们的初衷。 郝白发现宋老确实是一个“文宁通”“黑镇通”,想着这两天再去登门拜访促膝长谈,听听老干部有什么好的意见建议。郝白没有宋老的电话,不知道是否在家,想了想先打给梁欣萍,电话拨通,有人接起,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郝白一听竟是二胖。郝白笑骂,老子受伤住院了你也不提上十斤鸡蛋来看看老子。二胖表示自己目前正在大城市干大事挣大钱,暂时还回不去。郝白调侃二胖不务正业,跑到外地主要目的肯定还是躲债,不是重操旧业弄空壳公司开假健身房诈骗群众,就是伙同梁欣萍售卖假冒伪劣保健用品。 二胖不服气,说老子早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现在从事的是正经工作,是为国家高科技产业发展保驾护航、保护商业机密的重要工作。这话倒是勾起了郝白的好奇心,问他保护什么商业机密。二胖说这是商业机密所以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了还叫商业机密吗?郝白不信,说就你这德行,能保护什么商业机密?谁要是敢把商业机密交给你保护,那才是眼瞎脑残。 二胖急眼了,解释说老子不直接掌握商业机密,老子主要负责帮助客户保护商业机密。说着反问郝白:“知道什么叫‘竞业限制协议’吗?”这还真把郝白给问住了。 二胖得意了:“我说郝白呀,你这年纪轻轻的,不能一直在咱那个屁大点的县城待着,都给待傻了,跟不上时代步伐啦。”二胖解释说,所谓竞业限制协议,就是大城市的公司们——一般都是互联网行业的公司,为了维护企业的商业机密,防止竞争对手“挖墙脚、搭便车、吃现成”,和员工们签的一种协议。二胖说因为老子时间有限而你又认知有限,所以老子用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语言给你讲清楚——语气像极了刚刚拜读的宋老的序言。二胖说老子举例说明:比如景雨家的饭店月华楼,一个大厨一个月工资一万二,一个二厨一个月工作八九千,一个传菜小工一个月工作三千,景雨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和大厨、二厨、传菜小工签了协议,规定如果你从我这离职,五年内全县所有饭店你不能去,这就叫竞业限制协议。要不老子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厨、二厨、小工,明天你开一个日华楼高薪挖墙脚,或者大厨联合二厨、传菜小工自己出去单干开一个星华楼,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郝白说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你这例子举得不恰当啊。大厨、二厨签个竞业限制协议还过得过去,区区传菜小工也签什么协议那不是浪费纸张资源嘛。二胖对郝白此论嗤之以鼻,说要不老子说你真是该来大城市开开眼界了,在人家大城市,别说什么高管、工程师、程序员了,就是送外卖的、送快递的、干保洁的、当保安的,都得签竞业限制协议。别说人家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隔行如隔山,行行出状元,传菜小工怎么了,古人说得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传菜小工干好了,照样能当老板,而且传菜小工和传菜小工也不一样,一个优秀的传菜小工传的菜又快又多又准,客人吃得高兴饭店才能生意长虹。 郝白不想和二胖抬杠了,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二胖继续说,老子现在为一家着名的互联网大厂服务,这家大厂威名赫赫,你肯定如雷贯耳,但为雇主保密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所以公司的名字不能告诉你。但老子的工作可以告诉你:老子主要是负责调查取证、固定证据——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对从该互联网大厂主动离职的员工,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建档立卡,逐一跟踪调查,因为这些人跳槽后一般还是在这个行业里混,为了逃避承担竞业限制协议里的高额违约金,这些人一般都会选择做一个“隐形人”——就像间谍一样,改头换面,变易姓名,重出江湖,每天戴着帽子口罩上班,而老子的工作,就是要蹲守在我厂的主要竞争对手公司的大楼门口,趁他们刷脸打卡的时候,精准地拍下他们刷脸打卡的照片,以此证明这厮就是在这里上班,固定好这些铁一样的实事作为证据,然后交给我厂的法务大哥提前劳动人事争议仲裁,让他们赔钱。 “这不就是跟踪尾随偷拍嘛!本质上和狗仔队没有什么区别。”郝白心说这就对了,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你小子干不了什么高大上的工作。 二胖急眼了,说老子这是维护企业正当竞争、维护社会公平正义,你懂个屁,而且我们的这项事业不仅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关键的关键是这项事业前景好、潜力大,最最关键的是报酬高。二胖故意卖个关子,问郝白:“你知道一般都赔多少钱吗?”郝白说五千一万的。二胖再次嗤之以鼻:“你以为打发要饭的呢!这一单弄成了,少则赔偿十万八万,多则上百万呢!老子做实一单最少一万。” 这倒是把郝白吓了一跳,问二胖做成了几单,二胖说目前挨过一顿打,但还没有做成一单。郝白又问这个工作是谁给介绍了,二胖说是廖大元帮着推荐的——照相机和照相技术还是廖大元给的教的。二胖说廖大元不仅是摄影高手,而且还是偷拍高手,偷拍的照片角度好、事实硬、质量高——据说廖大元就是因为先从事的偷拍,后来才向摄影全面发展,一不小心成为了着名摄影师。 郝白想了想不对劲儿,叮嘱二胖你们干这么缺德的活儿,一是出门小心遭雷劈,二是出门小心被人家胖揍。二胖说,遭雷劈的风险不大,不过被人追着打的风险还是有的——所以,我才把梁欣萍给叫过来了。 郝白没听明白,二胖继续解释,事情是这样:梁欣萍自从整形的鼻子被撞歪之后,一直计划着筹措巨款,再赴韩国。老秋被她追得重新回楚鹿乡精神病院报到,廖大元只想揩油不想出资,梁欣萍知道二胖对她不怀好意,就试着问了问。当时二胖正被一个调查对象打了一顿,在医院包扎,向梁欣萍介绍了一下情况,说咱这个工作是高风险、高回报,如果再有调查对象追着打,你就直接迎上,应声倒地,把撞歪的鼻梁嫁祸给调查对象,讹住他,即可。梁欣萍一听,觉得能干,所以就来了。 郝白问梁欣萍人在何处,有事咨询。二胖说他们此时正在一栋摩天大楼门口蹲守,发现了一个可疑人员,梁欣萍故意不带手机,尾随那人进入大楼大厅,准备借机搭讪,以没带手机为由借电话一用,进一步锁定嫌疑人真实身份。 郝白叮嘱二胖保重,谨防客死他乡。二胖说放心,我死不了,只要我跑得比梁欣萍快,那么我就是安全的。郝白说你这货真是可以,老子本以为梁欣萍是你的“软肋”,没想到是实际上是你的“盔甲”。二胖说我们作为成年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盔甲和软肋,关键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我擦!先不说了,有个人追着梁欣萍从大楼里跑出来了!”二胖语气慌张,匆匆挂了电话。 郝白顾不上他们的狗血工种,决定先去宋老家走一遭,从对门的“库房”选了几样东西,刚出了医院大楼,就接到了小张的电话: “郝局长啊,快来政府,你买的高仿真充气娃娃到货了!都惊动领导了!” 第73章 决策 “高仿真充气娃娃”——这几个字让郝白一头雾水,一脸懵逼。 娇娃何处来?随风入我怀。 郝白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巧了,又是黑三儿的车。郝白一边赶往县政府,一边赶紧了解情况:原来,城河里拆迁户们因为工程进度不快,今天集体到县政府上访——原本可能郝父郝母也在上访之列,但因为近来住院,没有赶上这场盛会。百十号人集聚在县政府大院门岗警卫室门前,大家百无聊赖,谈天扯淡,带头的几位好事者深入到警卫室里,给保安大爷敬烟,表示我们不是来寻衅滋事的,我们是来依法维权的,知道保安大爷们也都是来自群众,咱们是一条战线、一个阶级,和这个大门里的人不一样,咱们自己人不为难自己人。保安大爷们唯唯诺诺,赶紧去门里找领导前来接待。好事者们发现警卫室里快递盒子堆积如山,纷纷鼓噪:这帮孙子每天不务正业,不知道体察民生疾苦,就知道从网上买东西。有好奇心更强的好事者说,反正左右无事,咱们就看看政府大院里的官老爷们都买的什么。一看,有提神醒脑的茶,好事者啧啧啧,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准是大人们通宵熬夜打麻将累了乏了,看不清牌、算不清账了,专门买这个用来提神醒脑的;再看,有安神补脑的药,好事者呦呦呦,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准是大人们贪污腐败担惊受怕睡不着了,专门买这个用来帮助睡眠的;又看,有颈椎仪、腰椎贴,好事者哈哈哈,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准是大人们刷手机打游戏撩妹子久坐不动腰酸了背痛了脖子僵硬了,专门买这个用来止疼续命的。最后不知道哪位好事者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再看,不是一个活人,也不是一个死人,而是透明胶带和快递包装带一圈一圈缠出来一个人形,好事者们嘀咕:这不会是抛尸现场?在县政府警卫室发现一具尸体,简直是特大新闻,好事者们更好事了,有的打120报警,有的封锁现场,有的掏出手机拍视频,派出所接警一听是政府门岗报案,说到就到,如电如风,大家像剥洋葱一样打开包装,警察乐了——原来是高仿真充气娃娃,娃娃胸口还有一张店家送到福利卡片,上面写着:“绝对保密发货,兄弟只管玩乐”。好事者们反复看了看包装袋,上面还有几个用粗壮记号笔写的大字:“请郝白同志查收”。好事者们当时就有人说,这个名字看得好眼熟。马上有其他好事者说,这小子不就是老郝的儿子嘛,都是咱们城河里的老邻居。还有好事者说,是不是弄错了?咱们城河里都是温良恭俭让、诗书继世长的五好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咱们能买这种玩意儿吗? 郝白的第一反应是:明枪暗箭开始了,这绝对是有人背后使坏——江湖风波恶,人心莫可测。自己年纪轻轻,风云际会,骤当大任,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厌恶者有之,这也是人之常情——见不得人好,恨人有,笑人无,古来有之。一般来说,谁的利益损失越大,谁就越有可能跳出来作乱,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郝白闭上眼睛,脑海中画面飞驰、人影快闪: ——会是宋家堡的余孽吗?以宋福贵为首的宋家堡黑恶势力团伙,之所以被连根拔起,必然的原因是其横行乡里多年,为恶不悛、为富不仁,偶然的原因是郝白和莫西干飞车追逐正在追逐老秋的公交车的三猴儿的吉普车,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曾经肇事的吉普车被警方查获后大白于天下,该吉普车成为了拽脱整个毛衣的一个要命线头,从这层意义上讲,宋家余孽有充足的理由出手; ——会是黑镇的矿主们吗?宋家堡一倒,黑镇“战国六雄”是最大的受益者,况且郝父住院他们是第一波前来探视的,按说他们是不会捣乱的,但人心隔肚皮,没准他们是看出了市县两级坚决整顿矿业秩序的决心,为了防止既得利益受损、延缓整体工作进程,于是从专班的关键人物郝白下手,也未可知; ——会是莫西干的家属吗?想当初自己和莫西干同车行险,没成想干的是一个任务,到最后落的是两个结局——自己被组织提拔重用,光耀门楣,而莫西干同志因为醉驾而身陷囹圄,开启了铁窗生涯,按说莫西干的家属其实最有报复的合理性和积极性; ——会是景雨吗?景家家大业大,看起来似乎和黑镇里边也颇有勾连,如果对黑镇矿业秩序进行深入整顿,大概利益也会受到影响,不过这样的大户人家出手,一般不会八字都还没一撇就贸然出手,而且就算出手也断然不会一上来就使用这样的阴私伎俩,更何况自己和景雨完全是两个赛道的选手,没有直接竞争关系,反倒是有相互利用的价值,按说可以排除嫌疑; ——会是刘步云吗?毕竟刘步云曾经可是县委办公室炙手可热的刘科长,全县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结果被郝白偶然一游发现了秘密、拷走了资源,随后阴差阳错导致刘步云完全暴露,落下了“刘皇叔”的诨名,遭遇了事业、家庭、名声的“三连塌”,最后都站上了皇宫大厦烂尾楼准备自我了断。从这个角度来讲,刘步云是最有理由搞臭郝白的——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所以会骤然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始作俑者乃是郝白。 ——会是小张吗?毕竟按照先来后到来说,小张比自己先到县委、县政府“两办”工作,论资排辈的话顺位在前,结果组织先提拔的自己,而小张还没有出人一头地。都说远香近臭,距离产生美,那么大家在一起共事一主,都没有肉吃的时候不要紧,但一个有肉吃另一个只能啃骨头的时候那就另当别论了。 ——会是三猴儿吗?如果三猴儿在楚鹿乡精神病院里面壁沉思、回顾半生,他就会发现,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克星,其实不是一生之友兼一生之敌的老秋,而是郝白——他一生中做过的最辉煌浩大的两件事,一是进京鸣冤,二是飞车追逐,最后都是被郝白给搅黄的。如果他能想明白这一层,并且能够再次从精神病院越狱,那么他来使坏的概率也很高。不过,这厮一来没钱,二来不会网购,三来你说他月黑风高夜往人头上拍一块板砖复仇还有可能,自费买这么一个高档玩具来搞臭名声,绝不是三猴儿行事的风格,也绝不是三猴儿应有的智商。 想到这里郝白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把三猴儿这段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老秋?总不会是老秋?不对,等等,郝白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在病房的时候老秋曾经说过什么给准备了一个礼物云云,后来还说东西到了,送到了单位。对对对!老秋说的“送到了单位”! 郝白赶紧打给老秋,老秋正开着改头换面的“移动烽火台”驱驰在笔直的大道上,哀乐响起,满车哭声,不管感情真假,但是声音是真,郝白听电话那头声音吵闹,大声对老秋随后又要事商量。老秋心说你小子找俺能有什么“要事”,肯定是郝父病情出现反复,估计急转直下,需要用车了,先劝郝白节哀顺变,满含深情地劝慰郝白,青年丧父基本和中年丧子的心痛程度相当,事已至此,不要哀伤过度,不要自乱阵脚,一切等俺送了这一趟车再说,回去帮你料理诸事。 郝白心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但听老秋讲的情真意切,倒还有几分感动,先问老秋,这个娃娃是怎么回事。老秋说,不合适,令尊虽说也算英年早逝,但毕竟年过五旬,如果也配个娃娃,恐怕遭人非议,于你官声也有影响呀,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郝白实在忍不了了,说老子的老子一点事没有,现在老子问的是政府大院门口警卫室的娃娃,是不是你送的? 老秋一听是这个意思,更得意了,说:“怎么样,小郝?俺这个东西是不是送到了你的心坎儿里?俺看你和乡政府的小尹,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估计是有啥问题。俺也不问了,直接给你安排到位——真人发声,真人手感,最最最关键是比真人还要好。真人那可不好伺候,想起一出是一出,你每天出门了得应付领导,回家了还得用心讨好。你再看看娃娃,她一不要名牌,二不要彩礼,三不要包包,四不要大餐,不给你耍小脾气、使小性子。你用她,她就在,你不用她,把她踹。你就说香不香?”老秋讲得过瘾,最后还补充说明:“关键还是‘保密发货’,你就说俺考虑的周到不周到?” 郝白说我他娘的想打死你。郝白想了想,问题的严重性估计老秋也听不明白,就举了一个例子,说这件事的恶劣程度大概就相当于刘步云的u盘和硬盘,本人的后果也很可能步刘步云的后尘,直到最后住进楚鹿乡精神病院装疯卖傻、佯狂避世。老秋是楚鹿乡精神病院的常客,也认识刘步云,毕竟他们两个是整个精神病院里唯二的正常人,老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心办坏事,表示一定要亡羊补牢,帮助郝白挽回局面。 郝白弄清了情况,出租车也到了县政府大院门口,黑三儿一路没说话,到站的时候说了一句,兄弟,娃娃其实真是不错。 下车还是不下车,这又是一个问题。一个人每天的工作和生活主要就是做决策,做决策就是站在路口选择一个方向,而每做出一个决策,都会继续前往下一个路口,没有回头的机会,对了就会更对,错了就会更错,不像可以重启的游戏关卡,死了还可以重新来过。 政府大院门口仍是人头攒动,上访群众熙熙攘攘,有说有笑,看不出来注意力集中在哪里,其中有几个都是城河里的老邻居。郝白仔细权衡:下车的话,如果娃娃的热度还没有过,那么自己的出现,必将会导致娃娃热度的二次攀升,老邻居们可能就会指着自己鼻子说:“看呐,这就是郝白!这就是娃娃是主人!”因为郝白深知,这些老邻居中潜藏这大量的老八卦、老八婆,平生以听墙根、听房听窗为乐,特别是喜欢侦知熟人的糗事——毕竟,知道一个陌生人的糗事远远不如发现一个熟人的糗事来得更有画面感和想象力,不仅听得更过瘾,还能二次加工后进行二次传播——这样说起来城河里的老太太们要比英国作家毛姆更讲究,据说毛姆在新加坡时爱听英国朋友将家里的阴私丑事,听完之后写成小说换钱,城河里的老太太们只图一乐,不图赚钱,完全是义务劳动。不下车的话,自己来都来了,如果这时候及时出现在第一现场,及时采取灭火措施,很可能就把大火化小、把小火化成一缕青烟,最终平安无事。 郝白决定还是在等等。建设局的同志来了,信访局的中巴车来了,引着上访群众们回去细谈。人群一散,郝白塞给黑三儿一百块钱,让他等一等,赶紧冲到警卫室,地上的娃娃,正所谓“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小张正在猥琐地感受着手感。 此地不宜久留。郝白招呼黑三儿开车过来,怀揣着抛尸一般的紧张心理,迅速把娃娃塞进后备箱,请他帮忙运走。郝白问小张,郝县长知道了吗?小张说,知道了。郝白再问,郝县长说什么了吗?小张说,郝县长说,咱们大家都努努力,还是给小郝介绍一个正经对象。 真人的那种。 第74章 格局 逃离县城,逃离文宁。 这是郝白目前最急迫的想法。不离开不行。自从老秋把高仿真充气娃娃送到了县政府大院警卫室之后,郝白就有个诨名不胫而走——“娃娃局长”。不知内情的,以为这是形容郝白年轻有为、少年得志,所以是“娃娃局长”;知道内情的,明白这其实是因为郝白的娇娃故事,每每听到此号,都要会心一笑。 说起来,还要给老秋的二次助攻再记一功:本来这个诨名还没那么响,结果老秋自知送礼不当,立誓“一定要亡羊补牢,帮助郝白挽回局面”。郝白万万没想到,翌晨政府大院雪白的围墙上出现了一行浓黑大字:“买充气娃娃的,不是郝白,是俺山底村老秋!”笔法和意思都像极了武松血溅鸳鸯楼后的题壁血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但发挥的作用和武松的大字正好相反,人家武松是好汉做事好汉当,血色大字透出的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英雄豪气,而老秋的黑色大字里外里都透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起到了越描越黑、黑上加黑的反作用。这确实是一个黑色幽默——老秋为了写好这几个字,先提着水桶和拖把在地上练了四个小时,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中,特意穿了不易被发现的黑衣黑裤,悄悄潜伏踅摸到政府大院墙下一笔一划写的,用的还是改造把“移动烽火台”改造成灵车时剩下没用完的黑漆。 政府大院警卫室里的娃娃,真正见到的人不多,“娃娃局长”的故事大都是口耳相传,但政府大院白墙上的大黑字,想看不见都不行,不看见都不行,可远比古代的露布皇榜、文革时代的大字报威力大得多。知道内情的,明白这是昨天娇娃故事的续集,看的津津有味,细细感受书写者的笔意和用意,期待不知道下一部还有什么奇招;不知内情的,以为这是政府新推出的文化墙,公然把“充气娃娃”写到政府大院外墙上,打破了公众对政府形象的呆板认知,明显是带有涂鸦的性质和网红的气质,吸引了不少本地的文艺青年、二逼青年们和外地游客来此合影留念。老郑县长上班时见此标语,先愣后怒,责成政府办公室主任谢公明一要迅速清除字迹、消除影响,二是立即开展调查、弄清情况,三要严肃处理到位、以儆效尤。谢公明赶紧带着后勤处全体出动,先从城管局调来绿化浇水的喷水车,发现字迹太黑根本冲不掉,再调来消防队的高压水枪,仍然解决不了问题,再急令林业局征调给树木圈红涂白的粉刷师傅们、急令建设局从全县各大建筑工地调集刷墙匠人们一起动手,试图恢复本色、以白涂黑,没想到老秋的黑漆坚久耐用,入墙三分,抠也抠不掉,盖也盖不住,匠人师傅无奈,献上一策: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计就计,把整个墙全部涂黑。谢公明听出了匠人师傅的陕西口音,心说到底是老秦人啊,两千多年过去了,血脉一觉醒,还是色尚黑。 政府办的老乔先给郝白打了电话,说老子这每天有写不完的材料、报不完的表格、改不完的文件,忙得连死的功夫都没有,我是万万没想到啊,因为你小子的“大字报”,老子还写了一个舆情反馈的对上报告。郝白也万万没想到:这都成舆情了?老乔说,快别提了,自从进入万恶的信息时代,我们的主要工作就从应付上级转向了应付舆情,老乔想了想又说也不对,应付舆情主要是因为上级严令我们地方不能发生舆情,如果发生舆情必须第一时间及时处置舆情,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应付舆情也就是应付上级,真怀念以前车马慢、书信慢、反应慢、信息慢的年代啊。 郝县长打来电话,说他已向老郑县长进行了汇报,说明了情况,并已嘱咐过了谢公明,郝白是个好同志,组织上是相信你的,事情都是那个老秋干的,对其进行批评教育即可,你不仅不知情,而且实际上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老领导的不离不弃,让郝白感动不已。郝县长还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建议郝白暂离是非之地,反正郝父已醒、心无牵挂,不如从速返回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既能远离此处的舆论漩涡,又能及时掌握彼处对文宁矿业秩序整顿的想法和下一步的做法,一箭双雕,是为上策。二是叮嘱郝白慎重行事、慎重交友,小心一招不慎、满盘皆输。郝白还听出了郝县长的第三层意思:你是老子力荐的人选,你要是出了事,不论是工作上出了事还是作风上出了事,老子都有举荐失察的连带责任。 就连远在省城的史家强都给郝白发来贺电,说是从一个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发现了这行大黑字,并给郝白讲了一个据称是从网上看到的故事:说是一天我们宝岛在金门驻扎的国军接到电话,说你们反攻大陆的标语都掉色了,看不清了,赶紧粉刷一下。对面懵逼了,问你谁啊。这边说我们是厦门市旅游局。对面不爽了,问你管得着吗。厦门旅游局说这边游客要看,要拍照合影的 郝白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该返回原平市的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继续工作了。临走前,郝白给楚鹿乡精神病院院长打了一个电话,意思是老秋这样的情况,我们本着对社会负责的态度,建议是不是在住院观察观察、调养调养? 郝白开启了逃离文宁之旅,路上先给板寸打了电话,问了问原平市专班最近的工作动态。板寸说,专班聘请了行业专家,行业专家初步制定了全市矿业秩序整顿的整体方案,准备今天晚上集体讨论。板寸还说,专班的负责人、市政府副秘书长石必成还没有苏醒。 郝白又算了算时间,到了原平市,先不急着去都城大酒店的专班驻地报到,先去医院探望一下石必成。石必成同志住在市第一人民医院。郝白没有来过该医院,但关于该医院的着名故事,郝白略有耳闻,其中有三个着名的故事,分别从一个角度的不同维度刻画了该医院的形象:第一个故事是说来了一个外地商人,按照饮食男女的顺序在酒足饭饱满足了低层次的生理需求后准备去满足高层次的生理需求,打了一个出租车,对司机说带我去原平市消费水平最高的地方,外地商人小憩了一会儿,司机说到地方了,外地商人下车一看,大楼巍峨,霓虹壮丽,门头上十个大字——“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第二个故事是三个病人到该医院就诊,一个头疼,一个肚疼,一个腿疼,结果三个病人都到了ct室,对了对单子,三个科室的医生开的单子都一样,都是先做全身ct检查,然后核磁、验血、x光,问了问情况,都说医生头也不抬三言两语问了问情况,然后开了如此检查,三个病人慨然叹息,这特么工作,老子也能干啊。第三个故事是原平市财政局、税务局联合发布的《原平市先进纳税大户表彰通报》,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高居三甲之列,表彰证书里还写着“戒躁戒躁、再接再厉”,被好事者发到网上,引发热议,形成舆情。 郝白踏进医院大厅,一个硕大的大屏幕像是古代衙门正堂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一样高悬半空,上面滚动播出着“本院本周坐诊北京上海名家简介”“热烈祝贺本院急诊就诊人次突破150万人次”“喜报——本院胸外科本年度手术量突破200台”等等宣传文案,一条比一条醒目,一条比一条自豪。 郝白穿过大厅、急诊科、药房,角落里有个小超市,郝白忽然想到不能空手探视,进去打算选几样东西,看了看货架,又不知道买什么好,心中很是纠结:买的东西太便宜的话,显得自己轻慢无礼,买的东西太贵的话,自己又心疼不已。拿不定主意,店主大叔显然看出了郝白的纠结,提醒道:“这位兄弟,看望病人买东西大有讲究,俗话说得好啊,‘不在东西有多贵,关键东西要到位’。什么叫‘到位’?就是说买的东西和看的人,身份要匹配。好比说去看的是农村老头儿,老头儿家在文宁县农村,一辈子没出过西部山区,那就买点牛奶、鸡蛋、小面包,你要买燕窝、石斛、虫草啥的,他一是不识货,二是不领情,三是不敢吃,买了等于白买,那叫暴殄天物。”店主大叔显然是听出了郝白的口音,继续阐述:“但是如果说,探望的是非富即贵,那就得弄点好东西,你想啊,你人来都来了,就不要怕花钱,再说看个人也花不了什么钱,要是买的东西小家子气、不上讲究,让人家主家不高兴,那你‘来’还不如‘不来’呢!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店主大叔显然看出了郝白来探望的绝不是什么农村老头儿,你想啊,本医院以贵闻名、恶名远播、故事多多,别说农村老头儿了,就是一般的小门小户,一般也不敢上这来看病,更不敢来这住院,再说郝白一身行政打扮,肯定是体制中人,如此年纪轻轻,看的肯定是领导无疑,再对郝白说:“兄弟,如果方便的话,不用提名道姓,就说一下你探望的这位领导什么单位、什么级别,我帮你选选东西。”郝白说人家在市政府上班。店主大叔凑过来脑袋,低声反问:“是石副秘书长吗?”郝白心下惊讶,大叔面色如常:“兄弟,石副秘书长那可是大官儿,听医生说病快好了,没几天就出院了,你来的正好,值得投资!”说着从柜台底下拿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从里边掏出来三个精致的盒子,分别是长白山的野山参、西藏那曲的冬虫夏草、海南白沙的黑灵芝,三样任选其一,足以匹配石副秘书长,如果全部都要,可以半价带走。说罢,店主大叔改成了文宁口音:“不为别的,谁让咱是老乡哩!”郝白犹豫,说这些东西是不是太名贵了?意思是这些都是该适配石省长,最次也是石市长,配石副秘书长有点大材小用。店主大叔诲人不倦,对郝白掏心掏肺:“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老哥看你也是刚刚走上仕途,从一开始就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这样以后能少走不少弯路。格局一定要打开,格局有多大,官儿就能当多大,事业就能做多大。你想啊,长白山的野山参、西藏那曲的冬虫夏草、海南白沙的黑灵芝,这三样石副秘书长配一样也不配上,这不光你知道我知道,他家里人也知道,但在我们都知道的情况下,你依然选择了双手奉上,这是什么?这是在表达打心眼里对石副秘书长的敬重和看重,人家家属能不高兴?石副秘书长能不高兴?你细品,你细品。”郝白一听有理,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买了最贵长白山的野山参,再配上几个其他的礼盒,向着病房去了。 来到病房楼,一路上乱声聒噪,人生百态。 “你们这明明是三甲医院,为啥给我开的药是二甲双胍?三甲双胍老子吃不起吗?这他娘的是看不起谁?关键这也不是你们医院的风格啊!社会上不是都说你们医院开药的原则就是‘就高不就低’吗?” “我女朋友下面都没让我看过,你们直接给安排一个男医生,是什么意思?安排男医生我也就忍了,又安排了一大圈实习生围观,是不是有点过分?这个事儿必须得给个说法!” “医生,你说的不对?你看,我从网上查的,人家都是这么说的哎哎哎,你好歹听我讲完啊,最基本的尊重懂不懂?” 第75章 神针 越强调什么,就越缺什么。越念叨什么,什么就越不禁念叨。 来到病房楼三楼,郝白一路走来,发现每层楼墙上都贴着“严禁收受病人及患者家属红包”“红包阻击战,大家共参与”“不送红包,从您做起;不收红包,从我做起;敢收红包,从严抓起”,等等等等。郝白跻身官场,又想起来“话要反着听”的思维原则,深知标语这玩意儿,越说什么,说明什么越多。比如黑镇的标语都是“严禁私挖盗采煤铁资源”,比如城河里的标语都是“严禁私搭乱建占用公共资源”,比如ktv、足疗店、洗浴中心里的标语都是“严禁进行卖淫嫖娼行为”,看起来明令禁止、三令五申,其实主要是起到了一个反向提示的作用。 进了病区走廊,郝白心说,地级市就是地级市,一级有一级的水平,病房到底是比县里的强,墙是白色的白,有秩序,没异味。环境就是这样,越是干净就越是干净,谁都不好意思去破坏,就像崭新的小白鞋谨防的第一个小污点,而越是肮脏就越肮脏,因为谁都觉得无所谓了,都会再追加踩上一脚,就像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那样。 病房门紧紧关着,郝白从门上的一小扇玻璃中窥见了石嫂的英姿。不过石嫂已是英姿大减,几天不见,背影好像已有了几分佝偻。病榻磨人,能销英雄骨,何况五短妇女。郝白敲门进去,自报家门,石嫂对没有参与旗市酒局的人,不能说有多少好感,但起码没有那么厌恶。石必成直挺挺躺着,状如死尸,气若游丝,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铺满病榻之侧,好像都在静静等着石必成的彻底死亡,才好抽身离去,转战其他战场。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不知道是哪个机器发出的“滴答滴答”声音。郝白看着一动不动的石必成,忽然心念一动,猛地想起来文宁县中医院的神针医师——此君针法神奇,闷酒醉死的小宋乡长、喜酒醉死的自家老爹,都是在神针医师的针灸之下由死转活,复苏重生。这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眼所见。当然其中有白静雯持楚鹿尖刀误伤小宋乡长、礼宾炮车方阵隆隆炮声警醒郝父的误打误撞,但从肉眼可见的科学事实来看,还是神针医师的神针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郝白以身说法,推荐神针医师前来救治。石嫂眼前一亮,心说与其半死不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又征求主治医生的建议,主治医生说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县里医院的水平一般都是救人不足、杀人有余,建议还是相信我们市里的大医院。石嫂乾纲独断,咬了咬牙,说不等了,请神针来。 郝白抓紧联系,神针医师受宠若惊,既兴奋又紧张,既想来原平市大大医院里露一手,又怕万一弄不好没有露一手反而露出马脚。院长帮着分析,劝他还是得去,这是一个稳赚不赔、只赢不输的买卖。为什么呢?你想啊,如果不去,那就相当于见死不救、坐视不理,得罪了领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去,万一给治好了,那么所有功劳都会记在你神针的头上,咱们中医院也跟着沾光,一下子就能把名头打出去,万一没治好,那也好解释,你们原平市里的第一人民医院都治不好,我们文宁县中医院就更治不好了。 神针一听是这么个理儿,当下收拾家伙事儿,就要单刀赴会、赶往市里。院长也很激动,专门安排了救护车礼送神针。院长激动地说,从前我们总是在束手无策的时候,用救护车把我们的病人送到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万万没想到啊,今天在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们文宁县中医院用救护车把我们的医生送到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去江湖救急。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啊,你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传统的中医神医,比如扁鹊华佗张仲景,都是仙风道骨、清癯矍铄、悬壶济世的样子,神针的形象是反其道而行之,整体上看像是一个江湖骗子,具体到五官上看像是一个脑残傻子。神针也很有自知之明,平时戴着茶色眼镜和医用口罩,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毕竟把自己伪装起来好歹还能捞到一两个患者,如果露出庐山真面目那就一个病患也捞不到了。神针的到来,吸引了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全部目光——准确的说其实是火力。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有关领导集中了有关医生,共同迎接文宁县中医院的一位针灸师,表面展示出来的是大医院礼贤下士的博大胸怀和欢迎同道的古道热肠,背面隐藏着的是集体围观、共同见证赤脚医生出洋相的殷切期待。神针作为资深的足球球迷,一进到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就有一种来到同城死敌的主场进行德比大战的感觉——医院的有关领导就是对方的俱乐部主席,围观的医生护士就是对方的死忠球迷,石必成的主治医生就是对方的场上球员,主裁判就是石嫂。环顾四周,神针发现郝白是唯一深入敌营的客场远征球迷。足球在哪?当然就是静静躺着的石必成——像是皮球一样正在被踢来踢去。 简单寒暄之后,迅速切入正题,石嫂表示尽管大胆医治,神针认真看了看石必成的情况,心说以病人目前的状态,弄死容易,救醒实难。此人脉象细弱,气血两亏,毫无疑问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黑白无常的铁锁链刚刚套在脖子上。神针慈悲为怀、医者仁心,信奉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民间智慧,当下断脉施针,不在话下。折腾了大半天,石必成从面如死灰转向了面色死黑,煞气笼罩,浮现凶相。神针自知回天乏术,一声叹息,请家属早做准备。 石必成的父母都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乡下,石嫂本来希望虚惊一场,但是事到如今,只好如实说明,二老正在惊慌失措的赶来路上。石必成的岳父岳母都在病房,岳母叹气可怜女儿命苦,埋怨当初不该选择穷小子石必成。岳父自责不已,说各人有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后悔不该想方设法帮着女婿当上这个副秘书长,如今成本还没有收回来就全都打了水漂——老头儿最近在研究经济学,说这是投资成本变成了“沉没成本”,而且是真正的沉没成本。石必成小马拉大车,承受了自己不该承受的富贵,所以承受不住,老天自来收回。又劝女儿不必难过,走了一个石必成,还有千千万万的大好中年——甚至青年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咱们重新来过,另寻佳婿,必胜前任。 郝白看看石必成岳父,老头儿自有一种威仪气度。郝白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枉你老儿世受国恩,看来是坏事没少干、迷信没少信,送你去楚鹿乡精神病院都没有必要了,应该直接让老秋把你拉走,化为一缕青烟,别再祸祸人间。 说到了老秋,郝白又想起了老秋,看看石必成这个情况也该提前安排后事了,于是出了病房,到走廊给老秋打电话。老秋了解了情况,说郝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随后耐心给郝白上课:如果死的是石大官的老爹老娘,你作为石大官的下属,确实应该毫不犹豫、一马当先、舍我其谁地帮着张罗后事,并且要昼夜守灵、驰而不息、持之以恒,做一个斩钉截铁的孝子贤孙,也就是给石大官当“孝子”,给石大官老爹老娘当“贤孙”,石大官必定记忆深刻、心存感念,随后定会对你多加照拂,将来人家飞黄腾达了你的好处也会水涨船高,不在话下。如果死的是石大官的岳父岳母,你作为石大官的下属,更需要鞍前马后、忙前忙后,把石大官家的白事当成自己家的白事来办,为啥呢,因为据你所讲,石大官的岳父有势力有实力,你表现地越好,得到的好处也会成正比增加——没准人家看你像康熙临终看雍正那样认为你“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一高兴认你个干儿子,这样你一下子就和石大官称兄道弟了,不论是辈分上还是感情上都和石大官更进一步。如果死的是石大官的老婆,你作为石大官的下属,那么就要做一个才华横溢的“双面人”:对石大官,要暗中祝贺,“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三大幸事难得一遇,更何况死的老婆还是骄妻悍妇,那可真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死得其所啊;对石大官的岳父岳母,要哭天抢地,哀毁不能自立,印象分直接拉满,好处自是大大滴。 郝白不知道老秋都是从哪学的这些个成语,简直是乱七八糟!不知道老秋都是从哪学的这些个龌龊想法,简直是乌七八糟!郝白说老秋,这些不是你该操的心,你不用管这些,你只管挣钱,把你的灵车开过来,把石必成拉到火葬场,把事儿办了,就行了。老秋说去不了啦,郝白问为什么。老秋叹了一口气,说这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子因为给你送了充气娃娃,害得你成了“娃娃局长”,随后为了帮你洗脱罪名,老子在政府大院外墙上泼墨挥毫洋洋洒洒写了一大行黑漆大字,不料造成了恶劣影响,产生了负面舆情,用政府的话形容俺就是,老子这是真正给文宁县“抹了黑”。他娘的他们还好意思说老子给政府、给文宁“抹了黑”?你知道他们干了啥吗?他们直接把整个政府大院的围墙都给涂成了黑色,这才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抹黑”!他们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妄为,为什么不抓他们?老子就写了一行字,为什么偏偏就要抓老子? 郝白一愣,对老秋说你等等啊,你被抓起来了?老秋说对啊,老子被抓起来了。郝白说不对啊,被抓起来了你怎么还能打电话呢,号子里还能用手机?好,就算号子里神通广大的人士能用手机,但你这软件硬件都不具备这个条件啊! 老秋说,老子住的不是监狱,不是看守所,也不是拘留所,老子住的是精神病院——对,就算楚鹿乡精神病院,老子这是属于三进宫,轻车熟路,老马识途。 郝白恍然大悟,瞬间想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怪不得平常老秋对郝白说话,一直自称“俺”,今天却一反常态自称“老子”,看来主要是因为回院深造,精神又上了一个层次,所以在称呼上也进行了自我调节。第二,怪不得老秋今天说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乌七八糟的想法和乱七八糟的成语,八成是在楚鹿乡精神病院里又听了老董的课,受到了教育和洗脑。第三,怪不得老秋刚才一听说需要用车、生意来了却扯东扯西不慌不忙,原来是真出不来了。 与此同时,郝白没想明白三件事。先问老秋,你为什么能用手机,这可不是一般的特权。老秋即兴来了一段说唱: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老子就是这么的牛逼,如果你要真的想知悉,只要你也住到这里,老子就全部都告诉给你。郝白没兴趣了解答案,再问老秋,在政府大院墙上写的字最多也就是批评教育,还不至于被抓起来,怎么就又被弄到楚鹿乡精神病院了?老秋来了首打油诗:都怪谢公明,下手不留情,追至山底村,情况全摸清,怕我再找事,干脆加罪名,押解楚鹿乡,说我精神病。郝白没想到老秋住了几天精神病院,文艺气质都给住出来了,对老秋说你不妨多住几天,到时候都能考研了。最后问老秋,你的“移动烽火台”在哪呢?生意有没有交割一下,我去对接,石必成的事还得给人家办了。 老秋双手合十,说,我车永恒。 第76章 情深 郝白挂了电话,折回病房。石必成岳母看了看表,说和老姐妹们约的打牌时间到了,必须先走一步,这里有什么事情你们父女看着处理,随意,都可。说罢,提着郝白买的长白山野山参等礼盒出门了。石嫂父女二人开始商议后事,郝白一个外人自觉不便,正好来了电话,顺势出门去接。 来电的是二胖。二胖问郝白:“你说咱们文宁县谁最有钱?”郝白说:“我不知道文宁县谁最有钱,我知道文宁县最穷的后十名里,肯定有你的大名。”二胖表示不服,说老子一直奋斗在创业的第一线,虽然暂时还没有出人头地,但这都是暂时的,命里有时终须有,老子命中带财,一定能飞黄腾达,老子分别找过村、乡、县、市、省城、京城六级算命大师给相了面,大师们一直断言老子到了三十六岁就会时来运转、势不可挡,十年内必将事业大成,还有可能去纳斯达克敲钟。郝白说我看你有可能去少林寺敲钟。 二胖拐回正题,再问郝白:“你就说,咱们文宁县谁最有钱?”郝白说他们没在我这登记备案,我哪知道谁家有矿,谁家有金条。二胖说:“你看,你也承认,谁家有矿谁家就有钱。”郝白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七拐八拐到底想表达什么。二胖步入正题:“听说你小子升官了,当了矿务局的副局长,有这事儿吗?”郝白说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二胖说:“听说整个文宁县要搞什么矿业秩序整顿,有这事?”郝白说你再不好好说话老子就挂电话了。 二胖赶紧讲出自己的逻辑:第一,文宁县最有钱的就是矿老板群体,听说百分之五的矿老板群体占据了全县百分之九十五的资产。第二,马上要进行矿业秩序整顿,而你郝白正是主管领导,所以你能管住的矿老板,也就是说,全县大大小小的矿老板都得来巴结你,巴结得好,大老板还能继续当自己的大老板甚至成为更大的老板,小老板能升级为大老板,巴结得不好,则大老板可能降级为小老板,小老板可能降级为地板。第三,既然都唯你郝白马首是瞻,你能不能用明示或者暗示的办法,让大大小小的矿老板们给你送点钱,然后你再转送给我。第四,为什么给我钱呢?因为我现在急需用钱,你可以告诉送钱的矿老板们,这个钱我不白要,等我的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时候,这些钱都可以折成原始股,将来会一翻十倍、十翻百倍、快乐加倍。 郝白终于明白:“你这闹了半天,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说来说去还是要借钱啊”。二胖表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强如宋太祖赵匡胤都被难住了,这就是时也命也,但六级算命大师和我自己都非常坚信,一定会东山再起、风云际会。郝白给出建议:“既然六级算命大师都算准了你三十六岁时来运转,这边建议你从现在起到三十六岁啥也别干,等着时来运转,要不你干啥赔啥,算算账还不如啥也别干,就是硬等”。二胖说:“那不行啊,我得探索啊,我得实践啊,不遭受一下生活的毒打,怎么能迎来胜利的鲜花?” 郝白奇怪:“你不是去大城市干大事挣大钱了吗,怎么又要借钱?再说了,你上次借老子的钱还没还呢。”二胖心说,岂止是上次,老子以前每次借你的钱也没有还过啊。不过这话只能在肚子里悄悄说。二胖解释了借钱的原因:还记得咱们上次通电话吗?老子正和梁欣萍潜伏在一个摩天大楼门前花丛中蹲守,跟踪一名可疑人员,人家发现后狂追我俩,我们一边逃跑,一边提示梁欣萍:注意一定要在有监控的地方,让那哥们打你一拳,而且这一拳一定要打在鼻子上,这样才能讹住对方,去韩国进行二次整容的资金才能有着落。我们专门跑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探头不仅数量多、角度多,而且都是高清摄像头,拍的清清楚楚,能让对方无可抵赖,那哥们儿追到我们身前,我们光想着怎么能让哥们伸出他宝贵的拳头,一拳干到梁欣萍的鼻子上,可是万万没想到啊,那哥们不打不骂,直接“噗通”跪到了地上,让我们行行好,高抬贵手。我俩正还懵逼呢,结果万万没想到啊,那哥们儿“嗝”地一声,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软趴趴得摔成烂泥。吓得我俩赶紧打120,梁欣萍不惜牺牲色相给那哥们做人工呼吸,我急得跪在地上四处磕头从路人里拦出来一个医生,进行紧急抢救,总算命是保住了。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什么脑干出血,人是昏迷不醒,直接送到icu,一直住到今天,医药费一天两万,哥们儿我实在是顶不住了,不仅钱没挣着,还倒贴了不少,关键是接下来还是个“无底洞”。我们紧急联系雇我们尾随拍照的互联网大厂,人家根本不承认这事儿,说我们是狗急跳墙,胡攀乱咬,还要让法务起诉我们;我们紧急联系那哥们儿的家属,查了查资料,哥们儿来自贵州大山,少年丧母、青年丧父,还有弟弟妹妹,都是爷爷照顾,家里穷的是叮当响、响叮当,爷爷专门坐着硬坐火车从老家过来,当面扇了我三个大嘴巴——也许老人家看到梁欣萍鼻梁都已经歪了,没好意思也没敢动手,骂我把人家家里唯一的希望给浇灭了,让我赔钱;我们紧急联系那哥们上班的另一家互联网大厂,人家法务也要起诉我们,说我们是鸡贼狗仔,十恶不赦,应该得到万劫不复的严惩,云云。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报警,警察叔叔来了一看,十字路口的监控画面拍的很清楚啊,多角度、多高清,人家给你们下跪磕头、连声哀求,但最后还是被你们逼得发病,这这这,你们说什么也逃不了干系啊。唉,我们这可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啊,他娘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郝白说你们这是属于现世的报应,典型的活该,天谴的选手,建议二位或者卖肾,或者卖身,或者肾身齐卖。二胖试探地询问,我们现在距离国家信访局不远,如果抽空过去搞一个恶意登记,县里能不能来救我们。郝白好心劝他,这样浪费并作践行政资源其实是违法行为,很有可能被抓起来。二胖闻言大喜,说抓起来好啊,最好马上给我抓起来,进去了不但有吃有喝,包吃包住,而且还能安安静静地躲债。郝白觉得这厮不可理喻,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去故宫涂个鸦、放把火呢?二胖认真地说,只有去信访局,才是不花一分钱就能被带回原籍的唯一出路。 二人正在扯淡,郝白嗅到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胶皮烧焦的味道。一开始没有理会,后来随着和二胖的淡越扯越多,味道也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就发现走廊尽头冒出了阵阵浓烟,郝白有过明珠岭山顶抢救山火的经验,心下暗呼不妙,这是楼里起火了,赶紧匆匆挂了电话,跑回病房。病房里还烧焦的味道还不重,石嫂打开了窗户,说不必大惊小怪,这医院是新装修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说话的功夫,透过病房的小窗,只见走廊里人影闪动,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乱作一团,大呼小叫,四散奔逃。石必成岳父惜命,看了看病床上的石必成,说我们也跑,为了一个活死人,不值当。石嫂还在犹豫,石必成岳父一把拉住石嫂,推门便走。 郝白傻了,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自己走还是带着石必成走,这又是一个问题。没有任何辅助工具怎么带着昏死的石必成走,这更是一个问题。在滚滚浓烟中,郝白进行了光速而冷静的分析:老子已经是病房里的最后一个人,这个时候跑了,万一石必成死了,责任大概率会落到老子头上,甚至以石必成岳父的为人,一定会栽赃到老子头上——除非今天火势很大,最终把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也一并烧毁,大家死无对证。 想到死无对证,郝白灵光闪亮,一瞬间想明白了:老子要是死了,那还对证个屁啊。郝白先弄了一块湿毛巾盖在石必成脸上,然后自己也绑了一块,状如蒙面大侠。郝白推了一下病床,发现四个腿都有轮子,打开轮锁,推着病床,出了病房。此时此刻,楼道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郝白推床疾走,慌不择路,撞来撞去,好几次差点把石必成摔下来。电梯间都已报警停运,好不容易找到楼梯间,郝白用床单把石必成固定在床上,硬着头皮推着病床下楼梯,从三楼跌跌撞撞下到了一楼,死里逃生冲出了病房区,冲着走廊奔向大厅。 郝白边逃边骂,心说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设计的医院,整座医院是一座大楼,回廊相连,密不透风,一遇大火,要死都死。路过小超市,店主大叔正在抢救货架上的礼盒,郝白好心提示他:“先逃命,保命要紧!”店主大叔头也不抬:“这些就是我的命!”店主大叔身手敏捷,动作利落,也推着一个病床跑了出来,不过病床上躺的不是病人,而是装的各种礼盒。店主大叔弄了一条背带,把自己当做牛马,拉着装满他的命的病床,向大厅方向飞奔。一开始还在郝白后面,跑着跑着就追平了郝白,三步两步就超过了郝白,郝白望尘莫及,自叹不如。看着店主大叔拉着的病床,最上面的是长白山的野山参礼盒,何其眼熟,旁边其他几个礼盒,何其眼熟。店主大叔跑着跑着,忽然停下,墙根一个女人瘫坐在地,一个老头儿冲着店主大叔大喊:“我闺女脚腕子扭伤了,让她上到病床上,你把她拉出去,我女婿所有的礼盒我们都白退给你,不但不要钱,而且再给你一万块钱!”地上的女人正是石嫂,说话的老头儿正是石必成的岳父。店主大叔满口答应,石必成岳父把女儿扶上病床,跟着一起朝外逃跑。 终于逃出了医院大楼,众人瘫坐在地,大喘粗气。店主大叔忙着清点货物,拿着礼盒一个一个翻来覆去的嗅来嗅去,担心被烟火熏出来怪味,那就再也卖不出去——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要循环使用的。郝白看着店主大叔,万万没想到,这些礼盒也都是老演员了,难怪是老山参野山参,那是真的老。 石必成岳父看着郝白竟然冒死把石必成给救了出来,大吃一惊,惊问郝白:“这个石必成究竟欠了你多少钱?”郝白摇了摇头。石必成岳父再问:“那他是给你许了多大的官?”郝白又摇了摇头,石必成岳父毕竟是老江湖,坚持丑话在先:“小伙子,不管他欠了你多少钱、许了你多大官,那都是他的事儿,我们可是一点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啊,还得冲着他要。” 郝白冷冷一笑,想起来刚才走廊里的那一幕,给石必成岳父竖起了大拇指,表示刚才那一幕,真是感人啊,真是父女情深啊。石必成岳父没想到郝白会顾左右而言他,一时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郝白说:“我说你们,真是‘父女情深’!”再高声强调:“父女情深!”声音很大、语调很怪,十足的调侃意味。 “动了!”忽然,一旁的神针医师发出了激动的颤抖。 “什么动了?” “石必成,手指头动了!” “什么?!瞎说什么!” “不信你看,你看这里,是不是手指头动了!” 众位医生、护士、患者、家属纷纷上来围观。石必成,醒了。 第77章 烟火 父女情深。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情人,晋文公送给爱女孟姬出嫁嫁妆的水上动物园“晋公盘”,满满的父爱,千年。历史上流传至今的,有两个孝女救父的故事,一个是一个是愿为官婢、代父赎罪感动汉文帝推动刑罚变革的缇萦,一个是投江救父、感天动地的东汉孝女曹娥。反过来看,历史上慈父救女的故事估计很多,因为多不胜数,大家见怪不怪,所以反而不怎么青史流传。 石嫂认为石必成之所以被唤醒,大概是因为被郝白救出后从楼上到楼下的一路颠簸,激活了沉睡病体。她肯定想不明白,估计也根本想不到,为什么石必成听到“父女情深”这四个字就能被唤醒。郝白却猛然想起,当时在旗市机场候机的时候,听板寸详细讲过当晚石必成醉酒不省人事的事发过程,就是在喝旗市大曲喝多了之后,石必成坚称自己没有喝多,并搂着吴兰图娅肩膀问小服务员,你看我们感情如何,当小服务员说出来“父女情深”这四个字后,石必成触动心弦,先大笑再大叫继而大哭,精神错乱,突然休克,倒地不起。深究其因,“父女情深”这四个字不是肇事元凶,小服务员不是肇事元凶,吴兰图娅也不是肇事元凶,真正的肇事元凶其实正是石必成自己——二十年来追慕吴兰图娅,当年本来有机会比翼双飞,因为主观客观条件无奈放弃,但此梦始终未醒,一直藕断丝连盼着因缘际会时再续前缘,直到此次旗市之行,才终于有“桃花依旧、刘郎已老”之长太息,梦醒时分,宁愿长醉不愿醒。 石嫂绝望的脸上重现了希望,想起自己刚才还思量着办丧事,没有一点耐心,感觉十分羞赧,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五短身材。石必成岳父希望石必成的是,昏迷了就是死要死透,不要半死不活成为拖累,醒来了就是活要活透,也不要不要半死不活成为拖累,于是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只见石必成缓缓睁开双眼,眼神空洞地望着一个方向。神针医师再一次被自己的惊世才华和精湛针灸术所折服,连救三名醉汉,事实如铁,医术如神,他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各种白大褂因为烟熏火燎呈现出了各种狼狈,没有注意到一位悬壶济世的国医圣手如明星般冉冉升起,光彩夺目。石必成的主治医生并不认为石必成的苏醒和针灸有多大关系,认为还是自己的前期治疗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神针不过是凑巧赶到窃取了胜利果实。就好像两军作战,a军攻打b军的山头,b军负隅顽抗死守不退,a军英勇作战付出巨大伤亡眼看着就要得手了,这时候指挥部一纸电令,让a军的友军c军前来接替a军作战,最后取得战果插上山头的是c军的军旗,你说这找谁评理去。 双方正在争辩到底谁的功劳大、谁的医术高,医院大楼里传来消息,位于顶层的产房有多名产妇和新生儿被困,而且起火后烟气上行,消防队还未赶到,情况十万火急。 传递消息的是冒死逃出来的妇产科助产士小黄。小黄小鸟依人的身姿此时爆发出来巨大的能力,歇斯底里恳请大家上去施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浓烟滚滚的大楼,都暗自摇了摇头,脑子不够用的大呼:“去不了!这么大的火灾,老子去救他们,谁来救老子!”脑子够用的解释:“不是我不去,实在是火太大了,我们又不是专业人员,去了的话,不仅救不了人,还得给组织和消防队员添麻烦。”脑子特别够用的一言不发,直接倒地不起,作昏死状,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被刚才的浓烟熏得一氧化碳中毒,此时毒性突然复发,不是我不去,实在是我不能去,我不仅不能去救人,还得让医生先来救我——就像公交车上不想让座又不想被道德绑架的智慧高士,直接原地装睡,任凭谁大呼小叫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助产士小黄急得都快哭了,又无可奈何。石必成岳父暗恨郝白多事,不知道从哪找来这么一个野医生,竟然鬼使神差误打误撞地救醒了石必成,心生一计,坐地大喊:“年轻人们!你们还等什么?还在犹豫什么?你们到底有没有良知?知不知道什么叫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人家小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能出手相救?”在发出了一连串的灵魂拷问之后,石必成岳父眼神死死盯着郝白,像是登高演讲志在唤醒国民的有识之士,振臂疾呼:“在场的年轻人们呐!团结起来,振作起来!我们不如现场火线成立一个‘青年勇士冲锋队’,把那些可爱的婴儿宝宝和可怜的孕妇救出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啊!” 郝白和神针对望一眼,心说石必成岳父这一招够阴损啊,这特么此时此刻现场就我们两个年轻人,怎么着,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不自量力、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而且这也不是“冲锋队”啊,这是正儿八经的“敢死队”啊。石必成岳父又捶了一下大腿,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沙场老将,怅恨久之:“实在是我年纪大了,但凡叫我年轻十岁,我也会毫不犹豫,冲上前去,赴汤蹈火,义不容辞!”这几句话架得郝白和神针脸上青一阵红一直,石必成岳父来了最后一击:“看着火势不小,其实没那么可怕,只要弄湿一条被单,蒙到头上,在火场里杀他个七进七出根本不成问题。”众人纷纷附和:“老人家说的有道理啊!”连躺在地上装死的个别脑子特别聪明的人士,都坐起来回光返照,为石必成岳父的慷慨陈词鼓掌点赞。更有脑子里智商爆表的人士帮助郝白和神针弄湿了被单,不仅弄湿了被单,而且还贴心地在被单上掏出来两个小洞,方便露出眼睛,径直送到了郝白和神针的面前。 郝白和神针再次对望一眼,心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不去不行。”二人接过湿漉漉的被单,套在头上,露出眼睛,第三次对望一眼,感觉对方活脱脱像是刚从中东来的,那么自己估计也像是从中东来的。石必成岳父生怕二人事到临头突然反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关键时候,才见人性光辉!这两位,一位是文宁县矿务局的小郝副局长,一个是文宁县中医院的神医,都是来自文宁县的英雄好汉!”石必成岳父用实名制直接把郝白和神针锁死,断了临阵脱逃的后路,然后再带头鼓掌,大声疾呼:“为两位年轻人点赞!你们是最棒的!我们在这里,等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 郝白和神针心中一起骂了一声:“老匹夫!”随着助产士小黄转身上楼,小黄身上套了一条厚厚的被子,虽然略显笨重,但显然安全性更强。郝白心中叹息:看来到哪都特么得走后门啊。回想起来,小黄的被子是一个护士大姐给的,护士大姐眼神慈祥,疼惜后生。而自己这条被单,不知道是哪位病人用的,一股子的陈年尿骚儿味,呛得郝白直感恶心,胃里跟着翻江倒海,幸好没走几步就被大楼里的浓烟覆盖了味道,闻着呛死人不偿命的烟气,郝白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幸福暖流遍达周身。 郝白和神针跟着小黄上了五楼,一连通过好几道门,才进到了妇产科里。神针庄严地低声表示,妇产科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生命诞生之地,是母爱宏大之地,是人生初起之地,但也是赤身裸体之地,不论你是骄傲的女王,还是高贵的公主,到了这里,都得赤条条地走来走去、翻来覆去,一视同仁,任人摆布,听凭处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在生死和生命之前,你就要放弃尊严。所以,神针的语气里忽然多出了很多猥琐:我其实是很期待能进来参观的,大饱眼福,大快朵颐。 郝白诧异:“你是不是疯了,咱们来这,一小半的概率是来救人的,还有一大半的概率是来送命的,你个夯货还有心情参观欣赏。”神针不服:“老子死都要死了,还不让过过嘴瘾,并且适当地过过眼瘾吗?” 二人一边扯淡,一边回身拉下来防火门,顿时感觉烟气小了一半,一道一道门关上,发现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烟气如水,无孔不入,时间一久,必然出事。妇产科主任、副主任都没在,留着几个护士和助产士茫然无措。 郝白迅速了解情况,查看环境。妇产科位于顶层的五楼西侧,目前共有16名产妇、已生产和未生产各8名,其中15名有家属陪同,另外在重症监护室的保温箱里还有6名婴儿。逃生的方案无非三种:一是就地待援,尽量阻止烟气进入,等待消防队员前来救援;二是冲出火场,需要从五楼徒步下去;三是逃到顶层,到天台上可保安全。众人经过会商:方案一不太可行,现在火势越来越大,想要阻止烟气谈何容易,只能拖延而已,随时可能出现人员伤亡;方案二决不可行,即便是宋家堡那样的精壮汉子,头裹被单,也不一定能冲出火场,更何况还有许多行动不便的孕妇和吹弹可破的新生儿,冲阵无异于找死;方案三最为可行,在五楼的东侧,有一道上锁的门,冲过这道门可以上到天台。 众人计议已定,郝白和神针主动请缨,前去破门。护士们给他二人准备了剪脐带的剪刀、难产时夹出来宝宝的产钳夹等物,立在一道道门前,像是送别英雄一样,送二人出了防火门。 一出防火们,郝白感觉自己被浓烟迅速吞噬,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死,幸好被神针拖住,二人相互扶将,来到五楼东侧,找到楼梯口,冲到门前。铁门无情,任你剪刀猛戳,钳子硬砸,毫无反应,纹丝不动。二人深知此时此刻正是和时间赛跑,和死神赛跑,不敢放松丝毫,调动身体所有能量和细胞全力砸门,直弄得筋疲力尽,灰心丧气。郝白一声长啸:“难道老子今天要挂在这里!”看了看大门的锁眼,怒吼一声:“老子要是会开锁就好了!” “我这有针啊!”神针心念大动,高声大喊,掏出针灸的针,分给郝白两根,二人一起在锁眼里捅来捅去,只听“砰”地一声——门开了! “天无绝人之路!”二人异口同声,踹门而出,浓烟瞬间从门洞冒出,涌向无限的天空。二人打通逃生通道,迅速返回病房,一道道门进去,众人得知喜讯,同声欢呼,把准备好的各种湿毛巾、湿被单派上用场,扶老携幼,逃命去也。 郝白指挥大家分工协作,护士和助产士们负责照顾婴幼儿,产妇们负责安卧不动,家属们负责推送病床,郝白、神针负责守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一起把病床抬上去。众人分工合作,高效运转,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大部分转移任务。 小黄急急忙忙找到郝白,说还有一个产妇,没有家属,没人管了。郝白跟着小黄跑到病房,只见一个病病恹恹的孕妇,斜躺在床上,肚子高高,兀自沉睡,名牌上写着“胡慧君”。小黄赶紧把她喊醒,胡慧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黄三言两语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时一个护士过来说另有紧急情况,匆匆把小黄叫走,小黄嘱咐郝白务必保证产妇的安全。 胡慧君忽然笑了,说,我不走,死了正好,这就是命。郝白说,你不走,那我也不走,咱们都死在这里,一尸三命。胡慧君这次是真笑了,说你又没在我肚子里,怎么是一尸三命? 郝白看了看胡慧君的身量,心中算了算,拿一块湿毛巾糊到她脸上,趁她看不见,一把将她公主抱托在怀里,头也不回地冲到烟阵里。 第78章 新生 二胖曾经评价郝白:都说“英雄救美”“英雄救美”,这厮虽非英雄,但善于救美;老子虽是英雄,但只能在嘉陵江边洗腿。多年之后,在毕正义执意帮着郝白代笔出版的《悠悠我心,深深履痕》一书中,还以诗言志写过这些事,其中有两句就是:“楚鹿刀下救伊人,烈火之中亲芳芬”。 郝白抱着胡慧君,小心翼翼地走,步步为营地迈,火急火燎地冲。小心翼翼是怕一不小心失手把胡慧君掉到地上,万一摔个好歹,万一影响腹中胎儿,那可真是好心办坏事,罪过罪过;步步为营是因为大家逃命慌乱,地上杂物乱扔,万一不小心被绊倒,可就前功尽弃;火急火燎是真的火急火燎——楼里烟大火大,郝白救人心切,只顾着把湿毛巾搭在胡慧君脸上,自己什么也顾不上,头脸身体暴露在烟火之中,再不“急”就真的被火“燎”到了。 终于上了天台,郝白终于长出一口气,四下看看,发现没有空着的病床,不好把孕妇放在地上,只好继续抱在怀里。郝白抱了一会儿,抱得胳膊酸困,于是靠墙蹲下。怀里的胡慧君阵痛发作,低声呻吟,郝白别无办法,只能宽言抚慰,急得满头大汗,想找些轻松的话题,于是调侃胡慧君:“你虽然是个孕妇,但是感觉还挺瘦。”胡慧君一边呻吟,一边反击:“我不是孕妇的时候,更瘦。”郝白心说这话真是一点儿不抬杠,顺着“瘦”继续往下说:“你该多吃点,太瘦的话对胎儿发育不好。”胡慧君继续反击:“我就是不吃,饿死他才好。”郝白一愣,心说这是什么话,估计胡慧君疼得发昏,乱说胡话。胡慧君又说道:“放心,饿不死他。再说了,马上要生了,再吃什么也来不及了。” 这时忽然两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兜头浇了郝白一身,郝白早被熏得口干舌燥,身体发热,不禁大感畅快、大呼过瘾,胡慧君虽被淋湿,却也觉得这样好受一些,郝白便伸着脖子寻找水柱的来源,往下一看,原来是消防车到了,放出水龙,压制火龙。和消防车一起到的,还有无人机,而且不止一架无人机。 小黄看到郝白怀抱孕妇的吃力状,帮着协调推来了一张病床,郝白把胡慧君轻轻放到床上,才觉放心。胡慧君是最后一个到达天台的孕妇,至此妇产科的逃生任务顺利完成,孕妇、婴儿、家属、医护等等无一伤亡。一番烟熏火燎,彼此形象狼狈,众人互相打量,感慨劫后余生,先笑后哭,相拥感泣。助产士小黄眼见大功告成,大家死里逃生,激动得又蹦又跳,一把搂住郝白,喜极而泣,哇哇大哭。 衣上烟尘,脸上泪痕,虽然凌乱,却也销魂。郝白被紧紧搂住,心说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一个女孩子这样搂过,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呼吸,但并不影响享受,郝白在烟火气里被动地享受着软玉温香,别有一番滋味。神针在一边看着干着急,心说还有我呢,小黄你是不把我忘了?郝白你小子抱的时间不短了,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了? 小黄向郝白表达了谢意,神针抢答说不客气,小黄这才意识到神针还在旁边,对二人一并感谢,说刚才楼前那么多人,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小部分选择了装死现挂,只有你们两位挺身而出,赴汤蹈火,患难时刻见真情,我们这就是真情。神针怒赞小黄,说妹妹语言天赋很高啊,“现挂”这个词真是用的太妙了,这帮孙子还真特么是“现挂”,哈哈哈。既然你也说了,“我们这就是真情”,是不是咱们也拥抱一下啊?这会儿小黄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郝白,说刚才是过于激动了,这会儿激动劲儿过了,还是别抱了。神针还不死心,说别啊,你这激动劲儿过了,我这激动劲儿还没过呢,正还激动着呢。 几人正在开着死里逃生的玩笑,突然病床上的胡慧君大喊大叫起来,小黄和郝白赶紧过去察看,医生护士们也都围过去,医生说这是要生了,大家犯了愁,这楼顶上什么也没有,怎么生啊。神针找来了刚才的脐带剪、产钳夹等等器具,大呼:“工具在此!”医生环顾四周,说咱们这个环境和野外没什么区别啊,产房回不去,大楼下不去,马上要生了,这可如何是好。神针不以为然,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还挑着担子去河边打水,忽然感觉肚子疼,心知要生了,赶紧到河边的芦苇丛里,往那一躺,我自己就生出来了。医生说,一看你就是二胎。神针问,你怎么知道的。医生说,二胎好生啊。医生还说,这个小姑娘是一胎,这种环境不保险啊。医生思虑周全,发现胡慧君身边没有一个家属陪同,这会儿也没有《分娩知情同意书》没法签字免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麻烦可就大了。但目前情况紧急,孩子不等人,如果不接生,出了问题,麻烦也是大大的。 胡慧君疼得死去活来,神志却很清楚。对医生说:“生,就在这里生,死活无所谓,活着也行,死了更好,一尸两命,死了干净。”吓得医生更不敢接生了。 郝白都听得急了,上去拍了拍胡慧君面颊,让她清醒清醒,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好好说话,医生才肯接生。胡慧君忍着阵痛,按着免责声明的意思说了一段话,医生让护士用手机录了像,这才安心,准备接生。 郝白和神针总算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医生护士忙碌准备,心说人家要生了,咱们二位还是回避一下。不料胡慧君伸出手臂,指向郝白,说他不能走,他留下。 郝白蒙了,心说留下我干啥。医生责令郝白赶紧就位,这时候孕妇就是天,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别犟。郝白无奈,又回到胡慧君身边,埋怨她让我留下干什么。胡慧君说,要不是刚才你非要从病房里把老娘救出来,老娘就已经死了,一尸两命,死了干净,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所以一切都怪你,你得负责到底。郝白好奇:“孩子爸爸呢?你让孩子爸爸来呀!”胡慧君疼得说话都是断断续续说:“你就是孩子爸爸!”郝白心说这绝对是疼得昏头了,满最嘴胡话。 过了一会儿,郝白感觉此时此刻自己要比胡慧君更疼,疼得要命。郝白的两条胳膊,一条在胡慧君的嘴里,帮着胡慧君止疼,一口朱玉碎牙全部扎进郝白的肉里;另一条在胡慧君的手里,胡慧君紧紧攥着郝白的胳膊,五根纤纤玉指,根根都嵌入到郝白的肌肤里,与郝白的胳膊融为一体。胡慧君可以大喊大叫,因为人家既是女生,天生就有哭的权利,又是产妇,生娃是疼痛十级,喊叫是天经地义,是正大光明。但郝白不可以又喊又叫,因为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断胳膊断腿的话大喊大叫还情有可原,但被孕妇掐了一把就大喊大叫的话,不仅失态,而且漏怂。 时间就是生命。经过众人齐心努力,随着“哇哇”的啼哭声,婴儿呱呱坠地,郝白心头落地,简直比婴儿亲爹和孕妇家属还要高兴。胡慧君用力太多,身体虚脱,沉沉睡去,郝白两条胳膊终于得到解放,一个胳膊上面多出一块牙印手表,一个胳膊上面多出一个指印五指山。 小黄调侃郝白,人家这是看上你了。郝白感慨,我自己媳妇生孩子我都没这样陪过,更没被这样咬过。小黄问,你有媳妇啊?郝白说,没有啊。小黄笑了,说你没媳妇怎么知道不会被咬。郝白也笑了,说到时候就是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敢陪了。 医院大楼火势得到控制,消防队员们冲上楼来,帮助大家进行安全转移。医院安排了救护车,在第二人民医院协调了病房,将孕妇和婴儿们转送过去。医院看只有胡慧君没有家属,生怕再出意外,恳请郝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央求郝白过去陪护,说是只要联系上她的家人,立即放走郝白。郝白无奈,跟着过去。还不忘提醒医院:转院的时候千万注意啊,别把婴儿们弄错了,张冠李戴,那可就糟了。小黄调侃郝白:“又不是你的孩子,要你操这么多闲心。”郝白想了想说,也是啊。 第二人民医院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设的老医院,设施陈旧,环境复古,满楼道的消毒水味儿。安顿已毕,郝白闲来无事,深感在病房里待着别扭而尴尬,楼里逛逛,四处看看。碰巧遇上宋嫂,原来石必成也转院到了这里,郝白要过去探望,宋嫂眼神闪烁,直说不必,匆匆而别。路过医院里的超市,郝白忽然想到胡慧君好像什么样没准备,于是进去采购,拿着手机搜索清单,不一会儿装了满满五六包的东西,浩浩荡荡地回去。 回到病房时,胡慧君正在给婴儿喂奶。本来初为人母,有太多的东西要买,太多的事务需要操办,但胡慧君仅她一人,什么也没有准备。郝白赶紧扭头往外走,却被胡慧君叫住:“你又不是没看过,进来。”郝白背身站立,指天为誓,自己确实什么也没过,进而进一步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当时你还别说,我确实是想看,而且条件也具备,能够随便看,但你那会儿嘴里咬着我的胳膊,手上掐着我的胳膊,有一说一啊,当时我的疼痛感不比你差多少。说着,郝白举起两条手臂,“手表”和抓痕犹在,以示证明。 胡慧君心下抱歉,看着郝白买了许多母婴用品,突然低下头抽泣起来。郝白一听胡慧君哭了,心下不忍,赶紧劝慰:“可别哭了,我听说啊,如果妈妈心情不好,会导致乳汁质量不高,对婴儿不好。”胡慧君一愣,说郝白懂得还挺多。郝白说这都是平时胡乱刷短视频看到的,也不知道对不对。胡慧君一边轻轻拍着宝宝,一边向郝白道歉,实在是不该从一开始就冷面相对,实在是不该生产时让郝白受累受罪、受咬受掐,实在是不该转院了还让郝白陪床、还让郝白破费。郝白说你这么和我说话,我可是有点不习惯啊。胡慧君破涕为笑,郝白说,你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 胡慧君说,你走。郝白想了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实在是不放心,就说等你家人来了,我再走不迟。胡慧君说,他们一会儿就来了,正在路上。郝白说,你这话说的太假了。胡慧君又笑了,问郝白我哪里演的露出破绽了吗?郝白说,我仔细观察了,你根本就没带手机,咱们转院过来,你都没法通知家里,他们怎么能来呢?胡慧君说,看你像个书呆子,没想到还挺有脑子。郝白笑了,说老子真没有脑子,有脑子的话,当时助产士小黄来摇人的时候,我就该学人家躺到地上“现挂”。于是把当时的情景给胡慧君讲了一遍。胡慧君说,小黄真是好人。郝白不干了,说是我舍命救的你好不好。胡慧君说,那怎么样,小女子感谢大侠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当牛做马再所不惜如何,而且还买一送一,带个孩子。郝白认真看了看胡慧君,认真地说:“还真别说,你还真有几分姿色。来,再给爷笑一个。” 护士推门进来的时候,听到了最后这一句,眼神异样地看了看郝白,又看了看胡慧君,问孩子姓什么,说要填一个单子。 胡慧君扭头问郝白:“你姓什么?”护士一开始以为胡慧君和郝白是夫妻关系,进门时听到那句以为二人是不正当关系,最后听到这个问句心里也打了个问号:难不成这二位是路人关系? “我姓郝啊。”郝白不知道什么意思。 “护士,我孩子姓郝,名字就叫郝宝儿。” 胡慧君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第79章 身份 夜晚,可以用来失眠,也可以用来思考。人一到晚上,就容易思考人生、反省总结。此时此刻,郝白就在胡思乱想:短短这几天时间,没干别的事,主要就是陪床。从给老爹陪床,到给石必成陪床,再到给胡慧君陪床——胡慧君这不止陪了床,而且还接了生。郝白仔细想了想,说这几天主要是陪床显得思考的层次太低了,往深了说,这几天经历的是各式各样的生死,或者说是不同类型的生死离别——父与子之间、领导与下属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以及水与火之间,除了“死”,还有“生”——呃,就是郝宝儿。郝白心说,如果老爹知道了我这稀里糊涂多出来这么一个情况,一定会气得再次昏迷不醒。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有的人哪怕你认识了一百年,你也不会为之多花一分钱;有的人哪怕你只多看了一眼,也心甘情愿义无反顾说出爱你一万年。 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因为一把火,火了。崭新的医院大楼,因为线路问题引燃大火,最后虽然没有夷为平地,但是烧成了空壳子,烧成了毛坯房,烧成了炭黑体。不幸的是,这个楼不能再用了,将来倒是可以当火灾事故警示教育基地,幸运的是,火情发生在白天,没有造成什么人员的伤亡,有一些受伤的都是二楼三楼跳楼逃生时摔伤的,或者从楼梯上摔倒的崴脚的,所以火灾之后原平市各大医院骨科患者爆满。起初,郝白从各大短视频平台,刷到了很多医院起火的新闻,此事一度也曾冲上本地热搜,后来郝白忙着照顾胡慧君娘俩,就没怎么顾上再看手机。 自己刷着短视频,把自己刷出来,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之所以说是奇怪而不是奇妙,因为刷出来的视频,不一定是好事——郝白就体验了。晚上,胡慧君和郝宝儿已经熟睡,郝白忙忙碌碌了一天,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刷着手机,百无聊赖,想看看这把大火在热搜上到了什么程度,却意外地发现本市的一众网红集体静默,要么是吃喝玩乐,要么是风花雪月,要么是扭腰晃臀,好像对此事一无所知。一个个视频划走,一会儿刷着刷着倒是刷出了自己: 来自“原平视野”官方账号的置顶新闻——《不离不弃、伉俪情深》。文案是这样表述的:“今天,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意外发生一起火情,现场的无人机拍摄下了一段感人的画面:一对小夫妻从容不迫地赶到了安全地带,怀孕的妻子行动不便,年轻的丈夫始终把爱妻抱在怀中,捧在手心,当温暖的水柱腾空而起,那是他们遇到过的最浪漫的洗礼!”云云。画面是这样呈现的:烟熏火燎的郝白,抱着烟熏火燎的胡慧君,温柔的消防车水柱适时而下,胡慧君小鸟依人自不必说,郝白看起来既有相濡以沫的温存,更有顶天立地的气概,画面既拍出了一种“恩爱两不疑”的情深义重,又呈现出了一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死与共,更展示出了一种“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心弦感动,画面的最后,还随机采访了几位围观群众和路人,其中有石必成岳父和其他几位当时“现挂”的家属,大家一致认为,这位年轻人——就是说的郝白,真是一位负责任、有态度、很男人的大好青年。石必成岳父还对着镜头认真补充,说,这位大好青年一开始只顾着自己逃出来,后来可能良心发现大感不妥,然后又返回医院大楼救出了自己老婆——同时也就一并救出了当时还未出世的孩子。 郝白彻底懵逼了,愣住了,呆掉了。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情况?!人的身体构造充分彰显了造物主的神奇,当一个人的脑子麻木失灵的时候,身体还能在无意识的状态里充分运动——此时的郝白,大脑一片空白,但手指运转如风,飞快地上下滑动,视频越刷越多,各种官方号、个人号,特别是之前的本市的一众网红,好像又集体苏醒过来,对《不离不弃、伉俪情深》这条视频纷纷转发点赞,还有二次加工再制作的,重新推出了《有这样的老公虽死无憾》《感动中国好男人》《患难见真情》《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等等等短视频,下面的评论没有围绕“火情”主题的,基本都是围绕“爱情”主题,主要有正面和负面两大类,正面的说,“这个男人让我重新相信了爱情”“谁说爱情已死”“这样的好男人给我来一打”“原平男儿多情种”等等等等;负面的说“这哥们估计也是实在没办法,原平市娶个媳妇彩礼就得20万,不救这个不行啊,关键是没钱娶下一个啊”“无人机都全程跟拍着呢,把这个兄弟逼上梁山,不回去救媳妇还不得被网民骂死”“大家注意看啊,媳妇马上要生了,估计这家伙主要是想救孩子,男人啊男人”,等等等等。 点赞过万、评论上千数据仍在飞涨,随着传播范围越来越广,郝白脑袋越来越大。郝白看了看窗外,夜空一团漆黑,仿佛平静的大海,看不到汹涌的暗流。郝白反复细看首发的视频,里面除了郝白和胡慧君,其实出现的主要人物是石必成岳父。想到这一节,忽然想到白天在医院里遇到石嫂,石嫂眼神躲闪,看来是已知此事,心中有愧,不敢直视。郝白明辨善恶,知道石嫂无此心机,必是石必成岳父作怪,心说好你个老王八蛋,咱们江湖有缘,来日方长。 胡慧君忽然醒来,看了看郝宝儿,又看了看郝白,问道:“你说,一个男人,如果看过了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样子,是不是就再也对这个女人提不起兴趣了。”郝白脑子正乱成一团麻绳,表示此话有几分道理,还随口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有这么一段——当年阿紫被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喂饭,连更衣、梳头、大小便等等亲昵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所以虽然阿紫爱慕乔峰,心心念念是和姐夫天长地久,但乔峰心里只有阿朱,对阿紫只有亲情没有爱情——依我之见,也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你想啊,每天连大小便都伺候了,估计计算是真心喜欢也给消磨在日常细碎里了,肯定是爱不起来了。另一个故事是李敖,李敖第一任妻子是宝岛台湾演艺圈和林青霞齐名的当红女星胡因梦,惊艳出尘,但那又怎么样呢,老李怎么说,“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有一天,我无意推开没有反锁的卫生间的门,见蹲在马桶上的她,因为便秘满脸憋得通红,实在太不堪了。”当然,如此私密之事对着媒体随口说出来实在不应是文人所为,不过更妙的是胡因梦的回应:“同一个屋檐下,是没有真正美人的。”这岂止是美人,更是才女。郝白对胡慧君进行最后总结,说这两个例子都说明,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二人静静地闲聊。夜风骤起,灌进屋来,吹得窗帘飞起,宁静之中倒是添了几分诗意。护士推门进来,低头检查了一下,说是要给孕妇清理恶露,喊郝白过来帮忙。郝白不知道什么是恶露,但听这名字就知道来者不善,一时犹豫,被护士训了一顿:“你们这些男人啊,过来帮个忙怎么了?看你那个样子,还嫌这嫌那的!猴急高兴的时候怎么不嫌弃呢?就这么当老公的吗?”说的郝白欲辩不能,欲退不能,无奈上前,勉力为之。 郝白的脸很红,不敢看也不愿看,更不敢看胡慧君。后来实在无处可看,就偷偷看了看胡慧君,结果发现胡慧君的脸更红,红得说明更不敢看郝白。这事闹的。 好不容易事情办完,护士走了。郝白和胡慧君都长出了一口气。胡慧君问,刚才的情况,我像不像胡因梦,你像不像李敖?郝白说,不像啊,你的姿色不如胡因梦,我的才气傲气不如李敖,关键的关键,是咱们也没结婚啊。胡慧君又问,那我像不像阿紫,你像不像乔峰?郝白笑了,说这差的更远了,你没有阿紫那样的古灵精怪和乖张歹毒,我更没有乔峰那样的盖世武功和英雄气概。胡慧君再问:“那你有你的阿朱吗?” 这话把郝白问住了。郝白先想到了小尹,伊人静好;又想到了程倩,倩影浮动;还想到了小雨——感觉那好像已经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天也是一个雨夜,所以在心里她叫“小雨”,今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郝白心说,难道每次遇到这样的雨夜,就要遇上一个陌生的姑娘吗? 想到了小雨,郝白仔细打量了一下胡慧君,联想种种,心说:她不会也和小雨一样?胡慧君奇怪:“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狡黠一笑:“回答得这么犹犹豫豫,比护士让你过来帮忙更犹豫。看来,你不仅有阿朱姑娘,估计还有阿紫姑娘,还有阿碧姑娘。”胡慧君一连说了《天龙八部》里三个姑娘,和郝白心里闪过的个数一样,不禁心下一惊:看来女人的第六感是真准啊。 窗外风更急、更紧、更冷了,吹得树枝摇晃,光影乱动。现在是暴风雨的前夜。郝白又看了看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关机了。 “你是哪的人啊?”郝白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郝白想问的是一连串的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工作?怎么一个人来生孩子?你的家人呢?你的老公呢?等等等等。 听着郝白的问题,胡慧君陷入了沉思。硕大的雨点开始打上窗户,疾风骤雨,终于来了。过了半晌,胡慧君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的人。”胡慧君拿出身份证,交给郝白,上面写着“住址:山河省原平市陶州县金镇大矿3排6号”。郝白说,你是陶州县的啊,咱们都是邻县,你是金镇大矿的啊,那可是个洋气的地方。 金镇大矿,是原平市唯一的公立大矿,是国家级的矿山基地,为新中国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原平市一带大名鼎鼎,威名赫赫。郝白从小就听说过,那里的人,都是从大城市来的,说话也好听,走路也好看——郝母说他们小的时候,还有小姐妹慕名而去,专门跑到金镇大矿,去学人家是怎么说话的,去学人家是怎么走路的,结果后来人家的声调和步态没有学会,自己原来的声调和步态倒是给整不会了,学了个四不像,演绎了现实版的“邯郸学步”。 郝白把这个故事讲给胡慧君。胡慧君笑了,说哪有什么说话好听、走路好看,我怎么不知道,从大城市来的倒是不假。胡慧君爷爷奶奶那一辈儿是矿山工程师,响应国家号召,投身三线建设,在时代大潮奔涌下从上海来到了原平市陶州县,将毕生所学和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金镇大矿,在这里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当时的金镇大矿,号称全国无俦、亚洲三甲,发展地又快又好,鼎盛时期每天外运煤炭的火车、货车排成长龙,卫星都能拍的到“金镇长城”。胡慧君的父亲一开始当了矿工,后来不甘于此,向往外面的世界,想要回原籍发展,被家里和矿上批评:“什么‘原籍’?这就是你的原籍!”胡父到底不甘心,联系矿上其他的上海子弟,奔赴上海滩打拼,那是激情燃烧的年代,风起云涌,风云际会,不少人成了逐浪造势的弄潮儿,也有人被时代拍在了沙滩上,更多的人经历的有潮起,有潮落。世事纷纷,都成一叹,每个人信奉的价值观不同,选择不同。 胡父只信一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第80章 网红 历史到底谁写的——这又是曾经在楚鹿乡精神病院讨论的终极之问。 胡慧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胡父风光的时候,带着她在和平饭店吃西餐、听钢琴、住套房,在上海读小学,在外滩放风筝,后来潮起潮落,胡父投资失败,一切归零,几个好兄弟或散或疯,或逃或死,胡父性格决绝,在黄浦江边念了一段《项羽本纪》“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投江而死。胡慧君爷爷从陶州县赶来上海,料理丧事,处理后事,带着胡慧君办理转学,和同学们在午后的阳光里依依不舍,洒泪惜别。从大上海回到内地小县城,周围的环境、人、事、物全都变了,好像穿越了好几十年,胡慧君适应了好几年才适应,只能在和上海同学的信中倾诉如何如何想念旧日时光。本地的同学看她高高在上,不敢亲近,心中把她看成是上海人;上海的同学看她日渐陌生,也不亲近,心中把她看作是陶州县人。时间一长,胡慧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是上海人吗?好像不是,曾经的上海岁月已是梦幻泡影,现在自己连一句正宗的上海话都不大会讲了。是陶州县人吗?好像也不是,身边的同学朋友说起来自己都说“那个上海姑娘”。胡慧君后来就一门心思埋头苦学,不及其余,一心考大学考回上海,重塑身份,后来终于得偿所愿,爷爷送她入学时都感慨“终于又回来了”。听说学金融将来挣钱又多又快,胡慧君就学了金融,立誓要十年之内带着爷爷奶奶重回上海立足安居;听说就业形势不好必须读研读博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胡慧君就拼命用功,直接保研。导师很喜欢胡慧君,一开始把她当做学生,继而当做助手,再而当做家人,最后当做了女朋友,胡慧君犹豫再三,导师洞察人心,知其软肋,拿捏住重回上海的梦想,就拿捏住了一切。胡慧君隐忍不发,想等到毕业那天结束一切,不料后来意外怀孕,导师学的是新派学术,但保留的是旧派思想,膝下没有儿子,希望胡慧君给他生一个儿子,许以“奉子成婚、落户上海、搞定工作”三大承诺,胡慧君挣扎再三,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至有今日。后来,导师夫人发现异常,率队打上学校,左右开弓打了导师一系列大嘴巴子,学校害怕产生影响,赶紧息事宁人,帮着倒是夫人冻结了导师的一切,胡慧君被迫休学,没有了导师接济,十里洋场,居不大易,胡慧君怀胎七月,无奈返乡,又不敢回陶州县金镇大矿,只好在原平市里租了一个老破小,先把孩子生了,摆脱累赘,再说后事。 胡慧君初识郝白,没有把话全说出口——有些话还说不出口。导师的事情没有说,其他的都说了,导师只用“男朋友”轻轻揭过。胡慧君的讲述,原文引用了项王乌江诀别之语,让郝白既感诧异,又有别思。郝白十几岁读中学的时候,偶然读了《史记》,觉得文风雄壮,纵横捭阖,如萧萧疾风扫尽千秋落叶,大呼过瘾,大呼痛快,大呼历史当如是。尤其是读到《项羽本纪》,为汉王之敌立传,立的还是帝王本纪,深感项王是英雄,司马迁同是英雄,英雄惜英雄。后来读着读着感觉不对,项王的这几句临终肺腑之言,到底是怎么保存并流传下来的呢?司马迁的记录,像是开了上帝视角,全知全能,但历史肯定不会就是这样。当时项王身边大概除了二十余骑,就是乌江亭长,项王都被分尸争功了那么那二十余骑估计也得被杀死,这样算来很有可能是乌江亭长作为项王的最后诀别见证人而被汉军擒住逼问或者送回去由史官问话记录——问话人没准就是刘邦,鸡贼地想知道这个一生之敌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自己——当然不会,项王英雄也,就算他只是匹夫之勇的英雄,眼中也从来没有放进去刘邦这号人——更当然不会的是,刘邦顾着饮酒作乐,没心思去问那乌江亭长。乌江亭长作为唯一见证人,那么他说什么就算什么,一切死无对证。也许项王比留在史书里的这两句说的多的多,气魄更大,胆色更雄,但亭长文化水平不高,没有记住记全;也许真相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当时项王急着渡江逃命,眼看汉军追近吓得心惊胆战屁滚尿流,不过亭长是项王的迷弟,最后为尊者讳,还是把项王的英雄气概留给了历史。都说不准,所以正史也是小说家言。 胡慧君没有深讲,郝白也知趣没有深问。夜深了,胡慧君最后半开玩笑说了一句:“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感觉,还真有点像是一家三口。”郝白也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行,我这相当于白捡了一个媳妇儿,而且还‘喜当爹’呢。” 一觉醒来,风平浪静。天光大亮,郝白伸了一个懒腰,心说,到底是心底无事天地宽啊。转念一想,不对,这不是风平浪静,这是没开手机。郝白不敢开机了。一旦开机,可以预见的是必将遭遇一场信息轰炸——炸的目不暇接,炸的体无完肤,炸的六神无主。 郝白心想,也许这里应该到此结束了,应该回归到自己本来的生活。但是看了看胡慧君娘俩,感觉这时候如果自己抽身而去,倒像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始乱终弃的薄幸人。“这操蛋的人生——真他娘的扯淡啊!”郝白在心里骂了一句,提上暖壶去水房打水。刚一出门,就被楼道里的小护士发现了,一把抓住,面露喜色,喊道:“在这呢,在这呢!”像是抓到了偷窥女生洗澡的变态男,按住了偷东偷西的小毛贼。郝白一边自辩:“我可什么也没干啊!”一边要挣脱小护士的手,像是过年的猪、受惊的驴。 紧接着,一群行政夹克出现在走廊里,带着职业微笑向郝白阔步走来。领头的一个年轻的行政夹克,指着一个中年的行政夹克表示:我们是市政府的,这是我们的赵副市长,受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委托,特地前来看望从第一人民医院转院过来的病人和家属,代表市委、市政府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和最热情的慰问。 年轻行政夹克话还没有说完,记者扛着摄像机就怼到了郝白脸前,中年行政夹克上前一把握住郝白的手,激动地表示:年轻人,你让我们找的好苦啊,“原平视野”官方号发的视频看到了吗?你就是男主角?好好好,患难时候见真情,不离不弃真丈夫,我们原平市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正能量,我们的媒体就应该大力宣传这样的正面典型! 中年行政夹克话还没有说完,记者的照相机、摄像机对着郝白就是一通狂拍。郝白对着镜头百口莫辩,也无从辩起,只能畏畏缩缩,唯唯诺诺,乍一看不像是舍身救人救老婆后的义正辞严,倒像是嫖娼被抓后不敢面对镜头的闪闪躲躲。一个漂亮的女记者把话筒怼到了郝白面前表示:这位先生您好,我是“原平视野”的记者,您的英勇壮举感动了无数的人,首先想问一下您,老婆孩子目前怎么样了?郝白想了想,忘了看看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先应付记者:“母子平安。”女记者欣慰地表示,那我们大家就放心了,继续采访:我注意到了视频下方的留言评论,很多女网友都说找老公就该找您这样的,很多男网友都说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做到您这样的,现在您已经成为了全市青年的偶像,请问此时此刻您有什么感想呢?郝白赶紧解释:“其实我们不是夫妻” “什么情况?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呢,不是说都没事儿吗?”年轻行政夹克匆匆接了一个紧急电话,打乱了采访节奏,郝白后面的话谁也没有听清楚。女记者抽回话筒,会心一笑,表示是不是夫妻不重要,有没有把彼此放在心上才重要。年轻行政夹克附耳低语,中年行政夹克神色骤变,年轻行政夹克向郝白表示:还有很多病房、很多病人要去慰问,我们就先走一步。同时指示记者:不要等,马上做视频,第一时间从“原平视野”官方号推送,要抓主动,要抓流量,要抓引导,要快要快! 郝白心说老子还没说完呢,只见行政夹克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郝白看着中年行政夹克——赵副市长似曾相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位就是当年来原平市都城大酒店参加全市教育工作大会上讲话的领导,赵副市长主管科教文卫,想必是这次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这把大火造成了不小影响,估计市里为了做好这次善后处置工作,也专门成立了工作专班,肯定是党政主要领导任双组长,赵副市长任常务副组长,负责具体事务,并亲自来到医院进行慰问安抚——毕竟,躺在医院的这些家伙才是关键因素,置身事外的吃瓜群众只会围观火情看热闹,不会揪住不放讨说法,置身事内的医生护士自有医院领导约束纪律,不会也不敢在网上乱发乱说,只有受到火情影响的病人和家属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有人在网上兴风作浪不依不饶,除了浑水摸鱼的小报记者之徒,主要的也只能是这些人。所以他们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安抚住了他们,处置工作就胜利了一大半,至于烧掉的医院嘛,顶多有人感慨,不会有人关心。 郝白回到病房,给胡慧君讲了这其中的门道,胡慧君表示,我只能看到领导来慰问,背后的事儿一个也看不到,我要是在体制内上班,这么多弯弯绕像宫斗剧一样,估计最多活不过两集。喧闹过后恢复平静,郝白冷静下来,继续给胡慧君深入分析: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这把火烧的挺有意思啊。事发之后,短视频平台上显示一阵乱发,后来一片寂静,再然后“原平视野”官方号发出了我们,今天领导亲自带队上门慰问,并且还带着官方号的记者。细细品味,耐人寻味。 胡慧君想了想,不明白。郝白试着给她解释:最初的乱发,是好事者的猎奇炫耀和热心人的好心提醒;后来的寂静,是官方出手开始引导;再然后官方号发出了我们,估计是发现一味的删、一味的压不是办法,于是按照《国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的古训,翻检视频资料素材,苦苦寻找切入点,终于发现“郝白托妻”的画面大有可为,于是眼前一亮,经过一番包装,最终呈现出了《不离不弃、伉俪情深》的视频作品,通过此视频,把公众和舆论对“火情”的关注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地引向对“爱情”的激赏,没有人关注火情怎么样,都在关注爱情多伟大,然后趁热打铁,今天再来一波温情慰问,再采访一下当事人,随后再发一条,让之前的爱情故事结局圆满、神完气足,这才是宣传引导的高妙境界。 胡慧君听了郝白的分析,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们要是把这些心思和精力都用在真正的工作上,估计咱们的大同社会梦想早就实现了。”郝白不干了:“什么叫‘你们’,那是‘他们’好吗。” “一丘之貉。”胡慧君笑了,猛然想到什么,担心郝白:“那你现在估计已经成‘网红’了。这可如何是好?” 郝白晃了晃手机,还没开机。 第81章 推门 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 郝白坚持没有开机。不开机的手机,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固体,当板砖都不趁手,当镇纸都嫌消瘦,作用相当于一个废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没有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藏起狂风暴雨、妖魔鬼怪。郝白仔细回想了“原平视野”发的视频,烟熏火燎之中似乎难辨本色,如果以“此君类我”为借口进行狡辩,似乎还有三成胜算,不过今天行政夹克们带着记者进行的怼脸实拍,相当于美军的高精度侦察机,所有的秘密一览无余。新闻上说最近太阳耀斑可能大规模爆发,通讯信号将要受到影响,郝白希望就在今天。 上午十点,病房门被推开,郝白愣住了:“哎,你怎么来这了?”对面反问:“真是的,探病比探监还难!你先回答我,你怎么在这儿!”来人竟是郝母。郝白还在想“探病比探监还难”是什么意思,就被一把揪住郝白耳朵,郝母面带雷霆怒,语发连珠炮:“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网上的新闻是怎么回事?你电话为什么打不通?这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孩子又是怎么回事?”郝白赶紧解释,把如何探望石必成,如何偶遇火灾,如何夺路逃生,如何重回火场,如何扶危济困等等情况,娓娓道来,说得口干舌燥,听得郝母将信将疑,胡慧君从旁协助解释,郝母一听丝丝入扣,若合符节,显然没有破绽,也不由得不信了。郝母来的路上,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内心深处其实已承认既定的事实,盘算着来了之后定要恩威并用,先用“威”震慑儿子,使其老老实实认错,连带着震慑准儿媳,好教她知道婆婆家教严格,不可胡乱行事,再用“恩”稍加抚慰,让儿子和准儿媳痛改前非、痛哭流涕,最后再看看亲爱的孙孙是否可爱喜人,路上反复刷着“原平视野”的首发视频,看着画面中的准儿媳貌美而面善,还颇有几分放心和暗许,不料来了之后一看是这么回事,准备的说辞都没有用上,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得一味责怪郝白做事莽撞、行事任性,思虑不周、乱来一气,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郝母聊了一会儿说还要回去照顾郝父,郝白跟了出去相送,郝母嘱他此地不宜久留,这姑娘来路不明,心术正不正谁也说不好,还是安顿妥当了及早脱身为好。 十点二十分,病房门再次被推开,郝白愣住了:“哎,你怎么来这了?”对面先说:“都怪我不好,害你成网红了!”来的人是助产士小黄。郝白连说没事,看小黄穿着t恤牛仔裤,和白衣天使的打扮完全是两种风格,不禁说道:“哎呀,你不穿衣服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呢!”郝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病,倒是小黄听了脸色一红,表示自己刷到了报道郝白的短视频,并且还是两条,对此深感歉意,要不是当时自己执意找人上楼救援,也不会让郝白深陷舆论中心。郝白开玩笑说,没事没事,还多亏了你,咱这一下子“救一赠一”,比“买一赠一”还实惠,彩礼房子车子一分钱没出,白得了一个老婆和孩子,没吃亏,划得来,哈哈哈。胡慧君也向小黄表示感谢,要不是小黄最后检查遗漏的转移人员时发现了胡慧君,那可就真的是“一尸两命”了。小黄连连摆手,说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就像警察抓小偷、演员背台词、老师教学生一样,职责所在,义不容辞。郝白问小黄怎么有空过来。小黄说,医院烧成那个熊样儿,已经不能用了,院里两手准备,一手准备再建新医院,一手正在研究人员暂时分流方案,我主动申请来第二人民医院了,离家近,上下班方便。郝白疑惑:这不就是新建的医院吗?小黄说,没办法,一把火烧成遗址了,里面现在全是有毒气体,散散味儿估计得好几个月,而且设施全部报废,医院算了算账,与其推倒重建,不如异地新建。聊了一会儿,小黄就去总务处报到去了。 十点四十分,病房门第三次被推开,郝白愣住了:“哎,你怎么来这了?”对面先说:“郝局长呀郝兄弟,郝兄弟啊好兄弟,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知会一声!”来的人是小黑胖子——黑镇小钻风。小钻风这次没有带着“黑镇战国六雄”一起来,而是带了两个精壮汉子,仍然提着燕窝、海参、蛋白粉等等高级营养品,照例堆满了病房的半壁江山。郝白一看小钻风理解有误,真当成是自己老婆生孩子了,赶紧起身,连连摆手,说:“不是这个事儿。”小钻风满面堆笑,劝住郝白,说:“兄弟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说着像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到婴儿车床头:“兄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一家人,别客气!”郝白赶紧拿起红包去还,小钻风又像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摸出另一个红包,双手递上放到胡慧君床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兄弟的老婆,就是我的那个,弟妹。弟妹,辛苦了!”郝白赶紧又把第二个红包抓在手里,一并奉还。小钻风狡黠一笑:“都是自家弟兄,这又没外人,跟我还客气个啥!”郝白一指胡慧君:“她就是外人。”小钻风又笑了:“兄弟真会开玩笑,弟妹是你的‘内人’,我才是‘外人’。”胡慧君面含微笑,一言不发,静观表演。郝白认真地解释了和胡慧君萍水相逢的关系。郝白越认真,小钻风就认为这里边越有问题,思量着估计这小娘们是郝白养的暗室,赶紧指天为誓:“兄弟你放心,哥哥别的没有,只有人品。你和弟妹的事儿,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郝白一看小钻风又理解错了,不禁又气又急,心说老子还用你“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那视频发的到处都是,连你都闻风而来,还用得着在这发誓保密的吗?小钻风好像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凑上来悄悄问郝白:“咱上面有人,需要删视频随时吩咐,分分钟的事儿。”好不容易支走小钻风,胡慧君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领导呢。郝白自嘲,什么领导,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官儿,看过电视剧《雍正王朝》吗?十三爷在里边有句话,“知府是个什么鸟官儿啊,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你这一色人少的多了”,知府大概相当于咱们原平市的市委书记,人家才相当于王八,我这最多就是王八盖子上的一根小绿毛。说到这里,郝白忽然想到一个笑话:说的是,某天几个苦逼正在背后议论领导,一个苦逼说,领导算个几把!不巧,领导正好路过听到,不怒反笑,反问苦逼,我是几把,那你是什么?苦逼说:我们是几把毛,紧紧团结在领导周围!胡慧君问郝白,你偷偷笑什么?郝白说,我没笑啊。胡慧君说,你笑了,不仅笑了,而且笑的十分猥琐。郝白笑的更猥琐了,问胡慧君,你想听吗?胡慧君问,你敢讲吗? 十一点整,病房门第四次被推开,郝白愣住了:“哎,你俩怎么来这了?”对面先说:“总算把你给找到了,急死人了呀!”来的人是小张和板寸。二人看了看胡慧君,一起上前,喊了一声:“嫂子好!”郝白又费劲巴拉地解释了一遍。二人对望一眼,好像信了,又好像没信,赶紧说明来意:“原平视野”的视频造成了巨大影响,县里有人认出了男主角是郝白,本来想树立正面典型,毕竟是本县的优秀青年干部,大家都与有荣焉。不料有好事者指出,听说郝白还没有结婚,怎么不仅冒出一个面容姣好的老婆,而且还都要生孩子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再说了,咱们文宁县的医疗条件也不差啊,为什么要颠颠地跑到原平市里的医院生孩子呢?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咱们本着对本县干部清誉负责的态度,这都得查查清楚啊。听说此事纪委已经介入,郝县长让我们第一时间找到你,把情况核实清楚。结果你倒好,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我们到了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打听到你们都转院到了第二医院,来到二院一看,嚯,这哪里是医院,这里分明就是军事重地,里外设置了三道防线:最外围有便衣布控,第二层是保安大军,第三层是警力把守,一看到像是记者的,或者长得像记者的,或者鬼头鬼脑、探头探脑的,立马蜂拥而至,就地拿下。我们亮出了县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也不让进,实在没办法,板寸兄弟的二舅常给大食堂送菜,我们坐在二舅货车的货仓里,这才混了进来。听到这里,郝白心说:“管的这么严,也不知道老妈和小钻风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想起老妈进门说了一句“探病比探监还难”估计就是这个意思。郝白详细解释了一遍经过,二人确信无疑,临走的时候,小张低语转达了郝县长的原话:小郝啊,你是我一力举荐的,可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打我的脸啊!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珍重。同时,小张还传达了矿务局局长石建国、环保局局长吴长风、黑镇党委书记上官喜等人的慰问和礼金,大意都是“弟妹辛苦!恭喜添丁!礼金奉上!回来再聚!”云云,郝白心知这几位办事周密,人情练达,在事情没有弄清楚的情况下,通过小张实现了“人不来、情义到”的效果,如果事后查明郝白没事,那么自然皆大欢喜,万一查出郝白有事,大家也没有深交、没有责任。郝白让小张把钱带回去,分别说明情况,心意领了,可老婆真不是我老婆,孩子真不是我孩子啊。 十一点二十分,病房门第五次被推开,郝白心说这还有完没完,这次是护士来查看孕妇侧切伤口恢复情况,嘱咐郝白按时涂药,看郝白态度不积极,还进行了一通批评教育,手把手地培训指导:“看见了吗,就是这样子抹药。对,就是这儿,不用抹得那么多,但是要涂得均匀。懂了吗?你可上点心!”郝白一边学艺,一边奇怪,问护士:“你不认识我吗?”护士更奇怪:“你是明星吗?咱们是亲戚吗?我认识你干嘛?”郝白心说老子是网红啊,刚出炉的新鲜网红,问护士没刷到视频吗?是因为工作太忙了吗?护士说,从昨天你们转院过来,我们医院就开始检修网络,一直没网啊。郝白一愣,继而点赞:“还是你们手段高啊!”打开手机一看,真是没有信号,真是风平浪静。看来原平市这个处置专班还真是出手果断、部署周密,内外齐抓、卓尔不凡。 十一点四十分,病房门第六次被推开,郝白看看来人,时间和场景都有熟悉——又是景雨提着饭盒来了。景雨毕竟老成持重,没有一上来喊“嫂子”或者“弟妹”,不慌不忙把饭菜摆上,说先吃饭。胡慧君看了看郝白,心说你路子挺宽啊,当官儿的、经商的、做饭的,什么朋友都有啊。景雨别的什么也没说也没问,谈的是天气扯的是闲篇,就问了饭好不好吃,菜合不合口味,十分钟吃完就走,临走时对郝白说,需要用钱随时联系。 送走景雨,郝白看了看表,心说你们来的挺有规律啊,基本上是二十分钟一拨人。过了十二点,郝白说应该没事了,岂料病房门第六次被推开,慌慌张张进来个女生,见着郝白不管不顾,扑上来抱住就哭:“我现在只能靠你了!你快去看看!我姥爷快不行了!” 竟然是梁欣萍。 第82章 冷热 古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梁欣萍的姥爷——宋老,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郝白跟着梁欣萍来到宋老的病房,宋老躺在床上,出气没有进气多,上气不接下气,要死要活,只死不活。看到郝白进来,顿时老泪纵横,伸出干枯的老手,一手拉住郝白的手,一手拉住梁欣萍的手,把两个人的手拉到一起,五分钟说了五句话——“欣欣从小跟着我不容易”“父母都不在身边”“现在我也要去见马克思了”“我把欣欣托付给你”“你要是对不起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言罢,长叹一声,气绝身亡。 梁欣萍伏床大哭。郝白一脸懵逼心中一万个问号:梁欣萍不是和二胖在大城市干大事的时候摊上大事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宋老怎么也在这里?咱们也不是很熟啊,怎么偏偏选中我托付后事?我还没答应宋老就咽气了,这是不是不算数啊?而且宋老的话而矛盾不通之处,他先说自己要去见马克思了,马克思天纵英才、奠基时代,你这水平你这级别要是也都去见还不把老先生忙死?这且不论,后面又说我要是对不起梁欣萍做鬼也不会放过我,马克思主义者是无神论者,怎么能做鬼呢?明显逻辑不通啊——也可能这就是逻辑鬼才。 郝白先帮着料理后事。给老秋打了电话,联系了殡仪丧葬诸般事宜。宋老膝下仅有一女,就是梁欣萍的母亲,因病早故,其父不知所踪,直系亲属里只有梁欣萍一人。郝白又联系了县委老干部局,宋老毕竟是老干部,照例需有吊唁告别等等仪式。老干部局已知宋老死讯,并也掌握了宋老的情况,知其亲属中只有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外孙女——没有有势力的亲友撑门面,没有有实力的家属要巴结,没有有潜力的晚辈要讨好,所以对老宋头的丧事兴致不大,主张草草办了算了——嘴上说起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不是都提倡红白事简办嘛,践行新风尚嘛——心里想的是,毕竟,丧事虽然办的是死人的事儿,但主要是给活人看的,现在宋家的活人利用价值太低,也就不值当上心费劲了。 郝白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胡慧君买了一个新手机,又拿出一个半月的工资,联系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月嫂阿姨帮着照料,临别时开玩笑说,感谢让我当了两天孩他爹。胡慧君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当着。还对郝白说:“我看这个姑娘不简单,你多注意。”指的是梁欣萍。郝白也学着她说:“我看你这个姑娘也不简单,我也多注意。”胡慧君笑了,说:“那你两头注意。” 郝白陪着梁欣萍一起扶柩回到县城宋老所住的小院,老干局派来一个小逼办事员,郝白又把板寸等人招呼过来,几个人一番忙碌,总算把家里布置妥当。按照文宁县城的规矩,老人去世,富贵人家要大排五天,一般人家要大排三天,定日子的时候,梁欣萍执意说姥爷活的风光,也要死的排场,必须五天,三天让人笑话。老干局办事员小袁说,让人笑话的前提是有人来,现在看人都来不了几个,咱们就定三天,五天太熬人了,三天咱们还好过一点。后来大家都拗不过梁欣萍,板寸智计多端,对老干局老干局办事员办事员说,梁欣萍正是如丧妣考的难过时候,这个时候不能硬怼、不能戗毛,要不就顺势而动,要不就借势而为。老干局办事员小袁不明白,连问此话怎讲。板寸授之以计,说你就这么说,上头正在严查丧事大办,一经发现,将严肃处理,严肃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什么丧葬费、什么补贴啊一律取消,并且对当事人倒查二十年,看看有没有违法乱纪的行为——死了丧事办的这么大,那活着的时候肯定更没少捞啊。果然,老干局办事员小袁依计行事,梁欣萍果然动摇,说那就三天。小袁大喜,立即拜板寸为师,专习攻心之术和不上台面但十分实用之学。 灵堂就设在客厅里。此时客厅就是灵堂,灵堂就是客厅,但两个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冷热对比:宋老的客厅墙上热闹——各种合影目不暇接,各路大咖熠熠生辉;宋老的灵堂异常冷落——大家都现实地信奉“看活人、敬死人”,唯一的亲属梁欣萍除了长的好看之外一无是处,而且目前撞歪的鼻梁还没有修复,唯一的颜值优势也打了折扣,她身边的人更不用说了——郝白,目前关于他阴养情妇、通奸偷生的事情纪委还在调查,没有给出结论,这二位组合在一起,形成了1+1>2的效应,更没有人登门吊唁了。为了不让灵堂太显寂寞,板寸专门从客厅照片墙上的大咖人物里精选了十位,去置办了花圈花篮,再挽联上写了他们的名字,以示宋老交游广阔、人脉深厚。 守灵无事,促膝闲聊,郝白把心中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开。原来,宋老这几天一直住院调养,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呼吸不畅、痰多气少的老毛病;本来倒是也不用非要住院才行,平时在家打点滴也是一样,不过文宁县对退休老干部有这么一项住院疗养的福利,一年一次机会,全市医院任选,宋老一不做二不休,心说公家的光不沾白不沾,要去就去最好的医院,于是就到了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办了住院。起火那天,正是犯病难受的时候,偏巧宋老的病房比较偏僻——可能也不是偏巧,医院就是这么安排的。毕竟一个县里来的老干部,医院看了看,打听了打听,得知老宋不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人脉,都已经要油尽灯枯了,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而且来调养也用不了什么进口药、特效药,没什么利润点,也就不怎么重视。结果烟大火大把宋老熏的够呛,不仅没治了病,反而加重了病,不仅没沾了光,反而给要了命。 至于梁欣萍怎么回来了,梁欣萍讲述的语气更是丧气。梁欣萍自嘲,最近没干别的事,光顾着和医院打交道了。 第一个是整形医院。自从推销假冒伪劣保健产品失败后,梁欣萍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既然决定了准备要脸,那就先从脸做起——舍下脸来向姥爷要了毕生积蓄,跑到韩国江南区经过一番考察选定了一位整形医院的“室长”,连出钱带出人——献金加献身,完成了一系列微调手术和鼻梁隆起大手术。 第二个是精神病院。还是楚鹿乡精神病院,宋老后来寂寞无聊,就常去楚鹿乡精神病院居住,那里人多、妙人多,事多、趣事多,过得逍遥自在。那天梁欣萍去探望姥爷,顺便再要点钱,不料返程的时候乘坐老秋的公交车,也就是“移动烽火台”,结果被三猴儿开着吉普车一路追杀,直到把好端端的鼻梁撞歪。 第三个还是整形医院。梁欣萍为了凑齐二赴韩国再做手术的钱,想了很多办法,按说该找三猴儿算账,可人家是个正经的精神病,想他讨钱一是他真没有,二是他真危险,不值当。去讹老秋,老秋也是老光棍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家里破屋烂瓦、破桌烂椅什么值钱的家当都没有,唯一值点钱的家当就是那辆破公交车,据说最多卖三千块钱,还不够往返韩国的机票钱,就这也没能讹住——后来老秋为了躲债直接二进宫把自己投进了楚鹿乡精神病院,后来听说更绝的事老秋直接把那辆破公交车改造成了灵车,卖也没人敢收了。 第三个是大城市的大医院。快别提了,梁欣萍说看着二胖是个能折腾、有胆色的人,觉着跟着他干兴许能赚钱,就去做了跟踪偷拍的行当,专门为互联网大厂当鹰犬爪牙,心说好歹这个工作也能和大公司扯上关系,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没讹住调查对象,人家调查对象先犯病了,钱没挣到,还把姥爷给的老本儿都赔给人家了。 第四个就是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和第二人民医院。宋老住院调养的事儿没和梁欣萍说——估计是宋老害怕说了之后,让外孙女产生误会,认为老头子还有钱可骗,有利可图。梁欣萍叙述说:昨天我正和二胖在大医院里和调查对象的家属斗智斗勇,激烈谈判,突然接到原平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电话,说是我姥爷快不行了,医药费不够了,你这边先打款过来。我当时就笑了,说“咱这辈子没干别的,一直是专业行骗,你这还冒充医院骗到我头上了。真有意思!我没有姥爷,我姥爷十年前就死了。”据打电话的原平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说,当时姥爷就是听到最后这句话,病情忽然加重的。后来电话那边发来姥爷在病床上的图片,我才连夜赶了回来。回来才知道,姥爷是虽然死在了第二医院,但元凶是第一医院,这次一定要讹住它,第一医院号称原平市第一“销金窟”,赚了这么多年的钱,让它往外吐一回也是应该的。 郝白和梁欣萍正聊着天,突然有人前来吊唁。郝白和梁欣萍都好奇了:谁啊这是,还真有来吊唁的。郝白一看,来的人竟然又是他:黑镇桃源村的小钻风,带着“黑镇战国六雄”代表,抬着花圈进了院子,三鞠躬施了礼,家属还礼答谢,郝白问小钻风:\"怎么哪都有你?\"小钻风也奇怪:\"怎么哪都有你?\" 二人叙话。郝白低声地说,我是无奈,宋老临终时也不知道是老眼昏花还是灵光乍现,指定我为\"托孤之臣\",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宋老送到西天,西天的极乐世界。小钻风高声地说,我是感恩,当年要不是宋老乾刚独断力排众议修建了直通楚鹿乡的旅游大道,帮着我们黑镇打通运输通道,我们黑镇哪有今天?做人嘛,就要知恩图报,就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咱们兄弟别的没有,就是有人品。高声说完面上的话,小钻风低声赞郝白道:\"啧啧啧,郝局长啊好兄弟,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呀。宋老这个外孙女很正点啊,除了鼻子歪了一点,其他都是顶配。鼻子歪一点也无所谓,反正关了灯都一样。这样,哥哥给你十万块钱,把这个什么''托孤之臣''转让给我怎么样,你还是回原平市第二医院,专心伺候你那个小孕妇。\" 郝白听他越说越下流,赶紧打断话头:\"你怎么三天两头在外面跑来跑去的?黑镇的事情,还有你们桃源村里的事情不用忙吗?\"小钻风说别提了,怎么不忙?快忙死了。现在不光是文宁县、原平市,就连省里也要开始搞矿业秩序大整顿大提升了,听说明天上午就要开全省大会,进行动员部署。老板让我们这些得力干将,这几天什么也不要干,就是四处打探消息,看看上面是什么意思,市里是什么意思,县里是什么意思。咱作为\"小钻风\",打探消息那是老本行儿啊,绝对的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郝白心说原来是这样,转念一想:不对啊,你跑去看我老爸、看胡慧君,都是冲着我去的——我是文宁县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的副组长,是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的联络人,看我还有的一说,你来看宋老有什么用啊,这儿冷冷清清的一个人没有。再问小钻风。小钻风一脸无奈:\"哎呀,这我也属实没想到啊。堂堂的宋老,好歹也是全县有名的老干部,生前人风光,死后人丢光——一个来吊唁的也没有!\" \"这不是你来了吗?怎么能说一个吊唁的也没有呢?\" \"我来算个屁呀,当官的来了才算呢。我还说这里肯定是人满为患,咱来吊个唁,买买花圈随随礼花不了什么钱,还能趁乱打听点儿消息——算是白来了一趟。\" 白来了一趟。 第83章 保险 名字或许会取错,但绰号一定不会——这是香港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完全是实践出真知。 比如板寸同志,不仅发型是板寸显得非常干练,而且人本身也非常干练,名如其人。比如小钻风,虽是比《西游记》里真正的小钻风仅仅是狮驼岭四万八千名小妖之一的地位要高的多的多,但其善于钻营、谙于世故的风采也是江湖独一份。再比如宋老,宋老有一个绰号叫做“宋百科”,主要是因为宋老从当“小宋”的时候就一直有一颗八卦的心,一直到成为“宋老”,始终初心不改、秉性不移,大家知道的是宋老讲起文宁故事的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意犹未尽,但不为人知的是,宋老还笔耕不辍,留下了二十多个记事本,分门别类地记录了文宁县发展的方方面面情况,珍藏在家里小院二楼书房的书柜之中,更加不为人知的是,这些记录用的不是春秋笔法,也不是县志写法,而是采用了《百官行述》的做法,将全县大大小小官员的各种抽屉之下的事情,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目的有二:一是存史资政,若干年后的读者可以当做《朝野佥载》《李煦奏折》《侍卫官杂记》等等书籍来闲读来消遣;二是留给梁欣萍,宋老秉持“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古训,考虑自己无子无女,百年之后只剩外孙女一人,于是将此作为一笔宝贵财富传之后世,只要注意方式方法,运用得当,则可保后半生衣食无忧。 梁欣萍为了牢牢拴住郝白,让郝白当好“托孤之臣”,便将这些传家宝拿了出来。不过梁欣萍留了一个心眼,没有把笔记本全部拿出来,而是考虑目前郝白从事的矿业秩序整顿工作,把《矿业编》《黑镇编》《白镇编》三册挑了出来,送郝白阅读。郝白左右无事,把宋老的二楼书房当做了藏满武学秘籍的“琅嬛福地”,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宋老毕竟混迹官场大半生,从刀笔吏起家,措辞深刻,记录精准,言约而事丰,言有尽而意无穷,比如《黑镇编》里《宋家堡秘辛》之《宋福贵风流史》里记载的一条,“宋福贵雅好江南女子,1998年到江苏南京采购矿山设备,与该厂销售员朱某言谈甚欢,泛舟玄武,同游钟山,于明孝陵神道石像后情欢野合,嗣后宋家堡各矿设备均委该厂,两情相悦,日久生情。”郝白以为“日久生情”是陈述句,没想到后面记得清楚,宋福贵和朱某的私生女就叫“宋情”。郝白心说,可真是日久生情啊。 治丧期间,家里到底还是来了一些门生故吏,郝白心说:县里的老干部们小干部们以及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实在是不知道宋老写过这些东西啊,要是知道有这些东西,肯定得排着队过来吊唁,不仅得鞠躬,还得咣咣磕头,争当孝子贤孙,就是守墓三年也行,只要把本子里关于咱的那一页轻轻撕掉即可。 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其中典型的就是廖大元和毕正义。二人联袂而来,为宋老的驾鹤西去、猝然离世表示了深深的惋惜,深恨自己对宋老的巨大剩余价值没有吃干榨净,老人家的自传《悠悠我心、深深履痕》还没有来得及写完,听说已经完成了四十万字,毕正义向梁欣萍表示,宋老是令人尊敬的政坛前辈,宋老的离去是全县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一大损失,巨星陨落,令人扼腕,逝者已矣,生者勉之,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后世树榜样,赶紧将老人家的自传整理出版,如此一来,不仅能完成老人家的遗愿,而且顺应了广大读者的殷切期待,咱们何乐而不为呢。寥大元从旁补充,环臂一圈,指着四面墙壁上的各种领导和名人合影说,最好呢,把老先生的这些珍贵的照片,全都加到自传里面,让读者们睁大眼睛看看,宋老是何等风采,宋老结交的都是何等人物,让末学后进们望洋兴叹、见贤思齐,同时还能起到睹物思人的绝佳效果,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郝白办过报纸和刊物,常年和印刷品打交道,深知其中门道,加上彩图,价格翻倍,尤其是这满墙的照片都是大人物,哪一张不用也不合适,就像父母给小朋友选照片做写真集,只能越选越多、越加越多。郝白心说:知道你们二位不会白来,必有所图,没想到所图的就是彩图,就是图书。梁欣萍心知姥爷这些合影,有真有假,假假真真,真要是印到书里流布出去,那才是真的要命。再说了,姥爷死了办丧事都没人来,你还能指望有谁买他死了之后出的书吗?有那个出书的钱,还不如赞助给我当做去韩国的路费,姥爷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怪罪,不仅不会怪罪,估计还很欣慰。 廖大元、毕正义前来吊唁,为了勾动梁欣萍为姥爷出版未竟的自传,一进门先一人随了五百块钱的礼,没想到梁欣萍悲痛之下仍然神志清醒,书没印成,礼钱也白搭了进去,二人心情大坏,四处打量看看怎么挽回损失,最后目光都聚焦在郝白身上:这家伙可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点和槽点——第一件事,郝白得到政府副县长直接举荐,临危受命因缘际会成为一人身兼二职的领导干部,不仅主管本县的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并且打入原平市的专班东出西联飞鸽传书,风头一时无两。第二件事,郝父住院期间郝白见义勇为勇夺小宋乡长的绯闻小三儿女友楚鹿乡垴头村小学老师白静雯手中楚鹿尖刀,以鲜血长流的代价避免了更大的流血事件,此事当时电光火石之际虽未有视频流传,但廖大元的公司和楚鹿乡长期战略合作,多少听到一点消息。第三件事,就是“娃娃局长”大名垂宇宙,老秋给郝白送了一个高仿真充气娃娃,在郝白老邻居们上访的带动之下轰动了政府大院,这是故事的第一回;故事的第二回是老秋黑漆大书“买充气娃娃的,不是郝白,是俺山底村老秋!”第一回其实仅仅是前戏,故事到这里才算真正掀起了高潮,不仅惊动了老郑县长,而且搅动了网络风云,政府的大白墙因为这一行大黑字成了网红墙、文化墙、打卡墙,并且最终涂抹成了大黑墙,彻底改变了意识形态。第四件事,就是在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赴汤蹈火、冒死救人,救的还是孕妇——当然,也可能救的是情妇,目前纪检监察机关还没有最终定性。不管是孕妇还是情妇,救人终归是救人,并且两次登上“原平视野”官方号,一火再火,持续放在火上烤,烤的是外焦里嫩、无比酸爽。 廖大元、毕正义一番密议分析,发现郝白的当红和生活,基本上都是和各种女生发生除了那种关系之外的各种关系——视频里的孕产妇,现实里的梁欣萍,甚至充气娃娃本质上其实也是一个文静的女生。这些女生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挺好看,说明郝白桃花运正盛,运势正旺,那么按照宇宙能量守恒的定律,郝白最近在工作方面一定会出问题,而郝白目前主要负责的就是矿业秩序整顿工作,一头连着文宁县,一头连着原平市,看来郝白不仅在感情生活上脚踏两只船,就是在工作中也是一心二用,如此焉能不出事儿啊? 二人计议已定,现场给郝白制定了一个“好同志专属媒体保险计划”,业内的行话叫“上保险”。大意是这样:鉴于目前郝白在工作和生活两个层面都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关键时期,为了给“好同志”——也就是郝白同志的谐音暗号,保驾护航并且扶上马再送一程,保证郝白金枪不倒——不对,是大旗不倒、江山永固、绿树常青——特制订本计划。本计划分为“正向发力”和“反向出手”两大部分。 所谓“正向发力”,就是郝白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一旦出现了对其有利的正面新闻或者声音,比如虎口夺刀的见义勇为,比如火灾救人的舍生忘死,由廖、毕二人负责,本着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的原则,通过各种平台和媒体端,将郝白的好事扩散周知,同时还可以安排大量乃至海量的水军进行点赞转发,当然那样的话价钱需要另算。 所谓“反向出手”,就是今后一旦出现了对其不利的负面情况,比如高仿真充气娃娃这样的事儿,由廖、毕二人负责,本着多措并举、多管齐下的原则,想方设法实现平事的目标,这里边呢,又有多套方案:比如正面交锋的方案,就是在确定自己没有短板的情况下,调动各方资源和全部兵力,对事件进行光明正大的、短兵相接的直面回应,以浩然正气涤荡之,以堂堂之师摧毁之;比如转移话题的方案,就是借力发力顾左右而言他,让另外一件事情的热度盖过你的事情,让大家顾不上关注你想起你;比如把水搅浑的方案,就是发挥胡搅蛮缠的网络暴力精神,让事情变得乱七八糟毫无头绪,让人一看就懵逼,一听就头疼,也就没人听没人看了,大家不看,则保你平安;比如反攻倒算的原则,就是在应对处理游刃有余的基础上,找到始作俑者发起绝地反击,找准软肋一举将对方击溃,使其自顾不暇,首尾相失,这一招在兵法中也叫做“围魏救赵”。 正反两套方案都是私人订制,都是终身有效,正向发力的方案两万一套,反向出手的方案四万一套,合计六万,如果都要的话,咱们老朋友老交情了,打折一万,最后给五万就行。郝白奇怪:“怎么反向的要比正向的贵出一倍?”廖、毕二人用科学道理辅助解释,这个就好比是划船,正向发力相当于是顺水推舟,难度小,易操作,张口就来,不用费劲,反向出手相当于是逆水行舟,阻力大、出力多,稍有不慎,不进则退。 郝白问:“那我要是正的反的都不想买呢?”廖、毕二人对视一眼,劝说郝白还是要未雨绸缪,提前布局,真要是出事了临时抱佛脚,难免手忙脚乱。毕正义进一步介绍说,我们这个“上保险”的活动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很多机关和企业单位领导的热烈欢迎,大家都一致认为,如果像我们这样有良知有能力的媒体朋友能够多几个的话,我们的世界就会更加美好。廖大元说,我们这个活动都签了保密协议,很多客户的名字相信你也是耳熟能详,但我们有职业操守和底线,不能透露客户的信息,你就这样想:哪些人被正面报道了,而后关于他的正面报道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哪些人被负面曝光了,而后他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那他们大概率就是我们的客户。“而且还是客户。”毕正义进一步补充。 郝白一来觉得廖、毕二人荒诞不经,二来身上的钱都给胡慧君买手机、请保姆了,真没什么闲钱,想打发廖、毕二人速走,但他两个不干赔本的买卖,硬是坐在客厅尬聊,天南海北,扯东扯西,名义上是给宋老的丧事凑个人场、充个场面,实际上就是不达目的不收兵。梁欣萍实在看不下去了,说这个活动我替郝白买了。拿出一摞钱来,毕正义一边从公文包掏合同,一边夸赞郝白真是艳福不浅:“梁大美女给姥爷出书都不舍得,给兄弟‘上保险’眼都不眨一下,真是用情不浅啊,你得珍惜!” 郝白正拦着不买,小院门被推开,板寸拿着一张纸进来:“郝局长,市里的正式调令来了,让你马上到专班报到。” 第84章 中州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大概唯此一句传世,而这句诗,恰好将中州市和旗市联系起来。中州市是山河省的第一大市,不论是历史之悠久、人文之厚重,还是经济之发达、地位之超然,省会都非其敌手。不过很多省份都有类似的情况,例如大连之于辽宁、青岛之于山东、苏州之于江苏、厦门之于福建、深圳之于广东、三亚之于海南,从北到南好像例子不少,不过细看这些城市大都沿海,像中州市这样的内陆城市,比省会坐大的似乎不多。 这次全省的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整顿提升现场观摩大会,就定在中州市召开。中州市矿产资源方面的问题,比原平市更古老、更全面、更深刻。 中州市号称地处天下之中——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按照什么算的,“天下”又怎么算天下,方正这个说法一直流传了下来,被写到了中州市所有的宣传片、广告词、招商手册里。历史上的中州,谁能想来这里称王称霸,好像王者不到中州,就算不得真正的王者,就无法取得王者的合法性。中州就像是《冰与火之歌》里的铁王座,原着中铁王座十几米高,拍成电视剧《权力的游戏》时为了节省经费明显缩水,虽然是坐在荆棘般的利剑丛中,可是野心家们都想来坐一坐,但冰冷的铁王座其实也是“烫屁股”的,毕竟这玩意儿可是巨龙“黑死神”贝勒里恩用龙焰熔掉上千把敌人投降时的弃剑铸成的,征服者伊耿曾说过国王不应坐得舒服,刻意下令将铁王座造成这样。中州和铁王座不一样的是,这里待着很舒服,不但区位条件优越,而且地上盛产美女,地下孕育宝藏,既有特别优质的铁矿石可以熔兵铸剑,也有烧制精致瓷器的宝贵泥土,更有兴国聚财鼎定江山的金矿矿脉,所以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称王称霸之城,如今中州市的城北区,茫茫群山,状如龙脊,藏风聚气,古来王侯将相坟茔满地,旧时候每遇灾年谁家过不下去了壮着胆子去盗墓掘坟,大概率不会空手而归,有的挖出一个青铜鼎据说能管三代富贵,大英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这里的许多宝器,七八十年代还曾破获了几起惊天盗墓大案,后来官方采用了“散播鬼怪故事、放养野生动物、加装监控视频”等等一系列举措,风气才慢慢扭转过来。不过,这次出事的,还是这片区域。 饱暖思淫欲。近年来经济发展、物质充裕,吃饱吃撑了之后就开始在精神层面瞎琢磨:为什么古代的帝王将相们,都把坟墓建在这里呢?是不是这里风水好、利子孙?是不是这里可以江山永固、福泽绵长?于是在中州市的达官显贵们之中,渐渐兴起了修祖坟的热潮。一般的达官显贵,坚持墓地要枕山面水,必须“前有照、后有靠”,前有水流穿过,后有山峰依凭,你用花岗岩做墓碑,我就用汉白玉做栏杆,你在墓碑上刻了祖宗十八代,我就请文学名家撰写千字长文、请书法名家题撰刻成超级大碑光耀门楣;不一般的达官显贵,则直接学习继承“因山为陵”的汉唐雄风,包下山头建造祖坟,有的在建坟过程中意外挖出了矿藏,那么建坟的事情先放一放,换个地方再建,这里继续挖矿,结果矿是越挖越滥,山头越占越少,因为争抢矿藏圈钱、争抢山头建坟的情况越来越多,终于发生了大打出手、械斗群殴的恶性事件。事后达官显贵们意识到情况不对,开始抱团取暖,及时平息事态,但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奢侈之风就如脱缰之马,一旦失控,就完全失控,当年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故事发生地嘛基本就在中州市的地界,故老相传的细节足够生动传神令人瞠目结舌,那还仅仅是活人之间的斗争,如今斗争升级,已经成为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多重斗争。“活人的斗争”是夺矿大战,这是金钱利益和家族脸面的现实之战;“死人的斗争”是争坟大战,这是为子孙计和家族脸面的未来之战,“活人和死人的混合斗争”是活人的夺矿大战、挖矿竞赛过于激烈,导致死人的争坟大战也跟着一起升级——矿山一挖、矿石一炸,也就宣告着龙脉被断、风水被破,那还了得?这还能忍?必须斗争到底!于是各种矛盾和问题交织叠加,层出不穷,愈演愈烈,直到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山河省,大开言路,兼听则明,各种举报信件和线索如雪片飞来,痈破脓流,水落石出,达官显贵们显然没有想到本想来让老祖宗们来此风水宝地长眠安居,却不意最后东窗事发,一把老骨头埋进去又被刨出来一遍,这回连发回原籍的待遇都没捞着,直接全部火化化作一缕青烟。 雷霆整治只是第一步。如果就事论事,指哪打哪,体现不出举一反三的诚意和引以为戒的严肃,本着“一人得病、全家吃药”的原则,必须把全省各部门和各地市党政主要领导都薅过来召开一个高规格的大会,彰显决心,亮明态度,对下有说法,对上好交差。 原平市因为提前开展了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并且在市县两级专门成立了专班、制定了方案、采取了措施,站位高、见事早、行动快,受到了省里的点名表扬。石必成康复痊愈,返回岗位,跟随原平市领导,带着郝白等专班骨干人员一同参会。此时的石必成,已经知道当时危急关头正是郝白舍生忘死以一己之力扶床而出,才把自己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并且通过介绍文宁县中医院的神针医师,最终把自己救醒。郝白者,救命恩人也,本已使石必成心存感激,后来又得知岳父当时还曾对着媒体镜头捏造事实虚构场景恶意引导舆论,心中更多了许多愧疚之情。石必成短短几天消瘦了十几斤,胖胖的圆脸竟然如海水退潮露出海床那样,让五官从厚厚的脂肪里挣脱出来,倒是显得年轻了不少,这时候如果再问旗市那个小服务员,应该不会说出来“父女情深”这样大逆不道杀人诛心的话,顶多说一个“兄妹情深”。 会议定在中州大礼堂召开。中州大礼堂庄重大气、气势恢宏、宏伟壮观,是全省为数不多的仍在如常使用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落成已近百年,沧桑自不待言,最难得的是中西合璧、兼容并蓄的建筑风格,既吸纳了中国古代大屋顶、斗拱、木雕、彩画等传统特色,又采纳了西方古典柱式、拱券、腰线等古典主义装饰手法,像是一位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长者,让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省主要领导出席大会并作了讲话。领导痛心疾首地指出,山河省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很多,收获了很多,也错过了很多,必须“彻底的反思、真正的觉醒”。先说的是中州市的问题,领导高瞻远瞩,慧眼如炬,洞见本质:中州市的问题,表面上看是乱挖矿产资源、违法圈地建坟的问题,其实是粗放的路径依赖、盲目的攀比心理、单薄的法治意识的集中反映,是社会治理的深层次问题,根源在于中州厚重的历史。中州厚重的历史,没有成为中州奋蹄飞奔、腾空而起的上马石,反而成了中州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绊脚石,实在是令人扼腕而叹。 随后领导触类旁通、发散思维,从“方式”的角度进行解剖:看看我们的思维方式,一说抓发展、搞建设、上项目,就知道伸手向财政资金要钱,每个部门每个单位都像是旧时代地主家的败家子一样,以把钱从爹娘的口袋里掏出来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为荣,从来不知道用改革的路子、市场的办法破解资金制约问题;看看我们的生产方式,人家长三角珠三角都在玩黑灯工厂玩高科技玩芯片玩ai了,而我们还在吭哧吭哧埋头挖矿,就像一头插到庄稼地里肆意糟蹋白菜的老母猪一样,永远不知道抬起头看看远方,就知道吃饱喝足往那一躺,等着过年的时候任人宰割;看看我们的生活方式,有的同志主业是打麻将,打麻将实在打不动了才去上班休息,有的同志心思不在工作上,副业风生水起,事业一塌糊涂,还有的同志过的生活,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准备开会,不是喝醉就是准备喝醉,等等等等,看看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当官的样子。 在分析了形势、部署了任务、安排了工作、强调了纪律之后,最后领导讲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中州乃至我省在历史上很有历史,但现在也只剩下了历史”,并振臂高呼“我们要让中州市让山河省,从历史深处走出来,不再等待、把握现在、拥抱未来!” 掌声雷动。郝白是头一次现场参加全省大会,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大礼堂,更兼有督查会风会纪的工作人员来回巡视,郝白像是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坐得笔直笔挺,除了做笔记,一动不敢动,想起在楚鹿乡垴头村小学开全校大会的日子,感慨说在省里上班的兄弟们很痛苦啊,开个会等于上刑,每天开会就等于每天上刑。石必成说,主要你是第一次参加,习惯了就好了。就好像你是一个小偷,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心跳加速,脸红脖子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紧张,时间长了就好了,时间长了你就会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惯犯老手的松弛感和自然感,慢慢来年轻人。郝白心说,老石同志自从昏迷了一回之后,说话都不打官腔了,接住地气了。 会期一天,上午召开大会之后,下午组织集中观摩。十辆大巴车,浩浩荡荡前往中州市城北区,从繁华都市到苍茫郊野,这条出城进山的道路,千百年来多少贤明的、昏庸的帝王,正直的、邪佞的将相,多少怀古的文人骚客、祭祖的孝子贤孙,都是从脚下的这条路,走向山中那片王侯将相的坟场,或哭或叫或凭吊,或奉敕修墓光宗耀祖,或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兴亡、荣辱、生死都在这里。 如今的群山之中,更像是一个大型的考古现场。各式各样豪华的坟茔,正在一个一个捣毁,刚埋进去不久的棺材和骨灰盒,正在一个一个挖出来,纪检机关和税务机关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到场,划区包片、各负其责,抄录墓碑上立碑者的名字。凡是能在这里建坟的,非富即贵,不是做官的,就是经商的,而且还都不是小官小商。这次省里下了决心,务必一查到底,彻底整治。抄录下碑上的名字,凡是做官的,由纪检机关深入调查,凡是经商的,由税务机关深入调查,秉持“纵横术”适度拓展调查范围:“纵”就是在时间维度上要延伸,查不出三年五年的问题,就把调查范围扩展到十年二十年,总会查出问题;“横”就是在空间广度上要铺开,既要查经济方面的问题,也要触类旁通查一下生活方面、作风方面以及思想方面的问题。 好在立碑这事儿没有见义勇为的,都是自顾自家的,名字刻的清清楚楚,无可辩驳。倒是真有几个,非说碑上的名字不是自己,是同名同姓,但凡事就怕“认真”二字。好,你说这不是你,行,咱们开棺验尸做dna,好在热衷于迁坟的人士其父母长辈基本都是土葬,还能提取骨殖头发做鉴定。在倒查风潮的冲击下,很多人不禁后悔:早知道上头查的如此认真,当初说什么也应该把政敌的祖宗十八代迁到这里,立上一个大大的碑,端端正正刻上他的大名。 永垂不朽。 第84章 中州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大概唯此一句传世,而这句诗,恰好将中州市和旗市联系起来。中州市是山河省的第一大市,不论是历史之悠久、人文之厚重,还是经济之发达、地位之超然,省会都非其敌手。不过很多省份都有类似的情况,例如大连之于辽宁、青岛之于山东、苏州之于江苏、厦门之于福建、深圳之于广东、三亚之于海南,从北到南好像例子不少,不过细看这些城市大都沿海,像中州市这样的内陆城市,比省会坐大的似乎不多。 这次全省的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整顿提升现场观摩大会,就定在中州市召开。中州市矿产资源方面的问题,比原平市更古老、更全面、更深刻。 中州市号称地处天下之中——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按照什么算的,“天下”又怎么算天下,方正这个说法一直流传了下来,被写到了中州市所有的宣传片、广告词、招商手册里。历史上的中州,谁能想来这里称王称霸,好像王者不到中州,就算不得真正的王者,就无法取得王者的合法性。中州就像是《冰与火之歌》里的铁王座,原着中铁王座十几米高,拍成电视剧《权力的游戏》时为了节省经费明显缩水,虽然是坐在荆棘般的利剑丛中,可是野心家们都想来坐一坐,但冰冷的铁王座其实也是“烫屁股”的,毕竟这玩意儿可是巨龙“黑死神”贝勒里恩用龙焰熔掉上千把敌人投降时的弃剑铸成的,征服者伊耿曾说过国王不应坐得舒服,刻意下令将铁王座造成这样。中州和铁王座不一样的是,这里待着很舒服,不但区位条件优越,而且地上盛产美女,地下孕育宝藏,既有特别优质的铁矿石可以熔兵铸剑,也有烧制精致瓷器的宝贵泥土,更有兴国聚财鼎定江山的金矿矿脉,所以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称王称霸之城,如今中州市的城北区,茫茫群山,状如龙脊,藏风聚气,古来王侯将相坟茔满地,旧时候每遇灾年谁家过不下去了壮着胆子去盗墓掘坟,大概率不会空手而归,有的挖出一个青铜鼎据说能管三代富贵,大英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这里的许多宝器,七八十年代还曾破获了几起惊天盗墓大案,后来官方采用了“散播鬼怪故事、放养野生动物、加装监控视频”等等一系列举措,风气才慢慢扭转过来。不过,这次出事的,还是这片区域。 饱暖思淫欲。近年来经济发展、物质充裕,吃饱吃撑了之后就开始在精神层面瞎琢磨:为什么古代的帝王将相们,都把坟墓建在这里呢?是不是这里风水好、利子孙?是不是这里可以江山永固、福泽绵长?于是在中州市的达官显贵们之中,渐渐兴起了修祖坟的热潮。一般的达官显贵,坚持墓地要枕山面水,必须“前有照、后有靠”,前有水流穿过,后有山峰依凭,你用花岗岩做墓碑,我就用汉白玉做栏杆,你在墓碑上刻了祖宗十八代,我就请文学名家撰写千字长文、请书法名家题撰刻成超级大碑光耀门楣;不一般的达官显贵,则直接学习继承“因山为陵”的汉唐雄风,包下山头建造祖坟,有的在建坟过程中意外挖出了矿藏,那么建坟的事情先放一放,换个地方再建,这里继续挖矿,结果矿是越挖越滥,山头越占越少,因为争抢矿藏圈钱、争抢山头建坟的情况越来越多,终于发生了大打出手、械斗群殴的恶性事件。事后达官显贵们意识到情况不对,开始抱团取暖,及时平息事态,但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奢侈之风就如脱缰之马,一旦失控,就完全失控,当年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故事发生地嘛基本就在中州市的地界,故老相传的细节足够生动传神令人瞠目结舌,那还仅仅是活人之间的斗争,如今斗争升级,已经成为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多重斗争。“活人的斗争”是夺矿大战,这是金钱利益和家族脸面的现实之战;“死人的斗争”是争坟大战,这是为子孙计和家族脸面的未来之战,“活人和死人的混合斗争”是活人的夺矿大战、挖矿竞赛过于激烈,导致死人的争坟大战也跟着一起升级——矿山一挖、矿石一炸,也就宣告着龙脉被断、风水被破,那还了得?这还能忍?必须斗争到底!于是各种矛盾和问题交织叠加,层出不穷,愈演愈烈,直到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山河省,大开言路,兼听则明,各种举报信件和线索如雪片飞来,痈破脓流,水落石出,达官显贵们显然没有想到本想来让老祖宗们来此风水宝地长眠安居,却不意最后东窗事发,一把老骨头埋进去又被刨出来一遍,这回连发回原籍的待遇都没捞着,直接全部火化化作一缕青烟。 雷霆整治只是第一步。如果就事论事,指哪打哪,体现不出举一反三的诚意和引以为戒的严肃,本着“一人得病、全家吃药”的原则,必须把全省各部门和各地市党政主要领导都薅过来召开一个高规格的大会,彰显决心,亮明态度,对下有说法,对上好交差。 原平市因为提前开展了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并且在市县两级专门成立了专班、制定了方案、采取了措施,站位高、见事早、行动快,受到了省里的点名表扬。石必成康复痊愈,返回岗位,跟随原平市领导,带着郝白等专班骨干人员一同参会。此时的石必成,已经知道当时危急关头正是郝白舍生忘死以一己之力扶床而出,才把自己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并且通过介绍文宁县中医院的神针医师,最终把自己救醒。郝白者,救命恩人也,本已使石必成心存感激,后来又得知岳父当时还曾对着媒体镜头捏造事实虚构场景恶意引导舆论,心中更多了许多愧疚之情。石必成短短几天消瘦了十几斤,胖胖的圆脸竟然如海水退潮露出海床那样,让五官从厚厚的脂肪里挣脱出来,倒是显得年轻了不少,这时候如果再问旗市那个小服务员,应该不会说出来“父女情深”这样大逆不道杀人诛心的话,顶多说一个“兄妹情深”。 会议定在中州大礼堂召开。中州大礼堂庄重大气、气势恢宏、宏伟壮观,是全省为数不多的仍在如常使用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落成已近百年,沧桑自不待言,最难得的是中西合璧、兼容并蓄的建筑风格,既吸纳了中国古代大屋顶、斗拱、木雕、彩画等传统特色,又采纳了西方古典柱式、拱券、腰线等古典主义装饰手法,像是一位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长者,让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省主要领导出席大会并作了讲话。领导痛心疾首地指出,山河省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很多,收获了很多,也错过了很多,必须“彻底的反思、真正的觉醒”。先说的是中州市的问题,领导高瞻远瞩,慧眼如炬,洞见本质:中州市的问题,表面上看是乱挖矿产资源、违法圈地建坟的问题,其实是粗放的路径依赖、盲目的攀比心理、单薄的法治意识的集中反映,是社会治理的深层次问题,根源在于中州厚重的历史。中州厚重的历史,没有成为中州奋蹄飞奔、腾空而起的上马石,反而成了中州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绊脚石,实在是令人扼腕而叹。 随后领导触类旁通、发散思维,从“方式”的角度进行解剖:看看我们的思维方式,一说抓发展、搞建设、上项目,就知道伸手向财政资金要钱,每个部门每个单位都像是旧时代地主家的败家子一样,以把钱从爹娘的口袋里掏出来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为荣,从来不知道用改革的路子、市场的办法破解资金制约问题;看看我们的生产方式,人家长三角珠三角都在玩黑灯工厂玩高科技玩芯片玩ai了,而我们还在吭哧吭哧埋头挖矿,就像一头插到庄稼地里肆意糟蹋白菜的老母猪一样,永远不知道抬起头看看远方,就知道吃饱喝足往那一躺,等着过年的时候任人宰割;看看我们的生活方式,有的同志主业是打麻将,打麻将实在打不动了才去上班休息,有的同志心思不在工作上,副业风生水起,事业一塌糊涂,还有的同志过的生活,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准备开会,不是喝醉就是准备喝醉,等等等等,看看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当官的样子。 在分析了形势、部署了任务、安排了工作、强调了纪律之后,最后领导讲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中州乃至我省在历史上很有历史,但现在也只剩下了历史”,并振臂高呼“我们要让中州市让山河省,从历史深处走出来,不再等待、把握现在、拥抱未来!” 掌声雷动。郝白是头一次现场参加全省大会,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大礼堂,更兼有督查会风会纪的工作人员来回巡视,郝白像是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坐得笔直笔挺,除了做笔记,一动不敢动,想起在楚鹿乡垴头村小学开全校大会的日子,感慨说在省里上班的兄弟们很痛苦啊,开个会等于上刑,每天开会就等于每天上刑。石必成说,主要你是第一次参加,习惯了就好了。就好像你是一个小偷,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心跳加速,脸红脖子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紧张,时间长了就好了,时间长了你就会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惯犯老手的松弛感和自然感,慢慢来年轻人。郝白心说,老石同志自从昏迷了一回之后,说话都不打官腔了,接住地气了。 会期一天,上午召开大会之后,下午组织集中观摩。十辆大巴车,浩浩荡荡前往中州市城北区,从繁华都市到苍茫郊野,这条出城进山的道路,千百年来多少贤明的、昏庸的帝王,正直的、邪佞的将相,多少怀古的文人骚客、祭祖的孝子贤孙,都是从脚下的这条路,走向山中那片王侯将相的坟场,或哭或叫或凭吊,或奉敕修墓光宗耀祖,或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兴亡、荣辱、生死都在这里。 如今的群山之中,更像是一个大型的考古现场。各式各样豪华的坟茔,正在一个一个捣毁,刚埋进去不久的棺材和骨灰盒,正在一个一个挖出来,纪检机关和税务机关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到场,划区包片、各负其责,抄录墓碑上立碑者的名字。凡是能在这里建坟的,非富即贵,不是做官的,就是经商的,而且还都不是小官小商。这次省里下了决心,务必一查到底,彻底整治。抄录下碑上的名字,凡是做官的,由纪检机关深入调查,凡是经商的,由税务机关深入调查,秉持“纵横术”适度拓展调查范围:“纵”就是在时间维度上要延伸,查不出三年五年的问题,就把调查范围扩展到十年二十年,总会查出问题;“横”就是在空间广度上要铺开,既要查经济方面的问题,也要触类旁通查一下生活方面、作风方面以及思想方面的问题。 好在立碑这事儿没有见义勇为的,都是自顾自家的,名字刻的清清楚楚,无可辩驳。倒是真有几个,非说碑上的名字不是自己,是同名同姓,但凡事就怕“认真”二字。好,你说这不是你,行,咱们开棺验尸做dna,好在热衷于迁坟的人士其父母长辈基本都是土葬,还能提取骨殖头发做鉴定。在倒查风潮的冲击下,很多人不禁后悔:早知道上头查的如此认真,当初说什么也应该把政敌的祖宗十八代迁到这里,立上一个大大的碑,端端正正刻上他的大名。 永垂不朽。 第85章 后门 现在好像都进入了一个“疲劳时代”。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疲劳,都很累。并且无解。 这话是石必成在大巴车上对郝白说的。每天一睁眼,就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死方休。然后石必成从自己开始举例。比如我,自从上次酒后昏迷醒来,就一直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劲儿,能坐着就决不站着,没事儿就只想躺着,总之就是疲劳,无时无刻不感到疲劳。比如你,前一阵子忙上忙下,脚不沾地,又是空手夺白刃,又是应付娃娃舆情,又是救美女孕妇,又是救我,又是帮着老领导张罗丧事,深陷各种事务中疲于应付,都没有余力认真思考一下本职工作——咱们原平市的矿业秩序整合工作到底怎么开展。再比如吴兰图娅——提起吴兰图娅,石必成昏暗的眼神中闪现出光芒——文旅发展的本职工作就够忙的了,现在大家都在极度内卷搞营销,每天还得拍抖音、发微博、出快手,不仅要出镜当花瓶,还要构思文案当智囊,视频拍的丑了网友们说“长得这么丑还来当文旅局长难道我们\/你们大旗市女人都死绝了吗”视频拍的美了网友们又说“文旅局长这么好看肯定是靠着特殊渠道上位的”,真是左右为难啊。再比如中州市的兄弟们,最近估计一个囫囵觉也没有睡过,你想啊,全省的大会都没有放到省城而是放到中州市来开了,足以说明中州的问题是多么严重,全省都给折腾成这个逼样儿了,中州不得先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主动卖惨,而后知耻后勇、自我加压、刀刃向内,在内部开展“大内卷、大内耗”专项活动,把压力传导下去,让各部门、县市区们都动起来,每天开会、调度、填表格、出简报,用a4纸堆起来工作实绩,忙得四脚朝天,死都顾不上。再比如我岳父,算了,还是不提他了,提他扫兴。 在返回原平市的路上,石必成和郝白研究了一路?方案?,看着文档,揣摩上意,琢磨着如何修改能让领导满意。二人分析认为:所谓“太虚”,考虑到“虚”“实”相对,估计是领导认为内容不实,虚头巴脑,文字游戏,都是花架子,需要加入具体东西;所谓“太空”,听起来和“太虚”差不多,其实各有所指,“太虚”是主观上的虚无缥缈,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有一定的故弄玄虚,“太空”则是客观上的空洞无物,就像广阔的宇宙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是名副其实货真价实的太空。所谓“太平”,则是内容的平平无奇,让人读之无感,提不起来一点兴趣,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即便一丝不挂也让人看了没有一丝欲望。 石必成和郝白决定对症下药。领导既然决心对矿业秩序进行“整顿”,那么从最直观的感觉上来说,首先要做到“数量的减少”,然后就是“质量的提升”,比如之前全县有一百家矿山企业,整顿提升之后数量变为五十家,则可以说整顿力度空前之大,比如这一百家矿山企业大都为年产五万吨的小矿,主要靠人力采掘,整顿提升之后大都为年产二十万吨,主要靠机器采掘,则可以说整顿力度空前之大。二人拟定了“关闭一批、整合一批、提升一批”的基本思路,拿出企业名单的明细表,一一比对投资、装备、硬件、人员等情况,不知不觉之间就将全市矿山企业的命运拨弄了一遍,有的判了秋后问斩,有的判了斩立决,有的定了鸡犬升天。一个个不可一世的大矿和夹缝求生的小矿的生死存亡被自己捏在手中,让郝白感觉自己分明就是大闹阴曹地府的孙悟空,随意勾抹生死簿,生杀予夺,在我一人。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二人还没有商议完毕,电话就一个接着一个打了过来,打得石必成的手机像是烫手的山芋,不仅热得发烫,而且红得发紫。有市领导打来电话,叮嘱石必成,全市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兹事体大,务必深谋细研、思虑周详、谋定后动,某某矿山企业,多年来为原平市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如果整合的话要给予充分考虑。有部门领导打来电话,首先致以关怀和慰问,表示欣闻吾弟康复并重新投入工作,甚感欣慰,就知道吾弟一向与人为善,肯定吉人天相、佛祖保佑,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看看怎么样,果然就好了嘛,吾弟生病的时候正赶上我最忙的时候,没有能第一时间去医院探望,深为遗憾,但咱安排专人到五台、峨眉、普陀、九华等佛教四大名山进香祈福,终于有心人天不负,也算没有白忙一场,是这样,那个某某矿山企业,这是咱老铁,你看这次矿业秩序整顿提升能不能照顾一下,对了,这就是给咱去烧香磕头的企业,为了咱的事儿跑了大半个中国,也是尽心尽力了。有老领导打来电话,先扯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拐了一个大弯儿才回到主题,点出某某企业那是本地着名的民营企业家,是全市乃是全省的劳模和先进典型,虽然这几年企业有点子问题,但咱们作为政府,还是得多多扶持,不能一棒子打死,到时候让外边的人说咱们原平市营商环境不行,那就得不偿失了,小石你说对?还有石必成岳父,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进来,索性也不打了,直接发过来一条信息:“某某矿山企业,必保!”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信息:“还有某某矿山企业、某某某矿山企业、某某某某矿山企业,必保!一个都不能少!” 事情不好办了。人还没有回到原平市,托关系走后门的电话就蜂拥而至,石必成犯难了,每一个电话都难以拒绝,每一个人都不好回绝,早知如此,不如自己继续昏迷不醒,也就不用发这个愁了。郝白不理解,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打过电话,今天就都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了呢?石必成说,那是因为我们的矿老板都是猴精儿猴精儿之辈,一直在等待观望,市县两级成立专班的时候,大家还都认为这不过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最多是一阵风,吹过去就算了,无非是大家再投投资上些好的设备、清理清理厂容厂貌,仅此而已,像这样的风以前吹的多了,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但这次不同,中州市不争气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被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抓了现行,全省立了军令状,要下定决心开展专项整治,力度必定非同凡响,这肯定不会是一阵风,最次也得是龙卷风,搞不好了就是飓风台风,而且绝对不会不痛不痒就过去了,一定会是壮士断腕,皮开肉绽,刮骨疗毒,将自己一颗赤心剖出来双手呈上送给上级看我诚意。矿老板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透过线现象看到本质,发现风向不对、情况不妙,赶紧拿出自己的全部人脉,先搞清楚这项工作在谁那管着,打听到了是在市专班,由市政府副秘书长石必成负责,再打听谁和石必成关系好,谁能说得上话,不仅要能说得上话,最好是说出来就让石必成不能拒绝,于是分别找到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市领导,曾经有恩于石必成的各位老领导,和石必成互相帮助彼此提供方便的部门领导,以及石必成的最大恩主——他的岳父。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像是玩儿小游戏连连看一样,想方设法和石必成连上线。 石必成挨个翻着来电记录和信息记录,车上没有纸和笔,就让郝白用手机记录下来刚才打招呼的这些企业的名单。石必成问郝白:“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郝白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些都是走后门的企业,而且这本都是桌面之下的秘密,老子本来就不想记,电话都不想听不想知道都是谁打来的,你还让我用手机都给记下来,这不是让我也参与进来脱不了干系了吗?你还问我“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我怎么说?说知道?那就是共同参与密谋行为,咱们算是同党,将来万一东窗事发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说不知道?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戏太假,老子也演不下去啊。 石必成看郝白犹犹豫豫不回答,又问:“你知道这份名单能干什么吗?”郝白心说,这单子能干什么?索贿?腐败?除了这个别的也干不了啊。石必成郑重地说:“这份名单,其实恰恰是全市的‘问题企业一览表’。你想啊,真正规范发展的好企业,根本就不用把心思放在歪门邪道上。只有自己心虚的企业,才会按捺不住,投机钻营打招呼。” 郝白没想到石必成的逆向思维这么发达,想的竟然是这层意思,顿时感到自己思想狭隘、心理龌龊。石必成接着说,等我们回去了,先从这些企业入手,一家一家实地调研,来个彻底的大摸底,再结合实际情况完善《方案》。郝白想想有理,不过也替石必成发愁,这么多请托的,如果不给人家办事,大家都在一个江湖,最后似乎不好收场。石必成看了看窗外,意味深长地说:“当遇到问题和矛盾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就要不失时机地把问题和矛盾上交给领导,让领导挡子弹,让领导去发愁。” 最后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石必成看到是原平市常务副市长的电话,心说不知道又是哪个矿老板请得动常务副市长来当说客,一边想着回应的说辞,一边接起电话,常务副市长指示石必成,文宁县黑镇一猪场发生了爆炸,让石必成马上赶赴现场任总指挥,会同市应急管理局和县里力量,开展处置工作。石必成蒙圈了,问猪场爆炸是不是该由分管农业的秘书长过去?常务副市长说怪我没说清楚,虽然是猪场爆炸,但这猪场实际上并不是猪场,而是一个黑煤矿。石必成仍然蒙圈:“煤矿不都是黑的吗?”常务副市长说,这是一个地下的黑煤矿。石必成更不清楚了:“咱们这里的煤矿不都是在地下吗?”常务副市长急了,说看来石必成没有好利索,还得回医院再休养休养。老子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以猪场为名行煤矿盗采之实的厂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发生了爆炸,下面一个班组的人都没有上来,处于失联状态。市主要领导领导指示,此事和矿业秩序整顿有关,就由市专班负责,你们先去处理,领导们随后就到。 路上二人一边了解情况,一边赶往现场。郝白联系了黑镇党委书记上官喜、县矿务局长石建国等人,大家都是正为此事忙得团团转,谁也顾不上接电话,最后问到了县矿务局办公室主任牛大鹏,牛大鹏也跟着在现场,据说出事儿的猪场位于黑镇桃源村,实际控制人姓肖,江湖人称“小钻风”,目前不知所踪,估计已经跑路。郝白找到小钻风的联系方式,想打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个时候打电话,万一将来小钻风落网被抓,查出出事儿之后通话记录中有自己的电话,那肯定得被人解读成通风报信啊。 两个多小时后,石必成和郝白赶到了黑镇桃源村,远远看到路中央停着一辆公交车,走近一看竟然是老秋的“移动烽火台”——现在已经改装成了灵车。车前聚集了许多村民,都是猪场底线黑煤矿矿工的家属,正围着上官喜,以堵路闹事的形式讨要说法。 带头大哥说,灵车今天就停到这了,如果不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明天,灵车就停到县委县政府大院门口,后天就停到原平市市委市政府门口,你信不信? 第85章 后门 现在好像都进入了一个“疲劳时代”。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疲劳,都很累。并且无解。 这话是石必成在大巴车上对郝白说的。每天一睁眼,就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死方休。然后石必成从自己开始举例。比如我,自从上次酒后昏迷醒来,就一直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劲儿,能坐着就决不站着,没事儿就只想躺着,总之就是疲劳,无时无刻不感到疲劳。比如你,前一阵子忙上忙下,脚不沾地,又是空手夺白刃,又是应付娃娃舆情,又是救美女孕妇,又是救我,又是帮着老领导张罗丧事,深陷各种事务中疲于应付,都没有余力认真思考一下本职工作——咱们原平市的矿业秩序整合工作到底怎么开展。再比如吴兰图娅——提起吴兰图娅,石必成昏暗的眼神中闪现出光芒——文旅发展的本职工作就够忙的了,现在大家都在极度内卷搞营销,每天还得拍抖音、发微博、出快手,不仅要出镜当花瓶,还要构思文案当智囊,视频拍的丑了网友们说“长得这么丑还来当文旅局长难道我们\/你们大旗市女人都死绝了吗”视频拍的美了网友们又说“文旅局长这么好看肯定是靠着特殊渠道上位的”,真是左右为难啊。再比如中州市的兄弟们,最近估计一个囫囵觉也没有睡过,你想啊,全省的大会都没有放到省城而是放到中州市来开了,足以说明中州的问题是多么严重,全省都给折腾成这个逼样儿了,中州不得先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主动卖惨,而后知耻后勇、自我加压、刀刃向内,在内部开展“大内卷、大内耗”专项活动,把压力传导下去,让各部门、县市区们都动起来,每天开会、调度、填表格、出简报,用a4纸堆起来工作实绩,忙得四脚朝天,死都顾不上。再比如我岳父,算了,还是不提他了,提他扫兴。 在返回原平市的路上,石必成和郝白研究了一路?方案?,看着文档,揣摩上意,琢磨着如何修改能让领导满意。二人分析认为:所谓“太虚”,考虑到“虚”“实”相对,估计是领导认为内容不实,虚头巴脑,文字游戏,都是花架子,需要加入具体东西;所谓“太空”,听起来和“太虚”差不多,其实各有所指,“太虚”是主观上的虚无缥缈,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有一定的故弄玄虚,“太空”则是客观上的空洞无物,就像广阔的宇宙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是名副其实货真价实的太空。所谓“太平”,则是内容的平平无奇,让人读之无感,提不起来一点兴趣,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即便一丝不挂也让人看了没有一丝欲望。 石必成和郝白决定对症下药。领导既然决心对矿业秩序进行“整顿”,那么从最直观的感觉上来说,首先要做到“数量的减少”,然后就是“质量的提升”,比如之前全县有一百家矿山企业,整顿提升之后数量变为五十家,则可以说整顿力度空前之大,比如这一百家矿山企业大都为年产五万吨的小矿,主要靠人力采掘,整顿提升之后大都为年产二十万吨,主要靠机器采掘,则可以说整顿力度空前之大。二人拟定了“关闭一批、整合一批、提升一批”的基本思路,拿出企业名单的明细表,一一比对投资、装备、硬件、人员等情况,不知不觉之间就将全市矿山企业的命运拨弄了一遍,有的判了秋后问斩,有的判了斩立决,有的定了鸡犬升天。一个个不可一世的大矿和夹缝求生的小矿的生死存亡被自己捏在手中,让郝白感觉自己分明就是大闹阴曹地府的孙悟空,随意勾抹生死簿,生杀予夺,在我一人。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二人还没有商议完毕,电话就一个接着一个打了过来,打得石必成的手机像是烫手的山芋,不仅热得发烫,而且红得发紫。有市领导打来电话,叮嘱石必成,全市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兹事体大,务必深谋细研、思虑周详、谋定后动,某某矿山企业,多年来为原平市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如果整合的话要给予充分考虑。有部门领导打来电话,首先致以关怀和慰问,表示欣闻吾弟康复并重新投入工作,甚感欣慰,就知道吾弟一向与人为善,肯定吉人天相、佛祖保佑,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看看怎么样,果然就好了嘛,吾弟生病的时候正赶上我最忙的时候,没有能第一时间去医院探望,深为遗憾,但咱安排专人到五台、峨眉、普陀、九华等佛教四大名山进香祈福,终于有心人天不负,也算没有白忙一场,是这样,那个某某矿山企业,这是咱老铁,你看这次矿业秩序整顿提升能不能照顾一下,对了,这就是给咱去烧香磕头的企业,为了咱的事儿跑了大半个中国,也是尽心尽力了。有老领导打来电话,先扯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拐了一个大弯儿才回到主题,点出某某企业那是本地着名的民营企业家,是全市乃是全省的劳模和先进典型,虽然这几年企业有点子问题,但咱们作为政府,还是得多多扶持,不能一棒子打死,到时候让外边的人说咱们原平市营商环境不行,那就得不偿失了,小石你说对?还有石必成岳父,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进来,索性也不打了,直接发过来一条信息:“某某矿山企业,必保!”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信息:“还有某某矿山企业、某某某矿山企业、某某某某矿山企业,必保!一个都不能少!” 事情不好办了。人还没有回到原平市,托关系走后门的电话就蜂拥而至,石必成犯难了,每一个电话都难以拒绝,每一个人都不好回绝,早知如此,不如自己继续昏迷不醒,也就不用发这个愁了。郝白不理解,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打过电话,今天就都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了呢?石必成说,那是因为我们的矿老板都是猴精儿猴精儿之辈,一直在等待观望,市县两级成立专班的时候,大家还都认为这不过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最多是一阵风,吹过去就算了,无非是大家再投投资上些好的设备、清理清理厂容厂貌,仅此而已,像这样的风以前吹的多了,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但这次不同,中州市不争气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被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抓了现行,全省立了军令状,要下定决心开展专项整治,力度必定非同凡响,这肯定不会是一阵风,最次也得是龙卷风,搞不好了就是飓风台风,而且绝对不会不痛不痒就过去了,一定会是壮士断腕,皮开肉绽,刮骨疗毒,将自己一颗赤心剖出来双手呈上送给上级看我诚意。矿老板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透过线现象看到本质,发现风向不对、情况不妙,赶紧拿出自己的全部人脉,先搞清楚这项工作在谁那管着,打听到了是在市专班,由市政府副秘书长石必成负责,再打听谁和石必成关系好,谁能说得上话,不仅要能说得上话,最好是说出来就让石必成不能拒绝,于是分别找到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市领导,曾经有恩于石必成的各位老领导,和石必成互相帮助彼此提供方便的部门领导,以及石必成的最大恩主——他的岳父。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像是玩儿小游戏连连看一样,想方设法和石必成连上线。 石必成挨个翻着来电记录和信息记录,车上没有纸和笔,就让郝白用手机记录下来刚才打招呼的这些企业的名单。石必成问郝白:“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郝白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些都是走后门的企业,而且这本都是桌面之下的秘密,老子本来就不想记,电话都不想听不想知道都是谁打来的,你还让我用手机都给记下来,这不是让我也参与进来脱不了干系了吗?你还问我“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我怎么说?说知道?那就是共同参与密谋行为,咱们算是同党,将来万一东窗事发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说不知道?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戏太假,老子也演不下去啊。 石必成看郝白犹犹豫豫不回答,又问:“你知道这份名单能干什么吗?”郝白心说,这单子能干什么?索贿?腐败?除了这个别的也干不了啊。石必成郑重地说:“这份名单,其实恰恰是全市的‘问题企业一览表’。你想啊,真正规范发展的好企业,根本就不用把心思放在歪门邪道上。只有自己心虚的企业,才会按捺不住,投机钻营打招呼。” 郝白没想到石必成的逆向思维这么发达,想的竟然是这层意思,顿时感到自己思想狭隘、心理龌龊。石必成接着说,等我们回去了,先从这些企业入手,一家一家实地调研,来个彻底的大摸底,再结合实际情况完善《方案》。郝白想想有理,不过也替石必成发愁,这么多请托的,如果不给人家办事,大家都在一个江湖,最后似乎不好收场。石必成看了看窗外,意味深长地说:“当遇到问题和矛盾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就要不失时机地把问题和矛盾上交给领导,让领导挡子弹,让领导去发愁。” 最后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石必成看到是原平市常务副市长的电话,心说不知道又是哪个矿老板请得动常务副市长来当说客,一边想着回应的说辞,一边接起电话,常务副市长指示石必成,文宁县黑镇一猪场发生了爆炸,让石必成马上赶赴现场任总指挥,会同市应急管理局和县里力量,开展处置工作。石必成蒙圈了,问猪场爆炸是不是该由分管农业的秘书长过去?常务副市长说怪我没说清楚,虽然是猪场爆炸,但这猪场实际上并不是猪场,而是一个黑煤矿。石必成仍然蒙圈:“煤矿不都是黑的吗?”常务副市长说,这是一个地下的黑煤矿。石必成更不清楚了:“咱们这里的煤矿不都是在地下吗?”常务副市长急了,说看来石必成没有好利索,还得回医院再休养休养。老子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以猪场为名行煤矿盗采之实的厂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发生了爆炸,下面一个班组的人都没有上来,处于失联状态。市主要领导领导指示,此事和矿业秩序整顿有关,就由市专班负责,你们先去处理,领导们随后就到。 路上二人一边了解情况,一边赶往现场。郝白联系了黑镇党委书记上官喜、县矿务局长石建国等人,大家都是正为此事忙得团团转,谁也顾不上接电话,最后问到了县矿务局办公室主任牛大鹏,牛大鹏也跟着在现场,据说出事儿的猪场位于黑镇桃源村,实际控制人姓肖,江湖人称“小钻风”,目前不知所踪,估计已经跑路。郝白找到小钻风的联系方式,想打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个时候打电话,万一将来小钻风落网被抓,查出出事儿之后通话记录中有自己的电话,那肯定得被人解读成通风报信啊。 两个多小时后,石必成和郝白赶到了黑镇桃源村,远远看到路中央停着一辆公交车,走近一看竟然是老秋的“移动烽火台”——现在已经改装成了灵车。车前聚集了许多村民,都是猪场底线黑煤矿矿工的家属,正围着上官喜,以堵路闹事的形式讨要说法。 带头大哥说,灵车今天就停到这了,如果不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明天,灵车就停到县委县政府大院门口,后天就停到原平市市委市政府门口,你信不信? 第86章 猪场 曾几何时,老秋说过,“我车永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此刻郝白忽然想起此事。不知道老秋的“移动烽火台”是怎么出现在这里并且阻断道路的,郝白还专门给楚鹿乡精神病院院长打了电话,确认此时此刻老秋确实还在病房里,静静地听老董进行讲座授课,还专门用笔记本做着记录。 郝白还想起一件事:当时给宋老办理丧事时,在宋老的书房里,郝白苦读宋老遗留的笔记,记得其中《黑镇编》一册中曾记载,现在黑镇矿业之肇事,有一件标志性的大事,就是数十年前的“桃源结义”,此“桃源结义”并非《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而是黑镇几位带头大哥在桃源村进行的义结金兰——说是义结金兰,是因为这样的说辞说出去好听,实际上是“切蛋糕”的利益划分大会,其性质更紧接于春秋时代晋楚争霸时期平分霸权的“弭兵会盟”,但由于荒山野岭的山野鄙民没有文化,不知道弭兵之会这样的真正的历史大事件,只听说过说书先生讲的三国,而且恰巧“桃园”“桃源”同音,会谈的也是三方力量,所以就叫了“桃源结义”——这些表述都是老宋写的,就连形容山野鄙民的“山野鄙民”这四个字,也是宋老自创的,并且宋老也是从这片荒山野岭的山野鄙民之中走出去的,用这样的词形容家乡父老,属实让郝白匪夷所思,不过意思还得看得懂了。 当年的“桃源结义”的三方面力量,宋家堡的宋家是一方,代表人物就是血气方刚的宋福贵;桃源村的老肖家是一方,代表人物就是小钻风的老板的老爸肖村长,因为其家是祖传的村长,当年肖村长的老爸就叫肖村长,后来肖村长子承父业,也继承了称呼,一直以来众人也都呼为“肖村长”,已经很少有长辈记得其本名叫什么;第三方是吴长云——当今县环保局局长吴长风的大哥——这个大哥不是江湖黑话的“大哥”,而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大哥。当年吴长云、吴长风亲兄弟二人人称“黑白无常”,既是因为二人的名字前两个字,又是因为二人长得一黑一白,而且走的道路也是一黑一白:吴长云走的是黑道,打打杀杀,人在江湖,什么挣钱就做什么买卖,吴长风走的是白道,读书考学,入仕做官,成为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也是当年吴家家长的操盘布局,双线发展,多腿走路,坚持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在这场“桃源结义”上,三方力量对黑镇的矿业布局进行了初次划分,当时基本确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对全镇的矿产资源进行了瓜分,后来的“战国七雄”是黑镇矿业布局的第二次重新分配,已是后话。当时分配之时,黑镇主路东侧的连片山脉,因为山场面积过大、深山老林较多,当时不具备开发条件,所以暂定为历史留白,除了农业生产之外,此处暂不开发,将来再议,三方歃血为盟约定:连片山脉纵贯全镇,虽然在行政区划上隶属各村,而且据初步探测下面绝对有好东西,但目前开发的条件并不成熟,咱们要不动都不动,就把这些宝贝留给子孙后代,让后来人去折腾。随后三方会盟坚持了十年,黑镇实力结构发生了明显变化,“战国七雄”的局面日渐形成,一直发展到宋家堡“虎狼之秦”裂变崛起,在夺矿大战硝烟弥漫之时,大家也都很默契地对保持了对连片山脉的敬畏之心,没有采取开采举措。此事约定俗成,延续至今。 小钻风的猪场惊天一炸,踩中了黑镇的地雷。桃源村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反应最快的是桃源村本村的村民。因为猪场地下矿场的骤然爆炸发生在夜里,来势之猛、威力之大,令人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从床上震到了地下,更令房子猝不及防,桃源村十几户的民房,被震得墙体扒裂,据说最宽的墙面裂缝能把拳头伸进去。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地震,全村村民纷纷跑到中心小广场避难,并纷纷致电邻村邻镇的亲朋好友保平安,看看有无伤亡,结果大家发现原来只有桃源村发生了地震,好事者不干了,说怎么着,是咱们村遭了天谴了吗?是咱们村遭了雷劈了吗?为什么单单就咱们村天怒人怨地震了呢?然后就看到了小钻风的猪场,在高高的连片山脉的山上火光冲天,大家纷纷过去一看,嚯!猪场已经夷为平地,猪舍猪圈全部倒塌,死的猪已经死了,没死的猪满地乱窜,现场散发着烤猪的香味和猪粪高温加热的臭味的混合奇怪味道,村民们先不吵吵了,先集体抢猪,据为己肉,猪抢完了之后,大家冷静下来,都说不对啊,猪场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威力呢?就算是猪粪沼气池爆炸也不至于把我们房子都震坏了?这时候空气中从地下慢慢飘上来的炸药残留硫磺气息提醒了大家,是炸药!桃源村也是矿业大村,村民们都很有经验,养猪需要炸药吗?开矿才需要炸药!他奶奶的,有人在连片山脉上私自挖矿!这可不行啊,多少年了都说好了先不动,小钻风怎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行动了?行动就行动,你倒是给我们分红啊?一分钱没见着,简直是可恶至极。 ——反应第二快的是黑镇诸村,纷纷表达了强烈的震惊和极度的不满,震惊的是桃源村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动了连片山脉的矿藏,这还是他们自己不小心爆炸了把问题给炸出来了,就这还不知道这帮蛀虫到底盗采了多久,挖了多少资源,不满的是桃源村闷驴偷吃料,自家吃独食,表面上义正辞严,私底下男盗女娼,真是可恶之极,随后黑镇诸村又纷纷安排人员,集体围攻桃源村,必须给一个说法。 ——比黑镇诸村反应稍慢的是猪场之下矿工家属。在桃源村的上面,连片山脉的高处,有一个古旧的自然村,环境清幽,天然封闭,故老相传是百余年前一个世家大族逃难至此,避世定居,并且按照东汉乱世坚壁自守的坞堡形制,建了一个微型城堡,人称“小堡村”。小堡村传到近些年已经无人居住,老房子荒废已久,小钻风就把村子据为己有,稍加修葺,改做了猪场的职工家属宿舍。猪场的职工,都是从南方某地招来的养猪能手。现在大家才明白为什么猪场的职工都是从南方某地招来的,其实这些人并不是养猪能手,而是挖矿能手,小堡村也不是猪场的职工家属宿舍,而是矿工的职工家属宿舍。这些矿工和家属都逐人签订了保密协议,对外只说养猪,挖矿只字不提,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天打五雷轰。同时,每名矿工都要压上半年工资,谁要是乱说话,这钱就没了。小钻风还以“猪瘟流行太可怕、养猪需要好环境”为由,对相关区域进行了军事化的封闭管理,圈里的人,任何人外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批,而且一般审批不通过。进来的人,比如送菜的村民,来一趟也要进行三遍五遍的消毒,小钻风要求样子必须做足,这样才能让大家真相信我们是真养猪。今天一炸出事,家属们彻底不干了,纷纷跑到猪场,发现人去猪空——小钻风已经不知所踪,大家无奈又纷纷聚集到村里,想着地下矿工们大概率是凶多吉少,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于是一边要求迅速救援,一边又怕黑矿点没人管索性找了一辆灵车拦住主路引起重视。 ——黑镇党委政府也是大感震惊,没想到桃源村来了这么一手,现在全省刚刚开了大会,“矿产资源”四个字是高敏感的危险词,本来就是风口浪尖,现在又给火上浇油,单单是安全生产事故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你这又是假猪场,又是真盗采,还有哐哐的爆炸,没法收场啊,上头一棒子砸下来,老子肯定首当其冲,舍我其谁。估计不用上级动手,本级就先展示态度、刀刃向内,拿老子开刀祭旗了。上官喜长叹一声,心知自己的黑镇生涯估计是要结束了,不仅仅是黑镇生涯,估计整个职业生涯也要被强制画上句号了。 ——文宁县也像猪场里没被炸死的猪一样,彻底受惊了。现在是什么形势,是全省严打的形势!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这是什么事情,是直接撞到枪口上,是拿着萝卜找擦子,主动投案,自寻死路啊。县委书记郑其浩在珠三角招商,老郑县长在省厅对接汇报工作,二郑当晚分别陪着客商和领导喝了大酒,在一声声急促的电话铃声中连夜苏醒,迅速安排部署,要求第一时间成立党政主要领导任双组长的黑镇桃源村猪场爆炸事件紧急处置专班,责令郝县长任现场总指挥,调集消防、应急、公安等各方面力量,立即赶赴一线开展相关工作。郝县长思虑周详,专门让通讯运营商的技术团队一并赶到了桃源村,第一件事就是先屏蔽桃源村方圆十公里内的全部信号,基站能关闭的就关闭,不能关闭的就推倒,总之要不惜一切代价先把信号弄断,确保任何信息和视频发不出去,紧急处置专班同步配备对讲机开展工作联系。第二件事就是让上官喜把“移动烽火台”弄走,弄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赶紧带着乡镇干将们安抚失联矿工家属,进行情绪疏导和心理抚慰,特别是注意别让家属们离开视线,既要防着他们私自进入猪场爆炸废墟寻人,又要防着他们偷偷跑掉出去联系他人。第三件事就是对整个桃源村进行封锁,让村上干部带着制服同志们上门入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之以法,让村民们不要乱跑、乱走、乱说,乱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房屋的扒裂问题,不要急也不要慌,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自有公道,一定会妥善处理到位的。第四件事就是对猪场区域进行现场察看,寻找知情人员介绍情况,找了半天发现村上没人知道猪场的情况,询问矿工家属们,其中隐藏着几个倒班休息的矿工,被敏锐的专班同志找了出来,一开始还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郝县长雷霆大怒,一采取强制措施,一个比一个招供的快,说是这个黑矿点时间不长、产量不大,但胜在品质极佳,目前巷道深度一边多米,井下有一个班组,一共七人,估计是凶多吉少。郝县长让安全专家们结合着矿工绘制地形图,制定救援方案,算了算人数,七个人,够得上较大事故的标准了,如果全部遇难,那么大概率自己也得“遇难”。 ——原平市主要领导被省主要领导大会表扬的高兴劲儿还没有过,就接到了文宁县黑镇出事儿的情况报告,先顾不上追究文宁县此事的迟报问题,先追问文宁县还有没有此事的瞒报情况,县里主要领导二郑一个在千里之外,一个在省城公干,都不掌握第一手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陷入了“领导问我一句,我转问下边一句,再回答领导一句,领导再一问又把我问住了支”的死循环,支吾吾说不清楚。市领导更怒了,怒批说咱们早有规定县市区党政主要领导不能同时外出,尔等为官多年,这点子规矩意识都没有吗?批的二郑顿时酒醒了一大半,赶紧想方设法往回赶。市领导安排市专班负责同志先行一步,赶赴现场,石必成带着郝白赶到,本来就心如乱麻,一看现场更是一团乱麻。 就在此时,大地一颤,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地下翻了上来。 第86章 猪场 曾几何时,老秋说过,“我车永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此刻郝白忽然想起此事。不知道老秋的“移动烽火台”是怎么出现在这里并且阻断道路的,郝白还专门给楚鹿乡精神病院院长打了电话,确认此时此刻老秋确实还在病房里,静静地听老董进行讲座授课,还专门用笔记本做着记录。 郝白还想起一件事:当时给宋老办理丧事时,在宋老的书房里,郝白苦读宋老遗留的笔记,记得其中《黑镇编》一册中曾记载,现在黑镇矿业之肇事,有一件标志性的大事,就是数十年前的“桃源结义”,此“桃源结义”并非《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而是黑镇几位带头大哥在桃源村进行的义结金兰——说是义结金兰,是因为这样的说辞说出去好听,实际上是“切蛋糕”的利益划分大会,其性质更紧接于春秋时代晋楚争霸时期平分霸权的“弭兵会盟”,但由于荒山野岭的山野鄙民没有文化,不知道弭兵之会这样的真正的历史大事件,只听说过说书先生讲的三国,而且恰巧“桃园”“桃源”同音,会谈的也是三方力量,所以就叫了“桃源结义”——这些表述都是老宋写的,就连形容山野鄙民的“山野鄙民”这四个字,也是宋老自创的,并且宋老也是从这片荒山野岭的山野鄙民之中走出去的,用这样的词形容家乡父老,属实让郝白匪夷所思,不过意思还得看得懂了。 当年的“桃源结义”的三方面力量,宋家堡的宋家是一方,代表人物就是血气方刚的宋福贵;桃源村的老肖家是一方,代表人物就是小钻风的老板的老爸肖村长,因为其家是祖传的村长,当年肖村长的老爸就叫肖村长,后来肖村长子承父业,也继承了称呼,一直以来众人也都呼为“肖村长”,已经很少有长辈记得其本名叫什么;第三方是吴长云——当今县环保局局长吴长风的大哥——这个大哥不是江湖黑话的“大哥”,而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大哥。当年吴长云、吴长风亲兄弟二人人称“黑白无常”,既是因为二人的名字前两个字,又是因为二人长得一黑一白,而且走的道路也是一黑一白:吴长云走的是黑道,打打杀杀,人在江湖,什么挣钱就做什么买卖,吴长风走的是白道,读书考学,入仕做官,成为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也是当年吴家家长的操盘布局,双线发展,多腿走路,坚持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在这场“桃源结义”上,三方力量对黑镇的矿业布局进行了初次划分,当时基本确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对全镇的矿产资源进行了瓜分,后来的“战国七雄”是黑镇矿业布局的第二次重新分配,已是后话。当时分配之时,黑镇主路东侧的连片山脉,因为山场面积过大、深山老林较多,当时不具备开发条件,所以暂定为历史留白,除了农业生产之外,此处暂不开发,将来再议,三方歃血为盟约定:连片山脉纵贯全镇,虽然在行政区划上隶属各村,而且据初步探测下面绝对有好东西,但目前开发的条件并不成熟,咱们要不动都不动,就把这些宝贝留给子孙后代,让后来人去折腾。随后三方会盟坚持了十年,黑镇实力结构发生了明显变化,“战国七雄”的局面日渐形成,一直发展到宋家堡“虎狼之秦”裂变崛起,在夺矿大战硝烟弥漫之时,大家也都很默契地对保持了对连片山脉的敬畏之心,没有采取开采举措。此事约定俗成,延续至今。 小钻风的猪场惊天一炸,踩中了黑镇的地雷。桃源村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反应最快的是桃源村本村的村民。因为猪场地下矿场的骤然爆炸发生在夜里,来势之猛、威力之大,令人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从床上震到了地下,更令房子猝不及防,桃源村十几户的民房,被震得墙体扒裂,据说最宽的墙面裂缝能把拳头伸进去。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地震,全村村民纷纷跑到中心小广场避难,并纷纷致电邻村邻镇的亲朋好友保平安,看看有无伤亡,结果大家发现原来只有桃源村发生了地震,好事者不干了,说怎么着,是咱们村遭了天谴了吗?是咱们村遭了雷劈了吗?为什么单单就咱们村天怒人怨地震了呢?然后就看到了小钻风的猪场,在高高的连片山脉的山上火光冲天,大家纷纷过去一看,嚯!猪场已经夷为平地,猪舍猪圈全部倒塌,死的猪已经死了,没死的猪满地乱窜,现场散发着烤猪的香味和猪粪高温加热的臭味的混合奇怪味道,村民们先不吵吵了,先集体抢猪,据为己肉,猪抢完了之后,大家冷静下来,都说不对啊,猪场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威力呢?就算是猪粪沼气池爆炸也不至于把我们房子都震坏了?这时候空气中从地下慢慢飘上来的炸药残留硫磺气息提醒了大家,是炸药!桃源村也是矿业大村,村民们都很有经验,养猪需要炸药吗?开矿才需要炸药!他奶奶的,有人在连片山脉上私自挖矿!这可不行啊,多少年了都说好了先不动,小钻风怎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行动了?行动就行动,你倒是给我们分红啊?一分钱没见着,简直是可恶至极。 ——反应第二快的是黑镇诸村,纷纷表达了强烈的震惊和极度的不满,震惊的是桃源村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动了连片山脉的矿藏,这还是他们自己不小心爆炸了把问题给炸出来了,就这还不知道这帮蛀虫到底盗采了多久,挖了多少资源,不满的是桃源村闷驴偷吃料,自家吃独食,表面上义正辞严,私底下男盗女娼,真是可恶之极,随后黑镇诸村又纷纷安排人员,集体围攻桃源村,必须给一个说法。 ——比黑镇诸村反应稍慢的是猪场之下矿工家属。在桃源村的上面,连片山脉的高处,有一个古旧的自然村,环境清幽,天然封闭,故老相传是百余年前一个世家大族逃难至此,避世定居,并且按照东汉乱世坚壁自守的坞堡形制,建了一个微型城堡,人称“小堡村”。小堡村传到近些年已经无人居住,老房子荒废已久,小钻风就把村子据为己有,稍加修葺,改做了猪场的职工家属宿舍。猪场的职工,都是从南方某地招来的养猪能手。现在大家才明白为什么猪场的职工都是从南方某地招来的,其实这些人并不是养猪能手,而是挖矿能手,小堡村也不是猪场的职工家属宿舍,而是矿工的职工家属宿舍。这些矿工和家属都逐人签订了保密协议,对外只说养猪,挖矿只字不提,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天打五雷轰。同时,每名矿工都要压上半年工资,谁要是乱说话,这钱就没了。小钻风还以“猪瘟流行太可怕、养猪需要好环境”为由,对相关区域进行了军事化的封闭管理,圈里的人,任何人外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批,而且一般审批不通过。进来的人,比如送菜的村民,来一趟也要进行三遍五遍的消毒,小钻风要求样子必须做足,这样才能让大家真相信我们是真养猪。今天一炸出事,家属们彻底不干了,纷纷跑到猪场,发现人去猪空——小钻风已经不知所踪,大家无奈又纷纷聚集到村里,想着地下矿工们大概率是凶多吉少,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于是一边要求迅速救援,一边又怕黑矿点没人管索性找了一辆灵车拦住主路引起重视。 ——黑镇党委政府也是大感震惊,没想到桃源村来了这么一手,现在全省刚刚开了大会,“矿产资源”四个字是高敏感的危险词,本来就是风口浪尖,现在又给火上浇油,单单是安全生产事故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你这又是假猪场,又是真盗采,还有哐哐的爆炸,没法收场啊,上头一棒子砸下来,老子肯定首当其冲,舍我其谁。估计不用上级动手,本级就先展示态度、刀刃向内,拿老子开刀祭旗了。上官喜长叹一声,心知自己的黑镇生涯估计是要结束了,不仅仅是黑镇生涯,估计整个职业生涯也要被强制画上句号了。 ——文宁县也像猪场里没被炸死的猪一样,彻底受惊了。现在是什么形势,是全省严打的形势!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这是什么事情,是直接撞到枪口上,是拿着萝卜找擦子,主动投案,自寻死路啊。县委书记郑其浩在珠三角招商,老郑县长在省厅对接汇报工作,二郑当晚分别陪着客商和领导喝了大酒,在一声声急促的电话铃声中连夜苏醒,迅速安排部署,要求第一时间成立党政主要领导任双组长的黑镇桃源村猪场爆炸事件紧急处置专班,责令郝县长任现场总指挥,调集消防、应急、公安等各方面力量,立即赶赴一线开展相关工作。郝县长思虑周详,专门让通讯运营商的技术团队一并赶到了桃源村,第一件事就是先屏蔽桃源村方圆十公里内的全部信号,基站能关闭的就关闭,不能关闭的就推倒,总之要不惜一切代价先把信号弄断,确保任何信息和视频发不出去,紧急处置专班同步配备对讲机开展工作联系。第二件事就是让上官喜把“移动烽火台”弄走,弄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赶紧带着乡镇干将们安抚失联矿工家属,进行情绪疏导和心理抚慰,特别是注意别让家属们离开视线,既要防着他们私自进入猪场爆炸废墟寻人,又要防着他们偷偷跑掉出去联系他人。第三件事就是对整个桃源村进行封锁,让村上干部带着制服同志们上门入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之以法,让村民们不要乱跑、乱走、乱说,乱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房屋的扒裂问题,不要急也不要慌,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自有公道,一定会妥善处理到位的。第四件事就是对猪场区域进行现场察看,寻找知情人员介绍情况,找了半天发现村上没人知道猪场的情况,询问矿工家属们,其中隐藏着几个倒班休息的矿工,被敏锐的专班同志找了出来,一开始还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郝县长雷霆大怒,一采取强制措施,一个比一个招供的快,说是这个黑矿点时间不长、产量不大,但胜在品质极佳,目前巷道深度一边多米,井下有一个班组,一共七人,估计是凶多吉少。郝县长让安全专家们结合着矿工绘制地形图,制定救援方案,算了算人数,七个人,够得上较大事故的标准了,如果全部遇难,那么大概率自己也得“遇难”。 ——原平市主要领导被省主要领导大会表扬的高兴劲儿还没有过,就接到了文宁县黑镇出事儿的情况报告,先顾不上追究文宁县此事的迟报问题,先追问文宁县还有没有此事的瞒报情况,县里主要领导二郑一个在千里之外,一个在省城公干,都不掌握第一手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陷入了“领导问我一句,我转问下边一句,再回答领导一句,领导再一问又把我问住了支”的死循环,支吾吾说不清楚。市领导更怒了,怒批说咱们早有规定县市区党政主要领导不能同时外出,尔等为官多年,这点子规矩意识都没有吗?批的二郑顿时酒醒了一大半,赶紧想方设法往回赶。市领导安排市专班负责同志先行一步,赶赴现场,石必成带着郝白赶到,本来就心如乱麻,一看现场更是一团乱麻。 就在此时,大地一颤,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地下翻了上来。 第87章 逃生 只有在紧急的状态下,才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能力和水平。郝白算了算,自己到目前为止一共经历过三次紧急事件,第一次是明珠岭的山火,第二次是隧道塌方,第三次就是这次猪场爆炸的处置。 其中,第一次是亲身经历,第二次是全程参与,第三次是作为上差前来督导,个中滋味,自有不同。第一次是从明珠岭的火场死里逃生,自己本身差点就成为火场的一部分,第二次是主笔起草对上的情况报告,学习基层智慧和基层难处,这次事情虽然更大,但郝白个人方面轻松了很多,只负责跟随石必成的脚步,指指点点、指手画脚就行。 郝白一边看郝县长安排诸事,一边把自己想象成郝县长,想象如果自己是郝县长,到底该如何安排。难事见担当,急事见水平。郝县长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定,让郝白无比钦敬。第二次爆炸响起的时候,就连郝县长也淡定不起来了,急得脑门子上青筋暴起,一边指挥大家紧急疏散,一边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张吓得扔下郝县长自顾逃命,发现也没有天崩地裂,又赶紧跑回来尽职尽责,薅住上官喜和石建国,带到郝县长面前答话。 二人虽然一个是属地乡镇主官,一个是行业主管部门主官,但也都是两眼一抹黑。二人分别薅过来桃源村的包村干部和主管副局长,这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上官喜表示,乡镇层面虽然守土有责,但无奈黑镇实在是地大物博,仅凭镇上三四十人的力量,确实力有不逮,还得依靠“有关部门”帮着发现问题、加强监管——“有关部门”其实主要是矿务局,不过上官喜没有明着点出来,毕竟有关部门人家力量更充足、技术更专业。石建国赶紧表示,矿务局虽然技术一流、素质过硬,但一来人手紧张、事多活沉,不仅要忙主责主业,还有听从县里统一安排去抓环保抓创城抓安全,二来文宁县整个县域实在是比黑镇更加地大物博的多,技术员跑断了腿也跑不过来,三来部门总的来说是管的面上,具体到一村一山的,还得靠属地乡镇,毕竟属地乡镇人头熟、地形熟、环境熟,这种天然优势部门还真是比不了,四来这个出事儿的企业名义上是一家养猪场,按理说该是县农业局负责,也就是说农业局才是这个真正的“有关部门”。 “村长呢?这个村的村上负责人在哪?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见个鬼影子,就知道东躲西藏,推诿扯皮,太不像话了!”听了上官喜和石建国的话,郝县长心中憋火,指桑骂槐。 包村干部赶紧解释,本村村长就是世袭罔替、祖传至今的“肖村长”,因事外出,正从省城连夜往回赶。郝县长又让通知县农业局局长速来,不巧局长宿醉未归,电话不接,不知人在何处,又通知主管副局长,主管副局长关机失联、家中无人,再通知副局长,副局长心说老子不分管此事,业务不对口,情况也不熟,这等事故大事免不了要遭受上差拷问、领导咆哮,与其代人受过,不如称病不朝,于是连夜躺到医院急诊室让医生随便输液输什么都行,几个班子成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找各的借口,各有各的理由,反正都无法马上前往桃源村猪场,最后通知到业务科长,科长正在通宵打麻将,一看局办公室半夜打来电话,知道定无好事,赶紧关机了事,副科长和科员都是老江湖和老油条,都在电话里虚与委蛇,心说老子急个屁啊,局长副局长科长们都不去,挨板子也挨不到老子的屁股,谁爱去谁去。最最后通知到最后一个科员志浩,科员志浩是新招考的应届生公务员,还是年轻不晓事,听到局办公室在电话里“局长、副局长、科长、副科长各有公干,不能前往,各位领导点名让你过去,你不是代表你自己,你是代表我们全体农业局,一定第一时间过去报到”,志浩只听出责任重大,没听出危言耸听,赶紧披衣而起,也顾不上从单位要个公务用车,开着自己刚买的黑色丰田就直奔事发地点了。 志浩披星戴月而行,半夜通往黑镇方向的车辆不多,沿途除了超过几辆警车、救护车,就没有别的什么车了。车开到黑镇的入口处,就被执勤的人员拦停,验明身份,才予放行。志浩初出茅庐,以为进入了军事禁区,顿时如临大敌,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开着车,驶向更加黑漆漆的远方,心中愈发忐忑,也不知道上级和局里安排自己连夜过来是什么目的,是提供什么数据,还是起草什么文件,是询问什么情况,还是说明什么问题,一概不知,一切未知,万一弄不好给单位砸了锅、抹了黑、丢了丑怎么办,领导怎么看我,同事怎么想我,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思量越发慌,再看看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环境,好像路也不像是路,山也不像是山,随时都会有带着面具的山匪跳出来劫路,随时都会有凶神恶煞的野兽跳出来吃人,随时都会有寂寥的山鬼跳出来作祟,尤其是路过废弃的“千年矿”生活区的时候,野风呼啸,残破的窗棂被来回拍打,古旧的窗帘在夜空中乱舞,红砖小楼的每一扇窗户里,都可能随时爬出红衣长发或是白衣长发的女鬼,一时间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恐怖片的恐怖画面都开始像过电影一样出现在眼前,志浩头皮发麻,手脚发紧,赶紧把车载音响声音放到最大,循环播放着国歌、国际歌、《歌唱祖国》,正能量浩浩汤汤、如潮如海,终于让志浩同志稍稍定神。 一路无话,无人,无车。又开了会儿,正式进入山区,这里的夜仿佛更黑了,但如此黑的夜,也掩不住远方的山川暗影,三川夹两山形成的强大气势,让志浩感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志浩不自觉地踩了踩油门,准备加速通过这段山路。 “砰!”一声巨响,志浩眼睛一花,好像是从路边窜出来一个什么东西,径直撞上了车头,方向盘一歪,汽车横在了当路。志浩彻底慌了神,早就听说过文宁县西部山区里有野生动物,这些野生动物攻击性不强,金贵性很强,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弄死一个不好交代,赶紧下车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撞得不是什么野生动物,而是——人!志浩更傻眼了,脑子嗡的一声,看了看地上的人,满脸络腮胡子,躺着一动不动,鼻子倒是还有呼吸。志浩不敢乱动,赶紧打120报警,可巧支援桃源村猪场爆炸现场处置工作的警车和救护车陆续经过,医生下来查看一番,认为此人并无大碍,赶警看了看此人装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出于职业敏感,要过来散落地上的布包查看一番,找到了身份证,一看上面写着大名“黑蛋”,这个名字本县的公安系统都太熟悉了,干警灵关一闪,此人不是别人,竟然是猴疫的始作俑者、亡命天涯不知所踪的山底村老支书的儿子——狗娃。 那么问题来了——狗娃畏罪潜逃了这么久,哪里都找不到人影(当时郝白在楚鹿乡精神病院看到的狗娃和韩医生,其实是心魔幻影),怎么就被县农业局的一位新同志夜路开车一下子就给撞出来了呢?干警们大喜之余,开始分析案情,技侦同志们马上介入,沿着狗娃的逃跑足迹,顺藤摸瓜,仔细摸排,来到了一个大大的院落之前,干警同志们用灯晃了晃门头,门上大匾高悬、金字耀眼——宋家堡村史馆。 大大的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干警们没有贸然入内,先在门外布控监视。不到十分钟,大大的门的小小的缝里伸出一个脑袋,鬼头鬼脑四处看了看,才小心翼翼迈步出来,猫着腰在夜色之中潜行,走了几十步,发现四下确实无人,索性奔跑起来,冲着黑镇镇外的方向。干警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平地无声,一举成擒。 经过讯问,此人身份很快大白——原来是桃源村猪场的地下黑矿点的黑矿工。那么问题又来了——桃源村距此十几里地的路程,而且又是地下矿点,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呢?据其供述,原来不止他一个,整个班组七个矿工,此时都藏身在这个大院子里——不对,此时院子里还有五人。干警们一愣,算了算,恍然大悟,原来狗娃也是其中一个矿工。 此人交代:爆炸发生的时候,升井设备被彻底损毁,巷道里有毒气体开始弥漫,他们慌不择路,玩命逃生,无意之间催动矿车,冲出轨道,一下子撞到矿体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撞出了一个大洞,众人顺着大洞一路逃命,不知道跑了多远,最后跑出来的时候,就到了一个大院子里。大家商量了一下,知道桃源村猪场肯定是回不去了,回去等于是自投罗网,准备在这里稍事休息,趁着夜色向镇外逃跑,家属之事随后再说。事前老板就多有交代,一旦事发,各自逃跑,不必回头。我们七人的逃跑原则是:减小目标、分散逃跑、逐个出门,第一个是“黑娃”,第二个是我,其他几个还没有出来。干警心说,这黑蛋起个艺名也没有创意,不过是把身份证的大名“黑蛋”和小名“狗娃”搞了个二合一,也不知道另起灶炉,重新来过,看来没文化还真是不行啊。 干警们第一时间将有关情况向郝县长所在的指挥部进行了汇报,随即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将逐个出逃的黑矿点矿工们逐个抓获。郝县长闻讯大喜,直夸干警们办事得力,破案神速,大赞农业局的小同志爱岗敬业误打误撞立下大功,石必成、上官喜、石建国等人和其他部门同志们长出了一口气,毕竟如果真是的一个黑矿点发生了七人死亡爆炸事故,那对文宁县乃至原平市来说,都将是一场惊天“爆炸”。只有郝白自己一人向隅——毕竟当初的冒牌贾主任事件,郝白曾引其到狗娃的农家乐里吃喝玩乐,后来一众干部都受到了严肃处理,如果提审狗娃迁出前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啊。据说,狗娃被撞晕之后还没有苏醒过来,郝白心说,狗娃——也就是黑蛋,躲藏在黑镇的黑矿点里当黑工,在一个黑夜被一辆黑车撞得不省人事,这句话听上去就很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啊。 “不对啊,这个逃命的‘地道’,又是怎么回事?”石必成冷静下来,终于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市里来的领导发出了灵魂拷问,文宁县的同志们面面相觑。郝县长看了看上官喜,又看了看石建国,都表示具体情况还需要全面核查之后才能确定,从各自掌握的情况来看,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地道”。县矿务局办公室主任牛大鹏是“老矿务”,反应神速,思虑敏捷,表示黑镇历史悠久,在历史上曾经有过长达数十年的挖矿史,留下了大大小小、综合交错、不计其数的废弃巷道,这些矿工的逃生通道,应该就是这些废弃巷道,这些废弃巷道,应该都是历史遗留问题。石建国向牛大鹏给了一个暗许的眼神,文宁县众人纷纷附和。 石必成并不知道黑镇历史上关于矿产资源分配的两次大事件的约定,也觉得牛大鹏的解释颇有道理,点了点头,表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最好,就这样上报情况。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郝白。 “在现场吗?”忽然景雨发来了信息。 第87章 逃生 只有在紧急的状态下,才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能力和水平。郝白算了算,自己到目前为止一共经历过三次紧急事件,第一次是明珠岭的山火,第二次是隧道塌方,第三次就是这次猪场爆炸的处置。 其中,第一次是亲身经历,第二次是全程参与,第三次是作为上差前来督导,个中滋味,自有不同。第一次是从明珠岭的火场死里逃生,自己本身差点就成为火场的一部分,第二次是主笔起草对上的情况报告,学习基层智慧和基层难处,这次事情虽然更大,但郝白个人方面轻松了很多,只负责跟随石必成的脚步,指指点点、指手画脚就行。 郝白一边看郝县长安排诸事,一边把自己想象成郝县长,想象如果自己是郝县长,到底该如何安排。难事见担当,急事见水平。郝县长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定,让郝白无比钦敬。第二次爆炸响起的时候,就连郝县长也淡定不起来了,急得脑门子上青筋暴起,一边指挥大家紧急疏散,一边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张吓得扔下郝县长自顾逃命,发现也没有天崩地裂,又赶紧跑回来尽职尽责,薅住上官喜和石建国,带到郝县长面前答话。 二人虽然一个是属地乡镇主官,一个是行业主管部门主官,但也都是两眼一抹黑。二人分别薅过来桃源村的包村干部和主管副局长,这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上官喜表示,乡镇层面虽然守土有责,但无奈黑镇实在是地大物博,仅凭镇上三四十人的力量,确实力有不逮,还得依靠“有关部门”帮着发现问题、加强监管——“有关部门”其实主要是矿务局,不过上官喜没有明着点出来,毕竟有关部门人家力量更充足、技术更专业。石建国赶紧表示,矿务局虽然技术一流、素质过硬,但一来人手紧张、事多活沉,不仅要忙主责主业,还有听从县里统一安排去抓环保抓创城抓安全,二来文宁县整个县域实在是比黑镇更加地大物博的多,技术员跑断了腿也跑不过来,三来部门总的来说是管的面上,具体到一村一山的,还得靠属地乡镇,毕竟属地乡镇人头熟、地形熟、环境熟,这种天然优势部门还真是比不了,四来这个出事儿的企业名义上是一家养猪场,按理说该是县农业局负责,也就是说农业局才是这个真正的“有关部门”。 “村长呢?这个村的村上负责人在哪?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见个鬼影子,就知道东躲西藏,推诿扯皮,太不像话了!”听了上官喜和石建国的话,郝县长心中憋火,指桑骂槐。 包村干部赶紧解释,本村村长就是世袭罔替、祖传至今的“肖村长”,因事外出,正从省城连夜往回赶。郝县长又让通知县农业局局长速来,不巧局长宿醉未归,电话不接,不知人在何处,又通知主管副局长,主管副局长关机失联、家中无人,再通知副局长,副局长心说老子不分管此事,业务不对口,情况也不熟,这等事故大事免不了要遭受上差拷问、领导咆哮,与其代人受过,不如称病不朝,于是连夜躺到医院急诊室让医生随便输液输什么都行,几个班子成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找各的借口,各有各的理由,反正都无法马上前往桃源村猪场,最后通知到业务科长,科长正在通宵打麻将,一看局办公室半夜打来电话,知道定无好事,赶紧关机了事,副科长和科员都是老江湖和老油条,都在电话里虚与委蛇,心说老子急个屁啊,局长副局长科长们都不去,挨板子也挨不到老子的屁股,谁爱去谁去。最最后通知到最后一个科员志浩,科员志浩是新招考的应届生公务员,还是年轻不晓事,听到局办公室在电话里“局长、副局长、科长、副科长各有公干,不能前往,各位领导点名让你过去,你不是代表你自己,你是代表我们全体农业局,一定第一时间过去报到”,志浩只听出责任重大,没听出危言耸听,赶紧披衣而起,也顾不上从单位要个公务用车,开着自己刚买的黑色丰田就直奔事发地点了。 志浩披星戴月而行,半夜通往黑镇方向的车辆不多,沿途除了超过几辆警车、救护车,就没有别的什么车了。车开到黑镇的入口处,就被执勤的人员拦停,验明身份,才予放行。志浩初出茅庐,以为进入了军事禁区,顿时如临大敌,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开着车,驶向更加黑漆漆的远方,心中愈发忐忑,也不知道上级和局里安排自己连夜过来是什么目的,是提供什么数据,还是起草什么文件,是询问什么情况,还是说明什么问题,一概不知,一切未知,万一弄不好给单位砸了锅、抹了黑、丢了丑怎么办,领导怎么看我,同事怎么想我,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思量越发慌,再看看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环境,好像路也不像是路,山也不像是山,随时都会有带着面具的山匪跳出来劫路,随时都会有凶神恶煞的野兽跳出来吃人,随时都会有寂寥的山鬼跳出来作祟,尤其是路过废弃的“千年矿”生活区的时候,野风呼啸,残破的窗棂被来回拍打,古旧的窗帘在夜空中乱舞,红砖小楼的每一扇窗户里,都可能随时爬出红衣长发或是白衣长发的女鬼,一时间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恐怖片的恐怖画面都开始像过电影一样出现在眼前,志浩头皮发麻,手脚发紧,赶紧把车载音响声音放到最大,循环播放着国歌、国际歌、《歌唱祖国》,正能量浩浩汤汤、如潮如海,终于让志浩同志稍稍定神。 一路无话,无人,无车。又开了会儿,正式进入山区,这里的夜仿佛更黑了,但如此黑的夜,也掩不住远方的山川暗影,三川夹两山形成的强大气势,让志浩感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志浩不自觉地踩了踩油门,准备加速通过这段山路。 “砰!”一声巨响,志浩眼睛一花,好像是从路边窜出来一个什么东西,径直撞上了车头,方向盘一歪,汽车横在了当路。志浩彻底慌了神,早就听说过文宁县西部山区里有野生动物,这些野生动物攻击性不强,金贵性很强,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弄死一个不好交代,赶紧下车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撞得不是什么野生动物,而是——人!志浩更傻眼了,脑子嗡的一声,看了看地上的人,满脸络腮胡子,躺着一动不动,鼻子倒是还有呼吸。志浩不敢乱动,赶紧打120报警,可巧支援桃源村猪场爆炸现场处置工作的警车和救护车陆续经过,医生下来查看一番,认为此人并无大碍,赶警看了看此人装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出于职业敏感,要过来散落地上的布包查看一番,找到了身份证,一看上面写着大名“黑蛋”,这个名字本县的公安系统都太熟悉了,干警灵关一闪,此人不是别人,竟然是猴疫的始作俑者、亡命天涯不知所踪的山底村老支书的儿子——狗娃。 那么问题来了——狗娃畏罪潜逃了这么久,哪里都找不到人影(当时郝白在楚鹿乡精神病院看到的狗娃和韩医生,其实是心魔幻影),怎么就被县农业局的一位新同志夜路开车一下子就给撞出来了呢?干警们大喜之余,开始分析案情,技侦同志们马上介入,沿着狗娃的逃跑足迹,顺藤摸瓜,仔细摸排,来到了一个大大的院落之前,干警同志们用灯晃了晃门头,门上大匾高悬、金字耀眼——宋家堡村史馆。 大大的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干警们没有贸然入内,先在门外布控监视。不到十分钟,大大的门的小小的缝里伸出一个脑袋,鬼头鬼脑四处看了看,才小心翼翼迈步出来,猫着腰在夜色之中潜行,走了几十步,发现四下确实无人,索性奔跑起来,冲着黑镇镇外的方向。干警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平地无声,一举成擒。 经过讯问,此人身份很快大白——原来是桃源村猪场的地下黑矿点的黑矿工。那么问题又来了——桃源村距此十几里地的路程,而且又是地下矿点,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呢?据其供述,原来不止他一个,整个班组七个矿工,此时都藏身在这个大院子里——不对,此时院子里还有五人。干警们一愣,算了算,恍然大悟,原来狗娃也是其中一个矿工。 此人交代:爆炸发生的时候,升井设备被彻底损毁,巷道里有毒气体开始弥漫,他们慌不择路,玩命逃生,无意之间催动矿车,冲出轨道,一下子撞到矿体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撞出了一个大洞,众人顺着大洞一路逃命,不知道跑了多远,最后跑出来的时候,就到了一个大院子里。大家商量了一下,知道桃源村猪场肯定是回不去了,回去等于是自投罗网,准备在这里稍事休息,趁着夜色向镇外逃跑,家属之事随后再说。事前老板就多有交代,一旦事发,各自逃跑,不必回头。我们七人的逃跑原则是:减小目标、分散逃跑、逐个出门,第一个是“黑娃”,第二个是我,其他几个还没有出来。干警心说,这黑蛋起个艺名也没有创意,不过是把身份证的大名“黑蛋”和小名“狗娃”搞了个二合一,也不知道另起灶炉,重新来过,看来没文化还真是不行啊。 干警们第一时间将有关情况向郝县长所在的指挥部进行了汇报,随即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将逐个出逃的黑矿点矿工们逐个抓获。郝县长闻讯大喜,直夸干警们办事得力,破案神速,大赞农业局的小同志爱岗敬业误打误撞立下大功,石必成、上官喜、石建国等人和其他部门同志们长出了一口气,毕竟如果真是的一个黑矿点发生了七人死亡爆炸事故,那对文宁县乃至原平市来说,都将是一场惊天“爆炸”。只有郝白自己一人向隅——毕竟当初的冒牌贾主任事件,郝白曾引其到狗娃的农家乐里吃喝玩乐,后来一众干部都受到了严肃处理,如果提审狗娃迁出前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啊。据说,狗娃被撞晕之后还没有苏醒过来,郝白心说,狗娃——也就是黑蛋,躲藏在黑镇的黑矿点里当黑工,在一个黑夜被一辆黑车撞得不省人事,这句话听上去就很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啊。 “不对啊,这个逃命的‘地道’,又是怎么回事?”石必成冷静下来,终于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市里来的领导发出了灵魂拷问,文宁县的同志们面面相觑。郝县长看了看上官喜,又看了看石建国,都表示具体情况还需要全面核查之后才能确定,从各自掌握的情况来看,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地道”。县矿务局办公室主任牛大鹏是“老矿务”,反应神速,思虑敏捷,表示黑镇历史悠久,在历史上曾经有过长达数十年的挖矿史,留下了大大小小、综合交错、不计其数的废弃巷道,这些矿工的逃生通道,应该就是这些废弃巷道,这些废弃巷道,应该都是历史遗留问题。石建国向牛大鹏给了一个暗许的眼神,文宁县众人纷纷附和。 石必成并不知道黑镇历史上关于矿产资源分配的两次大事件的约定,也觉得牛大鹏的解释颇有道理,点了点头,表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最好,就这样上报情况。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郝白。 “在现场吗?”忽然景雨发来了信息。 第88章 回来 景雨的信息,让郝白再一次想起宋老的《黑镇编》里的一个故事。 据说,当年景家的“龙兴之地”,正是黑镇的连片山脉。在景家人的语境中,把连片山脉称作“龙脊”。据说,当年景雨父亲景从龙,是猎户出身,常年在文宁县西部山区里打猎、采药为生,有人说是某天他抓到了珍禽异兽,卖了大价钱一举完成原始积累,有人说是某天他从山上挖出了古董宝贝,通过黑市卖到了国外一下子发了家,云云,好几种说法,但总之事发地都是黑镇的连片山脉。 从宋老的笔记中,看不到景家参与过黑镇的“桃源结义”“战国七雄”等等矿业资源分配的历史。但宋老专门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文宁县至巨富而与黑白二镇毫无瓜葛者,鲜矣。”坊间传闻,景家虽未直接参与矿业开采,但似乎在各家矿业公司都有注资或助力之举,属于是“投保式”布局。郝白读到此处,喟然叹息:没想到几十年来景家一直是文宁县矿业界的天使投资人啊。 但这只是传言,并无实据。郝白看着景雨的信息,吃不准景雨所思所想,不敢乱回,只好视而不见。文宁县这边抓紧组织善后工作,试图抓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迅速消除影响,让领导们感觉此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老郑县长连夜从省厅赶回,郝县长赶紧汇报了各方面情况。老郑县长问郝县长:“第二次爆炸的时候,石必成在现场吗?”郝县长说:“在。” 老郑县长没说什么,找到石必成,上来先寒暄:“石老弟,辛苦!实在是抱歉的很,让老弟从中州市开完会家也没顾上回,直接就来到我们文宁县坐镇指挥了。”石必成赶紧客气,回说领导交办,职责所在,都是分内的事情。老郑县长用了请示的语气,询问石必成对于此事善后处置,还有什么指示。石必成是市政府副秘书长,级别是副县处级,老郑县长虽在县里工作,但他不仅级别高于石必成,而且年纪大、资格老、威信高,是原平市官场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石必成作为“小字号”,不敢僭越,点到为止,口称市领导别无交办,一切以县里处置为主。 老郑县长微微一笑,说此事从七人失联到全部安全逃生,实属万幸,但虽然万幸,我们不能心存侥幸,事后回过头来深刻反思,在文宁县的地界上发生了以猪场为掩护的深掘盗采违法行为,性质非常恶劣,损失非常巨大,对此县里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对这样的违法行为,文宁县委、县政府一定旗帜鲜明讲政治、依法处置不姑息、硬起手腕抓打击,一定做到举一反三、亡羊补牢、下不为例,一定给市委、市政府和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这层意思,老郑县长话锋一转:当前从全县到全市乃至到全省都在狠抓矿产资源规范管理工作,正是上级关注、媒体聚焦、社会瞩目的关键时期,所谓“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个时候谁要是出了问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么一定会引得各级领导、各路记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那么一定会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点到面狠狠地折腾一番,那么一定会影响其他各项工作的正常推进从而影响整个县域乃是全市的经济社会发展。因此,目前的重中之重就是息事宁人、消除影响,我们要本着“内紧外松”的原则,做到两手抓两手硬:对内要严肃抓处理,尤其是对地下黑矿点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背后有没有利益链条?连续两次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地下这么长的巷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等等的谜团,要一个一个破解,一个一个落实,一个一个彻查;对外要报喜不报忧,什么地下巷道,什么两次爆炸,什么猪场掩护,通通绝口不提,上头最关注的什么?不就是人有没有事儿,到底死了几个嘛,现在好了,七个人全都活蹦乱跳,一个人也没事,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其他的交给我们地方处理,也就无所谓了。 石必成深知兹事体大,不敢做主,赶紧向主管副市长进行了汇报。主管副市长也摆正定位当好二传手,赶紧向市长汇报,市长接讯心说尔等尸位素餐该担当的时候不担当直接矛盾上交让老子来拍板,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赶紧向书记汇报。矛盾交到了书记手里就实在是没法往上再交了,最后书记作出批示:“请市专班商文宁县议定。”此事遂定。 石必成本来还想着一走了之,但郑县长老谋深算,拿出书记的批示,又拿出康乾臣子参悟主子奏折朱批的精神,逐字向石必成阐释深意,你看,市专班在前,文宁县在后,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让市专班牵头主导,而不是让文宁县反客为主,因此还请老弟暂住文宁,有什么事也好商量。石必成也拿出了“春秋一字”的精神,说你看这个“商”字,也就是商量的意思,那么“请市专班‘商’文宁县”的意思,就是让专班——也就是我,来和文宁县——也就是老兄你,商量的意思,既然是让我来和你商量,那么深意就是当家做主做决定的还得是老兄你,我顶多是出出主意,毕竟你是属地。 二人正玩着文字游戏,一辆油光发亮的奔驰大g吉普出现在村口,包村干部赶紧跑过来报告,肖村长回来了。二人一齐望向村口,只见一个灵活的小黑胖子,从吉普车上叽里咕噜滚了下来,着急忙慌跑了过来,很有古代章回小说里的将领们“滚鞍下马、纳头便拜”的意思。郝白遥望之,感觉似曾相识,待其近前,更觉虎躯一震——肖村长和小钻风,长得样子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让人一看绝对会认为是孪生兄弟。郝白脑海中一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肖村长和小钻风本来就是一个人?平时肖村长深藏不露,都是拼着小钻风的外衣出来周旋,如今猪场爆炸东窗事发小钻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在这种情况下,肖村长却从省城往回赶,那是不是在为小钻风转变为肖村长争取时间呢?亦未可知啊。 郝白胡思乱想的时候,肖村长已经到了面前,圆圆黑黑的头脸,高度凝练的五官,像极了一个放大版的荞麦面包子——当然还是一个浓浓的肉包子。显然,肖村长的含肉量,要比小钻风多得多。只见荞麦面包子上的褶子,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肖村长满脸堆笑,连连鞠躬作揖道歉,拢共表示了三层歉意:一是对本村不幸发生这样的事故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在全市乃至全省上下深入开展矿产资源秩序整顿的关键时期,本村发生这样性质恶劣、影响较大的盗采事故,影响了全县乃至全市的形象,给县里市里抹了黑、添了乱、拖了后腿,牵扯了各级领导的极大精力,对此桃源村作出深刻检讨,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一定举一反三、引以为戒,一定知耻后勇、狠抓整改;二是对本村出了小钻风这样的投机分子违法分子向党和政府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小钻风与我情同手足,受党教育多年,竟然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欺上瞒下、胡作非为,简直岂有此理罪大恶极,就算政府不对其采取措施,本村也将派人并雇人一起撒下天罗地网,发出海捕文书,一定要将这厮捉拿归案、明正典刑,方解我心头之恨;三是对自己这么长时间才赶回来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按说作为一村之长,守土有责,理应恪尽职守、坚守岗位,不幸本人老父——也就是老肖村长,患病多年,病情加重,无奈到省城住院医治,虽然咱们目前的条件也能雇得起护工和保姆,但毕竟作为儿子还是需要床前尽孝,《二十四孝》里有一个故事讲得好——《亲尝汤药》,说的是汉文帝,老娘重病卧床不起,一病就是三年,汉文帝亲自为老娘煎药,日夜守护床前,每次看到老娘睡了,才趴在床边睡一会儿,而且每次煎完药,总要先尝一尝,看看汤药苦不苦,烫不烫,觉得差不多了,才给老娘喝。皇帝尚且如此,别说咱一个小小村长,必须得到位啊,不过如此一来,就让各位领导久等,实在是过意不去;四是对本村照顾不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本村偏居深山,穷乡僻壤,市里县里这么多领导和工作人员来到这里开展处置工作,通宵达旦,辛苦加班,我们全村人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肖村长的逻辑和词汇量,彻底把郝白惊到了。郝白心说,这位肖村长只当了一个村长,简直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牛鼎烹鸡、明珠弹雀,杀鸡用了牛刀。 老郑县长的一肚子火气,也被肖村长的四个最诚挚的歉意给慢慢冷却降温,最终消弭于无形。上官喜素知此人,黑着脸问肖村长:“你对这个猪场盗采资源的事儿,一点也不知情吗?”肖村长一脸无辜,赌咒发誓:“我是真不知道。谁要是知道,谁就天打五雷轰!”上官喜不怿:“别整这没用的,说点实在的!”肖村长马上调整了思路:“谁要是知道,谁就爹死娘嫁、老婆偷人!这个够实在了?” 话音刚落,肖村长电话响起,掏出来一接,听筒里人声嘈杂,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村长村长,大事不好了!老村长不行了!”肖村长大喝一声“卧槽”,一声长啸:“我的那个亲爹啊!”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的口不择言,提起两个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赏了自己一系列大嘴巴,高呼“孩儿不孝”,眼看着哭成一个泪人。郝白心说:“看来你是知情啊。这么快就应验了。也不知道肖村长的老婆漂不漂亮。” 肖村长整理了一下情绪:“虽然我爹不行了,但我是真不知道猪场的事儿。”想了想,又更正了一下:“猪场的事儿我知道,但我真不知道猪场下面的事儿。”随即向诸位领导请辞,老村长不行了,作为不孝子需要赶紧过去料理后事。肖村长余光瞥见了一辆停在旁边的灵车——其实就是老秋的“移动烽火台”,赶紧安排麾下小弟去交定金预定,等回来办事时征用此车。 肖村长又安排了村上诸事,匆匆告辞。大家不好阻拦,任其自便。现场情况不好判断,老郑县长马上安排石建国,责成矿务局专业技术人员探测并作出评估,准备情况稳定了派员下井查看,开展调查工作。石建国马上安排,心说下面已经连续发生了两次爆炸,怎么知道不会发生第三次呢?这要是万一发生第三次爆炸,失察之责肯定要算到我矿务局的头上,赶紧授意专业技术人员,就说地下情况不明,极易发生次生灾害风险,建议待上级专业部门权威鉴定确保环境安全后,再行下井查看。 老郑县长一听有理,就请石必成协调原平市矿务局来人调查。石必成给市矿务局一把手打了电话,回复说咱们市里一定全力配合,不过呢,咱们局条件也十分有限,这么大的事应该提请省厅责成专家前来支援,坦诚自己的无能,然后把责任推到上级,这样准保万无一失。 等待省里专家到来的这段时间,各项工作都暂时无法开展,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干点什么,老郑县长说,既然桃源村这边情况不明、无法下手,那么我们先去宋家堡,从“万象神宫”入手先看看情况。 车队出发,驶向宋家堡。半途,接到消息,“万象神宫”也看不了了。 因为,煌煌“万象神宫”,突然就塌了。 第88章 回来 景雨的信息,让郝白再一次想起宋老的《黑镇编》里的一个故事。 据说,当年景家的“龙兴之地”,正是黑镇的连片山脉。在景家人的语境中,把连片山脉称作“龙脊”。据说,当年景雨父亲景从龙,是猎户出身,常年在文宁县西部山区里打猎、采药为生,有人说是某天他抓到了珍禽异兽,卖了大价钱一举完成原始积累,有人说是某天他从山上挖出了古董宝贝,通过黑市卖到了国外一下子发了家,云云,好几种说法,但总之事发地都是黑镇的连片山脉。 从宋老的笔记中,看不到景家参与过黑镇的“桃源结义”“战国七雄”等等矿业资源分配的历史。但宋老专门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文宁县至巨富而与黑白二镇毫无瓜葛者,鲜矣。”坊间传闻,景家虽未直接参与矿业开采,但似乎在各家矿业公司都有注资或助力之举,属于是“投保式”布局。郝白读到此处,喟然叹息:没想到几十年来景家一直是文宁县矿业界的天使投资人啊。 但这只是传言,并无实据。郝白看着景雨的信息,吃不准景雨所思所想,不敢乱回,只好视而不见。文宁县这边抓紧组织善后工作,试图抓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迅速消除影响,让领导们感觉此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老郑县长连夜从省厅赶回,郝县长赶紧汇报了各方面情况。老郑县长问郝县长:“第二次爆炸的时候,石必成在现场吗?”郝县长说:“在。” 老郑县长没说什么,找到石必成,上来先寒暄:“石老弟,辛苦!实在是抱歉的很,让老弟从中州市开完会家也没顾上回,直接就来到我们文宁县坐镇指挥了。”石必成赶紧客气,回说领导交办,职责所在,都是分内的事情。老郑县长用了请示的语气,询问石必成对于此事善后处置,还有什么指示。石必成是市政府副秘书长,级别是副县处级,老郑县长虽在县里工作,但他不仅级别高于石必成,而且年纪大、资格老、威信高,是原平市官场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石必成作为“小字号”,不敢僭越,点到为止,口称市领导别无交办,一切以县里处置为主。 老郑县长微微一笑,说此事从七人失联到全部安全逃生,实属万幸,但虽然万幸,我们不能心存侥幸,事后回过头来深刻反思,在文宁县的地界上发生了以猪场为掩护的深掘盗采违法行为,性质非常恶劣,损失非常巨大,对此县里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对这样的违法行为,文宁县委、县政府一定旗帜鲜明讲政治、依法处置不姑息、硬起手腕抓打击,一定做到举一反三、亡羊补牢、下不为例,一定给市委、市政府和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这层意思,老郑县长话锋一转:当前从全县到全市乃至到全省都在狠抓矿产资源规范管理工作,正是上级关注、媒体聚焦、社会瞩目的关键时期,所谓“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个时候谁要是出了问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么一定会引得各级领导、各路记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那么一定会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点到面狠狠地折腾一番,那么一定会影响其他各项工作的正常推进从而影响整个县域乃是全市的经济社会发展。因此,目前的重中之重就是息事宁人、消除影响,我们要本着“内紧外松”的原则,做到两手抓两手硬:对内要严肃抓处理,尤其是对地下黑矿点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背后有没有利益链条?连续两次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地下这么长的巷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等等的谜团,要一个一个破解,一个一个落实,一个一个彻查;对外要报喜不报忧,什么地下巷道,什么两次爆炸,什么猪场掩护,通通绝口不提,上头最关注的什么?不就是人有没有事儿,到底死了几个嘛,现在好了,七个人全都活蹦乱跳,一个人也没事,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其他的交给我们地方处理,也就无所谓了。 石必成深知兹事体大,不敢做主,赶紧向主管副市长进行了汇报。主管副市长也摆正定位当好二传手,赶紧向市长汇报,市长接讯心说尔等尸位素餐该担当的时候不担当直接矛盾上交让老子来拍板,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赶紧向书记汇报。矛盾交到了书记手里就实在是没法往上再交了,最后书记作出批示:“请市专班商文宁县议定。”此事遂定。 石必成本来还想着一走了之,但郑县长老谋深算,拿出书记的批示,又拿出康乾臣子参悟主子奏折朱批的精神,逐字向石必成阐释深意,你看,市专班在前,文宁县在后,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让市专班牵头主导,而不是让文宁县反客为主,因此还请老弟暂住文宁,有什么事也好商量。石必成也拿出了“春秋一字”的精神,说你看这个“商”字,也就是商量的意思,那么“请市专班‘商’文宁县”的意思,就是让专班——也就是我,来和文宁县——也就是老兄你,商量的意思,既然是让我来和你商量,那么深意就是当家做主做决定的还得是老兄你,我顶多是出出主意,毕竟你是属地。 二人正玩着文字游戏,一辆油光发亮的奔驰大g吉普出现在村口,包村干部赶紧跑过来报告,肖村长回来了。二人一齐望向村口,只见一个灵活的小黑胖子,从吉普车上叽里咕噜滚了下来,着急忙慌跑了过来,很有古代章回小说里的将领们“滚鞍下马、纳头便拜”的意思。郝白遥望之,感觉似曾相识,待其近前,更觉虎躯一震——肖村长和小钻风,长得样子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让人一看绝对会认为是孪生兄弟。郝白脑海中一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肖村长和小钻风本来就是一个人?平时肖村长深藏不露,都是拼着小钻风的外衣出来周旋,如今猪场爆炸东窗事发小钻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在这种情况下,肖村长却从省城往回赶,那是不是在为小钻风转变为肖村长争取时间呢?亦未可知啊。 郝白胡思乱想的时候,肖村长已经到了面前,圆圆黑黑的头脸,高度凝练的五官,像极了一个放大版的荞麦面包子——当然还是一个浓浓的肉包子。显然,肖村长的含肉量,要比小钻风多得多。只见荞麦面包子上的褶子,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肖村长满脸堆笑,连连鞠躬作揖道歉,拢共表示了三层歉意:一是对本村不幸发生这样的事故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在全市乃至全省上下深入开展矿产资源秩序整顿的关键时期,本村发生这样性质恶劣、影响较大的盗采事故,影响了全县乃至全市的形象,给县里市里抹了黑、添了乱、拖了后腿,牵扯了各级领导的极大精力,对此桃源村作出深刻检讨,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一定举一反三、引以为戒,一定知耻后勇、狠抓整改;二是对本村出了小钻风这样的投机分子违法分子向党和政府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小钻风与我情同手足,受党教育多年,竟然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欺上瞒下、胡作非为,简直岂有此理罪大恶极,就算政府不对其采取措施,本村也将派人并雇人一起撒下天罗地网,发出海捕文书,一定要将这厮捉拿归案、明正典刑,方解我心头之恨;三是对自己这么长时间才赶回来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按说作为一村之长,守土有责,理应恪尽职守、坚守岗位,不幸本人老父——也就是老肖村长,患病多年,病情加重,无奈到省城住院医治,虽然咱们目前的条件也能雇得起护工和保姆,但毕竟作为儿子还是需要床前尽孝,《二十四孝》里有一个故事讲得好——《亲尝汤药》,说的是汉文帝,老娘重病卧床不起,一病就是三年,汉文帝亲自为老娘煎药,日夜守护床前,每次看到老娘睡了,才趴在床边睡一会儿,而且每次煎完药,总要先尝一尝,看看汤药苦不苦,烫不烫,觉得差不多了,才给老娘喝。皇帝尚且如此,别说咱一个小小村长,必须得到位啊,不过如此一来,就让各位领导久等,实在是过意不去;四是对本村照顾不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本村偏居深山,穷乡僻壤,市里县里这么多领导和工作人员来到这里开展处置工作,通宵达旦,辛苦加班,我们全村人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肖村长的逻辑和词汇量,彻底把郝白惊到了。郝白心说,这位肖村长只当了一个村长,简直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牛鼎烹鸡、明珠弹雀,杀鸡用了牛刀。 老郑县长的一肚子火气,也被肖村长的四个最诚挚的歉意给慢慢冷却降温,最终消弭于无形。上官喜素知此人,黑着脸问肖村长:“你对这个猪场盗采资源的事儿,一点也不知情吗?”肖村长一脸无辜,赌咒发誓:“我是真不知道。谁要是知道,谁就天打五雷轰!”上官喜不怿:“别整这没用的,说点实在的!”肖村长马上调整了思路:“谁要是知道,谁就爹死娘嫁、老婆偷人!这个够实在了?” 话音刚落,肖村长电话响起,掏出来一接,听筒里人声嘈杂,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村长村长,大事不好了!老村长不行了!”肖村长大喝一声“卧槽”,一声长啸:“我的那个亲爹啊!”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的口不择言,提起两个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赏了自己一系列大嘴巴,高呼“孩儿不孝”,眼看着哭成一个泪人。郝白心说:“看来你是知情啊。这么快就应验了。也不知道肖村长的老婆漂不漂亮。” 肖村长整理了一下情绪:“虽然我爹不行了,但我是真不知道猪场的事儿。”想了想,又更正了一下:“猪场的事儿我知道,但我真不知道猪场下面的事儿。”随即向诸位领导请辞,老村长不行了,作为不孝子需要赶紧过去料理后事。肖村长余光瞥见了一辆停在旁边的灵车——其实就是老秋的“移动烽火台”,赶紧安排麾下小弟去交定金预定,等回来办事时征用此车。 肖村长又安排了村上诸事,匆匆告辞。大家不好阻拦,任其自便。现场情况不好判断,老郑县长马上安排石建国,责成矿务局专业技术人员探测并作出评估,准备情况稳定了派员下井查看,开展调查工作。石建国马上安排,心说下面已经连续发生了两次爆炸,怎么知道不会发生第三次呢?这要是万一发生第三次爆炸,失察之责肯定要算到我矿务局的头上,赶紧授意专业技术人员,就说地下情况不明,极易发生次生灾害风险,建议待上级专业部门权威鉴定确保环境安全后,再行下井查看。 老郑县长一听有理,就请石必成协调原平市矿务局来人调查。石必成给市矿务局一把手打了电话,回复说咱们市里一定全力配合,不过呢,咱们局条件也十分有限,这么大的事应该提请省厅责成专家前来支援,坦诚自己的无能,然后把责任推到上级,这样准保万无一失。 等待省里专家到来的这段时间,各项工作都暂时无法开展,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干点什么,老郑县长说,既然桃源村这边情况不明、无法下手,那么我们先去宋家堡,从“万象神宫”入手先看看情况。 车队出发,驶向宋家堡。半途,接到消息,“万象神宫”也看不了了。 因为,煌煌“万象神宫”,突然就塌了。 第89章 闲汉 煌煌广厦,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众人闻讯大惊,疾趋现场。老郑县长一面责成特警立即赶赴现场全面封锁,一面责成上官喜赶紧安排乡镇人员核实情况,提前开展处置工作,最最关键的是看看有无人员伤亡。 老郑县长还没有安排完毕,车已抵达宋家堡,远远一望,前方尘头大起,正是“万象神宫”的方向。“万象神宫”倒塌,村里已经炸了锅,村民们纷纷跑出来奔走相告,准备去看热闹。老郑县长命上官喜马上下车,组织村干部动员群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切莫以身犯险,得不偿失。上官喜得令,赶紧下车、上街,薅住几个村干部镇压场面,大家一番呼喝,被一干好事村民骂骂咧咧一把推开。老郑县长隔着车窗往这边看,上官喜也知道县长正隔着车窗往这边看,眼看着自己辖区的基层治理如此散漫,不禁满脸窘相,大感尴尬,心说宋家堡“号为难治”,刁民顽固,果然如此,看来有必要用重典、下猛药、出重拳了,不然老子丢脸事小,将来误事是大。 街上村民横行,都望“万象神宫”方向奔跑,其情其景让郝白看着想起了电影《让子弹飞》里村民们冲向黄四郎碉堡的样子。任你车队鸣笛,任你下车驱拦,谁也不为所动,惹急了还给你两个白眼的,再往地上吐口唾沫,骂你一句官僚主义。 “他们这是去干啥呢?”老郑县长看不明白了。 上官喜赶紧让村干部们打听,村干部们齐声说:“不用打听了,俺们也要去哩!”原来全村人民都知道宋福贵家族是按照故宫标准来建“万象神宫”的,所以这在“万象神宫”里藏着很多好东西,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现在是“趁他塌,往家拿”。老郑县长又不明白了:宋福贵家族早已全员落网、绳之以法了,“万象神宫”闲置了这么久,怎么没人进去拿、进去偷啊?村干部们说,老虎虽死,余威犹在,况且村里人多眼杂、鱼龙混杂,宋家还有不少爪牙和眼线漂浮在外,没有完全一网打尽,村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子底下,“万象神宫”相当于宋家的家庙祖庙,谁敢进去乱来?万一宋家找了通天的关系,最后死而复生、全师而还,翻起旧账那谁受得了! “那怎么今天都敢进去了?”老郑县长再问。村干部们说,“万象神宫”无故自塌,说明这是天意,老天爷要亲自出手灭掉宋家,天意既然已经明确,民意也就团结起来了,既然已经塌了,那就无所谓了,全村的人都往“万象神宫”里冲,这就叫做“民心所向”,代表的是正义的力量,宋福贵家族作为官方判定的邪恶势力一方,怎么敢以邪压正、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呢?同时,这也叫做“法不责众”,全村上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冲到“万象神宫”里往家搬往家拿,比参加抗日战争都积极,你说他宋家能怎么办?他敢与全村人民为敌吗? “那些宋家的亲近派呢?”郝县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村干部们说,快别提了,大家公认的那些宋家的鹰犬和走狗,跑得比特么我们都快,最先冲进去的就是这帮孙子,因为他们最清楚“万象神宫”里好东西在哪。其中两个村干部面带羞赧的说:“不瞒领导们说,俺俩就是大家公认的两个着名的鹰犬。”然后这两个村干部继而面带无耻地问:“领导们还有别的事情吗?不瞒领导们说,俺们也急着去搬呢,如果去的再晚点儿,好东西就都让他们搬走了。” 两位村干部的脸皮够厚,一番话让上官喜的脸皮更红了。老郑县长急电再催特警速至,封锁现场。这时候满街都是村民,鸣笛等于放屁,开车没有步行快,大家全体下车,跑步前往“万象神宫”。 郝白特意留心观察,都说老郑县长是深藏不露的运动健将,一趟跑过去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仅毫不费力,而且意犹未尽,果然名不虚传。反观郝县长,大腹便便,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死要活,欲仙欲死,仿佛看见了故去多年的太爷太奶。 老郑县长一行人抵达“万象神宫”门口的时候,很多村民已经开始了返程之路——只见他们手挑肩扛,或抱着残存椅背的仿明式圈椅,或提着半扇的黄花梨屏风,或扛着不知道是什么名贵木材的断截檩柱,后悔来的时候赤手空拳没有开上心爱的小三马车,急急忙忙往家走,准备做好准备拿上工具再来搬运。 郝白看了看“万象神宫”,除了巍峨的大门依旧巍峨,院里的“明堂”“天堂”等等建筑都已轰然倒塌,堆叠成了一堆废物。按照领导的命令,郝白等人大声喝止众村民,警告说这样的行为,不仅违法,属于偷盗私人财产,而且不安全,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小心被砸中可就太不划算了。众村民听郝白等人要么是普通话,要么是县城话,既然都不是本乡本土的口音,搭理他做什么?只听一个好事者大叫:“这些都是县城里收破烂的大户!是来抢生意的哩!不让咱们进去拿,他好留给自己独吞哩!”还真有几个憨直的汉子,立时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大骂郝白:“小兔崽子,这都是俺们村的内部财产,年纪轻轻不学点好,短的挨哩?”说着就要动手。 上官喜赶紧阻拦,好歹还有几个村民认识本乡镇的党委书记,纷纷乱喊:“这是咱书记,打不得打不得。”上官喜站到“万象神宫”大门前,大喊着请村民们暂勿靠近,让外面的人别进去,让里面的人快出来。但“万象神宫”的诱惑力实在巨大,里面的人没捞够都不愿意出来,外面的人说凭什么他们能进去捞而不让俺们进去捞,这不符合自由、平等、公正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啊。 “这儿还有个人!这儿下面还埋着个人!”“身上都是血!看着不行了!”突然,“万象神宫”大院中传来了纷杂尖叫声。 上官喜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原地爆炸了:好不容易桃源村的猪场爆炸虚惊一场七人全部安全逃生,还没有缓过神儿来,怎么宋家堡这里又要出人命啊? 老郑县长带着众人涌进了“万象神宫”院子里,只见一片废墟之下,压着半个人,看样子还是一个胖子,掩盖在砖头瓦砾丛中。幸赖山民淳朴,暂时把搬运东西的事情放在一边,大家一起努力,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抬了出来,头上血呼啦一片,据说还有呼吸,虽然没有死透,却也像是一头死猪一样放在了月台上。 上官喜招呼村干部们近前辨认,大家看了看都说不认识。这时特警支队和120急救车同时赶到,前者维持秩序、控制现场,后者抬出担架、转移伤者。无奈伤者肥胖,医生招呼过来几个人帮忙,郝白近前一看,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看得眼熟——好家伙,伤者不是别人,正是二胖! 起初郝白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凑到近处仔细看了看,竟然还真是这厮。忙问生死如何,医生看了看说问题不大。郝白关系则乱,问医生是死的问题不大,还是活的问题不大。医生说,废话,死了还用说吗?郝白这才放心,赶紧向郝县长汇报了二胖的情况。郝县长也纳闷了:二胖这样一个在外地务工的不务正业青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并且又赶上这样一个塌楼事件呢? 纳闷贵纳闷,郝县长还是赶紧将情况向老郑县长作了汇报。大家一听伤者和宋家堡、和桃源村都没有关系,都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是纯属巧合。老郑县长追问:“除了这个人,出事儿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院子里吗?”村干部找来了几个好事的闲汉,闲汉们都说肯定没有第二个人了。为什么呢?因为自从宋福贵一家伏法了之后,我们几个闲汉就对这座院子觊觎已久,只是碍于宋家的淫威和余威,一直没敢动手,不过虽然没有动手,伙计们也没有闲着,我们几个按照四小时一班的规定,对整个院子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除了这个胖子——也就是伤者,目前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 老郑县长没有理会他们的语病,好奇他们既然没有胆量翻到院子里偷东西,那为什么还有二十四小时监控?闲汉们说:俺们不敢偷,也不能让别人进去偷啊。 120医生把二胖脸上的血渍污渍擦拭干净,仔细查看了伤情,又认真检查了周身,连称奇怪,向各位领导解释说,伤者的伤似乎并不足以让伤者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伤者竟然会昏迷不醒。老郑县长当机立断:咱们县里的医院条件有限,速速送往原平市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不要耽误了病情。郝县长补充说:“就送到市二院,伤者脸上破了相,二院医美是强项。”郝白心知郝县长是看在自己和二胖的关系才这样安排的,不禁一边心怀感激,一边敬佩郝县长的出口成章。 宋家堡“万象神宫”的坍塌事件虽然乱了一阵子,但说到底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宋家堡也像桃源村一样,早早的就以“通讯设备更新”为由切断了对外通讯,所以不用担心村民们和好事者们、闲汉们乱发视频在网上掀起风波引起舆论。而且幸运的是,“万象神宫”倒塌的瞬间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手机还没来得及掏出来,整个建筑群就倒塌了,只要没人拍到倒塌的一瞬间,就掀不起多大风浪——但凡能够兴风作浪的视频,通常都具有视觉冲击力,一堆瓦砾有什么好怕的! “不对!”老郑县长想到了什么——这么大一个建筑群,如果要倒塌的话,按理说也不该是“一瞬间”的事儿啊,总的有一个过程。塌也不会整个院落一起塌,那么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也就是大家从桃源村奔赴宋家堡调查的缘起——“万象神宫”的地下,看来不仅有“地道”,更是有“地宫”,地宫导致了地下的中空,才会致使整个万象神宫的整体坍塌。 “不好!”郝县长也想到了什么——宋福贵家族在矿厂的原址上偷偷建成了这座“万象神宫”,为了掩人耳目,准确的说是为了掩“天”耳目——不让天上的卫星拍到地面的真实情况,施工建设的时候每个建筑都披着伪装的外衣,也就是绿色的“厂房”,如今所有建筑都已倒塌,“厂房”外衣也全部暴露,如不赶紧采取措施,那么上级的土地卫星图斑任务很快就会交办下来,到时候县里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老郑县长夸赞郝县长见事早、反应快,一个电话打过去,让工业局赶紧派员过来,比照着“厂房”外衣,速去采购回来,天黑之前务必要把厂房搭建起来,决不可使卫星侦知实情,否则又得给县里惹来无穷麻烦、牵扯巨大精力。 “也好!”郝县长善于用辩证法看问题,指出这次“万象神宫”坍塌虽然也是一件大事,听着像是一件坏事,实则倒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为什么呢?因为“万象神宫”本来就是违法建筑,扔在这里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宋氏家族已经灰飞烟灭,相当于整改主体都灭失了,不论是给“万象神宫”补办手续帮其合法化,还是拆掉“万象神宫”实现完全整改,都需要花上一大笔钱,都需要主体的存在去推动这件事情,而今主体不存,这座建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左右为难。这下好了,无故自塌,相当于“自杀”,咱们大家都省事儿了。 嗯,都省事了。老郑县长点了点头。 第89章 闲汉 煌煌广厦,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众人闻讯大惊,疾趋现场。老郑县长一面责成特警立即赶赴现场全面封锁,一面责成上官喜赶紧安排乡镇人员核实情况,提前开展处置工作,最最关键的是看看有无人员伤亡。 老郑县长还没有安排完毕,车已抵达宋家堡,远远一望,前方尘头大起,正是“万象神宫”的方向。“万象神宫”倒塌,村里已经炸了锅,村民们纷纷跑出来奔走相告,准备去看热闹。老郑县长命上官喜马上下车,组织村干部动员群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切莫以身犯险,得不偿失。上官喜得令,赶紧下车、上街,薅住几个村干部镇压场面,大家一番呼喝,被一干好事村民骂骂咧咧一把推开。老郑县长隔着车窗往这边看,上官喜也知道县长正隔着车窗往这边看,眼看着自己辖区的基层治理如此散漫,不禁满脸窘相,大感尴尬,心说宋家堡“号为难治”,刁民顽固,果然如此,看来有必要用重典、下猛药、出重拳了,不然老子丢脸事小,将来误事是大。 街上村民横行,都望“万象神宫”方向奔跑,其情其景让郝白看着想起了电影《让子弹飞》里村民们冲向黄四郎碉堡的样子。任你车队鸣笛,任你下车驱拦,谁也不为所动,惹急了还给你两个白眼的,再往地上吐口唾沫,骂你一句官僚主义。 “他们这是去干啥呢?”老郑县长看不明白了。 上官喜赶紧让村干部们打听,村干部们齐声说:“不用打听了,俺们也要去哩!”原来全村人民都知道宋福贵家族是按照故宫标准来建“万象神宫”的,所以这在“万象神宫”里藏着很多好东西,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现在是“趁他塌,往家拿”。老郑县长又不明白了:宋福贵家族早已全员落网、绳之以法了,“万象神宫”闲置了这么久,怎么没人进去拿、进去偷啊?村干部们说,老虎虽死,余威犹在,况且村里人多眼杂、鱼龙混杂,宋家还有不少爪牙和眼线漂浮在外,没有完全一网打尽,村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子底下,“万象神宫”相当于宋家的家庙祖庙,谁敢进去乱来?万一宋家找了通天的关系,最后死而复生、全师而还,翻起旧账那谁受得了! “那怎么今天都敢进去了?”老郑县长再问。村干部们说,“万象神宫”无故自塌,说明这是天意,老天爷要亲自出手灭掉宋家,天意既然已经明确,民意也就团结起来了,既然已经塌了,那就无所谓了,全村的人都往“万象神宫”里冲,这就叫做“民心所向”,代表的是正义的力量,宋福贵家族作为官方判定的邪恶势力一方,怎么敢以邪压正、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呢?同时,这也叫做“法不责众”,全村上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冲到“万象神宫”里往家搬往家拿,比参加抗日战争都积极,你说他宋家能怎么办?他敢与全村人民为敌吗? “那些宋家的亲近派呢?”郝县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村干部们说,快别提了,大家公认的那些宋家的鹰犬和走狗,跑得比特么我们都快,最先冲进去的就是这帮孙子,因为他们最清楚“万象神宫”里好东西在哪。其中两个村干部面带羞赧的说:“不瞒领导们说,俺俩就是大家公认的两个着名的鹰犬。”然后这两个村干部继而面带无耻地问:“领导们还有别的事情吗?不瞒领导们说,俺们也急着去搬呢,如果去的再晚点儿,好东西就都让他们搬走了。” 两位村干部的脸皮够厚,一番话让上官喜的脸皮更红了。老郑县长急电再催特警速至,封锁现场。这时候满街都是村民,鸣笛等于放屁,开车没有步行快,大家全体下车,跑步前往“万象神宫”。 郝白特意留心观察,都说老郑县长是深藏不露的运动健将,一趟跑过去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仅毫不费力,而且意犹未尽,果然名不虚传。反观郝县长,大腹便便,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死要活,欲仙欲死,仿佛看见了故去多年的太爷太奶。 老郑县长一行人抵达“万象神宫”门口的时候,很多村民已经开始了返程之路——只见他们手挑肩扛,或抱着残存椅背的仿明式圈椅,或提着半扇的黄花梨屏风,或扛着不知道是什么名贵木材的断截檩柱,后悔来的时候赤手空拳没有开上心爱的小三马车,急急忙忙往家走,准备做好准备拿上工具再来搬运。 郝白看了看“万象神宫”,除了巍峨的大门依旧巍峨,院里的“明堂”“天堂”等等建筑都已轰然倒塌,堆叠成了一堆废物。按照领导的命令,郝白等人大声喝止众村民,警告说这样的行为,不仅违法,属于偷盗私人财产,而且不安全,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小心被砸中可就太不划算了。众村民听郝白等人要么是普通话,要么是县城话,既然都不是本乡本土的口音,搭理他做什么?只听一个好事者大叫:“这些都是县城里收破烂的大户!是来抢生意的哩!不让咱们进去拿,他好留给自己独吞哩!”还真有几个憨直的汉子,立时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大骂郝白:“小兔崽子,这都是俺们村的内部财产,年纪轻轻不学点好,短的挨哩?”说着就要动手。 上官喜赶紧阻拦,好歹还有几个村民认识本乡镇的党委书记,纷纷乱喊:“这是咱书记,打不得打不得。”上官喜站到“万象神宫”大门前,大喊着请村民们暂勿靠近,让外面的人别进去,让里面的人快出来。但“万象神宫”的诱惑力实在巨大,里面的人没捞够都不愿意出来,外面的人说凭什么他们能进去捞而不让俺们进去捞,这不符合自由、平等、公正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啊。 “这儿还有个人!这儿下面还埋着个人!”“身上都是血!看着不行了!”突然,“万象神宫”大院中传来了纷杂尖叫声。 上官喜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原地爆炸了:好不容易桃源村的猪场爆炸虚惊一场七人全部安全逃生,还没有缓过神儿来,怎么宋家堡这里又要出人命啊? 老郑县长带着众人涌进了“万象神宫”院子里,只见一片废墟之下,压着半个人,看样子还是一个胖子,掩盖在砖头瓦砾丛中。幸赖山民淳朴,暂时把搬运东西的事情放在一边,大家一起努力,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抬了出来,头上血呼啦一片,据说还有呼吸,虽然没有死透,却也像是一头死猪一样放在了月台上。 上官喜招呼村干部们近前辨认,大家看了看都说不认识。这时特警支队和120急救车同时赶到,前者维持秩序、控制现场,后者抬出担架、转移伤者。无奈伤者肥胖,医生招呼过来几个人帮忙,郝白近前一看,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看得眼熟——好家伙,伤者不是别人,正是二胖! 起初郝白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凑到近处仔细看了看,竟然还真是这厮。忙问生死如何,医生看了看说问题不大。郝白关系则乱,问医生是死的问题不大,还是活的问题不大。医生说,废话,死了还用说吗?郝白这才放心,赶紧向郝县长汇报了二胖的情况。郝县长也纳闷了:二胖这样一个在外地务工的不务正业青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并且又赶上这样一个塌楼事件呢? 纳闷贵纳闷,郝县长还是赶紧将情况向老郑县长作了汇报。大家一听伤者和宋家堡、和桃源村都没有关系,都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是纯属巧合。老郑县长追问:“除了这个人,出事儿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院子里吗?”村干部找来了几个好事的闲汉,闲汉们都说肯定没有第二个人了。为什么呢?因为自从宋福贵一家伏法了之后,我们几个闲汉就对这座院子觊觎已久,只是碍于宋家的淫威和余威,一直没敢动手,不过虽然没有动手,伙计们也没有闲着,我们几个按照四小时一班的规定,对整个院子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除了这个胖子——也就是伤者,目前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 老郑县长没有理会他们的语病,好奇他们既然没有胆量翻到院子里偷东西,那为什么还有二十四小时监控?闲汉们说:俺们不敢偷,也不能让别人进去偷啊。 120医生把二胖脸上的血渍污渍擦拭干净,仔细查看了伤情,又认真检查了周身,连称奇怪,向各位领导解释说,伤者的伤似乎并不足以让伤者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伤者竟然会昏迷不醒。老郑县长当机立断:咱们县里的医院条件有限,速速送往原平市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不要耽误了病情。郝县长补充说:“就送到市二院,伤者脸上破了相,二院医美是强项。”郝白心知郝县长是看在自己和二胖的关系才这样安排的,不禁一边心怀感激,一边敬佩郝县长的出口成章。 宋家堡“万象神宫”的坍塌事件虽然乱了一阵子,但说到底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宋家堡也像桃源村一样,早早的就以“通讯设备更新”为由切断了对外通讯,所以不用担心村民们和好事者们、闲汉们乱发视频在网上掀起风波引起舆论。而且幸运的是,“万象神宫”倒塌的瞬间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手机还没来得及掏出来,整个建筑群就倒塌了,只要没人拍到倒塌的一瞬间,就掀不起多大风浪——但凡能够兴风作浪的视频,通常都具有视觉冲击力,一堆瓦砾有什么好怕的! “不对!”老郑县长想到了什么——这么大一个建筑群,如果要倒塌的话,按理说也不该是“一瞬间”的事儿啊,总的有一个过程。塌也不会整个院落一起塌,那么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也就是大家从桃源村奔赴宋家堡调查的缘起——“万象神宫”的地下,看来不仅有“地道”,更是有“地宫”,地宫导致了地下的中空,才会致使整个万象神宫的整体坍塌。 “不好!”郝县长也想到了什么——宋福贵家族在矿厂的原址上偷偷建成了这座“万象神宫”,为了掩人耳目,准确的说是为了掩“天”耳目——不让天上的卫星拍到地面的真实情况,施工建设的时候每个建筑都披着伪装的外衣,也就是绿色的“厂房”,如今所有建筑都已倒塌,“厂房”外衣也全部暴露,如不赶紧采取措施,那么上级的土地卫星图斑任务很快就会交办下来,到时候县里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老郑县长夸赞郝县长见事早、反应快,一个电话打过去,让工业局赶紧派员过来,比照着“厂房”外衣,速去采购回来,天黑之前务必要把厂房搭建起来,决不可使卫星侦知实情,否则又得给县里惹来无穷麻烦、牵扯巨大精力。 “也好!”郝县长善于用辩证法看问题,指出这次“万象神宫”坍塌虽然也是一件大事,听着像是一件坏事,实则倒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为什么呢?因为“万象神宫”本来就是违法建筑,扔在这里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宋氏家族已经灰飞烟灭,相当于整改主体都灭失了,不论是给“万象神宫”补办手续帮其合法化,还是拆掉“万象神宫”实现完全整改,都需要花上一大笔钱,都需要主体的存在去推动这件事情,而今主体不存,这座建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左右为难。这下好了,无故自塌,相当于“自杀”,咱们大家都省事儿了。 嗯,都省事了。老郑县长点了点头。 第90章 人狗 治大国如烹小鲜,临大事须有静气。 郝白常常以这两句话提醒自己,自警自励。郝白静来思量:这两天来,地下矿点的大爆炸,地上宫殿的大倒塌,都算得上是震动全县全市而且弄不好震惊全省全国的大事件。大事件里有个小人物,就是狗娃。狗娃是揭开猪场地下黑矿点秘密的“钥匙”,虽然不大,但作用关键,更重要的是对郝白杀伤力巨大——虽然狗娃自己还并不知道。再由近及远的看,近来经历的各种大事只多不少,北环路上飞车追逐智赚三猴儿,关键时刻飞夺白刃见义勇为,市医院里火险求生勇救孕妇,宋老榻前临时受命托孤送终,等等等等,不仅都是大事,而且还都是千钧一发的急事,好在人努力天帮忙,结果都还不错,没事了静下来得好好写个自传记录传奇。 转念又想,和自己一起参与这些事的人和事中的人,各有所遇,世事难料。第一个故事里,莫西干因为酒驾身陷囹圄至今下落不明,三猴儿因为危险驾驶危害公共安全并且患有精神病被投回了楚鹿乡精神病院,老秋因为在县政府大院围墙上乱写乱画也被当做精神病“三进宫”投回了楚鹿乡精神病院,这三位抽空了还真得去看一看;第二个故事里,小宋乡长听说已经康复出院正在配合接受专案组调查,宋家基本上已经全军覆没,宋母据说也因为包庇罪名受到了法律制裁,白静雯自从“杀人未遂”之后羞于见人已经向学校请了长假;第三个故事里,和自己一起被迫见义勇为的同伙“神针医师”据说已经蜚声在外,刚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搞了个人讲座,胡慧君应该出院回家坐月子去了,郝白帮忙请的月嫂倒是发来了地址,还没顾上去看一看,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去看一看,也不知道如果再去看一看算不算是发生关系的另一种形式;第四个故事里,宋老先生已经千古,梁欣萍独守空院,似乎忙完这一段没事了也该去看一看,否则宋老的幽魂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还得爬上来寻衅滋事。 郝白神游物外,石必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郝白拉回了现实。石必成附耳低语:贵县啊——也就是文宁县,看起来确实是社情复杂、县情吊诡,一会儿是好端端的一个猪场底下藏着惊天黑矿点,连环两次爆炸差点弄死七条人命,结果人家这七兄弟顺着十几里的地下巷道毫发无伤地跑出来了;一会儿是好端端的一个仿古建筑群落说塌就塌了,里面还扒拉出来一个半死不过的胖子兄弟,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可见黑镇之不简单,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是市专班的人,另有要务在身,全市的不能舍本逐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儿,还是别蹚这的浑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回去为妙。 石必成此时急于脱身,完全忘记了其实郝白的真实身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暗探间谍。两边一拍即合。老郑县长和郝县长一合计,请神容易送神难,上差不走,碍手碍脚,还是让石必成赶紧回去为宜。临别之际,郝县长悄悄把郝白叫到一旁,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叮嘱:“好好干!” 石必成带着郝白返回了原平市。四十分钟的车程,路上石必成给郝白讲了讲自己心中的矛盾:此时此刻的自己,既特别想回到市里,又特别不想回到家里。特别想回到市里是因为实在是不想待在文宁县里,文宁县的水越来越浑,还是早走为妙,省得惹一身骚;特别不想回到家里是因为自从上次昏迷不醒,岳父大人的人性得到了充分展示,并且又连发信息为多家矿业公司疏通、请托、走后门,实在是不想回家看他老脸。石必成顺带讲了讲具体情况:石必成出生孔孟之乡,家乡的特产是出产盛德和圣人,但同时也出产缺德和穷人。这话怎么说呢?原来在圣人的家乡,在世袭罔替高门大宅的周围,自古以来还寄生着许许多多的无赖和小民,老地主们习惯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世修降表,谁来了咱都鼓掌叫好热烈欢迎,所以老地主们一直福泽绵长经久不衰,所以寄生虫们也都跟着吃喝不愁与有荣焉。寄生虫们虽然以寄为生,但也都有一个当家做主、作威作福的“老爷梦”,天长日久的也都人格分裂了,习惯了在老地主们前面当狗,在劳动大众面前当爷。石家的祖上一开始想当爷,后来被连续打压没当成,想做人,无奈没有这个选项,最后说不行咱当狗,不料狗也没当成,最最后只能给狗当狗,过得那叫一个凄惨,所以石必成从小就被家里灌输了一个思想: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不回头。 半路上,石必成从旅行箱里拿出一瓶还剩半瓶的威士忌,问郝白要不要来两口,郝白没喝过洋酒,更不敢和领导分享,推说不会喝。石必成也不用杯子,对着酒瓶一边喝,一边说话。 石必成也是一个典型的县城青年,是二十年前的老一辈县城青年,不过当时的城乡差距还没有拉开。当年,石必成从小县考学到山河省,在学校里认识了现在的石嫂,石嫂展开攻势因为倾慕石必成的书卷气,石必成虽然爱慕乌兰托娅但王廷女人最后却嫌石生缺少英雄气,后来石必成一次醉后与石嫂无奈定情见了家长却又被岳父嫌弃从里到外的书生气,最后岳父忍着一肚子气巧为安排将石必成塞进原平市政府机关,从此石必成相当于当了上门女婿平添了几分低声下气。后来石必成认真反思,总结出是自家几辈子人为大户人家做牛做马做长工让自己养成了一种天生的奴性和奴气,是有今时今日之受气。不过在路上,石必成没有这样和郝白讲述,他说的是,自从离开校门、身入公门,日益消磨殆尽的是朝气,愈加厚积薄发的是暮气,眼见社会上越来越多充斥的是戾气,自己郁郁不得志剩下的都是叹气。 郝白回说您都当上市政府的副秘书长了还郁郁不得志啊,那我们在县里混的同志岂不是得气死。石必成说不是那个意思,老子也是县城出来的,县城社会和市里不同。县城是一个相对独立、相对封闭的生态系统,古人说“郡县治,天下安”,充分说明了“县”之重要。“县”之缘起,最初就是秦朝平定六国过程中开始实行的准军事单位,不过有意思的是,到了今天,县里除了没有军事权和外交权,其他情况基本相当于独立封国。都说县委书记是最享有权力感的官儿,这话颇有几分道理,虽然头顶上的神仙们、家长们、贵宾们很多很多都惹不起都得供着,但关起门来的话,如果想,他就是土皇帝。生杀予夺,在我一人,那种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所以很多人都说,要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实际上最好的平台就是县委书记的岗位。 郝白说您这么推重县委书记的岗位,那什么时候您来我们文宁县当书记啊?我给您执鞭坠镫,鞍前马后,在所不辞。石必成笑了,话里带了几分微醺,说你这“在所不辞”的层次有点低啊,应该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才够劲儿。开过玩笑,石必成正色说道,县委书记的岗位,是人人梦想,但也不是人人所想——比如我,石必成指了指自己,就不想——因为人贵有自知之明,咱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当一县发展之重压放到你一人肩头的时候,那种四面八方无所不至的压力感,那种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急难险重必须及时处理的紧张感,那种关键大事无可依凭只能靠自己的无力感,都是自己不能也不愿承受的——说到这里,石必成苦笑了一声,说可能是自己“太监官儿”当久了,已经丧失了独当一面、独挑大梁的能力和勇气。 郝白不解,问什么是“太监官儿”。石必成笑了,自嘲地说,就是我这种官儿啊。秘书长,不对,是副秘书长,既要协调政务诸事,又要安排生活杂事,放到古代像是天子近臣,更像是天子近侍,不是太监官儿是什么。最后石必成又自嘲了一句:“都当了太监了,还怎么做封疆大吏啊!”说罢,头一歪,鼾声乍起,沉沉睡去了。 车进原平市区,郝白不知道该是去市政府,还是去专班所在的都城大酒店,还是送石必成回家,一时犯难。郝白分析石必成既然不想回家,那么还是去都城大酒店比较稳妥。到了酒店门口,一只野狗正在游走,看到车子靠近,大声狂吠起来。石必成悠悠转醒,看了看酒店的门头,说还是先回家。说完就又睡着了。 郝白把石必成送到家门口。石必成的家住在原平市大名鼎鼎的“黄金台”小区,是威震全市的富人区别墅区。不仅是别墅区,而且地处城芯,闹中取静,出入繁华。郝白之前只闻其名,此番亲见威仪,心里直呼石必成岳父之不凡。威士忌没有喝完,石必成知道郝白不喝,准备把瓶子扔了,郝白嫌可惜给拦住,收在背包之中。 郝白也不想回都城大酒店。领导都不去,老子去干嘛?去改方案吗?那才是闲得蛋疼。郝白在市里没什么去处,忽然想起二胖还在市二院住院治疗,打过去电话,没有人接听。 连打了几个电话未果,郝白已到了市二院门口。此时的市二院,不同于市一院大火之后转场救急时的森严戒备,已经是任君出入的自由状态。想起之前的制服林立、便衣满地,完全是两个世界。郝白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当时那么严格的管理,自己老娘是怎么混进去的?想到这里就给老妈打了一个电话,郝母说她有个老姐妹就在市二院整形科当副主任,当时就是托了她的关系进的大门。郝白灵机一动,托老妈转问一下二胖在哪个病房。郝母一愣:你那个狐朋狗友二胖,都长成那个样子了,还有做整形的必要吗? 问明了病房,郝白轻车熟路,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和胡慧君在这里的情景,走到门口,终于发现了气氛的异样——一个制服和一个便衣,像是门神一样守在门外。原来二胖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作为关键人证,伤愈之后还要配合调查。 郝白拿出文宁县矿务局副局长的身份,二位门神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奉了县公安局长的命,在此日夜值守,本县的小官儿就不要庸人自扰了。郝白又拿出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的工作证,说来了解情况,二位门神先是对视一愣,然后神情一慌,最后陪着一笑,说大家都是文宁人,自己人何苦为难自己人,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进去看看又有何妨。 二位门神终究还是不放心,陪着郝白一起进了病房,一个白衣天使小护士正低头给二胖脸部换药,身体弯出一个曲线,身材的曲线也一展无余。郝白和二位门神也不急,先欣赏一会儿。病床上的二胖更不急,享受着小护士面贴面的气吐如兰,简直如沐春风,爽的不能再爽,再爽就要犯罪了。 小护士忙完起身,二胖头缠绷带,眼光还停留在小护士身上,久久不肯离去。郝白故意咳嗽了几声,二胖才扭过头来,眼神从看情人转向了看亲人:“我擦,你小子咋才来!”郝白笑了,说老子本来是想来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你在这里过得还挺滋润。二胖一声长叹,直叹自己伤的不够重,如果能在不影响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伤的更重一点、更艺术一点,那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 小护士听到郝白说话,扭过头来,郝白一看,竟是小黄。 第90章 人狗 治大国如烹小鲜,临大事须有静气。 郝白常常以这两句话提醒自己,自警自励。郝白静来思量:这两天来,地下矿点的大爆炸,地上宫殿的大倒塌,都算得上是震动全县全市而且弄不好震惊全省全国的大事件。大事件里有个小人物,就是狗娃。狗娃是揭开猪场地下黑矿点秘密的“钥匙”,虽然不大,但作用关键,更重要的是对郝白杀伤力巨大——虽然狗娃自己还并不知道。再由近及远的看,近来经历的各种大事只多不少,北环路上飞车追逐智赚三猴儿,关键时刻飞夺白刃见义勇为,市医院里火险求生勇救孕妇,宋老榻前临时受命托孤送终,等等等等,不仅都是大事,而且还都是千钧一发的急事,好在人努力天帮忙,结果都还不错,没事了静下来得好好写个自传记录传奇。 转念又想,和自己一起参与这些事的人和事中的人,各有所遇,世事难料。第一个故事里,莫西干因为酒驾身陷囹圄至今下落不明,三猴儿因为危险驾驶危害公共安全并且患有精神病被投回了楚鹿乡精神病院,老秋因为在县政府大院围墙上乱写乱画也被当做精神病“三进宫”投回了楚鹿乡精神病院,这三位抽空了还真得去看一看;第二个故事里,小宋乡长听说已经康复出院正在配合接受专案组调查,宋家基本上已经全军覆没,宋母据说也因为包庇罪名受到了法律制裁,白静雯自从“杀人未遂”之后羞于见人已经向学校请了长假;第三个故事里,和自己一起被迫见义勇为的同伙“神针医师”据说已经蜚声在外,刚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搞了个人讲座,胡慧君应该出院回家坐月子去了,郝白帮忙请的月嫂倒是发来了地址,还没顾上去看一看,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去看一看,也不知道如果再去看一看算不算是发生关系的另一种形式;第四个故事里,宋老先生已经千古,梁欣萍独守空院,似乎忙完这一段没事了也该去看一看,否则宋老的幽魂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还得爬上来寻衅滋事。 郝白神游物外,石必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郝白拉回了现实。石必成附耳低语:贵县啊——也就是文宁县,看起来确实是社情复杂、县情吊诡,一会儿是好端端的一个猪场底下藏着惊天黑矿点,连环两次爆炸差点弄死七条人命,结果人家这七兄弟顺着十几里的地下巷道毫发无伤地跑出来了;一会儿是好端端的一个仿古建筑群落说塌就塌了,里面还扒拉出来一个半死不过的胖子兄弟,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可见黑镇之不简单,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是市专班的人,另有要务在身,全市的不能舍本逐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儿,还是别蹚这的浑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回去为妙。 石必成此时急于脱身,完全忘记了其实郝白的真实身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暗探间谍。两边一拍即合。老郑县长和郝县长一合计,请神容易送神难,上差不走,碍手碍脚,还是让石必成赶紧回去为宜。临别之际,郝县长悄悄把郝白叫到一旁,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叮嘱:“好好干!” 石必成带着郝白返回了原平市。四十分钟的车程,路上石必成给郝白讲了讲自己心中的矛盾:此时此刻的自己,既特别想回到市里,又特别不想回到家里。特别想回到市里是因为实在是不想待在文宁县里,文宁县的水越来越浑,还是早走为妙,省得惹一身骚;特别不想回到家里是因为自从上次昏迷不醒,岳父大人的人性得到了充分展示,并且又连发信息为多家矿业公司疏通、请托、走后门,实在是不想回家看他老脸。石必成顺带讲了讲具体情况:石必成出生孔孟之乡,家乡的特产是出产盛德和圣人,但同时也出产缺德和穷人。这话怎么说呢?原来在圣人的家乡,在世袭罔替高门大宅的周围,自古以来还寄生着许许多多的无赖和小民,老地主们习惯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世修降表,谁来了咱都鼓掌叫好热烈欢迎,所以老地主们一直福泽绵长经久不衰,所以寄生虫们也都跟着吃喝不愁与有荣焉。寄生虫们虽然以寄为生,但也都有一个当家做主、作威作福的“老爷梦”,天长日久的也都人格分裂了,习惯了在老地主们前面当狗,在劳动大众面前当爷。石家的祖上一开始想当爷,后来被连续打压没当成,想做人,无奈没有这个选项,最后说不行咱当狗,不料狗也没当成,最最后只能给狗当狗,过得那叫一个凄惨,所以石必成从小就被家里灌输了一个思想: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不回头。 半路上,石必成从旅行箱里拿出一瓶还剩半瓶的威士忌,问郝白要不要来两口,郝白没喝过洋酒,更不敢和领导分享,推说不会喝。石必成也不用杯子,对着酒瓶一边喝,一边说话。 石必成也是一个典型的县城青年,是二十年前的老一辈县城青年,不过当时的城乡差距还没有拉开。当年,石必成从小县考学到山河省,在学校里认识了现在的石嫂,石嫂展开攻势因为倾慕石必成的书卷气,石必成虽然爱慕乌兰托娅但王廷女人最后却嫌石生缺少英雄气,后来石必成一次醉后与石嫂无奈定情见了家长却又被岳父嫌弃从里到外的书生气,最后岳父忍着一肚子气巧为安排将石必成塞进原平市政府机关,从此石必成相当于当了上门女婿平添了几分低声下气。后来石必成认真反思,总结出是自家几辈子人为大户人家做牛做马做长工让自己养成了一种天生的奴性和奴气,是有今时今日之受气。不过在路上,石必成没有这样和郝白讲述,他说的是,自从离开校门、身入公门,日益消磨殆尽的是朝气,愈加厚积薄发的是暮气,眼见社会上越来越多充斥的是戾气,自己郁郁不得志剩下的都是叹气。 郝白回说您都当上市政府的副秘书长了还郁郁不得志啊,那我们在县里混的同志岂不是得气死。石必成说不是那个意思,老子也是县城出来的,县城社会和市里不同。县城是一个相对独立、相对封闭的生态系统,古人说“郡县治,天下安”,充分说明了“县”之重要。“县”之缘起,最初就是秦朝平定六国过程中开始实行的准军事单位,不过有意思的是,到了今天,县里除了没有军事权和外交权,其他情况基本相当于独立封国。都说县委书记是最享有权力感的官儿,这话颇有几分道理,虽然头顶上的神仙们、家长们、贵宾们很多很多都惹不起都得供着,但关起门来的话,如果想,他就是土皇帝。生杀予夺,在我一人,那种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所以很多人都说,要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实际上最好的平台就是县委书记的岗位。 郝白说您这么推重县委书记的岗位,那什么时候您来我们文宁县当书记啊?我给您执鞭坠镫,鞍前马后,在所不辞。石必成笑了,话里带了几分微醺,说你这“在所不辞”的层次有点低啊,应该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才够劲儿。开过玩笑,石必成正色说道,县委书记的岗位,是人人梦想,但也不是人人所想——比如我,石必成指了指自己,就不想——因为人贵有自知之明,咱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当一县发展之重压放到你一人肩头的时候,那种四面八方无所不至的压力感,那种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急难险重必须及时处理的紧张感,那种关键大事无可依凭只能靠自己的无力感,都是自己不能也不愿承受的——说到这里,石必成苦笑了一声,说可能是自己“太监官儿”当久了,已经丧失了独当一面、独挑大梁的能力和勇气。 郝白不解,问什么是“太监官儿”。石必成笑了,自嘲地说,就是我这种官儿啊。秘书长,不对,是副秘书长,既要协调政务诸事,又要安排生活杂事,放到古代像是天子近臣,更像是天子近侍,不是太监官儿是什么。最后石必成又自嘲了一句:“都当了太监了,还怎么做封疆大吏啊!”说罢,头一歪,鼾声乍起,沉沉睡去了。 车进原平市区,郝白不知道该是去市政府,还是去专班所在的都城大酒店,还是送石必成回家,一时犯难。郝白分析石必成既然不想回家,那么还是去都城大酒店比较稳妥。到了酒店门口,一只野狗正在游走,看到车子靠近,大声狂吠起来。石必成悠悠转醒,看了看酒店的门头,说还是先回家。说完就又睡着了。 郝白把石必成送到家门口。石必成的家住在原平市大名鼎鼎的“黄金台”小区,是威震全市的富人区别墅区。不仅是别墅区,而且地处城芯,闹中取静,出入繁华。郝白之前只闻其名,此番亲见威仪,心里直呼石必成岳父之不凡。威士忌没有喝完,石必成知道郝白不喝,准备把瓶子扔了,郝白嫌可惜给拦住,收在背包之中。 郝白也不想回都城大酒店。领导都不去,老子去干嘛?去改方案吗?那才是闲得蛋疼。郝白在市里没什么去处,忽然想起二胖还在市二院住院治疗,打过去电话,没有人接听。 连打了几个电话未果,郝白已到了市二院门口。此时的市二院,不同于市一院大火之后转场救急时的森严戒备,已经是任君出入的自由状态。想起之前的制服林立、便衣满地,完全是两个世界。郝白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当时那么严格的管理,自己老娘是怎么混进去的?想到这里就给老妈打了一个电话,郝母说她有个老姐妹就在市二院整形科当副主任,当时就是托了她的关系进的大门。郝白灵机一动,托老妈转问一下二胖在哪个病房。郝母一愣:你那个狐朋狗友二胖,都长成那个样子了,还有做整形的必要吗? 问明了病房,郝白轻车熟路,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和胡慧君在这里的情景,走到门口,终于发现了气氛的异样——一个制服和一个便衣,像是门神一样守在门外。原来二胖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作为关键人证,伤愈之后还要配合调查。 郝白拿出文宁县矿务局副局长的身份,二位门神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奉了县公安局长的命,在此日夜值守,本县的小官儿就不要庸人自扰了。郝白又拿出原平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的工作证,说来了解情况,二位门神先是对视一愣,然后神情一慌,最后陪着一笑,说大家都是文宁人,自己人何苦为难自己人,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进去看看又有何妨。 二位门神终究还是不放心,陪着郝白一起进了病房,一个白衣天使小护士正低头给二胖脸部换药,身体弯出一个曲线,身材的曲线也一展无余。郝白和二位门神也不急,先欣赏一会儿。病床上的二胖更不急,享受着小护士面贴面的气吐如兰,简直如沐春风,爽的不能再爽,再爽就要犯罪了。 小护士忙完起身,二胖头缠绷带,眼光还停留在小护士身上,久久不肯离去。郝白故意咳嗽了几声,二胖才扭过头来,眼神从看情人转向了看亲人:“我擦,你小子咋才来!”郝白笑了,说老子本来是想来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你在这里过得还挺滋润。二胖一声长叹,直叹自己伤的不够重,如果能在不影响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伤的更重一点、更艺术一点,那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 小护士听到郝白说话,扭过头来,郝白一看,竟是小黄。 第91章 江湖 诗酒江湖。 这是很多文人的终极梦想。也是石必成的梦想。但他平时不敢说出来,感觉让别人听了,哂笑他书生意气,嗤之为二逼中年,特别是不敢在领导面前有丝毫流露,怕让领导觉得此人“不成熟”。毕竟,“不成熟”是仕途路上的第一大短板——你能力不行后期可以培养可以提升,但你这么大岁数还是“不成熟”,那可就真没救了。 不过在从文宁县回原平市的路上,借着大半瓶威士忌的强大威力,石必成把郝白当做倾诉的垃圾桶,讲出了自己的终极梦想——诗酒江湖。“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汉字的神奇之处,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简单的几个字,字里字外,都集聚并发散着巨大的能量密度。比如这一句诗,十四个字,就立即营造出一个江湖泛舟、煮酒听雨的绝妙意境。 不过呢,意境归意境,意境终究是虚幻的,现实还是现实。石必成车到家门口,下车的那个瞬间,酒就醒了,诗酒江湖也就消失不见了。但是这四个字,如石投入平湖,如风吹皱春水,在郝白心中泛起了涟漪。 “诗酒江湖,说得轻巧。首先你得实现财富自由啊。”郝白心说。打车去医院的路上,郝白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替石必成进行了分析: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有趣,老石同志自称是当着“太监官儿”,每天干着当奴才端尿盆的活儿,却偏偏有一个憧憬江湖向往林泉的侠客梦、狂士心,真有意思。60后、70后们深受武侠小说金古温梁四大家之影响,很多人都有一个武侠梦,都想着没事了仗剑行侠,惩凶除恶,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威震武林,笑傲江湖。其实他们都没认真想过,大师们笔下的芸芸侠客,每天惩恶扬善仗义疏财光办好事了,那么他们到底是靠什么吃喝,靠什么维持生活,经济来源在哪呢?这些问题大师们都没有考虑,也不能考虑,一旦考虑物质的事儿,那么就俗了。而大侠是不能俗的。不过大侠虽不能俗,但我们凡夫俗子不能免俗,既然想要“诗酒江湖”,那么首先要解决经济问题,而石必成目前的状态,虽然当着一个体面的官儿(尽管其本人认为是一个“太监官儿”),住着一个体面的房子,但其本质上属于“寄生虫”,看妇人之脸色,仰泰山之鼻息,距离真正的经济独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如果没有岳丈之力,仅凭自己那点儿死工资,别特么说诗酒江湖了,就是日常请客应酬的酒钱都不够。所以,一切的前提和基础,都是经济基础。 郝白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医院,到了病房,到了二胖的床头。小黄忙完,回身,看见郝白,报以微笑。二胖看见,心头醋意大起,心说你这小护士不地道啊,老子每天在你手下翻来覆去的配合听话,也没见你给老子认认真真笑过一回啊。怎么还搞差别对待呢?二胖心直口快:“我说小姊妹啊,你可不能搞双标啊,你见我咋不笑呢?” “我们不一样。”小黄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 “咋不一样啊?有啥不一样?”二胖锲而不舍。 “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小黄认真地说道。 “‘生死之交’,这是什么体位啊?”二胖狡黠地搅局。 小黄看了看手中的针头,不由分说地插进了二胖的肉体。二胖一声惨叫,坚持说这就是“痛并快乐着”。 郝白不齿地表示,老子只看见你痛了,没看见你哪里快乐。二胖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说痛的是这里,又指了指自己心口,说快乐的是这里。二胖猥琐地详细解释说,每天能让一个小美女护士摩挲着俺本人的臀部,并向里面注射一些东西,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小黄看起来已经忍受了好久了,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责问负责看守的制服和便衣二人,质疑当初勤劳勇敢质朴善良的黑镇宋家堡村人民群众压根儿就不该多管闲事把二胖这厮从“万象神宫”的废墟里抢救出来,应该任由其被压着埋着,任由其哭爹喊娘,任由其风干腐烂,这样才对,才算是为民除恶,才算是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胖在剧烈的疼痛之中百忙里抽出时间对小黄的观点嗤之以鼻,说老子这属于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子这个“福”,主要包含两层意思:一部分是“清福”,躺在这洁白的病床上,白吃白喝,好吃好喝,一分钱也不用掏,一个脑细胞也不用费,比起前阵子在大城市里受死受活跟踪盯梢当间谍做狗仔费尽心机偷拍照片,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多少差多少,特别是病房门口还有一个制服一个便衣两条好狗给老子看家护院,一个闲人也放不进来滋扰,在耳根清净中尽享清福,你就是什么级别的高级干部能有这个待遇?另一部分是“艳福”,这就是以小黄护士为首的美女护士战斗群们的轮番照顾,美女护士们长得美丑胖瘦不一,手法轻重不同,不同的人老子能得到不同的享受。 郝白说,没想到你这厮去大城市里历练了几天,不但文化程度得到了大大加深,而且无耻程度和变态程度更是实现了几何级数增长。说到这,二胖的一双死鱼眼里,贼光大炽,对郝白慨叹说,还是大城市如何如何好,大城市里好玩的如何如何多,大城市里的人的套路如何如何多,你要是个败家子,到了大城市一定也会像蜀汉后主刘禅那样打心眼里发出由衷的想法——此间乐,不思蜀。 郝白也慨叹,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啊。也用二胖的语气对二胖嗤之以鼻,反问他既然大城市那么好,那你怎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是静悄悄、灰溜溜的回来了,出现这种情况,大概率是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干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跑路了,要么是欠了赌债情债嫖债回来躲债了。 二胖再一次嗤之以鼻表示不屑,辩解说老子不是你说的这两种情况,老子这属于第三种情况——“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也就是和西楚霸王项羽是同一种情况,属于是命不好、运不佳,不是本身能力和素质的问题。尤其是老子最近和医院有缘,本来想大浪淘金,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盯梢对象不仅心理脆弱,一看见我们这样老东家拍过来偷拍的就立马产生应激反应要死要活的,而且生理脆弱,本来是他追的老子结果他到先来了个当场犯病,害得老子不仅老本都折了进去,而且老命也差点搭了进去,真可谓是败兴他妈给败兴开门——败兴到家了。 郝白问二胖有什么打算。二胖低声说,老子立志要做一个认真住院、矢志不渝、坚贞不屈的“钉子户”,要住到海枯石烂,住到地老天荒,这里就是老子的阵地,老子誓与阵地共存亡。二胖发完了宏愿,回到了现实,表示老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病人装一天病,咱现在主打一个混天度日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说着拿起床头的镜子,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更加丰腴肥硕的脸蛋子,二胖忽然蹦出一句:“好头颅,谁当斫之?”当然,以二胖的文化水平,并不认识“斫”字,虽然念成了“擒”,但并不妨碍郝白的惊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二胖去了两天大城市,回来说话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一会儿是楚霸王,一会儿是隋炀帝,走的还是帝王的霸道路数,知道的是二胖去给大公司当间谍做狗仔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二胖是去大学历史系深造去了。 “嗨,别提了。”二胖对郝白表示,这都特么是受了我们效力的那个大公司的该死的hr的影响,hr你懂?就是人力资源总监,也是就相当于你爸单位的人事科长,牛逼哄哄,臭不可闻,这个孙子别的不会,就会一个事儿——卖弄、掉书袋、搬弄典故、装大尾巴狼。不对,他还会一个事儿,就是甜老板的腚沟子,也就是那个着名的成语“舐痈吮痔”,这个你知道?就是说的一个历史故事,秦王老不死的得了病,把一堆医生薅了过来,说就这个病,能给老子治好的奖赏一辆劳斯莱斯,能给老子舔好的奖赏一排劳斯莱斯,那还说什么,争先恐后,赶紧舔。好,不装了,其实这个典故也是我们那个该死的hr给讲的。他为什么要讲这个呢?人家可不是自嘲,人家是在公司的中层以上领导干部警示教育大会上义正辞严、认真严肃地讲的,目的是告诫广大员工们要引以为戒,不要奉承无度。 “你为什么总叫你的hr‘该死的’?”郝白问道。二胖回答,这个死胖子确实该死。他有很多该死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这厮良心大大的坏,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这厮不仅敢克扣正式员工的绩效,而且还敢盘剥我辈这种编外人员的血汗钱——他娘的本来说好了偷拍照片做实对方跳槽违反竞业协议对簿公堂索要巨额赔偿之后回来按照一个案子一摞钱的标准结账,结果这厮事前商谈的时候如拉稀,那叫一个痛快,事后兑现的时候如便秘,那叫一个难产。 郝白觉得逻辑不对,指出二胖的不仅、而且句式有问题,这个该死的hr连正式员工的绩效都敢克扣,对尔等这种编外人员那更是手起刀落随意拿捏毫无顾忌。二胖摇头说郝白的逻辑正好不对。本公司内的员工你随意拿捏、任意揉把,他们敢怒不敢言,按照我们国人的普遍心理和承受能力,你可以骑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骑到我头上拉屎,我就能忍,就好像是古代社会里,你可以让我当丫鬟当婢女,但不能拿我当痰盂当溺器,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就业压力这么大,谁也不会为了仨瓜俩枣而因小失大。编外人员那就不一样了,老子们都是雇佣军,谁给的肉多,咱就冲谁摇尾巴,而且老子们都有纵向横向的勾结联系,你要是不实在、耍心眼,名声一旦传臭了,那可就把自己的招牌给砸了。 郝白不解,那这个大公司的老板还不赶紧把hr给开除了?二胖说,你开什么玩笑,hr那可是老板的正宗“外戚”——老子效力的这个大公司就和东汉一样,主打的就是一个外戚干政,该死的hr虽然对下阴损、沾光揩油,但是奉承有术、舔功一流,对老板采取了阳谋阴谋并用的“阴阳秘术”。在阳谋方面,该死的hr为老板精心挑选了女秘书,定期更换、美女轮岗,名义上是杜绝某一秘书专宠后宫,实际上是暗助老板多试口味;在阴谋方面,该死的hr在安排大量我辈这样的狗仔偷拍违法竞业协议的前员工的同时,还暗中安排高级狗仔顺便去跟踪偷拍老板,为老板的处处留情做到了处处留证,一组组照片就像是一枚枚核弹头,让老板无比忌惮——老板知道该死的hr手中有他的照片,但具体是什么照片、到底有多少照片、照片都存放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真的就像核威慑一样,你知道该国有核弹头,但这些核弹头到底有多少枚、到底都分布在哪、到底是什么量级,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二胖忽然停住了,自顾愣神。郝白问他怎么了,眼看着二胖的一张肥脸,表情从发呆的出神到微笑的诡异再到狂喜的突然。郝白赶紧招呼小黄过来,悄声问她是不是给二胖下了药。 “老子也拍过老板的照片!”二胖大笑:“该死的hr!” 第91章 江湖 诗酒江湖。 这是很多文人的终极梦想。也是石必成的梦想。但他平时不敢说出来,感觉让别人听了,哂笑他书生意气,嗤之为二逼中年,特别是不敢在领导面前有丝毫流露,怕让领导觉得此人“不成熟”。毕竟,“不成熟”是仕途路上的第一大短板——你能力不行后期可以培养可以提升,但你这么大岁数还是“不成熟”,那可就真没救了。 不过在从文宁县回原平市的路上,借着大半瓶威士忌的强大威力,石必成把郝白当做倾诉的垃圾桶,讲出了自己的终极梦想——诗酒江湖。“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汉字的神奇之处,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简单的几个字,字里字外,都集聚并发散着巨大的能量密度。比如这一句诗,十四个字,就立即营造出一个江湖泛舟、煮酒听雨的绝妙意境。 不过呢,意境归意境,意境终究是虚幻的,现实还是现实。石必成车到家门口,下车的那个瞬间,酒就醒了,诗酒江湖也就消失不见了。但是这四个字,如石投入平湖,如风吹皱春水,在郝白心中泛起了涟漪。 “诗酒江湖,说得轻巧。首先你得实现财富自由啊。”郝白心说。打车去医院的路上,郝白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替石必成进行了分析: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有趣,老石同志自称是当着“太监官儿”,每天干着当奴才端尿盆的活儿,却偏偏有一个憧憬江湖向往林泉的侠客梦、狂士心,真有意思。60后、70后们深受武侠小说金古温梁四大家之影响,很多人都有一个武侠梦,都想着没事了仗剑行侠,惩凶除恶,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威震武林,笑傲江湖。其实他们都没认真想过,大师们笔下的芸芸侠客,每天惩恶扬善仗义疏财光办好事了,那么他们到底是靠什么吃喝,靠什么维持生活,经济来源在哪呢?这些问题大师们都没有考虑,也不能考虑,一旦考虑物质的事儿,那么就俗了。而大侠是不能俗的。不过大侠虽不能俗,但我们凡夫俗子不能免俗,既然想要“诗酒江湖”,那么首先要解决经济问题,而石必成目前的状态,虽然当着一个体面的官儿(尽管其本人认为是一个“太监官儿”),住着一个体面的房子,但其本质上属于“寄生虫”,看妇人之脸色,仰泰山之鼻息,距离真正的经济独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如果没有岳丈之力,仅凭自己那点儿死工资,别特么说诗酒江湖了,就是日常请客应酬的酒钱都不够。所以,一切的前提和基础,都是经济基础。 郝白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医院,到了病房,到了二胖的床头。小黄忙完,回身,看见郝白,报以微笑。二胖看见,心头醋意大起,心说你这小护士不地道啊,老子每天在你手下翻来覆去的配合听话,也没见你给老子认认真真笑过一回啊。怎么还搞差别对待呢?二胖心直口快:“我说小姊妹啊,你可不能搞双标啊,你见我咋不笑呢?” “我们不一样。”小黄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 “咋不一样啊?有啥不一样?”二胖锲而不舍。 “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小黄认真地说道。 “‘生死之交’,这是什么体位啊?”二胖狡黠地搅局。 小黄看了看手中的针头,不由分说地插进了二胖的肉体。二胖一声惨叫,坚持说这就是“痛并快乐着”。 郝白不齿地表示,老子只看见你痛了,没看见你哪里快乐。二胖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说痛的是这里,又指了指自己心口,说快乐的是这里。二胖猥琐地详细解释说,每天能让一个小美女护士摩挲着俺本人的臀部,并向里面注射一些东西,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小黄看起来已经忍受了好久了,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责问负责看守的制服和便衣二人,质疑当初勤劳勇敢质朴善良的黑镇宋家堡村人民群众压根儿就不该多管闲事把二胖这厮从“万象神宫”的废墟里抢救出来,应该任由其被压着埋着,任由其哭爹喊娘,任由其风干腐烂,这样才对,才算是为民除恶,才算是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胖在剧烈的疼痛之中百忙里抽出时间对小黄的观点嗤之以鼻,说老子这属于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子这个“福”,主要包含两层意思:一部分是“清福”,躺在这洁白的病床上,白吃白喝,好吃好喝,一分钱也不用掏,一个脑细胞也不用费,比起前阵子在大城市里受死受活跟踪盯梢当间谍做狗仔费尽心机偷拍照片,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多少差多少,特别是病房门口还有一个制服一个便衣两条好狗给老子看家护院,一个闲人也放不进来滋扰,在耳根清净中尽享清福,你就是什么级别的高级干部能有这个待遇?另一部分是“艳福”,这就是以小黄护士为首的美女护士战斗群们的轮番照顾,美女护士们长得美丑胖瘦不一,手法轻重不同,不同的人老子能得到不同的享受。 郝白说,没想到你这厮去大城市里历练了几天,不但文化程度得到了大大加深,而且无耻程度和变态程度更是实现了几何级数增长。说到这,二胖的一双死鱼眼里,贼光大炽,对郝白慨叹说,还是大城市如何如何好,大城市里好玩的如何如何多,大城市里的人的套路如何如何多,你要是个败家子,到了大城市一定也会像蜀汉后主刘禅那样打心眼里发出由衷的想法——此间乐,不思蜀。 郝白也慨叹,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啊。也用二胖的语气对二胖嗤之以鼻,反问他既然大城市那么好,那你怎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是静悄悄、灰溜溜的回来了,出现这种情况,大概率是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干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跑路了,要么是欠了赌债情债嫖债回来躲债了。 二胖再一次嗤之以鼻表示不屑,辩解说老子不是你说的这两种情况,老子这属于第三种情况——“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也就是和西楚霸王项羽是同一种情况,属于是命不好、运不佳,不是本身能力和素质的问题。尤其是老子最近和医院有缘,本来想大浪淘金,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盯梢对象不仅心理脆弱,一看见我们这样老东家拍过来偷拍的就立马产生应激反应要死要活的,而且生理脆弱,本来是他追的老子结果他到先来了个当场犯病,害得老子不仅老本都折了进去,而且老命也差点搭了进去,真可谓是败兴他妈给败兴开门——败兴到家了。 郝白问二胖有什么打算。二胖低声说,老子立志要做一个认真住院、矢志不渝、坚贞不屈的“钉子户”,要住到海枯石烂,住到地老天荒,这里就是老子的阵地,老子誓与阵地共存亡。二胖发完了宏愿,回到了现实,表示老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病人装一天病,咱现在主打一个混天度日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说着拿起床头的镜子,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更加丰腴肥硕的脸蛋子,二胖忽然蹦出一句:“好头颅,谁当斫之?”当然,以二胖的文化水平,并不认识“斫”字,虽然念成了“擒”,但并不妨碍郝白的惊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二胖去了两天大城市,回来说话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一会儿是楚霸王,一会儿是隋炀帝,走的还是帝王的霸道路数,知道的是二胖去给大公司当间谍做狗仔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二胖是去大学历史系深造去了。 “嗨,别提了。”二胖对郝白表示,这都特么是受了我们效力的那个大公司的该死的hr的影响,hr你懂?就是人力资源总监,也是就相当于你爸单位的人事科长,牛逼哄哄,臭不可闻,这个孙子别的不会,就会一个事儿——卖弄、掉书袋、搬弄典故、装大尾巴狼。不对,他还会一个事儿,就是甜老板的腚沟子,也就是那个着名的成语“舐痈吮痔”,这个你知道?就是说的一个历史故事,秦王老不死的得了病,把一堆医生薅了过来,说就这个病,能给老子治好的奖赏一辆劳斯莱斯,能给老子舔好的奖赏一排劳斯莱斯,那还说什么,争先恐后,赶紧舔。好,不装了,其实这个典故也是我们那个该死的hr给讲的。他为什么要讲这个呢?人家可不是自嘲,人家是在公司的中层以上领导干部警示教育大会上义正辞严、认真严肃地讲的,目的是告诫广大员工们要引以为戒,不要奉承无度。 “你为什么总叫你的hr‘该死的’?”郝白问道。二胖回答,这个死胖子确实该死。他有很多该死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这厮良心大大的坏,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这厮不仅敢克扣正式员工的绩效,而且还敢盘剥我辈这种编外人员的血汗钱——他娘的本来说好了偷拍照片做实对方跳槽违反竞业协议对簿公堂索要巨额赔偿之后回来按照一个案子一摞钱的标准结账,结果这厮事前商谈的时候如拉稀,那叫一个痛快,事后兑现的时候如便秘,那叫一个难产。 郝白觉得逻辑不对,指出二胖的不仅、而且句式有问题,这个该死的hr连正式员工的绩效都敢克扣,对尔等这种编外人员那更是手起刀落随意拿捏毫无顾忌。二胖摇头说郝白的逻辑正好不对。本公司内的员工你随意拿捏、任意揉把,他们敢怒不敢言,按照我们国人的普遍心理和承受能力,你可以骑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骑到我头上拉屎,我就能忍,就好像是古代社会里,你可以让我当丫鬟当婢女,但不能拿我当痰盂当溺器,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就业压力这么大,谁也不会为了仨瓜俩枣而因小失大。编外人员那就不一样了,老子们都是雇佣军,谁给的肉多,咱就冲谁摇尾巴,而且老子们都有纵向横向的勾结联系,你要是不实在、耍心眼,名声一旦传臭了,那可就把自己的招牌给砸了。 郝白不解,那这个大公司的老板还不赶紧把hr给开除了?二胖说,你开什么玩笑,hr那可是老板的正宗“外戚”——老子效力的这个大公司就和东汉一样,主打的就是一个外戚干政,该死的hr虽然对下阴损、沾光揩油,但是奉承有术、舔功一流,对老板采取了阳谋阴谋并用的“阴阳秘术”。在阳谋方面,该死的hr为老板精心挑选了女秘书,定期更换、美女轮岗,名义上是杜绝某一秘书专宠后宫,实际上是暗助老板多试口味;在阴谋方面,该死的hr在安排大量我辈这样的狗仔偷拍违法竞业协议的前员工的同时,还暗中安排高级狗仔顺便去跟踪偷拍老板,为老板的处处留情做到了处处留证,一组组照片就像是一枚枚核弹头,让老板无比忌惮——老板知道该死的hr手中有他的照片,但具体是什么照片、到底有多少照片、照片都存放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真的就像核威慑一样,你知道该国有核弹头,但这些核弹头到底有多少枚、到底都分布在哪、到底是什么量级,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二胖忽然停住了,自顾愣神。郝白问他怎么了,眼看着二胖的一张肥脸,表情从发呆的出神到微笑的诡异再到狂喜的突然。郝白赶紧招呼小黄过来,悄声问她是不是给二胖下了药。 “老子也拍过老板的照片!”二胖大笑:“该死的hr!” 第92章 调度 指手画脚谁不会,实干才是真英雄。 这说的是山河省官场上一个流传许久的故事。说该省环保厅的某官,因为全省环保工作上不去,连带着自己也上不去,着急上火,火冒三丈,丈八蛇矛,矛头乱指,于是灵机一动建立了一个日调度的工作机制,这个机制完美地将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融为一体。形式主义就是,该调度会的宗旨就是以“雷打不动每天召开”为标榜,不但每天要开,而且还专门统计着次数,“省环保厅第1次日调度会”“省环保厅第2次日调度会”“省环保厅第108次日调度会”,颇有秦始皇“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气势,不仅有秦之气势,更有比秦更强的气运,开了上百次,冲刺上千次;官僚主义就是,该官每天开调度会把地市们头头脑脑叫到一起,挨个骂一遍,指着鼻子痛责说尔等每天尸位素餐、混吃等死、庸碌无为、逑长毛短,连个环保都抓不好,你们说说你们还能干啥?你们属地责任都不当事,把我们环保厅累死累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一边给自己戴高帽子,一边给地市伙计们扣大帽子,双管齐下,不亦乐乎。后来众怒成势,上达天听,大领导从善如流,趁着上头安排下沉一线的东风,大笔一挥安排该官到某市上任,该市领导揣摩上意、心领神会,责成该官什么也不管,就主管环保,于是该官白天像野狗一样流窜在企业、厂矿、建筑工地、大街小巷之间,抓工业治理抓扬尘管控抓货车整治,跑来跑去气喘吁吁,晚上像死狗一样被省厅的调度会骂一个狗血喷头还不敢顶撞,更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省厅顶替该官的新官长期被该官压制,该官一走腾出了位置,新官终于有机会冒尖露头,每次都要对该官额外不阴不阳地加上几句冷嘲热讽:“哎呀呀,你这好歹也是咱们环保厅下去的,按说要经验有经验,要能力有能力,要激情有激情,环保工作抓成这样,不应该呀!”该官白天晚上疲于奔命,干最多的活,挨最狠的骂,最后深深体会到商鞅逃亡投宿住店遭拒被回怼“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的吊诡心境,慨然太息老子这他娘的纯属是作茧自缚、作法自毙,终于在一次日调度会上再次被新官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不顾全省环保系统视频直播的影响,拍案而起,仰天长啸,戟指怒目,破口大骂:“狗日调度会!”并且吟诵出了一句名言,就是开头这句:指手画脚谁不会,实干才是真英雄。 当然,这个故事虽然说的是环保,但环保只是一个讲故事的外包装,把环保换成“防汛”“防火”“防疫”等等等等,基本上任何工作都可以——骨头不变,皮囊随意。后来,该官的“狗日调度会”论断意外走红,被全省各行各业的同志们引用到了评价本行本业的各种调度会上,因为这五个字的适应性很强,比如如果是隔三差五的调度会或者是周调度会、双周调度会、月调度会、季调度会,那么直接说这个会是“狗日-调度会”即可,而如果这个调度会就是日调度会,那么直接就骂之“狗-日调度会”或者“狗日调度会”即可。“日”字的词性和字义随着调度会的性质而机动变化,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你真是挡都挡不住啊。 今天,原平市也比葫芦画瓢,开始了日调度会。事情是这样的:那还是在中州市召开的全省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整顿提升现场观摩大会上,原平市因为见事快、起步早,受到了省领导的表扬,随后省里专门下了通知,要原平市提供矿业秩序整顿的典型经验材料,原平市领导大喜,以为是省委、省政府要把原平市当做先进典型在全省推广,不料是省委、省政府督查室将之作为承诺反过来要账看落实情况,因为省领导专门有指示,“我们不仅要看他们说的怎么样,更要看他们做的怎么样”。原平市这下可慌了神,面上怒赞领导求真务实心中大骂领导诡计多端,赶紧翻出来上报的材料看自己落实的怎么样,其中一条还专门写着:“为督导各县抓好具体落实,原平市专门建立了日调度工作机制,坚持每天调度雷打不动”。原平市领导见到这话,简直如遭雷劈,并且真想让滚滚天雷活劈了写这句的那厮。后来查明,原来是市委办的资料员为了体现领导重视,在苦思冥想中突发奇想,瞎编了这条措施,没成想如今也像省环保厅的某官一样,作茧自缚、作法自毙。市领导先顾不上活劈了资料员,赶紧比照着上报省里的材料,按图索骥,照方抓药,逐项落实,以免露馅。 于是原平市紧急建立了日调度工作机制,这里又出现了两个问题——其实也是一个问题,也就是这个日调度会是从今天开始算,还是从之前给省里上报材料的时候开始算?如果从今天开始算,好像这个日调度会弄的太假了,上边开始盯落实了才开始弄,明显就是临时抱佛脚嘛,典型的弄虚作假。如果从给省里上报材料的时候开始算,那么还要假戏真做补一堆材料,不仅容易挂一漏万,而且更容易弄巧成拙。可如果不从当时报材料的时候开始算,那么不正是说明整个事儿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吗? 纠结归纠结,日调度会还是得先开起来。不能再等了。这个会的开法儿是:原平市主管领导负责开,市矿业秩序整顿工作专班负责记,郝白负责听,各个县区负责骂。 骂归骂,该准备还得认真准备。要不然呢?如果行动不快、成效不大,闹了半天是空喊虚抓,最后要是省里认真起来,层层追问,市里肯定要百般推脱、就势卸力,把所有责任和义务都一股脑儿地推到县里:“咱们市里确实是认真准备、每天调度,可是具体的落实还是在县里呀!咱们市里都一一部署了,末端落实没抓好,那绝对是县里的失职啊!”县里想得明白,看得通透,准备得充分,假戏做的比真戏还真,反过来倒把市里弄得不好意思了,决定抖擞精神,加班加点,高标准备,不能让乡里看市里的笑话。 这样一来,郝白更忙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郝白目前是“一马双跨”,也就是一人分饰两角,既要在原平市的工作专班里效犬马之力,又要为文宁县当好侦探间谍,因而经常是两头受忙,并且两头挨骂。这边说,今天的日调度会的讲话,请小郝同志抓紧起草,不得有误;那边说,今天的日调度会的汇报,请小郝同志抓紧起草,不得有误。郝白没有孙悟空从脖子后面薅下来几根毫毛变成小猴的技能,分身无术,用探询的语气问市里工作专班的资料组组长:为什么让我写讲话?组长说,因为你是从县里来的,来自基层,情况熟悉,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写出来的讲话更接地气,更有针对性。郝白无奈,又用疑惑的语气问县里工作专班的资料组组长:为什么让我写汇报?资料组组长就是政府办的老乔,老乔说,因为你在市里的专班,深入敌营,情况熟悉,了解上面的喜怒哀乐,写出来的汇报更能投其所好,更能顺利过关。老乔到底比市里的老衙门老家伙们更有人情味儿,对郝白说,还有两层因素老弟也要考虑到:其一,让老弟你写汇报不是老哥我的意思,那是领导的意思,你想啊老弟,老哥这儿每天都写十个八个、这样那样的材料,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已经掉进粪坑了,还在乎多喝少喝一口屎汤子吗?这是领导专门点你的将,给你安排的任务,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重托,更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和检测,就是要看你的担当精神强不强、政治悟性高不高、工作能力有没有?明白吗,这一关要是过了,将来回来以后,老弟就等着飞黄腾达。其二,老哥我这一把老骨头,土都埋到嗓子眼了,现在是风烛残年,百病缠身,谅来老弟也不忍心再让老哥绞尽脑汁搞这个汇报,万一这是压垮老哥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不得追悔莫及啊,我的好老弟。 市里和县里好像串通一气,商量好了一样。郝白无奈,忙得四脚朝天,把别的事儿忘了一个干净。这天,正在加班加点对着电脑屏幕进行一心二用的疯狂输出。“二用”一个是手上的疯狂输出,噼里啪啦地把键盘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会儿模拟市领导的语气写讲话,对县里颐指气使,求全责备,指出一定要抓好落实,别一直强调问题,要想着如何解决问题,不要动不动就矛盾上交,有问题不解决,你交给我,我交给谁?啥也别说了,务必于某日前完成某项工作,否则直接一票否决;一会儿模拟县领导的语气写汇报,低眉顺目,奴里奴气,小心翼翼地陈述工作进展,并严肃表态一定要认真贯彻落实本次会议精神特别是市领导的讲话要求,抓好具体落实,确保工作实效。郝白就在这样的左右互搏中人格分裂,并在这样的人格分裂中左右互搏。“二用”的另一个方面是嘴上的疯狂输出,模拟市领导语气写讲话的时候,郝白舌灿莲花,大骂市里这帮衮衮诸公都如茫茫猪狗,一看有事了,一个个跑的比狗都快,装的比猪都笨,只留下老子单薄的肩膀扛下了所有。模拟县领导语气写汇报的时候,郝白口吐芬芳,大骂这些老油条老文痞们无耻之尤,打着领导的旗号发号施令,拿着鸡毛当令箭,何况这根鸡毛到底有没有还是两说。两个稿子快要写完的时候,郝白合二为一进行了总结性的综合大骂:说来说去,市里县里,都特么是官僚主义,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老子拿出老子的看家本领、必杀绝技,写举报信告你们这帮老官僚、小官僚。 二胖打来电话的时候,郝白正在咬着手指头和烂笔头,给市里县里两个材料进行收尾。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郝白听着电话那头儿的二胖支支吾吾、窸窸窣窣,好像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正是苦思冥想、心烦意乱的时候,正好拿二胖来做出气筒:“怎么鬼鬼祟祟的,你是在做贼吗?” “我擦!你怎么知道!”二胖在电话里吓得一激灵,低声叮嘱郝白千万小声。郝白说你是不是傻,我看你这病还是没有好利索,应该继续深度治疗,明明是你在那边做贼,应该是你小声才对,我大声小声的有个屁关系。 二胖在医院左右无事,每天听手机app里一个播客讲古代的鬼故事,主要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满脑子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低声对郝白说当然有关系,老子做贼就要有做贼的样子,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都要轻手轻脚,老成持重,如果咋咋呼呼的,那是“盗”,不是“贼”。凡事有因必有果,虽然你和我隔着三十公里,但如果你在电话那头儿大呼小叫地种下了“因”,导致吓得我失声乱叫被人抓住的“果”,那岂不是完蛋了嘛。 三十公里?文宁县距离原平市区正是三十公里。 “你是在文宁县吗?”郝白好奇,二胖病房门口守卫森严,他是如何脱身的:“你是怎么跑出去的?” “我是谁!别说区区两条看门狗,就是万马千军,老子要想走,谁能得拦住!”二胖好像武功盖世的大侠。 “别装了,你要有那本事,用得着现在做贼吗?”郝白嗤之以鼻之后,忽然好奇:“话说回来,你到底在哪做贼呢?” “梁欣萍家!”二胖低声说道。 第92章 调度 指手画脚谁不会,实干才是真英雄。 这说的是山河省官场上一个流传许久的故事。说该省环保厅的某官,因为全省环保工作上不去,连带着自己也上不去,着急上火,火冒三丈,丈八蛇矛,矛头乱指,于是灵机一动建立了一个日调度的工作机制,这个机制完美地将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融为一体。形式主义就是,该调度会的宗旨就是以“雷打不动每天召开”为标榜,不但每天要开,而且还专门统计着次数,“省环保厅第1次日调度会”“省环保厅第2次日调度会”“省环保厅第108次日调度会”,颇有秦始皇“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气势,不仅有秦之气势,更有比秦更强的气运,开了上百次,冲刺上千次;官僚主义就是,该官每天开调度会把地市们头头脑脑叫到一起,挨个骂一遍,指着鼻子痛责说尔等每天尸位素餐、混吃等死、庸碌无为、逑长毛短,连个环保都抓不好,你们说说你们还能干啥?你们属地责任都不当事,把我们环保厅累死累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一边给自己戴高帽子,一边给地市伙计们扣大帽子,双管齐下,不亦乐乎。后来众怒成势,上达天听,大领导从善如流,趁着上头安排下沉一线的东风,大笔一挥安排该官到某市上任,该市领导揣摩上意、心领神会,责成该官什么也不管,就主管环保,于是该官白天像野狗一样流窜在企业、厂矿、建筑工地、大街小巷之间,抓工业治理抓扬尘管控抓货车整治,跑来跑去气喘吁吁,晚上像死狗一样被省厅的调度会骂一个狗血喷头还不敢顶撞,更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省厅顶替该官的新官长期被该官压制,该官一走腾出了位置,新官终于有机会冒尖露头,每次都要对该官额外不阴不阳地加上几句冷嘲热讽:“哎呀呀,你这好歹也是咱们环保厅下去的,按说要经验有经验,要能力有能力,要激情有激情,环保工作抓成这样,不应该呀!”该官白天晚上疲于奔命,干最多的活,挨最狠的骂,最后深深体会到商鞅逃亡投宿住店遭拒被回怼“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的吊诡心境,慨然太息老子这他娘的纯属是作茧自缚、作法自毙,终于在一次日调度会上再次被新官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不顾全省环保系统视频直播的影响,拍案而起,仰天长啸,戟指怒目,破口大骂:“狗日调度会!”并且吟诵出了一句名言,就是开头这句:指手画脚谁不会,实干才是真英雄。 当然,这个故事虽然说的是环保,但环保只是一个讲故事的外包装,把环保换成“防汛”“防火”“防疫”等等等等,基本上任何工作都可以——骨头不变,皮囊随意。后来,该官的“狗日调度会”论断意外走红,被全省各行各业的同志们引用到了评价本行本业的各种调度会上,因为这五个字的适应性很强,比如如果是隔三差五的调度会或者是周调度会、双周调度会、月调度会、季调度会,那么直接说这个会是“狗日-调度会”即可,而如果这个调度会就是日调度会,那么直接就骂之“狗-日调度会”或者“狗日调度会”即可。“日”字的词性和字义随着调度会的性质而机动变化,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你真是挡都挡不住啊。 今天,原平市也比葫芦画瓢,开始了日调度会。事情是这样的:那还是在中州市召开的全省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整顿提升现场观摩大会上,原平市因为见事快、起步早,受到了省领导的表扬,随后省里专门下了通知,要原平市提供矿业秩序整顿的典型经验材料,原平市领导大喜,以为是省委、省政府要把原平市当做先进典型在全省推广,不料是省委、省政府督查室将之作为承诺反过来要账看落实情况,因为省领导专门有指示,“我们不仅要看他们说的怎么样,更要看他们做的怎么样”。原平市这下可慌了神,面上怒赞领导求真务实心中大骂领导诡计多端,赶紧翻出来上报的材料看自己落实的怎么样,其中一条还专门写着:“为督导各县抓好具体落实,原平市专门建立了日调度工作机制,坚持每天调度雷打不动”。原平市领导见到这话,简直如遭雷劈,并且真想让滚滚天雷活劈了写这句的那厮。后来查明,原来是市委办的资料员为了体现领导重视,在苦思冥想中突发奇想,瞎编了这条措施,没成想如今也像省环保厅的某官一样,作茧自缚、作法自毙。市领导先顾不上活劈了资料员,赶紧比照着上报省里的材料,按图索骥,照方抓药,逐项落实,以免露馅。 于是原平市紧急建立了日调度工作机制,这里又出现了两个问题——其实也是一个问题,也就是这个日调度会是从今天开始算,还是从之前给省里上报材料的时候开始算?如果从今天开始算,好像这个日调度会弄的太假了,上边开始盯落实了才开始弄,明显就是临时抱佛脚嘛,典型的弄虚作假。如果从给省里上报材料的时候开始算,那么还要假戏真做补一堆材料,不仅容易挂一漏万,而且更容易弄巧成拙。可如果不从当时报材料的时候开始算,那么不正是说明整个事儿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吗? 纠结归纠结,日调度会还是得先开起来。不能再等了。这个会的开法儿是:原平市主管领导负责开,市矿业秩序整顿工作专班负责记,郝白负责听,各个县区负责骂。 骂归骂,该准备还得认真准备。要不然呢?如果行动不快、成效不大,闹了半天是空喊虚抓,最后要是省里认真起来,层层追问,市里肯定要百般推脱、就势卸力,把所有责任和义务都一股脑儿地推到县里:“咱们市里确实是认真准备、每天调度,可是具体的落实还是在县里呀!咱们市里都一一部署了,末端落实没抓好,那绝对是县里的失职啊!”县里想得明白,看得通透,准备得充分,假戏做的比真戏还真,反过来倒把市里弄得不好意思了,决定抖擞精神,加班加点,高标准备,不能让乡里看市里的笑话。 这样一来,郝白更忙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郝白目前是“一马双跨”,也就是一人分饰两角,既要在原平市的工作专班里效犬马之力,又要为文宁县当好侦探间谍,因而经常是两头受忙,并且两头挨骂。这边说,今天的日调度会的讲话,请小郝同志抓紧起草,不得有误;那边说,今天的日调度会的汇报,请小郝同志抓紧起草,不得有误。郝白没有孙悟空从脖子后面薅下来几根毫毛变成小猴的技能,分身无术,用探询的语气问市里工作专班的资料组组长:为什么让我写讲话?组长说,因为你是从县里来的,来自基层,情况熟悉,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写出来的讲话更接地气,更有针对性。郝白无奈,又用疑惑的语气问县里工作专班的资料组组长:为什么让我写汇报?资料组组长就是政府办的老乔,老乔说,因为你在市里的专班,深入敌营,情况熟悉,了解上面的喜怒哀乐,写出来的汇报更能投其所好,更能顺利过关。老乔到底比市里的老衙门老家伙们更有人情味儿,对郝白说,还有两层因素老弟也要考虑到:其一,让老弟你写汇报不是老哥我的意思,那是领导的意思,你想啊老弟,老哥这儿每天都写十个八个、这样那样的材料,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已经掉进粪坑了,还在乎多喝少喝一口屎汤子吗?这是领导专门点你的将,给你安排的任务,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重托,更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和检测,就是要看你的担当精神强不强、政治悟性高不高、工作能力有没有?明白吗,这一关要是过了,将来回来以后,老弟就等着飞黄腾达。其二,老哥我这一把老骨头,土都埋到嗓子眼了,现在是风烛残年,百病缠身,谅来老弟也不忍心再让老哥绞尽脑汁搞这个汇报,万一这是压垮老哥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不得追悔莫及啊,我的好老弟。 市里和县里好像串通一气,商量好了一样。郝白无奈,忙得四脚朝天,把别的事儿忘了一个干净。这天,正在加班加点对着电脑屏幕进行一心二用的疯狂输出。“二用”一个是手上的疯狂输出,噼里啪啦地把键盘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会儿模拟市领导的语气写讲话,对县里颐指气使,求全责备,指出一定要抓好落实,别一直强调问题,要想着如何解决问题,不要动不动就矛盾上交,有问题不解决,你交给我,我交给谁?啥也别说了,务必于某日前完成某项工作,否则直接一票否决;一会儿模拟县领导的语气写汇报,低眉顺目,奴里奴气,小心翼翼地陈述工作进展,并严肃表态一定要认真贯彻落实本次会议精神特别是市领导的讲话要求,抓好具体落实,确保工作实效。郝白就在这样的左右互搏中人格分裂,并在这样的人格分裂中左右互搏。“二用”的另一个方面是嘴上的疯狂输出,模拟市领导语气写讲话的时候,郝白舌灿莲花,大骂市里这帮衮衮诸公都如茫茫猪狗,一看有事了,一个个跑的比狗都快,装的比猪都笨,只留下老子单薄的肩膀扛下了所有。模拟县领导语气写汇报的时候,郝白口吐芬芳,大骂这些老油条老文痞们无耻之尤,打着领导的旗号发号施令,拿着鸡毛当令箭,何况这根鸡毛到底有没有还是两说。两个稿子快要写完的时候,郝白合二为一进行了总结性的综合大骂:说来说去,市里县里,都特么是官僚主义,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老子拿出老子的看家本领、必杀绝技,写举报信告你们这帮老官僚、小官僚。 二胖打来电话的时候,郝白正在咬着手指头和烂笔头,给市里县里两个材料进行收尾。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郝白听着电话那头儿的二胖支支吾吾、窸窸窣窣,好像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正是苦思冥想、心烦意乱的时候,正好拿二胖来做出气筒:“怎么鬼鬼祟祟的,你是在做贼吗?” “我擦!你怎么知道!”二胖在电话里吓得一激灵,低声叮嘱郝白千万小声。郝白说你是不是傻,我看你这病还是没有好利索,应该继续深度治疗,明明是你在那边做贼,应该是你小声才对,我大声小声的有个屁关系。 二胖在医院左右无事,每天听手机app里一个播客讲古代的鬼故事,主要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满脑子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低声对郝白说当然有关系,老子做贼就要有做贼的样子,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都要轻手轻脚,老成持重,如果咋咋呼呼的,那是“盗”,不是“贼”。凡事有因必有果,虽然你和我隔着三十公里,但如果你在电话那头儿大呼小叫地种下了“因”,导致吓得我失声乱叫被人抓住的“果”,那岂不是完蛋了嘛。 三十公里?文宁县距离原平市区正是三十公里。 “你是在文宁县吗?”郝白好奇,二胖病房门口守卫森严,他是如何脱身的:“你是怎么跑出去的?” “我是谁!别说区区两条看门狗,就是万马千军,老子要想走,谁能得拦住!”二胖好像武功盖世的大侠。 “别装了,你要有那本事,用得着现在做贼吗?”郝白嗤之以鼻之后,忽然好奇:“话说回来,你到底在哪做贼呢?” “梁欣萍家!”二胖低声说道。 第93章 黄雀 老子说,在熟人社会的环境中,相对来说,大城市里更加公平公正,不需要那么多人情世故。但万万没想到,本以为在大城市里混的成功靠的是用功,没想到在大城市里的成功也靠的是舔功——这一点倒和我们县城一样啊。 二胖猛吸了一大口烟,才终于把上面这段话说完。郝白说,老子没说过这话啊。二胖说,废话,老子是没有说过。老子就是老子。 说出上面这段人生感悟的时候,二胖还正大剌剌地躺在病床上,享受着难得的艳福和清福,闲得蛋疼于是有闲情逸致仰望星空,思考人生,所以才有时间来“杀时间”——“杀时间”也是文宁县的土话,意思就是消磨光阴打发时间。现在的二胖,此时此刻正翻墙头潜入梁欣萍的家中,也就是宋老的那个小院,做一名夜行贼人。 郝白勾起了好奇心,先顾不上关心二胖是如何从医院逃走的,先问二胖夤夜潜入宋老家中去做什么勾当。如此这般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难道是去和梁欣萍幽会偷情的吗?转念一想不对,宋老临终前把梁欣萍托付与我,但凡他家里还有一个活口,想必宋老也不必把外孙女托孤给一个外人,那么既然家中只有梁欣萍一个人,偷情的话倒也不用遮遮掩掩,光明正大直奔主题即可,不必这样猥琐行事啊。想到“猥琐”二字,郝白心说难道是二胖贼心不死,春心又动,趁着月黑风高学着古代采花淫贼逾墙逞凶的样子欲行不轨?那老子身负托孤重任,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更何况,小梁姑娘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大好白菜老子还没拱呢,如果被猪拱了,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楼书房的灯开关在哪呢?”二胖又来电垂询。 郝白一愣:“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你到人家是做贼的,还敢开灯?” 电话那头,二胖恢复了平时的无赖和无耻:“刚才是刚刚爬墙进来,情况不明,主打一个低调。这会儿已经探明,家中无人,老子随便。” 郝白友情提示二胖,知不知道你这是私闯民宅,已经属于违法犯罪,这要是在美国,房主直接抱着霰弹枪突突了你也不用偿命。 “房主?在哪呢,在哪呢?”二胖发出了一阵得意的狞笑。 “你回头看看,宋老正在看着你呢!” 二胖毕竟做贼心虚,冷不丁郝白来了这么一句,又知道宋老已死,登时吓得又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只见树影摇曳、帘幕风动,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再定神细看,好像真的有人。二胖瞳孔一缩,吓得失声大叫,长啸一声“卧槽”,瘫坐在地。 稍稍定神,二胖起身张望,只见隔壁邻家院子里灯光亮起,有人冲着这边大喊打问:“什么情况?没事?” 二胖想要故作镇静回答一声“没事儿”,突然想到这个院子里唯一的男人就是宋老,而宋老已死,此时如果自己贸然出声,那么在邻居看来,不是闹鬼,就是闹贼。捏着嗓子学梁欣萍又学不来,只好默不作声。 邻居又喊了几嗓子,二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只感觉一颗心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直恨自己心理素质堪忧,做贼都做不好。邻居们显然热情好事,二胖耳听得好几个人披衣而起,秉烛而出,结伴而来,叩门问讯。二胖一边心中大骂:“好事者不得好死!”一边琢磨全身而退之策,冷静下来,忽想:“老子慌个毛线啊!这房子院门锁着,他们又没有钥匙,咋呼一会儿也就散了,就算是报了警,警察也不能破门而入啊!”想通了这一节,二胖一边放下心来,一边更加埋怨自己心理素质之亟待加强。 “门没锁,你们看!” 吱呀一声响,两扇铁门应声而开,二胖心底一凉,身陷绝望,从二楼望见,几道强光手电乱照进来。 二胖心中痛骂了已知的最脏的脏话,一边懊恼心说早知道门没锁老子推门就进来了,何苦以二百斤之肥躯肉体苦苦翻墙,一边暗暗祷告西天佛祖南海观音北方玄武大帝东海龙王等等各路神仙,保佑我二胖度过此劫。 还没有完成祷告,院里一片光明,灯光打开,热心邻居们纵身进来,手持电棒,东张西望,搜寻异常。电棒——电是手电筒,棒是竹竿、拖把、擀面杖。一个大娘探头探脑,疑神疑鬼,说道:“总不能是老宋回来了?” 这一句话,说的众人脊背一凉。突然,院中老树枝丫一阵摇动,惊起一只什么鸟儿,一团黄色的小影,横飞眼前,倏然不见。唬得众人纷纷后退,大娘说:“算了算了,咱们还是不要乱管闲事了。干脆报警!” 二胖一听人家要报警,登时心生忧惧,盖因其二十余年来人生生涯,前半生主要是和老师们玩儿猫鼠游戏,后半生主要是和警察叔叔们斗智斗勇,尤其是刚从医院的重兵把守之下用计逃脱,暗忖此时估计自己的大名已在警方通缉之列,如果再被抓住入室盗窃的现行,那可真是百口莫辩,罪上加罪,吾命休矣。可惜老子英雄一世,今日竟要被活捉于斗室之中,将来传扬出去,必遭郝白之辈无情调笑,以后再想挺直腰杆做人可就难了。 二胖坚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为自救计,开始趴在地上游目四顾,但趴着的姿势显然限制了四顾的发挥,于是二胖沉身原地,以肚为轴,手脚并用,转动肥躯。月光之下,宛如好大一只王八,在污泥中游动。 同样是在月光之下,二胖只见四壁书柜,而且新旧不一、款式各异,却又在不统一中保持着统一。他还以为是宋老几十年来渐次积累的,所以样式不同,却哪里知道这间书房里的八个书柜,代表着宋老 曾经战斗过的八个单位。这倒不是宋老念旧,而是因为老宋省钱。单位就有的现成的书柜,何必还要再花自己的前去买呢?于是老宋——那会儿还是小宋,每换一个单位,都要在临走之前的最后一晚,趁着夜黑风高,雇上一个三轮车,吭哧吭哧把书柜拉回家去,虽然最后一算账雇人雇车的也比新买一个柜子更费钱,但老宋更加享受反正老子占了公家便宜的人生乐趣,余皆不论。不过宋老应该不会想到,自己死后的一个月夜,会有一个庸俗不堪的胖子潜入自己苦心经营的书房里作乱。 “他娘的都是书,这可从哪找起?”二胖看着满满当当的四壁图书,浩如烟海,一筹莫展,竟然刹那间忘记了自己此时正身处险地。二胖正自踌躇,忽听一阵尖利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警察叔叔马上就到,心中一惊,只见书房最深处有一个硕大的写字台,看形制要比美国总统的办公桌大的多的多,想来足可容身,暂避一时。 二胖心头一喜,犹如将死之残兵找到掩体,淫奔之奸夫看到衣柜,赶紧四肢并用,扭动肥躯,如黑蛆蠕动、土鳖慢行,一寸一寸挪,一步一步爬,抵近书桌,向内一探,蓦然一惊——内中空间确是不小,但月华清朗,里面已有一人! 二胖骤惊之下,险些失声再叫。幸亏那人应变神速,可能是看出了二胖者,草包也,一把拉住二胖,拽到书桌之下。二胖吓得如一摊烂肉,任其摆布,看着对方笑看自己,越看心里越发毛,想着刚才对方身手敏捷,从桌底长身出来,再一招制敌抓我臂膊,重新矮身返回原位,简直是武林高手,更是一动不敢动,心说老子这是假贼遇上了真贼,李鬼撞见了李逵,大事不妙,吾命休矣,心说如果赶紧服软认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下先第一时间双目紧闭,低声告饶,念念有词:“”大哥大哥,道儿上的规矩我都懂!这黑灯瞎火的,我什么也没看见呀!”然后赶紧抱拳施礼,只恨桌底空间有限,施展不开,不能双膝跪地,以示诚意,低声下气解释,大意是说本人潜入此宅,只是为了取回一样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想,大哥您看上了这房子里的什么东西,只管放心大胆拿走,如果一个人搬不走,兄弟我可以出一份力。完全义务帮忙,只为咱们缘分。 二胖颇有安禄山的风范,不仅体格之肥硕与之相似,而且心思之多诈也不遑多让,当下他一边言辞恳切,一边把左眼眯成一道缝,紧紧盯住那人,生怕他陡生杀意,刺出一把杀猪刀或者水果刀或者螺丝刀,以备不虞。 那人微微一笑,笑得二胖心里更没底了,冷汗涔涔。那人低声说,兄弟别怕,我也不是坏人。咱们可以说是志同道合,我也是来这取一件东西。二胖心下稍宽,低声说,那咱们是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像刘邦和项羽或者大宋和大辽那样“约为兄弟”,各干各的大事。那人问二胖:如果咱们找的都是同一样的东西呢?二胖回说:“哥哥放心,绝无可能!” 二人隐身桌下嘀嘀咕咕的功夫,院子里人影闪动,制服人员向热心邻居们解了情况。热心大娘说,听说这家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人——小梁,也就像梁欣萍,这阵子有事儿去北京了,因而这座小院里发出异响,一声巨大的“卧槽”,事出反常必有妖。 制服人员站在院中,望着黑漆漆的一楼和二楼,稳如泰山,按兵不动,决不冒进,帮着大娘分析:三更半夜的,会不会是您老人家听错了?大娘表示,此事绝无可能,因为不仅是老身,老身的老伴儿也听到了。 这时一个干瘦大爷出来,还原那一声“卧槽”,帮着制服人员深入全面理解这声“卧槽”的不同寻常。大爷说,这声“卧槽”,据我分析,那可不是一般的“卧槽”,这声“卧槽”里,有意无意中迸发出“惊、恐、忧、怒”等人之“七情”之四,并且还夹杂着“贪、嗔、痴、恶”等“佛教五毒”之四,同时这声“卧槽”声音巨大,来势汹汹,带着《太平广记》里说的那种“每松风之夜,罢琴长啸,一山楼宇皆惊”的意思,你说满山的楼宇都惊了,我们老两口儿能不惊吗?所以说,这声“卧槽”绝对有情况,而且还是重大情况。 制服人员又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一楼和二楼,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说不会从屋里冲出来个亡命之徒?为安全起见,继续做大爷大娘的思想工作,说,就算这声“卧槽”是客观存在、实实在在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从街巷里传来的,而不是从这个小院里出来的呢? 热心大娘笃定地摇了摇头,又一次表示,此事绝无可能。为什么呢?因为俺家老头子——也就是干瘦大爷,上了一辈子的班儿,干了大半辈子的秘书工作,别的什么也没学会,就练会了两项绝技,一个是眼色,一个是听力。听声辨位,神乎其技,当年在县委办公楼里,一条走廊南北分出二十八间办公室,老头儿坐在自己屋里,不动声色地喝茶看报,哪间屋子门开了,哪间屋子门关了,谁出来上厕所了,谁来找谁谁谁了,那是听得分毫不差,如我亲见,当年那个…… 大娘还没说完,大爷赶紧打断话头,尴尬地表示这些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巨声“卧槽”绝对是从这个院子里发出来的。制服人员无法在听力的技术上质疑大爷,只好换一个角度,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说刚才确实有人在这个院子里发出了“卧槽”的喊声,那么此人多半是贼,这么多热心邻居过来查看,又了报警,会不会早将贼人惊走? 大爷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贼走了没有,你们得深入地、全面地、细致地、认真地查看呀,这样才能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嘛。大爷理直气壮,声震黑夜,与二胖“卧槽”的音量不相伯仲。 “吾命休矣!”这是二胖一晚上第三次这样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 第93章 黄雀 老子说,在熟人社会的环境中,相对来说,大城市里更加公平公正,不需要那么多人情世故。但万万没想到,本以为在大城市里混的成功靠的是用功,没想到在大城市里的成功也靠的是舔功——这一点倒和我们县城一样啊。 二胖猛吸了一大口烟,才终于把上面这段话说完。郝白说,老子没说过这话啊。二胖说,废话,老子是没有说过。老子就是老子。 说出上面这段人生感悟的时候,二胖还正大剌剌地躺在病床上,享受着难得的艳福和清福,闲得蛋疼于是有闲情逸致仰望星空,思考人生,所以才有时间来“杀时间”——“杀时间”也是文宁县的土话,意思就是消磨光阴打发时间。现在的二胖,此时此刻正翻墙头潜入梁欣萍的家中,也就是宋老的那个小院,做一名夜行贼人。 郝白勾起了好奇心,先顾不上关心二胖是如何从医院逃走的,先问二胖夤夜潜入宋老家中去做什么勾当。如此这般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难道是去和梁欣萍幽会偷情的吗?转念一想不对,宋老临终前把梁欣萍托付与我,但凡他家里还有一个活口,想必宋老也不必把外孙女托孤给一个外人,那么既然家中只有梁欣萍一个人,偷情的话倒也不用遮遮掩掩,光明正大直奔主题即可,不必这样猥琐行事啊。想到“猥琐”二字,郝白心说难道是二胖贼心不死,春心又动,趁着月黑风高学着古代采花淫贼逾墙逞凶的样子欲行不轨?那老子身负托孤重任,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更何况,小梁姑娘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大好白菜老子还没拱呢,如果被猪拱了,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楼书房的灯开关在哪呢?”二胖又来电垂询。 郝白一愣:“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你到人家是做贼的,还敢开灯?” 电话那头,二胖恢复了平时的无赖和无耻:“刚才是刚刚爬墙进来,情况不明,主打一个低调。这会儿已经探明,家中无人,老子随便。” 郝白友情提示二胖,知不知道你这是私闯民宅,已经属于违法犯罪,这要是在美国,房主直接抱着霰弹枪突突了你也不用偿命。 “房主?在哪呢,在哪呢?”二胖发出了一阵得意的狞笑。 “你回头看看,宋老正在看着你呢!” 二胖毕竟做贼心虚,冷不丁郝白来了这么一句,又知道宋老已死,登时吓得又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只见树影摇曳、帘幕风动,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再定神细看,好像真的有人。二胖瞳孔一缩,吓得失声大叫,长啸一声“卧槽”,瘫坐在地。 稍稍定神,二胖起身张望,只见隔壁邻家院子里灯光亮起,有人冲着这边大喊打问:“什么情况?没事?” 二胖想要故作镇静回答一声“没事儿”,突然想到这个院子里唯一的男人就是宋老,而宋老已死,此时如果自己贸然出声,那么在邻居看来,不是闹鬼,就是闹贼。捏着嗓子学梁欣萍又学不来,只好默不作声。 邻居又喊了几嗓子,二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只感觉一颗心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直恨自己心理素质堪忧,做贼都做不好。邻居们显然热情好事,二胖耳听得好几个人披衣而起,秉烛而出,结伴而来,叩门问讯。二胖一边心中大骂:“好事者不得好死!”一边琢磨全身而退之策,冷静下来,忽想:“老子慌个毛线啊!这房子院门锁着,他们又没有钥匙,咋呼一会儿也就散了,就算是报了警,警察也不能破门而入啊!”想通了这一节,二胖一边放下心来,一边更加埋怨自己心理素质之亟待加强。 “门没锁,你们看!” 吱呀一声响,两扇铁门应声而开,二胖心底一凉,身陷绝望,从二楼望见,几道强光手电乱照进来。 二胖心中痛骂了已知的最脏的脏话,一边懊恼心说早知道门没锁老子推门就进来了,何苦以二百斤之肥躯肉体苦苦翻墙,一边暗暗祷告西天佛祖南海观音北方玄武大帝东海龙王等等各路神仙,保佑我二胖度过此劫。 还没有完成祷告,院里一片光明,灯光打开,热心邻居们纵身进来,手持电棒,东张西望,搜寻异常。电棒——电是手电筒,棒是竹竿、拖把、擀面杖。一个大娘探头探脑,疑神疑鬼,说道:“总不能是老宋回来了?” 这一句话,说的众人脊背一凉。突然,院中老树枝丫一阵摇动,惊起一只什么鸟儿,一团黄色的小影,横飞眼前,倏然不见。唬得众人纷纷后退,大娘说:“算了算了,咱们还是不要乱管闲事了。干脆报警!” 二胖一听人家要报警,登时心生忧惧,盖因其二十余年来人生生涯,前半生主要是和老师们玩儿猫鼠游戏,后半生主要是和警察叔叔们斗智斗勇,尤其是刚从医院的重兵把守之下用计逃脱,暗忖此时估计自己的大名已在警方通缉之列,如果再被抓住入室盗窃的现行,那可真是百口莫辩,罪上加罪,吾命休矣。可惜老子英雄一世,今日竟要被活捉于斗室之中,将来传扬出去,必遭郝白之辈无情调笑,以后再想挺直腰杆做人可就难了。 二胖坚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为自救计,开始趴在地上游目四顾,但趴着的姿势显然限制了四顾的发挥,于是二胖沉身原地,以肚为轴,手脚并用,转动肥躯。月光之下,宛如好大一只王八,在污泥中游动。 同样是在月光之下,二胖只见四壁书柜,而且新旧不一、款式各异,却又在不统一中保持着统一。他还以为是宋老几十年来渐次积累的,所以样式不同,却哪里知道这间书房里的八个书柜,代表着宋老 曾经战斗过的八个单位。这倒不是宋老念旧,而是因为老宋省钱。单位就有的现成的书柜,何必还要再花自己的前去买呢?于是老宋——那会儿还是小宋,每换一个单位,都要在临走之前的最后一晚,趁着夜黑风高,雇上一个三轮车,吭哧吭哧把书柜拉回家去,虽然最后一算账雇人雇车的也比新买一个柜子更费钱,但老宋更加享受反正老子占了公家便宜的人生乐趣,余皆不论。不过宋老应该不会想到,自己死后的一个月夜,会有一个庸俗不堪的胖子潜入自己苦心经营的书房里作乱。 “他娘的都是书,这可从哪找起?”二胖看着满满当当的四壁图书,浩如烟海,一筹莫展,竟然刹那间忘记了自己此时正身处险地。二胖正自踌躇,忽听一阵尖利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警察叔叔马上就到,心中一惊,只见书房最深处有一个硕大的写字台,看形制要比美国总统的办公桌大的多的多,想来足可容身,暂避一时。 二胖心头一喜,犹如将死之残兵找到掩体,淫奔之奸夫看到衣柜,赶紧四肢并用,扭动肥躯,如黑蛆蠕动、土鳖慢行,一寸一寸挪,一步一步爬,抵近书桌,向内一探,蓦然一惊——内中空间确是不小,但月华清朗,里面已有一人! 二胖骤惊之下,险些失声再叫。幸亏那人应变神速,可能是看出了二胖者,草包也,一把拉住二胖,拽到书桌之下。二胖吓得如一摊烂肉,任其摆布,看着对方笑看自己,越看心里越发毛,想着刚才对方身手敏捷,从桌底长身出来,再一招制敌抓我臂膊,重新矮身返回原位,简直是武林高手,更是一动不敢动,心说老子这是假贼遇上了真贼,李鬼撞见了李逵,大事不妙,吾命休矣,心说如果赶紧服软认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下先第一时间双目紧闭,低声告饶,念念有词:“”大哥大哥,道儿上的规矩我都懂!这黑灯瞎火的,我什么也没看见呀!”然后赶紧抱拳施礼,只恨桌底空间有限,施展不开,不能双膝跪地,以示诚意,低声下气解释,大意是说本人潜入此宅,只是为了取回一样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想,大哥您看上了这房子里的什么东西,只管放心大胆拿走,如果一个人搬不走,兄弟我可以出一份力。完全义务帮忙,只为咱们缘分。 二胖颇有安禄山的风范,不仅体格之肥硕与之相似,而且心思之多诈也不遑多让,当下他一边言辞恳切,一边把左眼眯成一道缝,紧紧盯住那人,生怕他陡生杀意,刺出一把杀猪刀或者水果刀或者螺丝刀,以备不虞。 那人微微一笑,笑得二胖心里更没底了,冷汗涔涔。那人低声说,兄弟别怕,我也不是坏人。咱们可以说是志同道合,我也是来这取一件东西。二胖心下稍宽,低声说,那咱们是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像刘邦和项羽或者大宋和大辽那样“约为兄弟”,各干各的大事。那人问二胖:如果咱们找的都是同一样的东西呢?二胖回说:“哥哥放心,绝无可能!” 二人隐身桌下嘀嘀咕咕的功夫,院子里人影闪动,制服人员向热心邻居们解了情况。热心大娘说,听说这家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人——小梁,也就像梁欣萍,这阵子有事儿去北京了,因而这座小院里发出异响,一声巨大的“卧槽”,事出反常必有妖。 制服人员站在院中,望着黑漆漆的一楼和二楼,稳如泰山,按兵不动,决不冒进,帮着大娘分析:三更半夜的,会不会是您老人家听错了?大娘表示,此事绝无可能,因为不仅是老身,老身的老伴儿也听到了。 这时一个干瘦大爷出来,还原那一声“卧槽”,帮着制服人员深入全面理解这声“卧槽”的不同寻常。大爷说,这声“卧槽”,据我分析,那可不是一般的“卧槽”,这声“卧槽”里,有意无意中迸发出“惊、恐、忧、怒”等人之“七情”之四,并且还夹杂着“贪、嗔、痴、恶”等“佛教五毒”之四,同时这声“卧槽”声音巨大,来势汹汹,带着《太平广记》里说的那种“每松风之夜,罢琴长啸,一山楼宇皆惊”的意思,你说满山的楼宇都惊了,我们老两口儿能不惊吗?所以说,这声“卧槽”绝对有情况,而且还是重大情况。 制服人员又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一楼和二楼,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说不会从屋里冲出来个亡命之徒?为安全起见,继续做大爷大娘的思想工作,说,就算这声“卧槽”是客观存在、实实在在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从街巷里传来的,而不是从这个小院里出来的呢? 热心大娘笃定地摇了摇头,又一次表示,此事绝无可能。为什么呢?因为俺家老头子——也就是干瘦大爷,上了一辈子的班儿,干了大半辈子的秘书工作,别的什么也没学会,就练会了两项绝技,一个是眼色,一个是听力。听声辨位,神乎其技,当年在县委办公楼里,一条走廊南北分出二十八间办公室,老头儿坐在自己屋里,不动声色地喝茶看报,哪间屋子门开了,哪间屋子门关了,谁出来上厕所了,谁来找谁谁谁了,那是听得分毫不差,如我亲见,当年那个…… 大娘还没说完,大爷赶紧打断话头,尴尬地表示这些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巨声“卧槽”绝对是从这个院子里发出来的。制服人员无法在听力的技术上质疑大爷,只好换一个角度,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说刚才确实有人在这个院子里发出了“卧槽”的喊声,那么此人多半是贼,这么多热心邻居过来查看,又了报警,会不会早将贼人惊走? 大爷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贼走了没有,你们得深入地、全面地、细致地、认真地查看呀,这样才能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嘛。大爷理直气壮,声震黑夜,与二胖“卧槽”的音量不相伯仲。 “吾命休矣!”这是二胖一晚上第三次这样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 第94章 暗室 术业有专攻。 热心大娘见二位制服人员心志不坚,继续鼓噪:我家老头的听力好有一比,《倚天屠龙记》里的金毛狮王、《射雕英雄传》里的九阴白骨爪梅超风以及飞天蝙蝠柯镇恶,这几位威名赫赫、大名鼎鼎的瞎子大侠,够厉害了?就是他们听辨暗器的本领,也比不上我家老头儿。你要说我家老头儿炒菜啊,盐和味精可能放错,醋和酱油可能放错,但听声辨位,死老鬼那是绝对不错。干瘦大爷也补充说道,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最近一段时间,老宋这小院里好像总有动静,声音倒是不大,鬼鬼祟祟的、窸窸窣窣的,总不成是老宋的鬼魂,又回来了?干瘦大爷说着掐指算了算,惊叫一声:“不妙呀!今天是老宋的头七!” 这几句话,说得院里众人头皮一阵发麻。 热心大娘白了一眼干瘦大爷,大义凛然地表示,我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少拿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庸人自扰,特别是我们的人民警察同志,别看只来了两位,那也是浩然之气,堂堂之师,一定会为人民群众的安全负责到底的。二位制服人员无奈,心说看来今天这黑乎乎的小楼,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了。其中一人心念一动,说,咱们这个出警有规定,进人家屋子,总得征得房主的同意?另一人闻言附和,就是就是,主人不在,不便入内呀。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问题。院里众人还在辩论,楼上桌下的二人却已腿酸脚麻,尤其是二胖,二百斤的肥硕肉体窝屈在桌子底下,着实有些支撑不住,心说与其这般难受,不如来个痛快,直接把老子抓走。那个哥们儿却是一动不动,忽然指了指楼梯口的方向,低声对二胖说:“你听!” 二胖凝神细听,确实有一个沙沙的声音,隐隐从楼梯的方向传来。声音细碎而富有节奏,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二胖猛然一惊,刚才干瘦大爷说今天是老宋的头七忌日,按照文宁县民间的说法,头七正是还魂日,亡魂们都要回家来看一看,此时恰逢午夜,最宜死鬼还魂。二胖夜入民宅,心中有鬼,眼中更有鬼,心说这回才是真正的“吾命休矣”,老宋头儿要来索命了。赶紧在心里遍了一套说辞:宋爷爷您好,我叫二胖,虽然今天晚上不请自来,但我不是外人。我是您外孙女梁欣萍同志的战略合作伙伴,我们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创业共同体,一起干事创业,一起外出打拼。我们在大城市出勤的时候不小心把盯梢对象逼得犯病,不仅没挣到钱反而倒贴了钱,您外孙女二话不说撇下我偷偷跑了,我也二话没说默默扛下了所有,现在已经赔的裤衩都不剩了。您要是泉下有知,如果手头宽裕的话,不妨通过天堂银行或者什么途径,最好是托梦告诉我您在哪还有私房钱、小金库啥的,晚辈感激不尽,一定给您多多烧纸、烧香、烧童女!最后,祝您一路走好,再投佳胎! 祈祷未毕,怪声更近。幽幽魂魄,冥冥鬼影,好像已经摸到了书房的门边。桌下二人屏息凝神,二胖心中盘算,与其丧命于老鬼魔爪之下,不如主动投案自首,想着就从桌底钻将出来,要学孙悟空怒喝金银角大王的样子大喝一声“你爷爷在此”!决心就算自首也要大气磅礴,光明磊落。却见月光之下,地板之上,一个球形身影伏地爬行而来,发出沙沙之声。二胖一惊:“这怎么还有一个?” 地上的球形胖子抬头看见二胖,尴尬一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这位老兄,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你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二胖也怕误伤友军,也低声回道:“这位老弟,你也别害怕!我也不是坏人。不过你刚才上楼的时候,真的吓死我了。” 这时桌下另一人也探出头来,低声说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进来!”球形胖子见之一惊:“这怎么还有一个?” 宋老的书桌虽大,但下面窝着三条大汉,两个还是胖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胖子,空间促狭,肉体窘迫。三人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一呼一吸,都是你我。二胖闻着球形胖子身上一股香水味道,颇觉熟悉,问道:“兄弟,你身上的香水味儿似曾相识啊,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球形胖子自己也闻了闻,自己也奇怪,确实是香,但确实不知道香从何来。另一人说,这种香味不是男士的香水,而是女人的体香。“女人的体香”几个字,让二胖虽然身处黑暗之环境、被围之险境,但也听得春心大动,问那球形胖子:“你不是来偷情的?”转念一想,心说这不对啊,这个小院也只有梁欣萍住了,而且她还没在家。转念又一想,心说这就对了,怪不得老子说味道熟悉,这就是梁欣萍身上的香味儿。 球形胖子一听“女人的体香”,先是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说估计是因为本人这些天一直睡在楼下那间小卧室里。是这样,这座小院一楼共有两间卧室,大卧室虽然敞亮宽大,但室内老人味儿很重,而小卧室虽然逼仄狭小,但却清雅芬芳,肯定是女生的房间无疑,所以本人就选择在小卧室睡觉。 二胖一边听球形胖子说,一边心中醋意大起:别人都叫老子“死胖子”,老子看你才是真正的“死胖子”!梁欣萍这个小蹄子,老子觊觎良久,至今仍未得手,还处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攻坚阶段,而你这球形胖子,有缸粗、没缸高的,一上来二话不说竟然直接睡到她床上去了,简直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公平正义? “你是梁欣萍的男朋友?”二胖问。 “梁欣萍是谁?”球形胖子一脸懵逼。 夜色如水。一座小院,两样风光。 院子里,出警的两位制服同志,都很有武学大宗匠的气度风范,往那一站,渊渟岳峙,正义凛然,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并且决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博采众长:一边打出太极拳,推说为得本房正主授权,不便入内公干;一边使出打狗棒法的“粘”字决,擒贼擒王地锁定好事大娘,恩威并用,问东问西,令其无暇分身;一边甩出罗成的回马枪,反手刺向干瘦大爷,表示大爷看着非常眼熟,应该是办什么案子的时候打过交道,并先后暗示了足疗店、洗头房、ktv等等全县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好像马上就要想起来究竟是在哪个地方的哪个案子有过一面之缘。干瘦大爷果然身有短板,一时眼神慌乱,神摇气沮,推说夜深倦怠,打道回府去了。这时的大爷,只恨不会凌波微步,老胳膊老腿无法速速逃之夭夭。 屋子里,二胖闻着球形胖子身上间接沾染的梁欣萍的体香,如兰似馨,不禁思绪翩翩,想入非非。二胖心说,单单是这股香味儿就已经让人欲罢不能欲火焚身欲壑难填欲罢不能欲海滔滔意难平,那要是把玩一下真人,还不得原地起飞平地升仙啊?意淫到这个程度,二胖越想越气:如此尤物,老子还没有一亲芳泽,而这个无耻的球形胖子竟然每天在美人的被窝里摸爬滚打为所欲为,真真气煞我也。 “啧啧啧,这个姑娘闻着挺带劲呀!”桌下三大汉中的第三人,也情不自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不可只是‘闻’着带劲,‘看’着更带劲!”球形胖子咽了一口唾沫,表示在该姑娘的闺房里,墙上挂着她端庄的艺术照,桌里藏着她娇媚的写真照。怎么说呢?这个姑娘长得那是真好,身上该白的地方,比白镇的白灰还要白,该黑的地方,比黑镇的煤炭还要黑,该挺拔的地方,比楚鹿乡的明珠岭的山峰还要挺拔,总之那叫一个妙,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完,球形胖子又咽了一大口唾沫。 二胖一听,双头并举。脖上胯下,同时充血。主观的心理愤怒和客观的生理反应,交织叠加,让二胖更急更气。心说老子和梁欣萍携手创业,奋战魔都,在那该死的hr手下,同为狗仔,共做间谍,出生入死,风雨无悔,就是这样的交情也无缘窥见春色,球形胖子你个狗日的,竟然有此等“艳遇”——也算是一种艳遇。想到这里,二胖故意抖动肥躯,又朝着球形胖子的方向使劲挤了挤。忽然想放屁,坚持忍住。 球形胖子倒也不吭声。二胖断然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球形胖子闭目意淫,正把二胖肥软之肉体,假想作写真照中的姑娘,脉脉含情,默默不语,肌肤相亲。二胖的恶意挤靠,更是一种让享受升级的“亲上加亲”。 “写真照到底真不真呀?”第三人也被勾得兴起。球形胖子右臂摆动,在三人肉林中艰难地探寻。二胖低声怒斥:“乱摸个啥!”球形胖子解释说想要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手机里有该姑娘写真照的照片。 二胖和第三人都想一睹佳人风采,球形胖子更想重温美人英姿。三人一样的心思。瞬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二胖和第三人艰难挪动,相互配合,一起帮着球形胖子掏出了手机。 球形胖子思虑缜密,担心手机发出亮光暴露位置、惊动警察,先把屏幕亮度调暗,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二胖和第三人俱感不爽,表示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特么暗了,一些细节看得不够真切——比如该美女的后腰部位,纹着一朵花,但这朵花的叶子的脉络,却看不清楚。球形胖子解释说,人家的这套写真照,走的就是这种暗黑系的路子,本身就是高冷的风格,真要是又明又亮,那不成了东瀛岛国的小电影封面了吗?二胖忽然想起,那日躲债藏身在客隆上场的萌动健身俱乐部的游泳池女更衣室里,打电话找郝白搬救兵的时候,曾经有幸在更衣室的雾气之中,目睹过一个雪白雪白的酮体,当时在危难之际还曾感慨“如能得此姑娘把玩把玩,老夫虽死亦无憾矣”,记得那会儿也是看不清,不过是因为水汽雾浓,但依稀记得那身体的后腰位置上,就有这样一朵花的纹身图案,难道那就是梁欣萍? 球形胖子指尖滑动,写真照一张一张细细看过,三人一起狠狠咽了一下口水。第三人怒赞球形胖子,说兄弟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呐,虽然没有实打实地与该美女进行实质性接触,但能够每天在美女的深闺之内、被窝之中翻来覆去,真可谓是别有另一番滋味、更有一种风情呀。啧啧赞叹之后,第三人邪魅一笑,对球形胖子说,兄弟如果我是你,有这样的好机会,那么一定会享受到底,非得从衣柜里翻出来美女的内衣,好好过过瘾。 二胖闻言,顿生鄙夷。心说虽然我们英雄所见略同,而且不瞒你说,你的猥琐想法,老子也正有此意,但老子虽然在思想上不要脸,但是在形象上还是要脸的,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实在是令人鄙视。转念一想,估计这厮表现地如此猥琐,主要是考虑反正大家也不认识,而且都是来做贼的,无所谓了,所以人性袒露,无所顾忌。想到这里,二胖灵光一闪,灵台清澈,心说:对啊,他娘的,老子憋着一个大屁,本来还不好意思放出来,使劲管住括约肌,任其在大肠小肠里百转千回,反正大家谁也不认识谁,索性就放了。 想罢思定,二胖肥臀略抬,运气鼓劲,缓缓输出。一时,桌下,气象纵横。 第94章 暗室 术业有专攻。 热心大娘见二位制服人员心志不坚,继续鼓噪:我家老头的听力好有一比,《倚天屠龙记》里的金毛狮王、《射雕英雄传》里的九阴白骨爪梅超风以及飞天蝙蝠柯镇恶,这几位威名赫赫、大名鼎鼎的瞎子大侠,够厉害了?就是他们听辨暗器的本领,也比不上我家老头儿。你要说我家老头儿炒菜啊,盐和味精可能放错,醋和酱油可能放错,但听声辨位,死老鬼那是绝对不错。干瘦大爷也补充说道,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最近一段时间,老宋这小院里好像总有动静,声音倒是不大,鬼鬼祟祟的、窸窸窣窣的,总不成是老宋的鬼魂,又回来了?干瘦大爷说着掐指算了算,惊叫一声:“不妙呀!今天是老宋的头七!” 这几句话,说得院里众人头皮一阵发麻。 热心大娘白了一眼干瘦大爷,大义凛然地表示,我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少拿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庸人自扰,特别是我们的人民警察同志,别看只来了两位,那也是浩然之气,堂堂之师,一定会为人民群众的安全负责到底的。二位制服人员无奈,心说看来今天这黑乎乎的小楼,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了。其中一人心念一动,说,咱们这个出警有规定,进人家屋子,总得征得房主的同意?另一人闻言附和,就是就是,主人不在,不便入内呀。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问题。院里众人还在辩论,楼上桌下的二人却已腿酸脚麻,尤其是二胖,二百斤的肥硕肉体窝屈在桌子底下,着实有些支撑不住,心说与其这般难受,不如来个痛快,直接把老子抓走。那个哥们儿却是一动不动,忽然指了指楼梯口的方向,低声对二胖说:“你听!” 二胖凝神细听,确实有一个沙沙的声音,隐隐从楼梯的方向传来。声音细碎而富有节奏,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二胖猛然一惊,刚才干瘦大爷说今天是老宋的头七忌日,按照文宁县民间的说法,头七正是还魂日,亡魂们都要回家来看一看,此时恰逢午夜,最宜死鬼还魂。二胖夜入民宅,心中有鬼,眼中更有鬼,心说这回才是真正的“吾命休矣”,老宋头儿要来索命了。赶紧在心里遍了一套说辞:宋爷爷您好,我叫二胖,虽然今天晚上不请自来,但我不是外人。我是您外孙女梁欣萍同志的战略合作伙伴,我们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创业共同体,一起干事创业,一起外出打拼。我们在大城市出勤的时候不小心把盯梢对象逼得犯病,不仅没挣到钱反而倒贴了钱,您外孙女二话不说撇下我偷偷跑了,我也二话没说默默扛下了所有,现在已经赔的裤衩都不剩了。您要是泉下有知,如果手头宽裕的话,不妨通过天堂银行或者什么途径,最好是托梦告诉我您在哪还有私房钱、小金库啥的,晚辈感激不尽,一定给您多多烧纸、烧香、烧童女!最后,祝您一路走好,再投佳胎! 祈祷未毕,怪声更近。幽幽魂魄,冥冥鬼影,好像已经摸到了书房的门边。桌下二人屏息凝神,二胖心中盘算,与其丧命于老鬼魔爪之下,不如主动投案自首,想着就从桌底钻将出来,要学孙悟空怒喝金银角大王的样子大喝一声“你爷爷在此”!决心就算自首也要大气磅礴,光明磊落。却见月光之下,地板之上,一个球形身影伏地爬行而来,发出沙沙之声。二胖一惊:“这怎么还有一个?” 地上的球形胖子抬头看见二胖,尴尬一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这位老兄,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你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二胖也怕误伤友军,也低声回道:“这位老弟,你也别害怕!我也不是坏人。不过你刚才上楼的时候,真的吓死我了。” 这时桌下另一人也探出头来,低声说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进来!”球形胖子见之一惊:“这怎么还有一个?” 宋老的书桌虽大,但下面窝着三条大汉,两个还是胖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胖子,空间促狭,肉体窘迫。三人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一呼一吸,都是你我。二胖闻着球形胖子身上一股香水味道,颇觉熟悉,问道:“兄弟,你身上的香水味儿似曾相识啊,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球形胖子自己也闻了闻,自己也奇怪,确实是香,但确实不知道香从何来。另一人说,这种香味不是男士的香水,而是女人的体香。“女人的体香”几个字,让二胖虽然身处黑暗之环境、被围之险境,但也听得春心大动,问那球形胖子:“你不是来偷情的?”转念一想,心说这不对啊,这个小院也只有梁欣萍住了,而且她还没在家。转念又一想,心说这就对了,怪不得老子说味道熟悉,这就是梁欣萍身上的香味儿。 球形胖子一听“女人的体香”,先是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说估计是因为本人这些天一直睡在楼下那间小卧室里。是这样,这座小院一楼共有两间卧室,大卧室虽然敞亮宽大,但室内老人味儿很重,而小卧室虽然逼仄狭小,但却清雅芬芳,肯定是女生的房间无疑,所以本人就选择在小卧室睡觉。 二胖一边听球形胖子说,一边心中醋意大起:别人都叫老子“死胖子”,老子看你才是真正的“死胖子”!梁欣萍这个小蹄子,老子觊觎良久,至今仍未得手,还处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攻坚阶段,而你这球形胖子,有缸粗、没缸高的,一上来二话不说竟然直接睡到她床上去了,简直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公平正义? “你是梁欣萍的男朋友?”二胖问。 “梁欣萍是谁?”球形胖子一脸懵逼。 夜色如水。一座小院,两样风光。 院子里,出警的两位制服同志,都很有武学大宗匠的气度风范,往那一站,渊渟岳峙,正义凛然,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并且决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博采众长:一边打出太极拳,推说为得本房正主授权,不便入内公干;一边使出打狗棒法的“粘”字决,擒贼擒王地锁定好事大娘,恩威并用,问东问西,令其无暇分身;一边甩出罗成的回马枪,反手刺向干瘦大爷,表示大爷看着非常眼熟,应该是办什么案子的时候打过交道,并先后暗示了足疗店、洗头房、ktv等等全县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好像马上就要想起来究竟是在哪个地方的哪个案子有过一面之缘。干瘦大爷果然身有短板,一时眼神慌乱,神摇气沮,推说夜深倦怠,打道回府去了。这时的大爷,只恨不会凌波微步,老胳膊老腿无法速速逃之夭夭。 屋子里,二胖闻着球形胖子身上间接沾染的梁欣萍的体香,如兰似馨,不禁思绪翩翩,想入非非。二胖心说,单单是这股香味儿就已经让人欲罢不能欲火焚身欲壑难填欲罢不能欲海滔滔意难平,那要是把玩一下真人,还不得原地起飞平地升仙啊?意淫到这个程度,二胖越想越气:如此尤物,老子还没有一亲芳泽,而这个无耻的球形胖子竟然每天在美人的被窝里摸爬滚打为所欲为,真真气煞我也。 “啧啧啧,这个姑娘闻着挺带劲呀!”桌下三大汉中的第三人,也情不自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不可只是‘闻’着带劲,‘看’着更带劲!”球形胖子咽了一口唾沫,表示在该姑娘的闺房里,墙上挂着她端庄的艺术照,桌里藏着她娇媚的写真照。怎么说呢?这个姑娘长得那是真好,身上该白的地方,比白镇的白灰还要白,该黑的地方,比黑镇的煤炭还要黑,该挺拔的地方,比楚鹿乡的明珠岭的山峰还要挺拔,总之那叫一个妙,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完,球形胖子又咽了一大口唾沫。 二胖一听,双头并举。脖上胯下,同时充血。主观的心理愤怒和客观的生理反应,交织叠加,让二胖更急更气。心说老子和梁欣萍携手创业,奋战魔都,在那该死的hr手下,同为狗仔,共做间谍,出生入死,风雨无悔,就是这样的交情也无缘窥见春色,球形胖子你个狗日的,竟然有此等“艳遇”——也算是一种艳遇。想到这里,二胖故意抖动肥躯,又朝着球形胖子的方向使劲挤了挤。忽然想放屁,坚持忍住。 球形胖子倒也不吭声。二胖断然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球形胖子闭目意淫,正把二胖肥软之肉体,假想作写真照中的姑娘,脉脉含情,默默不语,肌肤相亲。二胖的恶意挤靠,更是一种让享受升级的“亲上加亲”。 “写真照到底真不真呀?”第三人也被勾得兴起。球形胖子右臂摆动,在三人肉林中艰难地探寻。二胖低声怒斥:“乱摸个啥!”球形胖子解释说想要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手机里有该姑娘写真照的照片。 二胖和第三人都想一睹佳人风采,球形胖子更想重温美人英姿。三人一样的心思。瞬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二胖和第三人艰难挪动,相互配合,一起帮着球形胖子掏出了手机。 球形胖子思虑缜密,担心手机发出亮光暴露位置、惊动警察,先把屏幕亮度调暗,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二胖和第三人俱感不爽,表示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特么暗了,一些细节看得不够真切——比如该美女的后腰部位,纹着一朵花,但这朵花的叶子的脉络,却看不清楚。球形胖子解释说,人家的这套写真照,走的就是这种暗黑系的路子,本身就是高冷的风格,真要是又明又亮,那不成了东瀛岛国的小电影封面了吗?二胖忽然想起,那日躲债藏身在客隆上场的萌动健身俱乐部的游泳池女更衣室里,打电话找郝白搬救兵的时候,曾经有幸在更衣室的雾气之中,目睹过一个雪白雪白的酮体,当时在危难之际还曾感慨“如能得此姑娘把玩把玩,老夫虽死亦无憾矣”,记得那会儿也是看不清,不过是因为水汽雾浓,但依稀记得那身体的后腰位置上,就有这样一朵花的纹身图案,难道那就是梁欣萍? 球形胖子指尖滑动,写真照一张一张细细看过,三人一起狠狠咽了一下口水。第三人怒赞球形胖子,说兄弟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呐,虽然没有实打实地与该美女进行实质性接触,但能够每天在美女的深闺之内、被窝之中翻来覆去,真可谓是别有另一番滋味、更有一种风情呀。啧啧赞叹之后,第三人邪魅一笑,对球形胖子说,兄弟如果我是你,有这样的好机会,那么一定会享受到底,非得从衣柜里翻出来美女的内衣,好好过过瘾。 二胖闻言,顿生鄙夷。心说虽然我们英雄所见略同,而且不瞒你说,你的猥琐想法,老子也正有此意,但老子虽然在思想上不要脸,但是在形象上还是要脸的,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实在是令人鄙视。转念一想,估计这厮表现地如此猥琐,主要是考虑反正大家也不认识,而且都是来做贼的,无所谓了,所以人性袒露,无所顾忌。想到这里,二胖灵光一闪,灵台清澈,心说:对啊,他娘的,老子憋着一个大屁,本来还不好意思放出来,使劲管住括约肌,任其在大肠小肠里百转千回,反正大家谁也不认识谁,索性就放了。 想罢思定,二胖肥臀略抬,运气鼓劲,缓缓输出。一时,桌下,气象纵横。 第95章 同伙 “唉!仅仅是爱的影子,已经给人这样丰富的欢乐,要是能占有爱的本身,那该有多么甜蜜!”莎翁笔下罗密欧的台词,藏身桌下的三个糙汉都没有读过,但古今中外的男人们,这点儿心思都差不多。这是人性的本性,可以统一巨大的文化差异、填平千年的时空鸿沟。 三人的大心思差不多,但小心思又各有不同。二胖想的是,等老子今天逃出生天了,一定要制定一个“三个月拿下梁欣萍的计划”,并且一定要找郝白共同研究,因为郝白鬼点子多,而且他又是老宋头儿钦定的托孤大臣,不仅对梁欣萍的情况非常熟悉,而且他一定视梁欣萍为包袱、为负担,为急于甩掉的狗皮膏药,如果能让老子顺利接手,郝白一定求之不得,感恩戴德;球形胖子想的是,等老子今天化险为夷了,一定要在明天最晚后天故地重游、再来夜探,一定也睡一睡美女的闺房,躺一躺软玉温香的床,弄一身让人充血的体香,再找几件这位姑娘面积不大的衣裳;第三人想的是,等老子今天大难不死了,一定要先把写真集偷走,以后不管去哪里流浪,都要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直到死了之后陪葬——就像唐太宗李世民专门交代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给陪葬那样。 润物细无声。二胖的一个屁,让桌下的环境骤然发生了变化。方寸之地,掌握之间,呼吸之际,这样一个节奏舒缓悠长、过程荡气回肠、道尽人间无常的屁,让三位大汉始料不及。球形胖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球形肉躯,有可能死于屁下,和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些死于枪下、死于刀下、死于板砖下的兄弟们比一比,简直难以启齿,尤其是当年在井下煤气爆炸、瓦斯毒气都没把自己熏死,这要是被一个屁给弄死了,将来墓志铭上都没法写啊,还得瞎编一个冠冕一点的理由来“为尊者讳”。第三人第一次意识到,很多人这样讲而且据说也包括官方的字典词典,都以“屁”来形容比喻那些没有的事物,比如“说的什么屁话”“屁大点儿的事”“你懂个屁”云云,他们一定不知道,其实“屁”可以作为一种生化武器,杀人于无形,夺命于顷刻,暗暗发誓老子宁可出去被警察活捉。就连二胖都是第一次意识到,老子的屁,如此威力,释放重金属,堪比核武器,想当初与郝白“英雄洗腿嘉陵江”,与巴蜀娇娃赤诚相见之时就已经意外地展示了此绝技,但当时神功未成,还没有达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的无上化境,而且走的是纯阳刚猛的路数,响屁如惊雷,滚滚如大江,惹得花容失色,群情激愤,真真是丢人丢到了千里之外。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经过魔都的历练,二胖的屁都平添了洋气、增加了内涵、植入了格调,沾染了文艺的气息,养成了小资的习惯。一个屁下来,起承转合,娓娓道来,如泣如诉,既有一韵到底那般一屁到底的直抒胸臆,又有言尽而意无穷那般屁尽而味无穷的余音绕梁,谁说屁是废气?荒谬,无知,扯淡!屁明明是艺术品! 第95章 同伙 “唉!仅仅是爱的影子,已经给人这样丰富的欢乐,要是能占有爱的本身,那该有多么甜蜜!”莎翁笔下罗密欧的台词,藏身桌下的三个糙汉都没有读过,但古今中外的男人们,这点儿心思都差不多。这是人性的本性,可以统一巨大的文化差异、填平千年的时空鸿沟。 三人的大心思差不多,但小心思又各有不同。二胖想的是,等老子今天逃出生天了,一定要制定一个“三个月拿下梁欣萍的计划”,并且一定要找郝白共同研究,因为郝白鬼点子多,而且他又是老宋头儿钦定的托孤大臣,不仅对梁欣萍的情况非常熟悉,而且他一定视梁欣萍为包袱、为负担,为急于甩掉的狗皮膏药,如果能让老子顺利接手,郝白一定求之不得,感恩戴德;球形胖子想的是,等老子今天化险为夷了,一定要在明天最晚后天故地重游、再来夜探,一定也睡一睡美女的闺房,躺一躺软玉温香的床,弄一身让人充血的体香,再找几件这位姑娘面积不大的衣裳;第三人想的是,等老子今天大难不死了,一定要先把写真集偷走,以后不管去哪里流浪,都要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直到死了之后陪葬——就像唐太宗李世民专门交代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给陪葬那样。 润物细无声。二胖的一个屁,让桌下的环境骤然发生了变化。方寸之地,掌握之间,呼吸之际,这样一个节奏舒缓悠长、过程荡气回肠、道尽人间无常的屁,让三位大汉始料不及。球形胖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球形肉躯,有可能死于屁下,和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些死于枪下、死于刀下、死于板砖下的兄弟们比一比,简直难以启齿,尤其是当年在井下煤气爆炸、瓦斯毒气都没把自己熏死,这要是被一个屁给弄死了,将来墓志铭上都没法写啊,还得瞎编一个冠冕一点的理由来“为尊者讳”。第三人第一次意识到,很多人这样讲而且据说也包括官方的字典词典,都以“屁”来形容比喻那些没有的事物,比如“说的什么屁话”“屁大点儿的事”“你懂个屁”云云,他们一定不知道,其实“屁”可以作为一种生化武器,杀人于无形,夺命于顷刻,暗暗发誓老子宁可出去被警察活捉。就连二胖都是第一次意识到,老子的屁,如此威力,释放重金属,堪比核武器,想当初与郝白“英雄洗腿嘉陵江”,与巴蜀娇娃赤诚相见之时就已经意外地展示了此绝技,但当时神功未成,还没有达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的无上化境,而且走的是纯阳刚猛的路数,响屁如惊雷,滚滚如大江,惹得花容失色,群情激愤,真真是丢人丢到了千里之外。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经过魔都的历练,二胖的屁都平添了洋气、增加了内涵、植入了格调,沾染了文艺的气息,养成了小资的习惯。一个屁下来,起承转合,娓娓道来,如泣如诉,既有一韵到底那般一屁到底的直抒胸臆,又有言尽而意无穷那般屁尽而味无穷的余音绕梁,谁说屁是废气?荒谬,无知,扯淡!屁明明是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