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灵香治蛊,搞定冷飒国师》 第1章 半夜钻进破庙躲雨不要怕…… 天上一轮毛月亮,照得青凤城万户凄凉。 通往葵园的这条街道白日里摩肩接踵,入了夜,却连只野狗都见不着。 “大小姐,咱们一定要去吗?”小檀颤着声问。 闻茵手里提着灯笼,心里也是害怕,却摆出大小姐的谱儿说道:“咱们好不容易偷溜出来,你该不是胆小要打退堂鼓?” “我……我是有点怕……” “那你回去。”闻茵夺过小檀手中的纸灯笼,气鼓鼓的。 这一主一仆是同年,今年年方八岁。 小主人闻茵家中经营一爿小香铺,做点小本买卖。闻茵是家中独女,小小年纪就帮着父亲操持生意。 前不久,城里的葵园主人同她家做了一笔香料生意,赊欠了货款。父亲派伙计去催账,谁知伙计刚进门,便被葵园养的狗吓了回来。 说也奇怪,那伙计回来之后便生了恶疾,成日昏昏沉沉的,吃了许多药也不见起色,眼看就要蹬腿了。 更奇怪的是,往日斤斤计较的父亲没有派人去葵园讨说法,也没有上门催债。 据说,葵园家的狗不是一般的狗。 凡是听过那恶狗吠叫的人,都会突发恶疾一病不起。 闻茵小小年纪便是管家婆,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 于是,今夜趁家里人都睡了,拉着随从小檀出门来讨债。 “小檀,这街上白天不是还很热闹吗?白日里,还见到百越族人赶圩对歌,为何到了夜里一个人也没有?今日不是上巳节吗?” “就因为是上巳节,所以到了夜里都不能出门啊。” “为什么?” “因为上巳节也是鬼节。” 上巳节是百越族人的三月三歌节。在汉苗杂居的楚州,这可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 白日里,汉人宰牲祭祀,苗人载歌载舞。可是一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都要关门闭户,若无要紧事尽量不出门。 传说,上巳节的夜晚,阴间门户大开。这一天的晚上,阴阳交界模糊。鬼魂们跑到阳间来开“鬼市”,鬼市上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有。 阳间的人入睡之前,要在门户前撒盐、供上符咒,否则入睡之后,魂魄会被吸引到鬼市上。有的人入了鬼市流连忘返,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怪不得今日爹娘早早就睡了。”闻茵越听越害怕,“你怎么不早说?早知如此,今夜就不出来了。” “还不是大小姐您一意孤行……”小檀嘟囔着,“大小姐,要不我们回去,趁着还没走远……” 这夜路越走越瘆人。 闻茵看了看黑暗尽头,咬了咬牙。 “那……我们还是先回去,明日一早再去找葵园算账。” 主仆二人扭头往回走。 刚走了几步,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前一刻还是月皎夜朗,怎么会忽然下起雨来? 那雨越下越大,很快,密密的雨线连成了一片白。 二人的灯笼灭了,鞋跑丢了,就连路也看不清了。 小檀拉着闻茵一路跑。跑着跑着,发现迷了路。 但见路边有一座狸神庙,小檀便拉着闻茵推开庙门闯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小的庙,虽在闹市,看上去却像是荒废已久。庙里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 腐烂的梁木散发着呛人的霉味,还有一股动物尸体腐烂的臭味。 闻茵从身上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眼前微微亮了起来。 这一亮不要紧,主仆二人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抱在一起。 火折子掉在地上,啪的又灭了。 在明灭的一瞬间,闻茵看见一张恐怖的怪脸。 第2章 有的人天生命不好 那是一张苍白肿胀的脸,眼睛半睁半闭,宽鼻大口,双目垂视直盯着闻茵。 闻茵和小檀闭着眼睛抱头尖叫。 喊了一会儿,闻茵忽然回过神来,一把将小檀推开。 “叫什么叫!那是佛像!”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折子重新吹燃,嘟囔道:“魂儿都被你吓没了。” 闻茵高举火折子,仔细打量那尊佛像,却又小吃了一惊。 “这是药王金刚啊!” 药王金刚是仅在楚州供奉的神,是药师佛和法王金刚的合体。其首是药师佛,身却是金刚。手持金刚杵,右脚踩着一只小妖。 楚州之内多蛊患,黎民百姓深受其害,于是产生了药王金刚这种特殊的信仰。 百姓拜药王金刚,一来是祈求祂治病救人,二来是祈求祂镇压蛊怪。 从来香药本是一家。闻茵家中是卖香的,也供奉着药王金刚的小神像,因此对这位神只并不陌生。只是眼前这尊神像,比起家中供奉的那一小尊,看上去大为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闻茵一时也说不上来。 说起来,这神像真是巧夺天工,不论站在何处,总觉得像是被祂盯着…… 庙里伸手不见五指,角落时不时传出原因不明的响动,每响一下,小檀便跳一下。 闻茵一边絮絮叨叨地骂小檀,一边拾掇起四周角落里的干柴用来引火。 捡柴火的时候,她发现屋角有一些碎成渣的枯骨,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难道这庙里还住着食肉的小野兽? 也可能是老鼠干的。 闻茵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将柴火拢作一堆,升起火来。 火光跳跃,庙里总算亮堂起来。 主仆二人方才避雨不及,身上的衣裳都湿了,便围着火堆烘衣服。 刚坐了没一会儿,小檀又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还将闻茵一把拽起来,哭着说:“小姐,我们快走!” 闻茵嗔怪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外面下着大雨呢!” 小檀哆哆嗦嗦哭道:“刚才那佛像的眼睛动了一下……” 闻茵浑身寒毛倒竖,硬着头皮,慢慢转过头去看佛像的眼睛。 她强迫自己盯着佛像那半睁半闭的双眼看了一会儿。 回过头来一记粉拳捶在小檀胸口。 “臭小檀!那是火光明灭不定产生的错觉!” 闻茵怒斥道:“别再吓人了!不然我回去就让父亲把你发卖了!” 小檀的爹娘原本是乡下农户,前年得了恶疾双双离世,他被人牙子抓到街上卖,多亏被闻茵遇见,央告闻父买下了他。 小檀一听大小姐如此吓唬他,便硬下头皮不做声了。他宁可被妖怪吃了,也不想被大小姐逐出家门。 闻茵强拉小檀坐下,一边宽慰他,一边给他烘衣裳。烘着烘着,闻茵看到一个长长的影子朝自己脚边伸过来……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定睛一看,那影子分明是一只黑黝黝的手,指尖上还有长长的指甲…… “啊!” 闻茵将手中的衣服一扔,扭头就往庙门跑。 小檀见状,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 闻茵刚跑到门口想夺门而出,没想到虚掩着的庙门忽然从外面被撞开。 一个人将她扑倒,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 后脑勺磕到地面,闻茵眼冒金星,脑中一片空白。 待她回过神来,发现撞倒自己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 奇怪的是,他的手上还戴着镣铐。 小叫花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干裂的双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想道歉,但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拎起来一顿拳打脚踢。 “天煞孤星!克死自己全家不算,一路上押解的犯人也全被你克死了!赶路还遇上大雨,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小小的身躯上。打人的是两个身穿官差服装的大汉。 小叫花子被打得站不起身,他却连哼也不哼一声。 闻茵心道,原来是一个小犯人,看样子应该是父母造孽连累了他被流放。 本朝流放的犯人,一半去塞北,一半去岭南。 楚州是京城去往岭南的必经之地。像这样的小流放犯人,闻茵见得多了。 押解犯人的官差途经楚州,通常暂且将犯人关进本地县衙的大牢,官差则可以在本地的驿馆休息日,采买些路上要吃用的东西。 因为过了楚州,就要翻越号称“无尽山”的五岭了。 他们怕是在押解路上遇到了大雨,官差便带着犯人进庙避雨来了。 闻茵看那少年的年纪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却被两个强壮的成人按在地上毒打。 她实在看不过眼,便走上去劝道:“两位叔叔,别打了。在我们楚州,打死犯人也要惹官司的。” 那一胖一瘦的两个官差见凭空冒出一位清秀可人的小小姐,不由得住了手。 闻茵反应机敏,从随身香囊之中掏出几颗碎银子,道:“一看二位叔叔便知,你们一定是舟车劳顿了。我们楚州山高水长,行路艰难,这些碎银就当是我请二位在青凤城里吃饭了。” “哟,你是哪家的小姐?为何深夜在这破庙里?” 两个官差见这小小姐不但生得可人,口齿还如此伶俐,一时消了气,对着她上下打量起来。 “小女子名叫闻茵,家父赠小字碧君。我家就住在前面不远处。家中经营一爿香铺,二位叔叔若是不弃,待会儿雨停了便到我家暂住一晚可好?” 两个官差被闻茵哄得喜笑颜开。 那少年不露声色地瞟了闻茵一眼,碰巧闻茵也在偷偷瞟他。 四目相接。她从少年的目光中读出了些许猜疑。 他淡淡然将目光挪开了。 闻茵见两个官差不打人了,使了个眼色让小檀将受伤的少年搀扶起来。 其中一个胖官差恶声恶气地说:“扫把星,快去四处看看有没有柴火,捡过来再生一堆火!” 闻茵见他叫少年“扫把星”,好奇地眨了眨眼。 瘦官差说:“小小姐,你有所不知,这‘扫把星’不是蔑称,他真会克死身边每一个人!” 第3章 胡诌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闻茵一怔,尴尬笑道:“怎么会呢?我看他比我大不了两岁。” 那两个官差似是受了一路委屈,总算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话说这个扫把星啊,出身在京城一户十分显赫的人家。 他刚生出来,算命的就说他是天煞孤星转世,会克死全家。 他家也是信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托付给远房亲戚养着,还不许他回家。 可是没想到,就这样,全家人还是死了。听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被皇帝满门抄斩了。 闻茵听到这里一怔,瞟了那少年一眼。 他正在角落里捡拾柴火,似乎也看到了闻茵先前在意的那堆碎骨头,转过头来看了闻茵一眼。 又是四目相接。 这一次,闻茵从少年目光里读出了询问和警觉。 他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那两个官差还在絮絮叨叨发着牢骚。 原本他们也不信,怎么会有人命这么硬,竟能克死全家? 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们彻底信了。 这一次押送的流放犯人一共十人,不是摔死就是病死,走到楚州,只剩下扫把星一个人。 “就连陪着他一同流放的表叔都被他克死了!听说还是自小抚养他长大的人。”胖官差啧啧作声。 那少年拾柴火的手顿了顿。 “话说回来,看你像是个富家小姐,为何深夜至此?” 那个胖官差的眼睛在闻茵身上滴溜溜。 小小年纪就出落得如此水灵,长大了还得了? 闻茵被官差盯着看,觉得别扭,正想寻个理由跑出庙去,那少年抱着一大把柴火走过来,哗啦一下扔在地上,吓了众人一跳。 两个官差又开始骂骂咧咧,少年自顾自地弯腰搭火堆,有意无意地挡在闻茵面前。 少年搭着火堆,从他背后滚落一块白色的小东西。 闻茵定睛一看,是一块碎骨头。 看起来像是角落里那堆碎骨头中的一块。 她再仔细一看,瞬间脸色煞白。 那不是什么动物的骨头,而是人骨! 准确地说,是一块碎裂的天灵盖! 由于人和禽类兽类的骨头有很大不同,而天灵盖又是人骨之中最坚硬最特别的一块,即使被咬碎了,闻茵还是能勉强分辨出来。 这么说,藏身在这破庙之中的“那东西”,一定非同小可。 少年是在暗示她快走吗? 闻茵惨然一笑,声音也变得干巴巴:“二位叔叔,实不相瞒,这庙里有古怪,不能长待,你们进来之前,我们主仆二人正打算出去呢!” 两个官差相视一眼,其中那个胖子问:“什么古怪?” 闻茵心想,这二人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若是空口无凭,他们定然不信。 那堆骨头又是碎成渣的状态,不是行家看不出根底。 看来看去,她将目光放在这破庙的地砖上。 唔,这庙里铺砖的方式确实值得一说。 闻茵信口道:“二位叔叔且看看脚下,这庙是依照八卦布局,地砖也是按照卦象来铺。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可不是一般的八卦,乃是鬼八卦。 何谓鬼八卦?咱们平日用的八卦是先天八卦演化而来,依据的是天地万物自然之理。 相传周文王还曾演化出一副鬼八卦,是妖鬼使用的八卦,它是离巽定南北,震艮定东西, 卦数是: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 “别扯这么多,你就说,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 胖子见闻茵说得云里雾里,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打断了她。 “这里面讲究大了!”闻茵一本正经撅起小嘴。 “我方才说了鬼八卦是用来镇妖的。这庙里堂上有八根柱子,分别代表着奇门遁甲中的休、生、杜、景、死、惊、伤、开八门,按照鬼八卦排列的方位,那边就是死门……” 闻茵指了指一个角落,目光随之望去,却连她自己也怔住了——先前捡干柴时发现的枯骨,正好位于死门上。 闻茵看着那堆碎骨头,忽然只见脸色变得煞白。 一胖一瘦两位官差见闻茵骤然停下话头,脸色也变了,跟着胆寒起来。 “小姑娘,你看什么?”那瘦子问。 “那边……那堆骨头正好在死门上,不对劲。” 闻茵说着说着,才发现问题所在。 大大的不对劲! 胖子壮着胆子说:“我看,那只是老鼠啃过的鸡骨头!” “老鼠……啊,老鼠!”闻茵浑身寒毛立起,急急道,“二位可知,这狸神庙究竟是何由来?” “什么由来?”那二人也急了,异口同声问。 闻茵小脸煞白,浑身上下汗毛倒竖,一层层凉意爬上背脊。 “一般人会以为,狸神说的是狐狸,其实不然。在楚州,狸神指的是猫!” “猫?” “对!就是猫!”闻茵瞪大眼睛说,“我听我爹说,十几年前,青凤城里曾经闹过猫鬼,死了好多人!” “猫鬼是什么?” “猫鬼就是猫蛊啊!” 见两个官差不明所以,闻茵手舞足蹈地解释起来。 蛊奴把各种死老鼠、毒虫、死蛇放在一个罐子里。 然后把猫放进去,埋进地里。 猫只能吃那些毒物存活,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猫就会变成猫鬼! 瘦子骇然道:“为什么要养这种东西啊!” “当然是为了钱财啊!”闻茵道,“猫鬼会钻到别人家里,沾上猫鬼的人家会就死去。人死后,钱财会自动跑到蛊奴家。” “可这跟这座庙有什么关系?” “十几年前,有一只十分厉害的猫鬼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在城中四处为害。后来,城里来了一位很厉害的苗裔治蛊师,将猫鬼捉住,镇在庙里。所以你们看,这庙里供奉的不是佛祖,而是专门镇蛊的药王金刚!听说猫鬼能活一百年,说不定,那猫鬼到今日还活着……” 闻茵越说越害怕。 起先,她只是想编个理由忽悠两个官差,让他们快走。 没想到,说着说着,她竟然发现自己说的都在理上! 她觉得不对劲的事,是真的不对劲。 她的猜测,多半也是真的! “小姑娘,你怎么不说了?你、你别吓唬我们啊!”胖子真的害怕了。 “小檀!咱们快走!”闻茵不想浪费时间解释,转头对小檀吩咐道。 第4章 公子日后必有泼天富贵 小檀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扶上那受伤的少年一块儿走。 闻茵顾不上许多,冲上去拉上小犯人,念叨着:“我们快走!” 转身刚要走,瘦高个拉住了她:“小姑娘,你先把话说清楚。要是说谎话,你可知道妨碍我们办差的后果?” 闻茵急着走,可那官差却死死抓住她的手。 闻茵只得跺脚辩解道:“我家开香铺,经常跟红白事打交道,那堆骨头都碎成渣了,我也一看就知道是人的骨头!” “那又怎么样?没准是个冻死的叫花子留下的。”瘦官差道。 那胖官差看见小女孩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模样,竟又起了色心,舔着干裂的嘴唇凑上来。 “外面那么大的雨,出去就被雨淋湿了,不如留在这里,叔叔给你讲故事……” “你放开我!”闻茵眼角急出了泪,“那个人才不是饿死冻死的,而是被老鼠咬死的!” “哼!你果然是吓唬我等,一会儿猫鬼,一会儿又是老鼠!到底想说什么?!官爷我倒霉了一路,听了这种晦气话就来气!” 瘦子脾气暴烈,不耐烦地冲着小姑娘扬起了手。 闻茵又急又怕:“这庙里镇压着猫鬼,一般的老鼠定然不敢来!什么老鼠敢到阎王头上造次?一定是蛊鼠!只有中了蛊的妖鼠才不怕猫鬼!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闻茵苦苦央求官差放了自己,那瘦子就是不放手。 胖子的咸猪手又色眯眯地摸了上来。 小檀见小姐受了委屈,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抓起胖子的手狠狠咬下去。 胖子吃痛,一个巴掌将小檀扇开。 一时间小女孩的哭声,官差的咒骂声搅成一团。 几人正在拉扯,忽然间,瘦高个双目圆瞪,不说话了。 闻茵定睛一看,只见他肩头趴着一只像猫那么大的老鼠。 这老鼠通体黑毛,浑身油光水滑。一双豆子眼贼亮贼亮,透着人的智慧。 “啊!——” 闻茵尖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能抽开了。 她连忙又撤开几步,眼睁睁看着那老鼠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瘦高个的脖子咬下去。 瘦高个还没来得及反抗,半边脖子便没了。 他倒在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断气了。 胖子见自己的同伴被老鼠咬了,急忙抽刀上去朝着老鼠砍。 那老鼠却反身跳到他脸上,径直朝着他的鼻子咬了下去,胖子脸上登时多了一个血窟窿。 胖子没了鼻子,嗷嗷惨叫。那老鼠却趴在他脸上,得意洋洋地吱吱叫了起来。 冲天的血腥气让闻茵清醒过来,她一把拽上少年,小檀爬起来推着他俩,三人急急往庙门逃。 刚跑了几步,近在咫尺的庙门竟无风自合。 三人去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 闻茵急中生智,指着药师金刚神像道:“快!躲到神像后面去!” 一般神像后面都有暗格,更何况这是供奉药王金刚的庙,庙里应该藏着什么法器。 三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钻入神像背后。 闻茵见神像背后贴着一张符纸,符上画着苗咒,底下似乎隐藏着一道暗门。 胖子还在跟老鼠搏斗。 那老鼠却像是玩上了,一会儿跳到他肩膀上咬一口,一会儿钻入他的胯下,胖子疼得嗷嗷惨叫。 闻茵心知,若是被那鼠蛊缠上,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趁着老鼠还在逗官差玩,闻茵心下一横,将符纸撕开,打开暗门低头钻了进去。 暗门之下似乎有一间很小的密室,那门也仅供一个小童进出。 其他二人心领神会,依次钻了进去,最后进入暗门的是那位少年,他一进去,便顺手将暗门合上,还卡上了暗桩。 门刚合上,便听到小门上传来咚一声闷响,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 是老鼠在撞门。 “啊!——” 闻茵又尖叫起来,和小檀抱作一团。 “别叫了!省点力气!”少年道。 闻茵一怔,不知不觉停下了尖叫。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轻不重,竟有一股让人顺从的魄力。 “看来那鼠蛊想转头来吃我们几个,要是晚一秒躲进来,恐怕这会儿已经成为老鼠的腹中物了。”少年淡淡道,“你们不必害怕,我们躲在此处,那妖鼠进不来,只需等到天亮便好。” 闻茵和小檀闻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门后。 他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闻茵:“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闻茵脑子转不过来了,“不拉上你,你不就死了吗?” “死有何惧?我巴不得早死。”少年隐隐喟叹。 闻茵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们那样说你?说你克……什么的。” 少年紧抿着唇不说话。 仔细一看,他生得还怪周正的,就是太瘦了点。 闻茵一本正经道:“公子不必自贬。我父亲常说,生老病死、贫贱富贵,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怨不得天,也怨不得人。往事已矣,来者可追。公子大难不死,应倍加珍重,来日必可成就大事。” 见她说起话来一套套,像个小掌柜,少年不由得一怔。 “我才不是什么公子。” “你是。”闻茵咧嘴一笑,“我爹说,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我看公子双目寒星,器宇轩昂,日后必有泼天富贵。” 她这话固然是生意场上常说的客气话,但却也有几分真诚。 这小公子方才几次三番给她打眼色,暗示她快走,看来是有心帮她。 “公子,等咱们从这里出去,我去求爹爹,让他给你找户好人家。你先改名换姓学学手艺,日后再去下场子科考,必定金榜题名!” 少年轻嗤一声,不作回答。 闻茵以为他有疑虑,道:“你别担心,我们青凤城是北来流放犯人必经之路,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只需轻微打点,没人会追问你从何来,姓甚名谁。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嘛……” “你烦不烦?我想清静一会儿。”少年闭上眼睛。 闻茵见他不耐烦,只好不说话。 不知不觉,门外的老鼠消停了,不再撞门。 闻茵和小檀先前吓得肝儿颤,却到底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过了一会儿,闻茵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从暗门的门缝里钻进来。 她先是一怔,随即捂住口鼻。 见小檀和那少年还不醒悟,她提醒说:“快捂住鼻子!这是蛊鼠的屁,闻了会中毒的!” 第5章 平平无奇合香小天才 三人死死捂住口鼻,生怕吸入一丁点儿毒气。 那少年死死靠在门上,不让蛊鼠撞进来。 暗室里本就密不透风,全靠一点儿缝隙与外界交换空气。 此刻三人严捂口鼻,大气也不敢出,不一会儿便四肢无力。 闻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灵机一动道:“我身上有辟邪香,或许能驱退蛊鼠的毒气!” 她屏住呼吸,从随身携带的绣囊中掏出一个香球,那香球是两层镂空的,里面装着一粒香丸。 闻茵用火折子将香丸烧着,香气氤氲,缓缓升腾。 说也奇怪,那辟邪香一点燃,蛊鼠撞门的动静就变小了。 过了一会儿,蛊鼠不撞门了,恶臭似乎也散去了,密室之中只剩下香气。闻茵这才敢将手放下,顶门的少年和小檀也松了一口气。 小檀埋怨道:“大小姐既然有这么厉害的香,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刚才情急,我哪儿想得起来啊!”闻茵吓得脚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咕哝道,“这香本是用来对付葵园那些恶犬的,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大小姐不是去催债的吗?带上辟邪香做什么?”小檀问。 闻茵道:“我怀疑,葵园那些恶犬是犬蛊。” “犬蛊?” “你想啊,哪有被狗吠了几声,回来便一病不起的?我爹那种爱钱如命的性子,怎么肯忍气吞声?我便去打听了一下,原来,外面传说葵园主人家中世代豢养犬蛊!” 传说有人将家中的狗饿到将死,在它临终前,将狗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头。 再在狗面前放上一碗肉,狗想吃却吃不到,此时怨念至极。 然后主人将狗头砍下,把狗头埋在闹市口的地底,供人踩踏,这样狗的怨灵更会增强。 如此过了十年,将狗头挖出,按照祖传秘术施法,便可得到犬蛊。 犬蛊和猫鬼一样,是附身在猫狗之上的恶灵。 若是听到犬蛊的吠声,人便会重病而死。 若是被犬蛊咬伤,人死后灵魂会成为犬蛊的伥鬼,永远成为蛊主家奴。 ——这些事情,都是闻茵平日里坐堂卖香的时候,听南来北往的货主和顾客们说的。 “真是太恶毒了!”小檀咬牙切齿。 闻茵道:“所以啊,我趁夜前去,就是想趁着犬蛊深夜熟睡之时,用辟邪香镇了它,让葵园主人还钱、放药救人。” 少年默默听着闻茵主仆的对话,听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小年纪怎会对巫蛊之术了如指掌?” 他身体虚弱,气力不足,但声音听起来却很清晰。 闻茵微微一怔,解释道:“我家是开香铺的,离此地不远,就是琉璃市的闻家香铺。我不通巫蛊之术,这些事情楚州之人口耳相传,不打听也会传到耳朵里了。” 少年倚靠着门,挑眉道:“难道楚州之人都知道鬼八卦,会看生门死门?” 闻茵耐着性子解释道:“从来香药是一家。我家的香不但卖给达官贵人、黎明百姓,也有卖给和尚道士和做法事的,一来二去自然知道一些法门。” “那辟邪香呢?难不成是和尚道士教给你的?” 闻茵怪道:“你这人真是……” 小檀打断道:“这位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大小姐是不世出的合香天才,青凤城里人人皆知。公子可千万别因为小姐年纪小就低看了她,楚州那些合香世家有不明之事,都要上门请教我家小姐呢!” “并非看轻你家小姐。香我也见得多了,只是从未亲眼见过能通鬼神的灵香。” 闻茵心想,竟有人欲与她辩论香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闻茵撇嘴道:“从没见过?香谱有云,香者,乃草之英、木之华、花之菁、兽之瑞。万物之灵凝而成香。盖香通鬼神,亦在理中。” 少年嗤一声,轻笑道:“书上的话能信?” “为什么不可信?”闻茵盈盈一笑,“你看,不知不觉,你不是把口鼻敞开了吗,却不见中毒啊!” 少年怔住了。 不知那香有什么魔力,竟然将蛊鼠的毒气逼了出去,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敞开了口鼻,却没有中毒。 再次看向闻茵的目光,暗含着钦佩。 他将头靠在墙上,微微一笑道:“我曾听人说,世上有人天生亲近草木。比起驭兽的法术,能让草木乖乖献出菁华才真是了不起。” “你说什么……献出菁华?” “香能通鬼神不假,但必须是有灵气的花草,还得是施手之人心底纯净兼有灵根,才能将植物的灵气提取出来,合成灵香。” 闻茵和小檀对这番奇谭惊讶不已,面面相觑。 “没准你前世是什么修仙不成的花精,中道崩阻,心有不甘,又转世为人,所以身上带了灵根。” 少年半含讥诮地讪笑。 闻茵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说我是……花精转世?” “谁知道呢?” “我才不要。” 碧君是闻家的乖女儿,是人,是人啦! 少年正要继续说,忽听得外面传来胖官差的声音:“喂,我把那老鼠打死了,你们三个可以出来了!” 小檀闻言,松了一大口气,正要把门打开,少年却一把按住他,沉声道:“有诈。” 闻茵也说:“小檀,你方才难道眼瞎了不成?那胖官差哪里是蛊鼠的对手?” 少年叹道:“刚才听你家小姐说,被犬蛊咬伤的人,死后会化作伥鬼。恐怕,被蛊鼠咬死的人也一样。那官差多半已沦为蛊鼠的伥鬼了。” “伥鬼?这么说……” “那官差已经被蛊鼠附身,这声音便是蛊鼠的。咱们若是出去,就会被蛊鼠咬死。” “难道咱们一直在这儿躲着?!”小檀急了。 闻茵略一忖思,道:“这密室之内空气还算新鲜,说明此处有通风换气的缝隙,运气好的话,还有别的暗门。咱们找一找有没有其他可进出的地方。” 少年让小檀来顶住门,他和闻茵二人分头在密室之中寻找其他的密道。 找了一会儿,少年忽然说:“你们快过来看!” 闻茵和小檀凑到他身边。只见密室南面的天顶上开了一条缝,正好能看到外面的地面。 第6章 都做鬼了还躺不平 闻茵看着地上那个鬼八卦,讷讷道:“此处恰好是药师金刚神像脚下,可这条缝太窄了。” 话音刚落,那条缝背后忽然出现了一张的脸。 他趴在地上凑近地缝,差点和闻茵脸贴脸。 胖乎乎,毫无血色,更恐怖的是,没有鼻子。 一双无神的眼睛死瞪着她。 闻茵惊叫一声,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一脚踏空踩破了一块木板,半只脚陷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她感觉自己好像踩坏了一个陶罐之类的东西。 少年赶过来扶住她。 闻茵惊恐地看着那条裂缝:“好可怕,那个胖官差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能说话!” “就是伥鬼……”少年沉声道,“你别怕,那条缝很小,它钻不进来。” “那个胖大叔到底是死是活?”小檀也看到了那张脸,心惊胆战地问。 “你没看见,他的心口被掏了一个洞,心脏已经没了?”少年冷冷道。 “你们先别聊天了!”闻茵带着哭腔说,“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少年蹲下身子,将闻茵被卡住的右脚从破木板中拔了出来,又弯腰看了看木板下面。 “里面是一个陶罐,我看……大概是用来装猫鬼的。” 闻茵一怔,吓得后撤半步,面色惨白。 “是了,这庙既然是用来镇猫鬼的,将猫鬼的尸骨压在神像下面最是自然。” 少年看了她一眼。 “先前进入密室,我们的注意力都在防备蛊鼠上,没注意查看这密室里的情况。这猫鬼应该是镇在地下的,那陶罐似乎是装猫鬼的法器,如今被踩破了……” 闻茵自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 罐子里装的虽然是猫尸,只要恶灵不散,猫鬼就还会害人。 “咯咯咯……你们踩坏了那个罐子?” 头顶传来胖官差阴冷的笑声。 “这下可糟了,待你的辟邪香烧尽,那老猫就要出来了。” 闻茵浑身颤抖,无助地看着少年,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不小心……” 少年见她哭了,清冷的面容柔和了几分,宽慰道:“这事不能怪你。若不是你急中生智,我们刚才就死了。” “可是外面有蛊鼠,里面又有猫鬼,我们怎么办啊!”小檀急得直跳脚。 蛊鼠阴惨惨干笑,喋喋不休。 “咯咯咯……那老猫是个狠角色,就连我都敬它三分。你们还是出来给我吃了,总比被它附身强……告诉你们,那猫鬼会附身在你们身上,回你家去,把你家里人全咬死。还是被我吃了好,至少祸不及家人。” 闻茵手中的辟邪香眼看就要烧尽了,急得哭了起来,小檀也跟着哭。 少年从容不迫,俯下身,伸手到洞里掏出破陶罐。 那是一个土质的罐子,罐身上用朱砂绘满了咒符。 如今罐子被踩破,咒符自然失效了。 破了一半的罐子中,装着一大块黑色的东西,这便是猫的干尸。 “我曾听人说过,猫鬼是用蛊虫饲养的,神出鬼没,变化多端。”少年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也知道猫鬼?”闻茵含泪问。 “那是当然,这东西害得我家破人亡。”少年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 第7章 饿了十二年 闻茵呆呆看着少年。 他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被官差押解到这楚南小城,又遇上这等事。 闻茵的怜悯之心稍纵即逝——她哪有资格同情他?!只怕片刻之后,他们都会成为猫鬼鼠蛊的腹中之物。 少年转过头看着闻茵:“把你的辟邪香给我。” “你要做什么?”闻茵问。 少年冷笑:“里面是猫鬼,外面是蛊鼠。猫鼠相斗,你猜谁会赢?” “你是想……把猫鬼扔出去,让两害相斗?” “不错。” “可是,你一打开暗门,那蛊鼠就会冲进来!” “只要我动作够快,它就进不来。”少年自信满满,“横竖都是死,难道你不想放手一搏?” 闻茵心知,如今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便将腰间的辟邪香解下来交给少年。有了这辟邪香,或可为少年抵挡一息,留得一线生机。 少年接过香球,系在自己腰间,一手拿着陶罐,一手准备开门。 “等等!”闻茵忽然喊住他。 少年回头,一脸疑惑看着她。 闻茵也看着他,讷讷道:“要是猫鼠其中一方赢了,另一方会乖乖离开吗?” 少年冷笑道:“你只能祈祷它吃饱了就会放过我们——毕竟外面还有两个死人。” 闻茵直觉脊背发凉。 少年默数到三,将暗门拉开一条缝,将手中的陶罐连同猫尸一把扔了出去,又迅速关上。 陶罐落地,蛊鼠大惊。 “你好狠!竟然把这老猫放出来!” “它被压了这么多年,身体十分虚弱,鼠仙大人放手一搏,胜负犹未可知。”少年靠在门背上满不在乎地说。 闻茵心中怕极了,却也忍不住暗自感叹,这小子是个人物。 门外传来一声悠长的猫叫。 “猫鬼大人,我先走了,里面三个小鬼让给你!”老鼠求饶道。 可是已经晚了。 隔着门,三个孩子听着猫鼠激烈打斗的声音。 闻茵心道,这声音太吵了,为何没有人发现? 要是有人听到该多好,他们就能得救了。 打斗持续时间不长,渐渐归于寂静,猫儿悠悠叫了几声。 闻茵和小檀又抖了一身寒战。 老猫并没急着进来,外面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巨大的咀嚼声。 越到后来,那声音越恐怖,吱吱呀呀的,是牙齿摩擦骨头的声音。 想来是猫鬼正在生啖人肉。 闻茵抱膝坐着,小檀坐在她身边,二人紧紧相依,抖在一块儿。 少年则单独倚靠着暗门。 良久的沉默。 不知不觉,外面的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三个孩子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幽幽道:“外面,天快亮了?” 天一亮,猫鬼便会离开,躲到阴冷的地方去,这是蛊物的习性。 闻茵和小檀闻言,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下来。 可是刚松了口气,便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悠然的猫叫。 闻茵一眼瞥见天顶裂缝处伸进来一只黑猫的爪子。 “出来,你们躲不了多久的。我饿了十二年,还没吃饱呢……” 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传说猫鬼会说人话,那是它肚子里的冤魂借给它的声音。 闻茵害怕得用手紧紧捂住嘴,一瞬不瞬盯着那猫爪。 少年叹了一口气:“你们躲在这里,我出去。” 闻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恐地看着他。 少年惨然一笑:“命师说,我的命硬得很。纵然把身边的人都克死了,我自己都死不了。今天我倒要试试看,我到底能不能被杀死。” “你别胡来!”闻茵瞪着他。 少年道:“唔,对了。若是今日运气好,我真的死成了,你能不能上京城,替我在我爹娘坟前上炷香?” 闻茵呆呆看着他,默不作声。 “算了,他们的坟,你找不到。”少年仰天一叹,眼角似有泪光,“还是我亲自下去面告爹娘。” 说完,他决然拉开暗门闪身出去。 小檀毫不客气,赶上前一把顶住那门。 “大小姐,若是那猫鬼还不走,我便下一个出去。”小檀决然。 第8章 治蛊师背着花布包来了 “我才不要你们挡在我前面!”闻茵一咬唇,便想拉开门冲出去。 她心想反正大家都活不成,索性冲出去一块儿拼了,人多力量大,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小檀死死抵住门,不让她出去。 二人正在争执,忽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庙门又被撞开了。然后是猫愤怒的嘶叫,一些打斗声。 过后,一切陷入死寂。 闻茵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地缝处,眯起眼睛看向外面。 只见地上躺着一具猫尸,猫尸旁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那少年,另一个则是位老者。 那老者穿着苗裔的湛青土布衣裳,面上蒙着傩戏面具,脚缠绑带,脚蹬黑布鞋。 ——是治蛊师! 治蛊师来了! 闻茵哭着跳着,喉咙里却喊不出声音。 “好了,孩子,没事了。”老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我竟又没死成。”这是那位少年的声音,自嘲的语气。 “你急着去见阎王吗?”老者笑道。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 不一会儿,他想起闻茵她们来了,转头趴在地缝前,对闻茵说:“外面没事了,出来。” “里面还有人?是什么人?”老者问。 “是我的两位朋友,先前是他们救了我。” 小檀唯恐有诈,仍不敢开门出去。 闻茵推了推他,轻声道:“难道猫鬼还能幻化人形不成?” 小檀怔了怔,背后的门响了:“孩子,出来。我是楚山来的治蛊师,那猫鬼已经被我灭了。” “你们出来,天也快亮了。”少年也劝说道。 话音刚落,便听到第一声雄鸡报晓,之后是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闻茵和小檀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二人拉开暗门走了出来。 闻茵见那老者第一眼,便觉得他十分可亲。 鹤发童颜,目光炯炯,身形健硕。 他斜挎着苗裔的布包,花花绿绿的,有点好笑。 闻茵噗嗤一笑。 老者不明就里。 “姑娘笑什么?” “没笑、没笑。治蛊师老爹怎么才来?再晚来片刻,我们几个都要给猫鬼打牙祭了!” 闻茵不客气地嗔怪,老者只慈祥微笑。 “只怪昨夜误入鬼市的人魂太多了,我忙着救人忙了一晚上,来迟了,还请小姐见谅。” 闻茵偏着头看着他:“老爹,十几年前封镇这猫鬼的人,是不是你?” 老者笑道:“正是不才在下。” “既然能灭了它,为何要封镇?镇又镇不牢,害我们差点送命!”闻茵撅起小嘴抱怨道。 老者仰头哈哈大笑。 少年嘟囔道:“你知道什么呀。” “那你知道?”闻茵扭头看着他。 老者不答闻茵的问题,转而关心地问:“小小姐,您受伤了吗?无碍?” 闻茵摇了摇头。 老者欣慰地笑了:“那就好。小姐带了辟邪香?” 闻茵点点头,扯下随身的香球给他看。 “可惜烧没了。” “为何大半夜出来?你爹娘呢?” “爹娘在家,我是去找葵园主人算账的。那葵园仗着自家养了犬蛊,赊欠我家货款不给,还吓坏了我家下人。我昨夜正是要拿着香收拾那条狗呢。”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 “小小年纪就有此造诣,长大了更是不得了。犬蛊的事,小姐就别操心了,老爹我替你去收拾它。哦,对了……” 老者打开花布包,寻出一个小蜡纸包。 “这里面是治犬蛊毒的药丸,一天三次,每次一粒,和雨水服下。” 闻茵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盈盈一福。 “多谢老爹。” 天快亮了,老者劝闻茵和小檀早些回家。 闻茵问:“老爹,你叫什么名字?若是下次我在遇到类似的蛊害,上哪儿去寻你?” “老夫是花苗的人,名叫崖山,家住在茫茫楚山之中。城里有我们的人,若是有人养蛊害人,我们便会不请自来。”老者坦然道。 闻茵又问那少年:“你呢?你叫什么?” 忙活了一晚上,还没问他姓甚名谁。 少年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好,我不问了。” 闻茵心知,他既然是小犯人,自然是不想报出自己的家门。 “我以后还可以找你玩吗?”闻茵问。 少年看着她,双唇却紧紧抿着。 “孩子,你跟我走。我膝下无子,咱俩正好做个伴。”老人对少年说。 少年摇摇头。 “不瞒恩公,我命带孤星,珍视之人都会被我克死。” “是吗?”老者捻须微笑,“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将少年的手拉过来仔细看了看,叹道:“你这只手方才被猫鬼抓伤了,却没有中毒的迹象。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什么?” “你身上有灵血。”老者道,“我也实不相瞒,花苗的治蛊之术,只能传给有灵血的人。我膝下无子,愿收你为义子,传你衣钵。你放心,我老头子身上也有些本事,可不是轻易就能被克死的。” 少年有些犹豫。 闻茵帮腔道:“你就跟老爹走嘛!难道你想流落街头,做个小叫花子?” 少年低下了头,算是默许了。 临走前,少年在地上一阵搜寻,最后从那个死去的瘦官差身上搜出了两件东西。 “这是我叔父留给我的东西。” 他看着手里的遗物,终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闻茵也跟着鼻子发酸,深深一福。 “公子切莫悲思过甚伤了身体。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公子暂且卧薪尝胆,数年之后定可闻名于天下。” 又是一连串场面话,从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口中说出来,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少年的眉头也是当蹙不蹙,不知该如何反应。 三人依依惜别。 临别前,老者叫住闻茵,对她说了一连串苗话。 闻茵听不懂苗话,只觉得那话音听起来像是歌谣,又好似某种咒语。 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之后,老者沉声道:“今日之事,二位还是忘了,这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闻茵和小檀点了点头,主仆二人便转身回家去。 葵园的恶犬不知为什么,竟一夜之间全死了。 那一晚发生的事,她本以为自己会记一辈子,没想到不出半天就忘了。 每次路过狸神庙,闻茵总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又忘了具体的缘由。 从那以后,闻茵再也没见过治蛊师和那位眉目清明的少年。 闻茵渐渐长大,店里的生意渐渐变成她做主,父亲做辅。 人人都说楚州青凤城里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楚南香君”。 闻茵每日在店里忙碌,有时觉得,街角好像有一双眼睛看着她。 抬眼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行人如过江之鲫,一个身穿苗裔衣裳的少年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第9章 九年后 一年一度的上元节香会,是楚州青凤城的盛事。 楚州之地产异香,尚香之风颇盛。 城中有四大事香家族,分别是元、陈、邢、闻四大家。 其中元家香名最盛,而闻家则是新近为人所知的。 听说闻家的香能驱邪避害,这在巫蛊横行的楚地,可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卖点。 上元节香会是青凤城里合香世家斗技的盛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无不趋之若鹜。 香会在慈恩寺后面的七宝园举行。 此处本是一片荒地,后来慈恩寺的僧人们将荒地开垦出来,种植佛家的七种香花,得名“七宝园”。 每逢佳节佛会,僧人们便打开园子供百姓游赏。 香会由青凤城中的几大富户出资举办,胜筹颇丰。 今年头筹的胜筹,乃是一两上等的爪哇国乳香,还是乳香中的至品“滴乳”,也就是水滴状的乳香,一钱便要十两金,一两则价值百两金。 参与斗香的几大事香家族倒不仅是看重胜筹,更是要为了争颜面。 七宝园中有一处碧水环绕的小岛,岛上遍植香花。 斗香场便设在岛上。 斗香场的四周搭着帐篷,这是城中名门望族、高门大姓的闻香帐。 至于黎民百姓,只能隔水远远相望。 此时斗香场中正在事香的,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看样子只有十八岁上下。 神光睛彩、顾盼生辉,加之幽幽香气勾魂摄魄,令人心驰神往。 隔岸闻香的人们窃窃私语。 “诶,那位正在调香的小姐是哪家的?” “你连她都不知道?这是闻记香铺的大小姐,闺名闻茵,字碧君。” “就是人称‘楚南香君’的那位?想不到如此年轻!” 周遭嘈嘈切切,闻茵只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眼前的香事之中。 她小心地将研磨好的黄熟香、沉香,用她独家的白花蜜调匀,揉搓成香丸,然后放进特制的香炉之中点燃。 清越的香气,伴随着袅袅香烟升腾而出。 四周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叹。 闻茵心道,好戏才刚开始呢。 她将手浸入装满大秦蔷薇水的金盆之中,少倾取出。 趁着手微微湿润,以柔夷素手引香烟,用那袅袅香烟绘制出一幅山水图画来。 人群中爆发出啧啧惊叹。 不同于寻常的山水画,这画以香烟为墨,山渺渺,水潺潺,竟然成为一幅流动的图画,配合着那清雅的香气,令人醍醐灌顶。 引香为画,是闻茵的独门秘技。 须得是功夫上乘的合香者,才能合出凝儿不散的上品凝烟香,青凤城中只有闻茵能做到。 今年的香会的胜者,已经不言而喻。 事香完毕,闻茵用锦帕擦干双手,向香会的主人——慈恩寺住持和县令大人行礼。 不等大人出帐寒暄,她扭头便去。 百金滴乳,于她不过是浮云。 她要的,是无出其右的胜者名号。 七宝园外,闻家随扈小檀正揣着手在马车旁等她。 “大小姐,香会还没结束?” “胜负已分,难道还要我强留着看余下的蹩脚表演?” “那胜筹……” “放心,自会有人送到咱们府上。” 闻茵提起裙摆,在小檀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第10章 灯市满街是阿飘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还没走出灯市。 沿街挂满灯笼的牌楼,商户为了吸引客人,使出了浑身解数。 观灯的人将七宝园到琉璃市的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闻家就在琉璃市西边。这条路不过三里,按道理说,再怎么慢,也早该到家了。 闻茵坐在车上,渐渐犯起嘀咕来。 她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只见沿街的商户、酒肆竟然是从未见过的。 “小檀,停车!” 马车停下,小檀掀开车帘问:“大小姐,怎么了?”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是咱们回家的路么?”闻茵蹙眉问。 小檀挠挠头:“咱们回家就只有一条直路,不可能走错啊!” 闻茵道:“你看看路边的商户酒肆,咱们何曾来过这种地方?” 小檀看了看两侧,疑惑得挠头。 “诶?!我就说怎么还不到家,咱们怎么到了这种地方?我没有拐弯啊!” “一定是人太多,你被人流迷了眼,不知不觉间拐上了岔路。你快去问问路,此处是何地,怎么回家?” “好,我这就去找家商户问问,大小姐你就在此处等我。” 小檀说完,利索地跳下马车,朝着路边一家酒肆跑去。 人声鼎沸,花酒飘香,灯火迷眼。 闻茵坐在车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小檀回来。 这家伙去了一刻钟,不过是问个路而已,该不会又被别人骗去买酒了? 闻茵皱了皱眉头,索性掀开帘子下车来。 灯火连天一眼望不到尽头,路边有几处七八层的楼阁,雄伟壮丽,恍如画中的天上宫阙。 那挂满灯笼的牌楼足有十余丈高,青凤城里有哪家商户能撑起这样的牌面? 闻茵心下一惊,这街市与她一刻钟前所见的又有不同。 再看路边,小檀前去问路的酒肆也不见了,两边都是卖花灯面具和吃食的小摊。 闻茵揉了揉眼。 花眼了,还是在做梦? 一个人匆匆走过,不小心擦碰到她的肩膀。 “对不住对不住,走得太急了。”那人抱歉道。 闻茵看了一眼,这人穿的也不是本朝的衣裳,竟像是前朝的装束。 闻茵的目光往下挪,只见那人双脚悬空,脚未着地,地上也没有影子。 她浑身寒毛竖起,急忙转身疾走,一边走一边大喊:“小檀!小檀!” 满街游走的人们面目模糊,两脚悬空。 闻茵越走,越觉得他们都不是人。 人们的身影好似能隐隐看透,路两侧的街市风景也不断变幻。 闻茵越走越急。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此时的恐惧却是真切的。 “小檀!小檀!你在哪儿?!”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闻茵以为是小檀,回头一看却吓得惊叫出声。 她先是看到了一张傩戏面具,然后是面具背后那双幽深的眸子。 “是你?”面具背后,男子的目光闪了闪。 “你认识我?” 闻茵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男子的脚。 一双穿着黑布履的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 她又抬头看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那双眼睛很有神采,是人的眼睛。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闻茵急得要哭。 “抱歉,我认错人了。”那人说着,放开了她的手。 “你别走啊!” 闻茵见那人要走,急忙扯住他的袖子,带着哭腔恳求。 “我迷路了,你知道怎么走出去么?我想回家!” 男子的眸光微微一动,随即反手抓紧她的手腕:“跟着我。” 他掌心的暖意传来,闻茵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他是可以信任的。 第11章 转角遇到男神 男子的步子迈得很急,闻茵被他拖拽着快步往前走。 可是,就算人走得再急,也不至于让两旁的街景如流水一般呼呼往后退。 男子见她拖后了,便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一手环绕着她的腰,带着她向前。闻茵几乎要双脚离地了。 路两侧的光影拖曳出流光,他们仿佛是在一条光的河流中急速漂流。 这是哪儿?她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男子沉声解释道:“这里是鬼市,你不小心走进来了。” 闻茵惊出一身冷汗。 “鬼市?难道我已经……” 男子低头看着她,眼含笑意。 “放心,你活得好好的。” “那我怎么会入了鬼市?” “上元夜,城中四处焚香。香本是引神之物,又赶上月圆至阴之夜,阴阳交界模糊,人市鬼市便不分了。” 闻茵心下一沉。 怪不得,回家的路明明是一条直路,绝无走错的可能,但她就是进了迷宫。 男子又道:“鬼魂也是爱热闹的。人间点灯,他们便出来观灯,人市也成了鬼市。今夜还不知道多少人会迷路。” “那些迷路的人怎么办?”闻茵急道,“我还有一个朋友,他进了路边的酒肆问路,便再也没回来。” “你放心,男子阳气盛,天亮之后他自会找到路回去的。倒是你……” “我怎么了?” “你太香了,鬼魂全被你引来了。”面具之后的他皱了皱眉,“这样下去,天亮了我们也走不出去。” 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似乎担心她的香气泄露。 “咱们得再快些,得罪了。” 话音刚落,闻茵便双脚离地,一阵眩晕之后,她发现他已将她横抱入怀,然后快步奔跑起来。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男子好似逐日的夸父一般跑得飞快,却又十分平稳,脚下仿佛踏着风。 她本想说如此这般恐怕会坏了她的名声。 转念一想,今日之事哪里会有人知道,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老实地缩在他怀里,听着男子加速的有力心跳。 不知跑了多久,闻茵再睁开眼睛时,发现灯市已经消失了,天空的颜色从漆黑变成了幽蓝。 眼前又出现了从七宝园到琉璃市那条熟悉的路。 此处离她家不过三百步了。 他收住脚步,将她放下。 “到这里,你应该知道如何回家了?” 闻茵点了点头:“谢谢恩公,小女子知道了。” “那么,告辞。” 他说完便转身要走。 闻茵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手的,待她反应过来,只看见自己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她一怔,急忙松开手,低头红着脸说:“小女子闻茵,多谢恩公相救。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我家必有重谢。” “重谢?”他轻轻一笑,“有多重?” 闻茵愣了愣,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强自镇定,郑重一福:“救命之恩,小女子也不知如何才能报得,还望恩公明示。” 他沉声道:“天快亮了。终夜不归,恐对你名声不好,快回去。” 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飘然而去。 待他走后,闻茵抬起头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中生出些许暖意。 第12章 端阳节不要靠近水 端阳节前后,是闻记香铺最忙碌的时节之一。 夏初是五毒五虫最盛的时候,楚州人习惯佩戴香囊,用以驱除毒虫。 在青凤城中,闻记香铺的端午香囊是最有名的,须得一早预定才能买到。 为了如期如数供货,闻茵提前一个月就忙活开了。临近端阳节时,她更是天天披星戴月。 老早将生意交给长女打理的父亲闻远非,每天只顾着伺候他那些珍稀的异邦花卉。 没有紧迫感的母亲如氏,每天沉迷于看戏看话本,活得像个少女似的。 被保护过度、年少不知事的庶弟闻樟,天天闷在房里读圣贤书不出门。 还有那个人蠢心坏的杜姨娘,成天忙着憋些没用的坏招。 闻茵从十四岁起便执掌家业,是城中有名的美人加才女。 即便是最忙碌的时候,闻家之中真正忙碌的也只有闻茵一个人。 五月的第一天,她忙到亥时才回到府中。 如氏听说女儿连晚饭都没顾上吃,连忙让下人去东厨端了饭菜来。闻茵累得没胃口,只喝了些汤。 “碧君,你听说了吗?”如氏趁着女儿吃饭,凑到她近旁神秘兮兮地说。 如氏四十岁出头,性子单纯没头脑。就是因为有这样靠不住的娘亲,才逼得闻茵不得不早早长大。 如氏最爱四处打听奇闻,聊八卦的开场白总是那句—— “你听说了吗?” 闻茵这会儿有闲工夫,便淡淡一笑,耐心地说:“娘亲又打听到什么了?” “听说,城里闹水鬼了。”如氏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样子。 “年年端阳节不都闹水鬼么?”闻茵慈爱地一笑,看着自个儿娘亲的眼神就像看孩子。 “今年不一样。以往都是传闻,这次真的有人亲眼见到了!”如氏瞪大眼睛。 “嗯,看见什么了?” “不光在青凤河边,巷子里的水井里也有呢!”如氏肃然道,“昨日白天,有位姑娘路过四月桥边那口老井,井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那姑娘拖进了井里,好多人都看见了!” “那后来呢?既然很多人看见了,有没有人出手相助?” “有啊!彼时众人立即探头去看那井里,谁知那姑娘竟然平白无故消失了!” “消失了?”闻茵一怔。 传说,溺死无法成佛的冤魂便会化为水鬼,它们最喜欢将活人拖进水里。因为若是能找到替死鬼,水鬼便可以成佛了。 每年端阳节,城中总是传出水鬼作祟的传闻,但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五月初五前后不能靠近水边,这是闻茵自幼就知道的规矩。 “茵茵,今年这水鬼是真的,你可千万别到河边去。不独是河边,水井也不能靠近!” 娘亲瞪大眼睛的表情,让闻茵脊背发凉。 她稳了稳心神,笑道:“也未必就是真的,明天我带着小檀去四月桥边看看。” “你千万不能去!”如氏腾地站起。 灯芯恰在此时啪的一声爆开了。 闻茵吓了一跳,呆呆看着娘亲。 如氏呆立片刻,似乎飞了魂,过了好半晌才又坐下来,压低声音道:“娘亲听说,那水鬼专抓阳月阳日生的少女,茵茵你是九九重阳生的,这不是正中下怀吗?千万不能去啊!乖!” 闻茵浑身起了一层寒栗。水鬼专门抓阳月阳日生的少女?这又是为何? 她点了点头,草草将汤喝完了。 待娘亲走后,闻茵梳洗上床。 夜间,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四月桥边有几家铺子她常去,想象着少女光天化日之下被拖入水井凭空消失的情形,她竟然难以入眠。 于是只好将丫鬟唤进来,陪她挤在一张床上。 沾着人气,她才总算稍微安心,合上沉重的眼皮,睡去了。 第13章 米婆匀我三斛米 五月初二,夏日未央。 一大早,闻府之中便吵开了。 原来是端阳节要蒸的五色糯米,不知为何竟然被老鼠啃了。 五色米是用来镇邪的,被老鼠偷吃了是极不好的兆头。 闻家是商户,最忌讳这些。 如氏作为当家主母,一大早便把掌管东厨的下人都叫来挨个斥问,非得查清是谁管理不善,让五色米出了大篓子。 问来问去方才知道,原来是如氏自己前一晚去了东厨给长女闻茵端宵夜,她曾经打开泡五色米的大缸,盖上盖子时忘了压上石头。夜里老鼠将木盖子顶开,钻进缸子里饱食了一餐。 当家主母闹出如此大的纰漏,作为宠妾的杜九娘定然不会放过看笑话的机会。她靠在廊檐的柱子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如氏冷嘲热讽。 于是一妻一妾大早便厮打起来。 闻茵本来一早就要到店里去,听说娘亲和姨娘吵起来了,她只好赶过来劝架。 架是劝住了,可是娘亲一气之下撒手不干了,躲回自己厢房里哭唧唧,将烂摊子扔给了闻茵。 东厨的管事鲍三捧着被老鼠咬过的五色米,一脸沮丧地问:“大小姐,您看看如何是好?这糯米明日就要蒸上,非得蒸个半天才能蒸透。算起来,今日必须买到现成染好的五色米才行。” 闻茵无奈叹气道:“如今城里的五色米只怕早卖光了,上哪儿去找?” “四月桥那边的王记纸马店或许有现成的。”鲍三道。 纸马店便是卖阴间用品的商铺。 闻茵蹙眉道:“纸马店会有五色米卖?” “大小姐有所不知,纸马店的五色米那才叫好呢!”鲍三道,“听闻那王家婆子的祖先原是山里的米婆,通晓阴阳。她家的米灵得很,一斛难求。咱们府上素日与纸马店有些往来,若是大小姐去问,王婆子没有不给的道理。” 凡是做法事便少不了用香。一来二去,卖香的和卖纸马的多少有些交集。 闻茵想了想,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便答应去王记纸马店问问。 后晌来到四月桥边的纸马店,接待闻茵的正是王婆子。 王婆子生了一脸的皱纹,像个活人鬼。她听说闻茵想买五色米,浑浊的双眼将闻茵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闻茵又陪着笑说了许多好话,王婆子方才答应从自家的五色米里匀出三斛给她。 “够了,三斛,够了。”王婆子一边装米一边说,“你家只有四口人,最近还要来两位客人,一共六个人。回家路上洒掉一些,怎么样也够了……” 这番话说得闻茵一头雾水。 她也顾不上细问,店里阴森森的纸人纸马让她喘不过气。待那五色糯米一装好,她便让小檀拿上米告辞。 出得门来,闻茵抬眼一看,十步开外竟然就是那口传说中水鬼出没的水井。 ——就是少女凭空消失的水井。 眼下,那口水井已经被道士用黄绸子围了起来。 闻茵心下一惊。 道士来过?这么说,娘亲昨夜说的传闻竟是真的?! 第14章 水鬼有只怪手手 小檀看到那口井,想走过去瞧瞧,闻茵将他拉住了。 “别生事了,咱们快回去!”闻茵生生地将小檀拽走了。 因为路不远,一主一仆出门没有驾马车。走了不多时,便来到了三阳桥边。 三阳桥东也有一口水井,小檀见到有一群人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口井七嘴八舌地议论。他便忍不住凑上去听。 听了一会儿,小檀回来禀告说:“大小姐,我听他们说,今日官府出了告示,全城的水井都要封上三天,直到五月初六才能解开封印!” 闻茵一怔,蹙眉道:“这么说,水井吃人的传闻是真的?” 小檀努力点头:“听说已经有两位女子被拖下水井了!大小姐,您还是离水井远些比较好!” 闻茵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楚州怪力乱神之事实在不少,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说完,闻茵便想带着小檀早点回家。小檀却忽然发现,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不见了。 小檀家中原本是种香花的农户,因为欠租被赶了出来,父母贫病交加没熬过去,小檀九岁就做了乞儿。机缘巧合被当时同岁的闻茵遇见,央告爹娘收留他,这才捡回小檀的一条命。 那块玉佩是小檀的娘亲留给他的遗物,小檀一直随身戴着。 “哎呀!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你总是马马虎虎的,一定是方才遗落了。” 主仆二人放眼张望,只见那块碧玉玉佩就落在井栏边。 奇怪,小檀明明没有走到那边去,为何玉佩会落在那里? “想是方才掉在地上,被行人踢过去了。” 小檀来不及多想,急忙跑到井边,弯下腰去拾起玉佩。 恰在此时,一只又白又细又长的手从井里伸出来,一把抓住小檀的手,想将他拖入井中。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不远处围观议论的路人们纷纷扑上来,牢牢抓住小檀,不让他摔进去。 那只手看起来纤纤细细,像是女子的手,可不知为什么,力气却出奇大。 不仅如此,那手还会分泌一种粘液,顺着小檀的颈脖、手臂流下来,弄得滑不溜手的,众人眼看就要抓不住了。 闻茵顾不上害怕,想上前帮忙。 刚迈开步子,不想却踢倒了小檀先前放在她脚边的米袋,五色米倾倒而出。 她忽然想起王婆子说的话:“你家只有四口人,最近还要来两位客人,一共六个人。回家路上洒掉一些,怎么样也够了……” 回家路上洒掉一些…… 对了!糯米本来就是驱邪的,染上了五种辟邪草药汁的五色米法力更强! 更何况,这可是米婆家里的五色米! 闻茵抓起一把五色米,冲到水井边,朝着那只手重重撒下去,怒斥道:“邪祟!还不速速退散!” 那只手被五色米砸中,顿时起了许多红色的脓疱。 想是怪手吃了疼,手一松,放开了小檀。 众人立马手忙脚乱地将小檀拖得远远的。 小檀惊恐地瞪着那口井,手里攥着他的玉佩,还没回过神来。 闻茵也是惊魂未定。 “嘿嘿嘿……”水井里竟然传来一个阴森恐怖的声音,“我还会来找你的……” 闻茵怔住了。 它所说的“你”,是指小檀,还是说她? 第15章 用小米米打你哟 闻茵和小檀惊魂未定地回到家,却见到家里大桶小桶、大盆小盆全都盛满了水。 原来,闻茵和小檀出门后,官府来了人,挨家挨户通知人户将家中水井封上。 三天不能用水井是件麻烦事,但闻家人也只好从命。 闻远非令下人将能装水的东西都拿出来储水,同时命令下人从即日起不得沐浴,脏了也只能用沾了水的巾子擦擦。 闻茵刚要向父亲禀告回家路上发生的事,小檀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在地上。 只见他脸色发白,口吐白沫,被那只怪手抓过的地方一片红肿。 “小檀!”闻茵慌乱不已,命人将小檀抬进屋子里。 闻远非问起缘由,闻茵便如实相告。 听说小檀险些被拖进水井,众人都着了慌,纷纷对小檀退避三舍,说他一定是中了邪。 闻远非和如氏还让闻茵也远离小檀,免得沾惹邪祟。 闻茵见众人一副欲将小檀扔下不管的架势,登时来了气。 “慌什么?!难道邪还能胜正!” 爹娘和下人都被长女大小姐的气势给镇住了。 闻茵怒道:“一遇到点事就方寸大乱,将来能指望上你们什么?!来人啊,快去把魏大夫请来!” 青凤城的名医魏无疾与闻家是世交。 香药本同源,闻茵平日里同魏无疾交谊深厚,魏无疾待她亦师亦友,她也尊称魏无疾一声“魏师”。 只要闻家有事,魏无疾没有不出手相助的。 魏无疾的医馆离闻府不远,是以他很快就带着徒弟赶过来了。 他今年年近五十,头发胡须已经花白,面上却一点皱纹也没有,看上去像四十出头的人。 小檀躺在床上陷入昏迷,额头烧得厉害,被那邪祟抓过的地方已经开始变紫。 魏无疾替小檀诊了脉,无奈地摇摇头。 “他是中毒了,可是这毒却不是我能解得了的。” 对于闻茵而言,小檀不仅是她的随扈,而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好友。 她急得满眼是泪,求问道:“魏师,难道就没有法子吗?” 魏无疾道:“碧君,你先别着急,我虽不长于驱除邪祟鬼气,但有人擅长啊!” “是谁?在城里吗?”闻茵擦了擦即将掉下的泪珠。 “我有一位小友,他是楚山中的方医,擅长治疗邪祟鬼气引起的病症。”魏无疾宽慰道,“你先别急,我这就让徒弟去把他请来。” 说完,魏无疾立即转身让徒弟到楚山之中的出云村去找一位名叫陆景的方医。 “骑我的马去!别坐车了!”魏无疾吩咐道。 “是!”徒弟领了命,转身匆匆出门去。 魏无疾又查看了小檀的病情,发现原先发紫的地方如今已经开始变黑。 “毒素蔓延太快了,我得给他放血!不然还没等到陆大夫,他就不行了!”魏无疾道。 闻茵略通医理,便帮魏无疾打下手。 两人合力给小檀放了血,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还散发着恶臭。 “也不能放太多了,不然失血过多他也熬不过去。”魏无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闻茵道:“魏师,既然那五色米能够驱邪,若是将糯米敷在患处,不知能不能将邪毒拔出来?” “这或许是个法子。”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魏无疾便依照闻茵的建议,将五色米敷在小檀发黑的皮肤上。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五色米慢慢变黑了,小檀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第16章 他来了他来了 医馆里还有病人要照顾,魏无疾料理好小檀便暂且回去,答应过两个时辰再来。 闻茵寸步不离地守在小檀身边,用冷布巾替他消热,糯米也换了三四回。 爹娘劝她离小檀远一些,她充耳不闻。 下人不敢进来,她也不勉强他们,只让他们在外面递送东西。 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听得下人传报,魏师带着一位陆大夫入府来了。 闻茵连忙起身迎候。 少倾,果然见得魏无疾领着一人走进来。 魏无疾说陆大夫是他的朋友,闻茵还以为是一位老郎中,没想到来人却是一位年轻男子。 他二十岁上下的弱冠之年,身穿墨蓝直裾,腰间束着山间猎人常用的那种结实的皮带,腰带上别的却不是猎刀,而是一支短笛。那笛子通体纯白,温润光滑,材质像玉又像骨,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做的。 这位年轻人五官立体,肤色略深,明明是汉人,眉眼间却有几分苗人的影子,不知是不是常年游走在苗岭的缘故。眉峰利落,眼窝微陷,眸光深沉。 他的身影在夜色中走来,轻轻脚步声,好像一件久已遗忘的往事走近了。 闻茵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魏无疾引见道:“这是我的小友陆景,表字行之。行之,这是闻家大小姐,小字碧君。” 闻茵微微一福,算是见了礼。 “行之医术高明,本应下山悬壶济世,但他喜欢清静,一直在楚山之中隐居。” 魏无疾介绍了陆景,又对他说:“闻大小姐也是我的至交,我好几次实施针砭术,都是靠了碧君的麻骨香才安置好病人。” 陆景微微颔首致意。 不同于其他大夫温和关怀的态度,他的表情看上去甚是冷漠。 闻茵还没说话,他便径直行至小檀身边,为他查看伤势。 少倾,陆景沉声道:“幸好闻小姐冰雪聪明,先用五色米给这病人拔毒,否则就算我赶来了,也是回天乏力。” 闻茵听他这番话,心下松了口气,试探问道:“陆大夫,请问您可有医治之法?” “唔。” 陆景淡淡应着,却不说如何治病。 沉吟片刻后,他转头对闻茵道:“在下自会替病人医治,只是场面不太好看,还请小姐回避。” 闻茵连忙说:“我不走,我不怕。往日我也曾替魏师帮忙,骨血、脓疮什么都见过,我不怕。” 魏无疾干咳两声,尴尬解释道:“待会儿我们要替病患脱衣诊治,他毕竟是男子……” 闻茵脸一红。 她却没想到这一层。 耳边传来两声沉沉的笑。 原来是陆景笑了。 这人一看,便知道是清冷的性子,此刻笑起来却是怪好看的。 陆景正色道:“闻小姐若想留下来观摩,倒也不是不行。” 他如此说,闻茵的脸更红了。 “闻小姐放心,今夜之后,在下一定还您一个活蹦乱跳、完好如初的……” “小檀。”闻茵补充道。 “小檀。”陆景跟着说。 这山中方医,总给人一种既疏离又亲近的感觉。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乌木香,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纵使闻茵见多识广,也好似从未闻过类似的香。 闻茵微微福了一礼。 “那我在外面候着。魏师,陆大夫,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叫我便是。” 她转身出去,合上门扉时,抬头遇见他不远不近的目光。 闻茵的心变得迷惑起来。 第17章 出门打工讨口饭吃 闻茵一直在园子里候着。 房间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一弯镰刀月已经爬到柳树顶上,房门方才“吱呀”一声打开。 闻茵急忙从石凳上站起来,快步走过来。 开门的是陆景。 他似乎没想到她真的一直在门外等候,显出几分诧异神色。 “陆大夫!”闻茵行至他面前匆匆一福,“小檀怎么样了?” “料理好了,已无大碍。” 闻茵伸了伸脖子,绕过他往房中探看。 只见小檀躺在床上,面色恢复了大半。 他手上放过血的伤口被极好地缝合,那些黑紫的印记也不见了。 闻茵这才放下心来。 “贵府上……是在蒸糯米饭么?” 陆景忽然问起。 此刻的他正靠在门框上,微微仰头看着月色,一派散淡,丝毫不像刚从鬼门关将病人救回来的大夫。 闻茵这才注意到,府中确实弥漫着一股糯米饭的香味。 “后日就是端阳节了,想是今夜府中提前将糯米饭蒸好。”闻茵说道,忽然她想起什么,“二位大夫还没吃晚饭?我这就让下人把饭送来。” 正在收拾药箱的魏无疾别过头来笑道:“新蒸出来的糯米饭最好吃了。闻着这味,还是五色米?” “嗯。”闻茵盈盈一笑,“这是我和小檀今日才在王记纸马店化缘来的。方才在小檀身上敷着的也是这米,不知二位是否介意?” “王婆的米么?在下过往也曾受她老人家照顾。”陆景淡淡道,“此时若是能有一碗王家的五色饭,那真是再好不过。” 闻茵这才注意到,他唇色微微发白,面上有些疲惫神色。 想必是在医治时多少沾了些邪气,若是能吃下一碗五色饭,或许能驱邪。 她二话不说,急忙转身去东厨端饭。 陆景看着这位大小姐匆匆行远的背影,纳罕道:“魏师,这府里没下人么?为何连端饭这种小事,也要大小姐亲自来办?” “想是下人害怕沾染邪祟,都躲得远远的。”魏无疾笑道,“你不知道这家。他们家仗着有位能干的长女,阖府上下都是混日子的。碧君如此会过日子,将来若是谁能娶了她,真是要享一辈子清福啰。” 闻茵去东厨端了新蒸好的五色糯米饭和几碟小菜。回来时,刚走进厢房,便听得魏无疾和陆景在里面闲聊。 魏无疾笑着打趣陆景道:“行之,我才想起来,糯米饭也有定情之意啊!黏在一处,如胶似漆。吃了人家的饭,怕要留在这家里做女婿的。哈哈哈……” 陆景淡淡笑道:“怎么?魏师想换堂客了?” “我一把年纪了,就算是有心,人家也不要。我看行之你和碧君倒是很般配。” 陆景没有答话。 “不过,这家上下全靠碧君操持,我听说她是打算招赘的,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啊。”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二人的谈话闻茵听得一清二楚。 她咬了咬唇,这魏师也真是的,做大夫的自然是知道许多别人家的秘辛,但最忌讳的就是告诉外人。 怎么连她要招赘的事情也…… “当然不肯。”陆景答地干脆。 闻茵端着食盒进退两难。 她故意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发出轻微响动,好让房中二人知道她来了。 果然,房中谈话声停止了。 闻茵端着食盒走进去,盈盈笑道:“让二位大夫久等了。” 第18章 小手手,抓住你了 陆景和魏无疾知道闻茵也没用晚饭,便给她各匀了半碗,请她坐下一同用饭。 闻茵是市籍女子,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但到底不是读书人家,府中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 二位男子邀请,她也敢大大方方坐下一同吃饭。 她留心着陆景的面色。见他用过饭后气色好了些,她也放心多了。 陆景放下饭碗:“病人虽已无大碍,但恢复得如何,还需等明日一早再看看。请恕在下冒昧,可否在贵府留宿一晚?” 闻茵道:“那是自然,我已向父亲禀告,客房已经为先生准备好了。” 魏无疾笑着起身道:“叨扰大半日,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家中老妻又该问东问西。” 闻茵拜别魏无疾,将一名胆子大的下人留在厢房中照顾小檀,自己则亲自送陆景去客房。 去客房的路上,闻茵想起白日里王婆说的话,转头对陆景说:“那王婆白日里曾同我说过,我家四口人,今日还要来两位客人,路上洒掉一些,三斛米足够了——想来真是一字不差。” “唔。那位老人家擅长问米,能通晓阴阳,颇有些本事在身上。” “陆先生,您平素在山中行医,是否常常遇到这类匪夷所思的事?” “虽说医者不问鬼神,但有的事也不得不信。见了,信了,便得想办法去医治。中了邪祟的人也是病患,不能见死不救。” 闻茵心下对他生出几分敬佩,不知不觉便打开了话匣子。 “依您之见,那水鬼究竟是何物?” “在下没有亲眼见过,不好说。” “说来奇怪,城中众人说,那邪祟只劫少女,不知为何白日会去拉小檀?”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佩戴着和你一样的香囊。” 陆景此言一出,闻茵立即顿住脚步,扬起脸看着他。 他眸光微动,似乎有些怜惜。 闻茵苦笑道:“陆先生别吓唬小女子,我的胆子没那么大……” 二人路过家中水井,那井口已经用盖子封上,上面还压上了大石头。 父亲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张黄纸符箓,贴在石头上。 闻茵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不由得一颤。 陆景关切地问:“你冷吗?” 闻茵摇摇头:“白日里侥幸将小檀救回来,可那邪祟十分不甘,扬言说还回来找小檀……不,也许是回来找我。” 陆景看着那口水井,随口道:“我想,它说的就是你。” 话音刚落,那压着石头的井盖竟然动了动,挪出一条缝。 惨淡新月下,一只手从缝里探出来,像一根细面条,越伸越长,朝着闻茵探过来。 闻茵尖叫一声,本能地躲到陆景身后,紧紧揪着他的后裳。 陆景倒是丝毫不惧,抽出别在腰间的那根通体浑白的玉笛子,冷笑道:“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当着我的面作祟。” 他刚要迈步上前,却发现自己的衣裳被躲在身后的闻茵紧紧揪着,迈不开步子。 陆景转过头苦笑道:“你先别怕,把手松开。” 闻茵睁开眼,只见眼前男子笑意平和,可那只怪手已经来到他脑后…… “啊!——” 女子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男子则连头也不回,右手一抬,在那只怪手上重重一敲,怪手竟然断了。 手臂的部分迅速撤回井里,那只断了的手掌好像生怕被主人抛弃,也急急忙忙往回爬,却被陆景一脚踩住。 “抓住你了。” 他笑意冰冷。 第19章 寻找真凶的方式挺特别 陆景一脚踩在那只断手上,那东西拼命挣扎,在地上嗒嗒拍着,留下一地的粘液。 他将那只断手从地上拾起,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红线,以某种神秘的图样拴住那只断手。然后执着红线的一端,将断手扔在地上。 那断手急急往前爬,陆景则跟在后面,那情形看着像是在遛小狗。 闻茵看呆了,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地,仿佛做梦一般。 陆景跟着那只断手往外走,回头对她说:“这只断手会带我去找它的主人,今晚应该无事了,小姐先回房休息!” 闻茵看着,忽然把心一横,快步跟了上来。 陆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闻茵微微红了脸,解释道:“此事与我有干系,再说那邪祟已经抓了几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我想去把她们救出来。” 陆景侧目道:“你不怕么?” 闻茵被夜间凉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怕自然是怕的,但也不能见死不救。” “怕就回去,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怎知我帮不上忙?我身上可有辟邪香!” “辟邪香?”陆景脚下一顿。 闻茵认真地说:“是我依据上古香谱合出来的奇香,有驱邪的功效。我记得自己小时候似乎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事,当时多亏了有辟邪香……奇怪,究竟是什么事,我总是想不起来。” “是你梦中经历。” 陆景语气冷淡,看着眼前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女子。 “才不是。”闻茵撅了噘嘴。 她不顾陆景反对,自顾自跟在他身后,陆景无奈,只好让她同去。 此时已近子时,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那只手爬出了闻府,拐了好几个弯,又过了桥,来到一处偏僻的聚居地。 这里城中贫民居住的地方,名唤“蛤蟆窝”。 这地方原先叫“和美里”,因为住的都是穷人,茅檐瓦舍,污水横流,实在跟“和美”二字不沾边,就被人传成了“蛤蟆窝”。 断手在又脏又破的巷弄里穿行。 两边的泥巴墙紧紧夹着窄巷,几乎只容一人通行。 脚下的污水映着天上惨淡的新月,四周围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如此诡异的夜晚,闻茵竟敢跟着一只断手出来找邪祟,还是陪着一位初次见面的方医。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些。 陆景觉得手上一滞,低头一看,却是小女子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陆大夫,这地方有点儿瘆人。” 他眼睑微垂,流露出些许温柔。 “唔,那你抓着我的袖子。” 那只断手总算在一处茅屋前停下了,它似乎略有些犹豫,但还是急急赶过去拍响了门。 那间茅屋窗户上透出灯光,里面传来响动声,似乎有人起来开门。 闻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陆景用眼神示意她别跟上来,自己轻轻走到门前。 “你还知道回来啊。” 门后传来一个男子慵懒的声音,嗓音干瘪,有点像老蛤蟆。 门打开,门后站着一个身材矮小干瘦的男子,身上穿着夏天的粗布短衣,襟口敞开,露出骨瘦如柴的胸膛。 那男子一看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陌生人,又低头看到那只断手,一瞬间脸色大变,慌忙转身想逃。 陆景却扑上去,将他从背后摁倒。 一番打斗挣扎之后,屋里静了下来。 闻茵壮起胆子走过去,借着门洞往里看。只见陆景一脚踩在那男子身上,正用一根粗麻绳将男子反绑起来。 陆景听到她的脚步声,平静又不容置疑地说:“快去报官,真凶找到了。” 地上那男子咧开被敲掉一颗牙的嘴,干笑数声。 “喂,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抓错人了!” 第20章 她好吵哦 闻茵在大路上找到了打更人,打更人很快找到了夜间巡逻的官差,官差赶来将犯人押走了。 那名自称叫做“华图”的男子说他是个小商贩,是被冤枉的。 这茅屋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住。官兵们在那小茅屋中东翻西找,只找到一些五色线。 这也是唯一的疑点——一个独居的大男人,家里存放这么多五色线做什么? 那只恐怖的断手自从进了屋就变得有点可笑。 它好像对屋子很熟悉,陆景把它放在地上,它自己去东翻西找,将抽屉,米缸,柜子一个个翻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最后,它竟然还爬到了华图身上,试图钻进他的衣襟去找东西,被陆景制止了。 他一眼就看出华图身上没藏东西。 那断手本应作为证物带回去,可是官差们竟然谁也不敢碰。 陆景无奈叹了一口气,找了个木盒子将断手装起来,叫官差们捧回去了。 官差叫住陆景:“既然是你抓住的凶手,他又说自己是冤枉的,请你跟我们一起回衙门一起审犯人。” “凭什么?”陆景挑眉道,“抓犯人和审犯人都是你们的差事,我已经帮你们做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是衙门自己来。” “这……”官差挠了挠头,“那你作为证人,总要提供证词?” 陆景略一忖思,答应明日一早去衙门作证。 事情告一段落,虽然犯人还需要审问,但明摆着那叫华图的男子脱不了干系。只要顺藤摸瓜,一定能让事情水落石出。 闻茵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离奇又惊悚的事,兴奋得不能自已,一路上话说个不停。 陆景不咸不淡地搭话,像应付小孩儿似的。 “那个华图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商贩,他真的是真凶吗?” “人不可貌相,表面上看起来老实的人,未必老实。” “你说,他家存着那么多五色线作什么呢?一个大男人,总不会用来绣花?” “谁知道呢。” “我倒是听过一个传说。”闻茵顿住脚步,“听说,养蛊的人会在家中存放五色丝绸,是用来供奉五瘟神的。蛊奴日夜祷告,一般七七四九天或者九九百十一天就能出蛊了。也有蛊奴家贫,买不起五色丝绸,便用五色线替代。你说,那华图会不会是蛊奴?” 陆景挑眉道:“你一个富家小姐,也知道蛊术?” 闻茵好脾气道:“我家卖香,来买香的也不乏三教九流,都是从客人那里听来的。” 陆景一时没有搭话。 冷场了一阵子,闻茵又问:“对了,陆大夫,您经常给中了邪祟的医治,会不会认识治蛊师啊?” “治蛊师?不认识。”陆景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哦,也是,听说治蛊师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闻小姐。”陆景停下脚步,“我诚心建议你,巫蛊之事十分危险,动辄取人性命。你一介闺中女子,还是少操点心,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闻茵面上微微一红,辩解道:“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啊,这不是事情找上门了吗?与其一问三不知,不如多学点,遇事才好应对嘛。” 她忽又想起什么,扯住陆景的袖子。 “你说,衙门审犯人,咱们能去旁听吗?好歹人是咱们抓住的,若是能从旁听听就好了,要是那华图撒谎,咱们便可以当场拆穿他!” 陆景仰天看着半空月轮,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21章 抓错了 忙碌了一整天,闻茵回到厢房中,倒头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来。 陆景已经去衙门作证回来了,正在陪闻远非说话。小檀也醒了,果然如陆景前一日所言,他又变得活蹦乱跳的。 闻远非听说了昨夜的奇事,对陆景又敬又怕。这样厉害又不知来历的男子,他一心想早早送走,可是陆景竟然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闻茵在一旁听着,笑道:“明天就是端阳节了,父亲何不留陆先生多住两日?城里还不太平,有陆先生在咱们也放心些。” 闻远非觉得有道理,便再三留陆景住下,陆景也并不推辞。 待二人落单时,闻茵急忙抓住机会向陆景打探衙门消息。 “陆先生,那男子招供了吗?” 陆景摇摇头:“他坚称自己是冤枉的。” “怎么可能是冤枉的呢?一定是有莫大的干系!否则那断手怎么会把我们引到他家?”闻茵气鼓鼓地说。 他淡定看着她,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冒傻气的脸。 闻茵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目光。 “唔,陆大夫一定觉得我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我只是在担心那些失踪的少女嘛,希望她们都还活着……” 闻茵还在絮絮叨叨,小檀跑了过来。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 小檀咋咋呼呼的,看来精神头全恢复了。 闻茵最不喜欢他如此莽撞,蹙眉道:“怎么了?” 小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城中有人亲眼所见,水鬼又抓走了两名女子!” “水鬼又出现了?”闻茵瞪大眼睛,“千真万确吗?” “真的!有人亲眼所见!” 据小檀说,今天早上,在七宝园和琉璃市两处水井旁,水鬼又拖走了两位妙龄女子,当时有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 现在城里乱成一团,有的偷偷打开水井取水的人家,再也不敢心存侥幸,纷纷用巨石将井口封上。 闻茵一惊:“可是我们昨夜已经抓到真凶了啊!难道那个华图在牢狱之中还能做法操控水鬼?” 小檀瞥了陆景一眼,尴尬地嗫嚅道:“衙门的人说,那个华图被和尚高僧看着呢,绝无作祟的可能。也许,陆先生昨夜抓错人了……” 闻茵看了看陆景,他也正淡淡看着她。 她将秀眉一蹙,断然道:“不,陆先生绝对没有抓错人,我当时也在呢,分明是那断手引我们去的。” 正在说话间,还不知道消息的如氏走过来说:“饭已经备好了,请陆先生入座!” 闻茵看了陆景一眼,微微一福道:“陆先生切勿忧虑,还是先吃了饭再说。” 陆景沉声道:“唔,待用过饭,我再去衙门看看,从那只断手上应该还能找到新的线索。” 尽管闹出了些许波折,但晚饭还是要好好吃。 为了感谢陆景搭救了闻茵、治好了小檀,闻远非在家中设了隆重的家宴,说要好好感谢陆大夫。 只是闻远非隆重过了头,他竟然在家里设了一个曲水流觞筵席,还是引的活水,全然忘了眼下正在闹水鬼的事。 闻茵走入厅堂便觉得不对,正要出言询问,却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低头一看,从水里伸出一只宛如长面条的手臂,手臂上却长着一只完全不相称的大手,手上全是湿乎乎的黄白色粘液,此刻正抓住她的脚腕。 那手用力一抽,闻茵失重摔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第22章 呵,还有两副面孔呢 闻茵走入厅堂便觉得不对,正要出言询问,却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低头一看,从水里伸出一只宛如长面条的手臂,手臂上却长着一只完全不相称的大手,手上全是湿乎乎的黄白色粘液,此刻正抓住她的脚腕。 那手用力一抽,闻茵失重摔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闻茵醒来时,感觉头痛欲裂。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满是尘土、湿漉漉的青砖地面上,四周全是呛人的霉味。 黑魆魆的角落里传来滴水的声音,还有女子低低的哭声。 慢慢睁开眼,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人的脸。 闻茵一看清那人的脸,便吓了一大跳。 他面目仿佛一张另糊在骨骼上的白面皮,眼睛、鼻子、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像蛤蟆一样突出眼眶,一张大嘴呼呼往外吐出腥臭的口气。 此人姿态十分奇怪,他趴在地上,像一只蛤蟆似的弓着腰,一双死目牢牢盯着她。 更恐怖的是,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似乎被人砍断了,袖子空空的。 “啊!——” 闻茵惊叫一声,急急手脚并用往后退,退了几步,便抵住了一面湿漉漉的墙。 只因手脚颤抖,想站站不起来,想逃也不知该往何处逃,只能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怪物。 “我说过会找你的。嘿嘿,加上你就有五个女人了……” 那像人又像蛤蟆的怪物,声音听起来阴森恐怖又很干瘪。 闻茵双手扶住墙勉力站起来,余光扫到两侧,只见这里好像是一处地牢,那幽暗的牢狱里躺着四位女子。 她的血液一瞬间凉透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昏迷之前曾经被一只怪手拖倒…… 完蛋了!她竟然被水鬼掳到此处来了! 看来,只要有水的地方,那怪手就能自由出入,还能把人拖入水底,带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闻茵正在瑟瑟发抖,那怪物的面目一瞬间又变得如同常人一般,声音也变成了少年的声音。 “别害怕。其实我也不想的!这都是他逼我干的!”少年急切地辩解,绝望地看着闻茵。 他看上去白白净净,不像是坏人。 闻茵看着瞬间变脸的男子,总觉得他长得跟昨夜抓捕的华图有几分相似…… 一瞬间,他的脸又变成了覆着白面皮的蛤蟆,用干瘪的声音说:“还要等到明天,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少年的声音说:“不行!你不能现在就吃掉她!不然他会生气的!” 一张脸来回变幻,同一个人竟然发出两种声音,而且它们之间似乎还在对话! 难不成,这是恶鬼附体了?! 闻茵被吓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正在暗自叫苦,那古怪男子的脸又是一翻,眼睛如同蛤蟆一般瞪了出来,瞪出的全是眼白。 干瘪的邪性声音忽然大喊大叫起来。 “不行了!她太香了!我现在就要吃她!” 那怪人忽然手脚并用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闻茵扑过来。 闻茵害怕极了,手脚却无法动弹。 一道黑色背影忽然挡在她面前。 那人双手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红光符,喊一声“咄”,符箓朝着邪祟压过去。 “狗东西,竟敢当着我的面作祟!” 第23章 狱中重逢 一个黑衣男子双手划出手诀,口占咒语,符箓将邪祟推了回去,重重压在它身上,将它压得不能动弹。 黑衣男子不给它喘息的机会,快步驱上,一脚踏在蛤蟆怪身上。 他背后升起一道像蛇一样的黑影。 那黑蛇蹿了出去,将蛤蟆人紧紧缚住。 蛤蟆怪挣扎了半天,一动也不动,它只好放弃了挣扎,只将血盆大口张开,眼睛鼓得瞪圆。 更像一只癞蛤蟆了。 黑蛇从张大的蛤蟆口钻了进去,蛤蟆怪疼得在地上疯狂地打起滚来。 黑衣男子放开脚,无情地看着他在地上翻滚。 过了一会儿,蛤蟆怪不动了。 那黑蛇见得手了,便从蛤蟆怪人的口中钻了出来,倏地窜入黑衣男子的掌中,蛇头钻进他的掌心,竟然尾贯而入,钻进了黑衣男子的身体。 闻茵看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 那蛤蟆怪身上腾起一阵黑雾,盘桓了片刻,渐渐散去。 蛤蟆怪趴在地上一阵狂呕,呕出了一堆恶心的东西。 里面似乎有跳动的黑色肉块、蠕动的蚯蚓、熏臭的胃液胆汁。 他力竭晕死过去,变成了农家少年的模样。 闻茵知道自己大抵是得救了,松了口气,两眼一黑,脚下一软,又要晕过去。 她觉得自己好似沉入了冰冷的黑潭,无边的黑夜围拢过来。 眼前出现了一道微微的白光,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将周遭无尽的黑夜点亮。 那白光裹挟着一股暖流,自她的丹田涌入,渐渐流遍全身。 她恢复了知觉,慢慢睁开眼,眼前是一位蒙着傩戏面具的男子。 面具后那双幽深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忽然想起来,原来竟然是上元香会上见过的那位蒙面男子。 “怎么会是你……”闻茵虚弱地说。 他淡淡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怎么又是你?” 闻茵脸上一热,扶着他的手,勉强站直了身子。 男子将她扶好,见她站稳了,他便收回手,转身去查看地牢。 地牢里关着好几位少女,她们似乎被灌了什么药,此刻都失去了一半的知觉。 闻茵倚着墙微微稳住气息和心神,确认自己无事,便跟过去查看地牢中的情况。 路过地上那昏迷的少年身边,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恶心东西,却偷偷瞟了那少年一眼。 他又恢复了常人模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四肢细弱,两颊微微凹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没想到他变身成为蛤蟆怪时,竟有那般怪力,还能遁入水中,如入空气……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有两副面孔、两种声音? 难道他就是那“水鬼”? “快过来,此处危险,别离我太远。” 黑衣男子招呼闻茵。 闻茵急忙跟过去。 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打开了缠绕在地牢门上的粗锁链,钻了进去。 地牢里关着四位妙龄少女。 她们似乎被人喂了药,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颗丹药,给其中一位身穿绿色裙裳的少女灌了下去。 少女的喉咙动了动,不一会儿,便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忽然一翻身,伏在地上剧烈呕吐,吐出了一堆棉絮一样的黑色东西。 第24章 又见治蛊师 “她动了!”闻茵惊呼道,“你真厉害!” 黑衣男子道:“她们被人下了蛊毒,那蛊毒会吸收她们的阴元,这丹药便是助她们去除蛊毒的。” 闻茵点了点头。 此刻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天生大胆,还是这位蒙面男子给了她勇气。 男子回过头,意味深长看着她苍白的面庞,沉声道:“放心,你没被下蛊。” 闻茵吐吐舌头:“我知道。我没事的。” 说完,他又回过身去给另外一位女子喂药。 闻茵呆呆看了半晌,越看这男子背影,越觉得心尖发热。 是感激,毕竟他已经救了她两次。 闻茵冲着那背影大声道:“小女子闻茵,多谢恩公相救!” 男子怔了怔,回过头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知道,你上次不是自报家门了吗?” 闻茵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 “恩公,没想到还会遇见你。”闻茵的心从未有过的激动,仿佛一张帆被风满满地鼓了起来,“我都快被吓死了,你怎么不早点来?” 面具后的男子微微一笑,温言道:“你怎么老是沾惹鬼魂邪祟,应该去庙里拜一拜。” 闻茵脸一红,讷讷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喂过药的女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担心那女子被呕吐物窒息,又转身过去将她扶起来。 闻茵顾不上恶心,也蹲下身去,轻轻拍着那女子的背,帮助她将腹中的蛊物吐出来。 那吐出来的蛊物仿佛黑色的蚯蚓,散发恶臭的同时,还一跳一跳的,恶心死了。 闻茵也忍不住别过头。 男子关切地看着她,说:“你不是有辟邪香吗?点上,这样你会好受一点。” 闻茵这才想起自己带了辟邪香,急忙点燃。 香气溢出,果然好了一些,就连那些蚯蚓一般的蛊物也不跳了。 躺在地上的少女发出微弱的呻吟,似乎好转了一些。 “这些蛊物该如何处置?” “待会儿一把火烧尽了,不然会留有后患。”男子道。 他虽然戴着可怕的面具,但她总觉得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二人合力给所有女子喂了丹药,他又将几位女子挪到一边,将地上那些跳动的秽物烧了。 烧掉秽物,他用了一种很奇怪的法术。 闻茵不知道他有什么魔法,只见他手掌一翻,平摊的掌心中陡然生出一团幽蓝的火焰。 他将那团火往虚空中轻轻一推,那团火便像长了眼睛似的倏地飞到秽物上,一碰着,那秽物便熊熊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一摊黑灰,就连一丝气味也没有。 闻茵呆呆看了半晌,转过头来,对着黑衣男子盈盈一福道:“还未请教恩公姓名?” 他略略犹豫,答道:“墨岚。” 墨岚。闻茵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墨岚”的意思是黑色的山风。 名如其人,他每次都是来无影去无踪。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闻茵施施然一福,低头道,“若不是恩公相救,我已经死了两回了。” 墨岚点了点头,别过头看着地上躺着的四位女子。 “还好那歹人要等到吉日吉时才享用这几个女子,否则她们肯定没命了。” “眼下如何?她们受伤了吗?” “并无大碍。不过……” 他看着她,“此事你要保密,若是传将出去,外人得知她们曾经被歹人所掳,她们的名声可就全没了。” 闻茵立即赌咒发誓:“苍天在上,我闻茵定然一个字也不会说。” 他微微一笑。 “对了,墨岚,你真是治蛊师?” “……你说是,便算是。”男子无奈道。 第25章 头人你又念咒了 治蛊师,她居然遇见了真的治蛊师! 要知道,“治蛊师”是楚州之中最神秘的存在。 上古时候,楚州曾是三苗的故土,在这里建立了三苗的邦国。 三苗擅长巫蛊之术,能通鬼神、御百虫,占领了楚江以南直至南海之滨的广袤疆域。 后来,三苗加入蚩尤的阵营,与炎帝争夺地盘,没想到蚩尤大败。 三苗的巫蛊大军在最后的那场蛊与神的大战中,消失在一阵神风中化为尘埃。 从那时起,苗裔便散落在楚州的崇山峻岭之间,过着偏安一隅的生活。 而炎黄后裔的汉人,也从战争中学会了蛊术。 从此,蛊术分为两种。 一为汉蛊,多以猫鬼、犬蛊、狐鬼等代表。 二为苗蛊,多以百虫、蛇类为载体。 至今,在汉越杂居的楚州,一些汉人和百越族人仍然传习巫蛊之术。 百姓不胜其苦,官府束手无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楚州出现了一群叫做“治蛊师”的人。 正是因为有他们,百姓苦难的日子才有了一丝希望。 闻茵围在墨岚左右,叽叽喳喳打开话匣子。 “对了,我是香师,就是合香的。我也经常合制辟邪香,你知道的嘛,楚州之中蛊物太多了,平日佩戴辟邪香总有些用处。可惜没多少机会证实我的香真能辟邪……” 墨岚一语不发。 闻茵仰头看着他,柔声问:“墨岚,你平时会在城中行走吗?” 墨岚好似全然没听见。 闻茵毫不气馁,继续说:“若是你来我家的香铺,告诉大家我的辟邪香真的有用就好了,赚钱倒是其次,我是真心想帮助百姓,楚州的老百姓太苦了……” 她这般不管不顾叽叽咕咕,全然是自说自话。 墨岚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苦笑。 “你笑什么?” “我没见过像你这般聒噪的长女大小姐。” 闻茵怔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家中长女?” 墨岚的目光为之一暗。 “你认识我,对吗?我们见过?”闻茵小心翼翼地问。 “对面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墨岚轻轻叹道,“走,此处终归有些邪气,我先带你出去。” 墨岚转身往地牢外走,闻茵跟了上去,只是这地牢似乎很深,路很长。 “对了,刚才那个像蛤蟆一样的人,究竟是谁?他就是水鬼吗?他是人还是鬼?”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而他却以沉默来回答。 不知不觉,他们走出了地牢。幽蓝的天幕中,悬挂着一弯新月。 “墨岚。” 她冲着他的背影轻声呼唤,他脚下为之一滞。 他回过身,凝视着闻茵。 “今夜之事只是一个梦,你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见过邪祟,回去之后也千万不要同他人说起见过我。” 他双唇翕动,似乎在念什么咒语。 闻茵想听清他说的话,却觉得眼皮沉重,不得不合上…… 睡梦中,似乎有人稳稳抱着她,那人的心跳声让她很安心。 在闻茵晕过去的一瞬间,墨岚稳稳扶住了她。 刚将她抱起来,黑暗之中闪出几个人影。 “木江,阿月,你们来了。” “头人,我们来迟了。” “闻府那边怎么样?” “事出突然,怕他们慌乱之下四处声张,都下了药,先迷晕了。” 墨岚点了点头,又道:“先将她送回去。” “头人,你对她用了孟婆咒?”那名叫阿月的女子问。 “今夜之事太过诡谲,还是让她忘了。” “头人,她是不是……” 墨岚扫了阿月一眼,阿月便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隔了一会儿,阿月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其实让她记住不也挺好的么,毕竟你都救了她几次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墨岚冷冷道,“不单是她,她的家人也要忘了今夜之事。” 木江和阿月相视一眼。 “是,头人。” 第26章 做了一个噩梦 再次睁开眼睛时,闻茵发现自己正躺在闺房之中,身边围着很多人。 父亲,娘亲,还有……楚山来的陆大夫。 “茵茵,你醒了!” 娘亲如氏见她醒过来,又惊又喜,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往下掉。 “陆大夫,碧君醒了,您快给她瞧瞧!”闻远非转头对陆景说。 陆景行至床边坐下,一言不发地为闻茵诊脉。 少顷,他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别担心,你没事。” 闻茵轻启干燥的嘴唇,虚弱地问:“我是怎么回家的?” “回家?”陆景怔了怔,“你从未离开过府中。” “我一直在家里?!”闻茵惊讶地坐起身来。 “是啊!茵茵你一进厅堂便滑倒了,后脑磕了一下,人便晕死过去。幸好陆大夫在场。他为你施针、喂药,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如氏连珠炮似的说。 闻茵讷讷道:“可是我记得……” 她脑中有些难以抓住的场景,似乎她去过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你做梦了?”陆大夫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冷静。 闻茵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墨岚。”她讷讷道。 陆景的眼波微微一动。 “茵茵,你说什么?”如氏问。 墨岚。墨岚。 她梦见了那个人,他说他叫墨岚。 ——这真的是一个梦吗? 闻茵摇了摇头。 陆景道:“闻小姐想必是接连遇到变故,心神有些紧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 闻茵抿着薄唇沉默着,半晌,她抬起眼睛看着父母说:“父亲,母亲,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同陆大夫说。” 闻远非和如氏本想让女人躺下休息,可她态度坚决,他们只好退了出去。 待父母出了房门,闻茵盯着陆景的眼睛肃然道:“陆大夫,我总觉得,咱们搞错了。” 陆景似乎觉得小女子的断言有些可笑,淡淡笑道:“哦?何以见得?” “那断手带着我们去找华图,只能说明它认识华图,不能证明华图就是犯人。”闻茵认真地说。 出乎她的意料,陆景竟点点头道:“有理。继续。” “我认为,凶手还是那断手的主人。你回想一下,华图四肢健全,一只手也没少,对不对?” “不错。” “你竟然不反驳?” “你说得有理,我为何要反驳?” 陆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闻茵有些气恼。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脑中有些断断续续的思绪,却怎么也抓不住。 陆景见闻茵扶着自己的额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宽慰道:“你是病人,该好好养病才是。” “可是这个案子不解开谜底,我如何能安下心来?”闻茵苦恼地揉着太阳穴。 “若想知道真相也不难。”陆景淡淡道,“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们再去蛤蟆窝查探一番,说不定能找出别的线索。” 闻茵看着眼前的这位山中方医。 “真的?你肯带我去?”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骗……额……” 闻茵皱起眉头:“哼,你经常骗人!” “我不骗美女。”陆景真诚地说。 “那你觉得我算美女吗?” “唔,当然……算。” 闻茵发现自己陷入了这方医的话语陷阱。 她是美女=假话=他可以骗她。 闻茵气恼不已,掀开被子要下床。 “我现在就去蛤蟆窝找线索。” 陆景将她按下。 “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听话的病人。我拿你没办法,让小檀来治你。” “诶!”闻茵见陆景作势要走,急忙叫住他,“他吵死了,我脑袋疼,你别让他进来。” “那你可以先静下心来休息吗?” “嗯。” 哼,反正他骗她,她也可以骗他。 等大家都睡着了,她便带上辟邪香,自己偷偷去蛤蟆窝找线索。 陆景盯着闻茵把米粥吃完,又给她喂了安神汤,然后叮嘱她睡下。 闻茵一心想着不能睡,要去蛤蟆窝,那里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答案。 可还是不知不觉,她还是沉沉睡着了。 梦中似乎听见天外传来悠远的笛声。 第27章 蛙蛙的命也是命啊 传说,三苗的国境,就在楚州一带。 三苗创立的巫蛊之术,在这里一代代传了下来。 百虫走兽,皆可为蛊。 不同的蛊,有各自的秘法。 蛊由人心而生,不知道是人操控蛊,还是蛊操控人。 宇宙玄妙,相生相克,谁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 闻茵醒来时,头脑还有些昏沉。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巨大的浑天仪,浑天仪上转动的不是天体,而是游蛇、黑猫、飞鼠、金蟾、蜈蚣…… 丫鬟扶她起床,禀告说:“陆大夫说,小姐醒来后,可以到衙门去找他。” “上衙门?”闻茵一惊,“陆大夫已经去了吗?” “陆大夫昨夜就去了。” 闻茵急急下床梳头洗漱,草草用了早饭,便在小檀的护送下去衙门。 远远的便看见陆景在衙门口等着她。 说是等她,可他的表情却好像在看风景,一派闲情逸致。 “陆大夫。”闻茵行至他面前微微一福,急忙问,“真相查清了吗?” 陆景淡淡一笑:“这不是等着你来吗?昨天夜里你睡着以后,我到衙门办了点事。” “什么事?” “我说服县令放出那只断手,派几个官差跟在后面。你猜,那断手将官差带到了何处?” 闻茵抿着薄唇不说话。 陆景继续说:“他们竟然在蛤蟆窝一带找到一处地牢。” 地牢里躺着一个人,他晕倒在那里似乎有好几个时辰。 重点是,他左手断了。 那只断手爬到他的断臂上,竟然自动接上了。 不但接上了,还一点儿伤痕也没留下,完好如初! 断手的主人找到,意味着案子破了。 官差把他带回衙门里盘问,方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华图的同母异父弟弟詹余。 詹余醒来之后,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不论如何拷打,就是不招。 县令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普通凡人,如何在水井之中来去自如,如何能让女子凭空消失,还有那面条一般的怪手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这些问题解释不通,官府就要以罪证不足而放人。 “放人?!”闻茵一听便来气了,“官府办事如此儿戏吗?!” “看来,解开真相还得靠我们自己。”陆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闻大小姐,请进,咱们去会会华图和詹余。” 说是请,他却率先大踏步走了进去。 闻茵紧跟上去。 进了衙门,县令领着陆景闻茵二人来到大牢,华图和詹余分开关押着,华图在大牢西边,詹余在东边。 詹余绝望地坐在大牢冰冷的地上,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乍一看还以为人死了。 “喂,詹余!你说你想不起来,我带了郎中来给你瞧瞧,看你是不是脑子病了!” 县令趾高气昂地说,他又凑近陆景,压低声音。 “陆大夫,你看此人是否有蹊跷?他是不是被什么邪祟附身了?” 陆景请狱卒将门打开,他要进入牢槛去问话。 他行至詹余面前,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问:“你是詹余?” 对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空洞。 陆景温声道:“一直被兄长控制着,你一定也很痛苦?” 詹余仍没有反应。 陆景慢慢摊开手,对詹余说:“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的掌心之中,有一团五彩丝线。 詹余一看到那团五彩线,霎时两眼放光,张大了嘴想要把五彩线吞下去。 他的嘴大到异于常人,或者说根本不是人,活像一只蛤蟆。 陆景毫不客气地将那丝线的一端塞进他口中,自己手中则牢牢抓着另外一端。 詹余吞下一大半丝线,却因为陆景紧紧抓着另一头,无法完全吞下。 他的眼睛痛苦地圆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陆景反手一搅,慢慢地将丝线抽回到自己手里,就好像在钓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他竟然从詹余口中“钓”出了一只通体黑色的蛙! 那黑蛙一离开詹余的口,詹余便趴在地上呕吐不止,吐出来的东西也是黑色的,散发着恶臭。 陆景牢牢地捏住那黑蛙的喉咙,不让它叫出声来。 他背对着众人淡淡道:“这就是‘水鬼’的真面目——蛙蛊。” 第28章 打完收工也收钱 陆景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包住蛙蛊。 那东西还在头巾里动来动去。 待詹余止住呕吐,陆景将那黑蛙伸到他眼皮下:“是谁将这蛙蛊放进你肚子里的?” 詹余虚弱地说:“……是我哥哥强迫我吞下这只蛙蛊的。” 据詹余招供,华图是他同母异父的兄长,其父擅长养蛙蛊,将此术传给了他。虽然母亲禁止,但华图还是背着母亲偷偷养蛙蛊。 母亲改嫁之后,有了第二个儿子詹余,她在詹余年仅四岁时就过世了。 詹余是哥哥华图一手养大的,他也十分听哥哥的话。 没想到,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哥哥拿出一只蛙蛊让他生吞,还说只要吞下这只蛙蛊,他就可以长生不老。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为了报答哥哥,詹余还是勉强吞下了蛙蛊。 从那以后,詹余的身体和行动便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他时常梦见自己夜间出门去偷抢女子,以为是做梦,但醒来之后却发现家中真的留下了女子的钗环、衣裳。 从那时候他便知道,他已经沦为哥哥的伥鬼。 每当他睡着,腹中的蛙蛊便操控他出去做坏事。 腹中有蛙蛊,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皮肤总是冰冰凉凉,又是会分泌奇怪的黏液,看到水就很想钻进去。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能像面条一样无限延伸。 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妖怪,愤怒地去找哥哥华图。 华图非但不同他争吵,还笑嘻嘻地告诉他,今后只要有水的地方,他就能来去自如,因为蛙蛊已经养成,他的身体也变得像真正的青蛙一样了。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陆景问:“你们在端阳节前劫持妙龄女子,所为何事?” “华图哥哥说,这叫‘采五阴’。只要找到五名妙龄少女,在五月初五端阳节当天正午与这五名女子交合,之后再吃掉她们,就能阴阳调和,修炼成仙。” 詹余低头道,“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我一直努力控制着体内的蛙蛊,可最终我还是没能做到。我是罪人。” 陆景淡淡道:“你固然有罪。但罪大恶极的是你同母异父的兄弟。” 县令听完,纳罕地问:“陆大夫,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一个人被蛙蛊操控之后,竟能在水中行走,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到,还能将手变成这样……” 县令比划了一下长手臂,大叫道,“这不成了妖怪了吗?!这是什么邪术?” 陆景淡淡一笑:“大人,在下只是一介方医,实在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人证物证俱在,华图再也无法抵赖,只好全招了。 第二日是五月初五。 平息了水鬼的风波,青凤城的百姓又可以过一个热闹的端阳节了。 原本封死的井口都被打开,原本取消的龙舟赛也恢复了。 陆景在闻家用了午饭之后,便准备告辞。 临走前,他来向闻茵告别,还将一个药香囊送给她。 闻茵将那药香囊放在鼻尖下闻了闻:“这是……苍术?” 陆景笑道:“对,近日暑气重,这苍术要日常佩戴着,能帮你祛除五毒。” “这不是小孩子才戴的么?” 闻茵偏着头盈盈一笑。 “我家是做香的,若是我佩着如此简单的药香囊,会不会砸了自家招牌?” 陆景温和一笑:“不管是做什么的,都要听大夫的话。” 他又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 闻茵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手掌。 “陆大夫,这是何意?” “请大小姐把诊金和药钱结算一下。” 陆景的态度坦然自若。 闻茵脑门直冒冷汗,干笑几声。 “是、是,竟忘了这事。请问陆大夫,多少银子?” “不多,一百两。” “一百两?!”闻茵腾地站起来,“你这是抢钱?!” “怎么是抢钱呢?” 陆景维持着他的好脾气。 “我救了你家下人小檀,还满足你的好奇心,带你去查案子。一百两,价钱很公道?” 闻茵满脸通红,陆景却镇定自若。 她将手中的苍术香囊塞回给他,气恼道:“这个香囊我不要了,药钱能少点吗?” “香囊是我附赠的,不要钱。”陆景淡定道。 闻茵一时气结。二人相持半晌,闻茵将小檀唤来,没好气地说:“去拿一张百两银票来给陆大夫。” 小檀一听这个价钱,也是一惊。 见大小姐脸色已是不好,他也不敢触霉头,转头去拿银票。 陆景领了银票,刚要告辞,又转身盯着闻茵。 “若是遇到什么疑难之事,可以到楚山之中的出云村找我。” 闻茵干笑道:“陆大夫收费这么高,我可不敢轻易找您。我还是多烧烧高香,祈求菩萨保佑,别再遇到倒霉事了。” “求佛不如求己,以后可别再如此好奇了。” 陆景微微一笑,转头走了。 闻茵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拿起那个药香囊在鼻尖下轻轻一嗅。 臭方医,人还怪精明的咧。 祝你走路掉银子。 第29章 蛙娘子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闻茵提着裙子迈过门槛,身后跟着小檀。 如氏将女儿送到门外,叮嘱道:“茵茵啊,路上可要小心些!” “娘亲放心,女儿知道了。”闻茵盈盈一福。 她还未上马车,一群小孩子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冲着闻茵嬉笑起哄。 “蛙娘子!蛙娘子出来啦!” “说什么呢!熊孩子!”小檀撸起袖子恶狠狠地说,“再闹,看老子不捶死你们!” 小孩子们嬉笑着四下散去,过路的人们指着闻茵窃窃私语。 “她就是那个蛙娘子?” “听说那蛙蛊案子是她破的。” “她一个女子怎么会破案?难不成她也会炼蛊?” “诶诶,别说了,小心被她听到了对咱们下蛊!” 闻茵好似完全没听到,微微扬起头走过窃窃私语的路人,当着他们的面优雅地登上香车。 闻茵,小字碧君,年方十八,闻家香谱的掌门人。 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是青凤城里人人皆知的美女加才女。 可惜就是招不到夫婿。 闻茵十四岁就立志继承家业,绝不出嫁,爹娘也欣然应允。 冰人给她寻找赘婿人选,找了两年,来的全是歪瓜裂枣。 想想也是。好男儿谁愿意入赘啊! 如今倒好,落下一个“蛙娘子”的名号,满城男子见了她都要绕着走。 闻茵坐在车里,懊恼地将脸埋在手掌中。 干脆便不招赘了,当个自梳女,什么事都自个儿说了算。 ——反正我有钱。闻茵愤愤然想。 马车走到闻家香铺门前,小檀打开帘子扶闻茵下车。 路人们见她走来,又开始窃窃私语。 “哎呀,这就是蛙娘子?” “长得还行,十八岁还没嫁人,只怕是没人要啰……” 闻茵面上保持着微笑,暗自把心一横—— 我偏要招到天底下最好的夫婿给你们瞧瞧! 今年就成亲! 闻茵走进香铺,正准备先去库房清点一下昨天新到的几种异邦名贵香料,忽然发现,父亲闻远非今日竟然到铺上来了。 许久不过问生意的父亲,此刻竟然捧着账本查看账目。 闻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今日怎么有空到铺子里来?”闻茵盈盈笑道。 闻远非合上账本,看着女儿慈祥地笑了。 “碧君啊,账本我看了,你将咱们家的生意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真是辛苦你了。” 闻茵警惕地看着父亲。 “父亲今日怎么了?难不成,姨娘又撺掇您让樟儿执掌家业了?” “她想得美!”闻远非抬高声音,吹胡子瞪眼道,“我一早明言了,我闻家的家业非得碧君来执掌不可!” 闻茵抿唇莞尔一笑:“父亲英明。” “只是啊……”闻远非捻着胡须道,“碧君也不要因为生意的事,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闻茵心中纳罕,父亲今日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来了? 难道他也听到了那个蛙娘子的传闻? 闻远非道:“唔,对了,邢夫人送了帖子来,今天是她的生辰,请碧君你晚上去赴雅集,席间向宾客展演你的香道绝技。” 邢家是青凤城的名门望族,田宅庄子多得数不清,光是收田产租子都够养活一县百姓。 大概是人红是非多,楚州之内,关于邢家的传闻不少,多数都很不好听。 据说邢家世代与妖魔缔结契约,可保他家荣华富贵、子嗣延绵。 邢家奇怪的规矩也很多,比如宗妇必须随夫姓,新婚之夜要独守空房; 他家历来宗妇不得丈夫喜爱,邢家宗子只宠妾室; 但是家业又必须由宗妇生下来的嫡长子继承…… 总而言之,邢家富贵则富贵矣,却让人不敢亲近。 邢夫人是闻记的大主顾,每年在闻记香铺买的香药都有几百两银子。 听说是邢夫人过生辰,闻茵当即一口答应下来,说一定好好准备,晚上定要技惊四座。 第30章 有钱人家的无聊晚会 30、夜宴 闻茵精心打扮了一番。 虽不是十分华贵,但怎么也要让主顾眼前一亮,才好接到更多的订单。 临出门前,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药香囊。这是陆大夫送给她的苍术药香囊。 他命她在小暑之前都要佩戴着。 可是今日是去赴宴,戴着这个小儿才佩的药香囊未免太…… 说不定别人会以为,闻家合不出好香呢。 闻茵将药香囊解下来,换上了自己精心合制的百凝香。 坐着马车来到邢府门口时,半轮月亮刚刚升起。闻茵跟着邢家下人步入厅堂时,其他宾客似乎已经到齐了。 见到出席生辰宴的都是城中待字闺中的名门淑女,闻茵略略有些吃惊。 ——邢夫人的生辰,难道不该请与自己同辈的贵妇人吗?为何请的都是晚辈的小姐仕女? 筵席分席而坐。 主人家坐在首座,客人们一人一席一案。 闻茵留心观察,今晚出席的共有八位小姐,都是城里的名门闺秀。 从装扮看,她竟然打扮得是最不贵重的一个。 她不明白,一个生辰宴会而已,为何城中同辈的贵女们都铆足了劲。 一个个华丽得像孔雀似的。 还引长了脖子,像是在翘首以盼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邢夫人见女客们来齐了,便吩咐上菜。 邢夫人四十岁出头,生着一张瓜子脸,面庭饱满,想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今日是邢家主母过生辰,却不见主君到场,多少有些奇怪。就算客人再多,也显得冷冷清清。 听说,邢夫人虽是当家主母,其实并不受夫君宠爱。 她膝下仅有一子,家中姬妾倒是儿女成群。 邢夫人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神采飞扬,顾盼生辉,一一同贵女们攀谈。 宴席上上菜如流水,每样只有一小口,每样都精美绝伦,但却都是冷食,闻茵没什么胃口。 不间断地上了二十多道菜后,邢夫人命人摆上茗茶。 “今日是雅集,各位都是青凤城里有名的才女,大家何不一展才艺?” 今日受邀的贵女们想必事先已经知道今日雅集要展才艺,便也不再推脱。 弹琴的弹琴,鼓瑟的鼓瑟,展示书艺的挥毫泼墨,展示绣才的短短一炷香便反绣出一幅寿字来。 闻茵是在座唯一的市籍女子。 别人都是书香门第,就她一个家中是做生意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闻茵是最后展示才艺的。 在邢夫人这样的大主顾面前,她自然是要不遗余力表现,把自己压箱底的技艺都拿出来。 ——否则怎么从邢家赚更多银子? 闻茵施施然来到堂中,点燃炉中的篆香,一缕白烟直上,久久不散。 闻茵端坐于香案前,取出柏枝,引着那香烟,写下“寿比南山”四个大字。 待众人看清她写的是什么,不由得发出哄堂赞叹。 “心缘一香,缘起性空,随缘而安,妙哉妙招!” 坐在邢夫人屏风后的一人拊掌道。 大家这才注意到,原来邢夫人身后的那幅屏风后面,竟然藏着一个人。 邢夫人笑道:“让大家见笑了,这是我的长子邢远,表字子荻。” 今日雅集上竟然有男子,而且一直躲在屏风后! 闻茵觉得有些不悦,但环顾四周,其他贵女们似乎期盼已久。 闻茵这才想起,邢家长子听说是一位貌比潘安的贵公子。 邢夫人淡淡一笑,微微侧过脸,对屏风后面的男子说: “子荻,你出来见见客人。” 屏风后缓步走出一位年轻男子。他身穿着月白色的剑服,发髻用白玉冠束着,剑眉星目,英姿朗朗。 一见着他,贵女们或欣喜,或羞涩。 个个面带潮红,两眼放光。 直到这一刻,闻茵才醒悟过来,今日哪里是雅集,分明就是选秀。 有钱真是了不起,邢家为了给嫡子挑选媳妇,竟然能让全城有头面的适龄小姐都来参加他们的选秀大会。 闻茵心中隐隐不悦。 第31章 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邢远与众位女客一一见礼。 轮到闻茵时,她一直低着头,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本来今日说好了只是女子间的雅集,谁承想竟变成了选秀大会会。 早知如此,她便不来了。 青凤城谁不知道,她闻茵,是要继承家业的。 她才不想出嫁呢。 不知道为什么,邢远来到她面前时,停留的时间似乎更久一些。 闻茵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散席之后,大家各自归去。闻茵赶着回家,一溜烟便到了邢府门前。 正准备登车回府,没想到,邢府的管家追了出来,说他家夫人请闻小姐稍留一会儿,有几句话想同闻小姐说。 闻茵心里咯噔一下:邢夫人该不会是看上她了? 心里想推脱,可又不能驳了大主顾的面子,闻茵只好硬着头皮跟管家回去。 管家把闻茵带到一处名为“岁华轩”的雅斋,出乎闻茵的意料,房内除了邢夫人,她的长子邢远也在。 邢夫人笑眯眯地请闻茵落座,将她今日当众展示的凝烟香大大赞赏了一通,还夸她是楚州第一才女。 如此夸张的吹捧,听得闻茵面上泛起薄红,心中更为忐忑,低着头谦虚了几句。 邢远在一旁端坐,眼睛看着母亲目不斜视,态度举止倒是十分端方。 邢夫人笑道:“虚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高兴。” 她又转头看着邢远,眼中满是笑意。 “子荻,还不去把那宝贝取来?” ——宝贝? 闻茵微微一怔。 待邢远走后,邢夫人笑着解释。 “是我家祖传的一件宝贝,今日实在高兴,想送给碧君,还望你收下。” 闻茵一听,祖传宝物,岂不是定亲之物? “这可万万使不得!”闻茵急忙说,“今夜所展示的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夫人千万不要如此客气。” 正在推脱,邢远拿着一个木匣子走了进来。 邢夫人笑道:“你既然不肯要,看看总可以?” 闻茵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邢远将木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精美的璎珞。 那璎珞是掐金丝编织的,璎珞的中心是一个牙雕吊坠。 邢夫人道:“碧君,你坐近点。” 闻茵以为邢夫人想让她看得清楚一点,便听话地坐到她身边。 没想到邢夫人竟将那璎珞戴到她脖子上。 说也奇怪,她一戴上那璎珞,中间的牙雕吊坠竟微微发出暖白色的光。 邢远的目光似乎微微一动。 “真美啊……”邢夫人赞叹道,“碧君,这件宝贝是属于你的,你就带回去。” 邢夫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璎珞,仿佛魂魄出窍了一般。 闻茵尴尬地将目光挪到别处。 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一幅画上,画中是一处十分精美的宫殿。 那画上的假山层峦叠嶂,在假山之间立着一位男子,身姿卓立。 闻茵看着看着,恍惚间,那男子竟缓缓转过身来。 眼看着,马上就要看到他的面目了。 “啊!” 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取下璎珞扔回盒子里。 邢夫人和邢远被她这个举动弄得面面相觑。 闻茵自知失态,起身硬生生地一福。 “邢夫人,邢公子,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急事,今日先告辞了!” 说完,不等母子二人挽留,她便匆匆转身夺门而出。 邢夫人和邢远并没有追上来。 闻茵一口气跑到邢府门口,小檀在那里接上她。 见她神色有异,便问:“大小姐,怎么了?邢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闻茵摇摇头:“别问了。反正以后打死也不来了。” 小檀不明就里,吐了吐舌头,将闻茵扶上车。 闻茵惊魂未定地坐在车里,回想着方才那幅画,以及那个将要转过身的男子—— 还差一点,她就要看到“他”的样貌了。 那一瞬间,她有一个预感。 似乎她一看到那男子的脸,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那会是她的错觉吗? 那璎珞上的牙雕为何会发光? 邢府真是处处透着古怪,真不想再同他们往来了,可是又得罪不起这样的大主顾。 闻茵托腮坐在车内,心头的苦恼在眉头上打了一个结。 第32章 坏老头见钱眼开 前一晚从邢家那场莫名其妙的宴会上逃离,闻茵一宿没睡好,早上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 用过早饭,闻茵准备停当,正要去铺上照看生意,娘亲如氏忽然匆匆赶来。 “碧君,你今日就别去铺上了!”如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家里来了贵客!” “什么贵客?”闻茵问。 “就是……”如氏凑到闻茵耳边悄声道,“邢夫人来了!” 闻茵心里微微一惊。 不是昨夜才见过么,她来做什么? 这人还真是死缠烂打啊。 如氏干脆挑明了说:“邢夫人是来提亲的!” “提亲?!”闻茵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提什么亲?谁要嫁去他家!” “邢家当然是求娶碧君啊!难不成是我?”如氏笑道,“我家碧君模样好,才情高,被邢家这样的高门大户看上也是合情合理。” 闻茵抓着娘亲的手,即撒娇又紧张地晃着。 “娘亲,我爹他不会答应?说好了我要招赘的,我不嫁!” 如氏拍了拍女儿,笑道:“就知道你不肯,你爹正在回绝邢夫人呢。” 闻茵松了口气,又道:“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去堂上听听!” 刚抬脚要走,如氏却将她拉住,嗔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大人谈事,女儿家家的怎么好在一旁听着?” 闻茵道:“娘亲放心,女儿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绝对不叫邢夫人知道。” 如氏见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 闻茵从后门蹑手蹑脚地潜入厅堂,躲在父亲身后那扇大屏风后。 邢夫人今日穿着盛装,头上的发钗比昨日还隆重,看得出是真心来提亲的。 邢夫人先是将闻茵狠狠夸了一通,说得她天上有地上无似的,闻茵自个儿听了都脸红。 “闻老爷,我是真心喜欢碧君。俗话说,佳媳宜三代。我邢家若是能娶到碧君这样的媳妇,定能福泽延绵。”邢夫人笑眯眯地说。 闻茵在屏风后腹诽,心道:谁要去你家福泽延绵?我要在自己家福泽延绵! 闻远非捻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 “多谢邢夫人如此抬爱我们家碧君,咱们两家相知相交多年,若是能结为姻亲,那是再好不过。” 闻茵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这是…… “可不是嘛!”邢夫人喜笑颜开,“闻老爷,那您看接下来是不是先择个吉日问名纳彩?” 闻远非继续说:“邢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碧君不但会合香,还精于经商。自女儿十四岁起,我就已经将生意全盘交给她打理了。我们闻家可是离不开碧君啊,所以……令公子可愿意入赘?” “入赘?!” 邢夫人腾地一下站起来,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案几。 闻远非却不为所动,端起建盏缓缓啜了一口茶。 闻茵欣慰地想,父亲这人平时虽然躺平,关键时候还是拎得清、靠得住的。 邢夫人硬生生压下心头怒气,缓缓坐下,讪笑道:“闻老爷,我们家子荻可是邢家的嫡长子。” “唔。”闻远非只是低头喝茶,“我们家碧君也是嫡长女。” “我们邢家兴家于燕朝,已经延绵了千年,长盛不衰。放眼举国也没有我们邢家这样的世家。”邢夫人挑眉斜睨。 “我闻家自我爷爷那辈就开了香铺,如今客户也是遍布楚州啊。”闻远非针锋相对。 “你家那点小生意就别提了。” 邢夫人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唔?” 闻远非将茶碗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啊,不是。”邢夫人陪笑道,“我的意思是,其实哪怕碧君嫁到我家,她今后仍然可以继续打理闻家香铺的事。我们既然是亲家,今后邢家和其他族亲的用香就由闻家全包了,一年下来,少算也有一千两银子。” “唔??”闻远非两眼放光。 闻茵一见到闻远非这表情,心头拔凉拔凉的。 “……坏了。老头子这是见钱眼开了。”她心里叫唤着。 第33章 就喜欢你露富的样子 闻远非干咳两声,捻须道:“邢夫人你有所不知,我家不止生意上的事,这府里大大小小也都是碧君掌管的。我的宝贝长女若是离了家,我们家可是连锅都揭不开啊……” 邢夫人笑着放出狠话:“早就听闻碧君自十四岁就执掌家业,果然不假。如此能干的佳媳,听起来,碧君我们邢家是娶定了。您看,若是一年二千两的生意,够不够将闻家的里里外外包了?” “唔,唔。” 闻远非低头喝着茶,眼睛却转得很快,额头都淌下汗来。 闻茵心道不好,老头子这显然是对卖女儿的生意动了心。 双方一时没有谈定,但邢夫人走时放话说,会择个问名的吉日,让人将日子送过来。 待邢夫人一走,闻茵立即从屏风后面跳出来,怒道:“区区二千两银子,父亲就准备将女儿卖去邢家?!” 闻远非没想到女儿就在屏风后面,吓得魂儿都飞了,拍着胸口胆战心惊道:“唉、唉,乖女儿,我这不是没答应吗?” 闻茵嗔道:“可是您也没拒绝啊!” 闻远非沉声道:“碧君啊,我听说邢家大公子长得一表人才,他家是名门望族,家里数不清的庄园宅子,城里待字闺中的贵女们可是做梦都想嫁去他家。” 闻茵瞪着父亲:“所以呢?!” “他家主母这么喜欢你,还答应待你嫁过去之后仍可打理咱们家香铺的生意,这样的好婆母上哪里去找?” “反正我不嫁!父亲您应许我招赘的!” “可眼下不是招不到好的吗?再拖下去,碧君你的终身大事可就耽误了。” 闻茵看着父亲一副扼腕痛惜的样子,一瞬间明白了。 昨日父亲让她去赴宴之前,想必就已经知道了那是邢家的选秀大会。 老头子自然是希望她能留在家里帮忙打理生意,把里里外外照顾得无一处不妥帖,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但若是比衣食无忧更好的选项,比如全家人躺着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老头子便会立即倒戈。 闻茵怒向心头起,扔下一句“反正我不嫁”,然后气鼓鼓地走了。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闻茵在铺上忙活了一天,竟然一单生意也没做成。 到了快关门的时候,却来了一位稀客。 邢远竟然亲自登门了。 邢远今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锦绣直裰,腰间扎条同色银丝网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银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人人都说邢家大郎一表人才,依闻茵看不止于此。如此丰神俊朗,直比神仙下凡。 这厮隔日就上门来了,看来真是铁了心要迎她进门。 不过,反正她家还没答应,只当他是平常主顾便是。 二人假惺惺地寒暄了一阵,闻茵便开始给邢大公子推销铺子里的香,还尽挑最贵的介绍。 没想到,邢远竟全部照单全收。 闻茵一路说,邢远一路买,不知不觉间竟然买了一千两的香。 要知道闻家香铺全年入账的银子也不过一千五百两。 这下就连闻茵自己都心动了。 若是嫁给他,好像也不亏。 眼见着铺子上能卖的像样东西都卖出去了,若是再继续往下卖,便只能卖些次的,跟坑蒙拐骗差不多。 闻茵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强买强卖,盈盈一拜柔声道: “今日多谢邢公子关照,铺子也该关门了……” 邢远唇角微微一勾。 “闻姑娘掏空了别人的钱袋之后,就要往外赶人了吗?” 闻茵一脸坦然。 “邢公子为何如此说?咱们都是做买卖的,来去自由。” 邢远淡淡道:“实话说,我原本对你没兴趣,现在倒是有几分期待了。”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便不得不摊开了、挑明了。 闻茵肃然道:“邢公子,这里面恐怕是有些误会。” “哦?什么误会?” “小女子身为闻家长女,自幼就立志执掌家业,父亲已经答应我招赘。” 邢远环顾了一圈这小小的香铺:“你家这点小生意,还需要继承?” “邢公子这番言辞也太无礼了!”闻茵恼了,微微咬紧牙关。 第34章 救兵来了 邢远看着闻茵气鼓鼓的小脸,淡淡笑道:“闻小姐,我是真心托付中馈于你。再说,我也没这么差?” “邢公子自然是举世无双,可惜我要招赘。” 邢远仰天叹了口气:“你意已决?” “我意已决。” “我也不愿意勉强你,只是……”邢远转过头看着闻茵,“此事由不得我做主,是‘他’选中你的。” 闻茵心中咯噔一下。 “他是谁?” 不知为何,她脑中浮现出古画上那位男子。 那位即将转过身的男子。 邢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深深看着她。 “你放心,将来你到了我家,绝没有人敢亏待你。亏待你,便是辱没邢家列祖列宗。”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横竖闻茵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二人相视沉默。少顷,邢远对她微微一笑,拱手一拜,郑重告辞。 闻茵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小檀!小檀!” 闻茵急忙唤来自己最亲信的人。 “大小姐,怎么了?” “你赶紧走一趟,去楚山之中的出云村,请陆大夫来。” “咦?大小姐找他做什么?” “有要事相商。”闻茵脸一沉,“请陆大夫务必在今日内来城里。” 月上中天,子规夜啼。 闻茵坐在香案前,脑中翻滚着白天发生的事,心中烦闷无比,就连香也合不出来。 她从香铺回来之后才知道,白日里邢家又送了东西来。 如今,那个东西就摆在她的香室中,藏在屏风后面。 那东西透着古怪,闻茵不敢去看,索性用屏风隔起来。 “陆大夫怎么还不来……”闻茵咕哝着。 眼下,她急需一位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想来想去,只有陆景。 “大小姐,小檀回来了。”丫鬟进来禀告。 闻茵拿着香匙的手一顿,不抬眼地问:“没人同他一起回来?” 丫鬟微微一蹲:“陆大夫也来了。” 闻茵心下松了一大口气,急忙说:“请陆大夫到香室一见。” 闻茵走到香室,果然陆景已经在那儿了,正安坐低头喝茶。 他风尘仆仆赶来,头上发髻却是一丝不乱,用一根暗暗发亮的木簪子别着。 身上穿着浆洗得平平整整的深蓝色布衣直裰,腰间皮带上坠了一个锦囊,锦囊之中放着一根短短的玉笛。脚下穿着皂色布履,鞋上连尘土也不沾。 与邢远相比起来,闻茵倒觉得陆大夫才是真的好看,不需要邢家大郎那般浮夸装扮,就已经足够吸引旁人目光。 经过蛙蛊的事,闻茵和陆景已经熟络了,闻茵上前去问安,陆景也和煦微笑,问她近日可好。 寒暄过后,陆景道:“路上小檀已经与我说了大致缘由,闻小姐让我务必前来,难道是想让我替您参详参详未来夫婿?” “这怎么可能呢?!”闻茵羞红了脸。 陆景嘴角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他又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缓缓道:“那就是想让我随礼?” “陆大夫!”闻茵气恼地瞪着他,“我可是把你当作信得过的朋友,才找你来商量棘手的事!” “棘手的事?” “我不会嫁去邢家的。一来我要招赘,这事上次魏师已经告诉您了?二来……”闻茵眉头紧锁,“邢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陆景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着闻茵。 “我可是听说邢家富比一郡,金山银山,享用不尽。况且邢家大郎文武双全,仪表堂堂,难道这还称不上乘龙快婿?” 闻茵蹙眉盯着他那张促狭的脸。 “你不可能没听说过邢家的事?” “什么事?” “城里传说,邢家世代与妖怪缔结契约,因此才能世代富贵、财运亨通。他家蹊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至于什么宗妇初夜必须独守空闺,丈夫总是疏远妻子宠爱小妾,闻茵可说不出口。 “原来你说的是这事。”陆景放下茶盏,“在下略有耳闻。” 闻茵心下松了口气,他总算认真起来了。 第35章 画个圈圈围住你 陆景让闻茵说说在邢府所见所闻,说得越详细越好。 闻茵便一五一十细细说来,那一圈璎珞,会发光的牙雕,古画,还有古画上的男子…… 陆景从头至尾没有搭话,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闻茵说完,盯着陆景问:“陆大夫,你怎么看?” “还有吗?”陆景问。 “什么?” “你说的蹊跷事,只有这些吗?”陆景顿了顿,看向闻茵,“难道,他家没有送什么奇怪的大礼来?” 闻茵脊背发麻,额头上沁出滴滴冷汗。 “陆大夫真是未卜先知。邢夫人今天白天趁我不在家时,送来了一份大礼。” “在哪儿?” 闻茵指了指:“就在屏风后面。” 她起身推开屏风,后面的案几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盆景。 说是盆景,却不仅是花木。黑檀木的盆景盒子里,一座微缩的宫殿拔地而起。 那宫殿通体金光灿灿,其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牙签细的梁栋上刻满了精细的花纹。 在宫殿之外是一座花园,假山叠水、小桥凉亭之间,点缀着各式奇花异草。也不知道是怎么种上去的。 与其说是盆景,不如说是一座活着的花园。 这盆景太精巧了,精巧得让闻茵有些害怕。 陆景蹲下身子,围着那座宫殿看了一圈,边看边啧啧称奇。 这宫殿整体是用金丝楠木做的,里面有上千个房间,每一间房中都是陈设俱全、各有不同。 他直起身看着她:“金丝楠木除了用来做家具,还能做什么,你应该知道?” “你是想说,棺材?……”闻茵的心一沉。 “对了。因为楠木有固魂的作用。听说上好的楠木棺材,能让尸身千年不腐。” 陆景弯下腰,凑近宫殿中一处金碧辉煌的别院,盯着看了半天,咋舌道:“这里面住着‘人’啊。” 他说这话的语气满不在乎,闻茵一听,浑身寒毛都炸了。 “什么……人?” 陆景淡淡道:“正主就在里面。” “什么、什么正主?”闻茵吓得不由得瑟瑟发抖。 “还算你警觉,知道让小檀去找我。要是过了今晚,恐怕你就不得不嫁去他家了。” “你为何这么说?”闻茵紧张地看着他。 话说出口,她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就是…… “别害怕,你家有盐吗?”陆景问。 “有。要盐做什么?” “做一个法阵,让里面的家伙出不来。唔,对了,再弄点米酒和糯米。” 闻茵吩咐下人去找盐、米酒和糯米,下人不一会儿就送来了。 陆景将盐和糯米混在一起,围着盆景铺了一圈。 然后又用笔蘸取米酒,在地上画起符来。 “你在画什么?”闻茵见他画了好大一片地,却看不懂那是什么。 “封魂阵。这是茅山道士发明的一种阵法,在地上伪造一个小七关,让冤魂游弋此中,永世难觅出径。” “你还懂得道家数术?” “若遇旁人,我是不会的。看在是你的份上……”他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姑且算是会一点。” 闻茵脸微微一红。 刚要感动,又听得他说:“毕竟一次能付一百两的大客户着实不多。” 闻茵气血上脑,恨不得揍他两拳。 她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个黑心的方医! 陆景画好了封魂阵,将笔一扔,又在关节处放上铜钱。 这铜钱并非一般铜钱,而是缚上红线、沾过童子眉的古钱。 一切就绪,陆景指着香室里的罗汉榻说:“你早点回房歇息,我今晚就守在这里,那妖孽出不来。明天一早,就差人将这盆景送回邢府。” 闻茵忙不迭点头。 陆景顿了顿,看着她,脸上没了方才的戏谑。 “邢家霸王硬上弓,欺负你一个弱女子,着实令人不齿。拒亲的事……还得你父亲出面去说。” 闻茵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陆景,轻声试探:“陆大夫,这次……该不会也要一百两?” 陆景一怔,转头过去,双肩微微颤动,似乎是憋不住笑了。 “看在是熟人的份上,能便宜点吗?”闻茵眼巴巴地问。 陆景微微侧过脸,努力憋住笑:“好,便宜点。” 第36章 是狐狸啊 闻茵向爹娘禀告了盆景的事。 闻远非听说那盆景里住着妖怪,差点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又听说陆景那巫医今夜暂住在香室守着,闻远非才稍稍放下心来。 至于提亲一事,闻老爹一口答应,天一亮就派人将盆景送回去,他亲自登门拒亲。 闻茵回房,安心歇下。 夜半,闻茵无缘无故醒来。睁开眼,发现一缕月光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她脸上。 从来没有过这样皎洁的月光,整个世界仿佛浸润在奶中洗过。 闻茵情不自禁地披上衣服,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可脚下踩着实地的感觉却分外真实。 这种真实感让她感觉到奇怪的寒意。 她在花园中走了走 ,忽然发现这不是在自家的花园,这花园比闻府的要大得多、精致得多—— 竟然,是那盆景之中的花园!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闻茵寒毛倒竖,幽幽转身看向后面…… 虽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但见一幅悬空的面具,若隐若现于走廊尽头的黑暗之中。 那面具表面覆着白漆,以朱漆绘制着神秘的花纹,一双上扬的细长眼睛,尖尖的鼻子两侧生着几缕髭须。 这是…… 一个凌空漂浮着的狐狸面具。 闻茵见那面具慢悠悠朝自己飞过来,连忙慌不择路转身就跑。 闻茵想钻回房里躲起来,一回头,却哪里有门? 身后是一片池塘,映照着天上的满月。 池边生着幽草,草间蟋蟀声声不绝。 闻茵转头,见那面具后竟生出了衣服。 宽衣博袖轻如蝉翼,飘飘欲仙。 进而又长出了手脚,身体,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正不疾不徐走来…… 最后,那面具背后竟然“长”出一张脸,修长的眼睛深不可测地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啊!你别过来啊!” 闻茵闭上眼睛,学着道士的样子双手结出法印,口中却喃喃。 “南无阿弥陀佛,邪魔速速退散!” 面具背后的男子沉沉笑了一笑。 闻茵瞬间明白了。 她果然是中了邢家的圈套! 这家伙戴着一副狐狸面具,神出鬼没的样子,看来传言非虚。 他们邢家果然供奉着妖魔。 还是只狐妖! 那男子距离闻茵不过五步之遥,她可不想变成狐狸口中的美餐。 一咬牙,闻茵转头跳进池塘,想手脚并用游过对岸逃走,没想到扑通一下跳下去,人却站在了池塘中。 那池水本来就不深,闻茵跳下去,池水也刚到她的胸口,双足深深陷入池底淤泥,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眼下真是插翅难飞。 闻茵害怕极了,无助地嘤嘤嘤哭了起来。 一双白色的云靴轻轻点在她身畔那一轮满月倒影上,踏破了月色,推开一层层银色涟漪…… “他”轻轻凌波而立,关怀地低头看着她。 这狐妖,有着一双金瞳。 闻茵双手合十,求饶道:“狐狸大仙,求求您放过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绝对不合您胃口的,求求您放我回去!” 忽然,一双冰冷的手捉住她的手。 她睁开眼睛,只见“他”拉着她的手,引着她去抚摸他的面具。 闻茵细细看去,见那狐狸面具上用朱漆刻着两个字—— 承影。 第37章 没有怨气 承影。 这似乎是这狐妖的名字。 闻茵轻轻念出“承影”二字,“他”便笑了。 笑起来如同神灵。 “承影是你的名字?”闻茵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闻茵咽了咽口水,又问:“你是狐妖?” 他摇了摇头。 闻茵这才意识到,“他”似乎不会说人话。 她又问:“你是狐仙?” 他的身后忽然腾起阵阵黑雾。 闻茵的心哇凉哇凉的。 因为她明白了,这家伙,是狐鬼。 在汉越杂居、蛊物盛行的楚州,会将某些恶蛊称为“某鬼”,如猫蛊称为“猫鬼”,狐蛊称为“狐鬼”。 所谓“狐鬼”,与猫蛊、犬蛊一般,也是用极残忍的方法将有灵性的狐狸杀死,然后作法使其变成怨灵的蛊术。 没想到“他”生得如此俊俏,竟然是狐鬼。 奇怪的是,闻茵似乎感觉不到“他”有什么恶意。 那狐鬼低头看了看闻茵脚下,闻茵自己也低头看了看。 不知不觉,水已经没到她胸口了。 方才出神,她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还在水中,而且身子还在往下沉。 狐鬼承影微微一笑,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 闻茵哪里肯握住他的手,急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出来。” 她死命挣了两下,身子又往下一沉。 水已经淹到脖子了,这下她无法拒绝那只朝她伸出的援手了。 至少,先确保自己不被淹死。 闻茵把心一横,奋力伸出手去。 承影握住,只是轻轻一带,丝毫没有用力,便让她离开了池底。 她与他相对立于池面上,脚下仿佛踩着铺满月光的丝绸。 碰触到承影的手,闻茵能感觉到他修长指节间有一股力量传来。 那双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冰冰凉凉的,如同软玉一般。 猝不及防,那手将她一带;冰润如玉的双臂将她揽住,轻轻靠向自己。 他的额头轻轻贴着她的,她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了。 他的眼眸果然是金色的,如同动物一般清澈无辜。 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 有点像麝香,又有些像龙涎香。 总之是雄性动物特有的香气。 “我说……” 察觉到他并没有什么恶意,闻茵的胆子壮了些,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道:“你放开我。”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笑令人心醉神迷。 闻茵在心中哀嚎。 这是什么狐狸啊! 为什么会有如此勾魂摄魄的狐鬼啊! 他一手揽着闻茵,一手从怀里寻出一枚狐牙。 正是昨夜邢夫人给闻茵戴上的那一枚。 见他似乎想把这狐牙戴在自己身上,闻茵急忙摇头。 “不行!我不能要!” 他疑惑地看着她。 闻茵急忙说:“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被诓骗去参加昨日的宴会的!没有任何人同我说那是相亲,我若是早知道的话,就肯定不去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微微笑着,搂着她腰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闻茵又道:“今日邢夫人去我家提亲,我才知道他们是有预谋的!邢远还说,不是他选中我,而是……” 她忽然愣住了。 因为她注意到,面前的狐狸始终温柔地微笑着,他手中的狐牙微微发亮。 “——是你?!” 闻茵倒吸一口凉气:“是你选中我的?!” 狐鬼轻轻点了点头。 第38章 我们来玩猜谜游戏 “为什么啊!”闻茵抱怨道,“昨夜那么多高门贵女,长得比我美的多了去,为何单单选中我呢?” 狐鬼翻开手掌,掌心之中出现了一团金黄色的火焰。 闻茵吓了一跳,瞪着那团火,有些害怕。 他勾魂摄魄地微微一笑,摇摇头,似乎在说: 没事,不要怕。 闻茵见那团火似乎没有温度,便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团金黄色的火焰。 没想到,刚接触到外焰,便如同引火烧身一般,那狐火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闻茵看着自己满身的金黄色火焰,吓道:“你在做什么啊!” 她低下头,只见狐火笼罩下的自己,体内经脉竟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奇经八脉如同河流缓缓流动,在丹田处,有一个小小的气旋,气旋中央有一颗未成形的白色珠子。 那珠子如同一团气,忽大忽小,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闻茵好奇地问。 承影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她的肚子。 他似乎想告诉她,他选中她,就是因为“那个”。 这家伙似乎不会说话。 闻茵听人说,狐鬼每一百年长出一条尾巴,只有当他长出九尾时,才能真正化为人形、开口说话。 眼前这家伙虽然活脱脱是个美男子,但还不会说话,看来道行不够。 闻茵正在暗暗盘算如何离开这里,忽然那狐鬼将她抱起来,轻灵灵踏着水面,来到花园中。 狐鬼步子迈得极快,眨眼便来到了一处水榭。 那水榭四周放着帷幔,清风拂起,只见水榭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 卧榻。 闻茵头皮发麻,吓得不敢出声。 狐鬼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卧榻上,一手撑在她脸旁,低头看着她温柔一笑,另一手正要取下自己的面具—— “不急!”闻茵急忙摁住他的手,慌不择言道,“如此良辰美景,何必急于一时?” 狐鬼不解地看着她。 闻茵趁机坐直身子,说:“这样,我们不如来玩一个游戏。如果你赢了,我什么都依你。如果我赢了,你得先让我回去想父母禀告我们成亲的事,等到婚事成了,才可以……” 闻茵一时语塞。 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微不可闻地挤出“圆房”二字。 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烧。 狐鬼似乎很喜欢,看着她娇羞的模样,竟然开心地笑了。 ——也有可能,他是想玩游戏? 这家伙看起来还有几分小孩心性,是因为它骨子里是动物吗? 闻茵急中生智,道:“我们来猜谜!我出三道题给你猜,若是你全猜中了,便算你赢。” 狐鬼开心地点点头。 “第一道题。”闻茵心道这狐鬼不懂人情世故,猜谜应该不甚精通,便随便出了一道灯谜,“十口一心,打一字。” 狐鬼略一思忖,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那字是用它的狐火写的,地板上留下一个金灿灿的“思”字。 闻茵一怔,这家伙,它识字? 还有两道题,闻茵干咳两声,又出了一道谜语。 “欲效程门立雪,猜《论语》中的一句。” 她心想,这狐鬼总不会连论语也能背? 谁知狐鬼竟咧嘴一笑。 第39章 鸡兔同笼问题 狐鬼咧嘴一笑,用狐火写下一句话:“学而时习之。” 闻茵愣住了。 这家伙,该不会还读过四书五经? 仔细想想,他活了多少岁? 若是以邢家繁衍的家史来推算,邢夫人说,邢家自燕国起发家,延绵至今已有千年,那这狐鬼没有千岁也有七八百岁? 字谜考不倒他,四书五经也考不倒他,还有什么能难住他? 闻茵头皮发麻,那狐鬼却很开心,见闻茵不再出题,还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又凑上来,低头伸手想去拉闻茵的衣带。 闻茵快要被气死了。 她气陆景那骗人的方医,布了一个没用的鬼阵法,这狐鬼确实出不去,可她却被拉进盆景里来了。 又气恼自己,平日里自诩聪明过人,却连一只狐狸都难不住。 “等一下,等一下。”闻茵绝望道,“还有一道题呢。” 狐鬼怔住,微微一笑,停了手,微笑看着她。 闻茵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死马当活马医。 “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问:禽、兽各几何?” 这是她小时候学数术时,《算经》里的一道题。 若读过《算经》,答案就写在那本书上,压根不用算。 闻茵看着狐鬼,狐鬼却是一怔。 他慢慢坐直身子,退到一旁,用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 闻茵坐在榻上,远远地看着他。 写了半天,那狐鬼似乎只是将她的问题抄了一遍又一遍。 待他抄到第一百遍时,闻茵打了一个呵欠。 “你这样抄题面是没用的,你得算啊……” 狐鬼怔了怔,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写一、二、三、四…… 闻茵噗呲一笑,原来狐狸不会算数啊。 她实在是困极了,不知不觉倒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地之初,混沌一片。 盘古未开天地时,清气和浊气融为一体。 人、鬼、妖、精,都未分化,只有“气”…… “闻小姐、闻小姐……” 闻茵睡得正熟,只觉得有人在推她。 她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自己面前是一位男子。 她吓醒了。 狐鬼?! 借着刚蒙蒙亮的天色,她很快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眉目清朗,嘴角戏谑,眼神关切。 “陆大夫?!” 闻茵下意识地将被子拉到自己胸前。 陆景道:“抱歉,刚才看到一束白光往你房中飞来,我担心是‘那家伙’,一时顾不得礼数。你怎么样,怎么这么多汗?” 闻茵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脑门上全是汗。 她回忆起方才之事,脸色大白。 “陆大夫,我方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唔?说来听听。” 闻茵便将方才梦中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没有说那狐鬼想与她圆房的事。 陆景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 “陆大夫,您那小七关压根没用。那狐鬼是出不来,可它趁我睡着,将我拉进了盆景的幻境之中,差点儿我就出不来了!” “邢夫人果然歹毒。她让你看那狐牙璎珞之时,已经通过璎珞在你身上标了印记。不论如何防范,只要你睡着,那狐狸都能将你拉进它的幻境之中。” “啊?下次我睡着时,他还会……”闻茵呆呆看着陆景。 陆景笑道:“那却不怕,它不是还没算出那道数术题吗?” “那万一他算出来了呢?” “不会的,他眼下还在算呢,已经写到一万零玖百八十七了。” “你怎么知道?” 闻茵怔怔看着眼前这方医。 一瞬间,她恍然大悟:“方才,你也进了盆景?!” 第40章 养成狐鬼的步骤一二三四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那他不是看到那张巨大的卧榻了?! 还有狐鬼想对她做的事…… 闻茵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用手去打眼前这个一脸坏笑的臭方医。 “你明明就在那里,却不来救我!我都要吓死了!” 闻茵又羞又怒,粉拳不停捶在陆景身上。 陆景待她打累了,不打了,才送上帕子给她拭泪。 他的衣裳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像是乌木一般,闻茵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木香。 陆景柔声宽慰:“我是准备救你出来的,可没想到你自己就能应付那狐鬼。我想,若非万不得已,我最好还是不要现身,总有留点后手。万一,还有下次呢?” “哼,又骗我!”闻茵真是气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陆景好言哄道,“天下女子,闻大小姐若说自己是第二聪慧,便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闻茵心知他说的有道理,也知道他并非扔下自己不管,也不好再使小性子。 再说,方才已经发过脾气了。 闻茵心里有很多疑问,眼看天快亮了,还得抓紧时间询问这高深莫测的方医。 “那狐鬼用他的狐火照见我腹中有一颗小小的白珠子,他似乎是因为那个东西才选中了我。可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是香魂。”陆景道,“你刚才见到的丹田之中的那团白气,这就是你的香神,应该是花木之精。只因你有香神,草木都愿意亲近你,甚至主动显出自己的精菁,否则,你的辟邪香也不是谁想合都能合出来的。” “香魂?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闻茵问。 “这却不奇怪。”陆景道,“天地本是由清气和浊气组成的。后来,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清浊之间,生而为人、兽、妖、精……各种生灵,只因清浊之气不同而有区别,界限并非十足分明。所以,人身上或许也会带有精灵,妖也会通人性,不是吗?” 陆景这番解释,让闻茵似懂非懂,又好像打开了一扇门。 “兽成妖,花成精,人成鬼。凡胎肉身能寄托草木之精的,是极难得的因缘。闻小姐,你可不是寻常女子。”陆景微微笑着。 闻茵呆呆看着他,问:“如何不寻常?” “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了。”陆景神色微微一沉,“可是也正因如此,你似乎特别容易吸引鬼怪、妖蛊,要多加小心才是。” 陆景还告诉闻茵,其实像邢家这样豢养蛊物的富贵之家并不在少数。 之所以豢养狐鬼,是因为狐鬼是一种十分通人性的灵蛊,而且能保人富贵长久。 驯养狐鬼的法门,是找一只有灵性的灵狐放在家中驯养。 待它与家人产生深厚的感情,再用极其残忍的法子将其杀害。 灵狐死后,对这家人又爱又恨,魂灵徘徊不去。 蛊主用秘法将灵狐的魂魄锁住,日夜持咒。 又经过了三年,灵狐的魂魄就炼成了狐鬼。 这样炼成的狐鬼,法力非常高强,能幻化为人形。 而且它与主人家的羁绊非常深厚,因此绝不离开这家,还会给家中带来源源不断的荣华富贵。 但有一点,这狐鬼由于是被主人家杀害的,心中始终存有怨念。 因此,每过二十年,主人家就要将自己的女儿或者媳妇献给狐鬼,以平息它心中的怨恨。 闻茵听了,吓出一身冷汗。 那狐鬼认准了她,想让她成为邢家新的祭品。 若是她不从,他定会夜夜来找她。 “陆大夫,你行行好,帮帮我。”闻茵恳求道,“我可不想每天晚上睡着之后都被拖入那个盆景之中。难道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吗?” 陆景道:“当务之急,是解除那狐狸在你身上刻下的印记,否则它会夜夜来找你。” “能不能去跟邢家夫人说,让她放过我?” “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你吗?如果他们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又怎会不顾你的反对,硬是将那盆景抬来?” “那我就一把火把盆景烧了!”闻茵恨恨地说。 陆景嘶一声,打量着闻茵。 “闻大小姐好果断,这却是一个办法。不过若是将那盆景烧了,住在里面的狐狸也会被烧死,你可是认真的?” 闻茵一愣。 她想起狐狸勾魂摄魄的笑容,还有他埋头算数时呆愣愣的神情。 “我……不忍心。陆大夫,那狐狸好像秉性并不坏。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解除我身上的印记吗?” “方法确实有。”陆景微微一笑:“你不是喜欢猜谜吗?我也出一道谜语给你猜,如何?” 闻茵一愣。 “你若是能猜出来,我就在谜底指示的地方等你。”陆景道。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鸡鸣。 闻茵一眨眼的功夫,陆景就消失了。 她只觉得自己头脑沉重,身子也沉重。 几番想下床,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挣扎了许久,出了一身汗,她才搬动身子。 其实,只是努力翻了一个身。 闻茵发现,自己竟然还躺在床上。 房门从里面关得好好的,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方才与陆景的一番谈话,也只是一个梦。 第41章 方医留下的字谜 闻茵迷迷糊糊醒来,天已经大亮。 她躺在床上怔愣了好一会儿,想起昨夜那个“梦”,一骨碌从床上弹了起来。 昨晚,她的元神进入盆景,还见到了狐蛊,她差点就被那家伙……! 闻茵急急忙忙穿上鞋,小跑着去香室。 一进门,便看见那精美绝伦的盆景,地上还留着昨夜陆景那厮画的法阵。 闻远非正在指挥几个下人搬盆景,却怎么也搬不动。 按理说,那么精致的小盆景,一个人就能搬着来去自如了。 闻茵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法阵上。 陆景说过,这法阵名为“封魂阵”,是茅山道士发明的一种阵法,在地上伪造一个小七关,让冤魂游弋此中,永世难觅出径。 封魂阵是用米酒和盐混合布下的,地上还有缚着红线的铜钱。 闻茵忽然明白了,大声说:“是这法阵在捣鬼,快将地上的法阵破坏掉,否则那盆景是无论如何都搬不动的!” 听闻此言,几个下人合力去擦地上留下的盐渍,不知为何,怎么也擦不掉。就连那轻飘飘的铜钱,指甲都快抠断了,也抠不下来。 闻茵这才想起,转头问她爹:“陆大夫在哪儿?怎么没见着他人?” 闻远非道:“我一早来,已经不见他的人影了。案上有张字条,似乎是留给你的。” 闻茵接过字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 蚕马。 蚕马?这是什么谜语? 蚕马的典故,她小时候便听过,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故事。 传说远古时候,有一对夫妇养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家中还有一匹白马。女儿十分喜欢那匹白马,每日放牧、为它洗澡,形影不离。 有一次,父亲出门遇上歹人,生死不明。女孩儿心忧父亲,每日以泪洗面。有一晚,她正对着白马哭泣,那马竟然开口说起话来—— 我愿意去救你的父亲回来,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女孩问。 你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女孩儿别无选择,只好同意了。那白马便飞奔而出,第二天,白马果然背着女孩的父亲回来了。 白马想让女孩履行诺言,成为它的妻子,谁知父亲大怒,竟然将马杀了,还将它的皮剥了下来,晾在院子里。 女孩既恐惧又伤心,有一天,当她在院子里对着那马皮哭时,马匹忽然飞下来将女孩包裹住,然后带着她飞走了。 从那以后,女孩变成了蚕,落在一棵桑树上,马皮变成了茧。 蚕马的故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卖女儿与妖怪订立契约的故事。 可邢家卖的不是女儿,而是媳妇。 回想起昨夜她被那狐鬼引入盆景之中,险些失了贞洁。 而这姓陆的方医在外面摆什么劳什子阵法,压根没用! 不仅如此,这家伙留下一个谜语便不告而别,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该不会,他知道自己摆不平这个大麻烦,就脚底抹油——溜了?! 闻茵正在愤愤不平,小檀忽然来报,说邢家大公子邢远求见。 闻远非一听,便气得跳脚:“这小子还敢来?!来人啊!将他打出去!” 老父亲将袖子一撸,恨不得亲自上手。 闻茵拉住父亲,劝道:“父亲,咱们气归气,凡事还得冷静下来才能想出办法。” “这个卑鄙小人将妖怪送到咱们家,你还替他说话?!” 闻茵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说,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若是不能消除她身上的狐狸印记,今后恐怕难逃就范。 “眼下咱们还是要先稳住这位邢公子,从他那里套出话来,否则便找不到解除印记的方法,无法脱身。”闻茵道。 闻远非见女儿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便答应让她出面处理此事。 毕竟,自她掌家以来,力挽狂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42章 便宜女婿又上门了 闻茵请父亲暂时回避,又让小檀请邢大公子到客堂等候。 她稳了稳心神,回头看了看那纹丝不动的盆景。 回想起昨夜的奇遇,真是令人后怕。 眼下,从邢远那里套问出狐鬼的软肋,才是最要紧的事。闻茵收回思绪,快步朝客堂走去。 快走进客堂时,闻茵顿了顿脚步,调整心情,弄出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来。 她平常开门做生意,最擅长的就是变脸了。 邢远那厮正在堂上端坐,手边一盏清茶却是碰也没碰。 闻茵低着头走进去,微微一福,道了一声“邢公子万安”,再抬起头时,眼角微红,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邢远见她这副样子,微微动容,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闻茵别过脸去抹了抹眼角,低着头不说话。 邢远于心不忍,宽慰道:“这一回,是我们闻家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待我们成亲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闻茵讷讷道:“谁不知道你们邢家素来冷待宗妇,我原先还不知道是是为什么,如今……我绝不嫁去你家,我还是死了算了!” 邢远闻言,急忙拉住闻茵,生怕她自寻短见,好生劝慰道:“你相信我,我和祖父、父亲不一样,我不是心胸狭窄之辈,怎么会吃狐蛊的醋?再说,是我先对不住你,一定用此生来补偿。” 闻茵哪里肯信这厮的话,装作怯怯的样子扫了他一眼,叹道:“邢公子,你和那位……似乎有几分相似。” 此言一出,邢远似乎深信她已经同那狐鬼结为夫妻,便也不再隐瞒,沉声道:“我母亲有时也会感叹,说我和‘他’长得有几分神似,但我也从未见过他。” “你没见过承影?可他不是与你家有契约吗?”闻茵微微吃了一惊。 “你有所不知。”邢远淡淡笑道,“邢家的男子从未见过狐蛊,历代以来,都是通过宗妇与狐鬼沟通。狐鬼的命令,也是通过宗妇来传达的。所以,宗妇才是我们邢家的执牛耳者。” 闻茵心中大翻白眼。 敢情整个邢家就是牺牲宗妇,全靠狐狸庇佑的寄生虫而已。 邢远见闻茵不哭了,便也放下心来,柔声劝慰道:“事已至此,还是好好谋划今后。我今天来,是亲自登门送聘礼单子的,本应该是我娘亲和你娘亲谈,不过……我们两个做主也无妨。” 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递给闻茵。 说实话,看到那聘礼,闻茵差点忍不住站起身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邢家竟然这么有钱! 这单子上,金银珠宝、丝帛绸缎自不必说,就是庄子,竟然也送了三座! 闻茵心道,就算是宗室女子出嫁,聘礼也不会比这更优厚了。 “邢公子。”闻茵合上聘礼册子,低下头柔声道,“此事怎么好与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有心,还是请邢夫人再来一次。”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 绝不要嫁去这样的人家。 如此巧取豪夺,就算嘴上仁义,也绝非善类。 她忽然想到,既然邢家一贯是通过宗妇来与那狐鬼沟通,那么宗妇应该是最了解狐鬼秘密的人。 既然这样,那么问问邢家宗妇不就好了? 问人不如问鬼。 而闻茵恰好知道一个擅长问鬼的人——便是那纸马店的王米婆。 第43章 米婆的三个问题 纸马店晌午才开门,闻茵携着小檀到那儿的时候,王婆子刚将纸马纸人搬出门外。 闻茵走过去盈盈一福,见礼道:“掌柜的万安。” 王婆子回过头来,见是闻茵,便咧开嘴一笑,露出满口稀稀落落的黄牙。 闻茵说明来意,王婆子倒也爽快,让闻茵和小檀入内详谈。 因为是不便为外人道的事,王婆子将闻茵二人引至内室。这内室之中供着列祖列宗牌位,昏暗不堪,杂乱无章,只摆着一张案几,几张板凳。闻茵和王婆子便坐在案旁聊了起来。 既然是有求于人,闻茵便不隐瞒,将来龙去脉告诉王婆子。 王婆子说:“姑娘,你想让我问问邢家那些死去的宗妇,看看能否找到消除狐鬼印记的法子?” 不知为何,王婆子脸上陪着笑。看起来不像是闻茵求她,而是她求闻茵。 闻茵点了点头。 王婆子嘎嘎一笑,道:“好、好。” 闻茵没想到,她竟然满口答应下来。 作为买卖人,闻茵自然知道天下没有来而不往的事,便问:“掌柜的,您帮我这个忙,需要多少报酬?” 王婆子脸上爬满蚯蚓一样的皱纹。 她一笑,那蚯蚓便像活了过来,怪瘆人的。 “姑娘,我这纸马店生意不好做,时不时总要帮人做些请神问鬼的事,不然一家人可胡不了口。不过,请鬼上身耗费元神,是要折寿的。姑娘你擅长合香,若是能匀我三十六炷引神香,我老婆子问鬼之时就可少耗费一些精神,让我多活几年,老婆子我还能多抱抱大孙子……” “引神香?”闻茵一怔,讪笑道,“掌柜的,实不相瞒,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引神香。掌柜的若有香方,我尚可勉力一试。若没有香方,只怕我也做不出来。” 王婆子又是嘎嘎一笑:“无妨、无妨。机缘未到,就是给你香方,你也做不出来。等你将来有了,给我老婆子匀一些就是。” 闻茵一头雾水,本还想追问,但想到这米婆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便暂且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上次问这婆子讨米,她说三斛就够,后来事情确实如她所料。 闻茵心道,这么说来,将来她还能合出“引神香”?引的又是什么神? 王婆子抖抖索索站起身来,从一个写满符文的罐子里取出一把糯米,装在一个银质的小碗里,放到祖宗牌位前供上。 闻茵知道她准备请神了,不由得挺直了背。 王婆子朝着牌位拜了拜,忽然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小檀,一脸阴森恐怖。 “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小檀被她一吓唬,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王婆子又对闻茵肃然道:“神请来之后,你可以问她三个问题,不可多问,多问的话,会被恶鬼缠身。” 闻茵郑重点了点头。 王婆子双手将那碗白米请下神龛,她端坐在神龛前的地上,将白米放在自己面前,先是双手合十祝祷,然后将右手除了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深深插入米中,用唱歌一般的强调念念有词道: “打马将军带亡神,亡神带我见亡魂……” 她念咒之时,脸上的蚯蚓纹爬来爬去,最后竟然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符文。 将那咒语念了十二遍,忽然浑身一震,紧接着是一阵抽搐。 王婆子幽幽转过身,面朝着闻茵。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青白色的光。 完全是另外一张从未见过的老脸。 闻茵哪里见过这阵势,又惊又怕,心中后悔起来。 第44章 第十代宗妇 被鬼魂附身的王婆子瞪着闻茵瞧了好一会儿,终于,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说:“吾乃邢家第十代宗妇邢柳氏,你是谁,竟敢扰我清净?” ——第十代宗妇! 闻茵听说,如今的邢夫人是邢家第三十五代宗妇,第十代宗妇,岂不是六七百年以前的? 这王婆子好生厉害,如此久远的鬼魂,竟然还能叫回来! 闻茵还未开口问,那附身在王婆子身上的邢柳氏便嘀嘀咕咕唠叨起来。 她说自己一生被邢家的主君冷落,膝下仅有一子而已。全家人对她都没好脸色,还不断哄骗她去服侍那狐鬼。 说起狐鬼,她的面色倒是柔和了一些。 她说年轻时狐鬼倒是挺喜欢她的,不过等她年老色衰、新的宗妇进门之后,她又无人问津了。 她盘桓在此处不愿离去,就是想再见她真正的夫君——那位比神仙还俊美的狐鬼承影大人。 闻茵听着,心中不由哀叹。 邢家也罢、狐鬼也罢,不过是将这可怜的女子视为筑鬼基的养料,又有谁关心她的幸福呢? 忽然,邢柳氏盯着闻茵,用阴森恐怖的语气说:“你身上有承影大人的印记,这么说来,你也是邢家的宗妇?” 闻茵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 不过她心中早已准备好一番说辞。 闻茵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已经定亲了,却被邢家选中。 不过她心有所属,不愿嫁去邢家。 那鬼魂似乎心有戚戚焉,絮叨着不嫁才好,嫁去邢家一辈子都毁了。 只不过,被狐鬼挑中的人,恐怕是逃不开的。 然后鬼魂又问,叫她来可是有话要问。 闻茵早已想好三个问题,她自然不能直接问承影的软肋,否则这宗妇断然不会告诉她。 闻茵沉吟片刻,便问出了第一个:“承影大人真是狐鬼?为何感觉不出恶意?” “因为承影大人原本是青丘狐,本性善良。若不是被制成狐鬼,它本也可以修炼成狐神的。如此灵兽,即便是炼成蛊,也有自个儿的性子的。”鬼魂道。 青丘狐。青丘狐。 闻茵忽然想起《山海经》里的描述:“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食者不蛊。”意思是,若是吃了青丘狐的肉,就不会中蛊。 青丘狐是蛊物的克星。 据说,青丘狐每一百年长出一条尾巴,至九尾时,便成仙了。 此间世,青丘狐早已绝迹。想来承影是近千年前就被抓住驯养的,或许那时还有青丘狐。 闻茵又问:“若不肯依他,又会如何?” 鬼魂嘎嘎一笑,道:“他会夜夜前来会你,久而久之,谁能抵挡狐君的魅力啊!” 闻茵想起昨夜那脸戴面具的男子。 确实,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依然感受到他蛊惑人心的魅力。 若是想让她就范,只怕他有一万种法子。 而陆景又说过,那狐牙在她身上做了标记,无法消除。 看来硬扛不太可能扛过去。 前两个问题似乎对于解决问题无甚助益。闻茵打起精神,问了第三个问题。 “前辈,邢家第一代宗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听说是邢家的嫡女,承影大人还是小狐狸时,便是由她亲手养大的。” 第一代宗妇,竟然是邢家嫡女?! 这不是与蚕马的故事对应上了吗! 三个问题问完,那第十代宗妇便消失了,米婆的脸恢复如初。 闻茵恳求道:“好王婆,能不能帮我将邢家第一代宗妇请出来?” 王婆摆摆手:“一天只请一回。不过你要找邢家的宗妇,其实也可以上他家祖坟去找,我也是从那里把鬼魂叫来的。” 闻茵一怔:“邢家祖坟在哪?” “离此处只有五里地。” “她的鬼魂还在?” “当然在,还经常来我店里买东西呢。”王婆咧开嘴笑了笑,“出手很阔绰。” 闻茵哭笑不得。 第45章 心累了不想猜 闻茵和小檀赶到邢林的时候,天色已是薄暮。 邢林是楚南大族邢家的氏族墓地。 如其名,这陵园被一片槐树林包围,那槐树长得十分高大茂密,天一黑,林中鬼影憧憧。 闻茵下了车,让小檀打上灯笼,她则点燃了随身的辟邪香,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往里走去。 这辟邪香是以麝香为主料合制的。 成年的雄麝会在肚脐处长出麝香,这是雄麝用来吸引母麝的雄性物质,有奇香。 有的雄麝,麝香发育特别好,就会在肚脐处长出一个脐香囊,里面的麝香呈现颗粒状,被称为“当门子”。 长出了脐香囊,雄麝便会觉得肚脐处又痛又痒,会忍不住往树上撞肚子,直到把脐香囊撞出来。 合制辟邪香,必须用十年雄麝在百年松树下从自己的肚皮里撞出来的当门子。 香谱中有记载,古时候有人被下了咒,见到树后有一白衣老妪,自那之后便昏厥不醒。家人烧麝香熏之,那人竟被救了回来。 自古以来,麝香就是辟邪的灵香。只不过,市面上真麝香难寻,而高明的香师更是难得。像闻茵这样能合制出功效可证的辟邪香的香师,世上更是凤毛麟角。 天全黑了,小檀手中的纸灯笼只能照亮前方的一小片路。这墓园常年有人清扫,倒还算整洁,只是四周槐树不断发出沙沙声响,时不时炸响一两声寒鸦,让小檀提着灯笼的手不住打颤。 “大小姐,我们一定要亲自去找那邢家宗妇的墓吗?”小檀颤声问。 闻茵虽然也害怕,却蹙眉倔强道:“要去!能牵制狐鬼的东西,一定就在那初代宗妇的墓里!” 小檀见闻茵说得笃定,嘟囔道:“就算真的在那初代宗妇的墓中,难道我们还能亲自下去找?咱们又不是盗墓的土夫子……” 闻茵咬唇道:“是不是土夫子,今天都得闯一回。希望那邢家第一代宗妇看在大家同为女子的份上,能帮我一次。” 小檀说,那第一代宗妇死了快一千年了,还能帮上什么忙。 闻茵闭口不言,只是径直往前走。 邢林风水绝佳。 天玉经有道:“乾山乾向水朝乾,乾峰出状元。卯山卯向卯源水,骤富石宗比。午山午向午来堂,大将值边疆。坤山坤向坤水流,富贵永无休。” 邢林便是这最后一种。 初代宗妇的墓孤零零地位于邢林的中心,最佳的风水穴上,所以并不难找。闻茵一走近那座雪白的汉白玉坟茔。 奇怪的是,当她走近时,看见一个身穿青衣长裾的男子站在那座巨大的坟茔前,手中似乎还托着一件东西。 再走近一些,闻茵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是一张雪白的狐皮。 男子开口朗朗道:“想不到你真的找来了。” 闻茵行至他面前站定,撇了撇嘴,嗔道:“还不是你留下的‘蚕马’二字给了我启示?你早就知道谜底了,何苦卖个大关子!” 男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闻茵怒道:“陆大夫,你还要打什么哑谜!快将邢家与狐鬼的契约交给我!” 闻茵早已想到,既然邢家与狐鬼有契约,那一定有初代订立者。 而最初与狐狸订立契约的,便是那位邢家的小女儿。 这张契约对于邢家而言非常重要,若是失去契约,狐鬼便不会再庇佑他们一家。 以契约相要挟,相信邢家便会乖乖地说出消除她身上狐狸印记的方法。 陆景不紧不慢地说:“你看我办事有多妥帖,担心你不会掘墓,我已经进去一趟,帮你把契约拿到了。只要以它作为交换条件,邢家和那狐狸必定不会再纠缠你了。” 闻茵盯着他手中那雪白的狐皮,将信将疑地问:“这真是邢家与狐鬼的契约吗?为何是张狐皮呢?” 陆景将狐皮交给闻茵:“你自己看。” 这真是一袭灵狐的毛皮,应该有八百年了,可是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 雪白到透明的毫毛根根立现,每一根毫毛都闪着莹白的光。 闻茵将狐裘翻过来,只见里面用朱砂绘制着一个巨大的符箓,符箓的顶端像一朵莲花,又有点儿像狐狸的脸。符箓下用朱砂龙飞凤舞地写着—— 敬告天地,结此盟约。邢氏献女,青狐纳娶。洞慧交彻,富贵长流。如有相违,永无轮回。真灵下盼,经达九天。 闻茵读罢,咋舌道:“这哪里是契约,分明就是婚书嘛!” “不错,这邢家初代宗妇,亦是邢家的小女儿,也是那狐鬼第一个妻子。不过,她是自愿嫁给狐鬼为妻的。” 第46章 人和狐狸能通婚吗 陆景说,通过这婚书上的文字,还有第一代宗妇墓室之中的记载,他已经拼凑出谜题的全貌。 楚南邢家,自千年以前的燕朝起,就是养狐鬼的世家。 蛊术,按照地域可分为汉蛊、苗蛊、西域蛊。 其中,狐鬼、猫鬼、蛇蛊、鼠蛊都是汉蛊所擅长的。 邢家的狐鬼取天生具有灵性的小狐狸,自幼豢养,与之培养深厚的感情。 当小狐狸对邢家视同家人时,在它五岁那年,邢家的家主选择一个阴月阴日,于子时,趁狐狸睡着时将其活活打死。然后生扒它的皮毛,在皮毛上写下拘魂的符箓,将狐狸的三魂七魄拘住,做法七七四十九天,使其成为邪灵并供邢家驱役。 邪灵怨气越大,狐鬼的法力就越强。为了增强狐狸的怨气,邢家人在将狐狸打死之后,全家人还要分其肉而食之。 承影原本是极珍贵的青丘狐,天赋灵性,它依托天地造化,本也应该可以修炼成妖仙,却被邢家捉回来养狐鬼。 当年负责豢养承影的是邢家的小女儿,名唤邢烟冉。 烟冉照顾灵狐十分用心,形影不离,就连睡觉都在一起。 邢家养狐鬼的秘术传男不传女,作为邢家的女儿,邢烟冉对养狐鬼一事毫不知情。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养的灵狐竟然被家人活活打死、分而食之,第二日便服药自尽了。 邢家请巫医为小女儿续命,将她的魂吊着,她才没有立即死去。 承影的魂魄被据,用邪法炼制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本应该成为狐鬼。可让邢家人没想到的是,它的魂魄实在太强大,并非邢家可以掌控的。 那狐鬼一出关,便大肆吞噬邢家人的元神,家中数十口人,最后只剩下八九人。 当变成狐鬼的承影见到昏迷不醒的邢烟冉,竟然奇迹般的元神复位。 它命令邢家将女儿嫁给它。而作为交换契约,狐鬼可保邢家富贵长流水。 而醒来的烟冉发现自己养的狐狸变成了狐鬼,竟然也同意与它结为夫妻。 如此过了近百年。 邢烟冉去世之后,邢家为了留住狐鬼,必须继续献祭女儿。 然而他们舍不得继续奉上自家的女儿,便将长孙新娶的宗妇献给承影。 从那时起,邢家宗妇与狐鬼结为夫妻的传统便延续至今。 “可是,我很好奇,陆大夫你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呢?你没有进入那盆景,也没见过承影,为何竟会知道它的契约书就在此处?” 闻茵看着眼前这个智多近乎妖的方医,不由得怀疑起来。 陆景淡淡道:“就算那家伙修炼了九百年,身上还是有蛊物的恶气,我当时一看那盆景就明白了。” 闻茵还有问题想问,陆景却打断道:“比起那个,你不如担心我们眼下的处境——你那不要脸的未婚夫来杀咱们了。” 寂静的深夜,传来几声如哭声般的狐嗥。 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耳边。 闻茵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七只眼露红光的白狐。 白狐们龇着尖利的犬牙,口中滴滴答答流着口涎,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三个大活人。 这才是真正的狐鬼。 第47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闻茵看着那狐鬼,往后一缩,准备悄无声息地躲到陆景身后。 提着纸灯笼在一旁等候的小檀却是无法淡定,一看见那形似实体又有些半透明的狐鬼,便哇哇叫着藏身在邢烟冉的大墓后面。 闻茵正在失神间,又一只狐鬼无声无息地跳上了不远处的一座坟茔。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眨眼间,七只狐鬼轻灵灵立在坟茔上,充血的双眼满是仇恨和饥饿。 鬼影憧憧的槐木林传来飒飒风声,一个黑影由远及近走来。 “闻茵,你这个贱人!邢家的宗妇的地位,岂不是高抬了你这个小门小户的商女?我原本真心想娶你为妻,你却串通这个方医,想置我们邢家于死地!” 邢远穿着一袭黑色劲装,从萧瑟的夜风中走来。 闻茵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躲到了陆景身后,伸出半个头怯怯道:“子荻,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拜祭的……” “拜祭?你当我是白痴吗?那方医手上的东西是什么!”邢远怒了。 那群狐鬼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绪,也恶狠狠地龇着牙,喉咙里发出恐怖的低吼,做出准备攻击的姿势。 陆景低头看着躲在自己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闻茵,无奈道:“你这人脸皮也真厚,明明都被现场抓包了,还哄人家说什么来祭拜。你真当他是白痴?” 闻茵回瞪了他一眼,问:“你有法子克制那狐鬼吗?” 陆景耸耸肩,道:“我只是一介方医,哪有此等神通。” 闻茵仔细辨别着此话真假。 陆景将自己手中的狐裘塞到闻茵怀里,指着邢烟冉的大墓道:“披上这狐裘,躲到后面去。要是被狐鬼抓伤咬伤,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闻茵盯着这个狡猾的方医,又问了一遍:“你有办法,对不对?” 陆景却朝她拱手道:“他要找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在下先告辞了!” 说完,他身形一闪,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七只狐鬼分为两拨,四只去追陆景,邢远也跟着追去了;其余三只朝着闻茵奔过来。 闻茵尖叫一声,什么也没顾得及想,披上狐裘,钻到大墓后,和躲在墓后面的小檀紧紧抱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闻茵在心里骂了一万遍方医该死。 她才想到,若以这大墓为中心,陆景逃跑的方向,正好是生门的方位。 闻茵气得跺脚,她又着了这方医的道! 他定然是早就看好逃跑路线了,却让她躲到坟墓后面,吸引那些狐鬼! 眨眼间,三只狐鬼无声无息地落到闻茵和小檀面前,死死盯着二人。 闻茵和小檀瑟缩在一起,头碰着头。 闻茵听到小檀正在念经。 ——都什么时候了,念经管用吗? 闻茵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沦为狐鬼的腹中物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三只狐鬼只是围着她和小檀,却没有扑上来。 她慢慢抬起头,发现自己身上的狐裘散发着一层雾一般的白光。 闻茵忽然想到了。 这狐裘是属于狐鬼承影的,它可是修行了八百年的青狐,道行不知道比眼前这些狐鬼高了多少。 狐鬼见到了老祖宗,又怎么敢造次呢? 陆景让她披上狐裘,难道是想保护她? 第48章 她还是讲义气的 闻茵眼看这群狐鬼摄于狐鬼的气势,不敢攻上前来,心中便有了底。 她用胳膊碰了碰小檀:“喂,没事,它们不敢上来。” 小檀睁开紧闭的双眼,见狐鬼确实不敢上前,奇怪道:“为什么?它们好像在害怕什么?” “它们怕咱们身上披的狐皮。”闻茵道,“这可是修炼了八百年的狐鬼的皮,它们大概是怕这老祖宗的气味,不敢上前。” 小檀听闻此言,稍微松了口气。 闻茵道:“看来那方医还不算太坏,他虽然逃了,但是临走前把狐皮给了我们。等天一亮,这些狐鬼自然会散去,到时咱们就能脱险了。” 二人在墓后躲了一阵子,见性命无虞,闻茵又开始担心起陆景来。 这个狡猾的方医也不知道跑脱了没有。 闻茵隐隐不安,心道,他一个凡人,哪里能躲得过四只狐鬼! 若是她没看错,邢远似乎也往他那边追去了。 闻茵曾听人说起,邢家大郎邢远练得一手好剑,是楚州之中一等一的剑士。 思及此,闻茵便对身边的小檀说:“小檀,我们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我看,我们还是去找找陆大夫,没准还能帮上忙。” 小檀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哭丧着脸说:“不去不去!小檀不去,大小姐也不要去!那个方医坏得很,把咱们骗到此处,他自己倒跑了,大小姐不要去管他!” 闻茵连唬带吓地说:“那方医是可恶,可是咱们好歹是一条船上的。若是邢公子将他料理了,回头就回来杀我们!还不如趁现在跑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反正那些狐鬼暂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小檀又哭又闹,说一些丧气话,让闻茵带着他逃命。 闻茵却又骂又吓,非逼着他跟自己去找陆景。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不能将他扔在此处不管。 想起之前水鬼的事,他也救过她。他除了冷淡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坏人。 再说,这次的事,也是她将他拖下水的。 小檀架不住闻茵吼骂,只好跟着她站起来,两人躲在狐裘下,哆哆嗦嗦地往生门的方向走去。 其间,那三只狐鬼一只围绕着闻茵和小檀,最近的时候,不过五步之遥。两只在他们身后断后,一只则在他们面前。 三只狐鬼不断做出要攻击的姿势,吓得闻茵和小檀时不时脚滑摔跤。 二人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林子边上。 林中传来打斗声。 闻茵略一迟疑,手中的狐皮没有盖好,后面追来的三只狐鬼顿时扑将上来。 闻茵尖叫一声,一手拽着那狐裘,一手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一个东西扔了出去。 漫天的粉白香雾,在惨淡的月色中散开,仿佛形成了一道雾墙。 闻茵情急之下扔出去的,是她亲手合制辟邪香,是以极品麝香为主料合制的灵香。 三只狐鬼冲入雾墙,竟像被施了定身咒,行动变得十分迟缓。 闻茵惊讶于自己的辟邪香竟然有这种用途,却来不及得意,只管拽着狐皮往前跑。 又跑了一会儿,她看到了陆景。 她本以为一旦打起来,这柔弱的方医定不是邢远的对手,没想到负伤的竟是邢远。 此刻,邢远正扶着受伤的肩膀,手指缝之间汩汩涌出鲜血。 闻茵又惊又喜又怕。 “陆大夫!” 闻茵拽着小檀往他那边跑,脚下一个趔趄,失重扑了过去。 一瞬间眼冒金星,闻茵只觉得身下软软的,睁开眼一看,正好对上陆景那双愠怒的眼睛。 他看上去,真的好气哦…… 陆景将闻茵一把拉起来,骂道:“不是让你躲起来吗?跑过来做什么?!” 闻茵委屈道:“我是想过来帮你。” 陆景冷道:“那真是谢谢你了,原本我只需要对付四只狐鬼,现在七只狐鬼全过来了。” 这句话好似提醒了邢远,他恨恨扯下布条勒住受伤的肩膀,口中念念有词。 那七只狐鬼便前三后四地将陆景和闻茵包围起来。 第49章 哪来的山寨符箓 陆景呵呵一笑:“没想到,八百年过去了,你们邢家倒没有把炼蛊这门老手艺忘了。” “先贤有言,莫失莫忘。”邢远冷笑道,“我这狐鬼虽不是灵狐炼制,每一条都生噬了十余条人魂,巫力不见得比承影差。” “是吗?你问过它老人家吗?”陆景淡淡道。 话音刚落,只见邢远和三只狐鬼身后,赫然现出一只巨大的雪狐。 那雪狐生着一双金瞳,慢悠悠地摇着八条毛茸茸的尾巴。 邢远似乎已经感受到雪狐之气,脸色刷的白了,缓缓转过身去。 他刚回头,那雪狐便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竟将七只狐鬼直接吸入了它的大口。 那雪狐吃了个半饱,幽幽打了一个呵欠,眯着眼睛看向邢远。 邢远两脚发软,还没来得及逃,便被雪狐抬起一爪子拍飞了。 他重重摔在地上,看样子,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一眨眼的功夫,那八尾狐又变回人形。 戴着面具的承影一步一步朝着闻茵走来,向她伸出手。 他似乎认定了,闻茵是属于他的,因此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她。 这狐狸倒还挺痴情,“未婚妻”有危险,他就第一时间赶来了。 闻茵可怜巴巴地看向陆景,用眼神向他求助。 陆景干咳两声,举起手中的狐皮,懒懒道:“放开她,不然我就将你这狐皮烧了。” 承影放开闻茵,看向陆景。 他好像此时才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闲杂人等在场。 待他看清此人手里拿的东西,身后忽然腾起巨大的黑气,黑气之中隐隐现出八条尾巴。 那张狐狸面具也变得异常恐怖。 啊啊啊啊啊啊……闻茵心里哀嚎着,他生气了…… 陆景这厮,就不能等她躲远一点再去招惹他吗。 “你不信?”陆景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符箓来,手轻轻一抖,符箓竟然无火自燃。 闻茵见状,忙扑上来按住他的手,急道:“你别真的烧啊!不然我们拿什么脱身啊!” 她刚按住她的左手,那火符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跳到陆景抓着狐裘的右手上,狐裘登时烧了起来。 “啊——”闻茵扑上来用手给这狐裘扑火,那火竟然不烫手,却也扑不灭。 “别费劲了,这是我花重金请来的四象天火符。”陆景抱着手在一旁淡淡道。 闻茵眼睁睁看着狐裘被火苗吞噬,化成了灰。 ——王、八、犊、子!!! 没了可以要挟承影的东西,今天真是要死在这里了! 她僵直着身体,慢慢转回身,看向承影。 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只怒不可遏、张着血盆大口的超级大狐鬼,没想到—— 地上趴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狐狸。 闻茵愣住了。 “这契约就是他的灵根,把这契约烧了,它八百年的修为就没了。”陆景道,“怎么样,这下你得救了,快谢谢我。” 可闻茵还是没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正要继续询问,林中传来女子轻声哼鸣的歌声,和着风声和树声,断断续续的。 有点像鬼哭,又确实是少女的歌声。 小狐狸的目光望向林子深处——那是邢家大墓的方向。 一个身穿罗裙的女鬼,踩着莲步,缓缓走来。 女鬼走到小狐狸身边,轻轻将它抱了起来,用手抚摸了好一阵。 闻茵忽然明白了,她就是邢烟冉。 小狐狸钻入女鬼怀中,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不肯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女鬼慢慢朝闻茵走来,将怀中的小狐狸递给她。 第50章 托孤 闻茵看着女鬼和她递过来的小狐狸,哭笑不得。 陆景在一旁懒懒道:“人家托孤呢,给你你就收着,谁让你烧了人家的狐皮?” 闻茵怒道:“是你烧的!你别嫁祸给我!” 陆景若无其事地说:“我可是受你所托啊,否则这会儿我还在楚山里晒月亮呢。” 闻茵哭笑不得,朝着那女鬼摆手道:“你可千万别听这黑心的方医胡说啊!你也看见了,刚才那狐皮明明是他烧的……” “要不是你扑上来,那火怎么会烧到狐皮上?一人做事一人当嘛。”陆景懒懒道,“唔,幸亏你没连人家的狐牙也毁了,不然它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狐牙来。 闻茵一看,这不就是前些天邢夫人硬给她戴上的狐牙璎珞吗?! 怎么到了这厮手里?! 阴谋,这一定是一个大阴谋! 女鬼似乎压根不生气,笑着又将怀中的小狐狸递给闻茵。 小狐狸嘤嘤两声,依依不舍地离开女鬼的怀抱,跳到闻茵怀里。 闻茵只好抱着它。 陆景收敛笑容,走过来将狐牙璎珞戴在闻茵脖子上,沉声道:“其实烧了那狐皮,是‘她’的主意。” 他指了指女鬼。 闻茵微微一愣,抬眼看向女鬼。 女鬼微笑着点了点头。 陆景道,其实这狐皮契约对于承影来说是一道枷锁,只要有它在,承影就永远摆脱不了邢家。 邢家利用承影与邢烟冉之间的感情,一直困着它,让它永远得不到自由。 更坏的是,由于承影一开始是蛊,即便它没有恶意,也永远修不成狐神。 与其如此,不如把困住他的狐皮契约烧了。他虽然元气大伤,但至少可以重新开始。 如今,承影一切归零。 只要耐心一步步修炼,总有一天,它会成为狐神。 所谓“神”,指的是善蛊。虽然也是用生灵炼制的,炼制过程中也需要咒语,但却没有注入恶意。如此养出的善蛊,可以成为主人的守护灵。 闻茵看着怀中委屈巴巴的小狐狸。 “可是,为什么邢烟冉要把它交给我?” “因为,你有香魂。承影一开始选中你,也是因为这一点。” 闻茵想起,那日在盆景之中,承影曾经用狐火照见她体内的香魂。陆景曾说,那是她天生携带的草木之菁。 “跟你在一起,承影可以吸收你香魂之中的能量,对它的修炼有好处。” 闻茵苦笑,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小狐狸闻茵也是不得不收了。 小狐狸此刻很虚弱,它也只是一个弱小的灵体。 感应到闻茵内心的许可,它摇身一变,回到了狐牙之中。 邢烟冉的鬼魂朝着闻茵微微一福,似乎是对她表示谢意,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夜风徐来,秋林瑟瑟。 方才粉墨登场的宾客,眼下都消失了。 闻茵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就这么结束了? 不,一切好像又没有结束。 她回过头去看,邢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知所踪。 陆景道:“看在邢烟冉的面子上,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但不知……今后会不会留下隐患。” 他转而看向她,微微一顿:“所以,让承影跟着你,也是为了保护你。” 闻茵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叹道:“陆大夫,蛊到底是什么?为何同样是狐狸,既能炼出吃人的狐鬼,又能练出承影这样的狐神?” “蛊,不过是反映人的欲望。”陆景道,“若是人心向恶,便会炼出恶蛊。人心向善,就能炼出善神。归根结底,它们都是灵体,是善是恶,取决于人心。虽然承影是按照恶蛊的方式炼制出来的,可是它内心存着对烟冉的爱意,加上后来与烟冉结为夫妻,一直被烟冉爱着,所以即便身为狐鬼,它也不会主动害人。” 闻茵不胜唏嘘,摸了摸胸前的狐牙,轻声道:“承影,放心。既然烟冉把你交给我,我就一定会好好善待你的。” 第51章 所谓侠义之士 对于烟冉来说,承影既是她儿时青梅竹马的伙伴,也是她成人之后的夫君。 不管邢家如何黑暗,她给了承影唯一的温暖。 正因为如此,承影才没有变成恶蛊。 当今之世,蛊祸横行。其实,都是人心之祸。 她看着那座大墓失神,陆景却低头看着她,若有所思。 半晌,他拍了拍方才打斗中弄脏的衣衫,淡淡道:“走。” 回去的路上,小檀在前面打着灯笼,闻茵和陆景在后面并排走着。 夜风微凉。那弯新月挂在邢林后头,树影摇着月色,风声和着树声。 闻茵已经很久没有走夜路了,似乎每次走夜路,身边总是有他。 她的胸前已经戴上了那圈狐牙璎珞。 狐牙之中确实有一股纯净安详的气息,元气大伤的承影正在里面休养生息。 “盛极则衰,盈满则亏。邢家的富贵,算是到头了。”陆景叹道,“承影也是这般,它已经修了八百年,达到九尾的境界,但终究无法再走下去。” 闻茵道:“从头来过,也未必是坏事。日子还长着呢……” 虽然承影元气大伤,一夜之间修为尽废,但对于修行者来说,重修一次就像是走一条熟悉的路,驾轻就熟,路走起来自然快了。 他推算,承影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修为。 闻茵道:“陆大夫,经此一事,你留个我那个哑谜,我倒有一番新的解读。” “唔?” “故事里说,马主的女儿是被迫嫁给马儿的,我倒觉得,也许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呢。就像邢烟冉和承影那样。” 闻茵看着空中皎皎孤月,叹道:“其实,嫁给无情无义的人,还不如嫁给有情有义的妖。” 陆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嘴角笑意埋藏。 陆景一直将闻茵送到闻府门前。夜已深了,闻茵正要拜别,陆景又叫住她。 她以为他还有什么交代,谁知他竟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说—— 此次的事十分凶险,他要加钱。 陆景板起脸算起账来,就连闻茵的脑子都跟不上。 什么三次布阵的钱,两次救她的钱,加上入墓跑一趟的钱,还有他那珍贵的四象天火符的钱…… 加在一起不多不少,二百两。 闻茵怒从心起,骂道:“你这是坐地起价!” “怎么是坐地起价呢?你上别人那打听打听,谁不说二百两太值了?” “所谓侠义之士,是不会向人讨恩情的,更何况是讨钱?!” “真有这么好的人,麻烦闻大小姐您介绍给我。”陆景讥讽道,“你都火烧眉毛了,还从邢公子那里大赚了一笔。论算账,我可算不过闻大小姐您。” 闻茵咬牙切齿瞪着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百五十两,不能更多了。” “一百八十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二人在闻府门前讨价还价,幸好夜深无人围观。 争执了半天,最后以一百六十两成交。 闻茵气鼓鼓地回到家,想到陆景那无情的嘴脸,越想越气。 “这方医!我恨不得……!”坐在床沿上,闻茵咬牙切齿,对着空气一番乱挠乱踢。 邢家的事,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邢家既没有派人来追问邢远的下落,也没人来讨回那个盆景。 冥冥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手在保护她。 这是后话。 第52章 进楚山 闻茵最近十分糟心香铺里的生意。 自从上次抓着邢远大推销,香谱里的上品香就断货了。 如今很多顾客喜爱异国香,比如南海岛国运来的龙涎香、瑞脑香、笃耨香。 这些藩国香料走海路运到广番城,经由南越府的商队运输,翻越五岭,才能运到楚州。 今年多雨水,号称“无尽山”的五岭多处发生山崩,商队常走的路走不通,香便运不过来。 眼看着中元节即将到来,这又是一年之中走货的好时节,闻记香铺却面临着无香可卖的境地。 思来想去,闻茵决定进一趟楚山。 之所以进楚山,也是为了寻找香料。 楚州其实也有土生土长的好香料,那便是用各类香花香草合制的草香。 《离骚》有云:“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江离,辟芷,秋兰,这些都是楚地特有的香草。 早在上古时期,楚地贵族佩戴的香料多是草香花香。 除了寻找适合做香料的奇花异草,闻茵还想去寻访楚山之中合制草香的高手,学一些失传的香方,以解燃眉之急。 这位高手名唤“阿月”,是一位苗裔女子。 近来城中流行佩戴一种用草香做的香囊,据说就是阿月做的。 阿月的香囊是用十种楚山之中的香草制成的,气味清新悠长,宛如独行春涧,十种兰草的气味竟然毫无相违,做到这一点十分难得。 闻茵多方打听才知道她。 听说她丈夫在山中驿路旁支了个茶摊。男人卖茶,她卖香囊。 闻茵只知道有这么一个茶摊,却不知道阿月的具体住处, 与父亲商议此事之后,老父亲也十分支持她的想法。 只是楚山之中很多养蛊的,闻远非有些担心。 闻茵也有些害怕苗人豢养的那些虫子,小时候,关于什么心蛊、虫蛊、钉子蛊、石头蛊的传说,她听了不少。 “那个叫陆景的方医,不是住在楚山里吗?”闻远非忽然想起了此人。 虽然他也不太喜欢那方医,但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 闻茵咋舌道:“爹,他要银子,可贵了。如非必要,女儿实在不敢去找他。” “这怕什么?给他带点礼物去就行了,礼多人不怪嘛。”闻远非说。 “礼物?带什么礼物?” “为父养的赤焰金兰分了新株,你给他送去,一株可值上百两银子呢。” 闻茵心想,你那是喜欢异国兰花,这花才能值这个价; 对于不喜欢侍弄花草的人来说,这赤焰金兰跟烂白菜有何区别? 精明的老商人闻远非觉得自己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非要闻茵照此来办。 闻茵无奈,只好带上那株兰花,出发去楚山。 她从魏无疾大夫那里要来了陆景住处的地址,听说是在一个叫出云村的地方。 计划是先去找陆景,好言请他护送一段,带她去寻找阿月。 闻茵进山只有小檀同行,他不但是随扈,还要赶车。 马车沿着驿路进山不久,便被另外一架赶时辰的马车撞翻,闻茵狠狠地撞了头,晕死过去。 马车侧翻时,小檀重重摔了下来,被马压在腿上。 他奋力将伤腿从马肚子地下抽出来,哭着扑上来查看闻茵的伤势。 “大小姐!大小姐!”小檀一边护着闻茵,一边茫然求救,“有没有大夫?谁能来救救我家大小姐?!” “这不是闻大小姐的跟屁虫吗?”一位身穿布衣直裾、腰环皮带的男子站在人群中,抱着手旁观,“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大夫!”小檀认出他来,扑了上去,“能遇到您真是太好了!快救救大小姐!” 第53章 直捣方医巢穴 陆景啧一声,皱了皱眉,低声抱怨道:“又是那个麻烦的家伙。” 虽则如此抱怨,但他还是爬进翻倒的马车,将昏迷的闻茵抱了出来。 一番简单的施针治疗之后,闻茵醒了过来。 她一见到陆景的脸,便觉得头疼:“怎么是你?” “这话该是我说。”陆景没好气地说,“怎么又是你?” 闻茵撇了撇嘴:“遇到你也好,我本来是要去找陆大夫你的。对了,我的马车呢?” “你的马车翻了,看来暂时不能走。”陆景淡淡道,“我就住在前面村子,先随我回去看看有没有受伤再说。” 说完,他将她搀扶起来。 闻茵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花!” “都这时候了,还顾得上什么花?”陆景有几分不耐。 “是我父亲要我拿来的,是给陆大夫你的手信。”闻茵讷讷道。 陆景微微一怔,面上柔和了几分。 “我去帮你找找。” 他让小檀扶着闻茵,自个儿转回头,钻入翻倒的马车里一通搜寻,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盆已经被压断了的兰花。 “是这个吗?” 闻茵见那兰花已经折断了,讷讷道:“啊,已经断了,不能要了。” 陆景好似没听见,将断了的枝叶摘去,将带着花根的植株揣进怀里。 闻茵面上薄红,心中有几分愧意。她大老远来找他帮忙,就带了一株破兰花。 他还像宝贝似的收起来了。 难道,他也喜欢养花? 陆景叫来几个人,其中有汉人也有苗人。他让他们留在此处料理马车。若是马儿能站起来,就先送去马医那里检查一下还能不能跑。 安置完这些,他便扶着闻茵慢慢往他家里去。 走了一会儿,他又嫌这样走得慢,便用一袭斗篷遮住她的脸,二话不说把她抱了起来。 闻茵吓了一跳。 “陆、陆大夫,这样不好?” “怎么?你怕我占你便宜?” “唔……” “我是大夫,在大夫眼里,只有病人和没病的人,没有男人女人。” 他说得坦然,闻茵便不再计较了。 她确实脚疼得厉害,走不了远路。若不是他来抱她,便要由别的男子来。 她更不情愿。 闻茵将蒙在头上的斗篷,拉了拉,完全遮住自己的脸。 却没留意到,他面上浅浅溶溶。 出云村是楚山之中的大村,有上百户人家,村中汉苗杂居。 此地处于楚州与百越州的交界处,村中既有汉人居住的方正院落,也有苗人居住的吊脚楼。 陆景问:“闻大小姐此番进楚山,所为何事?” “来找一位擅长合香的苗裔女子,名唤阿月。” “阿月?真巧,她就住在我家隔壁。”陆景道。 ——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这么说来,在楚山中学习香方的这几日,还会天天见到陆大夫。 “我家到了。” 闻茵脑中还在想着虚无缥缈的事,陆景忽然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院落。 这出云村依山而建,满山都是青砖灰瓦的汉人院落和木制的苗家吊脚楼,十分壮观。 陆景家的院子位于高处。 院子中央是一座两层的青砖小楼,一楼是客堂,二楼似乎是两间房。院子左右两侧还有两间青砖小屋,东边是厨房,西边是一间无人住的客房。 陆景将闻茵放下,正要扶着她入院去,里面忽然走出一位绝丽的苗裔少女。 第54章 这么热心,不如你嫁过来 少女看上去十五六岁,一双灵动的黑眼睛,小巧的鼻头,花瓣似的唇,脸蛋红扑扑的,还保留着几分稚气。 她身穿百越服装上身是深蓝色的对襟窄袖短衣,下身是同色的百褶裙。衣襟和裙边都滚着苗裔特色的织锦花边。 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少女。 闻茵曾听人说,楚山之中的苗裔女子,若有姿容出色的,必是汉女也难以企及的天人之姿。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与汉女相比,苗女以眉眼含情、面若桃李而闻名,据说苗女二八少女的稚幼面庞,能一直保持到三四十岁。 闻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少女,又看了看身边的陆景。 少女看见陆景扶着闻茵,脸拉了下来。 陆景低头对闻茵说:“这是阿妩,她爹是村子里的药农,不时给我送些药来。” 他又对阿妩说:“阿妩,这是青凤城来山中收香药的商人,闻记香铺的大小姐。” 阿妩紧紧抿着花瓣似的樱唇,警惕地盯着闻茵。 陆景却没怎么理会她,径直将闻茵扶进诊室。 这一楼的客堂平日里除了待客,也是陆景的诊室。 闻茵刚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阿妩也跟了进来,恨恨地瞪着她。 小檀在一旁催促道:“陆大夫,快替我们大小姐看看伤势如何,有没有伤到骨头?” “哪有那么容易就伤到骨头?你也太紧张了。”闻茵满不在乎地说。 “是这里吗?”陆景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闻茵的脚踝。 闻茵嘶一声,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陆景说了声“得罪”,轻轻将闻茵的鞋袜除了下来。 闻茵第一次在男子面前露出玉足,顿时有些不自在。 陆景为闻茵查看伤势,他手指修长,指节微微凸出,灵活有力。 闻茵原先也不觉有异,盯着那手久了,竟然有些忸怩起来,红着脸道:“可以了么?无甚大碍?” 陆景敷上药,抬头道:“没什么大碍,也没伤及筋骨。敷上舒筋活络的膏药,我再给你开一服汤剂如何?” 闻茵还没回答,阿妩在陆景身后插嘴道:“陆家哥哥,你跟这位姐姐原先就认识吗?” 陆景淡淡道:“阿妩,你该回家了,不然你爹要担心的。” “陆家哥哥还没吃饭?阿妩去做饭。”少女笑盈盈地说。 陆景淡淡道:“不必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阿妩见陆景看也不看自己,眼圈一红,扭头跑了。 闻茵看着那女孩气鼓鼓的背影,心道,这孩子多半是误会了。 她转过头,揶揄地问:“陆大夫不去追吗?” 陆景淡淡道:“为什么要去追?这么大了,还要人哄吗?” “我看那姑娘对陆大夫你有意。” 正在涂药的手顿了顿。 “陆大夫也到了要成家立室之年了?”闻茵关心地问。 “关你什么事?” 他语气之中有几分不悦,闻茵却没有察觉出来,反而继续热心地说道: “陆大夫难道不想找个伴儿?”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 “为何如此关心我?若这么热心,不如你嫁过来?” 闻茵愣住了,面上狠狠烧红。 她心中后悔。这方医口无遮拦,言语刻薄,自己何苦要去招惹他? “你看那边。”他指了指墙上一排排灵龛。 闻茵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几层灵龛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 全是无字牌位。 “那是……”闻茵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都是被我克死的家人。”他一边低头为她包扎,一边淡淡道,“我一生出来,算命的就是我是天煞孤星,会克死家人。” 闻茵的心受到了莫大冲击,呆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早已决定此生孑然一人,绝不连累他人。” 他说这话时,好像不过是在谈论天气。 闻茵默然半晌,柔声道:“陆大夫,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陆景抬眼看她:“怎么?你还会看手相?” 他将手在她面前摊开。 闻茵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笑道:“这很好啊。” 他不解。 “我说,陆大夫有一双好手,一双救人的手。”闻茵将他手掌合上,温柔笑着,“上天不会苛待像陆大夫这样的好人。” 他怔住了,半晌,生硬地别过脸去,冷冷道:“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聒噪的女子了。” 陆景料理好闻茵的伤势,确认无碍,下山去马车上搬行李的小檀正好也回来了。 见他家大小姐并无大碍,小檀才放下心来。 陆景对小檀说:“小檀,你们要找的阿月就在山下出云桥边,她家支了个卖茶的摊子,劳烦你去同她说一声,就说家里有客人。” 小檀得令,一溜烟跑了。 第55章 山中月,山中狗 陆景忙着给闻茵配口服的药,闻茵则四处打量,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不多久,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陆景放下药,转身出去迎,不一会儿便将一位苗裔少妇领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小檀。 来人正是阿月。 这苗家女子脸若银盘,眼若秋水,一笑起来,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虽不及阿妩那般姿容出色,却也是极养眼的。 闻茵虽是初次见她,但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二人见了礼。阿月见闻茵受了伤,便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闻茵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不小心扭伤了脚。 陆景道:“阿月,闻大小姐是来找你学香方的,这几日要叨扰你了。” 阿月笑着说:“莫说什么叨扰,我欢迎还来不及。对了陆大哥,我家男人要来你这里住几日,你可别嫌他烦人啊。” 阿月与闻茵同岁,去年才成亲,还没有孩子。为了收留闻茵,阿月便将自家男人赶了出去。 小檀的腿没事,能跑能跳,马车也修好了。奉闻茵之命,先行回青凤城家中报平安,过几日再来接她。 山中的夜,微凉如水。闻茵和阿月坐在窗前,小声说着话。 阿月正在绣荷包,闻茵看着她的活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此时深蓝的天幕上,悬着一弯浅浅的新月。 闻茵看了一阵子,由衷称赞道:“阿月,你的绣工真好。” 阿月赧然一笑:“奴没什么本事,只会做点小玩意。” 闻茵见她绣了许多,便问:“阿月,你绣这么多荷包做什么?” 阿月笑道:“帮补家用啊!娘子知道那出云风雨桥?那是楚州和百越州之间往来交通的要道,往来商贾众多。村里人常去桥两头的路边摆摊贩卖小玩意,我男人在桥头支了个摊子卖茶,顺便也卖些小荷包。” 闻茵问:“你的绣工这么好,生意应该不错?” 阿月却皱了皱眉道:“回小姐,不太好呢。我男人还叫我别做了,说赚不了几个钱,还坏眼睛。” 闻茵转念一想,道:“阿月,过路的商贾大多是男子?” 阿月点了点头。 闻茵笑道:“那你应该卖男人喜欢的东西啊!” 阿月问:“可是男子也有喜欢的女人?难道不会想着买些东西送给女人吗?” 闻茵哑然失笑:“男人当然喜欢女人,不过他们最喜欢的是自己。” 阿月愣住了。过了半晌,讷讷道:“可是我们苗裔的男子最喜欢的是自家的女人。” 闻茵无言以对。或许,对于苗裔的男子来说是如此…… 闻茵又向阿月讨教了香草香囊的调配方法,阿月告诉她,所需要的香草在楚山之中十分常见,答应改日带闻茵一同上山去采集香草,还可以教她如何将野生的香草挪到苗圃中培植。 闻茵同阿月正在攀谈,忽见得屋角不知什么时候趴着一只大黑狗。 方才明明没有这只大黑狗。那狗十分安静,趴在屋角闭目养神。 闻茵只道这是阿月养来看家护院的,可能是方才趁着她俩聊天不注意,自个儿溜达上来了,所以闻茵没注意。 闻茵倒是不怕狗,只觉得那大黑狗一派闲散的神仙做派,十分逗趣。 闻茵指着那只狗笑着问:“阿月,那是你家养的狗吗?它怎么不叫?” 阿月似乎吓了一大跳,手中正在绣着的荷包掉落在地。 闻茵奇怪地看着她。 阿月回头看了看闻茵手指的方向,好半晌,她捡起地上绣了一半的荷包,闷声道:“那是我家养的狗,名叫吉乌。” “吉乌?”闻茵笑了,“真是好名字!吉祥的乌鸦,倒是与这大黑狗十分相称呢!” 阿月低头坐着荷包,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为什么,闻茵总觉得阿月不想谈论这条狗。 她的眼角红红的,一副想哭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这狗与阿月的亲人有关? 闻茵见状,便不再问了。 过了一会儿,她再转头看时,那大黑狗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56章 合力救人 一早,闻茵吃完早饭,陆景便来给她换药。 刚换好药,便有村人急急忙忙跑来找陆景,说有人被牛角顶穿了肚皮,让陆景快过去看看。 陆景急匆匆寻出药箱、器具箱,披上衣服准备出门。 闻茵赶上来道:“陆大夫,我随你一同去?或许能帮上忙。” 陆景道:“你昨日才受了伤,还是好生养着。” 闻茵道:“陆大夫的药膏有奇效,今日一早醒来,我便发现脚踝的伤全好了,你看,我还能跳呢。” 闻茵原地蹦了一下,不小心将脖子上挂着的狐牙掉了出来。 陆景弯腰替她捡起来,略略打量了一番,又还给她。 “这里面的东西,后来找过你吗?”陆景有些关切地问。 闻茵说,她曾经梦见一只小狐狸,但它什么也没说。 陆景说,说不定以后那只小狐狸会在梦中同她讲话的。 说着,他转身去拿药箱。 闻茵见他要出门,便跟了上去,说自己带了麻骨香来,可使人暂时晕厥无所知,在城里时,她也曾协助魏大夫完成针砭之术。 其实闻茵想跟过去看,主要是因为她对这方医有点儿好奇。 她见过陆景治蛊,却没怎么见过他治病,心里总怀疑他这方医的身份只是个掩护。 她怀疑,陆大夫也是治蛊师。 陆景见她一脸认真,无奈道:“那好,你跟我一起去。” 闻茵得令,急忙回房取了麻骨香和闻香的器具,匆匆忙忙跟着陆景出门。 引路的村人救人心切,一路小跑。 陆景身高腿长,疾步走就能跟上。 闻茵小跑跟在他身后五步之外,看着他那一袭青衫衣袂纷飞,心里不由得想起他数次救自己的命。 这陆大夫,平常看起来也挺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往往对她嘴下不留情。 难不成是她屡次同他讨价还价,他觉得她亏待了他,心里生她的气? 闻茵和陆景绕了大半个村子,二人终于赶到了伤者的家。 受伤的是村中的汉人农户王二狗,他一大早在后山梯田耕田时,牛忽然发了狂,将他顶飞了,王二狗登时被刺破了肚皮,肠子都露出来了。 闻茵是远近闻名的用香高手,在城里也曾协助郎中实施针砭之术。针是针灸,砭乃是砭刀,也就是开腹刮骨之术。 要开腹就必须使病人失去知觉,不然病人略一挣扎,砭刀便会落错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闻茵自研的麻骨香,是她翻阅了众多医书和香谱研制而出的。病人只消闻上片刻,便会暂时晕厥,医者可放心施治。 到了王二狗家,闻茵立即着手准备麻骨香。陆景一边为伤者查看伤势,一边指挥村人准备实施针砭术的场地。 他们遵照陆景的吩咐,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床,四周扯开干净的幔子,用酒喷洒在幔子和床榻上。 闻茵知道,这是为了去除杂疫鬼气,避免伤者患处溃脓发疡。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伤者王二狗搬到床上。 闻茵给伤者戴上特制的闻香杯,不一会儿,本来还在微弱呻吟的王二狗便昏昏睡去。 陆景亲眼见证麻骨香的奇效,称赞道:“往时我是给伤者喝药酒,遇上酒量好的,喝上一两斤也不见效。不如闻大小姐的麻骨香,药效立时可证。” 闻茵得意道:“这一丸香下去,伤者会昏迷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若是中途醒来,就再加一丸。” 第57章 大夫的手真好看 陆景检查了一番,确认伤者失去知觉了,便让闻茵帮他换上施针砭术时穿的衣裳。 那衣裳是家中常备的,十分宽大,还用沸水煮过。闻茵帮陆景更衣,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气,心中有些异样。 更换好衣裳,陆景便从医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解开绳子展开来。里面竟是一整套大小长短不一、功用各异的砭刀,足有五十多把。 闻茵忍不住惊叹出声。想不到深山之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方医,竟然有如此齐整、精良的砭刀,足以想见他的医术是何等高明。 陆景抬眼看了看一旁冒着傻气啧啧称奇的女子,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笑意。 他要给病人患处敷上膏药,然后将肚皮缝起来,场面血淋淋的。本想让闻茵出去等,但见她一脸坦然,又对针砭术十分好奇的样子,便让她暂且留下旁观。 闻茵细心留意着陆景手上的动作。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微微凸起。这样的灵活精细,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文弱君子。 实际上,他力气大得惊人。家中闹水鬼那晚,他只用玉骨笛一敲,竟然就将那只怪手敲断了。 他用一把锋利的砭刀将病患的腹部伤口割得更开一些,以便检查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伤处。那把砭刀使用过后,便扔在一旁盛着烈酒的盘子里,弃之不用了。 闻茵见他手下动作既精细又熟稔,不由得生出十分敬意。那双男子指节分明的巧手如此养眼,如此利落,她看着看着,好似魂儿出窍了一般。 “替我擦擦汗。” 闻茵正在心思邈邈,他忽然轻声发号施令。 她怔了怔,然后反应过来,从怀中摸出锦帕,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 “快好了吗?”闻茵轻声问。 “麻骨香的药效还有多久?”陆景问。 闻茵心中估算了一番,道:“已经过去两刻钟了,我估摸着至少还有两刻钟他才会恢复知觉。” “时辰够用了。”他看了她一眼,“你真的不觉得恶心?” 闻茵摇摇头:“不啊。” 他眼睛微微一弯,笑道:“那去替我调一调膏药,就在药箱里。记得先用酒净手。” 闻茵找到净手用的酒,喷洒在双手上,待手干了,又去调药膏。 她回头时,见陆景正在缝合腹壁,动作又轻又快,顷刻间就缝好了。 他还细心留了一个小口,解释说是为了预防术后出血,之后需要用一些膏药,将淤血导出。 陆景将那膏方敷在伤口,整个针砭术便完成了。 闻茵以为施治结束,正准备收拾物什,陆景却让她先出去。 “还有什么事吗?”她好奇地问 他耐心道:“还有一些收尾,你先出去。” “我不能看?”她眼巴巴地问。 他肃然道:“不能。” 闻茵不满地撅了噘嘴,掀开帘子出去了。 她在外面等了一刻钟,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见他还不出来,她担心那麻骨香的药效要过了,便转过身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偷看。 只见陆景将手悬放在患者伤口上缓缓游走,一条黑色的阴影随着他手的动作在患者腹部游动。 ——这是啥? 闻茵实在搞不懂,又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正在此时,他稍稍侧身,她唯恐他发现自己正在偷看,急忙退出来。 闻茵在帐幔之外又等了片刻,陆景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他向王二狗的娘子叮嘱了一些术后的事,比如要进米糜,不可吃辛辣食物,每日更换膏药,过一个月再取线等。 王家人询问医药费,陆景说需要两斛精白米或等价的丝、布,若实在没有,用猎来的野味、山中的草药也行。 只是不要给他送酒,他不饮酒。 第58章 陆大夫的身份 王家娘子千恩万谢地将二人送出来,承诺一定在三个月内将医药费付清。 闻茵见施治如此圆满顺利,心下不由得高兴,脚下步履轻快。 “我说陆大夫,你对村里的患者倒是网开一面,竟然不要银子。为何每次都对我家狮子大开口?”闻茵揶揄道。 陆景淡淡道:“人命有贵贱,你闻大小姐的命,自然比寻常人贵些。” 闻茵撇了撇嘴,小声说:“我看你就是想劫富济贫。” 陆景嘴角有一丝笑意,却又一闪而过,冷峻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偷看了?” 闻茵一怔,解释道:“我担心那麻骨香的药效过了,所以……我可什么都没见到。” “是吗?”陆景看着她的眼睛,一点儿也不相信的样子。 “唔,我好像看到了一丝像蛇一样的黑影子,在那王二狗的肚皮底下游动……”闻茵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陆大夫,那黑影是什么?” 他问她:“你知道什么是鬼气吗?” 闻茵点点头,掉起书袋来。医家所说的鬼气,就是秽毒不正之气,犯鬼气者易昏厥不省人事。香谱中,檀香、麝香、苍术都能驱鬼气。 陆景道,天地万物有灵,邪灵成鬼。在这深山之中,人气稀,灵气长,许多事无法以常理解释。汉医所说的鬼气只是不正之气,在山里,鬼气就是邪祟。 他还说,患病之人身子虚弱,易被邪祟侵袭。他方才是为病人清洗,让鬼气远离。 闻茵点点头说,受教了。 陆景看着她,肃然道:“我同你说这些,是因为你这人实在是过于好奇,这并非什么好事。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妙。” 闻茵噗嗤一声笑了,背着手、偏着头,俏皮地看向他:“陆大夫总是这么严肃吗?我有一个问题,倒是一直想问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闻茵转过脸去,飞快地小声说出“治蛊师”三个字。 她是不好意思打探别人底细的,可是又实在好奇。 又想问,又忐忑,便别过脸去,吐吐舌头,假装看天。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心虚之下,更不好转过去与他对视。 隔了一会儿,听得他一字一顿道:“今日所见之事,还有之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说。” 闻茵点了点头。 可是他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究竟是方医,还是治蛊师,亦或两者都是? 陆景也没有不悦,只是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回家路上,闻茵和陆景二人路过一处吊脚楼,一位黑衣老人坐在楼前正在翻捡草药。 “陆家小子,进来喝杯茶。”老人用喑哑的声音说。 “勾山老爹。”陆景拱手道,“家中还有事,今日就不叨扰了。” “怎么,连杯茶都不肯喝?”老人挑眉道。 陆景略一犹豫,道:“那就有劳了。”于是抬脚走进小楼,闻茵跟了过去。 勾山请二人坐下,冲着里间唤道:“阿妩,来客人了,看茶。” 闻茵一怔,原来这位老人竟然是阿妩的爹。 第59章 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阿妩今日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苗裔裙装。 与昨天的春光明媚相比,今天的阿妩似乎换了一个人,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她将两碗茶放在茶盘上,勾山端出来,先捧了一碗给闻茵。 闻茵正要喝茶,陆景伸出手将到了她嘴边的那碗茶接了过来:“且慢,有虫子。” 只见陆景用手在茶碗中轻轻一弹,将一只小飞虫弹了出来。 陆景淡淡一笑,将那碗茶一饮而尽。 那只小黑虫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化成了一只黑尾蝶飞走了。 闻茵被惊得目瞪口呆。 陆景将茶喝完,便对勾山道:“勾山老爹,茶也喝了,我们该告辞了。” “诶,且慢,贵客还没吃果呢。”勾山说着,朝闻茵伸出手,摊开手掌。 只见他的掌中有两枚枣子。 阿妩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闻茵。 闻茵总觉得这对父女对自己不怀好意,不敢伸手去拿。 陆景走近她,在她耳边悄声道:“无妨,你随意拿一个。若是不拿,他不会让我们离开。” 老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秃鹫盯着到嘴的死肉。 闻茵看了看陆景,见他目光诚恳,她只好硬着头皮从勾山手中拿了一颗枣。 紧接着,陆景也拿了一枚。 “贵客请吃枣。”勾山道。 陆景忽然问:“勾山老爹,枣子有毒?” 勾山淡淡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陆景又问:“我手里这枚枣子有毒吗?” 勾山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陆景对闻茵说:“没事,吃,没有毒。” 他先一口吞下枣子,闻茵将信将疑,也将枣子放入口中。 她还没咀嚼,陆景便对她说:“咱们吃的不是枣子,而是山樱桃。” 话音刚落,闻茵正好一口咬下去,山樱桃酸涩的汁液迸出来,酸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陆景道:“勾山老爹,茶也喝了,果也吃了,我们告辞了。” 说完,他便领着闻茵转身离开。 走出好一段距离,闻茵才松了一口气,问道:“陆大夫,那老人神神秘秘的,方才那茶水和果子,是否有什么玄机?” 陆景冷笑道:“勾山果然好手段,刚才我们差点送了命。” 闻茵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陆景肃然道:“实不相瞒,勾山和阿妩都是黑苗的人,你今后若遇见他们,一定要小心。” “……黑苗?”闻茵没想到,那位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老人,竟然是传说中的黑苗。 她曾听人说起,苗裔分为花苗、银苗、黑苗…… 每个部族各有所长。 黑苗最擅长落蛊下咒。 早已绝迹的银苗,最擅长打制秘银,每一件秘银做的器具,都有不同的奇特属性。 而花苗则性情温和,与汉人来往最密切。 闻茵瞪大双眼:“这么说, 方才那茶水和果子里都下了蛊?” 陆景道:“不错。” “那我不是……”闻茵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捂住肚子。 听说中了蛊毒的人,死得特别痛苦,五脏六腑之中全是虫子,还会从七窍之中爬出来。 陆景见她如此,宽慰道:“你别担心,蛊已经被我化解了。” 第60章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陆景告诉闻茵,茶水里的蛊是最常见的飞虫蛊。只要眼尖发现了,将小虫弄走即可。 而那果子,却是极厉害的谶蛊。 “我说,闻大小姐您的面子可真大。”陆景懒懒道,“这谶蛊,连我也只是听说过,今日托你的福,总算亲眼见识了。” 他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告诉她,所谓谶蛊,就是将十二种毒虫养在同一个罐子里,日夜供奉在五瘟神像前,诵持黑苗的咒语,经过九九八十一日,便得到了一种肉眼看不见、化水而无形的小虫。 这蛊虫有种特性,就是是以言下蛊、以心应咒的。 唯一的破解法,便是不信。 陆景说,当时他问勾山是否“枣子有毒”,勾山回答“信则有,不信则无”,说明这是随心而发动的蛊,所以他当时便知道这是谶蛊。 若是信了枣子有毒,便是有毒;若是不信,便没有。 他当时又问,“我手里这枚枣子有毒吗”,勾山回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是强化枣子有毒的信念。 陆景道:“若是当时你我吃下枣子,便会立时中毒身亡。” 闻茵问:“可是为什么我们安然无恙?我们并没有提前服下解药啊!” 陆景道:“我已经说了,那是谶蛊,你若吃下的是枣子,那便是毒枣子。若你吃的不是枣子呢?” 闻茵愣住了,猜测道:“若我们不信自己吃的是枣子,便没有毒?” “你还不算太笨。”陆景笑道。 “怪不得你告诉我,我吃下的是山樱桃!”闻茵道,“说也奇怪,我接过果子时还认为那是枣子,你一出言,我便尝到了山樱桃的酸涩味!” 陆景道:“那是因为,我用言灵破了他的蛊。” 闻茵想了想,又问:“你当时问他的问题,若是他说谎呢?” 陆景道:“黑苗的蛊是无法可解的,不过他们下谶蛊时有一个规矩,就是不能说谎话。一旦说了谎话,便会立时应咒而亡。” 闻茵想起片刻之前自己手中的那碗水,还有勾山眼中那深不可测的寒意,后背便是一阵发寒。 她讷讷道:“真没想到,阿妩生得那么甜美可人,竟然有个那么可怕的老爹……” “甜美可人?”陆景冷笑道,“修罗花也很美,又有谁会觉得它可人?” 闻茵心中咯噔一下:“你的意思是,阿妩也会下恶蛊害人?” 陆景淡淡一笑:“她爹的手段,她只怕学了没有九成,至少也有七八成。下次见到她,你最好绕着走。” 闻茵心里咯噔一下。作为商人之家的女儿,她深谙经商做买卖的成功之道就是与人和睦相处。所以她自幼便学会圆融之道,谁也不得罪。没想到此番竟然不知不觉,得罪了厉害的蛊师。 害怕归害怕,她心里不知为何,竟有几丝兴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青凤城,楚山之中竟然随处可见奇人异事! 陆大夫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破解了谶蛊,闻茵对他的敬佩又增加了几分。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家,闻茵心中有事,不知不觉脚步变慢了,二人一前一后,渐渐拉出了距离。 等闻茵回过神时,陆景的背影已经很远了。 第61章 送花这种事…… 等闻茵回过神时,陆景的背影已经很远了。 他说他天生命带孤星,会克死身边人。 原来他不爱亲近人的背后,竟有如此让人心酸的原因。 可是那些牌位上都没写名字,谁知道是不是他亲人的,也许是他编的呢? 不管怎么样,闻茵决定不再问他的私事,以免一个不小心就触到了他的痛处。 转过一个弯,竟看见陆景正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他正在吹笛子。那笛声悠扬曲折,有几分悲凉之意。 那一袭青衣长裾的男子一派散淡地坐在石头上,无心地吹着不成曲的曲子,时断时续,如聚散不定的山间风岚。 闻茵静静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说:“我还以为这笛子吹不响呢,没想到吹起来这么好听,这是何处得来的宝贝?” “是一位故人留给我的。”陆景收起笛子,站起身道,“走。” “去哪儿?” “你送我手信,我也要给你回礼。” 他带着她去了一处山坳。 山坳之中遍地都是五颜六色的野花,其中有许多品种,就连熟悉奇花异草的闻茵也叫不出名字。 山坳陡峭,陆景让闻茵在原处等候,他去去就回。 他去了许久,闻茵并不着急。 阳光洒在漫漫山间,山风徐徐,白云悠悠,仿佛这苍茫寥廓的天空下,只有自己独享这静谧和安然。 闻茵闭上眼睛,享受阳光、微风和花香。 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景捧着一大捧花朝她走来,衣袂在风中翩翩翻飞。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腰,将一大捧花放在她怀里。 闻茵一怔。 送她花?这是何意? “别误会,这些是药。”他淡淡道,“这些花可以入药,给你治疗脚伤的。” 闻茵双颊微微发烫。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对她有意。 闻茵和陆景在路口分开,各自回家。 她走到阿月家院子门口,却见到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长相憨厚的苗裔男子正在院子里劈柴。阿月站在他身边,倒了一碗水递给他,二人有说有笑的,看上去十分亲密。 闻茵明白了,这是阿月的夫婿,听说名叫木江。她借住期间,阿月让他去邻人家暂住了。 见到陌生男子,闻茵有些羞涩,踟蹰在门外不敢进去。 阿月一眼看见了她,将手中的水碗往男人手里一塞,便笑着来迎她。她男人木江转头看见闻茵,憨憨一笑,喊了一声“大小姐”。 闻茵有点想笑。这村里的人也不问她叫什么名字,竟都跟着陆景叫她“闻大小姐”,也有直呼“大小姐”的。 闻茵依照规矩见了礼,木江那汉子见城里来的小姐举止如此端庄优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阿月让木江在楼上干活,她和闻茵上楼喝茶。 过了一会儿,闻茵见下面没动静了,便伸出头来看,却不见木江的踪影。阿月说他一定是去找陆景商量事情了。 木江时不时进山采药,所以要问问陆大夫进来可缺少什么草药。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木江回来,阿月便笑说,她男人十分崇拜陆大哥,看来是又赖在他那儿不肯走了,索性将午饭端到陆大夫家去吃。 闻茵不好推拒,只好跟着一道去。 第62章 出嫁 一进门,只见两位男子正神色严峻地小声讨论着什么,闻茵似乎从木江口中听到了阿妩的名字。 阿月轻咳两声,二人面色微微一变,不再说话了。 木江起身迎上来,关切道:“听说大小姐今日回来路上被勾山那老狗为难了?” 闻茵点点头,道:“不过没发生什么危险,倒是大开眼界了。” “那老狗!”木江咬牙切齿地说,“当年他们黑苗的寨子被汉人朝廷屠了,多亏崖山老爹收留他。他曾立下誓言,不得再做这种阴损的事情。哼,狗果然改不了吃屎!” “什么?勾山对大小姐下蛊?!”阿月愤愤不平道,“他这般不守诺言,我们可将他逐出村子!” 陆景似乎不愿意当着闻茵的面说这件事,便招呼大家先吃饭。 阿月摆开饭菜,木江兴致很高,央告要酒喝。阿月没法子,只好回家去取了酒来。 陆景不喝酒,木江便一个人独酌。这位看似老实木讷的汉子,喝酒之后却是一个豪爽外放的性子。一会儿极力劝陆景喝酒,一会儿抱着娘子撒娇。 汉人感情矜持,闻茵没见过夫妻之间如此亲密无间的。她手里端着茶碗,遮住红扑扑的脸,只觉得不好意思。 心中又忍不住在想,不知将来她招到的夫婿会是什么样子。 她原本对于未来的夫婿并没有什么期待,只希望他能安生本分,不要妨碍她治家和经营香铺就好。 可是自从上元之夜误入鬼市,她的心里便开始有了一个人的身影。 墨岚。 那副可怕的面具背后,是她觉得最温柔的人。 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四人正吃着饭,忽听得勾山在门外喊道:“陆家小子在吗?” 陆景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木江、阿月和闻茵也靠在门口张望。 勾山看上去并没有把下午过招的事放在心上,笑道:“陆家小子,阿妩要出嫁了,今晚我在家里摆喜酒,你来吗?”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大为吃惊。陆景眸光微沉。 “勾山老爹,阿妩要出嫁?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就是今晚才定下的。” 闻茵心想,刚定亲就摆喜酒,勾山老人可真够心急的。 可陆景觉察出事情不简单。 “阿妩要嫁给谁?” 勾山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阿妩要嫁给山神。” 场面一时寂静。 勾山见众人不做声,哈哈大笑起来。 “陆家小子,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又不喜欢阿妩,她嫁出去不好吗?以后就不会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了。” 闻茵不知道嫁给山神是什么意思,但看众人的反应,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勾山老爹,阿妩要去做落花洞女吗?”陆景声音低沉,眉峰峻起。 “不是阿妩选择做落花洞女,而是山神选择了她。” 勾山似乎很高兴,对着陆景身后的几个人招了招手:“老爹我准备了好酒好菜,大家都来啊!” 说完,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闻茵见众人一脸严肃,好奇地问:“落花洞女是什么?” “落花洞女就是神挑选的新娘。”阿月蹙起秀眉。 “看样子,不是好事?”闻茵试探着问。 阿月摇摇头:“她会穿上嫁衣,被父母送进山洞,过了洞房之夜就会死。” “什么?!”闻茵大惊失色。 第63章 落洞女 落花洞女是苗疆的奇异风俗之一。 这种现象通常会发生在美丽的少女身上。 据说苗疆有些少女会在某一天忽然宣布,她要出嫁了,神会来迎娶她,让父母把她送进某个指定的山洞里。 在出嫁之前,少女会变得面色红润,比以往更加美丽动人。她会为自己装扮,然后在出嫁当天躺在自己床上,陷入沉睡。 少女的父母邀请邻人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在子夜时分,众人将少女抬入指定的山洞中,这叫“落洞”。 第二日,大家再去那山洞中寻找时,会发现少女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但面色依然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 这说明,少女的魂魄已经和山神结合了,她已经成为山神的女人。 阿月见闻茵不明就里,便将落花洞女的由来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陆大哥,你觉得,勾山说的是真的吗?”木江看着陆景。 “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陆景转向阿月道,“阿月,我和木江去勾山家看看,你留在这里陪闻小姐。” 闻茵急忙说:“我也想去看看。” 这两天,她见过阿妩两次。虽然阿妩将她视为眼中钉,可那是因为她误会了自己和陆大夫的关系。 在闻茵眼中,阿妩是一个天真又痴情的少女。 听闻她要嫁给山神,还会在洞房之夜后死去,闻茵既震惊又惋惜。 她想亲自过去看看阿妩,说不定,她只是一时负气,才说出要嫁给山神的话。 闻茵心想,若是她能说清楚自己和陆大夫之间一清二白,阿妩也许会改变主意。 陆景本来不想让闻茵同去,可见到阿月也是一脸想去看看的表情,他又不好将闻茵一个人留在家中,便勉强答应让她们俩也一块去。 “不过,待会儿到了勾山家中,你千万记住,什么也不要吃,就连水也别喝。”陆景叮嘱道。 闻茵用力点点头:“嗯,我当然知道。后晌在他家里差点儿中了蛊,我还敢喝他家的水?” 于是,四个人便一起往勾山的院子去。 到了勾山家,见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邻人。 勾山在院子里摆了几桌酒菜,邻人们都在院子里喝酒吃菜。他正在招呼大家。见陆景他们来了,便让他们也坐下来吃。 阿月问:“老爹,阿妩她人呢?” 勾山似乎心情很好,指了指吊脚楼的二楼:“阿妩在楼上,你们做姐妹的可以上去同她说话,男子不能去。” 阿月便拉着闻茵一同上楼去。 上了二楼,阿妩坐在床沿,几位村里的女子正在为她梳妆。 落洞女是被神看中,要嫁给神的少女。在苗疆,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这是不幸,反而认为落洞女会给家族和村寨带来吉祥,因此十分尊重落洞女。 此时的阿妩,果然如同传言一般,眼含秋水,面若桃李。 她穿着繁复的苗裔嫁衣,戴着精美隆重的银饰,嘴角噙着甜甜的笑,仿佛一位真正的新娘。 “阿妩,你真要落洞?”阿月径直走上去问。 阿月比阿妩年长几岁,平日以姐姐自居。她虽对黑苗的人心存警惕,但阿妩到底是村子里的人,听说她要去落洞了,阿月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舍。 阿妩看到阿月,开心地笑了:“是啊!阿月姐姐,难得你今天来送我。” 阿月秀眉紧蹙:“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去落洞?是你爹逼你去的吗?” 阿妩摇摇头:“不是啊!是神选中了我。” 阿妩说,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第64章 婚宴 阿妩说,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一位十分英俊的青年对她说,他想娶她为妻。若是她同意,便在今夜子时,让人把她送到摩崖山的须弥洞。 摩崖山是楚山之中一座很奇特的山头,因其背面是一整面光滑的悬崖而得名。 “那你就同意了?!”阿月听完,跺着脚说。 阿妩道:“为什么不同意?他长得可俊了,比陆家哥哥还要俊十倍百倍。” 阿月一怔,回头看了看闻茵。 事关重大,闻茵也不计前嫌,走上前说:“阿妩,你可能误会了。我是来出云村找阿月学习做香囊的,我与陆大夫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过几天,我便回青凤城了。” 阿妩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偏着头问:“你不喜欢他?” 闻茵哭笑不得。 “我们汉人女子,不会轻易喜欢上什么男子。我们的婚姻依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就好。” 阿妩眼波微微一动,低着头沉思起来。 闻茵以为自己说动她了。 没想到,片刻之后,阿妩抬起头,笑得烂漫:“可我还是决定了,我要嫁给神。” 想到她过了今夜,便会一睡不醒,直到身体消耗空,静静死去,闻茵觉得有些难过。 “阿妩……” “闻姐姐,嫁给山神是最好的。躺在须弥洞的石床上,把自己献给神。” 她这句话说得无比郑重,闻茵有一瞬间的失神,脑子里嗡嗡的。 直到阿月推她,她才回过神来。 “大小姐,我们下去。” 阿月把闻茵拉下楼。 过了一会儿,其他在楼上说话的女子们也陆续下来了。 她们说,阿妩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她会沉睡过去,待子夜时分,大家便将她抬进洞里。 陆景和木江在楼下,既没喝酒也没吃菜,只是与勾山老爹聊了一会儿。见闻茵和阿月下来了,他们便说暂且回去,等子夜时再来送阿妩。 回家的路上,阿月说起此事,认为事情有些奇怪。 一般落洞女,在出嫁之前,会有一段“出神”的时间。 “出神”长则数月,短则几日。 出神时,少女会自言自语,凭空舞蹈,喜笑颜开,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据说这是因为她正在和山神热恋。 阿月说:“我看阿妩直到昨天还好好的,就像陆大哥的跟屁虫似的,缠着陆大哥不放。短短一天之内就发生这么大的变故,那山神也未免太一时兴起了。” 阿月有着苗裔女子特有的单纯性子,心直口快,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 木江也说:“陆大哥,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奇怪,该不会是勾山老狗玩的花招?” “是不是花招,晚上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陆景淡然道。 “如果是假的呢?” 陆景沉吟片刻,道:“阿妩年纪还小,容易受她爹的教唆和摆布。若她只是一时负气跑去落洞,还是寻个机会把她救出来。” 对于这个整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妹妹,陆景虽对她无意,却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茵脑中却总在想一个问题。 “山神”是真的存在吗? 他到底长什么样,竟能让少女为了他甘心舍弃生命? 第65章 银苗 回到家里,木江便开始为了子夜送阿妩落洞而做准备。 他回到房里,换了一身苗裔的劲装。 在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银钺刀。 这银钺刀如同一弯新月,两边开刃,看上去十分锋利。刀柄尾端连着一根长长的银链。 拿起那把刀的一瞬间,这位老实敦厚的汉子神情为之一凛,目光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锐利寒劲。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闻茵忽然觉得木江应该杀过人。 闻茵问:“木江大哥,晚上不是去送阿妩吗?为何还要带上一把刀?” 木江笑了笑:“大小姐有所不知,进山的路崎岖不平,这把刀是用来开山的。” 闻茵总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 闻茵转了一个话题,笑眯眯地问:“木江大哥,你不是黑苗?” 木江怔了怔:“当然不是。” “你这刀打得真好看,是银苗打的吗?” 木江支支吾吾。 阿月走出来说:“大小姐,木江是银苗,我是花苗。” 闻茵心中微微一惊。 她听说,在苗裔诸多部族中,银苗是最神秘的一支。据说银苗有一门炼银的秘法,能将巫力灌注到银器之中。 秘银所做的刀剑威力无比,尤其是对付蛊物和邪祟时,秘银可以说是所向披靡。 而且用秘银打制的各种器具都有其妙用。比如秘银所制的铠甲刀枪不入,秘银打的银鱼可以在水中游动…… 正因为如此,在苗裔诸多部族之中,朝廷最忌惮的是银苗。前朝曾多次出兵攻打银苗的村寨,逼银苗交出秘银法术。 闻茵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现在楚州之中已经没有银苗的寨子,但银苗的传人似乎散落在楚州各地,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木江对妻子说出自己的底细有些意外,对她使了使眼色。 阿月却笑道:“怕什么?大小姐是我们这一边的。” 山中的夜格外漫长。 闻茵本想一直等到陆景和木江出门了,她再去睡觉。 可是不到亥时,她的上下眼皮子就一直打架,实在是熬不住,阿月劝她先回房休息。 闻茵只好先去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睡梦中听到陆景来喊木江出门,便醒了过来。 闻茵住在阿月家吊脚楼的二楼,她醒来时,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月光恰好照在床脚边。 她起身来到窗前,只见陆景和木江已经离家了,正并肩往勾山家走去。 今夜的空气特别好,月光也很明亮。木江家住在高处,能望见很远的地方。 闻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背影。 她看见他们进了勾山的院子。 不一会儿,四个黑衣男子抬着一身嫁衣的阿妩出来了。 那四个黑衣男子,有陆景、木江、勾山,还有一个村里人。 此时阿妩睡得深沉,一动不动地被四个人抬在肩上,身子直挺挺的。 出了院子,他们便往山里走。 走着走着,四个人前面出现了一个白影子。 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他身上穿着白衣,胯下骑着白马,恍如一道光,正领着大家往前走。 莫非,那就是“山神?” 闻茵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十分好奇。 她一定要看看,山神究竟长什么样。 阿月正在隔壁的屋子里睡觉,闻茵不好叫醒她,自己换了衣服,蹑手蹑脚地下楼。 今夜的月光果然很明亮,山路被照得如同白昼。 闻茵脚步轻快,往众人的方向寻过去,不一会儿便跟上了队伍。 她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摩崖山。 山神对于她,似乎有一种魔力,以致于她忘了山路崎岖,夜间险恶,一心只想跟上去看看。 第66章 杀机 崎岖不平、布满荆棘的山路,闻茵走起来如履平地,但她不觉有异。 陆景、木江和勾山他们抬着一袭嫁衣的阿妩走在她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进了一个山洞。 闻茵也悄悄跟着摸了进去。 只见山洞里竟还有其他人在等,他们都穿着黑衣,面上蒙着傩戏面具。 众人一起把熟睡中的阿妩放在山洞中一张石床上,然后便围着那石床唱起苗裔的歌。 闻茵听不懂苗话,猜测应该是有关落洞女和山神的歌。 她看得出神,压根没注意到身后一人悄悄走近。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的肩膀上。 闻茵转过头,见身后竟然是阿月。 阿月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那石床上的人是……” 闻茵顺着她的话回头一看,只见石床上躺的人竟是—— 她自己! “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阿月忽然变得面目狰狞,死死抓住她的一只手不放。 她不知自己的另一只手里为何忽然多了一把刀。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深深扎进了阿月的肚子。 阿月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声音惊动了正在举行山神婚礼的人,他们看了过来。 “阿月!”木江见妻子倒在血泊中,发疯似的朝她冲过来。 她转身就逃。 可是,为什么她要杀阿月? 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这一切不会是一场梦? 她脚步轻捷,在陌生的山林中穿梭,渐渐地,身后追逐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实在是太累了,脚下一软,不知被什么藤蔓绊住,摔倒在地。 地上恰好有一滩水。 今夜是满月。 就着月光,她从那滩水里看见了自己。 不,不是她。 水中之人,竟是阿妩! 阿妩冲着她恶毒地笑了,她的樱桃小口一张一翕,看口型是在说—— 闻姐姐嫁给山神是最好的。 她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在一条黑暗的通道里,脚步飞速往后退。 头好晕、好痛…… 当她终于不再头痛时,却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什么冰冷坚硬的地方。 闻茵缓缓睁开眼。 四周很黑,只有不远处山壁缝隙上插着的一个火把提供了些微光亮。 借着光亮,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石床上。 她身上穿着的,竟是和阿妩一模一样的嫁衣! 怎么回事?! 难道被抬进洞里献给山神的不是阿妩,而是她?! 闻茵脑中闪过一道电光。 这是谶蛊。 阿妩对她下蛊了。 在婚宴上,她好心去找阿妩说话。 阿妩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当时以为阿妩说的是:“闻姐姐,(我)嫁给山神是最好的。” 其实阿妩的意思是,闻姐姐你嫁给山神是最好的。 她在不知不觉之中中了阿妩的谶蛊! 闻茵浑身冰冷。 她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动。 一个脚步声渐渐走近。 黑暗之中,飘来了一张傩戏面具。 不,那是一个人。他有手有脚。 见到这身熟悉的装扮,闻茵又燃起希望。 是他,是他来救她了! “墨岚?墨岚,是你吗?” 闻茵用颤抖的声音唤道。 他走近了,来到石床边,冲着她咧嘴一笑—— 嘴巴奇大,满口野兽的尖牙。 闻茵愣住了。 然后,一只毛茸茸的黑手摘下了面具。 面具后是一张猿猴的脸。 第67章 山神的真面目 “啊!” 尖叫声在黑暗的山洞之中回荡。 那猿猴长着一双红色的眼睛,满口黢黑的尖牙,穿着人的衣服,如人一般用双脚行走。 这就是“山神”?! 它似乎很欣赏她的恐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咧开嘴笑着。 然后,它慢慢伸出手,摸到了闻茵的衣带。 轻轻一拉,春光乍泄。 意识到这猿猴想对她做什么,她吓得快要疯了。 不知什么时候,在猿猴身后,出现了另外一张傩戏面具。 面具的主人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银苗刀。 飒—— 刀锋朝着猿猴的脑袋斜劈下来。 一刀极快,快得只留下一道银光。 可那猿猴竟然躲过了。 它背后没有长眼睛,可是却凭空消失,躲过了。 一个还没解决,又来了一个,闻茵吓得哭了出来。 手握苗刀的男子柔声道:“别怕,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闻茵如蒙大赦。 “墨岚?!真的是你?” “是我。我来救你了。” 话音未落,猿猴忽然闪现在墨岚身后。 墨岚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刀。 可惜,猿猴又消失了。 这猿猴就像一个影子,怎么也抓不住。 它在四处闪现,一瞬间又消失,只留下一连串恐怖的笑声。 墨岚扯下自己的斗篷盖在闻茵身上,一手紧握着银刀,转身护在她前面。 “那个养猿鬼的家伙,出来!” 猿鬼? 这家伙不是山神,竟是猿鬼?! “嘎嘎嘎……” 一阵干瘪恶毒的笑声,黑暗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位老者。 他背着手,佝偻着背,鹰勾鼻,三角眼。 阴鹜的目光如秃鹫一般射向墨岚。 那老者竟是勾山。 “小子,这是我养了四十年的猿鬼,今日就让你好好领教领教我们黑苗的手段。” 猿鬼在一次次瞬移中,渐渐朝着墨岚靠近。 它甚至蹲在石床上,撩开盖在闻茵身上的披风向墨岚挑衅,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中。 勾山背着手站在不远处,静静旁观。 墨岚忽然收起银苗刀,摊开右手掌心。 从他的掌心之中钻出一条黑色的小蛇。 那黑蛇扶摇而上,拖着细长的身子,直至完全钻出来。 它竟能悬在半空中自由游动! 这是闻茵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养在墨岚体内的蛇。 仔细一看,那小蛇的额头上还长着两个肉瘤,像蛟龙刚刚萌出的肉角。 墨岚闭上双眼,口中默念着咒语。 小蛇倏地飞了出去,在黑暗之中如电一般游走,只能听到飒飒之声,却什么也看不见。 砰的一声巨响,猿猴重重砸在洞壁上,四肢尽断,五脏俱裂,七窍流出黑色的血。 与此同时,勾山喷出一口鲜血,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那蛇又游了回来,在墨岚头顶上盘游。 它像吃饱了一般,身体胖了一圈,眼睛贼亮贼亮。 墨岚依旧摊开掌心,那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巢穴一般,低头游下来,扎进墨岚的掌心之中。 比起游出来时轻松畅快,回去时的黑蛇似乎钻得有点费劲。 墨岚对勾山冷道:“你的蛊被我破了,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猿鬼就是猿蛊,是用极其残忍的方法,将猿猴的灵魂提取出来,炼成恶灵,再注入到活的猿猴体内。 蛊主养的蛊一旦被破,其蛊便会反噬其身。 勾山一边咳血,一边咬牙道:“没想到你真练成了龙神。” 墨岚并不答话。 “你别得意,将来这龙神吃的蛊越多,长得越大,便会反过来噬你的血肉,你必定暴血而死——就像你义父那样。” “闭嘴!”墨岚怒吼道。 勾山嘎嘎嘎恶毒地干笑,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临走前,勾山还留下一句话: 我给那小姑娘下了情蛊,今夜若不交合,她定然会万蛊穿心而死。本想让我的猿鬼饱食一顿,如今便宜你了。 第68章 情蛊 情蛊?! 她中了情蛊? 闻茵躺在石床上动弹不得,又羞愤又害怕,眼角滑下泪来,无助地看着墨岚。 墨岚眸光低垂,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痕,柔声道:“别害怕,我会帮你解开的。” 他重新帮她整理衣衫,系上衣带,又在她身上点了几处穴位。 闻茵发现自己能动了。 墨岚将她扶坐起来,柔声问:“你能走吗?” 闻茵刚恢复触觉,只觉得双脚无力。 她难堪地摇了摇头。 “那……得罪了,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将她抱起来,稳步往外面走。 月光皎洁,山风清凉,可闻茵的身子却越来越烫。 她靠在他胸膛上,轻轻喘着气,声音微不可闻:“你带我去哪儿?” “去落月洞。”他沉声道。 “又是洞?” 她不由自主地将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楚楚可怜道:“远么?我不想去,就在这里歇一歇。” 他沉声道:“不远,很快就到了。” 她呼吸发烫,双臂紧紧环着他,脸紧紧贴在他胸膛上,温热的鼻息将他胸前的衣衫都打湿了。 墨岚加快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洞口前。 这就是他所说的落月洞? 与先前那个阴森狭窄的山洞不一样,月落洞的洞口是一个宽阔的半圆形。 洞内也很宽敞,有十几个个晒谷场那么大。整个洞如同倒扣的碗,洞壁十分光滑。 山洞顶上有一个洞,似是日久年深被滴水所溶形成的。 皎洁的月华透过洞口洒下来,将这里照得十分明亮。 在洞的中心处,有一张石床。 又是石床。 闻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会发出如此娇媚的笑声。 他将她放在石床上,低头解释道:“这是花苗的圣地,是他们炼神的地方。今夜是满月,花苗的祖先们会保佑你的。” 闻茵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嘴唇应该很好亲 。 她抬起腰勾住他的脖子,撒娇一般问道:“花苗?你是花苗么?” 他无奈苦笑,撤开她如同章鱼一般的手:“是,我是花苗,只有花苗的人才会在血内养龙神。” “龙神在哪?让我看看。”她扭了扭身子,想坐起来。 他却一把按住她,脸贴近她,近距离盯着她的眼睛。 “你相信我吗?” 闻茵点点头。 墨岚摊开掌心,小黑蛇钻了出来。 闻茵脸刷白,还没来得及反对,那黑蛇便钻进了她的肚子。 只觉得有一条冰冰凉凉的小蛇,在她体内游走,她滚烫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体温。 浑身衣裳都被汗液浸透了,湿漉漉的,好像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 小蛇好似将闻茵体内的蛊毒吃光了,又从她肚脐钻出来,费力地爬进墨岚手掌中。 “好些了吗?” 他低头看着她,温柔的目光将她笼罩。 闻茵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拉过斗篷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这斗篷上也全是他的气息,淡淡的乌木香。 墨岚不明所以,还以为她身体不适,便将那斗篷拉了下来。 呈现在他眼底的,是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第69章 月下山林 墨岚有一瞬间的失神。 “额……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声音微微暗哑。 “没有。”闻茵难堪地别过脸去。 “能坐起来吗?”他关切问道。 闻茵点了点头,他边扶着她慢慢坐起身。 墨岚问:“你为何会在须弥洞里?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闻茵脑袋晕晕的。她努力回想经过,然后一五一十慢慢说来。 当她回想起那把插在阿月怀里的刀时,禁不住尖叫出声。 “我杀了阿月!不!是阿妩!是她杀了阿月!” 墨岚见她情绪激动,便一把按下她的手,沉声道:“你没杀人。我进入那须弥洞时,根本没见到你说的阿月,地上也没有血迹。我猜,你恐怕是中了蛊,看到了幻象。” 闻茵微微一怔:“你说的是真的?” 墨岚道:“难道我还会骗你?” 闻茵点点头:“我也想到了,应该是阿妩对我下了谶蛊,她故意对着我一个人说——闻姐姐嫁给山神是最好的。” “唔,你知道得挺多的,孺子可教。” 闻茵想起勾山说的话,忽然拉过他的手。 手心手臂都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右臂的经脉之下,有一条非常非常细小的黑线。 “勾山说的是真的?那龙神日后会吞噬你?” 墨岚点点头:“也许,我尽量让这一天来得晚一点。” 闻茵的心狠狠抽痛。 “为什么要炼这样的东西?” 墨岚淡淡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没有法子可解?” “我在寻找,暂时还没找到。” “我也和你一起找!”闻茵急道,声音也随之提高了。 墨岚微微一笑:“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之前就跟你说过,让你少沾惹巫蛊之事,为何不听话?” 闻茵低下头不答话。 并非她答不上来,而是……他的目光过于温柔,让她不敢接住。 墨岚看着她低眉的神情,若有所思。 少顷,他起身道:“此处偏僻,你的朋友们恐怕找不过来,我送你回去如何?” 闻茵想下床试着走几步,可是脚面刚接触到地面,竟然痛得发麻,仿佛有千根针在扎她的脚底。 “可能是躺得太久了。”墨岚道,“我背你?” 闻茵的脸很红,埋得低低的,点了点头。 他将她背到背上,走出山洞。 山里很安静,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稳稳的心跳。 闻茵的脸烫得不行,不知道他是否会通过背上的温度察觉出来。 山间月,凉如水。 他娶妻了吗? 她可以问吗? ……还是算了。她总觉得,他并不属于俗世。 心潮渐渐平静,闻茵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蒙蒙亮。 男子背着她在山间行走,脚步依然稳健。 ——他背着她走了大半夜? 闻茵抬起头,轻声问:“还没走出去么?” “大小姐,总算醒了。” 答话的却是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闻茵一怔,这才发现背着自己的竟然是陆景那毒舌方医。 “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陆景没好气地说,“除了我还会有谁这么好心,大半夜不好生歇着,翻了几座山来找你。” 闻茵又羞又恼,急问道:“墨岚呢?” “墨岚?谁啊?”陆景揶揄道,“大小姐不会真的发了落洞女的梦。” 闻茵急红了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半晌,她才微不可闻地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陆景听话地把她轻轻放下。 回头看她时,发现她眼角微红,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 第70章 出楚山 嘴上不情愿不耐烦,可是把她放下来之后,陆景立即为她把脉,翻开她的手脚检查了一番。 “还好,没有大碍,就是脉象弱了一点。”他抬眼看着她,“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闻茵摇摇头。 她不会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墨岚以外的任何人。 “也好,不记得也不是坏事。”他定定看她,“对谁都要这么说。” 闻茵休息了一会儿,试了试,可以走了。 陆景便陪着她慢慢走回村里。 刚走到村口,远远见到一位女子朝她这边走来。 是阿月! 闻茵眼睛一热,冲上去紧紧抱住阿月。 “阿月,你没事,太好了!” 原以为是生死别离,没想到还能重逢。怎能不叫她热泪盈眶? 阿月似有所感,轻轻拍着闻茵的背,轻声安慰道:“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闻茵好不容易平复下情绪,阿月朝陆景使了个眼色,拉着闻茵回家。 到了家里,阿月才说出那晚发生的事。 其实当晚去同阿妩说话,阿月在一旁便看出阿妩似乎在耍什么花招。 闻茵说,阿妩对她说出了那句“闻姐姐嫁给山神是最好的”,而阿月却说,当时阿妩并没说话,但是从闻茵的表情看,她又确实说了。 阿月便猜到,阿妩是用腹语对闻茵下了谶蛊。 于是她当即便决定,对阿妩下一个心蛊。 “心蛊?”闻茵看着眼前这位圆脸大眼的可爱少妇,“阿月,你也会下蛊?” 阿月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梨涡。 “我会啊,因为我是花苗。” 闻茵怔住了。 难道这寨子里的人,全都会下蛊? 阿月道,本来对阿妩这样的高手下蛊不易,但阿妩当时忙着对闻茵下蛊,并未留心她,于是那心蛊便顺利种下去了。 她的心蛊是以愿应咒的。如果被下蛊的人认为自己心愿达成,便会失去自主意识,完全听凭下蛊人的摆布。 当天夜里,还未到子时,闻茵竟然起来梳妆,穿上藏在床底的嫁衣——那也是阿妩为她准备的。 阿月看见闻茵出了门,便跟在后面。 她看到的情形,跟闻茵“看见”的情形大不相同。 闻茵穿着嫁衣,大半夜出了门,先是去了勾山家。勾山看见她很高兴,和阿妩一道把她送进了须弥洞。 阿月事前通知了木江和陆景,因此他们三人一直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后面。 进了山洞,果然看到闻茵躺在石床上,勾山准备将她献祭给自己养的猿鬼。木江及时现身,叫住了勾山。 表面上看,阿月、木江和陆景三人,对勾山和阿妩两人,人数上占了上风。但陆景只是方医,勾山手段高明,木江还不知能不能对付得了他,再加上一个阿妩,木江一定会落下风。 于是阿月便将阿妩引开了。 阿妩的计划是设计陷阱,让闻茵嫁给“山神”。那时她以为自己心愿已经达成了,于是应了阿月的心蛊。 阿月将阿妩引开,对她说:“你已经杀死我了,闻大小姐也中了圈套,你赢了。”然后,阿妩就一直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连绳子都不用绑。 另一边,木江在须弥洞里与勾山还有那猿鬼周旋。最后,猿鬼被杀,勾山重创,不知所踪。 “是木江杀了猿鬼?” 闻茵怔住了。 “是啊!不然你以为是谁?”阿月说。 闻茵想不明白。 但她亲眼所见,是墨岚救了她。 是墨岚的龙神击败了猿鬼。 ——不过,她也亲眼“看见”自己杀了阿月…… 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中蛊之后产生的幻象。 阿月见闻茵支着额头,担心地问:“大小姐,你头疼吗?我去叫陆大哥来给你看看可好?” 闻茵拉住她:“不用了。我还好,就当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是在睡梦中,墨岚抱着她在月下深林中行走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切! “那阿妩和勾山呢?” 阿月叹了一口气:“怪我不中用。本以为阿妩中了心蛊,可以任我摆布。没想到后来勾山竟然找过来了,他虽然受了重伤,但我也不是他的对手。阿妩让他给劫走了。” 按照阿月的说法,木江见勾山跑了,便想到他是出去找女儿的,他也跟出来,生怕勾山伤害阿月。 而彼时的陆景,就留在洞里为闻茵解开谶蛊。 闻茵心想,她不但中了谶蛊,还有情蛊。而且她后来还去了落月洞,只是醒来时,背着她的却是陆景,而不是墨岚。 就算把这些事情告诉阿月,她也会说,这是她中蛊之后产生的幻象。 可是闻茵心知,墨岚一定不是她想象出来的。他是数次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阿月见闻茵若有所思,低着头不说话,便以为她是在担心跑掉的勾山和阿妩还会回来危害她,便宽慰道: “大小姐,你放心。勾山和阿妩违背了不用恶蛊的诺言,我们花苗和银苗,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追回来,按照村寨的规矩处置。” “阿月,我还以为花苗是最淳朴的,不会用蛊术呢……”闻茵讷讷道。 谁知阿月竟噗嗤一笑。 “大小姐,花苗遵守祖训,不施恶蛊。但若是单论蛊术高低,花苗的蛊术与黑苗不相上下,甚至略胜一筹,这叫邪不压正。”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小檀一早就在山下备好了马车,又赶上山来替闻茵收拾细软,背上阿月送给闻茵的一堆珍稀香草。 闻茵出来了好几日,也该回家了。 她与阿月约定好,由阿月合制上好的花草香,每隔半月送去青凤城闻家香铺。她自己若是没事,就不往楚山跑了。毕竟这里处处卧虎藏龙,她惹不起。 临行前,闻茵与阿月、木江、陆景一一话别。 阿月和木江夫妻俩送给闻茵一把小银刀,这银刀也是用秘银打造的,专门克制邪祟和蛊物。 闻茵对那把小银刀爱不释手。 那把刀的刀鞘和刀把都是银制的,而且刀鞘是镂空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兰草花鸟,一看就是为女子而精制的。 陆景的态度淡淡的,只是叮嘱闻茵好好做她的小生意,别多管闲事,也别到处打听,他这阵子很忙,出了事可管不了她。 阿月和木江见陆景说话如此无情,不约而同拿眼睛瞪他。 木江说,这阵子大家要去追查勾山和阿妩,确实难以抽身下山。若遇难事,可以到青凤城青凤河边找一个叫“银罗”的银匠。 这银罗本领高强,本事远在他之上。别看他恃才放旷,不服管束,平常从不参与银苗的事,不过,若真遇上什么事,他还是愿意帮忙的。 “大小姐,你只需给他看那把小银刀,银罗就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他会帮忙的。”木江憨厚地笑着。 闻茵点了点头。 陆景、阿月和木江将闻茵送到山下。陆景虽态度淡淡的,却细心地为她配了药,还叮嘱她回去之后每日记得按时服用。 闻茵依依不舍登上马车,放下车帘,马车缓缓离开。 这山中短短数日,她经历了许多。 她似乎见到了传说中的“治蛊师”。 小小的楚山,小小的出云村,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世界之大,果然不可管窥。 也不知道将来还会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人。 经过这件事,闻茵总觉得自己必须长些保护自己的本事。 香谱之中记载了许多有关于灵香的奇闻,也有不少有法力的香。 她暗自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遍查香谱,寻找传说中的奇香,多合制一些有法力妙用的灵香出来。 再也不能做一个只等着别人来保护的弱女子。 第71章 木偶卖药 相传楚州青凤城有三绝。一绝是楚秀楼的姑娘,二绝是慈恩寺的斋饭,三绝是闻记香铺的香囊。 最近这段时日,闻记香铺新推出了一种新香囊,名为“百草香”,引得万人空巷。 传闻,那香包是用楚山之中珍贵的百种香花香草合制的,采用的是失传已久的楚地合香手法。 将香包悬挂于腰间,百步闻香,清远悠长;若放置于衣奁之内,能驱除啃咬丝绸棉麻的蠹虫,即便是洗衣之后,仍留有余香。 不论是相公公子还是夫人小姐,人人都对百草香趋之若鹜,百金难求。 虽供不应求,闻茵却没有抬价,毕竟做的是口碑生意,她不想因一时的短利而砸了自家招牌。 在卖空了头一批百草香之后,只能再托人进楚山去通知阿月,让她多找一些寻找原料合制百草香。 热闹了大半个月,闻记香铺暂时清闲了。 闻茵这段日子遍查香谱,摘录了许多灵香的香方。她还四处托人为她去寻找异香。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到了一味。 闻茵正在柜上算账,小檀闯了进来,咋咋呼呼地嚷道,外面出了件稀奇事,他特意来叫大小姐一同去看看。 闻茵问是何事,小檀说,城里来了一个卖药的,他手中有一个很神奇的小道爷木偶。只要有人诚心去拜,小木偶无须望闻问切,便可问得天机,从一个百药箱里取出药来给求药的人。听说求得灵药的人,第二日便药到病除。 “木偶送药?”闻茵心中一动,“还有这等奇事?” “千真万确!我刚才从慈恩寺七宝园那边回来,那卖药的正在七宝园外摆摊呢,排队的人都快排到琉璃市了!大小姐,咱们快去看看,晚了就见不着了!” 闻茵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门看看。于是揣上钱囊,主仆二人开开心心上街去。 到了七宝园外,果然见排着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们叽叽喳喳的。 “听说那木偶送的药能消百病,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没听说吗?县太爷的老爹常年卧病不起,吃了这木偶送的药,都能起床打五禽戏了。” “真有那么神?” “你别不信,还不一定能求到呢。” 闻茵越听越好奇,忍不住踮起脚往前面张望。 只见队伍的最前头,支着一个小摊子。一位穿着赭石色短衫的中年人站在摊子后面。摊子旁杵着一根布幡,上书“心诚则灵”。中年人身边有一个巨大的铜葫芦,铜葫芦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孔。 葫芦下立着一个手掌高的小木偶。那木偶身上穿着青色道服,头上束着道髻,正揣着手闭目养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好可爱的小道啊!”闻茵回头忍不住赞叹道,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木偶小人。 此话一落,那小木偶竟然睁开眼睛,朝闻茵这边瞟了一眼。 闻茵吓了一跳。回神再看,却见它仍双目紧闭。 身边的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小木偶睁眼。 队伍还在正常行进。 难道是我眼花了?闻茵心中泛起狐疑。 第72章 说人坏话要小声 大家依次上去朝小木偶参拜,虔诚地向它求药。 眼下正在求药的,是一位穿着粗布襦裙的农妇,她手里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闻茵仔细打量那孩子,只见他面黄肌瘦,身子佝偻着,眼睛却挺有神采。 孩子扭来扭去,想挣脱他娘亲的手去看那小木偶,却被他娘亲死死捉住训斥了几句,孩子这才安静下来。 那农妇来到摊子前,朝着小木偶噗通一声跪下,孩子也有样学样,跟着母亲跪了下去。 母子二人朝着小道爷木偶虔诚跪拜。三拜九叩过后,那闭着眼的小道爷竟然睁开了眼睛。 举众哗然。 道爷小木偶拱手还礼,缓缓转过身去,伸手到葫芦洞口下。 嗒一声,一颗黑色丹药从葫芦洞口滚落,掉入小道爷的掌心。 小木偶又缓缓转身,将掌中的丹药送给面前的母亲。 那农妇又哭又谢,拽着孩子猛磕了几个响头。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这道爷木偶真是神了,莫非神仙附体? 那卖药的坦然站着,受着母子的叩拜之礼,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 母子叩谢罢了,却不敢伸手去拿小木偶手中的丹药。 卖药的这才缓缓开口,拉长声调道:“我这位小道友是老君座下徒弟,到人世间红尘炼心、匡扶众生。今日看你们母子俩诚心,这老君亲赐的百消丹,自请去给孩子服用,包你药到病除。” 那农妇高声唱诵,又磕了几个响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从小木偶手中取下那枚丹药。 母子俩转身想走,卖药的叫住了他们,拉长声调道:“虽则我们普度众生是做善事,但这仙丹也不能白给。” 那母亲怔了怔,赶紧问药钱。 卖药的伸出五个手指头道:“五两银子。” 农妇愣住了。对于农家来说,一年也攒不下五两银子。 她略犹豫了一阵子,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三两碎银子,又取下头上的玉簪,央告道:“大爷好心,奴家确实没有这么多现银,这玉簪子是成亲的时候男人砸锅卖铁置办的唯一的聘礼,请您掌掌眼,能不能充二两银子?” 闻茵看那簪子确实是好簪子,若拿去当铺典当,至少也能典当个三两。 卖药的撇了撇嘴,勉为其难道:“看你确实有难处,也罢,我们就算结个缘。” 说罢便将碎银子和簪子接过来,悉数收入囊中。 母子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排队的人纷纷竖起大拇指,说这真是神仙显灵了。 闻茵却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小檀说:“依我看呐,那木偶有蹊跷。它手上多半有块铁皮,而那丹药则掺入了磁粉。小木偶一转过去,葫芦里的药就会自动掉到它手心里。” 她说话极小声,不知为何,那卖药的竟听到了,恶狠狠地斜睨过来,冷道:“这位姑娘似乎心有所疑,既然如此,便请您上前来查看一番,我这木偶和药葫芦是不是真有机关!”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闻茵身上。 闻茵脸一红,没想到这卖药的耳朵这么尖,心眼如此小。 ——既来之则安之,看就看,谁怕谁! 她心下一横,扯动嘴角微笑道:“好,我来看看。” 第73章 多管闲事得罪人 闻茵走上前去,她先是瞟了一眼那小道士。 说是木偶,脸却俊俏粉白,剑眉星目,恍若真人。小道士双眼微闭,密密的睫毛垂着,嘴唇红红的,当真是个俊秀的小道。 闻茵伸出手去,轻轻捉住小木偶揣在怀里的右手,想拉过来仔细瞧瞧。 刚碰触到那木偶的手,她却立马把手缩了回来。 因为她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真人。那手感,那体温,分明是一个小孩。 闻茵抬眼看着卖药的,满腹疑虑。可那卖药的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催促道:“请姑娘快快检查,还我清白。” 闻茵又将目光移到那小木偶身上。 真是怪哉。这小木偶远看还好,走近一看,竟越看越像真的。 就像一个手掌大的小人。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壮起胆子,再次将小道士的手拉过来,翻过他的手掌,摊开。 掌心空空,并没有她预想中的铁皮。 或许铁皮就藏在木头里面也说不定?闻茵心中暗忖道。 于是又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一根绣花针,轻轻放在木偶的手掌上。 可惜,绣花针没有被吸住,只将那小木偶的手掌翻过来,绣花针便掉了。 她还不死心,又仔细地将钢针伸入药葫芦,也没有反应。 身后人群已然是议论纷纷。闻茵心道,今日若不当众找到这小木偶的机关,卖药的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怎么样?姑娘发现什么机关了吗?”卖药的挑起眉毛,斜睨着闻茵。 闻茵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就请姑娘当众向我道歉,还我清白。”卖药的说。 周围人议论纷纷,对着闻茵指指戳戳。 “是啊,这姑娘也忒多疑了。” “不敬鬼神,小心天谴啊。” 闻茵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目光在那小木偶周身梭巡。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这哪里会是木偶? 眸光一动,闻茵忽然抬起头嘻嘻一笑,对那卖药的说:“我只说这小木偶没有机关,却没说它没藏着鬼把戏啊!” 闻茵从腰间扯下香囊,用手指沾取些许香粉。然后,抬手在小木偶面上轻轻一抹。 那小木偶面上恍如真人的灵气顿时一消,头往后一仰,直挺挺倒了下去。 伏义吃了一惊,瞪着闻茵,却不说话。 闻茵也没想到自己的辟邪香如此有效。 周围人看到这一幕,轰的一声挤上来想瞧个究竟。 闻茵见势不妙,急忙趁乱拉上小檀钻出人群,溜之大吉。 主仆二人在街上飞跑,有种儿时淘气得逞之后的快意。 跑了好一阵子,闻茵见那卖药的没有追上来,方才缓缓收住步子。 小檀问:“大小姐,方才你使了什么魔法?为何一撒上香粉,那小木偶就仰头倒下去了?” 闻茵得意地扬起香囊:“这可不是普通的香粉,而是我的辟邪香!” 自从上次在楚山被勾山和阿妩摆了一道,闻茵回来之后便潜心研究香谱,作出了功效更强的辟邪香。 小檀一眼崇拜地看着闻茵。 闻茵得意洋洋,道:“今日戳穿了那个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真是痛快!走,我请你吃馄饨。” 闹了好一阵子,肚子早就饿了。 二人跑到琉璃市旁边的一个卖馄饨小摊子,一人要了一碗鸡汤馄饨,头碰头地吃了起来。 刚低头吃了两口,一双布鞋出现在闻茵眼前。 她抬头看去,布鞋的主人正低头看着她,扯动嘴角阴阴笑着。 来者正是方才那个摆摊卖药的中年人。 “想不到今日出门遇高人,还未请教姑娘姓名?”那人虽是笑着,眸光之中却透露出一股阴森。 闻茵不由得咽了咽,心虚地说:“小女子在江湖上无名无姓,不足挂齿。” “呵,好一个无名无姓。” 那中年人将手中“心诚则灵”的幡子往旁边靠着,双手抱拳道:“在下伏义,今日与姑娘交手,甘拜下风,来日再向姑娘讨教。” 说完,他拿上幡子,转身走了。 闻茵碗里的馄饨不香了。 小檀没心没肺地问:“大小姐,你怎么了?” “多管闲事得罪人,他日后说不定会找我算账。”闻茵讷讷道。 “算什么账?”小檀不明所以。 “唉,啥也不懂,吃你的馄饨。” 第74章 木偶之家 闻茵一整夜没睡好。 梦中有一个小木偶朝她走来,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她跟前。 早上醒来,眼圈四周一圈黑。饶是如此,她还得强打精神去香铺料理生意。 刚出门,迎面匆匆走来一位丫鬟。 闻茵认出这是这是她闺中密友卢宁玉的贴身丫鬟彩蝶。 彩蝶匆匆一福:“闻大小姐万安!” 闻茵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问:“彩蝶,你是来找我的?你家娘子怎么样了?” “娘子让我来找您有急事。闻大小姐可否随我入府一叙?” “究竟是什么事,为何如此心急?” “娘子连日来心神不宁,想请您给她合一些安神香。” 卢家是青凤城的大族,世代书香,族中人才辈出。卢宁玉是卢家的长房嫡女,去年嫁给了城中另外一家士族大姓陈家。 她夫婿陈雨昂过了乡试,中了秀才,正在准备来年的会试。 夫妻二人情深意笃,卢宁玉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算来,如今已经有五个月了。 闻茵与卢宁玉自幼相识,二人是闺中密友。卢宁玉喜欢香,但怀孕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香。 闻茵问彩蝶,你家娘子有孕在身,可以闻香么?彩蝶说已经请教过大夫,若是调些温和的安神香,对孕妇和胎儿有益无害。 闻茵心想,若只是需要安神香,宁玉命人来取便是。她如此着急想见自己,该不会是有什么隐情? 闻茵略一忖思,果断道:“彩蝶,你稍等我一阵子,我收拾些细软,同你一起过府探望你家娘子。” 陈家是青凤城的名门望族,财多势大,可他家人丁不旺,陈雨昂是三代单传,他母亲年过四十方才得子,当年生他时难产,差点连命丢在产床上。 如此富贵人家,对嫡子嫡孙顶天地看重。当传来长媳怀孕的消息时,陈府上下都紧张起来。 陈雨昂更是连书都读不下去了,日日寸步不离地跟在娘子身边,生怕她睡觉磕了枕头、喝水塞了牙。 闻茵见到她的闺中好友宁玉时,她夫君正坐在她身侧替她打扇子,青凤城的名医魏无疾正在给孕妇诊脉。 魏大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一根白头发也没有,脸上也不见皱纹,看上去像是四十岁出头的人。 本来香药是一家。闻茵与魏大夫是旧识,过去魏师替人行针砭术时,时常请闻茵来合麻骨香,他们二人熟络得很。 魏大夫见闻茵来了,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细心诊脉。 闻茵留意着好友宁玉的面色,只见她面色苍白,两眼无神,腹部高高隆起,胎儿看上去像是有五个月了。 魏大夫请了脉,捻须道:“娘子脉象上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脸色不太好。想是这胎儿长得太快,夺了母亲的血气所致。我给娘子开上几服温和的补气血汤药,不苦,娘子得了空每日喝上两服。” 卢宁玉点了点头,又转向闻茵,笑着伸出手道:“碧君,你可算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闻茵抱歉道:“宁玉,真对不住,我前阵子被好几件事绊住了,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魏大夫笑着说,卢娘子一直想闻香,先前他担心胎儿不稳,未曾答应。如今胎儿坐稳了,可以给卢娘子闻一些温和的香。 闻茵告诉他们,自己在楚山之中发现了不少香草,也从苗裔那里学到了失传已久的楚地合香的手法。合出的草香,香味清淡、气韵悠长,不但对孕妇胎儿无害,还能安神助眠。 第75章 婆母变了 为了以策万全,闻茵将安神香的方子和制法写下来,一项一项与魏大夫核对说明,确认香方安全之后,魏大夫便告辞,陈雨昂亲自送他出府。 闻茵坐下来合香,卢宁玉则斜卧着看她。 “宁玉,你出阁之后,夫妻很恩爱?”闻茵柔声问。 “夫君待我很好。”卢宁玉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只是……” 闻茵停下手上的功夫,抬起眼看着她:“这是什么?我今日是专门来陪你聊天的,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我说。” 卢宁玉使了一个眼色,让下人都回避,然后招手让闻茵坐到她身边,悄声道:“碧君,近日府里发生了好几件怪事,我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晚上总是睡不踏实。” “怪事?什么怪事?” “我说不上来。”卢宁玉好似陷入了思考,幽幽道,“就是我家婆母……好像不是原来的婆母。” “你是说,婆婆待你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我总觉得她看上去很假,像个木偶……”卢宁玉的声音越来越低。 ——木偶? 闻茵正要详细问问,忽听得门口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哎呀,这是闻家大小姐?好久没来咱们府上做客了呢!” 声音刚落,一位穿着碧绿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 闻茵曾见过卢宁玉的婆母栾氏,是以立即认出了她,起身恭恭敬敬地一福:“大娘子万安,碧君来叨扰了。” 栾氏用丝帕捂住嘴轻轻一笑,柔声道:“叨扰什么!咱们陈家和闻家也是多年的世交,可惜我没有多的儿子,不然一定要将碧君也讨过来做儿媳妇!” 栾氏今年已经年近五十,长着一张微胖的圆脸。 闻茵原先认识她的时候,她似乎比现在清瘦一些。 今日再见到栾氏,闻茵觉得她有些变化。 不知是不是心宽体胖的缘故,这位大娘子脸上的皱纹竟然一条也没有了,嘴边的梨涡也消失了。 一张满月脸,与其说是胖了,不如说是肿了。 栾氏拉过闻茵的手,亲切的拍了拍。 闻茵心中微微一动,总觉得她的手硬邦邦的。 “怎么了?碧君怎么不说话?”栾氏问。 闻茵回过神来,温柔一笑:“大娘子是咱们城里人人皆知的好婆母,怪碧君没有这福分。唔,对了,我方才给宁玉调香,发现少了一味,现下已经差人去找了。今日这香调不出来,不知可否在府中借住一晚?” 栾氏道:“一晚?不行!碧君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定要在府里多住几晚!宁玉也时时念叨你,你们姐妹可以多说说话。” 闻茵心道,这栾氏大娘子不是挺和蔼的么,哪里怪了?也许是宁玉自己多心了。 栾氏吩咐下人,将闻茵安置在府中一处叫做沐雨轩的园子里。 不一会儿,有下人来通传,说家里来了贵客,老爷请大娘子到前堂相见。栾氏听完,便起身离开。 闻茵起身相送,微微蹲身一福。 她懂得规矩,送长辈这一福,要等到长辈出门方可起身。 听到栾氏走到门口,她才起身,刚抬起眼,目光竟然和栾氏相撞。 栾氏一脚已经跨出门槛,一手扶着门框,回过头来看闻茵。 她的身子朝前,脖子往后转了半圈。 那姿态十分诡异,生人不可能将脖子转到这样的角度。 一双木头眼睛,眼白突出,正木然瞪着闻茵。 闻茵差点跌坐在地。 第76章 慷慨赠香 闻茵再次回过神的时候,栾氏已经款款走出门好几步了。 方才那极为怪异的一幕,仿佛是错觉一般。 闻茵煞白着脸,呆呆地坐回凳子上,呆呆看着身旁的宁玉。 “方才……你看到了吗?” 宁玉不明就里。 “看到了什么?” 闻茵心道,这一定是她的错觉,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轻易说出口。 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一定是我看错了。” 宁玉怔了怔,凑近闻茵耳畔,悄声问:“你是不是看到了那个?” 闻茵的心一沉:“你是指什么?” 宁玉悄声道:“木偶。我婆母变成了木偶。” 闻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色煞白地看着宁玉。 “这么说,你也看见了?” 宁玉神经兮兮地说:“我刚才没有看见。但你说的那种情形,我见过好几次,她只有在我面前才会露出这一面。所以,我一直不敢同任何人讲。碧君,我好害怕……” 宁玉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无声地饮泣。 宁玉怀着身孕,这样哭可不好,闻茵宽慰道:“也许是我们俩看错了呢?不会有事的。” 宁玉忽然激动起来,紧紧抓着闻茵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若是我一个人看见也就罢了!难道我们俩都疯了吗!碧君,这段日子我真的备受折磨,也不敢同任何人讲,担心他们怪我说婆母的坏话。茵茵,救救我,我真的快疯了!” 闻茵心疼地看着好友,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宁玉急着找她。 遇到这种事,不敢同娘家说,不敢同丈夫说,只能同自己的闺中好友说。 想必宁玉也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向她求救。 闻茵拍拍宁玉的手,宽慰道:“你先安下心。若真是你说的怪事,我倒认识一位高人能帮上忙。” “谁?他是什么人?”卢宁玉急急问道。 闻茵道:“是我的一位朋友,魏师也认识……唔,他是山中的方医,我可以让小檀去将他请来。” “那你快去把他请来!现在就请!”宁玉紧握住闻茵的手,微微颤抖道,“我真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闻茵急忙坐下来给陆景写信,然后托彩蝶交给小檀,请他拿着信进山去找陆大夫。 看着彩蝶拿着那封信匆匆离去,闻茵心中忐忑不安。 此去楚山,再快的马,来回也需要一昼夜。 “碧君,你在想什么?” 闻茵回过神来,微笑道:“没什么。宁玉,你别害怕,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宁玉喜出望外:“太好了!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今晚可要陪我好好说会儿体己的话,我好久没有同人说真心话了。” 闻茵点点头,盈盈笑道:“好,咱们好好说会儿话。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一整天,宁玉都将闻茵留在自己房里说话。 宁玉似乎很害怕,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 闻茵看着好友这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分外心疼。 想必她好久没有睡一个踏实的整觉了。 用过晚饭,两位女子又在一起说了不少体己话。丫鬟来了三四趟,催娘子早点歇息。 闻茵也不得不回房。 临走前,闻茵将腰间的辟邪香取下来,挂在宁玉床头的帐钩上。 宁玉好奇地问:“碧君,这是什么香?真好闻。” “这是我亲手做的辟邪香。”闻茵微微一笑,“别小看这香,我用它来对付过很麻烦的东西。” 宁玉一怔。 闻茵笑了:“所以,有这香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今晚只管好好睡觉便是。” 第77章 催命的来了 夜深了,闻茵独自坐在灯下写香方。 她暂居在沐雨轩,这园子里有一处跌水,日夜传出淙淙流水声。水滴落在石上,仿佛落雨一般,因此得名沐雨轩。 水多的地方,水气也重。院子里草木茂盛,到夜里便影影憧憧,怪吓人的。 闻茵独坐了一会儿,总觉得手脚有些冰凉。 明明是七月流火的天气,这院子怎么如此阴森? 她搁下笔,想起后晌的情形,心头不由得发起毛来。 更深夜静,连个下人都叫不来。 闻茵越坐越害怕,不知哪里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好像是木头敲着木头。 她心下害怕,想起过去听人说写《心经》可以辟邪,便提起笔,在纸上默写心经。 可不知怎的,那心经越抄,笃笃的敲木之声就越近。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竟然将灯吹灭了,桌上抄写的心经哗啦啦散落一地。 闻茵吓得魂飞魄散,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口中不停念着心经。 过了好一会儿,风停了,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闻茵吓得浑身僵硬,她鼓起勇气睁开眼。 这一开眼不要紧,她几乎当场吓晕过去。 桌上竟然凭空多出了一个木偶! 月光下,那木偶竟然对她频频眨眼,眼皮上下碰撞,发出笃笃笃、笃笃笃的声音…… 闻茵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凉透了。 那木偶咧开嘴朝她笑着走过来。 看到这小木偶身上穿着道袍,闻茵忽然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前几日在七宝园外被她用辟邪香收服的那只小木偶吗?! 闻茵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去摸腰间的辟邪香,谁知却摸了个空。 对了,她将辟邪香留在宁玉房里了,自己身上并没有携带多的辟邪香。 真是糟糕。 半边屋子没了灯光,屋外的惨白月光照进来,黑魆魆的竹影投在墙上地上,像是无数的手。 书页哗啦啦乱飞。 那小木偶一步步朝闻茵走来,眼皮、嘴唇一张一翕。 笃笃笃、笃笃笃…… 闻茵一步一步往后后退。 木偶跳下桌子,脑袋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闻茵已经退到墙边,身后是香烛案。 她忽然想起,这是木偶,烧了不就好了? 于是伸手抄起香烛案上的蜡烛,朝着那木偶砸过去。 木偶轻轻一跳,躲过了这一劫,可是身上道袍却被点燃了。 它丝毫不以为意,低头拍了拍衣裳,将火扑灭,又磕着眼皮嘴皮朝着闻茵走过来。 “来人啊!来人啊!” 闻茵高声呼喊,可是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正在绝望之际,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么丑的东西,烧了。” 从门缝之中钻进一条小黑蛇。 木偶一看见小黑蛇,忽然掉转头去,往另一边窗户跑。 好像是想逃走。 小黑蛇在空中盘游了几圈,吐出一团幽蓝火焰,朝着那木偶飞过去。 一眨眼的功夫,小木偶被龙火包住,如同一朵盛开的蓝莲花。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袭黑衣的墨岚站在门外。 “你怎么来了?!” 闻茵大喜过望,朝他奔去。 第78章 十匠九难缠,木匠鬼不烦 墨岚双手接住闻茵,低头关切地看着她。 “你没受伤?” 闻茵连连摇头,一颗心噗噗噗跳得比方才还急。 她心潮激荡,又担心自己忘乎所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墨岚扶稳她,走上前去查看烧着的小木偶。 龙火已经熄灭了,那小木偶竟没有烧成灰,只是熏黑了一些。 闻茵壮起胆子挪步上去,躲在他身后探出头来。 “没烧坏?这木偶太坚硬,还是你的火不够大?” 墨岚回头看了看小女子。 她一害怕就会下意识地躲在别人身后,抓住别人的衣服或袖子。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龙火只烧邪祟,不伤人和物。” 墨岚将小木偶拿起来,拉开他的道袍,敞开它的胸膛仔细查看。 “这里原来似乎刻着一个符箓,被我的龙火烧掉了。”墨岚沉声道,“不对,没有全部烧掉,这里有它的名字。” 闻茵凑近了看:“上清派,玄期——他的本名叫玄期?” 墨岚说,看来这小木偶里面,关着一个叫玄期的人。 而那个符箓,多半是拘魂符,是用来封镇和控制这位玄期道长的魂魄的。 上清派是道家名门正派,以雷法和茅山术着称。 “墨岚,你看这里。” 闻茵指了指小木偶胸前的一个洞。 “这里原来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也被你的龙火烧没了。” 墨岚微微一笑:“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能不能闻出,这里面原来放的是什么?” 闻茵将小木偶放到鼻尖下,轻轻吸了吸鼻子。 “这气味……是蜈蚣珠!” 蜈蚣珠是百年蜈蚣王的内丹。因有人相信蜈蚣珠能炼丹,因此在黑市上偶然也能见到它的身影。闻茵只偶然见过一次,便记住了这个气味。 墨岚的眼中闪过几分赞许。 闻茵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位玄期道长一定是不小心被伏义拘了魂魄,再放进这木偶之中,成了他的傀儡!” “伏义是谁?”墨岚问。 闻茵将昨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墨岚。 墨岚听后,沉吟道:“看来,这个名叫伏义的人,是一个深谙鲁班法的高手。” “鲁班法?那是什么?”闻茵问。 墨岚微微一笑:“你听说过‘十匠九难缠,木匠鬼不烦’这句话吗?” 闻茵摇摇头。 墨岚解释道,十匠包括木匠、泥匠、蔑匠、铁匠、船匠、石匠、油匠、剃头匠、伞匠和画匠。 匠人们传习的《鲁班书》,其中包含了招魂、穿山、奠基、压胜等许多秘法,统称为“匠人法”。 其中,木匠身为十匠之首,又是法术最厉害的群体。 “那人自称伏义,多半只是化名。其实,伏义乃是鲁班大弟子的名字。”墨岚道。 闻茵看着那个被熏黑了的小木偶:“这道长怪可怜的,先前被我用辟邪香镇了一次,如今又被你的龙火烧,不会魂飞魄散了?” “不知道,看他的造化。” 闻茵抬手拍去那木偶身上的黑灰,墨岚接过去,道:“此物不祥,还是由我收着。” 说完,他将小木偶装进自己囊中。 闻茵扬起头看着墨岚:“墨岚,你怎么会来?” 她的声音像水一样温柔,就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往日风风火火,甚至有些泼辣的女子,在意中人面前,竟会变得如此柔弱。 闻茵都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了。 第79章 相赠 闻茵看着眼前的男子,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救过她几次了,可是她却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墨岚这个名字,多半也是假名。 每次相遇总是在晚上,她总是会莫名睡着,醒来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她不敢把有关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因为别人一定会说,他只是她梦里的人。 闻茵缓缓伸出手,朝他的手探去。 他三分疑惑、四分忡怔,还有两分紧张。 触到他的手,是有温度的。 手掌上有清晰的掌纹,这总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 她忽然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掐。 “嘶——”墨岚倒吸一口凉气,“你在做什么?” “你会疼?” “当然会疼,我又不是死人。” 闻茵喜笑颜开。 他眼底的她如同桃夭初蕊。 “这么说,你不是我做梦想象出来的。”闻茵开心地说。 墨岚眼神微微一滞:“你怀疑我是假的?” 闻茵难过地说:“每次分别时,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睡着,再醒来时,你已经不见了。上次在月落洞,你背我出去,醒来时却是别人。我那朋友尖酸刻薄,总说我是在做梦。墨岚,这不是梦,对不对?” 墨岚沉默半晌,缓缓伸出手,向她的脸探过来。 他的手指轻轻碰触到她的脸,那么温柔。 闻茵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忽然,他狠狠地掐了一下她的脸。 “唉哟!”闻茵惊呼道,“痛死了!你干嘛?” 墨岚大笑:“你若想测试这是不是一个梦,应该掐自己。”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闻茵没想到,墨岚还有这样一面。 他快意时,促狭时,像个少年一般。 这才是活生生的他。 他感觉到她眼神之中异样的温柔,渐渐不再笑了。 闻茵问:“我待会儿不会又莫名其妙睡着?你对我使了什么法术?” 墨岚道:“其实,与我相遇尽是因为可怕的事,如果这些都只是梦,不好吗?” “不好。”闻茵摇摇头。 “你……”他看着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与夜晚的诡谲绮丽相比,我更希望你能自由自在地走在白日清风里。” “那你为何不到白日清风里来见我?” “……” 墨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开了一些。 闻茵鼓起勇气,问:“你有妻室?” 墨岚咳咳咳几声,尴尬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可曾娶妻?有没有子嗣?” 闻茵索性豁出去了。 她不想猜。 “……怎么可能呢?我……”墨岚顿了顿,郑重道,“我尚未婚娶。” “可有媒妁之言?”闻茵追问道。 他没想到一个小女子竟敢如此直接,面具下的脸都涨红了,就连眼角都是红的。 “没有。”他承认道。 闻茵松了一口气。 他既未娶妻,也没有婚约,而且他都正面回答了。 这至少说明,他没有拒绝她。 墨岚以为刨根问底到此结束,正想换个话题,没想到眼前的小女子扬起脸迎向她,几分羞涩几分委屈几分紧张。 “那,你可有意中人?” 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闻茵低下头去,委屈巴巴的。 难不成,他有意中人? 正要转过身去偷偷擦掉即将掉下的眼泪,没想到他将一个东西递到她眼皮底下。 那是一枚小小的哨子,看上去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做的。 闻茵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瞧。 那骨哨模只有她的小指头那么长,摸上去冰冰凉凉的,像玉一样,却又带着些微温度。 “这支骨哨你留着。”墨岚说。 闻茵愣住。 这是,送给她的? “遇到危险或者疑难,只要吹响骨哨,我就会来到你身边。”他郑重地说。 闻茵双手紧紧攥着那支骨哨。 这是信物吗? 可惜她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 男子在她头顶轻轻笑了:“现在你满意了?” 怎么能说是满意呢? 分明就是此生最大的欣喜。 第80章 舍身救美 闻茵一早醒来,朦朦胧胧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帘帐。 她忽然想起,她到闺蜜卢宁玉的婆家来了。昨晚还有个小木偶来吓唬她。 墨岚来过! 闻茵从枕头上弹起来。 一只小小的玉骨哨从她胸前滚落。 对了,这是墨岚送给她的,说若是遇到危险,只要吹响这只骨哨,他就会来她身边。 心潮涨满了,帆鼓满了风,马上就要启航。 他不是她的想象,他是真的…… 她想起他们昨晚聊了许多许多。 她问他家世几何,他告诉她,自己是孤儿,从小在楚山中长大,师傅教他本领,成人之后,他便接过了师傅的衣钵,成为人们口中的“治蛊师”。 她还将陈府的怪事同他说了。他只说此事非她一人之力能周全,让她天亮之后便回去,陈府的事有他在,不用担心。 闻茵手里攥着玉骨哨,脸埋在锦衾之中,呼吸滚烫,心也滚烫。 昨夜的她为何那么大胆,竟然问他是否婚配,有没有意中人…… 幸好,幸好他没有拒绝她。 下次,她该不会要问他愿不愿意入赘? 她“噗嗤”一声笑了。 不行,这个她绝对问不出口。 门上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把闻茵吓了一跳。 她猜想应该是丫鬟来叫她起床。 闻茵素来不喜欢让丫鬟伺候更衣,便起来自己换了衣裳。 那门上一直笃笃笃地响。闻茵心道,催什么催,陈府的下人怎么如此没规矩。 好容易开了门,却没见到门外有人。 她以为下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没想到脚下又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闻茵低头看向地面。 一个小木偶站在她脚尖前面。 还是昨晚那一只。 “啊!” 闻茵猛的抬起脚一踢,将小木偶踢入花丛中。 那小木偶“哎哟”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它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坐起身来,看上去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 小木偶冲着闻茵一笑,重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道袍,又走过来。 闻茵吓得拔腿就跑,想去叫人来帮忙。 跑出去不远,但见前面有个陈府的小厮。那小厮背对着她走在前面,闻茵赶上去拉住那人,急急道:“快!快去叫人!你家有脏东西……” 话还没说完,那小厮竟然原地转过头来。 他的身子一动不动,脖子往后转了半圈,眼白突出的木头眼睛瞪着闻茵,活脱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偶。 闻茵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小厮抓住闻茵:“你怎么还没变?快去给我变!” “啊?!” 闻茵吓得尖叫,想挣脱那双木手,可是这小厮木偶抓得太紧了。 忽然,闻茵耳后生风,小木偶竟飞到她眼前,两脚狠狠踹在小厮脸上。 明明体型小了上百倍,可那小厮竟被小木偶一个凌空飞踹给踢飞了。 小木偶顺势骑在小厮的脖子上,两手轮流开弓左右抡拳。 “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 闻茵目瞪口呆。 这小木偶会说话? 他好像在帮她? 还没回过神来,小木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铁钉,口中念念有词: “邪魔归位,急急如律令!” 小木偶将铁钉扎进小厮的脑门,啪的一掌,铁钉连根没入。 杀人了! 闻茵快吓死了。 可是再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分明就是一个木偶。 不知什么东西从木偶身上飘了出来。 小木偶顺手一捞,喊了一声“魂兮归来”,那一缕白色的气化作一个小光球,被小木偶接住,塞进道袍的袖子里。 小木偶转过身来,朝着闻茵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道揖。 “贫道上清派玄期,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第81章 钻狗洞 用阴阳转换大法,把她也变成木偶? 闻茵吓得两脚发软。 大白天的,做什么噩梦呢? 若是噩梦,就快点让她醒来! 闻茵心中哀嚎,脚下却跑得更快了。 小木偶玄期说:“不行,他们快要追上来了,我用铁钉挡一下他们。” 玄期变换身位,转身朝向身后那群紧追不舍的木偶,将一把铁钉弹射出去。 这小家伙不可貌相,一把铁钉貌似毫不费力杂乱无章地射出去,竟然根根都正中身后木偶们的眉心之中,还是连根没入。 追兵哗啦一声全倒下去了,闻茵收住脚步,赞叹道:“玄期,你好厉害!” 小木偶摇摇头:“我的本事应该远不止于此,如今心空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 闻茵拨开它的道袍,小木偶连忙捂住,脸红道:“小、小姐……这是作甚?!” 闻茵指了指它心口,道:“你这木身心口上原来有一颗蜈蚣珠,昨夜叫我朋友的龙火烧没了。没事,回头我送你一颗新的。” “此话当真?” “当然。你救了我,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小木偶指挥闻茵跑到陈府的南墙下,它跳下来,拨开一堆乱草:“茵茵,这里有一个狗洞,从这里钻出去。” “啊?你让我钻狗洞?!” 闻茵虽然称不上大家闺秀,但从小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一个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若是被人知道她钻狗洞,以后还怎么见人? 小木偶道:“别担心,此处出去就是深巷,平时没人经过。这府里前门后门都有木偶把手,只能从这里出去。” 闻茵可不想变成木偶。 她咬了咬牙,俯下身,半个身子先钻了出去。 刚探出头去,便见到眼前有一双锃亮的乌皮靴子。 仰头一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埋在晦暗的阴影之中,男子的深邃眼眸暗暗透露出几分嘲讽。 “你在干什么?”陆景居高临下地问。 闻茵在心里咒骂了一百遍。 不是说外面没人么?怎么碰巧就被她最忌讳的人看见了。 她进退不得,他却弯下腰,朝她伸出手:“再不出来,我会以为你在放屁。” 闻茵的脸刷一下全红了,恶狠狠地打开那只手,低头钻了出来。 小木偶也跟着出来了,一蹦便跳上她的肩头。 陆景看着那小木偶,阴阳怪气道:“呵,你这家伙……” 小木偶朝他翻了个白眼。 “陆大夫怎么来了?”闻茵调整好心态,一边拍裙子一边问。 “不是你让小檀去找我来的吗?”陆景反问道。 闻茵这才想起来,她是让小檀去找陆景了。 她急忙抓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陆大夫,有大买卖,你做不做?” 陆景不明就里:“什么大买卖?” 闻茵刚要解释,肚子发出一声悠长的—— 咕噜~ 一时尴尬无言。 “闻大小姐还没吃早饭?”陆景忍住笑。 “额……还没有。” 一大早起来就被木偶追杀,哪有空吃早饭啊。 陆景指了指巷口:“刚才路过,见那边有个卖米丝的小摊子,大小姐若是不嫌弃,在下先请您吃个早饭,边吃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茵红着脸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巷子,果然见到街角有个小摊。 米丝是楚州人爱吃的小吃,一天三顿也吃不腻的那种。 把大米磨成浆,压榨成丝一样细的线,倒满肉汤,铺上各种浇头,虽然简单,却也千变万化。 难得陆大夫肯出血请客,闻茵要了一碗最贵的牛肉米丝,还加了一个蛋。 第82章 家里的老物件不要留 “说,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那姓陈的家里怎么了?”陆景一边给闻茵递筷子,一边问道。 闻茵是真饿了,顾不得大小姐的风度,边吸着米丝,边娓娓道来。 陆景听完,皱了皱眉头:“你是说,从那栾氏开始,家里的人都变成了木偶?”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不信你问问玄期。”闻茵指了指正坐在桌上闭目养神的小木偶。 玄期睁开眼睛,道:“我的心没了,事情记得不全,不过,此事一定跟伏义有关。” 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不上来。 陆景问:“道兄,依你之见,人为何一夜之间变成木偶?” 玄期道:“那些木偶都是附有孤魂野鬼的木头雕刻成的,想鸠占鹊巢罢了。” 据玄期说,他跟着伏义那段时间,发现他有门手艺,就是专门寻找一些附有孤魂野鬼的木头,用来做成能说会动的木偶。 “木头上为什么会附上孤魂野鬼?”闻茵问。 “东西用久了,总会附上点东西。”玄期耐心解释道,“比如家里的水井轱辘,用久了的车辕,这些东西用上十年,便会吸附人的阳气。孤魂野鬼喜欢阳气,专挑这些东西附上去。若是再把这吸附鬼魂的木头做成精巧的木偶,便等同于给了他们一具木身。” “这么多木偶,都是伏义做的吗?”闻茵问。 玄期摇摇头:“看起来又不太像,伏义做的木偶,要精巧许多。” 闻茵看着眼前恍如真人一般的小木偶,心中暗道:确实,玄期这副木身才是伏义的手笔,并非府中那种粗造滥制的大木偶可比。 “你说他们想鸠占鹊巢,这又是为何?”陆景问。 “可能是野鬼们在外面飘久了,也想有个家。”玄期叹了一口气,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闻茵最担心的还是宁玉。先前去找宁玉,却发现宁玉不知所踪。她身怀六甲,不能受惊吓。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宁玉找到,救她出来。”闻茵看着陆景,半是建议半是恳求。 陆景点了点头:“先找到孕妇再说。” 闻茵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待会儿进去,不能不防备着些。方才玄期说了,那些木偶怕铁钉,咱们去多买点钉子带在身上。” 陆景呵呵一笑:“怎么,大小姐还会做木工?” 闻茵道:“不会。” “既然都是用匠人法做出来的活木偶,应该用匠人法就可破解,铁钉倒不如墨线便宜。”陆景淡淡道。 闻茵一拍大腿:“哎呀,陆大夫,虽然你不会法术,但出主意还是很在行的。” 小木偶轻嗤一声,小声嘀咕道:“装神弄鬼,虚伪。” 陆景伸手在它的手腕脉门处弹了一指,小木偶顿时闭了气。 “你给我解开!”小木偶吵吵嚷嚷的。 闻茵让它稍安勿躁,又问:“墨线怎么用?” “墨线能辟邪,只需在木偶身上轻轻一弹,它便不能动弹了。遇上特别不听话的,用墨线绑上便是。这都是木匠的老祖宗,鲁班他老人家发明的法子。” 二人商议已定,便到街上去买了几盒墨线,回去时仍从那南墙狗洞钻进去。 第83章 木偶唱戏,草台班子 一切准备妥当,闻茵和陆景便准备再次潜入陈府。 这一次,闻茵让陆景先进去。 她倒想看看方医钻狗洞,以后好用来嘲笑他。 谁知,陆景优雅地俯身下去,她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就过去了,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闻茵哀叹一声,只得故技重施,弯腰、下蹲、蹬腿,手脚并用地爬进去。 刚探头进去,闻茵便愣住了。 明明外头还是大早上,陈府里面竟然天黑了。 陆景把她拉起来,压低声音说:“嘘,你听。” 远远传来鼓乐声,有人在唱戏。 “这里面怎么天黑了?”闻茵问。 “异法不同天。这府里,已经是另一重世界了。”陆景淡淡道,“是真正的木偶之家了。” 二人悄悄往曲声来源处走去,一路上都没见到人。 “难不成,都在那边?”闻茵问。 陆景忽然停下脚步,将闻茵拉到树后面。 后面传来笃笃笃的脚步声,两个丫鬟从他们面前走过。 “啊呀,真没想到,以后又可以做人了。” “是啊是啊!对了,你看看,我漂亮吗?” “你这花戴歪了,我再帮你插回去。” “噫!你可仔细一点,插我眼睛里了!” “没关系,反正是木头,坏不了。你看,戴好了!” 咯咯咯的笑声,混着笃笃笃上下嘴皮敲打的声音,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那两个丫鬟停下来整理了一番,又开开心心地往前跑去。 “她们刚变成木偶。”小木偶玄期坐在闻茵肩头,凑近她耳边悄声说,“你看她们走路都还不利索呢。” 陆景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扔进随手携带的水囊里,晃了晃,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又将水囊递给闻茵,道:“这是化身符,喝下符水,他们就会以为你也是木偶,不会防着咱们。” 闻茵有点犹豫要不要接过水囊,毕竟那是外男喝过的。 小木偶坐在闻茵的肩头,凑近她耳边道:“茵茵,别喝他的水。我想起来了,我也会画化身符。” 小木偶一手比划指诀,凌空以气为引,画了一个符,再轻轻一吹,那符箓就拍在了闻茵脑门上。 闻茵只觉得脑门上冰冰凉凉的。 “呵,这不是打小抄吗?”陆景轻嗤道,“还以为阁下有什么新招数呢。” “我这以气为引凌空画符的上乘法术,你会么?”小木偶反唇相讥。 “你厉害你厉害,这么厉害还被一个木匠拘了魂魄。” “要你管,小爷我不过是阴沟翻船。” 不知道为什么,陆大夫和小木偶好像刚认识就相互看不顺眼。 前面锣鼓喧天,丝竹乱耳,好戏开场了。 闻茵催促道:“我们快过去看看。” 陆景和小木偶终于停止拌嘴,三人往前面探过去。 转过几道回廊,穿过几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 此处是陈府的后花园,中间空旷处搭了一个新的戏台子。 戏台上,两只木偶正唱着折子木偶戏。 台下摆着十几张方桌,围坐着木偶们,正在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掉了一地的木屑。 桌上还摆满了木头做的瓜果。木偶们边说边吃,上下牙齿相碰,满场发出可怕又可笑的“笃笃笃”的声音。 闻茵看了看身旁的陆景,这厮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正随手抓起一把木头做的瓜子把玩:“呵,木偶做木工,真稀罕。” 他们俩走入人群之中,这些木偶果然没有认出他们俩来,正在开心地唠着嗑。 “又可以重新做人了,真开心啊!” “多亏了主母大人,诶对了,主母大人呢?” “听说主母大人正在做一道硬菜,待会儿就端上来。” “硬菜?是什么硬菜?” “唔,听说就是……魂魄汤。” “什么是魂魄汤?” “就是把这府里原来住的那些人,魂魄吸到一起,搅和搅和做成的。咱们在外面游荡久了,三魂七魄不全,喝了魂魄汤,就能补一补了。” 闻茵脊背发凉。 第84章 待贫道卜上一卦 陆景见闻茵脸色发白,凑近她小声说:“你若是怕,就躲到后面去,这里我一个人就能对付。” 闻茵摇摇头:“我不是怕这个,你没发现吗?没见到宁玉,她婆母栾氏的木偶也不在。” 这夜宴之上,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仿佛一个童年做过的噩梦。 陈雨昂和他老爹的木偶都在其中,却不见家中主母和长媳。 陆景道:“不见你的朋友倒是好事,说明她还没变成木偶,不过……孕妇可能是要被特殊对待的。” 闻茵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但是联想到方才木偶们议论的“魂魄汤”,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陆大夫,我们快去找宁玉!” 陆景不紧不慢道:“须得先料理了这些木偶,不然待会儿收拾那个为首作乱的主母,人多手杂,会不甚方便。” 陆景从摸出一个墨盒,悄悄走到末席,绕到木偶背后,用墨线在那木偶背后弹了两下,两道黑线形成一个x。 如此,那木偶便像睡着似的,眼睛闭上,再也不动弹了。 他一路摸过去,如此反复,瞬间便解决了十几个木偶。 那些木偶确实是新近做出来的,魂魄不齐,脑子也不太灵光,眼耳鼻舌身意六感更不灵敏,竟然对陆景这种小动作毫无知觉。 闻茵见他这做法颇为有趣,便也掏出墨盒墨线,依葫芦画瓢,从另一路收拾过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花园里的木偶便收拾干净了。 闻茵问:“陈府这么大,上哪儿去找宁玉?” “四处找找,总会找到的,反正木偶道行尚浅,应该不敢离开这陈府。”陆景道。 小木偶说:“唔,我记得这府里有一个地方很危险,千万不能去……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它不断敲打自己的木头脑袋,好像想从里面敲出什么东西来。 闻茵说:“你的心没了,所以记性不好,回头我找一颗灵香替你装上,说不定管用。” 陆景啧一声:“别说孩子气的傻话了,快四处找找,不然这府里的人真要被一锅炖了。” 小木偶白了陆景一眼,从闻茵的肩头跳下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闻茵不知道。陆景抬头看了看月色和星象,道:“应该是戌时三刻。” “阁下会观星?倒有几分用处,可惜不是什么大用。”小木偶轻嗤道。 陆景正想骂它,却见小木偶像模像样地掐算起来。 “那卢娘子的生辰八字,结合目前时辰,应该是那边。”小木偶指了指西边。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仿佛都在问:靠谱吗? 小木偶一本正经道:“我虽然记性不好,但梅花易数还是记得,祖师爷不会骗我们的,就是那边。”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走。”陆景道。 三人便往西边去。走了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座雄伟的祠堂。 小木偶吓得一哆嗦,跳上闻茵肩头,攥紧她的衣裳说:“茵茵,我想起来了,这府里最可怕的就是这座祠堂,千万不能进去!” 闻茵皱了皱眉头:“可是你方才说,依照卦象所示,宁玉就在里面?” 小木偶点了点头。 “那就进去!” 闻茵不管不顾,第一个上前推门。 第85章 女人蜡像 一线新月挂在后园那株老槐树的树梢上,那树去年被雷劈过,干枯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向漆黑的夜空,鬼影重重。 闻茵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 祠堂内的灯烛全亮着,神龛一直延伸到房梁下,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陈氏历代祖先的牌位。 “这么多牌位?陈家可真是大家族。”闻茵感叹道。 话音刚落,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闻茵吓得手里的灯笼都掉了,啪的一声,火芯灭了。 一阵阴风吹来,满墙的灵灯晃动。 闻茵立时就想转身出去。 陆景拉住她,道:“别自己吓自己。你若是此时出去,我可没有多的眼睛守着你。” 确实,外面不知道还有没有木偶,此时跟着陆景反而是更安全的选项。 那笃笃笃的声音响了一阵子,又没了,闻茵壮起胆子说:“此处会不会有暗室?我们分头找找。” 小木偶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这祠堂有机关!” 闻茵问:“玄期,你来过这里?” 小木偶道:“应该是来过,但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其中一个牌位是暗室的机关。” 小木偶让闻茵把自己放在神龛上,它一个个牌位找过去,终于在其中一个面前站定。 小木偶用力转动那牌位,神龛侧面发出咔哒一声,果然见到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暗门。 暗门一开,方才还鸦雀无声的祠堂,立时传出笃笃笃的声响。 声音似是从地底传来,在空旷的祠堂中阵阵回响。 闻茵有些害怕。 “这里面怎么还有声音?”闻茵抖抖嗦嗦地问。 “可能因为下面也有木偶。”陆景嘿嘿一笑,“那栾氏,说不定在下面敲木偶呢,依我看,这全家的木偶恐怕都是她亲手制作的。” 闻茵惊恐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来?” “因为我见过比这恐怖千百倍的事情。” 陆景说着,率先低头钻入了那道暗门。 小木偶在闻茵耳边轻声说:“茵茵别怕,我想起一些事情来了,我会保护你的。” 闻茵心想,这小木偶还挺有用的,点了点头,也低头钻了进去。 暗门后的楼梯十分陡峭,楼梯下方透出隐隐光亮。 好像是烛火的光,但却是蓝色的。 一进入那密室,闻茵便吓得尖叫一声。 只见密室的中央摆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台子。 台子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浑身穿着白衣,长发铺洒而下。 在她身边摆放着六根蜡烛,那蜡烛发出幽蓝的焰光。 闻茵轻微的呼吸,就能让焰光摆动,原本就诡异的景象变得更为惊悚。 陆景走上前去,俯身细细查看那女子。 “不用怕,这是蜡像。”陆景淡淡道。 “蜡像?!”闻茵看着那白面白衣的女子,莫名恐惧爬上心头,“为什么竟会有一个蜡像在此处?那是谁的蜡像?” 陆景就着烛光凑近了看,道:“如果猜得不错,这是你在寻找的那位栾夫人的蜡像。” 第86章 孔雀东南飞 闻茵鼓起勇气走近去看。 蜡像是白蜡做的,竟和栾氏一模一样。 仔细一看,这蜡像非常薄,中间是空的,外面只是一层蜡皮。 这蜡皮隐隐透着光,宛如真人的皮肤。所以刚才黑暗之中恍然一见,闻茵将它错认为人了。 闻茵问:“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栾夫人的蜡像?是谁做的?” 陆景沉吟片刻,道:“我若说出来,你不会被吓傻了?” 闻茵惊恐地看着他。 陆景轻叹了一口气,问:“你看到的那个栾夫人的木偶,与其他的木偶有什么不同?” 闻茵想了想,说:“那个木偶比其他木偶要更像真人。不,应该说,她平时看起来跟真人一样,只是偶尔会露出木偶的一面。” 陆景道:“嗯,根据你的描述,我有一个猜测。这府里,只有栾夫人的木偶是伏义做的,所以她的木偶是最像真人。不过,栾夫人的木偶一开始并不是照着栾夫人的样子做的,而是照着你朋友,也就是这府里的少夫人卢宁玉的样子做的。” “你怎知道?”闻茵问。 “我也是看到这具蜡像才想到。”陆景道,“对了,你听说过腊范吗?” “腊范?”闻茵心中一惊。 腊范,就是用蜡做的模具。匠人做铜铁器具时,会先做一个腊范模具,然后将铜铁浆灌入腊范之中,待冷却之后打开,那器具就做好了。 可是这和眼下这具蜡像有什么关系? 闻茵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难道这具蜡像,就是依照栾夫人的样子所做的‘腊范’?!” “对,至少我是这么猜测的。”陆景道。 “可是,这有什么用?”闻茵问。 “这就要从事情开始的动机说起了。”陆景道,“你也说过,这府里的木偶,只有栾夫人是特殊的,对吗?” 闻茵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大抵可以确定,她是陈家第一个木偶,其他人都是她这个‘主母’做的。为什么会有第一个木偶?究竟是谁请伏义做了第一个木偶?” “是谁呢?”闻茵脑子有点跟不上陆景的思维。 “我猜,是真正的栾夫人拜托伏义做了第一个木偶。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出于妒忌。” 陆景叹了一口气。 “妒忌?她是一家主母,夫君又无小妾,妒忌什么?”闻茵问。 陆景深深看着她:“你读过孔雀东南飞这首诗?” 闻茵点点头。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兰芝,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 陆景问:“刘兰芝温柔贤惠,与丈夫感情甚笃,她没有错处,为何婆母非要休她回娘家呢?” 闻茵摇摇头。 “是因为妒忌啊。”陆景叹道,“焦仲卿是独子,自幼是寡母一手养大的。在他母亲心中,儿子是属于自己的,儿子最爱的人必须是她。如果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儿子心中变得比母亲更重要,母亲就受不了,非要把那个可恶的女人赶走不可。” 闻茵被吓住了。 陈府也正是这样的情形。 陈雨昂是栾氏三十岁时难产生下来的,是她豁出命去才换来的儿子,母子俩一直感情十分要好。 可是自从宁玉进了门,陈雨昂的心就被媳妇占据了,每天围着媳妇转。 “你是说,栾夫人因为陈雨昂和宁玉如胶似漆,而对宁玉产生了妒忌之心?”闻茵问。 陆景点点头,又道:“我们不妨再大胆推测一下,如果栾氏想赶走媳妇,但丈夫和儿子坚决不应允,她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闻茵呆住了。 她心中有一个最深最深的恐惧,但是她不敢说出来。 第87章 方医讲的故事有点真 陆景看着眼前这个被吓得面色发白的小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已经想到了,但是你不敢说出来。罢了,我说一个故事,你就当做传说来听。” 于是陆景便讲起他自编自创的故事来。 从前有一户大富之家,这家的主君和大娘子十分恩爱,即便大娘子多年没有诞下子嗣,主君也从未动过停妻另娶和纳妾的心思。 如此过了十几年,大娘子终于在三十岁时喜得一子。生孩子时难产,她豁出命去要保孩子。大概是老天开眼,最终母子平安。 儿子长大了,要娶新妇。主君和大娘子满城相看,终于相中了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 新妇嫁过来,夫妻和睦,如胶似漆,本应该是一桩美事,可大娘子却渐渐发现,她越来越不开心。 儿子天天围着娘子转,凡事都听娘子的,娘亲在他心里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儿子是她怀胎十月,搭进半条命才生下来的。那个新来的女人,她为儿子做过什么? 她心中的苦闷无处诉说,四下无人时,她便坐在井沿,对着院子里那口水井诉说心里的不痛快。 有一天,水井竟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想要回自己的儿子吗?我可以帮你把那个女人弄走。 她吓了一跳,连忙跑回房里躲起来。 本来想找个法师来驱除邪祟,可是她脑中总是闪过那句话—— 我可以帮你把那个女人弄走。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儿子就会回到她身边。 她很久不敢去水井边,可是也没有请法师来驱除邪祟。 某天,当她和新妇之间发生争吵,而儿子偏袒妻子时,她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跑去问那口水井——怎么样才能让新妇从她家里消失。 这时,水井回答她:只要把水井轱辘取下来,去城里找一个名叫伏义的木匠,让木匠用这截轱辘做一个和新妇一模一样的木偶即可。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同她说话的,便是那一截水井轱辘。 轱辘说,那名叫伏义的木匠是有法术在身上的,他做出来的木偶都会活过来。 那个木偶会取代新妇,对婆母言听计从,也不会和她争抢儿子。 她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同下人说那水井轱辘旧了,要取下来,然后她把轱辘藏起来,偷偷去找那名叫伏义的木匠。 木匠见钱眼开,根本不问她的目的,收了钱,便用那轱辘做了一个和新妇一模一样的木偶。 某一天,她偷偷领着新妇木偶回家。可是,木偶却骗了她。 其实那水井轱辘的目的,一直不是取代新妇,而是取代她。 木偶一进陈家,就用一种法术,变成了当家主母的样子,而真正的主母却不知所终。 那木偶仍然不满足,它要把全家人都变成木偶,这样一来,它就成了这宅子里真正的主人。 闻茵听完这个故事,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她问陆景:“陆大夫,你这个故事有几分真?” 陆景道:“其实在你身陷陈府向我求助之前,魏师已经来找过我了。” 魏师就是魏无疾,青凤城中的名医,他既是闻家的世交,也是陆景的朋友。 “魏师一直为卢娘子诊脉,早就察觉到这府里的蹊跷,我已经暗中留意这一家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你这么倒霉,竟也一脚踩了进来。” 第88章 蜡皮衣服 闻茵大吃一惊,没想到陆景已经盯上陈府一段时间了,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你究竟查到了什么?”闻茵问。 陆景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原先都还只是我的推测。直到进入这间密室,我才找到切实的证据。” “证据?是什么?” “就是这具蜡像。”陆景指着石床上那具蜡像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腊?” 闻茵摇摇头。 陆景神色严峻道:“这是东海鲛人的皮制成的鲛人腊,高温不化,也有固魂的功用。最重要的是,这鲛人腊与你肩头那小木偶表面所用的腊如出一辙。” 闻茵吓得将小木偶从肩头拽了下来。 她就着幽蓝的烛光仔细查看,果然见小木偶的表面有一层浅浅的蜡。 正是因为有了这层蜡,小木偶才有了恍如真人的皮肤。 陆景继续说:“这东海鲛人做的鲛人腊,说明府中第一个木偶也是出于伏义之手。你再来看——” 陆景指着那蜡像道:“你难道没发现,这蜡像中间是空的?” 闻茵倒吸一口凉气,走过去仔细查看,这才发现蜡像中间果然是空的,只有一层薄薄的腊皮,中间空着的部分,正好可以装下一个人。 “这又说明什么呢?”闻茵自问自答,“难道,这腊皮是一件‘衣服’?” 陆景目光一闪:“不错,这就是一件衣服。不,应该说,这是木偶的‘画皮’!” 他解释道,从一开始,那根附有恶灵的水井轱辘想取代的就是主母栾氏。它利用栾氏想排挤新妇的心理,哄骗她借伏义之手将自己做成木偶。待回到陈府之后,木偶便刮下自己身上的鲛人腊,然后将真正的栾氏沉入腊中,做成腊范,最后再灌入鲛人腊,做成这件“画皮”。 “只要穿上这腊皮,卢娘子模样的木偶,便变成了当家主母栾氏的样子。而真正的栾氏……恐怕早已死了。” 闻茵浑身汗毛倒竖,心拔凉拔凉的。 如此缜密的诡计,如此恶毒的阴谋,都是恶灵想出来的? “陆大夫,我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故事。”闻茵摇摇头。 她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 她所认识的栾夫人,是一位优雅和蔼的妇人,怎么会对媳妇起了歹心?又怎么会甘心成为恶灵的傀儡?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不过,真相就在前面了。” 陆景指了指石床右侧的一面墙。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水井轱辘化身的木偶,就在这面墙的背后。” 陆景伸手转了转围绕着那具腊皮的六根蜡烛。 小木偶在闻茵耳边悄声说:“这叫六阴烛,里面锁着栾氏的魂魄。木偶怕腊皮坏了,时不时就要脱下来,放在六阴烛阵里补充阴气。这样每次穿上腊皮时,都会栩栩如生。这也是为什么你见到那栾氏木偶时,会以为它是真人,只偶尔会露出破绽。” 随着六阴烛转动,右侧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陆景走过去轻轻一推,那道暗门就打开了。 门后,是另外一间密室,比方才那间大了五倍。 宽阔的密室之中,一个女子正拿着斧子和凿子,低头笃笃笃地敲着。 “磨磨蹭蹭的,等你们半天了。”她不抬头地说着,干瘪阴森的声音,像很久没有上油的户牖。 陆景好整以暇地问:“哟,你还在做手工呢?在做什么?” 女子抬起脸,竟与卢宁玉一模一样。 只是,没了那鲛人腊的修饰,它分明就是一具木偶。 木偶举起手中的活计,向陆景和闻茵得意地展示。 “做的是你们俩,像不像?” 第89章 言巫 那酷似卢宁玉的木偶手中,托着两颗木偶的头。 一个是陆景的,另一个是闻茵的。 陆景转头对闻茵笑着说:“看来,它想把我们也留下来。” 闻茵吓得瑟瑟发抖,哪还有心思搭话,只躲在陆景身后,紧紧抓着他的后裳。 “别聊天了,快快摆平这里的事,我怕死了。” 陆景啧一声,压低声音说:“你越怕,它越嚣张,看我的。” 他抬高声音对那木偶说:“喂,变成木偶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若是这些事情不弄清楚,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那木偶复刻了卢宁玉那张温婉的脸,可看起来却如此丑陋可怖。它嘎嘎嘎笑了起来,道:“你说,就当我老婆子发了善心,让你们做一对明白鬼。” 陆景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如此周密的计划,不是一般孤魂野鬼能想出来的。” 木偶又嘎嘎嘎笑了起来。 “后生,算你有眼力。实话告诉你,我在世时,功夫可比你深多了。” 密室四面墙角各点着一根阴烛,蓝色火光跳跃,黑暗的空间藏着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恶意。 木偶一边低头笃笃笃地敲着凿子,一边说起旧事。 它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生前,她曾是一名巫婆。 所谓巫婆,就是能通鬼神,预吉凶的女人。 但她又不是一般的巫婆,而是一名言巫。凡是她作出的诅咒,都会应验。 仇家寻仇都会找她,只要她开口,所诅咒的人一定会在三日之内死去。 做这种事情注定没有好报,言巫早就想好了后事。 后来,官府缉拿了她,以妖言惑众、害人性命为罪名,要当众烧死她。 她提出要亲自挑选自己的葬身之地。看在她年事已高的份上,县令同意了。 她来到自己家的后院,指着院子里的一株老槐树说,她要抱着这棵树死。 于是大家便把她绑在这棵槐树的树干上,在她脚下架上柴木,将她烧死了。 槐树是鬼木,能吸附魂灵。她早就在那槐木上刻下符箓,她的肉身虽然烧死了,可灵魂却进入了那槐树的树干。 行刑结束,槐木被烧得只剩下一截坚硬的黑炭木。官府不明其中利害,找了几个不入流的和尚道士做了法事,便将那截黑炭木弃之不理了。 言巫的魂灵寄身在槐木之中,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因缘际会,那截坚硬的炭化槐木竟然成了一户大富之家的水井轱辘。 有一天,府里的主母来到水井边,对着水井倾诉她的苦闷。 她以为对着深深的水井倾诉,就没人会听到她内心的秘密。 可是言巫听到了。 于是她便问——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想知道怎么做吗? …… 一阵又一阵寒意袭上闻茵的背脊。 没想到,陆大夫说的那个故事,竟然全部应验了。 那言巫化身的宁玉模样的木偶,还在低头笃笃笃敲打。在凿子下,一男一女两个木偶渐渐成形。 “怎么样,后生?生也有涯,只有做鬼才能享有无穷自在。”木偶抬起头看着陆景和闻茵,阴森森笑了,“快来,做我的伙伴。” 头顶哗啦一声巨响,似有热浪袭来。 陆景大喊一声“糟了”,抱着闻茵重重往一旁摔去。 在他们俩方才所立之处,一大锅热腊浇了下来。 “可恶,她想用我们俩来做腊范!”陆景怒道。 第90章 玄期小道长 千钧一发之际,陆景抱着闻茵往一旁重重摔去,将将好躲开了头顶上浇下来的热腊。 闻茵摔得两眼昏花,再睁开眼时才发现,在他们俩方才所立之处,头顶上有一口大锅。 锅的两耳分别牵着一根很粗的锁链。那锅里装满了滚烫的蜡水,只要轻轻一晃,蜡水就会浇下来,将他们俩铸成两具腊范。 闻茵的心提到嗓子眼,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了。 陆景见她吓呆了,一手扣住她的虎口一捏,沉声道:“别怕,有我。” 闻茵微微一怔,这语气,似曾相识。 他将她扶起来,对那木偶说:“你可知道你今天惹了谁?” 木偶嘎嘎嘎笑道:“一个小小的方医,在前辈面前还是谦虚一些。” 陆景微微一笑:“我说的又不是我自己。” 木偶一愣,看向闻茵。 陆景从闻茵肩头抓下小木偶,用力朝那大木偶甩过去。 “道兄,看你的了!” 小木偶落地的一瞬间,忽然变成了一位年轻的道长。 他身穿青色道袍,头上的发髻微微散开。 只见他左脚足尖微微向前一点,右膝下沉,一手两指化为指诀,周身道袍便鼓满了风。 大木偶看着眼前这位年轻道人,问:“你是谁?” “上清派内门弟子玄期,今日来送你归西。”那道人冷冷道。 “我们都是鬼,能否放我一马?”木偶神色慌张,并不是装出来的。 “哼,我是名门正派的鬼修,你是存心害人的恶鬼,岂可相提并论?!” 大木偶爬起身来想逃,地面上涌起数道雷光,将她困住。 “阳雷以生,阴雷以杀。急急如律令!” 只见雷光跃动,大木偶惨叫数声,终于化为一堆黑色的齑粉。 闻茵呆住了。 那道人是……玄期?! 他就是那个糊里糊涂的小木偶? 见事情已了,道人收回功法,转过身来。 双目寒星,剑眉入鬓,玉面玲珑,活脱脱是一个俊俏小道。 他的目光接上她的,竟冲她一笑,急急迈开腿朝她走来。 刚迈开一步,脚踢到了先前摔在地上的小木偶。 小道只低头一看,倏地一下,身影便消失了。 小木偶悠悠醒转,坐起身来,看到眼前一堆黑色的齑粉,敲了敲脑袋。 “刚才是哪个杀千刀的把我扔了出去?吓死我了!” 他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也忘了是自己亲手结果了那言巫。 闻茵看了看陆景,又看了看那小木偶。 陆大夫怎么知道,这小木偶身上有能克敌制胜的绝招? 陆景淡淡道:“传说,道门中,百年之中习得阳雷法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能习得阴雷法的奇才,百年不过其一。没想到,眼前竟然就有一位。” “阴雷法?刚才那是阴雷?”闻茵不明就里。 陆景淡淡一笑:“可不是嘛?不然哪有从地下涌起的雷呢?” 阴雷是天雷落入地下,蕴藏在厚坤之中的力量。阳雷至阳,阴雷至阴,同样都是最强的破坏力。 小木偶踉踉跄跄地跑回闻茵脚边,她弯下腰去,心疼地将它捧了起来。 本领如此高强的鬼修小道士,先是被伏义拘了魂魄,后来又丢了心,把前尘之事忘得七七八八了。 闻茵将小木偶郑重地装进随身的香囊之中,转头问陆景:“话说回来,陆大夫怎么知道这小木偶会阴雷法?” “额,这……天机不可泄露。”陆景打起了马虎眼。 闻茵总觉得眼前这方医神神秘秘的,深不可测,似乎还有很多事情瞒着她。 第91章 玉笛引魂 二人在密室中搜寻了一阵,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便转身往外面走。 经过第一间密室时,又见到了那腊皮。 闻茵想起小木偶说过,栾氏的魂魄还锁在这层腊皮之中。 “陆大夫,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栾伯母的魂魄救出来,让她去转生?” “呵,哪有什么法子?她谋害儿媳,罪有应得,这种闲事我才懒得理。” 陆景抬脚绕过那石床,自顾自往外走。 闻茵自幼受了栾伯母不少照顾,虽然她迷失了本心,可如今这下场……她终究不忍心。 闻茵忽然想起,墨岚曾留给她一枚玉骨哨,说如果遇到疑难的事,吹响骨哨,他就会来到她身边。 说起来,他还说过陈府的事情交给他来解决。可是如今事情都快办完了,却不见他现身。 闻茵从怀里摸出那枚玉骨哨,轻轻吹了起来。 这骨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倒是前面传来幽幽笛声。 是陆景在吹玉骨笛。 那笛声婉转凄恻,如同天籁之音。 又听得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数声鹤唳。 只见薄薄的腊衣充盈了白色的柔光,一个白色人影缓缓坐起身来。 竟是栾氏! 闻茵又惊又怕。 栾氏的鬼魂飘了出来,她转头看见闻茵,微微一福,什么也没说,朝着笛声的方向飘过去了。 闻茵赶忙抬脚跟了上去。 她跟着栾氏的鬼魂,不知不觉走出祠堂。 皎月之下,一位男子临风而立。 横吹玉笛,衣袂纷飞。 笛音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淡淡云影之中,掠过仙鹤的翅膀。 栾氏的鬼魂谢过吹笛者,朝着天上飞去了。 小木偶蹲在闻茵的香囊之中,轻声道:“是玉骨笛啊!” 闻茵低头问:“你知道那笛子的来历?” “那是鹤骨舍利做的笛子。”小木偶道。 “鹤骨舍利?那又是什么?” “就是得道的仙鹤留下来的骨头所化的舍利。” “鹤也能得道?” “当然。凡是一心向佛的,修成果位的,其身都会化为舍利。人可渡,百兽亦可渡。佛经上也说众生皆可成佛,若能听懂佛法,顿悟后逃离畜牲道,便可成就果位。” “哦……”闻茵若有所思。 “仙鹤本来就是天地人三界的使者,能引导魂灵进入轮回。茵茵你可放心,你那栾伯母前去轮回往生了。” 闻茵点了点头。 今夜的月色,分外凄凉。 她眼中隐隐含着泪水。 人因何生爱,又因何生恨? 爱恨皆在一念之间,明明是那么虚妄,为何却又叫人无法挣脱? 如果栾伯母不是紧紧抓着对独子独占性的母爱,又怎么会无端恨上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儿媳?又怎么会听信言巫的蛊祸,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对了,宁玉。 闻茵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赶上前去对陆景说:“陆大夫,还没找到宁玉呢。咱们快去找她,我担心她的身子……” 陆景放下笛子,低头看着她。 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变得不再冷漠。 还很……温柔。 “你怎么又哭了?”他抬手擦去她的泪痕,“是我吹得太难听了吗?” 闻茵牵动嘴角,浅浅一笑。 不,他的笛音,宛如天籁。 第92章 这厮又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轻松了。 小木偶又用梅花易数卜了一卦,算到宁玉被藏在厨房。 闻茵和陆景赶过去,从柴草垛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宁玉。 陆景立即喂她喝了安胎汤剂,万幸的是,孩子保住了。 他们不敢想象,若是再晚来一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府其余众人都在府中各个地方陆续找到,均无大碍。 事情闹成这样,瞒也瞒不住。宁玉的爹娘连夜赶来,把女儿接回家。下人们被惊吓过度,没有卖身契的都卷包袱回家了。 阿月和木江迟了一步赶来,趁着官府还没到,帮忙烧了那些邪灵木偶,算是帮陈府保住了一丝颜面。 料理完这些,小檀又来了。 原来是闻父听说了陈家的动静,派小檀来喊他家女儿回去。 闻茵狠狠瞪一眼小檀:“这里的事情,我爹知道了?” 小檀吐了吐舌头:“陈家人都变成了木偶,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道啊?” “那我爹他老人家有没有说什么?” “主君让您回家跪祠堂,三天不许出门。” 闻茵急得挥起粉拳要打小檀:“你笨啊!你就不知道帮我遮掩遮掩!养你何用?” 小檀抱住脑袋躲开,嘴里嘟嘟囔囔的。 陆景劝道:“这里的事也料理得差不多了,闻大小姐还是先回家,免得叫家人担心。” 他顿了顿,又道:“先前你说这次是大买卖,我看在你是老主顾的份上,没同你议定价钱,就先把活干了。明日一早,我上门结账,你没意见?” 闻茵干笑道:“这次是帮陈家摆平事情,陆大夫不该向他家要账吗?” “我可是受你委托。”他盯着她,一副谨防赖账的嘴脸,“至于你会不会找他家要赔偿,那是你和陈家的事。” 闻茵知道陆方医的账她是赖不掉的,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小木偶见闻茵要回家了,便跳上她的肩膀,一副同往同往的兴奋劲。 陆景把它抓了下来:“人家回家,你跟着去干嘛?” “我也回家。”小木偶理直气壮道。 “你可要点脸。”陆景嗤道,“先前没现身,你还能装成小道童。明明是成年的鬼,能不能别缠着人家黄花大闺女?” 闻茵和蔼笑道:“玄期是惦记着我答应你的灵香珠?我那香珠放在香铺里,陆大夫明日一早来要账,你跟着一起来便是了。” 众人一一拜别。 陈家大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闻茵和小檀拿披风遮住脸挤出来,走远了,才敢将披风拿下。 小檀见闻茵胸前多了一只玉骨哨,便问:“大小姐,这是什么宝贝?” 闻茵得意地说:“这是你家大小姐新得的至宝。” “有什么用处?” 闻茵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墨岚说,若遇到难事,只要吹响玉骨哨,他就会来到她身边。 可是他也没来啊。 该不会是骗她的? 闻茵心里有些闷闷不乐。 天色已晚,主仆二人往家的方向走,忽然面前拦住一个人。 闻茵定睛一看,竟是伏义。 她有点慌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陆景他们还在陈府料理事情,伏义却在此埋伏找她麻烦。 第93章 送你一颗心 “呵呵,没想到姑娘背后还有高人,竟把那言巫木偶也灭了。” 闻茵支支吾吾,小声说:“灭了言巫木偶的另有其人,他还在陈家,你去找他,跟我没关系。” “闻大小姐出卖朋友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啊。”伏义嘿嘿一笑,“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需你将我那位小道友还给我便可。” 闻茵气不打一处来。 人家玄期是清清白白的鬼修,被他拘了魂魄绑去做坏事,如今好不容易重得自由,他竟然还敢来讨要?! 闻茵索性胡编乱造起来。说那小木偶本来也是要害她的,谁知乱战之中被那个言巫的大木偶踩扁了,已经没用了。 “是么?我不信。”伏义干笑着朝闻茵走过来,“那小木偶一定还在你身上,你不交出来,我就来搜。” 闻茵吓得扭头便逃。 刚跑两步,便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接住她,扶稳,抱怨道:“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闻茵抬头一看,喜极而泣道:“陆大夫!” 不止陆景来了,阿月和木江也站在他身后。 闻茵霎时间明白了。 他们早就料到伏义会现身,故意让她落单,引伏义出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就是伏义?”陆景看着那短衣中年人,淡淡问道。 “你就是这小姑娘背后的高人?”伏义阴险一笑,“你们这么多人,我不与你们计较,改日再说。” 伏义掉头便跑。 “阿月,木江,别让他跑了。”陆景吩咐道。 二人追了上去。 闻茵想看热闹,不顾陆景的劝阻,也追了出去。 远远的,她看见伏义翻上别人家的屋檐,踏着山脊跑。 木江和阿月也在后面飞檐走壁地追着。 闻茵渐渐追不上了,心中惋惜,今日这热闹怕是看不成了。 谁知恰在此时,木江将腰间的银钺刀一抽,向前一抛,稳稳地套在伏义的脖子上。 银钺刀上连着的锁链缠住了伏义,木江顺势一带,将那老小子拉了回来。 伏义脚下一滑,从屋顶山脊上掉了下去,摔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不会摔死了? 闻茵心中着急,赶上去查看,也顾不上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埋着头闯了进去。 进去一看,傻眼了。 这哪里是伏义,明明是一具木偶。 陆景也追了上来。见到这一幕,他淡淡一笑。 “果然,被这老小子逃了。” 阿月和木江心中惋惜不已。木江恨道:“这老木匠在青凤城里犯了几桩事情,没拿住他,下次还会惹麻烦。” “下次再说,只要他还敢来,一定跑不掉。”陆景淡淡道。 闻茵忽然意识到,好像陆大夫、阿月和木江他们,也是治蛊师。 但她没有出言发问。 商量来商量去,陆景到底不放心,还是决定由他亲自送闻茵回家。 回家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以后可别再瞎好心了,我不是每一次都能赶来救你。”陆景淡淡道。 闻茵不欲与他辩解,好脾气地应付道:“是是是,下次不敢了。” “碧君。”他忽然顿住脚步看着她,认真地问:“这次的事,你有什么启悟?” 这是他第一次以小字相称。 闻茵怔住了:“什么……启悟?” 他看着她:“将来切不可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莽莽撞撞把自己嫁过去。女子在婆家势单力薄,无所依仗,最容易吃亏。” 闻茵愣住了。 他肃然道:“你决定招赘,这很好,不要轻易改变主意。” 她怔了好半天,噗嗤笑了。 “行之真是比我的老父亲还操心我的婚事。”闻茵偏着头看着他,“既然把我当朋友,为何每次都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既然以小字相称,她便也直呼他的表字。 感觉他们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 唔,也许是损友。 陆景道:“算清楚账目,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我这人命不好,不可与人有所牵连。”他淡淡道,“每一次都算清楚,便无牵无挂。你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 闻茵一时语塞。 她刚把他当朋友,他便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叫人悻悻然。 “好好好,好一个来去无牵挂。”闻茵无奈地附和道。 第二天,陆景带着小木偶来到闻家香铺,闻茵按照之前商定的价钱,将五十两现银给了陆景。 闻茵又找出她先前找到的一味灵香,填在小木偶心口的空洞处。 这香珠名曰升霄灵香,传说是西海国最高的山上生长的一种藤蔓结出来的香,此藤名为长生藤,据说能活上万年。所结的香,活人用了可长生不老,鬼魂用了可免受阴风洗涤之苦。 闻茵前不久与从岭南过来的香药商人做生意,那商人拿了几粒不认识的香珠给她辨认,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书上记载的升霄灵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香盘了下来。 闻茵所见过的香不少,可是真正的灵香却不多。 看在小道长曾救她一命,便忍痛割爱送给他了。 小木偶心头添上了香珠,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说自己好像慢慢想起一些事情来了。 小木偶本想赖在闻茵身边不走,但陆景坚决要打发他,说人鬼殊途,道长您就继续去红尘炼心。 没办法,小木偶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木偶一走,陆景便问:“你那什么灵香真有用?” 闻茵笑道:“我原本也是赌一。香是好香,至于是不是西海国长生藤上结的香,又有谁能打包票呢?行之平日听脉开方,难道都能拍着胸脯保证药到病除么?有时,病人信其有便是有,信其无便是无。” 陆景无奈摇摇头,回去了。 闻父听说女儿多管闲事,又叫那个姓陆的方医骗去几十两银子,气不打一处来。 他抱怨了半天,忽然询问起陆景的身世来。 闻茵说他是汉人,也不知祖籍,只知道是个无亲无故的,在楚山里被苗人养大。 闻父道:“乖女儿,我看他整天往咱们这头跑,该不会对你有意思?” 闻茵瞪了父亲一眼:“他若对我有意,还老是问我要钱?还一文钱也不能赊欠?” “也是。”闻父捋了捋胡须,“不过,我看他医术不错,也懂一些方术,平日里应该进账不少?” “这我怎么知道?大概不少。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啊,若是他愿意入赘,却也可以考虑。” 闻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不要!” 闻父看女儿反应如此之大,纳罕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我最讨厌他了!” 闻茵一想到父亲脑中存着把自己和陆景拉郎配的念头,浑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陆大夫那样言语刻薄的男子,她还是敬谢不敏。 闻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坠着的玉骨哨。 她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 第94章 掌家权遭遇最大威胁 闻茵刚从外面会友回来,娘亲就把她叫到厢房,说是有话要同她说。 宁玉回娘家安胎已经一个月有余了,在家里闷得慌,时不时就去闻家香铺找闻茵说话。 她在家安胎这段时间,夫君陈雨昂日日前来探望,围在她身边端茶递水,活成了大半个赘婿。 宁玉觉得这样的夫君到底难得,对他还是心悦的,想着过几日便搬回去。 没想到,前几日,陈家的下人终于发现了栾氏埋尸处。 尸体的肌肉早就化了,在埋尸体的地方还发现了大量的蜡。 宁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腊,闻茵自然不会告诉她,那是为了做一个和栾氏一模一样的腊范。 总之宁玉回陈家的念头暂时又打消了。 眼下,闻茵没有闲心去考虑朋友面临的难题,因为她的麻烦也找上门了。 “你说什么?!”闻茵瞪着娘亲,音调提高了八度,“樟弟要跟我抢掌业权?他凭什么?!” “就凭他马上年满十六,就凭他才是你爹唯一的儿子。”如氏酸溜溜地说。 闻茵原地蹦起来,追问道:“娘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亲告诉她,再过几日,家中要举行斗香会。 斗香的结果,将关系到闻茵、闻樟两姊弟,究竟由谁来执掌家业。 如氏告诉闻茵,再过七天,就是她庶弟闻樟十六岁的生辰。 最近这段时日,闻樟的亲娘杜姨娘天天给主君闻远非吹枕头风,说什么家里的招牌传男不传女,闻樟才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哪有把生意传给女儿的道理。 闻远非经不住姨娘缠磨,思前想后动了心,认为再怎么样也要给儿子闻樟一个机会,于是决定在七日之后举办一个斗香会。 “斗香?!”闻茵粉拳紧握,怒目圆瞪,急道,“不行,我要去找那个老头子问清楚!” 闻茵气鼓鼓地冲到父亲平日龟息养生的厢房,喊道:“老爹!老爹你在哪儿?!” 闻远非一听女儿喊自己“老爹”,就知道大事不妙。 手里的花剪微微一抖,又轻轻放下,回过身来挡住他那盆宝贝赤焰金兰,陪笑道:“哎哟,爹的小碧君,怎么了?” 闻茵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虎道:“老爹背信弃义,还在这儿装傻!” 闻远非听到“卖女儿背信弃义”几个字,支支吾吾不敢搭话。 闻茵便知道娘亲所言八九不离十。 她见闻远非转身避过她的目光,便绕到他面前,堵住他的退路,逼问道:“父亲可是想让我与樟弟斗香?” 闻远非见避不过,便正色沉声道:“是。” 闻茵的心一坠,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家中香铺一直由女儿打理,之前父亲说过,只要女儿招赘,便让女儿继承家业,如今为何又……” 闻远非干咳两声,拉长声音道:“碧君打理生意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可樟儿是我们闻家的独子,若是不给樟儿一个机会,恐怕难以服众,将来外人也会说闲话的。” 闻茵闭口不言。 闻远非见她面色难看,又好言道:“碧君自幼就是爹爹的宝贝疙瘩,爹爹我绝不是重男轻女之辈。不过,这几年樟儿也很努力,在合香技艺上长进不少。爹爹总觉得,再怎么样,也要让他试试,若是他输了,将来由碧君你执掌家业,他自当尽心辅佐你,也不会有二话。若是不经此一试,将来恐怕少不了争执。” 闻茵静下心来思考父亲这番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她心知父亲计议已定,不会更改,多说也无益。 再说,论起合香,闻樟又岂是她的对手。 “既然父亲已经决定了,女儿只有从命。只是……”闻茵直勾勾看着她爹,“斗香的结果,由谁来评判?” 闻远非捻须道:“这个嘛,自然是请楚州之中事香的行尊们来评判。” 只要不是她爹和杜九娘来当评判,闻茵便有十足胜算。 行过礼、议了事,闻茵便退了出来。 刚走到廊下,便见弟弟闻樟朝她走过来。 第95章 庶弟樟儿 再过七天,就是闻樟十六岁的生辰。 闻茵只有这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姐弟俩小时候极为亲近,每天都是同进同出,闻家香铺的仓库就是姐弟二人的小天地。 可随着年岁渐长,姐弟俩却渐行渐远。 闻茵自幼热衷于香道和生意,不但合香技艺卓然拔群,就连采买算账也是无师自通。 她稍懂事时,便立下志愿,将来一要招赘留在家中,二要继承香铺的招牌、 其实,留在家中并非只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她那个膝下无子又稀里糊涂的娘亲如氏。 而杜姨娘则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执掌家业,一边不断教唆儿子疏远长姐,另一边不停对闻远非这个当家的吹枕头风。 平心而论,闻远非这个父亲算是十分开明,看待孩子从来是以才论人。虽然闻茵是女儿,但却是嫡长女,才华又如此出众,因此早在她及笄之年,闻远非就已经对全家宣布,将来闻茵招赘,由她来执掌家业。 只可惜闻茵招赘的事一直不顺利,否则她早就坐稳了当家的位置。 此刻,闻茵站在廊下,远远看见身穿一身淡绿色直裾、眉眼疏淡、文质彬彬的弟弟朝她走来。 她暗自咬了咬牙,迎了上去。 “直君。”闻茵浅浅笑道,“再过七日,就是直君十六岁的生辰了?” 闻樟见了姐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默默点了点头。 闻茵又笑道:“听说,咱们俩的斗香比试也定在那一天?” 闻樟一愣,抬起头看着姐姐,欲言又止。 看着这个日渐成人的弟弟,闻茵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悲伤。 欣慰的是,自己的弟弟长大成人了,成了一个省事的好青年。 悲伤的是,他偏偏是她最大的对手,若输给他,这家里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女子终究比不上男子。 弟弟输了,还能留在家里辅佐生意,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了他的那一份。 而她闻茵若是输了,恐怕就只有嫁出去这一条路。 闻茵看着弟弟,含笑点点头,鼓励道:“直君好好准备,姐姐等着看你大显身手。” 说完,她便抬脚绕过他,往门外走去。 既然要比试,就要拿出你死我活的决心。 她,闻茵,绝不会在事关前途的事上妇人之仁。 因为她知道,樟弟对她也是一样,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故意放水的。 谁让他们俩是商人家的孩子。 商人家的孩子,若不能继承家业,就跟丧家之犬差不多。 出了闻府的家门,闻茵先去了一趟香铺。 小檀正搓着手在闻记香铺门前焦急地来回走。 闻茵刚下车,那男子便快步赶上来,压低声音喊道:“大小姐!” “小檀。”闻茵莞然一笑。 小檀急道:“我听说老爷让大小姐和二公子斗香,知道小姐您今日一定会到铺上来,便在门口候着。有一件要紧事,此处不便说,可否请大小姐移步说话?” 她微微一笑,下颔微微一抬,昂首道:“好。” 小檀领着闻茵走进她平日算账的茶室,见四下无人,便对闻茵说:“前几日,我看铺子里账本曾进过三钱瑞龙脑,可那瑞脑却没入库,应该是直接送去府里了。” “三钱瑞龙脑?那岂不是要花一百两金?”闻茵吃了一惊。 小檀眉头紧皱,纠正道:“一百二十两金。” 第96章 笃耨香 龙脑是香中极品,瑞龙脑又是极品中的极品。诗云“瑞脑消金兽”,指的便是这瑞龙脑。 龙脑是西海岛国一种杉树树心的结香,婆律国、婆斯国、渤泥国、三佛齐、交趾国均有。其中交趾国进贡的龙脑香状如蝉蛹,得名“瑞龙脑”。 传说当年杨贵妃陪玄宗观棋,乐师贺怀智在旁弹琵琶助兴。风将贵妃的领巾吹到贺怀智的冠幞上,贺怀智偷偷将领巾藏起来。 十几年后,贵妃玉殒马嵬坡,玄宗思念至极。贺怀智见皇帝如此悲伤,便将贵妃的领巾拿出来,献给玄宗。玄宗打开锦囊,瑞脑香犹在,闻香思人,当场潸然泪下。 瑞脑极为难得,只能依靠番邦使节进贡,民间禁用。 闻茵冷道:“看来,杜姨娘为了让弟弟胜出,不但不惜重金,也不怕杀头。” 小檀急道:“瑞脑是百香之首,若是被二公子薅了去,哪还用得着合香?他只需将那瑞龙脑往桌上一放,胜负便有了。” 闻茵看了小檀一眼,淡淡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小檀急得满头是汗。 他家原是种香花的农户,因为欠租被赶了出来,父母贫病交加没熬过去,小檀六岁就做了乞儿。 机缘巧合被当时同岁的闻茵遇见,央告父母收留,这才捡回一条命。 闻茵从小天赋异禀,对香品无师自通。是她教会小檀辨认各种香料,一手将他栽培成闻记香铺的仓库管事。 闻茵略一忖思,问:“小檀,我记得去年进了三钱耨笃耨香,当时让你收好,现在何处?”(耨,nou第四声) 小檀一听,更急地搓手道:“我也想到了,能和瑞脑抗衡的,眼下只有笃耨香,今天一早已经去查看,香还在,只是……” “只是什么?”闻茵微微皱了皱眉。 “笃耨香冬天凝结、夏天融化。眼下是盛夏,那香……化了。”小檀低着头讷讷道。 “化了?”闻茵愣是被小檀给气笑了,“小檀啊小檀,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小檀脚一软,眼睛一红,带着哭腔道:“大小姐,小檀对不住您。您……您将我发落了!” 笃耨香是真腊国一种松杉的树脂结香,此香亦是香中至品,在京城中需要八万钱才有一钱笃耨香。 只是这香很难伺候,所以一般的香谱不会用。 因为此香天气一热便会融化,融化之后,极易混入杂质影响香气。 闻茵叹了口气:“算了,先去看看那香再说。” 来到闻记香铺的仓库,闻茵让小檀将笃耨香寻出来。 那是一个不大的青瓷瓶,打开来便散发出一股悠远的香气。 只是里面的香已经化成了一摊粘稠的水, 闻茵让小檀取来一个空葫芦,将葫芦洗净之后,完全晾干,然后在葫芦上钻出一个个小孔,再将融化的笃耨香倒进葫芦里,将葫芦用蜡封上。 仓库后院有一口井,闻茵将葫芦沉入井水之中浸泡,转头对小檀说:“井水冰凉,用此法,不但可以清洗笃耨香中的杂质,还能使其再次凝结,三日之后便成了。” 小檀竖起大拇指道:“大小姐果然是不世出的合香圣手,这么好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闻茵淡淡一笑:“得了,别拍马屁了。这几日,你可要看好这口井,要是再搞砸了,我的掌家权可真要拱手让人了。” 小檀拍着胸脯说,这三日他就吃住在这口井旁边,不眠不休,担保没事。 第97章 吹哨摇人 三日之后,楚州之中事香的行尊雅客们被邀请到闻府。他们此番专程赶来,就是为了见证闻家姐弟的斗香。 闻茵待在自己的香室内。 这间香室不大,是父亲为了让她静心钻研香方,而专门为她一个人建的。 闻茵从各地收集来的香谱、她自己手抄的香方、各种珍贵的调香器具,全都整整齐齐地收纳在此。 每每遇到烦心事,她便躲进自己的香室,坐到香案前,静心调香。只要能调出好香,再大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 此刻,她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一身简素的淡绿曲裾,发髻高高挽起,面上也是同样素净的妆容。 对她而言,这是事关命运的一次比试,只能赢不能输,因此必须把自己全部实力毫无保留地拿出来。 相比于外面那些行尊评判,闻茵更希望另一个人在场。 今天的她,一定会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她希望他能看到。 往日,在他面前,她显露的多是害怕、狼狈,所以,她格外希望他能见到今日的她…… 闻茵的指尖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骨哨,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吹响了它。 奇怪的是,这哨子压根没发出声音。 她又用力吹了几次。 真的,不会响。 闻茵正在纳闷,听到小檀在门外禀告:“大小姐,有贵客来访。” 闻茵既欣喜又惊讶地看着小檀:“是谁?!” 小檀吓了一跳,指了指站在不远处廊檐下,一个身穿青布直裾,正背着手看风景的男子。 “陆大夫来了。”小檀道。 陆景回过头来,淡淡看了看闻茵。 闻茵心中有些许失落。 她一度以为,来的人会是墨岚。 陆景走过来,拱手道:“碧君多日不见,看您这气色,这些天应该过得不错?” 闻茵懒懒地一福,有气无力地说:“托您的福,小女子一向都好。” 陆景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怎么,碧君见到我,好像不太高兴?” ——唉,她怎么会如此天真,还真以为吹吹哨子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就是能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嘛。 世上哪有这么灵验的事。 “唔,怎么会呢?行之今日来,可真是赶巧了。”闻茵微微笑道。 她心中失落,也无意像往常一般与他吵架拌嘴,只呆呆看着院门的方向。 “你在等什么人?”陆景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小檀搭话道:“今日府上有大事,大小姐要与二公子斗香,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唔?”陆景似乎来了兴致,“这么说,今日可以一观楚南香君的合香神技了?” 说到比试,闻茵又打起精神来,肃然道:“行之今日来得巧,碧君虽不才,但若论香道,自信楚中无敌手。今日所展技艺,也是从未在人前显露。” 她转向小檀,“小檀,你先带陆大夫到闻香馆去,好茶伺候着。我再收拾收拾就过去。” 小檀领命,又不放心地说:“大小姐,今日那香……真能成吗?” 闻茵点点头:“你放心,我志在必得。” 第98章 必胜符 小檀领命,又不放心地说:“大小姐,今日那香……真能成吗?” 闻茵点点头:“你放心,我志在必得。” 小檀又道:“听说,二公子这些年不声不响地钻研香方,合香功夫也精进不少……” 闻茵摇摇头:“樟弟的功夫我清楚。” 陆景淡淡一笑,道:“小檀,你别担心你家大小姐了,她是女中豪杰,这点小场面,碧君足足应付得来。”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然后让闻茵摊开手来接。 闻茵不明所以地照办了,朝他摊开手掌。 他将“那东西”拍在她掌中,闻茵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 “行之打什么哑谜?”闻茵一头雾水。 陆景道:“我今日绝不白来,送你一张必胜符,放心去比。” 闻茵看了看空空的手掌,哑然失笑道:“明明什么也没有。” 陆景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也不等小檀引路,转身径自朝着闻香馆悠然而去。 闻茵看着他那高深莫测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问:“你待会儿不会凭着这张莫须有的符找我要大价钱?!” 陆景摆了摆手,却什么也没说。 调香者最重要的是心静,相互之间不能干扰,是以闻茵和闻樟各自占了一间香室。 演香和评判则设在前厅,负责论道胜负的行尊们也在前厅喝茶。 闻茵先去了前厅,与评判们一一见礼,刚见过礼,杜姨娘也携着她庶弟闻樟来了。 杜姨娘今年三十来岁,皮肤用各种昂贵的面脂手脂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才二十出头。 而闻樟今年年方十六,是个瘦高个,容貌清瘦,走起路来颇为飘逸。 这对母子站在一起,不像母子,倒像是姐弟。 闻樟见了长两岁的姐姐闻茵,似乎颇为踟蹰,到底还是上来深深一拜,却紧抿着嘴唇,什么也不说。 闻茵心中微微一动。 是啊,或许樟弟也不想同她争。可是,从来胜负是一条独木桥,谁也不想不战而败。 一瞬间,她有点理解这位庶弟了。 闻茵淡淡一笑,柔声道:“樟儿,今日可要好好表现,不要让为姊失望哦。” 闻樟一怔,抬起眼,薄唇微微虚张看着闻茵。 闻茵又微笑道:“因为我也不会留手的。” 说完,她便转头飘然而去,只留下默然不语的闻樟呆立原地。 斗香的规矩是:首先,闻茵和闻樟在自己的香室各自合香、调香,期限为一个时辰。然后,两人将所合之香带到品香堂,在评判面前演香。最后,由评香者合议结果。 人到齐了,闻家的主君闻远非便点燃计时用的百刻香,限时一个时辰。 闻茵在小檀的陪同下,回到父亲为自己准备的香室。 一推开门,却见陆景正安坐在内,正挺直着脊背,心安理得地喝着茶。 闻茵一见到他,又好气又好笑,问道:“陆大夫不去品香堂喝茶么?那里的茶更好些,还有从府城名铺百里加急买来的茶点,我这里可是什么也没有。” 陆景端着茶盏,眼睛也不抬,淡淡问:“怎么,就因为上次收了你的钱,闻小姐要送客?” 第99章 不翼而飞 闻茵转念一想,算了算了,毕竟陆景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偏头看着他,笑问道:“我还不知道,原来行之竟然对合香感兴趣?” 陆景道:“当然。碧君所合之香有通鬼神之功,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办到的。” 闻茵舒了一口气,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算了,行之就在此处,外面吵吵闹闹的,恐怕你也不喜欢。只是,我合香之时,请行之不要说话。” “好。”陆景继续喝他的茶。 闻茵坐于香案前,面前摆满了用于调香的各种原料和工具。 有称香料的戥(音登)子称,捻香的捻子,调香的琉璃碗和银匙……每一件都摆得整整齐齐。 小檀在一旁给闻茵打下手,陆景则端坐在闻茵身后,认真看她调香。 闻茵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心生疑惑。 这位古怪的陆大夫,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哪有不打招呼跑别人家家里,还非要看别人家小姐调香的? 闻茵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更为专注于面前的香案。 “笃耨香呢?”闻茵看向小檀。 “在呢在呢。” 小檀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水瓮中取出装着笃耨香的葫芦,双手奉上。 闻茵将蜡封铲去,小心翼翼打开葫芦。甫一打开,便闻到那股特殊的悠远香气。 一看里面,却顿时傻眼了。 这葫芦空空如也,笃耨香不翼而飞。 难道,香从葫芦底部的小眼流走了? 葫芦里明明留着笃耨香特有的香气,可那琉璃一样的半透明黄香却一点也不剩。 起初,闻茵也疑心,是不是那香从葫芦的小孔里流出了。 但她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用空葫芦洗香的方法,出产笃耨香的西海岛国土人已经用了数百年,这方法是她从一个昆仑奴那里学到的,不会有假。 “给我看看。”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闻茵耳畔响起,她被吓了一跳。 “行之!不是让你别说话吗?”闻茵压低声音轻呼。 陆景却不由分说地伸出手:“给我看看。” 闻茵只好将葫芦递给他。 陆景翻看了几遍,淡淡道:“这葫芦被动过。” “你说什么?”闻茵夺过那个葫芦,翻来覆去仔细查看。 “你看,蜡封之处有些异样。”陆景提醒道。 闻茵凝眸细看,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铲蜡封时她就应该发现的! 那蜡封分了两层,一层是她亲手封上去的老蜡,一层是后来加的新蜡。 闻茵将葫芦轻轻放下,平心静气地说:“果然。” 小檀一听,踱步凑上来,接过葫芦一看,发现闯了大祸。 “大小姐!我真的没有离开过那口井!这香!这香……”小檀急得不知所措。 “安静。”闻茵淡淡道,“你忘了我教过你,调香一定要心平气和,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可有丝毫波动。” 小檀愣住了,也终于安静下来。 陆景站在一旁默然不语,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 小檀抬起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泪水,眼汪汪地看着闻茵:“大小姐,眼下怎么办?” 闻茵端坐着,问:“过了多少时辰了?” 小檀跑到香室的供案边,看了看那计时用的百刻香,回头对闻茵说:“这香已经走了一格。” 百刻香共分为十二个大格子,一格意味着一个时辰。闻茵之前准备其他香料,没有事先检查笃耨香,实在是一个重大失误。 她为自己的这个失误懊恼,但很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闻茵淡淡道:“现在换方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做一些微调。” 她今日准备的香料,都是围绕着笃耨香这味主料来安排的,若是将笃耨香弃之不用,所有的配料都要重新预制,时间肯定来不及。 闻茵看着手中的空葫芦,忽然计上心头。 她抬头对小檀道:“快,取一个小锤子来。” “要锤子何用?”小檀问。 闻茵莞尔一笑:“你忘了,香谱之中有一味‘瓢香’,就是空葫芦?” 香谱有记载,旧时曾有大食(阿拉伯)商人,将大秦国(罗马)的蔷薇水用空葫芦装运到东方,抵达时蔷薇水已经全部蒸发了,可那葫芦却满是蔷薇水的气味。聪明的香师用那葫芦合香,称为“瓢香”,又叫葫芦香。 闻茵将葫芦敲碎,用捻子细细捻过,然后加入白碳末一同干炒,待冷却后合入其他几味香料,然后放入湿土之中快速窨制,使得香气调和融为一体。 很快,百刻香即将走到第二格。闻茵见时间已到,便从湿土之中将装着合香的青瓷瓶取出,然后用心字篆香的模具小心刻入博山炉中。 那香还未点燃,已经散发出一股清雅隽永的香气。 小檀啧啧称道:“不知道待会儿点燃,是一股什么香气,在座的都要立时羽化升仙了。” 闻茵只抿唇一笑。 小檀又问道:“大小姐,这香叫什么名字?” 闻茵想了想,道:“无名香。” “无名香?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陆景笑问道。 闻茵瞟了他一眼,道:“名可名,非常名。此香从笃耨而来,却无笃耨。这不就是从名中来,却无名的道理吗?” 恰在此时,陆景回来了,他方才走近香室时就闻到了那清雅婉正的香气。 陆景淡淡笑道,“碧君的香道真令人大开眼界。” 闻茵合香完毕,百刻香也刚好走过一个时辰。她稳了稳心神,整理因合香而微微发皱的衣裙,然后命小檀端上新合制的无名香,往品香堂走去。 陆景却拦住她,淡淡笑道:“碧君,稍等。” “行之?”闻茵仰头看着这位神秘方医,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陆景低头看着她,那温和耐看的面孔埋在一团柔和的影子中。 只听他沉声道:“待会儿事香,不论发生什么事,你自安然不动。这场比试,我包你赢。” 闻茵呆呆看着他,忽然破防,掩口轻轻嗤笑道:“行之难道是要在品香会上显露神通?听您这么说,若是您不出手,我岂不是要输了?” 陆景只淡淡一笑,道:“我在品香会上等你。” 闻茵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 “喂,你可别乱来啊,我胆子小!” 第100章 香无名 合香期间,评判们也曾进来看过几次,防止两位斗香者作弊,把事先合好的香偷偷拿出来斗香。 几位评判均为闻茵的合香技法折服,虽还未闻香,却已早早押注闻茵赢,这让闻茵信心大增。 可不知为什么,在去往品香堂的短短一段路上,闻茵却越走越忐忑。 难道是因为陆大夫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来到品香堂,只见在场群贤毕至。陆景已经先发先至,悄悄坐在一个角落,远远地看着她。 香案两边都是半人高、宽一丈的巨大屏风,这是为了挡住品香堂两侧的来风。 那屏风上绘制的是青山流水踏歌图,十分雅致。 根据抽签的结果,首先事香的是闻樟。 闻茵退居到品香堂的一隅,安静地看弟弟。 闻樟身如修竹,他那般端坐着,确实养眼。 闻茵这才意识到,她好像从未认真看过弟弟事香,一眨眼,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闻樟的香不点燃,而是用古时的爇熏法。他将几枚薄薄的香片放在银片之上,银片下防止无味炭火烤焙。 那熏香一出,闻茵蓦地一怔。 她一直认为,好的香,应如一篇好文章,或一幅好丹青,不光有引人叹服的工整的词句,华丽的画工,更重要的是心性。 由香入道,如入画中,寻山觅水,得见真龙。 好的香,应如醍醐灌顶,在悠然见南山的一刻,已经忘记先前所辨之味、所遇的风景,心中只有无尽的山海日月。 只是这一重境界,闻茵从未达到,只有心向往之。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有人能达到她心中向往的高峰。 没想到,一向默默无闻、埋头学习香道的弟弟,竟然已经修炼到了这种境界! 为何往日她会对他毫不在意,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才是闻家唯一的天才? 闻茵的手心汗涔涔的,她知道,即便是笃耨香没有被偷,她也不可能凭借那香赢了闻樟。 对了,樟弟既然有如此高超的合香功夫,自然不必去偷她的笃耨香,那香到底是谁偷的? 闻茵将目光在场中环视一圈,最后停留在杜姨娘脸上。 没错,应该就是这个愚蠢的姨娘。她此刻脸上洋洋自得的冷笑,并非为儿子喝彩,而是欣喜于自己算计了长女。 她根本不懂香,又如何知道樟弟的功夫呢? 闻茵捏了捏拳头,看来,今日她不得不在此将执掌家业的权力拱手相让了。 “碧君,碧君。” 闻茵脑袋嗡嗡作响,远远的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 她茫然抬起头,只见父亲闻远非一脸关切看着她。 “碧君,请到场内事香。”父亲慈祥地说。 闻茵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闻樟不知何时已经退到场边,小檀已经将她的无名香摆上去了。 原来,她方才失神了好一会儿。 闻茵稳了稳心神,环顾场上的评判,又将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远处静待一隅的陆景身上。 他正看着她,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闻茵想起他事前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捏了捏拳头,又转向闻远非,决然道:“好的,父亲。今日女儿所献的,乃是首次合制的无名香。” 第101章 意外 所谓事香,就是当着评香者的面,将香点燃,供人鉴赏。同样的香,因为事香手法有高低,亦能体现出不同来。高明的事香者,会用相宜的手法,最大程度激发出香的品质。而这个过程,也是一桩赏心悦目的雅事,备受文人雅客的追捧。 闻茵的“写香”,就是众多事香手法之中极具观赏性的一种。 闻茵拿起准备用来写香的柏枝,初时略略有些紧张,但她很快平静下来。 反正已经输了,索性便将自己最好的本事展露出来,不能让别人小瞧了她。 她点燃炉中的篆香,一缕白烟直上,久久不散。 闻茵端坐于香案前,取出柏枝,引着那香烟,写下一个个端正的小楷。 待座上的评香者们看清她写的是什么,不由得发出哄堂赞叹。 闻茵写的,乃是二百六十个字的《心经》。 引香写字,只有香烟久久不散才能做到。一般的写香,能写个字已经非常了不起,而闻茵竟敢写心经! 心经写毕,那香也燃尽了。 “妙哉妙招!”坐在首座的一人拊掌道。 闻茵略略颔首致意。她认出此人乃是楚州大氏族元氏的宗子,他家先祖着有《元氏香谱》,也是楚州的香道世家。 闻茵心中倒没有多少得意自满。今日到底还是棋差一着,就算大家再欣赏她的写香表演,这不过是细枝末节。 归根结底,要以香品论高低。在这一点上,她显然输给了樟弟。 闻茵正准备起身谢礼,没想到,面前那正在逐渐消散的香烟,竟然变幻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白色的香烟忽聚忽散,慢慢地,竟然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狗。 小狗只有巴掌大,在堂上绕着香烟跑跑跳跳,一会儿无声地吠叫,一会儿追着那些字玩闹。 而那些香烟凝成的小篆,竟然变成了一只只小蝴蝶,围绕在小狗身旁翩翩起舞! 座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赞叹之声,大家纷纷交头接耳,最后忍不住大声问闻茵这是什么香,为何竟如此神奇。 闻茵呆呆地看着那小狗,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有点眼熟…… 她又看向远处独坐一隅的陆景,只见他正淡淡笑着。 那小狗似乎跑累了,一下子撞入闻茵怀中,闻茵的气田微微一震,然后一股暖意涌了出来。 场中渐渐弥漫开一股从未有过的馨香,仿佛四月春天百花齐放的甜香,又掺杂着山中草露气息,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众人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仔细品味着这股香气,就连赞叹也省略了,仿佛一开口就会破坏这妙不可言的香气…… 过了许久,那香味散去,大家再次睁开眼,发现香烟已散。 闻茵一脸懵懂地坐在香案后。 “奇哉!奇哉!”评香会的首席评判、元氏宗子元瑛老人赞叹道,“碧君,这究竟是什么奇香,为何竟能凝而成兽?又为何在燃尽之后,还能激发出完全不同的香气?” 闻茵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好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无名香,无名香……”元瑛老人反复吟着这几个字,捻断了好几根胡须,看着闻茵遗憾道,“唉,为何你不能生在我元家!” 众人议论纷纷,对闻茵的无名香赞不绝口。最后还是闻远非出来主持,含笑问道:“请问各位行尊,此次斗香,可有公议的结果了?” 第102章 输赢 几位评判交换了眼神,元瑛老人起身道:“我们一致认为,大小姐的无名香技高一筹。不对,不是一筹二筹……此香只应天上有啊!” 结果一出,闻樟迎了上来,对着长姐深深一拜,再抬头时,脸上竟是灿烂的笑。 “我一直担心长姐……”他话说出一半,又转过话锋道,“是我多虑了,长姐永远是我仰望的高山。今日得闻此香,我死而无憾!” 闻茵一怔,急忙道:“直君,你胡说什么?!年纪轻轻的,胡说什么生死?!” 今日这场斗香,闻茵与弟弟宛如久别重逢。见弟弟眼含热泪,闻茵也忍不住想哭。 闻茵柔声道:“直君,闻家是我们俩的家,今后不许胡言乱语了。” 闻樟重重点了点头。 评香会以皆大欢喜的方式结束,大家都很尽兴,除了杜姨娘。 姨娘早早退席,在外面撞倒了一个小丫鬟,拎着小丫鬟骂骂咧咧了半天。 闻茵一边向评判们致谢,一边偷偷瞥看陆景。 他似乎正打算趁着众人不注意不告而别。 闻茵急忙给小檀递了一个眼色。 小檀会意,急忙追出品香堂门口,拉住陆景,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评香会过后,闻家举行家宴,宴请远道而来的楚州香道行尊们。 闻茵作为闻家香铺未来的东家,自然要留下来张罗一番,与各位前辈攀攀交情。 待一切打点完毕,她便悄悄出门,差遣马车送她去茶馆。 城内有一间名为碧涛轩的茶楼,闻茵时常在那里接待贵客。当时她牵动自己的绿绦带,小檀便知道她暗示约陆景大夫到碧涛轩见面。 闻茵来到茶楼,店小二告诉她,她常用的那间雅间,已经有客人在等候。闻茵点点头,急急上楼去。 推开门,只见陆景这厮正负手而立站在窗前,欣赏楼外青凤河的幽幽碧水。 “陆大夫!”闻茵一进门就不客气地质问道,“今日斗香,最后那小狗是不是你捣的鬼?” 陆景转过身,不远不近看着她,淡淡笑道:“怎么?碧君赢了斗香却不高兴吗?” 闻茵气鼓鼓地说:“那是作弊!用这样的手段赢了樟儿,我宁可堂堂正正地输了!” 陆景在她对面落座,打量了一会儿她脸上的怒容,微微一笑:“碧君,恕我直言,这场斗香你输不起?” 闻茵一怔,疑惑地看着他。 “令弟虽输了,但只要他有本事,你父亲自会给他本钱,让他自立门户。”他顿了顿,“你若是输了,也能自立门户吗?” 闻茵愣住了。 对了,若是她输了,就要嫁人。 嫁了人,婆家未必肯让她继续经商。 毕竟,对于已婚女子而言,侍奉公婆丈夫、抚养子女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耳畔响起上次从陈府回来时,陆景对她说的话。 “将来切不可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莽莽撞撞把自己嫁过去。女子在婆家势单力薄,无所依仗,最容易吃亏。” 闻茵下意识地摇摇头——她才不要出嫁。 陆景见她面色缓和,道:“碧君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而错事是我做的,如此最好。” 闻茵呆呆看着他。 这人,今日为何总有些莫名其妙? 他为啥忽然变得如此好心? 第103章 犬神 闻茵问:“行之,你先告诉我今日那戏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不生气了,可还是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陆景笑着反问道:“你还记得斗香开始前,我给了你一张‘必胜符’吗?” 闻茵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当时,陆景让她摊开手,在她掌心中拍了一下。 “必胜符?那不是行之开玩笑的嘛!”闻茵噘嘴抱怨道,“明明什么也没有。” 陆景笑了:“你再翻开手心看看。” 闻茵满脑子狐疑,又将自己的右手手掌摊开。这一次,她却被吓了一跳。 闻茵从座中跳了起来,盯着自己掌心中的东西,惊呼道:“这是什么?!” 只见她掌心中多了两个红色的蝇头小字。 那两个红字仿佛刻入她的皮肉之中,怎么搓也丝毫无法淡去。 陆景坐在椅子上不动,好整以暇地问:“是什么?” 闻茵急道:“我手心多了两个字,吉……乌……” 待她抬眼去看陆景时,却赫然发现房间内眨眼之间多了一条黑色的大狗。 那大黑狗有半人高,此刻正静静坐在她面前,冲她呼哧呼哧吐着舌头,一脸讨好的样子。 “哇!——” 闻茵跌坐回去,椅子不稳,眼看摔在地上,陆景抢步上来将她扶稳。 “别怕,这是你的犬神,它叫吉乌。” 吉乌这个名字,闻茵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仔细端详起面前那条黑狗来。 黝黑的神体,亮晶晶的眼睛,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这是犬神而不是真正的黑狗。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阿月家的黑狗吗!”闻茵惊呼道。 陆景微微一笑,道:“上次你在出云村住在阿月家,曾见过一条黑狗。你还记得吗?” 闻茵点点头:“当然记得。当时阿月也看见了。” “阿月看见了?”陆景微笑着摇摇头,“她亲口告诉你的吗?” 闻茵点了点头:“对,当时我跟她一起看见的。” 陆景道:“这狗确实是阿月家的,但是阿月见不到它,因为它不属于阿月。” 闻茵一怔。 “这狗生前确实是阿月家的,但阿月与它之间没有呼应,所以阿月看不见它。无巧不巧,你在阿月家暂住时,吉乌被你的香魂唤醒了。你同阿月说这事时,她便知道,吉乌想跟随你。” “跟随我?”闻茵大吃一惊。 难道以后她出门,身边都要跟着一只大黑狗? 陆景温声宽慰道:“你不用担心,只在你呼唤吉乌时,它才会现身,而且一般常人看不见它。” 吉乌似乎听懂了陆景的话,半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闻茵膝头,吐出舌头,摆着尾巴,似乎想表达它对闻茵的喜欢和讨好。 闻茵哭笑不得,鼓足勇气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吉乌。 手指传来的触感不温不凉,仿佛拍在棉花上。 “行之,你刚才说什么‘这狗生前’……难道它已经死了?”闻茵惴惴不安地问。 陆景道:“它肉身已死,但神已经炼成。唔,你知道犬蛊?” 闻茵点点头。 犬蛊是一种汉人蛊奴传习的蛊术。是用很残忍的方式将犬杀死之后,令其心生怨念,化为恶灵,重新附身到狗的身上。 据说听过犬蛊吠叫的人,登时就会染上重病。若是被犬蛊咬了,是无药可以医治的。 陆景道:“吉乌与犬蛊类似,但它是好的,苗人喜欢称其为犬神。” 第104章 换血 见闻茵仍然不太明白,陆景道:“还是让阿月亲自同你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阿月来了?”闻茵又惊又喜。 “大小姐,我在这儿呢。” 一位女子掀开门帘,笑盈盈地立在门口。 看到一身苗装的阿月,闻茵开心地起身迎了上去。 “阿月!你进城了为什么不同我说?今日我家还举办了香会呢,要是早知道你来了,应该请你也来的。” 经过上次楚山落花女那次事件,阿月与闻茵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闻茵把阿月拉进雅间,拉她坐下。 阿月笑道:“大小姐,是我求陆大哥带我进城来找你的,我想给吉乌找一个好主人。” 阿月说,自从上次吉乌在闻茵面前显神,她就知道吉乌与闻茵有缘,所以手头的事情一忙完,她就带着吉乌来找闻茵了。 闻茵问:“阿月,行之说吉乌是犬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月喝了一口茶水,慢慢道来。 阿月的父母都是花苗。花苗性情温和,又很喜欢同汉人往来,外人往往以为花苗最不懂蛊术,是最最人畜无害的一群。 其实在楚山诸苗裔中,花苗才是最强的存在,因为他们有一门不传之秘——用神。 所谓用神,就是选择有灵血的动物,不断喂它吃一些有灵力的天材地宝,增强其魂魄的力量。待灵兽死后,其神体自会脱离肉身显现,这就叫“出神”。 出神之后,饲主用自己的血来养用神,以令其只听饲主的号令,这也叫“分魂换血”。 听起来,用神和养蛊类似,却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用神是好好供养,让灵物产生善念和忠诚,以便守护饲主和家人;而养蛊却是诸般虐待,让灵物产生怨念和憎恨,好去为害他人。 吉乌生前是阿月家养的黑狗,阿月自幼和它一块长大,吉乌就像她的弟弟一般。 吉乌本来就是灵犬,阿月父母又一直用楚山之中的灵药养着它,它死后,很顺利地出神了。 这吉乌犬神,阿月父母本来是准备留给女儿做她的守护神的。可惜,阿月自己的灵血应力不足,犬神无法与她完成换血。 而犬神自身的灵力又太强,留恋阳间不能往生,于是一直在楚山之中游荡,等待有缘人。 那日闻茵在阿月的院子里见到了吉乌,阿月便知道,是她唤出了吉乌。 “可是我又不是花苗,为何可以唤出犬神?”闻茵还是不明白。 “不一定非得是花苗,只要有灵血,能跟用神产生感应就行。”阿月解释道,“我猜想,吉乌大概是喜欢你魂内的香。” “我的香?” 陆景道:“之前同你说过,你魂内有香魂,可能是前世因缘带来的。方才评香会上,吉乌撞进你的身体里,激发了香魂,这就是它认同你的证据。” 原来无名香燃尽之后出现的奇香,竟然是她自己的?! 虽然陆景曾说过她身上有香魂,可是她天生与常人无异,也没有自带体香之类的异相,所以她一直半信半疑。 没想到,香魂竟是真的存在。 这么说,她以后还会合制出很多很多厉害的香?闻茵忽然变得有点小激动。 暗自兴奋了半晌,闻茵又收回思绪,问道:“阿月,你方才说,用神要与饲主换血?” “陆大哥已经帮你和吉乌完成换血了。”阿月道。 闻茵摊开右手手掌,看了看那两个红色的小字——吉乌。 “难道这就已经完成换血了?这么简单?”闻茵纳罕地问。 阿月和陆景相视一眼,二人都笑了,却没有回答。 闻茵心知,这大概是什么很高深的法门,看似简单,实则一点儿也不简单。 原来,这就是陆景给她的“必胜符”。 陆景道:“犬神既是良神,也是吉星,它会护你一生,平安顺遂。”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你这么爱惹麻烦,身边多一个守护神总是好的。” 闻茵思忖再三,重重点了点头:“既然行之这么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阿月教了闻茵用神的入门法门。比如需要吉乌现身时,只需呼叫它的名字即可,若希望它回去,便叫声“回来”,吉乌的神体就可收回。 “只有一条,你须牢记在心。”陆景看着闻茵肃然道。 “行之请说。” “不可自恃有犬神护佑,就多管闲事。你不是道中人,不要掺和道中事,否则会引火上身。” 闻茵噗嗤一笑:“行之总叫我别多管闲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陆景无奈道:“可是你从不照办。” 他还叮嘱她,最近楚山之中怪事多,不太平,让闻茵千万不要进山。 见天色将晚,陆景说:“碧君不好在外逗留这么久,既然这里已无事,还是早些回去。” 闻茵本来还想多跟阿月说说话,可是阿月也催促她回去。闻茵疑心他们俩在城里还有什么重要事情办。 想起上次木江曾说过,城里有一位法力高强的银苗,或许他们此番进城也是要去找那个叫银罗的人。 “那好,我先回去了。”闻茵站起身,分别向阿月和陆景施施然行礼。 陆景一直将她送上马车,将别之时,闻茵忽然想起什么,又掀开车帘,看着陆景问道:“行之,你此番帮我拿到掌业权,难道是担心我输了就要被迫出嫁?” “当然。难道你那朋友卢娘子的遭遇,还不够令你警醒?”陆景道。 闻茵撇嘴道:“我才不要离开闻家。唔,对了,既然如此,行之不妨预祝我早日招到好夫婿。今日香会之后,我爹跟我说了,限我一年之内招到赘婿。” 陆景看着她,目光之中似乎有一丝不舍。 闻茵不懂他的眼神。 良久,他淡淡道:“我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若是有人害你不顺遂,只要你开口,我一定让他数倍奉还。” 此诺极重。 还透着一股山中苗人的狠辣。 闻茵不懂,以她和他的交情,至于让他做出如此重的承诺吗? 闻茵收回思绪,偏着头看着陆景:“那,我走了?” “唔,好。”陆景态度淡淡的。 闻茵放下车帘,小檀打了一下马,马车便驶开了。 闻茵走后,阿月走了过来,在陆景身边站定。 “陆大哥,你舍不得让人家出嫁,难道就舍得让她招别的男子作夫婿吗?” 陆景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闭口不言。 “有心又不明说,何苦呢?”阿月埋怨道。 陆景瞟了阿月一眼。 阿月不再往下说了。 “你不懂。”陆景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可是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辆逐渐看不见的马车。 第105章 蚕丝 闻茵上午起得迟,在自己房里用了早饭,然后打算去香铺看看。 临走前,她去给父亲请早安。 行至门外,却见到个下人急急忙忙进进出出,房中传出父亲微弱的呻吟。 “哎哟……” 闻茵心下一沉,疾步进去,只见房中水盆、巾子、药罐摆得乱七八糟。 闻远非穿着中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捂着肚子虚弱地叫唤着。 闻茵揪住一个下人,质问道:“主君这是怎么了?!” “大小姐,老爷方才醒来便不好,闹肚子疼。小的正要去请您呢!” “怎么不早点禀告!”闻茵放开下人,来到闻远非身边。 老爷子紧闭双眼,面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爹!爹!我是茵茵啊,您怎么了?”闻茵着急地在他耳边唤道。 闻远非艰难地睁开眼看了女儿一眼,又闭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闻茵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肚子微微鼓了起来,像是怀有三四个月身孕的妇人一般。 “是吃坏肚子了吗?” 闻茵转头对下人说,“还在这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魏无疾大夫!” 下人得令,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闻茵刚要转身查看父亲的病情,胸前的狐牙却微微发热。 自从在邢家祖坟前收养了承影,小狐狸就一直躲在狐牙之中闭关,极少现身。 闻茵担心它要出来了,正想屏退下人,还没开口,只见脚边忽然多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小狐狸身后拖着两条尾巴。 闻茵哭笑不得,幸好房里的下人们都在忙着其他的事,没有注意到它。 闻茵抬起就是一脚,将那小雪狐踢进了床底。 “吱!” 床底传来一声尖利的狐狸叫声。 丫鬟们转过头来,相互之间传递着惊讶的眼神。 “大小姐,方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一个丫鬟问。 闻茵道:“没听见。对了,你们快去叫大娘子和少爷来瞧瞧,此处有我,快去!” 待下人一走,闻茵便弯腰下去看床底。 只见那小雪狐四爪抓地,两条尾巴竖得直直的,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在用力。 “喂,你该不会是要在这里拉臭臭?!”闻茵吓道。 小狐狸忽然憋出一团狐火,从嘴里吐出来,直接吐在了闻茵脸上。 “哇!” 闻茵吓得往后一倒,屁股摔在地上摔得生疼。 她以为自己要被毁容了,却发现脸上一点儿也不疼。 再睁开眼睛时,闻茵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房间里横七竖八拉满了蜘蛛丝,简直就是一个盘丝洞! 闻茵茫然转头,正好瞥见桌上的铜镜,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 “啊!”闻茵惊叫起来,“我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 铜镜之中,她的双眸化作金黄的琥珀色,瞳仁变成如同猫一样的细线。 小狐狸跳到到闻远非的床上,用鼻尖指着病人,示意闻茵过去看。 闻茵满腹狐疑地查看父亲的病势。 只见他面如灰槁,似乎比片刻之前更为堪忧了,鼓鼓的肚子又涨高了一寸。 在父亲半敞开的中衣上,有一根细细的金丝。 闻茵凑近去看,那金色的像蚕丝一般的丝线微微颤动,一点儿气流就能吹跑它。 “这是什么?” 闻茵刚想拿手去碰,承影咬住她的袖子。 那金蚕丝似乎不能碰。 闻茵忽然明白了小狐狸的用心。 狐火能辨别真伪。 它是借自己的狐火给她开眼,让她看到父亲得病的真实原因。 看来,父亲的怪病,皆因这蚕丝而起。 盯着这根如游丝一般的蚕丝,那蚕丝一头附着在闻远非身上,另一头竟然伸进衣柜里。 闻茵打开衣柜,又见那蚕丝伸进了一个小小的漆盒。 第106章 寻丝觅踪 这漆盒是闻远非用来装他的私房钱的,闻茵作为老父的独女、家中的“管家婆”,没有任何一个装钱的盒子她打不开。 闻茵从随身的一大串钥匙里取下一把小钥匙,将那个漆盒打开。只见里面装着几十两碎银子,一些银票,还有一锭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蚕丝在那锭金元宝上绕了一圈,又延伸到别的地方。 闻茵忘了生病的老父,像中了邪一般,跟着那根颤颤巍巍的金蚕丝,一路出了房门,穿过花园,来到一间厢房前。 抬头一看,这竟是杜姨娘的厢房。 门里传来弟弟闻樟的声音:“阿娘,阿娘!你快醒醒!” 那蚕丝是从厢房的门缝里伸出来的,看来这间厢房就是蚕丝的源头。 闻茵用力推开门,砰一声,把房里的闻樟吓了一大跳,呆呆看着她。 待闻茵看清楚房中的景象,也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不大的厢房之内,错综复杂拉满蚕丝,活像一个盘丝洞。 床上躺着一个巨大的金色蚕茧,那蚕茧还未缚牢,薄薄一层茧子,透出杜九娘那张痛苦的脸。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茧皮起起伏伏…… “阿姐!”闻樟看清来人是闻茵,忙走上前来,“我娘亲病倒了,不省人事,我怎么喊她也不应!” 闻樟求助一般朝闻茵伸出手,闻茵见他身上也粘了不少蚕丝,像一株缠满了菟丝子的树,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你先别过来!” 闻樟愣住了。 闻茵试探着问:“你……看不见那东西?” “看见什么?”闻樟不明就里。 “蚕丝……你身上全是蚕丝……” “蚕丝?”闻樟低头看看自个儿,“没有啊!” 闻茵明白了,果然只有她能看见蚕丝。 她走到闻樟跟前,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概是因为她身上有狐火,那些蚕丝一碰到她的手,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闻樟见闻茵一会儿严厉喝止他,一会儿又关切地轻拍,不明白她到底想干嘛。 “阿姐,你在做什么?”闻樟小心翼翼地问。 “直君,咱们家里出了古怪。这房里全是蚕丝,父亲房里也有。”闻茵指了指房间四周,又叹道,“算了,你看不见,我先去看看你小娘。” 闻茵有来到杜九娘身边,只见她被巨大的蚕茧包裹着,面如死灰,口中不断喃喃说着什么。 闻茵用手将蚕茧撕开,那些蚕丝一碰到她的手就像一样化开了。 闻樟跟在闻茵身后,见闻茵两手在空中比划,好像又撕又拉。 “阿姐,你在做什么? ” 闻茵来不及回答他,又回头去找蚕丝的来源。 找了一会儿,她发现屋内所有的蚕丝都连到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没上锁,她一把将其掀开,只见这个不大的木匣子竟然满满当当塞满了金银珠宝。 金钗、金钏、金步摇……全是金器首饰,估摸起来,恐怕值个上千两。 家中大进大出的银钱,闻茵了如指掌。显然,这么重的一笔财物,不是闻家的。 “直君,”闻茵回头看向闻樟,“你可知道,这木匣子是哪儿来的?” 第107章 他来了 一看见阿姐打开那个木匣子,闻樟便面露慌张。 在长姐的逼问下,他面带惭愧道:“阿姐,您别误会,这里面的东西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我小娘昨日在街上捡到的。” 闻樟说,昨天夜里,他小娘约了几个姐妹在外面打牌,回到府里时满面春风。 闻樟还以为她打牌赢了钱,谁知她竟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包金子来,说这是在回家路上一条巷子里捡到的。 “捡到的?”闻茵皱了皱眉头,“既然是捡到的,为何不贴出告示,等人来领?” 闻樟不好意思地说:“姐姐,你也知道我小娘她眼界低,平时就挺计较月钱的。虽然阿姐你对她多有照顾,但她总说手里没有足够的银两,腰杆都挺不直。” 闻茵嘿嘿干笑:“多谢直君你替我说话。你小娘不会是嫌我克扣她?” “不是不是!”闻樟急忙摆手,又道,“至于那包财物,我也劝她想办法物归原主,可她不听。” 昨天夜里,杜姨娘捡到这包金银财物之后,顿时见钱眼开,压根没想着寻找失主,而是直接带回了家。 闻樟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当即便劝她说此物不可留,若被人知道私藏这么大一笔失物,告到官府,便是按偷窃论处的。 可杜九娘财迷心窍,执意要留下这批金子,还将儿子骂了一顿。 碰巧闻远非来看她,听到娘儿俩争论什么金子,进门便问杜九娘出了什么事。 杜九娘从捡来的东西里拿了一锭金元宝,糊弄他说自己捡到了金子,樟儿正让她还回去。 从去年起,闻远非在家中厉行节约,他自己的零用钱也是从闻茵这里领用。偏偏闻茵是个较真儿的人,平日亲爹想多领点钱,她也不给。 闻远非早就苦于手头紧巴,一见到金子,便顺手带走了,还叮嘱杜九娘和闻樟,让他们谁也不能告诉闻茵。 闻樟整夜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劝他小娘交出财物,于是一大早就来找杜九娘,却发现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听了来龙去脉,闻茵忍不住苦笑。 难道这还是她管钱太严牵扯出来的祸事? “阿姐,我娘得的怪病,跟这金子有关?”闻樟问。 闻茵道:“不光是你小娘,父亲也病了。若我猜得不错,他们的怪病都是因为那些财物而起。” “难道那些财物上面有不干净的东西?”闻樟无心地问。 不干净的东西…… 对了,先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闻茵猜想,既然小狐狸用狐火给她开示,说明这次的事情也与巫蛊有关。 她认识的人之中,最精通巫蛊的,只有两个人。 此去楚山十几里路,等陆景来了,她的老父恐怕也凉了。 闻茵把心一横,走出房门,避开耳目,从怀里摸出玉骨哨,用力吹着。 这鹤骨舍利做的骨哨,到底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道它凭什么能叫“哨子”。 吹了一阵子,闻茵慢慢放下骨哨,心中忐忑不安。 他会接到信儿吗?会来吗? 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忽然间看见一人正转过走廊,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闻茵一怔,先是失落,而后心头一震,提着裙子朝那人跑去—— “陆大夫!” 第108章 排毒 闻茵跑到陆景跟前方才站定,气喘吁吁地问:“行之,正想找你呢,你怎么来了?” 陆景道:“我本来就一直在城里办事,路过你家时遇见小檀,他说你父亲生了怪病,正要去请魏师,我便进来看看。” “你来,真是太好了!” 闻茵将事情来龙去脉急急说了一遍,道:“我看所有蹊跷都出自姨娘昨夜捡到的那一包金器。你怎么看?” 陆景一听便明了:“听你这话,应该是金蚕蛊。” “金蚕蛊?” “嗯。”陆景眸光微沉,“先去看看你父亲和姨娘,回头再与你解释。” 二人先来到闻远非的厢房,这里早已乱作一团。 如氏扑在闻远非的身上哭天抢地,下人在一旁问她怎么办,她也拿不出主意,只知道哭。 陆景瞟了闻茵一眼,似乎明白了为何她早早挑起闻家的大梁。 这家里实在是连一个能担事儿的也没有。 闻茵宽慰哭得昏天黑的母亲,语气之中有些许不耐:“娘亲,您先别哭了,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陆大夫来了,您先带着下人到外面去。” 陆景径直来到病人卧榻前,轻轻掀开盖在闻父肚子上的被子。 那硕大的肚子似乎快要被里面的东西撑开了。 闻茵刚刚将众人赶了出去,陆景便示意她关上门。 闻茵照办,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还用一把交椅从里面顶上门,待处置妥当,她便来到陆景身边。 陆景道:“金蚕蛊须得找出下蛊之人方可彻底化解,但我看令尊这样子……恐怕是等不及了。” “这怎么办?!”闻茵的心蓦地一沉。 陆景道:“我先用急救的法子,将令尊身上的蛊物逼出来。这场面不好看,还是请碧君回避。” 闻茵摇摇头:“我不怕,你快点救救我爹,诊金不是问题。” 陆景挑眉看着她:“呵,碧君倒是看清了我的为人。” 当下也不再啰嗦,他左手按住病人的穴位让其将嘴巴张开,右手轻轻捂住病人的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子里滑入了闻远非口中。 只见闻远非喉头微动,鼓鼓的肚皮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好像有一只小猫在他肚子里追逐一群老鼠。 眼看父亲的脸色变得如同死人一样白,闻茵急得冷汗涔涔。 病人眼看就要背过气去,忽然又抽搐几下,出人意料地猛然坐起身,俯在床沿上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快拿个盆子!”陆景吩咐道。 闻茵急忙转身去盥洗架上取来铜盆,回身时,似乎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钻入了陆景的袖子。 速度太快,她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却被闻远非吐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地上全是白花花的虫子,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蠕动。 陆景见闻茵吓呆了,伸手取过盆子,接住病人吐出来的脏东西。 待他吐干净了,陆景便从怀里取出一张符,两根手指轻轻一搓,那符纸无火自燃,一眨眼的功夫,就将盆子里和地上的脏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第109章 金蚕蛊 闻茵从未见过如此恶心又恐怖的场面,腹中一阵反酸,若不是当着陆景的面,她恐怕也要吐出来。 但见老父面色好了许多,她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见陆景满手污秽,她急忙转身寻来干净的巾子,蘸了水递给他。 陆景边擦手边说:“看来,你要找的人,和我要找的人,是同一个。” 闻茵一怔:“行之是何意?” 陆景道:“这段时日,城里暗暗传着一种北边汉人养的蛊,叫金蚕蛊。我连日来在城里寻找金蚕的踪迹,可连受害人都找不到,没想到第一个找到的竟是你家。” “金蚕蛊?到底是什么?”闻茵问。 陆景告诉她,金蚕蛊是一种以虫子为载体的蛊。 金蚕的制法要用一百种虫类。在养蛊以前,要把正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全家老少都要洗过澡,诚心诚意在祖宗神位前焚香点烛,对天地鬼神默默地祷告。 然后,在正厅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埋藏一个大缸下去,缸要选择口小腹大的,才便于加盖,而且缸口越小。 缸的口须理得和土一样平。等到夏历五月五日端阳节那一天,到田野里任意捉一百种爬虫回来,如果不是端阳那天捉回来的爬虫养不成蛊。将虫放在缸中,然后把盖子盖住。 这些爬虫,通常是毒蛇、鳝鱼、蜈蚣、青蛙、蝎、蚯蚓、大绿毛虫、螳螂……总之会飞的一律不要,四脚会跑的生物也不要,只要一些有毒的爬虫。 这十二种爬虫放入缸内以后,主人全家大小,于每夜入睡以后祷告一次,每日人未起床以前祷告一次。连续祷告一年,不可一日间断。 而且,养蛊和祷告的时候,绝不可让外人知道。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自己养的蛊就会被治蛊师收去,主人就会全家死尽。即使不被巫师收去,成蛊以后,也会加害主人。 一年之中,大虫小虫长虫短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下一个,这个爬虫吃了其他九十九只以后,自己也就改变了形态和颜色。 传说金蚕蛊种类很多。最主要的有两种:一种叫做“蚕蛊”,形态与蚕虫相似,大约是毒蛇、蜈蚣等长爬虫所变成的。一种叫做“麒麟蛊”,形态与麒麟相似,大约是青蛙、蜥蜴等短体爬虫所变成的。 一年之后,蛊已养成,主人便把这个缸挖出来,另外放在一个不通空气、不透光线的秘密的屋子里去藏着。 据说蛊喜欢吃的东西是猪油炒鸡蛋、米饭之类,饲养三四年后,蛊约有一丈多长,主人便择一个吉利的日子打开缸盖,让蛊自己飞出去。 蛊离家以后,有时可以变成一团火球的样子,去山中树林上盘旋,有时可以变成一个黑影,在村中房屋间来往。 蛊的魔力最大的时间是黄昏。每次蛊回家之后仍然住在缸中。 养金蚕蛊的好处,并非要金蚕像猫蛊那般,直接在外面偷宝贝回来供主人使用,而是要借重蛊的灵气。凡是养金蚕蛊的人家,做任何事情都很顺利。 如果主人想要经商,借重蛊的灵气,可以一本万利。如果主人想要升官,借着蛊的灵气,可以直上青云。 反过来说,如果偶一不慎,被受蛊害的人家知道了,去请治蛊师来把蛊收掉,蛊的主人便会诸事不宜,全家死尽。 第110章 嫁金蚕 按照陆景的说法,养金蚕的人多行不义,虽则一时能好运连连,但最后都避免不了贫病夭的下场。 为了将厄运转嫁出去,养蛊人会时不时将一些沾了金蚕粪便的珠宝遗落在路上供人捡拾。捡到的人,会惹上疾病和厄运,而养蛊人则能暂时逃避厄运,这就叫“嫁金蚕”。 闻茵之前所见的蚕丝,其实并非真正的“蚕丝”,而是借助狐火开眼看到的灵力,是金蚕施法在闻远非和杜姨娘身上的诅咒。 破除诅咒的办法,其一是将捡拾到的财宝,加上十倍,埋在捡到金蚕的地方;其二,就是找到养蛊人,彻底消灭金蚕。 否则,咒力无法彻底消除,闻远非和姨娘还会再次伏咒。 闻茵算了算,姨娘这次捡到的财宝,少说也有千金之巨,若是要十倍奉还,家中实在拿不出。 眼下,就只有找到那个杀千刀的养蛊人,逼着他给老父亲和姨娘解蛊了。 陆景见闻远非的面色好了一些,便写下一副药方,让闻茵命人抓药,早晚各服一次。 闻茵拿了药方,又说:“行之,我家姨娘也不太好,劳烦你再给她瞧一瞧,可好?” “当然要去。”陆景微微一笑,“那金蚕就是你家姨娘带回来的,得去看看她那包金子。” 二人并肩走出厢房,如氏和一众下人正在门口焦急等候。见二人出来,如氏便上来问。 闻茵说父亲已经好了一些,着人立即去抓药,服了药便无大碍了。如氏听了,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转向陆景千恩万谢的,一边说着一边不住拿眼睛去瞟闻茵。 一会儿说陆大夫是茵茵和老爷子的救命恩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会儿又说,茵茵虽然能干,可惜是女子,家里还是要有个男子才好撑起来。 话里话外,像是看上了陆景,想把他招进来当赘婿似的。 闻茵肃然道:“娘亲,陆大夫还要去瞧瞧姨娘,不好在此处多耽搁。” “瞧她?她有什么好瞧的?!” “姨娘也病了,陆大夫顺道去看看。”闻茵知道闻樟并未将事情禀告主母,只怕主母知晓,他小娘在这家里就没法待下去了,于是有意替他遮掩。 ——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子,是非要论,但也不能真的计较。 如氏不想让陆景离开,只想让他好好看着自己丈夫,至于杜九娘死不死,关她什么事? 闻茵不理会娘亲的胡搅蛮缠,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三两句话就把娘亲打发了,将陆景带了出来。 待走远了,陆景忍不住笑道:“碧君治家有方,这一大家子确实是离不开你。” 闻茵无奈地摇摇头道:“行之来过多次,我家的事你多少也知道一些。要不是我娘如此小孩子气,我也用不着早早长大。” “唔?这有什么关联吗?”陆景饶有兴致地问。 “娘亲不懂事,做长女的就不能不替她多考虑。我娘亲膝下无子,又不善计划,若我再不争气,家业被弟弟继承,我不过是嫁出去了事,娘亲在这家里便无依靠了。”闻茵真诚道。 陆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第111章 金子飞了 闻茵抬起头看着陆景说:“说起来,上次斗香实在要感谢行之。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恐怕……虽则我胜之不武,却也是实在输不起。” “碧君这样的性子,留在家中不外嫁,是最好不过。”陆景淡淡笑道。 闻茵脸一红,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性子过于强势急躁,婆家难以容下。 却不料他继续说道:“天下男子九成都是鼠肚鸡肠之辈,容不得女子比自己强。碧君处处不落人后,是该招个贤明的夫婿入赘,比寄人篱下不知强多少。” 闻茵呆呆看着他。 这怕是他们相识以来,他说过的最中听的话了。 二人来到杜姨娘房前,这里只有一个丫鬟和闻樟守着,与闻远非那边一大群人闹哄哄的样子截然不同。 闻茵倒有点自责起来——往日是否真的刻薄了姨娘?今后是该再宽厚一些…… 一进入姨娘的厢房,闻茵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好像不太寻常,又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不过她家就是做香的,而且闻樟自己也会合制一些稀有的香,所以闻茵并未放在心上。 杜姨娘还在昏迷之中,不过脸色已经比先前蚕丝作茧时好多了。 还是像之前那样,闻茵将闻樟和下人支开,陆景替杜姨娘把了脉。 陆景道,姨娘的情况和闻远非大为不同,她没有中毒,身体无恙,但元神被那蚕丝所缚,恐有损伤,只怕日后可能性格会有变。 闻茵问,会变得如何? 陆景道,金蚕丝缚着她,就是要吸收她的魂魄之力,转为自个儿的灵力。魂魄一旦损伤,是难以补救的。 幸好闻茵来得还算及时,将那蚕茧破开了,不然姨娘的三魂七魄都会被吸干。 此番虽然魂魄有所损伤,但三魂七魄一样不少。姨娘的阳寿恐怕要折减几年,醒来之后人也会变得沉默寡言。 闻茵听了苦笑,叹了一口气,姨娘最喜欢搬弄是非,不然主母也不会如此处处针对她。日后她若是能沉默一些,或许也是好事。 陆景替姨娘开了几服药,闻茵将闻樟和丫鬟放进来,让丫鬟去抓药。 事情暂时处理妥当,陆景便问:“那包金器在何处?” 闻茵这才想起来,方才走得急,那包金子就放在桌上,此刻却不见了。询问闻樟,他说刚才一直在姨娘房中守着,只是没有盯着那装金器的盒子,他也不知道那东西上哪儿去了。 “会不会是下人偷走了?”陆景问。 闻樟摇摇头:“不会。方才一直是我一个人守着,丫鬟翠儿也是刚进来的。我刚吩咐了她两句,你们就来了,翠儿没有偷东西的时间。” “难道那东西还能长翅膀飞了?!”闻茵有点着急,那金子是他们找到下蛊人的唯一线索。 陆景、闻茵和闻樟三人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陷入了沉思。 良久,陆景道:“没办法,看来那金子真的自己飞走了。” “金子怎么会自己飞了?”闻茵杏眼圆瞪。 “你别忘了,金蚕蛊本就是飞蛊。附有它灵力的金子会飞,一点儿也不奇怪。”陆景道。 第112章 过目不忘 闻樟听得云里雾里,插嘴问:“姐姐,你和陆大夫在说什么?什么是金蚕蛊?” 闻茵见瞒他不过,此时又需要人帮忙,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说了。 闻樟听后忍不住连连跺脚:“我昨夜就觉得此事蹊跷,劝我小娘把金子还回去,她就是不听!” 陆景道:“这事也不全怪姨娘。人性生来就含有贪欲,能抵制贪欲固然可谓正人君子,但不可强求人人都做君子,因为世上还是凡人居多。君不闻,圣人出,有大伪;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这番话,闻茵姐弟俩都听得呆愣住了。 陆景顿了顿,又道:“证物丢了,我无从查找。既然线索已断,眼下暂时也没有法子。我想,那蛊主还会放出金蚕蛊的,下次他露出踪迹,我一定会将他拿回来。” 闻樟疑惑地看着闻茵,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姐姐,这位大夫究竟是什么人?” 闻茵轻声回道:“他是大夫,也是世外高人。有他在,没有治不了的蛊。” 陆景轻咳两声,道:“闻小姐,闻公子,既然此处暂无其他的事,在下就先行告辞。至于诊金……” 闻茵一把将他摊开的手掌摁下去,笑嘻嘻地道:“行之别急着走,我倒是有个法子,说不定能找到那个养蛊人。” “哦?” “我方才查看了那些金器,其中不少是女子用的金钗金钏,精美异常。我想,能做出如此精美首饰的匠人,若是在城中,要找出来应该不难。” “你是想,先找出匠人,然后顺藤摸瓜,问出这些金器是谁买的,就可找出蛊主?”陆景眸光微动,转念又道,“可是眼下没有实物,该如何去找人?” “没有实物,我可以画出来啊!”闻茵笑了。 陆景也微微一笑:“仅凭着印象就能画出一模一样的来?我倒没想到,碧君还有这本事。” 闻茵笑道:“雕虫小计而已,不足挂齿。” 闻樟说:“家姐自幼过目不忘,读过的香谱、账本,时隔三月都能一一默记,分毫不差。” 陆景又看了一眼闻茵,似乎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 闻茵找来纸笔,当下坐下来,将她翻看过的那些金首饰都一件一件画了下来,画得精细无比,就连金钏上细小的勾连都能还原。 陆景在一旁默默看着,笑意不知不觉爬上唇角。 闻茵一画完,便拿给陆景看,道:“画好了。拿着这些画去问城里的首饰匠人,他们同行之间定然有人能认出来。一家不成,就多问几家。” 陆景淡淡道:“果然是精巧非凡,能做出这等天工的,在匠人之中也是凤毛麟角。我知道有一个人,定能认出这是谁的手艺。” “谁?”闻茵问。 “我带你去。”陆景道。 闻茵点点头,当下吩咐闻樟留在家中照看父亲和姨娘,一定要遵照医嘱按时服药,她陪陆大夫去找人。 安排妥当,闻茵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跟着陆景出门。 时值六月,炎日恹恹。闻茵戴上帏帽,和陆景一人一马,朝着青凤城外打马而去。 第113章 又见狸神庙 六月的中午,热得如同蒸笼。 青凤河两岸的杨柳,柳枝被晒得冒烟,一根根有气无力地垂着。 一丝风也没有。 闻茵和陆景骑着马,沿着青凤大街小跑。街上行人也不多,这么热的天儿,贩夫走卒们正晌午都在背光的檐廊下躲日头、打小盹儿。 马儿拐入一条小路,闻茵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座破败小庙,庙门破了半边,只关着半扇门。 庙门上悬着一木匾,上书—— 狸神庙。 闻茵脑中闪过一线灵光,快如闪电,让她抓不住。 马儿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陆景见闻茵放慢了脚步,问:“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闻茵摇摇头,道:“与金蚕蛊无关,是方才路过的那座小庙。” “庙?” “狸神庙,你听过吗?”闻茵问。 陆景面无表情。 闻茵继续说:“我偶尔路过这里,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陆景轻笑:“是做梦梦见的。” 闻茵摇摇头,说:“我打听过,这庙里供奉的也不是什么神,而是镇压着猫鬼。传说几十年前,青凤城里曾经闹过猫鬼,好多人为此送了命。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治蛊师,将猫鬼捉住,镇压在狸神庙的金刚神像下。” “哦?有此事?”陆景挑眉道,“那我改日可要去看看。” 闻茵苦笑道:“你方才没留意吗?这么热的天,那庙里凉风阵阵,让人心头发怵。那些纳凉的贩夫走卒,竟没有一个敢进去。” “猫鬼啊……”陆景沉吟着,若有所思。 闻茵问:“行之,你见过猫鬼吗?” 陆景道:“没有。若是有机会,真想见上一见。” 闻茵听人说过,猫鬼也是汉蛊,在百越人聚居的楚州也不多见。自从上次闹过猫蛊,楚州之中已经数十年没有再闹了。 可是为什么,她会如此在意那座狸神庙呢? 马儿已经走远,闻茵暂且将心中的疑惑放下,转头看向陆景:“行之,你现在可以说了?究竟要带我去见何人?” “上次阿月和木江跟你说过?若是在城中遇到难事又找不到我们,可以去找一个叫银罗的人。”陆景说。 “银罗?他也是银苗的人,你带我我见他?” “不错。银罗不但是银苗的传人,也是一位手艺精湛的银匠。他的打银铺子就在城外五里河。” “他能认出那些金器是出自何人之手?” “应该能。他在城里经营日久,凡是手艺好的匠人,他都知道。” 闻茵点了点头。 若是能找出那位金匠师傅,就能问出究竟是谁订了这批金首饰。 她料想,一个养蛊人,总不至于自己打制金器?多半是委托匠人做的。 即便这批金器是养蛊人偷来的,只要找到金器原先的主人,问明金器是何时在何处丢的,也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锻银的工坊因为需要大量用水,因此一般都开在河畔。 二人行至一处,看到河畔立着七八个巨大的水车,岸边一排工坊,家家户户传出铮铮的敲打声。 在十多家银匠坊里,陆景径直来到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家门前。 这银匠坊连个店招也没有,两扇破旧的木门摇摇欲坠,合都合不上。 第114章 银香球 陆景径直拍响摇摇欲坠的木门,声音不高不低地问:“有人在家吗?” “没人。”里面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伴着铮铮敲打声。 “是我。”陆景道。 “滚。” 陆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房门,却直接将其中一扇推倒了。 他也不在意,踩在那扇倒下的门页上,径直走了进去。 闻茵先是一怔,然后忙不迭跟在他身后。 见到银罗时,闻茵吃了一惊。 她以为他是一个有点年纪的人,却没想到竟然是一个与陆景年纪相仿、身材挺拔的汉子。 他皮肤黝黑,五官如刀劈斧斫一般,双目如漆。 银罗瞟了闻茵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打银:“这汉家女是谁,为何带她来?” 陆景道:“这是城里闻家香铺的闻大小姐,你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号。” 银罗挑眉看着把脸藏在帏帽帘幕后的闻茵:“你就是楚南香君?” 毕竟是有求于人,闻茵连忙将帽帘掀开,施施然行礼道:“小女子闻茵,见过银师傅。” 银罗嘿嘿一笑:“我叫银罗,可我不姓银,你该知道我们苗人的名字与你们汉人是不一样的。” 闻茵怔了怔,红着脸微微一蹲:“请恕小女子见识浅陋,失礼了。” 银罗摸着下巴的胡茬上下打量闻茵,砸着嘴说:“抱多了勾栏瓦舍的姑娘,还真想换换口味。大家闺秀抱起来,应该也别有一番滋味。” 闻茵心中一怔,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怎么会有如此无理之人?! “银罗,闭嘴。”陆景冷冷扫了银罗一眼,转向闻茵柔声道,“这里乱得很,你先出去,我来问他。” 这工坊里确实充斥着男人的汗臭味,再加上这个银罗的目光总是不怀好意地上下梭巡,闻茵也不想多待。 她将带来的几张画交给陆景,便转身出去了。 走出工坊的破门,迎面来了一阵凉风,让闻茵松了口气。身后传来两位男子的谈话声。 “那个就是你每次进城都要去看一眼的女人?”银罗问。 “不是,别说废话了。你能认出这是出自谁人之手吗?”陆景问。 银罗淡淡道:“这些首饰都是掐金丝攒的,据我所知,青凤城里有这门手艺的只有一位金匠师傅,姓偃,名讳不详,行里人都叫他偃师,家住在五眼桥下。不过……” “不过什么?” “他这人也倒霉,年纪轻轻死了老婆,自己一个人把唯一的儿子养大,把儿子看得比天王老子的命还重。他儿子长到十岁时,有一晚,他外出送货,将儿子留在家中。谁知那夜暴雨发了大水,崽子被大水冲走,第二天才在下游十里的岸边找到尸首。从那以后,他的脾气就变得很怪,你们见了他,说话要小心,千万别问孩子的事。” “知道了。”陆景道。 两位男子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闻茵在外面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陆景从里面出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个小巧精致的银香球。 “这是给你的,算是银罗向你道歉的赔礼。” 陆景将那银香球递给闻茵。 第115章 金匠 闻茵刚要伸手去接,陆景的手一抖,那熏香球掉了下来,上面悬着一根一尺长的银链,银链的一端扣在陆景的食指上。 更神奇的是,他只轻轻一抖,那熏香球里便有小火苗窜出;再一抖,火苗便熄灭了。 “银苗用咒语炼银,每一件银器都有不同的灵力。这个银香球,能增强你那辟邪香的功效。”陆景道。 闻茵如获至宝地接过银香球,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 这银香球是三层镂空的,每一层雕刻的纹样都不同,最外层是花草飞禽,中层是天地山川,内层是一些从未见过的上古神兽。 “真好看!”闻茵忍不住赞叹,“这真是给我的?” “反正不可能是给我的。”陆景淡淡道,“你可以将辟邪香放进去,说不定今日还能用到。” “啊?为什么今日还能用到辟邪香?”闻茵抬起头看着他。 “我预感,今日之事会很棘手,你还是点上辟邪香自求多福。”陆景拍了拍沾惹路尘的衣袂,“咱们先去找那个金匠偃师。” 去五眼桥的路上,闻茵和陆景骑得比先前快了些。 闻茵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对话,转向陆景打趣问道:“行之有喜欢的姑娘了?就住在青凤城里?” “闻大小姐怎么也会偷听别人说话?”陆景语气冷淡。 闻茵笑道:“那哪叫偷听?是风自个儿吹进我耳朵里的,想不听到也难。唔,是哪家的姑娘,说不定我认识?” 陆景直视前方,双唇紧闭。 他越是如此,闻茵越觉得好笑:“真想知道不近人情的陆大夫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每回进城一定要见的是四月桥头那个问米的王婆子,你满意了?”陆景冷道。 闻茵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吐了吐舌头,不再多问。 五眼桥就在城中地王菩萨庙旁,桥上生了一棵柳树,那柳树本生在桥的砖缝之间,年深日久竟然与桥融为一体相互支撑。 若是将那棵柳树拔了,这桥便也垮了。 陆景和闻茵先去五眼桥头偃师家里找,发现家门紧闭。 一回头,却见桥上那棵大柳树下坐着一位青布短衣、头发胡须花白的老者,正支棱着一个小摊子卖黄瓜。 陆景轻声道:“人在桥上呢。”说完便快步朝桥上走去。 闻茵见老者的摊子上除了卖黄瓜,还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制作精巧的竹蜻蜓,却是用极薄的铜片做的叶片;还有铜制的、手脚和头都能转动的小人儿。 陆景上前抱拳问:“请问老人家可是金匠偃师?” 老人仰起头,额上的皱纹更深了:“老朽正是偃师,敢问这位少爷有何贵干?” 闻茵见他手里正在做一辆精巧的小马车,笑着问:“您不是金匠吗?为何在此卖黄瓜和铜器竹器?” “金器贵啊!”偃师叹了一口气,“这世道一年不如一年,能买得起金器的人家越来越少了,老头子我才不得不靠卖黄瓜和这些小玩意儿谋生。” “老人家,最近一两年,您可打过这样的一套金首饰?”陆景从怀里摸出那几幅首饰素描递给偃师。 偃师接过去看了看,点头道:“唔,这是我做的。我记得,这是应该是城东刘员外家买去,攒起来给女儿做嫁妆的。对了,你们为什么会问这个?” 第116章 铜车马 闻茵微笑道:“哦,我家主母捡到一套金首饰,不知是谁遗落的,所以就派我们二人出来寻找失主。” 偃师点点头:“那你们可要快点将首饰还给刘员外,他家小姐是独女,宝贝着呢,眼看应该快要成亲了,弄丢了嫁妆,一定很着急。” “嗯,我们这就送还。唔,对了,您这铜马车能跑吗?”闻茵见他手里的铜马车做工精巧,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偃师微微一笑,将那车放在平地上,那车竟然自己走了起来。 老者说“东”,那小铜车便往东走;老者说“西”,那铜车便往西走。 闻茵惊讶不已,问:“这小铜车是凭什么驱动的呢?” 偃师哈哈笑道:“这里面有机关,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可不能告诉小姐您。” 闻茵笑道:“老人家,不知您这小铜车卖不卖?家有幼弟,我想买回去给他做礼物。” 偃师将车拾起,淡淡道:“这车不卖,这是给我儿子做的。”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她想起银罗说的话,这位老匠人的独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老人家,多谢相告。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陆景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老人装铜板的竹篓里,“这是一点小心意,还望您笑纳。” 偃师既不看陆景,也不看那铜钱,只埋头继续做他的活计去了。 二人转身离开,待走得稍远,闻茵感叹道:“昔时鲁班造风马牛车,能凭借风力自行,还有飞三天不落地的木鹊,我还以为是传说,今日见了偃师做的铜马车,才知道传说所言非虚。” “这老人家不简单。”陆景淡淡道。 “行之,我听说手艺精湛的匠人多半是鲁班法的传人,你说,他会不会也懂得鲁班法术?” “或许。”陆景回头看了看桥上柳树下正在卖黄瓜的老人,“咱们还是先去找那位刘员外。” “好。” 二人跨上马,往城东奔去。 刘员外家在城东,家中是做丝绸生意的,家境十分殷实,是青凤城有名的富户。 闻茵在那扇楠木雕花大门前拍门拍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开门。 “不会是搬家了?”闻茵纳罕道。 “没有搬家。”陆景抱着手淡淡道,“主人来开门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大门吱呀一开,刘员外竟然亲自来开门了。 闻茵有些吃惊,她曾经来刘员外府上送香,记得这家中仆役婆子丫鬟不下百人,怎么却是主人亲自来开门? 刘员外见了闻茵,笑道:“原来是闻家大小姐啊!诶、诶,真是贵客!” 主人家似乎无意请客人进门,闻茵瞟见刘员外身后那片小中庭里杂草丛生,房檐上也生出了野菊。 ——难道家道中落了? 刘员外看闻茵出神地看着他家中庭,尴尬道:“闻大小姐,请问有何贵干?” 闻茵回过神,微微一笑道:“刘员外,我家姨娘前几日在路边捡到一个包袱,里面有好几件金银首饰,我找打首饰的工匠问了,说是您家丢的。我担心您着急,特意送来,您看看这是不是贵府丢的东西?” 说完,闻茵便将手中的素描展开给刘员外看。 目光一接触到那几幅画,刘员外分明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家的东西!” 第117章 另一位受害者 目光一接触到那几幅画,刘员外分明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家的东西!” 他似乎十分惧怕这几件首饰。 “真不是您家里丢的?打金器的匠人说,这是您给女儿攒下的嫁妆呢,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您再仔细瞧瞧?” “不了不了,既然您家里捡到了,就由您收下!”刘员外扔下这句话就想关门,将两人拒之门外。 陆景抬手挡住那门,淡淡道:“员外爷,请问家中是否遭遇了什么难事?若有难事但说无妨,我们可以替您参详参详。” 陆景问得直接,仿佛看穿了原委。 刘员外额头上全是冷汗,支支吾吾说:“这几件首饰原本是我家的,前几个月家中遭了贼弄丢了。如今女儿的婚事也被退回来了,我想这些首饰不如不要了,免得女儿见了伤心。” 陆景却直言道:“你家不是遭了贼,恐怕是中了金蚕蛊?” 刘员外双眼圆瞪:“你、你怎么知道?!” 陆景拱手道:“员外爷,若是我没猜错,您家前几个月是不是有人捡回了一个包袱,包袱之中有金银珠宝。那财宝一进门,家人便生了怪病?” “你、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而且,我看您府上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家当似乎也搬空了。该不会有人同你说,只要按照捡到金银的十倍奉还,金蚕蛊就可解除?” 刘员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你怎么知道?!” 陆景微微皱了皱眉头:“该不会,让你凑钱的那人还在府上?” 刘员外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着牛眼,嘴虚张着,活像一条快渴死的鱼。 “让开!”陆景将他一把推开,迈开大步径直朝着后院奔去。 闻茵冲着刘员外抱歉苦笑,说了声得罪,提着裙子跟上陆景。 闻茵紧紧跟在陆景身后,二人径直穿过前庭往后院奔去。 后院是主人家的厢房,共有七八个合抱的小院。 陆景竟像是算准了一般,径直闯入了其中一个院子。 刚一进那扇垂花门,便见刘家大小姐刘茹心和当家主母林氏从厢房里出来。 她们母女二人认得闻茵,却不认得陆景,见一个陌生男子黑着脸闯进来,二人吓得不轻。 闻茵急忙赶上去安抚母女二人,说她和这方医是来追查金蚕蛊的事,无意冒犯。 陆景却压根不理会什么冒犯不冒犯,抬脚将厢房的门踹开,大步迈了进去。 闻茵一脸苦相,这厮也真是的…… “碧君,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刘茹心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脸色发白,泪珠儿都快掉下来了。 “茹心,我家也中了金蚕蛊,我们是一路追查到此的。”闻茵道,“说来话长,有一事我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茹心看了看母亲,含泪点了点头。 闻茵问:“那个叫你们凑钱的人,在不在里面?” 茹心犹犹豫豫,樱唇微颤,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在……” 不等她说完,闻茵撇下母女俩,冲进厢房。 第118章 又不见了 不等茹心说完,闻茵撇下母女俩,冲进厢房。 厢房正中是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一块黄布,黄布之上,看得出原先摆放了东西,现在却空无一物。 陆景站在桌前背对着闻茵,沉默着,一言不发。 闻茵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行之,你……”闻茵试探着问。 刘茹心和她母亲也后脚跟了进来,看到空空如也的桌面,二人急忙扑上去哭了起来。 “没了!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才刚出去……” 陆景淡淡道:“我们来晚了,你们凑齐的宝贝已经被人用搬山术搬走了。” “什么?!”主母林氏惊呼一声,脖子一仰,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闻茵和茹心急忙将她扶住,陆景见两个小女子也撑不住一个林氏,便赶上来搭手,将林氏扶到椅子上坐下。 闻茵一边抚着林氏的心口,一边问:“敢问夫人,这桌上原本放着什么?” 林氏有气无力地说:“日前捡到一包金银,我贪心留了下来。后来家人接连患上怪病,‘他’便来了我家,说要十倍奉还金银,还指名要一件宝贝,才肯为我们解蛊……” 闻茵问,“他”是谁,要什么宝贝,林氏却双目紧闭,闭口不言,艰难地喘着粗气。 陆景似乎无心询问,只在房中来回检视,查看屋内摆设。 东边是一个陈设架,按道理应该是摆放瓷器的,此时却放着一尊很大的木雕佛像。 西边是一个盥洗架,本应放着一个铜盆,不知为何,却搭上了一块木板,放上了一盆牡丹花。 北边是主人的卧榻,可是卧榻上没有被褥,却放着一盆水。 像这样奇怪的陈设,满屋子都是。 陆景淡淡问:“刘小姐,这房中如此陈设,想必也是那人教你们的?” 刘茹心回道:“是我父亲让我们这样摆放的,我和母亲也觉得奇怪。” 闻茵问:“行之,这陈设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陆景转向闻茵,肃然道:“碧君,我方才犯了一个错。” “什么?” “方才在你家,那金器首饰不翼而飞,当时我以为,那是金蚕蛊作怪,看来并非飞蛊作怪,而是有人利用搬山术,隔空搬走了财物。” “搬山术?!” “对,搬山术是奇门遁甲的化用。只要按照在八卦方位上,摆放上金木水火土等物件,而对方也在另外一个地方布下同样的阵法,便可隔空搬物。”陆景解释道。 闻茵懵懵懂懂地说:“原来如此……” 陆景忽然转过身,盯着闻茵的眼睛问:“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闻茵仔细闻了闻,忽然间如梦初醒。 方才她一进入这厢房,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场面太乱,她便没有深究。 陆景这么一问,她才想起来,自己心中的异样感觉,就是因为这房里弥漫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这香气和她先前在姨娘房中闻到的香气一模一样! “碧君,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香?”陆景沉声问道。 闻茵闭上眼睛,仔细搜寻嗅觉记忆,在脑中翻阅着她平生读过的香谱。 忽然,一道灵光穿透她脑中的迷雾。 “我想起来了!”闻茵睁开眼睛大声道,“这是……升霄灵香。” 升霄灵香是极为难得的香。闻茵碰巧曾寻得两颗。 一颗在家中,另外一颗在…… “这是怎么回事?!” 门口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众人转头去看,原来是刘员外追过来了。 林氏恰好醒来,一见到他,便扑上去大哭道:“老爷!全完了!咱们倾家荡产换来的宝贝,没了!” 第119章 逆转奇门 刘员外面色煞白,整个身子猛地扑到那张八仙桌上,一手抓起桌上的黄布,喃喃自语道:“没了……没了……我加上十倍金银,还有那件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全没了……” 陆景淡淡道:“让你们凑钱的那人,恐怕从一开始就只想吞你们的钱财。你们还是快点说实话,不然那些钱财都被蛊主花销掉了。” 茹心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恩公若有法子,万望救救我们一家!” 她将自己的袖子捞起,只见两条雪臂上,爬满了像蚯蚓一样的红色斑纹。 茹心说,自打那包可疑的金银进了门,全家接连染上怪病,下人们都被怪病吓跑了。 原本她定了亲,如今风声传出去,亲事也毁了。 后来来了一个“人”,对他们说,他们捡到的钱财上有金蚕蛊的诅咒,如果凑齐十倍于之前的钱财还回去,那金蚕蛊就会自动化解。 他爹好不容易凑齐了金银,其中还有一件那“人”指定要的东西。说好了那人今日来取,正在交接时,陆景和闻茵就找上门来了。 谁知道,一眨眼的功夫,东西竟然不翼而飞! 闻茵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陆景瞟了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她:“此药可解蛊,一次服下两粒,每日一次。” 语气丝毫听不出怜惜。 刘员外好似中了魔,趴在桌上不停喃喃自语,陆景将他拽起来推到一边,取下腰间一个银线苗绣的布囊,拉开袋口,将些许银粉洒在桌面上。 那些银粉一沾到桌面,便如同烙铁上的水珠一般不停跳动。转眼间,银粉变成了一个八卦盘,盘面不断旋转变化,然后固定下来。 “行之,你这是要做什么?”闻茵问。 “那一头定是摆了跟这边一模一样的奇门局,才能开启奇门隔空取物。我用秘银还原他的奇门局,看能否将东西捞回来。” 虽然闻茵不懂法术,但也能大致猜到,能将奇门遁甲之术发挥到如此境地的,一定不是泛泛之辈。 闻茵还在怔愣之间,陆景已经将手掌拍到奇门八卦阵的中心,然后,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他的手竟然如入水一般,伸入了桌面之下! 桌面上的银粉划出一道道涟漪,真如同银色的水面一般。 少顷,陆景抽出手,此时他手中却多了一件东西。随着他的手离开桌面,那些银粉自动拢作一堆,八卦盘面消失了。 陆景转过身对刘员外问道:“这是不是你们丢失的东西?” 闻茵定睛一看,那件东西并不大,是一粒小小的香珠。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升霄灵香。是她曾经用重金买下,又填在小木偶心口的那一颗。 刘员外神志清醒了一些,扑上来一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我的那个是块木香,是我倾家荡产换来的返魂香。” 听到“返魂香”这三个字,闻茵怔了怔。 ——返魂香不是传说吗?世上真有返魂香?! 刘员外还在絮絮叨叨,说他如何变卖家产,如何万金求宝,好不容易从江南卫家求到了一小块返魂香…… “我就知道不是。”陆景冷哼一声,“那家伙实在狡猾,见我逆转奇门追了过去,就用这个东西换走了返魂香。” 闻茵小声地说:“行之……我好像你说的人是谁……” “是那个小木偶吗?!”刘员外忽然暴跳如雷,“就是他!诓骗我说只要弄到返魂香,按照他说的布置醮坛,就能解除我们身上的蛊毒!” 陆景淡淡瞟了闻茵一眼,又对刘员外道:“他倒是也没有骗你。或许他算到了,我会被金蚕蛊引来为你们解蛊。” “可我眼下倾家荡产,女儿的婚事也被毁了!”刘员外恨恨道。 闻茵看着刘茹心的惨状,心下恻恻,出面央告道:“行之,你若是有法子,不妨好人做到底,替刘员外将宝贝追回来?” “追回来不难。”陆景看着刘员外,淡淡道,“事成之后?” “必有重谢!”刘员外恨恨道,“我将女儿也嫁给你!” “爹爹!”刘茹心愤愤然跺脚。 闻茵哭笑不得。 陆景却冷道:“谁要你的女儿?我只要一百两。” 刘员外忙不迭点头:“一百两,一百两。” 第120章 古柳 从刘府出来,闻茵撇嘴道:“行之本就是要帮我去找蛊主的,替刘员外拿回东西只是顺手的事,还管人家要一百两银子,心太黑了!” 陆景扫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放心,你家的钱我也不少收。” “你!……”闻茵生气地瞪着他,半晌,重重叹了一口气,“算了,不与你计较这些个,你要多少我照价给便是。” 闻茵也无力计较,直接说正事:“眼下如何去找玄期那家伙?” “这个简单。” “你能用逆转奇门把我们俩送过去?” “怎么可能?”陆景淡淡扫了闻茵一眼,“奇门局与奇门局之间是一片混沌,你难道不怕坠入混沌再也出不来?” 陆景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天地为混沌所包,混沌无处不在。奇门局就是打开混沌的一扇门,有人能隔空取物、缩地千里,也有人坠入此道、人间消失。 闻茵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那到底怎么去找啊?” “把吉乌叫出来。” “吉乌?”闻茵不明所以。 刚说出“吉乌”两个字,吉乌便迫不及待地现身,搭起前爪扑在闻茵身上,猝不及防将她猛地扑倒了。 “哎哟!吉乌你干嘛啊!” 闻茵摔了一跤,屁股生疼,抬头却见陆景别过脸,似乎在偷笑。 她没好气地爬起来,在吉乌那软乎乎的半灵体脑袋上揉了几下,问陆景道:“行之是想让吉乌我们带路?” 陆景憋住笑,说:“正是。” “可那人又不是走路过来的,如何沿路寻回?” “只要他在城里,吉乌就能把他找出来。”陆景道,“你别忘了,它是犬神,不是普通的狗儿。” 闻茵将信将疑地把升霄灵香递到吉乌鼻子下,狗儿嗅了嗅,立即撒欢跑了出去。 闻茵和陆景二人相视一眼,跨上马,跟在吉乌身后。 一路上,陆景见闻茵若有所思一言不发,便问:“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小木偶的事?” 闻茵点了点头:“玄期会是幕后的蛊主?我总有些不太相信。” 陆景沉默片刻,道:“还是先找到他再说。” 吉乌转来转去,不知为何又转回了五眼桥附近。 桥上卖黄瓜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半轮月亮悬在柳梢头,桥上往来人寥寥。 桥下有几间茅屋,住的都是穷苦人家。 吉乌径直奔上桥,来到古柳前,将前爪搭在树身上轻轻挠了几下,然后竟然消失了。 闻茵吓了一跳,惊呼道:“吉乌去哪儿了?!” 陆景指着那株古柳道:“我白日来时就觉得那柳树有蹊跷,原来是一处阵眼。” 闻茵看着那棵古柳,又揉了揉眼睛。 此时一阵风吹过,浮云渐渐把月亮遮住了,那柳树枝条沙沙作响,鬼哭一般。 一个汉子摇摇晃晃走了过来,闻茵顿时提高了警惕。 只见那汉子脚下虚浮,仿佛踩着船板似的,一个不稳,竟然朝着古柳的树干撞去。 这一撞不要紧,汉子摔了个四仰八叉,仰脖倒在地上喊疼。 ——原来只是一个醉汉,闻茵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呢。 她转头看着陆景,眼神分明在质疑。 不就是一棵柳树吗?哪来的阵眼? 陆景却不理会,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古柳下。说也奇怪,他一走到树下,那古柳竟似长高了丈许。闻茵咽了咽口水,也翻身下马来到他身边。 第121章 幕后黑手 白日来时,这桥上行人络绎、弱柳扶风,只觉得夏日清凉好地方。 此刻站到树下,却好似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闻茵觉得眼前古柳的树皮好似不断扭动的蛊虫,又好像一张爬满皱纹的怪脸正冲着她嘎嘎怪笑。 有一阵风吹来,原本高高在上的柳枝竟伸了下来,刷到了闻茵的脖子,她易受惊吓,差点儿尖声叫了出来。 之所以没有叫出声,是因为陆景把她拉了过去,将她的嘴严严实实捂上了。 他从她身后揽住她,他的左手紧紧捉住她的左手,右手则严严实实地捂着她的嘴。 “嘘,不许出声。”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若叫出声来,那头会听见。” 那头? 闻茵的后背贴着他的心跳,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心儿噗噗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忙不迭点了点头。 他确认她听懂了,才缓缓将她放开。抬手时,她嗅到了他身上的乌木香气。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这陆大夫明明平素是那么不近人情,有时却又…… 闻茵心道,此番父亲病愈之后,她可再也不要沾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和人物了。 尤其是这位陆大夫。他人再好,总觉得见他一次,就更危险一分…… 陆景轻轻拉了拉闻茵,让她站到一边去,自己则探手进随身的苗绣布囊之中,指头上沾了些银粉,然后在柳树树干一处结疤处画了一个符。 一阵疾风吹过,头上柳丝横飞,闻茵被风沙迷了眼,不由得闭上眼睛。 待风住了,她再睁眼时,眼前的柳树消失了,变成了一片幽深静谧的树林,林中不时传来鸱鸺的啼鸣,瘆人得很。 陆景没说话,脚步无声地走在前面,闻茵紧随其后。 奇怪的是,她明明就跟在他脚跟后面,却有种他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 闻茵越走越害怕,这林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 陆景的衣服透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她就凭着这点光认准了他,紧紧跟在他身后。 不知道在林子里走了多久,前面树林里忽然透出一点昏黄的火光。 陆景回头看了眼闻茵,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留下一些银粉,然后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拉着她的衣袖,带着她往前走去。 离火光处越来越近,闻茵这才看出,原来林中有一小片空地。 二人止住步伐,陆景拉着闻茵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静静看着那空地上的动静。 只见空地旁生着一堆火,空地中央则摆着一具人俑。 那人俑四周布着奇怪的阵法,四周各个阵脚放着一些不认识的东西。 人俑通身是白玉做的,用金丝连缀起来,看上去像个小孩的身形。 闻茵正要出言询问,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唉,这桩买卖真是赔本了,为了给你找这块返魂香,我的升霄灵香都丢了,那可是茵茵给我的信物。” 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道袍、头束道髻的小木偶举着一根比它还高的招魂幡,摇摇晃晃地走入阵来,一边走,口中一边骂骂咧咧。 ——真的是他!真的是玄期这厮! 闻茵心中无名火起。他就是那个四处下金蚕蛊骗人钱财的幕后黑手?! 第122章 金玉人俑 闻茵和陆景躲在树后暗中观察,只见玄期将那招魂幡插在人俑旁,然后凝神静气了一会儿,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隔得有点儿远,闻茵听不太清他口中念的是什么咒,正要问陆景,忽然又起了一阵大风,只听玄期大喝一声:“金来!” 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原本安放在阵眼上的一块金子竟飞到了小木偶手中。 他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颗暗暗散发金光的东西安放在金玉人俑的胸口。 玄期以指为剑,在空中虚晃一周,又依次喝道:“木来!”“水来!”“火来!”“土来!” 四周阵眼上的宝贝一一飞入他手中,他则将这些东西按次序摆放在金玉人俑身上。 闻茵一头雾水,转头看着陆景,以眼神询问。陆景靠近她耳边,悄声道:“他在招魂。” “招魂?” 陆景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是五行金玉人俑。此俑以金为体,以昆仑玉为面,肺、肝、肾、心、脾五脏对应金木水火土五种至宝——天生金、返魂香、西海水、无明炭、转生石,加上他的招魂术,就能令人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世上真有这样的法术?”闻茵惊讶道。 “别人或许不行,但这位玄期道长是上清派茅山宗的高徒,能习得阴雷法,又能炼成鬼修,招魂对于他而言,可能只是小菜一碟。” 陆景指了指正举着招魂幡念念有词的小木偶,悄声道:“若我猜得不错,那人俑之中本就藏着所招之人的天魂和命魂,他现在施法,是要将散失在外的地魂找回来。” 闻茵记得,人有三魂,即天魂、地魂、命魂。人死之后,天魂归天路,暂为其主神收押,即所谓的“天牢”。地魂徘徊于墓地之间。命魂则归地府。直到再度轮回,三魂才会重聚。 说话间,只见小木偶手中的招魂幡剧烈地扯动起来,他口中咒语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闻茵清晰地听到他所念的每一个字——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白光打在招魂幡上,风忽然停了,幡纸垂了下来,幡头渐渐凝聚起一团白气。 闻茵心有所感,心道,这大概就是所谓“地魂”了。 那团白气宛如天地初开的混沌一般,缓缓旋转着。 玄期似乎松了口气,念咒的声音低沉下去,但语速不减,忽然,幡头一指,那团白气倏地钻入金玉人俑体内。 人俑忽然睁开双眼,直挺挺地坐起身来。白玉做的面具之下,浮现出一张稚童的脸。 玄期收了招魂幡,大声道:“三魂已归位,你还不现身?!” 闻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自己和陆景的行迹已经暴露了,没想到,从林子另一边竟然走出来一个人来。 此人身穿着破烂的粗布短衣,脚上踩着一双草鞋,右手单手举着一面金晃晃的镜子。 ——竟然是白日曾见过的那位打金师傅偃师! 玄期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淡淡道:“你这聚魂镜终于大功告成了?” 偃师没有回答,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尊金玉人俑身上,流露出慈爱的表情来。 “芸儿醒了?”偃师问。 第123章 还魂术 那具金玉人俑还魂的一瞬间,闻茵脑中灵光一闪。 见到偃师出现,闻茵的头脑如同灵犀一闪,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这孩子,一定就是偃师那个被大水淹死的可怜幼子。 闻茵想起白天初次邂逅偃师,她曾经想买他的铜马车,他却说那是给儿子做的。 当时她就感觉有些异样,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做八九岁孩子的玩具,说是给孙子的还差不多。 陆景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他手里的东西是聚魂镜,此物是用七面上古灵镜融化之后重新锻打的,能招魂聚魂,只要将这最后的聚魂镜装上,他儿子就可重返阳间。” 闻茵看了看身边的陆景,陆景也看了看她,此间眼神交汇,二人心中已经了然。 闻茵压低声音问:“他们养金蚕,就是为了胁迫有钱人十倍百倍地奉还捡到的财物,好去各方收集天生金、返魂香、西海水、无明炭、转生石这些稀世珍宝,打造金玉人俑,让那孩子复活?” “唔。”陆景皱了皱眉,“我还以为那金蚕蛊有什么灵力,能将他人财物转给养蛊人,没想到走的还是胁迫勒索这种下三滥的路数。看来金蚕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神……” “两位贵客,既然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偃师看着月色淡淡道。 闻茵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可以看出小木偶玄期也有些惊慌,倒是陆景一脸无所谓地站起身来,走出树后,还抬手拍了拍皱巴巴的衣裾。 “晚辈陆景,白天曾来拜会过前辈。”陆景拱了拱手道,“我本是诚心探访,前辈何苦作弄我二人,让我们颇费了一番功夫。” 闻茵躲在树后不肯起身,陆景瞥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地把她提留起来,往前一推,道:“这位姑娘的家人身中金蚕蛊毒,危在旦夕,还请前辈高抬贵手,帮她家人解蛊。” 闻茵被他这么一推,直接给推到金玉人俑前。 那张苍白的稚童脸庞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毫无呼吸的死白面色冒着寒气,空洞的双眸呆呆地瞪着她。 闻茵吓得尖叫一声,又跑回头来躲到陆景身后。 还魂术真是太恐怖了!这东西一点儿情感也没有,还是他儿子吗? 偃师淡淡道:“这位姑娘的父亲身中蛊毒与我何干,不是有你这位治蛊师吗?怎么,你功夫不到家,解不开蛊?” 陆景道:“前辈不要说笑了,纵然那蛊毒我能解开一半,但若是不找到金蚕灭掉,蛊毒还会复发。话说回来,您不是金匠么,怎么还会炼制金蚕?” 偃师嘿嘿一笑:“本来不会,这不是没法子么?” 他慈爱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金玉人俑,道:“为了救这孩子,要凑齐不少宝贝。金匠虽然天天面对金子,但只能赚个工钱。家贫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 “哦哦,前辈如此解释,我便懂了。”陆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既然人俑已经做成了,那金蚕可以交出来了?” 偃师摇摇头:“还不行。” “为什么?” “金玉人俑零件贵重,若是坏了还得更换,金蚕还得留在我们这里。” 陆景倒吸一口凉气,咬牙笑道:“看来您是不打算交出金蚕了?” “你若有本事,就凭本事来拿。”偃师压根油盐不进。 闻茵心头叫苦。 陆景一个方医,除了会耍几道不知何处买来的破符箓,就没见过他有什么本事。 她压低声音说:“要不我们先回去找阿月和木江来?” 她转头说悄悄话时,看到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些银粉。 那银粉宛如细细的水银一般,朝着偃师四散流淌开去,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法阵。 陆景微微抬起一只手,一个巨大的法阵已将偃师、小木偶和金玉人俑牢牢锁住。 第124章 奇门重现 “天数奇门?”小木偶嘶一声,颇为惊讶。 偃师皱了皱眉,抬眼看着陆景,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习得早已失传的天数奇门?” 二人脚下被银粉牢牢黏住,奋力挪动脚步时,那奇门局也跟着变幻,怎么也走不出来。 陆景说:“偃师,作为父亲,你不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吗?” “可怜?我的芸儿当然可怜,他才七岁就死了。” 陆景打断他的话,指了指五行金玉人俑:“这孩子本来应该去转世,如今死魂被召唤回来,这具人俑对他而言不是身体,而是牢笼。不信你问问这孩子冷不冷?” 偃师看了一眼人俑,一时没有说话。 陆景淡淡一笑:“哦,对了,他是死魂,连话也不会说。” “那又如何?”偃师挑眉反问道,“只要是我的孩子,不会说话,我也一样疼爱他。” “你太固执了。”陆景摇了摇头:“我借他一段声音,让你们父子话别。” 陆景取下腰间挂着的笛子,立在明月清辉之下,幽幽吹起了曲。 那笛声宛转悠扬,如同月下淙淙清泉,流向了对岸孤绝的一人一俑。 那五行金玉人俑浸润在笛声之中,竟然借着笛声幽幽说起话来。 “阿爹,芸儿好冷。”孩子幽幽道,“阿爹给芸儿做的这具金身虽好,可是太冷了。芸儿想去天上暖和暖和……” 人俑抬起玉做的手臂,指了指天上那轮明月。 说完,那孩子便转身往西边走。 偃师急忙拦在它面前,哀求道:“芸儿,你不能去,我们好不容易才父子团圆。” “人力不能胜天,你如此执着,只会让孩子更痛苦。”陆景说。 “你闭嘴!”偃师怒视着陆景,“对了,你的笛声能让芸儿说话,我要你的声音!” 一道金光朝陆景飞去。 陆景抬手用笛子轻轻一挡,原来竟然是一条金蛇链。 那链子像是活的一般,牢牢缠在陆景手腕上。 陆景正要挣开,从金链上飞出了几只金翅膀的小虫子。 “金蚕?” 闻茵循声看去,果然见到那虫子的身体胖乎乎的,像条蚕虫,可是却长着翅膀。 “没想到你养了这么多。”陆景回头对吉乌说,“吉乌,给你送吃的来了,还不快过来?” 吉乌听懂了陆景的话,扑上去将那几只金蚕一口吞下。 闻茵没想到,这只大黑狗竟然如此灵活,连飞虫都能捕住。 只见那几只金蚕在吉乌肚子里拼命扭搅,吉乌似乎正在用自己的灵力与它们纠缠。 过了一会儿,金蚕蛊的金光渐渐熄灭了,吉乌的身子又大了一圈,尾巴的末梢和四爪变白了。 偃师见金蚕被狗吃了,自己又动弹不得,便对身边的小木偶说:“喂,别忘了你欠我的情。你的地衍奇门还不拿出来?是怕打不过他的天衍术吗?” 那一直作壁上观的小木偶见状,便也拿出了真本事。 玄期念动口诀,地面上阴雷阵阵,瞬间将陆景布下的法阵化解。 偃师和木偶的双脚也可以动弹了,一个朝陆景杀过去,小木偶则朝着闻茵奔过来,闪身挡在她面前。 “茵茵别怕,我保护你!”小木偶大声说。 闻茵把它揪起来,气鼓鼓地说:“玄期!你这个臭鬼道!我救过你,你竟然害我老爹?!” 玄期挠了挠头,抱歉道:“令尊不会有事的,我留了后手。” “什么后手?” “事成之后,偃师答应把金蚕蛊王给我,我到时转送给你,你家的蛊患便可解开了。” “那其他人呢?刘小姐呢?为了集齐这金玉人俑,不知道多少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唔,这些个嘛,我也没有想太多,反正他们这些有钱人多半为富不仁。”玄期挠了挠头。 闻茵重重敲了敲他的木头脑袋:“有钱就是为富不仁?!照你这么说,我也为富不仁咯!” 小木偶很怕闻茵生气,陪着小心解释了半天,一再打包票,说只要闻茵开口,他一定想法子把各家的财宝都想办法还上。 闻茵问他怎么还,小木偶挠了半天头,说只好去墓里偷了,反正他是个鬼。 闻茵被气得一时语噻。 第125章 送魂 125、送魂 这厢,闻茵和玄期说得热闹,那厢,陆景和偃师也战成一团。 闻茵见陆景跟偃师斗法占不到便宜,便对玄期说:“你若是想将功补过,就帮着陆大夫制住那老金匠,我尚且可以原谅你一次。” 玄期支支吾吾,摇头道:“不行,我曾欠偃师一个人情,这次帮他也是事先有约。我帮他召回儿子的三魂,事成之后金蚕归我,本来事情在我这里即可圆满,却没想到你们会闯进来。” 闻茵见他啰啰嗦嗦不肯答应,便放狠话道:“不然,你就把我的升霄灵香还给我,我们以后再不往来。” 玄期听闻此言,愣了愣,回头犹疑地看着闻茵。 闻茵故意对他怒目而视,装作十分生气的样子。 玄期叹了口气:“好,既然茵茵发了话,三清祖师也要往后排一排。”又仰起头对此时已经站到树颠、准备居高临下发动进攻的陆景说:“大夫,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玄期一手比划剑诀,以气为引凌空画出一道气符。 那气符飞出去,又化作一条金光绳。 却不是朝着偃师飞去,而是凌空飞出紧紧缚住了陆景。 眼看着陆景双手被缚,偃师攻上来,只能勉强闪避,闻茵气得揪住玄期前后摇晃:“你在做什么?!你使诈?!” 玄期双手合十道:“哎呀!失误了失误了!一定是我学艺不精、学艺不精……” 闻茵看着陆景快从树上摔下来了,急道:“你快给他解开!” “哎呀,办不到办不到,我一时忘了如何解咒了……” 玄期这小子明摆着耍无赖,闻茵只得扔下他,朝着站在法阵外的吉乌喊道:“吉乌!快帮忙啊!” 吉乌领命,四爪一蹬,正欲朝着偃师扑过去,那人俑却拦在它面前。 “坏狗狗!不许欺负我爹爹!”人俑芸儿用笛音般的声音说。 吉乌被人俑胸前的聚魂镜一照,竟然动弹不得。 所谓一物降一物,聚魂镜竟然恰好是犬神的克星。 陆景的双手挣脱束缚,从腰间拔出玉骨笛,幽幽吹了起来。 那笛声在旷夜之中回荡,四面八方来风,风声之中似乎掺杂着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糟了!他的笛子是鹤骨舍利做的!”玄期冲着偃师大声道,“老头,他想把你崽子送走!” 闻茵看到许多人影朝自己走来,径直穿过她的身子,闻茵顿时觉得好像坠入了冰冷的潭水。 鬼魂们朝着陆景慢慢走去。 鹤唳之声在月夜林中回荡,如风声,又如鬼哭。 闻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月空中竟掠过一只白鹤。 那白鹤扇动翅膀,风声如同梵音自天外而来,引人出神。 窃窃私语之声随着风吹到耳畔—— “这是哪儿?” “我在干什么?”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该去成佛了……” “我们大家都去成佛……” 鬼魂们一个个喃喃自语着,变成了萤火虫一般的小光点,纷纷朝着月亮飞去。 人俑芸儿用冰冷的笛音说:“爹爹,大家都往天上去了,我也想去,那儿暖和。” 第126章 狐神送子 偃师听说孩子想走便慌了,扔下陆景不打了,跳到人俑身边,拉着人俑的手说:“芸儿,我们好不容易父子团聚,你忍心抛下爹爹吗?” 陆景轻轻跳下来,好言相劝道:“偃师,孩子该去转世了,你何苦如此执着?逆天而行,有违天人之道。” 偃师愤愤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便以天地仁义为刍狗。只要能让我的芸儿复活,就算逆天而行我也在所不惜。” 闻茵眉头紧皱:“除了你的孩子,其他人都是刍狗么?我爹眼下卧病在床,危在旦夕。难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爹就不是至亲么?” 偃师淡淡道:“若有本事,你也给你爹做一个五行金玉人俑,不就成了?” 话音刚落,“叮”的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银钉,准确地嵌入人俑胸前那枚聚魂镜的链接缝隙处,聚魂镜咣当掉落在地。 紧接着,又是数枚银钉飞出,皆嵌入人俑四肢、颈项连接处,一眨眼的功夫,那好不容易造出的人俑,零件一片片瓦解。 在一地散落的零件之中,站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偃师颤巍巍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再次抓住孩子,那手却抓了空。 “爹爹,这儿好冷,芸儿想跟大家一同去。” 鹤唳之声仍在风中回荡,孩子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凝聚成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偃师想用手捧住那点萤火,萤火却从他的指尖飞了出来。 偃师的脸上爬满了泪水,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哀求道:“别吹了!别吹了!求求你,别吹了!我只是想要我的芸儿啊,我唯一的孩子……” 陆景早已放下手中的骨笛,那鹤唳却回荡不绝。 深深的树林中亮起一点白光,看起来像一头发光的白鹿。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一只二尾神狐。 是承影。 二尾狐从林深处缓缓走出来,开口说道:“偃师,你还记得我吗?” 闻茵微微一怔,承影竟然会说话了? 仔细一想又不对。 承影也是借着陆景那骨笛的笛音说出话来,音调与那人俑如出一辙。 偃师瞥了它一眼:“狐狸,你来做什么?” 承影道:“你我相识多年,看在你往日为我修园子的份上,今日这段因缘,我帮你善了,如何?” 原来,它居住的那座精巧无比的盆景,竟然是偃师修的!怪不得如此巧夺天工,简直像活的盆景! 偃师面上老泪纵横,颤巍巍地一双手不断去捕捉虚空中的萤火,却没有答话。 承影道:“我们狐类本来就可以出入阴阳两界,今夜,城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就要出生了。那产妇苦命,孩子一出生,产妇就会力竭身亡。孩子的父亲不日会另娶新妇,两年之后,新妇借口带孩子上街玩,把孩子带上山喂豺狼,如果没有人伸出援手,那孩子就会命丧狼口。” 偃师盯着狐狸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承影缓缓道:“那孩子,就是你的芸儿转世的。只要你按照我说的,依时守在山上,就可带孩子回家。” 第127章 放手 “你是说,只要偃师肯放芸儿的魂魄归天,你即可带孩子去转世投胎?”陆景问。 狐狸轻轻点了点头:“正是。” 它又看向偃师道,“怎么样?那胎儿再过半个时辰就要降生了,你可愿意放它走?” 偃师犹犹豫豫,想放手,又不舍得放手。 玄期走上前相劝道:“老头儿,还是放它走。你若非要把它留下也成,我收他为徒,让他做个鬼道士,如何?这样一来,你死了他还在。” 偃师没理会这没正形的道士,只是问承影:“你说话可当真?” 承影道:“只有人才会说谎,我们狐类从不说谎。” 偃师犹豫片刻,终于依依不舍地打开了手掌。 那点萤火本就关不住,见父亲终于放手,依依不舍地绕着他飞了几圈,边飞向银狐,轻轻落在它的背上。 承影低头舔了舔爪子,四爪一点,便朝着天上孤月飞去。 一众孤魂化作萤火紧随其后,竟然在夜空中汇作一条淡淡的星河。 终于,银狐的身影消失在星河之中。 …… 众人呆看半晌,回头想再安慰偃师几句,却忽然发现之前散落一地的人俑零件竟然不翼而飞! 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啊!有天生金、返魂香、西海水、无明炭、转生石、聚魂镜…… “无耻小贼!哪里逃?!” 玄期轻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来,提着剑往林子深处追去。 有贼?! 闻茵愣在当场,脑瓜子嗡嗡的。 这种父子离别的断肠处,哪个没心没肺的跑来偷东西啊! 陆景走上前,从地上拾起一枚银钉,若有所思的样子。 闻茵看着那枚银钉眼熟,又不知道在何处见过。 没过多久,玄期扭着一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定睛一看,竟然是银罗。 这厮假装置身事外,原来早就想好了,要做那个鹬蚌相争背后的渔翁。 陆景走到被金光绳绑得严严实实的银罗面前,从他的怀里、袖子里、裤管里搜出了天生金、返魂香、西海水、无明炭、转生石、聚魂镜…… “银苗的脸快被你丢尽了。”陆景淡淡道。 “要不是我用镇魂钉卸了人俑,你能这么快解决此事?”银罗撇嘴道。 陆景不想与他争辩,转而对玄期道:“这位道兄习得奇门搬运之术,不如就有劳道兄,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玄期有意在闻茵面前显摆,当下便扔出几枚铜钱布了一个奇门阵,将物件一一扔在东南西北各阵眼中,那几件东西竟都钻入地下不见了。 正要归还那返魂香时,闻茵却出言道:“那个,玄期,这枚返魂香能不能给我?我再想别的法子天上刘员外家的窟窿。” “你想要返魂香?”玄期不解地看着闻茵,“你要这东西来干嘛?” 返魂香是难得的奇香。 闻茵曾经发愿,要为墨岚合制出大象藏香,其中说不定就会用上返魂香。 闻茵咬了咬唇,执拗道:“你就给我。我一定想别的法子还刘家的欠债。” 玄期不以为意道:“茵茵想要,自然可以。刘家那里,他家小姐的毒我自会去解开。再让金蚕王在他家住上几天,钱财自然就生出来了,不需茵茵想什么法子。” 第128章 镇魂钉 闻茵接过返魂香,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弄丢了,想到墨岚,却又不由得出了神。 陆景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碧君,此处事情已结,您还是早点回府。”陆景提醒道。 闻茵如梦初醒,问道:“我父亲和姨娘的蛊毒……” 玄期自告奋勇道:“我护送茵茵回府,用金蚕的粪化水服用便可解了。” 闻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鬼修道士为何总想跟着她? 她摇摇头,看向陆景。 陆景似乎也面有不悦,对玄期道:“道兄既然是鬼修,不是该远离红尘吗?为何总想沾惹俗务?” 玄期抱着手,爱搭不理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跟着茵茵,自然有我的道理,凭什么告诉你?” “你!”闻茵又羞又恼,这厮一口一个茵茵,把她当成他什么人了? 她正要反驳,又看玄期似笑非笑盯着陆景,道:“蛊师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天机不是人人可窥的,说了你也不懂。” 陆景皱了皱眉,不搭理他,从怀里摸出一些银粉洒在地上。那银粉瞬间化作一种从未见过的盘面。 那盘面不断变化,似有深奥的阴阳之理。 玄期一见那盘面,脸色便拉长了。 陆景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神色严峻。 不一会儿,他收了银粉,沉默片刻,对闻茵不情不愿地说:“此鬼修可用。” 闻茵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敢情天机就是让这鬼修跟着她? “我不要!”闻茵怒道。 “茵茵……”玄期一脸受伤,“你又要扔下我吗?要是我还被像伏义那样的坏人捉去,可怎么办呢?” “关我什么事?!”闻茵一扭头,气鼓鼓地就要走。 转念一想,这厮手里有金蚕王,还得靠他给老爹和姨娘解开蛊毒,她的脚步又收住了。 踌躇了好一会儿,她回头看了看陆景。 陆景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闻茵咬了咬牙,对玄期道:“我有三个条件。” 玄期两眼放光,喜道:“别说是三条,哪怕是一百条,我也答应茵茵!” “第一,你必须待在那小木偶中,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第二,从今往后不许再骗我;第三……” 玄期期待地看着闻茵。 闻茵顿了顿,低声道:“第三条还没想到,想到了再说。” 玄期点了点头,一转身便不见了。小木偶从遍地狼藉中蹦了出来,一跳便跳入闻茵随身的香袋中,探出脑袋说:“好了,茵茵,回家!” “喂,臭道士!你还没给我解开!”银罗愤愤然大声嚷道。 玄期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闻茵。 闻茵点点头。刚点第二下头,银罗身上的金光绳便消失了。 闻茵心道,这小木偶倒还算听话,没准真能派上用场。 银罗着了一个鬼修道士的道,白忙活一场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咬牙切齿地笑着凑上来,将三枚银钉交给闻茵,道:“这木偶可不是什么好鸟,若是他不听话,你便将这镇魂钉钉在他脑门上,他便无法造次了。” 第129章 天数 玄期大声抗议,说那镇魂钉会伤他元神,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对茵茵不利的事,让她不要接下那三枚钉子。 闻茵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镇魂钉接了过来。 银罗快意地瞪了一眼玄期,翻了一个白眼。 陆景见他们闹够了,走上前说:“碧君,回去。” 闻茵手里攥着机缘巧合得到的返魂香,跟在陆景身后。 小木偶啰啰嗦嗦、絮絮叨叨的。 快走出林子时,眼前又出现了那株大柳树。闻茵知道,钻入树身之中,便可回到她的那个世界。 她回头看了看仍然呆立在林中的偃师,不放心地问:“行之,你说……两年后,偃师真能与那转世的孩子重逢吗?” 陆景道:“狐神答应他的事,应该会做到。只是,人生何处没有爱别离、怨憎会,一时重逢,难免再次别离。” 闻茵若有所思地走入柳树,一眨眼,便又回到了来时的石桥上。 一轮明月挂在中天。 清风徐来,闻茵脑中为之一清,总觉得像是做了个梦。 她回头拍了拍那棵大柳树。出乎意料,柳树的枝条间,竟然飞出许多萤火虫。 那萤火渐渐汇成一条细细的如同灯引一般的线,朝着月亮飞去。 闻茵呆呆看着那线萤火。 银河清浅,凉夜漫长。 今夜又解决了一件事。 可是,她似乎好久没有见到墨岚了。 自从上次在陈府一别,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送她的玉骨哨,究竟是信物,还是……一番好意而已。 闻茵想起父亲命令她必须在一年之内招到赘婿,否则便会重新考虑将香铺交给樟弟来执掌。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几分像是威胁,但她也赌不起。万一是真的呢? 陆景见闻茵默默走路,半晌不说话,便笑道:“唉哟,今晚这么安静,可真不像是闻大小姐。” 闻茵看着他,有几分踟蹰,但还是开口问道:“行之,你是男子?” 陆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废话?!你没长眼睛吗?!” 闻茵肃然道:“我有一件事,诚心想请教行之。” 陆景见她如此认真,便也跟着认真起来:“你且说说看。” “行之,以男子之心揣度,若是有一个人一时对女子好得不行,一时又完全不来探望,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闻茵低着头,红着脸,不敢看陆景。 这番话她十分艰难才问出口,谁让行之是她唯一的男性朋友呢。 等了半天,他也没有回答。 闻茵忍不住抬眼看着他。 陆景目光深沉。 良久,他回答道:“你还是忘了那人,他一定不值得。” 所有的心事都从闻茵心头滑落了。 陆景将闻茵送到家府门口,说明日会差人送这番帮忙的账单来。闻茵又好气又好笑,笑着埋怨了他几句,两人便作别了。 小木偶玄期从闻茵腰间香袋探出头来,看着陆景离去,酸溜溜地说:“天数奇门乃是秘术也是国术,他竟然用来给茵茵你卜了一课。看来这小子对茵茵很上心啊……” “嗯?什么天数奇门……对了,听你和偃师的语气,陆大夫来头不小?你知道些什么?” “呵呵。”玄期笑而不语。 任闻茵如何追问,他就是不答。 是夜,小木偶用金蚕粪给闻远非和姨娘解了蛊毒。他得意洋洋地邀功,想跟着闻茵回房,却被闻茵扔了出来。 闻茵让他自个儿找个柴房仓库搭个窝。 第二天,闻远非养在花园里那株价值百金的异国兰花的花瓣上,趴上了一只肥不啦叽的金色蚕虫。 蚕虫通体金色,长着一双薄薄的蚕翼,看着憨态可掬。但一睁开它头上那十颗黑豆子眼睛时,却让人不寒而栗。 金蚕莫名其妙地就在闻家住下来了。它大部分时间都趴在兰花上,有时飞出去给自己找吃的,吃饱了回来,家里厨房、水井经常无缘无故发现金子、珠宝什么的。 小狐狸承影总想吞了这肥虫子当补品,玄期却坚决护着它。 这俩活宝经常为了虫子大打出手,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这是后话。 第130章 活死人 闻茵傍晚时从香铺回家,经过青凤河时,见一群人正在围观什么。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便让小檀停车。 挤进人群,只见河岸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上下的女子。身上衣衫完整,穿着贫家女常穿的粗布襦裙,头上包着一块帕子。无人敢上前,只敢站在边上议论。 “死了吗?” “没死,不过好像魂儿不在了。” “唉,又是‘活死人’?” “什么‘活死人’?” “你没听说?最近青凤河边经常捞上来这样的活死人。人是没死,但是醒不过来。” “都是女子吗?” “大多数是年轻女子,也有男子。” “为什么会有‘活死人’?” “听说都是不慎落水的人,被河伯看上了,魂魄留在龙庙里做奴婢小厮,肉身还给爹娘。” “竟然有这种事?” 闻茵听着众人议论,心道,“水鬼”她已经见过了,其实是蛙蛊;这回的“河伯”,又是什么? 正在思索间,忽然听到有人说:“让开!衙门来人了!” 围观的人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让衙门的人进来。闻茵看见县衙的仵作也来了,先前的几件案子,她曾见过这位仵作。 仵作也在人群之中发现了她,对她点了点头,转身便去查看躺在地上的那名女子。 过了一会儿,仵作转头朝闻茵招招手:“闻大小姐,劳烦您来看看。” 闻茵一怔,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仵作点头道:“是。这女子没死,不过也活不了。您不是好几次帮着衙门破了巫蛊奇案吗?劳烦您看看这女子是否有什么蹊跷之处。”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转头看向闻茵,纷纷议论道: “她是闻家那个香师?” “听说之前端阳节的水鬼案、陈家的木偶案,都是她破的。” “哦,她就是那个‘蛙娘子’啊……” 闻茵在众人的议论中,来到那女子身边。 她先是探了探女子的皮肤,果然,虽然因为落水,体温很低,但皮肤之下仍有温度。 她又探了探那女子的鼻下,仍有鼻息,不是死人。 闻茵转向仵作:“您刚才说,这少女死不了,也活不了,这是为何?” 仵作压低声音道:“最近衙门接了很多这样的案子,青凤河半夜飘来一些人。身体很虚弱,没有受伤,只是醒不过来。找了道士来看,说是三魂七魄都不在肉身之中了。” 原来,大家议论的竟是真的。 闻茵略一思忖,从腰间取下木江送她的小银刀。那把银刀能识蛊,若是有蛊物,银刀便会变黑。 她将刀背轻轻抵在女子裸露的手脚处,可是银刀安然无恙。 ——没有中蛊?这便奇怪了。 闻茵又抬起那女子的手,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只觉得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仵作见她也是一筹莫展,便摆了摆手,叹道:“也许真是被河伯夺了魂魄。小姐不必为此事忧心,我们先将人抬回衙门里,等爹娘来领。” 两个衙役抬来一副担架,将那女子放了上去,然后抬走了。仵作朝闻茵拱了拱手,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众人没了热闹可看,纷纷作鸟兽散。 闻茵抬眼朝青凤河两侧望去,思索了一阵子,转头对小檀说:“咱们沿着青凤河走走看看。” 主仆二人先是驾着马车,闻茵坐在车里,掀开窗帘朝外看。这一带河道宽阔,河堤上种着杨柳,开满了鲜花,在春天,是城里踏青的好去处。 再往上游走,河道变窄了,不少商户和民居紧贴着河堤,有的商户更像是架在河上,二楼三楼的窗户悬空着。因青凤河风景优美,这样临河的楼上雅间,往往一座难求。 闻茵让小檀停车,她下车来查看。 为了更方便查看那些临河的商户,闻茵特意寻了一条船,到河面上去看。 果然,这一带有十几家酒肆、茶馆,还有风月场,一楼的地基扎得很深,二楼以上,窗户都伸到了河面上。这些商户都在一楼靠近青凤河的地方开了后门,平日里一些污水就往河里倾倒。 闻茵看了一会儿,对艄公说:“回去。” 回到岸上,小檀上来问:“大小姐,可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闻茵道:“不敢肯定,不过那几户商家值得查一查。” “为何?” 闻茵道:“青凤河每天半夜漂来活死人,不可能同一时间接连有这么多人不慎落水,更像是被人夺了魂魄之后扔进河里的。如何搬运这些人?就算是在半夜,也有巡逻的衙役和打更的更夫,长此以往,很容易被人发现。更好的法子,就是紧邻着河边,开一道暗门,每夜趁大家都睡了,将人扔出来。” 小檀闻之大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大小姐是如何面不改色做出如此可怕的论断来的。 闻茵的目光继续在这一排商家的门面上梭巡,最后,她将目光停留在一家店门口。 楚秀楼。青凤城最有名的风月场。 这里每日歌舞升平,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据说楼中豢养着绝色美妓,数量在百名以上。 再加上伺候人的伙夫、嬷嬷、小厮、保丁,楚秀楼怎么也有两三百人。这么大的妓馆,每天失踪一两个人,恐怕没人能注意到。 闻茵正在楼下张望,忽然只见感觉到有人在暗处观察自己。 抬眼望去,临街的这一侧窗户边都站着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朝着楼下往来路过的公子和相公们抛媚眼。 那道暗中观察的目光究竟在哪里?为何会令她惴惴不安,好像魂魄即将被夺走似的…… 闻茵垂下眼眸,转身回车上。 “大小姐,不查了?”小檀跟上来问。 “陆大夫常说,我没那个本事,就不应该多管闲事。此事还是写封信给他捎去,请他来城里看看。”闻茵道。 近日铺子里事情很多,闻茵无暇他顾。父亲日前中了金蚕蛊,如今大病初愈,回家之后还要去看看这位叫人不省心的老头。 第131章 云屏 闻茵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向父亲请安。谁知刚走近闻远非的厢房,就听到他正在大声呵斥下人。 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府里丢了值钱的东西。 这段时日,金蚕时不时带点东西回来,而府上也时不时弄丢东西。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 闻茵算了算账目进出,发现并没有什么损失,便把这笔糊涂账都算在了金蚕蛊的头上。 然而,闻远非忽然提到了“樟儿那个不孝子”,问下人他又死哪儿去了。下人回说不知道,闻远非便不再说了。 闻茵心头一动,觉得事有蹊跷。 她挤出一个笑容,抬脚走了进去。 “父亲安心养病,不要操这么多心。对了,樟儿上哪儿去了?这几日,怎么不见他来向父亲请安?” 闻远非一怔,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茵茵,你总算想起这个孽障了。你有多少天没见到你弟弟了?” 闻茵接连遇上好几件事,真没留意到弟弟闻樟。如今想起来,确实一连有五六日没看见他了。 “樟儿在忙什么?父亲大病初愈,他竟不在跟前伺候,太不像话了!”闻茵拿出了长姐的架子。 闻远非道:“这个不孝子!他这阵子老是往楚秀楼跑!” “楚秀楼?”闻茵皱起眉头,“又是楚秀楼?!” 她刚刚才去楚秀楼门前查看,怀疑活死人的案子与楚秀楼有关,没想到自己的庶弟竟然也去了楚秀楼。 可是,樟儿这孩子寡言少语,但大体还是个老实孩子,见了年轻漂亮的女子连头都不敢抬,他怎么会去楚秀楼? 闻远非道:“我听说那楚秀楼的东家新得了一件宝物,是一整块云母做的云屏。只要在月夜焚烧东家特制的什么荼蘼香,那云屏背后便会出现曼妙仙子,能看到仙子起舞,还能听到天籁之音。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像是妖术。” 荼蘼香,云屏…… 闻茵想起今日在河边见到的那位被夺魂的少女,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云屏的传说,闻茵也曾听过。昔年李夫人早逝,汉武帝思念之至。方士李少君用暗海的潜英之石雕刻出李夫人的雕像,放在纱幔之后。月夜,李夫人的魂魄果然回来附在石上,与武帝交谈。 难道那云屏就是传说中的“潜英之石”? 闻远非生气地拍着床榻:“要不是我卧病在床,我这就去把他抓回来!” 闻茵劝了好一阵子,闻远非才稍稍消了气。 闻茵沉吟道:“父亲卧病在床,娘亲又胆小怕事,今晚我就去楚秀楼走一趟,把樟儿带回来。” “你去?!”闻远非连忙摆手,“不可不可!你还没出嫁呢,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坏名声的!” “父亲放心,我装扮成男子过去,没人能认出我来。”闻茵道。 闻远非再三阻止,但闻茵却铁了心要去。 出了父亲的房间,闻茵内心暗自盘算。楚秀楼若真是活死人背后的黑手,樟儿此刻一定很危险。她不能等,一定要找到樟儿,连夜将他带回家。 可若是遇到麻烦,她一个弱女子该怎么办? 要不要叫上陆景那厮? ……想来还是算了。哪有女子约男子一起去青楼的。 闻茵打定主意,自己速去速回,若是进展不顺,再去求助也不迟。 第132章 女扮男装 夜幕降临,闻茵换上男装,天还没黑登上马车,到了楚秀楼门前。 承影和玄期听说她要女扮男装上青楼,不知为何莫名兴奋,一定要跟着来。 闻茵怕他俩坏事,便将他俩留在府中。她现在有了吉乌,一般的小场面倒是足以应付。 不过是去楚秀楼捞个人而已。闻茵心想,比这更大的场面她也见过了。 月上柳梢时,闻茵来到楚秀楼前。 正要进去,却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街尾缓缓走来。 ——竟然是陆景这家伙!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云锦直裾,髻上发髻用玉琯束着,中间插着一支乌木簪。 一向衣贵洁不贵华的行之,竟然精心打扮来逛风月场! 闻茵下意识地转身,躲进路边一间卖簪子的铺子,混在一群仕女之间,假装挑选簪子,想等陆景走了,她再出去。 在这里遇见陆景,闻茵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难过。 行之竟是这样的人? 想来也是,毕竟他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又没有娶妻,手头也不缺银子 …… 闻茵低头挑了一会儿簪子,忽然发现原本身边熙熙攘攘的声音停下来了,一抬头,才发现身边的女子都盯着自己。 她竟然忘了自己今日穿着男子的衣裳,混在女子中间挑簪子,也太奇怪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身后一个男子淡淡询问道。 闻茵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陆景就站在自己身后,抱着双臂,眉梢轻轻挑起。 “我……”闻茵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今日这副穿戴,着实有点刺伤她。 陆景见她一副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样子,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去。 “喂!你放开我,成何体统?”闻茵没想到他竟如此放肆,红着脸怒斥道。 “成何体统?”陆景回过头看着她,挑眉笑道,“闻老弟,你什么时候有相好的了?竟然自己偷偷跑出来挑簪子 ,也不叫上我。” 闻茵恼恨至极,自己今日这副穿戴,竟然给了这厮占她便宜的借口。 陆景将闻茵拉到内巷,闻茵想逃,他一手啪地撑在墙壁上,封住了她的去路。 “你搞什么鬼?”陆景俯视着闻茵,深邃的眼眸明暗不定。 “我……我才没搞什么。倒是行之你……唔……你是不是要去……” “楚秀楼?” 闻茵心头一震。 果然。 陆景勾唇一笑:“看你这样子,也是要去楚秀楼?怎么,卖香的生意做到青楼去了?” 闻茵脸上发烫,眼角都红了:“才不是!我是……” 他见她又委屈又着急,眼底流露出几分怜惜,便不再逗她了。 “是不是又遇到了难事?”陆景柔声问。 闻茵犹豫了片刻,说出了自己这副装扮去闯楚秀楼的原因。 陆景听完,眉心微微峻起:“你弟弟多久没回家了?” “统共有五六日了。”闻茵讷讷道。 樟弟这倒霉催的,害她在最忌讳的人面前丢脸,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五六日……看来不太妙。”陆景沉吟道。 闻茵心中一惊:“怎么了?难道那楚秀楼里真的有古怪?” “你听说过‘活死人’吗?”陆景沉声问。 第133章 六瓣梅 最近一段时日,青凤城发生了好几桩相似的怪事。 青凤河的下游,每日清晨,常常发现漂浮着一些“活死人”。 说是“活死人”,因为发现的时候,这些人的身体都已瘦得形同槁木,而且昏迷不醒。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叫醒他们。 陆景曾去看过,发现这些人都已被夺去魂魄,只剩一副躯壳。 然而他们的肉身还活着,这说明,这些人都是生生被夺魂的。 “活死人”被发现后,往往抬去官府,等报了失踪的人家去认领。 后来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青凤城外附近村庄的穷苦农户。家人说,是进城赶集或务工时失踪的。 后来又多方查访发现,这些“活死人”都跟楚秀楼有关系。要么是曾经卖货给楚秀楼,要么是有亲戚朋友在楚秀楼打杂。 “你是说,也许这些人是因为沾惹了楚秀楼,才会变成‘活死人’的?”闻茵眉头紧锁。 “很有可能。”陆景肃然道。 闻茵心下凉了大半截:“我弟弟樟儿他!该不会……” “所以我说,不太妙。如果楚秀楼真的是活死人的源头,你弟弟他现在说不定已经……”陆景深深看着闻茵,“不过,对于你来说,或许是好事?这样就没有人跟你争家产了。” “你胡说什么!”闻茵这下真的动了怒,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樟儿可是我的亲弟弟!” 陆景却笑了。笑中有几分暖意。 闻茵自知失态,放柔身段道:“行之,我就算不要执掌家业的权力,也要换回我弟弟一条命来。行之,你帮帮我,好不好?” “好。”陆景沉声应着,“只是你即便穿上男装也不像男子,进去便露馅了,怎么办?” “不像么?”闻茵呆呆问。 “你自己说呢?以男子的眼光看,你穿成这样,反而更……” 他目光微微一暗,没再往下说。 闻茵不知怎的,忽然心跳有些急促。 陆景抬手,拔下闻茵头上的玉簪,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又将自己发髻上的乌木簪取下来,别在她头上。 举手之间,男子淡淡香气传来,闻茵不由得忐忑脸红。却听他道:“使一个障眼法,这簪子上有我的气息,待会儿进去,他便认不出你来。” 闻茵心里咯噔一下——“他”是谁? 闻茵正要问,陆景却说:“走。进去之后不要说话,一切听我的安排。” 月上东山之时,陆景和闻茵二人进了楚秀楼。 一位小厮迎上来,打量了二人一眼,拱手问:“二位爷看着眼生,可有相熟的姑娘?” 陆景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交给小厮,淡淡道:“要见东家。” 那小厮看了一眼玉佩,脸色微微一变,肃然道:“二位贵客到二楼雅间稍候,我家主人这就去拜见。” 说完,小厮便转身匆匆跑走,另有一名低等的小厮上来将陆景和闻茵引至二楼一间雅间。 闻茵刚坐下便悄声问:“行之,为何不先暗中查访,见他家东家作甚?不怕暴露身份吗?” “那六瓣梅的玉佩,就是最好的伪装。东家看了,便会把我错认成别人。”陆景淡淡道。 六瓣梅? 方才匆匆一瞥,看到那玉佩的纹样,闻茵就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了,江南六瓣梅! 六瓣梅是江南梅家的家纹!难道他想装作梅家的人? 陆景见她疑惑,便笑道:“楚秀楼这样的销金窟,若不摆出点谱来,如何让那些势利之徒另眼相看?若他们对咱们爱搭不理的,如何寻找令弟?” 第134章 留仙苑 闻茵点点头,这就解释得通了,为何他今日要作这副锦衣玉琯的装扮。 可是仔细想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行之不是山中方医吗?为何会知道江南梅家的家纹?又怎么会有这样上好的玉佩?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闻茵的沉思。陆景站起身相迎,闻茵仍侧坐着不动。 来人正是楚云楼的东家樊无期。此人四十岁出头,身材高大壮硕,眼含精明,对待手下十分凶狠,人称“樊阎王”。 闻茵曾经听人说,这樊无期是妓女的私生子,从小精明算计,四处搜罗穷苦人家的美貌女儿扩充他的姿色库,什么下作手段都能使得出。 闻家做的是风雅的清白生意,最瞧不起这一类无良商人,是以樊无期走进来时,她压根连正眼也不瞧他。 樊无期进来,目光在二人面上一转,眸光微微一动。 他只朝着陆景拜道:“敢问阁下可是江左梅若尘梅公子?” 陆景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 樊无期双手将玉佩奉还,笑道:“这六瓣梅是梅家的标志,再看这玉的用料,非梅公子莫属。” “还算你有几分眼色。” 陆景将玉佩收回,语气不冷不热。 樊无期瞟了闻茵一眼,继续问陆景,“敢问梅公子光临敝地有何关照?” 陆景踞坐回去,懒懒道:“我要去百越州做生意,路过贵地。听说你这里新来了一件宝贝,倒有点意思,便想来瞧瞧。唔,对了,我这位好友也有兴趣。” 闻茵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用茶碗盖子挡住樊无期打量的目光。 樊无期心领神会:“公子说的是云屏?” “唔,大概是……就是可在月下观仙子的那件宝贝。” “对对,就是云屏。”樊无期陪笑道,“说起云屏,那可是小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位世外高人那里求得的。月下观屏,如临仙境,仙子献舞……啧啧啧,当真是巫山云雨枉断肠啊。” 陆景拍了拍袖子,也不拿正眼瞧他:“既然如此,那就借东家的云屏一观究竟,不知可否?” 樊无期笑道:“自然、自然!公子,这边请,我带二位去留仙苑。” 留仙苑是专为观赏云屏修建的园子。陆景闻茵跟着樊无期走到留仙苑门口,只听得里面正在轰人。 “杨公子,您都赊了三天的账了,还是先回家取了钱再来!” 陆景和闻茵暗中相视一眼。 “我在你家花了这么多银子,赊个几千两算什么?当初你东家说,我爱住几天就住几天!” 这是一个男子声音。闻茵认出,这是闻樟在私塾中的同学杨恩。 可能他与闻樟是结伴而来的。闻樟究竟在何处,问问他或许就知道了。 “此一时彼一时。知道您家不缺银子,您先回家取了银子再来成不成?咱们家还得招呼其他客人呢!” 里面吵吵嚷嚷相争不下,陆景摇摇扇子:“怎么,遇到欠账的了?他欠了多少钱,我替这位公子给了,让他快走。” 樊无期见眼前这位主如此豪爽,笑得更为谄媚:“梅公子,您不知道,这是城中一败家子,他已经在我这里赊欠了五百两银子了,不然我也不会轰他。咱们楼是做街坊生意的,总不能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樊某人为了发财害人破家,是不是?” 陆景摇着扇子不置可否,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樊无期折了折腰,道:“二位稍待,我亲自去将这位公子请走。” 闻茵见他目中隐隐有凶光,急忙说:“诶!……别打人。” “我这位小友最不喜欢粗鲁,放斯文点。”陆景淡淡道。 樊无期点头哈腰,转身进了园子。 闻茵站在园子外,听得里面闹哄哄的,心中焦急不已。 不一会儿,几个人推搡着一位锦衣公子走了出来。 杨恩看到闻茵,先是怔了怔,正要开口,闻茵抢先道:“哎哟,这不是小杨吗!我正找你呢!来来来,借一步说话!” 闻茵不由分说地把杨恩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可是与樟儿同来的?” 杨恩也压低声音道:“我是同直君一道来的。可三天前,我在这园子里就找不到他了。” 闻茵的心往下一沉。 杨恩接着说:“三天前,我和直君一同观云屏,醒来之后只剩我一人。我问他们直君去哪儿了,他们说还在园中。我和他同来,他不见了,我不敢回家,这几日一直留在这里找他。” “依你之见,樟儿还在此处吗?” “在。”杨恩笃定地说,“不过,又不在。” “什么意思?” “我猜,他可能是被留在云屏中了。可是,我连续几晚进入云屏也没找到他,银子却欠下了几百两。碧君姐,你小心一些,这就是家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 闻茵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 他们这厢正在压低声音密谈,那边樊无期已经从园子里走出来迎上了陆景。 闻茵怕事情败露,便只好扔下杨恩先回去。 杨恩在背后提醒道:“碧君姐,千万小心那云屏!” 闻茵不敢回答,急忙回到陆景身边。 只听樊无期笑道:“里面事情已经解决了,恭迎两位贵客!” “可以观云屏了?”陆景问。 “已经妥了!”樊无期陪笑道。 陆景闻茵跟着樊无期抬脚步入留仙苑。 第135章 入云屏 这园子修得极为精致,园中设有一水榭,水榭对面是一小片活水池塘,池畔遍植香花香草。 入了夜,池上生出缥缈水雾,听着潺潺水声,闻着香草气息,吹着水榭荷风,十分清凉快意。 陆景和闻茵在水榭中央的一方案几旁入座,正对面隔着池塘便是那片云屏。 此时,云屏用白纱盖着,看不出究竟,只知道似乎高两丈,宽四丈,也不知是多大的石头竟能打磨出如此雄伟的云屏来。 夜色降临。樊无期命人撤了云屏上的白纱,闻茵这才看清那云屏的真面目,禁不住轻呼出声。 那是一面洁白如玉的云母,隐隐透光,仅如此看,便已经是人间至宝。 樊无期看了看月色,摆手让伺候的婢女们都退下,垂手道:“时辰已到,月华将至,请二位独留此处会仙。子时之前,仙人将回到仙居,到时我再来伺候二位。” 他亲手点燃了案前的香炉,便躬身退下。 那香气氤氲而上,闻茵辨认出龙脑、乳香、悉耶茗的香气,但有一味怎么也辨认不出。 清越柔和,又令人深思迷惘……想来,这便是荼蘼香。 昔日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早逝,汉武帝日夜思念。后来东方朔敬献了荼蘼香,汉武帝把此香揣在怀里入睡,夜间便梦见了李夫人。 这荼蘼香,传说能引出人的魂魄,因此是一味极难得的神香。 闻茵和陆景并肩坐着。闻茵警惕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云屏,问:“行之,你能看出这云屏有何蹊跷之处吗?” 陆景道:“这云屏恐怕是传说中的潜英之石。是一种有巫力的石头。潜英之石吸收了月光,巫力增强,待会儿咱们的元神恐怕会进入那云屏之中。石头映射人心,会营造出人最希望进入的世界,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闻茵听他如此说,心中有几分害怕:“是不是每个人的希冀不同,会进入不同的世界,见到不同的人?” 陆景道:“我猜,是。” “那我们待会儿走散了怎么办?” 陆景的语调柔和了一些:“别担心,我会找到你的。” “这是银苗打制的镇魂铃。”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铃铛,用一根细香悬空挑着,香放置在案上。 “待这细香燃尽,镇魂铃便会掉落。只要铃一响,我们的元神便会归位。” “为何要做这个?” 陆景看了看那面云屏:“我担心那云屏有诈,万一我们的元神被关在里面出不来就糟了,得自己留一个后手。” 月光慢慢移动到云屏上,那云屏出现了变幻莫测的人影,耳边隐隐传来女子的歌声。 闻茵听着歌声,看着云屏,渐渐失了神。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碧君,你最想见到谁,会遇见谁。记住我。” 她的魂魄仿佛脱离了桎梏,在月光之下漫步,朝着那片引人入胜的清辉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热闹的灯市。 上元灯市。 闻茵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看着街道两侧高耸入云的牌楼,辉煌不见头的流光。 这不就是那日她和墨岚初次见面的地方? 她一路走,一路寻,渐渐迷失在人海深处。 “行之!” “小檀!” “樟儿!” 眼前的人都戴着各色面具,陌生而茫然。 也不是害怕,也不是着急,一种情绪随着泪水涌上她的眼眶…… 是孤独。 她茫然地站在人海之中。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闻茵缓缓回过头,抬起眼,眼前站着一位戴着傩戏面具的男子。 “墨岚……” 闻茵不知怎的,竟然哭了。 行之说过,进入云屏,她心里最想遇见谁,便会见到谁。 原来,她最想见的人是他。 直到此刻,闻茵才发现,原来她竟是如此思念墨岚。 第136章 镜中重逢 听到“墨岚”这个称呼,他愣了愣,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傩戏面具。然后,眼中流露出复杂而温柔的情愫。 “你怎么会在这里?”闻茵带着哭腔问。 墨岚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你把我带进来的。” “我?为什么?”闻茵擦了擦眼泪,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云屏把我拉进这个世界,而我想见你,所以就把你的元神也拉进来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愫,慌得急忙岔开话题,手忙脚乱地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墨岚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她。 闻茵担心陆景,便求助道:“墨岚,跟我一起进入云屏的,还有一位大夫,他也是治蛊师,名叫陆景。你能帮我找到他吗?我担心他迷了路出不去。” 话音刚落,天边不知为何竟然闪出了几道明晃晃的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街上的人慌乱地跑动起来,闻茵赫然发现,这些人都没有影子。 而墨岚的影子,不知为何,竟是一条黑色的蛟蛇。 “事情有变。”墨岚望着天际,语气严峻,“咱们还是先去寻找令弟。至于那位陆大夫,既然他是治蛊师,自然会想办法自保的。” 闻茵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就像初相识那夜一般。 “我们得走快点,不然便会被云屏之中的幻象吞噬。要赶在作法者之前,找到你弟弟。” 他拉着她跑了起来,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他跑得好似逐日的夸父一般快,却又十分平稳,仿佛脚下踏着风。 她也好像一片羽毛,双脚不沾地,轻轻飘了起来。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他的气息,淡淡的乌木香气。 这香气,她好像在哪里遇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 闻茵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之境已经全然变了。 二人身处月下的河洲,身边蒹葭苍苍,在月光下荡漾着银辉。草丛中有时断时续的虫鸣声,还有若隐若现的萤火。 不远处,一条河静静穿过,倒映着天上的银河。 “这又是哪儿?”闻茵茫然问。 “令弟应该就在此处。”墨岚道。 闻茵左右环顾,并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墨岚道:“再往前走走,也许就知道了。” 二人在点点萤火的河洲上慢慢走着,这一路很安静、很漫长。 闻茵问:“墨岚,你怎么知道樟儿在这里?” 墨岚却没有回答。 二人走了不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茅草屋。 这茅草屋看上去十分破败,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 里面传出一位少女柔美的声音:“是闻公子吗?快请进。” 二人相视一眼,闻茵轻轻推开门。 屋内点着一盏豆灯,灯下坐着一位穿着粗布襦裙的贫家少女。 那少女生得十分清丽,大大的眼睛,无瑕的面庞,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少女见来人是一男一女,便怔住了,站起身讷讷道:“贵客是……” “姑娘别怕,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 第137章 月魄 “对。”闻茵顿了顿,盯着眼前的少女,“你刚才说闻公子请进,说的可是闻樟?他是我弟弟。” “你……你是闻公子的姐姐?闻公子他怎么了,为何你们竟会找到此处来?”少女看上去既害怕又担心。 闻茵缓和语气道:“樟儿久不归家,父亲担心,让我出来找他。” “什么?闻公子他不回家?!”少女大惊失色,“难道,他被困在此处了?!” 闻茵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樟儿不在你这里?” 少女羞红了脸,低头道:“闻家姐姐,你们别误会。闻公子是正人君子,他来这里,是想救我出去,并非贪恋美色。再说我貌丑不堪,闻公子看不上我。” 闻茵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心想,她一定是对美丑有什么误解。 “樟儿来此处做什么?”闻茵问。 少女羞涩不已,头埋得极低,声如蚊呐:“闻公子是心思单纯之人。他说自己从未向任何人说出真心话,除了我……” 少女娓娓道来。 原来,闻樟自幼极为崇拜长姐,可是他娘亲总是说姐姐的坏话,还不许他与姐姐亲近。后来,他和姐姐逐渐疏远,娘亲满意了,可他却越来越孤单。 不仅如此,娘亲还总是逼着他与长姐争夺家业。娘亲的期望,让他喘不过气来。 在云屏外的现实世界,他经常独自来到这片位于青凤城外的小河洲散心。 这片小河洲是闻樟心灵深处的净土,也是他收藏心事的地方。 而云屏,正是人心世界的投影。 所以,当他进入云屏时,元神便不知不觉地来到这片河洲之地。 可巧的是,她就住在此处。 “我名叫豌儿,因为家贫,爹娘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便将我卖给了楚秀楼。我还未到接客的年纪,便在在楼里做丫鬟。后来我生了眼疾,干不了活。东家见我如此,便将我的元神关进云屏,让我天天在此为他收集月魄。东家说,待我收集到一百个月魄,便放我出去,送我回家。” “月魄?”闻茵问,“什么是月魄?” 豌儿回身,从桌下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半个拳头大的白色光球,光球之中似乎隐隐有东西在流动。 豌儿道:“月魄就是月光的精华。姐姐方才进来时可曾穿过那片河洲?那河洲上生满蒹葭,每一滴草露上都凝聚着月魄。只是月魄极难收集,要集齐一万滴露珠,才能有一个月魄。闻公子想救我出去,所以他每晚都来与我一起收集,如今只差三个月魄,我就可以回家了!” 少女说着,不由得甜甜一笑,眼中盛满希冀。 如此奇闻,闻茵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墨岚,只见他眉头微锁、神色严肃。 闻茵心知,事情恐怕没有豌儿说的那么简单。 “豌儿姑娘,你方才说,只差三个月魄,就可以回家了?”墨岚问。 豌儿点了点头:“嗯。我已经交了九十个月魄给东家,箱子里还有七个,所以只需再收集三个就好了。平时这个时候,闻公子会过来和我一起收集月魄,今日不知为何还没来。” “闻公子今夜大概不会来了,我来帮你。”墨岚淡淡道。 第138章 潜英之石 墨岚似乎有话要对闻茵讲,便借口替腕儿收集月魄,将闻茵带出屋外。 屋外,是那片蒹葭苍苍的河洲之地。 浅浅光雾在雪白的芦苇上流动,草间闪现着点点萤火。 一条小河平静地蜿蜒而过。 闻茵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樟儿喜欢到此处散心。 “墨岚,我有一问。”闻茵柔声道。 “什么事?” “那东家要月魄来做什么?” “你提了一个好问题。”墨岚微微一笑,转而肃然道,“自然是增强那云屏的巫力。” 巫力?闻茵怔怔看着墨岚。 “潜英之石并非什么灵石,而是有巫力的石头。这一类石头天然容易吸附精魄,从而形成幻象。” 墨岚告诉闻茵,传说中用来雕刻李夫人雕像的潜英之石,能让魂魄依附,已经巫力了得。而这云屏竟然能吸附人的元神,已非天然之力。若非有人以外力加之,是定然不可能的。 “月魄便是天地之间的灵气,樊无期收集月魄,就是为了增强云屏的巫力。你不觉得那块云屏白得不自然么?天然的石头,怎么可能那么光亮,就连一点纹理也没有?”墨岚淡淡道。 “唔,我好像懂了。”闻茵讷讷道。 墨岚没再说话,双手翻出手诀,手诀演化出符箓,黑龙腾空而起,如同一条游蛇在浅浅光雾之间游动。 很快,黑龙的身畔出现了一个个小光球,随着它的游动,那些光球也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不一会儿,三个月魄就收集好了。黑龙的头轻轻一摆,三个月魄光球便轻飘飘地飞过来,悬浮在墨岚的掌心上。 他一手一个,还有一个飘到了闻茵面前,她尝试着伸出手捧住,那月魄竟然就在她掌中停下。 这月魄妖异美丽,圆圆的光球之中流动着浅浅清辉,一点儿重量也没有。 “闻家姐姐,墨岚哥哥!” 身后传来豌儿的声音,闻茵转头一看,只见豌儿疾步跑来。 豌儿跑到二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差点儿忘了,今天是东家派恶鬼来收月魄的日子。那恶鬼每隔十天来一次,算算日子,今夜子时就该来了!” 一听到有恶鬼,闻茵有些胆怯。 “你细说说,恶鬼是怎么回事?”墨岚问。 豌儿道:“那恶鬼是东家的仆役,它每隔十天就来收一次月魄,一次收走十个。每次它来,我都将月魄装在盒子里放在桌上,它自会取走。” “恶鬼来时,你在哪里?”墨岚问。 豌儿瑟瑟发抖:“那恶鬼十分骇人,我不敢看它,每次都躲在床底下。等它走了,我才出来。” 闻茵问:“你既然没有看见它,为什么知道它骇人?” 豌儿道:“我躲在窗下,能看到它的脚。它的脚就像狼爪,皮肤却是红色的,爪子又长又锋利。还有一次,等它走了,我趴在门缝上偷偷看了一眼,它头上还有一对尖角!” 豌儿面色苍白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 闻茵看了看墨岚,只见他眉头紧皱。 “那恶鬼最不喜欢生人,它说要是有生人来,就将生人吃掉!”豌儿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以往,闻公子来找我,子时之前我一定会让他离开,免得被恶鬼撞见。闻家姐姐,墨岚哥哥,你们快走!” 墨岚问:“你方才说过,今夜便会将月魄交齐?” 豌儿重重点了点头:“对!到时候,东家便会放我的元神出去,我就可以回家和爹娘团圆了!” “傻姑娘。”墨岚淡淡道,“东家不会放你出去的,今夜月魄一收齐,那恶鬼便会吞噬你。到时候,你留在云屏之外的肉身,就会变成青凤河畔的又一个‘活死人’。” 第139章 活人鬼 豌儿浑身一颤,双脚一软,差点站不稳,茫然的大眼睛呆呆看着墨岚。 墨岚道:“所以,你不能回去。” 他转向闻茵叮嘱道:“碧君,你带着豌儿,躲到屋角那口空着的大水缸里,将盖子盖上。放心,有我在,恶鬼不会发现你们。” “那你呢?”闻茵问。 “我代替豌儿躲到床底下去。”墨岚道,“豌儿,借你的发簪一用,恶鬼是凭魂气辨认人的。到时候鬼闻到你的气息,会将我错认成你。” “哥哥代替我?”豌儿连连摇头道,“不行!那恶鬼岂不是要害哥哥?豌儿命苦,爹娘将我卖了,我又生了眼疾快盲了。如今我的肉身在外面,恐怕也是虚弱不堪,命不久矣。恶鬼要吃,便让他吃了我!” 豌儿说着,竟然流下泪来,哽咽道:“只求哥哥姐姐替我给闻公子带个话,就说豌儿来世争取投个好人家,再给公子做丫鬟报答他。” 墨岚淡淡一笑:“姑娘放心,区区一个恶鬼奈何不了我。” 闻茵道:“豌儿你放心,墨岚说有办法,自是有办法。” 三人计议已定,便往回走。进了屋子,豌儿将月魄集中起来,装进木盒,像往常一样摆放在桌上。 闻茵拉着豌儿钻进屋角的水缸,闻茵见那水缸壁上有一条小裂缝,便趴在上面偷偷看。 墨岚安置好放月魄的盒子,头上插上豌儿的发簪,躬身钻到床下藏起来。 子时一过,忽然来了一阵风,桌上的豆灯摇了几下,倏地熄灭了。 门从外面砰的一声推开,闻茵从水缸缝里看见,一个浑身通红、头上长角、臂上腿上生满脓疮的怪物喘着粗气走了进来。 “小豌儿,你在家吗?” 恶鬼进了屋便东张西望,它看到桌上的木盒,走过去打开,看到里面满满的月魄,满意地狞笑起来。 “很好,一百个月魄已经集齐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小豌儿,快出来,我带你回家。” 那恶鬼故意装出亲切的语气,更让人汗毛倒竖。 “嗯?这屋子里好像有生人?” 恶鬼耸了耸丑陋的大鼻子,转头四下寻找。 闻茵和豌儿躲在水缸里,两人都用手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因为太过害怕而尖叫出声。 恰在此时,床底发出一点轻微的动静,恶鬼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狞笑道:“嘿嘿,原来你躲在这里啊,小豌儿~” 它弯下腰,伸手抓住一只手,将“豌儿”从床底拖了出来。 谁知,站在它面前的却是一位身材挺拔、目光如剑的男子。 “怎么是你?你是谁?”那恶鬼愕然道。 墨岚冷笑道:“我就是你要见的阎王。” 恶鬼嘿嘿一笑。 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墨岚的脑袋咬了下来。 墨岚的脑袋整个儿没入了恶鬼的口中。 “啊!” 闻茵禁不住惊叫出声,顶开水缸的盖子。 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眨眼的功夫墨岚便消失了。那恶鬼咂了咂嘴,好像吃进去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吃。 “吉乌!”闻茵急哭了,尖声唤道。 吉乌倏地现身,朝那恶鬼扑去,咬住它腿上的一块皮肤,用力撕扯。 恶鬼的皮肉竟然剥落了,皮肉之下涌出黑色的血水,身体急速膨胀。他像一个气球一般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砰一声爆炸开来。 黑色的光从恶鬼体内迸发出来,然后又飞出了一些白色光球,屋内充斥着千百人凄厉的惨叫声。 那恶鬼如同一副臭皮囊,瘪了下去,忽悠悠飘落在地。 从那皮囊之中钻出一条小黑蛇,那黑影子倏地一下钻进床底。 真正的墨岚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毫发无伤。 “墨岚!” 闻茵惊喜地扑了上去,撞入他怀中。 他没死!他没事! 第140章 面具之后 闻茵紧紧抱着男子,听着胸膛底下沉稳的心跳,欣喜若狂。 不知用了多久,她才平复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遇见了他俯视她的温柔目光。 他的双臂环着她, “咳咳,闻家姐姐……”豌儿尴尬地嗫嚅着。 闻茵回过神来,急忙挣脱,霎时间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我……那个……我刚才只是太着急了……”闻茵无措地解释着。 墨岚没说什么,转头去看地上。恶鬼消失了,地上空留着一张鬼皮。 闻茵此时才想起来害怕,讷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岚抖了抖手中的皮,展开来看,淡淡道:“你不觉得这鬼长得像咱们的一位老熟人么?” 闻茵忍住害怕,将目光挪到那张皮上。 干瘪瘪的一张皮,确实是人皮,虽失去了皮肉,但看上去也有几分眼熟。 “啊!”豌儿惊叫一声,“是东家!” 闻茵一怔。豌儿的东家,就是楚秀楼的老板樊无期。 “他是樊无期?!”闻茵惊道。 墨岚点点头:“不错。” “他怎么会变成云屏之中的恶鬼?” “他作恶多端,早已坠入饿鬼道,魂灵已经入了魔。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就是一只‘活人鬼’罢了。” 墨岚解释说,樊无期一面用云屏敛财,一面将豌儿和其他人的元神关在云屏之中为他收集灵气、增强巫力。一旦这些人没了利用价值,他便将他们的元神吞了。刚才从恶鬼肚子里飘出去的那些白色光球,就是被樊无期吞噬的冤魂。 闻茵没想到,一个人为了敛财,竟然能生生堕入饿鬼道,成为活人鬼。他不但困住了长工们的肉身,就连他们的魂魄也要吞噬,果真应了贪得无厌这个词。 “那……那些冤魂还能回到他们各自的肉身之中吗?”闻茵问。 “若是三魂七魄俱在,还能回去。若是丢了魂魄,回去之后恐怕也是醒不来了。”墨岚叹了一口气。 闻茵心急如焚:“墨岚,我弟弟樟儿不会也在这些冤魂之中?” 墨岚微微一笑:“你放心,你弟弟樟儿聪明得紧,不会有事的。” 闻茵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事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墨岚,你也认识我弟弟樟儿?”闻茵心道,按理说,墨岚应该从未和樟儿打过照面。 墨岚微微一怔,没有回答,却对豌儿说:“我们先出去。” 来到屋外那片河洲之地,只见一个个白色的小光球从苍苍蒹葭上缓缓升起。 像是无数的露珠缓缓飞向天际。 闻茵凝眸仔细望去,只见那些光球之中似乎都有着一个个人影。 墨岚说:“这些都是被樊无期谋害之后,魂魄还被囚禁在此的可怜人,我们带上他们一同出去。” 闻茵说:“我那位方医朋友有一支玉骨笛,是鹤骨舍利做的。只要吹响笛子,就能引领亡灵升天。说起来,他应该也进入了云屏,可是事情都结束了,怎么还没见到他人呢?” 墨岚转身面向闻茵,定定看着她。 闻茵忽然注意到,墨岚腰间也挂着一个小锦囊,里面似乎套着一根短笛。 闻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玉骨哨。 这是墨岚送给她的。他曾说过,只要她吹响玉骨哨,她就会来到她身边。 可是每次她吹了骨哨,见到的人却是陆景。 墨岚和陆大夫身上的乌木香气,似乎是相同的。 闻茵呆呆地看着墨岚,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她拿起胸前的骨哨轻轻吹响。 奇怪的是,仙鹤的叫声竟从墨岚的身上发出。 墨岚目光幽深。 他慢慢从腰间解下那个袋子,从里面取出一根通体玉白的笛子—— 玉骨笛! “你怎么会有……”闻茵讷讷道。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 半晌,她缓缓伸出手,想将他脸上的傩戏面具摘下来。 将要碰到面具时,他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慌乱和无措。 闻茵皱了皱眉头,手指固执地往前探,碰到了那面具的边缘。 他看着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妥协了,松开了她的手腕。 闻茵将那面具轻轻揭开。 面具之后,是陆景那张沉静的脸。 第141章 巫医与蛊师 闻茵站在点点萤火的河洲之上,呆呆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他,一直是他。 是他吗? 所以,上元之夜抱着她在鬼道之中狂奔的人是他? 把她从蛙蛊的地牢之中救出来的人是他? 楚山之中,趁着月色背着她翻过几座山的人,也是他? 送她玉骨哨,承诺无论何时都会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也是他? 可是他明明是那个总是嫌她多管闲事的陆景,那个言语刻薄的陆景。 一个人为什么在戴上面具时那样温柔,摘下面具时却冷漠无情? 对了,她还曾赤裸裸地追问他有没有妻室、子嗣和意中人。 她还以为那支玉骨哨是他送给她的信物。 闻茵呆立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怀疑,不解,后悔,最后都归结为一个字。 逃。 她转身,朝着没有人的地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逃离。 她再也不能面对他。 陆景赶上来,拉住她的手腕,哀求道:“碧君,你听我说,我绝不是有意骗你的。” 她不想听,想抽身离开。 “碧君,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义父曾立下规矩,用龙神者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这是花苗最深的秘密,义父又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违背他的遗命。” “那对我保持两副面孔,两种态度,也是你义父的遗命?每次事了之后,墨岚就变成了陆景,又骗我说只是在做梦,也是你义父的遗命?明明心里瞧不上我,却送我信物,也是你义父的遗命?捉弄我,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一连串的质问,宣泄着她心头的不解和委屈,随之抛下的,还有眼角滚滚泪滴。 陆景狠狠怔住。 河洲之畔,夜风涟涟,也吹不断闻茵的泪水。 为何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 “碧君,我不值得你流泪。” 陆景重重垂下头,从未有过的痛苦:“你恨我也好。今后,我绝不再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的清净。只求你别再因为我这种人落泪。” 陆景将玉骨笛放到唇边,幽幽地吹了起来。河洲上的亡魂随着笛音,如孔明灯一般升了起来,汇成银河,逆流而上,往月光所在处流去。 云中传来叮铃铃的声音。 闻茵回过神来——这是镇魂铃。 镇魂铃空灵的声音幽幽飘荡,他靠近她,她的心沉下去,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铃声越来越近,闻茵只觉得脚下的路无限延伸,不知要将她带向何处……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似乎她变成了八岁时的模样。一位少年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没有尽头的夜路上行进。 她觉得他的手很温暖。 多希望他能回过头来,让她看看他的样子。 可惜他从不回头。 镇魂铃响起时,陆景先醒来了。 他一醒来,便紧张地看看身边闻茵的情况。 她还闭着眼睛趴在桌上,修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明明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她许久,也不舍得叫醒她。 今夜,云屏之中所有的人魂都被玉骨笛送回了各自的肉身樊笼。 生而为人,不知是自由,还是牢狱。 一切彷如黄粱一梦,但他庆幸自己破败不堪的梦境之中有她。 阿月听到铃声赶来了,见闻茵还在熟睡,便想叫醒她。 陆景摇摇头:“她闻了引神香,又没有道行,一时半会醒不来,还是让她再睡一会儿。” 阿月看到熟睡中的闻茵秀眉轻蹙,便问:“大小姐哭了?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陆景沉默片刻,回答道:“她认出了我。我已答应她,以后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阿月愣住了。 第142章 醒来 一觉醒来,闻茵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闺房之中。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梦中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穿着男装! 细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红线上拴着一个银质的小铃铛。 镇魂铃! 闻茵苦笑,原来这一切不是做梦。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骗她说,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了。 她看到了墨岚面具下的真面目。 原来,墨岚就是陆景,陆景就是墨岚。 为何她会这么蠢? 对了,他还说了,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是啊,她都已经醒悟了,事情便不好玩了。 他何必再捉弄一个不再有趣的人? 一滴泪珠啪的一声,砸在被子上。 “大小姐,您起了吗?”门外丫鬟问。 “起来了。”闻茵有气无力地应道,尽力掩藏自己的哭腔。 丫鬟说:“大小姐,二少爷一直在门外等您醒来,说是有话对您说,能让二少爷进去说话吗?” 闻茵这才想起,昨夜在云屏之中始终没有寻找到樟儿。 如今听说他就在门外,闻茵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长舒一口气道:“好,让樟弟进来,我也有话要问他。” 门吱呀一声打开,闻樟匆匆走了进来。 闻茵尚未梳洗,便合着被子,隔着帐幔同弟弟说话。 闻樟说,五天前,他本来不想去楚秀楼,硬是被同学拽过去的。 他们俩去楚秀楼,却也不是为了寻花问柳,就是想去一睹云屏的奇妙。 闻樟心有烦心事,进入云屏之后,便与同学走散了,不知不觉来到了他往日散心的那片河洲之地。 在那里,他遇见了豌儿的元神。 为了帮助豌儿逃离云屏、逃离楚秀楼,闻樟便留下来帮豌儿收集月魄。 他曾躲在河洲地的蒿草之中,看到樊於期化身的活人鬼。也亲眼看到那活人鬼,吞噬无辜之人的元神。 闻樟吓得不轻,好在他聪明,听说恶鬼是凭借气味找人的,他便用河洲之地的蒿草提炼出“席香”,就是一种类似草席气息的草香,用来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 他一直躲在河洲之地,活人鬼找不到他。但闻樟也担心,樊於期已经知道自己掌握了他的秘密,所以不敢出云屏来。 那几日,闻樟一直等着姐姐和陆大夫来寻他。 “陆大夫?”闻茵一怔,“你为什么觉得陆大夫一定会和我一道去寻你?” 闻樟踟蹰片刻,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大夫喜欢你。” 闻茵愣住了。 良久,她苦笑道:“怎么可能,他最是瞧不起我。” “陆大夫轻视姐姐你,怎么可能呢?我以男子之心揣度,陆大夫应是极其珍视姐姐的。”闻樟顿了顿,沉声道,“越是珍视的人,才越不敢轻易伸出手去。” 闻茵微微一怔。 是吗?他那般时而疏离冷漠、时而戏谑挖苦的态度,反而是珍视她? 闻茵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个了。直君,我在河洲之地遇到了那位豌儿姑娘,是你喜欢的女子?” 闻樟坦然说:“嗯,姐姐,我与豌儿是生死之交。此番大难不死,我们二人皆安然无恙,我决心日后娶她为妻。” 闻茵见弟弟如此有担当,心中暗自欣慰。 “对了,豌儿姑娘怎么样?她醒了吗?” “她的元神在云屏之中关了许久,身子和魂魄分离太久了,如今人非常虚弱。我已禀告爹娘,派人去楚秀楼将她接回来,再请魏师亲自上门为她医治,顺便将她的眼疾也治好。” 闻茵点了点头,说:“直君有始有终,姐姐很高兴。” 姐弟俩又说了一些话,丫鬟来催大小姐起床,闻樟便暂且告退。 闻茵起身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骨哨,还在。 每当吹响这枚骨哨,陆景身上的玉骨笛就会发出鹤鸣。 原来她身上的骨哨,与他的玉骨笛竟然是一体的。 或许玉骨笛和玉骨哨,本来就是同一只仙鹤的骨舍利。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他要给她? 如今已经决定不复相见,又该如何归还呢? 第143章 梅若尘 从云屏之中死里逃生后,闻茵一直没有忘记当夜的事。 她不敢再见行之。 她害怕,怕他已经窥见她的心事;更害怕,他会如何回应她。 楚秀楼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官府前去拿人,却发现樊於期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在楚秀楼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地宫,地宫之中关着许多活死人。 他们其中有一些人还能唤醒,有一些人 ,似乎元神已经不在了。 听醒过来的人说,他们的元神都被带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被逼迫着每天收集月魄,交给一个恶鬼。 若是不照办,恶鬼就会生噬人魂。那些醒不过来的活死人,就是魂魄被恶鬼吞了。 这样蹊跷的事情,官府也无法审问,更难以记录上报,只好将受害者送回家,楚秀楼的姑娘仆役们则各自遣散。 如今楚秀楼人去楼空,那面巨大的云屏却不知道如何处置。 县太爷想把云屏和其他值钱的玩意儿卖了,好用来赔偿受害的农户。有些人没了子女,有些人失了配偶,家里揭不开锅,若是不好好补偿,恐怕是要激起民变。 可是楚秀楼那么大的园子,谁能买得下?那云屏透着邪气,又有谁敢买呢? 闻茵既不关心楚秀楼,也不想要云屏,她惦记的是那晚的引神香——荼蘼香。 她找人去疏通,可县衙的人说,县太爷说了,楚秀楼的财产,必须一块儿买下才行,绝不零敲碎打。 闻茵还在头疼,又过了一日,忽然听闻竟然有人将楚秀楼整个儿买下来了! 听说,买下楚秀楼的,正是江南首富、江左四大公子之一的梅若尘。 闻茵听到消息,便急急忙忙赶去楚秀楼,想趁着东西还没被梅家搬空,看看能否花大价钱将荼蘼香截下来。 刚赶到楚秀楼,便看见县太爷和一位白衣玉冠的公子走出来。 此人不过弱冠,头戴玉琯、身穿月白色暗雕竹枝锦缎长衫。 面如冠玉,气如修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目光疏淡之中带着几分柔情。 闻茵不由得愣住了。 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在他身后,随扈又从车上接下两位女子,一位身穿绿衣,怀抱琵琶;另一位则穿着紫衣,手中抱着七弦琴。 县令大人跟在白衣公子身后,哈着腰说:“此番多谢梅公子仗义疏财,不然这个烫手山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梅公子?他就是梅若尘?! 闻茵瞥见了他腰间的玉佩,六瓣梅。 竟和当日陆景出示的是同一个! 行之和他,究竟有何渊源? 闻茵一时怔愣,竟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倒是县太爷眼尖,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她,急忙指着闻茵大声嚷道:“诶、诶!闻家大小姐,我们正要找你呢!” 又拉着梅若尘说:“梅公子,这就是您方才要找的那位闻小姐!闻碧君,我们城里有名的大才女!” 梅若尘停下脚步,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人群之中的闻茵。 他慢慢走过来,人群竟自动散开。闻茵像是退潮之后沙滩上来不及逃走的王八。 “你就是闻碧君?”梅若尘居高临下地问。 闻茵浅浅施了一礼:“正是。” 梅若尘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手微微一抬,头也不回地说:“凝烟,荼蘼香。” 紫衣女子立即小步上前,从自己的怀中寻出一个小锦囊,双手捧给梅若尘。 梅若尘将那锦囊递给闻茵,淡淡笑道:“我受朋友之托,将这荼蘼香交给姑娘。” 闻茵的心狂跳着,强自镇定,接过锦囊,打开。 里面是几束散发着异香的干草。 没错了,这是荼蘼香,又叫怀梦草。是一种极为难得的香草,其花如兰,其叶似针,其根如米。 闻茵收下荼蘼香,低头问:“敢问公子,是受何人所托,小女子想当面感谢。” “此人姓陆,是我的远亲。”梅若尘淡淡一笑,“兄长不日便要与我同去江南了,临别之前,托我将此物交给姑娘。” 第144章 风云会 行之是江南首富梅家的远亲?! 他要去江南了?! 闻茵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回过神来时,梅若尘已经飘然离开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香室里。 细细想来,行之身上有许多谜,是她不知道的。 她从未真正与他深交,就连他是何方人士也说不清…… 如今,他就要去江南了。 他,还会回来吗? 闻茵在香室之内枯坐到傍晚,直到弟弟樟儿来拍门。 “姐姐,姐姐!你知道吗?听说江南首富梅家少主梅若尘,来咱们城里了!” 樟儿的语气听来很兴奋。 闻茵却不想起来,懒懒答道:“哦,我知道了。” “同来的还有我的老师,江南的卫蘅大师!” 咣的一声,闻茵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就一把将门推开了,差点将门外的樟儿推倒。 “你说什么?!卫蘅大师?!”闻茵惊呼道,“你是他的弟子?!” 江南卫家,是名满天下的香道世家。卫蘅是卫家这一代的主君。 “你何时成为他的学生的?”闻茵问。 闻樟入得香室来坐下,笑着说:“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其实我从未见过老师,只是前年卫家有一位家仆途经青凤城,我与他结识,帮了一些小忙,他便介绍我入了卫门。” “卫门”,是卫家集合天下事香者而成的组织,主要是为了收弟子、扩大卫家的影响。 闻樟说,卫门每隔两个月,便会举行评香会。卫蘅会亲自检视弟子作品并亲自点拨。 闻樟曾经托人将自己的合香送去评鉴,卫蘅回信指点一二,便令他受益匪浅。 闻茵心下一惊。那日家中为了选出继承家业者,姐弟二人曾经当众斗香。 那时她惊讶于樟儿的合香功夫突飞猛进,却不知道缘由,还以为是一时侥幸。 没想到,竟是有了卫蘅大师的点拨。 怪不得,怪不得…… 可是,这卫蘅大师仅仅是书信往来点拨几句,就让樟儿脱胎换骨,若能听他面授机宜,岂不是如臻化境了? “我听说老师来了青凤城,就住在梅家设在城外的庄子里。可惜,我只是一外门弟子,不能前去拜见,一睹卫蘅大师的风采……”闻樟遗憾地说。 “卫蘅大师住在梅家的庄子里?”闻茵又吃了一惊。 江左四大家,梅卫谢兰,小小的青凤城竟然来了两位主君。 这是巧合吗?或者,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人而来? 闻茵脑中浮现出陆景那笑意冷漠的面庞。 “大小姐,有人送帖子来,想请您今晚去雅集上事香。”门外传来小檀的声音。 城中文人雅客常举办雅集,每逢这种时候,便需要焚香。 有的人不会合香,却又喜欢上品香,此时便需要请香师前去事香。就是表演合香、焚香之类的香道。 闻茵没心情,便连门也不开,冲门外道:“我不想去,你回了他们。” 小檀又道:“来人说,只要小姐看了帖子,便会答应的。” 什么怪人? 闻茵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推开门,瞪了小檀一眼,从他手里接过一张锦云纸写的帖子。 待她看清帖子上的印章,忽然愣住了。 一枚小小的朱印六瓣梅。 第145章 偶遇 闻茵坐着马车来到庄子门前,进了大门还得换乘轿子。她问来接她的小厮,主人姓甚名谁,家中是做什么生意的,今日席上都请了什么人,小厮一概含糊其辞。 闻茵心道,白日里才见了梅家少主,晚上他又请自己来,不知道究竟是何事。 说真的,她不想来;可是又想知道更多关于行之的事,又不得不来。 行之,他会在这里吗? 乘着轿子走了半天,好不容易下轿了,却不是举办雅集的地方,而是一处园子。 一位婆婆将闻茵引进园子,里面竟然备下了熏好的新衣,那新衣一看便是用从江南带来的上好料子新裁的,样式也是江南时新的样式。 闻茵冷笑道:“怎么,你家主人嫌弃我们楚地女子衣饰粗鄙,见他还得换身衣裳?” “姑娘误会了,主人是担心姑娘一路辛苦,故而命我等在此伺候姑娘稍事歇息。”嬷嬷毕恭毕敬地颔首道。 这家的下人规矩倒是教得极为不错,比她家的下人好多了。 闻茵换了衣裳,又有一位丫鬟上前来为她梳头。梳好之后,还拿出 个妆奁让她从里面挑选几样首饰。 “主人说了,小姐喜欢什么便挑什么。今日雅集之后,您看中的首饰都当做薄礼送给小姐。” “我不要。”闻茵瞟了一眼妆奁便合上,“劳烦还用我带来的那几件钗环。” 丫鬟见她一件不取,只好将她原本的首饰插了回去。 一切准备妥当,一个上等使女将她引到举办雅集的园子。 这园子修得极为精致,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转过一处石林,眼前出现了一片竹桃相杂的林子,那林子中间有一条天然的溪流。 流水边摆开了席,主人和几位客人分席而坐。 每一面席前面,都摆着一面屏风,挡住了今晚的客人。 那屏风半隐半透,屏风后面的人能看见闻茵,闻茵却看不见他们。 对先摆着一张很大的玉台,隔着屏风,闻茵看见一男一女正在抚琴。 只见二人一人左手、一人右手,合奏着同一曲《高山》。 二人的技艺十分精湛,闻茵还是第一次见二人合奏竟然如此默契合拍的,差点听入迷了。 她站在林外听了一会儿,知道使女催促她进去事香。 闻茵看了看席中的三面屏风,道:“我是香师,你家主人当我是卖艺的?” 使女微微一怔,问:“姑娘何出此言?” “我是受邀来事香的,不是给你家主人唱曲儿的。闻香本是雅事,闻香者和事香者是平等的关系。如今场中如此布置,他们能见得我,难道我见不得他们?” 使女明白了,闻茵是想让主人家撤去屏风。 她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禀告主人。” 使女走过去,绕到正中间那面屏风后,伏在男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屏风后传来梅若尘的声音:“唔,闻姑娘言之有理,闻香者应以心相交,把这几面屏风撤了。” 下人们过来,先是挪开了正中间的屏风。 只见梅若尘坐在一张玉簟席上,一手扶着酒杯,一手挽着一位绝色佳人。 看来,那女子是他从江南带来的家伎。 之后,梅若尘右手边的屏风也撤掉了。 只见坐在右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他身青色镶边刺绣长袍,青玉缎带,头上精致藤蔓花纹金冠,面白似玉,墨眉似剑,手执银白折扇,面带笑容,贵气逼人。 梅若尘转身对他说:“卫蘅,待会儿事香的,就是我同你说的楚南香君。” 卫蘅?闻茵看着那年轻男子愣住了。 卫蘅大师名满天下,且成名已久,她还以为他是一位垂垂老者,却没想到竟然是一位翩翩公子。 第146章 枯木龙吟 正在怔愣之间,下人们又走到左手边,想把仅剩下的一面屏风也撤开。 可是屏风后的人却摆摆手,拒绝了。 闻茵隔着屏风看着那人身形,心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楚。 坐在屏风后的,想必是陆景。 他竟然真的成了梅若尘的座上宾。 那日在云屏之中,他曾说过,与她不复相见。 果然就不复相见了。 哪怕是就坐在她面前,他也不肯把屏风撤开。 梅若尘坐在首座,催了闻茵三次,她方才回过神来。 闻茵抱着事香的包袱缓缓走进去,坐在那张事先准备好的香案背后。 卫蘅态度淡淡然,懒懒道:“若尘,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乡下妇人,她也配在我面前事香?” 闻茵如被人当头一棒。 一度冷场。 那个坐在屏风背后的人,也没有帮她说句话。 闻茵低着头,默默地将带来的事香工具摆好。 众人以为她要准备开始合香了,没想到她竟站起身来,施施然一福,指着梅若尘面前的琴问:“前日在楚秀楼前遇见梅公子,当时便想问——敢问梅少主,这琴可是枯木龙吟?” “正是枯木龙吟。”梅若尘淡淡一笑,“我可是费了不少周折才得到的。” 闻茵盈盈一拜道:“今日既然是雅集,可否由小女子决定所事何事?” 梅若尘点点头:“那是自然,碧君小姐是我请来的贵客,悉听尊便。” 闻茵道:“愿抚琴一曲,感谢梅少主前日赠以至宝。” 梅若尘大方地挥了挥手,让下人把琴摆到闻茵面前。 闻茵闻茵席地而坐,将琴反过来放在膝头,左右手互换弹奏起来。 身边点燃的是她新合的香,是一种之前从未在人前展示的香。这香的主料,用的便是荼蘼香,又叫怀梦草。是梅若尘从楚秀楼买下来,受某人之托,送给她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恩情施舍,她不要,索性全部还给他,和他们。 琴声幽幽,动人心弦。 身畔荼蘼香的香烟袅袅而出,好似被琴音所吸引,被引到了闻茵面前。 她弹流水,香烟就化作流水;她弹高山,香烟就描画出高山。 四周的侍女小厮们从未见过如此事香,惊得都忘了手中的活计。 就连见多识广的梅若尘也被深深吸引住了,两眼放光地看着闻茵。 卫蘅则是一脸严肃,似乎在想什么很深的事情。 一曲弹完,众人皆沉默不语。 这首曲子,梅若尘从未听过,便问身旁的紫衣女子:“这是什么曲子?” “奴不知。”女子摇了摇头。 “你们教坊不是自诩天下名曲无不教吗?”梅若尘嗤道。 卫蘅沉吟片刻,冷然道:“这是高唐赋。” “高唐赋?怎么可能!”梅若尘辩驳道,忽然他意识到问题的关窍所在,顿时闭口不言。 卫蘅道:“闻小姐已经明示答案了,她是在反弹琴曲——琴是反的,曲子也是倒过来弹奏的。” 居然被看穿了。闻茵偷偷吐舌。 一曲奏罢,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便施施然起身。 梅若尘见她要走,急忙说:“碧君才刚来就要走?为何不多留一阵?” 闻茵微微福了一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直到她离开时,屏风后的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行之,你…… 真的决心不复相见了吗? 可是她的心,又该如何自处? 第147章 屏风之后 感觉像这样躲在角落里看着她,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初遇她之时,他身在地狱。 从他记事以来,就不断有人告诉他,他的家人会全部因他而死。 他一生下来就被送给远房叔父寄养,远离父母,祖父只允许他一年回家探望一次。 他习惯了小心翼翼地远离所有人,生怕那个关于他命运的预言应验。 然而再怎么害怕,再怎么小心,预言还是应验了。 满门抄斩。 他和叔父被流放,一路上受尽毒打和虐待。文质彬彬、不擅跋涉的叔父,在半路上染了风寒,无药可医,病死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跟着家人去,可是他无论怎么寻死,就是死不了。 在那座破庙里,他遇见了她。 只有八岁的女孩儿,那么聪明机敏,心底却没有一丝阴霾,竟然会自掏银两让官差别打他。 她不知道,世上有人会为了抢夺一文钱就杀人。 他一眼就发现了那座庙的古怪,知道里面藏着蛊鼠,内心还忍不住窃喜,这次终于可以死了。 可是回头看到她,他又不忍心, 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他想护她离开,没想到最后竟是她救了他。 那一晚之后,义父带他离开,他又有了新的亲人。 可是他总是忍不住跑来远远看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她还安好,就这样竟也看着她慢慢长大了,变成了他更加不敢接近的人。 因为她太美好了,他不敢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在上元夜的鬼道之中再次偶遇她的那一晚,分开之后,他一整天手心都烫着。 明明知道不该接近,却又因为一次次的接近而欣喜若狂。 以自己的真面目面对她时,他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 若是躲在面具之后,反而不惧怕表露出情义。他像是躲在屏风后的人,不论目光再热切,心跳得再快,也不怕被人知道。 更重要的是,老天不知道。只要他戴上面具,老天就不会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人。 只是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喜欢他。那个躲在面具背后不敢直面她,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姓,像一个鼠辈一般的他。 墨岚,是他血内所用龙神的名字。 而陆景,则是被命运诅咒之子。 那一晚,在送给她玉骨哨之后,他就再也不敢以墨岚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了。 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辜负她,他决不能离她太近。 他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珍视的人因他而死了。 他想抽身离开时,才发现已经晚了,她竟然真的喜欢上了墨岚。 在云屏之中,当她摘下面具时,他看到了她心碎的样子。 他真恨不得自己九年前就死在了破庙里。 既然她怨恨他,就让她怨恨下去。只要他离开,她的痛苦总会慢慢淡去的。 “行之,行之。” 有人在喊他。 陆景回过神,淡淡然看着梅若尘。 江南梅家,是他母亲那边的宗亲。 陆家被满门抄斩之后,梅家一直在暗中寻找他。 早在两年前,梅若尘就已经在楚山之中找到他这个陆家余孽了。 梅若尘劝他跟自己回江南,那里是他母亲的家乡,可是他还有义父托付的遗命。 义父临走之前,让他好好保护楚山内外的百姓。 梅若尘见陆景回过神来,笑道:“人都已经走了,你还在想什么?” 陆景看着眼前这个公子哥儿,再一次确认他不喜欢此人。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说回江南吗?为什么赖在楚州不走?”陆景冷冷问道。 梅若尘笑嘻嘻地说:“不是在等你吗?什么时候答应跟我一同回去?” 陆景起身道:“不用等,明日就可以启程。” 他大踏步走出了这装腔作势的筵席。 即便是辜负义父当年的嘱托,他也必须离开楚州。 只要他离开,她就不会再为他难过了。 只要他离开,他就没有可能拖累她。 所以,他必须走。 第148章 回忆 闻茵刚在家门口前下了马车,便看见门前立着一男一女两位苗人。 “木江,阿月!你们怎么来了?”闻茵欣喜道。 木江和阿月相视一眼,神色严峻。 “怎么了……”闻茵的笑容也凝住了。 “茵茵,我们遇到了难事,特来求你,能不能进去说?”阿月凝眉道。 闻茵点了点头,命家人开门,带着二人径直来到她的香室。 阿月一进门便说:“大小姐,陆大哥要回江南去了,明早就走!” 闻茵怔了怔,随即淡淡笑道:“你说‘回’,想必你也知道,江南才是他的家乡?” 阿月和木江相视一眼,阿月又道:“我知道,可他也是我们花苗龙神唯一的传人!楚山不能没有龙神啊!” 闻茵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阿月说:“阿月,其实行之的事也好,你们的事也好,我一点儿也不清楚。今夜既然你们来找我,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行之他究竟是什么人?” 阿月苦笑道:“茵茵,我和木江对你并无隐瞒,我是花苗,却是灵血不足的花苗,只会一些破解蛊术的法门。木江是银苗,这个你也知道了。至于陆大哥,其实你小时候就与他相识,也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你忘了而已。” “你说什么?我和行之小时候就相识,这怎么可能呢?”闻茵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木江说,“你之所以忘了这件事,是因为当年陆大哥的义父,我们出云村的头人崖山老爹对你下了孟婆咒,让你忘了整件事。” “孟婆咒?”闻茵呆呆看着眼前两个人。 阿月道:“千真万确。我听我阿娘说过,当年崖山老伯从狸神庙救出陆大哥时,茵茵你就在当场。说起来,你也是陆大哥的恩人。” “你说什么?!”闻茵噌地站了起来。 木江道:“阿月说得不错,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阿月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当年,陆大哥被押解经过青凤城,途中遇到大雨,误闯入城中的狸神庙,碰巧你也在那里。” 狸神庙,狸神庙…… 为什么每次她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总是惶恐莫名? 为什么总是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那里经历了什么? 闻茵手脚慌乱,一不小心触动了身上的银香球,一线香气飘了出来。 是辟邪香。 这香气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诡异…… 明明共处一室,木江和阿月的声音却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木江,看来崖山老爹的孟婆咒一直没有解开,茵茵她想不起当年的事情了。” “没办法,崖山老爹的咒力太强了,我也无从可解。” “那怎么办?要是茵茵想不起来,就不会相信我们说的话;若是她不相信,就不会去劝说陆大哥……” 狸神庙…… 大雨…… 衙役…… 少年…… 可怕的碎骨头…… 密室…… 伥鬼…… 猫! “啊!”闻茵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不觉站起身来。 忽又觉得脑中天旋地转,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想起来了。 都想起来了。 阿月见闻茵脸色大变,急忙扶住她,细心地为她擦去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 “茵茵,你想起来了?”阿月小心地问。 闻茵点了点头。 木江欣慰道:“没想到,大小姐竟然自己破了崖山老爹的孟婆咒。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崖山老爹当年下咒时,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想起来。” 阿月搂着闻茵,皱着眉头说:“茵茵,楚山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上次阿妩想害你没得手,勾山这老狗也不见了。我们楚山中的苗裔把楚山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对父女。我们很担心,担心他们会召唤出黑苗的血棺。如今陆大哥又要离开,我们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血棺是什么?”闻茵问。 阿月叹了一口气,道:“血棺是黑苗的圣物,黑苗的蛊术都是从血棺里来的。当年崖山老爹为了封印血棺,搭进了自己的性命。他是在陆大哥面前暴血而死的,那时陆大哥的龙神才刚刚出神,他救不了自己的义父,心中一定非常自责。” “阿月,木江,你们俩都是行之的伙伴,如果你们不希望行之离开楚山,为何不去找他,让他留下来呢?”闻茵问。 “我们已经找过他了。”木江沉声道,“可他说,他已经决定了。” 闻茵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真的吗?他真的要走了…… “那……你们来找我,我又能做什么?” 阿月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很快又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希望茵茵你能出面,劝陆大哥留下。” 闻茵一怔:“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他的心上人。”阿月一字一顿道。 闻茵狠狠一怔,半晌,她哑然失笑道:“这怎么可能呢?” “我阿娘说,陆大哥儿时的救命恩人,除了他义父,还有一位汉家小小姐。他每次进城,总要偷偷地跑去远远看上那位小小姐一眼,确定她还平安。” “那时他还小,全家人就被皇帝老儿杀了,他一定对人心恨透了。没想到在楚州这样的小地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儿会为了救他挺身而出。要是我,也会一生一世铭记在心的。” 闻茵呆呆听着阿月和木江二人的话,呆呆地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说过,不愿与我有羁绊,所以每次必要算得清清楚楚……” “那是因为,他担心自己拖累你。” “拖累?” 阿月叹了口气:“他家似乎有家传绝学,能算吉凶。自他降生,家人便算出他是孤星入命,后来家人果然……正因如此,他更坚信,只要是他珍视的人,上天就会夺走。” 闻茵苦笑道:“孤星入命?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啊!陆大哥是那么好的人!再说,我们相识多年,不也活得好好的吗!”阿月气恼道。 木江拍了拍妻子,对闻茵说:“大小姐,我们今夜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若不是陆大哥忽然要走,我们劝他不住,这些话本不该告诉你。” 闻茵苦笑摇头道:“我还是不信。一定是你们误会了。行之对我,一向是视为友人,他还嫌我麻烦呢……” 木江叹了一口气:“唉,他啊……我有时真搞不懂你们汉人,为何如此口是心非?” 三人沉默片刻,阿月道:“明日一早,我们在城外给陆大哥送行。茵茵,我们希望你能来,也许他见到你,就会改变主意。” 闻茵苦笑道:“行之要走,或许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为朋友送行,你也可以去。”阿月直勾勾地看着闻茵,不依不饶地说。 闻茵见阿月如此坚持,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好,明天在何处送行?我随你们一同去。” 第149章 天数地数 夜深了,阿月和木江只得告辞。 他们走后,闻茵脑中一直想着阿月说的话。 阿月告诉她,陆景本是名门之后,祖父在朝中身居高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错,全家被满门抄斩。他因为自幼养在远方亲戚家而躲过了杀头,流落到楚州。 闻茵想起来了,当年她和小檀半夜去讨债,遇到大雨躲进了狸神庙,碰巧衙役押着一个小犯人也闯进来躲雨…… 没想到,当年骨瘦嶙峋的少年,便是今日的陆景。 这么说来,她和他不但是自幼相识,还是生死之交。 闻茵正盯着案上的烛火出神,小木偶玄期从香袋里跳到桌子上,请求道:“茵茵,我有话对你说,我可以出来吗?” 闻茵想了想,此处不是闺房,便点了点头。 一身青色道袍的鬼道玄期轻灵灵地立在闻茵面前,嘻嘻一笑看着她,转而又肃然道:“茵茵,陆景那厮确实是孤星入命,他走了是好事。” 闻茵有些不悦,反问:“空口白牙,你怎能如此咬定?” 玄期认真道:“他是冀州陆氏,家传绝学天数奇门,是不会错的。” “天数奇门是什么?” 玄期一屁股坐在闻茵对面,手心抖落数枚铜钱,他敲了敲桌面,铜钱之间便显露出一个八卦法阵。 说是八卦,却比闻茵平常见过的八卦要复杂得多。 “茵茵,你知道天数和地数吗?” 上古时,九天玄女亲授黄帝以玄女奇门,共四千三百二十局,黄帝的大臣风后改为一千零八十局,周朝姜尚改为七十二局,汉代张子房改阴阳十八局。 风后去掉的三千贰佰四十局中,有天数二千零八十局,还有地数一千一百六十句。 天数和地数晦涩难懂,且泄露了天机。于是,风后将天数和地数去掉,只留下中间关于人的一千零八十局。 但是,风后去掉天数和地数,并非弃之不用,而是分别藏之名山。后来,冀州一脉和上清一派,分别寻得天数和地数。 天数奇门,感应日月星辰之变,可知天命、测吉凶。由于天数过于玄妙,晦涩难参,大多失传。真正保留下来的,就是以冀州陆氏为代表的观星、占星、移星换斗、二十八宿阵法、星陨等诸法。 地衍奇门则更为庞杂,在流传中也难尽其用。上清派的看家本领,如阳雷法、阴雷法、搬山术,都是从地衍奇门演变而来。 而风后保留的风后奇门,则在各家各派中不断演变、发扬光大,其中佼佼者当属天师府。 冀州陆氏代代相传的“天数奇门”,就是感应星辰裂变,可用星辰之势排布奇门,改变运势;又可用奇门探测运势吉凶。 天数奇门原本是皇家御用的国术,陆氏也是世袭的景明侯,任太史令,执掌钦天监。 本朝巫蛊之术盛行,钦天监又承担着惩治巫蛊的职责,朝廷对陆氏十分倚重,三度拜为国师。 但数十年前,京城一场蛊祸牵连了陆氏,陆家被满门抄斩,如今“天数奇门”已经断了香火。 “那日在密林中,我见陆景那小子竟会使用本应失传的天数奇门,便猜到他可能就是陆家那个‘不祥之子’。”玄期肃然道。 “不祥之子?”闻茵眉头紧蹙。 “相传,冀州陆氏要断绝在一个孤星入命的不祥之子手上。那孩子不但会克死全家,任何他珍视的人,上天都会夺走。所以,陆氏的香火一定会断在他手上。”玄期道,“当年我还小,随着师傅进京灭蛊,陆家当时还很兴旺,可是陆老太爷就算到有此一劫。我师父也用地数替他算了一卦,果然不假。百年之后,陆氏果然遭遇灭门之灾。” 闻茵呆呆看着玄期。 行之的身世,竟如此悲惨。怪不得,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所以,茵茵。”玄期沉声道,“他离开是好事,免得他的命数牵连了你。” 玄期虽是鬼,却是有着百年道行的鬼修,神体犹如实体,就是有点冷。 闻茵抽出自己的手,倔强道:“行之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为何中伤他?” 玄期叹了口气,幽幽道:“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地数的传人,我会空口白牙胡说吗?我的阴雷法和搬山术就是地衍奇门演化而来,皆为我师亲传。就算我用当日吾师之法再演算一千次,也只能得出同一个结论。陆景,就是孤星入命的命格!” “茵茵,听我的。”玄期叹了一口气,“明天不要去。” 第150章 送别 闻茵几乎整宿没睡。 鸡鸣第一遍,她便偷偷起身,用拴着镇魂铃的红绳将小木偶绑了起来,然后偷偷起身出门。 行之要走,她怎么能不去送呢? 就算是作为朋友,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帮助,希望他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小檀一早就架好马车,偷偷停在后门。 闻茵刚钻上车,就听到身后笃笃笃的声音——小木偶追出来了。 玄期被附有镇魂铃的红绳绑着,手脚动弹不得,又不能显神,只好一路蹦跳出来。它一边蹦一边说:“茵茵,你怎么不听话?!要去也带上我啊!” 闻茵吐吐舌头:“我是去送朋友,又不是去闯鬼门关,你就在家里等我!”说完她便放下车帘,留下小木偶在天色未明的后巷独自抱怨。 青凤城不大,不出半个时辰,马车便出了城门。今日相约送行之的地方,是城外的五里亭。闻茵自幼在青凤城长大,并未经历过什么重要的离别,第一次亭中相送,便是送她的竹马、挚友、恩人,兼初心萌动之人。想来,人生之遇果然不可算。 闻茵让小檀停下车,只见前方送客亭下,木江和阿月已经在等候了。 闻茵快步走上去,三人刚寒暄完,两架顶着宝盖的马车便辚辚驶出城门。 马车在送客亭边停下,梅若尘和陆景一前一后下来,梅若尘还带着昨日那位紫衣女子,却不见卫蘅的身影。 梅若尘与闻茵等人见过礼,便对陆景说:“想来几位临别还有许多话要说,不急、不急。我到车上等候,你们慢慢聊。” 说完便带着紫衣女子回车上去。 陆景对着木江埋怨道:“不是说了别来送吗?” 木江皱着眉头:“怎么可能不来!你是我们的头人,这一走,楚山可就要乱了!” 陆景道:“你和阿月足以独当一面。银罗那边我也同他谈过了,若真有事,他会帮忙的。” 木江道:“银罗是很厉害,但是也比不上花苗的龙神啊!” 两人就这个话题聊了许久,阿月和闻茵都插不上话。 最后,阿月不耐烦地说:“木江,你说得够多了,说来说去还是送陆大哥走!你闪开,茵茵有话要同陆大哥讲,我们到旁边去!” 说着,阿月便把闻茵推到陆景面前,把木江拽走了。 闻茵被阿月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推,差点推到陆景怀里,她好不容易刹住脚步,身子又往后一仰,陆景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手在她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放开。 闻茵羞得无地自容,先前想好的前程似锦之类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陆景终于开口,沉声道:“碧君,你回去。” 他这一句话,让闻茵霎时热泪盈眶。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委屈从何而来。 大概是因为,那日在云屏之中她第一次知道他的身份;那日之后,他就再也没同她说过话了。 再次相见,竟是送别。 他瞒她,骗她,她还没来得及生气,他却就要走了。 “行之。”闻茵抬起脸迎向他,努力展露出笑容,“行之,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那一晚大雨,在狸神庙,你就是那个小少年。” 陆景目光一震。 第151章 为她计深远 “行之,我们自幼相识,为何你不告诉我?”闻茵柔声问道。 她努力地想把笑容留在自己脸上。 今日是故友重逢,她终于想起他是谁,想起小时候经历过的事。 今日也是送别,她的挚友就要去一个她今生今世可能都不会去的地方了。 她只想对他展露笑容,不希望他日后想起她时,只记得她哭的样子。 他半晌没有言语。 闻茵微笑着扬起脸看着他:“为什么不说话?你以为我还在生你的气?” 他还是没有回答。 闻茵道:“那天我是说了过分的话,但转念一想,行之不但数次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家人,我不但不该怨你,还应该报答你。” “碧君,别说了。”陆景的喉头凝滞,苦涩道,“我不值得你如此宽宏大度。” “行之此去江南,有什么打算?”闻茵柔声问。 “并没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会在江南常居吗?” “我……不知道。” “还会回来看看吗?” 陆景再次沉默了。 她扬起脸看着他,却遇上他阴郁沉重的目光。 闻茵笑了。 “行之,我们何至于此?待你下次回来,我已经招到满意的夫婿了?” 那日家中姐弟斗香争夺治家权,他之所以出手帮她,就是希望将来她能幸福美满。 他曾说过,一个女子,若能留在疼爱自己的父母膝下,凭自己的才能支起一个家,既有相敬如宾的夫婿,又有子女膝下承欢,便是上上大善。 他都帮她想好了。 他为她,想了很多、很多…… 挚友的好意,她必须埋藏在心底。然后,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好好经营她的小日子。 闻茵低下头,从腰间结下一个青碧色锦缎的香囊,弯腰从脚边拾起一小撮泥土,装入香囊之中。 然后,双手捧给陆景。 “行之,这是我昨夜合制的辟邪香。初次见你时,也是因为有这辟邪香,我们才勉强躲过一劫。” 陆景缓缓接过香囊。 闻茵咽了咽喉咙,让开身后的路,朝着陆景深深一福,含泪微笑道:“愿君此去无歧路,篷舟直取三山去。行之,保重。” 陆景将香囊攥在手心,抱拳深深一揖,然后直起身大踏步地走了。 直到马车走远了,闻茵的泪珠才再次滚落下来。 阿月和木江见她如此,便再也不好说什么。 陆景将头重重抵在车壁上,耳边传来车轮骨碌轱辘转动的声音。 已经走远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手中紧紧攥着她送给他的香囊,回想着临别时她浅笑的样子。 不经意间,指尖却摸到香囊上一点湿润。 是她的泪水。 他的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命运,该有多好? 他若只是楚山之中一个普通的农夫该有多好? 他甚至羡慕小檀,可以陪在她左右。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碧君,是时候分开了。 我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命运。 所以,离开你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可是他的心从未如此痛过。 他的这份心意,非常…… 痛苦。 北上的马车里,凝烟问梅若尘:“少爷,既然陆少爷喜欢那位女子,为什么不带她同行呢?她不过是市籍,娶过来做个小妾并不难?” 梅若尘淡淡道:“当年皇帝将陆家满门抄斩,而京城猫鬼并未断绝,皇帝才知道杀错了人。十几年来,朝廷派人到处寻找陆家后人,一无所获。近几年更是每年发一次罪己诏,希望遗存的陆氏子弟能回归朝廷。我暗中来了楚州好几次,他就是不肯出山,这次竟十分干脆地答应跟我一起走。你猜是为何?” “为何?” 梅若尘淡淡一笑:“因为,他有了害怕失去的人。” “就是那位姑娘吗?”凝烟笑了,“既然如此,少爷昨天为何还那样捉弄人家?陆少爷怪生气的。” 梅若尘呵呵一笑:“我就是喜欢捉弄有情人啊。啊,对了,停车。” “做什么?”凝烟问。 梅若尘道:“我看此地风景甚好。你看,那片林子里好像还有池塘,不知有没有荷花。凝烟,你陪我下去看看。” 凝烟笑着点点头,陪着梅若尘一同下车去,两人携手走进山中一片李花林。 过了片刻,梅若尘独自走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皱巴巴的衣衫。 他回到马车上,拍了拍车辕,对着聋哑的车夫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车夫点了点头。 马车又飞驰起来。 第152章 生财有道 中元节是笃信鬼神的楚州大地一年之中最热闹的节日。 各种祭祀鬼神的纸马纸人纸灯笼塞满了大小商铺的门面,就连卖酒卖油的,这时候也兼职卖起纸钱来。 孩子们要穿红衣红裤红袜红鞋,据说这样可以辟邪,不会被来到人间看望家人的鬼魂当做鬼孩子带回阴间去。 姑娘们铆足了劲赶制各种河灯,因为据说中元节的鬼神是最慷慨的,若是河灯做得出彩,得到鬼神的欣赏,许下的愿望没有不灵验的。 香料铺的生意也非常好。不论是祭神祈福,还是缝制辟邪香包,都离不开香料。 与全城忙碌的景象恰恰相反,闻家香铺清闲得很。 接连卷入各种灵异事件的闻家大小姐闻碧君,据说有某种灵力,因此她家的香不论贵贱,一早就被抢购一空了。 闻茵坐在柜台上一边翻看账本,一边用扇子打着凉风。心思一会儿飞到五岭外,想着南来北去的商队什么时候才能给她再弄点好香料来,一会儿又飞到江南…… 江南的荷花,比楚州的开得早些还是迟些? “喂,你想什么呢?” 近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汉子,冲着她大声喊。闻茵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见那人快凑上来了,鼻尖正冲着她的鼻尖。 一张黝黑粗糙的脸,刀砍斧斫的鼻梁,是吃苦人的标志;深深的眼窝,是苗人的特征;还有那不怀好意的笑,分明就是一个登徒子…… 闻茵嫌他凑得太近,退后一步道:“银罗,你怎么来了?” 银罗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咧嘴一笑:“我听说你这铺子里有很多有钱的客人,想找你合作,咱们俩一块儿赚大钱。” 闻茵一愣:“赚大钱?你该不会想到什么缺德主意了?”她想起上次银罗竟然趁着人家父子生离死别之际,试图偷走人俑的贵重零件,肃然道,“我可不做有损阴德的买卖,你别拉我下水。” 银罗嘿嘿一笑,道:“活人自然不能坑。可若是死人的死财呢?拿了又不犯法。” “死人的钱?”闻茵更听不懂了,“人都死了,还有钱可赚?” “死人的钱才好赚呢!”银罗摸着胡茬说:“过几日不就是中元节了吗?我看你这香铺里也买给死人烧的香包……” 闻茵蹙着秀眉,一字一顿纠正道:“是祭祖香。” 祭祖香就是中元节祭祖时烧的香,据说能指引先人回家探望后世子孙,通常会和化给先人的纸钱纸衣裳打包在一起卖。 “是是是,随你叫什么。”银罗道,“我在你的祭祖香里放几只银纸鹤,若是有富人来买香包,你就放一只纸鹤在香包里。” “为什么要把纸鹤放进去?” “笨蛋!那纸鹤是用我打的秘银银箔做的,富人买回家去烧给祖宗,他家祖宗就会乘着纸鹤前来。到时想想法子,给他们找找乐子,只要这些祖宗们高兴了,便会将家里埋藏银子的地方告诉我们……” 闻茵一听便拉下脸来:“这不就是偷吗?” “这怎么会是偷呢?”银罗见她冥顽不灵,急道,“你不知道多少有钱老爷们生前瞒着老婆存下私房钱,到死都来不及花光!他们的后人也不知道这银子的存在。好好的银子就这么浪费了,咱们这叫废物利用!” “咱们?” “你看你生得这么好看,只要你稍微卖弄一下……不,我听说你善弹琴,到时再弹几首曲子哄他们高兴,天底下没有男人不为你倾倒的,活的死的都一样。” 闻茵没好气地瞪着银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才不做这种出卖色相的事!” “怎么是出卖色相呢?!”银罗瞪大眼睛,“只是让你蒙上脸,弹几首曲子而已,谁知道你是谁啊!” 闻茵见他张罗得如此熟稔,便问:“你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做过类似的事?” 银罗嘿嘿一笑:“之前有个有钱的老鬼托梦到我铺子里买银纸簪和银纸钗,说他在下面认识了一个相好,想给相好烧点好首饰。我说你没钱我凭什么卖给你,他就把自己生前埋私房钱的地方告诉我了。你猜猜,我挖出了多少银子?” “多少?” 银罗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百两。” 闻茵压根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生财之道。 第153章 中元夜 闻茵本不想掺和银罗的这笔“生意”,奈何银罗软磨硬泡,她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在中元节那天夜里,为他那些特殊的“客人”弹奏一曲。 其实,她最后答应银罗与他合作,还是因为银罗开出的优厚条件。 他答应所得与她五五分成。 第二天,银罗便拿了七只银箔做的纸鹤来。 七只纸鹤意味着七位“客人”。闻茵听到“七”这个数,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七”是阳数、天数,天地之间的阳气绝灭之后,经过七天可以复生,这是天地运行之道,阴阳消长循环之理。 但是“七”又往往被认为是不祥之数。在闻茵儿时听过的那些传说之中,第七个总是反转的变数。 闻茵有点担心,惴惴道:“我想……我还是不去了,我怕鬼……” 银罗瞪了她一眼:“我们做生意的最讲究什么?诚信!答应别人的事怎么能反悔呢?!” “我可不想为了钱把命搭进去。” “你以为天底下只有陆景那小子会驱鬼辟邪?”银罗随手掏出一根银针,“那天找偃师,你也见识过我的本事。若是那些鬼真有不对付的,我的银针便可以收拾他们。” 他又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银纸鹤十分昂贵,一定要给真正有钱的富户。 闻茵实在拗不过,只好接下来。 中元节前几天,闻茵想方设法把铺子里的货源续上了。 闻家香铺的生意格外好,老主顾们都来买祭祖香。 闻茵交代小檀,若是有大户人家来买香,便在祭祖香包里塞上一只银纸鹤。小檀都照办了。 中元节的晚上,城中也有灯会。 吃过晚饭,闻远非便携妻带子出门放河灯去了。闻茵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没有与他们同去。 闻远非和如氏、闻樟刚走,闻府门前便停了一辆通体刷着桐油的黑马车,拉车的是两匹黑牝马。 银罗亲自驾车来接闻茵。 闻茵换上了银罗之前为她准备的裙裳。那是一条玄黑的罗裙,绫罗之间织入细细的银线,莲步轻移,裙裾荡漾起银光。 银罗看着闻茵款款走来,恍如天人下凡。 “陆景那小子眼光倒是不错。”他撇了撇嘴。 闻茵怔了怔,心漏跳了一拍。 她不敢想起这个人。 可是经人这么一提起,她又忍不住在想,江南的中元节,鬼魂也会回人间吗?也会有鬼市吗? 身在江南的他,会在何处的鬼道给迷路的生人引路? “怎么?这个人不能提?”银罗嗅到了一丝悲伤的气氛。 “没有。”闻茵淡淡挤出一丝微笑,“只求你别再拿我打趣了。” 银罗凑近闻茵,深深吸了一口气:“听说你想招赘?你看我怎么样?” 闻茵扭头就想回去。 银罗急忙拉住她:“喂!我哪里比陆景那小子差了?!我看你喜欢赚钱,我也喜欢赚钱,我们俩双剑合璧,一定能大杀四方!” 闻茵又羞又气,啐道:“你再胡说!我回去了!” 银罗嘿嘿一笑:“将来你会知道我的好。” 闻茵心中啐道,呸,谁想知道。 银罗将闻茵送上马车,正要放下车帘,忽然想起一事,对她说:“唔,对了,这罗裙是用我的银线织的,今夜那些鬼魂只能看见这件衣裳,看不到你的真身,放心。” 原来这罗裙还有此等法力。闻茵听了这话,心下稍安。 第154章 鬼宴 银罗张罗的“中元鬼宴”设在城中一处废弃的园子。 这园子原本的主人是一户姓归的富户,不幸养了家贼。那家贼贪财,勾结江洋大盗入户偷窃,没想到被主人家发现了,那伙悍匪竟然将全家上下男女长幼全杀了。 这起灭门案曾轰动一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园子自然无人敢接手,从那时起就荒废了。 传说这园子夜半时常闹鬼,不过银罗说这园子很干净,半只鬼也没有。 “也不看看当初是谁送的魂。”银罗咕哝道。 闻茵好奇问道:“是谁?” “崖山老爷子,陆景的义父。”银罗道,“不然这一家子六十多条冤魂,还真是送不走。” 闻茵没想到这废园竟与陆景有渊源,心中五味杂陈。 为了办“中元鬼宴”,银罗将这园子稍稍收拾了一番。他将荒芜的花园收拾出来,用招魂灯摆了一个七星北斗阵。 又在斗柄指向的紫微垣的方位搭了一顶帐篷,帐篷四周用白幔围拢,帐中也点了一盏灯。 待戌时降临,银罗从怀里摸出一枚银哨,轻轻吹了起来。 那哨音并不高,断断续续的,离开十几步便听不到。 闻茵坐在帐中,面前摆着银筝,紧张地透过纱幔的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 一阵大风将纱幔高高扬起,闻茵仰起头,见空中飞来了七只白鹤,他们在半空中盘旋飞翔。风声鹤唳,招魂灯如豆的灯火剧烈摇晃起来。 片刻之后,七只白鹤翩翩降临。落地的一刻,白鹤变成了银纸鹤。 七盏招魂灯旁各自多了一只纸鹤,却不见人。 银罗站在阵中,回头对闻茵微微点头:“可以开始了。” 这真是一场诡异的宴会。 虽然看不见“宾客们”,但闻茵确实真切地感觉到,七位客人都来齐了。 她似乎听到了风中的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姑娘?” “长得可真美啊。” “比我年轻时的相好长得还要漂亮。” 闻茵摸了摸自己面上的银丝面纱——他们应该看不到她的容貌才对。 “开始。”银罗沉声道,“还得在半个时辰之内送他们回去。” 闻茵点点头,轻抬素手,弹起银筝。 照着银罗的吩咐,她弹了七首曲子。 待弹奏完毕,银罗冷冷道:“良宵苦短,各位该回家了。曲子你们听了,今夜可要记得托梦告诉我银子埋在哪儿了。” 闻茵心中虽紧张,听到这番话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银罗继续说:“我银罗童叟无欺,座上每一位,我只取五百两。若是谁想赖账……我可知道你们埋在哪儿。” 他又摸出银哨,幽幽吹了起来。 一阵大风将招魂灯齐齐吹灭,七只银纸鹤乘风而起,在空中化作七只白鹤。 那七位看不见的客人驾着白鹤离开了。 “真快乐啊!” “真希望自己还活着。” “明年还要请我来赴宴哦。” …… 闻茵起身走出帐子,摘下面上的轻纱:“结束了?” “唔。”银罗一副守财奴的冰冷嘴脸,“明天等着收钱。” 第155章 银纸鹤 闻茵乘着黑马车回到家,外出放河灯的家人还没回来。 她松了一口气,偷偷摸摸地潜回自己厢房,想赶在家人回来之前将这身黑裙子换了。 她急着换衣裳,进了房间一时没有点灯。待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才寻出火奴将桌上的灯点燃。 刚恢复光明,她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都快飞了。 桌上竟赫然停着一只银纸鹤! 银罗那没用的!不是将银纸鹤全都送走了吗! 闻茵浑身打着颤,四下望了望,房中除了这只银纸鹤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东西。 不过,也许是因为她看不见那东西。 闻茵害怕地呼唤吉乌,吉乌立即现身。 它见到自己的主人,先是开心得转圈圈,忽然停了下来,朝着屋子的西北角无声地叫了起来。 闻茵看向那边,仍然什么也没有。 越是如此,闻茵越是大气也不敢出。 “茵茵别怕。” 脚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闻茵原地起跳三尺高。 待她魂魄归位,才注意到说话的竟然是小木偶玄期。 它今日去道观吃善信们供奉的香烛,此时刚吃饱回来,红光满面的。 “玄期,房里是不是有东西?!”闻茵颤声问。 小木偶砸砸嘴,淡淡道:“就是一个小孩儿。” 话音刚落,只见屋角落下一个白白的小脚印。 一个、二个、三个……白色的小脚印一步步朝着闻茵走来…… 小孩儿?! 闻茵哇的尖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房门便跑了出去。 刚跑出房门,她便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她顾不上许多,紧紧抱着那人哭喊道:“房里!房里!有鬼!” “茵茵别怕,有我在呢。”那人说。 闻茵忽然想起来了,家人都出门了,还有谁会叫她“茵茵”? 她慢慢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张俊俏的脸。 微微有些上扬的眼角眯着笑,十分高兴的样子。 闻茵回过神来,一把推开这“人”,又冲上去用粉拳锤了他几下。 “玄期你这臭鬼修,你今日是香烛吃多了,竟敢作弄我?!”闻茵揪着鬼修玄期的耳朵怒道,“待会儿我把你的木身扔到黑狗血里,看你还敢不敢!” 玄期明明不会痛,却哎哟哎哟地求饶,求闻茵手下留情。 忽然,闻茵觉得小腿一凉,似乎有条冰冰凉凉的蛇抱住了她的腿。 她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面色青白的小孩子正抱着她的小腿,扬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啊!”闻茵吓得立即缩到玄期身后去。 同样是鬼,修了百年的鬼修玄期神体已经凝固,像真人一般;而这个孩子……它的手好凉,像冰冷的蛇。 “它”摇摇晃晃站在那里,看上去只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翦发为鬌,穿着宽大的粲衣小袴,脚蹬虎头鞋,脖子上围着一圈璎珞。 “玄期,这到底是是什么鬼啊?”闻茵紧紧抓着玄期的道袍,害怕地问。 “不用怕,它是善财童子啦!”玄期嘻嘻一笑。 善财童子?闻茵怔了怔,是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吗? 第156章 善财童子 只见善财童子咬着手指,呆呆看着闻茵,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回过神来,伸出手颤悠悠朝着闻茵走过来,似乎想让闻茵抱抱。 闻茵吓得抓着玄期的后裳连连后退。 那童子抱着玄期的腿,仰起头眼巴巴看着他,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玄期无奈,只好将它抱起来,柔声哄道:“宝宝乖,你‘娘’胆小,还怕着呢。” “你胡说什么,谁是他娘?!”闻茵躲在玄期背后没好气地说。 玄期道:“它是你招来的,恐怕是把你错认成娘亲了。” 闻茵怔了怔,仍不敢看那孩子,紧紧攥着玄期后裳问:“它……到底是啥?” “它是个足岁不久的孩子,可惜还没学会喊爹娘,就染上风寒病死了。它祖父听信妖道的话,作法将它的魂魄锁在银棺材里,将它埋在府中的池塘底下。这样,它便成了别人口中的‘善财童子’,可以为家里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闻茵听完,心下一沉,终于鼓起勇气从玄期背后挪出来,看着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小身影。 真是又可怕又可怜…… 玄期道:“中元之夜是它唯一能暂时脱离银棺束缚的时刻,恰好银罗放出纸鹤将它从府中接了出来。它虽然已经有一百多岁了,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从来离开过家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大概是你的琴声太动听了,它看见你便想起自己的娘亲,不愿意回到银棺之中。” “真可怜……”闻茵看着那个眼泪汪汪的孩子,生出了恻隐之心。 “你不想抱抱他?”玄期问。 闻茵尴尬地支吾道:“我……不敢……” 玄期嘻嘻一笑:“你和银罗招魂的时候怎么没说不敢?” “……眼下怎么办?”闻茵心道,难道要她一直带着一个鬼娃。 “你得先当他的娘,好好哄着他,没准就愿意回去了。” “哄孩子?”闻茵咋舌道,“我哪儿会哄孩子?!” 玄期蹲下身去逗孩子玩,丝毫不以为意。 “没别的法子了吗?”闻茵问。 玄期道:“哄孩子有什么难的?今夜是中元夜,街上那么多好玩的,你带着他出去逛街市、放河灯、看把戏,孩子没有不喜欢的。” “我?带它?”闻茵看着那个青白色的半透明小孩。 ——可怜是可怜,但是要她带着它,晚上会做噩梦的? 玄期嘻嘻一笑:“你也可以求我,我会考虑帮你。” ——求他? 闻茵忽然又来了气,拧住玄期的耳朵大声道:“你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了?啊?!说好了我不让你出木身,你就不能出来!你又犯规了!” 玄期连连告饶。 闻茵松开他的耳朵,没好气地说:“罚你带这孩子去玩,好生哄着,今晚必须送他回去!” 玄期委屈地揉着耳朵。他这神体虽然不会疼,可是被闻茵揪得久了,耳朵都变长了。 “我一个人带他去可不行。”玄期可怜巴巴地说,“他是你找回来的,你也得陪着他。” 闻茵看着那可怜的孩子,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都是银罗干的好事! 唉,算了,她也是被钱财诱惑,猪油蒙了心,否则怎么会在中元之夜去招惹鬼魂。 “走。”闻茵无奈道。 玄期倒是兴致很高,将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走,咱们去逛街啰!” 第157章 中元街市 从琉璃市到七宝园这条路,满是卖各种面具、脂粉、小吃的摊子,路两侧的商户还用灯架挑起纸灯。 与上元节的花灯不同,中元节的纸灯清新得多。楚人喜欢将纸灯做成荷花、芙蓉花等花卉的样子,取下来便可当成河灯放入河中, 玄期抱着善财童子来到中元节的街市上,闻茵跟在他身后。 那孩子一来到街上便不哭了,两眼放光,转来转去看着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小摊。 来到一个卖皮影的小摊前,孩子抓着玄期的衣襟,不让他再往前走。 一群孩子围着卖皮影的看猪八戒吃西瓜,戏演完了,孩子们便吵着让父母买皮影。爹娘烦不过,只好花上比平时贵一倍的价钱买了皮影。 善财童子一手抓着玄期的衣襟,一手指着猪八戒的皮影,小嘴张着,可惜发布不出声音。 玄期转头对闻茵说:“给它买一个。” 闻茵哭笑不得。她还没成亲呢,这就当上娘了。 她低头去找自己的香包,记得里面还有一些散银子,香囊还没打开,忽觉得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闻茵展开手心一看,竟是一小颗碎银子。 她惊讶地抬头看向玄期,还未发问,他便笑着说:“你忘了,他可是善财童子。” 闻茵将碎银子给了卖皮影的。今夜这行情,一个小皮影要卖五百文,她嘟囔着:“我看是散财童子。” 玄期哈哈大笑。 走了许久的路,逛了大半个青凤城的街市,善财童子的眉眼渐渐舒展开,不时拍手笑着,像个真正的孩子一般。 青凤河畔,四月桥下,许多人围着一位老者买河灯。 玄期和闻茵走过去一看,竟是偃师在卖河灯。 他做的河灯十分精巧,有的花瓣会徐徐绽放,有的会吐出花蕊。 偃师看到玄期和闻茵,鼻子轻轻一哼:“我说今夜是谁在放纸鹤,原来是你们在钓善财童子。” 闻茵脸红道:“您误会了。纸鹤是银罗放的,这孩子误会我是他娘,不肯走了。” 偃师起身,从自己屁股下的木箱子里取出一盏纸荷花灯递给闻茵:“拿给这孩子玩。” 闻茵微微一福,恭谨谢过。刚转身,便听到偃师在她身后嘟囔道:“哪有拿自己孩子赚钱的,这孩子太可怜了。芸儿,爹才不会这样。” 闻茵回头,但见偃师身旁竟然有一个大竹筐,一个才刚满月的孩子正躺在襁褓里。 闻茵大惊道:“偃师前辈!” “怎么了?”偃师挑眉看着她。 “承影不是说了吗?您应该在两年之后,到约定好的山上去等这孩子!怎么这会儿就把孩子接过来了?!”闻茵又惊又气。 偃师满不在乎地说:“你觉得我能再等两年?” 一句话就把闻茵堵得哑口无言。 玄期打圆场道:“算了算了,反正我看这结果都差不多嘛!”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茵茵,咱们还是别招惹这老头儿了,真动起手也未必打得过他。” 偃师转头拿着一个拨浪鼓去逗孩子,笑得很慈祥。 闻茵看了看自己手里牵着的鬼娃,又看了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同样是孩子,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却虎毒食子。 “茵茵,你看那边在放河灯,我们快过去!”玄期催促道。 手里牵着的善财童子也想到河边上去玩,闻茵无奈点了点头。 第158章 送神 玄期和闻茵行至河畔。 闻茵弯腰将偃师送给她的河灯轻轻放在水面上。 那牡丹花形状的河灯一接触到河面,花瓣便层层绽放开,化作原本的三倍大。 黄色的花蕊吐露,化作游丝一般的触手,划开水波将河灯送往远方。 玄期对怀中的孩子说:“你想去玩吗?” 那孩子兴奋地拍了拍小手,玄期便将它轻轻放在牡丹花灯上。 吉乌不知怎的也跑了出来,轻轻跳到河面上,在点点灯火间欢快地跑着,不时用鼻子拱着两盏河灯向前。 善财童子被逗得咯咯大笑。 闻茵左右看看,其他人似乎看不见善财童子和吉乌,她也就放心下来。 站在岸边远远看着,她嘴角不知不觉噙笑。 “我来给他们助助兴。”玄期口占一诀,“坎!” 坎就是水。 玄期这口诀一出,河面之下汩汩涌起越来越汹涌暗流,眨眼间,一条水龙腾出水面。 龙身驮着两盏花灯,将它们抛向半空,然后又稳稳接住。 两岸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什么水龙卷,纷纷仰头看热闹,又是惊呼又是拍手。 闻茵似乎听到孩子开心的笑声。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好啊。 闹腾了好几回,水龙将两盏花灯安安稳稳地送回岸边。 闻茵和玄期一人捞起一盏河灯。 玄期笑问善财童子:“怎么样,玩够了吗?” 孩子还是仅仅足岁的孩子,可那眼神似乎瞬间长大了。 它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想回家,还是想去转生?”玄期问。 孩子伸手指了指天上的一轮满月。 闻茵明白了,它再也不想回到那具冰冷的银棺中。 玄期沉声道:“好人做到底,我再帮你一次。” 闻茵好奇地问:“这孩子不是被银棺缚住了吗?你如何能解开之前的缚魂咒?” 玄期道:“那妖道的法术虽然恶毒,但解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回到先前的废园,玄期在地上扔出几枚铜钱。 那铜钱飞散开去,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奇门八卦局。 闻茵记得,玄期曾说过,他师傅教他奇门八卦中的地数,能逆转奇门、隔空搬运。 脚底的大地微微颤抖,似乎有一条土龙在地下运行。 半炷香后,玄期伸手扶稳闻茵,土地剧烈颤抖,地面破开,一口小小的银棺破土而出。 玄期看了闻茵一眼:“茵茵,我要开棺,你若是害怕就不要看。” 闻茵默默点了点头。 他一面诵着安魂的咒语,一面打开银棺。 开棺的一瞬间,银棺之内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玄期从棺材里面抱出一具栩栩如生的孩儿尸体。 它仿佛还活着一般,粉嘟嘟肉团团的可爱模样,甚至胸膛似乎正在微微起伏,仿佛睡着了一般。 那尸体刚离开银棺,很快变了模样。闻茵不敢看,转过头去。 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只见玄期手中抱着一捧衣服,空空如也。 摆放在地上的牡丹花灯缓缓飞了起来,朝着天上的圆月飞去。 闻茵仿佛看见孩子趴在花蕊上,开心地笑着,朝着她挥动小手。 眼前的灯火星月渐渐模糊、远去……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不知何时,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温柔地拍了拍。 “茵茵你别难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守在你身边。”玄期沉声道。 闻茵的泪水却止不住。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心头总是弥漫着伤感的情绪。 以往的她,从不是这样容易触景生情的。 于人声鼎沸处最寂寥。 自他走后,她的心像是多了一个大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再也不会相遇了吗…… “玄期。”闻茵揉了揉泪眼,讷讷道,“我想去江南。” 玄期一怔:“去江南?为什么?” “樟儿弟弟是卫门的外门弟子,听说江南卫家广发英雄帖,邀请大江南北的合香高手去江南参加天下香会,我想去试试。”闻茵闷声道。 “这样啊……”玄期沉默了一会儿,“好,我陪你去江南。不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第159章 上淮扬 今日真是倒霉,一场大雨,让闻茵的马车无法按时赶到沅阳了。 闻茵从青凤城出发已经大半个月了,离江南还有半个月的路程。 陪她一起上江南的,只有小檀。 爹娘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的,但闻茵一意孤行。 心疼爹娘忧心忡忡,闻茵将自己收留了犬神吉乌的事告诉了他们,好叫他们放心。 至于承影和玄期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说出来,爹娘反而会更担心。 大雨耽误了半天的行程,赶不到中州的大城沅阳,闻茵和小檀只好落脚在半路上一个名叫淄川的小城。 小檀骑马打前站,在城里找了一家客栈,定了一间上房,然后安置闻茵前去打尖。 这客栈已是城中最好的客栈了,但也难免遇上三教九流。 闻茵是未出阁的女子,出门在外,头上一直戴着帷帽,不让外人看见自己的容貌,用饭也是在车上或者房间内。 可一进入这家客栈,坐在门口左手边第一张八仙桌上的一个人,竟然将她认了出来。 “嗯?这不是闻小姐吗?”那人道。 闻茵转头去看,只见座上坐着一位年轻道士。 那道士看上去与玄期大概一般年纪,与玄期的潦草不同,这位道长的道袍浆洗得十分平整,穿戴也十分整齐。 他眉目清秀,一双丹凤眼,瓜子脸,颇有几分女相。 桌上放着一个青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一把剑。 闻茵吃了一惊,印象中,她应该没见过这位道长。 但她家开门做生意,平生所遇之人如过江之鲫,真难保有那么几个记不住的。 闻茵微微一福,轻声问道:“道长见过小女子?” 那年轻道长起身做了一个道揖:“贫道正一派张清灵。” 正一道?正一道都在赣州一带活动,而她此前从未离开过楚州,那他们不可能见过啊! 闻茵摸不着头脑,躲在香囊之中的玄期暗暗扯了扯她的香囊。 她会意,不再与这道士多谈,颔首致意,便上了二楼去找厢房。 上了楼,小檀打点好房间,闻茵便差遣他下楼去打些饭菜上楼来一同吃。 小檀刚出门,玄期这小木偶便从香囊之中蹦了出来,拍着胸脯道:“刚才好险!” “怎么了?你是说那位道长吗?”闻茵问,“他是坏人?” 玄期道:“坏人倒说不上,大概算是……仇人。” “仇人?你的?” “唔,是我师傅的仇人。”玄期说。 闻茵更不解了。 那清灵道长看上去年已弱冠,玄期则是修炼了百年的鬼修,他的师傅百年前就故去了,算起来,玄期的师傅死的时候,张清灵还有一百年才出生呢,怎么会结下仇来? 玄期见她不解,便道:“正一道有法门,道行深厚的道长会转世回到本门来修行。那家伙前世与我师傅在许多事情上争得头破血流,而我是师傅最喜欢的弟子,他那时也恨我入骨。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转世了!” “都过了百年,人家也不会那样鼠肚鸡肠,一个修道之人,难道连前世的仇怨都放不下?”闻茵摇摇头,总觉得小木偶有些言过其实,“倒是有一点,他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木偶道:“这却不难,略加推演便可算出你的姓氏,但要算出你的名字却不行。他那是在诈你。” “诈我?为什么?” “你带着一个鬼修、一只狐狸还有一只犬神,那老道总会闻出些味道来。” 闻茵一惊,讷讷道:“那……我该怎么办?” 小木偶道:“不用怕,他只是有些疑心罢了,应该不知道你的底细。不过,咱们不可在此地久留,明天一早就走。” 闻茵点了点头。 小木偶又道:“今晚乖乖待在房内,哪里都别去。我、狐兄还有吉乌不好在他面前现身,不然恐怕会被他收了去。” “嗯,好的,一定。”闻茵肃然应道。 第160章 蛇蛊 闻茵和小檀在房内用过晚饭,小檀便回自己的厢房去歇息了。 这小客栈临河而建,河畔有一片柳树林,林下绿草茵茵。 闻茵一时无法入睡,便坐在窗前看那小河。 忽然间,夜空中划过一道极亮的白光,拖着长长的尾巴。 像是流星,可流星哪有这么近的? 闻茵轻声自言自语道:“是流星么?” 没想到,隔壁竟然传来清灵道长的声音:“不,那是飞蛊,大概……是蛇蛊一类的东西。” 看样子这位道长竟然就住在隔壁厢房。 闻茵心中惴惴,不再说话了。 又听见张清灵说:“蛇蛊是蛊术的一种,楚州、百越州多见。信奉蛇蛊的人,会在家中找一口大缸来养巨蛇,让蛇互相啃噬,最后存活的的便是蛇蛊。有人托蛇奴寻仇,蛇奴会半夜将蛇蛊放出去害人,夜间见到低空划过的流星,多半就是蛇蛊。” 人家说了这么长一番话,丝毫不理会,恐怕很失礼。 闻茵不敢得罪他,便柔声道:“是这样啊,小女子受教了。” 张清灵隔窗问:“姑娘,你不想知道这是谁放的蛇蛊吗?” 闻茵道:“小女子孤身在外,不应理会这些闲事。” “却不是闲事。”张清灵道,“蛇蛊朝这边飞来,想必要害的就是咱们这客栈里的人。” 话音刚落,便听到二楼一雅间传来痛苦的哀嚎声。 闻茵吓了一跳,隔壁那道长却笑道:“看来应验了。” “道长,小女子不便理会闲事,先歇下了。”闻茵匆忙说道,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蛇蛊?! 怕什么来什么,真是苍天不饶啊! 玄期说了,今晚不论如何不能踏出房门。 她刚要吹灯,却听得房门砰砰砰响了起来,小檀在门外喊道:“大小姐,好像有人生了恶疾。” 闻茵头皮发麻。 小檀不知道玄期它们的存在,更不知道多管闲事的后果。 她只好敷衍道:“既然是恶疾,更不能靠近,你快回去歇息。” “哦……”小檀讷讷道,“我还以为大小姐您要去看看呢。” “不妨看看。”门外又传来那位张清灵道长的声音,“病人叫得这么惨,其他客人怎么睡得着呢?” “诶,您是修道的?”小檀问。 “正是。”张清灵道。 “您会治病吗?” “略懂。” 小檀似乎来了精神,道:“那真是太好了,道长快去看看病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小兄弟随贫道一同去?” “好好!同去、同去!”小檀兴奋地说。 闻茵真想冲出来揍这不懂事的家伙。 叫他别去就别去,怎么尽喜欢瞎凑热闹?! 转念一想,小檀这爱凑热闹的毛病,似乎是从小受她影响…… 闻茵暗自叹了口气。 隔着几堵墙,那位中蛊的客人叫得十分凄惨。 男人不停大喊着“杀了我”“杀了我”,声嘶力竭的。 闻茵听着心惊肉跳,又担心小檀被混乱裹挟,没来由的受伤。 唉,真是自己作孽自己偿。 心中如此哀叹着,闻茵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第161章 着道 楼下客堂站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二楼去探个究竟。 闻茵见一间厢房门前围满了人,小檀也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看。 闻茵走过去,想把小檀拉回去。可是走到门口,却不由自主地瞥了房内一眼。 只见一位中年商人正在床上拼命地扭动挣扎,他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绑在床头床尾,可是患者挣扎力量之大,几乎要将绳索挣断。 客房之中站着另外一位身穿赭石色绸缎直裰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是患者的朋友。不知是着急还是受了惊吓,他竟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的,浑身上下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 闻茵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原先是想来拉小檀回去的。 “贫道张清灵,途经此地。略通医术,或可施治。敢问哪位认识这位患者?”张清灵走上前问。 那满头大汗的男子怯怯应道:“我是他的朋友。我们是从黔州那边来,要到楚州去买货,路过此地,是昨夜投的店。” “病患的姓名?”张清灵问。 “元昌吉,我们叫他元三爷。” “你呢?你叫什么?”张清灵语气平淡,貌似无心地问。 那男子一怔,道:“在下陈杨。” 张清灵点了点头道:“此人中了蛇蛊,若再不救,恐怕蛇蛊要将他从里面吃空了。” “蛇蛊!” “竟是中蛊了!” 围在门口的人一阵轰然。不少人听说是中蛊,急忙扭头就跑。 闻茵见那病患两眼凹陷,不停挣扎扭动,身子拧出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十分骇人。 陈杨胆战心惊地问:“道长,你说的是真的吗?蛇蛊当真如此恶毒?” 张清灵点了点头,沉声道:“千真万确!中了蛇蛊的人,哪怕死了,魂魄也不能升天。就像被虎生啖之人会变成伥鬼一般,被蛇蛊所害之人,魂魄也会变成伥鬼,不生不灭,永远被蛇蛊奴役。” 张清灵说完,便走上前去详细查看病患的情况。 他看了一会儿,无奈摇头道:“哎呀,这病患挣扎得太厉害了,贫道出门时走得急,没带上麻沸散。他要是这样挣扎,如何施治啊?唉,怕是要……” 闻茵听着,万般犹豫起来。 她看着那中蛊之人拼命挣扎,腹中一鼓一鼓的,好像真的有数条小蛇在里面游动吃他的五脏六腑。 “道长!”闻茵拨开已然不多的围观者走了进去,“小女子有麻骨香,可助道长一臂之力。” 她转身回房,从自己的香药盒里取出麻骨香。 回到病患的厢房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忘了蒙上脸。 张清灵的眼睛盯着她瞧,嘴边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事情紧急,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闻茵将麻骨香点燃,投入一个茶杯,递给张清灵。 张清灵给病患闻了麻骨香,那病患渐渐地平静下去,睡着了。 然后他命人拿一把小刀来,用酒浸透之后,在病患胸口上划下一刀。 鲜血汩汩而出,他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出塞子,将一种殷红色散发着腥气的液体洒在病患胸口。 张清灵解释说,这是混合了雄黄的雄鸡血,可以引出蛊灵。 那鸡血一洒上去,患者胸前立时鼓起一个包,那包越来越大,最后竟然钻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看起来竟像是蛇头。 张清灵一点儿也不怕,用一块布巾包住蛇头,将那黑蛇整条扯出来。 众人哗然。 对于蛇蛊,闻茵也仅仅是听说过,从未亲眼见过。 张清灵微微一笑,忽然对闻茵说:“姑娘,你先拿着这蛇蛊,容我帮病患缝合伤口……” 他忽然将那蛇递过来,闻茵哪里敢接。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不知怎么搞的,他竟然手一松,那蛇蛊便滑了出来,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哎呀呀,闻姑娘。”张清灵微笑道,“我让你接着蛇蛊,你怎么不拿好呢?如今把蛇蛊放走了,它可是要去害更多人的。” 闻茵看着眼前这道人,心知不好。 她着了这家伙的道了。 第162章 破案 张清灵拍了拍手,道:“也罢,跑了就跑了。想必也不会上别的地方去,多半是回去找养蛊人了。” 众人本来担心那蛇蛊会钻到自己的厢房去,听道长如此说,纷纷松了一口气。 张清灵又道:“贫道还是先帮病患缝合伤口要紧。唔,闻姑娘,来搭把手?” 他挑眉看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闻茵弄丢了蛇蛊,此时又被道长点将。若不将功补过,恐怕会被众人骂死。 闻茵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帮忙。 她一边给那中蛊的元三爷闻麻骨香,一边给张清灵递工具。 见张清灵处理伤口手脚利索,闻茵心道,看来道士之中也不乏医术高手。 张清灵处理完毕,擦了擦手,回头道:“此地事已了,大家回去休息。” 众人不敢不听这位治蛊道长的话,纷纷回去了。 与元昌吉同行的陈杨正要回房去,却被张清灵叫住了。 “陈爷,这医资……”张清灵搓了搓手,“贫道可以不要,但这位小姐也出了力……” 闻茵连忙摆手道:“我也不要,举手之劳而已,不必了!” “我给,我给。”陈杨忙不迭点头,“我的客房在隔壁,待我去取来。” “我们跟你一同去。”张清灵道。 “诶、诶,我不会跑的。”陈杨苦笑道,“也好,二位随我来。” 张清灵和闻茵跟着陈杨来到他下榻的客房,陈杨寻了一把小钥匙,打开一个木柜子,又从木柜子里寻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小笥箧,从里面寻出自己的印信。 陈杨道:“出门在外,随身带的现银不多,我填上银票,盖上印信,两位可以到随意一处梅家钱庄去取银子。” 闻茵眼尖,见笥箧之中有一束女人的头发。 事有蹊跷,她不动声色地给张清灵递了一个眼色。 谁知张清灵竟然旁若无人地拿起那束头发,仔细瞧了起来。 陈杨不知怎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张清灵淡淡笑道:“怎么?这是相好送你的?” “不、不,这是内子在我临行前让我带上的。”陈杨心虚地说。 “有一事我忘了和你说。”张清灵道,“那蛇蛊会先反噬蛊奴,然后再去把委托下蛊的人吃了。” “你!你说什么?!”陈杨吓得瘫软在地。 若非做贼心虚,怎么会如此惊慌失措? 闻茵心下明了,帮腔道:“方才你也看见了,中了蛇蛊的人有多痛苦,你若不想落得那般下场,便将实情说出来!” 张清灵淡淡道:“我见你有几分悔意,若你将实情说出来,或许我可以考虑救你一命。” 陈杨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供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与元昌吉之妻有私情,那妇人不断催促他害死自己丈夫,好与他双宿双飞。 陈杨一怕事情败露,二贪恋他人妻子,便趁着与元昌吉出门行商之时动手,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途经此处时,陈杨听说本地有一户人家善放蛇蛊,便寻访过去,委托那蛊奴放蛊。 “你给了那蛇奴多少银子?”张清灵问。 陈杨讷讷道:“黄金一两。” “你朋友的命,就只值一两黄金吗?”张清灵冷冷问。 陈杨愧道:“在下猪油蒙了心,谢谢恩人当头棒喝敲醒我,还救了我朋友。我愿将全副身家财产都赔给昌吉,从此出家为僧,吃斋念佛以赎罪孽。” 张清灵道:“好。那你便当下立字据,愿将全副身家财产都赔给你的朋友。” 陈杨写完字据,见那蛇蛊飞走了,瑟瑟发抖问道:“那、那蛇蛊还会回来吗?大夫,你可要救救我啊!” 张清灵冷道:“我们现在去找蛊奴,将蛇蛊灭了,它不会再回来了。” 第163章 姑获鸟 闻茵本不愿意跟着去找什么蛊奴,但张清灵非逼着她去。 说什么,蛇蛊是她放走的,若不善始善终,恐怕日后必有灾殃。 话说到这份上,闻茵也只好跟这位怪道长同去。 二人离开客栈,此时月亮已经升上中天。 闻茵问:“道长,咱们上哪儿去找蛇蛊?” 张清灵道:“犬神对于蛊和怨灵的气味最为灵敏,姑娘何不将你那犬神唤出来,它会带着我们去找蛊奴的。” 闻茵暗暗吃了一惊,随即一口回绝道:“道长说笑了,什么犬神?” 张清灵见她不应许,便笑道:“好,既然姑娘不愿意,那便用我的。” 说完,他抬了抬袖子,那袖子里飞出一只黑鸟。 黑鸟头顶的羽毛非常长,像姑娘的长头发一般。 张清灵笑道:“唔,这是姑获鸟,传说是难产而死的妇人怨灵所化,会在半夜跑出去偷别人家的孩子。” “真的会吗?”闻茵瞪大眼睛。 “不会,只不过是一种比较稀奇的夜行鸟而已。”张清灵道。 那姑获鸟在前面飞,闻茵和张清灵紧紧跟在后面。 闻茵担心地问:“那蛇蛊飞得快,这会儿怕是已经回到蛊奴家中了,咱们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张清灵道:“养蛇蛊的往往是一家人,若是下蛊失败,便会通过抽签的方式,选出一人来接受蛇蛊的惩罚。” “惩罚是?” “被蛇蛊生吞。” 闻茵不寒而栗。 张清灵沉声道:“放心,会赶上的。” 他说罢,一手拉上闻茵,一手在自己小腿上拍上一张小小的咒符,道:“这是神行甲马,姑娘抓紧,咱们得走快点了。” 话音刚落,闻茵就觉得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二人来到一处巷口,张清灵抬手拍了拍甲马停了下来。 “应该就在这里。我们要轻一点,小心打草惊蛇。”张清灵道。 二人跟着姑获鸟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只听见屋子里传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哭声。 “呜呜呜……哥哥!我怕!” “爹!娘!饶了妹妹!我愿意代替妹妹!” 闻茵向张清灵投去询问的目光。 张清灵悄声道:“看来是妹妹抽到了短签。” 张清灵正要破门进去,忽然见黑鸟尖声鸣叫着,冲入蛊奴家中。 张清灵怔了怔,一脚踢开院门冲了进去。 只见黑鸟正拍打翅膀,挡在一对小儿面前,一只黑色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滋滋吐着红信子。 眨眼间,那巨蛇扑了过来,黑鸟躲开了,用长长的鸟喙啄击黑蛇的眼睛。 黑蛇的左眼登时汩汩流出黑血。它缠绕上来,将鸟儿紧紧缠住,又龇着毒牙狠狠咬了一口鸟的翅膀,几乎要将它的翅膀咬断了。 黑鸟情急之下,又用鸟喙去啄黑蛇的右眼,黑蛇疼得松开了蛇身。 姑获鸟也力竭倒在血泊中。 黑蛇两只眼睛都瞎了,愤怒让它丧失了理智,它扭动着身体,猛地射向一位中年男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鲜血喷射而出。 旁边的妇人想救自己的丈夫,刚迈步上前,也被黑蛇一口咬死了。 黑蛇咬死二人还不满足。 它自幼养在缸子里,嗅觉很灵敏,闻到了张清灵和闻茵的气味,掉头转向他们这边。 闻茵反应过来,大声唤道:“吉乌!” 吉乌忽然现身,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扑到巨蛇身上,一口咬住巨蛇的喉头,那巨蛇咬不到吉乌,便用蛇身卷紧吉乌的身体令它窒息。 可吉乌是犬神,它压根不怕巨蛇捆绑。 眼见着那黑蛇渐渐没了气力,扭动的蛇身慢慢松开。 第164章 搬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一男、一女、一蛇。 两个孩儿坐在地上大哭。 吉乌战胜了蛇蛊,不知怎么,它黑色的爪子变成了白色,在闻茵身边得意地转着圈,用鼻尖去拱银香球,似乎想得到她的奖赏。 闻茵拍了拍它的脑袋。 张清灵淡淡笑道:“好犬神。看来不到紧要关头,姑娘是不会动真格的。” 闻茵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却无从解释。 张清灵将受伤的姑获鸟收入袖子中,笑着说:“好鸟儿,看来你确实喜欢孩子,竟比那对狼心狗肺的父母还有良心。” 然后,他一手抱起一个孩儿,沉声道:“你们的父母养蛊害人,还想用你们喂蛇。这样歹毒的父母,不要也罢。” 闻茵问:“道长,眼下他们成了孤儿,怎么办?” 张清灵道:“这确实不好办了……唔,你们俩想学道吗?” 那对兄妹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张清灵道:“既然如此,我便差人将你们送到赣川天师府去,记为我名下弟子。” 天师府?这位道长竟然是天师府的人?! 闻茵心下一惊。 张清灵又道:“不过,师傅有事,要去一趟京城,你们俩就先跟着师兄们,从最简单的学起。” 闻茵偷偷将吉乌收回来,不敢在天师府道人面前班门弄斧。 二人带着那对小兄妹回到客栈,闻茵趁张清灵处理后续的事,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叫上小檀,连夜开溜。 闻茵刚上马车,便听到张清灵的声音从车后传来:“姑娘这就要走?贫道还未跟你好好认识呢!” 闻茵浑身寒毛倒竖,夺过小檀手中的缰绳,用力打马,马儿便撒开蹄子跑了。 没想到,张清灵竟然追了上来,与马车并驾齐驱,转头对着闻茵笑道:“姑娘为何如此害怕贫道?” 闻茵告饶道:“道长,天下谁人不知你们天师府是天下第一道门,您这半仙就别为难我这个小女子了?” 张清灵笑道:“姑娘身边有一鬼一狐一犬,贫道只见到了那犬神,还未领教鬼仙和狐神,实在好奇得紧。” 闻茵大惊,果然,这家伙来者不善,怕是想收了吉乌它们。 她用力打马,马儿撒开四蹄飞奔。 这马儿是匹好马,是闻茵花大价钱找来的,饶是如此,竟然跑不过张清灵。 这道人两条腿上都贴着甲马,眼看着就要绕到马车前面去了。 “张清灵!你别欺人太甚!”玄期忽然现身,拦在闻茵和张清灵中间。 “哦,我还道那鬼修是何方神圣,竟是玄期小友!”张清灵大喜过望,“今天真是好日子,咱们有上百年没见了!” “谁想见你啊!”玄期扔出七枚铜钱,那铜钱飞出,前后左右将马车包围起来。 “搬!” 只听得玄期一声断喝,马车连同闻茵、小檀便向掉下悬崖一般下坠。 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马车又重重落下。 就像是车轮压到石子,飞出去一小段路。 待闻茵睁开眼,拦在面前的张清灵却已经消失了。 眼前的景物与先前完全不同。 闻茵忽然明白了,玄期方才用了搬山术,助她逃命。 可是搬运了一驾马车和两个大活人,是十分耗费灵力的。 玄期看上去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闻茵身边道:“茵茵,咱们暂时逃脱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再走一个时辰就是沅阳城。” “张清灵呢?他会不会追上来?”闻茵担心地问。 “放心,他追不上来。”玄期疲惫地将头靠在闻茵肩头,“我累了,睡一会儿。” 他靠着她睡着了,然后身影变淡,慢慢消失。 闻茵的香囊之中,小木偶轻匀地呼吸着。 方才马车飞出去,小檀的头撞在车壁上,晕了一阵子,这会儿才醒过来。 “诶?大小姐,咱们这是在哪儿?方才追着咱们的那位道长呢?”小檀问。 闻茵淡淡道:“什么道长?你做梦!” “刚才那清灵道长不是在追咱们吗?不知怎么搞的,他竟然跑得跟马一样快!” 闻茵转头狠狠敲了敲小檀的额头:“那是你睡迷糊了!刚出发你就睡着了,我只好亲自驾马车!” 小檀哎呀一声,揉着脑袋问:“大小姐,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闻茵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到沅阳了。” “这么快?!” “你都睡了一晚上了!”闻茵抱怨道。 “哦……真奇怪,我这一路上怎么经常莫名其妙睡着。”小檀抱歉道,“大小姐,这一路上真是辛苦您了。” 闻茵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缰绳交给小檀:“你来驾车,我睡一会儿。” 说完,她钻进车内,枕着厚厚的褥子准备眯一阵子。 一手握着小木偶,一手握着狐牙,饶是路途颠簸,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165章 入淮扬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进入淮扬的驿路两旁都是上百年的古柳,彰显着淮扬数百年繁华积淀的气魄。 只是在如此闷热的天气里,那柳丝死气沉沉垂着,竟然一动不动,古柳上的蝉声倒是此起彼伏叫得欢实。 闻茵打着绢扇抱怨道:“书上说,古时有一种‘九寒香’,佩戴在身上,就是再热的天气也不觉热。夏天赶路要是能来上一贴九寒香就好了。” 嘴上如此抱怨着,心却是欢快的。 赶了一个半月的路,终于进了淮扬。 江南物阜民丰堆金积玉,淮扬又是天堂中的天堂。此地比邻京城,比起京城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贰京”之称。 江南四大家梅卫谢兰,都居住在这座天下第一大城中。 进城的路上,闻茵坐在车内舍不得放下窗帘,一路走,一路看。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行之,他就在这重楼万户之中吗? …… 闻茵此次上淮扬,是来参加天下香会的。 距离香会还有半个月,足够在淮扬走走逛逛。 闻茵和小檀在城南镜湖畔找了一家上等客栈,待安顿好已是傍晚时分。 二人又在房中用了晚饭,一边吃着,一边看夕阳古柳。 红彤彤的夕阳渐渐隐没水天之际,满天红霞,预示着明日也是好日头。 楼下便是文人墨客不辞笔墨的江南胜景镜湖,湖上铺满了荷叶莲花,远处点缀着栈桥白塔。 偶有戴着帏帽的采莲女撑舟而过,小舟划出层层涟漪。 闻茵看着看着,忽然放下碗筷,戴上帏帽,道:“小檀,我们到湖上看看!” “现在吗?天色都黑了……”小檀有些不情愿。 闻茵笑道:“听说江南的达官显贵喜欢夜间将画舫划到湖中去,那些画舫雕梁画栋、层楼栉比,船上还会请本地的名伎名师弹琴应和,江南的词乐可是天下一绝啊!” “可是一定要去湖上听吗?” “当然要去湖上听。”闻茵笑道,“不然,又有哪个贵人会邀请咱们去?咱们啊,就划着一条蚱蜢舟,寻一个最华丽的画舫,抵近了听。” 小檀仍是不太想去,咕哝什么累了一天人困马乏只想睡觉。 闻茵眨眨眼道:“难道你不想一睹江南名伎的风采?说不定,那李笑笑冯莺儿就在船上哦。” 李笑笑冯莺儿是江南四大名妓之首,听说比西施王昭君还美。 小檀一听便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道:“大小姐,咱们现在就去!” 在楼下湖畔租了一条小船,闻茵对艄公说,他们想自己划船走走。 艄公正好落得清闲,这位南边来的小姐给的银子又多,他便欣然应允了。 小檀倒是有些不乐意,嘟嘟囔囔说又要他卖苦力摇桨划船。 闻茵笑了笑,说:“听说这镜湖水下有龙,所以小舟可无风自行。” 小檀不信。 闻茵让他看远处:“你看,那边的船,不也没人摇桨吗?” 小檀引颈而望,闻茵则偷偷把藏在袖子里的小银鱼放进水中。 那是银罗送给她的。这小银鱼放入水中,便可一变十、十变百,自己游动起来。 闻茵看着小银鱼钻入船底,船身摇晃了一下,便慢慢推了出去,越行越快。 “诶!大小姐!难道这水里真的有龙?!”小檀有些害怕。 闻茵安抚他坐下,给他讲江南的奇闻轶事。小檀听着听着,便忘了湖底有龙的事。 小船在湖面上游弋了一圈,所遇的画舫确实不少。 途中,他们遇见一座五层楼的画舫,真如海上仙洲一般。 主仆二人远远地便看得入迷了。 隔了一会儿,画舫上隐隐传来笛声,清美悱恻,引人神思。 隔着一段距离,湖上夜风吹得那笛声断断续续,闻茵想听清楚一些,便用手划了划水。 “咱们抵近了听。”她不知对谁吩咐着。 那船便听话地慢慢朝五层画舫划去。 第166章 重逢 离得近了,便能隐隐约约见到船上的人影。 只见画舫的一楼似乎在举行夜宴,华灯彩绸,觥筹交错,宾客们个个身着华服,看上去来头不小。 二楼有几个厢房亮着灯,几位看上去尊贵无比的男子,正在听盛装的女子们弹琴。 那位弹琴的女子真有如天仙一般。 小檀问:“大小姐,那就是李笑笑吗?哪个是冯莺儿?” 闻茵没有理会他,目光继续循楼而上。 三楼以上的厢房都亮着灯,唯独有一间,黑灯瞎火的,笛声却正是从那间厢房传出。 谁人月下笛吹梦,莫问红尘有几年…… 那笛声并非如泣如诉,也不见得技艺高超,可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闻茵不由得听呆了。 遥想起,那日她与他行走在楚山之中,他走得快,她走得慢。 那时她以为他讨厌她,故意想扔下她,却没想到,转过一个山弯,他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吹着笛子,一边等她。 闻茵的眼眶有些热热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摘下他的面具之时,就是他告别之时。 小檀见闻茵在发呆,眼角隐隐有泪光,既心疼又小心地问:“大小姐,陆大夫他应该也在淮扬?咱们不如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闻茵轻声说,“你别忘了,咱们是来参加香会的。” “那香会之后呢?见见故人,总可以?”小檀试探道。 闻茵摇了摇头。 已经告别过的人,就不要再见了。 若再见,岂不是又要再一次告别?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凄惶伤感。 这种心绪压在心头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她知道自己不远千里上淮扬,并非是为了参加什么天下香会。 不过是为了,想来他所在的地方看一看。 她不会去见他,再过十几日,她便杳无声息地回去。 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但淮扬会变成她心头的一道风景,一个梦。 当她想起什么的时候,便从记忆中寻找出来,看一看。 想念风景,比想念一个人,要好多了。 闻茵鬼使神差地拿起挂在胸前的玉骨哨轻轻一吹,清啸一般的鹤唳之声划过如晦暗之镜的夜空。 那骨哨是没有声响的,鹤声从天外传来,盘桓不去,久久回荡,仿佛真有一只鹤在天外盘旋。 不知什么时候,笛声停了。 闻茵回过神时,那画舫上乱哄哄的夜宴之声也平息了。 仿佛是她由心而发的叹息,吹灭了一个梦。 嗯,不对,笛声停了? 一种隐隐的感觉爬上她的心头。 不会……这么巧? 她开始头皮发麻。 “小、小檀,我们快走。”闻茵道。 “为什么?不是才刚来吗?” “唔,水里说不定真有龙。” 闻茵随便编了一个借口,急急用手划水,船下的小银鱼得令,便将船推开去。 湖面下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啊!大小姐!水里真的有龙啊!”小檀紧紧抓住船帮,指着身后惊呼道。 只见一条波浪跟在闻茵的小船后面,浪头涌动,好像真的有龙在水面下潜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闻茵欲哭无泪。 当日他给她玉骨哨,说遇到危难可以吹响玉骨哨,他便会赶来。 她哪里知道这东西有这么灵验嘛! 再说淮扬这么大,还能说赶来就赶来?! 又哪里知道,只是想找条有钱人的画舫蹭小曲听,可就这么巧他在上面! ——唔,他真的在那画舫上吗?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闻茵略一犹疑,想回头去看看身后的动静,一回头,却见到一名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立在船尾。 “哇!” 闻茵吓得往后一缩,重心偏移差点掉下船。 男子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回来。 “哪里受伤了?!” 陆景从未如此惊慌失措。 第167章 无措 陆景翻看闻茵的手、腿,情急之下还用手去探她的腹部,似乎深信她受了伤。 闻茵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她回过神来,发现他竟然还一手抱着她! 闻茵急急推开他,满面通红嗫嚅道:“我没事。” 陆景怔了怔,呆呆看着她。 闻茵被他盯着瞧,一颗心怦怦撞个不停。 前一刻还说了不见的,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反着应验了。 “碧君,你……” 陆景刚要开口询问,小檀却指着他哇哇大叫起来。 “陆大夫,您是从哪里来的?后面那条龙……” 陆景对着小檀念出一连串咒语,小檀立刻两眼放空,呆若木鸡坐着,好像睁着眼在睡觉一般。 闻茵知道他对小檀下了孟婆咒,让他忘了方才发生的事。 那船被一众银鱼托着,在水面上几乎要飞起来。陆景低头,将手伸到水里,捞上来一尾小银鱼。 小船停了下来。 他捧着银鱼递给他,闻茵伸手去接,那尾鱼便从他手中,滑入她的掌心。 “我见你的船走得如此急,担心是遇到了什么危急之事,你没事就好。” 他的语气平复下来,似乎是在为刚才的慌乱无措解释。 闻茵低着头。 没想到真的见到他了…… “何时来淮扬的?”他温柔问道。 “今日。”闻茵嗫嚅着。 “……” 二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闻茵只好主动解释道:“过十几日淮扬有个天下香会,若是赢了便可名扬天下,我只是想来试试看。” “一个人来的吗?”陆景关切问。 闻茵指了指一旁呆若木鸡的随从,道:“还有小檀。” 说罢,她不由得噗呲笑了出来。 想必他也知道,带着小檀,是不顶什么事的。 陆景没有说话,一手扶着船帮,一手不自觉地握紧腰间的玉骨笛。 他好似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无措的样子,目光却从未从她脸上移开。 她不敢问他的事。 他,好像真是从那恍如海上仙洲的画舫上下来的。 “走那么远的路,你爹娘放心得下?”他终于又找到了话头。 “我同爹娘说了吉乌的事。”闻茵顿了顿,“不过没提玄期和承影。” “路上可遇到了什么危险?” 危险?闻茵想起在淄川客栈遇到的蛇蛊,还有张清灵。 “没有。”她笑着说。 然而他好像看穿了她一瞬间的犹疑,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来淮扬,可有亲戚投靠?”他又问。 闻茵老实答道:“我家在江南没有亲戚,我和小檀住在湖畔的一处客栈。” 他抿了抿唇,将手伸入水中,方才平息下去的黑浪又涌了起来,推着小舟往岸边去。 船抵达了岸边,陆景扶着闻茵下船,小檀这时方才醒过来。 他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忽然看见陆景和他家大小姐并肩立在岸边,惊讶道:“陆大夫!您怎么来了?!” 陆景道:“方才在湖中偶遇,我见你家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便护送她回来。” “诶?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我又睡着了?”小檀挠了挠头。 陆景意味深长地瞥了闻茵一眼,再问小檀:“为何说‘又’?” “陆大夫,您不知道,我这一路啊……”小檀咽了咽口水,“老是半路上莫名其妙地睡着,还总是做奇怪的梦。一会儿梦见有人中了蛇蛊,一会儿梦见有一个道士在追我们的马车。您要是有空,赶明儿给小的瞧瞧可好?我总疑心我是不是病了。” 陆景又看了闻茵一眼。 闻茵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夜已深了,我送你们回客栈。”陆景吩咐似的说,“明日再派人来接你们。” “接我们?去哪里?”闻茵问。 “待字闺中的小姐怎么能住在客栈里?”陆景道,“我现下暂时在梅宅落脚,他家园子大,明日让少白收拾出一处好的来,这十几日就先住在他家。” 闻茵急忙说自己一路住在客栈,并没有什么事,她不愿意去叨扰梅若尘。 陆景却不由分说道:“走,先回去。” 第168章 入梅府 陆景一路护送闻茵回到客栈,便告辞了。 小檀先上楼帮他家大小姐收拾细软,闻茵则坐在一旁发呆。 到淮扬的第一日,竟然就遇见了行之。 看他如今的穿戴气度,与在楚州时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 “大小姐,您快过来看。”正在收拾杂物的小檀忽然招呼闻茵过去。 “怎么了?” “您看,那个人,是不是陆大夫?”小檀站在窗前指了指楼下。 古柳婆娑的树影中,一个人正仰起头看着这扇窗。 闻茵急忙缩了回来。 “唔,应该就是陆大夫。”小檀看了闻茵一眼,没心没肺道,“他一定是担心大小姐您出门在外不安全。不过……他打算就这么站一宿吗?” “不是的,你认错人了。”闻茵按着扑扑直跳的心口,“那才不是陆大夫。” 小檀奇怪地看了闻茵一眼,想反驳,终于没有说出口。 …… 陆景隐身在一株古柳重重叠叠的柳丝之后,面前宛如多了一道帷幔, 透过柳枝的缝隙,他看见了她厢房的窗户。 她竟然来江南了。 他日思夜想的人,今夜竟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真的不是一个梦? 第二日,梅府果然派了马车来接闻茵。 同来的有一个马夫,两个随扈小厮,还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 这些下人们身上的衣裳,比闻茵穿着的还要华贵几分。 闻茵心中暗暗咋舌,天下首富梅家的派头可真是太大了。 让她有些失望的是,他没有来。 闻茵在梅园门口下了马车,又换成轿子。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了轿。 她坐在轿子里,一直忍住不掀开窗帘去看,免得被人笑话。 直到下轿的那一刻,才看到梅园的风貌。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望无际的镜湖。 原来这园子依着镜湖而建,竟然将大半个镜湖变成了自家的内湖! 湖畔有几个人正在迎候,闻茵走近了,首先看到的是梅若尘,这位年轻的主君竟然亲自出来迎接。 闻茵心知,这自然不是她的面子,应是行之让他来的。 更让她意外的是,梅若尘的身边,还站着卫蘅。 卫家是香药世家,和梅若尘一样,卫蘅也是早早执掌家业。 不同的是,梅若尘是父亲早逝,而卫蘅的父亲沉迷修道,在他才十五岁时就将偌大家业交给唯一的嫡子,自己上山清修去了。 江南四大家族,竟然有两家的主君都在场! 闻茵赶上前来见礼。梅若尘态度淡淡的,给她引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女眷。 一位是梅若尘的胞妹,闺名若雪,年方十五,生得俊俏,可面相上看有些刁蛮任性、目中无人。 另一位有西子之姿,令人过目难忘。梅若尘说,这是谢家的嫡女小姐谢云何,这段日子在梅家暂住。今日听说有客来,便一同来见。 谢云何性子温柔,见了闻茵,主动上前攀手交谈,问:“闻茵姐姐可有表字?” 闻茵微笑道:“家父赠小字‘碧君’。” “真好。妹妹小字‘忘言’。”谢云何柔柔一笑,“今后你我以表字相称,如何?” 云何应住,欲辨忘言——真是好名字。 名如其人,这位谢家嫡女让人见之忘言。 闻茵笑着点点头。 “嗯?行之呢?他不是去接碧君了吗,怎么没看见人?”梅若尘问。 此言一出,梅若雪立即翻了一个白眼。 闻茵道:“行之并没有去接我啊。” 梅若尘嘿嘿一笑:“行之倒是没说去接碧君,是我猜的。唔,这不是来了吗?” 众人顺着梅若尘手指的方向回头望,果然见陆景远远地打马而来。 第169章 五味杂陈 远远望着陆景不紧不慢打马而来,谢云何不由自主地捏紧手绢,先是远远相望。 待陆景走近了,她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闻茵心中有些异样的酸楚。 “这家伙,故人远道而来,他倒是悠哉游哉,不知上哪儿玩去了。”梅若尘用扇子在额前搭起凉棚,悠然地抱怨道。 闻茵直觉,陆景应是一大早便去客栈接自己了。 可是顾及到众人之口,他又不能现身。 或许一路上他就混在人群之中,默默跟着她的马车。 闻茵不觉心中一热。默默地低下头,以免眼底波澜泄露了她的心迹。 陆景加快几步赶过来,下马,先是扫了众人一眼,又对梅若尘说:“怎么惊动了这么多位贵人?”语气之中有几分难以察觉的不悦。 梅若尘笑道:“碧君只是你的朋友吗?难道不是我的朋友?她远道而来,我还不能率亲友来迎?” 陆景不再纠缠,拱手深揖道:“行之深谢主人家。” 闻茵看着陆景,总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气度变了。似乎从两个月前的山中方医,变成了一位进退有度、从容不迫的世家公子。 梅若雪一扫方才的阴霾,笑道:“行之哥哥,你一大早去哪儿了?云何姐姐和我去找你,都找不到人。” 陆景淡淡道:“前半晌有事出去了。” 梅若尘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给碧君接风洗尘。” “接风?”陆景皱了皱眉,环顾了一圈众人,对梅若尘道,“碧君的性子我知道,她素来不爱热闹。还是送她先回去歇息,这一路也是够辛苦的了。” “自然是先歇息。”梅若尘摇着扇子说,“晚上再设宴,好好款待碧君。唔,庭郁也想见识一下楚南的香道。” 庭郁是卫蘅的表字。 闻茵愣了愣,卫蘅想看她事香? 梅若尘见闻茵面带疑惑,接着说:“听说碧君是来参加半个月后的天下香会的?既然卫门的主君在此,先提前看看,不是更好吗?” 唔,话是这么说,但闻茵心里也没底。 樟儿只是得到卫家点拨一二,事香的功夫便精进了许多,就连她也差点赶不上了。 这位卫家主君深不可测,自己恐怕入不了他的法眼。 她才刚来,梅若尘就给她出了这么难的一道题,总觉得是在有意为难她…… “少白,谢谢你一番精心筹划。”陆景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寒意,“不过,碧君似乎还有一些事情要安置,今晚就不……” “谢谢主人家,碧君客随主便。”闻茵急忙打断了陆景的话。 她知道他一心护着自己,但她初来乍到,不能驳了主人家的面子。 梅若尘啪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你看你看,行之,碧君比你大方多了。那就说好了,今晚给碧君姑娘好好接风!” 众人议定之后,闻茵还是回到轿子里,由下人带她去一处园子安顿下来。各人则先各自忙开去。 陆景则被梅若雪抓住,说云何身子不适,要请他帮忙看看。 闻茵坐在轿子里想着这一番场景,心中五味杂陈。 第170章 偷听 梅府的各处园子,名称都与梅花有关。 闻茵下榻在一处名为寰香斋的别院,主人家给她配了一个使唤丫鬟和一个婆子,还有两个干粗活打杂的小厮。 小檀则安置在附近的一处下人的居所。 丫鬟唤为司茗,年纪比闻茵略长些,桃李之年,也是快要出府嫁人的年龄,是一位稳重淡定的姑娘。 司茗说,她原本是少主那边的,陆爷特意把她要过来,让她这些日子服侍好闻小姐。 闻茵心道,既然是行之物色的人,看来是妥帖的。 司茗说,梅少主给闻姑娘备了一箱子新衣裳,还有一奁新首饰,还望姑娘笑纳。 打开一箱和妆奁,裙子全是眼下淮扬最贵的料子和最时兴的样式。 妆奁之中的首饰看起来不甚张扬,仔细一看都是稀世珍宝。 闻茵让司茗把这两箱东西退回去,说自己出门带了衣裳首饰,谢谢梅少主如此有心。 司茗见她全然不为所动,微微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闻茵在房中用了饭,又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实在无聊,便提出想去园子走走。 司茗说有一处荷花开得很好,可以陪她去看看。 二人刚走进园子,便听到前面传来梅若雪的声音。 “那个女人真不要脸,从楚州那么远的地方跑来,非要死缠着行之哥哥,楚州的女子都这般不要脸面吗?”梅若雪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隔着一人高的花篱,梅若雪正坐在池塘边赏荷花,一个丫鬟正给她打扇子。 “听说陆爷和那位闻姑娘是青梅竹马,自小就要好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哼,什么青梅竹马!身份低微的贱胚子,行之哥哥都来了淮扬,显然是不要她了。她倒好,竟然千里迢迢贴上来!”梅若雪狠狠啐道。 闻茵心中刺痛得紧。 她不敢转头去看司茗的脸。但她知道,梅府那么大,司茗偏带她来看荷花,绝非偶然。 又听丫鬟说:“可我看,陆爷对那闻姑娘好像十分上心?” “行之哥哥的心最软了,他肯定只是同情那女子。”梅若雪叹了一口气,“云何姐姐真是可怜,还没过门,竟然遇上这种事!” 过门?! 闻茵愣住了。 “看陆爷今日的态度,像是会迎那位姑娘进门?”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呸!她是什么身份?!”梅若雪气鼓鼓地说,“就算行之哥哥可怜她,想接她进门,顶多也只配做个妾!” 闻茵脑中嗡的一声,忽然感到天旋地转。 梅若雪的话却还没说完。 “她不是想进门吗?就让她等着!哪有正室还没娶就先纳妾的?” 闻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待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不知道在镜湖边站了多久。 她转身看了看,司茗竟然还跟在她身后。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然后对着司茗微微一福道:“姐姐费心了。” “小姐何出此言?”司茗笑问道。 闻茵摇摇头,道:“我知道,方才那番话,是有意要让我听见的。但这不是你的主意,而是梅少主希望我听到的,对吗?” 司茗笑而不语。 闻茵叹道:“你们都费心了。做妻做妾,本不是我的志愿。你们不如去楚州打听打听,我闻茵,是要招赘的。” 第171章 赴宴 闻茵回到自己下榻的寰香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有丫鬟来请,说接风宴已经备下了,请闻姑娘移步过去。 刚吃了一肚子瘪,闻茵压根没心情去赴宴。可是主人家盛情难却,也不好不去。 她略微拾掇了一番,便硬着头皮出门。 司茗问:“姑娘真的不换身衣裳吗?这些可都是少主命我们精心准备的。” 闻茵压根没理会,径直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宴席设在雪晴轩,那是面向镜湖的一处不大不小的雅轩。略走近,便听得里面传来琴瑟和鸣之声。 走进轩中,只见两位容貌俊逸不凡的男子正一东一西坐着,一人弹琴,一人鼓瑟。弹琴的是卫蘅,鼓瑟的是一位陌生男子。 那男子容貌秀雅,有几分女相,面白唇红,目光英气十足。 梅若尘正背对着他们,临窗眺望,用手中的扇子轻轻击节。 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喜道:“碧君来了!” 那瑟声戛然而止,琴声却仍幽幽不绝。 众人只好等卫蘅将琴曲弹奏完毕,方才相互见礼。 那鼓瑟的陌生男子上前来,对着闻茵一拜,道:“在下谢于意,表字未心,见过碧君姑娘。” 闻茵见此人容貌与谢云何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声音举止却全然是男子,当下有些诧异。 梅若尘介绍说:“未心与忘言是双胞兄妹,因此容貌别无二致。” 闻茵恍然大悟,环顾四周,不见谢云何,却见到了与她孟不离焦的梅若雪,便问:“云何姑娘呢?” 众人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好像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玄机。 “碧君,你来了。” 背后响起陆景的声音,闻茵回头,只见他快步走来。行至她面前顿住,低头关切道:“后晌我去找你,你不在;方才去,又不在。” 他好像有些担心的样子。 闻茵笑道:“后晌烦闷,去园子里走了走。” 忽然想起后晌在园中听到的那番话,眼色不禁为之一暗。 行之他……要娶谢云何?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江南。 关于他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陆景见闻茵有些低沉,嘴角微微一沉。 “哎呀,我们别在此处耽搁,快入席!”作为主人的梅若尘催促道。 众人纷纷入席。陆景陪着闻茵并肩走着,梅若雪在她二人身后。 闻茵听到她鼻子轻轻一嗤,对自己贴身丫鬟说:“难道楚州只有破衣烂衫吗?” 陆景的脚步蓦地定住。 闻茵害怕他为自己出头,急忙引他注意道:“啊,对了,行之。” 陆景的注意力果然被她吸引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闻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扯了个话头,问他可还记得偃师,他已经将孩子接回自己身边了。 “这老金匠可真是的,明明当日承影说了,让他等两年……”闻茵絮絮叨叨说着,耳朵却留心后面的动静。 梅若雪似乎也在竖起耳朵留心听他们说什么,好回头去跟谢云何咬耳朵,一路很安静。 倒是她那胞兄梅若尘,时不时轻笑一两声。 梅若雪偷听一阵子,觉得没趣,便回头去缠卫蘅,说自己的香包快没香了,请“庭郁哥哥”再送她几个。 梅若雪的语气格外娇滴滴,闻茵瞬间明白了,原来她喜欢卫蘅那个冷面公子啊…… 这江南四大家盘根错节,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172章 文王香 宴席就是那样的宴席,只是江南的更为风雅精致一些。 闻茵在楚州时就偶尔出席文人雅士的雅集,所以应对还算自如。 只是兴致不高罢了。 酒过三巡,梅若尘便请闻茵事香。 此次天下香会的题目是“文王香”,听说胜出者,将与卫蘅一道进京,在御前敬献此香。 明年,便是当朝皇帝七十寿辰。 闻茵虽然对皇帝不感兴趣,但凡涉及香事,她绝不怠慢。 为了合出此香,她翻遍了先秦着作,研究商周祭祀宫宴用香。 不同于今人用香杂而广,商周一代所用之香,多为中土所产。 泽兰、芷、蕙、桂树、椒、艾草、香茅,将其香味提纯为菁露,再将桂木劈为薄片,浸透菁露,五日之后取出,将香片放在前年桂树根下窨干。 周人焚香使用青铜器,为此闻茵专门向银罗定制了一个鎏金镂空周易八卦青铜香炉,以热干法出香。 小檀作为副手,将香炉等工具都一一摆在香案上。 闻茵肃然跽坐,将文王香从香盒中取出。 香气一出,众人皆默然不语。 事香毕,梅若尘肃然道:“此香如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景行行之。” 谢于意也称赞道:“郁郁乎文哉,不愧是国香。” 只有卫蘅没说话,闻茵紧张地等着他评判。 少倾,卫蘅冷冰冰道:“这就是文王香?以为读了几本典籍,随意拼凑一番,就能做出堪比先圣完美品格的香?根本连门都没摸着!” 闻茵愣住了。 卫蘅继续说道:“我听说碧君于宴席之间,常表演引香写字,更是大谬!岂不是将香道等同于杂耍?幸好你今日没写。” 这下,闻茵脸上更是挂不住了。 “噗嗤。”梅若雪笑了,“庭郁哥哥别生气,天下香道归于卫家,人家没见过高山,钻钻洞还是可以的……” “若雪!”梅若尘呵斥道,“你也太放肆了!” 闻茵坐在场中如坐针毡。此时进退两难,她真想求小木偶用搬山法将自己搬走。 陆景站了起来,刚要开口,一只硕大的黑老鼠竟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了梅若雪的头上。 小姑娘先是一愣,忽然发现面上趴着的竟然是一只黑老鼠,登时吓得尖叫起来。 与此同时,房梁上又掉下来一只大蜘蛛,恰好落在卫蘅的酒杯里。 一时间,宴会上下起了一场“雨”,老鼠、蜘蛛、蜈蚣纷纷从房梁上掉下来,砸在各人的身上、衣服上、案几上。 唯独闻茵面前什么也没有。 梅若雪和小丫鬟们,吓得尖声惊叫,又跑又跳,哭作一片。 卫蘅站起身,眉头紧皱,拍打着身上的毒虫。 陆景和梅若尘倒是巍然不动,仿佛没事人似的。梅若尘甚至悠哉悠哉地打起扇子,若有所思的看着闻茵,淡淡笑着。 闻茵也坐不住,趁乱起身,先是缩到一边,趁着兵荒马乱没人注意,溜了出去。 她一路快步行至园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离开。 刚要松口气,却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跑。 闻茵惊叫出声,再一看,那人穿着一身潦草的青色道袍,脚上穿着布履,头上道髻散乱。 “玄期!”闻茵惊呼道,“是你捣的鬼?!” “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你,所以违反了你我的约法三章,自己出来了。”玄期笑嘻嘻地边跑边说。 “你要带我去哪里?”闻茵被他拽着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别理这些伪君子了!”玄期笑着回过头来,“江南好,我带你去玩!” 他笑起来爽朗自在,一点儿也不像做了鬼,竟比宴会上那些人还更像真正的人。 闻茵笑了,提着裙裾、迈开步子,放肆地跑了起来。 第173章 地宫 玄期拉着闻茵来到镜湖边,湖畔恰好停着一条蚱蜢舟。 玄期先跳上船去,闻茵跟着上船,他默声念动咒语,那船缆便解开了。 “鱼。”玄期朝闻茵伸出手。 闻茵会意,从袖中暗囊取出那枚小银鱼,递给玄期。 玄期将那枚小银鱼放入水中,小船很快推开波澜,往浩渺的湖中划去。 玄期坐下,与闻茵相对,笑着看她。 闻茵问:“镜湖我到淮扬第一日就游览过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镜湖五百里,茵茵都看过了?”玄期笑笑。 闻茵摇摇头。 “这镜湖地下有一处前朝地宫,里面供奉着麒麟,你知道吗?”玄期问。 闻茵微微吃惊,又道:“我才不信,你肯定是骗我的。” 玄期笑道:“我还在世时,曾随师傅游历四方。这镜湖地宫,是我认为最奇妙之处。” “真的有地宫?” “待会儿我们的船行至地宫之上,你亲眼看看,便知道真假了。”玄期道。 “既然是水下的地宫,如何得见?” “茵茵有所不知,这正是地宫最玄妙之处。”玄期笑道,“每逢十五月圆之夜,将船行至地宫的玄门上方,便可看到水下地宫的全貌,甚至连那麒麟胎都清晰可见。” 闻茵将信将疑。 小船有赖一群小银鱼的承托,快得几乎在湖面上飞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湖心。 黑沉沉的夜,周围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水,什么也没有。 虽是十五夜,月色却笼罩在云雾中。 如同乘桴浮于海,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如山一般向着形单影只的人压过来。 闻茵却不觉得害怕。 玄期跳下船,轻灵灵地走在水面上。 他在一处停下,足尖轻顿,脚下竟出现了一个奇门局。 然后他便踏起罡步,一步一局,仿佛诉说着无声的秘语。 那步子越来越急,玄期轻喝一声,纯阴之气化作手中剑,他就在这奇门局中作起矫然飘然的剑舞。 不知不觉,脚下黑沉沉的水面,竟浮点星光。 好像水面下也有一个星空。 闻茵看着在繁星阵法中挥洒气剑的男子,不觉有些怦然。 玄期脚下约莫踏出了三百六十局,最后一声清喝,将手中气剑化为长虹贯入奇门局的中心。 此时,平静的水面以他落剑之处为圆心,一层层推开黑稠般的波浪,打开了秘门。 星光散开,水面之下数里深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地宫! 闻茵惊呆了。 玄期笑着说:“茵茵快看!这边是天下龙脉的右眼,镜湖地宫!” 闻茵看着那座水下宫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词中有云,谁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她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机缘,竟然让她能亲眼见到水下的宫阙。 “这地宫是……龙穴?”闻茵讷讷道。 玄期微微一笑:“不错。天下九龙,群龙之首便是长江。而长江西起东奔,入海前汇于镜湖,这镜湖便是龙脉的右眼。” “竟有这等奇事?”闻茵不由叹道,“这地宫到底是谁建的呢?” “建这地宫的是两派人马,其一是我上清祖庭。”玄期抿唇高深一笑:“你猜猜另一派是谁?” 闻茵摇摇头。忽又福至心灵,道:“该不会是……” “不错。”玄期道,“正是冀州陆氏。所以,只有陆家的天数,和上清派的地数,才能让地宫现出真貌。” 第174章 龙穴 粼粼波光和点点星光中,金碧辉煌的地宫静静坐落在水底。 原来,人间真的有龙宫。 闻茵问:“玄期,这地宫是真的吗?” 玄期仰天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愧是冰雪聪慧的茵茵,竟瞬间就问到了要害处。”玄期道,“这地宫是用天数之力,加上地数之力,再加上风后奇门的人数之力建起来的玄幻迷宫。” 玄期道,这地宫实际上并无实体,一切皆是天地之力。譬如星辰之光,与地脉之势,交织形成了强大的灵力。再借以一个融合了风后奇门之力的实体,便组成了这地宫。 “什么样的实体?”闻茵问。 “这是秘密中的秘密,我师父没说。不过我猜……”玄期盯着闻茵的眼睛,“你还记得承影的那座盆景?” 闻茵当然记得,那座盆景还摆在她家中呢。 “我猜,大概就是那样一座宫殿,放大了看,与这地宫一模一样。至于摆在何处便无人知晓了。”玄期道。 闻茵又问:“可是煞费苦心营建,集合天地人之力,这么一座虚幻缥缈的地宫,又藏起来不让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玄期微微一笑,道:“茵茵,你觉得镜湖之下,淮扬城中,真的如此风平浪静吗?” 闻茵一怔:“什么意思?” 玄期道,淮扬镜湖,乃是天下龙穴,此处聚集了天地灵气,又由镜湖藏纳,因此容易聚集山精水怪、魑魅魍魉。淮扬城乃是天底下最容易闹鬼、盛产巫蛊的地方之一。 建筑这座集合天地人之力的地宫,就是为了镇压邪魔。那些灵气凝聚而成的精怪进入地宫,便会被麒麟胎吸收,成为祥瑞之灵的养料。 “麒麟胎?”闻茵问,“那又是何物?” 玄期指着水底那座地宫道:“你看,九五之尊的方位上,只不是有一道隐隐的瑞光?你看它像什么?” 闻茵顺着玄期手指的方向望去,细细寻找地宫中央的大殿。 只见那宏伟的宫殿之上,确实笼罩着一圈瑞光。 那瑞光粗看之下,像是一圈彩虹。但仔细分辨,又像是一只伏着睡觉的小兽。 “那就是麒麟胎?!”闻茵轻声惊呼。 “不错。只要地宫不倒,麒麟胎便可安睡,守护这天下龙脉。一旦地宫倒塌,麒麟胎被毁,天下可就要毁于一旦了。到时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会吞没淮扬城,将这龙穴变成人间地狱。” “如果真有那一天,该怎么办?”闻茵问。 玄期叹了一口气,道:“上清派有一门倾山倒海之法。如果真有那一天,上清祖庭会派人会用此法将淮扬城埋在山石洪水之下,以免祸及天下。” “……那淮扬城的百姓呢?” “只能跟着一起陪葬了。”玄期道,“所以,地宫决不能倒,麒麟胎决不能丢。” 没想到淮扬城竟藏着这样天大的秘密。 闻茵看着那座宏伟的水下宫阙,半天没有言语。 “玄期,你说这地宫是前朝时冀州陆氏和你们上清祖庭集合天地之力建的。那行之此番来到江南,难道是为了守护这座地宫?”闻茵问。 玄期默然半晌,方才答道:“我用地数算出淮扬或有大变故,想必他用天数也能算出来。所以茵茵,这段时日在淮扬,你一定要听话,少惹事。待那香会结束,我便护送你回楚州,好不好?” 想到十几日后便要离开淮扬,闻茵心中竟有一丝绵绵的痛。 第175章 救兵 闻茵正在观赏水底地宫的奇观,忽然天边闪动隐雷。 玄期脸色一变,道:“不好,要打雷了!” “要下雨了?那咱们快回去!”闻茵急忙低头摸索袖中暗囊里的小银鱼。 再抬头时,玄期已经不见踪影,那座宏伟的水下宫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期!你在哪儿?”闻茵大声喊。 香囊之中的小木偶闷声道:“茵茵,我在这儿呢。” “你这家伙,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躲起来了?”闻茵埋怨道。 “我是鬼修,最怕阳雷。待会儿我无法照应你了,你快催动银鱼回去!”小木偶闷声闷气的,声音越来越低。 闻茵看了看四周。天地是融为一体的黑幕,只有天边隐隐雷光,风一阵比一阵猛烈。 这种情况,就算想回去,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催动银鱼乱走,反而会迷失在茫茫五百里镜湖上。 “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啊,我不知道路!”闻茵有些害怕。 “……别担心,‘他’快来了。”小木偶的声音快消失了。 ——他? 闻茵一怔,天边忽然劈下一道长长的雷剑,随之是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 她吓得抱头缩成一团。 再睁开眼时,却见到船边涌起一层层水波。 水波越来越紧、越来越高,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接近。 闻茵背上一阵寒,带着哭腔说:“玄期,承影,吉乌,你们快出来啊!我一个人好害怕……” ——没有回应。 它们仨都是灵体,应该都害怕天雷…… 闻茵催动银鱼,急急将小舟推走,她越走越急,生怕身后的怪物追过来。 玄期说,这镜湖本是天下龙穴,湖底全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小舟跑得快,闻茵很快发现自己迷了路。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她也顾不上遮头,只一味催动银鱼跑快些。 身后的水声越来越响,她害怕极了,不敢回头去看。忽然船尾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上了船。 闻茵浑身寒毛倒竖,缓缓回过头来。 只见一位浑身黑衣,戴着傩戏面具的男子,就静静站在船尾。 船边趴着一条黑龙,只有龙头露出水面。他轻轻摆了摆手,那黑龙便隐入水中不见了。 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朝着闻茵走过来,坐在她对面,摘下了面具。 “……乐极生悲。”他温和地谴责道,“谁让你半夜自个儿跑出来?” “不是我一个人,是玄期他……”闻茵委屈道,“这个靠不住的鬼修,把我带出来看什么地宫,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地宫?”陆景微微有些吃惊,“他不会还给你看了麒麟胎?” 闻茵怯怯地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有些生气了。 “他若是真心护着你,就不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陆景道,“知道得越多,你越有危险。” 闻茵一怔,低下头,心中涌起莫名的委屈。 “所以,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是为我好咯?”她讷讷道。 陆景没有答话。隔了一会儿,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陆家的事,我所知不多。”他沉声道,“早在我祖父时,他们似乎就已经算到陆家会毁在我这个‘不祥之子’手中。所以我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一个出了服的叔父,每年只许回一次宗室的家。地宫的事,也是来了淮扬之后,梅若尘告诉我的。” “谁想知道地宫的事?”闻茵嘟囔道,“行之就快成家立业了,也不许老友贺喜吗?” 陆景沉默了。 她的心好痛,但还是强迫自己抬头看着他,因为她要知道…… “……该死的梅若尘,那混蛋跟你说了什么?”陆景面色黑沉沉的。 第176章 沉钟山 闻茵看他一脸不悦,一颗心反而安定了些。看来什么娶谢云何过门,并不一定是真的? “你今日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他话刚说出口,似乎又有些后悔。 这话听起来,等于说他已经知道她为此吃醋了。可是,他是不好确认她的心意的。 闻茵也知道,便摇摇头,苦笑道:“我哪里闷闷不乐了?只不过是旅途有些累了。” “……我来了淮扬,少白一直想撮合我与谢家联姻,但那是不可能的。”陆景淡淡道,“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闻茵一怔。这个“任何人”,也包括……她? 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雨幕,但闻茵和陆景二人头上,竟然一滴雨也没有。 来不及再多说些什么,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避雨。 陆景起身道:“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此处不安全。” 他弯腰将闻茵先前放入水中的小银鱼捞起来,又唤出自己的用神墨岚,驮着小船在水面飞驰。 小船仿佛腾空飞了起来,船底都离开了水面。太快了,闻茵坐着有些不稳,扶着船帮问:“我们去哪儿?” 陆景道:“这附近应该有一座沉钟山,山上有一座五百年的古寺,名为华檀寺。今夜先去寺中投宿一晚。” 今夜梅府那筵席哪里是洗尘宴,分明是想给碧君一个下马威。陆景心中后悔,不该让她搬去梅府住。如今出来了也好,躲进寺庙里住几日,得几日清净。 墨岚驮着小船飞了起来,如墙一般厚实的雨幕竟像一扇扇门,主动为它而开。 闻茵身上就连一滴水也没沾上。 这是什么法术?也是所谓的“天数奇门”么? 听玄期说,天数奇门有三十六法,运用天道星辰之力,可呼风唤雨、斗转星移,难道是真的? 小舟行至一山前,雨不知不觉停了。明月恰好挂在山岭间。 闻茵听到山间传来幽幽钟声,便问:“行之,这就是你说的沉钟山?” “对,这是沉钟山,这钟声就是华檀寺传来的。”陆景道。 陆景让小舟靠岸,扶闻茵下船,沿着山前的石阶拾级而上,不久便来到寺门前。 他用力拍门,等了片刻,山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位身穿蓑衣戴着竹笠的小和尚站在门后。 小和尚见门外二人没有撑伞,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有被雨打湿,显然十分吃惊。 陆景拱手道:“小师傅,我兄妹二人夜间游湖突遇大雨,眼下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知可否在贵寺借宿一宿?在下是淮扬城梅家的人。”说完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下,双手奉上。 小和尚看了一眼那玉佩,却没有接,只道:“佛门常开方便之门,不管是谁家都能进。外面雨大,施主快入寺!” 虽是僧人修行的寺庙,但也有供女客偶尔挂单的禅房。 小和尚法号果参,他将陆景二人带到居士挂单的禅房,让那里的老和尚先安置二人歇息、用些斋饭,自己则去禀告主持。 不一会儿,果参跟着住持又回来了。 那住持法号济严,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陆景,然后问:“施主不是淮扬梅家的人?” 第177章 夜半钟声 177、夜半钟声 那住持法号济严,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陆景,然后问:“施主不是淮扬梅家的人?” “佛门不打诳语。”陆景拱手道,“在下姓陆,是梅少白的朋友。方才在山门前那般说,是担心贵寺不肯相留。我妹妹身子柔弱,不能淋雨。” 济严又看了看陆景那干爽的鞋袜,皱了皱眉问:“阁下可会法术?” “略通一二。”陆景坦然道。 济严的目光闪了闪,有几分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济严对陆景说道:“陆施主,佛门常开方便之门,如此大的雨,哪有不留之礼?不过我看您是外地来的,大概不知道我们寺里的规矩。” 闻茵与陆景相视一眼。 陆景道:“还望方丈明示。” 济严肃然道:“相传这沉钟山下镇着妖怪,被用一口大金钟罩着,那妖怪不甘心,每逢月圆之夜妖气最盛时,便敲响大金钟,总共十八下。今夜虽下着雨看不到月亮,但确实是月圆之夜,夜半钟声响时,施主若是害怕,可以敲动禅房中的木鱼,持诵大悲咒,自会平安无事。” 闻茵听罢便有些害怕,怎么随意投靠一座山寺,竟然还是个妖寺? 陆景问:“我妹妹胆小,今夜可否安置我与妹妹比邻而居?” 济严摇头道:“回施主,如此万万不可。佛门清净地,如何能男女同住?请姑娘移步到西厢女居士挂单的禅房。” 闻茵打哈哈道:“唔,没事,我也没那么胆小。‘兄长’请放心,我还有兄长送我的‘附身符’。” 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香囊,里面装着小木偶。 现下雨已经听了,雷也远了,如遇紧急之事,玄期他们应该可以保护她? 陆景皱了皱眉,在她耳边悄声道:“此处是佛门,有结界,他们出不来的。” 闻茵的笑容僵住了。 “有事就吹响我给你的骨哨。”他轻声交代。 闻茵这才想起,还有他给她的骨哨。 上次楚州一别,她竟然“忘记”将骨哨还给他了。 闻茵点了点头,便放心地跟着果参前往西厢。 因为听闻夜半会响起十八钟鸣,闻茵便不敢入睡,非要等到钟响了才睡。 一直坐到子时,果然钟声大作。 那钟声与一般肃穆的钟声不一样,似乎带着极重的怨气,闻茵急忙寻出木鱼,笃笃笃敲了起来,一边敲还一边念大悲咒。 她紧闭双眼念咒,也不知道钟响了几声。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推她,闻茵睁开眼睛,发现竟是陆景。 更奇怪的是,她竟然伏在案上睡着了。 “行之,你怎么来了?”闻茵搓了搓睡麻了的脸。 “方才钟声大作,我担心你,就过来看看。”陆景关切地在她身边坐下,“碧君好像睡得很沉?” 闻茵道:“那钟一响,我便开始敲木鱼念大悲咒。奇怪,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么吵,应该睡不着才是啊。” 陆景指了指放在屋角桌上的木鱼和《大悲咒》:“木鱼在那边呢。你梦中念的经?” “怎么可能呢?!”闻茵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我敲木鱼敲得手都酸了。” 陆景被她傻乎乎的样子逗得猝不及防笑了,又问:“那你记得,钟声敲了几下?” 闻茵点了点头:“嗯,我还留心数了数,是十八下。” 佛祖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如此诡异之事,闻茵背脊发凉,讷讷道:“我听玄期中,淮扬城是天底下最容易闹鬼的地方,是真的吗?” “是真的。”陆景隐藏着笑意,“你还敢不敢四处乱跑了?” “再也不敢了。”闻茵吐了吐舌头。 “已经三更过了。”陆景道,“碧君连日舟车劳顿,今日又折腾了大半日,早点歇息,那鬼钟应该不会再响了。” “我还是有点怕。”闻茵缩了缩脖子。 陆景道:“我守着你,不用担心。” 闻茵有些踟蹰。 但她确实累了。便让他背过脸去,自己松了发髻,解了外衣,钻到放下了帷幔的床上去。 闻茵心里很踏实,头一挨到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第178章 半魔半佛 闻茵天亮方才幽幽醒来。 她洗漱过后出门来,忽然看见陆景就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读书。 似乎是一本佛经。 “行之。”闻茵走过去微微一福,“‘兄长’早安。” 陆景无奈地微微翻了个白眼,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左手手腕上。 那腕间不知何时竟然系上了一绺细细的黑头发,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留意不到。 更蹊跷的是,发丝的一部分竟然长进了她的皮肉之中。 “行之,这是?”闻茵看着陆景,明明昨夜睡着之前还没有这东西,“是你给我系上的么?” 陆景也是此时才注意到那发丝,他忽然之间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这不是我系上的。”他沉声道,“我们快去找济严。” 闻茵被他严峻地语气吓到了,忙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陆景道:“碧君,你被下咒了,这还是当着我的面下咒的。这山里镇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妖魔,济严说谎了。” 闻茵眼前一黑:“下咒?这又是什么咒?” 陆景沉声道:“别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陆景带着闻茵去找济严,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济严一听,大惊失色,在看过闻茵手腕上的发丝之后,他的脸色更是变得煞白。 陆景面色严峻道:“济严师傅,我方才已经留心看过,这是人的头发。贵寺所镇的绝非妖魔,请您将实情告知,我才能对症下药救我妹妹。” 济严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请陆景和闻茵坐下,然后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 原来,这华檀寺原名法雨寺,沉钟山原来也不叫沉钟山,而是叫髦髫山。 寺中往前几代有一位得道高僧,法号澄心。 澄心五岁就父母双失,由老住持收养,在法雨寺出家。 他一生弘法,做过许多善事,最后是金身圆寂的。 所谓金身,就是坐化之后尸身不腐。有金身,是得道者成佛的标志。 澄心圆寂之后,法雨寺因其金身而名声大噪,香客不断,成为淮扬第一大名寺。 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有人来参拜金身,所许愿望皆反向而行,渐渐有人传出澄心并未成佛、而是成魔的谣言。 一开始寺内僧人还不信,后来竟然发现,那金身竟然长出了黑黝黝的头发! 要知道,澄心老师傅生前持戒已经八十年,活着的时候都不生烦恼丝了,为何成了金身反而长出了头发? 法雨寺找了淮扬四大名寺的住持们来看,大家判断,应该是澄心大师坐化之时生了一念遗恨,因此半道成佛、半道入魔。 不论是成佛还是入魔,澄心大师法力高强。众人唯恐他为害人间,同时也想掩盖下这桩不光彩的事,便在一位大师的提议下,找来护国寺悬挂了上百年的大金钟,将澄心的金身罩在其中,封入一处山洞内。 当时,淮扬四大名寺的住持诵经七天七夜为金钟加持,希望能度化澄心。 没想到,时隔三年之后,那封在山腰的大钟竟然每夜子时便自己响起来,仿佛是澄心活了过来,在里面敲钟一般。 那之后,眉山便改名叫沉钟山,法雨寺也不知不觉改叫华檀寺。此山鲜有人踏足,寺内香火也越来越少。 第179章 犬神显灵 陆景听济严说完,沉声道:“这么说,是澄心隔空向我妹妹下了咒。” “这不可能!”济严道,“那大金钟是护国寺的法器,乃是国之重宝。再加上有四大住持的加持,绝不可能出现纰漏。” 陆景道:“若真是有用,为何贵寺会传出夜半钟声?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法器只怕非但无效,还增加了澄心的怨恨。” 济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因为陆景所言在理,他也无法反驳。 陆景拱手道:“住持师傅可否带在下去看看那口大金钟?” 济严犹豫片刻,低头道:“好。待我先去做做准备,便带两位施主前去。” 济严请陆景闻茵在禅房内稍坐,说自己去换身衣裳就来。 闻茵心里委屈巴巴的,但面上仍强颜欢笑道:“我这一路上都躲过了黑店,没想到投宿山寺却着了道。对了行之,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妖魔作祟?” 陆景略一犹豫,道:“我昨晚担心有事,在门外坐了一夜。若是妖魔,不会从我眼皮下溜走。” 闻茵怔住了。他一夜未眠,就在门外守着她? 陆景迎着她的目光,有些尴尬地别过头,道:“虽是下咒,那发丝之上并无恶意。我想,那澄心大师未必是有心害你,也许他只是想向我求救。” “求救?” “嗯。可能他是想通过向你下一个轻咒来传递信息,好让我去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将他从那口钟下救出来。”陆景道。 二人正在低声交谈,忽然听到脚步声走近,便起身相候。 只见一身盛装、严阵以待的济严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用金丝缝制的袈裟,颈上挂着七宝佛珠,手上持着九环锡杖。 陆景见了那一身行头,哭笑不得问道:“济严师傅这一身法器是从何而来?” 济严将这些法器的来历一一说来,总而言之一句话,都是别处的高僧开过光的。 末了,他还补充道:“可以辟邪,可以辟邪。” 陆景淡淡道:“这些东西都没用。”他转头对闻茵说,“碧君,将吉乌唤出来,待会儿若真有什么事,它可以保护你。” 闻茵微微一怔:“吉乌……可用了?” 陆景点了点头,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中了咒,寺内结界从里面破了。吉乌可出来保护你,狐狸和鬼修不便示人。” 闻茵点点头,轻轻唤了一声“吉乌”,一只黑犬出现在她脚边。 济严看到无端端多了条大狗,吓得将锡杖扔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咣当”巨响,反过来倒把闻茵吓了一跳。 陆景用怜悯的眼神看了这位不着边际的法师一眼,淡淡道:“请济严师傅带路。” 三人来到后山,果然见到此处有一山洞。那洞内的阶梯斜斜向下,竟好似是通往地底而去。 向下走了数百级石阶,终于来到了一处平台上。 那平台上摆放着一口一人高的大钟,闻茵心道,看来夜半听到的钟声,就是此处传出的。 吉乌紧随闻茵,前爪抓地,身子向后,龇着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是吉乌面对危险时做出的准备攻击的姿态。它似乎是在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陆景走上去,仔细查看那口钟。闻茵和济严都不敢上前去。 “这钟身上已经开裂了,怪不得发丝能飘出去。”陆景道,“看来,没有什么法器是永久有效的。” 闻茵远远看着那口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脚上一凉。 低头一看,一只黑手不知何时缠住了她的脚,仔细一看,那只黑手竟又是一绺头发,是从大钟的底部伸出来的。 闻茵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失重摔在地上,那头发拽着她的脚,似乎要把她拖到钟里面去。 吉乌扑上来,狠狠咬住头发,与那只怪手厮打起来。 第180章 牛头丹檀 吉乌咬住那一绺头发来回拉扯,闻茵的脚被生生拽住,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团蓝色的龙火飞过来,瞬间点燃了那充满怨恨的头发,火焰沿着头发一路烧过去,在差点就要窜入大金钟的一瞬间熄灭了。 闻茵得救了,却惊魂未定,两脚发软,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陆景将闻茵从地上扶起来,询问她有无大碍。 闻茵摇了摇头。 忽然间,耳边钟声大作,震耳欲聋。 这钟声是从里面撞钟发出来的,显然是关在钟里的那位法师发怒了。 想来每天夜班钟声,也是这位法师的阴风怒吼。 闻茵方才已经受了惊吓,猝然听到这钟声,觉得头痛欲裂。 陆景看见闻茵痛苦的表情,急忙将她抱起来,快步朝着山洞的出口跑去。 走出山洞,被山风一吹,闻茵的脸色好了些。 充满怨愤的钟声也停下来了,陆景见闻茵无恙,才将她放下来。 恰在此时,吉乌忽然痛苦地倒在地上,紧紧蜷成一团。 “吉乌怎么了?!”闻茵急忙跪在吉乌身边,用手轻轻抚摸它。 那手却穿了过去,吉乌有如实体的神体似乎变稀薄了,变得无法触摸。 吉乌的身影渐渐变淡、隐去,在闻茵面前消失了。 闻茵抬头,茫然看着陆景, “它中了怨灵的毒。”陆景沉声道。 “怎么办?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吗……”闻茵后悔死了,她不该将吉乌叫出来的。 陆景摇摇头,看向山中:“我总觉得,它应该没有跑远。这山里似乎有治它的药,它自己去找药了。” 闻茵急忙起身,拉着陆景的袖子说:“行之,你快带我去找吉乌,它现在一定很需要我!” 陆景摊开手,从他的掌心钻出来一条小黑蛇。那小黑蛇轻飘飘飞在陆景和闻茵面前,似乎引导他们去找吉乌。 济严哪里见过这等景象,见二人跟着那条会飞的小蛇去了,他竟然不敢跟上去。 陆景和闻茵跟着小黑蛇转到后山,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座悬崖峭壁,峭壁下有一片树林。 小黑蛇钻入那片树林,便不见了。 “这林子里有木灵。”陆景道。 “我也好像闻到一股香味……像是檀木。” 二人心有所感似的,朝着树林中心走去。 不久,眼前出现一株极为美丽的大树。 说是神木也不为过。 那棵檀树足有二人合抱之粗,亭亭如盖,散发着幽幽香气。阳光透过枝叶,每一片叶子都好像碧玉一般,在风中微微闪耀着。 闻茵叹道:“我终于知道这山寺为什么叫华檀寺了。” “看,吉乌在那儿!” 闻茵顺着陆景手指的方向,只见吉乌的神体趴在树根旁。 二人疾步走上前去。吉乌的神体已呈现出半透明,很虚弱的样子。 “怎么办?”闻茵着急地询问陆景。 “我猜想,吉乌的神体到这里来,应该是想告诉我们,这檀香能救它。” “檀木?怎么救它?” “这要看碧君你。”陆景道,“吉乌是你用香引出来的,你的香应该也能为它治疗。” 闻茵一怔,这才醒悟过来。 对了,她是香师,吉乌是被她吸引、与她分魂换血的犬神。 她抬头仔细看了看那株檀树,忽然惊呼道:“这是……牛头丹檀!这竟是牛头丹檀!” 第181章 取香 在佛家传说中,牛头丹檀是生于秣剌耶山的檀香,因为此山形状如牛头而得名。 在天竺,此香拥有崇高的地位,传说天神与修罗作战受伤,就是用牛头丹檀涂抹伤口而痊愈的。 《大智慧度》中说:“一切木香中牛头丹檀为第一。” 吉乌趴在树下一动不动,似乎闻着檀树的香气,对它的神体有所裨益。闻茵拍了拍它虚弱的脑袋说:“乖,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闻茵取了一根檀香枝,急匆匆赶回禅房。半个时辰后,丹檀香便合制好了。 闻茵和陆景在黄昏时来到华檀林中,吉乌还趴在檀树下,神体已经十分稀薄。 闻茵知道吉乌快不行了,她没有犹豫,用银香球点燃了丹檀香。 吉乌的鼻子凑近银香球,白色的袅袅香烟,缓缓汇入它的神体。 那香烟如同灵泉,一汇入吉乌体内,它的神体便慢慢充盈起来, 辟邪香燃尽,吉乌原本黑色的神体,一点点变成通体洁白的样子,只剩耳朵和尾巴还是黑色的。 闻茵伸出手,试探着轻轻拍了拍吉乌的脑袋。 吉乌站了起来,闻茵这才发现,犬神的神体变得比闻茵还高。 “吉乌!你……”闻茵惊喜地看着自己的犬神。 陆景也伸手拍了拍吉乌,吉乌感激地用舌头舔了舔闻茵的手,又舔舔陆景的手。 “吉乌的灵力又增强了,以后更能护你周全。”陆景笑道。 闻茵高兴地抱着吉乌,在它耳边喃喃道:“吉乌,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心中流转着莫名的感动。因为行之,因为吉乌,也因为她自己。 原来,香真的可以治愈万物。 待闻茵从吉乌身上抬起头来时,蓦然发现陆景正在看着自己。 她脸一红,正要开口,陆景却道:“碧君,或许……你的香还能治好一个人。” “谁?” “澄心。” “澄心?你是说……”闻茵脑中浮现出那口大金钟,还有那一团黑黝黝的头发,不由得脊背发凉。 对于她而言,那压根不是什么得道高僧,而是妖魔。 陆景道,“吉乌所中的是澄心金身的怨毒,既然你的香能治好吉乌,那应该也能度化澄心。” 闻茵下定决心,放手一试。 可是,要超度澄心,首先得知道他为何在圆寂的一刻心生悔恨,他悔恨的究竟是什么。 陆景和闻茵再次来找济严,济严看到闻茵身旁的犬神已经恢复而且又长大了一圈,惊奇道:“女施主真有神通?” 闻茵一脸严肃:“那是自然。所以,住持您一定要同我们说实话,只有我们能救澄心大师,也只有我们能救贵寺。” 闻茵吓唬济严,澄心的怨灵很快就要打破金钟出来了,到时全寺上下都要倒大霉,就连整个淮扬城都在劫难逃。 济严一听脸色大变。闻茵知道得计,便肃然道:“我要知道,澄心大师圆寂之时,究竟是因为何事而心生悔恨?” 济严面有难色,道:“我只听师傅说过,当年澄心大师坐化之时,忽然痛哭流涕道‘悔恨啊!悔恨啊!’,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陆景道:“澄心大师作为一代高僧,他生前的禅房,应该还保存完好?” 济严点头道:“是、是!大师禅房内的东西,我们一件也没有动过。” 陆景道:“那就请济严师傅带我们去澄心大师的禅房看看,或许能找到线索。” 第182章 梵文笔记 澄心的禅房在华檀寺最高处,作为曾经的住持,他的禅房只是一间简陋的草庐。 济严告诉陆景和闻茵,澄心大师喜欢清静,在他生前,住所都是自己清扫打理,从不麻烦弟子。 走进这间禅房,仿佛见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苦行僧。屋中只有一桌一椅子,一张草席,竟然连床也没有。 桌面空空荡荡,连抽屉也没有。这让闻茵有些失望:“行之,看来大师把他的生前事都带走了。”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事实。”陆景道,“碧君何不唤出吉乌,让吉乌来找找?” 闻茵唤出吉乌,济严见这犬神比之前所见的大为不同,又白又俊,便感叹道:“哎呀呀,施主的神通当真厉害!这狗是另外一只?施主有几只大狗?” 闻茵没理会他,对吉乌说:“吉乌,快找找这屋子里有没有暗格?里面应该藏着重要的东西。” 吉乌在屋子里嗅来嗅去,寻找可能藏着东西的地方。 济严好奇地问:“施主这狗似乎已经是神了,怎么找东西还需要闻?” 闻茵笑道:“到底是狗,嗅东西是改不掉的习惯。” 吉乌似乎找到什么,跳到那张孤零零的草席上,用爪子挠席子,口中呜呜叫着,眼巴巴看着闻茵。 闻茵走过去拍了拍它,将席子掀开,只见席子下也是青砖铺的地面。仔细看,有一块砖边沿似乎有松动的痕迹,好像是经常被人取出来。 闻茵小心翼翼地将那砖取出,只见里面果然有一方不大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小瓷娃娃和一本线状笔记。 “娃娃?”闻茵先拿了娃娃,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寻常人家给孩子玩的瓷娃娃,是实心的,不易摔坏——不过,大师为何珍藏着一个娃娃?” “答案也许就在这本笔记里。”陆景取出笔记翻看,却无奈笑道,“真不愧是得道高僧,这笔记是用梵文写的。” 闻茵接过来看了看,果然,整本笔记都是梵文写的。她转头问济严:“大师傅,您懂梵文么?” 济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傅没教。” 敢情这位住持大师就是啥也不会。闻茵无奈叹了口气。 “我会。”陆景淡淡道。 “你会?!”闻茵瞪大眼睛看着他。 陆景接过笔记,懒懒道:“幼时家中延请名师,教了许多庞杂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对我这个弃子如此费心思,不过如今看来,也算有点用处。” “既然如此,就请施主快看看这笔记上写了什么?”济严双手合十道,“若是能解开本寺百年来的谜题,也是一桩大功德。还有,陆施主别忘了,这位女施主身上的诅咒,可还没解开呢。” 闻茵闻言微微一惊,低头一看,自己手腕上那一丝头发,不知何时变得更多了。 ——如今是一缕头发缠在她手腕上。 这东西竟然还会长?!她不会变成一个头发怪? 闻茵哭笑不得看着陆景,他也不再多言,择了一个靠窗光亮的位置,倚墙坐下,静静读了起来。 第183章 见兰 那陈旧却完好的笔记,写满了澄心的一生。 “六月六日,初晴时雨。下山化缘归途中,于山间草棚避雨,遇樵人猎户,相谈甚欢。叹民生多艰,化缘所得赤豆煮而分食。檐前滴水,花草共沐。风雨一庐,佛在人间。” “八月初九,久旱无雨。水井干,稻禾绝,农人上山求水。携僧众以竹筒搭水渠,引升龙潭水下山,解山民燃眉之急。有僧人吝惜潭水,吾驳之。法雨之泽,岂在一寺之中?” “十月十五,山民有急疾,入寺求助。以香油钱十五贯施之,发愿食野豆一年为其祈福。体肤之苦,灵台之拂。” …… 在陆景文雅精确的翻译下,一位全心向佛的高僧形象跃然纸上。 闻茵、济严静静听着,无人发话。 在笔记的后半本,似乎越来越艰涩。 写下这些艰涩笔记时,澄心应该有三十岁了。 “七月初一,独行山中。见兰,问起空性如何,答曰缘起性空,应无所住。云随心起,夏与溪长。” 陆景读到这一段时,微微怔了怔。 “行之,怎么了?这一段有什么异样么?”闻茵问。 听起来,似乎只是某日在山中独行的经历和感受。 陆景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往下读。 “七月初七,空山雨后,遇兰。同行,问缘。答曰,缘是你我,是芸芸之中一回眸。阴阴夏木,啾啾黄鹂。” 陆景读罢,又皱了皱眉。 闻茵看向陆景,她也好似心有所感。 又往下读。 “枯坐,悟禅。夜半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陆景沉沉叹了一口气。 闻茵问:“到底怎么了?别打诳语了。” 陆景道:“以我凡人之心揣度,澄心大师此时恐怕是动了情。” “这怎么可能!澄心大师三十岁时就已经大彻大悟,怎么可能动凡心!”济严严词反驳。 闻茵不理会济严,直接问陆景:“行之的理由是什么?” 陆景却低头看着那本梵文笔记,沉默不语。 山间的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凉凉的,带着青草的芬芳。 闻茵觉得这风十分熟悉,恍然忆起,当初她和他一前一后走在楚山之中,也吹过这样的风。 是相似的风吹动的心间微澜么?所以,他们才会有相似的感悟,在一瞬间隔着时空读懂了陌生人的心情…… 隔了许久,陆景再往下读,发现在那次“枯坐悟禅”之后,澄心大师长达三个月没有踏出寺门。 三个月后的十月半,出现了这样一条笔记。 “秋风起,思故人。为何爱众生不可爱一人,怜一人如何不是怜众生?”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提到类似的心情。 如今看来,只知道大师曾经对一位女子动过凡心,无疾而终。 “不如,我说一个故事,若是说错了,各位权且当做是听了一段荒诞不羁的话本子。”陆景如此轻叹,便用沉沉语调缓缓道来。 那年夏天,澄心在山中遇见一位名字中带“兰”的女子。她本是山下花农家的女儿,不时上山寻野兰。 初次相见,她有意考他,便问他什么是“空”。他说,空就是有,有就是空。 她调皮一笑:“大师说‘是’,是即在,便不是空了。” 他反问:“施主以为,空是什么?” 她笑道:“空非空,非非空。大师这都不明白,反倒要问我,不如不修了。” 他当时只道她有悟性,那一日与她同行山中,说了许多话,只觉得这一生从未如此轻松快乐。 六日之后,又在相同的地方遇见她。她似乎有意在那里等他,他遇见她之后,方才惊觉自己也是有意无意地来到相同的地方。 那日之后,他时常在山中有意无意地散步、冥想,为的就是能够遇见她。 少女天真的笑容,甜美的声音,还有她调皮却包含着佛理的话语,总是让他回味无穷。 有一次,她问他缘是什么,他想了半天,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她笑问:“你为何不说缘是因果?” 他苦笑着摇摇头:“这是佛经上说的,你定要反驳。” 她笑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会反驳?” “那你说说,缘是什么?” 她看着他,认真地说:“缘是你我。” 他一怔,从未有过的心慌,问:“为何?” 她婉然一笑:“因为你我有缘。” 他心头忐忑,急忙说:“女施主不要捉弄贫僧。” 她却说:“你自诩得道,见众生,却不见我,爱众生,却不爱我。” 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大考,只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却柔声道:“大和尚,不见你我,如何见因果?不见因果,如何证得缘起性空?” 那一天,他落荒而逃,好久不敢再去山里,只怕会遇见她。 某日夜半醒来,枯坐房中,想起她说的话,忽觉自己不过是在假装修行,实际上什么也没真悟。 她说得对,不见你我,如何见因果。 可是,即便是见到了彼此,又如何呢?此世,他已经将自己献给了佛法。 再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以闭关为名将自己关在禅房里不出去。 有一天,寺中有弟子送了一个长得很像他的光头泥娃娃来,说山下有个名叫小兰的女子,想将此物寄放在寺中供养。 他问:“那女子为何要供养此物?” 弟子答道:“那女子说,她爹娘要将她嫁给城中的富商做妾室,愿供养此物,为她在意的人祈福。” 他怔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回过神来。 又过了一年,听说她死在了夫家。正室妒忌她貌美,背地里百般虐待,将她活活折磨致死,她去时还怀有身孕。 他的心从那时起便真的空了。 临坐化之时,他忽然想起当年她所说的话—— 空非空,非非空。 缘是你我,不见你我,如何见因果? 悔恨啊!悔恨啊! 他叹道。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空中寻空。不入凡尘历练,如何真正顿悟? …… 禅房之中,面对着那本梵文笔记,闻茵、陆景和济严都沉默良久。 “所以大师是因为错失所爱之人而悔恨?”济严问。 闻茵摇摇头:“总觉得并非如此简单,我一时也说不清了……” 陆景沉声道:“按道理说,一个修为如此深厚的高僧,早已放下执着。他在最后关头,恐怕是自己决意放弃成佛的。” “自己放弃的?”闻茵瞪大眼睛。 陆景道:“你们说澄心大师半道成佛,半道成魔,其实不对。他只是想做回一个凡人,回到凡尘中去证道。” 第184章 须陀含 陆景说,在澄心坐化之时,发现自己证道不足,愿意再入轮回历练,因此金身才会长出头发来。 当时华檀寺找来的几位高僧却以为他半道入魔,用金钟镇住他,妨碍了他的轮回之路,因此他才会借着下咒向陆景求助。 “照此说,那夜半钟声也是为了提醒我们,放他入轮回?”济严问。 陆景沉声道:“恐怕实情如此,只可惜贵寺僧人一直没有领悟澄心大师的苦心。” 济严一拍脑袋:“哎呀!我辈愚钝!竟然阻碍了大师的证道之路!” “济严法师,您知道‘须陀含’吗?”陆景忽然问道。 济严道:“当然知道,须陀含是佛家证道的初级果位,证得须陀含果的人,虽仍然要在人世间轮回,却带着前世积累下来的智慧,只要继续修行,未来就能脱离轮回,不生不灭。” 陆景道:“您方才说,澄心大师三十岁时就已经大彻大悟,从他死后金身不坏这一点来看,澄心大师应该是一位已经证得初果的‘须陀含’。他所遇见的那位女子,恐怕也是一位须陀含,否则一位农家女子很难有如此高深的领悟。或许,澄心法师与那女子前世就是夫妻,他们是约好了此世一同修渡的,只是澄心法师一时没能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两位前世就有约定的“须陀含”,相约下一世再一起修行?闻茵听了,内心深受触动。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线玄机,她将悟未悟,抓不住那若隐若现的菩提般若。 陆景见她若有所思,关心地问:“碧君是不明白我所说的话吗?” 闻茵讷讷道:“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行之,修道之人不是应该离情绝爱吗?” “离情绝爱,只是修道的舟楫,而不是目的。对初入此道的人而言,离爱是为了断绝欲念。但对于高级修道者来说,他们已经大彻大悟,爱众生和爱一人并无区别。” “所以,可以和自己所爱之人共修此生,并不算是执迷不悟?”闻茵看着陆景,不知为何,此刻陆景的表情在她眼中也变得分外温柔。闻茵心中莫名涌起某种希冀,仿佛心潮涌起,风帆即将远航。 “是啊,有何不可?于我等凡夫俗子而言,往往是透过爱一人,才领悟了爱众生。”陆景道。 闻茵如同醍醐灌顶,刹那间眼含热泪。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对行之那般念念不忘。 他早已看过人世间最残酷的杀戮,最悲惨的生离死别,所以他往往流露出冷漠态度。可是在心底,他却是那样温柔、良善,即便天地不仁,他也以仁人之心接纳众生万物。 陆景见小女子一副想哭的表情,既心疼又好笑,温声道:“你别动不动就哭鼻子,我真拿你没办法,就不该同你说这些。” 闻茵低下头轻轻拭泪,闷声道:“你往后再多说一些,我想听。” 事到如今,也只有陆景这一番话,才能解释得通澄心圆寂后发生的种种怪事。济严征询道:“依施主之见,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 陆景道:“自然是将金钟撤了,放大师入轮回。不过,也不能简单一撤了事。大师被镇了许久,多少有些怨念,须在轮回路上送他一程。” 然后他将目光挪到闻茵脸上。 济严不明所以,也将目光挪到闻茵脸上。 闻茵被两人盯着,尴尬地问:“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念经超度……” 陆景道:“碧君用融合了丹檀香治好了吉乌的怨毒,你的香是能助人得觉悟的。” “你的意思是,再用一次华檀香?”闻茵问。 陆景摇摇头:“澄心大师告诉我们他的往事,恐怕是希望你能从中得到一些启悟,为他专门合制一种能助他脱离怨憎之苦的香。” 这……也太难了。闻茵吐了吐舌头。 陆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夜已深了,今日奔波了一天,碧君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回房歇息,明日再想。” 闻茵确实累了,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陆景送闻茵回禅房,她进了房中,陆景却还在外面的小院子守着。 她从窗户探出头来问:“行之,你不回去歇息吗?” 陆景淡淡道:“那夜半钟声还没响,待它响过,我再回去。” ——他是担心她一个人害怕?闻茵微微一笑,回到房中用了斋饭,安心睡去。 在禅房中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她竟梦见自己坐起身来,出了门,在山中四处游走。 她又去看了小溪、兰花,来到当年那女子居住的茅舍,看了熟睡的村落……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禅房,从房中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佛经翻看,那书上有一句话—— 真水无香。 闻茵如当头棒喝,眼前一片光明。 她睁开眼,天还没亮,自己竟然醒了。 耳边传来钟鸣之声,钟吕大作。 闻茵起身下床,推开窗。 淡淡的月色中,陆景正坐在院中那块大石头上,低头抚摸他那支玉骨笛,若有所思的样子。 “行之!”闻茵压低声音唤道。 他抬起头:“怎么又醒了?做了噩梦?” “行之,我知道怎么合出澄心大师想要的香了。” 第185章 法会 “怎么做?”说起这种能使人获得顿悟的香,就连陆景也感到好奇。 闻茵说起自己的梦境:“我方才好像真的走到书架前,打开了那本书,上面写着一句佛偈——真水无香。看到这句话,我就全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香难道一定必须是香么?香究竟是什么?”闻茵看着无边的黑夜怔怔道。 香即心,即佛理。 香是世间万物,是寻常凡俗生活中的福至心灵。 香是避雨时与乡民分食的一碗滚热的红豆粥,是沿着竹筒流入干涸禾田的清泉水,是同行山间的夏日花草香,是夜半独坐时竹席上的凉气…… “行之,澄心大师说,他后悔上一世在空中寻空,想回到凡尘中再修炼。我要做的香,便是要提醒他,一花一叶、一粥一饭、一喜一忧、一人一尘……这些都是佛理啊!” 陆景淡淡微笑道:“说不定,碧君也是须陀含。” 闻茵摇摇头:“不,我不是,我愚钝得很。若不是行之点醒,我还在迷梦之中。不过,此番在山寺之中的因缘际会,倒是让我悟了一件事。” 她看向他,而他正用含着淡淡笑意的目光鼓励她说下去。 闻茵道:“我的香只是一条小船,恰如佛法也只是一条小船,要渡过彼岸还得看澄心大师自己。” 对于闻茵而言,每合出一种新的香,便是她在香道之中的新一重精进。香道如同佛法,渡人者要先渡自己。 在行之温柔无边的目光之中,闻茵扪心自问,她什么时候才能渡过自己的心? 闻茵走遍了沉钟山,收集合制醍醐香的“香料”——除了牛头丹檀这味主料之外,都是一些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东西。 一路都是虔诚的心情。 她托着化缘的铜砵,向山下老农讨来了一把赤豆。 在雨后草棚下,细心留意檐下水滴落到何处,然后取走了被雨滴砸出一个小坑的泥土。 在当初澄心初遇少女的地方,取走了数种香花香草,收集了树叶上的雨水。 闻茵甚至将澄心禅房中的枕席剪走了一块。 她先是采用蔷薇水的制法,用蒸馏的法子,将山间香花香草提纯成为菁露; 然后用山泉水将劈成薄片的牛头丹檀煮三遍,取出木香; 然后将澄心枕过的草席浸透木香水、菁露,将木片、草席放在铺满赤豆的竹匾上阴干,再埋入雨滴浸透的泥土中窨制,使得香气更为融合。 合香的过程中,闻茵手上那代表着诅咒的发丝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猜想,也许是掉入了香片之中。 但,这或许也是某种机缘。她一点儿不担心干扰香的纯净。 总之,此香就是随缘,所有的东西都是缘、都是香。 开启沉钟的日子,定在盂兰盆节当天。淮扬城里四大名寺的住持高僧们都来了,佛会从子时便开始,诵经梵呗各种仪式恭敬肃穆地进行着。 江左四子也来了,奇怪的是,又只来了三人。夜半之时,闻茵见到的三人是梅若尘、卫蘅和妹妹谢云何,到了白天,谢云何又不见了,变成了哥哥谢于意。 闻茵总觉得这兄妹俩奇奇怪怪的。 卫蘅似乎听说了今日的法会要用香来超度澄心大师,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远远的打量着闻茵。 闻茵知道,他一向瞧不上自己的香。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她新合制的香能否送澄心大师在轮回路上走一程。 法会的地点,定在后山那座峭壁之下的平台。 平台的北侧是高高的峭壁,峭壁之上是已经干涸了的升龙潭;平台的南面则是华檀林。 吉时已到,四大名寺的住持们高声念诵大悲咒,那口护国寺搬来的大金钟徐徐升起。 待到金钟完全升起时,呈现在众人面前的的竟是一位身穿袈裟,面容栩栩如生的三十岁男子。 他宝相庄严,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面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举座皆惊,就连主持们一时都忘了念诵佛咒。 第186章 觉悟 众人还在惊诧之中,陆景却觉察出不对劲,澄心大师那金身,头发竟然还在悄悄长长。 陆景催促道:“碧君,快点燃醍醐香!” 闻茵闻言,急忙将放在香鼎之中的醍醐香点燃。 那香初闻之下,仿佛雨后茅屋竹舍,混着一股隐隐的甜香; 然后是独行春涧幽幽草香,夜间独坐的山风气息, 圆融的木香逐渐占据上风,仿如佛号,沉着、悠长…… 随着香气氤氲,澄心金身的长发停止了生长,那金身的面庞浮现出若有似无的安宁笑容。 可是好像总差点什么。虽然闻茵没有灵血,却也能感知到——大师还未得到解脱。 陆景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助碧君一臂之力,再送你最后一味香。” 闻茵一怔:“什么香?” “真水无香。”陆景淡淡一笑。 他暗中跺了跺脚,脚下便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法阵。 只听得脚底下一阵隆隆之声,似乎有一条龙在地底运行,整个山谷都微微抖动起来。 “你要做什么?”闻茵悄声问。 陆景道:“我也是方才想到,这寺为何原来叫法雨寺,现在却改名叫华檀寺?” “为何?” “因为这山前原本有一道瀑布,瀑布下是升龙潭。瀑布的水被风吹散,恰似法雨,正好用来滋润那片檀树林。后来升龙潭干涸,瀑布和法雨都消失了,自然就没有法雨寺,只剩下华檀寺了。” 闻茵问:“升龙潭干涸,难道是因为澄心大师的怨念?” 陆景摇摇头:“不是。这山下原本有一条水龙,如今老龙已死,新龙未立,难以冲破沉钟山的怨气,以致于水脉断绝,升龙潭才会干涸。我让墨岚打通水脉,新龙已立,法雨很快便会归来。” 话音刚落,只见山顶冲出一道数十丈高的水柱,又重重落下,升龙潭瞬间注满,一道壮观的瀑布悬挂在山前。 氤氲如雾的法雨飘洒下来,从山顶到牛头丹檀的树顶间,划出了一道七彩虹光。 醍醐香的香气在这法雨之中,更加醇和。 众人将目光从瀑布、彩虹挪回到金身上时,才发现那金身竟然凭空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摊陈旧的袈裟。 无人敢上前。 陆景走上前去,撩开袈裟,只见土地上凭空长出了一朵小小的洁白的幽兰。 他苦苦一笑,沉声道:“大师前往轮回之道了——和那位女子一起。” 闻茵想起行之曾经说过,那女子应该也是一位证得初果、犹在轮回中悟道的须陀含。 她曾经问过行之,大彻大悟之后,还可以爱人吗? 他说,离爱是为了证道,既然已经证道,为何还要离爱?既然已经爱众生,何妨再爱一人? 他还告诉她,有的夫妻约定三生三世、七生七世,他们保留着前几世的记忆,相敬如宾地生活着,像这样的夫妻,多半都是须陀含。 或许,待他们证得阿罗汉果、脱离生死之后,仍会继续做夫妻。 闻茵看着那件破旧的黄色袈裟,还有袈裟之下小小的兰花,眼眶之中转着泪。 这样的约定,这样的修行,怎么会是执念呢?这明明就是…… 最美的觉悟。 第187章 法雨华檀 187、法雨华檀 事情既然已经圆满解决,陆景和闻茵便向济严告辞下山。 梅若尘等人专程来看热闹,既然热闹已经结束,他们自然也要回去。 “圆满,真是圆满!”下山路上,最高兴的当属梅若尘了,他快活地打着扇子,盛赞道,“碧君的香真是神了!唔,这香可有名?” “醍醐香。”闻茵道,“这香的名字。” “醍醐虽好,我倒觉得不如叫‘法雨华檀’。”卫蘅淡淡道。 回头看了看山上那寺、檀树,还有山间若隐若现的瀑布…… “法雨华檀。”闻茵和卫蘅异口同声道。 她怔住了,看向卫蘅。 卫蘅还是那般冷然态度,问:“怎么?这名字不好?” 梅若尘瞟了卫蘅一眼,转而对闻茵说:“碧君,他这人眼高于顶,自以为天下除了他无人懂香。今天可真是棋逢对手了,估计这香痴回去要闭关不出好几天。” 闻茵道:“我确实不懂香。” 香道之大,她如今才窥见一点真章。 也是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确实过去不懂,现在不懂,未来也不一定能懂。 梅家的画舫就停靠在岸边,众人依次上船,打道回府。 来时晚霞满天,去时一棹星月。 梅若尘兴致很高,仿佛是自己完成了一件大功德似的。他将淮南四大名妓都请来了,还说今日要一醉方休。 闻茵不喜欢如此欢闹的场景,走出来,靠在船舷上吹着湖上的风。 片刻之后,陆景也走了出来,与她并肩而立。 闻茵也不看他,幽幽道:“行之,我忽然想,自己为何要来淮扬。” 陆景道:“碧君不是来参加那天下香会的吗?” “原先是的,可惜我那文王香实在是一塌糊涂。”闻茵苦笑道,“不过,没想到自己失意之下跑出来,竟然合出了醍醐香。看来,人生如修行,只要坚持一直走下去,便一定会有所收获。只是后来获得的,未必是当初所想的。” 陆景望着月光下的湖面,一语不发。 人生如修行,只要坚持走下去,就一定会有所收获……吗? 为何迄今为止,他只有失去? 他念念不忘的,命中注定无法得到。 “与行之的相遇,也是如此……”闻茵微不可闻地说道。 陆景怔了怔,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似乎也快要停止跳动。 “那时在云屏之中见到面具后的你,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说了伤你的话,后来一直后悔不已。”闻茵慢慢说道。 她知道像眼下这样能对他说出自己心里话的机会,或许今后不会再有了,只希望自己的话能听起来平静、缓和,让他日后想起她来,不要认为她仍是怨他的。 “后来我在想,为何上天要安排我遇见行之你?或许,我们之间的相遇也是一场修行。因为遇见了行之,我才经历了那么多离奇的事,知道每日庸常日子之外还有一个大千世界;也是因为遇见你,才有了法雨华檀。所以,我心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怨怼、后悔,只希望行之也不要后悔遇见我。” 陆景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撕扯着,快要裂开了。 后悔遇见她?怎么会?他唯一悔恨的是,他不配,不配遇见这么好的女子,不配站在她身边。 闻茵看着湖上粼粼月光,她想关于须陀含的传说。有的人,是带着上一世的觉悟来到此世的。 她不敢寄望今生,只在内心祈求,若是她和他前世后世相识,世世相遇,该有多好? 她低声道:“行之,其实,我来淮扬,也不是为了香会……” 他没说话。 闻茵暗暗咬了咬唇,继续说:“上次楚州一别,你说过,希望我日后觅得如意郎君,此生安好。可是,如果……如果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呢?” 她不敢抬头看他,却见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船帮,似乎要将那船帮捏碎了。 “行之!”梅若尘焦急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二人回头,只见梅若尘一脸焦虑,匆匆奔来。 “行之!”他一手抓住陆景的胳膊,“你快来!云何她……她需要你!” 第188章 威逼 梅若尘拽着陆景匆匆走进船舱。闻茵也跟了进去。 只见乐妓们吓得缩在一角,也不敢窃窃私语,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谢云何面前的案几被推翻了,杯盘碗盏摔了一地,她正倒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另一只手,好像是左边身体要压制住右边一般。 往日温婉美丽的她,如今牙关紧咬,脸上青筋毕现,看上去有些狰狞。 陆景愣了一下,立即将自己的外褂脱下,盖在她身上。 没有一丝犹豫,他将谢云何从地上抱了起来,步履匆匆走出一楼的船舱,朝着二楼的厢房奔去。 经过闻茵身边时,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似乎整颗心都在牵挂谢云何。 闻茵的心狠狠地扯了一下。 梅若尘也顾不上别的,急忙跟了上去。闻茵犹豫了片刻,也想跟上去看看。梅若尘却回过头来说:“碧君,你还是留在这里,那边有我和行之就够了。” 闻茵点了点头,乖乖地留下了。 大厅中,只有卫蘅还端坐着。他抬了抬手,道:“几位,退下。今夜应该不需要你们了。” 那些乐工乐妓们闻言,纷纷鱼贯而出。将要走出去时,卫蘅又冷冷道:“今日之事,谁要是说出去,你们知道是什么下场。” 众人不寒而栗,一边说着不敢,一边急忙退下。 偌大的宴会,只剩下闻茵和卫蘅二人。 闻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小心地问:“卫公子,不去看看云何姑娘吗?” “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他态度十分冰冷,闻茵自讨没趣,便讷讷道:“唔,那……我也退下。” 免得扰了这位贵公子独酌的雅兴。 闻茵来到船舷边,二楼雅间里透出灯光,似乎还有人忙碌的身影。 行之他……好像很关心云何姑娘…… 看到云何病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忧心。 是大夫的本能吗?似乎,他从未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关心关切。 闻茵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眼角竟沁出泪来。 她急忙回过头,让湖上的风把隐隐的泪光吹干。 她真傻,方才差一点就说出了心里话…… 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为何还要说出来呢? 他要是在意她,又怎么会舍得离开楚州? “……你不应该伤心。” 背后传来卫蘅那冷冰冰的声音。 闻茵急忙擦了擦眼角,苦涩道:“卫公子说什么?我才没有伤心。” 他走过来,在她身边不远处站定,隔了一会儿,又说:“云何是陆行之的病人,仅此而已。” 闻茵怔了怔——他为何说这个?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涨红了脸,慌忙搪塞道:“唔,我与陆大夫是旧识,他医术高明,我是知道的。” “你更不必伤心。”卫蘅冷然道,“陆行之绝非你应许之人。” 闻茵脑子嗡一声炸了。 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贵公子!他说话就完全不在意别人的反应吗! “卫公子!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闻茵三番五次被他冒犯,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你觉得我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就一心只想着嫁人吗!” “哦,你不是为了陆行之来的?”卫蘅一脸真诚,“是我弄错了吗?抱歉。” 闻茵满脸火烧似的疼,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卫公子,您自个儿清净,我进去了。”闻茵没好气地说,抬脚就想走。 卫蘅却道:“五日之后的天下香会,你会如何合制文王香?” 闻茵怔住了。 她可是求弟弟闻樟,拿了卫家的邀请帖,才来了淮扬。 可是一到淮扬便出师不利,初次合香,被卫蘅批得一文不值;加上后来又遇上沉钟寺夜半钟声的事,她压根没空想文王香那一茬。 闻茵讷讷道:“卫公子,唔,其实……我觉得……我功夫还不够深,合不出文王香,或许……这次香会……我就不去献丑了……” “你说什么?”卫蘅的语气瞬间犹如冰封三尺。 闻茵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面容清秀,却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如今更是如同冰琢的一般。 “我……”闻茵站在原地不敢动。 卫蘅慢慢朝她走过来:“你以为,我卫家的请帖是想回绝就回绝的?” “……” “若你真的不来,我会让你永远都无法踏足香道。” “卫……”闻茵刚要出言辩解,一抬头,却看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道: “明日,我会亲自上门看你调香,若是合不出文王香,你就别想走。” 第189章 强求 画舫好不容易靠岸了,闻茵和卫蘅却不先行上岸,二人抬头看着二楼那间厢房。 先是梅若尘走了出来,他指挥几名嬷嬷,将仍然昏迷的谢云何抬了出来。 云何眉头微皱,看上去脸色仍然不好,但比先前那副青筋毕现的样子已经好多了。 最后,陆景终于走出厢房。他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站在二楼栏杆处,不经意低头看到闻茵,眉头才稍稍解开,可当他看到她身边站着卫蘅时,目光又微微沉下去。 略一犹豫,陆景抬脚走下来,行至她面前,沉声解释道:“云何这病发得急,方才顾不上繁文缛节……” 闻茵点了点头,关切问道:“眼下如何?云何姑娘好些了么?” “暂时稳住了,但若是要根治……”陆景顿了顿,抬眼瞟了一下站在闻茵身边毫不避讳的卫蘅,“尚无法子可根治。” “靠岸了,下去再说。”卫蘅淡淡道。 三人下了船,刚差人将谢云何送回去安置的梅若尘又匆匆走回来,对闻茵、陆景和卫蘅三人拱手道:“今日事出突然,没有招待好各位,失礼了。我已差人去向我姨妈禀告,让云何先在我家住下。明日,谢家会派人来照看云何。” 闻茵这才知道,原来云何的母亲,竟然是梅若尘的姨妈。 陆景道:“也好,碧君连日劳累,也该好好歇息了。唔,我再去看看病人。” 说完,他便抱拳告辞。 闻茵总觉得,自她在船上说出那番话后,行之便有些手足无措,好像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了。 她不该说,不该说的…… 他们二人之间有一条浅浅的河流,似乎已经约好,谁也不许跨过界。若不跨过去,便还可以朋友相交;若跨过去了,便连友谊也不可得了…… 闻茵看着陆景匆匆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鼻子发酸。 她自幼习惯了我行我素、独当一面,如今为何会如此委屈? “碧君姑娘,我送你回去?”梅若尘看出了闻茵的委屈,有些心疼。 “还是我送,正好我也有几句话要同碧君讲。”卫蘅淡淡道。 梅若尘深深看了卫蘅一眼,疑虑道:“庭郁你……” “放心,不过是香道上的事。”卫蘅道。 闻茵恭敬不如从命,只得在卫蘅的陪同下,往自己起居的寰香斋走去。 路上前后无人,卫蘅道:“闻姑娘,素闻你‘楚南香君’的美名,我以为你是一位聪明无二的女子,所以向来对你是直言不讳的。” 闻茵苦笑道:“确实,卫公子对碧君,向来‘直言不讳’。” 不知为何,卫蘅竟也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他极少笑,是一位对自己要求十分严苛的贵公子,笑起来时,却如同天上皎月,好看得耀目却也无法接近。 “我只知直道而行,一般女子受不了。所以,我也很少同女子说话。”卫蘅道。 “嗯,我想也是,卫公子的行事风格,可不是人人都能接得住。”闻茵也直言不讳。从楚州到淮扬,她硬接了他几招,如今已经习惯了。对待像卫蘅这样的直道君子,他怎么直来直去,她等价还回去便是。 “可是,碧君却接得住。”卫蘅停下脚步,深邃的目光看向她。 闻茵的心跳不知为何悄悄加快了。 “有句话,我想忠告闻姑娘。”卫蘅顿住了脚步。 闻茵的心往下一沉,随即苦笑道:“卫公子,我能不能不听啊?反正肯定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卫蘅才不管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人不可强求,事却可以。” 闻茵愣住了。 卫蘅道:“今日在山上,得见姑娘的‘法雨华檀’香,庭郁确实大开眼界。姑娘的合香技艺明明可以达到极高的境界,为何要耽于世情?” 闻茵愣了一下,苦笑道:“谢谢卫公子谬赞。只是您的问题,恐怕世人都难回答。” “这有何难?”卫蘅道,“世上自有芸芸众生,但你并非芸芸。所以,我定要点醒你。” 闻茵微微一怔,低头不语。 ——天下第一香道大师卫蘅,竟如此看重她? “明日我再来。”卫蘅的语气不容商量,“若是不亲眼看你合出文王香,我决不放你离开淮扬。” 第190章 过招 闻茵一早起来梳妆,拾掇妥当,便打算叫上小檀出去逛逛淮扬城。 卫蘅昨夜曾说,今日要亲自上门,盯着她把文王香合制出来。 虽然她不太相信他真的会来,可是,万一呢? “小檀,快点!”闻茵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催促着身后拖拖拉拉的小檀。 “大小姐,这么早上哪儿去啊?”小檀嘟嘟囔囔的,“做早点的都还没出摊呢。” “这些日子没空管你,你自个儿在淮扬城玩得挺欢脱?”闻茵哼哼道,“再过几日就要回楚州了,我还没出去逛呢,今日可得补上。” “闻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刚出了别院的垂拱门,只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闻茵吓了一跳,脚下步子刹住,缓缓转过头—— 只见卫蘅靠在垂拱门旁,脸埋在一团捉摸不定的阴影之中。 “唔,卫、卫公子,这么早啊……吃早饭了吗?”闻茵苦笑道。 “若是想游淮扬,待你合出文王香,我派人陪你去逛,吃穿用度都记在我的账上。”卫蘅冷道,“现在,回去。” 闻茵一个头两个大,这厮怎么这么早就在这儿等着了,似乎算准了她会开溜。 她在卫蘅的注视下,灰溜溜地往回走。 小檀小声叹道:“哇,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大小姐被收拾得如此服帖。” 卫蘅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退回到寰香斋,卫蘅拍了拍手,让跟着自己来的卫家下人上来,为闻茵摆香案,就连事香的工具,也是他专门从卫家带来的。 闻茵见他家下人手法都如此娴熟,心思又重了几分,生怕卫蘅对她的合香手法看不上,又要痛批一顿。 香案和闻香席摆放好,卫家的下人们便识趣地退下。小檀见状,刻意忽略闻茵求助的眼神,自个儿一溜烟跑了。 卫蘅采用先秦之礼,跽坐于闻香席上,腰背挺直。 他见闻茵还站着,扫了她一眼:“开始。” 闻茵心中长长哀叹一声,如丧考妣一般坐了下来。 “闻姑娘,不会还没准备好香料?”卫蘅见闻茵迟迟不开始,便问道。 闻茵忽然计上心来,微微一笑道:“倒是想准备,可惜所需香料,我寻遍楚州都找不来。” “需要什么香料?” 闻茵抿唇一笑,低头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未几,她将香方递给卫蘅。 卫蘅读着香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果真需要这几味?” “不错,非这几味不可。”闻茵得意地说。 她写的香方,全是天底下最难寻得的香料,诸如芸辉香、区拨香、一木五香,就连她自己也仅是听过,从未见过。 “若是没有这几味香料,我的文王香就合不出来。”闻茵微笑道。 等他卫公子把这几味香料找到、集齐,她恐怕都已经回到楚州了。 卫蘅面不改色,拍了拍手,将下人唤来,把香方递给他。 “这是闻姑娘要的香料,现在就去府上取来。”卫蘅吩咐道。 闻茵瞪大眼睛:“卫公子,这几味香料,你家都有?” 卫蘅面无表情道:“自然是有。只要是天下确有的香料,卫家都有。” 闻茵愣住了。 未几,她又干笑道:“此去卫府应该不近,加上找香料耗费时间,不如今日暂且……” “我家就在那边。”卫蘅抬手指了指湖上。 闻茵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沿着湖畔再往东一里,有一座恍如宫殿一般的府邸。 “……那是你家?”闻茵怔住了。 “不错。从湖上走,来回不过一刻钟。”卫蘅板着脸说,“否则我怎么有空天天往梅家跑?” “额……” “闻姑娘,若是想推脱,还是想些更高明的理由。”卫蘅打开扇子缓缓摇了起来,“你写的那几味香料,性味自相矛盾,若是合出香来,只怕能熏死人。” 第191章 问对 不出一刻,卫家的下人果然将闻茵写的刁钻香料都找来了。 闻茵看着眼前的稀世珍宝,顿时傻了眼。 “碧君,你怎么还在这儿。”梅若尘笑着走进来,“我差人来请你却不见人,今日不是要去城里游览吗?” 梅若尘身后还跟着陆景,他眼中布满血丝,似乎一宿没睡。 梅若尘和陆景二人走近了,见闻茵和卫蘅二人已经摆开事香的阵势,正在大眼瞪小眼。 梅若尘和陆景便愣住了。 “庭郁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梅若尘问。 卫蘅不看他,盯着闻茵,语气平静又带着几分狠劲:“今日哪里都不去,闻碧君要当着我的面,把文王香合出来。” “这……”梅若尘看向闻茵,却见她求救似的苦笑。 陆景眉头微微一皱:“庭郁,碧君前几日才合出醍醐香,超度澄心大师,已经十分耗费心神。如此短的时日,要她再合出文王香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行之兄,恕我直言。”卫蘅淡淡道,“若无觉悟,不入浮屠。切莫一时好心,当断不断误人前程。” 此言一出,众人皆为之一默。 他这番话,显然意有所指。 闻茵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看陆景此时脸上的表情,只后悔自己不该招惹卫蘅这活阎王,他横起来可是六亲不认。 “我不累,这不是正要合香吗?”闻茵勉强挤出笑,却笑得凄凉,“唔,少白事务繁忙,不必陪我了。行之还要照看云何姑娘,也不必在此闲耽误功夫了。” 陆景和梅少白都沉默不语。 卫蘅却好整以暇,眼视前方道:“合香要专心一意,无关人等请回避。” 梅若尘啐道:“这香痴,又犯浑了!”又回头劝陆景:“算了算了,行之,我们先去看看云何,谢家的人恐怕已经到了。” 说着便把陆景拉走了。 闻茵听到云何的名字,又有些酸楚。 卫蘅淡淡道:“记得我昨日同你说的吗?人不可强求,事却该强求。” 人不可强求,事却该强求。闻茵心中默默重复这句话。 当日在云屏中,她见到的是行之;昨夜在湖上,她对他说了埋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她的心意已经明明白白,他却没有一次回应她,其实答案已经摆在她面前,只是她不忍心去看罢了。 若得不到回应,难道她此生要在苦涩中度过吗? 人可以深情,却不能痴情,更不要苦情。 闻茵下定决心收拾心情,暂时放下对行之的挂念。 “卫公子。”闻茵抬起头看着卫蘅,虚心而坦然地问,“上次我所合的文王香,为何惹得公子如此不满?” 卫蘅见她终于认真面对,嘴角浮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你先说说,你心中的文王香是什么?” “在周文王之德。”闻茵傲然道。 “周文王之德又是什么?” “在以文化天下,以仁教万民,而使天下归心。” “却是对答如流。”卫蘅合上扇子,淡淡笑道,“文、仁,天下,闻姑娘的香中,可有天下?” 闻茵愣住了。 “这……也太难了?” “退而求其次,可有仁教?” 闻茵不答。 “再求其次,可有文化?” 闻茵无法回答。 “你是觉得,香道不过是雅艺,承担不住这些大义理?”卫蘅问。 若是几日之前,闻茵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经过华檀寺一事,她的想法已经变了。 “……我再试试。”闻茵低头说着,声音轻而清。 第192章 萤光少女 一连三日,闻茵都在别院闭关合香。 卫蘅干脆搬到了她旁边的一处别院住下。 二人每日日出而作,直到三更。 闻茵早已被摧磨得蓬头垢面、脾气暴躁,卫蘅却还是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寰香斋时不时传出二人争吵的声音,吓得下人都不敢进来。 三日之后,闻茵面前的香案上,多了三颗香丸。 第三日的傍晚,梅若尘和陆景来了。 梅若尘摇着扇子,看着那三粒半个鸡蛋大的香丸。 “这就是你们俩捣鼓了三日才弄出来的‘文王香’?”梅若尘问。 “不错。此香用八种香料代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又以八种手法揉制为一体,使得香味具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正合文王八卦之义理。”卫蘅肃然道,“这是碧君想到的。” “不不不,以文王八卦代表天地之道,是卫公子想到的。”闻茵说。 “明明是你说文王香应含有天地之理,八卦包罗万象,非用香来演化八卦不可。”卫蘅瞪着闻茵说。 “可是八种香料是你说的。”闻茵梗着脖子反驳。 “明明是你说的。” “是你说的!”闻茵嗓子又哑又尖利,声音也不觉提高了,“你是不是又要吵架?!” “你每次辩论就靠声高取胜吗?!”卫蘅的语速也跟着加快了。 “庭郁哥哥!”梅若雪不知什么时候来,她已经三天没见到她的“庭郁哥哥”,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此刻见二人恶语相向,她便觉有机可乘,煽风点火道,“庭郁哥哥何必跟这个乡下野女人一般见识?她什么都不……” 还没说完,话尾便被卫蘅冰冷的俯视冻住了。 卫蘅一字一顿道:“碧君是我最最看重之人,你若再羞辱碧君,就是与我为敌。” 众人皆沉默。 闻茵心中蓦地一热。来到江南身是客,她处处小心,对她毫无保留坦诚相对还不分场合站在她这一边的,除了小檀,也只有卫蘅了。 想来,也是颇为讽刺。初相识,他对她那般严苛无礼…… 陆景将目光投向远处烟波浩渺的镜湖上,心中波澜皆深藏于眼底,片刻之后,又强自平复下来。 梅若尘见众人尴尬,便打圆场道:“庭郁说得对,我这妹妹就是欠管教。若雪,回自己园子去反省,罚你今日不得出门!” 梅若雪见长兄也站在闻茵这边,气得眼泪直掉,转头气鼓鼓地走了。 梅若尘的兴致一点儿也没减少,笑道:“正好,你们合出了香,云何的病也痊愈了,不如今夜由我做东,去喝雪醅酒、看美人舞。” “雪醅酒、美人舞?”卫蘅道,“你该不会是想去看那萤光少女?” “什么萤光少女?”闻茵有些好奇。 梅若尘解释道,城里有间专卖雪醅酒的酒肆,最近出了一桩奇事。 经营酒肆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种奇香,以此香的香屑铺洒在地上,点燃其香,香屑会聚拢在一起,变幻成各种飞禽走兽,最后变成一位妙龄女子,还能起舞,甚至给客人倒酒、唱歌。 ——点燃奇香,便能引出少女?闻茵和卫蘅相视一眼。 “你想到了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问对方,怔了怔,又异口同声地说: “荼芜香。” 第193章 荼芜香 “荼芜香”是香谱之中确有记载、却从未见过的异香。 相传,燕昭王在位时,广延国进献了两名舞姬。 燕昭王用荼芜香屑在地面铺上四五寸,让舞人立于其上,香屑上整日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史书上记载,荼芜香是道家仙人所炼,此香浸到地里,泥土和石头都有香气;枯朽的树木和腐烂的草一挨着它,立即变得枝繁叶茂;用它来熏枯槁的骨头,还能生出肌肉。 由此可见,“荼芜香”似乎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怎么样?你们两个香痴,要不要去看看?”梅若尘来回打量闻茵和卫蘅二人。 “当然要去。”卫蘅道,“若真是荼芜香,卫家必须收入香库。” 闻茵三天只睡了六个时辰,实在疲倦不堪,可一想到“荼芜香”,又忍不住想去看看。 陆景走过来,拿起她的手腕,轻轻为她搭脉。 片刻之后,陆景道:“碧君气血虚弱,今夜还是先休息。” 闻茵刚要开口恳求,他又说:“若是非去不可,先喝了我煎好的汤剂再去。还有,不可饮酒。” 闻茵急忙点头,又忽然想起——他什么时候为她煎好了汤剂? “不喝酒,不喝酒。”梅若尘笑道,“云何大病初愈,也不能喝酒。女宾可以饮玫瑰露,也是极好的。” 商量好了,各人便各自回去准备。只有陆景留下来,照顾闻茵喝药。 连日来,闻茵的心神全放在合制文王香上,一时间似乎也忘了,自己已经有三天没有见他了。 文王香义理极大,胸怀都被这些义理撑大了,似乎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般伤心,纠结于他为何不回应她。 陆景一边给闻茵斟药,一边说:“这几日太辛苦了,以后不能如此穷极心神,你是女子,不能跟男子比。” “我还好。”闻茵低头喝了一口汤药,又抬头问,“云何怎么样了?” 陆景微微一怔,道:“云何暂时痊愈了,不过她的病根难以去除,除非找到什么天生之材。” “云何姑娘是得了什么病?” “……” 见陆景有所迟疑,闻茵微微笑道:“不便说就不要说。行之对病人一向是极好的。” 只可惜她一向身康体健,不像云何那样需要他整日在跟前照顾着。这一点,闻茵倒是有些羡慕云何。 闻茵长舒一口气,道:“文王香已经合出来了,此次淮南之旅也算不虚此行。待两日之后天下香会结束,我便回楚州,以后就麻烦不到行之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没想到这话一说出口,她心头竟然蓦然一疼。 陆景目光一滞,唇渐渐抿紧。 闻茵生怕自己的伤感又在被他看见,急急喝下手中的汤药,别过头去说:“行之,我得快些了。” 陆景会意,便退了出去。 闻茵把侍女司茗唤进来为自己更衣梳头。 这几日,司茗对她客气多了。想来是因为她先合出“法雨华檀”,超度澄心大师,声动淮扬;后又合出“文王香”,卫蘅公子敬重有加,梅若尘也对她闻茵刮目相看、奉为上宾。 看来,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都得自己挣来才是真的。 刚梳好头,门口便有小厮来报,说请姑娘上轿,大家准备出发了。 闻茵对着镜子急急整理了一番妆容,便起身出门乘轿。 第194章 湖畔酒垆 那酒垆就位于镜湖东畔,门前万顷碧波、依依杨柳。 这店不大不小,门脸不过四扇,里面却似乎内有乾坤。 梅若尘等一行人到时,正是掌灯时分。 遍植杨柳的湖岸上满是推车的小贩,有卖黄瓜的、卖炊饼的,还有卖脂粉、小玩意的。 一进入那家酒垆,闻茵便感到身上一阵清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这酒香与别处大为不同,清雅之中,带着类似蔷薇花的香气,还有冰雪的冷冽之气。 “看来此处确实有好酒。”闻茵笑道。 见四周桌子旁坐着三三两两的仕女,她有些微微吃惊。 梅若尘道:“此处的雪醅酒、玫瑰露都十分清冽香醇,城中仕女也爱喝这类冷酒。炎夏配冷酒,再来三两道冰镇果子,方才是至味清欢。” 往里走,发现果然内有乾坤。外面三三两两摆放的八仙桌似乎只是摆设,里面有一处很宽敞的宴会厅,中间是一人高的台子,三丈宽、三丈长。 沿着台子摆放着几张案几,用不上的桌子都被推到角落里。 看来,大半个酒垆都被梅家包下了。 一位佝偻着背的老者出来引客,他自称姓姚,家中行三,别人都叫他姚三。 他是这家的东家,酒垆本是他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小买卖,在他手上做大了,便买下了店后的几间屋子,逐渐扩大。 姚三请贵客在事先摆好的案几坐下,案上已经摆好酒菜、冷果。 那案几是正对着台子一字排开的五张案几,梅若尘身为召集宴会的主人,便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中间的案几后。 闻茵自知这里几位之中,她的身份最低,便挑最左边的一张案几坐下。 陆景跟在闻茵身后,略迟了几步,卫蘅便赶上来,先行在梅若尘和闻茵中间坐下了。 只剩下谢云何和陆景还没落座。云何这几日看来恢复得不错,丝毫看不出生过急病的样子。她怯怯地拉了拉陆景的袖子,声如蚊讷:“行之,我有点怕,你可否坐在我旁边?” 陆景点了点头,顾云何在梅若尘左手边坐下,他自己则坐到了最左边的案几之后。 众人坐定,闻茵和陆景之间隔了三人。 闻茵心中苦笑,她不但长得没有云何美,家世没有云何好,也不如云何惹人怜爱。 唉,若她是男子,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云何,而不是她闻茵。 这酒垆喝的只卖两种,雪醅酒供给男客,饮子则只有玫瑰露,专为女客准备。 跑堂的给闻茵和谢云何单分了一壶玫瑰露,用琉璃壶装着,淡淡粉色煞是好看。 闻茵浅浅抿了一口,但觉这饮子香气清冽醇雅,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甜甜的花香味。 “像是加了蔷薇水,真好喝!”闻茵笑道,连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卫蘅坐在她旁边的案几,若有所思看着她,问道:“碧君喜欢蔷薇水?” 闻茵笑道:“楚州女子不爱木香爱花香,我原先也喜欢用蔷薇水来合香,每次剩下一些就加到冷酒里,自己喝着玩。” “大食的蔷薇水吗?” “大食的太贵了。那边连年战乱,能运到南海边五羊城的本来就少,广州商人留下一半,另一半被江南大商户订了,哪有给楚州的份?”闻茵说起生意便笑吟吟的,“我只能自己蒸。屡次改进之后,跟大食来的也相差无几。” “是吗?改日可否演示一番如何蒸馏萃取蔷薇水?若是确实好,我家也可用。”卫蘅微笑道。 “好啊。”闻茵一口答应下来。 第195章 她是鬼 闻茵和卫蘅聊香料生意的事,聊得十分投契。 不经意间目光飘到坐在左首的陆景那边,总觉得他面上有几分阴郁之色。 闻茵渐渐减少了话头,谈话的声音也低下去。 “看,要开始了。”梅若尘适时打断了卫蘅和闻茵的讨论,指了指台上。 闻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台上看去。只见一位老妇佝偻着背,从一个陶罐里掏出香屑洒在台子上。 那香屑与一般的不同,似乎透着浅浅白色荧光。但香屑洒满整张台子,老妇便退了下去。 梅若尘压低声音道:“这老妇便是东家娘子。他们夫妇二人育有一女,听说去年英年早逝,走的时候芳龄只有十四岁,大好的豆蔻年华啊!” 将整张台子洒满香屑后,老妪退了下去。 忽然间,堂上灯烛俱灭。 奇怪的是,黑灯瞎火的店内却一点儿也不缺少光亮。只见满地的香屑散发着幽幽白光,仿佛满地银霜。 随着一阵幽咽的箫声响起,那满地银霜渐渐浮上半空,不断聚拢又分散,分散又聚拢,宛如成群的萤火虫。 那团萤火似的香屑忽聚忽散,在半空中演化出各种飞鸟走兽。 一忽儿是庄周梦蝶,那飘逸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化为牡丹;一忽儿是猛虎细嗅蔷薇,心中又生出新的蔷薇花…… 闻茵都忘了赞叹了,只觉得整个人都沉浸到了那幻境之中。 不知何时,卫蘅坐到她这张案几旁,凑近了低声问:“依你之见,那香屑是荼芜香么?” 闻茵细细闻着台上的香气,不置可否道:“卫公子,我听说荼芜香是道家失传的神香,原料是一种类似瑞草的香草。我闻着这香,确是草香不假。至于是不是荼芜香么……我从未见过荼芜香,因此也无从得知。” 卫蘅微微皱起眉头:“这便是蹊跷之处。我听说荼芜香状如黑枣核,这香屑却自带萤光……” 正在疑惑间,忽见那团萤火竟然幻化为人形,出落成为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是由萤光组成的,容貌清丽,衣袂飘飘。只见她施施然起舞,地上残留的香屑竟一点儿也没有飘动。 “舞者在荼芜香屑上起舞,香屑纹丝不动。”卫蘅沉声道,“这确实正合史书上的记载。” “简直比史书上记载得还要真。”闻茵讷讷道。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总有些异样。 这一切,说是幻象,未免太真实。说是真的,又未免太虚幻。 正在沉思间,那女子一曲舞毕。她从台上下来,端起一个酒壶,竟开始给宾客们倒酒。 “她”是从左首开始斟酒的,第一位便是陆景。 陆景神情淡漠,甚至好像根本不在意眼前这位荧光少女。酒杯一斟满,他便举杯缓缓饮下。 云何似乎很害怕,那荧光少女刚朝她走去,她便呀一声,顾不上避嫌,缩到陆景身后,将脸贴在他后背上。 梅若尘急忙站起来笑着说:“来来,替我斟酒。” 那少女恍如真人,仿佛有七情六欲似的,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盈盈颔首,朝着梅若尘莲步移去。 一连斟满三杯,梅若尘方才尽兴,抬了抬手,请“她”继续为卫蘅斟酒。 少女行至闻茵和卫蘅的案几前,为卫蘅斟酒,也给闻茵斟满了一杯玫瑰露。 近看那少女,只见她眉目确然栩栩如生,确实生得十分美丽,宛如三四月清晨的草露一般惹人怜爱。 她身上甚至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闻茵好奇地用手摸了摸那少女,谁知她的手却透了过去。 手上传来若有似无的触感,好像触到了几重轻纱,又有些像……看不见的尘粒。 卫蘅摁下她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少女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转身飘然离去。 卫蘅见少女走了,才放下手中的酒杯,淡淡道:“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闻茵脊背一冷。 “依我看,她是鬼。”卫蘅肃然道。 第196章 妒心 “鬼?”闻茵的心往上提了提,随即平静下来。 话说回来,长得如此美、性情如此好的“鬼”,她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她自个儿不就天天带着一个鬼修吗? “卫公子如何肯定她是鬼?” 卫蘅见闻茵如此淡定,微微有些讶异,道:“我总觉那香屑并非荼芜香,而是一种能招魂的香。在香屑中再加入潜英之石的石粉,便能将鬼魂映照出来,让常人得见。” 潜英之石? 对了,潜英之石就是云屏的石材,确实有引神聚魂的功用。 而且,云屏正是这样散发着淡淡白光,如同月光一般。 “卫公子,依你之见,那少女是谁?”闻茵问。 卫蘅道:“你忘了,先前少白曾说过,这姚氏夫妇有一爱女,去年因祸去世,年方十四,正是豆蔻年华。” 闻茵一怔,这下是真被吓住了。 那少女竟然是酒垆东家夫妇的女儿?! 她身死之后不去成佛,竟然留在父母身边,甚至成了赚钱的工具?! “难、难道……那东家夫妇用了什么拘魂的法术,将女儿的魂魄绑住,继续为他们赚钱?”闻茵心尖有些发颤。 卫蘅摇了摇头:“看那少女的样子,又不像是被拘魂。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拘魂?” 闻茵讪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唔,楚州之人敬鬼神,这类传闻不少呢。” 其实,她刚认识玄期时,玄期就被伏义拿住了魂魄。因此,她对拘魂并不陌生。 卫蘅信以为真,道:“若是被拘魂,那魂魄会变成怨灵。怨恨越深,灵力越强。方才那少女看起来,却一点儿怨恨也没有。” “咳咳,你们俩有完没完?”梅若尘干咳两声,“庭郁你也真是,如此风雅之事,全被你破坏了。” “只有你觉得风雅。”卫蘅淡淡道。 “你就不能这么想,那少女是下凡的玄女,或者成精的花神,看这夫妇可怜,便留下来给他们做女儿?”梅若尘道。 卫蘅站起身,将闻茵也扶起来,冷道:“被你故弄玄虚拐到此处,白白浪费了几个时辰,我看碧君也累了,该回去休息,我先送碧君回府。” 闻茵有些茫然无措,她并没有先行告退的意思,这样未免也太失礼于主人家了。 从什么时候起,卫公子觉得他可以替她拿主意了? 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闻茵看了看陆景,却发现他压根没往这边看。 这么大的动静,他却刻意忽视。 他再也不关心她了吗? 闻茵看着依坐在陆景身旁的云何,心里涌出一阵酸楚。 卫蘅正要护送闻茵往外走,忽然又发生了意外之事。 方才还好好的云何,忽然倒在陆景怀中。 她紧咬着牙关,面上青筋毕现,左手紧紧扣住右手手腕,口中喃喃哀求:“不要……不要……” 这是闻茵第一次亲眼看见云何发病。她这病看上去很蹊跷,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她体内破出,又好像是自己与自己搏命似的。 闻茵见云何如此痛苦,急忙赶上去说:“云何好像很痛苦,需不需要麻骨香?” 陆景见闻茵走过来,仿佛生怕她看到云何的样子,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褂,将云何的脸和手遮住,把她抱了起来。 “不用,赶紧回去。”陆景沉声说着,急急往门口去。 闻茵怔住了。 他护着云何的心如此急切,就连她也不得近前。 他还说不想连累任何人,分明就是…… 大概是他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做出了选择。 梅若尘顾不上安抚闻茵,急道:“碧君,我和行之先送云何回去。庭郁,你护送碧君。我们先走了。” 卫蘅微微点了点头,梅若尘便赶去追陆景。 闻茵茫然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问身边的卫蘅道:“卫公子,云何姑娘究竟生了什么病?” 卫蘅道:“我不知道。我、少白、云何自幼一处长大,她的事似乎只有少白知道。唔,如今又多了陆行之。” 第197章 坦诚 送闻茵回府的路上,卫蘅说起了他所了解的谢云何。 云何的母亲和梅若尘的母亲是亲姐妹,因此两家情谊深厚。而卫家与梅家是世交,因此三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云何性子温柔开朗,聪慧过人,喜欢跟两个哥哥玩在一处。她的同胞兄弟谢于意,自幼性子很孤僻,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爱说话,甚至卫蘅都对他并不熟知。 云何的怪病是去年才有的。她发病时,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便会倒地不起,好像左边身子和右边身子搏命一般。 卫蘅听说谢家和梅若尘找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云何的怪病。 再后来,梅若尘说这怪病只有楚山之中一位世外高人能治,便去楚州请来了陆行之。 听卫蘅的语气,他似乎对陆景有些不以为然。 可是对于闻茵,他却格外看重。不论她问什么,他总是坦诚相告、知无不言。 虽然相识不久,但闻茵总觉得,卫庭郁是值得信赖的人。 他为人既通透,又不油滑。诚如他所言,他只知直道而行。 既然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闻茵便鼓起勇气问:“卫公子,我刚来淮扬便听说,陆大夫与云何姑娘就快要定亲了?” 闻茵坐在马车里,卫蘅在车旁打马相随,二人隔着窗帘。 但即便如此,闻茵总觉得自己此刻的心跳声大得能让卫蘅听见。 卫蘅顿了片刻,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 “据我所知,此事尚未计议。陆行之只是为云何医病。”卫蘅顿了顿,“不过……” 闻茵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言,她便鼓起勇气说:“卫公子但说无妨。” “大夫和病人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在我看来,云何已经倾心,陆行之与她朝夕相对,难道就能一直不动心吗?那可是云何啊。”卫蘅沉声道。 闻茵的心如同坠下无底的悬崖。 卫蘅的话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飘来:“毕竟,陆行之已经从楚州来了淮扬,而且,看样子应该不会再回去了。” …… 是啊。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何她就看不明白呢? 莫非真是当局者迷吗?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入了梅府,闻茵从马车转上轿子的间隙,卫蘅趁着护送她上轿,留心观察了她的神色。 闻茵心中极苦涩,却仍然施施然福道:“今夜深谢公子坦诚相告。” 卫蘅抿了抿唇,有些于心不忍,沉声道:“我并非背后议人是非的小人,只是见不得你身在迷局执迷不悟。” 闻茵低头讷讷道:“我明白。公子曾说过,人不可强求,事应当强求。” 卫蘅似乎舒了一口气,转开话题道:“今夜也耽搁得太久了,早知是那样的恶作剧,该让你好好休息。” 闻茵摇了摇头:“不妨事。在园子里待久了,也该出去走走。” “早点歇下。过两日就是香会,我只期待碧君的文王香。” 提到香,闻茵的心情稍稍开朗了些,微微笑道:“对了,还没试香呢,不知究竟如何。或者,明日先试一试?” “也好。”卫蘅道,“不过,我相信不会错的,这就是我想要的文王香。” 闻茵一福,道:“那,明日再请卫师指教。” 卫蘅终于笑了。 二人刚拜别,他又转头来说:“对了,你要是喜欢蔷薇水,我明日带些上上之品来。” 闻茵噗嗤一笑,浅浅谢过。又想,如此三番五次,岂不是有些儿女情长之嫌?便再次拜别,抽身离开了。 卫蘅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她走进寰香斋,方才离去。 第198章 露草 闻茵一踏入寰香斋,便愣住了。 她离开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庭园中竟然长满了露草。 这种草,闻茵从未见过。 如同河畔蒹葭一般茂盛,摇曳。 碧绿的草叶上凝结着一颗颗细细密密的露珠。 走近了仔细看,那“露珠”并非露珠,而是生在草叶和草茎之上,一颗颗晶莹透明的、如同果实般的东西。 用手轻轻一掐,“露珠”便溢出汁水来,散发阵阵清新的花草香气。 草丛中隐藏着许多小小的萤火虫,比寻常萤火虫更小、更亮。 那萤火映照在露珠上,一点化作百千点,莹莹一片,庭园恍如星河一般。 夜风一吹,那露草随风推开一层层草浪。萤火幽幽飞转,恍如光海上的迷雾…… 闻茵不由得看呆了。 “小檀,这是怎么回事?”闻茵转头问。 小檀挠了挠头:“这……我也不知道。这草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闻茵疑心自己走错了,可是抬眼看到熟悉的厢房,又分明是寰香斋。 “大小姐,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小檀道,“咱们府上后面原本有条小河沟,夏天也是一夜之间生满芦苇。大概这种东西,就跟芦苇差不多?” 闻茵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这东西长得也太快了?我出去方才两个时辰。” 小檀道:“大概江南的芦苇又有所不同?” 闻茵累了,无暇深究。 回到厢房,司茗正在等候闻茵回来,自个儿坐在椅子上打盹。 闻茵同司茗说起庭外生露草的事,她也大感惊奇。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她自幼在江南长大,也从未见过这种草。 今夜梅若尘还在为云何的事情奔忙,陆大夫也抽不开身。闻茵不可能用这些小事去烦扰他们。 二人互相宽慰了几句,便分头睡去。 闻茵一挨着枕头,便睡着了。 半夜睡得正香,却感觉到耳畔有嗡嗡虫声。 她以为是蚊子,用手打了几次,动作稍大些,便把自己弄醒了。 闻茵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是看到一片模糊的荧光。 ——萤火虫飞进来了? 闻茵揉了揉眼睛,视线渐渐聚焦。这才看清—— 床边竟然站着一个“人”! 她吓得一骨碌坐起来,缩到床角。 那“人”是一位少女,正是夜里在湖畔酒垆见到的那位萤光少女! 闻茵吓得大气不敢出,想叫人也叫不出声。 那少女见她害怕,连忙摆摆手,将一个银色的物件放在桌上。 闻茵定睛一看,是她的银香球。 ——难道,是她不小心将银香球遗落在酒垆,少女只是好心送回来? 只见少女微微一福,正要转身离去,她身后竟然出现了另一个“人”。 化作稚子模样的承影,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 少女大惊失色,发出嗡嗡虫鸣之声,闻茵仔细辨认那虫鸣声,似乎能听出一些人的音调—— “我不是坏人,求求你放过我!” 闻茵刚要伸手叫住承影,却见承影张开樱桃小口,像吸水一般,将萤光吸入自己的腹中。 少女尖叫着消失了。 承影拍了拍鼓鼓的肚皮,对着闻茵眨眨眼睛。 闻茵的嘴唇虚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天啊!你把她吃了?!”闻茵惊叫道。 第199章 鬼萤 闻茵光脚跳下床,抓住小承影,用力拍他的背,一叠声催促道:“你快把她吐出来!快吐出来啊!” 小承影被拍得前后摇晃,张开樱桃小口,努力打了一个嗝。 从他嘴里飘出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忽闪忽闪的。萤光一灭,消失了。 闻茵气坏了,急道:“那是人家女儿啊!你把人家女儿吃了!” 身后传来木头的笃笃声,回头一看,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桌面。 玄期懒懒道:“这厮就是这死出,见了蛊就吃,也不怕吃坏肚子。” “蛊?”闻茵一怔,“方才那是……蛊?” 玄期没有闻茵的命令,不能离开木偶,只好举着他的小木头手比划道:“是啊!今夜在酒垆里,那位卫公子只说对了一半。那少女确实是鬼,却是附身在鬼萤之上的鬼,所以才能来去自如,有诸般变化。” “鬼萤?那又是什么?” “唔,就是庭园中那些露草上生的萤火虫,叫‘鬼萤’。” 玄期说,庭园之中那些露草也不是一般的草,而是鬼见草。这种草能吸引一种小飞虫,名唤“鬼萤”。 有炼蛊之人发现,“鬼萤”很适合用来炼“飞虫蛊”。所谓飞虫蛊,是以毒药、毒虫尸、符纸灰为原料,炼化出来的一种蛊。由于飞虫蛊非常细小,来去无踪,因此十分难以防备。 但鬼萤与一般的飞虫蛊又不同。它毒性很弱,对于鬼魂的吸附力则极强,可以用来招魂。 那老妇人洒下的香屑,其实也不是什么“荼芜香”,只是鬼见草的灰罢了。 玄期小木偶坐在桌沿,晃着两条小木腿,懒懒道:“我见那对老夫妇着实可怜,女孩子去得太早,又一片孝心,便不忍心收了她。唔,那治蛊师应该早已一眼看穿,却没有出手,想必也跟我想的一样。” 行之?怪不得,他一整晚好像有心事,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闻茵指着承影抱怨道:“人家姑娘只是来给我还银香球的,承影这孩子竟然将她吃了,这可如何是好?玄期,你快想想办法,让它吐出来!” 玄期跳下桌子,站在凳子上,拍了拍小承影的肚皮。 “哎呀,不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恐怕已经化成筑基的原料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承影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闻茵狠狠地敲了敲它的脑袋:“你还笑!” 玄期道:“这厮是青丘狐,最喜欢吃蛊物,碰上他,只能算那女鬼倒霉。” 闻茵失望跌坐,手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银香球,讷讷道:“想她也是一片好心,把这银香球送还给我,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命丧狐口……” “茵茵不必对那女鬼心生恻隐。人死不能复生,留恋世间本就是执念。即便不是被这小狐狸吞了,也可能被和尚道士收了。” 闻茵敲了敲小木偶地脑袋,啐道:“你还说别人,你不也是做了鬼,天天还在人世间浪荡,你怎么不说自己?!” “我可不一样。”小木偶揉着自己的脑袋,“我是鬼修,将来可是要修成鬼仙的。” “你们修道之人,更应常怀恻隐之心啊!”闻茵一想起那对老夫妻,心里便难过起来,“那对老夫妇痛失独女,本来就悲痛。如今女儿连魂都没了,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啊!” “不好交代便不交代,省得他们讹上你。”玄期道。 闻茵坐着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不行,我得亲自登门,将此事说清楚,不管他们是否原谅,总要诚心道歉才是。” 第200章 意外之喜 第二日,等到天黑后,闻茵偷偷独自出门。 她特意瞒过梅若尘陆景等人,就连小檀也没带,只戴上了小木偶和狐牙璎珞。 避开梅若尘等人,是不想让外人知道承影的存在;至于瞒着陆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瞒着他。 她特意自己雇了一辆马车,送她到镜湖东畔的姚家酒垆。 今夜酒垆的门关着,一个客人也没有。 闻茵既难过又自责。 那少女死后,舍不得抛下年迈身残的父母,寄生在鬼萤上,回家来帮衬照看生意。 如今她的魂魄被承影生吞了,这对老夫妻无处找寻女儿,不知该有多伤心? 闻茵苦思了一整日,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姚氏夫妇解释。 若是实情相告,也不知他们能否接受女儿魂归狐腹的事。 思虑再三,她还是想撒一个善意的谎,就说那少女遇上她的狐神,得到点化,昨夜去投胎了。 ——反正相似的事,在楚州确实发生过。 酒垆是前店后宅,姚氏夫妇就居住在酒坊后面的宅子里。 闻茵绕到后宅,进门之前,她把承影唤了出来。 承影似乎又长大了一些,穿着白锦直裰,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闻茵道:“唤你出来,是想让你做个凭证,否则那对夫妇不会相信我的话。唔,待会儿你就乖乖的,什么也不要做,跟着我便是了。他们问你什么,只管点头,好吗?” 小承影翻了一个白眼。 闻茵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他方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小木偶躲在闻茵的香囊之中,闷声道:“茵茵,我就不现身了。万一若是有危险,我出其不意,才好打个措手不及。” 闻茵啐道:“咱们今日是来道歉的,又不是来打架的,你好生待着便是。” 如此交代了一番,她便拉上承影,轻轻拍响姚家后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正是佝偻着背的姚家老娘。 那老娘见门口站着生人,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认出了闻茵:“你……你是昨夜前来光顾的贵客?” 闻茵心虚的微微一福,道:“晚辈名叫闻茵,昨夜确实曾造访贵店。” “今日酒垆不开门,不知贵客有何吩咐?”老妇问。 闻茵问:“我有要事相告,不知能否进去说话?” 老妇看上去很疑惑,犹豫片刻,还是打开门,让闻茵进去。 闻茵带着小承影走进姚家后宅。 只见这门后是一处园子,看起来像农家的后院,通常是用来堆放作物的。 姚家的后院,堆满的是大大小小的酒坛子。 老妇摆开一张简陋的桌子,请闻茵和她身边的小公子坐下,正要给他们倒上茶,承影忽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原来,空中不知何时又聚拢起一团鬼萤。承影就是见了鬼萤,忍不住又想吃。 他全然顾不上是在人前,小小的身子飞在空中,追着那团鬼萤东奔西突。 “哎呀!哎呀!老头子你快出来啊!”老妇吓得跌坐在地。 姚三从房子里冲了出来,见到一个白衣小公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想吃鬼萤,也吓得瘫坐在地。 “这位小姐,快请收了神通!”老妇哭道,“我们养鬼萤只是因为思念女儿,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闻茵气得肺快炸了,厉声道:“承影!回来!不然我把你的狐牙给锤了!” 承影闻言,只得不情不愿地回来,乖乖站在闻茵身后。 空中那团鬼萤,渐渐聚拢、降落,化为人形—— 竟然是昨夜那位萤光少女! “你!你没死?!”闻茵惊喜得忍不住喊出来。 少女盈盈一福,却不说话。 姚氏夫妇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姚三道:“小姐,你不是来收我家微儿的?” 闻茵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才不是法师。” “那你是来……” 闻茵见少女并没有魂飞魄散,一时高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少女微笑着摇摇头,似乎想对她说,她没事,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201章 孝女 少女请闻茵重新坐下,又给她重新斟了一杯茶。 姚氏夫妇也坐下来,对闻茵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去年,他们埋葬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姚微儿。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姚家老母舍不得女儿孤苦伶仃,自从女儿下葬之后,便没有别的心思,每天都睡在微儿的坟旁,一心想随女儿去了。 大概是母女之间难舍难分的亲情感动了上苍,没过多久,微儿的新坟上竟然长出了一种奇怪的露草。 那露草引来许多萤火虫,然后在某天夜里,萤火虫又聚拢起来,化成了微儿。 鬼魂微儿。 闻茵听着老妇的讲述,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她离家千里,家中也有一个孤独的娘亲。 假想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娘亲该有多伤心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对了,玄期曾说过,鬼萤不是自然而生的,是一种飞虫蛊…… 闻茵正要发问,微儿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她无法开口说话,只淡淡一笑,摇摇头,示意老娘不要伤心。然后,又抬手指了指墙角的几个酒坛。 老妇回过神,用哽咽的声音说:“哦,我知道,那玫瑰露已经成了,今日夜里便挪到冰窖里冰起来。” 少女抬起手,竖起三根手指。 老妇点点头:“对对,那蔷薇水我们照着你说的法子,用天锅蒸了三遍,一遍不少。” 少女满意地笑了。她又指了指那冰窖的入口,老人会意,走过去将冰窖的门打开,又将封住酒坛的纸揭开。 只见少女化为一群彩蝶飞入酒坛,不一会儿,每一只彩蝶都抱着一颗如露珠一般晶莹的玫瑰露,又飞入冰窖。 闻茵惊讶地看着,没想到这酒垆中的雪醅酒和玫瑰露,竟然都是微儿酿的。 老妇擦了擦眼泪,道:“我和她爹酿了一辈子酒,家中生意一直惨淡。雪醅酒和玫瑰露,都是微儿想出来的。家中生意刚好了几天,微儿就因祸去世了, 老天真是不长眼啊……” 姚三道:“姑娘,我家微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她知道我和她娘老了,干不动了,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啊。否则,这孩子应该去成佛的,都是我们拖累了她。” 闻茵心中涌上汩汩暖流。 她实在是太懂微儿了。 她自己也是十四岁就掌家,用聪明才干挑起重担的长女。 这个世上,她最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那对糊涂的爹娘。 姚三见闻茵低头拭泪,试探着问:“姑娘,微儿的事,可否为我们保密?若是被人知道她其实是鬼,我担心会有法师上门来将她收了去。” 闻茵点头道:“老人家,您放心。此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老夫妻听闻此言,放下心来。 恰在此时,微儿似乎忙完了。她捧着一个白玉壶,从冰窖里飘出来。 老妇会意,笑道:“微儿她说与姑娘十分投缘,这是三年陈酿的玫瑰露,请姑娘尝尝。” 微儿用一个白玉杯,给闻茵满满斟了一杯玫瑰露。 薄薄的白玉杯,透出玫瑰露淡淡的红,煞是好看。 说了半天话,闻茵着实口渴了,便将那杯玫瑰露一饮而尽。 刚喝下去,便听到玄期大声喝道:“茵茵,别喝!” 甜甜的汁液已经顺着她的喉管而下。 那液体宛如一条冰冷的蛇,钻入了她的脏腑。 一瞬间,她变得四肢无力,撑不住摔倒在地。 那对老夫妇,还有那萤光少女的面孔,忽然变得万分狰狞。 第202章 离魂汤 腹中的液体让她痛苦万分,闻茵闭着眼睛,耳边断断续续传来玄期焦急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脱离什么桎梏,飞到天上去。 宛如破茧成蝶一般,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 待疼痛稍稍减弱,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地上躺着另外一个自己,好似睡着了一般。 玄期脱离了木偶,化作道士模样,正跪在她面前,大声唤着她的名字。 此刻,“她”正漂浮在半空中,身体变得透明,就连玄期也看不见她。 身后响起少女稚嫩而歹毒的声音:“呵呵,你方才喝下的是离魂汤,富家大小姐就是天真,略施小计就上当了,真是不好玩。” 闻茵回过头,只见姚微儿飘在她身后,冷冷笑着。 “你为什么要害我?”闻茵很害怕。 “为什么?”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做鬼比不上做人,做贫家女又比不上做富家女。” “你到底想做什么?” “喏,你那房子已经挪出来了,我搬进去住,不就成了你?有钱又有貌的富家千金,谁不想做?”微儿冷笑道,“还有,我一直仰慕的卫公子好像对你青眼有加,等我成了你,便可与他双宿双飞了。” 闻茵这才明白,原来一开始,她便踩中了这一家三口的圈套。 在她初次踏入姚家酒垆时,他们或许就已经看上她了。 这姚微儿,她想夺舍! “你们这对歹毒的夫妻,哪里逃!” 忽听得玄期一声大喝,原来,姚氏夫妇见闻茵身边还跟着一位鬼修道士,自知不是他的敌手,便想溜之大吉。 玄期见二人跳入了一个大酒缸,大惊失色:“不好!这宅子有密道!狐兄,你在此处守着茵茵,我去追那二人!” 玄期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承影小小的身子蹲在闻茵身旁,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推了推她。 见她毫无反应,承影好像明白了什么,抬起头四处张望起来。 “承影!我在这里!”闻茵挥着手,大声喊道。 微儿又咯咯咯笑了起来,道:“没用的,这离魂汤也是分魂汤。你的三魂七魄已经散了,它压根看不见你。” 闻茵低头一看,自己这具透明身体,果然变得更为稀薄了。 “你好歹毒!”她愤恨地瞪着姚微儿。 “呵呵,要怪,只能怪你太天真。” “玄期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说方才那鬼道士吗?唔,他好像有些本事?” “玄期的阴雷专劈你们这些坏人!你还是快去看看你爹娘!” “爹娘?哈哈哈哈哈哈……”微儿凄厉地笑了起来。 闻茵不解地看着她,更深的寒意袭来。 “我做人时,日日辛苦劳作,他们却还想把我卖给老头子做小妾。我做了鬼,我娘还不放过我,用她祖传家养的鬼萤把我绑回来,继续帮他们干活。他们何曾把我当作女儿?!” “……你不是因为放心不下他们,才回来的吗?” “笑话!真是笑话!”微儿恶狠狠地说,“我巴不得你那小道士用阴雷劈死这对歹毒的爹娘!不然,等我嫁给卫公子之后,他们还会来吸我的血。” 第203章 夺舍 若不是亲眼所见,闻茵压根想不到,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竟然相互之间存着如此深的恨意。 这样地狱般的日子,确实是她经验之外的事。 在这样绝望得生活中浸染久了,才会产生如此恶毒的人心。 她,确实太天真了。 “唔,不同你多说了,我要搬进那间‘好房子’了。”微儿得意笑了,“以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她正要飘下去,却见承影寸步不离地守在闻茵身边,让她不敢上前。 “那小孩是什么鬼?为何能吃鬼萤?”姚微儿问。 闻茵恨恨道:“那是我收养的小狐神,有他在,你别想夺舍!” “呵呵,是吗?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屁孩而已。”微儿冷笑道,“他好像在找你,我来帮帮他。” 微儿的柔夷小手轻轻一挥,四面八方飞来许多鬼萤。 那鬼萤钻入闻茵的魂魄之中,让她变成了另一个“萤光少女”。 承影看见闻茵,双脚一点,朝她飞来。 微儿趁机避开,朝闻茵的肉身飞去,倏地钻了进去。 “哈哈哈哈哈……” 闻茵看到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她”恶毒地笑着说,“你们都跟小孩似的,也太容易上当了!” 承影飞上来,伸手想抓住闻茵,包裹住闻茵的那些鬼萤,却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微儿开心地拍手笑道:“没用的。鬼萤是飞虫蛊,只听蛊主的命令。我让它们往哪儿飞,它们就往哪儿飞。” 闻茵越飞越高,那些鬼萤不知要将她带向何处。 承影怎么也追不上闻茵,眼看着她越飞越远,更糟糕的是,那些鬼萤还抱着闻茵的魂魄四散开来,似乎想让她的魂魄飞散开去。 他从口中吐出一团明亮的狐火,用力扔给闻茵。 “接着!抱着这团狐火,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承影喊道。 闻茵还在奇怪,为何自己变成魂魄之后,就能听到微儿和承影的声音了。 可下一秒,她便被一阵疾风抛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仿佛变成了一团蒲公英,身子是由无数种子组成的,风一吹,便将她抛向未知的远方。 种子四散开来,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稀薄。 她就要这样魂飞魄散了吗? 好不甘心啊,还没和爹娘告别呢。 手中那团狐火越来越大,大得快要捧不住了。 闻茵好一会儿才明白,不是狐火变大了,而是她的身体变小了。 一阵狂飙将她高高抛起,抛得比月亮还高。她低头往下看,淮扬就在她的脚下。 万家灯火,琼楼玉宇,人间天堂。 忽然,那阵风消失了,闻茵重重摔了下来,越落越急。 狐火从她手中飘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远。 闻茵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忽然,她的身体止住下坠,一条黑龙轻轻地、稳稳地接住了她。 黑龙托着她盘旋游动了几番,然后朝着地面飞去。 闻茵害怕地闭上眼,觉得自己如有风相托一般,降落下来。 她缓缓落入了一双手臂之中。 睁开眼,一位少年正温柔地看着她。 “你是……”闻茵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你是那晚狸神庙里的小公子?” 少年欣慰地微微一笑,轻轻将她放下。 闻茵看到自己一双小小的玉足,手也变成小小的莲藕手。 原来,她也变成了孩子模样。 第204章 还魂 天上一轮圆月,天地同浴清辉。 他们降落在一片河洲之地。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苍苍蒹葭,雪浪之上缓缓流动着光雾。 这不是露草,不是淮扬,而是某一晚梦境之中的河洲。 是故乡的月光。 少年抽出一把玉骨笛,幽幽吹了起来。 那黑龙在空中翻滚,将散落在四方的萤火赶着拢在一处,化作一团白光。 它矫健的身躯灵巧地游动着,将这团白光引到闻茵面前。 白色的光球缓缓融入闻茵体内,她觉得暖和多了。 “小公子,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闻茵往冰冷的小手呵了一口气。 少年道:“你被人夺了舍,那女子还让鬼萤将你的魂魄吹到这片幽冥之地。玄期和承影都到不了这里,只有墨岚能来。” “幽冥之地?”闻茵四下张望,“就是冥府吗?这么美,看来死也没有这么可怕嘛……”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双臂环抱越来越紧,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身体中。 “不要这样说,求求你,不要这样说……”他在她耳边痛苦地低语,“无论上天如何惩罚我,我都甘之如饴,我只祈求你能好好的。” 闻茵不明白,为何这少年忽然之间变得如此悲痛。她轻轻拍拍他的背,好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没事,你别难过。” 少年的心情渐渐平复,松开双臂,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 “我送你回去。”他星目坚定,“必须赶在天亮之前。” 闻茵懵懵懂懂的,任由少年拉着。 他们走过空无一人的夜半巷陌,走过恍如天街的上元灯市,走过四月桥头的古柳,走过青凤河边咿咿呀呀转动的水车…… 闻茵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那一晚之后,你过得好么?你义父待你好么?” 他怔了怔,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光。 “好,很好。” “太好了。”闻茵笑了,“那样,我就放心了。” 他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你记着哦,只要活着,就有好事发生。”闻茵柔声道。 他的手又紧了紧,低头道:“嗯,我记着。” 他们一路走,一路走,一直走到一座破败的小院子前。 闻茵疑惑地看着少年:“小公子,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我送你回家。”少年道。 闻茵有些害怕:“可这里不是我家。” 少年转过身,用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柔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 他的目光那么温暖,闻茵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少年推开院门,闻茵跟着走进去。 只见院子中站着一位妙龄女子,还有一个青衣小道。 那女子身上被绑满细细的红线,脚下有数枚铜钱组成的奇怪法阵,她的额头上还贴着一张黄纸符,看上去又丑又可怕。 闻茵往后缩了缩,讷讷道:“这不是我家,我才不要进去。” 少年道:“茵茵,这就是长大之后的你。” 闻茵看着那陌生女子:“这就是我?长大以后……不,我不想长大了。” 少年柔声道:“茵茵,你很好。长大以后,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没有人能与你相比。” 闻茵愣住了:“真的吗?”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她额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茵茵,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永远。” 闻茵很疑惑,完全不懂他为何如此说,可是心中却涌出莫名的无边悲伤。 “快点!天快亮了!”青衣小道催促道,“我用阵法困住那恶女人,不让她走,时辰长了,茵茵的肉身也会有损耗!” 少年不再犹疑,一手抽出玉骨笛,单手吹了起来,另一手将闻茵用力往前推。 说时迟那时快,青衣小道接住闻茵,单手揭下女子额头的黄纸符,画着另一种符箓的手掌,一掌拍在女子脑门上,将什么东西打了出去。 然后小道又是单手一推,闻茵朝着那女子身上撞去,融入了那具肉身。 身后响起惊雷,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闻茵没有回头看,她实在是太累了,昏昏倒地,在某人的双臂之中睡了过去。 第205章 喂药 金钩空垂,帘帐微薰。 刚倒出来的药汁盛在青玉碗中,水汽氤氲而上,房间里充斥着淡淡药香。 陆景拿起青玉碗,轻轻吹散表面雾气,抬眼看了看正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女子。 一旁的司茗走上来道:“陆公子,不如让奴婢来喂?毕竟男女授受……” 陆景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是大夫。” 这几日,闻茵的药一直是由陆景亲自煎药和喂药,不许他人假手。司茗今日也是看不下去,这才将男女大防搬出来,谁知这位爷竟丝毫不为所动。话已至此,司茗只好将还在昏睡的闻茵扶起来,好方便陆景喂药。 陆景喂药极细致,绝不让病人呛着,也几乎没有药汁溢出,这一点,司茗不得不佩服,怪不得少主千里迢迢将他请回来治谢大小姐的病。 陆景喂完了药,先让闻茵又保持了一会儿坐姿,待汤药全下到肠胃里,他才让司茗将她放下来。 司茗以为这就没事了,没想到陆景又将针取了出来。 “碧君这几日躺得太久,我要用针为她催醒,姐姐若有别的事,即可自便。”陆景语气不疾不徐,可话里却带着逐客令。 司茗无奈,只好微微一福,转身出去了,还顺手将门掩上。 陆景刚喂了固魂汤,这会子其实并不急于施针,他只是想和她静静待一会儿。 看着闻茵苍白的睡颜,他的心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悬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茫茫虚空之中寻不着一个安放之处。 他将她的手从被衾之中执出来,握在双手之中,沉沉唤了一声:“茵茵……” 那日他觉察出不对劲,半夜匆匆赶到镜湖东畔的姚家酒垆,却见到她已经被灌入了离魂汤,魂魄进入了幽冥之地,就连玄期和承影都束手无策。 刹那间他浑身血液凉透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害了她。若不是她为他来到淮扬,就不会有这一场劫难。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自己的性命,将三魂之中的地魂和七魄之中的识魄分给了他的用神墨岚,让墨岚带着自己的一魂一魄进入幽冥之地去找她。 好不容易将她的三魂七魄收齐,却因为他们进入幽冥太深而差点回不来。 幸好半路上见到了狐火,是承影用狐火为他们做向导,他才将她带了回来。 陆景把那只宛如春葱般的手紧紧握住,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 那一晚,他在幽冥之中对她说的话,醒来之后她能记住吗? 即便今生今世不能站在她身边,但仍他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深深看着她,眼眶灼热。他亦深知,不能让她知道他的心,不然她的遗憾会更深。 门外传来脚步声,正在往这边来,陆景将闻茵的手放回被衾,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转身去开门。 梅若尘和卫蘅见开门的是陆景,均是一怔。卫蘅的眼中明显蕴藏着薄怒。 “行之,你……”梅若尘谨慎择字摘词道,“刚问过脉?” 第206章 争风吃醋 陆景拦在门口,挡住了卫蘅探望的目光:“碧君刚服下药,需要休息。” “碧君昏睡两日,我和庭郁都有些担心,能进去探望吗?”梅若尘问。 “不便。”陆景言简意赅。碧君的睡颜,怎么能让外男看。 卫蘅眉头微峻,冷道:“行之兄独自为碧君诊治,却是为了方便?” 陆景扫了他一眼:“我是医者。” 梅若尘见二人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急忙打圆场,对卫蘅道:“行之也是为了碧君好,如今碧君无大碍,咱们也可放下心来。” 他又转向陆景道:“行之,云何那边,你是不是间或过去瞧瞧?她这两日也不太好。” 陆景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握了握拳。碧君还未醒来,离开她身边半步,他都不情愿。 可梅若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陆景不得不答应下来:“我随你过去瞧瞧。” 他正要随梅若尘去,却见卫蘅没有同去的意思。陆景回过身,冷道:“卫公子,碧君还在沉睡,不便进去打扰。” “我就在此处等她醒来。”卫蘅背着手站在门外。 陆景微微皱眉,嘴角又勾起一抹冷笑:“卫公子身份至贵重,为何对碧君这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如此关心?” “惜才。”卫蘅淡淡道。 陆景看着这位贵公子,冷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接近碧君,万望适可而止,否则我不会坐视不理。” “哦?行之兄打算如何理会?”卫蘅微微一笑。 “别忘了,我姓陆。”陆景一字一顿,“你卫家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中。” 卫蘅眸光一震,牙根慢慢咬紧了。 小檀一脸无知地闯进来,见陆景和卫蘅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梅若尘在一旁干笑,他不明所以道:“几位爷,发生什么事了?我家大小姐没事?” 陆景对小檀一向爱屋及乌,见到他,面上怒气消了大半,问:“你一上午到哪儿去了?” 小檀举起手中的包袱:“我给大小姐买吃的去了。大小姐喜欢吃各式甜甜的果子,我专门进城里买了些来,若是大小姐醒了,有口好吃的,身体恢复得快一些。” 陆景拿这个不着调的跟屁虫没办法,哭笑不得道:“碧君若是醒来,头几日只能吃稀粥,你这些果子还是留着自己吃。” “这样啊……”小檀挠了挠头。 陆景又吩咐道:“小檀,你守在此处,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房。若是碧君醒了,便差人去叫我。” 他说出“任何人”三个字时,特意扫了卫蘅一眼。 小檀应了,陆景这才转身和梅若尘一同离开。 小檀怀里抱着装着果子的包袱,立在门外和卫蘅大眼瞪小眼。半晌,他憋出一句话:“卫公子,吃果子么……” 卫蘅微微一笑:“我素来不喜甜食。你家大小姐喜欢吃甜的?” “嗯。” “碧君还喜欢吃什么?” “很多,很多。”小檀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炷香。 卫蘅听得满脑子杂念。 这……么……多……?她怎么还如此体轻身匀? 忽听得门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小檀……” 小檀急忙将手中的包袱往卫蘅怀里一塞,推开门便踏了进去,全然将陆景先前的嘱咐抛诸脑后。 卫蘅将那包袱扔在门旁,也紧跟着走了进去。 第207章 关心 闻茵知道自己似乎生着一场大病。 她昏昏沉沉的,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每日只是昏睡。 昏睡中偶尔朦朦胧胧醒来,一时是白天,一时是晚上。 每每意识朦胧之际,行之总陪在她身边。 他总是关切地询问她感觉如何,她每次都无力回答,却又觉得安心。只是微微点头,又合上眼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天,她才在某一日的傍晚时分真正醒来。 可醒来时,他却不在她身边。她看着陌生的帘帐,听到门外传来小檀的声音,便轻声唤了唤他。 看见小檀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卫蘅,她微微一怔。 卫蘅抢先道:“碧君,你可算是醒了。” “卫公子为何在此?”闻茵问。 “我一直在外面守着你醒来。”卫蘅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几许柔情。闻茵觉得恍惚,仿佛这几日守着她的是卫蘅而不是行之。 闻茵怔了怔,转向小檀问道:“先前我睡着时,好像感觉到陆大夫在喂我喝药?” “云何有恙,行之兄这会子过去瞧她了。”卫蘅回答道,却不说先前是谁一直在照顾她。 闻茵怔了好半晌,自言自语道:“哦,是这样啊……” 小檀闷闷不乐,小声嘀咕着:“大小姐生病不起那几日,陆大夫日日守在跟前,粒米未进寸步不离。我还听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 “嗯。他一个人守着大小姐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什么‘都是我的错’。”小檀问,“大小姐生病,难道与陆大夫有关?” 闻茵摇摇头。她记得,自己是因为去找酒垆那对夫妇才出了事。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全然像是一场梦。 她宁可当作是一场梦,不想再去深究了。 因为如果那都是真的,就太可怕了…… “小檀,你家大小姐醒了,去叫司茗准备清粥来。”卫蘅吩咐道。 小檀点了点头,忙不迭转身出去找司茗。 闻茵见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支开,心中十分无奈。 “你睡着这几日,卫家的天下香会已经举办了。”卫蘅柔声道,“我忧心你,香会举办那日,我也在梅家等着,没去那边。” 天下香会是三年一次的香道盛会,也是卫家的大事,他竟然为了守她而缺席? 闻茵心底渐渐荡漾起几分暖意。一位倾倒众生的贵公子,念兹在兹于身份地位财富都不相匹配的自己,若非铁石心肠,是难以不受感动的。 “碧君,此番之事真是让我心惊胆战。” “让卫公子费心,是碧君的不是。”闻茵嗫嚅道。 “碧君,你明日就离开梅府!我家有三四处别院,我收拾出一处好的,让你先搬过去。” 闻茵微微一怔,问为什么。 卫蘅毫不犹豫,直言道:“你是被梅若尘那厮给害了!” 闻茵愣住了。 卫蘅道:“你道他难道不知那日的萤光少女是鬼魂?他清楚得很!他家世代就豢养……” 话到嘴边,关键处他却没说出口。 第208章 卫蘅邀请 闻茵呆呆看着卫蘅,半晌,她摇摇头:“庭郁,你别这么说,我生病与梅公子无关。” 卫蘅起身,显出从未有过的着急:“我与少白从小一处长大,我尚且不了解他,你又知道多少?你以为,他带我们去看那萤光少女,真是调皮好奇吗?回想起来,我真恨自己,当日不该带你去!” 他来回踱步,说着一些闻茵听不懂的话,大意是说这府里奇怪的事情从来没有断过。闻茵留在这里,只会危险不断。 闻茵听他话中意思,似乎他知道一些,却又知道不全。总之,梅家似乎也沾惹了巫蛊之事。 不知为什么,闻茵想起了青凤城的邢家。 行之曾说过,当今之世,巫蛊横行,人人自危。大富之家豢养蛊物的不在少数,有的是借巫蛊自保,有的根本就是靠着巫蛊敛财发家。 难道,梅家也如邢家一样,养着鬼怪蛊物? 卫蘅坚持让闻茵明日就搬出梅府,闻茵考虑了一番,还是拒绝了。 她说梅公子厚待于她,这样做未免太伤人心。再说,她过几日病愈,就要离开淮扬回楚州了,不必节外生枝。 卫蘅听到她要回楚州的话,有些愣神。 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个金香球。 那香球的构造与闻茵的银香球极为相似。也是引动机括,里面的香便会点燃。 卫蘅将香球挂在闻茵的绣帐上,温柔道:“你不愿意搬,这几日便点我这香,能保你平安康健。” 那香清越柔和,悠远恬淡,是闻茵从未闻过的,便问是什么香。 卫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摩诃曼殊沙华。” 摩诃曼殊沙华是梵语,即“天上的火莲花”。这是传说中的佛家圣香,据说能辟除一些邪魔歪道,所以又被称为“金刚香”。 闻茵坐起身,劝阻道:“卫公子,万万不可。这神香世上本已绝迹。卫家能寻到,是莫大的福泽。碧君福薄,受不起这样的神香。” 卫蘅却按住她的手,道:“我定要保你平安。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会使辟邪香?” 闻茵微微一怔。 卫蘅淡淡一笑,道:“其实初次见你,我便认出了你身上的香有灵。你该不会以为,江南卫家只是贩卖香药的?” ——难道,卫蘅也有香魂? 卫蘅深深看着闻茵,目光之中流露出绻缱柔情:“碧君,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才是天选良配吗?” 闻茵一怔,低头道:“小女子出身寒微,不敢高攀,卫公子快将这句话收回去。” 卫蘅笑意浅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只教她羞得将脸转开,他方才又说道:“你不愿意搬离梅府,出去走走总可以?” “我这才刚醒……” 卫蘅笑道:“留在淮扬也没几天了,不如去看看我家的香库?” 闻茵惊讶地看着卫蘅。 听说卫家的香库收尽天下奇香,但从不允许外人入内。 能进入卫家香库的,在卫家也不过三人——身为宗子的卫蘅,他的母亲,还有一位世代为卫家掌管香库的聋哑香师。 闻茵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这……真的可以吗?!” 卫蘅笑了:“当然,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闻茵急急补上。 卫蘅看了看帐钩上的金香球,道:“只要曼珠沙华不灭,任何邪祟都近不了你身。你暂且休息几日,过几天我来接你。” 说完,他便恭敬地行礼拜别,转身离去。 第209章 解释 卫蘅刚走了不多时,陆景便来了。 在云何那边听说她醒了,他扔下写了一半的药方,便匆匆赶往寰香斋。见她果然坐起身来,正在小口地吃着司茗送上的清粥,陆景二话不说,将司茗手中的粥碗接过去放到一旁,坐下来拉过她的手为她诊脉。 看到他眼窝深陷,两眼充血,人也消瘦了几分,闻茵鼻子发酸,眼眶倏地热了。 “行之,你是不是有几日没合眼了?”闻茵柔声问。他这般憔悴,一半是为了她,一半是为了云何。同时照顾两位病人,想来也是操心兼劳神。 “我无碍。”陆景问过脉,将她的手放下,“这次的事万分凶险,是我的错,没有照看好你。” 闻茵摇摇头,低声道:“若我所梦皆是真的,这次也是行之你救了我。” 她记得在那片幽冥之地,是他找到了她。他们变成了初相识时的样子,是他将她带了回来。若不是他,她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是我害了你,若你不来淮扬,就不会……”陆景眉间紧锁,暗暗捏紧了拳。他每每思及此,恨不能杀了自己。 “行之不必自责,是我自己要来的。”闻茵唇角勾起酸楚的笑。 陆景一怔。见她为了安慰自己而强颜欢笑,他的心更是如同被千刀万剐一般。他恨不能拉住她的手,将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或者,什么也不说,拉着她便回楚州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担心自己终究会害了她。 “那个叫微儿的女鬼,后来如何了?”闻茵见陆景半晌不说话,便主动找话问。 “你还问她?”陆景眼底泛起几分杀意,“那歹毒的女鬼早已魂飞魄散,可惜并非我亲自手刃。” “……是玄期?还是承影?”闻茵低声问。 “玄期用阴雷超度了她。”陆景道。 闻茵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对夫妻呢?” “已经抓到送官了,酒垆也关门了。” “如此也好,他们便再也不能害人了。”闻茵幽幽道。 陆景见她刚醒来便在关心旁人,心中不忍,柔声道:“碧君,你此番被夺舍,多少伤了元神,还需多静养几日。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去看看淮扬城,好不好?” 闻茵有几分讶异,他不戴面具时,从未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 陆景自然也知道自己今日的态度比起往日少了遮掩,她多少会感到奇怪,可是他眼下再也不想伪装。 差一点就生离死别,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鬼门关里救回来,他如何能将自己的真心再包裹在往日冰冷的外表下? 再说,她不久之后便要动身回楚州,在这段最后相处的时日里,他只希望能给她留下一点温暖,今后她再忆起他时,别只记住他冷漠的面孔。 “……行之要带我去哪儿?”闻茵低着头,轻声问道。 陆景见她眼眸低垂,苍白的面颊竟微微泛红,他自个儿也跟着心跳加速,呼吸也不自然了。 “我……我也没怎么在城里好好看过,回头我计议一番再同你说。” “嗯。”闻茵轻轻应了,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手指都拧在一起,如同她纠结着的心。 陆景又交代道,这几日,她只能吃他开出的药膳,不论谁端了什么山珍海味来都不许碰。闻茵乖乖地应了。 刚说完,云何的贴身丫鬟又过来请陆景,说她家小姐大不好,让他赶紧过去。 陆景面上有几分为难,闻茵大度地说道:“行之,你快去。虽然我不知道云何是什么病,但她一定很需要你。” “碧君,我……”陆景暗自捏了捏拳头,“你别听旁人胡说,也别瞎猜,云何于我而言只是病人。” 不论如何,他不希望她以为他是三心二意的人。 丫鬟又催促了一次,陆景只好起身,临走之前又叮嘱了一句,让她多休息,别乱跑。 第210章 爽约 闻茵休养了几日,身体已经大好。陆景不仅医术高明,方术更是玄妙,闻茵夺舍之后的病恙,经过他一番调理,已经病去无踪。 只是云何那边一天天日见病沉,陆景不得不更多地在那边照顾她。 闻茵等了几日,以为他已经忘了要带她出去游淮扬的许诺,便打算自己带着小檀到城里逛一逛。 傍晚时分,闻茵正在院子里和小檀摸骨牌玩儿,陆景匆匆走来。闻茵见他来了,急忙将手中的牌一扔,用一块帕子盖住,转身道:“行之怎么忽然来了?云何的病有起色?” “嗯,这两日总算稳住了。”陆景瞟了一眼桌上被帕子蒙住的骨牌,眼底泛起笑意,“怎么,待着无聊了?” 闻茵低头道:“也不是无聊,只是寻些事情做罢了。” “我看明日应该是好天,不如一同去看看淮扬城?” 闻茵一怔:“行之明日走得开么?” 陆景见她低着头,模样似有几分委屈,柔声道:“之前同你约好的。” 原来他还记得。闻茵心间鼻尖各几分酸楚,若不是他今日来,她都不敢面对自己心底里的委屈。 然而他总归还是念着和她的约定的,于是苦涩渐渐又化出甜来。闻茵低头,双颊微红道:“既然如此,行之明日早点来叫我,可好?” 陆景微微失神,“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犹豫再三,到底将话咽了回去,转身走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闻茵便起来梳妆。她本就擅长妆扮,只是从楚州到淮扬千里迢迢,不便携带许多衣裳。想着要与意中人同游,前一晚便还是抹开面子,从梅家为她准备的裙裳之中挑了一件样式时兴的,又借了两件首饰。 因着天气渐渐炎热,闻茵挑了一件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环髻压一支云脚珍珠苗银押发,斜插一支三翅莺羽珠钗。 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了,她站起身来,袖中流散出前一晚熏衣的零陵香,莲步牵动衣袂,宛如一只翩翩欲飞的碧蝶。 陆景见闻茵迈着轻巧的步子,从开遍一团团白花夏木樨的青石路上缓缓走来,眸光当垂未垂,鬓边微微霞光,仿佛玉屏之中走下来的仙子。 他竟不由得怔住,收了脚步。 闻茵行至陆景面前,微微一福,柔声道:“今日有劳行之作陪。” 陆景喉头微微一动,虚张了张嘴,竟没吐出一个字来。 闻茵低头半晌,见他没有回应,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恍如出了神一般,只是盯着她瞧。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怎么了?今日这穿戴,过于刻意了?” 她向来是善于用自嘲的口吻说出自个儿的小心思的,哪怕在自己的意中人面前也是如此。陆景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才发觉,自己平日里口是心非惯了,实际却是个嘴笨的。 陆景张了几次口,最后只憋出一句:“早点出发,迟了日头上来,该热了。” “嗯,好。”闻茵盈盈一笑。 今日是高兴的,她并不掩饰。他知道她的心意,她也知道他并不会回应。然而如此就好,她并不悔恨,也并不羞惭。 二人刚走出寰香斋,谢家的丫鬟又迎面赶来,匆匆一福,又朝着陆景仰面含泪道:“陆公子,我家小姐她……” 闻茵心头咯噔一下。 陆景竟也不加掩饰,皱起眉头,语气之中流露出几分不耐:“怎么了?” 那丫鬟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泪水,泫然道:“小姐很不好,万望公子救救小姐。” “非得眼下吗?”陆景竟有几分抱怨。 那丫鬟怔怔看着他,又转头瞟了一眼闻茵。 闻茵见那丫鬟也是情急要哭的样子,便劝道:“行之,救人要紧,你还是先去看看,我暂且先回去……” “等你”二字,她却没说出口。 陆景略一犹豫,沉声道:“我去去就来。” 看着他匆匆离去,直到背影在花丛间消失,闻茵才将眸光垂了下来。 到底是,她太过于心宽体健,不会生病。若是像云何那般,或许就能缠住他不放了。 第211章 小瀛洲 闻茵在寰香斋与小檀摸了一早上的骨牌,直到近晌午了,陆景还未回来。 她等得心烦,越等意志越消沉,索性将骨牌一扔,对小檀说:“咱们俩出门玩儿去。” 小檀也高兴地将骨牌一扔,抓起遮阳的纸伞,挎上伺候的包袱,便跟着闻茵出了门。 梅家太大,若要从正门出去,还得吩咐备下轿子抬出去。闻茵嫌麻烦,因着寰香斋靠近镜湖,又有梅家的私家渡口,停泊着画舫,她便打算乘画舫穿过镜湖进城去。 刚来到渡口边,却见卫家的画舫停在那里,卫蘅刚刚下了船。 他见到今日如此打扮的她,似乎分外高兴,眸中盛满了光,嘴角含着多情笑意:“碧君要出去?” “嗯,待着烦闷,正要出去走走。”闻茵却提不起多少兴致,讷讷答道。 “静极思动,久坐心烦。”卫蘅笑道,“对了,先前说好了,请碧君去我家香库走走,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如何?” “现在就去?”闻茵一听要去天下香道第一的卫家,参观他家的香库,顿时来了兴致。 “今日便是好日,碧君请上船。”卫蘅请道。 闻茵略略犹豫。她今日本来是约好要和行之一同进城游玩的,若是随了卫蘅去他家,会不会…… 唔,行之不会不高兴的,他本来也……并没有多在意她。 闻茵垂眸微微一福,道:“卫家香库,如同香道琅嬛,碧君早就心向往之。” “请。”卫蘅侧身抬手。 闻茵毫不客气地施施然登上卫家画舫。 上了船,她才觉出奇怪来。卫蘅一介贵公子,却喜欢独来独往,出门总是谁也不带。更奇怪的是,偌大的一条画舫,船上竟连一个船工也见不着,这船究竟是怎么开动的? 卫蘅道,他家的香库在湖上,至于在湖上何处,他却并未透露。 船行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镜湖中心。此处碧波浩渺、水天一色,茫茫湖上,什么也没有。 卫蘅放下一条小船,说要在此处换船了。 闻茵问:“不是登岸之前才换小船吗?为何在这里换?” 卫蘅只淡淡应道:“到了此处就要换船。” 闻茵心中纳罕,也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全然是因为相信他的人品,她才在他的扶携下登上小船。 卫蘅紧跟在闻茵身后上了小船,小檀刚要上去,卫蘅却将换船的木板一抽,对仍在大船上一脸懵的小檀说:“我家香库恕不招待外人,这船会带你回去的。” 闻茵见卫蘅想把小檀抛下,急忙说:“庭郁,若是小檀回去,我也要跟着回去。” 否则,她与他孤男寡女在外共处,怎么说得清? 卫蘅却压根不理会,他从船上拿起一把小桨,在水中轻轻拨了两下,那小船便推开波浪远远划了出去。 闻茵看着小檀的身影越来越小,急得跺脚,转头对卫蘅说:“你做什么弄这些恶作剧?你难道不知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独自与外男相处,会落下什么话柄?!快送我回去!” 卫蘅抬起眼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哦,你怕这些?” “当然啦!有哪个姑娘家不爱惜自个儿的清誉?!” “那我就同天下人说,我卫蘅非闻碧君不娶。” 他神色淡然,闻茵愣在当场。 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卫蘅道:“我喜欢你,自要让你明白,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无须掩藏。” 闻茵虚张着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卫蘅喜欢她?这是真的吗? 卫蘅划了几下桨,便顺手把桨一扔,转身看着身后。 前一刻明明还是茫茫水面,不知船驶入了什么机关,竟然不见了船头,就连坐在船头的卫蘅也消失了! 闻茵刚要叫出声来,忽然感觉自己好似也穿过了一重光墙。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跌坐在船尾。再定睛一看,卫蘅就坐在自己眼前。 茫茫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接天的莲叶和莲花。 在莲叶包围之中,不远处有一座小岛。岛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碧树香花相携争春。 闻茵还未发问,卫蘅淡淡笑道:“小瀛洲。这里就是我家存放天下奇香之处。” 第212章 心思 闻茵呆看着眼前这座满是奇花异草、怪石飞瀑的世外仙洲,讷讷道:“你说这是你家的香库?” 卫蘅道:“正是。” “可你没说这是一座岛。” “大概是我想吓你一跳。” 卫蘅的语气平淡如常,可闻茵还是觉察到隐隐的得意。 她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水路。那莲叶一直接到天边,望不见尽头。 碧绿的青圆依依相举,绿海之上婷婷立着一朵朵粉莲。 “刚才,船好像穿过了什么东西……”闻茵回想,穿过那道“墙”,便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法阵的边界。若不得其法,世人永远都找不到小瀛洲。” 小船靠上岛上栈桥,卫蘅扶着闻茵下了小船。 闻茵抬眼,见栈桥头垂手立着一位老者,头发胡须花白,形容敛素。面容看上去有六十岁了,可身形却像三十岁出头。 卫蘅道:“那是我家的管家,连三。” 他往前走了几步,感觉闻茵没有跟上来,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她:“碧君,天下奇香尽归于此,你不想看看吗?” 闻茵踟蹰不已。 若随他去了,孤男寡女共处一日,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若不随他去,眼前这座收藏着天下奇香的宝库,便永远对她关上大门。 闻茵把心一横,管它什么清誉不清誉,今日一定要闯一闯这小瀛洲! 宝库在前却不打开,她定会后悔一辈子! 小瀛洲是镜湖上的一座岛,至于位于何处,没人能说得清。 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座小岛的存在。 平日岛上只有连三,卫蘅和他母亲不时会来点检。 与其说是香库,倒不如说是庄园。岛上却分了八个园子,分别存放花香、草香、木香、兽香、国香、番香、佛香…… 还有一处,卫蘅始终没有提及,闻茵也不敢问。 由连三领着,卫蘅陪着,闻茵一处处园子逛过去。有的香,她只在香谱上见过,有的则是闻所未闻。 见了奇香便技痒,忍不住要合出几味来。卫蘅也大方,不论是多么名贵的香,只要闻茵想合香,他便让她合。 每一处都有合香的香室,器具也是最好的器具。 一时松荫下,一时溪水旁,一时荷风处,一时洞观里……小瀛洲上的香室,处处都十分雅致。 闻茵玩香玩得畅快淋漓,处处都是新奇体验,处处都是至味清欢。 她不单只是庆幸自己来了,简直就是不想走。 埋头专注合香时,卫蘅便坐在她面前,静静看着她。 她偶尔抬头,发现他竟然拿着自己那把价值连城的折扇,正在给她扇风,眼眸中藏着深深的温柔笑意。 闻茵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她承认,卫蘅是令人难以拒绝的。 听说淮扬城中的女子,一半对梅若尘着迷,另一半则对卫蘅奉若神明。 这样神仙一般高冷的贵公子,竟然属意于她? 卫蘅见闻茵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便从旁拿起一枚果子递给她:“忙了半天饿了,先吃点东西。” “蒲桃?”闻茵咬了一口,齿颊留香,“我以为蒲桃只有楚州才有,没想到江南也产。” “这是楚州来的,今早才到。”卫蘅淡淡道,“我猜你思乡了,特意命人专程去楚州采买的,这果子前日摘下,八百里加急送到淮扬。” “……”闻茵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应,“庭郁,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 “为什么不?”卫蘅淡淡道,“我就是要为你费尽心思,不然,你如何知道我心是真的?” 第213章 麒麟阁 这已经是一日之中,卫蘅第二次表白心意。 闻茵双颊发烫,头脑如同发烧一般晕乎乎的。 “碧君,我知道你是为了别的事而来的,不过……”卫蘅看着她的眼睛,“再过十年,不,再过一年你便会知道,你来淮扬,是为了我。” 闻茵的心不知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来淮扬,是因为没有行之的青凤城,再热闹也是空的。 可是来了淮扬,她却发现,他是她永远也走不近的人。 “庭郁,我是楚州人,终归要回楚州去。”闻茵讷讷道,“爹娘应许我招赘,我也无意远嫁,只想在爹娘跟前尽孝。” “这有何难?以卫家之力,别说把你家人安置在淮扬,就是为你在淮扬城外再造一座青凤城,我也能办到。” “庭郁……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若你嫁入卫家,你就是小瀛洲的女主人。”卫蘅直截了当。 闻茵顿时语塞,心却怦怦直跳。 若是她嫁入卫家,小瀛洲就是她的。 她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想取什么香,就取什么香。 比起寻觅如意郎君,这简直是更令她十倍百倍心动的事! 小女子的算计都写在脸上,卫蘅忍不住笑了。 他合上扇子,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今日是带你来休养的,你却一直合香、合香。起来,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 暂时放下这个话题,闻茵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双腿,问:“接下来去哪儿?” 卫蘅抬起扇子,指了指小瀛洲岛中心一座金碧辉煌的五层高楼。 “麒麟阁。” 听到“麒麟”二字,闻茵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自道,不会,不会的。 那麒麟胎明明沉在水底宫殿中,并不在岛上。 卫蘅带着闻茵穿过数个园子,来到麒麟阁下,连三正在那里等候。 他是聋哑人,用手语对卫蘅比划了一番。 闻茵虽然看不懂手语,但从连三严肃的神情看出,他不想让她进去。 卫蘅也用手语比划了一番,态度坚决。 最后,连三不得不抱拳站到一旁,放二人进去。 卫蘅领着闻茵,一层层拾级而上。 刚进入麒麟阁,胸前的狐牙璎珞便发出阵阵温热。 闻茵感觉到,这麒麟阁似乎有什么东西拒绝承影进入。 她担心伤着承影,便将颈上的狐牙璎珞取了下来,随手藏在一个地方。 进入第二层,不知怎么搞的,吉乌竟然不听她的招呼就现身了,幸好卫蘅恰好转身,没看到吉乌。 它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闻茵让它自己寻一个角落躲起来。 进入第三、第四层,并没有什么异样。 这座麒麟阁外表看来金碧辉煌,里面却十分简朴,除了梁栋之外,并没有多余的陈设。 踏入第五层,闻茵被一道迎面而来的金光迷了眼。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才看见中央供奉着一座从未见过的神像,神像的两掌交叠、掌心向上。 掌心之中,捧着一块如胎儿大小的宝石。 那宝石通体如透明的黄金,中间包裹着一团白色的东西,看上去如同胎儿一般。 那胎儿头上生着肉瘤,这是佛家所说的宝相;肉瘤之上又长着尖尖的角。它蜷缩作一团,忽大忽小,仿佛婴儿在熟睡中呼吸…… “麒麟胎?!”闻茵禁不住惊呼。 第214章 威瑞香 此言一出,卫蘅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麒麟胎?” 闻茵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急中生智,说来楚州的路上,曾巧遇一位天师府的道人,与他合力为中了蛇蛊的病人施治。那道人与她投契,又知道她要去淮扬,便告诉她淮扬镜湖的湖底有一座水底宫殿,宫殿之中供奉着麒麟胎,若是有缘便可见到。 “那道人叫什么?”卫蘅问。 “张清灵。”闻茵答道。 “清灵道长?你认识清灵道长?”卫蘅目光一闪。 闻茵点了点头。 卫蘅道:“这真是命中注定啊!” “什么命中注定?” “我家与当朝长乐公主的驸马、左相李观复是世交,听说最近京中不太平,多生巫蛊之事。圣上担忧公主安危,特诏天师府张清灵道长入长乐公主府,护卫左右。”卫蘅道,“几个月前,去赣州请天师的使者,就住在我家。” 长乐公主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她的丈夫又是当朝左相,可以说是权倾朝野。满朝之上,只有当今太子的舅舅、右相陈恪念陈家,可与长乐公主府比肩。 传闻皇帝惹了天怒,十个儿子死得只剩下两个。除了十八岁的太子,还有一个二十二岁的永王。 永王幼年多病,命师说,只有寄养在长乐公主膝下才能养大。于是永王十岁以后,就是由长乐公主抚养的。公主多行善事,深得京城百姓爱戴,永王在她膝下,果然平安长大。 闻茵没想到,卫家与左相竟然是世交,还认识张清灵。 她庆幸自己所说的蛇蛊一事都是真的,不然就要露出破绽了。 卫蘅意味深长地看着闻茵,道:“我说此事是命中注定,是因为世人知道麒麟胎的,乃是凤毛麟角。清灵道长将此事告诉你,或许是算到了什么。” 闻茵脑海中浮现出玄期翻白眼的神情。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香袋,却发现空空如也。 小木偶不见了。 ——难道是和承影、吉乌一样,被这麒麟阁的结界挡在外面进不来? “碧君,其实清灵道长所说的那座水底宫殿,不过是用来迷惑世人的幻影。真正供奉麒麟胎的地方,就在小瀛洲。”卫蘅道,“我淮扬卫家,就是受天命所托,世代供奉麒麟胎、守护天下龙穴的使徒。” 闻茵道:“庭郁,这是你们卫家最核心的秘密,为何要告诉我这么一个外人?” “因为我相信,碧君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卫家的宗妇。”卫蘅笃定道。 闻茵不知他哪来的信心。 生长于江南四大家,生来就自知背负天命,凡事都出类拔萃,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就会有不容置疑的自信吗? 卫蘅让闻茵在麒麟胎正前方的蒲团上趺坐,他走上前,为神像添加香油,然后拿起一个桃木锤,轻轻敲响神像前的法音钵。 嗡的一声,如天外梵音,久久不绝。 那麒麟胎如同胎儿一般,手脚动了动,缓缓翻了一个身。 整座麒麟阁笼罩在一片七彩佛光之中。 闻茵的心受到某种强烈的感召,低下头,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仿佛沐浴在一种从未领受过的香气之中。 分不出是花香草香还是兽香,而又超越了任何一种香。 仿佛身体之中开出了一层又一层莲花,心神随之豁然开朗。 梵音渐渐消失,闻茵睁开眼,灵魂深处似乎还停留着那股香气。 “这是……”闻茵呆呆看着卫蘅。 “麒麟胎能生威瑞香。”卫蘅淡淡笑道,“这香能滋养你体内的灵根。” “庭郁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日前大病,是因为被夺舍?” “额……” “你的魂魄虽已回归,但多少有些受损。威瑞香能引灵泉浇灌慧根,助你灵根生长,补缺裨益。” “为了这个,你坚持让我上麒麟阁?”闻茵呆呆看着卫蘅。 他就如此看重她、相信她?难道不担心她将卫家的秘密泄露出去吗? 卫蘅将闻茵扶起来,注视着她,淡淡笑道:“唔,现在看来果然好多了。” 第215章 时空 领了威瑞香,卫蘅便送闻茵下楼。 闻茵说不出自己有什么变化,只是六觉似乎更灵敏了,丹田之中似乎有一处汩汩的灵泉,为她周身注入气流。 出了麒麟阁,狐牙璎珞不知怎的,自动回到了她颈上。吉乌也回来了。 小木偶却没有回,闻茵有些担心他,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此时以日暮沉沉,卫蘅说要送闻茵回去,闻茵也不便盘桓,心道玄期神通广大,应该会自己回来的。 卫蘅还是撑来时那条小船,送闻茵离开小瀛洲。 满天红霞中,小瀛洲渐渐消失在雾霭之中。闻茵心道,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访这座世外仙境。 刚离开小瀛洲的结界,闻茵忽然发现,外面竟然还是白天! 看这日色,似乎和她离开画舫时差不多。 那条卫家的画舫就在不远处,卫蘅几下便来到画舫下。 小檀还在船上,他递下木板,带着哭腔说:“大小姐,幸好您及时回来了,小檀快急死了!” 他恨恨瞪了卫蘅一眼,又眼巴巴地看着大小姐,似乎想说:大小姐,以后别再跟这个浪荡子来往了。 闻茵看了看日向,问:“小檀,我去了多少时辰?” 小檀道:“大小姐去了一刻钟,若再去久一点,我就要回去搬救兵了!” 一刻钟?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小瀛洲消磨了大半日时光。 闻茵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卫蘅,他却淡淡一笑。 画舫载着闻茵、卫蘅和小檀三人回到梅府,远远地望见梅若尘和陆景在渡口等候。 梅若尘面上焦急,见他们来了便用力挥手,催促他们快些靠岸。 陆景一向隐忍,可此时面上却有掩盖不了的阴郁隐怒。 闻茵心中忐忑,没想到自己和卫蘅出游归来,竟被撞个正着。可又转念一想,是行之先爽约的,难道不是么? 况且,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生她的气呢? 下船时,闻茵小心翼翼提着裙裾,陆景抢先一步上来,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引到岸上,趁着身边无人,他低声问了一句:“没事?” 闻茵一怔,听得他语气轻柔,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她松了一口气,只轻轻摇摇头。 可陆景一抬眼时,看向卫蘅的目光,却尽含杀意。 梅若尘上前来,压低声音急道:“碧君,等了你一整日,总算回来了。” 他们等了她一整天?这么说来,行之早就知道她和卫蘅一同出去了? 闻茵的心沉下去半截。 她还未来得及解释,又听得梅若尘急急说道:“碧君,我们在此处等候,是因为想到了一个救云何的法子。” “云何姑娘的病可治了?!”闻茵惊喜不已,忽又疑惑,“这和我有关?” 梅若尘笃定道:“缺你不可。” 卫蘅走出来,微微拦住闻茵,盯着梅若尘道:“碧君,先别答应他,听听再说。” “哟?”梅若尘打开扇子扇了起来,“看来庭郁已捷足先登了?” 陆景看着卫蘅,捏紧了拳头。 闻茵见状,连忙缓和道:“云何姑娘的性命要紧,不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好!还是闻大小姐大度!”梅若尘笑嘻嘻地说,“我和行之果然没看错人。” 闻茵不由自主看了看陆景——他一定也很希望能救云何。 陆景的目光撞上闻茵,眸子微微一沉。 “碧君,只是需要向你借两样东西。”陆景道。 第216章 兄妹 陆景说要借一步说话,却是将闻茵单独带往云何暂住的园子。 他说,云何的事,还是让她自己告诉闻茵比较好。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闻茵觉得,她与他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参商。 快要走到时,陆景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碧君见到麒麟胎了吗?” 闻茵微微一怔,反问:“行之问的是镜湖地宫里那个吗?” 陆景回过身,定定看着她:“我说的是,小瀛洲那个。” 闻茵一怔,装傻笑道:“小瀛洲,是什么?” 小瀛洲是卫家的秘密,上面藏着麒麟胎。卫蘅既然相信她,将自家的秘密告诉她,她便有责任为他保守秘密。 “碧君不知道,是吗?”陆景的目光沉下去,旋而又抬眸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那岛上的东西,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拿给你,别让卫蘅拿捏住你的心思。” 他刻意一字一顿从牙缝间挤出“卫蘅”二字,似乎恨意颇深。 闻茵颇为惊讶,行之似乎知道小瀛洲在何方,岛上有什么,甚至能进出自由。 这么说来,她岂不是撒了一个毫无必要的谎? 二人一时无言,一前一后默默走着,不觉便来到谢云何的厢房门前。 下人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谢云何随身伺候的大丫鬟走了出来,将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遣走,然后对陆景一福道:“我家姑娘请陆公子和闻小姐入内一叙。” 说完,她自己也走出园子。 闻茵疑惑地看着陆景,陆景道:“云何的事,就连身边人也不知道。” 二人走进厢房,云何正斜倚在床头,她穿着一件芙蓉色薄绸寝衣,襟口虽微微整理过,到底还是不太整齐,长发未梳,披在肩头。 大家闺秀在外男面前如此打扮,于礼数绝对是不合的,但她对陆景却毫不避讳。 闻茵有些心酸,想必他们日夜朝夕相处,再随意的样子,行之也见过。 云何见闻茵来了,抬手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虚弱地说:“姑娘来了,云何这副模样,无法起身相迎,还望姑娘恕罪。” 闻茵见她形容憔悴,气若游丝,担心地问:“云何,你究竟有何难解之疾?听行之说已经找到根治的法子,只要能让你好起来,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在所不辞。” 云何笑了,说:“姐姐别急,先听我慢慢说来。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是天生之疾?” 云何微微点头:“姐姐可还记得我的胞兄于意?” 闻茵点点头:“当然,不过,好像有日子没见到于意兄弟了。” 忽然之间,云何仿佛变了一副面孔,眉形变粗,喉咙微动,面容发生了许多细微的变化,变得如同男子一般。 “她”用男子的腔调对闻茵说:“闻姑娘,于意就在你面前。” 闻茵吓得站起身,连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床上倚坐的那人。 她,不,他……他确实是谢于意! 可是,为什么? 云何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身,半边身子倒在薄衾上。 陆景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用手摁住她手中虎口,将一种不知名的香放在她鼻子下给她嗅。 过了一会儿,云何终于不咳了,再抬起头时,她又变成了先前那副温婉的仕女模样。 云何看了一眼既惊恐又疑惑的闻茵,惨然笑道:“姐姐别怕,这就是我,也是我兄长。我自出生以来,便与兄长共用一副肉身,如今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了。” 第217章 天意 闻茵还是有些害怕,但又不好显出害怕来,便强自镇定,重新坐回云何身边。 “……共用肉身?为何会这样?”闻茵问。 云何说,她娘亲生她的时候,腹中本有双胞胎。谁知天命有定,哥哥尚未出生便半途停胎,那胎还成为了妹妹的养料。 可奇怪的是,哥哥的魂魄却保留下来,进入了妹妹的身体,与她共用一副肉身。 这个秘密,一直到云何三岁开口讲话时,父母才发现。 谢家父母大骇之下,找了许多奇人名医。可不论谁来看,都说两个魂魄共寄一生,无法分离。若强行分离,只怕肉身也会死去。 无奈之下,谢家只好把一个孩子当做两个孩子养。 一个是谢于意,一个是谢云何。 随着肉身成长,两个魂魄也随之长大成人。 有时,他是谢家长子谢于意;有时,又变成了倾倒众生的江南才女谢云何。 这是谢家的不传之秘,府中也只有他们的父母,和谢云何的表兄梅若尘知道。 闻茵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这实在是太过奇异了。 云何说完,陆景接着说道:“少白去楚州找我来淮扬,目的之一便是为云何诊治。我初见云何时,也觉得无计可施。兄妹二人的魂魄已经长大,一具肉身无法容纳。就算能将他们分离,但让谁获得唯一一个活下去的权利,也让人踟蹰不定。” 云何幽幽道:“我不忍兄长离世,兄长也不忍让我死去。我们二人从小就在一起,支撑到了今天。若是要死,我们也要一起死。” 闻茵脑中闪过一丝念头,问:“你们可曾听说过借尸还魂?” 陆景摇摇头:“上哪里去找一具完美的可借肉身?谢家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着。” “那……” “不过,”陆景顿了顿,看了一眼云何,“借物还生还是有可能的。” 闻茵想到偃师那具冷冰冰的人俑,不由得皱了皱眉。 陆景道:“碧君不必惊讶,我说的并不是无形金玉人俑。” “那是?”闻茵忽然想到了什么。 陆景道:“大概也是天意。之前那借着鬼萤还魂的少女给了我和少白启发,于意兄可借鬼萤还魂。” 果然。闻茵心下大白,可后脊又渐渐生出几分寒意。 陆景道:“那鬼萤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肉身,但行动自如,神通广大。我们已与于意兄商量,他愿意。” 闻茵看向云何,云何也点了点头。 陆景道:“就连如何将他们兄妹二人的魂魄分开,我们也想到法子了。” 闻茵问:“什么法子?” “云屏。”陆景看着闻茵的眼睛说,“那面巨大的云屏,能吸引人的魂魄进入幻境。只要让兄妹二人的魂魄进去,我和另外一人再将二人的魂魄分别带出来,各归其位,此事便可圆满解决。” 云屏?天啊,居然能想到用这个法子! 闻茵太惊讶了。 这一切仿佛是命运安排好的! 梅若尘去楚州向陆景求助,恰好买下云屏; 她来淮扬找行之,又恰好碰上鬼萤。 有了云屏和鬼萤,云何和于意就能分道而行、各归其位了! “这……这或许就是天意。”闻茵叹道,“天命机缘,果然不是凡人可以窥测的。” 陆景摇了摇头,道:“其实,光有云屏和鬼萤还不够,这便说到第三个巧合。” “什么巧合?”闻茵问。 “你。”陆景看着闻茵说。 第218章 吃醋 “我?”闻茵一怔。 “不错,就是碧君你。”陆景道,“当日楚秀楼事发,碧君带走了所有的荼蘼香。若没有荼蘼香,就无法引魂魄进入云屏。” 闻茵明白了。 所谓非她不可,是因为荼蘼香! “我带来了。”闻茵站起身来,“我此次来淮扬,带了荼蘼香来。” “不仅如此。”陆景继续说,“能进入云屏找到兄妹二人,又能不迷路地将二人的魂魄带出云屏幻境,必须有一定的道行。除我之外,还需要一个人。” 闻茵怔住了:“行之是想让我……” “不是碧君你。幻境之中凶险非常,你不能去。”陆景沉声道,“我是说……玄期。” 闻茵恍然大悟。 原来,他想到的是玄期啊! 确实,玄期本来就是鬼魂,又修为深厚,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闻茵赶紧伸手去寻她的香囊,一摸,却发现小木偶竟然还没回来! 她微微一惊,心往下沉。 糟了,难道玄期被困在小瀛洲出不来了? 那麒麟胎的神光好似有无穷法力,会不会伤了它? 陆景看出了闻茵眼中的惊慌和担心,淡淡问:“玄期是不是被困在某个地方了?” 闻茵急忙打马虎眼,道:“唔,可能我把它忘在厢房里了,我回去找找。” “那好。”陆景道,“待碧君找到玄期,我们再详细计议。” 告别了云何,陆景陪着闻茵走出厢房,送她回寰香斋。 一路上,闻茵心里暗自担心着玄期的安危,竟忘了说话。 陆景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不必担心,他会回来的。若是回不来,再去找他便是。左右也不会去第二个地方。” 闻茵尴尬地胡乱附和了两声,说可能是逛街的时候,他看到淮扬城好玩,便自个儿跑去玩了,过阵子就会回来。 陆景的眸光又低沉下去:“碧君不打算同我说实话吗?” 闻茵一怔,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他深深看着她:“小瀛洲是我先祖用天数之理搭建的,我母亲原本也是淮扬世家,碧君以为,我不知道小瀛洲的所在?” 闻茵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只讷讷道:“庭郁既然信任我,我只得帮他保守秘密。” “庭郁?”陆景微微一笑,眼底眸光却有几分破碎,“他同你说了不少我的坏话?” “并没有,行之你误会了。”闻茵低声道。 “是么?那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景语气之中有几分寒意。 闻茵怔住了,他好像从未如此生她的气。 “我……”闻茵虚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有几分不甘和难过,但到底还是放柔了眸光,温声道:“若是玄期回来了,便差人来告诉我。”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闻茵呆呆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白日他也是这般被谢家的丫鬟叫走。 地上那道倩丽的影子,随着夜阑微风轻轻摇曳,宛如一支玉兰。 她今日这番精心装扮,原本是为了他啊……可是为何最后竟是如此? 第219章 麒麟符 闻茵回到厢房,却仍不见小木偶回来,她等着等着,实在太困倦,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一睁眼,竟看到小木偶跪坐在她面前。 闻茵吓醒了,坐起来,稳了稳心神,嗔怪道:“玄期,你跑哪儿去了,害我担心了一整天。” 玄期的声音很虚弱:“茵茵,我能出来吗?” 闻茵怔了怔,点了点头。 一眨眼,鬼修玄期出现在闻茵眼前。 他一手捂着胸口,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欲坠的样子。 闻茵光脚跳下床,扶住他问:“你怎么了?是那麒麟阁的结界伤到你了吗?” 玄期道:“不是,你看这个。” 他慢慢拉开自己的衣襟,只见他胸口处平添了一个符箓。 那符箓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里面仿佛有气流在缓缓流动。 “这是什么?”闻茵问。 玄期敞开胸口,四仰八叉地坐下,将头靠在桌上,叹道:“这是麒麟符。今日机缘巧合,竟然让我找到了真的麒麟胎。卫蘅那小子走后,我留在麒麟阁内,在那麒麟胎上刻下麒麟符,在自己身上也刻了一个。” “为什么要这样?” “如此,如遇紧急之事,我便可借麒麟之力。”玄期坐起身来,看着闻茵笑了,“上次茵茵被夺舍,我一直很后悔。都怪我修为不够,否则茵茵就不用吃那样的苦头了。” 闻茵呆呆看着虚弱的玄期,一时竟无言以对。 为什么他一个鬼修,竟对她如此上心? 她虽然救过他,却也不值得他如此啊。 玄期苦笑道:“可是我好像高估了自己,那麒麟之力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眼下我的至阴之气被麒麟胎的纯阳之气搅乱了,若不能将两股力量调和,恐怕不久就会元神焚毁。” 闻茵急忙说:“你别吓唬我,眼下该怎么办?对了,我去找行之来,他一定有办法!” 她说着便急急忙忙要出门去找陆景,玄期却拉住了她。 “不用找那蛊师,我已经想到办法了。”玄期微笑道。 “什么办法?你快说!” 玄期道:“茵茵日前合出的文王香,内含阴阳之理,似有调合之功。今日是月圆之夜,正是至阴的时候,快把我弄到一处能尽收月华的地方,待我摆好阵,茵茵你将文王香点燃,过一夜便好了。” “文王香?”闻茵有些怀疑,“我的香真的管用吗?” 玄期淡淡笑道:“你的香能治好吉乌,超度澄心,说明你已不知不觉学会将香魂之力融入草木之菁,这一点,就连我也无法参透。” 闻茵讷讷道:“哪有这么神?若你觉得有用,便姑且一试。” 她让玄期回到木身中,然后带着它到园中去寻找一处能毫无遮挡晒到月光的地方。 玄期看中了花园中水榭的台子。 他让闻茵将自己放下,然后用几枚铜钱布阵,又让闻茵唤出承影和吉乌来为他护法。 准备妥当之后,玄期坐到法阵中央,闻茵则在他面前趺坐。 青衫小道在月光之下现身。他双目轻轻闭上,静静调息。 清秀的面庞,散乱的发髻,轻轻起伏的胸膛……月光照在他身上,竟能看清他面上细微的绒毛。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有时候,闻茵也不禁将他当做真正的男子。 “茵茵,燃香。”玄期闭着双目,淡淡吩咐道。 闻茵早已将文王香放入银香球。她轻轻拨动香球的机括,将里面的文王香点燃,双手捧着香球,放在玄期鼻翼下。 那香烟宛如清泉,幽幽流入玄期的神体之中。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虽然闻茵不是修道之人,却能感受到周围似乎有两股气流在旋转、融合。 第220章 黑汉 万籁俱寂,永夜无声。 在玄期布下的法阵之中,就连虫鸣也听不到。 闻茵双手捧着香球,不知不觉双手发酸,她便将小腿支起来,将手搁在膝盖上。 玄期还在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这仅用七枚铜钱布下的法阵十分精妙,阵外看不见阵内,阵内却可将外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闻茵百无聊赖,正在呆看月下荷塘,忽然见到荷塘的另一边有一个黑影。 她初时以为那是夜间巡逻的下人,待她看清那人样貌,手中的香球失手掉落,人不由得尖叫出声。 玄期睁开眼,丹田之中气息微微一乱,问:“茵茵,怎么了?” 闻茵指了指“那边”。 那人正踩着荷叶,朝他们走过来。 说是人,却不如说,他是一个“影子”。 说是“影子”,他却又长着一张“脸”。 那张脸很长,眼窝处只有两个洞,鼻子耷拉着好像粗面条,嘴巴宽得咧到耳后。 “他过来了!”闻茵吓得站起身想逃。 “茵茵别慌!”玄期叫住她,轻喝一声“起”,阵法之中的七枚铜钱运转起来,组成七芒星,作为阵眼的铜线不断穿梭。 阵法周围掀起澎湃的气流,组成一道道气墙,将闻茵和玄期密密实实围了起来。 玄期道:“他过不来,茵茵坐下,我还需一个时辰方可大功告成。” 那黑影还在往这边走,闻茵有些不放心,对吉乌和承影喊道:“吉乌,承影,将那东西赶走!” 化为少年的承影飘了过去,手中腾起一团狐火,朝着那黑影扔了过去。 黑影抬手挡住狐火,那团狐火在他手上烧了起来。 他似乎不怕火,好奇地看着金黄的狐火一点点将自己的手烧没。 吉乌紧接着扑了上去,咬住黑影的腿,拼命拉扯。那黑影也不知道疼,低头看着吉乌,忽然一抬脚,竟然将吉乌硕大的身躯踢开。 承影双手之中又各腾起更大的狐火。 黑影看了看闻茵和玄期这边,身影渐渐变淡,消失在黑夜之中。 承影见状,飘了回来,继续守在阵外。 吉乌吃了瘪,也夹着尾巴回来了。 玄期的气息稳住,渐渐放平,七枚铜钱也回到了各自的阵眼。 闻茵好奇地问:“玄期,方才那是什么?” “黑眚,也有人管它叫黑汉。”玄期淡淡道,“这家伙喜欢吃各种生魂死魂,也喜欢吸食精气,大概是被文王香吸引来的。” “梅府之中处处有护法符箓,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玄期没回答,似乎在专心运气,他的气息如胎儿一般,渐渐地进入了龟息的状态。 闻茵便也不问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文王香燃尽了,玄期又开始如平常一般“呼吸”。 闻茵见他脸色比之前更明亮了,身体更轻盈,竟微微离地寸许飘了起来。 终于,他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目,眸光明亮。 “茵茵,这文王香果真大好!”玄期笑着说。 “你恢复了?”闻茵看到玄期这般,也十分高兴。 “岂止是恢复。”玄期笑道,“数十年来,我距离结丹总是有一步之遥,没想到此番借麒麟之力,再加上茵茵你的文王香,竟结出鬼丹!” 闻茵想起,先前玄期曾说过,他修炼的目的是修成鬼仙。 所谓鬼仙,是不生不灭、与仙同寿的一种鬼,是道家“五仙”之一。 而要修成鬼仙,必须先结出鬼丹,然后将这鬼丹不断炼化,进入臻境。 玄期结出鬼丹,意味着他已经迈入修成鬼仙的大门。 “真是太好了!”闻茵大喜,真心赞叹道,“玄期,你真了不起!” 玄期目光幽幽,深深看着她。 “茵茵,今后我再也不怕日光了。不论白天黑夜,我都可以保护你。” 第221章 搅局 第二天,闻茵便去找陆景和梅若尘商量医治云何一事。 梅若尘听说玄期不但回来了,还答应帮这个忙,大喜过望。 陆景若有所思地看着闻茵,问:“碧君今日佩戴的是什么香?好像以前从未闻过?” 闻茵今日并没有佩戴什么香,只是发肤上还停留着昨夜文王香的香气。 她担心玄期偷刻天机符的事暴露,便含糊其辞搪塞了过去。 陆景有些欲言又止,终于抿紧嘴唇,不再多问了。 三人商定先各自分头准备,于三日后,正式为谢云何和谢于意兄妹俩分魂。 又过了三日,一切准备妥当。 梅若尘布置好观云屏的场所,闻茵备好了荼蘼香,陆景和玄期也商议好进入云屏后如何分头行动。 计划正要实施之时,卫蘅不知如何听到风声,竟专程赶来了。 他一再逼问梅若尘如何对云何施治,闻茵究竟要如何帮助他们。若是不和盘托出,他便不许计划实施。 梅若尘被卫蘅弄得一个头两个大,陆景一直冷眼旁观,神情十分冷峻。 最后,梅若尘被逼无奈,只好将云何一身二主的秘密说了出来。 ——反正过了今日,云何和于意便可各安其位,云何可以作为一个姑娘,安安心心地享受她的锦绣人生。 卫蘅听到实情,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自幼与云何、于意兄妹俩一处长大,却压根没想到,他们竟然共用一具肉身。 从小到大,他看到的“谢家兄妹”,竟然始终是一个人! 待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又担心地看看闻茵,问梅若尘道:“此事必须碧君加入吗?你们已经得了荼蘼香,随便找一个人点燃便可。” 梅若尘对卫蘅三番四次阻挠十分不悦,忍不住公然讥讽道:“难道碧君已经答应嫁入你卫家了吗?据我所知还没有!庭郁有何颜面干涉碧君的决定?” 此言一出,卫蘅立即变得冷若冰霜,手中的扇子都快捏碎了。 一直在旁静观的陆景,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闻茵心道,他定是忧心云何,担心卫蘅这么一闹,云何的事便难以解决。 “庭郁,”闻茵好言劝道,“此事我们早已商议好,也作出了万全之策。你放心,我只是负责燃香引神,别的都与我无关。” “既然如此,我也要在场。”卫蘅冷冷瞪着梅若尘。 “你!……”梅若尘捏紧了拳,咬紧牙关。 二人相互怒目而视,过了好一会儿,梅若尘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好,既然庭郁如此担心碧君,那便许你在场旁观。我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卫蘅冷道。 “庭郁你与云何也是自幼一同长大,为何你就不担心云何的命,只关心碧君的安危呢?”梅若尘有些为云何打抱不平。 这话虽是谴责卫蘅,却听得闻茵心中一暖。 人人都将云何看得最重要,唯独在卫蘅眼中,她是最重要的。 虽然她并不想小肚鸡肠地比较,但几番波折下来,确实只有卫蘅一直站在她这一边。 想起方才陆景冷然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禁不住苦苦笑了出来。 ——说起来,她与行之,也是自幼相识的生死之交啊…… 第222章 魂镜 为谢云何与谢于意分魂的法事,在明月升至最高时方可进行。 梅家所有的下人都被暂时遣出府,就连嫡小姐梅若雪也被送到庄子上暂住几日。 闻茵带着小木偶,走在前往缙云池的路上。 那是梅府之内最大一处花园里的水池。按照梅若尘的说法,缙云池正位于梅府这个偌大奇门局的生门上。 也是最近几日,闻茵才听人说,原来,梅府共十六个园子,组成阴阳双重奇门局。府中暗门地道无数,只有当家的主君才知道得全。 当初营建梅府时,设计这阴阳双重奇门局的,竟然也是冀州陆氏和上清祖庭。 皎洁的月华将通往缙云池的路洗得干干净净,闻茵不紧不慢走着,小木偶坐在她的香囊中,忽然问道:“茵茵,你知道那云屏还有一重妙用吗?” 闻茵问:“什么妙用?” “云屏也可作魂镜。”玄期道,“那云屏能照见魂魄真实的模样,是人是鬼,一目了然。” “竟然还能这样用?” “嗯,不过待会儿要让狐兄将它的狐火悄悄借给茵茵你,这样你便能看清这府中众人的真面目了。”玄期淡淡道,“那日我说他们都是伪君子,并非空口无凭。” 闻茵心下微微一怔。 众人的真面目吗…… 不知不觉,前面不远处透来一片皎洁月辉,闻茵便知道,已经到了缙云池,那云屏想必已经立起来了。 走近了,便看见缙云池的东端立着那面巨大的云屏,而梅若尘和陆景等人,则坐在东侧。 那云屏还是闻茵先前见过的样子。这是用一整块潜英之石打磨而成的云屏,屏上一点儿杂质也没有。 这石屏厚达两尺,可看上去却像云母片一般薄,仿佛光可以穿过,透出背后的花草树木。 月光从西边洒下来,照在云屏上,屏上渐渐多了人影,似飞似舞,影影绰绰,身姿曼妙。 这情形让闻茵想起当初在楚秀楼中,她与行之进入云屏之中的一番奇遇。 河洲之地,月魄,豌儿,活人鬼…… 历历在目,又让人唏嘘不已。 陆景见闻茵来了,关切地多看了她几眼,抬手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空位。 那里已经摆好香炉。 闻茵走过去,择香席坐下。 众人皆是一人一席,唯有谢云何独自坐在最靠近云屏的一顶幔帐之中。 夜风吹来,幔纱轻扬。云何穿着白色罗裙,长发披肩,回过头依依不舍看了陆景一眼。 这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闻茵才知道,原来云何是真的非常非常依恋行之啊…… “茵茵,闭上眼。”小木偶悄声道。 闻茵乖乖闭上眼睛。 小木偶又压低声音说:“狐兄,将你的狐火借给茵茵开眼。” 闻茵忽觉眼中一亮,不由得睁开眼睛。 这一睁,她全然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眼前那面巨大的云屏之中,轻歌曼舞的仙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屏前众人的身影。 ——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的身边,坐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一只金瞳的六尾雪狐,还有一名青衣鬼道。 行之的头顶,盘着一条巨大的黒蛟,狡黠锐利的蛇目,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下方的猎物。 谢云何与谢于意并肩而坐,两人的身子奇怪地粘在一起,看起来像怪异的连体人。 最骇人的是梅若尘,他的身后,竟然站着一个黑影。空洞的眼窝,面条一般的长鼻子,咧到耳后的嘴…… 黑汉! 这黑汉,竟然是梅若尘豢养的! 第223章 归位 “碧君,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白?”陆景察觉到闻茵的异样,关切问道。 闻茵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便消失了。 卫蘅走过来关切道:“碧君,你若是身子不适,不如暂且回去休息,我来燃香。” 陆景冷道:“碧君没有卫公子想的那般柔弱。” 卫蘅冰冷的目光也向陆景扫去,正要开口,闻茵急忙说:“庭郁,我无碍的。今日是大事,不可因为细枝末节乱了阵脚。” 方才她在云屏之中看到众人的真面目,包括她自己在内,人人都是异相。 只有卫蘅还是他自己。 当今世上,巫蛊横行,人人自危。有人近巫蛊,是为了自保,可夜路走多了,是人是鬼难说得很。 卫蘅身为卫氏宗子,以凡人之躯麒麟胎,却能不改本心,实在难能可贵。 闻茵对卫蘅浅浅一笑,他怔了怔,不再多言,仍回自己的位子上安坐下来。 梅若尘问:“大家来之前,是否已经服下定坤丹?” 事前,梅若尘给除了谢云何和陆景之外的每个人都发了一粒定坤丹。这样,就算是面对云屏,也不会灵魂出窍。 众人都回答已经服下。 梅若尘便道:“时辰已到,各就其位。碧君,点香。” 闻茵点点头,拿出引神香。 正要点燃,她忽然想起什么,举起缠着镇魂铃的右手手腕,转头对陆景说:“行之,那云屏幻境变化多端凶险异常,你们务必速战速决。若你们一个时辰后还不出来,我便摇响镇魂铃,把你们唤出来。” 陆景郑重地点了点头。 闻茵低头点燃荼蘼香。 不一会儿,云何和陆景相继睡着了。 一道白光自闻茵腰间飞出,没入云屏中。 不到一个时辰,云何和陆景相继醒来。 闻茵正着急为何玄期还没归位,忽然飞来一群鬼萤,在云屏前忽聚忽散,变幻不定。 陆景已经完全醒来,他站起身道:“于意回来了。” 梅若尘扶着云何坐起身,二人紧张地看着那团鬼萤。 只见那鬼萤渐渐聚拢,变成人形,落在地上。 那人的脚一落地,立即变成一位翩翩贵公子。 他踏着池水,落落拓拓地朝众人走来。 这公子长着一张与云何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是男子相貌。 “于意!”卫蘅惊呼出声。 谢于意径直走到闻茵面前,对着闻茵深深一拜,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看那口型,似是在说:“多谢师傅再造之恩。” 闻茵的香囊之中传来玄期又低又闷的声音:“此番寄身于鬼萤,并非长久之计,我教你鬼修之法,日后要勤加修习。假以时日,便可摆脱这桎梏,回归自然。” 这番话只有闻茵和寄身于鬼萤的谢于意听到了。 谢于意又是深深一拜,口型似是说:“弟子谨遵教诲。” 玄期又道:“唉,你口不能言真麻烦,回头我给你找一个灵蝉当舌头。” 闻茵暗笑,玄期这小子,竟然也当师傅了,还收了一个鬼徒弟。 梅若尘扶着云何走过来,云何看到兄长,忍不住涟涟掉下泪来。 谢于意却是一味微笑着,轻轻用手拍了拍自家妹子的头,好似宽慰她不要伤心。 梅若尘正色道:“碧君,此番大恩,我梅若尘日后必舍命相报。” 他从腰间玉带中掏出三枚铜钱,交给闻茵。 “日后碧君若有难事,凭这铜钱找我,我若故去,便找我的子孙。但有所求,无不应允。” 闻茵接过那三枚铜钱,只见每一枚上都烙着六瓣梅。 闻茵笑道:“少白言重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嘛……梅家的三个愿望,我若是不收下,爹娘恐怕要怪。碧君就不客气了!” 云何也对着闻茵深深一拜,闻茵急忙将她扶起,微笑道:“姑娘别谢我,要谢,就谢谢陆大夫。” 云何一怔,脸一红,回头看了陆景一眼,又羞涩的低下头。 “快去。”闻茵浅浅笑道。 云何微微一福,转身朝陆景走去。 陆景远远地看着闻茵,先是不解,渐渐又聚起眉峰。 如此幸福的场景,闻茵忍不住眼眶发热。趁着众人围着云何和于意,她悄悄抽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小木偶轻声问:“茵茵,此地事已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闻茵踏着自己的影子,把心事和眼角的泪一同轻轻拭去,低声道:“嗯,是该回去了。” 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闻茵转过身,竟是陆景赶来。 她忽然想逃,又往前疾走,陆景赶上来拦在她面前,低头质问道:“为什么将云何推给我?” 闻茵别开目光,低声道:“这不是很好吗?云何才貌双全,又那般柔情似水,即便是病愈了,我看她也离不开行之你……” “我说过了,她只是病人,我对她无意!” 他这般怒气冲冲,语气恶劣,闻茵不禁吓住了。 她水杏一般的眼睛怔怔望着他,眼中尽是湿漉漉的雾气,他又心软下来,语气缓和道:“别像旁人一般捉弄我好吗?我受不了……” 他承受不了她的误解猜疑,即便他无法回应她,也不希望她误会他喜欢别的女子。 闻茵垂下眼眸,微微一福:“行之别生气,今日是我的不是。” 二人沉默片刻,相对无言。 陆景平复了心绪,又恢复了以往平静,道:“我没生气。碧君,既然云何已经没事了,明日我带你去……” “行之,我明天要去找船。”闻茵打断了他的话。 陆景一怔。 闻茵咽了咽喉中苦涩,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算来,离开楚州已经有两个月了,若再盘桓下去,只怕爹娘担心。我来淮扬本来是为了香会,虽然香会没赶上,却也收获了许多。此时回去,也没有遗憾。” 来淮扬,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他所在之地。没想到会再次与他重逢,还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 但她心底知道,他终究是不会回应她的心意的。 若再留连不去,沉溺于没有结果的事,只怕愈加难以抽身。 她闻茵,决意要做一个及时放下的豪迈女子。 不管此刻心中有多少痛。 陆景怔怔然看着她,说不出挽留的话。他有什么资格、凭什么理由挽留她? 闻茵微微一福,转过身,飘然离去。 第224章 算缗钱 既然决定不日动身回楚州,便要开始计划回程的事。 闻茵一早让司茗向主人家通报一声,自己带着小檀出门打点回去的事。 来的时候走陆路,回去时,她想试试走水路。 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先到建业、江城,再取道湘水,便可回到楚州。 一路上可游览多座名城,登黄鹤楼,观云梦泽。 作为女子,闻茵一生之中恐怕只有这么一次远行,若不抓住机会多走些地方,未免太可惜了。 闻茵和小檀来到渡口预定去建业的客船。闻茵见渡口三教九流臭烘烘的,不愿混迹其中,便让小檀去问船,问好了再来同她禀告。 渡口对面有一茶庄,外面挑着幡子,上书“淮扬果子、冰镇饮子”。 果子就是甜点,闻茵爱吃点心,碰巧口也渴了,便抬脚往茶庄走去。 进了门,她挑了二楼一处能看见渡口的地方坐下,让小二备上几样果子,又上了一壶冰镇樱桃饮子,一边喝着,一边看小檀在渡口的客船之间穿梭问话。 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了。 隔壁一张桌坐着四位商贾打扮的人,都是淮扬口音。他们好似在讨论什么事,闻茵忍不住将耳朵竖起来听。 一个穿着青色缎面直裰,手拿折扇,一副儒商打扮的中年人道:“诸位听说了吗?朝廷就要向淮扬城的富商们开征缗钱了。核征缗钱的钦差,正在来淮扬的路上。” 缗钱,就是富人税。凡是商贾以货易货盈利谋财的,都要给朝廷缴纳缗钱。如遇国家有事,缗钱还需要特别额外开征。 “朝廷每逢大事,便派钦差来淮扬算缗钱。这次又是为什么?”一位三十来岁的胖商贾问。 “各地巫蛊四起,民不聊生。今年湖广夏粮歉收,边关又要打仗,国库没银子啦!”那儒商打着扇子,阴阳怪气地说。 “嗐!上有天堂,下有淮扬。四方有难,朝廷就在淮扬这块肥肉身上割一刀,谁知咱们淮扬商贾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胖商贾重重叹气。 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问:“朝廷每回派来的钦差都不同,不知这次派了哪位?” 儒商压低声音:“听说正钦差是左相李观复,副钦差是户部侍郎吴清潋。” 闻茵听到那副钦差的名字,差点一口饮子喷出来。 为官无清廉,还管着户部,皇帝怎么想的?要是她,冲着这名字,也不能用此人。 老者叹道:“哎呀,这可糟了。这两位都是朝廷重臣,看来淮扬诸位要被狠狠宰一刀了。” “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老徐你怕什么。”胖商人嗤笑道,“就算要收缗钱,也得先从淮扬四大家收起。” “哦?小可听闻过淮扬四大家,但不知这四大家为何能富甲天下?”儒商问。 那老者看这儒商说着淮扬话,见识却如同外地人,便打开话匣子一一数来:“梅家银号遍天下,他家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卫家是香道世家,可真正赚钱的却是他家的药行。谢家做的是码头生意,与漕帮关系不一般。李家嘛,出了李观复这位名相,为避嫌,原先的盐铁生意不做了,但还留着许多干股,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啊。” 这些事,闻茵早就知道了,她关心的是,这缗钱究竟怎么个收法。 闻茵正在好奇,一位年纪稍轻的商贾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几位行尊,敢问这缗钱如何算?” 老者捻须道:“朝廷律法,率缗钱二千而一算。每二千钱,便抽五百钱税。” 年轻商贾咋舌道:“做生意不过二成利,朝廷如此算缗钱,不就无钱可赚了?那四大家的财富,又是如何积累起来的?” “你有所不知,这大富之家,是越吃越有啊。”老者叹道。 第225章 商道 “你有所不知,这大富之家,是越吃越有啊。”老者叹道。 “怎么说?” “比如朝廷收盐税,朝廷收二成,大盐商便往下摊派,让小盐商和盐工承担。如此摊派下去,大盐商非但不会亏钱,反而会多出一两成利,你倒是为何?”老者似乎有意考考年轻人。 那年轻商贾想了想,道:“因为大盐商往下摊派时,只会多派,不会少派。” “正是如此。”老者继续说,“更有甚者,小盐商不堪重负倒闭,大盐商便趁火打劫,以极低的价钱收了小盐商手上的盐铺和盐场,从中又可大捞一笔。” “真是岂有此理!朝廷真该好好治一治这些富甲天下的豪门!豪门不倒,百姓不饱!”那年轻商贾一拍桌子。 儒商听着这一老一小两位商贾的谈话,只静静捻须微笑。 闻茵在一旁听着,心中有不同看法,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年轻人似是越想越气,竟然又拍了一下桌子。 这一拍不要紧,他的筷子恰好有半截悬空在外,而他又不小心拍到了悬空处,那筷子便飞了起来,不偏不倚砸在闻茵的桌上,把她桌上的果子点心都掀飞了。 年轻商贾急忙起身道歉,他见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先是一怔,脸竟不由得红了。 与他同坐的几位也过来慰问。见闻茵一个姑娘独自在外,便问她是不是本地人,为何独自出入这种三教九流的场所。 闻茵解释道,自己是楚州人,家中也是做生意的,此行是来淮扬来采买香料。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一个小厮,正在渡口问船。 那位儒商上下打量了闻茵一番,拱手笑问道:“方才见姑娘摇了摇头,是否对我们的谈话有独到见解?还请姑娘指教一二。” 闻茵见小檀迟迟不回,她眼下也无聊得紧,便在众人的邀约下,与他们同坐下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闻茵叹道:“几位前辈,我并非替大富商说话,只是,眼下朝廷能倚重的只有豪强。若是豪强倒了,天下便要大乱了。” 那年轻商人正要反驳,儒商用手势阻止他,笑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闻茵道:“盛世藏富于民,乱世蓄力于豪强。若是在盛世,朝廷治理有道,兵源税源多,平民之家也能收上几两银子来。若是在乱世,朝廷力有不逮,平民无钱可交,朝廷更无力征收,若无豪强支撑,便无法经营下去了。” “姑娘看起来知书达理,说出话来竟如此狗屁不通!”那年轻人忍不住出言讥讽,“平民无钱,正是因为豪强巧取豪夺。只要打了豪强,自然民富有望。” 闻茵无奈笑了,又摇了摇头:“公子有所不知,盛世一百年,民富官贫;平世一百年,民贫官富;乱世一百年,民贫官贫。历朝历代,又有谁跳出了这个圈子?此为天道,满则溢,盈则亏。” 年轻人想反驳,却又找不出话来,只能低头闷闷喝茶。 那儒商摇着扇子看着闻茵,眼中笑意更深了。 儒商又请教道:“那依姑娘之见,眼下朝廷该当如何?” 闻茵道:“小女子见识浅陋,不足挂齿。但若天道轮回无法更改,应尽力延长从民贫官富到民贫官贫演变的时日。” 儒商不由得拍手:“这便是给朝廷延寿的法子,具体说来,又该如何?” “不但不该搜刮百姓,也不该过多克扣富商。”闻茵道,“朝廷自己尚有财力可挖,为何急于伸手?” 那儒商一怔:“哦?” 闻茵笑了:“别的不说,国库里至少还有几百斤滴乳、数千斤隔水沉,如今上等香料市价比金价还高。滴乳一两百金,隔水沉也差不多是这个价。若能分批放出来卖,只怕边关军饷便有了。” 儒商定定看着闻茵,半晌,他沉声问:“国库有什么东西,姑娘如何知道?” 闻茵噗嗤一笑:“我家做香料生意,朝廷则是最大的买家,朝廷买多少,都会影响市面上香料的价格。因此,哪一年国库买了什么香料,我都知道,还记在心里。前十年国库丰盈,内廷买了许多上上等的香料。我算了算,怎么用也是用不完的。” 闻茵与几位陌生人聊得正起兴,背后传来陆景的声音:“碧君。” 她回过头去,陆景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低头看着她。 他脸色阴沉沉的,眼中满是担心。 第226章 钦差 “行之。”闻茵站起身。 见他目光深沉,她不由得低下头,讷讷问道,“你怎么来了?” “偌大淮阳城,你独自跑出来,我和少白如何放心得下?”陆景话中有几分担心、几分责备。 闻茵心道,看来他还是关心她的。嘴上却不由得酸溜溜地说:“我就要回乡了,总要打点打点回程的事。我见大家都在忙着照顾云何,实在不好再给你们添麻烦。反正这些小事我又不是应付不来……” 陆景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抬起眼扫了一遍站在闻茵身后的四人。 他抬手扶住闻茵手臂,声音没了方才的真情流露,而是淡淡道:“先同我回去。” 闻茵点了点头,回身向众人微微一福告辞,便跟着陆景下楼来。 到了楼下,闻茵抬眼四处寻找小檀,道:“小檀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留一个随扈在此等他,你先随我回去。”陆景似乎有几分心急,一意想立即将闻茵带离此处。 “姑娘留步。”先前楼上那位儒商赶上来,叫住闻茵。 闻茵微笑问:“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那儒商微微一笑,拱手问:“敢问,姑娘来淮扬的路上,可曾遇见过一位道人,他的道号是——张清灵。” 闻茵大惊失色。 她路遇天师府张清灵的事,只有小檀和玄期知道。就连陆景,她也没有透露半个字。 眼前这儒商究竟是谁?他怎么知道自己曾见过张清灵? 闻茵慌忙摇头否认:“小女子从未见过什么和尚道士,前辈认错人了。” 那儒商抢上前一步,逼问道:“若姑娘没见过清灵道长,身上如何落下了他老人家的符咒?” 符咒?什么符咒?张清灵在她身上落下了符咒? 闻茵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陆景拦在她面前,对那儒商道:“请阁下不要口出妄言吓唬弱女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那儒商背起手,仰天大笑起来:“好一个‘什么都不知道’。” 四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船工打扮的人,将闻茵和陆景包围起来。 船工为首的,是一位穿着青衣长裾的中年人,脸型瘦削,面露奸相,目光精明犀利。 “二位,跟我们走一趟。”那青衣说道。 “你们是谁?要带我们去哪里?”闻茵从没见过这阵势,胆怯地问。 “姑娘莫怕。我见姑娘见解独到,还想请姑娘和公子上楼去再喝几杯茶,叙叙情谊。”儒商笑道。 “我们与你没有什么情谊可叙。” 陆景冷冷说道,拉上闻茵的手,便打算拨开人群走出去。 谁知那船工头子竟是不让。 他身边的船工收到眼神指令,竟从手上的木棍之中抽出刀剑来。 儒商抬手,做了一个放下的手势,好言道:“诶诶,吴大人,有事好商量,不要吓坏了我的客人。” ——吴大人?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行之!碧君!” 人群之外,忽然响起梅若尘的声音。 只见他匆匆跑来。拨开人群,一手拉上一个,埋怨道:“真是的!你们跑到这里来,害我好找。” “梅公子。”那儒商见了梅若尘,竟淡淡一笑。 梅若尘一怔,看向儒商,忽然一跺脚,好似恍然大悟、又好似见了久别的故人一般:“诶呀!这不是李叔伯吗!我算着您这两日该到淮扬了,没想到在此处巧遇!” 见闻茵一脸懵,梅若尘便介绍道:“哎呀碧君,你真是出门遇贵人。这位便是当朝左相李观复李大人!” 他又朝那船工头子拱手深拜,道:“见过吴大人。” 李大人?吴大人? 左相李观复,户部侍郎吴清潋?! 闻茵双腿不由得一软,她方才对着当朝左相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如此言论,都够得上杀头了! 第227章 天师符 梅若尘与李观复寒暄了许久,甚是熟络。 说到后来,梅若尘说今晚便设宴,款待钦差大臣。 没想到,李观复竟然欣然应允。 话说到此处,便皆大欢喜。 闻茵看他们聊得欢,似乎没人追究她方才妄议国事,暗道幸好幸好,偷偷地轻轻拍了拍心口。 没想到这个举动竟然被陆景看在眼里,他轻轻瞪了她一眼。 众人说好,两位钦差先回驿馆,梅若尘、陆景、闻茵则先回府准备,晚上宴席上再叙。 陆景扶着闻茵上了马车,自己则打马相随。 马车走出去一段了,见不到李观复等人的身影了,他隔着车帘对闻茵说:“碧君,我有重要事情,要进车里来。” 闻茵的心跳漏了一拍,故作镇定应“好”。 陆景便下马,掀开帘子钻了进来。 他眉头紧皱,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在来淮扬的路上遇到了天师府的人?” “唔……”闻茵支支吾吾的。 “为何不同我说实话?” “我怕你骂我。”闻茵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沉默良久,道:“……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吗?” 闻茵委屈地想,可不是吗? 他对她,总是那么不客气。 一时说不想与她有因果;一时说她笨,总是闯祸;一时又祝她早日觅得良缘,子孙满堂…… 他不知道,他的话时时在她心中辗转,辗转一次,便伤一次心。 但这些都不是她最伤她的。 最最伤她的是,他对云何永远温柔,永远耐心,从不说重话。 闻茵低着头,难过得想哭,却又拼命忍住泪,不愿在他面前哭。 她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抬起,缓缓朝她靠近。 她以为他会安慰她,那手却停留在她脸颊旁,终于还是重重放下了。 “碧君。”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喉咙之中还带着些许苦涩,却用肃然的语气说,“你知道张清灵是下一任天师吗?” 闻茵怔住了。 “你来淮扬,路上难免遇到危险,我不怪你。但遇上这样的人,该一早跟我说。”陆景沉声道,“他在你身上下了符咒,这段时日你在淮扬的一举一动,所见的人,说过的话,恐怕他都知晓了。” 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闻茵浑身冰凉。 她怔然看着他,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她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可是,玄期也没说符咒的事。” 陆景肃然道:“你太倚重玄期了。修道者,道行有高低。张清灵的符咒,玄期没有识破也是情理之中。就连我也丝毫没有觉察出来,若非今日李大人点破……” 闻茵心里拔凉拔凉的。 若行之说的是真的,那行之是陆氏传人的秘密,梅若尘豢养黑汉一事,还有谢家兄妹一身二主的事,卫家小瀛洲和麒麟胎的秘密……张清灵不就全知道了?! 陆景不忍心再责备她,沉声道:“我先替你把那咒符除了。” 闻茵闭上眼,陆景在她眉心处凭空画了一个符箓,说:“显。” 她再睁开眼时,果然见自己眼前多了一个红色的符箓,符箓上还开着一朵莲花。 这是天师府符箓的标记。 陆景翻开掌心,掌心中燃起一团蓝色的龙火,一把火将这隐藏得极深的符箓烧了。 咒符已破,闻茵却还是惴惴不安。 陆景见她如此,安慰道:“别自责。命里有的,躲也躲不过。” 他微微撩开车帘,看了看车外的淮扬城,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228章 屏风 “你们俩在聊什么?” 车帘外传来梅若尘的声音。 陆景淡淡道:“没聊什么。” 梅若尘又问:“那个东西除掉了吗?” 陆景道:“除掉了。” 梅若尘竟唐突地掀开窗帘,看了闻茵一眼,见她眼睛红红,他笑道:“碧君,不必害怕,也无须自责。我们这些人都是滚刀肉,不会被一个小小的天师符拿捏。” 闻茵赧然道:“方才在茶馆里,我以为李大人只是普通商贾,就多说了两句,他不会怪我妄议国事?” 梅若尘哈哈大笑:“我已经听说了,碧君怎么会是妄议?分明是真知灼见。” 他又道,其实他早已经知道朝廷要派李相和吴大人来淮扬核征缗钱,一直派人暗中留意他们的行踪,否则今日他和陆景也不可能恰好及时赶来。 “李大人每次任钦差,都会先微服私访一番,体察当地民情,碧君你今日可是为我们说了实话。”梅若尘的笑中,含着对闻茵的欣赏。 陆景道:“你去办自己的事,别来打扰碧君。”说完便没好气地拨开梅若尘的手,把车帘放了下来。 听着车外面梅若尘的马跑远了,陆景道:“以后在外面行走,要多留心遇见的人。那钦差一望而知不是商贾,碧君怎么会看走眼?” 闻茵问:“如何一望而知?我没看出来……” “他穿着官靴。”陆景道。 闻茵愣住了。 攀谈之时,大家都坐着,她压根没想到低头去看桌子下各人穿着什么鞋子。 “你不是鼻子很灵吗?就算没留心他穿的官靴,难道认不出他身上的香?”陆景挑眉问道。 闻茵仔细回想,忽然恍然大悟:“雀舌香!是千金难买的雀舌香!” 雀舌香这几年成了皇家御用的香,平民若擅用,便是僭越。 闻茵家中虽藏有雀舌香,但那也是偷偷藏的。 陆景起身道:“以后多留点心。” 说完,他便掀开车帘,正准备下车,忽又回过头来对闻茵说:“晚上梅府设宴,碧君你就不要来了。呆在寰香斋,哪里都不要去。” 闻茵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闻茵一点儿也不想参加梅府款待钦差的夜宴,也听话地留在寰香斋看书调香,可宴会进行到一半,她还是被请到了宴会上。 使者说,是李观复大人点名要见她。闻茵无奈,只好前去。 走进宴会时,见众人皆入席。 李相穿着常服,已经有些醉了,看来兴致很高。 那位户部侍郎吴大人锦衣华服,好似自个儿比李相还贵重。闻茵一走进去,他便捏着杯子,色眯眯地将闻茵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在座的还有梅若尘、陆景、卫蘅。除了谢家,江南四大家都来齐了。 李观复看着闻茵,笑道:“今日在茶楼巧遇闻姑娘,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将目光转向梅若尘,笑着说,“我正纳闷,怎么淮扬走到哪儿都有高人,原来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闻姑娘竟是梅家小子的座上宾!” 闻茵听他的语气,似乎跟梅若尘亲如一家,一颗悬着的心便渐渐放了下来。 李观复请闻茵入座,又问了一些商道上的事。闻茵一一回答,却不敢像白天那般直言不讳了。 酒过三巡,正是大家最高兴的时候。吴清潋忽然站起来,阴恻恻笑道:“李大人,今日高朋满座,下官也准备了一个小节目,想博众位一乐。” 李观复笑容微敛,目光如炬盯着吴清潋:“哦?吴大人准备了什么?” 吴清潋拍了拍手,从门外进来几个人,他们肩上扛着一件大东西,用布裹着看不清真貌,只觉得像是一扇门。 待下人们把那东西立好,把蒙在上面的布揭开,闻茵才看清—— 竟然是屏风。 真稀奇,这位京城来的朝廷重臣,到淮扬来办差,竟然带了一整面屏风来! 第229章 魅影 吴清潋命人将屏风展开,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 只见那是一面水墨画屏风,画面十分诡异。 那画上有一株枯树,树下有一口古井。 枯树上挂着一件衣裳,看不出男女式样,只是展平悬挂在那里,却不见人。 闻茵一见到那幅画,心里便几分瘆得慌。 吴清潋起身来到场中,得意地笑道:“此屏风,是我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世外高人那里求来的,名曰‘魅影’。” 李观复看着他,笑而不语,目光之中露出几分寒意。 吴清潋道:“这屏风能探知人心,走入屏风后面,画屏上便会显出人最想要的东西来。” “吴大人千里送屏风,不会只是为了游戏?”李观复淡淡道。 吴清潋笑道:“回禀李大人,下官听说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听说江南四大家之中,藏着一件至宝。” “哦?” 吴清潋扫了一眼座中各人,别有用心地说:“此宝贝名为麒麟胎。听说,将麒麟胎炼成丹药服下,便可长生不老。” “无稽之谈!”李观复不悦地拂袖道,“我们这次是来办税的,谁让你带这种东西来?!快收起来!” 吴清潋倨傲道:“李大人,我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遍寻天下仙药,您该不会忘了?” “惑乱君心!天下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李大人!你多番阻挠,难道是要抗旨不成!” 两位钦差当着众人的面吵了起来。 闻茵听说,这位吴清潋大人曾是当朝右相韦长捷的门人,而右相与左相是不共戴天的政敌。 右相韦长捷是已故宸贵妃的亲哥哥,当今太子的舅舅。而左相是长乐公主的驸马,是永王的老师。 皇帝膝下只有太子和永王这两个儿子。朝中传言,太子沉迷侍弄花草,是个付不起的阿斗。而永王贤德,俊才出众,比太子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正因如此,左相和右相朝内朝外斗得不可开交。 此次出门办差,左相任正钦差,副钦差则是韦相门人,二人不合已是台面上的事。 梅若尘见两位钦差大臣当众吵了起来,急忙起身打圆场道:“李大人,莫生气。依小民看,韦大人也不过是想娱乐一番。不如我就来试试这魅影屏风,以助雅兴。” 说完,梅若尘起身款款走入那屏风背后。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梅若尘在屏风之后站定,屏风上那件衣服竟然从画上飘落,落到了他的身上。 屏风背后没有灯,模模糊糊看不清。那件衣服似乎将梅若尘整个包住,他身上像披了一个影子,时大时小,捉摸不定。 不会儿,屏风上出现了一道弧线,只见那弧线迅速游走,最后竟变成了一幅画。 看上去,像是儿童画的小鸡吃米图。 闻茵忍不住噗一声笑出声来。 那魅影屏风或许真有刺探人心的魔法,但梅若尘却不是吃素的。 他身上好像有梅家世代豢养的黑汉,那魅影显然不是黑汉的对手,自然无法在梅若尘身上施展。梅若尘不但不被魅影左右,还利用它画了这么一幅画来取笑吴清潋。 座中十分安静,闻茵的嗤笑听来刺耳。她赶紧低头喝茶,把脸埋了下去。 饶是如此,她也能感觉到吴清潋怨毒的目光正投向自己。 第230章 屏风后 “闻小姐是不是觉得很有趣?不如,就请小姐到屏风后试一试?”吴清潋不怀好意地看着闻茵。 闻茵刚想拒绝,便听到“啪”的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景手中的杯子竟然碎了。他微微抖了抖手,手中掉落一层层白色的粉末。 那杯子竟然碎成了粉末! 众人均为之一怔,场内充满了肃杀之气。 “禀吴大人,”梅若尘起身陪笑道,“闻小姐是女流之辈,恐怕不甚方便。” 吴清潋还想强求闻茵,李观复打断道:“我看闻小姐似有疲倦之色,不如先回去休息。” 闻茵如蒙大赦,起身一福,转身就逃。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吴清潋说:“卫公子,可愿意到屏风后一试?” 闻茵的脚步不觉一顿,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卫蘅神色沉静,慢慢站了起来。 闻茵忧心忡忡看着他,他要去那屏风后?卫蘅和在座的所有人不同,他不会法术,也没有护身的神灵。但他却有事关天下安危的秘密要守护。 陆景的目光朝着她这边投来,闻茵接上他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在问,你怎么还不走? 她心虚地别过头,疾步走了出去。 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闻茵把小木偶晃醒,急急说道:“玄期!大事不好!” 玄期扶着被晃晕的脑袋,问:“茵茵,怎么了?” 闻茵道:“你还得送我回去!” “回去?”玄期怪道,“茵茵你好不容易脱身,为何还要回去?” 闻茵道:“方才我出来之时,吴大人让卫公子进去。他带那屏风来,就是为了找麒麟胎,卫公子没有法力,麒麟胎的秘密会被探出来的!” 玄期道:“原来如此,那我用搬山术把自己搬到屏风后面,帮卫公子化解那魅影,不就成了?” 闻茵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去。” “为何?” “我不想让外人知道你的存在。”闻茵蹙眉道。 玄期愣了一愣,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鼻子,偷偷笑了。 “唔,对了,我最近新破解了一个法门……”玄期道,“叫掌心雷。” “掌心雷?” “我可以在你手心画一个引雷符,你就可以使出我的阴雷法了,不过,掌心雷只有一次之效。待会儿,我用搬山法让你进入屏风后,茵茵你将引雷符印在那魅影上,那东西便会化解。事成之后,我再用搬山法把你搬出来。” “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闻茵高兴地说,“唔,对了,那魅影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期道:“应该是被拘魂的小鬼。那屏风上有符箓,将小鬼压在屏风中。若有生人之气靠近,小鬼便附身在人身上,读了心,再回到屏风上画出来。唔,这么说,那冤死鬼生前可能是个画匠。” 闻茵听着觉得瘆得慌,咋舌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邪法啊!” 二人话不多说,玄期让闻茵摊开手掌,以气为引,在她掌心中龙飞凤舞地画下一个符。又将几枚铜钱扔在闻茵脚下,组成了一个奇门局。 他运气让奇门转动,又喊了一身“搬”,闻茵直觉眼前一黑,再一瞬,便来到了屏风后。 她被屏风后的情形吓呆了。 只见卫蘅已经来到屏风后面,正被一团黑影紧紧裹住。 那黑影宛如透明的黑色岩浆,让卫蘅无法呼吸。他拼命要紧牙冠,似乎想用意志抵制魅影的读心术。 隔着画屏,能隐约见到宴会上的众人。闻茵担心外面的人也能看到自己,急忙用画有引雷符的右手紧紧抓住卫蘅的手。 闻茵的手一碰到魅影,那团黑影之中便闪过数道隐隐雷光,黑影渐渐变成了淡蓝色。 在一瞬间,数百只闪着蓝光的蝴蝶振翅蹁跹,四散飞去,穿过屏风,引入夜空,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一切宛如变戏法,又好像佛家所说的梦幻泡影。 宴会上众人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闻茵回过神来,却发现卫蘅正看着自己,眼底翻滚着热烈的情愫。 闻茵还没来得及用默语解释,一双手臂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他急促的心跳贴着她的,好像想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中。 闻茵愣住了。 这短暂的惊讶只有一瞬间,她耳边又隐约传来一声“搬”。 闻茵脚下一空,又回到了花园的僻静处。 玄期兴奋地问:“怎么样?那掌心雷好用吗?” 闻茵没听到玄期的问题,她脑中反复敲打着一个问题—— 刚才,卫蘅抱了她? 第231章 月下 画屏上的魅影随着蓝色光蝶消失了,吴清潋大老远搬来的屏风,成了一块空白屏风。 他今日栽了,极不甘心,可当着左相的面,又不好发作。 李观复笑道:“吴大人变的这个戏法着实不错,老夫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了。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戏法?” “唔,没有了。”吴清潋闷闷不乐。 梅若尘见吴清潋不再耍花样,便拍了拍手,唤出他养在府中的绝色舞姬和乐妓,晚宴的节目这才正式开始。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梅家的招待着实到位,就连一开始闷闷不乐的吴清潋都敲着筷子,眼睛滴溜溜在梅家那些绝色家妓身上转来转去。 梅若尘察言观色,当场便点了几位女子,让他们跟着两位钦差回驿馆,好生伺候着。 夜宴散场,梅若尘、陆景、卫蘅一同去恭送两位钦差大人。 马车刚走远,卫蘅便直起身子,二话不说转身便折返梅府。 梅若尘拉住他,面色阴沉:“这么晚了,庭郁该回自己府上歇息了。” 卫蘅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要见碧君。” 梅若尘反手就是一拳,重重砸在卫蘅脸上。 卫蘅一时被打懵了,他回过神来,挥出软弱的一拳,被梅若尘牢牢接住。 陆景在旁边冷眼看着。 梅若尘冷道:“卫蘅,你今日太放浪了!” 卫蘅冷道:“我早已向碧君表明心意,她并未拒绝我。怎么,梅家少主连别人谈婚论嫁也要管?” 话音未落,一把玉笛架在他脖子上。 陆景道:“我记得我说过,万望卫公子远离碧君。” 卫蘅勾唇冷笑,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冷气:“陆公子是碧君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过问碧君的事?” “我并非过问碧君的事,而是过问你的事。”陆景道,“碧君要寻什么样的夫婿,是她的自由,但你不能娶她。” “凭什么?”卫蘅扬了扬头。 “就凭我能毁了你的小瀛洲。”陆景淡淡道。 卫蘅一怔,冷笑数声,将脖子上的玉骨笛拨开:“我与碧君两情相悦,你管得住天,难道还能管得了我们俩的心?” 说完,他拂袖而去。 梅若尘回过头来看着陆景:“他说的是真的吗?” 陆景没有回应。 梅若尘又道:“不过,今日之事想必你也明白,碧君愿意涉险相救,说明她心里还是很在意卫蘅的。” 陆景暗暗捏紧了拳头。 “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的定力?明明唾手可得之人,却能忍住碰也不碰。话说回来,若碧君将来嫁入卫府,日后相见你是不是还得恭敬叫一声‘卫夫人’?” “她不会嫁给卫蘅”陆景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冷冷火焰。 梅若尘叹了一口气,道:“眼下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的身份,只怕李相已经知道了,他一定会劝你回朝。若劝不动你,便会请皇命来压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陆景仰头望月,叹息道:“景明侯府陆氏已经满门被灭,我不过是一个远支旁系,与我何干?大不了遁入江湖。” 梅若尘轻嗤一声,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是嫡子?你别忘了,你出生之时,你祖父可是请天师府来替你算过命的。如今清灵道长又作了长乐公主府的门客,你的事情,他透过碧君身上那咒符,恐怕已经尽数获悉了。” 陆景眉头皱了起来,盘算道:“张清灵为何在碧君身上埋下符咒?难道他一早就算到了什么?” “就算先前下咒只是凑巧,只怕他知道你和碧君的渊源之后,会事情不断啊。”梅若尘看着月色,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32章 幕僚 闻茵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尽是那黑色的影子在追她。 醒来之后,头疼欲裂。 想起昨夜经历的事,只想起身立即回楚州去,再也不要见到昨晚夜宴上的任何人。 行之他……是不是看见卫蘅对她做的事了? 若是他看见了,心里一定会认为她就是那种四处撩拨人的浪荡女子。闻茵坐在床上迟迟不肯出去,咬着被子发呆,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 司茗敲了敲门,闻茵没应,她便自己推门进来,隔着帐子问:“姑娘醒了吗?醒了就快洗漱梳妆!” “有什么事吗?”闻茵闷声闷气的。 “禀告小姐,今日一大早,左相李大人递了帖子来,请小姐和陆公子去驿馆一叙,有事相商。” ——什么?! 闻茵吓得坐直身子。 ——李相要见她和行之? “小姐您要是醒了就起来梳洗,早些动身,免得让李大人久等。”司茗又补充了一句,“陆公子已经先去了。” 闻茵听出了司茗的弦外之音。 她如今暂住在梅府,是梅家的客人。当朝左相相请,若是扭扭捏捏不去,得罪左相的不是她一人,还有梅家。 闻茵只好急忙起身下床,准备好后,便由轿子抬出去,再换马车,赶去驿馆。 到了驿馆,先是递帖子,又是问话,验明身份后,由一个下层官员领着闻茵进去。 淮扬的官驿很大,绕了好几重院子,方才到了钦差行辕。 那官员通传之后,里面说请,闻茵便在示意下独自走了进去。 进去了内堂才发现陆景也在,他似乎已经来了一阵子了。 李相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昨夜那画屏的影响,笑着同闻茵寒暄了一阵子,便言归正传道:“碧君聪明过人,又深谙商道,博闻强记。此次淮扬算缗钱一事,望碧君能做本相的幕僚,襄助本相。事成之后,本相必定在皇上面前为碧君请功。” 闻茵不解:“李大人,民女才疏学浅,难堪大用,不知大人想让民女做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李观复捻须呵呵一笑,“就是算账之类,还有,如遇难断之事,给本相做做参谋。毕竟商贾之道,碧君可比本相要清楚。” “说到商贾之道,民女远不如梅公子、卫公子,为何不让他们来襄助?” 李观复哈哈大笑,道:“朝廷要收税,割的就是他们的肉。杀猪哪能跟猪商量呢?” 闻茵汗颜。 闻茵正在犹豫之间,陆景拱手道:“李大人所托之事,草民实在无力承担,还望大人海涵。” 说完,他便转身要告辞。 李观复叫住他,道:“陆公子,不,陆侯,我可是在求您啊……” “陆侯”这个称呼,让空气凝固了。 陆景回头冷冷扫了李观复一眼,淡淡道:“草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说完,他便抬脚走了出去。 李观复目送陆景离开,摇了摇头,又转而笑着问闻茵:“碧君,你呢?你愿不愿意襄助本相?” 闻茵想了想,深深一福道:“民女才疏力薄,承蒙大人抬爱,愿效犬马之劳。” 第233章 领差 闻茵领了办差的腰牌、出了官驿,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左瞧右瞧,才发现竟然是陆景。 他没走,正在官驿对面不远处等她。 闻茵朝他走过去,胆怯而欣喜地问:“行之,你还没走?” 陆景看着她,问:“碧君,你是不是答应入幕僚帮李大人了?” 闻茵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与平日无异,心道昨夜之事他应该没看见,心便放下了一大半,道:“嗯,我答应了。” 陆景微微皱眉,问:“为什么?” 闻茵道:“我这个人嘛,每遇到难决断的事,只有四个原则:去还是不去,去;说还是不说,不说;买还是不买,不买;吃还是不吃,不吃。” 陆景一怔,忍不住两眼望天,轻轻叹了一口气。 少倾,他沉声道:“你啊,等你走的路长了,吃的亏多了,便会反过来选。” 闻茵吐了吐舌头。 其实,她自幼经商,对于商贾之事十分熟稔,可是对于朝廷税赋之事却一知半解。虽然读过盐铁论,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很早之前,她就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参与朝廷赈灾收税之类的事情,只有真正了解朝廷如何经营天下,才能顺势而为,将她自个儿的买卖做大。 闻茵收回思绪,问:“行之,李大人想让你帮他什么?” 陆景道:“李大人说,此行来淮扬,似乎有人想让他再也回不了京城。” “你是说……”闻茵心下生出几分寒意。 陆景点了点头,道:“他听说我略通巫蛊之术,想让我护他一程。” “那……”闻茵看着他,“行之,你会去吗?” 陆景叹了一口气:“我若是不去,难道看着你只身犯险?” 闻茵怔了怔,低声道:“行之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云何她不是……” “再说这个我便要翻脸了。”陆景打断道。 闻茵一怔,别过脸去,心中闷闷不乐地想,如此恶劣的话,想必你也不会同云何说。 陆景答应左相在淮扬期间保护他,却有另一重私心。他知道,这大概是他和她最后相处的时光了。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段日子一定要陪着她好好度过,不说一句伤她的话,不论她要什么都答应她。 往后余生,他只能凭借着这些回忆活下去。 闻茵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在意的事:“行之,刚才李大人叫你‘陆侯’……?” 陆景道:“李大人大约是认错人了,不必在意。” 闻茵曾听玄期说过,冀州陆氏是世袭的景明侯,掌管着钦天监,但他并不想承认,毕竟陆家曾犯下死罪被满门抄斩。 陆景道:“好了,我们先回去,跟梅若尘那厮说一声。” 二人同路而回。 陆景同梅若尘说了李相所托之事,梅若尘很高兴,拱手道:“碧君,你这可是命里有贵人,朝日可飞升啊。此次算缗钱,可要高抬贵手,给我家少算一点。” 闻茵笑着说,梅少主经历了多少次算缗,心中自然有数。朝廷要吃大户,又不能真的把大户吃倒了。她不过是个打杂的,做不了主。 正在谈话间,下人进来通传,说卫公子来了,想见闻姑娘。 闻茵怔了怔,当着梅若尘和陆景的面,面容沉静地说:“有劳回卫公子,就说我暂且去给李大人办差,这些日子不能见了。” 梅若尘意味深长地瞟了陆景一眼。 陆景却面色如常,神色淡然。 第234章 无言 办差繁忙而枯燥。 李观复很快发现,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三个税使,加在一起还不如闻茵一个人得力。 她不但精通朝廷税制,算账也算得奇快。 人勤事多。过不了几日,那三个税使便开始偷懒,将事情都推给闻茵去做。 陆景走进来时,闻茵正对着一大摞账本,用三个超大的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 八月的淮扬,热得像蒸笼一般。闻茵热得满头是汗,忙着算账,竟也忘了擦。 陆景环顾了一圈,偌大的行辕,只剩下闻茵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闻茵不抬头地说:“他们都是从京城来的,以前没到过淮扬,都去看镜湖风光了。” 陆景不悦道:“你不也是从楚州来的,也没好好逛过淮扬,凭什么都让你来做?朝廷的俸禄给你了吗?” 闻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算账,浅浅笑道:“我快算完了。” 陆景看了一会儿,便在她不远处坐下来,不说话地陪着她。 闻茵算了一会儿帐,忽觉耳边清风徐来,竟然不热了。 她低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用秘银在她脚下悄悄布了一个阵。 闻茵噗嗤一笑:“天数奇门是这么用的吗?” 陆景淡淡道:“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闻茵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人总是冷漠地表示关心,也挺好玩的。 她低头继续算账,直到掌灯时分才算好。 刚站起身来,李观复便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看闻茵算出来的总账,赞不绝口,而后又对陆景埋怨道:“行之整个后晌都不见人,你不是来保护本相的吗?” 陆景道:“李大人是来收缗钱的,这账本关乎大人此行能否复命。保护账本就是保护李大人。” 李观复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行之,你啊……” 闻茵算好了帐,明日便可照着数目向淮扬各家富商征收缗钱。算缗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大半。 李观复很高兴,要拉着陆景去喝酒听曲。陆景不肯去,说碧君辛苦了,要送碧君回去歇息,大人您也早点歇下。 李观复悻悻然的样子,陆景不为所动,领着疲惫不堪的闻茵出了行辕。 闻茵坐马车,陆景骑马护送。 她实在是累了,一上马车,靠在软垫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走了不知多久,陆景拍了拍车壁,柔声唤道:“碧君,醒醒。” 闻茵迷迷糊糊睁开眼,掀开窗帘,顿时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他们正停车在湖畔,隔岸是淮扬最繁华的夜游之地。 灯火通明,如此辉煌的人间,隔着一段距离远远望去,却是无尽的寂寥感受。 “下来看看。”陆景道。 闻茵点了点,在他搀扶下,下了车。 二人站在湖畔,吹着夜风,遥望着那片灯火。 陆景道:“你来淮扬本应四处走走,却遇上各种怪事。” 闻茵淡淡一笑,道:“这本没有什么的。众人所能见的,我也能见。我能见的,未必人人都能见到,也算因缘。” 她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或许去四处云游。 她问他打算云游到何时,他说不知道。 闻茵低头笑了,道:“行之,我很感激上天让我在八岁那年遇见你。不论如何,你都是我今生今世最好的朋友。” 陆景久久没有回答。 她不禁无声地垂下泪来。原来,放下并非没有遗憾。 她知道,今晚的风是吹不干她的眼泪的,于是便转身上了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重新骑上马,陪着她往梅府去。 第235章 言灵 闻茵和陆景一早来到官驿,便听李观复的随扈说,昨夜大人睡下之后发生了奇怪的事,请二位速去瞧瞧。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急忙抬脚往李观复下榻之处赶。 进了李相暂居的堂馆,只见他身穿中衣,襟口微微敞开,散发赤足地站在堂上。 一见到陆景和闻茵,李观复便哈哈大笑,道:“行之啊行之,我算是看清你了。你不是来保护我的,是来保护碧君的。” 陆景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道:“有黑气。发生什么事了?” 李观复甩开袖子,转了一个身,四仰八叉地瘫坐在国师椅上,好气道:“昨夜叫你陪我去喝酒你不去,让我早些睡。我一睡着变见了鬼,那鬼还说,我只有三天好活了!” 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害怕或生气,反倒是终于不用活下去了、如释重负一般。 闻茵和陆景又相视一眼。 陆景问:“大人说昨日见鬼了,是怎么回事?” 李观复道,昨夜他睡下之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个孩子光着脚来到他面前,问他:“你是李观复吗?” 他回答:“是。” 那孩子又报出了他的生辰八字,皆准确无误。 那孩子便说:“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就会死。” 说完,那孩子便消失了。 李观复忽然从国师椅上跳起来,甩着袖子来回踱步,大声说:“这真是反了天了!我乃当朝左相,长乐公主驸马,也算是沾了皇家血脉。哪里来的野鬼,竟敢欺到我头上,皇家颜面何存?朝廷颜面何在?!” 闻茵和陆景见他如此气恼,如同癫狂一般,不知该怎么相劝。 李观复忽然又走到陆景面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行之,你听说过言巫吗?” “略有耳闻。”陆景神色淡然。 “我听说有一种巫叫言巫,他们专门做出各种不详预言,无有不准。” 李观复大概是走累了,跌坐回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说:“早些年,在晋州,就有这么一位巫女,她时常预言附近村子谁人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每一次预言都成真。附近的乡人十分害怕她,以重金供奉她。有一次,那巫女预言本村一个孩子会死,结果第二天,村人来到那家,发现躺在床上死去的,竟然是巫女唯一的儿子。你们猜,是怎么回事?” 李观复面上表情瘆人,闻茵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头、 “原来,那女巫的儿子早就知道母亲预言的真相。那女巫做出预言后,半夜灵魂出窍去杀人,她预言的死亡自然无有不准。那日被她预言死去的孩子,是她儿子的好友,儿子为了唤醒母亲的良心,便换上好友的衣服、代替好友去死了。” 闻茵只觉得寒意从脚底袭来——这就所谓的言巫? 陆景道:“李大人的意思是,您昨夜所做之梦,便是言巫的诅咒?” “不错!”李观复拍案道,“当今之世无辜横行民不聊生,我身为当朝左相,决不能向这些怪力乱神低头!” 他转身看着陆景,道:“我听说,只要人心坚定,便可战胜那出窍的魂灵。他不过是鬼,而我是人,该是鬼怕我,而不是我怕鬼!” 陆景问:“李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李观复道:“他不是要在三日之后的子时来取我性命吗?我偏要昭告全城百姓,三日之后子时,于淮扬府衙门前,我就在那里等着他来!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巫蛊在人心,只要心正气正,巫蛊便可不攻自破!” 李观复挥舞着袖子,来回踱着大步,旁若无人地喊道:“我命不足惜,我要救万民之心,我要救这世道!” 陆景给闻茵使了一个眼色,二人悄悄地退了出来。 闻茵问:“行之,你怎么看?” 陆景道:“先去他下榻之处看看。” 第236章 脚印 李观复下榻之处就在淮扬官驿最好的一处园子里。他本可以回自家祖宅去住,但为了避嫌,还是选择住在官驿。 陆景和闻茵进了那园子,只见院子里许多官兵正在翻检东西。 他们把每一块石头,每一块地砖都撬起来查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闻茵上前去问他们在找什么,一个官差说,吴大人让他们找藏有李大仁生辰八字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他们也不清楚。 园子中间坐北朝南有一座二层小楼,李观复就住在二楼。 李大人的厢房里人进进出出,一派乱哄哄的样子。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抬脚上楼去。 走进李大人下榻的厢房,只见吴清潋正在指挥手下翻检东西。房内的物什都被翻乱了,只有床没动过,一应整整齐齐。 陆景抱拳问:“敢问吴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吴清潋道:“哦,是陆公子来了。我正在让手下检查这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压胜之物。陆公子应该听说过鲁班法?” 传说很多木匠在打家具时,如果遭到东家苛待,会将东家的八字藏在家具中,让人使用、消磨,这样主人家的身体就会久病不愈,过不了多久便会死去。 陆景道:“吴大人,如此翻找是没什么作用的。您想,凡是来淮扬办差的朝廷命官都下榻官驿,家具物件都是旧的。匠人算不到李大人会来,更不会将李大人的八字一早放入其中。” 吴清潋想了想,说:“唔。陆公子说的有理,我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他挥了挥手,让房内的人将东西都放归原处,然后退下。 待下人走后,吴清潋压低声音问:“听说陆公子深谙巫蛊之道。依你之见,李大人为何会做那样的怪梦?” 陆景道:“李大人认为,他是中了言巫的诅咒。” “哦?真的吗?” “依目前的迹象看,确实如此。” “那陆公子认为该如何应对?” 陆景淡淡一笑,道:“李大人已有应对之策。” “什么?” “若人的正气能压过言巫的咒力,那预言便不攻自破。李大人说,要于三日之后,在淮扬府衙门前等着言巫的咒灵前来,看究竟是邪不胜正,还是正不压邪。” 吴清潋听罢,感叹道:“李大人不愧是当朝左相。此举不为自保,而在挽救世道人心啊。陆公子不会袖手旁观?” 陆景淡淡一笑,道:“我倒是相信李大人所说的,邪决不能胜正。毕竟当朝重臣,又沾了皇家血脉,岂是小小的孤魂野鬼能动得的?” 吴清潋干笑两声,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等着三日之后八月十五子时,看那咒灵敢不敢公然前来!” 说完,他便退出去了。 闻茵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昨日是八月十二,三日之后的子时,确实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子时。 房内只剩闻茵和陆景二人。 陆景关上门,在房里走来走去,仔细观察着什么。 “行之,你在看什么?”闻茵问。 “看脚印。”陆景道。 “脚印?” 闻茵低下头,只见房中有许多脚印,乱七八糟的。都是方才被那些下人踩出来的。 陆景从暗囊中取出一把秘银粉洒在地上。只见那秘银粉渐渐聚拢起来,显现出几个脚印。 看上去确实像是小孩的脚印。 那脚印一直延伸到床前。 床下摆着一双李大人睡前穿的便鞋,那便鞋脚尖朝外放着。银脚印恰好就在那里消失了。 陆景低头看了看那些脚印,沉声道:“这不是出窍的咒灵,这家伙是实体。” 第237章 静观 地上的脚印竟然是实体留下的?闻茵寒毛倒竖,怯怯问:“实体?难道是僵尸不成?” 陆景摇摇头,站起身拍了拍手,那些秘银粉便回到他手中。 闻茵问:“若是实体,这脚印走到床前便消失了,它是怎么出去的呢?” 陆景道:“这只有鬼知道了。” ——鬼知道? 闻茵灵机一动,唤出吉乌,说:“吉乌,你会识神。快闻闻这些脚印,看那东西去哪儿了?” 吉乌闻了闻地上,正要吠,忽然两眼圆瞪,僵直身子,坐得端端正正,不动也不叫。 闻茵推了它好几下,它也不动。 恰在此时,吴清潋在门外说:“陆公子,闻小姐,你们还在里面吗?快出来,李大人有请。” 看来吉乌也拿这些脚印没办法,闻茵只好让它归位。 陆景道:“我们先出去。”闻茵点点头,和陆景拉开门走出来。 二人下了楼,穿过院子,来到内堂,只见这里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各色官服的大小官员。李观复正在召集淮扬府的官员,布置三日之后在府衙门前公开破咒的事。 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本地官员问:“三日之后,那是个什么日子?” 吴清潋道:“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子时。” 李观复点点头,道:“中秋节的子时,我会身穿白衣,敞开胸口,坐在府衙门前等咒灵现身。我什么也不带,不要符箓,不要护法。我就要看看,那咒灵能把我这个当朝驸马,皇亲国戚怎么样!” 官员们纷纷劝李观复为自身安危着想,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此时还是交给能人异士去解决。但李观复心意已决,誓要杀一杀淮扬的巫蛊习气。 闻茵给陆景使眼色,希望他把方才的发现告诉李大人,陆景却不为所动。 见当官的正在议事,闻茵和陆景不便久留,便退出了内堂。 一出来,闻茵便问陆景:“行之,你方才为何不告诉李大人,下咒的并非咒灵,而是实体。” 陆景淡淡一笑,道:“你当李大人真的不信巫蛊之术?依我看,他不但相信,而且是熟知。” 闻茵一怔,问:“行之何出此言?” 陆景道:“他床前的便鞋为何脚尖朝外放?” 闻茵道:“这么小的事,我却没注意到。或许这只是他的习惯。” 陆景道:“或许是习惯,也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有一种说法,若是将鞋子脚尖朝内放,夜间鬼魂就会踩着鞋子上床来。” 闻茵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寒毛倒竖:“真有这种说法?” “至少淮扬一带有此一说。”陆景道,“碧君,我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全然不怕鬼不信邪的人。李大人如此有把握,或许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且看他如何应对。我们静观其变。” 闻茵虽然忧心李大人,但一则不敢多言,二来她也相信陆景。行之的判断,通常是不会错的。 “那这几日,我们什么都不做吗?”闻茵问。 “嗯,什么都不需要做,静静等着中秋节的子时到来。”陆景道。 第238章 咒灵 八月十四之夜,淮扬府衙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周围每一栋楼的窗前都塞满了人头,就连屋顶上也站了人。 官府张贴告示,说有言巫向钦差李大人下了诅咒,李大人要以身试法,以正气破除邪气,以示怪力乱神不敌君子仁德之道。 闻茵看着这满眼黑压压的人,心道李大人该不会是要以人数取胜?若是那咒灵敢现身,一人一口唾沫,口水也能把它淹死。 临近子时,李观复身穿一袭白衣,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他头上戴着白玉冠,腰间缚着白色丝绦带,带子里还别着上朝时用的白玉笏板。 这一身穿戴显示着他高洁的君子之风,也显示了对巫蛊之道的无视和轻蔑。 衙门正前方放着一个巨大的铜壶滴漏,滴漏前放着一块很大的白色玉簟席。 李观复缓缓走到那片玉簟席上,盘膝而坐。陆景走到他身后,想靠近一些保护他,以防万一。可李观复却摆了摆手,闭着眼睛说:“行之,你去外面。今日我要以凡人之躯,独自迎对那咒灵。” 陆景无奈,只好退出来,和闻茵站在一起。 闻茵小声说:“行之,李大人前后左右三丈之内皆无人,如果那咒灵真的现身,来得及出手吗?” 陆景道:“李大人如此成竹在胸,不必为他担心。” 越接近子时,四周的人声越是鼎沸。大家都在猜,咒灵究竟会从何处现身。 忽然,铜壶滴漏咔哒一声,那铜壶的标尺微微一抬,恰好是子时。 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 起初,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足足过了一刻钟,当大家都开始有些不耐烦,嘲笑这不过是当官的自导自演的闹剧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玉簟席鼓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一个白色的半透明的幻影,先是露出了头,然后是肩膀、手臂、腿…… 待它整个儿钻出来时,人们才发现,这白幻影穿着神巫经常穿着的白色麻衣,头上和腰上都系着麻绳,像是葬礼上哭丧的孝子贤孙。 可是,它的手上拿着的不是礼器,而是一把长刀! 闻茵初时还以为那把刀也是幻影,可一点寒光在月光下闪过,她才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刀。 陆景足尖一点,朝着李相冲过去,眨眼间来到李相面前。 可是他已经迟了,那白影出手出奇的快。 看不见它是如何抬手挥刀的,只见一瞬光闪过,那把刀已经从李相的头上斜劈下来。 周遭都是尖叫声。看热闹的人轰一声乱了。 闻茵被身边的人推搡着,她努力往场中挤过去。 那白影挥刀之后便消失了,李相倒在白玉席上,陆景站在他身边,却没有出手相扶。 闻茵的心凉透了,一切仿佛静止在那里。 可是,过了一会儿,李观复的手竟然动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慢慢地爬起来,晃晃悠悠站立在那里,吃力地抬起颤抖的手,用尽此刻虚弱的力气说:“众位、众位……我没事,没有死……那咒灵已破。” 四下奔逃的人群渐渐停下脚步。 大家看着场中这位瘦弱的白衣大人。 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李大人没死!” 然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浪。 激动的百姓朝着李观复涌过来,陆景急忙搀扶起李观复,退回衙门。官兵们则涌上来,拦住围上来的百姓。 闻茵紧跟在他们身后,赶在衙门关门之前挤进了门缝。 她就在李观复身后不远处,看见他宽大的博袖里掉出一些东西。 趁着没人注意,闻茵低头捡起来看了看—— 竟然是稻草。 第239章 稻草 淮扬府衙外闹了大半夜,百姓们方才散去。 人人都说,李观复李大人真是文人风骨。当今巫蛊横行、人人自危,李大人却坚信正气可抵挡邪术。更神奇的是,他真的办到了! 李观复兴致高昂。他在衙门里喝了些酒压惊,然后便令人准备纸墨,当场挥毫写了一首长赋《子不语》。 这长赋记述了今夜发生之事,更指斥人人笃信巫蛊的世道是末法世,希望世风重归圣人之道。 李相命人连夜将《子不语》贴到淮扬府衙门前,还命人加印,贴满城内大街小巷。 这件事一直闹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李观复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回驿馆休息。 陆景则护送闻茵回梅府。 闻茵坐在车内,手里拿着那根稻草,回想着当夜发生的事。 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她掀开车帘,只见路边有一个小摊,一位包着头巾的妇人正在煮牛肉汤,旁边的桌子上还摆着雪白的米丝。 闻茵拍了拍车壁,叫马车夫停车。 陆景不解地看着她,闻茵指着那小摊道:“行之,是牛肉汤米丝!” 楚州人爱吃汤米丝,来到淮扬之后,闻茵就再也没吃过了。 陆景微微一笑,翻身下马,还伸手把闻茵从车里接下来。 二人一人要了一碗牛肉汤米丝。此时天是将明未明的深蓝,路上只偶尔经过赶早市的贩夫走卒,街巷静悄悄的。只有煮汤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和马儿偶尔沉重的喘鸣。 闻茵从怀里掏出那根稻草,递给陆景,道:“行之,你看。这稻草是从李大人的袖子里掉出来的。” 陆景拿过去看了看,问:“这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稻草是被切断的,你看这切口处,十分利落。”闻茵看着陆景,“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陆景道:“我不知道。” 闻茵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那把刀,咒灵的那把刀。你看,这稻草像不像是被极锋利的刀切断的?” 陆景淡淡一笑,伸手进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 他摊开掌心——竟也是稻草! 闻茵一怔,哑然失笑道:“原来你早就注意到了?” 陆景点点头,道:“这是筮草,就是占卜用的草。用这种草扎成稻草人,再写上人的生辰八字,便可充当人的替身,鬼魂是分不清稻草人和真人的。” 闻茵恍然大悟。 原来,李观复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他用筮草扎成稻草人代替自己藏在袖子里,那咒灵来了,挥刀只斩杀了他的替身,他却毫发无损。 “行之料事如神。”闻茵道:“你先前说过,李大人非但相信鬼神之道,甚至深谙此术,看来不假。” 陆景淡淡道:“当官的不是敬鬼神而远之,而是希望鬼神只为官家所用,百姓不得用不可用。” 这话既犀利又残酷。 汤来了,陆景将碗推到闻茵面前,温声道:“忙了一夜,你饿了?快吃,回去好好睡一觉。” 闻茵正低头吃着米丝,又听陆景幽幽道:“碧君,事情还没结束呢。” 她不由得怔住了,抬起头愕然看着他。 第240章 少年 隔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正好赶上官员休沐,李观复便带着大小官员与民同乐,从白天一直宴游到晚上。 中秋节的晚上,淮扬城内举行盛大的中秋灯会。全城最佳的赏灯地点,是城中的高楼燕乐台。 燕乐台有七层楼高。从一楼至六楼,都允许百姓进入。猜灯谜、赏月、看杂耍,闹得人声鼎沸,围得水泄不通。 第七层则仅供官员宴乐。淮扬转运使崔大人将七楼包了下来,还带来了自己家中养的家伎供大人们取乐。 其中几位,观其姿色,竟比淮扬四大名伎的李笑笑冯莺儿更加妩媚动人,吃穿用度也如同一等一的千金小姐一般。 闻茵暗暗问陆景:“朝廷一个地方转运使,一年有多少俸禄银子?” 陆景淡淡道:“俸禄不过上百石米,过百两银。但一年的献银恐怕在万两之上。” 闻茵暗自咋舌,几度欲言又止。 陆景沉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记住,多看少说。” 这一场乐宴一直闹到深夜。李相喝得酩酊大醉,接近子时,陆景亲自护送李观复回官驿,还将他搀扶上楼。 闻茵一整天都兴致缺缺、无所事事,直到这时方才打起精神。 她以等陆景为名,在楼下候着。 闻茵时不时抬头看看楼上。见灯光熄了,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掌心之中早已写下引雷符,闻茵心中惴惴不安,只因行之说过,今夜子时才是真正见分晓的时刻。 官驿之中,各人各自回去歇息了。李相下榻的园子里,人也走空了。 闻茵独自在楼下,刚听地子时的更声响,便见楼上一人关门走出来。 他穿着陆景的衣服,闻茵抬脚走上楼梯,那人正好走下来,黑暗之中匆匆交会,他点了点头便擦肩而过。 闻茵怔在原地。 为什么李相会穿着行之的衣服下楼来?他要去哪里? 闻茵不敢上去,也不敢下楼,躲在楼梯上呆呆等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闻茵快坐不住了,忽然,楼上传来打斗的声音。 闻茵急忙抬脚赶上去,刚来到李相门前,那门从里面被破开,一人跌了出来摔倒在地。 这是一位看起来十二岁的少年,面色像死人一样白,身着黑衣,脸上刺着红色符箓,已然看不清本来面目。 那双眼睛让闻茵不寒而栗。没有一点儿光,甚至不看人,不看任何东西,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他的肩膀受了重力脱臼了。然而却好似没有任何痛感,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将肩膀掰了回去。 少年手中没有武器,他正要再冲进房中,忽然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呆了一瞬,又僵硬地转过身,爬上扶手准备跳下去。 二楼距离地面有三丈高,跳下去腿非摔断不可,但少年眼中没有畏惧,没有任何情绪。 闻茵见他手中没有武器,便伸手拽住少年。她双手掌心都有引雷符,右手一捉住少年的手腕,他便像触电一般直直后仰。 砰的一声,少年摔在地上,空洞的眼睛映出今晚的月亮,面色更为煞白。 闻茵竟有一瞬间本能的胆寒。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又直挺挺立了起来——不是用身体的力量,他的腰背、膝盖都是直的——他弹起来,与闻茵的脸只有半寸距离,直勾勾四目相对。 闻茵这才发现,这少年压根没有鼻息。 而她呼出的热气,在他的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霜。 是僵尸? 她惊叫一声,双手往前一推,又是一记阴雷将少年轰开。 陆景从房中赶出来,那少年又弹起来,翻过栏杆,竟直接跃上五丈开外的院墙,再往下一跃,消失在月色之中。 闻茵反应过来,急忙道:“行之,那是凶手!快追!” 奇怪的是,陆景却呆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他手上抓着一把匕首,掌心滴下殷红的鲜血。 第241章 床下 官驿中的侍卫们听到响动,纷纷冲了进来。 见陆景手中拿着刀、还带了血,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将他团团围住。 吴清潋也赶来了,他先是进了李相的厢房检视一番,没见到李相的踪影,吴清潋便径直对侍卫下令:“此人是谋杀左相的凶手,快将他拿下!” 闻茵一听便急了,急忙道:“吴大人,您误会了!谋害李大人的另有其人,我刚才亲眼所见,是一位少年,这匕首就是那少年的!” “少年?”吴清潋左顾右盼,“你说的少年在何处?” 闻茵指了指栏杆,道:“从这里跳下去逃走了!” “逃走了?”吴清潋挑眉道,“这园子只有一处出入口,方才我等从正门进入,并未见到什么少年。” 闻茵指着院墙急道:“那少年从此处跳下去,跳到院墙上逃走了。” 侍卫们听了这番话面面相觑。 吴清潋看了看栏杆,又望了望院墙,嗤笑道:“分明是无稽之谈。此处距离那院墙五丈有余,就是我身后这些壮士都跳不过去,更别说是一位少年。” “这是真的!”闻茵急得跺脚,她拉着吴清潋去看,“吴大人,您看,这里还有脚印呢!” 没想到,吴清潋竟用袖子在那栏杆上揩了一遍,冷笑地看着闻茵:“脚印?脚印在哪儿?本官可没见到什么脚印。” 闻茵这才明白,吴清潋定是要诬陷行之! 她转眼看着陆景,只见他神色淡然之中,又有几分若有所思。 她给他使眼色,让他先逃走,他竟然好像完全没看到。 吴清潋大声喝道:“大胆钦犯!竟敢谋刺朝廷重臣,人赃俱获!先将他押入死牢,严刑拷打,本官亲自审问!” 众侍卫正要扣押陆景,忽听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喊什么,喊什么?本相活得好好的,谁要谋刺本相?” 众人转过身去,只见李观复身上穿着陆景白天穿的衣服,背着手黑着脸踱过来。 吴清潋一愣,又瞬间满脸堆笑道:“左相从何处来?方才这里出了大动静,我等还以为您……” 李观复踱步至陆景面前,拿过他手中的匕首,淡淡道:“这刀确实是用来杀我的,杀我的人却不是陆大夫,而是另有其人。” 他转过身,目光将在场众人梭巡了一遍,又道:“若不是今夜陆大夫扶我上楼时,在我手心偷偷写了四个字,恐怕我已经做了刀下鬼。” 李观复将右手掌心摊开,让众人看。 只见那掌心之中,果然写了四个小字—— 床下有鬼。 李观复看着陆景苦笑道:“我说行之啊,你三日之前就知道那小鬼藏在我床下,为何不早点说出来?害得我与那鬼共眠了三日,想想都晦气。” 陆景淡淡道:“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坏心眼的方医。” 李观复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劝你同我一同回京而生我的气,不过也不用如此嘛。好了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是如何看穿这个把戏的吗?” 第242章 真凶 三天来,那“小鬼”都躲在李相床下? 闻茵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是如何躲过搜查的?行之又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陆景道:“这并没有什么难以看穿的。我头一天便说了,那不是咒灵而是实体。既然它的脚印走到床边便消失了,唯一的答案就是躲在床底下。” “既然一直在床底下,为何没人发现呢?”有人问。 陆景道:“李相发梦之后,吴大人便带人清点了这间厢房。当时人多势众,房间各处都翻拣了,唯独没有查看床底。正是因为吴大人已经检查了这间屋子,大家才放下心来,从未怀疑这屋子里躲藏着什么。” 李观复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吴清潋,吴清潋汗颜道:“是下官的疏忽。因为是左相卧榻,下官不敢翻拣,没想到那东西竟然能藏身此处。” 闻茵问:“行之,那个小鬼究竟是什么?” 陆景目光往下一沉,良久,他沉声道:“要谋害李相的那个东西是被拘魂的活尸。” “活尸?”李观复倒吸一口凉气。 陆景道:“是被人用很残忍的方法杀害,留其全尸,又用更为残忍的方法拘魂炼尸,使其听命于养尸人。” 李观复听了,惊出一身冷汗,用手揩了揩额头:“这东西在我床下三天三夜,与我隔着一层床板背靠背,我竟浑然不觉!” “活尸不眠不休、不生不灭,没有气息,没有体温。只待养尸人施法设定的时辰一到,他便行动。这样的东西,常人定不能察觉。”陆景道。 闻茵心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疑惑:“可是,当日李大人做梦,梦中的诅咒是说三日之后。大人是十二日夜间做的梦,按理说,期限已过?” “你确定是八月十二日下的诅咒吗?”陆景盯着闻茵。 闻茵怔住了。她看了看李观复,李相道:“确实是八月十二日。” 陆景道:“就没有可能是八月十三日子时之后?” 众人皆为之狠狠一怔。 闻茵恍然大悟,若是八月十二日下咒,三日之后的子时便是八月十五日的子时;若是八月十三日下咒,三日之后的子时,应该是八月十六的子时。 陆景淡淡道:“原先我也不确定是下咒的时间,不过有人一直刻意重复,说三日之后是八月十五的子时,所以引起了我的格外留心。” 他说着,目光停留在吴清潋身上。 所有人都跟着把目光聚焦在吴清潋身上。 “我?”吴清潋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是我?” 闻茵想起来了,说:“第一次,我和行之在这厢房内找线索,当时吴大人也在,您亲口说,‘等着三日之后八月十五子时,看那咒灵敢不敢公然前来’。后来在内堂,有人问三日之后是哪天,您又笃定回答,‘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子时’。” “我记得……” “我也记得。” 当时在场的侍卫们纷纷附和道。 “你们胡说什么?!我当时也是依理推测!”吴清潋恼羞成怒,“仅凭一句话,就断定我是凶手不成?!” “仅凭一句话定罪万万不可。”陆景沉声道。 吴清潋刚要松口气,却又听陆景继续说:“可是,在下却有真凭实据,确实是吴大人要谋害李相。” 第243章 证据 “你!你有何凭据?!”吴清潋又惊又疑之下厉声道,“你若是拿不出来,可别怪本官以诬陷钦差之责将你就地正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声。 李观复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景,捻须沉默着。 闻茵的一颗心揪着提起,连气也不敢出。 陆景却镇定自若,淡淡道:“所谓活尸,是肉身和魂魄俱在,可临机应变。每施一次法,可命活尸做一件事,但中途不可更改。这一点不如僵尸。僵尸是借用符咒,可遥相控制……” “你说这些作甚?!我问的是你说我谋害李大人的凭据!”吴清潋不耐烦地打断道。 陆景不疾不徐,取出暗囊中的秘银粉撒在地上,地上便显现出许多小脚印。这脚印比闻茵上次看到的杂乱了许多,想来应该是方才打斗时留下的。 陆景道:“秘银遇到邪气之物便会发光,因此能将那活尸的脚印还原,这点并不稀奇。我奇怪的是,第一次见到这脚印,我发现它竟有凹凸,说明来者不是灵物,而是实体。为何当初吴大人在搜查房间时竟没有发现?” “这……我不过是看漏了。”吴清潋道。 “不,吴大人一定不会看漏的。”陆景道,“吴大人不但知道来者是活尸,甚至当时还低头看了一眼。我说的没错?” 陆景看向吴清潋身后的那几位侍卫。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敢吱声,有几个欲言又止。 李观复不怒而威,道:“此事关系重大,若有隐瞒,当诛九族。” 两个侍卫应声跪地,连连磕头,伏在地上。一人道:“当日搜查李大人房间时,小人曾见吴大人俯身看了一眼床下。正因如此,我等才未起疑心,放过了床下不曾搜查。” 另一人也附和了他的说法。 “大胆小人!竟敢信口胡言!”吴清潋急忙对李观复说,“李相,这全然是诬陷!下官是一时疏忽,当日并未看过床底……” 李观复对陆景说:“陆大夫,仅凭这二人的话,也不足以断定吴大人要谋害本相,您若是有什么证据,还请拿出来。” 陆景指了指房顶,道:“证据就在那里。” 李观复一怔,问了一个让众人胆寒的问题:“你是说,梁上还有一个人?” 此言一出,众人立即乱作一团。 闻茵下意识地缩到陆景身后,他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陆景道:“八月十五的子时,我护卫李大人匆匆离开府衙门前,当时门前乱作一团,我回头时却看见吴大人正在收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李观复问。 “那张玉簟席。”陆景道。 闻茵猛然想起,当日李相坐在那张白色的席子上,而执刀的怨灵就是从席子上冒出来的。 “行之,难道……”闻茵看着陆景。 陆景点点头,道:“我见吴大人对那席子如此看重,一时好奇,当夜便将席子偷来,藏在这房梁上。毕竟,只有藏在李相房中才是最安全的。” 吴清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脚步不由得往后退缩。 李观复问:“行之,那席子有何蹊跷?” 陆景道:“上回梅府夜宴款待两位钦差大人,吴大人煞费苦工搬来了一座屏风,向我们展示了他的黑魅影。吴大人似乎对镇在画中的怨灵很感兴趣,我当时便想,有黑魅影,难道没有白魅影?” 一瞬间,闻茵心中的谜团全解开了。 第244章 白魅影 陆景道:“其实,要谋害李大人的另有其人,便是那活尸的主人。吴大人可能知道此计划,也有可能不知道……” 他转向此时已经面如死灰的吴清潋,淡然道:“只不过,吴大人发现有活尸藏身在李大人床下,心中大喜。有了上次黑魅影当着众人面损兵折将的经历,吴大人担心那活尸走空,便想帮他一把。” “所以,便有了那玉簟席和白魅影?”闻茵问。 陆景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不错。当日,李大人认为梦中预言的不过是言灵,这给了吴大人灵感。他故意将日子说成八月十五的子时,然后利用职务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布下了府衙门前那个局。” “我明白了。”闻茵道。 陆景看着她,眼中有淡淡笑意:“碧君猜到了什么?” 闻茵瞟了吴清潋一眼,道:“那执刀的白衣人不是言灵,而是白魅影。吴大人将含有白魅影的画藏在席子的夹层中间。到了子时,白魅影就会现身。若白魅影得手,李大人立时便会遭遇不幸。若白魅影失手,大家也会放下戒备,以为事情过去了,只等着活尸出手,便万无一失了。” 陆景道:“碧君全说中了。” 李观复对着侍卫们使了一个眼色,这几名从京城来的侍卫立即会意,将吴清潋拿下。 陆景轻轻一跳,便跃上房梁,果然从梁上取下了一卷白色的席子——正是昨日那张玉簟席。 他取出小刀,小心翼翼划开席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画。 那画是白色的,只简单描了几笔,却让人不寒而栗。 画上一口枯井,井口上方伸出一根枯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件白衣,却不见人。 井旁,斜斜插着一把锋利的长刀。 李观复一见到那幅画,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这!这是那日……” 陆景将那幅画当着吴清潋的面展开,问:“吴大人,这算不算铁证如山?” 吴清潋被两个侍卫反手押着,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狞笑数声。 “你说这画有蹊跷,能生出白魅影,你倒是叫他出来啊!” 陆景抿唇不语。 这画应该有什么阵法,只有特殊的密咒才能将白魅影唤出来。 “嘿嘿,若是你唤不出那咒灵,如何证明我是要谋害李大人?”吴清潋冷笑道,“就凭我在席子里放了一幅画吗?” 闻茵想了想,凑近陆景耳边,低声道:“行之,荼蘼香不是可以引神吗?之前咱们出神进入云屏,靠的就是此香。荼蘼香会不会也能引出白魅影?”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有意让吴清潋听去一句半句。 果然,吴清潋脸色大变。 他惊怒至极,愤恨地大声喊道:“混账!我是右相门人,当朝重臣,你们敢问我的罪?!李观复,你就不怕得罪太子吗?!” 李观复断喝道:“无耻至极!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何要牵扯太子和右相?!”当即命人道:“将吴清潋押入大牢,择日押解回京,听候审问!” 侍卫将吴清潋拽了起来,吴清潋挣扎得厉害,口中不停咒骂。 陆景转过身去,准备将那幅画卷起来。 忽然,吴清潋口中念出一连串咒语。 一袭白衣从画上飘出…… 那白魅影手中提着长刀,飘至吴清潋面前,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飒—— 殷红的血溅在画纸上,慢慢渗透开去…… 第245章 封印 这一幕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竟连一向机警异于常人的陆景也来不及反应。 吴清潋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极深的血口,血流汩汩喷涌而出。 待陆景反应过来时,第一个动作不是别的,而是护在闻茵身前,抬手挡住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别看!” 闻茵虽受了惊吓,却并没有陆景想的那般胆小。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手,只见那画上浸透的血迹,将原先单调诡异的笔墨盖住,那白魅影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这画上的封印,竟是用施咒者的鲜血才可解开? 李观复见侍卫们束手无策,当即命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犯人尸首抬出去收殓?记住,不得下葬。” 他的意思是,要连夜将此事上报京城那边,待皇上圣旨到了,再处置吴清潋的尸首。 房中血迹一片,无法住人。李观复只好连夜带着随扈,在陆景和闻茵的护送下,连夜搬到梅府去暂住。 去梅家的路上,李观复也不知是受了惊吓害怕,还是怎的,坚持让陆景和闻茵与他同车而坐。 在钦差宽敞的马车里,李相坐在正位,陆景和闻茵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 这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钦差大臣一上车便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仿佛睡着了一般。 闻茵看看陆景,陆景只是微微一笑,摇摇头,似是让她别担心。 坐了半天,正在闭目养神的李观复忽然开口问道:“行之,依你之见,那操控活尸来杀我的赶尸人,与吴清潋是不是同谋?” “朝堂之事波诡云谲,草民不知深浅。”陆景淡淡道,“草民以为,李相心中自有春秋。” 李观复睁开眼,定定看着陆景,一双原本清明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已、布满血丝。 “景明侯啊……”他长叹一声。 闻茵的心咯噔一下。 李观复语重心长道:“当年宫里猫鬼案,辰贵妃的一双龙凤胎在满月当日,小公主被伥鬼在宴会上当众摔死。皇上痛失爱女,尚未查明案情,就听信谣言将陆家上下满门抄斩。这些年来,皇上自责不已,已经连下了三道罪己诏,请陆氏后人重回朝堂,加封一等侯……” 李相当着闻茵的面提起这些往事,陆景似是十分不悦,贸然打断道:“我已经三番四次同您说了,天下姓陆的不计其数,我与您所说的景明侯陆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观复指着闻茵道:“你就不要再搪塞了。清灵道长在碧君姑娘身上放了天师符,本是想探一探这姑娘的底细,没想到竟意外找到了陆家嫡传后人。不论如何,此行回京,我是一定要向皇上禀告的。若是不报,岂不是犯下欺君之罪?” 闻茵看着陆景,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然牵连甚大。她头一回听到当年猫鬼案的由来,也是第一次知道陆家为何会被满门抄斩。 回想起儿时那个雨夜,她与他初相识的那一晚,身带枷锁、满身伤痕的他,该是多么愤恨和绝望? 见陆景不答话,李观复淡淡道:“你若是继续推脱,不肯跟我回京,我便将碧君姑娘带回去。毕竟,她是陆氏后人下落的重要线索。” 这么明显的威胁,闻茵不会听不出来,她急忙看向陆景。 陆景微微牵动唇角,淡淡道:“李大人何必如此?升官发财的事,草民虽不强求,却也不会强拒。” 第246章 陌路 “当真?”李观复没想到陆景竟然痛快答应了,惊喜不已,“唉,别说什么升官发财,你们陆氏是世袭的爵位,丹书铁券,本来就该是你的。” “全凭李相安排。”陆景淡淡道。 闻茵在一旁听着,有些懵懵懂懂的。 出身市籍平民之家的她,过了很久才明白,人生的转折往往只发生在三两句话之间。而这个道理,陆景自幼就知道了。 这小小的车里瞬间变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李相和陆侯的王侯将相的世界,而闻茵不过是这个世界脚下微不足道的尘埃。 李观复说起当今朝局,忽悲忽喜。景明侯的回归,让他倍感振奋。自从陆氏覆灭之后,就没有人能镇住京城之中那些携巫蛊自重的权贵人家,以巫蛊相互要挟、谋害政敌,像今日之事,他在京城不知经历了多少。 “那吴清潋畏罪自杀,也是担心事情败露,若是彻查下去,势必会牵扯到他的主子。”李观复冷冷道,“他若是不死,回到京城,恐怕韦家也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妻儿老小。” “那活尸呢?李相是否还要追查下去?”陆景问。 “当然要查。此事待我回到京城,定然要向皇上禀告。”李观复看着陆景,意味深长道,“陆侯,今日京城巫蛊横行的局面,非你景明侯不能绥靖。钦天监下新设了靖岁司。靖岁者,净秽也,是专门负责扫清巫蛊,彻查蛊案的。京城里那些宵小之辈听说景明侯回来了,立即会收敛三分。侯爷再花上三年五载,巫蛊之祸便有望根除了。” 李观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他说,当今太子是当初宸贵妃生下的那对双胞胎中的男孩。妹妹在满月之日在宴会上,被猫鬼附身的伥鬼当众摔死,韦贵妃万分悲痛。 皇上为了安慰贵妃,当即将襁褓之中的男孩立为太子,韦家也由此扶摇直上,成了满朝之中最有权势的权贵。 只是陆氏被灭之后,京城之中仍有猫鬼出没。皇帝一开始不承认自己杀错了。可是连年来,京城蛊祸不绝,一到夜里人人关门闭户,犹如死城,竟到了要迁都的地步。 百姓越来越怀念备受尊敬的景明侯府的老侯爷。若是有他在,有他的天数奇门镇守京城,巫蛊邪祟何至于如此猖獗? 在鼎沸的抱怨声中,皇帝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错杀了忠臣。于是连着下了罪己诏,希望能找到残余的陆氏后人,召其回朝治理巫蛊之乱。 不知过了多久,闻茵才恍过神来。 行之,是景明侯?他要进京、入朝堂了? 这样的话,她今后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啊,不对,待她回楚州,他和她本来就不会再见了…… 马车行至梅府门前,提前得到消息的梅若尘率领一家老小在门前相迎。 李相整了整衣冠,先行下车。 陆景在下车之前匆匆看了闻茵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闻茵心道,或许他也明白,自此刻起,他和她便是陌路人。 第247章 到那时 247、到那时 回到梅府已是深夜,人困马乏,李相径直去下榻之所歇下了。 众人各自散去,闻茵在司茗的陪同下回厢房。 路过一处园子,闻茵听到传来一阵凄恻的笛声。抬眼望去,只远远望见镜湖畔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茵心念微微一动,对司茗说:“姐姐,我想独自去那边走走,劳烦姐姐先回去。” 司茗抬眼,不冷不热道:“姑娘,夜已深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 闻茵微微一笑:“相处了这些时日,姐姐看我像是守规矩的人吗?” 她微微福了一礼,便抬脚朝着湖畔走去。 今夜不知是什么天象,夜空中竟没有月亮。闻茵摸黑往前走,那湖畔看着近走起来远,园中曲径通幽,她差点迷了路。 正在一处分叉口踟蹰,远方忽然飘来一团蓝色的幽火。 那团火飞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条小小的黑色游蛇,脑袋上顶着一小团火,朝她游来。 闻茵记得,这小黑蛇的名字叫“墨岚”。她曾经以为,这是他的名字。 她微微一笑,问:“是行之让你来接我的吗?” 那小黑蛇不会说话,在空中盘旋游动几周,便掉头朝前走。 闻茵跟在小蛇的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园子,来到空旷的湖边。陆景果然在那里等她。 “行之。”闻茵柔声轻唤。 陆景转过身看着她,不发一语。 闻茵想起夜间在车里李相说的那番话,不由得低下头,内疚地说:“行之,我后悔来淮扬了。若是我不来,就不会在途中遇到清灵道长,你身世的秘密也就不会暴露了。” 陆景道:“纸包不住火,我的事,朝廷迟早会知道。” “皇上真的赦免你们陆家了吗?”闻茵很担心。 “听说是大告天下赦免了,皇帝还下了三次罪己诏。” “若你回去,真能晋封景明侯?” 陆景惨然一笑:“亲人都不在了,就我一个孤家寡人,侯位爵位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色无边,长风漫漫,吹不散的亘古寂寥。 闻茵心头涌上一阵阵哀戚,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话。 她愿意陪伴他,可是他不要她啊…… 陆景道:“碧君,你我自幼相识,我却从未同你说过自己的身世。今晚月色尚好,能陪我走走吗?” “嗯。” 二人沿着镜湖畔的小路慢慢往前走。入了夜,湖面上没有一点儿光。淡淡月色洒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上,如同一块铺展至天边的黑绸缎。风将一层层浅浪推至岸边,无尽的温柔细语。 “我是景明侯府嫡出的第三子,刚出生时,祖父便请了上清派和天师府的长老为我占卜,所得之卦皆为‘水火既济’。” 既济卦,是八卦六十四卦中的倒数第二卦。此卦上坎下离,水灭火,象辞曰: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 水火既济卦预示着终结。得此卦者,往往有灭顶之灾。 “祖父不愿相信,自己也连着问了九卦,皆为‘水火既济’。算到最后一次,祖父喷出一口鲜血,将筮草都染红了。 我们陆氏延绵数百年,以占星数术守护朝廷,对于天之所示,断没有不理会的道理。我尚在襁褓之中,祖父便将我送至出了五服的远方叔父家中寄养,懂事之后,我每年只在元夕这日回一次宗家。” 闻茵止不住的心疼,问:“那你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命数?” “嗯,祖父对我是直言不讳的,他大概是觉得,如此强迫骨肉分离,总要给我一个解释。” “你祖父便是老侯爷?” “是,祖父既是景明侯,也是皇上拜的国师,可说是朝廷肱骨之臣。” “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非常严肃,对我也很严厉。我虽养在外面,但祖父每月初一会来看我,教我陆氏代代相传的天数奇门。我年纪小、参不透,问他什么,他也不答,只叫我记在心里,日后自会领悟。每年元夕,祖父许我回宗家去拜见爹娘,参见兄长,前后也不可超过一个时辰。有时刚与哥哥们玩在一起,便又被匆匆赶出去。” 不知为什么,闻茵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冰天雪地里,一身黑色貂裘的小公子怯生生地捧起一团雪球。 哥哥们说,弟弟,快扔过来啊! 他刚要扔过去,身后却无声无息出现了祖父那高大而冰冷的身影。 “你该回去了。”祖父无情地说。 孩子呆呆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笑容僵住的哥哥们,手中的雪球无声滚落…… 闻茵眼眶一热,快要涌出泪来。 陆景道:“我深知自己的命运,自幼也不敢亲近家人,生怕他们真如预言那般。可没想到,即便如此还是……” 撕裂般的心痛让闻茵脚下步子不觉顿住。她长长久久地望着他,泫然道:“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 二人站在湖畔,久久地两两相望。他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明明一伸手的距离就能将她拥入怀中,但他却不能如此。 陆景道:“我们再走走,我同你说说我那位可敬的义父。” 她便重新迈动脚步,跟在他身边。 “收养我时,义父已是花甲之年。他名叫崖山,是楚山之中赫赫有名的治蛊师,也是花苗用神的嫡传人。年轻时,义父也有深爱的妻儿,有一次他出门灭蛊时,妻儿被人用恶蛊害死了,从那之后,义父一直孑然一身。 我刚到义父膝下,不爱说话,也从不搭理村里人,对苗裔的蛊术更是不屑一顾。义父不以为意,每日带我进山,教我辨识百草,从医术教起。每有寸进,义父总是不吝赞赏。村里的人十分尊敬义父,不论我如何无礼,他们看在义父的份上,待我十分周到。久而久之,我便也将他们当作亲人一般了。其实,我十五岁时就想离开楚山,因为我担心上天一旦知道我又有了珍惜之人,便会将他们夺走。没想到,就在那一年,义父也走了。 葬了义父之后,我原想一走了之。可那时我若是走了,村子就失了依靠,不得已,我只好暂且留下。后来,流落在外的木江来到了村子里,和隔壁家的阿月结为夫妻,有了这位银苗兄长的襄助,我的担子才轻了几分。” 闻茵心中默想,原来,他早就想离开楚山、离开村子,若他那时远走,便没有后来他与她的故事了。 也许,他们之间所经历的一切,本就是一个偶然,是上天格外恩赐的偶然。 “碧君,你不必为我难过。我忽然觉得,进京对于我而言或许是一条最好的出路。”陆景道,“在京城没有我珍惜的人,只有尔虞我诈,只有魑魅魍魉。哦,对了,还有我冤死的爹娘、兄长还有亲人。” 他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眼底微澜,渐渐翻滚成暗暗火海。 “这么多年在义父和村里人的庇护下,我将复仇的事渐渐淡忘了。如今朝廷竟然派人来找我这乱臣贼子,我这几日忍不住想,我为何不回去?为何不为我的至爱血亲报仇?” 闻茵狠狠怔住:“行之,你……” 陆景转向她,淡淡一笑:“你别为我担心,左右我是孤家寡人,拼得,也杀得。倒是你……” 闻茵似有所感,微微动了动唇。 “碧君,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做出什么事来,为避免拖累你,你便当作从未认识过一个名叫‘陆景’的人。你所认识的我,叫做‘墨岚’,是一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孤儿。” 他看着眼前被月光所笼罩的女子,她就像他梦中那般可望不可即。他曾无数次想伸出手碰触,可心底的畏惧却一次次遏止了他。 他所能为她做的,恐怕只有最后一次口是心非:“碧君,于我而言,最好的结局是独善其身。而你,却是应当子孙满堂的。望你今后觅得良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说出这话时,已是万箭穿心,滴滴心血灼烧着五脏六腑。 闻茵一向要强,此时不知怎的,眼泪竟止不住扑扑簌簌掉了下来。泪水砸在鞋尖上,啪嗒啪嗒地响。 她已经知道了,苦与乐都是人生的修行。哪怕是如澄心法师那般心怀大智慧之人,不也在临终之时充满悔恨吗? 没有什么必然完满的事情,就算她付出了真心,也未必会得到美好的答案。遗憾本就是常态,如同空中月也是缺时多、圆时少。 接受此时此地的遗憾,便是她当下最大的圆满。 闻茵从腰间取下那枚藏好的玉骨哨,递给陆景。 陆景迟迟没有接。 闻茵低头道:“承行之吉言,我回了楚州便会寻如意夫婿,安安心心过太平日子。这枚玉骨哨与那骨笛是一对,行之日后一定会遇上重要的人,应将此物用来保护她。” 她手中捧着那枚骨哨,可他却迟迟不接。 闻茵无奈,只好将那枚骨哨挂在一旁的桂花树枝上,扬起脸对他温婉一笑,随即轻轻转身离去。 她原本暗自祈求,愿今晚的月亮不会西沉,这样她就可以与他并肩一直走下去。 可到了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抽身。若再站在他面前,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她尽可以哭,可以死缠烂打,或许他会怜惜她,遂了她的心愿。可她并不想如此。祈求男子的垂怜,是她心中最不齿的事。 闻茵暗暗捏紧拳头,咬紧牙关,逼迫自己绝不回头,绝不要去看身后那人的眼睛。她暗暗下定决心,人生的苦,只有人生的乐可以解。爹娘带她来世上一遭,可不是让她日日以泪洗面的。 她会招赘,夫妇和睦,承欢膝下,儿孙满堂。 人生海海,岁月荏苒。或许将来她不会忘记他,却只会在不经意间才会想起年少时这一番心事。到那时,只有云淡风轻。 到那时…… 第248章 亭外 天刚蒙蒙亮,闻茵便已出门。 行李不多,一辆马车绰绰有余。 马车也是小檀请来的。闻茵没有惊动梅府任何一个人,只在房中留了一封信。 想来多少有些失礼于主人家,但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法,如今左相下榻在梅家,梅若尘应该也顾不上她了。悄悄走,反而给主人家省事。 没想到,走到半路,小檀回头对她说:“大小姐,陆大夫和梅少主在后面跟着呢。” 闻茵怔了怔,问:“只有他们二人吗?” “嗯,就他们俩。” 闻茵想了想,问:“前面是不是有一个亭子?” 小檀说:“对,前面就是影香亭。” 影香亭是淮扬城内有名的古亭,也是送客辞别的胜地。 闻茵让小檀在影香亭停车,在亭外等着陆景和梅若尘。 已经快入秋了,早晨的风有些凉。 闻茵穿着斗篷,风将亭外的柳丝和她的袂角吹起。 那斗篷轻轻鼓起,如即将扬起的风帆,忽起忽落,都是离情。 她想起昨夜那样不欢而散,十分后悔。行之是她的救命恩人,几次三番救过她的命。不论如何,也该笑着与他好好话别。 或许今生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了。 闻茵在亭外立了一阵子,陆景和梅若尘很快便来了。 二人见她在此等候,相视一眼,下马行至她面前。 闻茵深深一福,恭敬道:“行之,少白,就送到这里。” 陆景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未眠。他动了动干裂的唇,竟说不出话来。 梅若尘见此,便道:“碧君,江南这么好,不如留下来?我知道你是长女,要照顾家中父母。我看不如这样,由我梅家出资,在淮扬最好的地面开一间新香铺,比青凤城的大十倍,仍交给你家来经营。待赚足钱,我再撤出来,如何?” 闻茵道:“碧君深谢少白。我父母年事已高,恐怕离不开家乡。” 陆景一言不发地看着闻茵,眼中尽是说不出的黯然。 闻茵见他如此,以为他是因为她昨夜那番激烈言辞而苦恼,便莞尔一笑,用开朗的语气说:“行之为何如此表情?过几日就要进京了,今后还有许多大事要做,等忙起来便不会记得我了。” 陆景双唇微启,艰难地说出几个字:“怎么会?” 闻茵笑着摇摇头,柔声道:“行之,人生艰难,我知道你自幼就经历了许多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愿君多珍重。” 说完,她再次深深一福,低头道:“二位,此去不是歧路,而是通途,不必彷徨踌躇了,我们就在此处潇洒所别。” 她这一福,蹲了许久,二人不还礼,她便不起来。 梅若尘见她心意已决,只好拽了拽陆景,拉着他一同还礼。 闻茵起身,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转身决然地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头。 闻茵走后,梅若尘看着那远去的滚滚烟尘,叹道:“我真不明白,明明两情相悦,为何非得如此决绝?” 陆景没有答话。 良久,他苦涩道:“她若安好,便是晴天。” 梅若尘转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打马疾驰而来,在二人面前忽然勒住马缰,那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 卫蘅坐在马上,急问道:“碧君回楚州了?” 梅若尘指了指前面,道:“唔,刚走不久。” 卫蘅瞥了陆景一眼,甩开鞭子用力打马,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梅若尘叹道:“依我看,碧君是一个心胸广阔的女子,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而你嘛……”他看了身边那位难掩苦涩的好友一眼,“你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恐怕要念她念一辈子的。” 夏末清晨的风带着初秋的气息,温柔的淮扬城也变得微微有几分萧瑟了。 第249章 通圣渠 圣丰十九年春。 驿路上,商旅络绎不绝。 人们都说,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来得好。 从南边诸城通向京城的直道,名叫通圣渠。本来是一条运河水路,后来淤塞了,便又在旁边修建了可供四车并行的直道。 原本的运河通圣渠还在,只是变成了河沟,无法通船了。河堤岸上遍植杨柳。 河水刚刚解冻,岸上还留着残雪,草芽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冒出头来。 闻茵掀开车帘,呆看了半晌风景,忽然轻叹道:“草色遥看近却无,古人诚不我欺。” 在车旁骑马相随的卫蘅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河面还没完全解冻,多吹了风小心受凉,你先别看了。若是喜欢,待会儿进了城,后晌我再带你去京城中有名的下柳林转一转。” 闻茵看着卫蘅。今日出门,她特意叮嘱他多穿一些,他才让小厮给他拿了锦鼠裘披上。 “庭郁,要不你也上车?我看着风确实挺凉的。”闻茵劝道。 卫蘅摇摇头,笑道:“虽然订了亲,但毕竟还没拜堂,没来由让人传闲话,不好。” 闻茵想起去年,他陪着她从江南回楚南,也是如今日这样。 虽则一路相伴,却绝不做半点逾矩之事,以免让她落下不是。 闻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蘅嗔怪地看她一眼,问:“你笑什么?” 闻茵捂着肚子笑了一会儿,说:“我想起去年你送我回家,身上没带一文钱,竟敢登船。一时联系不上家人,又逞强好面子,好吃好喝供着我和小檀,自己偷偷把随身的东西都当了。差点就连这玉簪也没了。” 她指了指自己发髻上的玉簪,那是他们定情之时,庭郁送给她的信物。 卫蘅脸上薄红,小声道:“我家的商号遍天下,才不是联系不上。我是担心你到底不答应,我更无颜回家跟我母亲交代。” 闻茵继续笑道:“后来怎么着?在建业你受了风寒,我去请郎中来,那郎中一见你便扑通跪下喊少主。原来那郎中竟是原来受雇在你家的药师,最后还不是让人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卫蘅淡淡笑道,“若不是我生病,你不得不照顾我,或许后来你也不会答应。” 闻茵怔了怔,温柔地看着未婚夫,轻声道:“我会啊。” 卫蘅挑眉看着她:“当真?” “嗯。”闻茵认真看着他。 那天,她本已登上船,船都开了,竟然有人骑着马临空一跃,径直从渡口跳上船。 船老大骂骂咧咧出来看,发现竟然是淮扬四子之一的卫少主,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从看见他骑着白马奋不顾身跃上船板的那一刻起,闻茵心中便有一个隐隐的预感——她会因为他而改变心意。 卫蘅偏了偏马头,靠近车旁,低头说温柔叮嘱道:“听话,当心着凉。明日还要去长乐公主府拜见公主和左相呢。” 他伸手将掀开的窗帘放下。 闻茵悻悻然坐回来。 这车骨碌轱辘晃晃悠悠,不看风景,她就想睡觉。 过了一会儿,窗帘又掀开一条缝,从外面伸进来一根柳枝。 那柳枝上缀着三两朵嫩芽,煞是好看。 卫蘅隔着车帘道:“新鲜的柳枝,你闻闻看,能用什么香将这气味合出来?” 闻茵细细闻去,闭上眼睛,遥想朔风吹渡关山,过了玉门、阴山,化作桃花万里,柳云绵延。 “苍兰、白芷、郁金、泽蕙,加上附子……” “附子?”卫蘅沉吟片刻,“用什么法子合香?” “自然是以干柳枝为底,参照合制席香的法子,先蓐蒸、后阴沉。” “……有道理。” 她从他的语气中便见到了他温和的笑,忍不住掀开车帘,又趴在车窗上看着他。 她当然会答应他。 第250章 靖岁司 过了正威门便正式入了京城。 闻茵和卫蘅是正晌午进城,在有名的食府用了午饭,本该先去落脚,卫蘅见闻茵是第一次来京城,便想先带她去逛一逛。 闻茵的细软,先由小檀带着几个小厮运回卫家在京城秘密购置的一处宅子。 闻茵在京城举目无亲,无处投靠。那宅子虽是卫蘅叫人买下来的,却没人知道东家是谁,对外人只说是闻茵家中族亲的宅子。卫蘅自己则住在不远处卫家的另一处公开的宅子里。 说起来,闻茵心中有些别扭,想自己去找一处好的客栈住下。但卫蘅一再坚持,说再过月余便要成亲了,不必见外。闻茵想想也是,便随他安排了。 卫蘅将小厮们都打发去运行李、安置住处,只剩他和闻茵二人,心下偷偷高兴。 “茵茵。”私下无人时,他总唤她乳名,“我方才同你说的下柳林就在这附近。那里是皇家建的与民同乐的园子,亭台楼阁不比皇宫差。逛了园子,还可以去附近的琉璃市看看,那里有不少新奇玩意,你一定喜欢。” “琉璃市?京城也有琉璃市吗?”闻茵自幼就住在青凤城的琉璃市一带。 “当然,比你家的琉璃市大多了。”卫蘅笑道。 闻茵欣喜答应,忽然又愁眉苦脸道:“你跟着我楚州,半年不回家。正要回去,左相又来信要我来京城。此次进京,应该绕道去淮扬拜见你母亲。我有点担心,她会不高兴。” 闻茵还未见过未来婆母,以她的家世身份,无论如何是配不上卫家这样显赫的家族的。 卫蘅执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你还在淮扬时,我就同母亲说了你的事。母亲说,碧君就该是我卫家的宗妇,若不把你娶进门,母亲就不许我回家。” 闻茵低头讷讷道:“我才不信呢,一定是你为了安慰我编出来的谎话。” 庭郁对她情深义重,她是相信的。但若说素未谋面的未来婆母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她却不信。 要么是庭郁的安慰之词,要么是卫家主母得知她身上有香魂,想把香魂留在卫家。 二人站在路边低声说着话,忽听见一列整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闻茵正好面对着那马队来的方向,她抬眼遥遥望去,只见是一队身穿着黑色劲装的官差,骑着一匹膘肥体健的黑骏马,昂然而来。 自那马队出现在街尾,整条道路上的贩夫走卒、劳妇幼童全都屏住气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垂手而立。 远远望去,为首的是一名身姿挺拔的官员,同样是黑色劲装,头上束着墨玉琯,面上戴着鎏金铜面具。 ——是他?!闻茵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还没反应过来,卫蘅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帷帽替她戴上,轻飘飘的纬纱遮住了她的脸。 “京城人多眼杂,还是戴上帷帽安全一些。”卫蘅貌似无心地说着。 那马蹄声渐行渐近。蹄声整齐,又带着一种雍容的慵懒气度。 闻茵不敢抬头去看为首的男子,她只低着头,将目光放在未婚夫那暗纹缂丝的襟口。 庭郁掌心的温暖,透过她的指尖传来。 那面具男子凛然直视前方,从他们身边不疾不徐地经过,没有做片刻停留。 闻茵心中有些忐忑。 ——他没看见她?还是没认出她? 此番进京,一路上她不时会忍不住想起他,不知会否遇见他。 她暗自祈祷不要见、不要见,没想到进京第一天便遇上了。 待那马队走远了,先前大气不敢出的贩夫走卒们便开始窃窃私语。 “大白天的,钦天监靖岁司怎么就出来了?” “难道是又闹鬼了?” “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就是景明侯吗?真是个活阎王。” “他若不是活阎王,怎么镇得住京城之中那些妖魔鬼怪?” “嘘,小声些,别让他听见了,小心他夜间化为黑汉来拘拿你的魂魄。” 闻茵还在怔愣,卫蘅轻轻牵住她的手,柔声道:“走,我带你去看京城。” 第251章 不速之客 闻茵和卫蘅在下柳林游玩了半日,尽兴而归。 京城入了夜之后不太平,时不时传出有人失踪。 有时一觉醒来,深巷之中忽然多了被肢解的尸体或是一堆枯骨。 有传说是猫鬼干的,也有说是别的什么妖魔。 总之,虽然京城没有宵禁,但太阳一落山,家家关门闭户,路上除了打更人,一个活人也没有。 闻茵和卫蘅住在不同的宅子,日落之前二人分别回去。 卫蘅一再叮嘱闻茵不管发生什么事,夜间不要开门出来。 闻茵晃了晃自己腰间的银香球,笑道:“庭郁别忘了,我有辟邪香。” 卫蘅肃然道:“那位道长送你的雷符用完了?” 闻茵一怔,支吾道:“唔,确实用完了,不过没关系,我夜间不开门便是。” 上次卫蘅着了黑魅影的道,她用玄期的掌心雷帮他化解,将黑魅影打得魂飞魄散。 事后,卫蘅问起此事,闻茵编了一个故事,说是在楚州之时一位云游的上清道人送了她一张雷符,说可在危急时用。 她不敢让他知道玄期、承影和吉乌的存在,担心他会猜忌。但如此欺骗他,她也内心不安。 卫蘅在这座宅子里留了不少护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又细细叮嘱一番,方才在暮鼓响过第一遍时匆匆离去。 闻茵沐浴时候,穿着轻便的常服,在香室之中合香。 未婚夫知道她近来喜欢研究草香,特意叫人从岭南炎热之地不远万里送来了一些珍稀的香草,以供她调香之用。 戌时的更响起,闻茵劳累一天,正准备上床歇息,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夜间的死寂。 兽首上的铜环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在京城诡秘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动魄。 闻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发现无人去应门。她心下奇怪,便起身打开房门。 院子里那株还未冒出新叶的槐树上,一只乌鸦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闻茵四下张望,宅子里有十几个下人和护卫,竟然一点儿人声也没有。 不远处,一个嬷嬷靠着园子里一棵树睡着了。 “他们被施了法,没有一夜醒不来。”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闻茵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发现小木偶揣着手站在她身后。矮小的身影下月下拉出一个不合常理的长影子。 “臭玄期!你吓了我一跳!”闻茵拍了拍心口。 小木偶一下蹦起来,闻茵急忙用双手接住他,捧在掌心问:“玄期,来的是什么人?” 小木偶叹了一口气,道:“是你认识的人,去开门。” 闻茵心中咯噔一下,会是谁呢? 若是庭郁,他深夜前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会是他吗?白天匆匆在路上巧遇,他难道连夜找来? 砰砰拍门声再次响起。 玄期道:“别琢磨了,去开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闻茵无奈,只好将小木偶装进随身的香囊,摸了摸胸前微微发热的狐牙,朝着大门走去。 她费劲地取下门锁,将沉重的楠木大门推开一条缝。 门外的是两位年轻道长,其中一个一见门开了,便拱手笑道:“闻姑娘,别来无恙?” “清灵道长?!”闻茵惊呼道。 第252章 二道 闻茵急忙拉开门,请张清灵和他身后那位年轻道长进来。 行礼之后,张清灵指着年轻人说:“这是我师弟,他叫张真源。” 闻茵见那道长二十出头年纪,容貌出众,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犀利机敏。天师府姓张的都是内门弟子,看来此人也不可小觑。 闻茵还礼之后,请二人到客堂一叙。 此番进京,闻茵最怕见的两个人,一个是陆景,另外一个就是张清灵。 没想到进京的第一天,竟然两个人都见了。 她暗暗哀叹一声,苦笑道:“本该请二位道长用茶,可这府上的下人都被施法迷晕了。我今日才来,也不熟悉各类物什藏纳,请不起茶,还望二位道长见谅。” 张清灵摆摆手道:“闻姑娘不必客气。听说您明日将和卫公子一同入公主府一叙,我如今也是长乐公主府上的门客,明日也可在公主府相见。但想到旧友入京,老道我还是忍不住前来拜会,还请姑娘雅量勿怪。” 他外表看上去是位二十上下、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人,实则是转世回到天师府修行的老道,一副老者做派。 闻茵苦笑:“我与清灵道长确实不打不相识。只希望道长以后别给我偷偷下符咒了。” 虽他是出家人,可是给一个姑娘下天师符,时不时用天眼偷窥,算是怎么回事?!仅凭这件事,她就不会原谅这老道。 张清灵深深一拜,道:“老道这厢给姑娘赔个不是。” 闻茵咬牙恨恨然一笑:“道长是来赔礼道歉的?怎么不见带着礼来?” 张清灵哑然失笑,瞥了身旁那位抿着薄唇、稳重有加的师弟一眼,又对闻茵道:“老道自然不是空手来的。姑娘请看。” 他伸出右手,摊开手心。 闻茵将他手掌空空,道:“道长在打什么诳语?” 张清灵微微一笑,喝一声“咄”,一把幽蓝的气剑竟从他掌心之中缓缓升起。 闻茵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你在变什么戏法?” 那把气剑悬空于张清灵掌心之上,他笑道:“姑娘别怕,这是一把鬼气剑,名为‘鬼复’,可阴阴雷。我想,若是送给玄期小友,他用着应该趁手。” 闻茵低头问腰间香囊里的小木偶:“玄期,这劳什子玩意儿你要么?” 玄期待在香囊里,闷声闷气道:“张清灵,你先说说这把剑是什么来历。” “这把剑,乃是桃木之精所化,是我师傅炼得的。” 张清灵说,他第一世时初入天师府,便拜在老天师门下,跟随师傅云游四方。有一年,师徒俩途经襄阳附近一个小城时,遇见了一件怪事。 当地有一块着名的养尸地,棺材埋下去,不出一个月,坟土一定会裂开,棺材会从土里冒出来。 在棺材出土的地方,还会长出一小株桃木。 不论春夏秋冬,那桃木都会开花。只要一开花,桃木又会死去。 听说那桃花有股异香,张清灵和老天师便慕名去看了。 老天师看过,就说那是鬼桃花,是生者未尽的心念所化。那地方之所以无法埋下棺木,是因为地下有一株本已成精的桃木。桃木已经被人取走了,只剩下树根埋于地下。 数百年来,此处一直是墓地。阴魂本来就容易引来阴雷,再加上地下有成精的桃树根,更是阴雷不断。 只要阴雷一劈,埋下去的棺木自然就会露出来。而死者残魂沾染了地下灵气,就会化为鬼桃花长出来。 阳间的桃木最多承受九次雷劈,称为九转桃木。但阴雷则不同,若得机缘,数百转亦可遇。 只是当张清灵师徒俩夜间寻去时,才发现那桃木根早已腐朽,挖都挖不出来了。于是老天师设法取出桃木精,将它炼气成剑,放入闻茵体内。 因为这把剑是阴雷所生,上坤下震,为六十四卦中的“复”卦。又因为是一把鬼剑,因此老天师给它取名为“鬼复”。 “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待我练上几招,看看趁不趁手。”话音刚落,玄期便现身在张清灵面前,单手一勾,那把鬼复剑便到了他手中。 玄期脚踏罡步,舞动鬼剑,将剑尖指向地面,瞬间千万道雷光从地底喷涌而出,发出令天地分裂的雷光。 “好剑!真是把好剑!”玄期捧着鬼复剑,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闻茵心想,这小道做鬼修都上百年了,一直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如今得遇此剑,也是难得的因缘,便道:“清灵道长,这把剑真的送给玄期?” “当然,难道老道还骗姑娘不成?” “那好。”闻茵笑盈盈道,“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原谅老道。” 第253章 试香 谈妥了人情买卖,闻茵便换了一副好脸色,给两位道长看座,还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那位初相识的张真源道长见闻茵前后判若两人,大概是觉得她有趣,平静的面庞竟流露出几分笑意来。 闻茵给张真源倒茶时,闻到他身上有股悠远的木香。低头一看,只见他腰间坠着一块墨玉牌,那香气便是从这块玉牌而来。 “真源道长也喜欢闻香?”闻茵抬眼问。 张真源微微一怔,微笑着点了点头。 闻茵道:“这一木九香可是难得的灵香,本是皇家御用的。此处天子脚下,道长可要当心别人说您僭越。” 张真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息,然后缓缓抬手,从自己腰间解下那块玉牌。 “姑娘认得一木九香?”张真源问,慵懒之中含着几分清贵气度。 闻茵认真道:“九岁时,岭南的香料商人从楚州经过,我曾见过一次。此香为西海国长生藤所结,那藤上不同部位的结香,香气各有千秋。唯有木心结香,融合了九种香气,因此被称为‘一木九香’。听说经常佩戴一木九香,香气可治愈百病。只是,此香原为乌金色,道长这木牌却散发墨玉光泽,想必是道长心爱之物,日日盘玩之下才会如此。” 张真源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目光之中流露出赞许之意,道:“父亲喜欢闻香,这块香木牌是他老人家赐……送给我的,确实是我心爱之物。” 闻茵抿唇一笑:“此物乃是无上至宝,令尊一定对道长期许很深。” 天师府的道人可以娶妻生子,闻茵心想,这位真源道长该不会是修道世家出身?若真是如此,能获得一木九香这样的灵香,倒也不奇怪了。 张清灵道:“我师弟确实钟爱香道。听说闻姑娘此番进京,带了新合的香准备进献给当今圣上?” “道长说的可是文王香?”闻茵问。 “正是。我也是听左相提起,听说此香用八种香料代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又以八种手法揉制为一体,使得香味具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暗含文王八卦之义理。” 闻茵听这年轻的老道说得分毫不差,笑吟吟道:“确实如此,道长的消息真是灵通。” 张真源开口道:“闻姑娘,不知今晚我有无福分,可领教领教文王香?” 闻茵有几分犹豫。文王香十分难合制,此番进京,她只携带了四丸,本来是打算全部进献给皇上的。 不过,张清灵刚送了一把鬼复剑给玄期,那剑是老天师所炼,可称得上天材地宝。若她此时小气,岂不是失了礼数? 略一思忖,闻茵点了点头,笑道:“小女子愿请二位道长指教文王香。只是此香变化甚多,每次燃香之时,因时因地会产生不同的异象。唔……反正你们也不会怕便是了。” 闻茵请二位道长稍坐,她则转身去叫小檀,让小檀在院子里安置好香案等一应物什。小檀匆匆去了,她又回到自己房里,将收藏地严严实实的文王香取出一丸来。 回到院子里,二位道长已经在闻香席上坐好了。闻茵盈盈一福,坐到香案后。 “文王香含有文王八卦之理,有六十四种变化,因时因地而出,待会儿燃起香来,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请两位道长勿怪。” 说完,闻茵便将香丸放置在银盘上,点燃银盘下方的香炉,采用爇薰法来燃香。 不一会儿,香气袅袅而出。初时只觉夜微凉,拂面而来的是山寺之中带着松枝香气的微风,而后是草露的气息,清新悠长。 随着香气越来越浓,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将三人头顶的棠棣吹得飒飒作响。 清朗的月夜下,狂风抛来细雨,随雨而下的,是千万朵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樱花。 朗月清辉,棠棣树下,千万点粉樱随风飘散,沉浸在此景之中的三人,欲辨已忘言。 闻茵心有所感,对小檀吩咐道:“取琴来。” 小檀快去快回,不一会儿将闻茵的银铮取来了。那银铮是上次回楚州时,银罗所赠礼物,琴弦是用秘银做的。 闻茵将银铮放置在膝头,低头抚琴,即兴弹奏一首无名曲。 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广袖虚空露出半截玉碧,她浑然不觉,只专注用琴声应和心曲,将此良夜吟咏得如水漫长。 风住曲终,香也恰好燃尽。闻茵放下琴,二位道长却并未起身。 张清灵看着身旁的真源师弟,似乎以他的马首是瞻。 张真源却幽幽望着闻茵,仿佛神游太虚,而太虚就在她这端。 闻茵被男子盯着瞧,多少有些羞赧,可对方是修道之人,又不好怀疑其用心,只得嫣然一笑,道:“道长,这香可好?” 张真源回过神来,唇角微微一勾,温声道:“极好。今夜得与姑娘共赏此香,三生有幸。” 这年轻道长眼波温柔,其中缱绻幽微之意,闻茵不敢测量。只好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张清灵,心道:你这师弟你还管不管? 张清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一个‘风休雨住 ,花落曲意深’。今夜雨得风势,看来是个‘井’卦。” 井卦,是八卦中的第四十八卦,卦符巽下坎上,卦辞之中含元、吉,大致是一个吉兆。 可闻茵心中却有些咯噔,“井”字如同囚笼,坐井观天,不见全貌,似乎意味着前路凶险。 张真源终于起身,淡淡道:“这是大觉寺的樱花,竟飞到这儿来了。下次若有机会,还是咱们三人,到大觉寺赏樱。” “是。”张清灵应道。 闻茵越发奇怪,为何张清灵竟会对他这位师弟唯唯诺诺? 疑惑间,见二人动身要走,她只好起身相送。 一路无话,那真源道长自起身之后,似乎心思便不在闻茵身上了,离去之时也并无留恋。倒是张清灵临别前说,府中的下人们再过一个时辰便会醒来,请她不必担心。 总算送走了两位天师府的道长,闻茵长舒一口气,打着哈欠吩咐小檀将香案收拾好,她先去睡了。 第254章 公主府 前一晚没怎么睡,一大早却还得起来梳洗打扮,因为今日是大日子,闻茵要随未婚夫卫蘅一同去长乐公主府拜见公主和左相。 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到永王殿下。 当今圣上原有八子九女。可惜皇天不佑,王子公主们不是夭折就是早逝,如今只剩下太子和永王。 永王自幼年弱多病,皇帝为了让他平安长大,在他幼时就加封为王,还将他寄养在自己最信任的妹妹长乐公主府中。 永王是长乐公主一手抚养成人的,情同母子。永王贤能,在朝中也有不少支持者。 当今朝政,便是由太子党和永王党把持。太子身后是右相韦家,而永王则有长乐公主和左相。 至于宫中那位老皇上,他的心思全在寻找长生之道上。 闻茵梳妆已成,便叫人去知会卫蘅。 少顷,两架华丽的马车出现在门前。卫蘅在前一辆马车上,闻茵则上了后面那一辆。 拜见王公贵戚有许多繁文缛节,卫家是天下皇商,卫蘅驾轻就熟,闻茵跟着照做便是。前后耽搁了不少时辰,二人才被引见。 见到公主时,长乐公主正在花园一处亭子里与左相对弈。 他们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人,穿着锦缎常服,头顶上乌黑的发髻用羊脂白玉琯束着。 那锦缎常服看着宽松闲散,像修道居士的打扮,不甚华丽,但锦缎之上满篇同色缂丝的仙鹤纹样,又是贵不可言的皇家气度。 闻茵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昨夜随张清灵一同来拜访的那位真源道长。 公主和左相正在专心对弈,卫蘅和闻茵低头垂手站在亭外等候。 真源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 卫蘅担心闻茵不认识,便趁人不注意,在闻茵手心中偷偷写了一个“永”字。 ——永王?! 闻茵膝头一软。 他竟是永王?! 昨夜她还威胁他,说要放狗咬他。 永王低头专心看公主和左相对弈,闻茵低着头,恭谨地候着。 不知为什么,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明明永王眼睛没看她,闻茵却觉得好像一直被他盯着看。 一盘棋胜负已分,左相李观复方才抬起头来,好像刚发现卫蘅和闻茵在那里,熟络地笑道:“哎呀,庭郁和碧君来了。失礼失礼。” 卫蘅和闻茵忙行大礼。 昨夜天色太晚,闻茵并未将永王容貌看得十分仔细。今日一见,惊为天人。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没有一处不像画中人。皮肤比女子还白皙几分,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扬,有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透红的薄唇,唇角似笑非笑。明明是和气的样子,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闻茵第一次在男子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左相笑道:“永王殿下与公主见过庭郁了,碧君是初次见?” 永王笑而不语。 公主淡淡道:“听说这位姑娘擅合香,不知我这花园能合出什么香?” 永王道:“姑母想考一考这位姑娘?” 李观复笑道:“说起来,我在江南时,也没有机会领教碧君的合香技艺,今日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闻茵低头道:“民女献丑了。” 草木之香,蒸馏、萃取、蓐蒸所需工序复杂,又没带合香的工具来,闻茵只得随机应变。 她从花园中挑选了十余种香花香草,用楚地的法子,以丝带编成手环,献给公主。 公主接过鲜花手环,放在鼻尖下一闻,赞许道:“嗯,不错。” 然后又问了别的话,几岁了,家在哪里,进京有何事。 左相解释道,他在淮扬遇到闻茵时,曾听她说起国库里库存的香料可以卖作军饷,但他不识香料,恐怕贱卖,便请闻茵前来襄助。 公主道:“既然如此,就有劳碧君姑娘了。” 当场赏赐了闻茵一些绫罗绸缎,还给了她直入内库的腰牌,可凭腰牌由宫人带引进出香药库。 卫蘅与闻茵谢了恩,便退出来。 出公主府的路上,卫蘅见闻茵心事重重,便问她在想什么。 闻茵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因为再见永王,觉得他城府极深,又惶恐于如此尊贵的王子,为何昨夜深夜来访。 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人将要出公主府时,迎面走来一位黑衣男子。 三人不由得同时顿住脚步。 沉默片刻,那男子冷冷一笑,先打破了沉默:“久别重逢,没想到竟是在这里。” 卫蘅和闻茵几乎是同时行礼,异口同声道: “草民卫蘅拜见景明侯。” “民女闻茵拜见景明侯。” 景明侯、太史令陆景陆大人,大白天也戴着鎏金铜面具,将眉目和心思都藏在坚硬诡异的面具之后。 他没有赐他们起身,而是抬脚继续往前走。 经过二人身边时,他冷冷扔下一句:“京城岂是你这样的身份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闻茵狠狠一怔。 他走后半晌,卫蘅直起身,也将闻茵扶起来。 “弯了半天腰,累了?”他温柔询问。 闻茵摇摇头,苦笑道:“我才知道,庭郁平日一定受过不少气。” 卫蘅温柔地抚过她鬓边秀发,道:“天下是一人之天下,除了天子,没有人不委屈。” 第255章 宫门外 行之他……进京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 连日来,闻茵脑中不时回响起那日他在公主府中扔下的那句话。 她曾经想象过与他重逢的情形。或许他会问候,会祝福,或许会惊讶于她竟和庭郁在一起。若是没有记错,他似乎与庭郁有几分不对付,所以他也有可能会不悦。 但她没想到,他竟觉得她不配踏足京城,不配踏足公主府。 京城真的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多吗? 尽管不愿再见,但她很快又见到了他。 那是闻茵第一天入皇家内库清点香料。 皇宫共有九门。每日寅时,文武百官就在永定门外排队等着上朝。 要进宫干活的工匠们则要佩戴腰牌,在永定门外候着,由各宫各府各司管事的带进宫里。 通常在永定门外例行检查的都是禁卫军的人,今日不知怎么回事,钦天监靖岁司的人竟然也在。 闻茵远远望见陆景站在宫门前,目光冷峻地梭巡眼前那些佝偻着腰背的匠人,她只想立即转身回去。 带引她进宫的香药局姑姑轻轻啧了一声:“真是晦气,一大早就遇见这活阎王。” 她的话音刚落,陆景的目光便射向她们这边。 闻茵不由得低下头。他的目光远远的,却好像灼伤了她。 好一阵子她不敢抬头。后来又想,她怕他作什么?又没有亏欠他的。 于是她抬起头来,却发现他已经将目光挪开了。 入宫的队伍挪动得很慢。闻茵一直祈祷他因别的什么公务走开,可他一直站在宫门前,直到她来到他面前。 香药局的姑姑先是向禁卫的军爷出示了腰牌、令符。原本那位胖军爷已经挥手放行了,谁知先前一直不说话的景明侯竟然开口了:“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以前来过吗?” 姑姑吓了一跳,急忙赔笑解释道:“这位姑娘是今天刚来的。” 陆景语气冰冷:“是香药局新进的宫人?” 姑姑回道:“不是。这是左相李大人引荐的高人。李大人着我们这几日请闻姑娘进宫,帮着清点内库的香料。” “高人?”陆景的目光射向闻茵,“如此年轻,高在何处?” 姑姑挤了挤眼睛,示意闻茵快回话。 闻茵不知道陆景为何假装不认识自己,更不知道他为何有意刁难。只得深深一福,低头道:“民女名叫闻茵,楚州人,家中世代事香。” 姑姑啧了一声,似乎对她这番轻描淡写的说辞不满意,便添油加醋说道:“别看闻姑娘年纪轻轻,她可是天下第一香道世家——淮扬卫家未来的长媳。闻姑娘与卫家宗子已经定亲了,是,碧君姑娘?” 闻茵低着头,目光恰好落在陆景的手上。 于是她见他捏着她的腰牌,手指微微一紧,指节凸起,皮肤之下青筋隐现。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发问,喉咙里带着一丝暗哑:“定亲了?” 这三个字好像一记闷锤敲在闻茵头上。 ——他,不知道她已经与卫蘅定亲了? 难道梅少白没告诉他么? 闻茵微微一福,低头回道:“回大人,是。” 他好像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无措地将入宫的令符还给姑姑。 姑姑见他放行了,急忙行礼告谢,领着闻茵匆匆进了永定门。 直到穿过那扇宫门,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之前,她一直没有抬起头。 第256章 传说 香药局的那位姑姑,对于一大早入宫遇到景明侯的事十分不悦,一连说了十几次“晦气”。 闻茵如今没几天就发现了,京城的人似乎把景明侯看成不祥之人,只要见到他就准要倒大霉。 那姑姑不问自答,絮絮叨叨:“你刚来京城不知道,这景明侯府啊原本已经是被皇上满门抄斩了。听说他家百年以前就算出会有这么一个不祥之子,他一出生就会克死全家。” 闻茵想反驳,却又不便开口,只能虚弱地表示疑问:“不会,他那时应该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姑姑嗤了一声,道:“千真万确,听说陆老侯爷不仅自己算了,还找天师府和上清派的元老们都算了,所得都是‘水火既济’。” 既济卦,是八卦六十四卦中的倒数第二卦。此卦上坎下离,水灭火,象辞曰: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 既济卦也预示着终结。得此卦者,往往有灭顶之灾。 那姑姑又说,去年,这名叫陆景的小子忽然回朝,说是景明侯府幸存的嫡子。皇上不知为何大发慈悲,竟加封一等侯,任太史令。 本来皇帝赐了他新的侯府,他竟在大殿上说,他要搬回原来的景明侯府去住。 闻茵不解地问:“回原来的侯府去住,有何不妥之处?” 姑姑倒吸一口凉气,奇怪地看了闻茵一眼,道:“你没听说吗?那老侯府可是京城之中最凶险的鬼宅啊!” 据说,当年皇上令禁卫军亲自去抄斩陆府,全家上下上百口人无一生还,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不足岁的婴儿,全都血溅当场。 事后,皇帝令人一把火烧了景明侯府,不知道为什么,京城竟然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 大火点了好几次都被雨水浇灭。有人说,老侯爷化身厉鬼,引发了这场暴雨,还将陆府整个封印起来。 后来皇帝请了法师,想去解除陆府的封印,镇压恶灵。可凡是进入景明侯府的活人,没有一个再出来的。 那名叫陆景的无名小卒,竟敢扬言搬回侯府去住。封侯当晚,他便只身一人住了进去。 奇怪的是,他却活得好好的。每日按时上朝,没有一天落下。原本怀疑他身份的声音,也就这么消失了。 可是另一种声音却甚嚣尘上。京城之中都传言,这位新任的景明侯有妖法,会摄人魂魄。凡是与他为敌的人,夜间睡着之时,魂魄就会被他掳走。 听到这里,闻茵不禁哑然失笑,轻声反驳道:“怎么会呢?若真是如此,朝廷还能留他?” 姑姑道:“你别不信。能镇住妖法的人,自个儿妖法一定要更强大才行。总之啊,你别看他人前显贵,实则京城之中人人避他不及。虽贵为一等侯,没有一户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我看呐,景明侯陆家,真是要在他身上绝后了。” 闻茵怔了怔,笑道:“那倒未必,也有喜欢他的女子?” “怎么可能?!不要命了吗!”姑姑瞪眼道,“你看到他那副面具了吗?上面刻着的什么符箓啊,一看就不是阳间之物!” 闻茵心道,那是花苗文字演变而来的纹饰。京城之人也不见得见多识广。 闻茵抬眼看了看在阳光下泛着光的琉璃顶,轻声道:“在我的家乡楚州,大家非常尊敬惩妖除害的治蛊师。” 姑姑叹了一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二人说这话,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宫西六宫之中的郦旸宫。香药局等局司所管理的皇家内库,就设在这里。 第257章 寒鸦 闻茵在香药局的内库翻拣登记造册,忙了一整天。 定更时分,第一遍暮鼓响起之前,在皇宫内帮工、不在宫内居住的工匠,都要经过永定门出宫。 闻茵出永定门时,日头已经西斜。 永定门外,停着数排马车,样式各异。 为皇家办事的工匠虽也属于三教九流,但不少也是各自行当的世家,家底颇为殷实。比如作营建的雷家,育花草的殷家,当然还有几乎垄断了香药的卫家。 在一众马车中,闻茵一眼就认出了卫蘅的马车。 一个小厮迎上来,毕恭毕敬地将闻茵引到车前,卫蘅正好下车来。 闻茵高兴地问:“庭郁,你亲来接我回去?” 卫蘅微笑道:“今夜左相设宴,请了几位老朋友。我正想问你愿不愿同去?” “有哪些人?” “除了左相之外,还有将作监、上林监、御医……”卫蘅深深看着闻茵,“对了,好像还有景明侯。” 最后三个字,他似乎说得意味深长。 闻茵怔了怔,忖思片刻,道:“我不便去?” “为何?” 闻茵俏皮一笑:“左相又没请楚南闻家。” 卫蘅了然笑了笑,执起她的小手,柔声道:“调皮鬼。你是不想见某人?” 闻茵坦然道:“庭郁说的若是景明侯,今日清晨入宫时,已经见过了。” 她将陆景检查入宫腰牌时假装不认识她、有意刁难的事告诉了卫蘅。 “庭郁,我不明白。”闻茵叹道,“陆侯他……短短一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卫蘅淡淡一笑,“人都是会变的。” 闻茵扬起脸看着他,戚戚然问:“庭郁,你对我也会变吗?” “当然。”卫蘅怜爱地轻抚她鬓边秀发,柔声道,“你我本不同姓,但做了夫妻、有了孩子,便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对碧君,会变得越来越好。” 闻茵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低头笑了,眼角藏不住的欣喜得意。 卫蘅道:“你既然不想去,那我便独去赴宴。幸好多带了一驾马车,小檀也来了,让他送你先回去歇息。” 闻茵抬眼看了看,果然,小檀坐在另一驾马车上。 二人在永定门外说话,耽搁了一些时辰。恰在此时,第一遍暮鼓响了。 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啊啊叫着,飞过皇宫之上无尽高远的青空。 闻茵被这鸦声扰乱心绪,忽然想起什么,问:“庭郁,不是说京城夜间凶险,不便外出吗?” 卫蘅笑道:“那也不能不往来啊。再说,京城之中有身份的人都有些傍身的本事,锦衣夜行才显得身份尊贵。” 闻茵似懂非懂。 卫蘅靠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别忘了,我家可是麒麟胎的守护者。放心。” 眼看着天色将暗,闻茵还是不放心。她低头从自己腰间解下银香球,系在卫蘅的腰带上,叮嘱道:“这是我所合的辟邪香,多少有些用处,庭郁带着防身。” 眼看天色就要暗下来,卫蘅催促闻茵上车,叮嘱她路上小心、回去之后便关门闭户。 闻茵在他的扶携下登上马车,低头进入车内时,眼角余光扫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夕阳下那道黑色的长影有些凄凉。 第258章 小叫花 闻茵登车之后,天很快就黑了。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竟没有半点光亮。 透过车帘,闻茵看见小檀点了灯挂上。 “小檀,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 “大小姐,这不是日落,是天狗食日。” 黄昏时分遇上天狗食日,这是大凶之兆。 想起庭郁今夜还要去赴宴,心中担忧至极。她想让小檀调转车头去找庭郁,可是方才又忘了问今夜的宴席设在何处。 她正坐在黑暗的车内忧心忡忡,小檀忽然惊呼一声,猛地一拉缰绳。 拉车的马儿扬起前蹄,马车也跟着扬起,随后又重重落下。 闻茵后脑勺撞在车壁上,眼冒金星。 隔了好半晌,她脑中的嗡嗡声才消失,刚坐直身,便听得小檀在外面怯怯地说:“大小姐,马踢到人了……” 闻茵愣了一下,急忙掀开车帘出来看。 外面的景象让她惊呆了。 长长的御街两旁,所有的门户都紧紧闭着,没有一点儿灯光。 月光和星光也好似被吞没了。 车头昏黄的纸灯笼,只能照亮一丈远。 在马车前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黑乎乎的像一团破布。 “好像是个孩子?!” 闻茵急忙跳下车,走到那团破布旁边。小檀提着纸灯笼胆小地跟在闻茵身后。 闻茵蹲下身,将破布翻过来。 果然,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夜色太暗了,又没有一点儿光。这孩子忽然冲出来,马来不及避让,将这孩子撞飞出去。 她急忙按住他的脉搏,听了一会儿脉,确认这孩子还活着,只是脉象微弱。 卫蘅给了闻茵一些急救的丹药。她急忙取来,撬开孩子的嘴喂下去一颗。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幽幽醒来,睁开浮肿的双眼看着闻茵。 闻茵问:“你方才冲出来,我的马车避闪不及撞上你。你身子如何,哪里疼?” 孩子摇了摇头,呆呆看着闻茵,呆滞的双眼渐渐聚拢光,好像吓懵之后又想起事来,忽然哇的一声大哭。 “哇!我要回家!”孩子大声哭道。 听声音是个男娃,七八岁的样子。不过也有可能是九到十岁。 穷人家的孩子常年吃不饱穿不暖,看上去比小康之家的孩子要小一两岁。 闻茵见他哭得伤心,也跟着鼻酸,柔声问:“你能坐起来吗?” 孩子点了点头。闻茵便扶他站起来。 她检查了孩子的手脚,确认他没有大碍,心道这孩子大概是身子骨太轻了,被撞出去摔在地上竟也没有受什么伤。 闻茵问:“你家住在何处?” 孩子指了指前面。 闻茵吩咐小檀将孩子抱上车,对小檀说:“这孩子怕是日落之前出来玩耍,忽然遇上日蚀,天黑乱跑才被咱们撞上了。咱们将功补过,送他回家。” 那孩子不说话,感激地看着闻茵。 小檀领命,便再次打马出发。 那孩子一路指,马车七拐八绕地走了五六里路,眼看着快要出城了。 闻茵问:“你一个人为何跑来离家如此远的地方?是爹娘叫你出来的吗?” 那孩子不说话,只点点头。 闻茵有些疑心,可是看那孩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安慰自己道: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心思,送佛送到西。 第259章 茅屋 幸好,又没走多远,那孩子拍了拍小檀,指着前面一片黑魆魆的房子。 那似乎是一个村子。小檀停下马车,孩子下去,又眼巴巴看着闻茵。 闻茵跟着他下车。孩子指了指村口的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对闻茵做了一个抱拳作揖的动作。 他似乎是想说,请姐姐去他家里坐坐,让爹娘谢谢她送他回来。 可是他一弯腰,忽然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眉眼痛苦地挤在一起。 闻茵急忙问:“哪里疼?” 孩子痛苦地指了指肚子。 ——该不会伤到脏腑了?内伤看不出来,若真是伤到脏腑了,就得去找高明的大夫来诊治。 她看了看自己四周所处之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黑魆魆的,不远处那些茅草屋东歪西倒的,连灯光也没有。 穷人家连柴火都烧不起,更别说灯烛了。 闻茵拉起孩子的手,柔声道:“走,去你家看看。” 小檀急忙说:“大小姐,别去!” 闻茵转头看着他。她知道小檀担心,但还是摇摇头说:“不怕,我去见一见这孩子的爹娘,留下日后寻医问药的银子就回来。” 闻茵拉着那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到近前,闻茵才发现那茅屋连窗户也没有。 这在贫苦人家也是常有的事。因没钱买纸糊窗,留个窗户,下雨下雪的时候风雨往里灌,根本无法应对,索性便不留窗户了。 但闻茵却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她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那气味是刻在人的骨血之中的,与其他任何臭味都不同,能引起人与生俱来的最深的恐惧。 那气味告诉她,屋子里有腐烂的人尸。 她转头想走,没想到少年一把拉开房门,将她用力推进去。 一个瘦弱的少年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这本是不合常理的事。可人心若是怀着深深的恐惧和贪婪的欲望,便往往能突破极限为其所不能。 闻茵身子向前一扑,重重扑倒在地。掌心擦出血来,黑暗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恶臭和甜丝丝的血腥气。 闻茵听到屋角发出擦擦声,急忙双手撑地直起身子想站起来,她的手却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先是一怔,忽然尖叫一声将那东西扔开。 即使不点灯,闻茵也能感觉到,那是一小截留着牙痕的人的胫骨。 她回身想开门逃出去,那少年却在门外用什么东西将门栓死了。他边栓门边说:“姐姐,我爹娘已经十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人肉,他们就会变成伥鬼,到时我就没有爹娘了。姐姐你这么好心,就让他们吃个饱!” ——什么?! 闻茵浑身地血凉透了。 她回过身,屋子里不知怎的亮起两团绿莹莹的鬼火。 屋角,两个缩成一团的“人类”慢慢站起来。 他们身上的衣衫已经破成黑乎乎的布条,完全无法蔽体。勉强能看出这是一对男女,皮紧紧包着骨头,佝偻着背,眼窝凹陷,眼珠看上去马上就要掉出来了。 闻茵急忙想喊玄期,那男子不知脚下步子如何移动,竟瞬间来到她面前,一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出声,那女子扑上来,抓住她的脚踝,张口就想要下去。 砰的一声,门从外面破开,一团东西被扔了进来,重重摔在墙壁上。 那对男女一愣,回头看清扔进来的是什么,顿时哇地一声大叫,像是哭泣又像是怒吼。 他们的声音、动作、容貌,已经完全不像人类了。 闻茵只觉腰间一凉,一把剑穿过她肋骨旁,剑锋扎透了眼前的男子。 仔细看,那把剑剑身纯黑,剑身上用朱砂刻着看不懂的符箓。 那男子双眼圆瞪,重重倒地。 出剑的是一位男子,他方才踢开门,将那孩子重重扔进来,顺手刺穿了这孩子的爹,再抽出黑剑,剑锋一挑,那女子也无声倒地。 二人倒在地上,一个被剑穿腹而过,一个被抹了脖子,竟没有流出一滴血。像是两个被刺破的皮囊,从破洞处溢出汩汩黑色的汁液。 “爹、娘——” 少年哭喊着扑在那一对尸体上。 持剑的男子抓住闻茵的手腕,将她拉出屋子。 闻茵这才看清他的脸,但她并不意外。 傩戏面具后,是一双写满忧虑、不安、愠怒、庆幸的眼睛。 “陆侯,您从永定门一路跟踪我而来?”闻茵仰头看着那双眼睛问。 第260章 杀戒 陆景扫了闻茵一眼,将剑收回剑鞘。看着那个趴在父母尸体上嚎啕大哭的少年说:“闻大小姐别多心,我是跟着那小子来的。” 闻茵问:“那两人……究竟是什么?” 他瞟了她一眼,冷笑道:“闻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来?” 他这般冷漠态度,她才不想惯着。微微一福,转身要走。 陆景拉住闻茵,看着她一字一顿道:“那是被蛊物咬后中了蛊毒的半伥。他们还残存了人的意识,但十日之内必须吃一活人,否则就会变成真正的伥鬼。” 闻茵想起刚才屋子里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用衣裙拼命搓手。 “我、我刚才好像碰到了……” 他皱了皱眉头,将她掌心翻开查看,而后松了一口气道:“没有中毒。你摸到了人骨?至多只是恶心而已。” ——还真是人骨?闻茵胃中翻江倒海,别过头去干呕。 幸好白日忙了一天,几乎什么也没吃。干呕一阵子,什么也没有。 陆景把闻茵拽起来,从腰间取下一个皮囊,将里面的液体倒在她手上。 一阵刺鼻气味钻进闻茵鼻孔。 “这是酒?” 陆景冷冷瞟了她一眼:“不然呢?闻大小姐以为我随身带着蔷薇水给您净手?” 他将皮囊中的酒倒尽,然后扔下闻茵,走进那间黑暗的茅屋,像拎小鸡一样把少年拎了出来,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少年嗷一声惨叫,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陆景拔出黑剑,将剑尖抵在他脖子上,冷冷问道:“可还有亲人?有什么话要我传带?” 闻茵见他又要开杀戒,急忙劝道:“陆侯,他还是个孩子,又刚死了爹娘,可否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我当年死了全家,可没有拉无辜的人来垫背。” 闻茵一怔。 陆景继续冷道:“更何况,他想害你。” 闻茵道:“他害不了我,我有后手才敢跟他来的。” “你的后手就是等着别人来救。”陆景冷道,“闻大小姐若是再这么盲目自信加烂好人,只怕在京城活不了几天。” 他说话还是那么刺耳。 闻茵皱了皱眉,不欲多与他争辩,只按住他的手道:“我不管,总之你不能当着我的面杀这孩子。” 她的手按在他执剑之手的手背上,那把剑微微一抖,孩子吓得尖叫起来。 恰在此时,二人身后那片全然没有灯光的村落竟然一点点亮起来。 从村子里走出一大群人,黑魆魆的身影、佝偻的背,如同鬼魅一般。 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渐渐显出人影,朝着闻茵陆景二人围拢。 陆景啧一声,将闻茵捞到自己身后,又将地上那孩子提溜起来,把剑搭在他的脖子上。 待那群人走近了,闻茵才看清,为首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 他微微弓着背,满头白发,层层叠叠的皱纹堆在脸上,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这老者看上去已是耄耋之年,但一开口,却是中气十足:“我还道是谁,竟有这般胆量闯耆阇城,原来是陆家的不祥之子。” 陆景扯了扯那少年背上衣裳,带着闻茵慢慢后退,边退边说:“晚辈陆景,无意打扰耆老清净,实是这孩子骗人来活祭,天理不容,不得不令其伏法。” 第261章 影子城 闻茵从陆景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敬畏,当下便意识到,眼前这位老者并不简单。 再看老者身后那些人,闻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群人有的没手,有的没脚,就连面上五官也是残缺不全,没有一张完整的脸。 耆老瞟了一眼陆景剑下那个孩子,淡淡道:“你要杀这孩子?” “不错。”陆景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杀意,手上的剑却已经割破孩子颈上皮肤。 殷殷鲜血渗入孩子肮脏的衣襟,瞬间将那破布染红了。 “别!”闻茵急忙喊出声。 耆老道:“一个月前,这孩子带着他父母来耆阇城求我。我见那对夫妇已经快要堕入伥鬼,就劝他们自行了断。谁知他们竟然在城外自己建了一所茅屋住了下来。今日你了结此事,该是你的造化。不过,这个孩子你不能杀。” 陆景问:“我放了这孩子,耆老就让我和这姑娘离开?” 耆老冷笑道:“你这小子,当年你祖父见了我都要绕道走,你竟敢跟我讨价还价。放这孩子生路,是我的意思;让你二人回去,也是我的意思。你少在我面前耍小聪明。” 陆景放下手中的剑,拱手道:“多谢前辈,我们这就滚。” 二人转身离开,只听耆老吩咐他身边的人说:“将这孩子带进耆阇城,收在义庄擦拭尸体。若他一个月内没有感染蛊毒死去,就算他的造化,到时再放他走。” 闻茵压低声音问:“耆阇城在哪里?” 陆景道:“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闻茵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那片小树林消失了,眼前是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不夜城。 城中民房挤挤挨挨,也有街道、巷陌、小楼。 每一扇窗后都亮着昏黄的灯,看上去那么远、又那么近,如同海市蜃楼。 她方才来时,这里明明是一个隐藏在树林之中的小村落,怎么会凭空多出一座城? 陆景见她疑惑,便道:“耆阇城四周有法阵,入口隐藏在各处,这树林就是其中一个入口。你看到的城,并不是真的在那里。” “耆老是什么人?” “据说是先皇的堂弟,当今圣上的皇叔。” 闻茵暗自吃惊——皇叔?那他岂不是上百岁了?为何会住在这里?他身边那些又是些什么人? 她想问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还好陆景继续说,耆阇城是隐藏在京城中的另外一座城市,宛如京城的影子。耆老一手缔造了这座影子城,专门收留中了蛊毒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他仰天叹了一口气:“他老人家的法术和医术都深不可测,为人脾气也十分怪异。擅闯耆阇城必死无疑,幸好他今天心情不错。” 闻茵道:“我又没进城。” 陆景冷冷白了她一眼:“你要自作聪明到什么时候?若是真的不小心闯进去,你知道里面有多少妖魔鬼怪、大奸大恶之徒?就是十个玄期也救不了你。” 他将她拽回马车边,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车内。还不等小檀反应过来,他自己也钻进了车里。 闻茵瞪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心中莫名紧张。 他觉察到她的紧张,怔了怔,将脸上的金铜面具揭了下来。 那冷冰冰的面具戴久了肯定不舒服,他低下头,兀自轻轻舒了一口气。 闻茵缩在车内,不敢说话。 她拿捏不准,此刻他究竟是陆侯,还是行之。她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待他? 沉默良久,陆景低着头轻声问:“不是要招赘吗?为何又决意远嫁?” 第262章 故人心 闻茵怔了怔,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个。 “请问陆侯,钦天监连平民百姓的婚丧嫁娶也管吗?”闻茵哑然失笑。 陆景却一点儿也不像说笑,既温柔又严肃地说道:“你可曾仔细想过远嫁的后果?你日后离家万里,寄人篱下,近无父母庇护,远无宗亲可依。将自己的终身寄托于男人不变心,与赌徒何异?只一条,他日那人要纳三四五个小妾,你拦得住吗?” 闻茵愣住了。 她印象中的陆景,好像不会说这么长的一番话,也不会婆婆妈妈地关心这些事。 ——难道,他还在关心她? 他抬起眼看着她,似乎非要她回应不可。 闻茵心中无措,讷讷道:“我爹娘也说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 他眸光一沉,旋而又冷笑道:“我还道闻大小姐志向高洁,原来也是贪爱富贵之人。” 此话听来刺耳又令人伤心。闻茵忍无可忍,半含薄怒道:“当初不知是谁祝我早日觅得贤良夫婿,白首不离子孙满堂。江南卫庭郁才学人品俱佳,天下皆知,难道还称不上良婿?若我随意在街上找个贩夫走卒嫁了,行之便满意了?!” 他有什么资格干涉她?!难道当初拒绝她的,不是他自己么? 闻茵气愤不已,一颗心砰砰跳着,胸膛微微起伏,瞪着眼前男子。 三息又三息,车内二人各自沉默着。 半晌,陆景方又沉声道:“你也看到了,京城凶险无比,若他真的关心你的安危,就不该带你来。” 闻茵轻轻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民女多谢陆侯指教。待这几日香药司府库清点完,庭郁就带我回淮扬。” 回淮扬,自然是准备成亲了。 此言一出,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棒子敲了一闷棍,头微微一垂。 少倾,他从怀里寻摸出一个小物件,递给她道:“京城凶险莫测,此物,你先拿去。” 他的话好像没说完,又好像说完了。 闻茵看向他掌心,见到的却是那枚无比熟悉的玉骨哨。 她狠狠一怔。 这玉骨哨与他的玉骨笛是一对,只要吹响玉骨哨,他身上的骨笛便会发出鹤唳之声,不论多远他都会赶来。 陈府木偶那件事的晚上,他亲手将这枚玉骨哨给了她。 当日他离开楚州,告别之时,他没有问她要回去,她似乎也忘了给。 后来在淮扬,她再次与他告别时放了狠话,说自己很快就会寻得如意郎君,还将这枚骨哨硬生生还给了他。 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又一次要将此物给她。 玉骨笛只有一支,是他的傍身之物;玉骨哨也只有一枚,应该给最重要的人。 ——难道,她对他而言,就是那个人? 闻茵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头上取下卫蘅送给她的玉簪,缓缓道:“大人,民女已有婚约,不可接受他人之物。” 陆景将那枚骨哨放在地上,轻声道:“你若用不上,就扔了。” 说完,他重新戴上面具,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闻茵坐在车里怔愣良久,小檀在外面试探着问:“大小姐,陆大夫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去吗?” 闻茵回过神,苦笑道:“你还叫他陆大夫,他现在可是一等景明侯。” “在我看来,陆大夫就是陆大夫,从来没变过啊。”小檀没心没肺地说道。 闻茵的心微微漏跳一拍,一丝丝酸涩涌上眼底。 那么,是她变了? 以往对他念兹在兹,她总是患得患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心无挂碍,倒是看清了他。 原来,阿月说她是他的心上人,竟是真的。只是,此时此地的她,轻舟已过万重山。 闻茵拾起那枚玉骨哨,上面沾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她将那枚骨哨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有他身上莫名的乌木香,还有一丝来自她的气息。 那是她亲手调制的辟邪香。 闻茵忽然想起来了。在他离开楚州时,她曾送他自己亲手做的香囊,里面放的就是辟邪香。 一定是他时时摩挲那香袋,以至于手指上都浸染了辟邪香的香气。又因他时常接触玉骨哨,将指尖辟邪香的香气又传到这枚骨哨上来。 ——行之他……用心如此深? 闻茵的心蓦然一痛。 第263章 失踪 闻茵几乎彻夜未眠。 一则是陆景留下的那枚玉骨哨让她心神不宁,此物还得想法子还回去,否则岂不背信于庭郁? 二则是庭郁夜间赴宴,原本约好了子时前回来,为了让她放心,他曾说过会让马车经过她暂居的宅子,在门口甩三下鞭子。 可左等右等,庭郁的马车一直没来。 天刚亮,闻茵便让小檀去京城卫府,询问卫蘅的消息。 得到的回复是,卫公子彻夜未归。 卫蘅没有告诉闻茵宴会的地点,她无从去寻。 ——总不会流落在某家歌姬处? 闻茵摇了摇头,不会的。庭郁一向洁身自好,断不是那样苟且的人。 昨夜与庭郁同去赴宴的人,闻茵只认识两位,一是左相,二是陆侯。 她不好去问陆景,只能先去问左相。 闻茵急急忙忙地让小檀送她去德政门。 这是皇宫大内的一处内门。每日左相退朝后从德政门出,退到枢密院去办理公务。 闻茵配有皇宫大内的腰牌,所以能直驱德政门。 马车只能送到永定门外,闻茵进了永定门,一路小跑到了德政门,恰好赶上左相的轿子出来。 她急忙喊住左相。 李观复在轿子里听出闻茵的声音,便让人停轿,还掀开帘子下来相见。 见过礼之后,闻茵便道:“李大人,昨夜宴席之后,未见庭郁回府,如今他不知下落,不知昨夜大人可曾见到他?” 李观复道:“昨夜宴席上确实见到了庭郁,我还与他畅饮了几杯。怎么,他没回去?” 闻茵秀眉紧蹙,道:“我去京城卫府找了,下人说他彻夜未归。昨天临别之时,庭郁曾与我约好,子时前便会回去,还会经过我家门前,好叫我放心。” “这就奇怪了。”李观复捻须道,“昨夜最先走的是陆侯,其次便是庭郁。我出了漪春园,门口也没见到卫家的马车,我还以为他已经先走了呢。哦,对了……” 李观复似乎想起来什么,欲言又止。 闻茵有些心急,道:“李大人,庭郁只身上京,身边只有我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弱女子。若您有什么线索,还望明示。” 李观复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恐怕与庭郁彻夜未归没什么关系。” “究竟是何事呢?” “昨夜子时,我出了漪春园,没见到卫蘅的马车,却见到了陆侯。” “陆侯?”闻茵怔了怔,想必昨夜他与她分别后,他便去赴宴了。 “我见陆侯好像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便问他在想什么。”李观复道,“陆侯只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拱手离去。他抬手时,我见他掌心之中似乎握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 李观复嘶地倒吸一口冷气,一拍脑袋道:“我当时只觉得眼熟,看见碧君你我才想起,那是你的银香球。” “银香球?”闻茵的心往下一沉。 昨夜她因为担心卫蘅,曾将自己的银香球给他防身。 “对。”李观复道,“昨夜开席前,我看见庭郁腰间的银香球,还打趣了他几句。为何宴席之后,银香球就到了陆侯手里?” 闻茵怔住了。 良久,她微微一福,低声道:“多谢李大人指点。我再去别处找找。” “碧君,你先别急,说不定此时庭郁已经回府了。”李观复宽慰道。 闻茵苦苦一笑,回身离去。 庭郁,你到底去了哪儿? 第264章 钦天监 钦天监在本朝是关乎国运的重要衙门。 因为衙门太大,大内容不下,只能在皇宫大内之外另设治事之所。 皇宫往南五里,便是郊坛,还建有青城斋殿,此处是皇帝每年祭天的地方。 郊坛附近建有日晷、星轨、观星台、浑天仪等,钦天监最早的衙门敬天司就设在这里。后来又增设了纪历司、浑仪司,最近还开了靖岁司。 敬天司,掌管祭天祭地等国家仪典。 纪历司,负责计算天时、颁布黄历、变更年号。 浑仪司,负责营建和维修用于观察天象的各种设施仪器。 靖岁司,负责彻查清除巫蛊之祸。 闻茵曾听说,景明侯退朝之后便去钦天监治事,大部分时候他都呆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靖岁司。 小檀驾车带着闻茵赶到钦天监,又在闻茵的吩咐下递了拜帖。 等了一阵子,一个衙役出来说,太史令大人太忙了,没空见他们。 闻茵便将那枚玉骨哨递给衙役,托他转交给景明侯陆大人。 一直等到后晌,人困马乏,卫府那边也传话说卫蘅还没有回去。 闻茵正准备亲自去闯钦天监,帘子都掀开了,却见从钦天监出来一辆马车。厚厚的黑色车壁,帘子捂得严严实实。 那马车在闻茵的马车旁停下,窗帘掀开,陆景坐在窗边,戴着面具的他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为什么随便将我给你的东西转交给别人?” 闻茵没有心情与他周旋,急道:“昨夜宴席,陆侯可曾见到庭郁?” “见到了。”陆景淡淡道。 “庭郁彻夜不归,至今不知下落。陆侯可知他去了何处?” 陆景冷笑起来:“闻大小姐找未婚夫找到钦天监来了?我钦天监可不管平民百姓婚丧嫁娶。” 这人真是睚眦必报,昨天埋汰他的话,他竟然原样奉还了。 闻茵急得慌,忍不住将脸伸出车窗,恳求道:“我先去见了左相李大人,他说昨夜陆侯与庭郁先后出了园子。可他出门时,只见到陆侯您。您不是眼看着庭郁的马车离开的吗?” 陆景目光低沉,双唇紧紧抿着。 少倾,他无情道:“你是不是自视太高了,竟以为江南四公子需要你去救?你是门阀世家,还是手眼通天?卫庭郁若是无事,不需要你去找他;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你去救。” “你!”闻茵瞪着他,失望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何你来了京城不到一年,竟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这本来就是我。”陆景看着她的眼睛说,“奉劝你一句,你以为的良人,未必是什么良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当此事没有发生,快回楚州去。” 闻茵气得眼冒金星,怒道:“陆侯不必出言恐吓,找不到庭郁,我断然不会独自离开京城!” 陆景冷冷扫了她一眼,放下帘子,命马车驶走回府。 闻茵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小檀回过头关切地问:“大小姐,要不我们再去问问昨夜去赴宴的其他人?” 闻茵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片刻,她摇摇头:“昨夜赴宴的人,我只认识李相和陆侯。其他人那里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那眼下如何是好?” 闻茵紧紧蹙眉,低头道:“眼下最关键的人还是陆侯,他方才那番话听来,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可是他分明不肯帮忙。”小檀面露难色。 闻茵捏住自己腰间的香囊,咬唇道:“走,去景明侯府!我非要让他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第265章 鬼宅 传言景明侯府是京城最大的鬼宅。 此处距离皇宫仅一里,站在皇宫的望楼,都能看见景明侯府。 也不知道皇帝夜夜睡在这么大的鬼屋旁,是什么感觉。 闻茵赶到景明侯府的时候,暮鼓已经敲了三遍,天全黑了。 前一日的此时,她还与庭郁依依惜别,想着过几日就可以双双回淮扬,不日完婚。 没想到短短一天之内,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奔波了一整日,闻茵实在有些疲惫。可当景明侯府那残破又宏伟的府门出现在眼前,她不由得提起心,精神也随之紧张起来。 闻茵将小檀留在车上,自己下了车,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正要拍动门环,身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要拜见景明侯?” 闻茵循声看去,只见门口那只大石狮子旁,蜷缩着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老者。 闻茵不假思索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行礼,问:“敢问老人家,您是景明侯府的人?” 老者没有起身,只拍了拍衣裳,仰头看着闻茵说:“老朽诨名穆大,是景明侯府的老人了。十年前那场变故,我侥幸苟活下来,给老太爷看门。” 原来是陆家的老仆人。闻茵又行了一礼,问:“穆老,晚辈想拜见景明侯陆大人,您可否通传一声?” 穆大摇摇头:“小姐,你不知道景明侯府的底细吗?” 闻茵愣住了。 “十年前,满门上百口人被怨杀,戾气滔天。不管是高僧大德,还是国师天师,都打不开景明侯府的大门。只有陆家的嫡传人,才能活着进出。” 闻茵问:“那陆景陆大人,确实住在府中?” 穆大点了点头。 闻茵又是一福,转身去拍门。 砰、砰、砰。 锈迹斑斑的精铜门环撞在辅首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这荒废的侯府,实在是安静得让人心悸。 闻茵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正要继续拍门,那门竟然打开了。 陆景没戴面具,穿着家中才穿的常服,冷冷看着正要举手拍门的小女子。 “你来做什么?” 闻茵施施一福,低头柔声道:“碧君来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陆景冷笑,“一介市籍女子,敢到侯府来找老朋友,真是勇气可嘉。” 闻茵预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可还是有些扎心。 她眼眶湿热,仰起脸看着他,难过地说:“你非要如此伤我吗?往后余生,我每次忆起你来,你希望我只记得你如何刺痛我?” 陆景猝不及防怔在当场。 闻茵有意让自己想起往日他说的那些伤人的话。想起从楚州到淮扬,那一次次断肠的离别。心还是会痛,眼泪听话地涌了出来,一滴清泪滚落,砸在她的脚边。 此景此景,像极了淮扬镜湖畔话别的那晚。 陆景眼中遽然涌起掩藏不住的慌乱,抬手也不是,放手也不是,手足无措地说:“你……别……我……” 闻茵忍住泪,低头从自己腰间解下香囊,含泪挤出笑:“想来,楚州那次话别也有一年了,我赠给行之的香囊恐怕已余香无多。这是我新合的香,行之可否收下?” 陆景紧紧抿着唇,目光之中既有猜疑,却又十分剧烈地动摇着。 “为什么?”他问。 闻茵一怔:“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做?”他眉头紧蹙。 他显然觉察出她的反常,怀疑她的动机。 闻茵粲然一笑:“行之,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你……是何意?” 她仰头看着他,楚楚可怜濡声道:“你既然心里有我,为何又如此对我?” 陆景如遭当头棒喝,猛地愣住,怔怔看着她。 闻茵捧着那香囊,手都酸了。快要举不动时,他终于接了过去,沉默地让出身后的门。 闻茵抬手轻轻拭去泪水,微微一福,抬脚走了进去。 第266章 扎心 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闻茵还是被眼前破败的景象震惊了。 原先入门应该有一道宏伟的影壁,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散落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衰草之中。 ——这地方,能住人? “碧君,你知道了?” 闻茵怔了怔,回过头,不远不近地撞上他的目光。 ……难以读懂的目光。 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他苦笑:“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明明从未表露过心意。” 一切在闻茵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方才那番话,好像在真的扎在了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既然已经进门,闻茵冷静下来,平静道:“前日行之赠我玉骨哨,怪我鼻子太尖,闻出骨哨上有辟邪香的气味。” “……只凭气味?” “嗯。”闻茵点了点头。 其实,并不只是凭借气味。还有他几次三番,非要将玉骨哨给她。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稳了、静了,不再为他患得患失。于是,反而见到了他的心意。 陆景沉默良久,望着她道:“我一直在心里祈祷,若是有一天你能懂我的心,哪怕我永远也不能去你的身边,此生亦足矣。” 闻茵愣住了。他在说什么?这是那个一贯刻薄刻毒的陆景说出的话吗? “行之,你的心藏得够深。”闻茵不由轻叹,“其实我早该看出来,只怪我那时身在此山中。” 她如此冷静态度,在他眼中多少有几分绝情。他忽然醒悟,原来方才门外那番表演,都是她的计谋,他虽有疑心,却还是中计了。 陆景举起手中香囊,自嘲一般冷笑道:“这香囊,不是为我绣的?从昨夜卫蘅失踪,到你今日上门来堵我,你不可能有时间赶绣一个香囊出来。” 闻茵淡淡道:“不过是香囊而已,我平日无事总要绣着玩的,为谁而绣,重要么?” “闻大小姐真是令我刮目相看,短短一年,碧君的心和人都变了。” “彼此彼此,行之不也变了吗?”闻茵硬起心肠,冷静道,“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陆景怔了怔,有些恍惚地看着她。 闻茵柔声问:“行之,庭郁他人去了哪里?你知道,对么?” 一瞬间,陆景如遭晴天霹雳。疑惑、后悔、愤怒、伤心……复杂的情绪爬上他的脸庞,他却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爆发出来。 闻茵继续追问道:“行之,你明知庭郁对我很重要,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良久,陆景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闻茵就那样看着他肆意疯狂地大笑。 她后悔得想立即逃出去,却又不得不攥紧拳头命令自己不能逃。 好不容易,他停了笑。 他的眼角笑出了泪,愤然道:“我竟然忘了,闻大小姐已经攀上了卫家的高枝。少白说你是洒脱的女子,果然不假!” “陆侯既然知道,还望您体谅小女子的苦衷。”闻茵傲然看着陆景,“敢问陆侯,我的未婚夫卫蘅,到底人在何处?!” “不知道!”陆景道,“我也不想知道!” “那,我的银香球呢?”闻茵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 陆景微微一怔,冷笑道:“哦,你说那个东西。你的未婚夫看来不怎么领你的情,在入席之前,将那香球偷偷挂在宴席门口的一株桂花树上。我看见了,便帮他收了起来。” 闻茵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那里面的辟邪香能防蛊物,庭郁为什么要解下来?” “我怎么知道?或许,他嫌弃那是女子之物,跟他穿的衣裳不配?”陆景挑眉道。 闻茵脸上有些挂不住,咬了咬唇,伸手道:“既然如此,请陆侯把银香球还给我。” “还给你?”陆景又大笑起来,“你忘了,当初,那香球我送给你的!” 第267章 星陨阵 闻茵怔住了。 是的,她忘了。那银香球,也是他送给她的。 她也忘记了,从他眼中看来,短短半年她就改变心意转投他人怀抱,而他还对她念念不忘。 他一定恨她是一个朝秦暮楚的女子?闻茵心中绵绵疼痛。她很后悔今夜来了这里,对他说出那番话。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最紧要的事还是找到庭郁的下落。她担心卫蘅是被什么人劫持了,他的性命或许危在旦夕。 闻茵转头看向那连天的衰草,自言自语道:“不对。皇宫不过一里之遥,就在那里。” 她看向东北方,那里只有空旷的夜空。“绝对不应是如此景象。这府里有法阵!”闻茵忽然恍然大悟。 “你布下了法阵,对不对?!”她看着陆景,“我的银香球就在府里……也许,也许庭郁就在这里?!” 陆景惨然苦笑。 见他不做声,闻茵咬了咬牙,冷道:“这法阵,是你自己打开,还是我动手破了它?” 陆景道:“这是我祖父当年以他自己的血布下的法阵,就是天师来了也无法破解。闻大小姐手眼通天,不妨试试。” “好,这可是你说的。”闻茵道。 她摊开手掌,从掌心之中升起一把幽蓝的气剑。 陆景眸光一动。 闻茵将那把剑高高抛起,大声命道:“承影,识阵!玄期,破阵!” 白衣少年和青衣小道蓦然出现在闻茵左右。 承影掌心祭出熊熊狐火,往空中一扔,只见那狐火飞向苍穹,迅速依附在眼前一道巨大的穹顶之上。 狐火能辨别真伪,被狐火淬炼过的法阵穹顶,显露出幻化的金光,看去隐隐像是高深莫测的奇门局。 “生死休伤,离巽坎兑。”玄期默念着,手指飞快掐算,遽然睁开眼道,“是八荒星陨阵!” 鬼复剑被闻茵高高抛起又落下,玄期轻轻一跃,稳稳接住,对陆景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如果天上某颗星星陨落了,也便代表这个人死了。星陨阵,是你祖父用自己的命星布下的法阵,只有带着陆氏骨血的子弟才能穿过这重法阵。” 陆景目光黯然,双唇紧闭。 玄期又转头对闻茵说道:“茵茵,除非有逆天之功,否则这法阵无法可解。我只能用阴雷将法阵劈开一条缝,待会儿让承影带你进去。” 陆景闻言,大声道:“不可!” 话音未落,那鬼复剑已射出雷光。 雷光直射法阵的穹顶,隐没于顶上。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千万道蓝光撕扯着那无形的法阵。 转眼间,那雷光如同无数只巨手,将法阵强行撕扯开一条缝。裂缝背后,是杂草丛生的庭园。 这,才是真正的景明侯府。 闻茵转头看了陆景一眼,他眼中满是悲伤。 她忽然明白,今夜,她实在是伤透了他。 “你不是怀疑我吗?”陆景惨然一笑,“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庭郁。” 闻茵想说的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少年承影拉着她的手,对她点了点头,在得到她的默许之后,化为一道白光,将她裹挟住,钻入那条转瞬即逝的裂缝。 第268章 又见露草 法阵背后,才是真正的景明侯府。 虽然落败,但景明侯府仍不失侯府气象。 身为历代太史令,景明侯府的格局与别家自有不同。 破阵之后,闻茵所立之处,竟是一座圆形的观星台。 这观星台有七十七级台阶之高,站在台上,可望尽整座侯府。 上百座楼堂静静矗立在荒草之中,夜色掩盖了它们残破的墙垣和疏漏的瓦梁。 只有恢弘,无言的恢弘。 承影静静站在闻茵身边,玄期不知何时也冒了出来。 “硕硕梁栋,幽幽荑草。”玄期叹道,“这景明侯府,竟还是老样子。” 闻茵问:“玄期,你来过?” “嗯。我十五岁那年曾随师傅进京,也曾造访景明侯府,当时就是这样子。”玄期叹了一口气,“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闻茵见陆景没有跟进来,便自顾自抬脚往前走。 走下观星台,底下原本应该是一处宽阔的圃场,如今却长满了一种闻茵曾经见过的草。 是淮扬一行曾见过的露草。 及人腰的露草在无边的夜风中悠悠摇荡,推开一层层的雪浪。 或许是感受到有陌生人来,隐匿在露草之中的点点萤火幽幽飞出来。 竟然是鬼萤。 那幽蓝的萤火忽聚忽散,渐渐幻化为一个个人的形象。 一个年轻人原本在夺命逃跑,忽然扑倒在地,不知怎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一位女子怀里紧紧抱着孩子,身体渐渐破出一个个血洞,最后,躲在她怀里的孩子也不再哭喊了。 一位少女跑着跑着,似乎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身体倒下之后,还被翻过来,衣裳被挑开。 鬼萤不会说话,只有翅膀发出的低微嗡嗡声。可是透过这些景象,闻茵却听到无尽的绝望嘶喊。 ——这是当年陆家满门抄斩时的景象?! 闻茵立在原地,脚后跟像是深陷泥潭,再也拔不出来。 彻骨的凉意自心底升起,手心冷得出汗。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绝望赴死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表演。 有头的、没头的躯体爬起来,立在草浪之上,静静地望向同一个地方。 闻茵回头,不知什么时候,陆景穿过法阵进入了侯府,就站在她身后。 鬼萤们用手指着他,用嗡嗡的声音汇成一句模糊的话—— 不祥之子…… “这些鬼萤,是你引来的?”闻茵讷讷问。 “我被押解离京时,只有十岁。因我寄养在旁支,勉强躲过一劫。”陆景看着那些鬼萤幻化的身影,“这么多人都是因我而死,我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在淮扬时得知有鬼萤这种东西,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让我见他们一面,便是养蛊为患又如何?” 闻茵明白了。这些露草是他种下的,鬼萤也是他豢养的。 为了见到家人,他竟然出此下策。 代价却是,他要日日亲眼目睹当年的灭门惨案。 “行之,你难道要把自己逼疯吗?”闻茵心疼道,“当年你才十岁,这不是你的错……” 荒凉的夜风穿过他们的身子,风中带着露草的气息。 陆景怔怔看着她,心疼、不解。 终于他还是低下头,沉声道:“你不是怀疑我吗?” 闻茵摇摇头:“行之,我并非怀疑你,我只是想求你帮我。” 只是,她也不得不首先排除他的嫌疑 。 对了,她要烧了这些露草,不然他每日都要经历当年的惨案,他会把自己逼疯的。 闻茵挥了挥手,承影感受到她的心意,飞到空中,正要用狐火烧掉这些露草,陆景急忙按住闻茵的手,道:“别!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只能如此记悼他们了。” 闻茵看着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行之,你心里的负担太重了。你的亲人们未必怨恨你,至少,在我心里,未曾有一刻将你看作不祥人。反而是你,你瞧不起我。” 陆景一怔:“我何曾瞧不起你?” “你担心你的命数会拖累我,给我带来不幸。”闻茵的微笑之中带着一丝苦涩,“你把我想得那般柔弱,可是行之,我自认坚韧并不输于男子。也许,我的命比你的命更硬呢。” 他怔怔看着她,半晌失语。 闻茵苦笑:“眼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陆景心中的愤恨消了一大半,他挥了挥手,那些鬼萤组成的人影消失了,露草深处隐藏着点点萤火。 第269章 闻香留影 荒凉的园子之中,有一小间书斋。 整座景明侯府有一百零八间房,陆景只收拾出来这一间,充作书房和卧室。 他独自住在偌大的侯府中,只有一个老仆人穆大替他采买、做饭。 “抱歉,我没打算在此招待客人,就连一杯热茶也招待不起。”陆景淡淡道。 这书斋,确实太简陋了。 入了夜,凉意渗人,就连火炉也没有。 他与她隔案而坐,将一杯清水推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滞。 闻茵怔了怔,低下头看着那杯水。 若不是她诈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表白心意。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一个女子竟厚着脸皮说别人喜欢她。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闻茵的脸不由发烫,只得强自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行之,那个银香球能给我吗?” “你为何对那银香球耿耿于怀?”陆景问。 “那银香球有一层妙用,恐怕连你和银罗都不知道,就连我自己也是偶然得知的。” 陆景想了想,回身走到书阁旁,取下一个木盒,拿出银香球,交给闻茵。 “什么用处?”陆景问。 闻茵道:“你且看看。” 她将银香球打开,将里面的香粉柔碎,又重新合上,然后高高抛到半空中,唤一声“承影,狐火”。 胸前的狐牙璎珞骤然亮起,一团狐火将银香球包裹起来,香粉瞬间化为白烟。 那银香球叮铃一声落地,闻茵却没低头去捡,而是指着那团白烟对陆景说:“只有一次,行之看仔细。” 只见那白烟渐渐化为依稀情景。 一个男子刚刚路过。 尽管他的身影一闪而过,但还是能看出,那是卫蘅。 白烟化为另一个人影,身材矮小,头戴幞巾,走得很快。 陆景认出那人,道:“这是御医潘道然——银香球能还原发生过的事?” 闻茵点点头:“我试过了,非得是银香球加上我的辟邪香,再用狐火烧过才行。少一样,都不成。” 说话间,又一个身影走了过去,陆景认出那是将作监的少监吴训。 将作监是负责宫廷建筑营建的,吴少监是将作监的二把手,家中是营造世家。 接下来经过的,还有掌管上林监的监正文慜竹,左相李观复。 最后,一个身影停留在银香球前。 闻茵认出那是陆景。 他来到银香球前,看了看,然后伸手将香球取下来。 闻茵知道,之后他就会入席。 看到这里,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香烟逐渐散去,眼看就要消失了。 就在最后一刻,闻茵忽然注意到香烟凝成了一个诡异的形象。 “那家伙”像一只小兽,长着有四条腿,尖尖的脸,弓着背,走起路来似跳似跑。 “行之!”闻茵指着问,“你快看,那是什么?” 陆景眉头紧皱,神情变得严峻。 “那东西”只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闻茵只觉得陆景的表情严肃得可怕,又追问道:“行之,怎么了?” “那是猫鬼。”他放在案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猫鬼又出现了。” 第270章 猫鬼 银香球记下了卫蘅失踪前的情形。 在那场夜宴上,竟然出现了猫鬼! “行之,你与那猫鬼擦肩而过,当时没觉察到?”闻茵问。 陆景怔了怔,失望道:“你还是怀疑我?” 闻茵摇头道:“我只是问问。” 猫鬼。 听到这个名字,闻茵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和陆景初遇,就是青凤城的狸神庙。 狸神庙供奉的不是狐狸,而是猫鬼。 “行之,”闻茵轻声道,“当年,我们在狸神庙里也遇见了猫鬼。那天晚上,你为了救我和小檀,只身面对那老猫。其实,我一直不知道……真正的猫鬼到底长什么样?” 陆景看着她,沉声道:“没人见过真正的猫鬼,因为猫鬼总是附身在它的伥鬼之上。那一晚在狸神庙,我所见到的也只是那个胖官差。” “那你怎么知道,方才那是猫鬼?” “义父制服那老猫时,它在最后一刻现了原形。”陆景道,“只有一瞬间,我也只看了一眼,就是方才那东西的样子。” 炼猫鬼的法子极其残忍,比炼制蛇蛊、犬蛊要残忍百倍。 用那法子炼出来的东西,是留不下肉身的。所以,猫鬼是名副其实的“鬼”,徒留恶灵而已。 被猫鬼咬过的人,会立即变成它的伥鬼。而猫鬼则会藏身在伥鬼的颈后,若没有天眼,是看不到猫鬼真身的。 闻茵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问:“行之,听说……当年景明侯府的案子,与猫鬼有关?” 陆景一怔:“你怎么知道?”旋即又苦笑道,“也是,京城之中,恐怕已经传遍了。” 闻茵讷讷道:“若景明侯府的惨案与猫鬼有关,你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查找庭郁的下落,也要从猫鬼查起。我们何不一起查?” 闻茵深知,要找到庭郁,如同大海捞针。自己在京城孤家寡人,必须找到一个有力的帮手。 这个帮手,非陆景莫属。 哪知,陆景竟冷冷道:“都是些陈年旧事,我为什么要查?” 闻茵一怔。 陆景道:“皇上不计前嫌,恢复了我们陆氏的爵位。一等侯的荣耀,多少人想都不敢想。闻大小姐难道要我放弃这泼天的富贵?” 闻茵怔怔看着他。她知道,他说的并非真心话。但他似乎确实不打算帮她。 陆景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冷道:“依我之见,卫庭郁若真有三长两短,说明他没有娶你的福气。就算躲过此劫,将来你嫁过去,也是要守活寡的。不如顺水推舟,退了这门亲事。我可是为‘老朋友’计,才如此坦诚相告,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闻茵快要气炸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他明明是妒忌庭郁,才如此见死不救,还说成为她好! 正要反驳,眼前忽然一暗。不是她突发眼疾,也不是气晕了脑子。 眼前的行之、桌上的茶盏、如豆的灯光,还看得一清二楚。但四周却被墨汁一样的黑暗包围起来。 胸前的狐牙隐隐发热,小木偶也剧烈摇晃,似乎是承影和玄期感觉到极度的危险,让闻茵放他们出来。 陆景脸色大变,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闻茵怔愣道:“应该还未到戌时。” 陆景急急看了一眼案上的百刻香,道:“不对!已经是子时了!” “子时?!怎么可能?” 闻茵黄昏时分进了陆府,统共也没说几句话。 陆景不由分说把闻茵拉起来,急道:“把承影和玄期叫出来,让他们送你出去!” 闻茵一脸懵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祖父要来了!他恨透了我,要是知道你这个外人来了,会连你也……!” 闻茵从未见过陆景流露出如此慌乱的表情。 “你祖父?他不是已经……” 陆景道:“这府里其他人不过是地魂,只有他,他是三魂俱在的恶鬼!” 话音刚落,纸窗户上浮现出一张白色的脸。 第271章 出侯府 那张白色的脸恐怖至极,像是一张干瘪的人皮充了气。 眉目栩栩如生,就连脸上的皱纹都能看清。 诡异得如同劣质的布袋戏人偶。 闻茵吓得后退几步。 ——这是陆家老侯爷?他怎么变成了恶鬼?? 陆景啧一声,抽出玉骨笛朝那张鬼脸狠狠砸下去,硬生生把鬼脸的鼻梁砸得凹下去。 闻茵诧异陆景这家伙对自己的祖父下手如此重,却听他吼道:“还不快走?!” 闻茵反应过来,急忙唤出玄期。 “嗬!陆寅这小子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玄期也吓了一跳。 他似乎见过陆景的祖父,还挺熟络的样子。 “别啰嗦了!他又要来了!”陆景道。 眼看着窗户纸上又要长出白脸,玄期急忙扔出铜钱,布下地衍奇门,将自己和闻茵围在局中。 “搬!”玄期念动口诀,可脚下的奇门局却纹丝不动。 那张白脸已经重新长出来了,眼看着身子也要探进来。 玄期也急了,大喊道:“搬!搬!搬!” 可是地上的铜钱却纹丝不动。 “搬个头啊!”陆景道,“我们已经进了这老头的内景了!” “什么?他都做了鬼还有内景?”玄期瞪着那张白脸。 白脸老头嘿嘿一笑。 陆景道:“我先撕开他的内景,你趁机出去。” 说完,他摊开手掌,手心之中跃出一条小黑蛇,转眼之间化作黑蛟,朝着那白脸扑去。 黒蛟照着白脸一口咬下去,恰在此时,闻茵脚下的铜钱终于转动起来。 “搬!”玄期大声喊道。 闻茵双眼一黑,然后便是一阵眩晕,待她重新睁开眼时,自己已经站在景明侯府的大门外。 不远处,穆大缩在石狮子旁,不惊不怪地看着她。 玄期虚弱地说:“那老小子化成厉鬼,道行还如此深,我在他面前用一次搬山术就要脱力了。茵茵,我要回去休息一下,让承影和吉乌护送你回去。”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元神回到木身之中。 闻茵正要唤出承影和吉乌,却听身后穆大问道:“小姐,你方才进了侯府?” 闻茵略一思忖,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柔声道:“是啊,老人家,我方才进去了呢。” “哦哦。”穆大点头道,“这么多年,能活着进出的外人只有小姐一个,不简单啊。你是少侯爷的相好?” 闻茵狠狠红了脸,讷讷道:“老人家,我已经定亲了。我和你家少侯爷只是朋友。” “这样啊……”穆大叹了一口气,“我看少侯爷很喜欢小姐你啊!对了,他今晚是不是又用了那苗裔的法术?” “您说龙神吗?”闻茵点了点头,“方才为了打破内景送我出来,用了一下。” 穆大又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陆府上方平静的夜空,似乎看出了什么滔天的风浪一般。 “怪不得啊,今晚老侯爷又发了滔天大怒,少侯爷要吃苦了。”穆大叹道。 闻茵好奇地问:“老侯爷真的做了鬼?” “唔。是啊,还是最厉害的鬼。” “他每日子时都要出来?” “唔。自从少侯爷回府,老侯爷每天子时都要亲自教训他一番。” “为什么?” 穆大嘿嘿一笑,却没回答。 闻茵心想,陆府阖府上下的鬼都说陆景是“不祥之子”,难道老侯爷还在生他的气,就连做鬼也不放过这个孙子? 第272章 命星 穆大指了指天上,用苍老的声音幽幽说道:“冀州陆氏是天数的传人,每一个嫡传人都有一颗命星。小姐,你看,那里原本有一颗星。” 闻茵在穆大身边抱膝而坐,仰望着满天繁星,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颗。 穆大说:“当年皇上把老侯爷骗进宫里,瞒着他秘密下旨,将景明侯府满门抄斩。人都死光了,老侯爷还不知情,他啊,是自己推算出来的。” 闻茵暗自吃了一惊,心道,果然是圣心难测。 “老侯爷算出陆家有难,就用自己的血来血祭命星,引发星陨,布下了八荒星陨阵,想护住陆府。可惜啊,已经晚了。” 闻茵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在那天之后,行之被流放岭南,途经青凤城时遇见我,后来被他苗家的义父收留了。” 穆大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少侯爷对小姐您情谊深厚。不过,他那个义父教给他的东西,老侯爷可是很生气啊。” “为什么?” “少侯爷还小的时候,老侯爷就已经把天数传授给他。但天数只是招数,若要发挥天数奇门的威力,必须找到命星,借用命星之力。”穆大叹道,“少侯爷年幼失怙,不知有命星。大概是收养他的苗家老人教了他山野法术,他杂糅巫蛊之力来演化天数奇门。老侯爷觉得这不是正道,每次他一用那山野法术,老侯爷就大发雷霆。” 闻茵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老人家,这么说,老侯爷每夜子时回来教训行之,是为了传给他真正的天数奇门?” 穆大说:“是啊。少侯爷刚回来的时候,演化天数奇门总是要加上那什么劳什子秘银,现在已经不用了。” “这么说,他找到自己的命星了?”闻茵问。 穆大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拍了拍破破烂烂的衣裳,自言自语似的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去看看了。” 说完,他竟径直穿墙而过,消失了。 闻茵怔怔看着那堵坚硬的墙。 ——这是茅山术?! 看来景明侯府一个看门的老头也不简单。 小檀被闻茵留在侯府外看马车,见闻茵回来了,他怯怯地凑过来,问:“大小姐,咱们是不是先回去?” 闻茵回头看看景明侯府紧闭的大门,摇摇头道:“算了,今夜就在这里等着。明天一早,还得堵着行之,求他帮我找庭郁呢。” “在、在这儿过一宿?”小檀吓得缩回脖子,“大小姐,我怕……” 闻茵瞪了他一眼:“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小檀一路跟着闻茵,虽然不知道她的底细,但渐渐也察觉到了,他的大小姐似乎有什么神灵护佑。 他不敢多言,只能送闻茵回车里休息,自己则爬上前室,靠着乘舆睡了。 闻茵见小檀睡着了,便唤出承影和吉乌,让他们一前一后护着马车,自己则蜷缩成一团睡下。 不知今夜庭郁在哪里? 他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不知有没有性命之忧,又会不会遭人虐待。 想起前一日分别时,他对她说的话,闻茵鼻子不禁发酸。 他说过,他对她只会变得越来越好。如今,他又在哪里呢? 明日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行之帮她。 京城之中人心叵测,她能相信和倚靠的,也只有行之了。 第273章 要挟 天还没亮,闻茵就被小檀吵醒了。 闻茵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身,浑身酸痛。 小檀隔着车帘对她说:“大小姐,快醒醒。” “醒了,出了什么事?” “您快出来看看,有个小孩在咬狗。” 闻茵忽然清醒了。她急忙整理衣裳,掀开车帘跳下车。 就在她的马车旁,化作少年模样的承影,正抱着吉乌硕大的狗头啃。 吉乌似乎被他骚扰了一晚上,已经懒得反抗了,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 承影是青丘狐化的狐妖,最喜欢吃蛊物;而吉乌是犬蛊化为犬神,带有一丝蛊的气味。 承影看到闻茵醒了,放开嘴,冲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吉乌的左耳都被承影含化了。虽然它只不过是神体,以后还会长出新的左耳,可是——吉乌未免也太可怜了! 一个打更人站在街尾远远望着,不敢上前。闻茵急忙揪着承影的衣领,叫上吉乌,躲到车子后面,将他们收了回去。 小檀似乎知道那个少年和那只大狗是闻茵的守护神,却没有多问。 闻茵走出车后,那打更人还远远地站在那里好奇的观望。 她想问打更人现在是什么时辰,刚抬脚走了几步,那打更人便吓得落荒而逃,连鞋子都跑掉了,却不敢回来捡。 闻茵真是哭笑不得。 眼看天快亮了,她心想,应该快到要出门上早朝的时候了。于是,便走到侯府门前,坐在石阶上等。 果然,等了一会儿,门便开了。 闻茵立即从地上弹起来,喊道:“行之!” 陆景天还没亮出门上朝,刚开门就见一小女子跳到他面前。 仔细一看,还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你怎么还在这?”陆景有些被吓到,然后又是心疼。 闻茵心知自己此刻蓬头垢面、容颜憔悴,但她不顾上这些,刚要开口,却看到陆景手上包着纱布。 闻茵一怔:“你受伤了?” 陆景将手放到身后,淡淡道:“没有。” 闻茵道:“穆大叔同我说了。你为了保护我使用了龙神,你祖父觉得那是山野法术,很生你的气?” 陆景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他哪管什么是名门正派什么是山野伎俩,他只是单纯的恨我而已。你大概不知道?自幼我就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毒打。” 闻茵无言以对。 陆景见她一副戚戚然的样子,心微微一软,旋即又板起脸来说道:“闻大小姐在此彻夜守候,该不会只是关心我?” 闻茵讷讷道:“我自然是担心,穆大叔说,你祖父一定是起了滔天大怒。见你无恙,我就放心了。” 她没留意到陆景眼底的温柔,只自顾自继续说:“行之,庭郁已经失踪两日了,消息全无。偌大的京城,我实在无从寻找,眼下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你能帮帮我吗?” 陆景的嘴角下沉,沉默片刻,他决然道:“不能。” 闻茵既失望又不解:“为什么?你家的案子与猫鬼有关,庭郁的失踪也与猫鬼有关,如果能找到养猫鬼的人,就能找到庭郁,也能还陆家清白。为何你就是不肯帮我?” “理由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陆景淡淡道,“卫蘅若无事,不需要你去救;若有事,也不是你能救的。” “这是什么理由?!”闻茵急了,“他是我的未婚夫,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从这世上消失吗?” “未婚夫又怎么样?不是还没成亲吗?总比守寡好多了。”陆景冷面无情。 闻茵没想到他言语如此刻毒,一时语塞,狠狠怔在当场。 他冷漠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然后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走了。 闻茵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想:这个人,真的是她幼时相遇性命相交的挚友吗? 他真的喜欢她吗?为何他总是对她如此无情? 闻茵一咬牙,追了上去,拦在陆景面前。 陆景挑眉看着她:“怎么?闻大小姐想劫道吗?” 闻茵拔下头上的簪子,满头青丝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陆景一怔。 她拔出藏在腰间的小银刀。那是木江送给她的,以秘银打制,锋利无比。 闻茵直视着陆景,恨恨道:“你不是说,你宁愿自己被千刀万剐,也不愿意看见我哭吗?若是这样呢?” 她用刀子在头发上用力一割,青丝无声断落。 闻茵又道:“我与庭郁连心同命。若他不测,我便殉情随他而去。到时,还请行之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替我收尸,送我的灵柩回楚州安葬。” “你!”陆景看着散落一地的青丝,眼眶竟然红了。 一怒之下,他高高扬起手。 闻茵仰面迎向他悲痛愤怒的目光:“怎么,行之想如何?” “把你打晕了塞进马车送回楚州去!让木江他们看着你,一辈子不许你出楚山!” “你下得去手吗?”闻茵婉然一笑,拉过他扬起的右手,贴在自己的玉颈上,“就朝着这里打下去,你舍得吗?” 陆景一怔,颓然道:“你疯了。” “我知道你不舍得。”闻茵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魅惑地笑着说,“行之,你很喜欢我,对不对?我是你的软肋,可是你没想到,有一天,软肋会用自己来威胁你?” 陆景看着她,半晌,他颓然垂下手。 闻茵知道,自己赢了。 正要高兴,他忽然又捉住她的手,冷冷看着她。 他手上力气好大,快要把她的手捏碎了。 “碧君,我可以帮你找卫蘅,不过,我也有三个条件。”他冷然道。 闻茵努力装出一副不害怕不认输的表情,道:“只要不是违背我本心的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陆景冷笑道:“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耍小聪明。放心,不是让你以身相许。” 闻茵有些绷不住,脸上发起烧来。 陆景道:“第一,找人的这段时间,你要跟我住在钦天监。我可没有第三只眼睛盯着你。” 他最担心的还是她的安危。闻茵暗自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好。” “第二,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你必须做到令行禁止。” “好。” “第三……” 他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一颗石子不由自主地沉入湖水。 他的语气软下来,不像是命令,却像是恳求:“收下我给你的玉骨哨,今生今世不许还给我。” 这样一来,不论什么时候她需要他时,他都会知道,他总会赶来。 闻茵的心一酸,默默点了点头。 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过分,可是,又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呢? 第274章 上班喽 陆景去上朝,让闻茵留在马车里,在永定门外等他。 闻茵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听得穆大在车外对小檀说:“少侯爷命我给小姐带了一点东西,请小姐就便随用。” 小檀应了好,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塞进来一个布包袱。 闻茵打开包袱,里面是一袭黑色的劲装。 竟然是男装,却是她的尺寸。 闻茵想起刚进京城那天,她曾在街上偶遇钦天监靖岁司的队伍,当时他们身上穿的就是这官服。 陆景说,找寻卫蘅的这段时间,她要住在钦天监,因为他实在抽不开身去保护她。 换上这身官服,是方便她与靖岁司的人一同行动。 闻茵将车帘拉紧,在车内换上了衣裳。 衣裳并不是新的,这么看来,靖岁司难道有女官? 她的头发被自己割断,参差不齐,长度也不适合绾发了。加上这身衣裳是男装,闻茵索性用庭郁送她的白玉簪挽了一个男子式样的发髻。 刚拾掇好,陆景便下朝回来了。 他在车外问:“准备好了吗?” 闻茵道:“嗯,好了。” 陆景便道:“那走。” 陆景骑马,闻茵坐车,一同往钦天监去。 路上,陆景告诉闻茵,靖岁司是他去年才组建的衙门,专门负责清缴蛊害。 靖岁司的人,来历五花八门,有的是陆景招募来的,有的是各家各派推荐来的。 其中有一个叫许心一的女子,是豫章许家的女儿,与闻茵年纪相仿,可与她作个伴。 为了协助靖岁司行动,圣上还拨了右骁卫下一个百人旅,驻扎在靖岁司,听陆景差遣。 闻茵说,她想让小檀去淮扬给卫家送信。 卫蘅失踪这两日,这边的小厮一定已经给卫夫人传信了。她让小檀去送信,是想让卫夫人安心,她一定会把庭郁找到。 陆景不置可否。 钦天监距离皇宫不算远,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 闻茵怀着忐忑的心情下车来,首先撞上的是陆景的目光。 闻茵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很奇怪。 她身形玲珑,穿着男装本应是飒爽英姿,可她的胸前却缀着一圈白色的狐牙璎珞。 纤细的腰身用皮带束紧,上面挂着各式女儿家的东西——银香球、装着小木偶的香囊、绣袋,还有一把精致的小银刀。 不过,在他眼里,恐怕最刺眼的还是她头顶那枚白玉簪,因为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那簪子上停留了一瞬。 闻茵心虚地问:“怎么了?” “你的帏帽呢?”陆景问,随即又说,“算了,走。” 他领着她进钦天监衙门,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迎面走来一队军士,领头的见到陆景,停下脚步,啪地一声抱拳行礼。 “陆侯,您回来了!”那男子的目光挪到闻茵身上,“这位姑娘是?” “我的远房表妹。家中有变故,她进京投亲来了。”陆景淡淡道。 又转头对闻茵说:“这是右骁卫崔旅帅。” 那旅帅一看见闻茵,两眼不住放光,咧嘴笑道:“在下崔征,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闻茵正要回答,陆景抢先道:“你叫她大小姐就好。” “大小姐?”崔征一脸懵,“小姐姓‘大’?” “算是。”陆景淡淡应着,不由分说把闻茵带走了。 让闻茵哭笑不得的是,从这一天起,钦天监所有人,上至司丞、下至走卒,都叫她“大小姐”。 只有陆景一个人,才可以叫她“碧君”。 第275章 案牍库 钦天监掌管天象历法,需要安置大量观天仪器;又因其在旧皇城近郊,无争地之虞,因此本朝建立之初,钦天监就圈占了很大一片地。 原先不少钦天监的官员将私宅建在钦天监的地面上,还有下层的官员开圃种菜,总之地多房多、乌烟瘴气。 陆景走马上任后,将被圈占的地收回来,给住在公署的中下级官员们发了点钱,打发他们搬出去住,原先的私宅则收为公用。大部分的私宅院子,都成了新设立的靖岁司的行署、官驿和营房。 闻茵被安置在靖岁司东侧的一个小院子里,与她共用这院子的是豫章许家的女弟子,名唤许心一。 豫章许家是修道世家,跟净明派祖师许天师似乎有些传承。许心一年方十九,姿容秀丽,落落大方。 当着陆景的面,许心一待闻茵热络亲切;可是陆景一走,她便阴着脸问:“姑娘不是陆侯的远亲?” 闻茵坦然道:“当然是啊。” “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师出何门何派?” 闻茵莞尔一笑:“我家世代经营香药,并无师门。” 许心一逼近闻茵,盯着她说:“告诉你,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最好给我放老实些,陆侯的天数奇门,我要定了!” 说完,她一抬手,从手心中飞出一根细细的墨线。 那墨线飞出五丈远,拴住院子里石井上的轱辘。许心一轻轻一扯,那轱辘轰隆应声断成两截。 闻茵吐了吐舌头,好言道:“好好,天数是你的,我不跟你抢。我只是来投靠表哥的。” 刚安顿好,闻茵正要去找陆景,催他查案子找人,却又来了一个人。 此人自称是靖岁司的主簿,名唤郭允非,是陆侯派他来带“大小姐”去看案牍的。 郭允非看上去已过知天命之年,大概是因为常年伏案工作,身形佝偻着,老眼昏花,鼻子上架着一副叆叇(眼镜)。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从八品主事,许心一见了他却毕恭毕敬。 闻茵疑心,郭主簿一定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否则以许心一的家世背景,不会对他如此敬畏。 看来这靖岁司里果然卧虎藏龙。 郭主簿带着闻茵去案牍库。 案牍库和簿记室连在一起。近午时,前厅厅簿记室的官员们早早回家吃饭歇息了,一个人也没有。 这前厅不算大。正午时光,昏暗的前厅,疏漏的瓦片,灰尘在如线的阳光中自由飞舞。 郭允非说,原先这里是钦天监排名第一的敬天司堆放天象记录的地方。他们嫌这里太旧了,就让给了靖岁司,自己领了一笔款子,另外新建案牍室了。 穿过前厅,闻茵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 此处是一个巨大的竖厅,房梁有三丈高,悬着十二个巨大的琉璃宫灯。 底下摆满了一丈多高的书架,足足有二十余排。在书架与书架之间,还摆放了书案,供查阅案牍者就近取读。 为了防火,案上都没有灯,全靠头顶的宫灯照明。 郭主簿说,那宫灯里燃的都是南海鲛人油,燃着火也一点都不烫,洒在纸上也烧不起来。 这些鲛人油,都是当年钦天监开司建府时,浑仪司的首任司丞从前朝皇帝的陵寝“顺”来的。 “啊,如此不光彩的事,不说了、不说了。”郭主簿将闻茵带到最里面一排书架,指着书案上如山一般的案牍说,“陆侯说,大小姐有不明之事,需要查阅案牍。若要明事,须先知人。这些都是与那晚夜宴相关之人的案牍,大小姐可以先看看。” 闻茵咋舌道:“这么多?!” “不多、不多。”郭允非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不够的、不够的。” 他微微施了一礼,便转身走了,边走边叹道:“光看这些,怎么能看透京城人心呢?不够的,不够的。” 闻茵看着那人佝偻的背影,心中弥漫着重重迷雾。 看来要找到庭郁,并非几日之功。 第276章 甜汤 郭主簿给闻茵找出来的案牍,果然与那晚夜宴之人有关。 御医潘道然,出身巫术世家。但是,他最擅长的不是医术,而是祝由术。 祝由,就是祷告,说白了便是巫术。上古巫医一家,祝由术在一些医书中亦有记载。是通过祝祷通神,给病人治病解难。 看起来,祝由术倒更像是精神心理治疗。 将作监的少监吴训看起来也不简单。将作监是负责宫廷建筑营建的,吴少监是将作监的一把手。 吴家是营造世家。吴训的祖父写过着名的《公输营造法》,是本朝所有建筑营造的法门。 “公输”,便是公输班,也就是鲁班。 闻茵已经与鲁班法的徒子徒孙们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匠人法的厉害。因此读到有关吴训的案牍时,心中不由得阵阵发紧。 庭郁该不会落到他手里? 上林监的监正文慜竹,案牍上关于他的记录最少。他家在城东占了很大一片园囿,遍植奇花异草。 园囿住了很多花农,都是靠着文家扶持过生活。 近几年,附近花农家常发生孩子失踪的案件,不知道是否与文慜竹有关。 闻茵读罢案上的案牍,天已经全黑了。 竟然没人给她送饭,也有可能是没找到她在何处。 闻茵去东厨找吃的,恰好碰到穆大正在给陆景准备晚饭。听说闻茵还没吃,便让厨娘给闻茵匀了一些出来。 闻茵草草吃过晚饭,便想去找陆景商量寻找卫蘅下落的事。 正要过去,瞟见厨房里有南边新送来的菰米。 原来,这时候已经有菰米了。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楚州人都爱吃菰米做的甜汤。 想起自己白日里以死相逼,要挟陆景帮自己找未婚夫,闻茵也觉得自己挺过分的。 就当做是道歉。 她心里这么想着,便顺手做了一碗菰米甜汤,准备给陆景送过去。 刚走到陆侯居所的院门前,便听得他在里面大声命道:“出去!” 闻茵吓得顿住脚步。 少倾,房门打开,许心一委屈巴巴地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抹眼泪。 她走了几步,忽然发现闻茵也在,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羹碗。 许心一阴着脸,走近来,瞟了一眼闻茵端着的东西,冷道:“哼,就凭这种东西,你想拿下他?” 闻茵呆站着。 方才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许心一是来做什么的? 许心一凑近闻茵耳边,轻声说:“我爹说,不弄到天数的法门,就不许我回家。你又是谁派来的?” 说完,她魅惑一笑,飘然走了。 闻茵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忽然听到里面陆景怒道:“你还不走?!” 她咽了咽喉咙,道:“是我。” 陆景似乎一怔,顿了顿,道:“进来。” 闻茵端着盘子走进去,只见陆景坐在书案后,桌角一堆书后还放着前日她送给他的香囊。 陆景顺着闻茵的目光瞟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收香囊,急忙抬手将香囊收到案下。 闻茵假装没看见,走过去将甜汤放在他桌上,柔声道:“东厨有南边新来的菰米,现在正是楚州家家户户吃菰米的时候,我做了一碗甜汤,行之要尝尝吗?” 陆景怔了怔,随即又冷然道:“劳烦你如此费心,但这心思又不是真为了我,难道指望我会高兴吗?” 她此时做得越多,越证明她对卫蘅的深情,他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闻茵没想到,袒露心迹之后的行之,竟像少年一般爱闹别扭。 “我只是想对行之说声对不起。”闻茵低着头轻声道,“白日发生的事,是我太过分了。” 陆景半晌沉默,隔了好一会儿,他默默地揽过那碗甜汤,低头吃了一口,轻声抱怨道:“太甜了。”然后将那碗汤推到一旁。 闻茵见他不生气了,心里也轻快了一些。抬头道:“行之要我看的案牍,我都看完了。” “唔。” “行之,你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闻茵直截了当地问,“那晚夜宴上的人,谁最值得怀疑?” 第277章 案情还原 闻茵原以为,陆景还会往日那样拒绝回答,没想到他竟干脆地说:“我每一个都怀疑。” 闻茵一怔。 “不过,你的银香球提供了新线索,对我倒是有些启发。”陆景话锋一转,“你难道不应该先问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闻茵道:“我想问啊,是你总是不肯说嘛。” 陆景道:“说起来,那一晚发生的事,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夜宴那晚,陆景是最后才到的。因为在赴宴之前,他因为担心闻茵,便暗中跟着她。路上果然见她中了计,被骗出城外,差点成为那对半伥夫妇的腹中餐。 说到这里闻茵小小反驳了一下,说她自己根本不怕半伥,玄期承影都在,是他出手太快了。 陆景料理完闻茵这边的事,便去赴宴。走进宴席前,他在一株桂花树上看到了自己送给闻茵、闻茵又交给卫蘅的银香球。 当然,闻茵和卫蘅傍晚在永定门外依依惜别那一幕,他也看到了。所以见到这银香球,他心中五味杂陈,当即便将银香球取下,收了起来。 宴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还未到子时,卫蘅便起身告辞。他一定是想早些回去给闻茵报平安,好叫她放心。 陆景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将银香球还给他,便跟着出来。 可是走在半路上,陆景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晚卫蘅身上也有香,可那香味在出园子的半路上就消失了。 当时陆景跟着出来,来到漪园门口,看见所有人的马车都停在门口,卫蘅的马车也在,可是却没见着他的人。 陆景当时便警醒了。 他一直等候在漪园门口,眼看着左相李观复、御医潘道然、将作监少监吴训、上林监监正文慜竹等人离开。 他们都是独自走的,身边顶多只带了一个小厮。 等众人走后,陆景又回到园子里,用秘银还原了卫蘅的脚印,发现他果然是半路上凭空消失的。 闻茵听到一半已经坐立不安。 卫蘅消失两天两夜了。这两天可能发生很多事,甚至,他有可能遭遇不测。 陆景淡淡道:“碧君,我且问你,若是要暗杀某人,你会选在这么多朝廷重臣的聚会上下手吗?” 闻茵一怔,摇了摇头。 是啊,若是冲着庭郁的性命去,何不另找一个时候?在左相的聚会上让他的朋友凭空消失,左相是一定会追查的。 更何况,宴席上还有景明侯这个“活阎王”。 陆景又道:“若是绑架,那绑架卫庭郁的人一定有所图。他到现在还没联系你和卫夫人,一来可能是还在逼问卫庭郁,而卫庭郁并未松口;二来,……” 陆景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闻茵脸上停留片刻。 “二来什么?”闻茵追问道。 陆景道:“总之,你只需要知道,只要那帮人尚未达到目的,卫庭郁的性命便无虞。” 闻茵急得眼眶都红了,泫然道:“即便性命无虞,这两日还不知道庭郁受了多少苦!行之,既然知道此事与猫鬼有关,那日赴宴的人中,有没有与猫鬼有牵连的?” “与猫鬼有牵连的,不就是我吗?”陆景淡淡道。 “我知道不是你。行之,我说过,京城之中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闻茵求道,“难道就没有其他人与猫鬼有涉?” “这个嘛,我倒是一直怀疑其中一人。”陆景若有所思。 “是谁?!” 陆景将目光挪回闻茵脸上,一字一顿道:“御医,潘道然。” 第278章 摔婴案 “潘御医?为什么是他?”闻茵有些吃惊。 查阅案牍,潘道然不过是一个略通祝由术的巫医,看上去远没有将作监少监吴训那般危险。 陆景道:“这便要说起我家的陈年旧案了。”他取过一个空茶杯,给闻茵倒了一杯热茶,“说来话长,碧君想听吗?” 闻茵点点头。 陆景回忆起当年猫鬼一案。有关这件旧事的详情,有的是当年抚养他长大的叔父在流亡的路上告诉他的,有的是穆大告诉他的,还有的是他透过陆家的鬼魂们得知的。 总之,有关陆家灭门一案的始末,他只相信陆家人的说法。 十一年前的元宵节,宫廷之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为的是庆祝皇上最小的两个孩子满月。 这两个孩子是一对龙凤胎,乃宸妃所出。宸妃的兄长,是当时吏部尚书陈恪念,在朝中根基深厚。 皇上当时已经是知天命之年,或许是他天命有缺,子女们纷纷夭折。仅存的独苗是当时年仅十岁的永王。 这一对龙凤胎的降世,令得龙颜大悦。诞下龙凤胎的当天,宸妃就被封为贵妃。有传言说,在满月宴上,皇上将封尚在襁褓之中的小王子为昭王,封小公主为令德公主。 那一晚,百官悉数到场。 根据礼部的安排,当晚戌时,由乳母将小王子小公主抱来面圣,当时身为国师的景明侯老侯爷,在众人面前为这双麟儿祈福。 戌时正,乳母将王子公主抱来了。陆老侯爷按照先前的安排,先是接过王子,放在祈福的小床上,正要转身去接小公主,没想到乳母竟然高高举起公主,用力往地上摔去。 那一摔全然不似人的力气,就连宫殿的金砖都砸裂了,可怜的小公主哭都没哭一声,便当场死去。 众人都被吓得手足无措,只有老侯爷当机立断,当庭拿下乳母。 说起来,那乳母的行为举止十分反常,竟然能像猫一样跃上宫殿的房梁。若不是老侯爷有天数奇门,就是左右骁卫同时出动,也未必能抓住乳母。 宸妃的爱女被当庭摔死,她当时就哭晕了过去。皇上心疼小公主,怜恤宸妃一家,在宴席上便指着幸存的小王子,封他为太子,宸妃为皇贵妃,其兄长吏部尚书陈恪念擢升为右相。 皇帝的原配皇后过多年,后位一直空缺着。宸妃连跳两级封为皇贵妃,事实上便是六宫之主。可以说,陈家因祸得福。 三日之后,皇上密诏请景明侯老侯爷入朝,说是要请他彻查猫鬼一案。 没想到老侯爷前脚刚进大内,左右骁卫就闯入景明侯府,将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屠了个精光。 再后来,就是穆大告诉闻茵的,陆老侯爷夜观天象,掐算出陆家有难,血祭命星引动星陨,将陆府封印起来,等着那个幸存的“不祥之子”、未来的景明侯回来。 闻茵听完这段旧事,已是泪水涟涟。 她愤愤然道:“行之,这样的昏君,有何好侍奉的?!此事一了,不如回楚州去!” 陆景黯然道:“回了楚州又如何?你又不在那里了。” 闻茵怔住。 陆景言归正传:“皇上怀疑是我祖父在乳母身上放了猫鬼。因为当日乳母上殿时还好好的,到她发狂之前,只有我祖父与她接触。我查问了一些当时在场的人,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与乳母有接触。” “你是说,潘御医?” 陆景点了点头:“祖父祈福之前,御医要为小王子和小公主把脉。若说暗中放猫鬼附身在乳母身上,御医也有机会。” 第279章 锁定目标 陆景说,当年乳母上朝之前,要将小王子和小公主先抱给御医把脉。确认婴儿身体健康,才能抱上朝来。 御医给皇室成员把脉,每一次都有详细记录。陆景已经查阅过当年的记录,确认是由潘御医给龙凤胎把脉。 而且,御医给龙凤胎把脉时,是在内帏之中。里面只有御医、乳母和一双麟儿。所有的侍卫和宫人都站在幕帏外,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御医之外,当晚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有机会下手了。 闻茵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就从潘道然查起!” “闻大小姐好大气魄,说查就查。”陆景嗤笑道:“潘御医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皇上只要偶感不适,甚至只是心里不痛快,就会召潘御医进宫,用他的祝由术来排解忧闷。满朝上下,谁敢动潘御医?” 祝由术是一种通过念经施咒抚慰心灵的轻微巫术。 “那怎么办?”闻茵一时气闷。 陆景把玩着空杯子,沉声道:“要动潘道然,必须有过硬的理由,要以乱治乱、以快打快。” “什么是以乱治乱?” 陆景勾唇,狡黠地笑道:“碧君听说过‘黑汉’吗?” 闻茵点点头:“刚入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了,京城正在闹黑汉。有好几个人看见,夜间有一个黑影子潜入人户家中,专吃生魂。” “只听说这些吗?” “……还有,那黑汉原本是没有的。自景明侯进京以来,便时不时有黑汉出没。”闻茵道,“京城百姓都谣传,说那黑汉就是你变的。” 陆景淡淡一笑。 闻茵绝不相信黑汉是陆景变的。说起来,她倒是见过黑汉的样子。 就在淮扬梅家…… 闻茵忽然灵光一闪:“行之,难道那黑汉是梅……” 她忽然收住了话头,因为她也不知道,陆景是否知道梅若尘豢养黑汉的事。 陆景从她口中听到“梅”字,先是一怔,然后问:“你知道此事?” “你也知道?!”闻茵反问道。 二人大眼瞪小眼,又同时问对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竟如此有默契,闻茵噗嗤一笑。 细细想来,陆景和梅若尘本来就是远房亲戚。他下落不明的这些年,梅家一直在暗中寻找他。 也是梅若尘,最早找到了陆景这个景明侯府的嫡传人。 他们俩关系如此深厚,陆景怎会不知道梅若尘豢养黑汉的事? 闻茵喝了一口茶,将当日她半夜用文王香为玄期疗伤,结果却看见黑汉的事告诉了陆景。 “原来你已经亲眼见过了……”陆景自言自语似的说。 闻茵将前后线索拼在一起,问:“行之,难道黑汉的传言,是你有意放出去的?” “不错。是我放出去的。” “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有一天能利用黑汉制造混乱,趁机查我想查的人。”陆景不再掩饰。 闻茵明白了,原来他早就锁定了潘御医,而且一早就有所布局。 “那,要用黑汉来做什么?”闻茵追问道。 陆景低头沉声道:“如果潘御医诊治过的病人,都见到了黑汉,那靖岁司是不是有理由怀疑,潘御医才是制造黑汉的人?” 闻茵如当头棒喝。 ——栽赃嫁祸?! 而且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陆景继续说:“只要有嫌疑,我就可以搜查潘府,我就不信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他将手中的空杯子捏得紧紧的,眼看就要捏碎了。 此刻闻茵眼前的陆景,展露出她从未见过的面目。 狡黠,阴狠,自信,决然。 陆景收回思绪,看向闻茵,淡淡笑道:“万事俱备,眼下只剩下一件事没有办。” “什么事?” “说动梅少白,让他借黑汉一用。”陆景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可是他最珍视的人,恐怕他会不舍得。” 黑汉,是“人”? 还是梅若尘最珍视的人? 闻茵如坠云里雾里。 陆景道:“几天前,我已经修书给少白,请他进京一趟。算起来,他应该明日就到,见面时再好好同他说。” 二人计议已定,闻茵便起身告辞,先回房休息,静待明日梅若尘到来。 临走前,她看见那碗只喝了一口的菰米羹,便说道:“这甜汤已经凉了,不好吃,我拿走。” 陆景却揽住那碗甜汤,别过脸去,讷讷道:“我待会儿拿去。” 又不喜欢吃,又不许她拿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闻茵不管他,起身走了。 行至院中,她心有所感,回头看了看那扇窗户。 窗户上的影子,分明是他低头喝那碗菰米羹。 闻茵不由得笑了。 行之啊行之。 当初他若愿意听她的心迹,如今又会是怎样呢? 闻茵微微沉思了一阵,转头抬脚离开了那方小院。 第280章 博山君(上) 翌日,梅若尘果然赶到了京城。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不光是因为接到了陆景的去信,也是惊悉卫蘅失踪的消息。 梅若尘此行走得匆忙,就连随扈也没带。一个人骑着马赶来,马跑不动了,便在驿站换马继续跑。 只用了两天,他就赶到了京城。 闻茵一见到满身尘土的梅若尘,便想起当日在淮扬梅家与他和卫蘅插科打诨的往事,不由得鼻子发酸。 梅若尘宽慰道:“碧君,你别着急,有我和行之在,一定会将庭郁毫发不伤地找回来。”他又看了陆景一眼,公然问:“你不吃醋了?没想到你这人还挺大方的。” 陆景懒得回他,先将卫蘅失踪的始末告诉梅若尘,又将栽赃御医潘道然、趁机搜查潘府的消息和盘托出。 梅若尘听完,嘶一声倒吸凉气,看着陆景问:“第一个问题,这是行之你出的主意,还是碧君想出来的?” 陆景道:“这是我的主意。” “你可真是专杀熟啊!”梅若尘继续问,“第二个问题,碧君是怎么逼你帮她找庭郁的?” 闻茵怪不好意思的,悄悄低下了头。 陆景道:“此事与猫鬼有关,清查蛊祸本就是我们靖岁司的职责。” “哼,虚伪。”梅若尘翻了一个白眼。 闻茵内心煎熬,不由得急了,恳求道:“少白,庭郁的性命危在旦夕,如今我们也只能想出这个法子了。你与庭郁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总角之交,你不会见死不救?” 梅若尘道:“碧君,为了救庭郁,就是要我豁出性命,我也在所不辞。但若是要让我家老祖去冒险,我实在是……” 老祖? 闻茵疑惑地看了看陆景。 梅若尘微微一笑,道:“在淮扬我家中,你不是见过他了吗?哦,我忘了,还没正式引见。” 他抬了抬手,也不回头,淡淡笑道:“老祖,现身。” 梅若尘身后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慢慢的,那影子越来越浓、越来越黑,最后竟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正是闻茵那日曾见过的“黑汉”! 脸很长,眼窝处只有两个洞,鼻子耷拉着好像粗面条,嘴巴宽得咧到耳后。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半夜,当时闻茵被吓得够呛。 此番再见,而且是在咫尺之内,闻茵虽有些怕,却并不心悸。 不知道为什么,这黑汉看上去有几分憨厚。 “他”乖乖的坐在梅若尘身后,由于上身很长,即便是坐着,也比站着的梅若尘高出半个身子。 “他”的手更长,长得拖到地上。可是他似乎觉得将手放在地上很无礼,于是将一双长长的黑手臂绕了几圈,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 有点好笑的样子。 梅若尘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我家老祖,是我们淮扬梅家开宗的宗主,博山君。唔,我更喜欢叫他‘老祖’。” 梅若尘的表情和语气,就像介绍自己的祖父一般。 闻茵看了陆景一眼,怯怯问道:“少白,恕我见识浅陋,这位老祖究竟是……” “鬼啊!”梅若尘开朗地说,“他是阴魂不散的鬼,无非是担心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过得不好,所以一直留在我们身边照看后世子孙。” 他说得如此自然,闻茵倒有些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汗颜了。 梅若尘似乎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跟朋友介绍自家老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博山君的故事,要从一百年前淮扬镜湖边一个小村子说起。 第281章 博山君(下) 淮扬梅氏,原本聚居于镜湖边一个无名的小村子。 村后有一座小山包,名为薄山,村子也就莫名其妙的传为“薄山村” 一百年前,村子里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从会说话起,便喜欢躲在私塾的后门,偷听先生讲课。 长到十三岁,孩子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诗名震动江南,人送雅号“博山君”。 按道理,他若是下场科考,至少是两榜进士。 但当时朝廷有规定,贱籍子弟不能参加科考。 这对于他原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没想到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被考场拒之门外,他转身便进了商场,立志要做当世范蠡。 博山君深谙范蠡的经商之道,擅长人弃我取、人取我予,顺其自然、待机而动,因此三十岁出头,便成了淮扬首富。 博山君一生只有一位妻子,仅育有一子。他六十岁故去之后,儿子梅如临继承家业。 博山君刚下葬,他生前的生意伙伴便用毒计,诓骗梅如临囤积了如山的稻米。 当年淮扬发大水,稻米确实狠赚了一笔。但朝廷却以梅家囤积居奇为由,将梅家的财产全部查抄充公以赈灾,梅如临也锒铛入狱。 想到父亲打下的基业在短短一年内就毁在自己手里,梅如临无地自容,正打算在狱中吞石头自杀,没想到父亲博山君的鬼魂却出现在他面前。 博山君说,他已经过了桥,正准备喝下那碗汤,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儿子被奸人所害,博山君便用自己生前所得的一件法宝贿赂了鬼差,偷偷溜回来了。 博山君说,你现在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的母亲、妹妹还需要你。 梅如临说,我们家已经一无所有了。 博山君说,我们家本来就一无所有啊。人生在世,一定要明白有就是无、无就是有的道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然后博山君告诉儿子,去挖开他的坟墓,把陪葬的东西都取出来,全部用来买生丝。 梅如临出狱之后,便照着父亲的话去做。第二年,因为桑树闹虫,江南生丝歉收。梅如临凭借前一年囤积的生丝,又积攒了一笔钱,梅家总算是缓过来了。 他本来劝父亲快去成佛,但博山君却说,地府已经将他除名了,他过不了鬼门关,索性就留在世间,继续照看后世子弟。 按说,鬼魂若是盘桓于世间,每月初一十五受阴风洗涤,长此以往必会魂飞魄散。 可是博山君生前曾跟一位老道学习吐纳之功,知道若是能定期吞噬残魂,便可以益补损,不至于灰飞烟灭。 梅家每一任宗子都与这位老祖有心灵感应,只有宗子才能见到老祖的元神。每每有不决之事,宗子便询问老祖的意见,没有不准的。 梅若尘笑道:“不怕你们笑话,将来我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也要听老祖的。” 闻茵听完这个故事,既惊奇又感动。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陆景的祖父。 ——其实,他祖父变成恶鬼留在景明侯府,也是为了等自己的孙子回来? 梅若尘看着闻茵,问:“听老祖说,碧君也养了一只鬼?” 闻茵一怔,摇头道:“不是,玄期不是我养的鬼。他是鬼修,本是自由身,只是还未炼成鬼仙,不得不寄托在木身之中,由我带着他的木身。” 说完,闻茵便从自己的香袋之中取出小木偶放在桌上,对它说:“玄期,能出来见见我的朋友吗?” 话音刚落,眉清目秀的青衣小道士玄期,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282章 突查潘府 玄期一现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道揖:“上清派鬼修道士郑玄期拜见各位。” 梅若尘惊奇道:“这位道长是鬼?竟如此眉清目秀!” 的确,若不说玄期是鬼,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玄期看了看梅若尘身后的博山君,道:“这位道友仅靠吞噬残魂维持?” 博山君点了点头。 玄期道:“怪不得。不得法门而入,虽能维持三魂七魄,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位道友看来已经盘桓百年,神体快要被拖垮了。” 梅若尘替他家老祖羡慕玄期有如实体的充盈元神,虚心请教道:“敢问道长,如何才能修得如您这般清灵的神体?” 玄期道:“我们上清派有鬼修的法门,若这位道友有心皈依,我愿将本派的法门传授于他。” 梅若尘闻言大喜。 玄期又补充道:“不过,修道并非一日之功,须得循序渐进。既然入了道门,就要静得下心来。” 博山君不说话,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转向梅若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梅若尘与博山君有心灵感应,立即明白了老祖的意思,转头对陆景和闻茵说:“老祖说,方才所托之事,他愿意帮忙。” 闻茵闻言大喜。 她只是有些担心,博山君会不会真的生吞人魂。 梅若尘说,老祖会辨认将死之人。将死之人,天魂先散,而后是命魂,再次是地魂。天魂一散,人就保不住了,但由于命魂和地魂还在,家人以为此人活着,其实已经没救了。 也就是说,他家老祖吞噬天魂,并不会夺人性命。反正天魂也会归于天路,相当于废物利用。 几人商议了行动计划,决定于当晚便采取行动。 连日来,京城之中闹起了黑汉。 靖岁司紧锣密鼓地查访,发现黑汉竟然专挑御医潘道然的病人下手。 有人传言说潘道然监守自盗,白日借看病之机寻找猎物,晚上化身黑汉,潜入病人家中生吞人魂。 为了防止更多的受害人出现,靖岁司决定采取行动,拿御医潘道然回来问话,同时连夜搜查潘府找寻证据。 听说陆景要缉拿潘御医这个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右骁卫崔旅帅严词拒绝。 想动这位皇上的心腹,在崔征看来无异于找死。 就算找到了他操纵黑汉的证据,也无异于打皇上的脸。皇上一时不好发作,将来也会秋后算账。 但陆景一意孤行,说出了事他自己担着。崔征无奈,只好勉强同意。 陆景已经提前掌握了潘道然的行踪,得知他夜里要去私会养在外面的相好。在他夜游的路上,出其不意将其拿下,押至靖岁司问话。 另一边,陆景和崔征亲自率领靖岁司、右骁卫包围了潘府,进府搜查。 潘家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陆景安抚他们说,近来京城有人作祟,皇上命他们入皇宫贵戚家保护。靖岁司安放一些辟邪的符箓和法器就走,请他们不必担心。 潘夫人听陆景如此说,便放下心来。 陆景问:“潘大人平日在家中最常盘桓的地方在哪里?我们要在那里多放一些法器保护他。” 潘夫人道:“后院有一处花园,花园中间有一间书房,是夫君平日闭关研读医书的地方,我们都进不去。夫君常常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里面。” 陆景拱手道:“那我们这就去看看。” “陆侯不用等我夫君回来吗?”潘夫人问。 陆景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今夜就要回去向皇上复命,时间紧迫。皇上可是亲命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潘御医,足见皇恩对潘大人的厚爱啊!” 潘夫人听说如此,便不再阻拦。 一行人往后院去,崔征压低声音对陆景说:“假传圣旨,你不要命啦!你要死可别拉上我!” 陆景淡淡扫他一眼,道:“放心,过了今晚,她便不记得我说过那些话。” 闻茵在后面紧跟着,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心道,看来行之又打算使出他的孟婆咒了。 抬头看看天色,今夜又是一轮毛月亮。 园中黑魆魆的,闻茵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第283章 石林阵 为了避免闹出大动静,此番查探潘府,靖岁司出动的人并不多。陆景只带了崔征、许心一等几个得力的干将,闻茵是她自己非要跟着去的。 一行人走到花园深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假山石林。 走在最前面的是崔征,他正要闯进去,陆景拉住了他。 “小心,此处应布有法阵。”陆景道。 崔征一怔:“这不就是片假山吗?谁会在自己家里布置法阵?” “有秘密的人就会。”陆景冷冷道。 “陆大人。”许心一走上前拱手道,“属下家传法门擅长探虚破阵,愿为大人马前卒。” 许心一的父亲一心想把天数的法门弄到手,于是托门子将女儿之中长得最美的一个塞进靖岁司,想凭借近水楼台之便搞定景明侯。 闻茵想起那日她从陆景那里谈完事回来,见许心一正在她们俩合住的院子里哭。当时她还好心安慰了她两句,没想到许心一把眼泪一抹,愤愤然道:“你以为我真喜欢那个天煞孤星?!” 闻茵一怔:“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拼命接近他?” “你懂什么?!”许心一怒吼道,“我一定要弄到天数法门,让我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刮目相看!” 后来,闻茵才知道,许心一那个父亲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有好几个道侣,儿女成群。许心一的母亲出身卑微,她自然也是儿女中最不受看重的一个。 闻茵还在怔愣,许心一已跳上近处一座假山,转眼间又往前跳了几步,往假山石林中央去。 陆景道:“心一,别走太远,有危险。” 许心一闻言停下步子,站在一座假山的山顶,双手一伸,飞出八股墨线。 那墨线分为八个方位一头扎进假山林,另一头则牵在许心一手中。 墨线能克制恶鬼,是江湖道士常用的捉鬼法器;将其发扬光大,加上道家练气的功法和净明派的咒语,可以发挥奇效。 许心一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其中一根墨线大动,好像上钩的大鱼想挣脱。 “抓住了!这里面果然有东西!”许心一大喊道。 “心一,先看阵法,别妄动!”陆景命道。 许心一抽了抽手中的墨线,没想到“那东西”的力气很大,猛地一带,竟将许心一从高高的假山上拽下来。 许心一尖叫一声,失足往下摔。那假山之中凶险莫测,要是她摔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蛟凭空腾起,朝着许心一飞过去。 黒蛟和许心一都消失在假山林中。 陆景皱了皱眉:“不行,里面很凶险,好像有什么东西困住了墨岚。”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连陆景的龙神进了假山林都出不来,他们若是贸然进去,恐怕有去无回。 “这御医到底搞什么鬼?府中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法阵?”崔征搓着下巴嘀咕道。 “就算有墨岚护着,若不快点进去,心一恐怕难以支撑。”陆景说着,目光转向闻茵。 崔征不明就里,也跟着他看向闻茵。 “碧君,救人要紧。”陆景道。 “你看着大小姐做什么?大小姐不是只会调香吗?”崔征挠了挠头。 闻茵明白,若非情况紧急,陆景肯定不希望她当着别人的面显山露水。 闻茵摸了摸胸前的狐牙璎珞,轻声道:“承影,出来。” 一道白光从狐牙飞出,射向假山林。 蒙蒙月光下,一位身穿月白直裰的少年轻灵灵地悬在空中。 “承影,识阵!” 闻茵话音刚落,一张狐火织成的大网凌空降下,恍如天罗地网一般,将整片假山石林封住。 第284章 七镜七玄阵 “这这这!”崔征惊得目瞪口呆。 崔征是行伍出身,刚从边关调回来。老大不小没娶亲,就喜欢看漂亮姑娘。 在崔征眼中,闻茵就是一个喜欢调香的柔弱女子。他就喜欢像她这样柔弱无依的女子,能激发他的保护欲。 闻茵才来了几天,崔征就跑去叫陆景给他做主,把“表妹”许给他。 陆景一脚把他踹了出来。 饶是如此,崔征也没有放弃。每次见到闻茵,他便两眼放光,大献殷勤,闻茵避他不及,每次只能把“表哥”搬出来吓唬他。 如今亲眼看到闻茵大显身手,崔征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 承影观察了一阵,转身飞回来,一声不吭又回到狐牙中。 闻茵用心意与他沟通,转头对陆景说:“承影说,那假山石林中有七面镜子,若是被镜子的光照到,就会被吸入镜子里,他不敢进去。” “七面镜子?”陆景沉声道,“难道是七镜七玄阵?” 大家都没听说过这种阵法,陆景便解释道,七镜七玄阵是一种失传已久的邪灵阵法。 此阵以七面灵镜为阵眼,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镜灵。 七是玄数,玄则生变。七个镜灵不知底细,本就凶险异常。它们还会催动灵镜变换方位,生出无穷变化,防不胜防。如果被镜子照见,元神会立即被吸进镜子里,成为镜灵的养分。 只有布阵的人才知道如何走位才能安全走过七镜七玄阵,那人便是潘道然。而陆景等人,只能硬闯。 墨岚进去便被困住,承影不敢进去,看来这个七镜七玄阵是元神和鬼魂的克星。 这么说,玄期也不能进去了。 许心一摔了进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该不会已经被吸了魂? 众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纷纷看着陆景。 陆景微微忖度一阵,道:“俞司丞家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这么说来,好像就在隔壁那条巷子。”崔征说,“陆侯为何突然想起那老家伙来了?他已经连着大半月没来钦天监,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家里了。” 陆景转向崔征:“那么,请崔帅替本侯走一趟,把俞司丞请过来。” “请他作什么?这老不死的连朝都不上了,难道还指望他降妖除魔?”崔征瞪着陆景。 “崔帅快去。”陆景道,“你跟他说,我去潘府门前亲自恭候他老人家。” 崔征无奈,只得去请俞司丞。 说起来,闻茵来了钦天监一段时日,除了陆景兼任着靖岁司的司丞,其他三个司的司丞,愣是一个也没打过照面。 之前听崔征抱怨过,钦天监就是一个老人扎堆的闲散衙门,若不是景明侯回来,本朝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快忘了还有钦天监了。 俞司丞尊名俞渡桥,是浑仪司的司丞。今年高寿,六十有六,本已经到了致仕的年龄,但他却说自己家里人口多,子弟又不中用,都指望着他那份俸禄养家,求皇上不要赶他回家。皇上见他如此,便允许他在司丞这个位子上做到死。 陆景是年轻人,在钦天监一众老司丞那里没什么架子,也拿捏不动他们几个。老司丞们就是连衙门都不来坐坐,整天领空饷混日子。 其实,闻茵也不明白,这么紧要的关头,陆景请俞司丞来做什么。 他们在潘府门前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街尾传来一声驴叫。 如此僻静的巷陌,如此诡异的夜晚,忽然变得有些滑稽。 第285章 俞司丞 闻茵听到那一声驴叫,便引颈望去。 只见一位老人穿着乡绅员外们常穿的那一类万寿字锦缎直身,头上戴着东坡巾,倒骑着毛驴缓缓走来。 他走得实在是太慢了,就连三岁小孩都比他骑驴快。 崔征跟在后面,一开始还能好声好气求老爷子走快点,到了后来都忍不住拿脚踹驴屁股了。 “诶,诶,你这军爷,不要如此粗鲁。我这老驴脾气不好,要是掉头跑回去,你还得去请我。”老头儿牙掉了一半,说话严重豁风。 好不容易他俩来到潘府门前,闻茵才看清,那驴果真很老,牙掉了,驴皮都磨破了,有气无力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像是刚从家里石磨上卸下来的。 跟眼前这个老头一样,毛已经掉得不剩几根,目光却透着见惯炎凉的狡黠。 俞渡桥见了陆景这位上官,颤巍巍翻下驴背,拜道:“下官参见陆大人。” 陆景把他扶起来,说:“俞老,您和潘御医比邻而居,想必对他花园之中那个阵法也有所知悉。今日的困局,我看只有您能解得了。” 俞渡桥谦虚推辞了一番,然后絮絮叨叨说自己不是磨蹭不想来,全因为家里又添了几个孙子孙女,仆人不够,他得亲自照看。 “唉,朝廷已经三年没有涨过我的俸禄了。儿媳们再生下去,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拿去贱卖了。”俞渡桥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这老头儿,如此紧要关头竟然想趁火打劫,让上官给他加俸禄。 陆景耐着性子问:“俞老,您现在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俸银五百两,稻米一千石。” “这已经超过正四品的俸禄了。”陆景道,“这样,反正我没有家口要养活,今后从我的俸禄里拨一百两银子和一千石米给您,可好?” 陆景如此大方,俞渡桥却还是不乐意,说只有皇上有资格给他涨俸禄。 陆景无奈,只得答应他,事成之后,他亲自去吏部,求尚书给俞渡桥加钱。 俞渡桥这才满意,转身去摸驴身上搭着的大口袋。 那口袋里面丁零当啷什么玩意儿都有,俞渡桥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摸出一面护心镜。 那护心镜很大,挂在俞渡桥的脖子上,把他的腰都压弯了。 他又从口袋里寻出一面锣来,用力敲了一下。咣地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唔,还能响。”俞渡桥说,“陆侯,那花园在何处?下官这就去替您打扫干净。” 俞渡桥胸前挂着一块巨大的护心镜,那镜面似乎几十年没有磨过,什么也照不出来。手里提溜着一面锣,走一步晃三下,真担心这些家伙事儿就能把老爷子晃倒了。 闻茵压低声音问:“这能行吗?我看他还不如我爹。” 陆景扫了她一眼,只说:“浑仪司的司丞,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 说话间众人又回到了花园假山外。陆景问留在这里的人,方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守卫说,方才听到一声尖叫,像是许姑娘的声音。 俞老爷子听说里面关了人,忽然来了精神,加紧脚步往里闯,一边大声敲锣,喊道:“什么七镜七玄阵,你爷爷我来啦!” 连承影都不敢进这法阵,他这样莽莽撞撞闯进去,就不怕丢了性命? 闻茵看了看陆景,他也看了她一眼。 “进去。”陆景露出难得的微笑。 这笑,让闻茵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第286章 饕餮镜灵 俞渡桥像个愣头青一般不管不顾地闯入假山石林,闻茵一心想找卫蘅失踪的线索,也跟着闯了进去。 陆景一把拉住她:“你跟在我后面。” 闻茵只好跟在陆景身后,在她身后,则跟着崔征以及他的一众部下们。 俞渡桥像疯子似的,一路走一路用力敲锣,大声骂道:“来啊!快到你爷爷这儿来!” 刚转过一座三人高的假山,忽然一束银光迎面照来。陆景急急回身,将闻茵揽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将她整个护住。 只在一瞬间,闻茵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 那束银光打在俞渡桥胸前的护心镜上,在银光之中,似乎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光影全部被吸入了俞渡桥的护心镜中,那面从未磨过、压根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在吸收了光之后,变得十分明亮清晰。 闻茵推了推陆景,道:“快看!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俞司丞的护心镜吸进去了!” 陆景回头确认无恙,便将闻茵松开。 闻茵此时才觉察到,方才他将她抱得好紧。 她知道他并非有意轻薄,而是太害怕她出事。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是刚刚才回过味来,面上微微薄红,转过脸去不想让别人看见。 为了缓解尴尬,闻茵用微微夸张的语气说:“俞司丞,您的法宝好生厉害!” 她三两步跨到俞渡桥面前,正要一探究竟,却被那镜子里的东西吓坏了。 只见那面护心镜变得光亮无比,在镜子里,一个从未见过的怪兽正在生吞一个女子,转眼间,已经只剩下一双腿了。 闻茵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正好撞在陆景胸口。 他啧一声,护住她,柔声埋怨道:“胆子小还这么好奇。” “哈哈哈,大小姐别怕。”俞渡桥笑道,“我这镜子乃是上古灵镜,相传是先祖在洞庭湖底大战巨蟒得胜之后,从那巨蟒的肚子里剖出来的。这灵镜里封着一只饕餮,专吃邪灵。” 原来是饕餮! 俞渡桥这面灵镜,平时看上去平平无奇、人畜无害。若是一旦遇上邪灵,饕餮镜灵便会现身。 灵镜对上灵镜,比拼的就是镜灵。俞渡桥这面镜子,镜灵是上古神兽饕餮,遇上什么邪灵都不怕。 闻茵这才明白,为什么陆景一定要把俞司丞请来助阵。 几句话的功夫,那饕餮已经将女子吃完了。俞渡桥拿起镜子看了看,啐道:“这镜灵是被负心的女子所化的厉鬼。真是可惜,生前被负心汉抛弃,死后还要被我这饕餮果腹,谁让她不放下恩怨,好好去转世。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俞渡桥又对陆景说:“陆侯,这镜灵虽已被吞噬,装着它的那面灵镜还得找出来销毁,不然还会被歹人用来继续害人。” 陆景点点头,道:“前面还有六面镜子,我们先过去,此处留一位兄弟找灵镜。” 如此议定,崔征便留下一位骁卫,让他在附近假山石头缝里找一找有没有镜子。 那位五大三粗的骁卫本不愿意独自留下找镜子,俞渡桥骂了他几句难听的话,还告诉他,没有镜灵,灵镜不过就是破铜烂铁,让他不要害怕。 崔征嫌丢脸,也上去踹了那骁卫几脚,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找镜子。 第287章 迷宫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闻茵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俞司丞,饕餮是如此厉害的灵兽,难道就不会脱离镜子跑出来吗?” 俞渡桥呵呵一笑,将护心镜反过来,道:“大小姐请看,这后面有一道饕餮符,据说是葛天师葛洪的手笔。” 闻茵凑上去看了看那道符箓,虽是青铜所铸,却飘逸灵动,宛如一只将走将跳的异兽。 闻茵拍马屁道:“俞老竟有葛天师的法宝,真不愧是钦天监的擎天一柱!” 俞渡桥哈哈大笑,笑起来嘴上豁风更厉害了:“大小姐,在钦天监,有官职的往往是没本事的,真正厉害的人物你恐怕连他们的名字也没听过。” 听他这么说,在钦天监,官职越高岂不是越没用?闻茵看了一眼陆景。 俞渡桥自知失言,赶紧捂住自己豁风的破嘴,颤巍巍地弯腰:“下官口不择言,还望陆侯海涵。” 陆景道:“心一不知被困在何处,我们还是走快点。” 有俞渡桥的饕餮灵镜,大家心里都有底了,不知不觉放下心来。前面的人加快脚步,后面的一时没跟上,队伍不知不觉拉长了。 在相似的假山石林中走了不知多久,原本敏感的心神也变得麻木迟钝起来。 “我说,你们觉不觉得,这些假山变高了?”走在闻茵身后的崔征忽然说。 闻茵仰头看了看,果然,方才在园外往里看,这些假山最高也不过两三人高。 可如今眼前的假山,却好像一座真的小山峰。 那一个个太湖石洞眼之后,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他们。 闻茵有些害怕,紧紧跟在陆景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后裳。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俞渡桥忽然喊道:“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闻声一拥而上,却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身穿右骁卫的劲装官服。 正是方才被他们留在入口处寻找灵镜的那名骁卫。 他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圆瞪,五官扭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陆景走上前去蹲在地上,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死了。” 他又用右手食指沾了少许秘银粉,抹在死者的额头,那秘银粉变成了幽蓝色。 陆景回头对众人说:“他的三魂七魄已经不在了,这么短的时间,恐怕是被邪灵镜吸走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一直在假山之中走,这名骁卫应该已经被他们落在身后很远的地方,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名骁卫被邪灵镜带到此处杀害;有一种可能,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陆景抬起手掐算起来,算着算着,眉头渐渐紧皱。 “陆侯,怎么了?”崔征问。 陆景道:“我卜了一课,大凶。” 俞渡桥忽然一拍脑袋,大叫道:“哎呀!我漏了一件事!” “什么事?”陆景问。 “这七镜七玄阵一共有七个镜灵,镜灵与镜灵可以互换。也就是说,起初我的饕餮灭了那女鬼镜灵,但其他镜灵仍可以占用空下来的那面镜子。”俞渡桥扼腕道,“是我疏忽大意,害死了这位兄弟。” 闻茵正要宽慰俞渡桥,忽然又听见一名骁卫尖叫起来。 “那……那边有人!”骁卫喊道。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片假山怪石。 什么也没有。 “是、是那石头眼里有东西!好像有人在看我们!”骁卫绝望地大叫,“我都看到那双怪眼了!眼白很多,眼珠很小……” 这名骁卫看起来已经接近崩溃了。 皇上拨给靖岁司调用的右骁卫百人旅,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可此处诡异的氛围,快将他们逼疯了。 陆景道:“先别慌。俞老,用你的饕餮灵镜往那边照一照。” 俞渡桥站在众人前面,正面对着那个奇怪的洞眼。他明明听见了陆景的话,却一动不动。 闻茵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陆景走上前, 伸手将俞渡桥的身子掰过来。 谁知,俞渡桥只有上身转了过来,头还朝着前面,腿也一动不动。 崔征连连退了几步,大喝一声,猛然抽出刀。 陆景眉头紧皱,又抬手将俞渡桥的头转过来。 老头咧开豁风的嘴嘿嘿一笑,眼珠子忽然往外一凸,咕噜掉了下来。 陆景急退几步,将闻茵护在自己身后,右脚猛地往下一踩,脚下赫然出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法阵。 那法阵宛如点点星光汇成的星河,看上去又像是一条青龙。 “苍龙诀,角、亢、氐、房、心、尾、箕!”陆景念动法咒,地上的光龙游动起来,直奔暗处某个看不见的邪灵而去。 而正在此时,闻茵透过湖石的洞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湖青色的锦缎直裾,正是卫蘅失踪当天穿的衣裳。 “庭郁!”闻茵喊了一声,朝那身影追去。 第288章 时空转换 闻茵朝前追去,假山竟闪开一条缝。 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在错落的山石之间原本就有一条缝。 来不及多想,闻茵闪身钻进去,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位男子的背影。 “庭郁!”闻茵泫然喊出声。 男子微微转过身,看见她,惊讶得倒吸一口气:“碧君!你怎么在这里?” 闻茵赶上前去,来到他的面前,仔仔细细看着他的容貌。 月下的卫蘅,身姿卓拔,气度如兰,眼睛是那样深邃温柔。 想起这几日的担惊受怕,闻茵禁不住哭了出来,问:“庭郁,我找你找得好苦,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 “这几日?”卫蘅怔了怔,“我们不是傍晚时分才见过吗?” 闻茵愣住了。 “你……” “你忘了?傍晚时分,我去永定门外等你,想带你一同来赴宴,你说不想来,我便单独赴宴了。” 闻茵转头看了看四周,讷讷问:“那这里是……” “此处就是漪园啊!我正想问碧君,你不是说不想来吗?怎么忽然又来了呢?” 卫蘅温柔地微笑着,看着闻茵。 闻茵如遭当头棒喝。 ——这里是当日举行宴会的漪园? ——这怎么可能?! 闻茵想起,陆景曾告诉她,他曾经用秘银还原卫蘅的脚印,发现他是凭空消失的。 难道卫蘅从卫蘅直接到了潘府,中间竟不知不觉过了六日?! “碧君,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卫蘅扶住闻茵,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闻茵扶着脑袋,微微摇了摇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苦笑道:“算了,只要平安无事就好。庭郁,我带你出去。” 闻茵回过头,却哪里见到来时的路? “对了,庭郁,你不是在花园里吗?怎么逛到这里来了?”闻茵问。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进了这片石林。” 闻茵笑了笑,转身朝卫蘅伸出手:“前面有条小路,容易走散,来,抓紧我。” 卫蘅看着她,目光变得无比温柔,伸过手来牢牢抓住她的柔夷。 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闻茵的掌心发出蓝色的雷光,宛如幽冥鬼火。 卫蘅一怔,身躯顿住,忽然砰的一声炸开,化为无数黑影一般的碎片。 闻茵看着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失在自己面前,不禁落下泪来。 今日进潘府之前,玄期在她掌心中写下雷符。若是邪灵碰到她的手,便会被阴雷击碎。 果然,他只是邪灵迷惑她的幻像。 眼前的假山石林还在,月亮也是那一晚的月亮,可是庭郁却不在了。 闻茵怔在当场,扑簌簌掉下眼泪。 小木偶在相待之中剧烈摇晃,闻茵低头将它取出来,问:“玄期,怎么了?” “有三个镜灵正朝你这边来,茵茵小心!”小木偶急道。 闻茵点了点头,用力抹去泪水。 她不能在这里被击溃,她还要继续找庭郁。 小木偶道:“茵茵,此处好多吸魂的镜子,我不能出这木身。你还记得之前我教你的步法吗?” 闻茵点了点头。 她将木偶放回香袋,摊开手心,唤出鬼复剑,牢牢抓在手中。 玄期将自己的法力借给闻茵,她脚下轻轻一踩,脚下便出现了一个奇门局。 这是玄期的地衍奇门。 三道镜子的银光从不同方向同时照过来,闻茵默念着玄期曾经告诉她的口诀:“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 那镜子的光不断变换方位,可就是照不到闻茵身上。 “茵茵小心,那三个镜灵进来了!”玄期提醒道。 闻茵脚下步子迈得飞快,在转身闪躲的间隙里,她的目光瞟见了让她一生都会做噩梦的景象。 一个白发白脸白衣、指甲有一尺长的老太婆,一个身穿红衣、眼眶只剩下两个血洞的女子,一个面色煞白、胖嘟嘟的幼儿正踏着奇门局的缝隙,朝她同时扑过来。 “茵茵别慌!只要步子不乱,他们就抓不到你。”玄期提醒道。 闻茵实在是太害怕了,她索性闭上眼睛,只按照玄期的吩咐麻木地踏着罡步。 “就是这里,砍!”玄期大声命令道。 闻茵不管不顾,猛然挥出手中的鬼复剑。 一剑、两剑、三剑…… 第四剑,她的手却被牢牢捉住。 闻茵闭着眼睛拼命挣扎,手被那只手往前一带,撞进了某人怀里。 “别怕,是我。”陆景的声音在她耳边沉沉响起。 第289章 七星解厄阵 闻茵睁开眼,陆景正低头看着她,温柔的目光将她包裹着。 他的臂膀将她紧紧圈着。 闻茵怔了怔:“行之?” 他见她恢复了平静,松了一口气,沉声道:“幸好你没事。” 陆景刚放开手,一把鬼气剑竟架在他脖子上。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闻茵逼视着眼前这个“人”。 他怔了怔,沉声道:“十一年前的上巳节,青凤城狸神庙。” “我答应你三个条件,第三个是什么?” “收下我给你的玉骨哨,今生今世再也不许还给我。” 闻茵鼻子一酸。 千钧一发得救的感觉。 刚松了一口气,他竟又反手扣住她的脉门。 “该我问你了。” 闻茵怔了怔,苦笑道:“是我啦。如此三脚猫的功夫,难道还有假?” “不信。”他不知为何,面上有几分少年生涩。 闻茵无奈:“那你问。” 他略略踟蹰了一瞬:“那日在淮扬镜湖畔,你说你心里有一句话想对我说,是什么话?” 闻茵一怔,面上大热,讷讷道:“行之,你我都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是吗?”陆景眸光一收,不由得松开了手。 “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闻茵问。 “我刚才让你跟着我,哪知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我听见你喊卫庭郁名字……”陆景目光一黯,“他对你真那么重要?重要到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闻茵不忍见他黯然,提了提手中的鬼复剑:“我一剑砍死了意中人,你满意了?” 陆景不答,从自己衣裳上撕下一条布,将自己的手和闻茵的手绑在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闻茵问。 “防止你再乱跑。”陆景低头看着两人牢牢绑在一起的手。 ——或者,就一直这样绑着? 他收敛心神,看着她说:“为了寻你,我跟其他人也走散了,得快些找到他们。” “行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闻茵肃然道。 “什么事?” “所谓七镜七玄阵,不仅有镜子和镜灵,就连此处的假山石林,也是阵法的一部分。只要还有一个镜灵没消灭,它就会利用剩下的镜子和此处的山石故布迷阵,让我们一辈子也出不去。” “嗯,有理。”陆景道。 “你别光附和我啊,眼下怎么办?”闻茵急问道。 陆景道:“我年幼时,祖父曾教我天星阵法。天星阵法共包含七七四十九种,我能背下来的,只有不到其中一半,不过也够用了。七星解厄阵借用北斗七星之理,不论这七镜七玄阵如何变,七星也跟着转,只要踏稳摇光宫破军星的方位,咱们就能出去。” 说着,他牢牢抓紧闻茵的手,脚下轻轻一踩,地上便出现了一副北斗七星法阵。 二人正站在天枢宫贪狼星的位置。 陆景低头对闻茵微微一笑:“跟着我,一直朝前面摇光宫破军星的方位走,就算前面有假山挡着也不要怕,闭上眼径直走过去。” 闻茵点了点头。 自古以来,冀州陆氏一直守护着天数奇门。 由天数奇门衍生出的天星阵法等诸奇技,一度差点断绝,幸好陆家留下了唯一的火种。 不知道为什么,闻茵总觉得,陆氏的祖先们一定在天上看着行之。 他们一定会保佑他的。 第290章 出石林 北斗七星宛如司南的指勺,勺柄的顶端就是摇光宫破军星。 而陆景和闻茵二人所站方位,是勺子斗部的天枢宫贪狼星。 这阵法简明易懂,哪怕是不懂其中玄机的人,也知道只要顺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的方位往前走就是了。 一路上,北斗的方向不停转动,陆景认准了摇光宫的方位,拉着闻茵往前走。 有时前有假山看似无路,但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山石错落之间,竟有一条远处看不见的小路可以穿过去。 二人一路走,再也没有发现镜灵,却在途经的一处山洞里发现了先前摔下山的许心一。 她整个人蜷缩在洞内,身上盘着一条黑蟒。 那条黑蟒蛇将许心一整个身子盘得紧紧的,似乎在保护她。而它则收敛元神,此刻正闭着眼睛龟息。 闻茵知道那是陆景的龙神,名唤墨岚。 这龙神一时如气,可腾云驾雾;一时又犹如实体,伸缩自如。 有时看起来像一条小黑蛇,有时又像一条黑龙。 唯一不变的是它额头上的一对金黄色的小肉瘤。 据说蛟若是能生出角,便会化而为龙。而那对小肉瘤,正好长在角的位置。 陆景发现了许心一,加急几步上前查看。 “还好,只是晕了过去。”陆景看了一眼闻茵,“你身上好像有丹药?” 闻茵忙从怀里寻出丹药递给陆景,陆景打开许心一的嘴,将丹药塞进去。 过了一会儿,许心一悠悠醒来。 看见陆景的脸,她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陆景宽慰道:“心一,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你能站起来吗?” 他已经将龙神收了回去,许心一在陆景和闻茵的搀扶下试着站起来,可脚踝一用力,又跌坐回去。 “我的腿好疼,不会断了?”许心一又哭了起来。 “只是崴伤了。”陆景无奈,他看了闻茵一眼,不舍地将绑在二人手腕上的布条解开,叮嘱道,“心一走不了路,我抱她出去,你一定要跟紧。” “唔,知道了。”闻茵应着,却觉得他未免也太把她当作小孩子了。 陆景抱起许心一的一瞬间,许心一竟脸红了。 她忸怩道:“陆侯,我……” “别多想,我有心上人了。”陆景冷冷道。 许心一一怔,眼睛又红了。 闻茵暗自叹了一口气,这陆行之,总是这么扎心。 “表哥,我们快出去。”闻茵提醒道。 陆景白了她一眼,抱着许心一加快了脚步。 路上,许心一告诉陆景和闻茵,当时她摔下假山,不知何处飞来一条黑龙将她接住。后来的事情她便不知道了,因为她当时头撞到了石头,立时晕了过去。 有七星解厄阵的指引,三人顺利地走出了假山石林。 闻茵意外地看见了俞渡桥。她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俞司丞,您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闻茵惊喜道。 “让大小姐费心了。下官年轻时练过一种武功,可以身首异位,当时只是被镜灵迷了心窍。”俞渡桥摆摆手道:“想不到那镜灵可以绕过饕餮直攻我的元神,我差点就折在里面了。” 老人家又朝着陆景拱手拜道:“今日多亏了陆侯,能再次见到二十八宿阵法中的苍龙诀,下官死而无憾。老侯爷后继有人,陆家后继有人。” 见闻茵不明就里,崔征解释道,当时陆景眼见情急,便祭出了苍龙诀。 苍龙诀是天星阵法根据二十八宿中苍龙七星演化而来的阵法,刚劲无二。他和俞老能走出假山,也是靠苍龙诀破阵。 只可惜,崔征带来的八位弟兄,只有一半逃了出来。 众人一算,此役面对七镜七玄阵,俞渡桥灭了一个镜灵,陆景的苍龙诀灭了两个镜灵,闻茵一个人竟然灭了四个镜灵。 大家对闻茵刮目相看。许心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闻茵有狐神和鬼修护体,只是不信。 这位柔弱的“表妹”以一己之力消灭四个镜灵,怎么可能? 陆景言归正传道:“潘御医的书房应该就在前面,我跟碧君进去。心一受伤了,俞司丞和崔旅帅在此护着她。” 第291章 炼尸术 潘道然的书房就在假山后。 说是书房,却毫无书香气,更像是匠人的工坊。 几间灰砖灰瓦的房子,建在三尺高的地基上。 说这房子建得潦草,它却又十分稳固。 四周黑灯瞎火的,出了石林,园子里反而更黑了。 陆景翻开手掌,掌心中腾起一团幽蓝的龙火。 他走在闻茵身边,貌似若无其事地问:“方才那镜灵化成卫庭郁的样子将你骗去,你是怎么识破它的?” 闻茵微微犹豫,但还是如实相告:“若是在私下,庭郁会唤我的乳名,而不是表字。” 陆景手上的龙火似乎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二人沉默着往那几间书房靠近,在仅距三丈远时,陆景停下了脚步。 “先让承影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茵茵。” 最后两个字,他声音有些轻。 闻茵看了他一眼。 陆景也回她一眼:“怎么,我不能叫?茵茵。” 闻茵真是要被他气笑了。 她都已经定亲了,这人还在吃什么飞醋? 眼下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闻茵喊出承影,让它用狐火查探一番,看看这几间房子里有没有什么法阵和机关。 谁知承影用狐火一照,马上缩头钻回狐牙里。 闻茵用心念询问它,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它只幽幽回复—— 别进去。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就是刚才那七镜七玄阵,承影也没有吓成这样。 二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进去。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若不进去找到证据,羁押潘道然的事就无从解释了,到时皇上一定会向陆景兴师问罪。 小木偶在香袋之中晃来晃去想出来,闻茵只好让玄期现身。 青衣小道骂骂咧咧了一番,道:“方才那个七镜七玄阵真好险,这是什么御医,普通御医会布这种邪灵阵法吗?” 闻茵道:“前面那几间‘书房’,承影查过,吓得钻回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 “娘的,这煞气十里之外都能闻到,皇帝老儿也不嫌瘆得慌?”玄期骂道,“待我用阴雷将它整个劈上一遍,为你们扫清道路。” 说完,玄期接过闻茵递过来的鬼复剑,口中念念有词,忽的将剑插入地下。 “万雷朝宗!” 轰隆隆数声巨响,地下涌起千万道阴雷,将眼前的几间房子撼得晃了几下。 施过此法,玄期几乎脱力,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用阴雷将这几间房子里的脏东西劈干净了,你们去。” 玄期的身影慢慢变淡,最后留下半句话:“小心点,里面好像有……” 他的元神又回到了木身之中,呼呼大睡去了。 陆景带着闻茵拾级而上,来到正中间那间屋子门前。 他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这屋子没有窗户,开了门,才有少许光透进来。 待陆景看清屋内的陈设,立即将闻茵揽到自己身后,道:“别看!” 可惜已经晚了。闻茵看到了正中间供桌上摆着的东西。 恐怖的景象,刺鼻的气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陆景扯下她的银香囊,将香粉倒出一点来,用锦帕包好,按在她的口鼻上。 “小心尸气!”陆景神色凝重看着闻茵。 这间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供桌。墙壁上有一座壁龛,里面供奉着大黑天。 供桌之上,摆放着三个盘子。正中央的那个盘子里,放着一颗人头;两旁的盘子里,则是人的内脏。 陆景牙关紧咬,愤恨道:“这邪灵御医,竟然在炼尸!” 第292章 素馨 炼尸是一种控尸术,在楚地、蜀地多见,其实汉地自古以来也有流传。 控尸术五花八门,大致分为两种,一为僵尸,二为活尸。 汉地的炼尸人,多供奉大黑天,看来潘道然就属于这一类。 陆景有些踟蹰,不知是否应该让闻茵在外面等候,但此时此刻,潘府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在外面没准更危险。 闻茵看出了他的心思,扯了扯他的袖子,说:“进去,今日不找出线索来,岂不是白搭了兄弟们的性命?” 陆景目光微动:“那你跟紧在我身后,进去之后不可轻举妄动。” 在龙火照亮的微光之中,陆景拉着闻茵慢慢走进去。 这是三间并排的屋子。正中间是客厅,更像是供奉黑天的地方,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屋子。 两边的门都关着,陆景起手掐算了一下,往左边走去。 “你算出什么来了?”闻茵好奇地问。 “依目前方位,坎在南,属水,水生木,所以南边应该是真正的书房。” 陆景推开房门,果然,里面摆放着书桌书架。书桌上散放着许多纸张。 二人相视一眼。看来潘道然对自己布下的七镜七玄阵非常有信心,压根没想到会有人能闯进来,所以这间书房什么东西都敞开着放置。 陆景去搜查书架,闻茵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张散落的稿纸。 纸上画着一朵小花,五片花瓣如风车一般排布,十分简单,称不上美丽。 陆景将书架搜查了一遍,见闻茵一直对着纸上的小花发呆,便问:“碧君,你在看什么?” 闻茵回过神来,说:“行之,我总觉得这东西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这是素馨花。” 素馨花是从南阳传入中土的花,在岭南、楚州多见,但北方应该是无法种植的。 此花香味出众,可以凝萃成菁水,比大食国的玫瑰露还好闻,也是闻茵喜欢用的一味花香,所以她对此花非常熟悉。 “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画这个,还把这幅画郑重其事地放在自己的书桌上?”闻茵若有所思。 “你的怀疑有一些道理,不过定不了潘道然的罪。”陆景扬了扬自己手上的一个册子,“这个东西,才能给他治罪。” “这是什么?”闻茵问。 “是潘道然的笔记,那边还有好几册。”陆景道,“我翻看了一下,里面记载了他炼尸的过程。仅这一本薄薄的册子就有数十条人命,这黑御医跑不了了。” 潘道然的书房里还有许多证据,仅是目前翻查到的,就足够让他死十次。 陆景决定先带着闻茵回去,待禀告皇上之后,将潘府查封,再全府上下细细搜查一遍。 闻茵拿着那幅画,陆景将两本炼尸笔记揣进怀里,二人走出书房,正准备出去,闻茵的目光忽然瞟到了那扇未打开的北厢门。 陆景会意,二人相视一眼。 “要不要,再卜上一课?”闻茵问。 陆景苦笑道:“还卜什么?推开进去看看就是。” 二人推门进去,门一打开,陆景就后悔了。 “啊!”闻茵惊叫一声,转头紧紧抱着陆景,缩到他身后。 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倒挂着许多“人”。 显然,这里是潘道然炼尸的工坊。 第293章 尸阵 这屋子里强烈的尸臭让闻茵胃里翻江倒海。 奇怪的是,方才关着门,竟一点儿臭味也闻不到。 这房里除了挂满风干的尸体,四周墙角还摆放着几口大箱子。 这间屋子闻茵实在是不敢进去,陆景便自己进去查看。 这些尸体都是脚朝上被倒挂着,要走到墙角去查看那几口箱子,就不得不穿过一堆倒吊着的人头。 这些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子。 他们的嘴微微张开,肚子鼓起,五脏六腑都被塞满了炼尸的药材。 陆景忍住恶心,走到西边那堵墙下,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啊!” 他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腰上一痒,心中大骇,脚下不由得一软,仰面摔倒在地。 什么东西撞在他左边脸颊上,软软的,香香的。 陆景回过神来,竟然是闻茵。 一股血气冲上他的头脑,他的手不禁环住了她的腰身。 他必须咬紧牙关抿紧双唇,才能克制住吻她的冲动。 闻茵被摔晕了,回过神来,她意识到方才倒地之时,自己好像不小心…… 她急忙直起身,见他不起来,躺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竟然傻乎乎地用袖子去擦他的脸,慌不择言地说:“我方才在屋外觉得更害怕,就进来找你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陆景抓住她胡乱擦拭的小手,冷冷道:“不守妇道,恬不知耻。” 闻茵怔住,脸狠狠红了,尴尬得恨不能找一条缝钻进去。 他躺在地上瞥着她,冷道:“你竟敢对本侯上下其手,真是放肆。传扬出去,卫庭郁还敢娶你?” 眼下是什么情形,在一堆尸山中间,他竟敢对她言语放肆。 闻茵捏起粉拳朝着他胸口捶下去,怒道:“你少给我摆谱!快起来!” 说什么本侯本侯的,难道以为能唬住她?! 陆景暗自憋住笑,爬起来。 脸上还留着方才香印碰触的触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闻茵见他如此,脸羞得更红了。 “你忽然进来,吓了我一跳。”陆景走到那口打开的箱子边,神色凝重,“这里面全是人的耳朵,少说有百人——这个黑御医,真是死不足惜!” 闻茵又恶心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他留着这么多人耳做什么?” “在他眼中,这些不过是有用的‘零件’。”陆景道,“炼尸的过程中,时常会因为操作不慎而导致尸身缺胳膊少腿,所以多留些‘零件’备用。” 另外几口箱子,自然也不必打开了,应该都是零碎的人体。 在西边墙下,有一口巨大的石棺。那是这间屋子里最值得怀疑的东西。 二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打开石棺,里面传出一阵阵瘆人的声音。 像是用指甲刮石头的声音。 “行之……”闻茵看着陆景。 陆景看了她一眼,走过去。 她以为他会打开那口石棺,没想到,他手一抬—— 在石棺上啪啪啪贴上三张符。 那刮石板的声音便停止了。 陆景回过头,微微干笑:“还是回头再来细细查。” 闻茵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厮也会害怕? 二人穿过倒悬的尸阵,离开这间炼尸工坊。 来到室外,闻茵觉得即便是今晚的毛月亮,也十分可爱。 “碧君,我要立即进宫一趟。”陆景沉声道。 “进宫?”闻茵看着他。 月光下,他的侧脸埋在半光半影之间,阴晴不定。 “嗯,要向皇上秉明潘道然炼尸的罪行,请皇上恩准我彻查潘家。”陆景捏紧了拳头。 第294章 地牢 陆景带上潘道然的炼尸笔记,连夜进宫向皇上禀告。 闻茵软磨硬泡,也跟着去了。 皇上的寝殿在濯月殿,这是三宫六殿之外的一处僻静别院。 皇宫之中也时不时闹鬼,陆景有皇上亲赐的腰牌,能直入皇上寝殿。 陆景进去时,闻茵就在殿外等候。 过了三刻,他便退出来了。 闻茵着急地问:“如何?” “皇上勃然大怒,命我彻查御医潘道然。”陆景松了一口气。 闻茵小心翼翼地问:“皇上的怒,是否也有你擅自动了他心腹的一部分原因?” 陆景微微一笑,冷道:“或许有,但顾不了这么多了。” 他决然道:“今夜回去,便连夜突审潘道然,非得让他吐出什么来。” 陆景脚下步子很急,闻茵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离开濯月殿五十多丈远,闻茵忽然觉得背后有目光。 她回头看了看,只见大殿的廊檐下站着一人,身穿明黄色的博袖常服,赤着脚,三十多岁年纪,圆脸、星目、浓眉。 “大逆不道!快转过来!”陆景小声喝道。 闻茵急忙把脸转过来。 陆景方才没有回头看,但他似乎知道那人就站在他们身后一直看着他俩离开。 闻茵小心翼翼地问:“那人是……当今圣上?” “正是。”陆景压低声音道。 “传闻当今圣上已年届古稀,可他……” 面上竟然连皱纹也没有。 陆景见走远了,才小声叹了一口气,道:“朝内朝外人人皆知,皇上沉迷修仙,四处寻找长生之道。” “他找着了?”闻茵问。 陆景挑眉,反问道:“你觉得,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道?” 闻茵道:“可是我看皇上的样子,确实……” 陆景双唇紧闭,眉峰微聚,不再说话。 回到靖岁司,陆景直奔关押潘道然的地牢。 靖岁司的地牢与别处自是不同,墙壁上涂满墨汁,用朱砂写满符箓,牢狱外还蹲着两条黑色的大狗。 那两条狗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狗,极有可能是犬蛊。 牢狱的天顶上嵌入灵石——那是陆景布下的天星法阵。 陆景和闻茵赶到时,潘道然正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顶上的天性法阵。 此处犯人不必上锁,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锁没有用; 但他们也绝对走不出这间地牢。 “哎呀,陆侯来了。”潘道然见陆景来了,并不起身,仍以手为枕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星法阵,“陆侯这天星阵,是个什么由头?” 陆景淡淡道:“这个你管不着,反正你也破解不了。” 潘道然忽然来了兴致,坐起身来。 他的目光落在陆景身后的闻茵身上。 “这位姑娘……倒是块好材料。”潘道然搓着下巴说。 陆景一拳打在栏杆上,潘道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未几,陆景好整以暇地坐回审讯犯人的案后,淡淡道:“潘大人想必也听说了,我自幼养在外面,是个不懂规矩的野小子。后来流落楚地,是被苗人养大的。” “哦?陆侯竟愿意说往事,下官洗耳恭听。” “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不过就是嘛……”陆景拍了拍身边的黑狗,从桌上的罐子里掏出一堆虫子,那狗见了虫子,扑上来用黑色的舌头一卷而入。 掉在地上的虫子,也被两只狗抢着吃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摊哈喇子。 “你擅养尸,我擅养蛊。依我看,尊夫人也是养蛊的好材料。”陆景冷冷笑着。 “你!你敢动她!”潘道然噌地跳起来,将手伸出栏杆想抓陆景。 他的手刚伸出去,一道蓝光沿着牢狱的界限落下,那只手便烧了起来。 第295章 审讯 陆景从案上抓起一包药粉扔了进去。潘道然像狗一样爬过去,捡起那包药粉,用牙撕开,将药粉洒在自己烧着的手上。 火灭了。可潘道然的那只手已经烧成了焦炭,没用了。 御医潘道然气喘吁吁地靠在墙角,失神地看着陆景。 他的嚣张和傲气,被方才那一把火烧没了。他也是刚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是一个真正的“活阎王”。 陆景冷道:“皇上命我不惜一切代价彻查,你应该知道,这个不惜一切是什么意思?” 潘道然没答话。 “我也曾经做过丧家之犬,知道丧家之犬是什么滋味。”陆景道,“你应该知道,从今夜开始,你潘府上下数十口人,命全都捏在我手里。” 潘道然还是没说话。 “你可以写下三个名字,我今晚就放了他们。” 潘道然抬起头看着陆景。 他想相信,又不敢相信,但这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 “需要我做什么?”潘道然盯着陆景。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在哪里。”陆景道。 闻茵在一旁听着,心提了起来。 行之是在问庭郁的下落吗?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指的另有其人。 潘道然看着陆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放肆、张狂,笑得不顾一切。 陆景不急不怒,任他笑。 潘道然笑累了,站起身来,踱到栏杆边,阴森森盯着陆景说:“陆侯,你能破我的七镜七玄阵,我服你。” “唔?然后?” “我有一笔更好的生意,你想不想听听?” “但说无妨。” “我唯一的女儿失踪了。”潘道然的双眼冒出怒火。 陆景顿了片刻,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失踪了一个月,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陆景沉吟片刻,又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即使她不失踪,也会被你连累罚去做官妓。” 潘道然咬牙道:“陆侯,只要你找到我女儿,我就交出你要找的那个人。还有——”他看了一眼闻茵,“还有她要找的那个人,我也知道一些线索。” 闻茵的心狂跳起来。 潘道然果然知道庭郁的下落! 等等,行之要找的人,和她要找的人,不是同一个?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陆景道。 潘道然语气软了下来:“陆侯,我是在求你。我的女儿舞儿只有十二岁,生得十分可爱,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被……” 他没有说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闻茵忽然灵光一闪,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素馨花的图案,在潘道然面前展开。 “你女儿失踪,跟这幅画有关?”闻茵问。 潘道然目光一闪。 陆景看了闻茵一眼,似乎对她打断审讯有些不满。 他将话题拉回来,道:“我重复一遍,你没有跟我谈价钱的资格。告诉我他在哪里,写下三个名字,一命换三命,对于你来说很划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我可不是每一天都这么好心。” 潘道然摇摇头:“我只要我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他竟然落下了泪。 没想到,一个杀人如麻的黑御医,竟然也会落泪。 陆景正要开口,崔征忽然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陆景脸色微微一变,起身离开。 闻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坐在原处看着老泪纵横的潘道然。 陆景回头见她还坐在那里,眉头微微一皱,道:“你也来。” “哦。”闻茵应了一声,忙不迭起身跟上。 路上,闻茵偷偷问崔征发生了什么事。 崔征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道:“唉,潘夫人服毒自尽了。” 第296章 暴毙 靖岁司的人将潘夫人的尸首带了回来。 虽然有仵作,但陆景还是亲自检查了尸体。 尸体表明,潘夫人是自杀的,服毒自尽。 “审讯还没开始,定罪为时尚早,潘夫人为何急于自尽?”崔征百思不得其解。 陆景道:“想来,潘道然所做的事,她也有所感知。加上嫡出的女儿平白无故失踪……对了,潘御医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也没有妾室,家中只有一妻,膝下仅有一女,乃嫡出。”崔征回道。 “怪不得他对女儿如此看重。”陆景道,“多行不义,不敢多生子嗣,怕报应在子女身上,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他没想到,连唯一的女儿也保不住。” 崔征不知道潘御医女儿失踪的事,听得不明就里。闻茵于是将方才牢狱之中的对话转告给他。 陆景道:“还是回去继续审问潘道然,今晚非撬开他的嘴不可。” 三人又回到地牢里,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潘道然好像不见了。 找了一阵子,才发现他竟然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很难被发现。 陆景喊了他几声,潘道然没有反应。他思忖片刻,忽然大声说:“把牢门打开!” 狱卒走过来,以气为引凌空画下一个符,压在牢门旁贴的那张符上,然后将符箓揭下,牢门这才开了。 陆景率先进去,伸手探了探潘道然的鼻息,骇然道:“死了?!” 黑御医潘道然就这么死在靖岁司的地牢中。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牢门没有打开的痕迹。 陆景等人离开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此事让陆景很头大。 潘道然连一个字都还没供出来,便死在了靖岁司的地牢里。皇上若知道了,定会想办法治靖岁司的罪。 “陆侯,此事要按下来吗?”崔征看着陆景。 陆景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崔旅帅认为此事瞒得住?您以为靖岁司是不透风的墙么?” 崔征肃然道:“此事只有陆侯、我、大小姐三人知晓。若陆侯怀疑我对靖岁司不忠,从今日起,将我锁在这间牢里便是。” 陆景沉吟片刻,道:“我并非不信崔旅帅,只是您是皇上身边的禁卫,难道不是应该先对皇上效忠吗?” 闻茵知道,陆景一直怀疑崔征是皇上安插在靖岁司的眼线。 崔征道:“陆侯,从我来到靖岁司的第一天起,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今夜我劝你不要去查潘道然,你非要去,我不也听命于你了么?你说出了事你一人担着,但这事岂是你一人能担的?难道我就不会被连坐吗?即使不掉脑袋,我这辈子的前程也完了。” 陆景若有所思看着崔征,不发一言。 崔征继续说道:“咱们先将此事按下来,将潘道然的事查实,给皇上一个交代,待问斩的圣意一下,到时再说潘道然在狱中畏罪自杀,岂不两全了?” 闻茵一直以为,崔征不过是一介武夫,没想到他心思竟如此缜密。 陆景下定决心,道:“好,就这么办。先将潘府的证物统统拿回来,查他个水落石出!” 闻茵指着角落里潘道然的尸体问:“这怎么办?” 陆景想了想,招手让狱卒过来。 那狱卒走到跟前,闻茵才看清,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相貌平平,不留神便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陆景在狱卒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狱卒点了点头,走进牢狱内,用脚踩了踩地面,潘道然的尸首竟凭空消失了。 ——竟然是搬山术!闻茵惊讶得虚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狱卒在牢狱之中安然坐下,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他的头发变得花白,身上的衣服也变了。 变成了潘道然的模样。 “走。”陆景淡淡道,转身离开此处。 闻茵和崔征紧跟其后。 闻茵压低声音问崔征:“方才那狱卒是何方神圣?” 崔征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又压低声音说:“也是陆侯招募来的,听说是哪一派的外门大弟子。” 闻茵又问,难道潘道然的死因不查了么? 崔征无奈道:“怎么查?能突破天星法阵杀人,跟当着陆侯的面杀人是一回事。” 那间地牢布有天星阵法,外面还有狱卒和犬蛊看守。若潘道然不是自杀,那杀他的人就实在是太危险了。 至少说明,此人的功法犹在陆景之上。 “若是明天潘道然身死的消息没有传到皇上耳朵里,便可知道这个人至少眼下还不是咱们的敌人。”崔征打了一个呵欠,“不过,还是祈求咱们今晚能把潘道然的罪坐实。这样一来,即便明天早晨皇上得知了消息,咱们几个的脑袋还能保住。” 闻茵吐了吐舌头。 第297章 尸王 陆景将靖岁司所有人都叫回来连夜查案。 这些人分为两组,一组由崔征带着,去潘府查抄证物。 另一组为簿记,由郭允非带着,整理和抄录潘道然的炼尸笔记,再将其中涉及的受害者与近年来上报的失踪人口进行比对,这样才能坐实罪证。 到了后半夜,崔征派人来报,说他们不小心打开了炼尸房里一口石棺,没想到那下面是一口深井,里面藏着一个尸王。 尸王跑出来了,已经伤了好几名弟兄,请陆侯快去支援。 陆景倒并不吃惊,好像早已经知道那石棺里是什么。他只是嘶一声,云淡风轻地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我在此处脱不开身,请魏司丞走一趟。听说他今夜喝多了酒不敢回家,正好睡在公署里。” 闻茵不解,看向郭主簿,想向他寻求答案。 郭允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说:“哦,魏司丞就是敬天司的头儿,他家有个悍妻,最讨厌他喝酒了。所以他每次喝完酒就说有公务,躲在敬天司不敢回去。” 闻茵哭笑不得,心想我问的又不是这个。 人家是想知道,魏司丞究竟是何等人物,为何一人出马就能搞定尸王。 但陆景和郭允非显然没心思满足她的好奇心,两人又埋头到如山的案牍之中查找去了。 三更时分,许心一一瘸一拐地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 “陆侯。”许心一羞涩地低下头,柔声道,“大家彻夜查案,一定都饿了。我有伤在身帮不上忙,所以做了一些宵夜,给大家补充一下体力。” 陆景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给他们吃,我不饿。” 说完,他又埋头下去继续翻看誊抄好的罪证。 许心一眼睛一红,几度欲言又止。 闻茵心知,今夜心一被行之救了,恐怕是对他动了真情。她于心不忍,便接过食盒,将里面的东西摆开来,招呼道:“难为心一一片心意,表哥不要这样嘛。来来来,郭主簿,咱们也吃。” 有闻茵解围,许心一的脸色好了些。她盛了一碗蟹粉羹,双手捧给陆景,哪知陆景竟然装作没看见,压根不伸手去接。 这厮,专门故意为难喜欢他的姑娘。闻茵心里也有一口恶气,便咬牙坏笑道:“表哥,你刚才不是说饿了吗?难不成要表妹我喂你?” 陆景瞪了她一眼,接过那碗羹汤放在一边,语气放缓了些,道:“心一,你先出去,我待会儿吃。” 闻茵笑道:“心一你放心,我一定督着表哥喝完。” 许心一这才展露笑颜,起身出去了。 碰巧,郭主簿也有别的事,要去案牍库查找。 待外人一走,陆景便黑着脸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什么意思’?”闻茵问。 陆景道:“为什么非要我领心一的情?” “好笑了,为什么你偏不领情?”闻茵反问道。 陆景一怔,不说话了。 闻茵看他眼底流露出一丝伤感,心道不好,自己该不会又无意之间触动了他的心事。 “我说是心一,你别多想。”闻茵咕哝道,“话说回来,今夜在地牢中,你问潘御医‘他在哪里’,问的不是庭郁?” 陆景闭口不言。 闻茵有些伤心。在他心里,庭郁始终是无关紧要的人,只有她才把庭郁看得如此重要。 “我啊,可不是开玩笑的。”闻茵平静地说,“若是庭郁回不来,我便终身不嫁,为他祈福。” 陆景的心蓦抽痛。 沉默了半晌,他用暗哑的声音问:“为什么?” 闻茵怔了怔,抬起眼看着他,直面道:“行之该不会以为,我不知道远嫁的坏处?” 她低下头,庭郁失踪带来的悲伤又漫了上来。 “我这么选,是因为庭郁是值得的人。”闻茵低声道。 一整晚,陆景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第298章 魏司丞 靖岁司通宵查案,整理出的证据能塞满一个大箱子。 去潘府查抄的崔征是五更天回来的,跟他同回的还有一个看上去形容懒散、耸肩齁背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 闻茵和陆景刚整理好那一堆炼尸笔记,走出案牍室吹吹风,正巧遇到他们回来。 那中年人一见到陆景,立马打起精神,缩着脖子、弓着背,一溜小跑来到陆景面前。 他看来如此疲惫,跑得却比大步流星的崔征还快,显然是见了上官急于溜须拍马。 闻茵心道,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官油子,大概是钦天监的一个文官。 那中年人来到陆景面前,深深做了一个揖,中气不足地大声道:“下官魏五陵拜见陆侯!”拜完之后,他又缩着手陪笑道,“陆侯起得好早啊,唔,天还没亮,陆侯要不要再歇会儿?” 这人就是魏五陵?传说中那位惧内的敬天司司丞! 敬天司是钦天监天字第一号衙门,负责观测天象。该司自从设立那天起,司丞就由河东魏家担任,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了。 闻茵套了一晚上话,才从郭主簿那里掏出点消息。 原来,这魏家祖传观星之法,乃是天下一绝。 但他家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儿,正经心思压根不在钦天监这点公务上,私下从事着堪舆选吉田的营生,生意做得很大,号称京城第一堪舆世家。 魏五陵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娘怀着他的时候梦见了五座坟,他爹认为这是上上大吉,那五座坟便是五帝的皇陵,所以给他取名叫魏五陵。 虽然有自己的小算盘,但魏五陵是一个非常懂得为官之道的人,在朝中和钦天监里谁也不得罪,将陆景奉承得非常好。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其他几位司丞都瞧不上他。 陆景问他,那尸王抓住了吗? 魏五陵指了指身后一口巨大的黑色石棺,道:“回禀陆侯,下官无能,颇费了一番功夫,抓到了。” “唔,暂且留作证物,靖岁司放不下了,先放在敬天司。”陆景淡淡道。 魏五陵面有难色:“啊?放敬天司?司衙里都是些天象学的老先生,恐怕会被吓破胆……” “你不告诉他们里面是什么不就行了。” 魏五陵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命人将那口石棺先搬去敬天司衙门。 魏五陵一走,崔征便上来眉飞色舞地禀告抓住尸王的过程。 据说,那尸王跑出来,连着伤了好几人性命。敬天司一身怀绝技的人合力将尸王引进假山石林中暂时困住,可那尸王实在厉害,他们只好派人回来搬救兵。 陆侯派了魏五陵这个弱不禁风的堪舆师去,大家原本心里还犯嘀咕,担心他收拾不成反而把自己赔进去。 没想到魏五陵凭着一个罗盘和一把铁尺,将那尸王或引或驱,赶到了他带来的石墨棺材里。 陆景微微一笑,道:“他家祖传堪舆一术,选地摸坟时常常遇到僵尸活尸飞尸,若没点降服尸怪的本事,这口饭便吃不下去。” 原来如此。 闻茵这才恍然大悟。 陆景看看天快亮了,便命人将证据装上车,他准备在上朝时当场参劾黑御医潘道然。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不由得为他捏一把汗。 潘道然死不足惜,但陆景此番强行敲掉了皇上眼前的红人,恐怕自己也难讨到好处。 第299章 线索 闻茵在靖岁司里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终于把陆景等回来了。 他不但平安无事,还带回了好消息。 皇上嘉奖钦天监除秽有功,给陆景、崔征、俞渡桥、魏五陵等人加了俸禄。 本来潘府上下是要满门抄斩的,但陆景回禀说,潘夫人畏罪自杀,唯一的嫡女一个月前已经失踪,潘家已遭天谴。潘道然的门人、徒弟等,靖岁司会继续追查,绝不放过一人;但阖府的仆役婢女,若不涉罪的,还请皇上宽恕,以彰显皇恩浩荡。 皇上赞许陆景办事妥帖,当场准了。 靖岁司众人听了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但黑御医炼尸一案牵涉甚广,大家也不敢泄气,陆景命众人一鼓作气,继续彻查潘道然的门人和徒弟。 崔征将陆景拉到一边问:“潘道然怎么办?” 陆景不发一语,崔征会意,转身亲自去办了。 这是前一天就商量好的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现在只需要将潘道然的尸首拖出来,向上禀告说他畏罪自尽,便可搪塞过去了。 只是,究竟是谁闯过靖岁司的重重关卡,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连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闻茵拉住准备跟众人去办差的陆景,低声说:“表哥,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陆景略略忖思一阵,道:“此处说话不便,出去商量。” 他说的出去商量,竟是把闻茵拉到京城里一间菜馆。 这家店的东家是楚州人,专门招待楚州上京的客商和学子。朝廷中有楚州来京的官员,也时不时到此处打牙祭,缓解思乡之情。 陆景要了一间雅间,点了满桌子楚州菜。 闻茵嘴上说点多了,但一转眼就用各种家乡菜把自己的嘴塞得满满当当。 陆景看着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忍不住发笑。他压住微微上扬的嘴角,又往她碗里夹了新菜。 “来了京城吃不惯?”陆景温声问道。 闻茵的嘴里塞满东西,说不了话,只不住点头。 又埋头胡吃海塞了一会儿,闻茵一个人就将大半的菜肴炫下去了。陆景忍不住又笑起来:“想不到你这么能吃,要不是添了俸禄,恐怕养不起你。” 闻茵一怔。 她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讷讷道:“我将菜钱补给你。” 陆景也是一怔,半晌,黯然道:“谁要你的钱,你那点小生意本,还是攒着做嫁妆,免得嫁妆太薄了,将来被首富之家瞧不起。” 话说到这里,再好吃的菜肴也走了味。 闻茵觉得饱了,便放下筷子,与陆景商量起正事来。 昨夜将潘府翻了个底朝天,查了五车证据,但都是关于潘道然炼尸的,却没找到猫鬼的蛛丝马迹。 有关卫蘅失踪一案,也没有丝毫线索。 但昨夜突审潘道然时,他显然知道一些事情,只是来不及说,就被人干掉了。 闻茵从怀里拿出那张素馨花的画,在桌上展开。 “为何你对这张画念念不忘?”陆景问。 “因为这张画与潘道然的女儿失踪有关。” “可这跟卫庭郁失踪又有什么关联?你不会跟我说,就因为他们都是失踪案?” 闻茵摇摇头,道:“你今日去上朝时,我们又去问了潘家的下人。据潘府的乳母说,他们嫡小姐也是晚上在花园之中凭空消失的,在她失踪前,乳母曾听见数声猫叫。” 第300章 天香少女 陆景一怔:“潘女失踪时,也有猫叫?” “不错。但乳母只闻猫叫,并未见到猫的影子。” “若是猫鬼作祟,这倒是说得通。普通人未开天眼,是看不见猫鬼的。” “所以……” “但仅凭这一面之词,恐怕不能确定我们查案的方向。”陆景道,“或许,那真是野猫呢?” 闻茵低头看着那幅画,默然不语。 陆景见不得她闷闷不乐的样子,退让道:“那你想如何,说说看?” “我说了,你一定会笑话我。”闻茵噘嘴道。 “我也许会笑话你,”陆景无声地叹了口气,“但哪次不是照你说的办了?” 闻茵怔了怔,想想也是,便厚着脸皮说:“我就是想,即便只有同为半夜失踪这么一个相关点,也值得查下去。” 陆景嘶一声倒吸凉气:“你不知道京城之内一年之中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失踪?” “其实,潘女还有一个疑点。”闻茵直视陆景道。 “什么?” “她有天生之香。”闻茵认真道。 这倒是陆景从来没听说过的,他有些惊讶。 闻茵再三盘问那位乳母,她家小姐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 乳母想了半天,才回答说,她家小姐天生就带着一股香味。 小姐刚生下来时,身上带着一股乳香,本以为那是婴儿的香气,没想到随着她长大,乳香变成了花香。 老爷因此对嫡小姐十分看重,爱护有加,平时连她出门都不许。若是要出门,必须由老爷亲自陪同。 还有一点,老爷不许家中其他人接触小姐,只有爹娘、乳母和两三个贴身婢女能见小姐。关于小姐天生奇香的事,也不许他们传出去。 “这倒有点蹊跷。”陆景沉吟道,“可这跟卫庭郁有什么关系,该不会……” 闻茵点了点头,赧然道:“庭郁身上也有天生之香。” 卫蘅自幼身上就佩戴香囊,以遮盖自己的天生之香,是以外人都不知道他生而有香的事。 在千里迢迢护送闻茵回楚州地路上,卫蘅感染了风寒。闻茵在照顾他时,才发现这个秘密。 卫蘅曾告诉她,自己有香的事只有母亲知道。卫家世代守护麒麟胎,这股天生之香,就是麒麟胎指定守护人的标志。 闻茵抬起头看着陆景,却发现他眼中怒火难压。 她先是一怔,忽然想到,他一定是误会了。 她与庭郁同行千里,一直是泾渭分明;就算后来定了亲,也并无逾矩之事。 但是行之见她知道卫蘅身体的秘密,一定以为…… 闻茵急忙摆手道:“你、你别误会啊!庭郁他是谦谦君子……” 陆景冷冷一笑,愤愤然道:“那我便是小人吗?” 闻茵一怔,又羞又气,脸都胀红了。 总是这样,每次一说到庭郁的事,不知不觉便绕到奇奇怪怪的地方去了。 闻茵气恼道:“嗯,当初行之为云何姑娘治病时,也没少抱人家,又有谁说陆行之不是君子了?” 陆景一怔。 “你……他……我可没有……” 他显然是伤了心,又后悔当初用云何来故布疑阵推挡她,在她心中埋下了芥蒂。 闻茵怒道:“我也没有!” 一手气恼地一推,将面前的碗都推倒了。 陆景呆了一下,苦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闻茵别过脸去不理他。 “你这臭脾气怎么嫁入豪门?主母能容得下你?” 闻茵被他气死了,忍不住扑上去要撕他的嘴。 陆景一把抓住她的手,正色道:“不闹了,不就是查天香少女失踪吗?我查便是。” 第301章 又生一计 陆景一回到钦天监,就从各司重新抽调人手,专门搜集和分析近三年来失踪人口中有没有生来带有异香的。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最近这三年来,京城之中每年都有二十余起天香少女失踪的案件。 失踪者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下,出生时便有天生体香。 更可怕的是,案件数量十分稳定。 如果算上未报官的案件,还有报案之中未报告失踪者有天香的,真实数量一定更大。 负责核查此事的郭主簿很用心,又带人往前倒查了三年,发现情况也差不多。只是那时案牍不全,难以还原真实情况了。 陆景命人带着这些线索去追访失踪少女的父母,发现事情蹊跷。 这些少女都是忽然失踪的,案发大多数是在夜间。案发现场没有留下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因此无从查起。 至于猫叫,则绝大多数并无报告案发时听到猫叫。 类似的案件实在是太多,后来报案者,京兆府通常只记录一笔,并不去真查。 说起来,京兆府是永王的势力地盘,永王兼任雍州牧,协管京兆府。 案子查到这里,钦天监已经尽力了,无奈毫无线索,压根没法继续往下追查。 卫蘅失踪已经有十日,仍然杳无音信。闻茵派小檀去淮扬传信,竟也一去不回。 卫蘅失踪第十日的傍晚,闻茵把陆景堵在了靖岁司的退室里。 “行之,天香少女失踪一案,不查了么?”闻茵紧紧盯着陆景的眼睛逼问道。 “谁说不查了?” “你骗我!郭主簿都被你调去查别的案子了!” 陆景合上手中的案牍,抬眼看着闻茵:“闻大小姐,靖岁司不是你开的,也不是我开的。朝廷上下,京城之中,还有很多案子要查。你的庭郁是人,别人的父母妻儿就不是人?” 闻茵既愤慨又委屈,咬唇看着陆景。 陆景也淡淡然看着这伤心的小女子。 她不会知难而退的,他知道她的为人。 果然,沉默不过三秒,闻茵低头给他的茶杯斟满茶,柔声道:“行之,我还有一计,你要不要听?” 陆景觉得头大,嘴上说着不听,却不由自主地拿起那杯茶。 “行之,”闻茵笑道,“我差点忘了,我也有香啊。” 陆景一口热茶喷在了案牍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许想!”他起身要走,那个狡猾又难缠的小女子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又扯袖子!陆景咬着牙,很想再增加约法一章:扯袖子是犯规的。 她抬起眼可怜巴巴地说:“我想,若是我们一起演一出戏呢?” 他知道,她想以自己为诱饵去钓出劫持天香少女的幕后黑手,可他这次坚决不允。 陆景甩开小女子的手,决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陆景盯着这个可笑的小女子,“我的底线是绝不让你身陷险境。” 闻茵笑得眉眼弯弯:“这出戏是和行之在一起演,怎么会有危险呢?” 陆景的头更疼了,可是呼吸和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竟敢如此拿捏他。这比她用自己来要挟他更可恨。 “失踪的都是绝色少女,你又不是绝色。”陆景口是心非,“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就凭你能钓出大鱼来?” 闻茵笑得更明媚了:“我自然知道自己够不上绝色,可是还有行之你啊!” “我?”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景明侯大人不近女色。若是传出消息,陆侯近日沉迷于一位天香少女……在旁人看来,那女子不该是倾国倾城之姿吗?” “你是说,故布疑阵?” “对啊!” 这小女子竟然拍手天真地笑起来。 陆景的头好疼好疼,可她的声音却像蛊一样通过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子里。 行之,行之,行之…… 可以在京城之中寻找一处幽僻的别苑…… 外人通过窗影窥见,却见不到她的真貌…… 听到此处,陆景抬手道:“罢。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闻茵一怔,低下头说:“行之,你有多久没听我弹琴了?” 陆景扶住生疼的脑门。 二人在沉默之中用意念来回拉扯。 “三天。”陆景叹了一口气,“我只陪你演三天的戏。” 第302章 媚人 京城之中最容易散布消息的地方分为三类。 一是茶馆酒肆,二是勾栏瓦舍,三是黑市。 一夜之间,这些地方都流传着一个消息——年轻的景明侯最近迷上了一位南边来的绝色佳人。 陆侯将这位佳人藏在一处无人知道的别苑之中,夜夜前去私会。 这位年轻的一等侯似乎对佳人十分珍视,每次私会也只是听她弹琴,也从不留宿。 听说这位绝色佳人还天生携带奇香,能勾魂摄魄。 京城之人最喜欢听这一类王侯将相的闺闱秘事,因此陆侯沉迷天香绝色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月上中天,夜已深了。 京城庆云坊一个不知名的园子里,端着茶果、美酒的婢女们进进出出。 今晚,景明侯陆大人又来了。 这园子是陆侯前不久置办下来的,有三十多间房,还有雅致的花园的亭台。 陆侯还一口气买了三十多个仆役和婢女,只为了伺候一个人。 茵茵小姐听说是位楚南女子,碰巧陆侯也是在楚南长大的,两人在一起时,尽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乡音。 此时此刻,从临水的那间香楼里传出叮叮咚咚的银铮曲声,宛如石上清泉、檐下雨滴,令人心旷神怡。 透过窗户上的光影可以望见,劳累了一天的陆侯正依靠在枕上,看着那位身姿秀丽的佳人。 闻茵低头弹琴,有些心不在焉。 这香楼闺室之中添满了灯烛,热得够呛,可她又不能抬手去擦汗。 为了让外面看清里面的倩影,她让人拿了好多灯烛来,结果自己快被热死了。 今夜已经是第三天了,她对着陆景这厮弹了三个晚上的琴,可犯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过了今夜,陆行之可不会再陪她演戏了。 闻茵越想越急,越想越气。 陆景心情很好,往嘴里又扔了一颗葡萄。 这个小女子竟然以为这样犯人就会上钩。 她要演戏,他就陪她。反正可以这样好好看着她的时日也不多。 更何况这家伙还精心打扮了。 他回想起去年上元节在鬼市之中遇见她,那一晚她刚参加了香会,穿着月笼纱裁的裙子,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今夜的她,比那一晚更美。 只是她此时的表情,似乎有些焦急。 陆景坐直身子,淡淡道:“你知道为何那采花贼不上钩吗?” 闻茵一怔,曲音却未停。 他见她竖起了小耳朵,便继续说:“哪家乐妓如你这般正襟危坐,只知道弹曲子?” 闻茵脸一红。这却是真的。 “没点勾人的本事,谁能信本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陆景勾唇一笑,“我自己都不信。” 闻茵怔然看着他,拨弦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她又不是教坊女子,哪里学过媚人之术。 陆景打了一个呵欠,懒懒道:“我看今夜就到此,早点回去休息,明儿也别折腾了,干正事。” 闻茵见他要走,急忙起身。 “行之。” 陆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怎么?” 他却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闻茵难过地皱了皱眉,抿了抿嘴唇,慢慢走过来。 她抬手将他腰间别着的玉骨笛取出来,递给他道:“能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陆景怔了怔,接过笛子,又坐了下来。 闻茵坐在他对面,拿起案上的酒壶,给他斟了一杯酒。 “你听说过一位叫顾南音的女子吗?”闻茵问。 “南音娘子?”陆景道,“当年名动京城的名妓,幼时叔父曾带我去看她的舞,真是一舞天下知。” 闻茵微微一笑,道:“你不知道,我是她的关门弟子。” 第303章 南音 闻茵五岁的时候,隔壁的宅子搬来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株槐花,春天槐花开的时候,闻茵就喜欢爬到树上去摘槐花。 闻茵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午后,在槐花影中遥见她的那一刻。 她穿着寻常妇人穿的粗布衣裳,正在后院晾晒被褥单子。 见四下无人,她便躲在单子之间跳起舞来。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闻茵看呆了。 忽然闻得人声,她停止了舞蹈。 待人去后,闻茵顺着槐树的枝干爬上院墙,喊道:娘子,娘子。 她看见墙头一位小小姐扶花而立,眉眼笑得弯如月牙。 闻茵问,娘子,你为何不跳了? 她急忙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我的好小姐,千万不能让我夫君和主母知道我在偷偷跳舞。 闻茵百思不得其解,她跳得这样好,为何她夫君不许她跳? 后来,闻茵从娘亲的口中得知,她叫顾南音,是京城之中有名的舞姬。 隔壁家的公子姓师,上京赶考时认识了南音。二人情投意合,难舍难分。 师公子落榜回乡,南音不舍,便自赎其身,跟着他一同回来定居青凤城。 谁知回到家乡,南音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娶妻了。 那位师公子指天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南音深爱他,也愿意委曲求全,做了妾室。 说起来,隔壁那个三进的院子,还是南音倾其所有买下来的。 闻茵后来经常偷偷去找南音,缠着她跳舞给自己看,有时甚至把她接到自己家中,央求她教自己。 一年之后,闻茵已经学会了十支舞,可南音的身子不知为什么越来越虚弱。 有一次,闻茵在她手臂上看到了可怕的伤痕。 她问南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南音才哭着对她说,主母待她极严苛,经常背着夫君打她。 闻茵急了,问她为何不禀告夫婿。她却哭着不做声。 又过了一个月,南音怀孕了。 闻茵替她高兴,以为她从此母凭子贵,可以过上好日子。 可谁知,三个月后,南音小产,整个人瘪了下去。 大夫来看,说她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有一晚,南音偷偷来找闻茵,说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有一支舞想教给她。 她不顾自己身子骨虚弱,连着教了闻茵三天。 三天之后,闻茵学会了,可南音却在她面前晕死过去。 最后一次请大夫,是闻远非出的钱。 魏师亲自来看,摇摇头说无力回天了。 她不但小产,还服下了许多败血的汤药。 闻茵知道,一定是隔壁那黑心的主母偷偷在她的小产药里加了东西。 她哭成了泪人。 南音醒来后,央告闻茵,说师徒一场,希望她死后,将她的尸骨运回家乡,埋在自家的后山上。 她对闻茵说,女子的归宿只能是自己。 三日之后,南音走了。闻远非十分疼爱女儿,哪怕师公子找上门来索要尸骨,他也骂了回去,还出钱为南音敛葬。 最后,南音终于回到了她为自己挑选的归宿——那座青青的小山。 闻茵说完这个故事,半晌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景问:“她最后教你的那支舞,是不是‘绿腰’?” 闻茵点点头。 第304章 绿腰 闻茵将玉骨笛放到陆景唇边,泫然道:“既然行之看过这支舞,应该记得曲谱?可否为我吹奏?” 陆景的目光沉下去。 他轻轻举起笛子,清脆的笛音缓缓流出。 闻茵从来不在人前跳这支舞。 只有在南音的忌日,她才会在夜半无人时,在那株槐花树下,跳舞给她看。 她相信,南音一定看到了。 是南音教会她,女子也要靠自己。所以她自幼便立下志向,要继承家业,为自己为娘亲撑开一片天。 可是为什么,她又改变了主意呢?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闻茵越舞越忘我。 她好像回到了那年春天,在槐花影中初见她的那个午后。 南音啊南音,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那人的坏话…… 一舞既罢,闻茵已是泪水涟涟。 她应该醉倒在自己裙下,却被他搭手扶住。 陆景心疼地看着她,抬手替她拭去眼泪。 他知道是自己不好,他不该逼她。 这舞,本不是跳给任何人看的。 “碧君,我不想让你嫁给卫蘅。”他细心地理着她额头上的碎发。 “……为什么?” “南音的下场,正是我的忧心。深情男子随处可见,但又有几人能经受住岁月消磨?” “……”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待你,但我知道,绝不如我对你的心这般坚如磐石。” 陆景从未如此直白。 他是被她这一舞击中了,无法再压抑埋藏在心里的话。 他决不允许自己最珍视的人,落得顾南音那般下场。 若是谁敢那样对待碧君,他一定会化身恶魔不问对错,只图杀个片甲不留。 闻茵怔怔看着陆景。 他什么时候对她如此温柔过?这真是行之吗? 半晌,她坐直身子,低头道:“行之,先帮我找到庭郁,好吗?” 陆景苦苦一笑。她都哭了,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 “好。” “那,明天?” “今日不成,就明日;明日不成,就后日。”陆景温言道,“你这出戏想演到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陪到天荒地老都成。” 闻茵破涕为笑:“你这乌鸦嘴,难道天荒地老都找不到人?” 陆景静静看着她,没有答话。 按照之前的约定,陆景每晚三更之前便会离开私苑。 但其实他走后不久,便会换上夜行衣悄悄潜回来,就住在闻茵隔壁的厢房内。 因为他实在是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 即便是把靖岁司所有的高手都搬来,他也不放心。 陆景走后,闻茵着实觉得疲惫,被灯烛热出一身汗,急需洗一个舒服澡。 她进了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刻钟,正穿上中单,就被人从身后点了穴位。 闻茵一头栽倒在地,想喊玄期和承影,却想起自己沐浴前,将狐牙璎珞和小木偶都放在厢房内,没有随身带着。 况且,她也发不出声音。 迷迷糊糊之间,她看见一位女子蹲下身查看她的情况。 那张脸,她无比熟悉。 竟是许心一! 许心一见闻茵尚留有意识,抬起手,似乎想杀了她灭口。 但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的心上人。”许心一冷冷道,“不过,过了今晚,他就是我的。” 许心一转身换上闻茵的衣裳,佩戴上她的银香球。待她再转过身来时,竟然变作了闻茵的模样。 闻茵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拼命挣扎着想坐起身来。 可是她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许心一又来到闻茵身边,以气为引画下一个符,塞进闻茵的喉咙里,然后又轻轻一吸。 “呵呵,这样一来,他就认不出来了。”许心一用闻茵的声音说。 ——她想扮成我的样子去勾引行之! 闻茵拼命挣扎,眼角沁出泪来。 许心一啧一声:“你怎么还不死心。告诉你,他是我爹要的人,也是我要的人。此人,我们许家要定了。” 说完,她抬手在闻茵的后颈上重重一击。 闻茵眼前一黑。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唤道:吉乌…… 第305章 迷惑 陆景离开私苑不久,又换上夜行衣返回,暗中潜入园子。 这几日来,他夜间就住在闻茵隔壁的厢房,以免她夜半发生不测。 这样朝夕相处的时光,以前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今夜那一舞,深深印在他脑中,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是见她厢房已经灭了灯,想必她已经睡下,他也只能压下心事。 只是过了今夜,他的心里话恐怕又说不出来了。 陆景悄然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正要祭出龙火点亮灯烛,身后忽然闪出一道身影。 陆景回身一手掐住那人喉咙一手捉住脉门,借着微光仔细看去,竟然是闻茵。 她皱着眉头,痛苦的样子让他蓦然一惊,急忙撤了手。 “伤到了?!”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问她为何在这里,却是担心自己骤然出手不知轻重,伤到了她。 闻茵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却不说话。 “碧君,这是我的厢房,你是不是走错了?”陆景转身看了看屋内陈设,这确实是他自己的房间。 闻茵低头,柔声道:“行之,我……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说。” 陆景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行之,从很早以前,我就对你……” “碧君,别说。”陆景的手慢慢搭上她的脸庞。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抚过。 闻碧君远远望去,是那种让人一眼难忘的女子。 但若是近看她的五官,却说不出哪里特别精彩。 说不上来的奇怪,只是她的一颦一笑,一静一动,总带着勾魂摄魄的美。 他小时候,心里一直把她看作自己的救命恩人。但他却担心,她会因为他而沾染厄运。 所以,小时候,每次义父带他进青凤城办事,他总要跑去那间小香铺,远远地看她一眼。 只要看到她好好的,他便放心了。那一眼,就足够他开心很久。 直到很晚很晚,他才知道,这是别人口中的暗生情愫。 他原以为自己是没有情的。 他早已过了看她容貌的阶段,有时甚至忘了她是什么样子。 但若是她来了,他就会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在那里。 “行之……” 闻茵眼睛雾蒙蒙的,快要沁出泪来。 他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玉颈,冰凉的肌肤透着温热。 皮肤之下,是连接她心脉的经络。 陆景沉声道:“碧君,有些话应该让男人先说。” “行之……” “你转头看看身后。”他抚着她的玉颈,让她转过身去。 闻茵怔住了。 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大狗。 浑身雪白的绒毛,只有四爪是黑色的。 “茵茵,你还记得它叫什么吗?”陆景扣着女子的颈部脉搏,在她耳边沉声问道。 “……” “这是我送给你的护身犬神,你该不会忘了它的名字?” “我……行之,我今夜喝了酒,头晕得紧。” 一双铁手紧紧扣住了她的喉咙。许心一的障眼法被打破,显出了真实的容貌。 “你竟敢装成她的样子。这犬神是她放出来向我求救的。说!你把她怎么了?!” 许心一鼻子里发出小兽求饶的声音。 陆景微微松了一份劲力。 “她没事……” “她在哪里?!” 许心一指了指门外。 陆景松开手,让她缓过气来,又逼问道:“碧君到底在哪?!” 许心一说:“我把她迷晕了,藏在浴室的屏风后面。” 陆景冷冷扫了她一眼:“我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他便抬脚急忙往浴室赶去。 第306章 古井 陆景急匆匆赶到浴室,可是一推开那扇门,他就察觉事情不对劲。 绕到屏风后一看,闻茵果然不在。 在许心一离开后,似乎还有人来过。 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陆景周身血液刷的凉了。 他从随身的银袋里掏出一把秘银粉,均匀地洒在地面上。 一串脚印自动显现。 他曾在李观复下榻的官驿之中见过同样的脚印——那活尸少年,他又来了! 吉乌无声地跟在陆景身后,似乎正在等他的指示。 陆景蹲下身看着吉乌道:“好狗儿,她有危险,你快先带我的墨岚去救她。” 说着他便祭出体内的蛇蛊。那蛇蛊经过好几代花苗巫医的炼化,已经化为黒蛟形态的用神,名唤“墨岚”。 吉乌和墨岚一转眼便不见了。 陆景匆匆追去,临走时,只见许心一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怨怼地看着他。 这女孩是豫章许家安插进靖岁司的,豫章许家是净明派的大世家。 她是奔着天数奇门来的,若是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只怕不会乖乖回去。若是硬是赶她回去,许家也会不依不饶。 只是一闪念,陆景便将这件事放下了。 闻茵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得紧紧的,挣扎了几下,一点儿松动的余地也没有。 一个少年在她身边忙碌着,待他转过身来时,闻茵吓了一跳。 她想喊,却发现自己的嘴也被塞住了。 少年手中拿着一把刀。 是一把小弯刀,刀刃朝外,锋利无比。 在她晕着的时候,他似乎一直在做某种准备。 不远处有一口荒废已久的枯井,井里传来一阵阵让人心悸的摩擦声,似乎是无数鳞片剐蹭井壁的声音。 闻茵一瞬间明白了那少年准备做什么。 在查抄潘府后,她曾向郭主簿询问,那尸王是怎么炼的。 作为靖岁司案牍库的主管,郭允非什么都知道。 他不但告诉她尸王怎么炼,还有尸傀尸蛇…… 其中最让闻茵不寒而栗的,就是尸蛇。 郭允非告诉她,炼尸蛇和炼蛊有几分相通。 炼尸者要挑选一至佳的人模子,倒挂在一口枯井上,割开人模子的脉搏,让血一点点滴进井底。井底养着许多毒蛇,蛇嗜血想吃人,但是因为有符咒,蛇爬不上来。但有的蛇在血的刺激下,能像蜕皮一样脱去肉身,化为蛇形的邪灵,挣脱符咒爬上来。 过了一夜,人模子的血滴干了,第一个挣脱符咒爬上来的蛇灵,就可以占用那人模子的肉身…… 闻茵惊恐地看着不远处那口枯井,那井轱辘不就是用来挂人的吗? 井底传来的摩擦声,应该就是蛇?! 她拼命挣扎,想站起身来逃跑,可是却吓得浑身发抖,就连坐也坐不起来。 少年走过来,将闻茵翻过去,让她反绑着的双手朝向自己。 闻茵知道,他准备用刀先割开她的手腕,然后再在腿部割一刀。 她真后悔当时好奇心作祟,问了郭主簿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对过程门儿清的她,此刻的恐惧被放大了一万倍。 少年手中的刀在闻茵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他似乎嫌人模子手腕上的麻绳妨碍他下刀,于是用手去探闻茵的脉搏,想看看在稍微上一点的位置下刀行不行。 找了一阵子,他似乎找到了满意的位置,正准备割下去,人模子被反绑的双手掌心之中忽然发出幽蓝的雷光。 少年被一道强劲的阴雷弹开。他重重摔在地上,再爬起来时,那人模子竟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丈远。 第307章 兄长 闻茵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但临死前还是要挣扎一下。 她体内那把鬼复剑劈鬼可以,却割不开手上的绳子。 听身后脚步声,那活尸少年又追上来了。闻茵一咬牙,打算故技重施,再次将鬼复剑的阴雷之力积蓄在手上,朝那少年撞过去,好再劈他一次。 没想到少年这次学乖了,他足尖一点,竟从闻茵的头顶跃过,落在闻茵面前。 少年动作如此敏捷,足尖刚落地,又骤然发力转过身,手上刀刃朝着闻茵脖子抹过来。 闻茵本能地闭上眼,却没有听到传说中飒飒的血溅之声。 睁开眼,只见吉乌扑在那少年身上,狠狠咬住他的左手。少年右手的弯刀朝吉乌脖子上一抹,吉乌无形的神体竟然断了。 少年又爬了起来。刚站稳,一条黑蛇凭空而至,径直穿过他的身体。 他怔了怔,然后,继续迈着踉跄的步伐朝着闻茵走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拦在闻茵面前。 今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救兵接踵而至。 “行之!”闻茵脚一软,摔倒了。 陆景不知从哪里摸出三根银钉,眨眼间深深刺入少年两边肩胛,其中一根没入膻中穴。 少年仍是面无表情,身形摇晃,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陆景又拔出一根银钉,抬手准备朝着那少年的眉心刺去。 不知为何,他却没下手。 闻茵想起,上次这活尸少年潜伏在李相的房中意欲行刺,行之明明已经抓住他了,却将他放跑。 那一夜,她也是差点着了这活尸少年的道,幸亏有玄期事先给她的掌心阴雷,才躲过一劫。 事后,行之曾对她说,是他一时疏忽了;若下次再见到这少年,他一定会痛下杀手。 闻茵总觉得,那少年的容貌,好似在哪里见过。 一刹那,她恍然大悟。 少年看上去十二岁,与十岁时与她初识的陆景,竟有七八分相似! “行之!”闻茵挣扎着站起身,赶到陆景身后。 走近了,她才发现他紧握银钉的手竟然在抖。 她绕到他侧面,看到了他眼中隐隐的泪光。 这少年是…… “行之!别!”闻茵下意识地大喊。 陆景回过神,再次攥紧手中的镇魂钉,准备此下去。 “不要!”闻茵顾不得许多,手脚被缚的她只得朝着陆景猛撞过去。 陆景身体失去平衡,手中银钉落地,却不忘腾出手来将闻茵护在他怀里。 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少年身上中了三根银钉,此时已经动弹不得,呆呆站立,没有一丝痛苦表情。 陆景将闻茵扶好,自己则蓄力准备再补上一根银钉。 那根镇魂钉一旦钉入眉心,活尸少年就形体溃散了。 闻茵急得大喊:“他是你的……!” 陆景如中了定身咒,手空举那根银钉,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兄长?”闻茵心疼地看着陆景。 陆景怔愣半晌,手中银钉掉在地上。 他忽然将闻茵揽在怀中,将她紧紧抱着,把自己的脸埋在她肩头。 他额头滚烫,鼻息滚烫,有种潮湿的温热浸湿她的薄衫。 闻茵知道,此刻他一定很想大喊,想杀人,想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可他却选择了紧紧抱着她。 她想起当初阿月说的话—— 家人死后,你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好人。 “行之,没关系的。”闻茵含泪道,“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去。” “他两次要杀你,这是控尸人给他下的命令。如今潘道然已死,他只会继续执行潘道然最后的命令。” 他把她抱得更紧。他既下不了手,也不想让闻茵有一点点危险。 闻茵柔声道:“我命大着呢,这不是好好的吗?” “碧君,他早已经不是人了,而是被人操控的活尸。”沉默半晌,陆景微微松了气力,看着闻茵说。 “我明白。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闻茵温柔道,“他叫什么名字?” “陆昂。他是我二哥陆昂。” 第308章 噩耗 虽然陆昂被镇魂钉制服,但把他带回去还有点小麻烦。 麻烦在于,陆景担心稍有差池,闻茵会有危险。 只要事关闻茵,他不允许一点点风险产生。 陆景放出令箭,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来了一人。 那人竟是陆府的看门老奴穆叔。 穆叔见了陆昂,登时老泪纵横,跪在这具活尸面前嚎啕大哭,不住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闻茵也跟着哭了。 陆景安抚好穆叔,让他把陆昂带回景明侯府,找个妥当的地方关好藏好,既不能让他跑出来,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穆叔的目光不经意往闻茵这边扫了一下,肃然道:“少侯爷放心。” 这老家奴很清楚,眼前这位小姐在少侯爷心中的分量。 穆叔是茅山宗的外门弟子,搬运一个被手脚被缚住的活尸自然不在话下。他二话不说扛起陆昂,一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景和闻茵二人没有回私苑,而是径直回了靖岁司。 今夜闹的动静有些大,闻茵那出戏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演下去。 陆景回到靖岁司便问:“心一回来了吗?” 门人却报说没有见到许姑娘。 陆景皱了皱眉。 闻茵问:“怎么了?” “她有心害你,我今日同她放话,说不想再见到她。可转念一想,打发她容易,只怕她身后势力不容易打发。眼下还是先把她找到,问明缘由,才好应付。” 陆景计议已定,便派人去把许心一找回来。另外也派了人,去私苑将闻茵的小木偶和狐牙璎珞取回来。 闻茵拿到她的宝贝,心疼得不行。心想今夜若是能及时呼唤玄期和承影,也不至于命悬一线了。 她实在疲惫得紧,来不及同玄期和承影说今夜发生的事,只将小木偶放在枕边,狐牙璎珞放在枕头下,便沉沉睡去。 五更天,闻茵被外面一阵吵闹的声音吵醒。 听声音,似乎是去找许心一的人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陆景的声音。 如此慌乱吵闹,在治事严谨的靖岁司,这是极少见的事。 闻茵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坐起身来,披上衣服出来。 刚打开房门,便见到陆景急匆匆地进了她的院子。 “碧君,心一她……” 闻茵怔住。 陆景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将这句话说完:“心一死了。” “死了?”闻茵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 陆景道:“我派出去的人在私苑没有见到她,便满城去找。后来在私苑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发现她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死的?我去看看。” 闻茵心中压根无法接受这个噩耗。 她抬脚要往外走,陆景拉住了她,沉声道:“你别去。很……不好。” 闻茵怔在原地。 那个嚣张跋扈,动不动就恫吓她的姑娘,真的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闻茵问。 “她死之前有打斗,人受了很重的伤,身上有几十处血口。” 泪水在闻茵的眼眶之中打转。虽然她和许心一算不上朋友,到底也是年纪相仿的同侪。 “什么人如此歹毒?” “恐怕不是人。” “你说什么?” “我闻到了狐鬼的气息。”陆景凝眉道。 “狐鬼?怎么会?!”闻茵心往下一沉,“承影一直待在狐牙内,没有我的命令,它不会出来的。” “不是承影。”陆景看着闻茵,“天下会炼狐鬼的,你还知道谁?” “……邢远?!” 闻茵想起青凤城邢家大郎邢远。 那次在邢林之中遭遇,邢远为了抢夺狐牙祭出了狐鬼围攻她和行之。 自那之后,邢远就消失了。难道他来了京城? “行之,能带我去看看心一吗?”闻茵轻声问道。 “……好。”陆景叹了一口气,“别走近看。” 第309章 六尾 殓房内,靖岁司的仵作正在检查许心一的尸体,郭主簿拿着笔在一旁记录。 “她是被狐鬼活活咬死的,死后生魂还被狐鬼吞噬。”仵作叹了一口气,给尸体盖上白布。 几个时辰之前还如此鲜活的生命,此刻无声地躺在那里,像一件物品。 生魂被吞噬,意味着她连转世投胎都没有。 许心一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陆景道:“这狐鬼比我们当日在邢林中遭遇的狐鬼厉害许多,恐怕已经炼成了六尾狐鬼。” “六尾?!这怎么可能呢?”闻茵道,“狐鬼每一百年长出一条尾巴,至少需要六百年。” 哪怕是像承影那样的青丘灵狐,也不可能绕过这个过程。 更何况,由于人类贪婪捕杀,青丘狐已经绝迹了。 “大小姐有所不知,有一种办法能在短时间内提高狐鬼的巫力。”郭主簿道,“狐鬼每吞噬一百人的生魂,就能增加一条尾巴。如此看来,你们所说的那个邢远作孽极深啊。” 闻茵的思绪在虚空中飘了一会儿,她还是无法接受许心一没了这件事。 忽然,一道灵光闪现,她急问道:“我的银香球呢?心一装扮成我的样子时,将我的银香球也夺去了,银香球应该记录下了她遭遇的过程。” 此言也提醒了陆景。他命人从证物之中将闻茵的银香球取来。 闻茵当着众人的面唤了声:“承影,借你的狐火一用。” 眨眼间,银香球被金黄的狐火包裹,黑暗的殓房内,出现了一幕幕幻影。 一开始,许心一独自走在深更街头。 应该是陆景说出不想再见到她的话之后,她独自一人在城内游走,却不知该去哪里。 忽然,一个黑暗的人影出现在那条路的尽头。 那人戴着一副可怕的面具。这面具闻茵曾经在承影的脸上见过,是一副狐狸面具。 但又和承影那面具不同,这面具则透着深深邪气。 闻茵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为何这面具让她不寒而栗。 那面具竟没有留出眼睛、鼻子、嘴巴的孔,在眼鼻口之处,竟用笔墨描绘出相应的形状来表示。 ——这人怎么视物、如何呼吸? 许心一问了那人几句话,那人不答,身形一闪,眨眼来到许心一面前,用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许心一还击,挣脱了那人的钳制,顺势祭出她的墨线神仙索。 男子冷笑,竟徒手挡下了许心一的神仙索,还念了一句法咒,他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怪物。 一只三人高的红色狐鬼。 六条红尾巴在狐鬼身后摇晃。 更可怕的是,那只狐鬼有六只眼睛。 许心一害怕了,她一边往后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箓。 郭允非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符:“是离火七杀符。这是符圣玄明子亲手制符,看来是许心一的父亲给她用来保命的。” 那离火七杀符祭出,男子和狐鬼便被一个火八卦锁在阵中。 没想到男子丝毫不惧,它身后的狐鬼用力一吸,竟将火八卦吸入腹中。 许心一绝望了,向那男子出示了靖岁司的令牌,楚楚可怜地说着什么,似乎是求他放过自己。 靖岁司有令,敢动靖岁司的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得而诛之。 男子不为所动,在最后一刻,他抓住许心一,问了她一个什么问题。许心一答了,男子勾唇一笑,将她放开,转身离去。 那只红色的狐鬼扑上来,将许心一咬死,吸走了她的三魂七魄。 整个过程非常恐怖,看罢,就连陆景也沁出了冷汗。 “虽然看不见那男子的容貌,但从身形看,应该就是邢远。”陆景转头向郭主簿命道,“发出天下通缉令,找到邢远赏百金,人留给我,我要亲手除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心一?”闻茵忽然问。 陆景看着她,半晌,沉声道:“碧君,我猜想,他想找的人是你。” “你说什么?!” “你没发现吗?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凭着心一身上银香球的气味辨认,所以一开始错将心一认成了你。” 第310章 自责 “看不见?”闻茵愣了一下,“怎么会呢?” 那男子行动敏捷,丝毫不像盲人。 “要用速成法炼制狐鬼,每进一层,不仅要让狐鬼生吞一百个生魂,还要向它献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陆景道,“你看他戴着面具,只怕面具之下是一张极其可怕的脸,他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都已经献出去了。” “那他如何……” “狐鬼会代替他的五感。”陆景回答道。 原来如此。想到邢远那张英俊的脸变成了几个血窟窿组成的鬼脸,闻茵不寒而栗。 陆景继续分析道,城内多发的天香少女失踪案,看来与邢远有脱不开的关系。他听说了陆景沉迷一天香女子的事,多半已经猜到那女子就是闻茵。 于是他就一直等着闻茵落单的时候,好伺机下手。 只是今晚,他通过辨认气味,错将许心一认成了闻茵。当发现自己认错之后,许心一就没有价值了,于是他便将她当成了狐鬼的养料残忍杀害。 郭允非从始至终毫无波动:“这么说来,如果是天香少女,就带回去另有他用;若不是,则沦为狐鬼的养料。” 陆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闻茵。 今夜接连发生的事,让他深深后怕。他只想把她拴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闻茵远远看着白布之下那女子的身形,眼泪呼地涌上来。 都是她不好,是她害了心一。 如果不是她想出那个引诱采花贼上钩的法子,心一就不会死。 闻茵胸前的狐牙微微发光,似乎是承影想出来。 闻茵用心念沟通,答应了它的请求。 一位白衣少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飘然而至,无声地走到许心一尸体旁。 他没有掀开白布,而是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许心一的额头上。 郭允非看着陆景,陆景则抬起一手,示意他无碍的,不需阻止。 白衣少年从许心一的眉心之间抽出一缕邪气,他一挥手,那一缕邪气便凝成了一粒小小的珠子。 少年将珠子攥在自己的手心之中,对闻茵郑重地点了点头。 闻茵明白他的意思。 承影原本是极重情义的灵狐,却被邢家炼制成了狐鬼。若不是邢家的小女儿烟冉用爱涤荡了它的恶意,承影便会变成恶鬼。 所以,承影才是最恨狐鬼的。 他已经记下了那六尾狐鬼的气味,只要它还存在在世上,他一定会找到它消灭它。 承影带着那颗狐鬼之气凝成的珠子,回到了狐牙之中。 陆景命人将许心一收殓、厚葬,飞书通知她远在豫章的家人。 走出殓房时,闻言忽然脚一软,陆景及时扶住她。 他想对她说什么,却又将话咽了下去,只是默默地送她回自己的厢房。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经历了这么多事,天竟然还没亮。 不知是夜间的露水,还是刚刚下了雨,路上的石板竟然是湿的。 “你不必自责。其实,心一是咎由自取。”陆景淡淡道,“若不是她装扮成你,抢走你的银香球,便不会被错认。” 话虽这么说,可闻茵心里还是很难受。 为了寻找失踪的庭郁,已经死了好几个人。 心一命丧狐口,百人旅的几个兄弟把命丢在了七镜七玄阵里。 他们死得凄惨,连魂魄都没了。 陆景见闻茵不答话,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停下。 闻茵呆愣愣地看着他。 “明明是恶人行恶,却要你来自责,这是何道理?”他紧紧拉着她的手,逼视她道,“碧君,答应我,不许自责,你没有任何罪孽,我永远也不许你自责。” 闻茵苦笑道:“行之,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你也不要自责?” 陆景怔住了。 良久,他慢慢伸出双手。 不是拥抱,而是将她圈在自己的双臂之中。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碧君,我要报仇。为陆家一百零六口人,报仇。” 他不再自责了。 冤有头债有主,他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第311章 人香 接连发生了许多事,线索再一次断了,闻茵和陆景需要理一理目前的思绪。 眼看就要天亮了,再有半个时辰陆景也要去上朝。反正也睡不着,二人索性在退室之中一起研究案情。 眼下看来,一系列的天香少女失踪案,邢远一定脱不开干系。 可是失踪的带有天生之香的人,均是妙龄女子,只有卫蘅一个人是男子。 他们究竟是不是冲着天香去的,要香又有什么用呢? “行之,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问。”闻茵忐忑地看向陆景。 “何事?” “你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人香的邪术?” 陆景心神一凛。 “没有。”他沉声道。 闻茵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说过,还是怕惹得她更为担心,故而绝口不提。 二人又整理了一下目前涉案人员的关系。 一开始,闻陆二人去查潘御医,是因为卫蘅失踪时潘御医在现场,而且失踪案似乎与猫鬼有关,十几年前害得陆府满门被屠的猫鬼案,潘御医也有牵连。 查抄潘府之后,发现了潘道然炼尸的证据,却没有发现猫鬼的踪迹,令人意外的是,潘道然莫名其妙地死在靖岁司的地牢里。 顺着潘道然独女失踪这条线索,闻茵和陆景查出她是天香少女,于是联想到,也许带走卫蘅和潘女的人都是为了人香。 在追查这条线索时,邢远现身了。他会是天香少女失踪案的唯一嫌犯吗?而他拐走天香者又是为了什么? “邢远拐走天香者,难道是为了炼制狐鬼?”闻茵提出了这一怀疑。 陆景沉思了许久,慎重地说:“我看不像是为了炼制狐鬼。” “理由呢?” “若是为了炼制狐鬼,像心一遭遇那般,当场杀人吸走生魂即可,尸体会被抛掷在现场。但天香者都是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闻茵恍然大悟,同时也汗毛倒竖。 陆景看着闻茵:“碧君,你问我有没有什么关于人香的邪法,我确实不知道。但从这一系列事情看,他们似乎……需要天香者的身体。” 闻茵浑身血液一瞬间凉透了。 陆景深深看着她:“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闻茵呆呆地点了点头。 陆景严肃的表情缓和了几分,温言道:“别担心,有我在。” 有我在。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是很重很重的承诺。 “行之,接下来该往何处查?”闻茵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已发出通缉令,只要找到邢家大郎,想必就离真相不远了。”陆景抬手,貌似无心地拨了拨灯芯,昏暗的退室明亮了许多。 “若是一时找不到邢远呢?”闻茵有些心焦,“行之,我担心庭郁随时会有危险。” 陆景手上停了停,仍看着那灯芯说:“碧君,你知道我已经竭尽全力,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结果未必能事随人愿。” “我知道,但是……” “还有一事,我先前暂时瞒着你了,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一时忙忘了,派去淮扬传话的小檀,去了多久了?” 闻茵怔住:“好像有半个月了。” 陆景道:“前些天,卫夫人派人送了一封信和一个盒子来,指明是给你的,被我扣下了。” 闻茵一怔:“那信呢?” 陆景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先问问盒子里是何物?” 闻茵看着他,心头漫上不安的感觉。 “你别怕——”陆景柔声道,“是一小截人的指头。” 他举起右手,掐了掐小指。 闻茵眼前一黑。 第312章 靠山 断指?! 是小檀的吗?! 闻茵不敢深想,也不敢相信。但她明明白白知道,行之断然不会骗她。 陆景起身,从书柜里抽出一封信递给闻茵,道:“来见见你未来的婆母。” 闻茵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封信,心急地扫了一遍。 信很短,笔迹一看便知是妇人手笔,落款处盖有六瓣梅的印信,写着“卫玉澜葶”——这是卫蘅的母亲、玉夫人的闺名。 信上意思也很简单。不论言辞多么客气,表达的却是一个意思——卫夫人扣下了小檀,卫蘅一天找不到,闻茵就别想见到小檀。每隔五天,卫夫人会派人给她寄来一根小檀的手指。 这信是十天前写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闻茵的眼泪扑扑簌簌掉下来,她哽咽道,“小檀他又不是……” 小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就被她连累受苦。 他与她自幼一处长大,说是她的仆人,但更像是她的弟弟。 多日来的担心、疲惫一无所获,如今又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闻茵崩溃了,埋头下去伏在案上大哭起来。 又是十日过去了,小檀岂不是又…… 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背上。 “你先别哭。我此时敢把这信给你看,岂不是说明我已经替你圆了此事吗?”陆景温柔说道。 闻茵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陆景道:“我知道卫蘅曾带你进入小瀛洲。”他停了停,似乎对当日之事仍然介怀,然后又继续说道,“卫夫人以为把小檀藏在小瀛洲,你便会无计可施。可她不知道,当初建小瀛洲也有我们陆家之力,我自然知道那地方如何进出。” 闻茵哽咽道:“然后呢?你快说。” “所以我请穆叔亲自去了一趟,接信后第三日,就把小檀接出来了。”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但过程一定是大费周章。 从这里去淮扬,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五日。穆叔如何两三日赶到? 就算到了淮扬,如何找到小瀛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 小瀛洲的守岛人连三也是高手,穆叔如何制服他,还从他口中逼问出小檀的所在? 如此困难重重,可是在他口中却只有一句交代——我已替你圆了此事。 “小檀回来了吗?他在哪?”闻茵心急地问。 陆景温言道:“眼下正在我家养伤,由穆叔亲自照看,你大可以放心。” 闻茵呆呆看着陆景,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却不是因为担心,而是因为感激。 陆景以为她仍在伤心难过,笑着打趣道:“唔,那根手指也想办法替他接上了。你要看断指,我确实没有。” 闻茵却笑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卫夫人,往日从卫蘅口中听到的她,是一位极温柔良善的贵妇人。 可事实上的她,似乎并非如此。 毫无征兆地扣下她最亲信的人做人质,还用如此残暴的方式逼迫她。 显然,卫夫人知道她闻茵与景明侯关系匪浅,也知道她人就在靖岁司,所以才能将亲笔信直接送来。 卫夫人会如何看她?将来,庭郁又会如何看她? 若庭郁无事,将来她嫁过去,能过得好吗? 远嫁淮扬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闻茵只觉得心烦意乱。 陆景见她如此焦灼难安,起身道:“你在此等一等。” “你去哪里?”闻茵的语气有些直接,也顾不得掩饰了。 她真的很需要他,哪怕他只是坐在她面前。 “你接连受了惊吓,我去给你煎一碗安神汤。”他微微一笑,“别忘了,我还是一个不甚高明的方医。”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确实不太高明,医资还很贵。” 三炷香之后,陆景端着安神汤回来,却发现闻茵躺在案上睡着了。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汤药,苦笑起来。 真是多余。闻碧君是天底下心眼最大的女子,怎么会睡不着? 陆景轻轻放下那碗汤药,让她继续睡。 他回到案几边继续翻看案牍,又时不时看看沉沉睡去的她。 现在她应该懂了,为何他一开始便反对她远嫁淮扬。 才不是仅仅因为妒忌…… 可若是她招赘,他就能满意,大方地祝她百年好合吗? 他的心沿着一条无底的隧洞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第313章 麻烦上门 靖岁司里无闲时。 许心一的殉职让靖岁司上下忙作一团。光是写给皇上的奏章、给监察御史的告禀就够全司的人忙成狗。 许心一意外身故的第三天,她的父亲许知年带了三十多名净明派的徒子徒孙,从豫章杀气腾腾地赶到京城,要向陆景讨个说法。 闻茵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翻阅案牍库之内如山的笔记,想从中找到一些关于炼制人香的记录。 郭允非不知何时站在她脚下的梯子旁,叹气般地说:“唉,大小姐,陆侯请你过去。” 闻茵低头看着他:“郭主簿,有什么紧要的事吗?我正忙着呢。” 郭允非又叹了一口气:“唉,麻烦上门了,您还是去一趟。” 闻茵忐忑地跟着郭主簿来到钦天监的议事堂,只见堂上坐着一位黑发银须的老者,陆景作为钦天监的主官,坐在这位老者的左手。 来的路上闻茵已经听郭主簿说了事情的缘由。 大致是许心一的父亲许知年要靖岁司彻查他女儿的死因,陆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他说了。许知年得知心一是因为假扮闻茵而遭狐鬼的毒手,便执意要见闻茵。 听说许家是净明派的修道世家,如今净明派的掌门宗师许景淳是许知年的堂兄。 净明派可说是东南一带势力最大的道派,因此陆景见了许知年也要礼让三分。 闻茵在靖岁司算是半个公差,身上一直穿着无品阶的公服,束着男子式样的发髻。见了许知年,她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叫了一声“许长老”。 许知年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就是闻碧君?” “回前辈,正是。” “我听说靖岁司里都叫你大小姐,却不知你何以称大?”许知年斜睨道。 闻茵瞟了陆景一眼,这厮正在假装喝茶,看来是想让她自己个儿应付。 想想也是,她和他尚未对好词,若是各说各话,穿帮了可就不好。 这许知年来者不善,他将女儿安插到靖岁司,本就是为了色诱陆景,将天数奇门的秘诀弄到手。如今竹篮打水,他心里定是极其不甘。 可他到底是刚失去女儿的老父亲,闻茵也不能怠慢。 幸好,闻茵自幼开门做生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张口就来。 “回前辈,晚辈今年十九了还没嫁出去,只有年纪可以称大。”闻茵低眉顺眼地说。 陆景被茶水呛了喉咙,咳嗽起来。 许知年拿眼角瞟着陆景:“陆侯,这真是你的表妹?该不会是见你飞黄腾达了,装成亲戚上门打秋风的?” 陆景止住咳嗽,淡然道:“许长老说得是。有的人先说了不复相见,见你涨势了,又转头来攀附。这种趋炎附势之徒,我不知道见了多少。” 闻茵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却恨恨地想,陆行之果然记仇,还记着当初在镜湖畔她放的狠话呢。 不过从他话里听来,似乎他也是想油嘴滑舌应付过去。 许知年道:“既然如此,就得好好查查。多年不见,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当初的表妹,也不好说啊。” 陆景道:“唔,碧君确实是我自幼相识的远房表亲,族谱上也有记。” “是吗?族谱在何处?” 陆景看了闻茵一眼:“碧君,去。” 族谱?哪来的族谱? 闻茵拱手道:“好,我这就去编,不,这就去写……去拿来。” “噗”的一声,人群中发出一声嗤笑。闻茵回头一看,原来是崔征。 许知年看出这二人是在耍他,不悦道:“陆侯,钦天监可是朝廷重地,不好安插自己的亲戚进来?” “说起来,您不也……”闻茵咕哝道。 第314章 同门 许知年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放,来了个下马威。 “放肆。”陆景打断闻茵,“好好回话。” “是。”闻茵低头作乖巧状。 “我且问你,我女儿是怎么死的?”许知年逼问道。 来时郭主簿告诉闻茵,陆景已经将事情经过同许知年说了一遍。此时他又问起来,看来是想探一探陆景有没有骗他。 闻茵心想,以行之的为人,应该不会说谎,但他会将一些关节要害隐瞒下来。 “许长老,当日陆侯和我为了查案,易装潜伏在城内一处私苑。心一立功心切,装扮成我的样子,想引犯人上钩,没想到发生了意外。” 闻茵说着,用余光瞟了一眼陆景。 他面上波澜不兴,十分淡定。闻茵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 “我女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许知年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事发之时,我和陆侯正在追犯人。” 当时闻茵被陆昂掳走,陆景赶去救她。但陆昂变成活尸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既然你们在追犯人,为何我女儿会被犯人杀害?” “许长老,此案关系甚广,犯人不止一个。” “究竟是什么案子?” “许长老,此案未破,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案情,这是靖岁司的规矩。”闻茵道,“不过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将犯人一网打尽。待到真相大白时,我会去豫章当面向您禀告,以慰心一在天之灵。” 许知年见闻茵对答如流、滴水不漏,一时找不出破绽,又拿闻茵的身份作起文章来。 “闻小姐师出何门何派,有什么本事,能在靖岁司任意行走?” “晚辈无门无派,却也没有在靖岁司任意行走,平日只是在案牍库帮郭主簿打打下手。那日陆表哥派我易装潜伏,只是因为我略通琴曲,方便迷惑暗处的敌人。” 她话音未落,一把宝剑忽然挑到眼前,直扑面门而来。 闻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闪开。然后又是第二剑追来。 避开前三剑,她才看清出剑的是许知年带来了一位弟子,相貌平平,不甚出众,出招却十分狠厉。 这人毫无征兆出手,还是对着一个弱质女流,让人极为不齿。 陆景几欲起身,可他眼角余光瞟到身旁的许知年,心知首先要防备的是这老狐狸,于是暗自抓紧扶手,强迫自己稳住。 净明派那位弟子见闻茵避开了自己的前三板斧,一时有些怔愣,剑锋也收了几分。 闻茵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开的,似乎只是走了几步而已。 对了,是平日看玄期演化地衍奇门时,她不知不觉记下来的。 奇门与数术有异曲同工之处,闻茵刚开始不懂奇门,但她精通数术,不知不觉之间,便记下了不少奇门局。虽然不能将地数的一千一百六十局全都烂熟于心,但能记下十分之一,也受益匪浅了。 那净明派弟子稳住心神之后,又提剑追了上来。 闻茵有些慌,担心自己一乱之下踩错步子,索性像那日在七镜七玄阵中应付镜灵那般闭上眼睛,在心中踩着自己记下的阵眼。 她心知自己避过了几剑,正在得意,忽听得一声响动。 睁眼一看,原来是许知年将案上花瓶推飞,恰好落在她脚边。 此处是堂上,地面狭窄,那碎掉的花瓶占了一局,闻茵心中的局数便乱了。 那弟子会意,又提剑攻了上来。闻茵本来就对地衍奇门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此时不知如何变局,脚下便方寸大乱。 眼看闻茵就要倒霉,一道身影从斜刺里飞出,拦在她面前,为她挡下了这一剑。 此人的背影,闻茵看着有几分眼熟,他身穿着靖岁司的公服,只不过是最下阶的狱卒公服。 竟然是那日在牢中用障眼法假扮潘道然的那一位! 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木剑,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在下上清派外门大弟子萧立。这位姑娘是我们上清派的门人,净明派道友若是想切磋,在下便代表上清派领教一二。” 第315章 下作 闻茵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萧立就代替她,跟那名净明派弟子过起招来。 她心下奇怪,他为何一口咬定她是上清派门人? 难道是因为看出她脚下踩的正是上清派的地衍奇门? 仅仅过了三招,净明派那一位便败下阵来。 许知年抬了抬手,眨眼间竟又有六人围了上来。 萧立冷然一笑。 “没想到净明派竟如此抬爱我们上清派,既然来了,就一起上!” 又回头看着闻茵。 “师……妹?你避开一些,小心被误伤。” 闻茵哭笑不得,她哪里是上清门人。 话说回来,有人替她出头感觉真好,怪不得江湖之中人人都要拜师入会站队。 闻茵往后挪了挪,正好站在崔征身边。 崔征压低声音说:“大小姐,今日之事是他们有备而来,若不闹出点动静,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待会儿趁机溜,我替你挡着。” 闻茵看了看陆景,他眼波微动,似乎也是让她见机溜走。 场中七人挥剑布阵,萧立应对自若,一时打个平手。 崔征趁人不备,慢慢挪到闻茵身前,然后又退步往门口挪。闻茵便也跟着他慢慢挪出去。 刚挪出门口,闻茵转身就走。 没想到许知年竟忽然现身,挡在她面前。 “小姑娘,去哪里?” “她想去哪就去哪。” 陆景接踵而至,一手将闻茵捞到自己身后。 “陆侯,事关我女儿的死,我要找这位姑娘问问清楚。”许知年冷笑着说。 “有什么不清楚的事,许长老问我便是。” “你们俩沆瀣一气,问你能问出什么来?” “既然我和她沆瀣一气,问她又有什么用?” “她又不是你陆家的人,陆侯犯不上为了一个小姑娘得罪净明派?” “她就是我陆家的人。” 这话从陆景的口中说出,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看来陆侯今日是不许我再问了,那老夫就算了,也是看在你祖父的份上……”许知年言下似乎有鸣金收兵的意思。 闻茵正要松一口气,许知年竟偷袭出手,凌厉的一掌携带着掌风朝陆景拍来。 陆景稳稳擒住了许知年的脉门,肃然问:“许长老真的不肯给我几分薄面?” 在偷袭的情况下,一出招竟然被对手扣住脉门,真是丢脸到家。 许知年自知与陆景的实力有如云泥之别,陪笑道:“不敢,不敢。老夫只是开个玩笑,陆侯不介意?” 陆景没有心思陪他演戏,冷冷道:“带上贵派的人立即离开钦天监,没有我的允许再也不许踏足。能做到的话,我就不介意。” “能做到,能做到。”许知年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陆景放开许知年的脉门,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滚的手势。 许知年悻悻然拍了拍手,招呼众人撤退。 陆景担心闻茵受了惊吓心里委屈,正要转身安慰她,谁知许知年趁他不备,竟将一把迷魂香洒向他。 一个名门正派的老前辈,竟然随身携带这种江湖盗贼之物,还当着众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偷袭,此人的下作程度远远超过了众人的理解。 就连那些净明派的弟子,也觉得面上无光。 许知年却不管,趁陆景迷了眼,他伸出虎爪朝闻茵胸前袭来。 陆景听声辨位,闭着眼抬脚狠狠一踹,将许知年踹出去五丈远。 闻茵担心地扶住陆景,急问道:“你没事?” 陆景眼睛被迷住,心中恼恨,但他更恨的是这老匹夫竟敢当着他的面偷袭闻茵。 “碧君,你没事?”他的眼睛刚勉强睁开,便关心起她来。 闻茵摇摇头:“我没事。” “哈哈哈!拿到了!”许知年摔得不轻,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得意洋洋地大声嚷叫,“妖女,我拿住了你的把柄,看你怎么说!” 闻茵循声看去,赫然发现许知年手中抓着她的狐牙璎珞。 许知年紧紧抓着狐牙,先是念念有词,然后大喝一声:“妖孽,还不现出原形?!” 一道白光骤然闪过,让众人都不由得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许知年面前竟站着一位翩翩少年。 第316章 永王驾到 许知年的脸因异常兴奋而扭曲,指着承影大喊起来: “狐妖!总算抓住你们的……” 许知年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清脆的巴掌便拍在他脸上。 众人怔住的当口,承影又是啪啪啪三个耳光。 待众人回过神来,那少年已经消失在眼前。 崔征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摸”地将那串狐牙璎珞捡了起来,背着手从身后传给郭允非,郭允非传给下一个人,就这么公然悄悄地传回到闻茵手中。 “狐妖,那狐妖呢?!”许知年总算从四个巴掌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像发了失心疯一样乱叫。 “什么狐妖?没有啊!你看见了吗?”崔征问郭允非。 郭允非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摇摇头吗,又问萧立:“我眼神不好,你看见了吗?” 萧立以一人之力,把那七个净明派的门人打趴下了。他随手拎起一人,逼问道:“哪有狐妖?你看见了吗?” 那弟子哭丧着脸说:“没看到,没看到。” “好啊!你们竟然相互包庇!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家女儿是死于狐鬼之手,这女子豢养狐妖,有重大嫌疑!你们竟然敢公然包庇她,我这就去告御状!” 闻茵心下一惊。 她曾在识破七镜七玄阵时当众使唤过承影,她身边有狐神追随的事可能是那时传出去的。 若是许知年抓着这件事不放,非要诬告陷害她,事情便麻烦了。 她以陆景表妹的身份在靖岁司行走,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若是事情闹大了,他也会受到朝内朝外的反噬。 如此局面,陆景眉心一沉,缓缓往前走了三步。 一步,暗夜生; 二步,星斗沉; 三步,罡风起。 法阵遽生。 许知年和净明派众人被困在一个由星光围成的法阵之中。 这就是天数奇门的厉害之处。不需要借助任何法器,也不需要计算局数,若布阵者能找到自己的命星,便可以一星之力牵动星辰布局。 一粒星尘也是万钧之力。 别说抹去这几个蝼蚁,就是改变山川走势也不在话下。 “陆景!你想干什么?!”许知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星光吞噬,慌了。 陆景并不答话。 与恶人斗,必须更恶。这个道理,他幼年就参悟了。 只要在此处将这几个杂碎除去,碧君就不会有危险。 靖岁司的人都是他一手招募的,自然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出去。 但若是谁敢透露一星半点,让他消失便是了。 没有人可以威胁碧君的安全。 闻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陆景不过是想用类似搬山法的法门,将这几个烦人的家伙弄走。 “永王殿下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高声报唱。 陆景皱了皱眉,将气收起,天星法阵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知年和门下众人像失了魂一般瘫倒在地,一个个呆若木鸡。 永王容珩恰好此时走了进来,张清灵则跟在他身后。 容珩今日身着紫袍、头戴金冠,紫袍上绣着九蟒。他深受皇上器重,服制仅略略低于太子。但他头上金冠所嵌的东珠,比太子金冠的品级还高一分。 作为兵马大将军携管兵部、雍州牧携管京兆府,容珩可说是实质上的摄政王。 容珩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片道士,微微一怔,而后又看向单膝而跪的陆景,冷峻的嘴角浮现转瞬即逝的莫名笑意。 “本王错过了什么热闹?”容珩背着手,如沐春风一般,淡淡笑着问。 第317章 容珩 满院子鸦雀无声。 许知年明明醒了,却躺在地上装死。他的一众徒弟徒孙也不敢动。 陆景单膝跪地,回话道:“殿下驾到,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治臣的罪。” “景明侯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唔,闻姑娘也起来。”容珩和气地说。 陆景和闻茵站起身来。 闻茵本不该抬眼看殿下,却忍不住看了一眼,没想到竟与容珩四目相接。 他对她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闻茵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容珩问陆景:“景明侯,靖岁司本王还是第一次来,有谈事的地方吗?” 陆景道:“回禀殿下,靖岁司简陋,有一间退思堂勉强可用。” “请陆侯引路。” 将行未行,容珩又顿住步子,看着躺在地上的许知年,微笑问道:“这位是?” 许知年只得爬起身来,跪着说道:“小的净明派居士许知年。” 容珩和气地问:“净明派?哦,老居士是豫章许家?远道来京有什么事吗?” 许知年支支吾吾,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先前所说要告御状的事由说给永王听。 他见永王待陆景和闻茵如此亲厚,担心他们是一伙的,若是贸然告状,只怕自己没命再回豫章。 只是他不知道,永王待谁都是这般亲切和蔼的态度。 容珩见许知年半晌问不出个屁来,便微微侧脸对张清灵吩咐道:“清灵道长,劳烦您带这几位净明派道友,找个清净地方问明事由,再来向我禀明。此乃朝廷重地,不好扰了大家的清净,办不好差,父皇可是要治罪的。” 陆景引着永王来到退思堂,一番简单寒暄后,永王言归正传,道:“我专程来,是因为听说陆侯正在查天香少女失踪的案子。” 原来,靖岁司请京兆府协查此案的文书,京兆府尹呈递给了永王。永王觉得此事关系重大,合上文书便亲自赶来靖岁司询问情况。 陆景将案情择紧要的禀告,刚说完,张清灵走了进来。 容珩笑着问:“那几个人打发走了?” 张清灵将拂尘一收,道:“回殿下,不能打发走。若放他们走了,恐怕会成祸害。” “哦?”容珩似乎来了兴致。 “我好不容易问明了缘由。原来是上陆侯这里来打秋风的。” “打什么秋风?” “那许知年的女儿是靖岁司办差的,前阵子殉职了。他便带着一众人等来闹事,想逼着陆侯交出天数奇门。” “呵呵。”容珩眯着眼睛看了看陆景,又问张清灵:“那道长是如何处置的?” “那许知年是个无赖,道门中人皆有所耳闻。他说要去告状,诬陷闻姑娘的狐神咬死了他女儿。” “无稽之谈。” “是啊。但若是放他回去,他定是要去兴风作浪的。贫道看他无非是想学上乘奇门,索性就在京城之中找一处僻静的道观,我将半部天师奇门教给他。等他学完了,陆侯这边事情也了了,不会耽误陆侯办案。” 容珩点头,赞许道:“如此甚好,可是那天师奇门乃是天师府绝学,教给他岂不侮了师门?” 张清灵摇摇头道:“以那人的资质,又如何能参悟?无非是消磨消磨时间罢了。”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是真心来给靖岁司解围帮忙的。 闻茵看了看陆景,只见他低着头,一副恭谨的样子,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318章 赠玉 容珩看上去十分关怀和体恤陆景,温言道:“陆侯重整钦天监,短短一年,京城的治安便大为改观。那些养蛊养巫的宵小之辈,如今收敛了许多。若是再给陆侯一段时日,京城蛊患有望断绝。” 陆景道:“陆家世受皇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一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容珩淡淡笑道,“想必陆侯也知道,朝廷内外不少人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 闻茵担心地看着陆景。 “不过,像陆侯这样的朝廷栋梁,本王是第一个要保的。”容珩貌似不经意地看了闻茵一眼,又将目光转回陆景这边,淡淡笑道,“陆侯只管秉持公心,专心办差,旁的事本王自会替你周全。” 陆景郑重道:“臣明白了,多谢殿下。” 容珩抬起茶碗,幽幽喝了一口茶。 张清灵走上前来,笑道:“当年玄女将奇门八卦传给皇帝,风后去掉天数地数,只留下中间的一千零八十局。贫道一直对天数和地数十分好奇,今日赶巧,可否向陆侯请教一二?” 陆景怔了怔,眉心微微一沉,道:“不敢当,道长这边请。” 闻茵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下意识地想跟出去,却发现事情不对劲。 难道是有意将行之支开? 她一时之间变得不安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胆大的她,却十分害怕永王。 待陆景和张清灵出去后,容珩才放下手中的茶碗,温声道:“碧君遇到难事,为何不来找我?难道本王不如陆侯可靠?” 闻茵愣住。 永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凡是长辈责备、不知如何应对的事,便先认错。这是闻茵一贯的处事技能。 “民女知错了。” 刚要跪下去,一只比女子还好看的手却将她扶住,不让她跪。 “为何如此见外?初次见面时,你不是很活泼吗?” 容珩笑着,弯了眉眼。 他真正笑起来时,耀眼得恍如晨星。 闻茵心里却忐忑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她如此拘谨,容珩有些失望。 “本王相貌丑陋,你不想见本王?” “民女……民女不敢造次。”闻茵低着头说。 “抬起头来说话。” 闻茵心中万鼓齐鸣,缓缓抬起头来。 “碧君,下次见面时,若我还是以真源的身份出现,你会自在一些吗?” “殿下身份尊贵,民女不敢妄言。” 容珩叹一口气:“碧君,说说心里话,你喜欢京城吗?” 闻茵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 容珩道:“左相同我说了你的事,未婚夫失踪了,你一定很难过。虽然你没向我求助,我也让京兆府全力去寻找卫庭郁的下落了。” 京兆府是主管京城治安的衙门,人马力量充沛,耳目遍布全城。 闻茵心中燃起一点希望,问:“殿下,有庭郁的消息吗?” 容珩没有答话,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递给闻茵:“京城不太平,若遇难事,便来长乐公主府找我,凭此玉可通行无阻。” “这……殿下,民女不敢。” 见她不收,容珩拉过她的手,将玉佩塞到她手上。 “碧君,你信不信,将来我会将京城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他搁下这句话,便抬脚走了出去。 第319章 萧师兄 闻茵脑中萦绕着许多问题。 她与永王只见过一面半面的,为何他会如此关心她? 为何要把行之支开,专门同她说这番话? 永王殿下他……是对所有人都这般体贴吗? 不至于…… 闻茵满脑门的莫名其妙,以致于竟忘了去送永王。 陆景走进来,见她还独自呆立在退思堂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关心地问:“你怎么了,也不去送驾……”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块墨玉玉佩上。 那是上上好的和田墨玉雕刻成的双鱼玉佩,是容珩最喜欢佩戴的玉佩之一。 陆景眸光一沉,旋即又冷笑两声:“一时收白玉,一时收黑玉,下一次是不是要收碧玉红玉?碧君这是要开玉铺么?” 闻茵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问:“我不明白,只见过一两面,他为何要给我这个?” “还不是因为碧君令人一见难忘?”陆景用讥诮的语气说。 “行之说的是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 “这么说来,你我幼时初见,你也一见难忘?” 陆景语塞了。 那一晚,刚进青凤城便遇上了大雨。官差心情不好,见路边有一座狸神庙,便一脚将他踹了进去。 他踉踉跄跄撞开门,原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没想到竟扑在了一片香香软软的东西上。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你想什么呢?” 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闻茵将那块墨玉玉佩塞进陆景手中,道:“永王殿下说,若遇难事便可凭此玉佩去找他。我看你用得上,还是给你。” 陆景道:“给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男人将随身玉佩赠给女子是什么意思,她总不会不知道? 闻茵背着手,满不在乎道:“不管永王殿下怎么想,我闻茵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说,京城之中我只信任行之你一人。” 陆景又是一怔,慢慢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 “碧君。”他轻声唤道。 “嗯?”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们姓容的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闻茵看了看身边的那人,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我说过了,我只信任你,还要我说几次?” 陆景默默将那块玉佩塞进暗袖中。 “话说回来,能帮我们打发了许知年那个麻烦的家伙,倒是轻省了许多。”闻茵道。 “你不知道代价是什么。”陆景道,“皇家不做亏本的买卖。”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萧立走过来。 行至闻茵面前,萧立行了一个道揖,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小姐明示。” 闻茵对这位上清门的外门弟子颇有好感,眉眼一弯笑着说:“师兄请说。” 萧立神色严肃,抱拳问:“地衍奇门是我上清派的绝学,只传给内门大弟子。小姐如何习得?” 闻茵微微思忖片刻,微笑道:“我确实不是上清派门人,但若是道友不弃,能否叫您一声师兄?” 萧立一怔,忙以道揖还礼。 然后,他便转身潇洒而去,竟再也不追问闻茵缘由。 闻茵越发觉得此人可爱。 “他是上清门外门大弟子,算起来,可能算是玄期的徒玄孙。”陆景道。 “我才知道,原来玄期当年是内门大弟子啊。”闻茵噗嗤一笑,“怪不得他老是如此自傲。” “话说回来,若是一时找不到邢远,你想从何处查起?”陆景问。 “这不是前几日我问你的问题吗?” “现在换我问你了。” “唔,我总觉得,还是从素馨花查去。” “为什么又是那幅画?” “女子的直觉。” 闻茵看着天边那朵云。 第320章 白皮怪 潘道然死了,他的独女失踪了,许心一死了,邢远不知所踪。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闻茵和陆景不得不从原点查起。 在潘道然书房找到的那张他亲手画的素馨花,似乎成为了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 从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闻茵就有一个直觉。这幅画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不擅长绘画、冷酷无情的男人为什么要画一朵素馨花,还把这幅画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人的心是无法承载太多秘密的。如果不能用嘴巴说出来,就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表达。 见惯了各色人等,闻茵洞察人心的直觉已经十分敏感。 素馨,也许是一个人名?一个地名?又或者是一个组织的标记? 为了找出素馨花代表的实际含义,陆景把靖岁司中他最信任的人都找来协助闻茵查阅案牍。 凡是案件中出现了与素馨花有关的元素,都被挑出来,然后再细细筛选。 案牍库的资料浩繁如海,与素馨有关的案件多达数千件。为了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闻茵只得一件一件翻阅。 陆景放下手头的公事,在案牍库里陪她查阅资料,郭主簿负责记录和整理,萧立则负责搬运沉重的案牍。 有他的搬山术助力,郭主簿省了不少力气。 奇怪的事情是在白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的。 闻茵正在翻阅案牍,郭主簿走过来,将新找出来的一叠案牍放在她的案上。 那案上放了一杯茶,是郭主簿一个时辰之前为闻茵倒的,她竟然一口也没喝。 “大小姐,这杯茶凉了,我在替你换一杯。”郭主簿说着,把那杯茶拿起来,没想到却失手打翻了杯子,茶水哗一下全倒了出来。 案牍的都是纸质的,弄湿了很麻烦。闻茵急忙将案上的案牍搬到一旁,然后拿出自己的帕子来擦拭案几。 擦拭了两遍之后,桌面上仍有水渍,而且留下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奇怪图案。 闻茵不信邪,又用力擦拭了几遍,那水渍反而越擦越清晰了。 竟然是一张人脸! 干瘪的人皮,千折百回的皱纹,怨毒的眼睛…… 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啪!” 陆景将一本又大又厚的案牍拍在那张“脸”上。 闻茵和郭主簿都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啊?”闻茵问。 “可能是什么奇怪的怨灵。这房子太老了,老房子老物件就容易聚集这一类东西。”郭主簿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 陆景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本案牍的封皮。 为了防潮,钦天监案牍的封皮都是猪皮或羊皮做的。 没一会儿,那封皮上也出现了潮湿的水迹,好像水滴从桌面沁了上来。 可是书页却一点儿也没湿。 封皮上的水渍越来越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上面描画,不一会儿,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又出现了。 这次,那张“脸”更怨毒了。 陆景“啧”一声,一手按在那张脸上,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大声道:“恶灵,还不速速退散!” 一缕黑气从封皮上升腾而起,那张怪脸消失了。 闻茵却并没有松口气,她皱着眉头看向陆景:“那个……行之,那个可能不是怨灵,而是……” 话还没说完,身旁那个塞满案牍的大书架剧烈摇晃起来。 书脊起伏,整面书墙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怪脸。 “它”的眼睛向下,恶狠狠地瞪着陆景、闻茵和郭允非三人。 第321章 我错了 “老侯爷?!”郭允非终于认出了那张脸。 陆老侯爷不是在景明侯府吗?为何会跑到钦天监来? 闻茵上次刚与老侯爷的鬼魂打了个照面,就被玄期用搬山法搬走了。 陆景一个飞身,凌空一脚回旋踢,将那一整面墙高的书柜踢倒。 “陆侯,您在干什么?这是案牍重地啊!”郭主簿看着满地凌乱的案牍,感觉快要哭了。 “我们进了这老头的内景,若是不把他赶出去,大家都要倒霉!”陆景看向闻茵,大声道,“碧君,你快离开!” 又要用搬山法吗? 闻茵从香袋里取出小木偶,刚要喊玄期,地上的案牍一本一本漂浮起来,如同水中的气泡。 哗啦啦啦…… 案牍展开,书页相连,如同白色的绸练,朝着闻茵、陆景、郭允非三人射过来。三人被白练分隔开,陆景担心闻茵,朝她伸出手喊道:“碧君,到我这里来!” 闻茵也朝他伸出手去。 那白练越来越快,如同银河将他们分开在河岸两端。 身边的空间开始折叠,闻茵身在一片漆黑之中,却真切看到一个案牍库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八个。 他们被一条条白练分隔在各自的空间中,而这空间就是无限折叠的案牍室。 闻茵能看到其他空间的情况,但却无法与他们对话。 她看到了行之、郭主簿、萧立、玄期、承影……在他们各自的空间里,都有一个白色身影的人皮鬼魂。 老爷子今天火气似乎特别大,每一个人都陷入了苦战。陆景刚布好阵,就被老爷子撞飞了十几丈远。玄期的阴雷劈在老爷子头上不痛不痒。小狐狸被白皮老祖宗按在地上摩擦。萧立在一个巨大的奇门局里拼命逃跑,忽然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郭主簿倒是令人刮目相看,闻茵见他展开一本册页将自己围起来,那册页似乎会不断延展,最后形成了一个圆圈,将老爷子挡在圈外。 闻茵脚下是一片虚空,仿佛没有光的湖面。 慢慢的,湖底浮现出一个影子,像透明的水母一般快速朝着湖面游来。 “茵茵,快走!”闻茵耳边传来声音,分不清是行之还是玄期。 那影子浮上来,仿佛一张干瘪的人皮渐渐充满气。先是头、脸,然后是肩膀、手臂,身子…… 陆老爷子鬼魂的全貌,近距离展现在闻茵面前。 “他”没穿衣裳,四肢又瘦又长,肋骨毕现,像一张皱巴巴的人皮披在没有肉的骨架上。 “茵茵,快逃啊!” 耳边的声音更真切了,这次闻茵听清楚了,是行之。他的声音好像从很深的水底传来。 闻茵一步步往后退,手背在身后,鬼复剑探出了尖。 真的要拼命吗? 拼不过的? 老爷子看着她,暂时没有出招。 闻茵把心一横,狭路相逢勇者胜,先敌出招才有胜算。 “爷爷,我们错了!” 闻茵扑通一下跪倒,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为了找出素馨花隐藏的含义,行之和我在靖岁司日以继夜地查案,以至于忘了回家看望您,都是晚辈们不孝,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这一次!” 闻茵哭了半天头,见老爷子没动静,偷偷抬头一看,只见老人家站在她面前,似乎在考虑。 闻茵从怀里摸出一粒香丸,谄媚地笑道:“爷爷您看,这是晚辈给您准备的礼物。” 第322章 素馨的含义 在闻茵看来,给晚辈服软认错从来不是事儿。 老人家嘛,就要放在座上供着,放在心里敬着,哪能像陆行之那样伸手就打。 这老爷子明明将自己的魂魄锁在景明侯府,今日竟然跑到靖岁司来大发雷霆,想必是陆景太久没回家领教训,他老人家生气了。 闻茵只觉面前一阵清风拂过,手上的香丸不知怎么到了老爷子手上。 老爷子盯着那粒香丸看了半天,啪一下扔进嘴里。 闻茵哭笑不得:“爷爷,这是香丸,不是药丸。”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粒香丸下了肚,他的神体竟变得好了些。 空落落的身子长出了几分肉,皱纹也展开了,变得更像一个人的样子。 闻茵惊奇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原来陆老侯爷长这样啊! 他既威严又慈祥,面目与陆景有几分相似,眉毛很长,是长寿之征,若不是突逢变故…… 闻茵忽然鼻子一酸,讷讷道:“爷爷,您受苦了。” 老人家缓缓抬起手,在闻茵头上轻轻拍了拍。 啊,他不生气了。 闻茵也跟着高兴,笑道:“爷爷,方才那是文王香。我给玄期用过,对滋养神体很有帮助。我再多合一些,过几日给您送去,好不?” 老爷子没说话,转身从地上拾起一册案牍。 闻茵静静看着他。 他慢慢地翻着案牍,然后停留在某一页上,看了许久。 闻茵壮着胆子走过去,凑近了看。 忽然之间,恍然大悟。 “爷爷,您是说……” 抬头一看,却哪有老人家。 闻茵正端坐在案牍室里,身边是陆景和郭主簿,案上放着整理好的案牍。 过了片刻,陆景和郭主簿从内景之中醒来,萧立也匆匆赶来了。 他们仨看着闻茵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惊讶之中有几分应然,鄙夷当中有几分佩服。 闻茵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怎么了?不就是给长辈认个错嘛!你们小时候爹娘没教吗,犯错要承认,挨打要立正。” 萧立噗地笑了:“师妹这认错儿的速度,若是在上清门,真能少挨很多打。”又问,“对了,方才我在内景之中,好像见到一位我派弟子,阴雷法和地衍奇门使得出神入化,他是谁?” 闻茵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行之,爷爷是来帮咱们的。” “爷爷?”陆景挑眉看着闻茵。 她无暇解释,手忙脚乱地翻开案上的案牍,一本一本翻开来看。 “你到底在找什么?”陆景问。 “爷爷知道我们在找素馨花,他帮我们找出来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的,其他三人听不懂,只能面面相觑。 闻茵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翻开那本案牍,摊开那一页。 “你们看,这就是真正的素馨花!”闻茵一脸兴奋,眼睛忽闪忽闪的。 陆景接过那一册案牍,眼眸蓦地一沉。 那一页上,记载着一桩小案子。 十五年前,素馨山庄花会吸引了全城达官显贵前去赏花。惠文侯的马车失控,不慎撞死了一名儿童,此后惠文侯夫人时常做噩梦,导致腹中五月胎儿小产,怀疑是恶灵作祟。 此事发生在十五年前,当时陆老侯爷还在钦天监。他请了道士去做法事,超度了亡魂。 “素馨山庄在哪里?”闻茵问。 陆景眉心一沉:“在城外五里,不过现在已经不叫素馨山庄了。” “现在叫什么?” “青云观。”陆景道,“是上林监少监文慜竹捐资修建的道观。” 第323章 传闻 “青云观啊……”萧立沉吟道。 “怎么了?小飞是不是听到什么传闻?”陆景问。 “我听说,青云观拜的是通天教主,丛林之中秘密修炼邪法。”萧立道。 “下官也听说了一些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郭主簿谨小慎微地嗫嚅着。 “郭主簿快说。” “每年上巳节,青云观遍邀京城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参观青云观的花园,期间紫虚道长还邀请三十位贵客,参加一个非常隐蔽私密的‘花神会’。”郭主簿道。 “花神会?”闻茵对这个名字有些在意。 “花神会上会展示十二株由青云观培育的灵月仙葩,宾客可竞价请回去。听说去年最贵的一株花,拍出了一万两的天价。”郭主簿道。 萧立问:“什么花能卖这么贵?” 郭主簿摇摇头:“老朽是个穷光蛋,连青云观的门都进不去,如何能见到那花长什么样?只有收到邀请参加花神会的人才知道了。不过,倒是有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闻茵追问道。 “听说每月十五,正当满月之时,若是将那灵月仙葩搬到月下,花精就会现身。” “花精?!” “听说……”郭主簿推了推眼镜,镜片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每一株灵月仙葩都有花精,而且,花精都是绝色女子。”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郭主簿说:“一年前,我与人吃酒时偶然听说此事,当时还以为这是道观骗人钱财的把戏。如今看来,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陆景思忖片刻,问:“郭主簿,您知不知道,能被青云观邀请参加花神会的都是什么人?” 郭主簿道:“听说什么人都有,既有王侯,也有高官,还有富商。想要参加花神会,得先向青云观捐至少一千两的功德。捐得越多,得到邀请的可能就越大。若是最后没有获得参加花神会的邀请,那功德也是不退的。” “一千两?我可没有这么多钱。”闻茵咋舌道。 “我也没有。”陆景道。 二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梅少白有。” 远在淮扬的梅若尘,打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喷嚏。 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当然要顺藤摸瓜查下去。闻茵和陆景决定马上给梅若尘写信,让他再来京城一趟,有要事相商。 郭主簿咳嗽两声,问:“二位这是打算一同去?” “是啊。”闻茵点点头。 “二位打算以什么身份去?” 闻茵不假思索道:“兄妹?” 郭主簿摇摇头:“听说花神会只招待男子;若携女子去,则只招待夫妻。” 闻茵的脸刷红了。 “我倒以为无碍,反正花神会上人人都戴着面具。”郭主簿道。 “这样啊……”闻茵低头讷讷道。 陆景面上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既不想让她涉险,又暗暗希望她能与他同去。 萧立是一个十分稳重的青年,他支开话题道:“距离上巳节还有几天,咱们不如好好计议计议。我担心那地方有大鱼,到时还得多去几个兄弟,才能保护好陆侯和师妹。” 既然要多去几个人,便不显得闻茵和陆景是结伴行动了。闻茵的心放下了一些。 陆景道:“确实要好好计议,心一的悲剧决不能重演。” 第324章 假夫妻 梅若尘接信之后,立即从淮扬风尘仆仆赶来。 可当他听说陆景八百里加急把自己叫来,只是为了要钱,梅若尘掉头就走。 不是舍不得那万儿八千的,而是不能惯着陆景这厮要用钱时才想起他的臭毛病。 可是当梅若尘听说闻茵和陆景要钱是为了潜入花神会,还要假扮夫妻时,他又折返回来了。 不仅痛痛快快签了五万两的银票,还自己掏钱多捐了一分功德。 他可不是为了看什么灵月仙葩,而是为了看陆景和闻茵假扮夫妻这出好戏。 上巳节这日天气晴好。瓦蓝的天,没有一丝云。 玉宇澄清万里埃。 陆景将一众人等打发在外边等候,自己则立在闻茵那方小院的树下等。 院里那株枣树开了花,他正好站在树下,米白色的小枣花不知不觉落了一身。 他是不讨厌这花的,也喜欢今日的碧空万里,只是疑心身上衣裳过于华贵了些。 他也不讨厌等待,更何况是等她,只是今日性子不知为何总安抚不住,一颗心躁动难安。 他犹豫是不是应该出去随大家一同等,起码听人说笑,就不会将心念都系于那一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门。 正准备转身出去,闻茵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闻茵今日穿着打扮少有的华贵。上着紫金梨花暗绣交衽襦衣,下着一袭海棠红束腰压金丝线裙,拖着一袭云丝软毛织锦披风。 梳着云髻,钗环不多,那支掐丝累金缠枝海棠飞白玉蝴蝶步摇,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如此隆重华贵的衣饰,更显得她玉面玲珑,惹人生怜。 陆景生硬地把目光挪开。 闻茵看到他也怔了怔,笑道:“行之这身织金锦袍跟我今日的行头很配呢。” 陆景把脸更别过几分。他气自己手足无措,连将目光挪过去看她都做不到;更气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全然不把今日当回事。 闻茵见他紧抿着双唇不看她,还以为他是等久了生气了,便陪着小心道:“今日是我自己梳头,颇费了些功夫,没有耽误时辰?你生气了?” “没有。” “没生气干嘛不理我?” “……” “咱们快去。” “好。” 他朝她伸过手来。闻茵一怔,旋而笑道:“这就要开始了吗?” “嗯。” 她走过去,将一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转头笑道:“今日请行之多多关照。”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 冰雪初融,春风微渡。 他明明是世上最受诅咒之人,为何却能遇见她? 如果他不是背负着那样的命运,该有多好? 梅若尘和扮成他随扈的萧立、郭允非三人在靖岁司外倚马等待,见一玄一红二人款款走来,都不觉站直了身子。 梅若尘原本是想抓住陆景的软肋痛脚好好笑话笑话他的,见了这一幕却心头一沉。 他知道,此去经年,行之会反反复复将此刻摹刻在心内。不论陆行之再遇见多少人,经历多少事,他都会为这一刻而活。 萧立和郭允非二人相视一眼,像是交换了某种共识,却什么也没说。 第325章 青云观 青云观在城东五里,择终云山脚而建。 此处占地上千亩,本是上林监林家用来培植奇花异草的庄园,名为“素馨山庄”,后来改建为道观,取名“青云观”。 青云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次第排上,青砖碧瓦,云雾缭绕,让人以为其间真住着仙人。 山下仍是花田,其间竹林茅舍、清流激湍,颇有归田园居的意趣。 今日赏花是不要钱的,唯入花神会要捐大功德。京城之内不少知名的文人雅士都来了,处处是雅集诗会,十分风雅。 花神会还没开始,闻茵和陆景在花田之间流连了一阵子。 单说这花园,美则美矣,可是总透着一股古怪。 从未见过花朵如牡丹一一样大的蔷薇,也没有见过像夕颜一般爬满墙头百里留香的芍药。 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花卉,从未闻过的花香,让闻茵心头越来越不安。 和煦融融的日头底下,她竟手足冰凉。 闻茵看着不远处几位正在溪边花下饮酒作乐的年轻人,不由得问道:“行之,我总觉得这地方格外瘆人,是我多心吗?” “不是。”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闻茵真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唯有苦笑。 萧立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师妹没看出来么,这园子是一个法阵。” “法阵?” “嗯。”萧立捡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了起来,寥寥数笔,就将花园的布局廓形勾勒出来,然后再摆上几块小石子表示花田之中的茅屋、竹林、溪流等。 眼下这幅图看上去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北斗阵,可是与天罡北斗七星的方位却恰好是相反的。 萧立道:“这叫逆天反斗七杀阵。师妹你看,这是一个反着的天罡北斗七星,逆天而动,必有殃灾。这个花园又分为七块花田,由那条贯穿的小溪连接起来。每一块花田都是一个小的吸星法阵,如同漏斗一般,将人的阳气吸入阵眼,再经过小溪,流入斗柄尽头的青云观。” 陆景道:“上巳节也是鬼节,这一天阴阳界限模糊,阳气最易外泄。青云观选在这天开园子,吸引络绎不绝的百姓来赏花,看来就是为了收集阳气。” “被吸走了阳气会如何?”闻茵问。 “轻则患病,重则折寿。若本身患有疾病或阳寿无多的,只怕回去就要见阎王了。”萧立恨恨道。 “碧君不必担心,今日来之前我们都带了护身符,这吸星法阵对我们不起作用。”梅若尘压低声音道。 闻茵看着园子里其乐融融的百姓,只觉众人面目模糊,就连他们面上的笑容都如同诡异的面具。 恰在此时,青云观里传来钟声,花神会的时辰到了。 从观里鱼贯走出三十位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在观门前分作两列。 那是等着导引贵宾入观参加花神会的下层道士。 陆景朝闻茵伸出手,道:“走。” 闻茵点了点头,从萧立手中接过自己的面具戴上。 萧立道:“陆侯,师妹,我和郭主簿就在此处等候。若有观内有异动,我们立即闯进去。” 闻茵点了点头。 今日来之前,她也同玄期和承影吩咐好了,两个家伙听说或许可以干架,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梅若尘拍了拍萧立的肩膀,淡淡笑道:“你们可晚点动手,待我家老祖吃饱了再说。” 闻茵惊讶地看着梅若尘。 这厮微微一笑,指着青云观上头飘着的皑皑雾气道:“这观里,冤魂可真多啊。” 第326章 三清殿 立于观前迎接花神会贵客的道士一共有三十名,每一名道士负责接引一位嘉宾。 参加花神会的嘉宾都戴着面具,以免被别人认出身份。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这层面具的掩护,闻茵总觉得今日的行之似乎对他格外体贴。既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也就不必再掩饰他对她的关心了。 手臂间若有似无的碰触,微微挡在她面前护着的身姿,都无意间透露了他的内心。 穿过好几重建筑,道士将陆景闻茵二人引导至一处雅间,请二人先喝茶等候。期间道士问了他们好几个问题,姓甚名谁,在朝廷之上可有职务之类。陆景按照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一一作答,闻茵则默契地不发话。 道士问完便出去,核查一番之后又转回来说,已经确认闻茵和陆景二人的身份无误,他们可以参加晚上的花神会,可以在此间先用斋饭,待戌时一到,还由他引导贵客到花神殿去参会。 道士还说,今晚可供拍卖的仙葩只有十二株,每一株都是极品。参加花神会的一共有三十位,价高者得。 不必说,拍卖所得银两,全都要进上林监文家的银库。 道士交代完这些事,便掩门出去,独留陆景和闻茵二人在雅间之中。 “文少监的生意经真是独步天下,我自愧不如。”那道士一走,闻茵便小声嘀咕道。 话音刚落,只听得隔窗传来一个声音:“我也自愧不如。” 闻茵吓了一跳,凝神一想,认出这是梅若尘的声音。 她气鼓鼓推开窗,嗔道:“做什么装神弄鬼的,吓死人了!” 梅若尘笑嘻嘻的,探头探脑看了看闻茵和陆景二人的雅间,压低声音道:“你们俩在此处好好用饭,我先去后面看看。” “后面有什么好看的?”闻茵问。 “这后山怨气冲天,有很多残魂。我对那花神会没什么兴趣,先带我家老祖去十全大补是正经。” 闻茵转头看向后山,只见霭霭山气之中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宝殿。 “那里是……” “听道士说,是此处的三清殿,等同于寺庙里的大雄宝殿,是最最核心之地。” 供奉三清的地方,会充满邪气和残魂?闻茵总觉得这道观诡异得令人发怵。 “听说那三清殿除了此观的道长紫虚和他座下的内外门大弟子,谁都不能进去。我先去瞧瞧有什么古怪。” 梅若尘说罢,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碧君,过来吃饭。”陆景在房中招呼道。 闻茵转过头,只见他已经摆开斋饭,坐在案旁。 “这时候了,你还吃得下?”闻茵问。 “为什么吃不下?难得片刻清净。”陆景温言道,“我已经验过了,斋饭是干净的。” 闻茵坐到桌旁,刚拿起筷子,陆景就往她碗里添了一勺白玉豆腐。 总觉得这家伙……今日温柔过了头。 难道是因为今日他们假扮夫妻的身份吗? 闻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白玉簪子,那是卫蘅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这个举动自然没有逃过陆景的眼睛。 他手上的勺筷微微一顿,然后又给闻茵碗中添了菜。 “行之,后山有什么?你知道吗?” 闻茵深知陆景熟谙奇门八卦和各种阵法,那后山的东西恐怕他已有所感知。 “先前说了,这青云观就是一个逆天反斗七杀阵,最重要的阵眼是反斗的天枢,恰好就是三清殿的方位。” 陆景专注着伺候闻茵那碗饭,一边夹菜一边说。 “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看看?” “待花神会结束就去。”他叹了一口气,“希望在那之前,少白不要闹出动静来。” 第327章 花神会 戌时正,陆景和闻茵走进花神殿,这里正是举办花神会的场所。 其他嘉宾已经悉数到齐,却不见梅若尘的人影。 二人捡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刚坐下不久,进来几个道士,远远地站在入口处数人数。 显然,他们很快发现人数对不上,其中一位贵宾没到。几人商量了一阵子,往后堂急急走去。 陆景低头喝茶,压低声音道:“少白这个冒失鬼,看来要坏事。” 戌时已过,花神会却迟迟没开始。贵客们开始变得不耐烦,其中胆子大的几位带头闹了起来。 “紫虚在哪里,叫他快出来!” “我要看仙葩!捐了上千两银子可不是来这里喝茶的!” “就是,我还等着那花救命呢!”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那花还能救命?”其中一人问。 先前说话那人道:“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仙葩之内附有花精,若是用得得法,可续命二十年。” 又一人问:“真有花精?” “确有其事,而且都是绝色女子,也不知是如何豢养的。” 众人吵吵嚷嚷,闻茵这才听出来了,这些人有的是猎奇,有的是图色,有的则是求医问药。 闹了一阵子,忽然听得几声道号轰鸣,众人才肃静下来。 之后,一位紫袍道长手持拂尘缓缓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左一右两大弟子,一人扶着木剑,一人手托着五方令旗,神色严肃。 闻茵心道,那紫袍道人恐怕就是紫虚道长了。 紫虚在堂上站定,行了一礼,缓缓道:“贫道紫虚,迟来为歉。今日约定赴会的贵客之中,有一位邢公子不告而别,请问在座的各位当中,有哪位是与邢公子同来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少了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少一个,咱们将仙葩请回去不是更便宜些?” “是啊!快开始!” 紫虚白了那几个起哄的人一眼,垂下眼睑道:“道门重地,万不可打扰。还请知情人主动承认,若是被查出来,只怕要吃些苦头。” 紫虚将手中拂尘一挥,三丈开外一张无人坐着的楠木桌竟像是被鞭子隔空抽过,应声裂成两半。 闻茵心下一惊,一是惊讶这老道内力深厚,二是惊讶于他一个出家人竟公然威胁打杀,看来绝非善类。 堂上叽叽喳喳,却没人承认是跟这位“邢公子”同来的。紫虚见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转头对身旁两位弟子耳语几句,那两名弟子会意,转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二人推着一辆小木车走了进来,车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琉璃盒,盒子外蒙着一层轻纱。 隔着轻纱隐隐约约可见,琉璃盒子里是一盆牡丹花。 紫虚捻着胡须说:“今日来访的各位善心,想必都听说过我青云观的灵月仙葩。此花乃是仙品,若请回去,有无穷妙用。” “怎么用?”一人问。 紫虚抬了抬眼睛瞟了那人一眼,却不作答。 他身后持剑的弟子答道:“请得仙葩的善信,本观会传授接引之法。” 闻茵一听到接引二字便脸红了。所谓接引之术,便是男女双修。 她偷偷瞟了陆景一眼,只见他面不改色,似乎早已料到。 ——这都是什么邪术啊!闻茵低下头,气鼓鼓的,面具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先让我们看看花!”有人起哄。 听闻此言,持剑弟子看了看紫虚,得到师傅的首肯之后,他便轻轻揭开盖在琉璃盒上的纱布。 闻茵也不是没有见过奇花异草的人。但是看到那株牡丹时,她还是整个人怔住了。 仿佛有一束月光投在那红色的艳丽花朵上,清雅的香气不是自鼻闻见,仿佛是传说中入定之后闻见的灵香直接渗入了魂魄。 有一种奇异的醍醐灌顶的感觉。 正在失神间,闻茵感觉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被人捏住了虎口。 她醒过来,发现是陆景。 “别被迷惑了,用狐火擦眼,看看那东西的真面目。”陆景压低声音道。 闻茵暗暗点点头,用心念沟通承影,让他用狐火为自己开眼。 一瞬间,她的眼睛微微灼热,若是此时有人注意到坐在边上的她,会发现这女子的眸上蒙上了淡淡的金光。 开眼之后,只看了那花一眼,闻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第328章 牡丹的真面目 借狐火洗涤的双眼看去,牡丹细弱的翠绿枝条支撑的不是美艳的花朵,竟然是一颗美人的头颅! 那美人有这倾国倾城之貌,柳眉弯弯,双眼微闭,面如满月,肤如凝脂,黑发如云。 闻茵吓呆了。 不知是否感受到她的目光,那美人头的双眼竟慢慢睁开,看向闻茵这边。 闻茵禁不住尖叫一声,缩到陆景身后。 满场客人被这一声惊叫吸引得纷纷将目光投过来,紫虚和那两名弟子则狐疑地看着闻茵和陆景。 陆景一手护住闻茵,从桌上拈起一只小虫子,淡淡道:“我夫人胆子小,被虫子吓着了。” 众人舒了一口气,还转头回去看花。 拍卖之前,贵宾可以走到近处观赏那盆牡丹仙葩,然后再决定是否请回去。 大家争先恐后地去看,闻茵却怎么也不去。 陆景去了回来,压低声音问:“你方才看到什么了?” “一个美人,只有头,没有身体。”闻茵将目光避开,不敢看向那盆花,生怕又与那美人头对视。 陆景沉吟片刻,淡淡道:“明白了。” 闻茵一怔:“你知道原因?” 陆景还未答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二位究竟是什么人?” 闻茵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紫虚不知怎么搞的,竟瞬间移动到陆景身后,他们竟丝毫没有察觉。 陆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姓石,是楚州慕名而来的商人。” “商人?”紫虚冷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二位是与那位邢公子同来的?” “我们夫妻二人不认识什么姓邢的公子。” 话音未落,紫虚忽然一掌朝陆景攻过来。陆景闪身避过的同时,扣住了紫虚腕上脉门。 只见陆景微微勾唇一笑,道:“这是青云观的待客之道?” “阁下也不是什么商人,何不亮明身份?”紫虚道。 “亮明身份可以,你先说说,那仙葩为何长着一颗美人头?”陆景反问道。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紫虚厉声喝问。 陆景微微冷笑,摘下了自己面上的面具。闻茵也跟着将面具摘了下来。 紫虚看到陆景的真面目,先是一怔,继而冷笑起来:“原来是景明侯陆大人,今日本观真是蓬荜生辉了。” 紫虚这声“陆大人”,令得举座皆惊。 众所周知,景明侯陆景是京城里的“活阎王”,哪里有巫蛊为害,哪里就有他。 既然他出现在此处,说明这道观不干净。再联想到方才他说那仙葩上长着一颗美人头,更是…… 有胆小的宾客悄没声地往门口挪去,其他人看到了也纷纷跟上。 紫虚挣脱陆景的钳制,给了那持剑弟子一个眼神,弟子一个闪身便拦在宾客面前。 “花神会还没结束,诸位要去哪里?”那弟子冷笑道。 走在最前面的宾客支支吾吾道:“我看贵观还有事,不便打扰,暂且告辞……” “我青云观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客人要走,你们也不能强留?!”那宾客应是有些身份的,态度强硬起来,其他宾客也纷纷闹着要走。 那道士将手中木剑一挥,一缕白光自那宾客头顶逸出,钻入他的木剑之中。 宾客无声无息倒下,瘫在地上。众人皆大惊。 “没有紫虚道长的许可,今日谁也别想离开这花神殿!”那道士阴冷冷道,“不信便问问我手上这把槐木剑!” 第329章 花林 那把槐木剑貌似会摄人魂魄,只要被它击中,人的魂魄便会被吸收到剑身之中。 闻茵曾听玄期说过,用来做道家法器的灵木,一般是桃木或者枣木,二者能吸收阳雷,能祛除邪祟。 也有一些旁门左道用槐木制剑,槐者,鬼也。用槐木制的剑,可摄魂压鬼,但是有损阴鹜,为名门正派所不齿。 众宾客见此人一言不合便杀人灭口,吓得缩成一团。 有几个胆子稍大一点儿的,朝着陆景拜求道:“陆大人,我们是无辜的,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而已。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您快救我们出去啊!” 紫虚道:“陆侯不会不知道鄙观背后是谁,难道一定要跟那一位过不去么?” 陆景冷笑,反问道:“哦?青云观背后若是有靠山,道长尽可以说出来,若是够分量,本侯可以考虑放一马。” “看来陆侯真的不知道。”紫虚冷笑,“既然如此,今日您与夫人也不能走了!” 紫虚将手中拂尘一扬,两名弟子也围将上来,正准备围攻陆景,后山忽然钟声大作。 “是三清殿的钟声!”持剑弟子道。 紫虚脸色一变,道:“我且去看看,你们二人召唤众弟子守住此处!” 说完,他身形一闪,便飞出殿外。 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 陆景放出掌心雷,唤萧立等人前来。闻茵则唤出玄期和承影前来助阵。 玄期一出来便看到场中那盆牡丹,吓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闻茵来不及解释,吩咐道:“承影留在此处,防着他们杀人灭口;玄期用搬山法把我和行之搬到后山三清殿去!” 闻茵知道,三清殿此时钟声大作,一定是因为梅若尘擅自闯入被人发现了。 如今看来,三清殿应该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紫虚才会如此紧张。 玄期得令,扔下七枚铜钱,脚下微微一踩,奇门转动,大喊一声:“搬!” 陆景和闻茵转眼便来到三清殿前。 只见殿前围着众多青云观的弟子,各持刀枪棍棒,却没人敢进殿去。 紫虚正在飞奔而来的路上,已经能看到他的身影了。 众弟子不知道陆景和闻茵是什么来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敢采取行动。 陆景一手飞快地掐算,暗道:“此处有法阵。” 眼看着紫虚要飞奔而来,陆景急急抓住闻茵的手,道:“这大殿是障眼法,我们径直穿过去!” 话音未落,他便双脚一蹬,拉着闻茵朝着紧闭殿前一根巨大的石柱撞去。 闻茵惊叫一声,听得玄期在她身后大喊:“等等我!” 她眼前一黑,以为要撞个头破血流,没想到竟然穿过去了。 玄期没有跟了过来,他似乎无法穿透三清殿前那一重结界。 眼前一片漆黑,四周传来隐隐花香,黑暗的半空中悬浮着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影,远远看去似乎连成了一片。 “他们怎么没有跟来?”闻茵纳罕道。 陆景意识到这正是危险所在。 或许,紫虚不跟过来是因为有把握,他们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 闻茵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也看清了那些光影。 在一个个琉璃罩子下,是一个个面目栩栩如生的女子。 她们被关在盒子里,上下不着一物,仿佛睡着了一般,静静立着。 这些女子的身子被一根根藤蔓缠住,头顶长出一株花草,在有如永夜一般的黑暗之中—— 含苞待放。 第330章 尸蛇 闻茵被一种奇怪的恐惧驱使着,朝那片光影走去。 奇怪的是,当她走入那一片花林时,原本如同死物一般的竟然微微摆动起来,好像被风吹动一样沙沙作响。 寂静之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是新来的吗?” “她好香啊,会被做成什么花?” “为什么她是自己来的?那个人呢?” 闻茵如在梦中,又有种好想回家的感觉。 若有似无的风语中,蕴含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一阵沙沙的响动由远及近,如同飞近的昆虫。闻茵低头一看,只见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张少女的脸。 那张脸离她只有三步之遥,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三四,面容姣好,皮肤雪白,头上梳着双丫髻。 她像蛇一般匍匐在地,扬起头好奇又戒备地看着闻茵。忽然间,她上半身直立起来,樱唇微启,从粉嫩的两瓣唇之间吐出猩红的细细的信子,瞳仁如同蛇一般眯成一条缝,做出即将攻击的姿势。 闻茵浑身的血液刷一下凉透了。 那少女张开血盆大口,龇着满嘴利牙,身子朝着闻茵扑来。 一只手臂将闻茵揽住一甩,闻茵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某人护在身后。 手起剑落,噗的一声,少女血溅当场,重重摔在地上。 一颗美人头咕噜噜滚过来,恰好在闻茵脚边不远处停下。 “啊——”闻茵尖叫一声,下意识钻入此时此地让她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 某人的怀里。 那人一手按在她背上,掌心传来温暖:“是尸蛇。那女孩早就死了,我杀的是蛇蛊。” 闻茵哪里听得进去,只顾着紧紧抱着这根救命木桩,生怕被无边的黑暗拖入海底。 陆景将那一双紧紧抱着自己腰身的纤纤玉臂扯下来,抓住两只小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碧君,别叫了!你会把更多的尸蛇引来!” 闻茵看见陆景那双幽深的眸子,这才醒过来,停止了失控的尖叫。 她不敢转头,生怕跟少女那双灰暗的眸子对上。 陆景道:“我已经明白了,这里是紫虚用法术营造出的秘境,是他养花的地方,而那些失踪的天香少女,都被他用邪法做成了灵月仙葩的花基。此种邪灵法术,叫作‘筑花基’。” 用活人筑基的手段远古就有,自从中原接受礼乐教化之后,这种人殉的巫术就被禁绝了。 可是,有人却悄悄将这一类法术流传下来。 以幼童之血铸刀,用青壮年男子筑河基,还有……用女子筑花基。 据说,若是用女子筑花基,女子的魂魄和花木之菁结合,便会产生花精。 这样看来,那所谓的花神,实际上就是用人魂炼制的花精。 陆景神色一凛,道:“碧君,你天生自带香魂,可能早就成为他们的目标了。” “那怎么办?”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陆景一手抓紧闻茵,一手提着那把锋利的玄铁剑,举目四顾,却只有茫茫无边的黑暗和一个个微微发光的琉璃盒子。 第331章 花阵 想出去却不知道何处是出口,此处没有天地可凭依,不知东南西北方位,就连奇门局也无法摆。 正在迷茫之间,忽然听得四面八方传来沙沙的响动。 陆景摊开掌心,用龙火照明,只见数十条尸蛇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这些尸蛇有男女老幼,除了蛇一般的瞳仁,都保持着生前的模样。 闻茵忽然想起,靖岁司的卷宗上曾有记录,上林监少监文家养着上百亩园囿,园囿附近的村庄时常发生人口失踪案件。 难道那些消失的人都成了尸蛇?! “哼,班门弄斧。”陆景唤了一声“墨岚”,一条小黑蛇从他掌心之中钻出。 蛇身一完全脱离他的身体,便迅速窜游而上,转眼间化作一条头上长着肉角、眼睛像豆子、还未长出四足的黑蛟。 黒蛟盘旋游动了几周,似乎看清了地面上的尸蛇,遽然俯冲下来,扭动着身体从尸蛇们的头顶掠过。 黒蛟所过之处,尸蛇如同被洒了白磷的柴一般,瞬间擦燃,腾起熊熊龙火。 蓝色的焰光一团团燃烧,蔚为壮观。尸蛇烧尽之后,化作一团黑烟,又被来回游动的黑蛟吸入体内。 闻茵几次见到“墨岚”,都是匆匆一瞥。行之从来不想让她看清这黑蛟的真面目。 记得阿月曾告诉她,花苗的龙神最初是由一位初代苗王以蛇蛊炼化的。那龙神不断吞噬蛊物,让自己越长越大。它吞的蛊物越多,毒性也就越大,作为龙神寄身之人,其身体的负担也就越重。 闻茵的心紧紧揪着,闷声道:“行之,别……” 陆景看了她一眼,见尸蛇都消灭得差不多了,便摊开掌心将墨岚收了回来。 刚解决了尸蛇,更为恐怖的事情降临了。 方才那阵热烈的蓝色烟火,让沉睡着的花基少女们醒了过来。 她们一个个睁开眼,身体动弹不得,冤屈的魂魄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声音。 “快带我离开这里。” “我想回家……” 少女们身上的藤蔓疯长,头顶开出花朵,极致美丽的花朵刚开放便枯萎了。 “姐姐,姐姐,你见过我爹爹吗?” 在闻茵不远处,一个琉璃罩子里传出低低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是闻茵用耳朵听见的,似乎是用意念感知的。 闻茵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一个琉璃罩子里关着一位十二岁的少女,她的头顶是一株素馨花。 闻茵忽然想起在御医潘道然书房找到的那幅素馨花的画,正是那幅画指引她找到了这里。 “你是潘舞儿?” “姐姐,我想爹娘了,能带我回家吗?哪怕能再见爹娘一面……” 闻茵鼻子一酸。 这孩子才十二岁。 上林监少监文慜竹与御医潘道然是好友,可他得知好友女儿有天香之后,竟然用她来筑花基。 潘道然一定是察觉了真相,所以他才会画下那幅素馨花。 可是,既然他知道了,为何不来找自己的爱女呢? 卫蘅消失前参加的那次晚宴,潘道然和文慜竹都在,那一夜到底是怎样的觥筹交错刀光剑影,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闻茵怔愣之间,疯长的植物已经结成了一道道结实的绿墙,艳丽到诡异的花朵开了就谢、开了就谢,空气中弥漫着恶臭一般的花香。 这花阵迷宫,就是龙火也烧不穿。 陆景道:“碧君,能借鬼复剑一用吗?” 第332章 洗冤录 鬼复剑是桃木精气所化,能吸收阴雷,因闻茵体内香魂与桃精相互吸引,平日里鬼复剑就藏在她体内。 闻茵点点头:“可以啊,可是你会用吗?” 陆景道:“我虽不会阴雷法,但奇门之中有离字诀,或可试试。” “你想做什么?” “这些天香少女被邪法所缚,我用离字诀将法术破解,才能将她们的魂魄解救出来。” “原来如此。” 闻茵明白了,摊开手心祭出鬼复剑。 陆景接过那个精气所化的剑,口中念动咒诀,然后将鬼复剑用力贯入地心。 松软的泥土没过剑柄,天地瞬间如同倒悬。地变成天,涌动着万道雷光。 花墙迷宫一整面一整面枯萎、倒塌,四周的黑暗被撕开一条口子。 闻茵眼前出现了三清殿的轮廓。 她和陆景就出现在进入阵眼之前的地方,好像从未移动过。 天地又转回本位,黑暗的天幕之上,一道雷光消失在浓云之后。 举目四望,只见满地躺着青云观的道士。 紫虚瘫倒在地,玄期一脚踏在他身上,萧立则将自己那把枣木剑的剑尖抵在紫虚心口处。 玄期蹲下身去,狠狠拍打紫虚的脸,咬牙冷笑道:“一日之内让你同时领教了我们上清派的阳雷和阴雷,是不是死也瞑目了?” “师兄,把这败类交给靖岁司,自会好好处置他。”萧立道。 玄期瞥了他一眼:“师兄?差辈了?你该叫我师叔祖。” 萧立急忙提剑拱手抱拳道:“师叔祖在上,弟子萧立。”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正要过去,忽见三清殿顶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大殿剧烈摇晃,眼看要塌了。 从地底涌出雷光,将大殿撕成两半。 装着少女的琉璃盒子从地底涌出来,花叶满地狼藉。 陆景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喊道:“郭主簿!郭主簿在哪里?!” 方才殿外那场混战,郭主簿并没有参与,他怕刀剑无影伤到自己,远远躲在一棵大树后。 此时见萧立等人擒住了歹人,上司陆侯又安然无恙,这才跑出来。 “陆侯,陆侯,下官在此。”郭主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用手去扶滑落下来的眼镜。 “洗冤录呢?你带来了吗?”陆景急问。 “带来了,带来了!” 郭主簿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页。 在闻茵纳罕的目光中,郭主簿将那本册页朝着空中用力掷去。 册页摊开,延展成不见尽头的白色纸练。 那纸练好像有莫名引力,将少女的冤魂吸了进去,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名字。 片刻之后,纸练缓缓落下,又叠成了一本小小的册子。 郭主簿走过去,捡起那本册页,打开来看了几眼,转头对陆景说:“陆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了。” 闻茵对郭主簿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他有什么过人本事,能让靖岁司上上下下都对他毕恭毕敬。 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还有这样的宝贝! 那东西好像叫《洗冤录》?究竟是为何能拥有如此法力? 此地事已了,陆景放出信号,让靖岁司众人前来打扫战场,将青云观的人全部押回去待审。 第333章 潘舞儿 那些灵月仙葩一暴露,便迅速枯萎。被绿藤包裹着的天香少女们也在一瞬间枯萎、化作齑粉。 幸好《洗冤录》已经记录下她们的姓名,现场也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琉璃盒子出土的惨状,可作为人证。 陆景命人将紫虚和青云观的道士都押回靖岁司等候审讯。 紫虚临走前斜睨着陆景,阴狠道:“陆侯果然好胆色,你连青云观是谁家的都不知道就敢前来,小心明日性命不保。” 陆景神色凛然道:“我已查明,这青云观是上林监少监文慜竹家中产业,而你,俗姓文,乃是文少监的堂兄。” “你以为文家就仅仅是文家的吗?哈哈哈哈哈……” 紫虚仰天大笑,笑得肝胆皆颤,哗的呕出一大口血来。 文家不仅是文家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文家背后还有更大的幕后主使? 闻茵担心地看着陆景。这一潭浑水出乎意料的深,她是不是连累了行之? 陆景目光微微一暗,摆了摆手,让手下将紫虚带走。 玄期很担心闻茵,飘过来问:“茵茵,你没事?” 闻茵拍了拍自己的胳膊,笑道:“里面太吓人了,好在没什么事。” 玄期舒了一口气,正要继续关心,陆景将闻茵拉过来,板着脸道:“她跟我在一起,能有什么危险?” 玄期白了他一眼,又看看闻茵,纳罕道:“茵茵,鬼复剑好像不在你身上了?” “哦,刚才那些仙葩疯长,变成了重重花阵迷宫。行之为了冲出来,就将鬼复剑引离字诀将花阵劈开,鬼复剑已经……没了。” 玄期听了心痛不已,瞪着陆景说:“我怀疑你是故意的。” “不得已而为之。”陆景淡淡道,“话说道兄跟着碧君也有段时日了,何不继续去云游四方、红尘炼心?” “要你管!” 闻茵赶忙打圆场:“别吵了。玄期,你辛苦了,先回木身之中休息。” 玄期不愿闻茵难堪,便听话地钻回木偶之中。 萧立见自己的师叔祖如此听闻茵的话,纳罕不已,讷讷道:“我听说国师祖门下曾有一名得意弟子,年纪轻轻便做了鬼修,后来消失于江湖间。国师祖曾有遗训,若是见到一名鬼修弟子,便将他带回上清祖庭认祖归宗。” 闻茵深知上清派根基深厚,若是玄期能回归师门,自然是好事。便道:“我也同玄期如此建议过,只是他散漫惯了,不愿意受拘束。我一定再好好劝他。” 众人下山经过花神殿,只见承影将一众青云观弟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叠成一座人山,自个儿坐在人山上,好整以暇地玩着尾巴。 闻茵招了招手,唤了一声,将承影收回狐牙璎珞之中。 陆景忽然想起什么,道:“糟了,忙了大半夜,忘了那家伙。” “哪个家伙?”闻茵问。 陆景苦笑道:“连你也忘了。是少白啊!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闻茵恍然大悟,一拍脑袋。 闹了大半夜,从前山忙碌到后山,就是没见着梅若尘的人影。这家伙不会被做成花基了? 没办法,闻茵只好放出吉乌,让它凭借气味去找梅若尘。 最后,竟是在倒塌的三清殿废墟后面找到了梅若尘。 他正躺在他家老祖博山君的怀里呼呼大睡。 博山君练了玄期教授的鬼修之法后,变得更像一个“人”了。原先一团黑气,现在变成了一团白气。初见时,闻茵差点没认出他来。 陆景不客气地上去踢了梅若尘一脚,他吓醒了,揉了揉眼睛说:“为何扰我清梦?” 陆景道:“找了你一晚上,你竟然在此睡大觉!前面三清殿都塌了,如此大的响动,你没听到吗?” 梅若尘坐起身来,发现三清殿果然塌了,大惊失色。 “这三清殿后有一处天然的石洞,狭窄得钻不进去,里面却不断飘出残魂。我让老祖进补,自己靠在石头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闻茵问:“刚才那么吵,你真没听见?” “真的没听见。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株极美的花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闻茵从自己袖中暗囊取出潘道然画的那幅画,在梅若尘面前展开:“是这种花吗?” 梅若尘看了一眼,点头道:“正是!怎么,这花不寻常?” “本是寻常的,只是……出现在你梦里,可能就不寻常了。少白还梦到了什么?” “梦见花下站着一位极美的少女。”梅若尘说到此处,脸竟微微一红,“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素馨花下的女子,是潘舞儿吗? 不知道为什么,闻茵心中有种奇怪的预感,有关素馨花的谜题,似乎并未完全解开。 陆景让梅若尘回去之后便依据自己的所见,将那女子画下来,说不定日后可成为线索。 梅若尘回头看了看自己躺过的大石头,有几分怅然若失。 “那少女……真的好美。” 闻茵没管他,去查看他先前说的洞,果然见到一条很窄的石缝。 陆景道:“看来,这是一条连通秘境的天然洞道,若派人顺着此处去找,也许能找到紫虚种花基的地方,那里或许还有更多证据。” 吉乌完成了任务,伸了一个懒腰,便消失了。 萧立和郭主簿见闻茵身边跟着一鬼一狐一犬,收放自如,服服贴贴,都惊奇不已。 特别是萧立,这位淡定的外门大弟子变得十分不淡定,回去路上一直围着闻茵问东问西。 闻茵被问得不好意思了,便将话题往郭主簿身上引,笑道:“我这不算什么,郭主簿的洗冤录才让人大开眼界。对了,郭主簿,那件宝贝是个什么来历?” 郭主簿嘿嘿一笑,说那东西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听说是某位升仙的道长留下来的宝贝,他只是得了祖先荫庇而已,自己没什么本事。 陆景肃然道:“在靖岁司里,最重要人的是郭主簿,最重要的宝物是洗冤录。” 郭主簿听了这番话,急忙拱手道:“下官不敢当,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闻茵若有所思。 这一路上,她遇见了许多了不起的人,也解开了好几桩案子,可卫蘅还是不见下落。 顺着他留下的谜题,她好像渐渐摸到了一个更大的谜题。 在她面前隐隐约约立着一扇黑色巨门,门背后的黑洞藏着无底的秘密,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第334章 休沐 靖岁司将青云观一网打尽,将紫虚等人缉拿归案。 一连几天,陆景带着靖岁司上下审了七八天,但紫虚一口咬定,用天香少女养花基是他一人所为,包括文慜竹在内的文家上下都丝毫不知情。 没有确切的证据,陆景不能带文慜竹回来问话。 更为蹊跷的是,自从青云观事发、紫虚归案,文慜竹竟然失踪了。 无奈之下,陆景只好以紫虚为主犯,将天香少女失踪案结了。 虽则没能顺藤摸瓜彻查上林监文氏家族,这个案子也足以轰动京城了。 皇上得知后,重重赏了陆景,给靖岁司的大小官员们加了俸禄。至于他老人家心里是不是真高兴,谁也说不清。 不管皇上高不高兴,靖岁司上上下下全都很高兴。不但涨了俸禄,还放了五天假。 陆景见大家连日办案辛苦,决定给靖岁司全体人员休沐。 大家都各自回家,闻茵不知道去哪儿,准备利用这几天自己去查找卫蘅的下落。 紫虚对养花基一事供认不讳,但是对卫蘅失踪一事却说自己毫不知情。对于别人来说,破了天香少女失踪案是一件大功劳,但对于闻茵来说,她真正想查的案件却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休沐的第一天,早上起来,闻茵正要出门去查找新线索,刚走出院子,却见陆景竟站在门口。 从今日起连着三天休沐,其他人昨夜就回家了,闻茵没想到他竟然还在。 这位京城里最不受人待见的侯爷一大早起来似乎心情不佳,大放假的却穿着阴沉沉的夜行公服,抱臂而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明明看见了她了,却不将脸转过来。 “行之,你不回家领教训,在这里做什么?”闻茵笑嘻嘻地问。 “你这是要去哪?”陆景反问道。 闻茵怔了怔,低下头道:“庭郁还是没有下落,我想去当初他失踪的地方再看看,不知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那园子我们已经彻底搜查好几次了,你一个人去能找到什么?”陆景淡淡道。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查了这么久,我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尽力,否则怎么会一点儿线索也没有……”闻茵低头讷讷道。 陆景眉间心头一沉,沉默片刻,道:“你心里只有卫庭郁吗?你忘了小檀一直在陆家养伤?” 闻茵一怔。 这段时日她满心满脑都是查找卫蘅的下落,竟忘了小檀。 他被卫夫人断了一指,虽听陆景说已经接回去了,却不知究竟如何。 “我……我忙忘了。”闻茵脸红道。 “还有,你上次不是答应我家那个老鬼,说多合一些文王香给他滋养神体吗?你打算食言到什么时候?” 闻茵明白了。他想让她跟他一同回陆府,可是又不好直说。 “劳烦陆侯在此处等等。” 闻茵转身回房,将几粒用锡纸包好的香丸装进锡盒之中,然后抱着锡盒出来。 陆景见她抱着东西出来,像个别扭的少年一般,将脸微微转了过去。 闻茵盈盈一福,道:“景明侯大人,小女子今日想到贵府拜访,探望故人,不知可否叨扰?” “……闻大小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陆景眼睛看着别处道。 闻茵小步子走到他身边,陆景默契地与她并肩走。 出了钦天监,有一辆马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今日驾车的竟是穆叔。 陆景扶闻茵上了车,自己则骑马。 刚要开车,闻茵掀开车帘道:“行之,路过饽饽铺子,能停一下吗?小檀嘴馋,我想给他买些点心。” 陆景目光微微一顿,微不可见地淡淡一笑,道:“好。” 闻茵放下车帘,安心地靠在软垫上。 车轮压过辙印,她的身子微微摇晃。这般温馨安然,总觉得像是…… 像是归宁一般。 第335章 入宗祠 马车在景明侯府前停下,陆景亲自将闻茵迎下车。 闻茵怀里抱着饽饽盒子,里面装着刚买来的各色饽饽和果子,小心翼翼的生怕打翻了。陆景见她如此,便不自觉地伸手扶了一段路。 二人几乎同时意识到,这样子更像是归宁的新婚夫妇了。 陆景心一惊,撤了手。 闻茵面上红红,讷讷道:“我自己走。” 穆叔在府前迎候,见了陆景,自然是行主仆之礼。 见了闻茵,他却是微微一愣,略一犹豫,竟也行了仆人之礼。 闻茵急忙伸手扶住穆叔,反而屈膝深深一福,道:“小女子几次得前辈出手相助,感激不尽,大恩尚未报答。前辈但有吩咐,小女子定当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折煞老奴,折煞老奴了。” 穆叔弓着腰,迎陆景和闻茵入府。 闻茵走在陆景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这人是一等一的勋侯人家,也是她的挚友。人与人的相识,竟如此玄而又玄…… 穿过景明侯府的前门,便是那一处宽阔的广场。广场上静静伫立着一座寰丘观星台。 台上有一道淡淡的残影,远远看去是一位老者。 “祖父……!”陆景的脚步不觉顿住。 老侯爷陆寅竟然白日现身了! 他的神体比上次在钦天监相见时判若两人,如今看上去像一位尚活在人世的老人,只是面容略显清癯,身影稍显单薄。 陆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快步赶上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他刚一走近,老侯爷的神体又往前飘了几许。 老侯爷似乎想引他去一个地方,陆景回头看了看闻茵,示意“冀州陆氏宗祠”。 ——竟到宗祠来了! 陆老侯爷的身影飘了进去,陆景对闻茵说:“我先进去看看,你在门外等我。” 谁知老侯爷竟又飘了出来,抬手指了指闻茵,似乎是让她也进去。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彼此都有几分诧异。 按理来说,外人是不可进入宗祠的。即便是本家女子,没有一定身份,也不得拜祭。 闻茵还在犹豫之间,便听得陆景沉声道:“进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陆景推开那道陈旧又厚重的楠木大门,闻茵跟在他身后,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如星辰一般浩繁的牌位,层层叠叠累到一丈多高的梁下。在正中间,是冀州陆氏历代宗主的牌位。 陆老侯爷在供桌前双手交握垂立,淡淡看着陆景和闻茵二人。 陆景蹙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老头子,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竟然双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闻茵低头一看,见自己和陆景脚下都出现了一个奇门局,刚一闪念,她也自动跪了下去。 闻茵跪得猝不及防,双膝着地的一刻,磕得生疼。 陆景心疼她,不忿道:“你作弄我就算了,碧君又不是……” 他忽然收住了后半截话,老祖父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 沉默片刻,陆景俯下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闻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跪在一旁呆呆看着。 ——这祖孙俩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陆景磕过头,匍匐在地轻声道:“谢祖父。” 话音稍落,老侯爷的身影便消失了。闻茵此时才发现,原来供桌上放着一个香炉。 陆景转头问:“碧君,你带了文王香?” 闻茵会意,急忙点头道:“嗯!我带来了!” 难道陆老侯爷让她进祠堂,是想让她在此上香? 闻茵从怀里取出文王香,放入香炉点燃,然后毕恭毕敬地朝着那座牌位组成的山拜了三拜,心中默念道:“老侯爷,您可要快点好起来。” 转念一想,却又心酸。 人都没了,还如何变好? 第336章 成全 焚香过后,老侯爷并未现身。但陆景和闻茵二人脚下的奇门局却消失了。 二人站起身,陆景对闻茵道:“碧君,你先去外面等我。” 闻茵点点头,乖乖转身出去。 刚走出那间雄伟的祠堂,沉重的大门就在她身后自动关上了。 门后,行之似乎正跟老侯爷说些什么,声音低沉。 在说什么呢…… “祖父。”陆景朝着老侯爷的牌位郑重一拜,“想必祖父已明白孙儿的心意。今生今世,孙儿非碧君不娶。” 香炉青烟袅袅而上,没有回应便是默许。 陆景再拜道:“既然祖父已经准许孙儿娶碧君为妻,还望您成全到底,将星陨大法的换命法门传授给孙儿。” 沉默良久,牌位之后传来老者低沉威严的回答:“不可。” 陆景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拜道:“祖父,自我归宗以来,您将祖传的天数尽数教授于我,却独独隐瞒了星陨之法。孙儿知道祖父一片苦心,想保全陆家最后的血脉,可我心里实在苦得紧,若要我眼睁睁看着碧君另加他人,我生不如死。若是我一意孤行娶她为妻,又恐怕将来害了她。思来想去,唯有换命一法可解我心结,还望祖父成全!” 星陨大法是陆氏祖传天数奇门的终极奥义。每一位正宗的陆氏子孙都有一颗命星,若遇到不可逆转之事,通过血祭命星,可扭转乾坤。 这所谓“扭转乾坤”的法门,其中一种用途便是以命换命。 陆寅从未向陆景透露过星陨的用途,但陆景通过日夜观察祖父留下的八荒星陨阵,自己参透了其中的奥秘。 见祖父不答,陆景又重重磕头,伏地抵额道:“若祖父不允,我便独自了此残生,让陆氏正宗在我这儿告绝!”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生来是这样决绝的命运,为什么身边所爱之人都死了,唯独他活了下来。 香炉青烟摇摇摆摆,似乎那个老魂灵也在犹豫。 良久,牌位背后的鬼魂答道:“好,祖父成全你。” 闻茵在祠堂前等了许久,直到双腿发酸,禁不住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 正在天南海北地想心事,身后传来吱呀开门声。 她急忙起身,询问道:“怎么这么久?” 迎面却撞上陆景温柔的目光。 他的目光宛如温暖泉水,又如和煦春风,依依将她包围。 闻茵竟一时怔住。 行之他……何曾有过如此温柔的目光、和煦轻柔的表情? 如释重负一般的,整个人都变得轻松、温柔了,重重铠甲卸下,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让她认不出。 陆景行至闻茵身前,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着,仿佛端详着久别重逢的故人。 良久,他柔声道:“碧君,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闻茵一怔,这话如此温柔,好似说的不是这件事。 “唔,也没等多久。对了行之,你同老侯爷说了些什么?”闻茵有些不适应温柔的行之,岔开话题问。 “他成全我了。” 他只低声答道。 成全?闻茵不知怎的,心中蓦地一震。 成全什么?她不知为何竟不敢问。 “唔,走,去看看你的小檀,他一定在房里引颈盼你呢。”陆景微微笑道。 闻茵用力点头:“嗯,你快带我去见他!” 她提起裙子急急走在前面,陆景则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急切地往前小跑,他仿佛越过岁月见到了不同时期的她在他眼前重合了。 她哪里知道,从见她的第一刻起,她就是他黑暗生命之中的暖光。 终于,他可以去她身边了。 第337章 小檀回来了 之前,闻茵派小檀去淮扬,给卫夫人报信。 没想到卫夫人竟迁怒于闻茵,将小檀扣押,还砍下他一节小指,威胁闻茵若不找到她的爱子卫蘅,她便将小檀千刀万剐。 幸好陆景截下了这封威胁信,让穆叔带着断指去淮扬卫家,将小檀救了出来。 说是救出来,其实更不如说是抢出来。卫夫人将小檀藏在小瀛洲,由卫府最厉害的高手连三看管。 只是连三没想到,陆家的老管家竟然轻轻松松找到了小瀛洲的入口。穆叔和连三大战了一番,双方都受了伤,只是连三的伤更重一些。 回到京城后,小檀便一直在景明侯府养伤。这个地方有老侯爷留下的法界,任谁都闯不进来,最是安全。 直到此时,陆景才将事情经过全盘告诉闻茵。 闻茵听说穆叔为了救小檀受了伤,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二人说话间,来到了几间房前。 景明侯府空置了十余年,大部分宅子都已荒废,檐生茅草,房梁腐朽,无法住人。 硕果仅存可居住的宅子只剩下五六间,眼前这一间,原来是陆景的父母居住的,修得坚固一些,唤为存思堂。 陆景看着眼前年久失修的宅子,脸不禁微微发烫。 他名为一等侯,继承了偌大的景明侯府,可这侯府不过是一个空架子。 将来要迎娶自己的心上人,如何能给她应有的荣耀和风光? 闻茵没留意身后陆景的踟蹰,来到房前,隔着几丈远就大声喊:“小檀!小檀!你在哪里?” 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小檀踉踉跄跄跑出来,远远见到他家小姐,又重重跌坐在地,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小姐,你可担心死小檀了!” 闻茵把小檀拉起来,拍干净他身上的灰尘,主仆二人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看到小檀的手指接上,活动自如,闻茵感激地回头看着陆景,深深拜谢。 陆景道:“你们俩还有许多话说,先进去慢慢说,我去瞧瞧我二哥。” 闻茵忽然想起,上次将那活尸陆昂制服便交给了穆叔,由他带回景明侯府看管,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闻茵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我跟你一同去看看。” 虽则与小檀是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但她也挂心着行之的事,不忍他见到活尸兄长独自伤心。 二人又来到另外一处宅子。 说是宅子,其实只剩下几道残垣断壁。这些断墙组成了一道奇怪的法阵,在法阵的中心,一位少年正绕着脚下的奇门局团团转。 陆景道:“这里原是我家花园的行廊,行廊尽头是祖父的书斋。祖父为免打扰,在此处布下法阵。如今廊子亭子虽倒了,阵却还在。” “他在做什么?”闻茵看着陆昂问。 “二哥已成活尸,他只知道执行炼尸人潘道然的命令,而潘道然留下的最后命令就是劫你。如今潘道然死了,他的指令无法停止。祖父便将他困在阵法中,用陆家祖传的天数来炼他,希望能让他回归一丝本心。” 闻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眼前的少年衣衫整齐,面色平静,若不点明,压根看不出是死人。希望老侯爷的办法奏效,能让他脱离潘道然的控制。 陆景瞧向闻茵,道:“与其担心我二哥,你不如想想自己。” “我?我怎么了?”闻茵不明所以。 “为何潘道然会让陆昂来劫你?你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陆景启发式地问。 “他需要的东西?狐神,小木偶,吉乌?”闻茵喃喃自语,她没有什么东西,仅存的法宝就是这么几件。 陆景摇摇头:“我总觉得,他是为了你的香神。” 闻茵一怔,寒毛倒竖。 “这一开始只是我的直觉,到后来邢远要抓你,更证实了我的判断。”陆景幽幽道,“及至破获青云观花神会的案子,我更是忧心忡忡——碧君,这背后似乎有一只很大的阴谋,有人想用天香者炼制人香,而你很有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闻茵如同被一大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她想逃,脚下却如履薄冰。 第338章 温情 陆景抓住她单薄的肩头,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碧君,你的处境很危险。陆昂和邢远背后,绝不只是潘道然,还有更大的势力。你还记得吗?破获花神会的那一晚,紫虚曾说过,青云观不只是文家的。” 闻茵怔怔看着陆景,讷讷道:“那庭郁呢?他怎么办?” 陆景一愣,随之而来是深深的刺痛,酸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别人?难道他的安危比你更重要?” 闻茵摇摇头,道:“我有承影、玄期,还有吉乌,我不怕。可庭郁他……” 陆景别过头去,小声愤然道:“他才不值得你担心。” 闻茵见他忧愤伤心,心中不忍,正要出言支开话题,陆景又转头看向她,一字一顿道:“碧君,你记住,往后在京城的日子,你必须寸步不离我。” 寸步不离?闻茵心道,难道我入寝你也要在身边?思及此,忽然脸红。 诡异的是,她竟发现陆景也脸红了。 正在尴尬之时,闻茵见不远处飘来阵阵炊烟,顺势问道:“是谁在炊饭?” “是穆叔。你饿了?我一早命穆叔备了些菜,都是你爱吃的。” “楚州菜么?那得我亲自来做。”闻茵笑道,“再说穆叔因为我的事受伤,如今刚刚伤愈,怎好麻烦他老人家?” 闻茵边说边往炊烟处走去,陆景想出言阻止,却又闭上双唇,微微一笑跟在她身后。 “闻大小姐擅长厨艺?” “我们小户人家的女儿,什么都要会才是。” “我帮你。” “陆侯也会做饭?”闻茵眯起眼睛笑看着身边的男子。 “我可是在山里长大的,会的比你多。” 二人相视一笑,抬脚进了东厨。 穆叔见他二人来了,先是推辞了几番,便借口去叫小檀,识趣地告退。 他家少侯爷的心思,他这个老奴最清楚。 闻茵麻溜地洗菜造饭,陆景则切肉,准备佐料。 看着他手脚如此麻利,闻茵放下心来。他说得对,他自幼经的事比她多,自然懂的也比她多。 二人专心备饭,三言两语不过是家常话。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温情在半明的灶火炊烟之间流转。 穆叔磨磨蹭蹭,领着小檀来时,饭已经做好了。看着满桌子饭菜,又听说有一半是他家少侯爷亲自做的,穆叔忍不住别过脸去擦眼泪。 “少侯爷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很多苦?”穆叔讷讷道。 闻茵笑着安慰道:“穆叔,我们楚州好山好水,好似世外桃源。行之的义父是位慈爱老人,对他真心实意。这些年行之日子虽清苦,想来应该比京城自在许多。” 这番话虽是宽慰穆叔的,却说到了陆景心坎上。 “碧君,穆叔,小檀,等京城的事告一段落,我们一同回楚州去。我还要祭拜义父,也该看看村子。义父临走前,把村子托付给了我,可我却……” “嗯,回去看看。阿月和木江一定也很牵挂你。”闻茵笑道。 四个人用了午饭,各自休息。陆景去处理一些府中事务,闻茵则跟小檀说了一后晌的话。 不知不觉之间又到了吃晚饭的时辰,闻茵准备去做饭,陆景却来到窗前唤她一同去园子里走走。 第339章 挚友 黄昏时分,天空是开阔的深蓝,夕阳沁染的一抹红色挂在侯府西面院墙的角上,眼见着也渐渐落入黑暗的墙后。 闻茵和陆景并肩走着,慢慢说着话。 他边走边告诉她,原先这里是什么样子。亭台、书斋、三层高的小楼,花园,还有完全看不出原貌的池塘……这些都刻在他童年的记忆中。 一路听来,闻茵忽然觉得,他该回来。 “碧君,在想什么?” “在想之前的事……”闻茵背着手,看着天上渐渐浮现的繁星,感慨道,“唔,一年多前,我们在楚州分别,那时我以为后来再也见不到行之你了。后来在淮扬又分别,我才意识到,行之与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时候我心里多少有些怨你,可如今我才明白,你该回来,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着你。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 此时心境,既有遗憾,也有释然。岁月漫长,前路迷茫,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当时只道”。 闻茵还沉在自己的心境中,不觉双手竟被握住。 她懵懂抬头,只见陆景正低头深深看着她,眼眸之中翻滚着痛苦、悔恨、热烈的情愫。 他紧闭双唇,初时没有说话,只缓缓从自己衣襟深处掏出一枚香囊。 那枚香囊,是在楚州临别之时,她亲手送给他的。 “碧君,自与你分别之后,这香囊我日夜摩挲。如今香囊已无香气,却沁入了我的骨肉之中。” 一个月前,闻茵便是通过他手指上留下的香气,才恍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自我懂事以来,别人就说我是孤星入命,会害死所有所爱之人。幼时我被豢养在远房叔父家,远离双亲和哥哥们,那时候我不知有多憎恨祖父。后来,家中遭逢血灾,我才知道真正该痛恨的是我自己。” “在流放岭南的路上,一向疼爱庇护我的叔父走了。我初初成人,辅庇我的义父也在一场血蛊中走了。所以,我不敢靠近你,我怕自己的心意若是被上天察觉,它会连你也……” 闻茵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此地表白心迹,有些无措,却稳住心神道:“行之,没关系的,我已经释然了。在我心中,行之仍是最值得信任的挚友。” “挚友”二字,让陆景怔住了。 闻茵总觉得此刻行之的沉默有些危险,这危险来自于未知。她不知道他的心有多深,接下来又会说什么。 她只想逃。 “唔,我要回去看看小檀……” 闻茵脚步有些急,她既担心行之追上来,又担心他落在原地伤心。 唉,为什么造化弄人。 当初她那样心系他,他却一味推拒。如今她已有婚约,他却…… 尽管对将来加入卫家心存顾虑,但闻茵一向为人的准则便是信守承诺。她答应了卫蘅嫁他,便是要嫁他,除非卫蘅反悔。 可是,庭郁,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闻茵走了一阵,身后传来脚步声,原来是陆景追上来了。 他掌心之中托着一团幽蓝色的龙火,平静关切道:“园子里黑,月亮又没出来,别走太急。” 见他恢复了本常,闻茵放下心来。 行至一处庭园,只见长满了露草,银白光雾在雪白的草浪张微微涌动。 不知何处飞来一群鬼萤,随着那光雾涌动忽聚忽散,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 闻茵有些害怕,往陆景身后缩了缩。 陆景抱歉道:“我引鬼萤来是因为思念家人,加之也想调查当年灭门之事。若你害怕,我今夜便将鬼萤遣散。” 闻茵害怕又好奇,看着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他……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第340章 六宝太监 那鬼魂身着宫人官服,茫然四顾,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行之,他是谁?”闻茵躲在陆景身后问。 “……我不认识。” 看起来,那人并不是陆府家人,应该是宫里有一定品阶的太监,为何他会在这里? 鬼魂茫然四顾,终于发现了陆景,飘到他面前,双手着急忙慌地比划着,嘴巴一张一翕说得急切。 可惜,鬼魂无法发出声音。 要听到他的声音却也不是没有办法,一则,陆景可以吹响他的玉骨笛,将他的笛音借给他;二则,闻茵的文王香也能充盈鬼魂的神体,不过,这需要鬼魂自身有一定修为,能修到可以发声才行。 老侯爷便是在文王香的补养之下,修到了可以说话发声的境界。 陆景想了想:“还是请郭主簿来。” “为什么叫郭主簿?” “我预感,他说的话,可能会成为当年陆家冤案的证据,要用《洗冤录》记下来。” 穆叔去请郭主簿,二人不消一个时辰便一同回来了。 郭主簿的洗冤录,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据说是一位升仙的道长留下来的。 所谓天材地宝,仙家宝贝,都是无上机缘,遇到了便是遇到了,遇不到便只能做凡人。 闻茵听说要再次施展洗冤录,说什么也不困了,一定要亲眼见证。 那洗冤录是一本薄薄的册页,郭主簿喊了一声“咄”,将那本册页朝着空中用力掷去。 册页摊开,延展成不见尽头的白色纸练。那纸练飞出,将鬼太监团团围住,如同缠茧一般,顷刻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星月无光。 少顷,纸练散开,落于地上,又叠成整整齐齐的册页。 那鬼魂则随着点点鬼萤飞散,消失于夜色之中。 郭主簿俯身去捡起洗冤录,打开瞟了一眼,递给陆景,道:“大人,写好了。” 陆景接过来,闻茵凑上去,二人一起读了起来。 原来,这名太监名叫六宝,乃是宫中的传令大太监之一。他曾受老侯爷陆寅的恩惠,一直暗中给景明侯通风报信。 当日,他听闻皇帝要秘密将景明侯府满门抄斩,而老侯爷在宫中不得出来,为了报答老侯爷往日恩情,他不顾自家性命,赶到侯府来报信。 可没想到,他晚到了一步,屠杀已经开始了。 六宝原本想尽量找寻幸存的陆家人,便在景明侯府中四处找寻,没想到老侯爷回来,以血祭命星,打开了星陨阵,将陆府整个封住了,六宝的魂魄便一直被锁在陆府。 这仅是六宝太监留在府中的缘由,在洗冤录上,还记录了更为重要的机密。 原来,导致陆府被灭门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皇帝找寻长生之道有关。老侯爷得知了这个秘密,曾入宫劝诫皇帝,皇帝早已怀恨在心。所以才借口摔婴案,将罪责全部归于陆寅,命人将陆府秘密抄斩。 至于这个天大的秘密是什么,六宝太监也不知道,只知道与将作监有关。 看完洗冤录,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 将作监少监吴训,也曾出现在卫蘅最后参加的那场夜宴上。 一个个谜团环环相扣,这已经不仅是卫蘅失踪的案子,而与当年宫里的摔婴案、陆府灭门冤案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接下来,怎么查?”闻茵问。 陆景手中捏紧洗冤录,沉声道:“暗中查查吴训。” “什么时候?” “今晚就去。” 第341章 流花御泉 上次靖岁司大张旗鼓地去查御医潘道然,结果找到证据也抓到人,没想到潘道然竟然在靖岁司的地牢里被灭口。 一连串案件背后,有一只深不可测的黑手,这次查将作监少监吴训,陆景不得不谨慎从事。 靠承影的狐火识阵,陆景和闻茵很快弄清了吴府的布局;有玄期的搬山法,陆景和闻茵很轻松地进入了吴训的书房。 一般而言,府中主君理事最重要的地方就是自己的书斋。 陆景和闻茵料想,在吴训的书斋之中,一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二人正摸黑在房中翻找,忽然听得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主人是何时来到门前的?为何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来不及让玄影使出搬山法,二人见书柜旁有一面屏风,便闪身躲了进去。 门推开的一刹那,钻进来一阵猛烈的凉风,吹得桌上书页哗啦啦乱翻。 主人吴训在门前顿了一阵,方才迈步进来,顺手将门关上。 陆景在屏风后用眼神给闻茵示意,若是二人事情败露了,便索性将吴训拿下,秘密带回去审问。 吴训在书桌后坐了一阵子,又起身来到书柜前,翻翻捡捡好一阵子。 闻茵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有香,如今她和吴训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看来他必然会发现异样。 陆景也将手慢慢抬起,按在腰间的玉骨笛上。 但吴训好像并未察觉,他打开了书柜上好几层暗盒,最后从一个最隐秘的地方,找出了一张纸。 他将那张纸取出,依旧回到书桌后,凑近灯光细细查看。 吴训恰好背对着闻茵,她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那张纸,一看之下心跳加速。 那张纸上用细细的笔墨勾勒出一幅水系图,那水系恰好形成了一朵素馨花的图案! 吴训在灯下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将那张纸摊开放置在桌面上,起身背着手出去了。 出去之时,他竟然没锁门。 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我觉得,他似乎已经知道有人躲在屏风后,却故意视而不见。”闻茵道。 “嗯,而且他确切知道是我们俩。”陆景拿起桌上那张纸。 “这么说,这东西也是他故意留下给我们看的?”闻茵凑上去。 那是一张宫阙的规划图,图上写着—— 上都流花御泉水系图。 “行之,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京城最重要的水系,是人工开凿的流花御泉。此泉发于皇宫御花园的御泉,后经皇上奇思妙想设计,开凿了一条人工河,将御泉从皇宫引出,流经各位皇子公主的府邸。因御花园的落花落入泉水,顺水流入皇子公主家,因此得名‘流花泉’,寓意着天子福祉与子孙同享。” 流花泉,好雅致的名字。 可这水系,为何却让闻茵心生寒意? “行之,这难道是巧合吗?为什么流花御泉看起来和素馨花如出一辙?” “这张水系图,看来是吴训大人故意留给我们看的,这是重要的线索。” 好几个案子都留下了素馨花的谜题,之前经老侯爷提点,陆景和闻茵查到了青云观,也就是原来的“素馨山庄”,破解了文家用天香者筑花基的真相。 如今吴训又留下了一幅流花御泉水系图,难道素馨花真正的含义,是指皇宫御泉? 这一系列案件难道跟皇帝有关? 第342章 子孙寿 陆景和闻茵带着那张《上都流花御泉水系图》回到靖岁司,敬业的郭主簿还在案牍库值班。别人都休沐放假回家了,他担心案牍库走水,所以留下来照看。 陆景将水系图摊在郭主簿面前,问:“主簿,咱们案牍之中可有记载什么水法阵可令人长生不老的?” “这水系图是……” “遗留在景明侯府的六宝太监鬼魂说,当年我陆家被满门抄斩,与我祖父发现皇上秘密修炼长生不老术有关。而这长生不老术,又与将作监吴训有关。我和碧君连夜去吴训书房查找线索,碰巧他回来了,明知我们二人躲在屏风后,却故意将这幅图遗留在书房中,这是重要的线索。” 郭主簿深知兹事体大,扶好眼镜,拿起那张水系图认真端详起来。 “主簿,这水系图与素馨花的形状如此近似,难道又与人香有关?” 郭主簿看了半晌,起身从案牍之中抽出一本皇舆图,这图上描绘了皇宫和围绕其修建的皇子府、公主府。参照那图缩小比例,将其按照水系图的大小临摹了一遍,然后将两张图重叠在一起。 “大人啊,下官以为,秘密不在于其形状,而在于这条御泉河流经之所。”郭主簿将重叠的两张图放在灯前,水系图与皇舆图合为一体。 原来,御泉河串联起所有的皇子公主府,形成了一朵素馨花,又全部归于皇宫——这明明白白是一个法阵! “不知大人和闻小姐是否听过‘借子孙寿’的说法?”郭主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闻茵摇了摇头,陆景紧闭双唇、面色严峻。 郭主簿道:“所谓借子孙寿,就是将子孙的阳寿通过秘法借到自己头上。借寿之人可获得长生,但被借之人却会短命夭折。” “早年老夫还在老家时,曾听闻附近村落有一富户老者贪恋长生,每隔十年,他就会带一名孙子孙女上山游玩,下山时却只有他一人。别人问起,老者说孙子孙女在山上被老虎叼走了。我曾见过那位老者,年过百岁还是鹤发童颜,只可惜了他那些子子孙孙……后来,他的三子忍无可忍,向官府告发父亲的罪行。官府彻查下来,才知道这老者将孙子孙女带上山后,以活埋之法,布阵念咒,将晚辈的阳寿添给自己。至于那法术具体如何实施,下官不得而知,可如今圣上身上发生的事,似乎与那位老者颇有几分相似。” 满朝皆知,当今圣上原有八子九女。可惜皇天不佑,皇子公主们不是夭折就是早逝,如今只剩下太子和永王。 而皇帝嘛……闻茵随陆景进宫禀告潘御医之死时,曾远远见过一面。皇帝看上去确实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而他真实的年龄已经是古稀之年。 闻茵原先只道是御医有什么厉害的丹方,没想到竟然是借了子孙寿! “虎毒尚且不食子,皇上真的如此狠心?”闻茵讷讷道。 陆景将桌上两张图折起来,收入怀中,沉声道:“是不是真的,或许过几日便可验证。” “唔?” “你忘了,过几日便是浴佛节。” “浴佛节又如何?” “每年浴佛节,皇上要在宫中摆流花宴,邀请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同乐。这流花宴就摆在流花御泉水边,吃的是曲水流觞席。到时,我将一张显真符偷偷放入泉水中,那水法的蹊跷便可一探真假。” 第343章 浴佛节 浴佛节又称为“佛诞日”,相传四月初八这一天,悉达多太子在无忧树下诞生,一出生便脚踩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佛诞日是重获新生的日子,对于皇帝隆昊而言有重大意义。在这一天,皇帝会命所有的皇亲国戚带上所有的子孙,到皇宫欢聚。享有丹书铁券的勋贵人家也会受邀。 沿着流花御泉摆开宴席,皇亲国戚、王公伯侯们依次落座,共襄太平盛世。这是京城之中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盛事。 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宴,在得知背后的秘辛之后,方知并不简单。 陆景和闻茵猜想,皇帝举办这么盛大的家宴,还让所有的皇亲国戚把子子孙孙都带来,或许是想看看还有谁家可以吃子孙寿。 闻茵闹着要跟陆景一同入宫参加流花宴,但陆景坚决不许。 他不想让那个恶心的皇帝见到闻茵,更不想让居心叵测的永王见到闻茵。 陆景一早入宫,先是等候,与王公大臣们寒暄。 今日的流花宴,久未露面的太子容琉也出现了。 太子今年十一岁,生得十分乖巧,人也聪慧。听太子太傅说,太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读过一遍的书都能倒背如流。 不怪得皇帝视他如心尖上的宝贝,尽管朝堂上对皇帝立幼不立长颇有微词,老臣们三番四次劝诫,但皇帝也从未动过易储的心思。 只是听人说,这位太子十分沉迷侍弄花草,一日之中大部分时辰都呆在右相府的花园之中不肯出来。 说起右相,他是已故宸妃的亲哥哥,而当今太子是他的亲外甥。外甥亲舅,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流花宴开始前,太子代表圣上,到前殿接见在此等候入席的各位王公大臣。 难得能近距离一窥太子真容,陆景自然十分留心。待太子行至面前,陆景留意他身上的不同之处。 玉人粉面,颇有几分女相,似乎是遗传了宸妃的美貌。 举手投足,贵气十足,只是他身上那股香气…… 或许是受了闻茵的影响,陆景学会留心人身上的气味。 在太子身上,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却说不出是什么花…… 若是碧君在场,一定能辨识出来,他有些后悔,或许该带她来的。 陆景心里有事,也想再多辨认辨认,记住太子身上的香气,行礼迟迟不起身,太子不好挪步。 跟在太子身后的右相插嘴道:“陆侯,您可以起来了。” 陆景温言,这才缓缓直起腰。 太子见过众人,仍回到他父皇宫中去。父子俩也是不常见面,只因老父沉迷炼丹,而太子则沉迷花草。难得见上一面,右相定是想让太子膝下承欢,让皇上看见他便想起已故宸妃,再多垂爱这个幼子几分。 皇上越是垂爱,太子之位就越稳固,他陈恪念的右相之位才会越稳固。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太子刚走,永王便驾到了。 这兄弟俩也没什么不合的传言,只是从来避而不见。 永王见了陆景,先是公事公办地问了钦天监和靖岁司的近况,忽然将话题岔开,问:“闻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人?你与这位表妹不是形影不离吗?” 陆景道:“乡下姑娘,不登大雅之堂,不便携她前来。” 永王笑笑,道:“陆侯是藏珍?” 陆景脸上微微一热,还未来得及辩白,永王便走开了。 第344章 流花宴 流花宴对于陆景而言没什么意思,他的心思都放在皇帝身上。 即便不抬眼看皇帝,陆景心中也明明白白此人是如何虚伪地笑着,如何盘算着实现自己的长生,而不在乎害死多少人。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天子之位? 而他自己,又该如何让陆家上百口人沉冤昭雪? “父皇,儿臣有一事禀奏。”酒过三巡,正在宴会高潮之际,永王忽然站起身道。 众人将目光投向永王。 皇帝微微一笑,慈爱道:“容珩,你说。” 永王道:“今日是难得的家宴,今年又是父皇七十大寿,儿臣寻得一件宝物,想借今日流花宴的机会,进献给父皇。” 众人一听有宝贝可看,纷纷来了兴致。 皇帝开怀大笑,点头应允。 永王拍了拍手。 从御花园的深处,走出来一位白衣女子。她手中拿着香炉,来到御前。 女子蒙着面,凌波微步,风姿绰约。尤其是她身上的香气,令人心驰神往。 别说此人只是蒙着面,她就是全身裹满布,陆景也能认得出。 这不就是那个天生出来专门制他的小闻茵吗?可是她怎么来了,竟然还是永王引见。 皇帝见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不解地看着容珩。 容珩道:“父皇喜爱香道。这女子手中的香,是日前江南天下香会胜出的香品,叫‘文王香’。此香代表了十全德行、天下归心,正是父皇的写照。更出奇的事,点燃此香可引来仙鹤,父皇请看——” 容珩示意闻茵事香。闻茵微微一福,在方才准备好的香案后坐下,淡定地点燃一早煣制好的香丸。 此香用八种香料代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又以八种手法揉制为一体,使得香味具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正合文王八卦之义理。 文王香初初点燃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当众人开始纳闷,为何永王会将这么普通的香当众进献给皇上时,天边忽然飘来几声鹤鸣。 远远地,只见两只白鹤悠悠飞来,在皇宫上空翩迁起舞。 香气形成一道青烟,化作灵芝草的模样,被两只白鹤一头一尾地衔住,悠悠飞到御前。 白鹤将那株灵芝草放在皇帝脚边,又拍拍翅膀飞走了。 皇帝将那株灵芝草拾起来,那仙草在他手中又化为一缕仙气,钻入他的鼻子。 一瞬间,皇帝竟又年轻了几岁,像是二十好几的年轻人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既惊诧,又不敢出声,只出神地看着。 陆景却趁着众人凝神观看,偷偷将一张显真符放进流花御泉中,待那符纸显真后,又捞起来偷偷塞进袖子里。 “妙、妙、妙!”皇上龙颜大悦,“这香名为文王香?” “禀父皇,正是。”永王指了指闻茵,“此香是孩儿遍访天下才找到的灵香,可延年益寿。” 皇上赞许地看着永王,又看了看闻茵,问:“此人是……” “哦,父王,这是孩儿从江南寻来的香师,是卫家的徒弟。” “淮扬卫家,香道天下第一,朕早有耳闻。” “卫家主君不日也将入京,到时孩儿再携他进宫,为父皇事香。” 皇帝很高兴,重重赏了永王,也赏了闻茵。 竟没有提让闻茵留在宫里事香的要求。 陆景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想来也是,皇帝生性多疑,况且他身上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恐怕不愿意身边有生人。 第345章 显真符 流花宴一直到子夜方才结束。 宾客们像潮水般退去,陆景不动声色地紧跟在永王身后,在永王登车前拦住了他。 “敢问殿下,臣下的表妹现在何处?” “哦,景明侯是说闻大小姐吗?本王已差人将她送回靖岁司了。” 陆景的心放下了一半,又逼视道:“殿下,皇门深似海,实在不是小户人家女儿该来的地方,还望殿下高抬贵手,还她清静自在。” “好一个清静自在,”永王笑了,“陆大人,你若真想给她清静自在,该送她回楚州。” 永王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机,转头登车而去。 陆景目送着永王马车离开,心道今后恐怕又多了一个隐形的敌人。 他顾不了许多,拉上小厮牵来的马,朝着靖岁司疾驰而去。 走进闻茵居住的小院,看到窗前透出熟悉的侧影,他的心才算放下来。 还没拍门,那扇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两人骤然见面,咫尺之间,四目相对,一时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今天流花宴你怎么去了?” “你刚走,永王就派人来叫我,让我去事香。” “他怎么知道文王香的事?” “你忘了?先前清灵道长在我身上放了天师符。” 陆景这才想起来,张清灵那个妖道,迟早要找他算账。 闻茵请陆景进屋,给他倒了一杯茶,二人坐下详谈。 “其实今日去了也好,我总算近距离见到了皇上。”闻茵道,“我上次没看走眼,他果然不同寻常地年轻。” “你看这个。”陆景从怀里掏出那张显真符,“我趁你事香吸引众人注意之时,将此符放进了流花御泉中。若有法术,这显真符便会显示出来。” 只见那显真符上,数道红光刻印出一朵素馨花的形状。 “这是?” “这是流花御泉法阵的阵型,你再仔细看看,上面有东西在流动。” 那红光自中心流出,经由五片花瓣,又流回了中心。 “我们猜想得不错,这果然是一个吸人阳寿的法阵。”陆景道,“我还查到,这个流花御泉水系,当初是上林监少监文慜竹亲自设计的,由将作监少监吴训监造施工。” “那吴训为何故意将流花御泉水系图拿给我们看?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正在查当年侯府的冤案?” “也许,吴训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陆景淡淡道,“阴谋总有败露的一天,而他只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工具。他想在最适当的时机帮我们一把,日后若是倒查起来,他虽难辞罪责,却可保留全家性命。” 闻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那接下来,我们往何处去查?” 陆景沉默半晌,忽然看着她道:“碧君,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吗?” “巧合?你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卫庭郁失踪当晚最后参加的那场夜宴。” 闻茵愣住了。 “当晚参加宴会的,有我、潘御医、文少监、吴少监、卫庭郁。庭郁失踪,牵出了与我家有关的猫鬼案、潘御医的炼尸案、文家的花神案,现在又牵出了由吴家监造的流花御泉。当晚参加宴会的人,竟没有一个是多余的。这难道不是有人故意安排?” “你是说……” “左相。”陆景凝眉道,“那场夜宴,是左相安排的。或许,这是一个很大的棋局,而我们都只是其中的棋子。” 第346章 提示 陆景和闻茵一早便在长乐公主府门前等候。 今日所来,并非为了求见公主,也不是为了借住在此的永王,而是为了求见左相李观复。 他们需要一个答案。 在门口等了会儿,便有人来开门,二人还以为是来迎他们进去的,没想到小厮们抬着一口又一口鱼贯而出。 闻茵抓住一个小厮问:“主人家要外出吗?” “不是要外出,是回家。” 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闻茵转头一看,只见身着白蟒袍、头戴紫金冠的永王正满面春风地看着她笑。 闻茵一慌,忙不迭屈膝行礼。永王抬手将她扶起,笑意盈盈。 陆景将闻茵拽到自己身后,问:“殿下难道是要搬回永王府?” “正是。”容珩整了整披风,云淡风轻地说。 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 “二位是来访我的?” “不是。我们是来求见左相大人的。” “哦,姑父他去江南了。有什么事吗?” 陆景和闻茵不做声。 良久,闻茵鼓起勇气道:“殿下,那永王府,您不能回。” 流花御泉流经永王府,若是回去,永王的阳寿也会被皇帝吸走。 虽然交情不深,但闻茵不想知而不告害了永王。 永王看着闻茵,眼中渐渐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闻姑娘真是奇女子。”永王叹了一口气,“可惜你有婚约。不过……于我而言倒是无碍。” 此言一出,闻茵吓了一跳,陆景凝眉如临大敌。 永王见他二人如此警觉,不由得噗地笑了,道:“你们为我担心?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二人相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永王道:“今日一早,宫中传旨,父王命我移回永王府居住。皇命不可违。” 他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长乐公主府,幽幽道:“自我十岁起,便寄养在姑姑膝下,一朝离去,自然也是不舍。” 陆景和闻茵默然不语。 “你们二人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左相去江南,少说要七八天方可回京。” 永王正要登车,陆景赶上来:“殿下,臣有事禀奏。” 永王一怔,微微笑道:“上车来说。” 车内十分宽敞,还有小火炉。永王坐在正中,捧着手炉闭眼假寐。 “殿下,臣斗胆建议,您移居永王府后,立即称病,寻个清净的道场暂居一段时日。” “陆侯若是不说出原因,本王是不会违抗圣旨的。” “若殿下一定要住在永王府,请携清灵道长同往。” “哦?为何?”永王挑眉看着陆景。 “其中缘由,恕臣暂时不能禀告。” 陆景想的是,张清灵虽然行事不太地道,但本事还是有的。有他伴着永王,定能识破那流花御泉其实是个青春不老泉,天师府应该有法子可以破解。 永王似乎看穿了陆景的心思,勾唇一笑:“好,难得陆侯如此关心本王,本王便依你所言。另外,本王还送你一份大礼。” “殿下所说的大礼是指……” “陆侯不是正在追查当年摔婴案的真相吗?本王可以破例给你一点提示。” 陆景心跳加速,暗暗捏紧了拳头,不让自己爆发。 永王悠然道:“若那件事是一个阴谋,必然有受益者。陆侯只需想想,当年摔婴案,谁是最大的获益者,谁就是幕后凶手。” 点到即止。永王命人停车,放下陆景和闻茵,自个儿扬长而去。 “行之……”闻茵担心地看着陆景。 “我怎么这么傻?!”陆景的拳头快要捏碎了,“为何过了那么久,我才想到这一层!” “你想到了什么?” “是他!一定是他!他才是栽赃嫁祸给我们陆家的人!”陆景眼角透着爆裂的猩红血丝。 第347章 三枚铜钱 “所以……你怀疑是右相一手策划了摔婴案?” 密室内,陆景和闻茵守着如豆灯光,小声说着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敢商议的事。 “碧君,我不相信当年乳母嬷嬷被猫鬼附身、摔死小公主,只是一个意外。你可能不知道,我家世代为国师,执掌钦天监,历代陆氏宗主都在皇宫内外布下法阵,一般邪祟不可能入得了皇宫。”陆景凝眉道。 “这么说来,那猫鬼是有人躲过了法阵吗,故意带进去的?”闻茵猜测道。 “嗯,甚至有可能,那猫鬼是皇上亲近之人,在法阵较少较弱的内宫养大的。” 烛火跳了一下,闻茵像是受了惊,身体微微一震。 “那你又为何能断定,是右相一手策划的?” 陆景挑了挑烛芯,沉声道:“其一,陈恪念是太子生母——宸妃的亲哥哥,又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当年他凭着令牌可自由出入宸妃寝宫。其二,摔婴案事发,皇上痛心,为了安慰宸妃,立即将襁褓中的幼子立为太子,并将陈恪念连升数级,擢升为右相。他岂不是摔婴案最大的获益者?” 闻茵耳中响起永王在马车中所说的话——若那件事是一个阴谋,必然有受益者。谁是最大的获益者,谁就是幕后凶手。 “可陈恪念一介文官,他会养猫鬼?”闻茵还是不太相信。 流花宴上,她曾近距离瞧见右相陈恪念。此人面如冠玉,表情温和,与太子颇有几分叔侄相。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纤尘不染的样子,实在不像巫蛊之士。 陆景冷冷一笑:“那御医潘道然看上去像养尸人?上林监少监文慜竹看起来像是会用活人筑花基的?” 闻茵不寒而栗。良久,她讷讷道:“怪不得当日在淮扬,你让我千万不要来京城……” 陆景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上京城,不知是好与不好。我只知道,你来了,我才能见到你。” 闻茵心里有些暖暖的,转瞬又思及生死未卜的卫蘅。 她不能这样,她是庭郁的未婚妻,找到庭郁、与她完婚,才是她该做的事。 “行之,你说……庭郁失踪,是否也与右相有关?”闻茵试探着小声问道。 陆景抿着唇,目光停留在闻茵脸上,好像是在思考,又好像想在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不论如何,这一连串谜题,终是要在解开右相府之谜后方可云开雾散。” “你想怎么做?” 陆景把玩着玉骨笛,低头道:“我想,有必要再拜托一次少白,请他家老祖帮忙。” 当年为了查找猫鬼的踪迹,老侯爷陆寅带着钦天监的人,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猫鬼的踪迹。 没有找的地方,除了皇后和贵妃的寝宫,就是陈府。 因为被摔死的婴儿是陈恪念的亲侄女,他当时被吓得晕了过去,醒来便生了一场大病,没有人会怀疑他会是幕后凶手。 这几年,京城之中时不时闹猫鬼,死的人多多少少与右相有些怨怼,但是也没有人怀疑温润如玉的右相会是养猫鬼的人。 “我曾在陈府之外打探过,府中有许多复杂的法阵。没有确凿证据,钦天监不能进去查探。而少白的老祖是个善鬼,身上没有邪气,那些放邪祟的法阵对他没用,派他去府中暗中查探最是安全便宜。只是怕他不舍得让老祖以身犯险。” 闻茵想了想,从自己的香囊之中取出三枚铜钱,一一摆开。 “当日我为云何姑娘和她兄长分魂,还她肉身,这三枚钱是少白给我的,他说日后若有难事,只要我出示铜钱,他会一力为我去办。我原本不愿以恩索求,看来,这三枚钱还是得派上用场。” 第348章 潜伏 梅若尘又被一纸密信叫来京城,人刚坐下,茶还没喝,闻茵便将三枚铜钱在他面前摆开。 “少白,有一个不情之请,非得求你帮忙不可。” 梅若尘一怔:“你先说说看。” “还是我来说。”陆景将事情来龙去脉,以及拜托梅家老祖博山君的事情说了一遍。 梅若尘听完倒吸一口凉气:“你都不敢闯的龙潭虎穴,要我家老祖去闯?!陆行之,你良心被狗吃了?” 陆景沉声道:“这也是无奈之举。这几日我和碧君商议,是否能让玄期或承影去,可它们一个是鬼修,一个是狐神,自带法力,容易被法阵觉察出来。唯有你家老祖,不过是清气一团,来无影去无踪,既无邪气也无法力,不易察觉。” 梅若尘道:“若是被右相察觉了怎么办?” “他自然不知道博山君的来历,我们及时救出博山君即可。” “如何救?” “钦天监在右相府的眼线会制造事端引开注意,博山君自可脱身。” 梅若尘盯着桌上的三枚铜钱,久久不言语。 半晌,他打破沉默,道:“碧君,当日我给你三枚铜钱,是应承帮你办三件事。老祖向来教导我,为人处世要讲信义。如今帮你办一件事,只收回一枚梅花钱,剩下两枚,请碧君收好。” 说着,他将一枚铜钱收回,藏入怀中,朗声喊道:“老祖。” 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色人影出现在梅若尘身后。 与上一次相见比起来,博山君轮廓更清晰,手脚恢复了正常的比例,面目栩栩,宛然是一位慈祥睿智的老者。 看来他依照玄期传授的鬼修之法,精进不少。 陆景和闻茵按照晚辈的礼数见了礼,陆景道:“老祖,此番还需您扮演黑汉,去右相府里查探。” 博山君微微一笑。 “不过您如今的样子,倒不太像黑汉了。”闻茵笑道。 博山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神体,恍然大悟,然后又摇头晃脑一阵,神体从白色变成了黑色,手脚也伸长了,弯弯曲曲拖垂在地上,像是四根很长的黑面条。 “嗯,就是如此,这才像是京城之中传言会食人魂魄的黑汉。”陆景微微一笑。 陆景打听到四月初十的晚上,右相不在府中。博山君就选在这一天亥时行动。 博山君与梅若尘神识相通,是以博山君见到的场景,梅若尘宛如亲见。 “什么劳什子回廊,太长了,我家老祖飞了半天,我已经快晕了。” “唔,这是右相家中藏宝的地方。” “靠,去年我梅家进献给皇上的珊瑚树,竟然被右相扣下来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唔……往这边去应该是花园,那边好像有人,老祖您小心一点。” 梅若尘与博山君共享神识,给陆景和闻茵详细说着右相府中的情况,生怕漏了一点细节。 此时,博山君已经来到右相府的后花园。 花园的中央有一株很大的树,树冠笼罩了半个花园,盛开着白色的花朵。 五重花瓣,嫩黄花心,如同繁星点缀满柔弱的枝头,迎风摇曳、随风飘落。 树下,一位白衣女子正在低头抚琴。 月光照在她柔夷指尖,琴音如同天籁。 “天……她、她是……!” 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 “是谁?!”二人异口同声问。 “她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位女子!” 闻茵噗呲一声,正要出言揶揄梅若尘,又听他说道: “就是我在青云观三清殿后小眠时梦见的女子!她怎么会在这里?!” 闻茵心下一惊,转头看向陆景。 只见他眉心深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第349章 猫鬼现身 陆景和闻茵在青云观大闹花神会时,同去的梅若尘在三清殿后发现了一处天然的石洞。 那洞口狭窄得钻不进去,里面却不断飘出残魂。他便让老祖待在洞口处吸残魂,自己却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据说,他梦中看见了一株极美的素馨花树,树下有一位绝色女子。 他走南闯北、阅遍天下,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他原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没想到在右相府中,却亲眼见到了自己梦中的场景。 不止如此,他还看见了一位白衣少年。 那少年将头轻轻枕在女子膝上,闭着眼睛,满脸依恋。 他轻唤出声,看他口型,说的是—— 娘亲。 “那是……天!那少年是太子!” 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交换着彼此眼中的震惊。 太子在右相府上? 他还管相府中的女子叫“娘”?! 太子生母宸妃,不是早就自戕过世了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景正要吩咐博山君走近一些查看,梅若尘忽然脸色大变,收回神识,睁开眼睛,瞪着陆景道:“大事不好!快让我家老祖回来!” 陆景没来得及询问出了什么事,梅若尘一把揪起陆景的衣襟,吼道:“你怎么没告诉我,右相府中有猫鬼?!我家老祖有危险!” 陆景脸色刷一下白了,忽又满面通红,这是急火攻心之征。 猫鬼发现了博山君,好几只猫鬼缠住它不放,甚至啃咬他的神体。 事态紧急,叫内线制造事端也来不及了。 幸好在博山君出发前,玄期给了他一枚铜钱。 闻茵唤出玄期,使用搬山诀,以那枚铜钱为媒介,将奄奄一息的博山君搬了回来。 博山君的十个手指头,被猫鬼咬得只剩下一个。 神体残破不堪。 平时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梅若尘脚一软,抱着老祖无声地流着泪,口中喃喃自责。 闻茵过意不去,让玄期拿上文王香,带着博山君去后面僻静之处开法阵燃香疗伤。梅若尘不放心,紧紧跟了过去。 他们一走,陆景便抓着闻茵的肩膀说:“碧君,事情不妙,你连夜回楚州,我派人护送你走。” “怎么了?” “博山君潜入右相府,一旦使用法术,右相便会发现。他很快就会找到我们。” 闻茵呆呆看着陆景:“那又如何?” “你如此聪慧,怎么会不明白呢?我们发现了他豢养猫鬼的秘密,他一定会杀我们灭口。我尚可与他周旋,你怎么办?!” “我不怕他。”闻茵摇摇头,“我有玄期承影,还有吉乌。再说,没找到庭郁,我不会离开京城的。” 陆景眼角绯红,声音破碎:“你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个儿的还重要?” 闻茵道:“此事不在于谁的性命更贵重,而在于……我要信守承诺。” 陆景双手垂下去,似有千斤重。 二人话还没说完,忽然门外传来急急脚步声。 这脚步一听便知是郭主簿。 “陆侯!陆侯!大事不好!钦天监被围住了!” 陆景推开门,大踏步出来,质问道:“围攻钦天监?!谁会如此大胆!” “是……是右相。” 第350章 反咬一口 “右相?右相为何围攻钦天监?”陆景眉心深蹙。 “右相说钦天监豢养猫鬼,要我们交出陆侯您和大小姐,否则就将血洗钦天监!” 陆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 “他说我豢养猫鬼?” “是!” “你信么?” “当然不信!”郭主簿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大人,您快带着大小姐先逃,外面有我们先顶着。” 陆景止住笑,目含杀意,冷道:“主簿,我一走,他不是更有理由将你们杀了?” “当年没能保护陆老侯爷,如今是我等报恩的时候,钦天监上下誓与天道共存亡。” 陆景微微一笑,道:“主簿,我不瞒您。当年摔婴案的凶手,正是右相自己,豢养猫鬼的也是他,今夜我已拿到铁证。” 郭主簿瞪大眼睛看着陆景,随即又领悟了玄机,两眼放光:“是了!当年摔婴案之后,陈家飞升,不可一世。却没人怀疑陈恪念才是猫鬼的蛊主!” 陆景道:“如今他急着找上门来,恐怕是要杀人灭口。不仅是我和碧君,钦天监上下,恐怕他是要一个活口也不留。” 闻茵急道:“行之,怎么办?” 陆景道:“当年我祖父尚心存朝廷,欲挽狂澜于既倒,没想到延误了救自个儿家人的时机。我和他不一样,我是苗人养大的野崽子,这个狗朝廷我巴不得它早亡。” 他转向郭主簿道:“他今日既然送上门来,不管是假传圣旨还是奉太子手谕,杀了再说,绝不可放虎归山。我手中有证据,黑白是非不由他颠倒。若今日胆小怕事、心慈手软,只怕不仅自个儿性命不保,陆家的下场,就是诸位的下场。” “郭主簿,你赶紧去传话。钦天监上下全体迎战,有本事的别藏着,没本事的速速出逃。” “是!”郭主簿领命而去。 陆景转身抓住闻茵的肩头,道:“碧君,钦天监有条密道,你快去找少白,和他一起逃离此处。” 闻茵刚想说她要留下来,却不防被陆景揽入怀中。 他的双臂环得那样紧,不知是害怕还是不舍。 “碧君,我已在列祖列宗面前起誓,即便搭上性命也要护你周全。”他慢慢松开双臂,一手捧起她的脸,“碧君,若我死了,就没人克你了。” “你胡说什么!” “是胡说。”他忽又嘴角轻扬,“我还要娶你呢。” “你快走,留下只会让我放不开手脚。”陆景转过身,大踏步往外走。 外面,已经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了。 闻茵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狠狠坠下泪来。 她就是见不得他转身离开。 为什么会这样? 闻茵用力擦去泪,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要快点去找少白。 行之说得对,她留下只会让他手忙脚乱。再说少白也需要保护,她今夜的任务是保护少白离开。 闻茵转身,往后面跑去。 刚跑了几步,一团巨大的黑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出现在她面前。 像猫又像狐狸,通体黑毛,双眼血红,身后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 “嘿嘿嘿……” 怪物身后传来一阵阴惨惨的笑声。 一个人从怪物身后走了出来。 竟然是邢远。 第351章 猫狐 “想不到在这里见面?碧君大小姐。”邢远阴恻恻冷笑道。 “你是右相的人?”闻茵忽然明白了。 “不单是我,潘御医、文少监、吴少监,都是右相的门人。”邢远摊开手,“毕竟,谁会拒绝未来天子和国舅的招募呢?” “你上次想抓我,说是为了我身上的香,难道是想用我筑花基?” “算你聪明。” “是为了养右相府中那株素馨花树?” 邢远眼光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闻茵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树下女子并非凡人,而是花精?” “你怎么知道她的存在?你潜入右相府?” “我当然知道。”闻茵脑子飞快转动,一个最疯狂的猜测渐渐浮出脑海,变得清晰起来。 “我还知道,那女子是太子生母……” 是了,因为太子叫她“娘亲”。 可是宸妃当年自杀了,此事不会有假…… “那女子是花精,你们用了什么邪法,以天香者筑花基,养成花精,让宸妃复活?” 邢远脸色大变,低吼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一挥手,怪物的尾巴携着一团黑影朝着闻茵扫过来。 “承影!” 白光闪现,一位绝美青年的嶙峋身姿挡在闻茵面前。 承影单手接下来了这一记扫尾,还揪住了怪物的尾巴。那怪物疼得唧唧叫。 承影一手抓着怪物尾巴,一手摇着扇子:“什么丑东西?你用狐鬼和猫鬼融合,练成了这个猫不猫狐不狐的东西?” “承影,你会说话了?”闻茵惊喜。 “呵呵,多谢你的好香,我偷吃了不少。” “这里交给你,我还有事。”闻茵留下这句话,转身绕过那只猫狐。 它想追,却被承影拦住。 闻茵跑出一段距离,回头看时,只见承影和那猫狐还有邢远已经交上手。 承影这小子果然偷吃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已经是十八青年的模样。 他的身后,拖着九道白色的影子,像狐狸的尾巴。 唔,不用现出原型也有九尾的法力,看来狐神已经炼成了。 绕过一个院子,距离少白藏身之处还有一个小花园。 园子里黑魆魆的,闻茵有些怕,便唤了一声“吉乌”,让犬神在前面带路。 吉乌也长大了,通体银白的毫毛纤毫毕现,像一团白色的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闻茵刚有些安心,又听见外面的杀声,一颗心揪了起来。 行之,你没事? 不,行之本领高强,一定会平安的。 闻茵跟在吉乌身后往前走,忽然见一道黑影扫过吉乌的神体。 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几根长得很长的植物枝条。 闻茵决定加速通过这里,于是翻身骑上吉乌,命令吉乌快跑。 吉乌刚迈开爪子跑了几步,便被什么东西绊住了,狠狠摔在地上,闻茵一个刹车不住,整个人飞了出去。 摔落地的一刹那,闻茵几乎要晕死过去,脑子嗡嗡响。 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醒,再看吉乌,却不见了它的身影。 地上有一团绿色的东西,像是许多藤蔓缠住了一个大家伙。 闻茵忽然醒悟过来,扑上去扯那些藤蔓。 “吉乌!吉乌!坚持住,我来救你!” 身后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没用的,我的乙木青罡岂是你这种蝼蚁能破解的?” 回头一看,竟是太子。 第352章 百花太子 为了杀人灭口,太子竟亲自上门来? 想想也是,他的亲舅舅养猫鬼,还用活人筑花基,他自幼亲近邪恶,又能是什么好胚? “想不到为了捉我回去筑花基,太子竟亲自前来。”闻茵冷冷道。 “你该感到荣幸。”容琉如玉面庞泛着雕塑般的冷光,“尔等凡人不过是我脚下尘土,能为我母妃筑基,是你的荣幸。” “诚如太子殿下所言,能为宸妃娘娘筑基是民女的荣幸。不过,”闻茵站起身,悄悄摸出香囊里的小木偶,“我今晚还有旁的事,可否容我忙完,明日一早,我定亲自上门去。” “等不得了,不然我也不会亲自来这种腌臜地方。”容琉看了看自己脚下的泥土,一脸嫌弃。 他自幼沉迷花草。 听人说,太子还在襁褓之中时,就非得闻着花香才能入睡。 所以得了一个“百花太子”的美名。 “为何?一晚都不能等吗?”闻茵微微笑道。 “我母妃已怀有身孕,即将生下妹妹,如今正是过关的紧要处,最需要你这等级的天香者做养分。”容琉淡淡道,“先前为了少出动静,已经放你多活了几天,你该感恩。快快束手,随我回去。” 路旁一株蔷薇伸出柔长枝条,朝着闻茵探过来,枝条上生出尖利的刺。 闻茵身后,吉乌疼得呜呜低鸣。 闻茵暗暗摸了摸手中的小木偶。 数十道雷光从地底涌起,自下而上劈了出来。 身着青色道袍的小道玄期挡在闻茵面前。 两指化为指诀,咒语汩汩而出,阴雷不断倒劈出来。 直到斩断所有伸过来的藤蔓。 吉乌也挣脱了缠在它身上的藤蔓,虚弱地站起来。 容琉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鬼道士,修眉深蹙。 玄期冷道:“什么太子,分明就是个妖孽,待我用阴雷超度你,来世记得好好做个人。” 念动咒语,地下阴雷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法阵,闻茵有几分眼熟。 是了,这是玄期曾在她面前演化过的地数奇门法阵。 阴雷加上地数奇门,这小子是真想劈死太子。 要是太子死在钦天监,陆景岂非有大麻烦? 她自个儿也活不成了? 还有爹娘、弟弟……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闻茵的脑子还在转,雷光已经铺天盖地罩住容琉。 不胜壮观。 那阴雷劈了好一会儿,闻茵欲哭无泪地想,这下完了,太子成齑粉了。 没想到雷光散去后,容琉竟完好地站在那里,连衣角都没烧着。 事情比劈死太子更麻烦。 因为闻茵知道,玄期并未留手。 此时的玄期也是一脸严峻。 “我非邪祟,而是神明,阴雷又岂可伤我半分?”太子温然道,腰间玉佩泛着冷光。 玄期微微愣神,旋而笑了:“来阴的劈不死你,若以天地至刚至猛之气呢?” 容琉一愣。 乙木性至阴,若遇阳气,必定挥发。 可是一个鬼道如何有至刚之气? 玄期伸出右手,以掌心对着容琉。 “麒麟,出!” 他的掌心之中闪现一个红光符箓,状似麒麟。 闻茵忽然想起,这是当初玄期在小瀛洲麒麟阁中偷偷刻下的天机符。 此符与麒麟胎相通,只要运转此符,便可借用麒麟之力。 要知道,那麒麟胎是用天下龙脉的气养着的,世上没有比这更刚猛的力量了。 耀眼的金光闪出,闻茵被逼得闭上眼。 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一只麒麟跃然而出,朝着容琉那小子扑过去。 第353章 麒麟 再睁开眼时,事情似乎已经结束了。 不见太子,也不见玄期。 正在疑惑之间,小木偶有气无力道:“茵茵,我尽力了,要睡一会儿。你别怕,他来了。” 小木偶的胸膛微微起伏,好像睡着一般。 “此处没事了?” 承影飞了过来。 闻茵一边喊吉乌回去休息,一边应道:“唔,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我们好像闯了大祸。” 太子不见了,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死定了。 承影安慰道:“没事,大不了跟我一起躲进盆景之中。过个百年再出来,什么皇帝,什么右相都全死了,就没人会为难你。” 闻茵无奈苦笑,问:“邢远和他那猫狐呢?” “送他们归西了。”承影淡淡道。 说起来,邢远还算是承影的子孙,但狐神并没有多少世俗感情,除了对它的饲主闻茵之外。 说话间,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景匆匆赶来,看到闻茵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身边还有狐神陪着,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碧君,方才遇到危险了?” “嗯,邢远来了,太子也来了……” 陆景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闻茵将来龙去脉同他说了,又问现下外面如何了。 陆景道,他和钦天监几位司丞合力结了阵,把右相和他的人拦在外面,一时相持住了。 他一腾开手,便赶过来看她。因为他感觉到她似乎还没逃出去。 “碧君,方才我似乎感受到什么灵兽现身了,那是……” “是麒麟。”闻茵怪不好意思的,“玄期偷借了麒麟胎之力,才赶走了那个什么太子。” “玄期借了麒麟胎?!” 闻茵看陆景脸色不对,心漏跳了一拍。 难道用了麒麟胎,会引来什么祸事? 陆景道:“那狗皇帝四处借阳寿,之前还派吴清潋去淮扬打探麒麟胎的真假,你忘了?” 闻茵真忘了这茬。 “行之,麒麟胎也是长生不老药?” “麒麟胎是天地之气所养,若是吸食麒麟胎,比借多少子孙寿都管用。” 闻茵怔住了。 “可麒麟胎一旦毁了,整个淮扬就会被洪水淹没。” 这…… 闻茵脑子快炸了。 眼下的形势,太子生死未卜,右相定然不会放过她;麒麟胎现身,皇帝也会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陆侯!”郭主簿又跑了过来。 “何事?”事情虽然棘手,但陆景仍然镇定。 “永王殿下来了,就在钦天监外。”郭主簿答道。 “他来做什么?” “永王现在外面与右相对峙。殿下说,钦天监在他治辖范围内,右相就算要拿人,也须得经过永王府。右相不敢造次,但也不肯走,如今在外面针锋相对。” 话还没说完,又来了一个人。 是敬天司的老司丞魏五陵。 魏五陵颤巍巍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永王要进来说话,让他们打开法阵。 陆景苦笑起来:“今夜真是,群贤毕至,长幼咸集。” 思忖片刻,他叹气般道:“罢了,开一个口子,让永王进来。必要之时,还可挟持他做人质。”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景明侯,真是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第354章 救场 魏司丞和郭主簿去了,过了一会儿,只有永王进来。 大概是外面情势太危急,魏郭二人不得不守着。 “陆侯,你可真是会给我惹麻烦。我现在求父皇将钦天监从我治下划走,还来得及么?” 永王好似并不着急,背着手好整以暇。 陆景道:“殿下与其为钦天监求情,不如求求皇上别夺您阳寿。” 不管之前永王是否清楚流花御泉的猫腻,这段时日居住在永王府,有张清灵在身边,他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永王一怔,随即仰天大笑。 “陆侯今日如此狂浪,难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本王不是好好的吗,不劳您操心。” “钦天监如今势同危卵,殿下为何冒险前来?难道不怕右相寻个借口制造意外,连您也除掉?毕竟,他可是太子的亲舅舅。” “陆侯不必挑拨。我前来,当然是为了救钦天监。”永王微笑道。 “如何救?”陆景挑眉。 他才不信永王这么好心。 “陆侯不必怀疑我的用心。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天下。至于如何救嘛……我先要向陆侯借一样东西。” “什么?”陆景有些警惕。 永王的目光落在陆景身后的闻茵身上。 “我要借闻姑娘。唔,不会归还的那种。” 永王竟然笑了,笑得轻松无邪。 好像只是向朋友讨要一把扇子、一幅字画一般。 见二人面色不定,永王径直向着闻茵道:“想必闻姑娘已经看出来了,本王确实属意于你。我未娶妻,府里缺个精明会理事的女子,我瞧着闻姑娘颇为适恰。” 闻茵抿了抿唇,问:“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永王笑着摊开手:“姑娘想要什么好处?天下之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闻茵道:“包括,确保钦天监上下所有人的安全?” “那是自然。这本是我分内事。” “碧君,别理他。”陆景见闻茵有些动摇,压低声音道,“我一样可以护你们周全。” “……” 可是闻茵想不出,走到这一步,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天下黑白,是掌权者说了算的。 右相一口咬定是陆景豢养猫鬼,又有谁会听他一个小小景明侯的辩白呢? 如同当年皇帝不问是非,便将陆家满门抄斩,这么多年,又有谁为他们喊冤。 闻茵虚张了张嘴。 “碧君!”陆景眼睛红了。 “殿下,我……”闻茵转向永王,“我相信行之,他会保护我们的。” 永王的笑容微微凝固。 “行之,我说过,京城之中,我只相信你。”当着永王的面,闻茵也不怕这么说。 “好。”永王笑不及眼底,“如此,我也尊重闻姑娘你的选择。不过我要提醒你,你错过了解决此事的捷径。” “殿下,捷径往往是绕远路。”闻茵耿直以对。 要赌,她定然全副身家压在行之这一头。 要死,也是为知己者死。 她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从未了解过的人?即便他说得再动听。 “如此,我倒要看看陆侯如何周全此事,告辞。” 永王拂袖而去。 待他走了,闻茵问:“行之,眼下的死局,你有何妙计可解?” “我没有。”回答很干脆。 闻茵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可那老头子一定有。”陆景道。 “你是说,老侯爷?” “嗯。我最近才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把襁褓之中的我送去远房旁支寄养,并非祖父绝情,他是想为陆家保留血脉。他早算出陆家难逃一劫,唯一能为陆家报仇的,只有我。” 第355章 心即命 陆老侯爷早就算出,陆家难逃一劫。 陆景说,当年祖父为他卜卦,算了九次,都是“水火既济”卦。 水火既济,是卦象中的第六十三卦,预示着完结。 算到第九次,老侯爷仰天大笑,吐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都说陆景是不祥之子,老侯爷也将他送得远远的。 可若他真是被遗弃的孩子,老侯爷又怎会做鬼也要等他回来? 若老侯爷真的厌弃这个孙子,又怎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将天数绝学倾囊相授? “碧君,我最近才想通一件事。”陆景的目光一瞬不瞬,“” 与其说他是不祥之子,不如说,他是命运之子。 “人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我要往何处去,并非依靠卦象决定,而是问心。命数就像是一个人要到去的地方,但如何去,却是由自己决定的。” 闻茵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行之变了不少。 似乎不再像以往那样忌惮自己的命数,变得更加无畏更加通透了。 可是她不知道,导致这些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行之,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你,你的名字是父母取的?”闻茵柔声问道。 “是祖父亲自取的。” “景行行之,这是你名字和小字的由来?” “不错。” 闻茵仰起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温暖和希冀:“行之,你祖父岂不是希望你能怀抱憧憬,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陆景低头微笑看着闻茵,目光温暖。 “我们先去找我祖父,我想他既然能在二十年前未雨绸缪将我送走,就一定算到了今日之事,留了后手。” 闻茵看了看四周:“老侯爷在景明侯府,如今我们被困在钦天监,怎么出得去?” “你忘了,他来过钦天监。”陆景笑道。 灵光闪现。闻茵叫出声来:“是了!他来过!” 钦天监是老侯爷治理了数十年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在这里留一个出入口? 上次他在案牍库现身,想必那里有供他出入的神道。 唔,是鬼道也说不定。 “去案牍库。” 二人急急往案牍库跑。 推开那扇沉重的库门,远远看见案后坐着一位白衣老者。 他的身影是透明的,面目栩栩如生。 正慈祥地笑着。 “祖父。”陆景在老侯爷的鬼魂面前跪下,“今日之事,想必您已知晓。如何破解,还望祖父明示。” 老侯爷指了指身后的案牍柜。 这是一整面书墙。 以往没有仔细看,从未想过这书墙暗含玄机。 书墙上的案牍,分为黑色和蓝色两种书皮。 两种颜色相近,看似混为一体,但仔细辨认,就可发现其中含有阵法。 这阵法缺了一角。 陆景福至心灵,起身抬手挪动案牍,将那缺的一角补齐。 果然,书墙动了。 不,与其说书墙动了,不如说,这书墙之上凭空多了一道玄门。 门后是一座倒悬的城市。 竟是闻茵和陆景此前曾经管窥一豹的影子城! 据说这座城是老皇叔为了收容被巫蛊之术所害、为凡人之界不容的人所建。 老侯爷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案上写了两个字:皇叔。 “你要我们去找皇叔求助?”陆景觉得这个路子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 老侯爷张开嘴,一只萤火虫从他口中飞出,幽幽飞入了影子城。 看来是要带他们去找人。 陆景看着闻茵:“碧君,你是留在此处,还是随我同去。” 闻茵站起身道:“当然是与你同去。” 第356章 城下 影子城,城如其名。如同京城的倒影,安然存在于玄门之外某个不为人知的空间。 天空垂着一条条巨根,令人惊异的是,那些如怪手一般的根系,又生出新的枝叶,开出层层叠叠的花朵。 城市、房屋、街景,都是那样熟悉又陌生。 在这里,没有灯火辉煌,没有十里红妆,更没有人声鼎沸。 只有严严实实门窗后,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显然,陆景和闻茵并不属于这里。 “别看。”陆景轻声提醒闻茵。 不要去打探门窗后那一双双闪着冷光的眼睛。 “小时候,爹娘没教你么?若是看见鬼,也要假装看不见,否则他们会跟上来。” “嗯。”闻茵乖乖收回好奇的目光,看了看前方不远不近飞着的萤火虫,她担心还没找到皇叔,那萤火就要熄灭了。 “就算找到皇叔,他真能力挽狂澜吗?” “……”陆景沉默,“我也不知道。” 不知走了多久,萤火虫飞入一户农庄。 庄外种着一大片桃花,莹莹亮的粉色,如灯市一般,将不远处的一座小茅草屋映得如梦如幻。 二人走过去叩了叩柴门,还未通报姓名,里面传来老者不悦的回答。 “快走!你们那些腌臜事,我才不管!” 闻茵和陆景二人相视一眼。 怎么办?闻茵用口型问。 陆景指了指身后的桃花林:“老人家就像小孩子,一会儿一个心情。我们去那边坐着等等,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自然会出来相见的。” “我才不是小孩子!”门后老者负气道。 二人相视一笑。 桃花林中有破瓦罐,洗干净勉强可用。闻茵从随身香囊之中挑出一些沉香,用来煮沉香水。 陆景不知从哪儿抓来一只活鸡,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窑鸡。 茶香肉香四溢,闻茵这才发现自己饿了大半天,直勾勾盯着窑鸡,不觉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可以吃了吗?” 鹤发童颜的老者蹲在闻茵身旁,两眼一瞬不瞬盯着陆景手里的窑鸡。 吓了闻茵一跳。 这人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陆景将两个鸡腿扯下来,一个给老者,一个给闻茵,然后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他讲了一个故事,据说是从桥下讲话本的人那里听来的。 话说,某朝有一户人家,世代豢养猫鬼。 这户人家生了一对兄妹,长兄自幼聪慧,早早考取功名;妹妹姿容秀丽,倾国倾城。 长兄登科之后入朝为官,深得皇帝赏识。 为了攀龙,哥哥将妹妹引荐入宫,很快的,妹妹凭借美貌赢得圣眷。 一家人权倾朝野。 但即便如此,为兄的仍然不满足。 世人不知道,早在蛰伏时,这对兄妹之间就存在着畸形的感情。即便妹妹入了宫,兄长也时常借着宫中行走的便利去找她私会。 不久,妹妹怀孕了,被擢升为贵妃。 妹妹深怕事情败露,终日惶惶不安。 因为她知道,老皇帝常年服用丹药,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只是老皇帝本人不肯信罢了。 兄长得知后,不断安慰妹妹,说自己一定会周全此事。 十月怀胎,贵妃生下了一双儿女。 在满月宴上,被猫鬼附身的乳母当众摔死了其中的女婴。 贵妃悲痛欲绝,老皇帝为了安慰她,将剩下的男婴立为太子。 可是这并没有减轻贵妃的悲伤,因为她知道,亲手杀死女儿的,恰恰是孩子的生父、自己的兄长。 后来,贵妃寻了一个借口出宫,在一个废园的素馨花树下悬梁自尽。 在她死后,兄长仍对她念念不忘。 偶然的机会,他从幕僚那里听说,有一种巫术能让普通的花树养成花精。 若将死去女子的身体发肤埋在花树下,养出的花精就和死去之人一模一样。 只是,这种巫术,需要寻找大量的天香少女来为花树筑花基。 此时的兄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了复活妹妹,让自己重温鸳梦,他吩咐手下四处搜寻天香少女。 他的手下不甘心只为人作嫁,竟然又想了一门生意,在城外开了一座道观,以赏花会为名,售卖养成的花精。 为了敛财,这名手下竟然连同袍之谊也不顾,将同僚的女儿掳过来筑花基。 因为他知道,那名同僚自己手上也沾满了鲜血,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害,也不敢声张。 整个王朝危在旦夕,民不聊生,而老皇帝还沉迷于长生术,甚至想出了吃子孙寿的法子,把唯一的亲生儿子送进他猎杀的园囿。 而那位冒名的太子只亲爱舅舅,或许他已经知道,谁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 老者边听故事,边大口吃鸡。 吃完了,将鸡架子摔在地上,一抹嘴,大踏步往外走。 “皇叔,您去哪里?”闻茵不明就里。 “清君侧!” 老者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叔走后,闻茵问陆景,他方才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陆景笑笑说,吉光片羽,蛛丝马迹,这是他推理出来的脉络。 但真相若非如此,事情就有说不通的地方。 再说,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还重要吗?当年屠杀陆氏满门之时,又有谁在意真相? 他要保护闻茵安然无事,要确保陆家的悲剧不会在钦天监重演,即便是撒谎又如何? “碧君,难道在你心里,右相不该死?太子不该废黜?这个黑暗的世道,不该倾覆吗?” 闻茵哑口无言。 二人喝完了沉香茶,将火种熄灭,在萤火虫的指引下原路返回。 来时路上那些戒备的眼睛都不在了。 皇叔似乎号召整座影子城的人随他一同去“清君侧”。 闻茵和陆景回到案牍库。 天亮了,老侯爷也不见了。 郭主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到陆景便扑上来。 “我的陆侯啊!您到哪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右相退了!” “退了?” 陆景看了一眼闻茵。 郭主簿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大群怪人,人数上千,他们跑去围攻右相府。右相见后院失火,便放下了咱们这一头,掉头回去了。” 皇叔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陆景说:“郭主簿,你带着大家守好钦天监,以防右相他们再掉头回来。我去右相府看看。” “我也去!”闻茵急忙说。 “碧君,太危险了,你留在这里。” “行之,眼下京城还有什么地方比待在你身边更安全?” 第357章 猫鬼出动 陆景原本想让闻茵留在靖岁司,但转念一想,确实让她跟着他更安全。 要是趁他不在时,永王又上门来要人呢? 又或者皇帝察觉了她与麒麟胎有关,派人来将她带走呢? “那你跟紧我,不许离开半步。”陆景柔声吩咐。 闻茵点了点头。 二人共骑一匹马,朝着右相府去。 离右相府越近,喊杀声越令人心惊胆寒。 正是夜半时分,可城东一角却被火光照得恍如白昼。 本应熟睡的百姓们纷纷打开门,背上家当,扶老携幼地往相对平静的城西跑。 越接近右相府,逃命的人就越多,御街上路都要走不通了。 闻茵远远看见,有十几个黑色的人影在追杀百姓。 他们能像猫一样飞檐走壁,扑杀之时就像猫扑老鼠一样,将人扑倒一口咬向脖子,直到对方断气。 “那是猫鬼?!”闻茵惊呼。 “是伥鬼。”陆景道,“一只猫鬼能控制十几个伥鬼。糟了,一定是右相府的猫鬼跑出来了!” 如果不快点行动,让猫鬼扩散开去,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右相府已经失控了,皇叔率领的影子城暴民只顾得上进攻,恐怕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陆景见势不妙,翻身下马,把闻茵也扶了下来。 马儿惊慌,扭头就跑了。 眼看那群伥鬼越来越近,陆景道:“碧君,快让玄期承影出来。” 闻茵点点头,把承影和玄期都叫了出来。 他们俩一现身,都吃了一惊。 承影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三个月没吃过蛊物的样子:“这么多猫鬼,太好了。” 说完,承影身形一晃,往前飞去,身后拖着九条长尾巴。 “这家伙,一看到蛊物就不听招呼了。”闻茵埋怨道。 “茵茵别怕,还有我。”玄期道。 陆景戴上面具,翻开手掌,将血内龙神墨岚祭出来。 “玄期,你护着碧君,我先去前面解决那些伥鬼。” 那条墨岚的黑蛟探出身子,在夜空中向蛇一般潜游,忽然,它发现了站在望楼飞檐一角,正在作壁上观的猫鬼。 墨岚像一羽黑箭射向猫鬼,飞檐之上,两团黑影搅作一团。 陆景则摸出腰间的玉骨笛,朝着那群伥鬼奔去。 伥鬼一个个倒下,可是又有更多的伥鬼源源不断地从右相府涌出来。 有的伥鬼穿着右相府家丁的衣裳,有的是府中的丫鬟、女眷,甚至还有小孩。 被伥鬼咬了的人,也会变成新的伥鬼。 陆景啧一声。 影子城那些暴民有勇无谋,一定是捅了猫鬼窝了。 此时他距离闻茵已有上百步远,既担心闻茵的安危,又担心老百姓的安危。 闻茵大声喊道:“行之,你快去!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陆景见闻茵唤出了吉乌。吉乌现在的神体已经如马一般大,可以驮着闻茵跑,又有玄期在身边保护。 倒是那些源源不断冒出来的伥鬼,若是不及时掐断源头,等到数百个伥鬼一起围攻,就是他也抵挡不了。 “碧君,你快走!” 陆景喊道。 闻茵点点头,听话地骑上吉乌往城西跑,玄期就在左右保护她。 情势危急,陆景也来不及多想,召唤上墨岚,义无反顾地朝着右相府走去。 第358章 花山 闻茵骑着吉乌,朝着城西跑。 正在逃命的百姓看到一个女子骑着一只大白狗,还和一个道士在一起,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这是在逃命,谁也顾不上谁,只知道往前跑,离危险越远越好。 吉乌跑得很快,不久就把大部分逃命的人都甩在身后。 若不是不想让陆景担心,闻茵其实并不想逃。 她拍了拍吉乌,让它停下来,又对玄期说:“玄期,咱们别走太远,或许行之需要援手。” 玄期肃然道:“茵茵,我觉得你还是回到钦天监才安全。”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右相府火光冲天,一片哭喊声。 玄期眉头紧皱:“有人用了火雷?” 闻茵心中一惊。 火器无眼,行之进了右相府,会不会有危险? 只见右手边不远处有有一座小山,闻茵拍了拍吉乌,道:“好犬神,快带我到山顶上去。” 吉乌得令,撒开四爪朝山上跑去。 玄期来不及劝阻,只好跟了上去。 这小山似乎是一处荒废的园子,山上种满了李花。 火光映天,恍如霞光一般。那红的光晕又投射到花林之中,将漫山白色的李花染红了。 闻茵没有心思赏花,骑着吉乌直往山顶去。 到了山顶,往东望去,果然能俯瞰右相府。 只见府中宅第倒了一大半,隐隐能辨别出有两拨人在搏杀。 一边是用黑布裹满全身,不露出一寸皮肤,头上戴着黑斗笠的影子城的人; 另一边是太子的禁卫军。 真是乱套了。 看来看去,并没有发现陆景和墨岚的影子。 玄期陪在闻茵身边,一直保持着警惕。他头上青玉簪隐隐生辉,道袍被风鼓了起来。 “茵茵,这个地方好像不太对劲。”玄期小声提醒道。 “怎么不对劲?”闻茵只顾着观望右相府。 “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里似乎有一处奇门。” “奇门?这里怎么会有奇门?”闻茵茫然四顾。 玄期眼尖,指着不远处一株花树下露出的一角红布问:“茵茵快看,那是什么?” 闻茵走过去,绕过树后,见地上确实有一块红布。 准确地说,是一张小小的婴儿襁褓。 云锦面,蜀锦绣,白凤穿花的纹样,还用金丝绣满了寿字。 这东西,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应该是皇家之物。 闻茵翻开襁褓,只见内侧竟然留着一行血书。 “茵茵别怕,娘这就去陪你。” 闻茵一怔。 茵茵是她的乳名。 那这襁褓…… 一朵小小的白花翩然落下,正好停在襁褓之中。 是素馨花。 闻茵仰头看去,只见头顶这株开满白花的树,却不是李花,而是素馨。 在一片李花林里,藏了一株素馨花? 闻茵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树后响起一个女子声音:“你就是那个天生香魂的女子?果然比寻常的天香者更为强大。” “茵茵,离开那棵树!” 玄期伸手将闻茵拉开,可是已经晚了。 不知怎的,天色骤然暗了。 白色花瓣如雪片一般刮下来,视线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玄期往地上扔了七枚铜钱,将闻茵圈在其中,喊了一声“搬”。 纹丝不动。 玄期恍然大悟:“茵茵,这里果然有一处奇门。那日梅若尘的黑汉老祖见到的花树,不是在右相府中,而是在这里。此处有一个奇门,与右相府是相通的。” 闻茵一惊,正想再问,一双女子的手竟从花树之中伸了出来,抓住闻茵双手,将她拉进树里。 第359章 拼了 满天雪片似的花瓣。 闻茵站在空旷的园子里,眼前是一株极美极美的素馨花树。 树下立着一位女子。 无法形容那女子的美,只觉得,若是九天玄女,恐怕也没法再美上半分。 闻茵正要发问,那女子先开口了。 “你叫闻茵?”声音犹如天籁。 闻茵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我的女儿也叫茵茵。”女子悲戚一笑,“她才刚满月,就被摔死了。” 闻茵被震惊钉在当场。 眼前这位女子,该不会就是宸妃所化的花精?! 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幽幽道:“不过,现在我肚子里又有了茵茵。” 她抬眼看向闻茵:“我现在气力不够,这孩子恐怕生不下来,若是吸收了你的精气,这孩子就能平安诞生了。” 花精怀孕?! 层层寒意爬上背脊。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她正在想着如何逃出去,从地底下伸出无数双女子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脚,想把她拖到地下去。 再抬眼看那花精,她微微冷笑着,眸子中是冷冰冰的怨念。 这些女子,都是被右相抓来给这株素馨花树筑花基的? “茵茵,我来救你!” 玄期如同天人降临,挡在闻茵面前。 “这花精吸收了上百人的精气,根子里全是怨灵!”玄期啐道,“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人!” “呵呵,小道士。”花精笑了,“前阵子,是你用麒麟伤了我儿?” “屁话!不是伤了,是杀了!” 无数女子白嫩的手臂从地底下涌出来,形成了一道汹涌的浪头,想把玄期和闻茵都卷到底下去。 玄期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双手飞快比划手诀,然后一只手啪地拍在地上。 无数阴雷从地底涌起,将那株花树劈开了一条裂缝。 黑夜消失了,闻茵又回到了最初那座小山头上。 “扑通”一声,玄期双膝跪地,一副力有不逮的样子。 闻茵赶紧上去扶住他,关切地问:“玄期,怎么了?” “刚才进了那花精的内景,我用了十分气力才把你带出来,我们快走,这里有他们布下的法阵,在这里动手,我很吃亏。”玄期有气无力地说。 前几天,他为了从百花太子的青木乙罡之下保护她,动用了麒麟符。 麒麟之体至阳,而鬼修之体至阴,他的身体已经被冲撞得受了内伤。 还没几日,又遇上了花精。 闻茵将玄期扶起来,说:“玄期,我这就带你走。” 她唤出吉乌,将玄期放在吉乌的背上,正要离开,地上忽然又生出许多绿色的荆棘。 宛如巨手手掌的荆棘把闻茵抓住,快把她捏碎了。 玄期见状,从吉乌背上滚下来,艰难爬起。 百花太子容琉从荆棘丛中走出来。 “你们这些蝼蚁,竟想撼动巨树,却没想到正中我们的下怀。”容琉阴恻恻道,“就算今日右相府没了又如何?只要我阿娘和妹妹能活,天下迟早是我们的。” 闻茵觉得容琉已经疯了。 他披头散发,衣襟敞开,脚上连鞋也没穿,金童一般的面孔白得像鬼。 “阴魂不散啊……”玄期从吉乌身上滚下来,摔在地上,又踉踉跄跄爬起来。 他朝着容琉艰难举起手,亮出掌心的麒麟符。 “玄期,不能再用麒麟符了!” 闻茵惊呼道。 第360章 幽冥 玄期这次没有任何保留。 咒语催动麒麟符,一只比山还大的红光麒麟朝着容琉和素馨花树压过去。 素馨花树轰然倒下,树根带出了无数枯骨,还有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尸。 是多年前自尽的宸妃,没想到她的尸体竟然还如同生前一般,好像只是睡着了。 容琉趴在地上,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喷出一口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用尽全力的玄期浑身上下一震,体内的鬼丹镇散了,他的鬼修神体也慢慢散开。 闻茵大惊失色,急忙扶住向后仰倒的玄期。 玄期看着闻茵,微微一笑:“茵茵,这次只靠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闻茵正欲答话,只听得地下一阵轰隆隆巨响,由远及近传来,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地下奔腾。 “糟了,是那老头的青春不老泉!”容琉双眼充血,艰难地朝他娘亲的尸体爬去,将宸妃紧紧护在怀里。 青春不老泉?闻茵愣住。 难道是那流花御泉朝着这边奔来了?为什么? 玄期听到地下的声音也大惊失色,他朝着吉乌大喊:“快带茵茵走!” 闻茵不想扔下玄期,拿出小木偶说:“玄期,你快回到木身里来,我们一起走。” “老皇帝想吞阳寿想疯了,他是冲着麒麟胎和那花精腹中胎气来的。我在这里拖住他,茵茵你快走!” 闻茵想把玄期从地上拉起来,却抓不住他的手。 他的身体已经散了,怪不得无法回到木身之中。 闻茵哭着,一遍一遍去拉玄期。 轰隆隆的巨响来到跟前,大地裂开巨缝,容琉抱着宸妃先掉了下去,接着是闻茵。 巨浪淹没了闻茵,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拖进深渊。 在目力所及的光亮尽头,闻茵看见一个人纵身一跃,跳入汹涌的波浪。 是陆景。 行之…… 他体内的黑蛟钻入水面,朝着她窜过来。 两股力量正在撕扯她,黒蛟想将她卷上去,而不老泉却想将她拖入深渊。 闻茵的身体好像要被撕裂了,痛得晕了过去。 …… 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地下宫殿。 殿顶很高很高,高得看不清藻井上画着什么。 中央是一座三人高的青铜香炉,围绕着殿堂的是八扇巨门。 巨门上刻着上古纹样,不知是何含义。 又是生门死门的奇门局吗?该往哪里去呢? “茵茵。”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竟是玄期! 闻茵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抓住玄期的袖子,道:“玄期,幸好你在!快带我出去!” 玄期摇摇头:“茵茵,其实……你已经死了。” “哈?” 闻茵怔住了。 “此地是幽冥之境,那八扇门外是你的来世。” 一扇门是一种前途。 这就死了?! 闻茵沮丧极了。 还没来得及拜别爹娘。 “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闻茵哭了。 玄期苦笑。 “茵茵,有个傻瓜在上面正准备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闻茵一怔。 “……行之?” “嗯,他准备血祭命星,引动星陨。” 闻茵愣了一瞬,急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替我转告他,我才不要他的命,让他好好活着!” 玄期摇摇头:“我劝不动他,若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你说什么?” 玄期张开嘴,吐出了一颗小小的光珠。 他将珠子放在闻茵的腹部,那颗珠子竟然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是我的鬼丹,茵茵,你会没事的。”玄期微笑道。 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温柔。 闻茵眼看着玄期的身影越来越单薄,心知玄期是将自己的修为都给了她,换她的一条命。 闻茵伸手去抓那鬼丹,想把它还给玄期,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哭道:“我不要你的鬼丹,你快拿回去,玄期,我没关系的,大不了就是一死。” “傻茵茵,我反正已经死了,你不必为我惋惜。”他看着她的目光之中深藏着留恋,抬起已经变得透明的手,轻轻捧住她的脸,“茵茵,我不想做鬼修了,下一世,先遇见我,好吗?” 宫殿旋转,中央的青铜香炉之中腾起一股黑气,如风暴一般急速盘旋。 玄期轻轻一跃,如烟一般的神体被卷入风暴,消失在虚空之中。 第361章 暴走 陆景赶来时,正好看见闻茵被滔天巨浪卷进地底。 他原本在右相府剿灭猫鬼,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碧君一个人逃? 保护无辜百姓固然重要,但若与碧君的安危相比,他宁愿用全天下人去换她一人姓名。 陆景收回龙神,转身就走。 正在大杀四方的皇叔见他不吭一声转身走了,急道:“臭小子,你去哪里?!” 陆景不答话,迈开腿朝着闻茵的方向狂奔。 他越跑越感觉大事不妙,直到看见麒麟再次现身,全城河水倒流,涌入流花御泉,化为滔天巨浪。 他知道一定是玄期为了保护碧君不得不再次放出麒麟,而老皇帝被麒麟胎的气息吸引,想把麒麟胎的灵气卷入腹中。 看见闻茵被水龙拖入地底,陆景毫不犹豫地催动龙神去拉她。 可是两股力量如此拉扯,会把她撕碎的。 陆景只好放弃,纵身一跃,跳进水里救人。 地底水流十分复杂,他摸黑在水流的迷宫之中找她。 他见到了宸妃,那水流像章鱼的触手一般伸入她美丽的身体,渐渐将她吸干。 陆景的心凉透了,他担心闻茵也…… 恰在此时,他见到深渊底部出现了一颗小小的光珠。 那珠子像夜明珠一般,时隐时灭。 陆景朝着那珠子游过去,终于发现了闻茵。 她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护住她的魂魄。 陆景大喜,一把拉住她揽入怀中抱紧,又呼唤墨岚将他们送到地面上。 一出水,陆景就试图唤醒闻茵。 可是怎么叫,输多少气给她,她都毫无反应。 陆景此时才伸出颤抖的手,去探她的脉搏。 冰凉的手腕上,毫无脉搏。 他又去探她的颈,还是无法找到脉搏。 也没有鼻息。 他怔了一瞬,喉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死了?他最心爱的人?!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该哭?! 曾经的他,生怕老天看出他的心意,就连她也夺走,于是刻意装成冷漠的样子,远她, 也曾经一次次从她身边逃离,不顾她字他身后流泪。 在他心里,她是世间最美好的所在,可是他却一次次伤了她。 好不容易,他决心听从自己的心意,好好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匆匆数年。 可是老天竟然连一天也不给他。 他此刻抱着她,想对她吐露埋藏在心中压抑已久的心意,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地底再次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全京城的水脉倒流,灌入流花御泉,如山一般的浪头朝着他和她倒下来。 那巨浪之中,隐藏着老皇帝那张恶毒的面孔。 陆景冷笑。 这老匹夫。 茵茵体内的那颗鬼丹,恐怕是玄期给她的,浸透了麒麟胎的灵力。 这老匹夫是冲着麒麟胎来的。 它想把茵茵吸走,就像它吸食那宸妃所化的花精一样。 “墨岚!”陆景大喊一声。 他再也不会控制龙神的力量了,哪怕是拖着整个京城一同毁灭,他也要为茵茵报仇。 反正,他什么也没有了。 墨岚化为黑色的巨蛟,额头上黑色的肉角烧红了。 它如利剑一般钻入巨浪,劈开了水流,沿着流花御泉的水脉,将老匹夫精心布置的法阵如同破竹一般,整个撕裂。 整个京城,四处都是海啸一般的巨浪。 陆景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待墨岚将御泉的咒力全部吞噬殆尽后,神体又长大了数倍,长出了四爪。 这样的龙神,已经足以反噬用神者了。 那黑龙掉头回来,竟又一头扎入了陆景的胸膛。 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和她的衣裳。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陆景回过神来。 看着怀中如同睡着一般静谧美好的女子,他竟笑了。 事情还没结束,他要换她回来。 陆景寻出怀间匕首,念动星陨咒,朝着自己的左肩狠狠扎下去。 让他的血流干,就可以催动天上的命星,引发星陨,换回她的命。 陆景咬牙忍住痛,看向怀中睡着的她。 这个换命之法有个大疏漏。 待她活过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和她再也不能相见了。 血水顺着匕首滴在她的怀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微微皱了皱眉。 疼痛让陆景有一丝恍惚。 “咳咳咳……” 她忽然轻轻咳了几声。 陆景的心狂跳。 闻茵睁开眼,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她的挚友,她心里依然放不下的那个人。 “你……”她看到他浑身沾满了血,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唤道: 茵茵,茵茵。 竟然躲过了生离死别。 他温热潮湿的鼻息,分明是在哭。 闻茵虚弱地说:“行之,你怎么这么傻……” 其实,更傻的是她。 竟然一直没有看透他的心。 还有玄期的心意…… “行之,玄期为了我……” 闻茵紧紧抓住他濡湿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 玄期不在了。 那个清灵的鬼修小道,连一丝魂魄都没留下。 第362章 结束 京城大乱了。 久未现身的皇叔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率领一众影子城的地下暴民攻打右相府。 右相陈恪念力有不逮,将多年来秘密豢养的猫鬼放出来还击。 那些猫鬼压根不受控制,有不少跑了出来,散入京城之中,附身于人制造凶案。 还有一些进了皇宫,闹得皇宫大内一片混乱。 陈恪念大概是知道成败在此一搏,他干脆舍弃右相府,派人往府中投火石,意欲炸死影子城的暴民。同时转而发动政变,率领太子治下的骁骑军攻入皇宫。 永王容珩终于在此时显示了实力,凭虎符调遣京郊大营,进宫护驾。 而此时的陆景,却因为闻茵被流花御泉卷入地底丢了一条命,而彻底暴走 了。 他体内的黒蛟彻底毁掉了流花御泉,斩断了老皇帝的命根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茵的心绪才稍微平复。 靖岁司萧立和崔征等人赶来,将受了重伤的景明侯带回去疗伤。 陆景不愿意和闻茵分开,不顾众人的目光,和她上了同一匹马,还紧紧将她揽在怀里,好像生怕再次弄丢了一般。 远远听见皇宫方向传来激烈的厮杀声,萧立问:“陆侯,皇宫那边,靖岁司要去吗?” 陆景面色平静,淡然道:“靖岁司的职责是保护百姓不受巫蛊之害,至于谁当皇帝,与我何干?” 萧立和崔征相视一眼,不再说话。 陆景又想起一事,从闻茵的香囊之中取出小木偶,对萧立说:“玄期把他的鬼丹给了碧君,他自个儿的魂魄不知下落。萧兄弟,玄期是你们上清派的门人,这小木偶上应该有他的残魂,还请你立即将它带回上清派祖庭,我想,几位长老或许有法子找到玄期的魂魄,至少助他转世。” 因为伤心过度而精神恍惚的闻茵听到这番话,忽然回过神来。 她下了马,走到萧立身边,讷讷道:“师兄,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对你说。” 萧立点了点头。 闻茵便在他耳边悄声道:“能否将我的一缕头发也带回去。玄期消失之前曾说过,下一世,希望我先遇见他。” 萧立瞳仁微微一震。他看向闻茵,接过她手中一缕青丝,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陆景沉默看着这一幕。待闻茵依依回过身来,他再次将她拉上马。 他一手环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碧君,我们先过好这一世。” 闻茵一怔,喉头哽住。 陆景没回靖岁司。 在钦天监门前,他竟然连马都没下,只对同僚们交代了几句。 陆景说,此番宫变,无非三种结果。 若是永王赢了,这对钦天监是最好的结果,或许大家都能加官; 若是太子和右相得手,他决意为天下人请命,把右相和那冒牌太子除掉; 若是老皇帝赢了,他自当遁入山林,隐居避世,钦天监众人若是有良心的,也不该再侍奉这样有违天道的皇帝。 说到此处,他竟微微冷笑—— “不过,我方才用天数卜了一卦,皇上他老人家应该是已经龙驭上宾了。” 众人一惊。 景明侯竟如此大逆不道。 陆景微微一笑,道:“钦天监自今日起全体休沐,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回来上值。” 说完,他便拍了拍马,带着闻茵走了。 扔下钦天监呆若木鸡的上百号大大小小官吏。 竟无人说话,也无人阻拦。 他们走后不久,皇宫传出了钟声。 听着声响,皇帝果然驾崩了。 这场宫变,竟然如此快就结束了。 第363章 卫氏宗子 丧钟传遍了整座京城。 九队传令官骑着快马,从皇宫九门鱼贯而出,散入城中四处传令。 “皇上驾崩,永王摄政。传令百官和全城百姓,即刻起留在原坊,不得擅离,违令者斩!” 传令之声此起彼伏,很快满城皆知。 闻茵晃晃悠悠坐在马上,疲惫地将头靠在陆景胸膛上。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了。 与玄期相处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面前。 为何她竟到最后一刻,才明白他的心意? 若是往日待他再多用心一些…… 如今,玄期的鬼丹留在她腹中,她能感觉到一股阴气正在融入她的血脉。 不知道这股气能否指引她来世找到玄期,到时再报答他的恩情。 一位传令官骑着快马经过闻茵和陆景身边,吁一声清啸,勒住了马。 见这男女二人浑身是血,骑着一匹好马,那传令官勒令道:“你二人是谁?!摄政王有令,限半个时辰内回到所居坊巷,不得擅离,违令者斩!” 陆景淡淡扫了传令官一眼。 那小官吏竟打了一个寒颤,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又打马疾驰而去。 闻茵看着往日行人如鲫、如今空无一人的御街,发了一个很长的呆。 陆景只环住她,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往景明侯府去。 闻茵忽然说:“行之,我想……我知道卫蘅在哪里了。” 陆景没吱声。 “行之,其实你早就想到了,对不对?” 陆景沉吟片刻,回答道:“碧君,他在哪里,还重要么?” “重要。”闻茵一字一顿道,“须得有始有终。” 沉默又是三息。 “那你说说看,卫庭郁现在何处?”陆景问。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考我?”闻茵苦笑,“若是我说错了?” “若是说错了,就跟我回家,一辈子不许再想这件事。” 闻茵心知,行之是不忍心让她再受到伤害。 她径直说出了谜底:“卫蘅在左相家中。从失踪那一晚算起,他一直躲在长乐公主府。” “……” 身后长久沉默,闻茵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于是她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推理。 其实,这个圈套在淮扬就已经布下。 左相通过她身上的天师符,得知陆景是景明侯府嫡传人,又知道陆景对她用情至深。 于是,一个奇谋布局便在一手接一手落子之下渐渐成形。 左相先是以她的安危相要挟,逼迫陆景回到朝廷,重新执掌钦天监,负责惩治巫蛊。 然后,又安排卫蘅追求她,让她与卫蘅定亲。 那场夜宴,也是左相精心安排的。 左相知道,卫蘅失踪了,她闻茵一定会去求陆景帮忙寻人。而陆景……只要是她所求之事,哪怕是帮她寻找未婚夫这种窝囊事,他也不会忍心拒绝的。 卫蘅在宴会后失踪,留下了猫鬼来过的印记。 陆景早就怀疑御医潘道然与当年的猫鬼案和摔婴案有关,势必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揭露潘道然养尸一案。 潘道然的女儿潘舞儿失踪,顺着潘道然留下的线索,陆景破获了上林监少监文慜竹用天香者筑花基一案。 而那朵贯穿始终的素馨花,最终一定会引导他们,揭露老皇帝通过流花御泉吸食子孙阳寿的秘密。 潘道然、文慜竹和吴训都是太子党的人,借陆景之手,永王和左相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铲除异己。而皇家丑闻悉数曝光,老皇帝的龙椅也就坐到头了。 “只是他们恐怕没有想到,你竟然坏人做到底,把皇帝老头的阳寿来源——流花御泉也彻底毁了,切断了皇帝的命脉。”闻茵苦笑。 “我陆氏一门的仇总算报了。”陆景叹了一口气,“希望我爹娘和几位哥哥泉下有知,能瞑目。” 第364章 辜负 闻茵和陆景骑马缓缓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长乐公主府门口。 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儿人声也没有。 闻茵仰头看了看那金字匾额,道:“卫蘅,他一直就在里面。他失踪之后,我曾来过公主府两次,他都没有现身,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丁点提示。” 作为这个棋局的一枚棋子,卫蘅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让闻茵爱上自己,然后伪造一场失踪,引导陆景入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永王和左相大杀四方。 那场障眼法的夜宴结束之后,卫蘅只需要躲在公主府不现身即可。 陆景握住闻茵冰凉的小手,柔声道:“你既然都想明白了,就回去。那人,不见也罢,只当从未认识他。” 闻茵摇摇头。 她转头看着陆景:“行之,卫蘅刚失踪时,我去找你。你那时就说过,‘卫庭郁若是无事,不需要你去找他;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你去救。’难道那时你就已经知道,卫蘅就在左相府?” 陆景道:“我哪有如此神算。只是朝廷之中,不论太子党还是永王党,我都认定没一个好人。不论他们闹腾出什么动静,我都不予理会,这样就不会踩中他们的圈套。” 闻茵苦笑:“可是我踩中了圈套,你便不能独善其身。哪怕明知前面是陷阱,也会跟着我一同跳下去。” 这就是永王和左相用心歹毒之处。 闻茵欲下马,陆景见状,便抢先翻身下去,住着闻茵的手,将她扶下马来。 可是他肩膀有伤,方才将将止住血,稍微一用力,血又流出来。 闻茵心疼他,陆景却不以为意,又从身上那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将左肩再次缠紧。 “既然你执意要去,我就陪你进去。”陆景看着闻茵,沉声道,“如此也好,把那桩狗屁亲事退了,还有这个——” 他指了指闻茵头上的白玉簪子,那是卫蘅送给她的信物。 “也还给那人。”陆景冷道。 他早就将此物视为眼中钉了。 二人走上门前,叩响门环。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 门后立着的竟然是长乐公主府的管家。 “是陆大人和闻小姐?我家主人在里面恭候。”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看来,就连他们今日的拜访,左相也早就算到了。 管家领着闻茵和陆景入内,还来到闻茵初次拜访时那座花园。 还是上次的玉阶亭。 公主正与一位青年对弈。 那男子有潘安之貌,眉目间隐隐有忧郁之色。 亭子里的两个人,皆是锦衣华服,身旁放着香茶。 而闻茵和陆景二人,则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渍。 “庭郁。” 见到寻找了许久的人,见他安然无恙,甚至有几分无聊的样子,闻茵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卫蘅转过头,看见闻茵,又瞧见她身边的陆景,面上神色换了几番。 闻茵挤出一丝笑容:“你还好吗?” “我……” “你一直在这里?” “……” “为何不告诉我?” 卫蘅站起来,朝着她走近了几步。 “碧君,我身不由己。”卫蘅沉声道。 “好一个身不由己。”闻茵惨然一笑。 当着公主的面,卫蘅不好多言,他看着闻茵,字斟句酌道:“碧君,有的事,我也是来了京城方才知道的。” 闻茵苦笑,点点头。 “就当你也是被胁迫的。”她看着他,眼中涌出热泪,“庭郁,我为你丢了一条命,可你却没有为我尽一分力。” 难道,就连给她带个信,留下一点提示也做不到吗? 无非是担心坏了永王的大事,自己受牵连。 第365章 退婚 卫蘅重重垂着手,哑口无言。 “卫公子,我的体面也是体面。”她取下戴在头上的簪子,轻轻放在卫蘅手里,“这次就算我退婚。” 卫蘅看着手中的白玉簪,抬起头来。 他瞟了陆景一眼,直视着闻茵,问道:“碧君,难道你就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吗?” 闻茵一怔。 陆景抢步上来,将闻茵拉到自己身后,盯着卫蘅道:“卫公子笃信我不敢在公主府杀了你?” 眼前这个虚伪的富家纨绔,害得他最珍视的人丢了一条命,若不是恐怕碧君伤心,他早就出手结果了他。 “陆侯。”一直在边上作壁上观的长乐公主站起身来。 她将手中的棋子投回棋篓,淡淡道:“陆侯是朝廷重臣,此番宫变又立下首功,将来新皇必定不会亏待陆侯,只希望陆侯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陆景冷哼一声。 “至于闻姑娘。”公主淡淡一笑,走上前来。 卫蘅识趣地退下。 公主行至闻茵面前站定,天家气势贵不可言。 “听说闻姑娘家中行商,乃市籍出身?”公主问。 “正是。”闻茵不卑不亢,淡淡应道。 “本宫的侄儿永王殿下如今在宫中摄政,料理皇兄的后事。他托我给闻姑娘带句话。” “请说。” “闻姑娘聪慧伶俐,将来若是入宫,定是辅佐皇后治理六宫的能手。可惜你是市籍,毫无门第可言,将来便是选秀也没有资格。何不趁现在大局未定,先入永王府做官女子,待永王殿下继承大统,便可顺势将你抬为妃子,若是为新皇生下子嗣,即使贵妃之位,亦在意料之中。” 闻茵不由得笑了。 难得永王殿下还惦记着她,是真的很欣赏她的才干么? “民女深谢永王和公主殿下抬爱。”闻茵微微颔首,“民女只愿回到楚州,继续经营家中香铺,承欢于父母膝下。” 陆景眸光微微一动。 “你!”公主见闻茵如此驳颜面,不由得心生愠怒,“天子之命,岂是你这等草民可以拒绝的?!” “公主殿下,”陆景淡淡道,“碧君不愿意的事,谁也勉强不得,您何不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陆侯!”公主满面愠色,头上金步摇剧烈晃动。 一位身穿青道袍的道人从花园深处走来,边走边唤道:“陆侯,闻姑娘!” 陆景和闻茵抬眼看去,来人竟是张清灵。 “陆侯,陆大人,行之兄。”张清灵满面笑容走到陆景面前,他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唔?清灵道长?”陆景挑了挑眉。 张清灵陪着笑脸,亲热道:“贫道前世曾与陆寅老侯爷把酒言欢,没想到一转眼,少侯爷已经独当一面了,天数有了后继传承,真是可喜可贺啊!” 闻茵听出来了,张清灵看似出来打圆场,其实这番话,却是说给公主听。 他是想告诉公主,陆景是他故人之子,他不能不保。 果然,公主见张清灵这番说辞,面上愠色收了几分,转过脸去不再理睬陆景。 张清灵道:“公主殿下,贫道有几句话想与世侄唠一唠。” “道长请便。”公主头也不回地说。 张清灵便抓着陆景往外走,闻茵也跟了上来。 走出一段距离,她仍觉得卫蘅的目光在身后追着。她脚下微微一滞,又加快脚步。 她的命,不足惜。可是玄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却是为她的天真所付出的代价。 经过此事,闻茵知道自己变了。 她变得不再心怀天下,不再总是想着尽己所能帮助所有人。 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所珍视的几个人而活。 这不是冷血寒凉,而是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觉悟亦有限,而做出的理性决断。 第366章 问道 张清灵将陆景和闻茵送出公主府门外。 张清灵道:“陆大人,闻姑娘,你们是不是恨透了贫道?” 闻茵不答,反问道:“道长,你们出家人为何要过问俗事?” 张清灵笑道:“闻姑娘,修道者,治世隐,乱世出。匡扶天道,本就是我等责任。” 闻茵又问:“道长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否有违道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为天下计,即便是牺牲一二人又如何?贫道时时都准备好杀身成仁。”张清灵面色坦然。 闻茵沉默了。 当今之世,巫蛊横行,生灵涂炭, 种种乱象,根子就在于朝廷,在于龙椅上那位。 若是能将昏君拉下龙椅,还天下一个清明大白,牺牲一个小小的闻茵,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闻茵沉默三息,又问:“那么,清灵道长以为,容珩会是好皇帝吗?” “依目前看,贫道确信如此。”张清灵微微一笑。 闻茵叹了一口气。 如此,或许她那条命不算白丢。 “闻姑娘,玄期小友是不是……”张清灵试探着问。 闻茵心中一痛。 她亲眼看着玄期神体魂飞魄散,那场景永远是她心头的伤疤,一碰就会流血。 张清灵明白了,幽幽叹道:“玄期小友算是修成正果了。” 他引指掐算,反复演算了几轮之后,忽然惊喜道:“事情或许尚有转圜。玄期小友那木身现在何处?” 闻茵道:“让上清派师兄萧立带回祖庭去了。” “我去追他!” 张清灵朝着闻茵和陆景一拱手,给自己的双脚各拍上一张神行甲马,朝着萧立方才所去的方向追去。 闻茵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上清派祖庭的长老们,亦或者是张清灵,能将玄期的三魂七魄找回来。 他若转世,来世她必定以命相酬。 陆景见闻茵青丝散乱,方才拔出那枚白玉簪时,她满头青丝滑落肩上。 他拔下自己头上的木簪,为她将青丝绾起。 “今后,只戴我这支簪。”陆景柔声吩咐道。 闻茵不置可否。 她实在是累了。 陆景带着闻茵回到景明侯府。 侯府的看门人穆大坐在门前石阶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 见他家少侯爷浑身是血地骑着马回来,身前还环着那位闻大小姐,穆大把宝贝烟杆一扔,赶上去为他家少主牵马,边走边说:“列祖列宗保佑,少主安然无恙,老穆愿为少主在祠堂里跪谢祖宗七天七夜。” “穆叔,也替我谢谢列祖列宗,把茵茵从鬼门关里送了回来。”陆景道。 “闻大小姐?”穆大回头看了看满脸疲惫的闻茵。 陆景道:“穆叔,从今日起,关闭侯府大门,避不见客。” 京城太乱了。局势尚未完全明朗,最好的办法是避事。 这也是他命令钦天监全体休沐的原因。 “今后,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句话,却是对闻茵说的。 闻茵疲惫得很,只想睡一个长长的觉。 或许在梦里,她还能见到玄期,说出那句她来不及说的话。 她闭上眼睛,靠在陆景身上。 睡着了。 第367章 休假 闻茵一觉醒来时,发现陆景还守在自己身边。 他嘴唇发白,面色发青,眼底乌紫。 闻茵一怔:“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他似是长舒了一口气。 “两天两夜?你一直守着?”闻茵问。 她记得自己好像在陆府门外就睡着了,是陆景将她抱进来的。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守在她身边? 陆景无言,拿起闻茵的手腕,为她诊脉。 闻茵仔细打量着陆景。 她记得昏迷之前的事。 在幽冥之境,玄期曾说,行之想血祭命星,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她醒来时,见他肩头满是鲜血。 “行之。”闻茵轻声唤道。 陆景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她,干裂的嘴唇勉强勾出一个弧度。 “你如今对我坦诚相待,难道是因为你学会了换命的法门,所以无所顾忌了?” “蒙祖父垂怜。”陆景只淡淡应着,转头将桌上一碗稀粥端来,“这几日你身子虚弱,只能吃点清粥。等你身子养好了些,我再给你弄点好吃的。” 闻茵看着陆景那副虚弱不已还强撑着的样子。 她睡着的这两天,他一定是眼睛都没闭过。 明明他身上的伤比她还重。 闻茵坐起身来,接过陆景手里的清粥,懂事地说:“我自己来。” 陆景欣慰地笑了,至少她醒了,有力气自己吃东西了。 闻茵一边吃,一边打量自己所处的这间房。 朴实无华,墙角的书架上堆满了卷帙。 “这是客房?”闻茵问。 “是我的房间。” 闻茵一怔,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清粥。 “侯府荒废多年,本来就没几间像样的屋子。这间是我回京城之后才收拾出来的。”他仍接过她手中的粥,喂了起来,“等过阵子,我问问祖父当年把家财都藏在哪儿了,有了银子,再将这侯府好好修葺一下。” 闻茵噗嗤一笑:“我以为你就喜欢住鬼屋呢。” 陆竟抬眼看着她:“嗯,能开玩笑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他又道:“我一个人住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将来若是迎娶夫人,还是得体面一些。” 闻茵愣住,心头漫上悲戚之情。 她方才经历了让她心碎的事,被寻找了许久的未婚夫背叛,本来实在是没有心力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 可是他想。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已经没有初时那种疯狂悸动的心跳,但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只有安心和轻松。 这也是为什么她到这时候还能开玩笑的原因。 陆景说,她睡着这两天,永王和左相都差人来过了,他没开门。 卫蘅也来了,他终于同意退亲。 闻茵一怔,没想到如此顺利,她还以为要和江南卫家拉扯上一段时日。 “你用了什么手段?”闻茵问。 陆景冷笑:“有没有可能是永王用了什么手段?” 闻茵吐了吐舌头,自嘲道:“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没一句好话。”陆景看着她,“难不成今后也是这样相处?” 这样互相打趣、挖苦,无顾忌地的互致诤言。 “好哇。”闻茵若无其事地应着。 这才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无论将来是什么关系,他们都是过命的挚友。 在这个世上,除了爹娘,值得她以命相酬的人,陆行之是第一个。 第368章 蛊民 闻茵喝了粥,便下床活动活动,发现自己筋骨还好,没有什么不适。 于是便打发陆景去休息,换她来照顾他。 他内伤外伤都不轻,自己给自己写了药方,让闻茵按照时辰叫他起来吃药。 小檀也在侯府,这几日就给闻茵打下手,帮她煎药、做饭,浆洗衣物。 穆叔负责外出打探消息,顺便采买物品。 听说城里还有一些太子和左相的余党,永王正在调兵剿灭,禁足在本坊之内的命令仍未取消。 于是陆府便过了几天清净的日子。 直到某天黄昏,门环大响。 陆景听那响动,引指掐算了一番,决定自己亲自去开门。 拍门的竟然是老皇叔,他身后站着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宫变那日,皇叔领着数百人围攻左相府,却遭到左相绝地一击。 左相宁愿让阖府的亲眷和下人们都陪葬,也要向府中投火石。 那时候陆景正好折返去寻闻茵,而躲过了这一劫。 可是影子城的那些暴民就糟了,死伤不在少数。 宫变之后,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闻茵还以为他们都回到影子城去了,没想到今日竟然会一起来造访景明侯府。 “臭小子!”皇叔抬脚便踹,骂道,“那日你为了救你的女人,撇下我们跑了,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闻茵吓了一跳,难道是来寻仇的? 皇叔看见站在陆景身后的闻茵,暴脾气收了收,冷道:“今日不是来找你们寻仇的,我这些老伙计们都受了伤,有的中了猫鬼的毒,影子城里的药不够了,我一个人也看不完,听说你在楚州之时是专治蛊病的方医,我把他们带来了,放在你这儿医治几天。” 闻茵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来看病的。 不过这四五十人都来景明侯府,大夫却只有陆景一个人,人手也不够用啊。 陆景沉吟片刻,拱手道:“老皇叔,那日确实是我救妻心切,临阵逃脱了,我向您赔个不是。” 救妻心切?! 闻茵脸上一红,他在胡说什么啊! 陆景继续说:“承蒙皇叔高看,将影子城的子民交给我,您放心,我一定尽力施治。” 他转头对穆大说:“穆叔,劳烦您通知钦天监的同僚们,即刻到我景明侯府来上值。” 皇叔对陆景这番布置还算满意,沉着嘴角点点头说:“你小子可给我注意了,我这些兄弟伙一个也不能少!少了一个,唯你是问!” 陆景应下了。 皇叔转身对那一群受伤患病的蛊患者说:“景明侯府都是好人,你们不用担心。让这个姓陆的给你们医治,记得要听话,按时吃药,我会每日来看你们的。” 那些蛊患者齐声应了。 陆景让穆大将侯府大门打开,先引着众人入府安置下来。 闻茵这才注意到,原来老侯爷布下的八荒星陨阵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那些吓人的露草也消失了。 皇叔说:“对了,陆家小子,我们这些人可没银子,你别问我要药钱。” 陆景无奈笑了:“皇叔,不会的。” “不过,等他们治好了,你可以让他们给你修修房子。”皇叔环顾了一眼破败的侯府,“数百年的侯府竟然破败成这副鬼样子,你祖父也看得过眼!” 说完,他便背着手,放心地走了。 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他们二人已经很久没有搭档给人治病了。 第369章 有旨 景明侯府忙而不乱。 为了给影子城的蛊患者医病,陆景把钦天监能叫到的人都叫过来了。 众人分工明确。 敬天司负责采买这一大群人所需的物资。 纪历司负责浆洗和消毒衣物被褥,兼职做饭。 浑仪司负责煎药,分药,照顾病患。 靖岁司不少人都有医治蛊病的经验,和陆景一起问诊开药。 老皇叔每日都来看看,见放在景明侯府的蛊民们都恢复得不错,他便又送了一批人过来。 为了照顾病患,钦天监的人都忙成狗了,可是没人有怨言。 之前被右相栽赃嫁祸,小透明衙门钦天监竟然被太子禁卫军围攻,大家齐心抵挡,一起死里逃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更何况,陆大人算是大家的救命恩人,此番就当是报恩。 黄昏时分,闻茵从一间病房里出来,直了直僵硬的腰。 方才要给一位患者施针砭术,她拿着麻骨香给患者闻,弯腰的姿势保持了大半个时辰。 户外空气格外清新。 陆府许多房子都倒了,如今残垣断壁被清理走,目力所及没有什么屏障。 远远的,残阳挂在皇宫望楼之上,红霞铺了半边天。 院子里挂满了浆洗好的衣物和床单,淡淡的香气。 闻茵深深吸了一口气。 陆景完成了针砭术,也走出房门,揉了揉酸痛的手臂。 不远处的几座宅子上,有人正在修屋顶。 他们浑身裹着黑布,头顶上戴着黑色的斗笠。 患过蛊病的人,即便是蛊毒已消,也终身不能晒到日光。 这也是他们要生活在影子城的原因。只有在影子城,他们不用躲避日光,身边也没有异样的目光。 闻茵笑道:“行之这笔买卖不亏。虽则搭进去一些药钱,却省了泥瓦匠的工钱。一进一出,倒还赚了。” “什么时候闻大小姐都放不下那本生意经。”陆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样也好,以后我们陆家偌大的家产交给碧君来打理,想必重振家业指日可待。” 闻茵吓得咳咳两声。 “给你做管家么?我可没做过管家。” 她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今后的事,她还没想好。 等这里的事了了,得先回一趟楚州。已经好久没见到爹娘了,他们也一定很挂念她。 对于她这种推辞的姿态,陆景并不着急。 只幽幽说了一句:“我同你说了吗?祖父将祖产藏在何处告诉我了。” “嗯?” 他啧啧数声:“咱颇有家资。” 闻茵笑得肚子疼,腰都直不起来。 “对了,碧君。” “嗯?” “过几日就是新帝登基,今晚,咱们怕是要一同进宫。” 闻茵一愣:“有人来传旨了?” “唔,快到门口了。”陆景揉着手,淡淡道。 闻茵白了他一眼。 这家伙,自从得了他祖父的真传,掌握了天数的要领,就越来越像个半仙了,整天神神叨叨的。 话音刚落,门前果然传来太监的唱喏。 “摄~政~王~有~旨~~~~” 闻茵心中咯噔一下。 摄政王容珩日理万机之余,竟然还惦记着景明侯府,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第370章 加封 闻茵和陆景漏夜进宫,在摄政王理政的偏殿外等了一时半刻,便被叫了进去。 偏殿不大,不易藏人,是为了摄政王的安全着想。 容珩理政的厢房就更小了,位于院子的东边,进去之后,只能站得下三四个人。 此时,左相李观复正陪着容珩,满桌都是刚批完的奏折。 容珩一脸疲惫,看来是很多天没有睡好。但见闻茵走进来,他来了几分精神。 陆景和闻茵二人行了大礼,容珩便道:“坐。” 闻茵不懂大内规矩,仍像往常一样抬眼打量容珩。 此刻他斜倚着,靠在一个枕头上,看上去很放松。身上穿着白色常服,许是觉得热了,衣襟微微敞开。那常服的襟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蟒纹。 闻茵心道,再过几日,眼前此人便是新皇,要穿龙袍了。 他是先皇诸多皇子之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也是笑到最后的。 “碧君为何盯着我瞧?”容珩微笑道,眸子里漾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和自得。 闻茵道:“殿下这几日恐怕是没有休息好,还望殿下理政之余保重身体。” 虽说客气话谁都会说,可并不是谁说了对方都会受用。 容珩显然是高兴了,抬手轻轻抚摸着案上那枚碧玉伏虎镇纸。 他又转向陆景,问:“陆侯,还在生我的气?” “臣不敢。”陆景低头应答,语气却是不咸不淡。 他说他不敢,没说他不会。 若不是此人设下圈套引碧君入局,她又怎么会死上一回? 容珩微微一笑,道:“我看陆侯不如碧君大度。罢了,就算是我的不是,还望陆侯别放在心上。” 闻茵都能看出陆景在计较,容珩又怎么会看不出? 她便接过话头道:“殿下,前几日我曾见过张清灵道长,道长的一番话,碧君听进心里去了。” “哦?道长说了什么?” “道长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为天下计,即便是牺牲一二人又如何?若是能还天下以清明大白,碧君死亦无憾。” 容珩一怔,眸光微微垂落。 “我却不是那样计划的。那日右相围了钦天监,我去找你,便是想把碧君你从危局之中摘出来。”他低头抚摸着那伏虎,“如今碧君安然无恙,我甚是心安。” 这句话倒像是有几分真心。 如此,几人之间的芥蒂,虽不说是解开了,总算是暂时放下。 容珩看着陆景,诚恳道:“此番事态紧急,朝廷危在旦夕。乱麻一般的局面,竟被陆侯逐一解开了。本王近日时时感叹,陆氏不愧是我朝肱骨。还望陆侯今后想老侯爷匡扶先皇那样,匡扶本王。” 陆景叹了一口气。 他本不愿意做官,回归朝廷也是无奈之举。 本想着胡作非为,早早罢官而去了事,没想到这身官服竟好像脱不掉了。 “殿下卧薪尝胆,运筹帷幄,方才解开乱局,臣的微薄之力不足道。愿肝脑涂地,为殿下尽忠。” 容珩很满意。 他抬了抬手,让左相将两份刚刚草拟好的圣旨拿给闻茵和陆景,他们俩一人一份。 给闻茵的那份,是封她为楚阳县主,食邑五百户。 给陆景的那份,是拜他为国师。 第371章 醍醐 陆氏祖上,曾有三位宗子被拜为当朝国师,但都是在知天命之年才拜为国师的。 而陆景仅仅弱冠,就拜了国师。 容珩说:“这只是草拟的,还得等过几日大典过后才能颁发。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先给你们瞧瞧。” 陆景凝眉道:“殿下,臣恐怕难担大任。” “陆侯谦虚了。”容珩淡淡道,“你是能臣,也是直臣。皇帝大多都不喜欢直臣,但本王身边,却少不了像陆侯这样的人。” 容珩又看向闻茵:“碧君对这份旨意可还满意?” 闻茵起身,郑重谢恩。 容珩道:“听说你想回楚州,本王不强人所难。待大典过后,我亲自派人护送你回家。” 陆景的眼皮抬了抬。这是要拆散他们俩? 陆景用余光瞟了瞟闻茵那边,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谢了恩,将那草拟的条陈还给左相。 仿佛压根没想到,若是回了楚州,他和她就要再次离别。 “殿下,民女还有一个请求。” “碧君但说无妨。” “殿下。”闻茵深深一拜,“京城百姓苦蛊患久已,民女亲眼见到生灵涂炭,孩儿没了爹娘,爹娘痛失儿女,处处都是怨气。听说大典之后,殿下还要亲自主持祭天,不知祭天仪式上,能否焚烧民女所合的香?民女想尽一份力。” “很好。”容珩骤然来了精神,端正了坐姿,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本王曾亲眼观摩碧君的灵香,当时还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在祭天地的仪式上能由碧君来事香就好了。不知碧君准备为祭天仪式准备什么香?” 闻茵低眉道:“回殿下,民女在江南时曾遇到一桩奇事,当时为了抚平入魔高僧的怨念,曾焚烧了一种香,名为‘法雨华檀’,又叫醍醐香。” “醍醐香……醍醐香……” 容珩沉吟着,面色渐渐肃穆起来。他再次看向闻茵的目光,敬重了几分。 “此番宫变,京城宛如大病一场。碧君能想到用灵香抚慰生灵,如此襟怀,比朝中大多数臣子都高了许多。” 容珩转头吩咐一旁的左相:“让香药局尽力辅佐碧君姑娘合制醍醐香,不论需要什么原料,都必须满足。事情万一若是办不成,为左相是问。” 左相笑眯眯地拱手:“殿下放心,此事臣亲自督着。” 容珩又对闻茵说道:“祭天焚香一事,是碧君为朝廷办事。朕答应满足你的一个请求,待你日后有了所求之事,再来找朕。” 出了宫,陆景问:“碧君,你真要在祭天大典上事香?” 闻茵点点头:“行之,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法雨华檀,最重要的是那场雨。 当日在沉钟山上,陆景用龙神让瀑布逆流,雨雾挟着她的醍醐香,给生灵万物带去了一场法雨。 闻茵倒不认为自己的醍醐香真有泽被众生的灵力,但若是大家能从这场法雨之中或多或少得到启悟,已是极好的结果了。 能抚慰人心的,最终还是人心。 “你想让全京城都下雨?”陆景脚下顿住。 闻茵点点头:“行之能办到?” 陆景苦笑。 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左臂。 吞掉流花御泉的邪气之后,他血内那头蛟长大了不少。 若是搅动城内外的水脉,下一场雨或许不难。只是…… 接住她询问的目光,他淡淡道:“能。” 第372章 家祭 为祭天仪式准备的醍醐香进展很顺利。 所需香料从各州各府源源不断地送来。 祭天焚香用的是极大的炉鼎,因此合香手法与平时大为不同。 上千斤重的牛头丹檀经过煣制之后,和其他处理过的香料混合在一起,一股脑儿的扔进祭天的炉鼎之中。 这是商周以前焚香的方式。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法雨,新皇下旨,全城斋戒沐浴三日。 越临近祭天大典,陆景在家祠之中独自跪坐的时辰就越长。 闻茵原以为,新皇命他担任本次祭天仪式的主祭,他是因为压力太大才需要静心。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祭天仪式的前一天,黄昏时分,闻茵在陆家家祠外转了许久。 戌时就要入宫做准备,丑时出发前往祭天台,再不动身就晚了。 “碧君,进来。” 宏伟宽阔的祠堂内,陆景的声音悠悠回荡。 闻茵略一踟蹰,提起裙子抬脚进去。 陆景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腰背挺直。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其中一处。 “碧君,那是我爹娘的灵牌。” 闻茵怔住。 “事发那年我十岁,家中突遭变故。陆家上百口人一夜被诛,祖母、爹娘和几个尚未成年的哥哥都含恨刀下……我虽自幼被放在外面当作旁支之子养着,但也受到了牵连。流放岭南的途中,原本身子就不好的叔父生生被累死了。” 闻茵呆呆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也许,他这一世,从未对别人说过自己的身世。 “幼时,我虽养在外面,但祖父每月初一会来看我,教我陆氏代代相传的天数。每次只教我半个时辰,我年纪小、参不透,问他什么,他也不答。每年正月初一,祖父许我回宗家去拜见高堂,见一见兄长,前后也不可超过一个时辰。有时刚与哥哥们玩在一起,便又被匆匆赶出去。” 不知为什么,闻茵脑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冰天雪地里,一身黑色貂裘的小公子怯生生地捧起一团雪球。 哥哥们说,弟弟,快扔过来啊! 他刚要扔过去,身后却无声无息出现了祖父那高大而冰冷的身影。 “父亲母亲待我极好,从不因我是命师断言的‘不祥之子’而另眼看我。几位兄长有的,母亲总是托人给我也送去一份。每次归家又离家,临别前,母亲总是把我搂在怀里流着泪说,送我出府并非厌弃我,而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 闻茵看着那满墙的灵牌,和灵牌前幽幽心灯。 心中忽然微光福至。 “难道,老侯爷算到的结果,和命师算到的结果,不一样?” 陆景摇摇头:“不,卦象是一样的,都是水火既济卦。” 既济卦是八卦之中的第六十三卦,也是倒数第二卦。 既,已经;济,成也。 此卦为下离上坎。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水在火上,水势压倒火势,救火大功告成。既济就是盛极而衰的标志。 “如今我长跪于此,似乎终于能体会到当年祖父的心境。水火既济是终结,但它的下一卦,水火未济却是全新的开始。”陆景缓缓道来,“也许,这就是祖父不去成佛的原因。他想留下来,如同易数之中的变爻,为我转过这一卦。” 说完,陆景朝着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他拿起放置在一旁的蓍草,对祖先敬告道:“陆氏不肖子孙,今日前来家祭,望列祖列宗为我开示。” 闻茵福至心灵,走上前去,在香炉之中添了她新合制的香。 陆景将蓍草放入签筒之中摇晃,起卦。 香烟呈现出一条直线,缓缓而上,径直穿透了屋顶,似乎要升到九天之外。 陆景的卦起好了。 上离下坎。 水火未既。 景明侯府迎来了新开端。 第373章 醍醐济世 祭天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甚至有意外的惊喜。 大典即将结束时,万里无云的晴空忽然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仔细一听,却不是雷。而是京城六脉水道忽然之间轰然炸起。 若有似无的雨雾,混入祭天的牛头丹檀香,将法雨华檀抛向人间。 天边挂起六道彩虹。 这一日,是京城百姓最幸福的一天。 新皇龙心大悦。 祭天之后大宴群臣,容珩趁着酒兴要给新拜的国师陆景赐婚。 满朝文武,家里有适龄女子的,全都缩了缩脖子。 谁不知道这位国师是个会妖法的活阎王?跟他结亲家,那得多晦气? 容珩抬着手,正要随口指一个,陆景拜道:“皇上还未立后,臣不敢成家。” 容珩眯起眼睛看着他:“朕若立后,你就娶亲?” 陆景道:“遵旨。” 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漫上容珩嘴角。 这场宴会直闹到深更半夜,陆景从始至终无心应酬。 今夜碧君独自在府中,不知道怎么样。 出了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没和她分开过。 之前他以为是她需要他的保护,如今却感到,不能忍受片刻分离的明明是他自己。 一旦离开碧君,他就像这世上唯一的孤儿。 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 五月的天气时雨时晴。 思及此,闻茵吩咐马夫驾车稳一些,小心翻了车。 祭天仪式次日清晨,闻茵踏上了回楚州的归程。 圣旨是昨夜送到景明侯府的。 一道明旨,一道密旨。 明旨是令她次日一早启程,回到楚州封邑去领封。 至于密旨…… 明知道她要启程回楚州,容珩却在前一晚的宴会上非要留下陆景,宴会后还拉着陆景长谈,不让他亲自来送闻茵。 闻茵在车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县主,是车里太闷热了吗?” 车帘外,婢女小心探问。 闻茵如今仍然不习惯被称为“县主”。 新帝命长乐公主收闻茵为养女,加封了楚阳县主。 全家人都是市籍,就她一个人是皇亲国戚。回了故乡,爹娘还得给她行三跪九叩之礼,想想就别扭。 容珩既然如此看重她,为何又要在祭天和大赦的次日,就把她赶回楚州去? “县主,您要不要下车透透气?”婢女又问了一遍。 “不用了,我还好,并无不适。” 婢女便不再说话了。 小檀抱着包袱坐在车帘外,和那宫里来的丫头并肩坐着,时不时拿眼睛去瞟人家,却又不敢说话。 婢女对闻茵恭顺得很,可对着小檀,却是拿鼻孔看人。 这一队人,有三名骑着马的骁骑尉,一名宫中来的宫女充作闻茵的婢女,还有一名车夫。 容珩说是派人护送县主回楚州,实则都是来监视她的。 “喂,楚州有什么好玩的?”婢女似乎实在无聊的紧,主动同小檀说话了。 “楚州啊,楚州有大蛇。”小檀得意地说,“还有蛙蛊,水鬼,狐鬼,猫鬼……” “怎么都是蛊?” “我们楚州山野之地,遍地都是蛊,有什么好奇怪的。小爷我啊,随手就能捏死一只。” 闻茵在车里听着外面的对话,不由得偷笑。 小檀怕是看不惯那宫女清高自傲,故意吓唬她。 恰在此时,车顶传来嗒一声,好像是树枝掉下来砸到了。 “啊!有蛇!” 婢女惊叫起来。 车前车后马蹄声凌乱,骁骑尉们也慌乱喊道:“哪来的蛇?这么多!” “是……是蛇!”是小檀的声音。 闻茵皱起眉头,正要发问,车夫骤然一拉缰绳。 闻茵一头撞在车壁上。 她撞得半晕,扶住额头,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看一眼便呆住了—— 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黑蛇。 小檀往闻茵身边缩,瑟瑟发抖,“大小姐,快叫狗……” 这么小的蛇,闻茵自是不担心,不过太多了,头皮有点发麻。 可是转念一想,此处是车来车往的驿路,林子又不深,不该有这么多蛇。 脑中灵光一闪,闻茵断然道:“哎呀!是蛇蛊!” 一路上婢女和车夫听小檀说了许多关于蛊的事,早就心有忌讳。如今眼前忽然出现这么多蛇蛊,人都吓疯了。 婢女尖叫着跳下马车往来时路跑,那边还没有蛇。车夫略一犹豫,也跟着跑了。 闻茵见那群骁骑尉想跑又不敢跑,便亲自拉过缰绳,调转马头:“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骁骑尉们这才调转马头撒开蹄子跑了。 跑得比闻茵的马车快多了。 闻茵倒不是真的想跑。 马儿挪动了几下蹄子,便又停了下来。 因为,路前出现了一个人。 “容珩就派这几个饭桶护送你回楚州?” 陆景抱着双臂站在路中间。 身上穿着湛蓝的布衣直裾,腰间别着那把玉骨笛。 “这不能怪他们。”闻茵跳下车,“毕竟他们没有去过靖岁司。” 靖岁司的地牢里就养着这种小黑蛇,如果犯人逃跑,就会被蛇蛊围起来。 闻茵一眼就认出来了。 “国师大人自己是灭蛊的,养蛊吓人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好。”闻茵冲他扬起笑脸。 陆景面色阴沉:“为什么不等我?” 闻茵一怔:“行之……昨夜,皇上不是为你赐婚了吗?” “就因为这个?”陆景面色更为阴郁了。 闻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 “你不等我回来,也不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告而别?” “……我接到了密旨。” “什么密旨?” “皇上传旨,景明侯不得娶楚阳县主为妻。” “那又如何?我也接到了。” 他行至她跟前,低头看着她,将脸埋在一团幽微的暗影中。 “所以呢?为什么不等我?” “……我这不是在等你吗?”闻茵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做好了你可能不会来的准备。” 陆景猛然一怔。 他忽然想起,他们之间两次离别,都是他先抽身。 “茵茵,我……” 闻茵微笑看着眼前男子,“行之,你不必多言,其实……我也有些累了。” 与所爱之人的别离,被未婚夫背叛,害得倾慕自己的人魂飞魄散……她实在是无心再去渡那男女之情的劫。 昨夜听闻新皇为国师赐婚,她就想逃了。 默然相视良久。 “好。”他叹了一口气,“你遵旨,我抗旨,坏人我来做。” 闻茵一怔,心头有些好笑。 “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狗屁景明侯谁爱做谁做。容珩说的是,景明侯不得娶楚阳县主,我不做景明侯,总可以娶你了?” 闻茵被他气笑了,“你这人怎的如此赖皮?爵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还有,不得直呼皇上名讳,你不要命啦。” “茵茵,”陆景的眸色又暗了几分,“别逼我说肉麻的话。” 他伸开双臂环上来,将她捞入怀中,“我告诉你,谁也不能阻止我娶你。” 闻茵一怔,不知怎的,竟没有挣开。 她确实没有什么心力再去谈情说爱了。 就算是此刻,也没有丝毫心跳起伏。 可是行之的怀抱让她觉得温暖,人总是本能地向往温暖的地方。所以她懒得,亦或是……不想离开。 “你能不能给我一句话?虽则我早已下定决心,不论你到哪,我都陪着你。”他在她头顶幽幽道,“不过,你若是能给我一颗定心丸吃,我就不会天天被你气得肝儿疼。” 闻茵想笑。 天底下哪有人这样诉衷肠的。 若论嘴上功夫,卫蘅可比他强了不止百倍。 唔,不过,是要好好想想该给他一句什么话。 当初追去淮扬时,她想对他说,她心里深悦他,并无羞惭,也没有后悔。 如今,她想说的却是—— “行之,论世上之人,我最信任和依赖的就是你。除非我终身不嫁,否则,我只会嫁给你。” 他紧了紧双臂。 良久沉默,似是咂摸着这句话的成色。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嗯,足矣。” 第374章 神农山 越接近楚州,天气越是湿热。 同样是五月中的暑气,翻了一座山便是不同。 还在中原的大城淄川时,风里好歹还有几丝凉快。只消将窗帘和车帘揭开,清凉自来。 可是过了汉水,进了神农山,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发面团一般的奥热。 饶是神农山千峰万壑、流水飞瀑、风景如画,闻茵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只想早点走出这茫茫的绿海樊笼。 此刻,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将裤腿卷起来直到膝盖,一对玉藕般的小腿径直浸入冰凉的溪水中。 凉意自足底透上来,舒服得魂儿都打了个颤。 陆景足尖轻点几下,跃过溪边几块乱石,来到闻茵身边。 他手里拿着水囊和一个新鲜的果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冰透水面下那一双玉足吸引。 闻茵回头瞟他一眼,嫌怪道:“把眼睛转过去。” “转你个大头。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陆景在心上人身边坐下,顺手将水囊递给她。 “望国师大人谨记,好好做个君子,务必正心正念。”闻茵接过水囊,微微仰起头喝了一口。 一滴水顺着她颈部光滑的线条,倏地钻入怀间。 陆景将目光移开了,淡淡道:“前面不远处有个颇大的镇子,今晚可以在镇上留宿。” “镇子?”闻茵一怔。 进入神农山以来,沿途只有小村子,还从未见过镇子。 陆景接过水囊,又将刚摘来的果子递给闻茵。 “此处河水清冽,又有名产稻米,本地自酿的神农酒颇负盛名。久而久之,便诞生了不少有字号的酒坊,都在那酒旗镇上。” 做生意,就讲究成行成市。人、财、物都往一处聚集,产业才能做起来。 酒旗镇……想不到深山之中,竟然有这样的商埠。 闻茵偏过头看着他笑:“这么说,今晚有酒喝?” 陆景宠溺又无奈地说:“你那点量,最多一杯。” 闻茵凉快了,便起身擦干双脚,由陆景扶着上马,继续赶路。 刚出了京城,陆景略施小计甩掉了皇上派来护送(监视)闻茵回楚州的人。 这一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都是走小路。 及至进了神农山,马车走不了山路,陆景便吩咐小檀自个儿驾着马车走驿路,等过了神农山再汇合。 他则亲自陪着闻茵骑马进山。 小檀本来是坚决不肯的。他自幼胆小,非得跟在闻茵身边才能壮一壮胆子。 但陆景安抚他说,前后都有靖岁司的暗卫保护他,让他不必担心。小檀这才勉强同意。 至于陆景和闻茵这一边,身后也有暗卫保护。只不过,那暗卫……很特别便是了。 皇上新拜的国师久不上朝,撂着钦天监的事也不管,想必朝中多有微词。闻茵也曾问过陆景,难道他不怕么? 陆景只淡淡道,出门之前,钦天监的政务已经安排妥了。至于皇上那边…… 反正他也不想做这什么劳什子国师。 是容珩有求于他,而不是他有求于容珩。 他是孤家寡人一个,皇帝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要挟他。 谁让当今皇帝的老子当年把他家人都杀光了。 每每说及此事,他眼底幽光晦暗。 眼下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比保护她更重要。 第375章 酒旗镇 闻茵没想到,茫茫群山之中一个小镇,竟会如此热闹。 酒旗镇处于神农山一座横亘数里的大山南麓。 千百万年前,洪流在这千沟万壑之中冲出了一片狭长的平地。后来河道改流,此处平添沃野百里。 一踏进酒旗镇,便能闻见空气中飘扬的酒香。 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商人摩肩接踵,二三层的酒肆和商铺鳞次栉比。 最新奇的是,街上不论是卖什么的店铺,都挑出一面酒旗来。 家家都有好酒,自成一派。 闻茵一进这镇子,便如鱼得水。 她与陆景同骑一匹马,先是竖着耳朵辨认商贩的口音。有蜀州的,黔州的,楚州的,还有岭南来的,甚至……还有藩商! 自幼坐堂卖香,闻茵熟知各地方言,她一一将这些商贩的籍贯指出来,讲给陆景听,就连那浓重乡音说的是什么意思,她都能转述出来。 陆景从未感受过如此踏实的快乐。 热闹的镇集,川流的人群,还有身前这位聪明娇俏、神采飞扬、喋喋不休的女子…… 从京城到楚州,山水迢迢,但陆景并不以为艰辛。 陪着她走这一路,确实是他晦暗人生里最明亮的一笔。 闻茵越说越是兴起,她回过身,冲着身旁男子眨眨眼睛,半带撒娇道,“行之,一路上餐风露宿的,可以在这里多住两天么?” “嗯,好。” 护送县主回楚州的人马,陆景已经通知他们在进青凤城的地方等着,好让他们做个样子交差。免得误了皇命,这帮酒囊饭袋还要被新皇追究。 就算他和她路上耽搁几天,无非是叫他们多等上几日。 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闻茵又眼巴巴地说:“我想一家家尝过去,看看谁家的酒最香。” 陆景的嘴角下沉:“不行。” 话虽如此,架不住此地酒肆待客之道过于热情。 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自家招牌好酒,竞争十分激烈。 为了揽客,商家派出貌美的酒姬,搬出好酒来,供顾客品尝一小盏。若是顾客觉得好,便入店吃酒;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去试下一家。 闻茵好奇心极重,沿着镇街一路尝过去,试了七八家,尝了七八盏,已经头晕了。 陆景两眼无神望天。 看来他对自幼喜欢的人,了解还不够深…… “好晕啊……”闻茵一手支着脑袋,幽幽念叨。 陆景轻叹一口气,“碧君,那边有家卖羊肉汤的,我扶你去喝点热汤,醒醒酒,可好?” “唔。”闻茵前后晃动沉重的脑袋。 陆景将她扶住,往街角的一个小摊子走去。 刚坐好,摊主麻利地摆上佐料,询问客官用什么,然后将两碗羊肉汤端了上来。 一碗热汤下肚,闻茵好受多了。 “二位是楚州来的?”隔壁桌上一位独自用饭的老者问。 闻茵正要回答,却感觉到桌面下陆景的手按住她。 她便收住了话。 “老人家为何如此问?”陆景不答,却反问回去。 “哦,无事,随口问问。”老者大约觉得对方戒备,便不再多言。 陆景却暗中用余光打量了那位老者几番。 闻茵只顾低头吃她的。行之极有眼力,三两眼便可将对方身份由来摸清,这一点她一路上已经领教过了。 “老人家,敢问这镇上可有干净舒适的客栈?” 闻茵听到陆景如此问,便知道他已经放下心来,确认对方不过是一个热心的本地老汉。 第376章 社酒 老者听闻此问,咂了咂嘴。 顿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答道:“一看就知道你们夫妻二人是第一次来酒旗镇,竟连这几日是酒神节都不知道?” “酒神节?”陆景微微一笑,“是这镇上的节日么?” 老者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轻轻啜了一口,“是酒旗镇才有的节日。” “这酒神节是何由来?”陆景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自然是为了感谢酒神庇佑本镇,让此地美酒源源不断。”老者又啜了一口那酒葫芦。 看来也是一位饮中仙。 陆景问:“老人家,这镇上真有酒神?” 老者笑了,半晌,定定看着陆景道:“有啊,就在酒神祠里供奉着。” 一直在埋头吃饭的闻茵听到这话,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老者说,镇上有一小庙,名曰酒神祠。庙里供奉着保佑本镇的酒神。 据说那酒神极为慷慨,镇上的百姓,不论谁家有难事,可将一坛封存的好酒献上。第二日,打开封好的酒坛,若是见里面的酒空了,便是酒神收了礼,一定会回应所求之事。 闻茵问:“如何回应?” “村人所求,无非是出酒、寻人、寻物、求雨、问吉凶之类,酒神必会通过神婆给出神示,照办即可。” “若是求财呢?” “求财、求子、求官,非酒神管辖之事,酒神便不会取那献上的美酒,神婆仍叫那人抱回去。” 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事!闻茵好奇心顿生。 老者见她两眼放光,笑道:“方才这位相公问镇上可有干净舒适的客栈,实话说,你们来得巧,也不巧。这几日赶巧是酒神节,镇上最热闹,可客栈早就被来往的商旅和货主们订满了,恐怕早就没有空房。”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老者又道:“不过,二位可到酒神祠去问问,那神婆是个心善好说话的,若是看你二人有机缘,自会收留你们住下。对了,酒神祠还有社酒,不单是同这镇上的名酒坊相比,就是把全天下的酒放在一块儿比较,那社酒也是个中翘楚。” 闻茵一听,这镇上竟然还有隐藏的好酒,更来了兴趣。 老者说完,仍将他那酒葫芦挂回腰间,站起身来。 “若二位想去酒神祠挂单,可报老朽的名号,就说是老陈头让你们去的,神婆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会收留你们。” 说完,他便背着手慢慢走了。 陆景目送那老者离开,沉声道:“这老人家不简单。” 方才那番话,似是有意指引。若是如此,老者应该看出他和碧君有些特殊身份。 可他却没看出老者有何异常之处。 闻茵问:“那怎么办?我们去酒神祠吗?” 陆景默默在心中掐指,三息之后,淡淡然道,“去。” “镇上真没其他落脚的地方了?” “没了。只有酒神祠可往,不然就得露宿郊野。” 闻茵盈盈一笑。 行之可太有用了。 前前后后,旅途所需,他一人打点得清清楚楚; 有他在身边,压根不担心山贼盗匪那些宵小之辈; 凡有不明之事,他略略演算一番心中自有答案。 只要行之陪在身边,惯于操心卖力的闻茵也可以愉快地做一个小废物。 “那我们现在就去?”闻茵偏着头看着陆景。 “好。” 他转头拿上随身的行李,全背在自己身上,只叫她两手空空、志得意满。 问了几个人,陆景和闻茵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酒神祠。 第377章 神婆 原来,这酒神祠就在镇街背后,位于酒旗镇的中心。 只是,这里到底是背街的位置,因此外地商贩鲜有踏足。 闻茵和陆景找到酒神祠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外地商贩,也没有意料中来上香祈愿的本地百姓。 静悄悄的,门可罗雀。打眼望去,大约前面是神祠,后面是几间屋子,大约是神婆日常起居的居所。 宏伟但破败的黑漆大门上面,挑着一块斑驳的匾额,上书—— 酒神祠。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眼神中交换着彼此心中的猜疑。 不是说这酒神祠很灵验吗?怎么竟连一个香客也没有? 不过他们二人也不知来求神的,不过是为了找个地方住上一两晚,便也不在意什么灵验不灵验的了。 陆景率先迈过门槛进去,立在堂中,扬声问道:“请问,有人吗?” 闻茵也跟着进去,四下张望,打量着这庙内布置。 她虽不懂风水堪舆之术,可一看之下,也觉察出这庙的与众不同之处。 寻常庙宇,柱子数量一定是偶数,或四,或六,或八,呈对称布置。 而这酒神祠,堂上柱子竟是七根。左三,右三,正中间神像背后,还有一根最粗的柱子。所有的柱子都是二人合抱的一整根楠木所凿。 七是玄数,玄则生变。道家喜欢七这个数字,但对于普通人家,甚至对于宫殿、庙宇来说,七这个数字都是不吉利的。 “行之。”闻茵扯了扯陆景的袖子,低声道,“是不是,有些不太对?” 陆景回过头来,四目相接,他便知道她说的是那柱子的数量。 微服的国师大人低头微微一笑,“没什么的。” 闻茵暗暗吐了吐舌头。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班门弄斧了。若行之认为没事,那便是没事。 少顷,后堂传来一个迟缓的脚步声,淅淅索索,拖泥带水,似是腿脚不灵便的样子。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黑色花椒布右衽襦裙的老妪从堂后挪出来。 想必这老妪就是庙里的神婆了。 她微微弯着腰,看来是年轻时操劳留下了病根。绾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插着一根别致的银簪,之所以说别致,因为那簪头是一个翠绿得滴得出油的翡翠葫芦。 像是酒葫芦。 老妪看上去已经是古稀之年,昔日青春流逝,面上皮肤白、皱、薄,却仍能看出昔日绝佳的骨相。 闻茵所见的人多了,一眼便看出,这老妪年轻时必定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老人家好,给您请安了。”陆景上前,恭恭敬敬拱手,“我二人是夫妻,今日路过贵宝地,适逢镇上酒神节,客栈全订满了。经人指点,特来问问,贵祠可否借住一两晚?” 闻茵又听到陆景擅自称他二人是夫妻,面上微微一红。 这一路上,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好几次了。 凡是投店,他绝不放心让她独自一个厢房住着。刚开始各自开了房间,可他仍要在她房里守着她睡着。说好等她睡着他就走,可闻茵一睁眼,往往发现他竟在自己身边守了一夜,只把头靠在床头,坐着眯一晚。 他说,野外孤魂野鬼多,不放心她夜间落单。 一来二去,闻茵干脆让他在房里待着。 可是又心疼他总是坐一宿,第二天还得继续照顾她行路起居一应事情。 若房里另有卧榻还好,若没有,二人干脆就挤在一张床上,中间挂上衣裳挡住,分开两边来。 闻茵刚开始也别扭,但久而久之便算了。本来她也是要嫁他的,清誉这种事,对外面保住就行,毕竟没有命重要。 老妪打量了闻茵和陆景几眼,和善地问:“是老陈头叫你们来的?” “正是。”陆景拱手道。 “唔,那随我来。” 老妪转身,背着手,领着他们往后面厢房走去。 第378章 投宿 “老身是这庙里侍奉酒神的神婆,名唤妍娘。爹娘去得早,我是被收养的,也不知道原本姓什么。” 那神婆背着手、弯着腰,慢慢走在前面引路。 “收养我的人家有一个儿子,先是当我哥哥,后来成了我夫君。大概我命不好,他不到三十就走了。”神婆叹了一口气,“膝下有子,前几年上山寻药,不幸摔死了,我那媳妇也改嫁了。如今,只有孙子和我住在这酒神祠里。哦,对了,我年轻时叫妍娘,现在老了,镇上的人都叫我阎婆。” 闻茵心想,这老人家真是够命苦的。 话说回来……行之听了这番话,不会心有戚戚? 闻茵小心翼翼抬眼去打量陆景面色,只见他的心思好像压根不在阎婆方才那番话上,目光只暗暗扫过这房子老旧的布局陈设。 但他也并非完全不留心,待阎婆的话说完,他便接过话,道,“老人家,在下名叫陆景,娘子姓闻,单名一个茵字。我们二人恐怕要叨扰您两日,会按照住店的价钱孝敬您。” “不用了,不用了,来了就是缘分。”阎婆苍老的声音缓缓叹道,“你们若是有心,晚上给酒神敬上几炷香就好。” 闻茵想起老陈头曾说过,那酒神十分慷慨,只要给祂敬献好酒,所托之事没有不成的。 她要不要也求一下? 可是,求什么呢? 闻茵抬眼看了看身边的陆景。 算了,她已经有了行之,就什么都有了。别无所求。 从前面神祠到后面的厢房,要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三边合抱的二层木制小楼,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楼上是三间厢房,楼下则是厨房、浴间、柴房。 院子里种着花草,摆着木桌木椅,十分别致。 若论舒适,这里比起镇上那些坐地起价的驿馆客栈还要好。 闻茵心里十分感激那老陈头,若不是他,他们又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的所在? “大娘,听说酒神祠有社酒?”闻茵还惦记着那好酒。 阎婆转过身,露出欣喜的笑,“娘子知道社酒?” “陈老爹说,您这里的社酒,便是与天下名酒放在一块比较,也是个中翘楚。”闻茵笑盈盈道,“不知我们今天有没有口福可以品尝几盏?” “当然,当然。”不知道为什么,阎婆十分开心,“晚上,我请你们喝社酒,喝多少都行。” 陆景的目光朝闻茵扫过来,微微抬了抬眉稍。 还喝? 闻茵吐了吐舌头,悄悄竖起一根指头,无声地央告着—— 就一盏,就一盏。 眼看天色不早,妍娘说,她要去给二位贵客准备饭菜。闻茵抢先说,她会做饭,请老人家歇着便是。 阎婆也不多推让,指了指厨房,说米和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客人喜欢吃什么口味,自己做便是。她的外孙在外头玩了一整天还不见回来,她要出去找找。 说完,老人家便出去了。 陆景先到楼上厢房安置行李,下楼时,见闻茵已经卷起袖子在舀水洗米了。他也不多话,挽起衣袂便上来帮忙。 闻茵笑道:“堂堂国师大人,怎好屈尊做这些事?你去歇着。” 陆景眼睛不抬,道,“幼时在山里与义父相依为命,这些事我做起来比你顺手。” 第379章 琥珀光 直到闻茵把饭菜都备齐,阎婆方才背着手回家。 她说是出去找孙子,可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闻茵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摆好饭菜,见阎婆一个人回来,便关切问道:“老人家,您的孙子呢?怎么没见一同回来?” 阎婆摆了摆手:“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今日镇子里热闹得很,想是跟着外地的货主看热闹去了。等吃了饭,老身再去找找。” 乡下的孩子规矩少,在外面疯玩疯跑忘了回家,也是常有的事。老人家不以为意。 闻茵浅浅一笑,帮老人盛好饭。 “娘子的手艺不错,这位相公可有福气了。”阎婆慢悠悠道,“唔,对了,娘子不是说想喝社酒吗?老身去端来。” 她背着手往前面神祠走去。 闻茵暗忖,难道社酒就存放在神祠里?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按理说,好酒须得藏在阴凉湿润的酒窖里。 少顷,阎婆捧着一个小酒坛子回来,笑眯眯地说,“这酒是好酒,但不可多喝。” 陆景取过两只浅浅的酒碗,在闻茵和阎婆面前各放了一只。 “相公不饮酒?”阎婆问。 陆景微笑道:“老人家,在下一向不饮酒。” 阎婆打开酒坛,酒香四溢。 闻茵心中微微一惊。她一向对气味十分敏感,这样的酒香,她从未闻过。 不像是酒的香气,倒像花香,却又说不清是什么花。 待那阎婆将社酒倒出来,闻茵更忍不住啧啧称奇。 酒液竟然是淡淡金黄色,澄澈透明,微微一晃,金光浮动。 “娘子,请尝尝。”阎婆请道。 闻茵毕恭毕敬地端起酒碗,先是轻轻吸了一口气。 唔,果然是花香。 再轻轻啜了一小口,让那冰凉的液体缓缓滑入喉,眼前霎时开出繁花万朵。 太好喝了!说是酒,可却比大食进贡的蔷薇水还要香! “行之,你快尝尝!这社酒真好喝!”闻茵兴奋难捺,将剩下的大半碗递给陆景。 忽然间,恍然记起,他滴酒不沾。 况且这是她喝了一半的酒。 闻茵正要撤回酒碗,却见陆景淡淡然将那半碗酒接了过去。 他眼睛定定看着她,慢慢仰起头,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一滴金黄的液体滑过他凸起的喉结。 “唔,好烈的酒。”陆景将喝空了的碗轻轻放下,“像塞外悲风。” “烈酒?”闻茵怔了怔,“不会?我喝到的是像蔷薇水一样的冰酒。” 阎婆笑了:“娘子,相公,这社酒啊,不同的人喝便是不同的味道,映射的正是你们的心愿。” 闻茵一怔。心愿? 阎婆道:“娘子喜欢花香,喝进去的就是蔷薇水。这位相公怕是往日经历了不少艰难,喝进去的便是烈酒。” 闻茵看了看身旁的陆景,又问那阎婆:“为何会如此?” 阎婆笑道:“社酒本就是酒神所赐,自然是保佑各位心想事成。” “真是奇了……”闻茵左想右想也想不明白。 “老人家,这社酒是什么来历?”陆景虚心求教。 阎婆道:“社酒是酒神祠独有的酒,是酒神感谢镇上百姓一年来的供奉,赠与百姓的酒。”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这社酒,难道类似于寺庙每逢节庆的施粥? 阎婆幽幽叹了一口气:“其实,酒旗镇之所以会有酒神节,正是因为,这是一年一度酒神还酒的日子。过去,酒神节是只喝社酒的,如今……” 阎婆没再说下去。 苍老的双眼,沁出了浑浊的泪。阎婆转过头去,用袖子轻轻擦拭。 闻茵想起酒旗镇上热闹的场面,和这酒神祠门可罗雀的凄凉,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第380章 恶霸 “老人家,过去酒神节是什么样子?”闻茵柔声问。 “过去啊……”阎婆幽幽叹了一口气。 “喂!阎婆子在吗?!”门外一声刺耳的吼叫打断了阎婆的话。 闻茵闻声一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老人。 阎婆缓缓站起来,对闻茵和陆景说道:“失陪二位,前面有客,我去见见。” 闻茵和陆景在院子里空坐了半晌,只听得前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在争吵。闻茵担心阎婆年老被欺负,便拉上陆景道:“去看看。” 二人来到神祠里,只见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揪着阎婆的衣襟恶狠狠威胁道:“这地方,你什么时候腾出来?!我的新酒坊还等着开张!” 可怜老人家单薄矮小的身子被那大汉拎在手中,就像一片风中行将飘落的枯叶。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要搬?!” “你家?!地契上白纸黑字可写得清清楚楚,这是我的地!” “怎么是你的?这是我死去的夫君留给我的……”阎婆气得浑身发抖,“你串通官府伪造地契,还想占我的房子!” 那男子扬起手要打人,肥厚的手掌不留情地朝着老人的面门拍下来,却被稳稳接住。 陆景接住了那一巴掌,冷道:“世上竟有这等无耻之徒,不怕遭天谴么?” 男子见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帮手,哼哼冷笑:“哪里找来的腌臜泼才?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镇子是谁的地盘?!” 陆景微微在男子手腕上一拧,男子便龇牙咧嘴地跪了下去。还没等这厮再骂,陆景抬脚就是一踹。 “大爷我在此暂住,最听不得吵闹,若敢再来,打断你的腿。” 那男子一条腿快被踢折了,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你等着!我叫人来!” 陆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冷气。 “老人家,您没事?”闻茵上前扶住阎婆。 阎婆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说没事,还是不好。 “娘子,你方才问我,过去这镇子上的酒神节是什么样的。其实……”老人家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以前,每逢酒神节,镇子上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来拜酒神,献上祭品。酒神会赐予百姓福气,保佑大家生意兴隆,平平安安。” 阎婆说,最早拜酒神,是求酒神保佑酒坊顺顺利利出好酒。 所谓出酒,就是发酵后的酒糟与酒液分离的过程。出酒好坏,直接决定了酒的品质。这一个关键的步骤,往往决定了一家酒坊的生死。 而出酒好坏,既讲究技艺,也有人力不可为之的因素。于是,在出酒之前,酒坊的东家和伙计们,都要来拜酒神,祈求酒神保佑。 这庙里供奉的酒神心底慈软,凡有所托无不应验。有人见酒神如此灵验,就连寻物、寻人、问吉凶的事,都会前来拜问。 总之,在七百年前,酒旗镇还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镇上人人和睦,敬天安命。 在酒神的保佑下,镇上酒坊的酒品越来越好,生意也越来越兴隆。外地的货主、商人们慕名而来,镇上的酒坊越立越多。大家整日忙着捞银子、抢生意,早就顾不上往日邻里情面了。 阎婆叹了一口气:“其实,方才来的那人名叫丁巳,是我夫君的大徒弟。当年他逃山贼来到镇上,身无分文。是我夫君收留他在家中做学徒,还将酿酒的手艺传授给他。待他出师后,还给了他第一笔钱自立门户,没想到如今……” 第381章 忘恩负义 方才那个凶神恶煞、动辄打杀的男子,竟然是阎婆家的大徒弟?! “老人家,我方才听你们争吵时提到,他伪造了地契,想吞你家宅?”闻茵问。 阎婆点点头:“我夫君凭着祖传的手艺,开了镇上第一家酒坊。酒旗镇上最大的几家酒坊,都出自我夫君的传授。这酒神庙,原本就是夫君的祖宅和酒坊,在这里住了四代人,怎么会成了丁家的?分明是强抢!” 阎婆受了惊吓,本来就风烛残年的身子,似乎缩得更小了。说了一大段话,气息有些跟不上。 陆景用眼神示意闻茵别再问了,又为老人家搭脉。三息之后,他好言劝道:“若是伪造地契,自有官府做主,老人家不必忧心。” 阎婆摇摇头无奈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和丁巳打过官司,他收买了衙门,县令说他那份地契才是真的。” 说到此处,阎婆又垂下老泪。 “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无为争这些身外之物。只是我那孙子尚且年幼,若无依傍,恐怕活不下去。” 陆景和闻茵见老人如此伤心,唯恐她拖坏身子,便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老人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唉,我那孙子怎么还不归家?”阎婆慢慢站起来,“还得托酒神找找他。” 说着,她转身朝着酒神像拜了三下,口中念念有词。 “酒神大人,小孙子还没归家,若知道他在何处,还望托梦告诉我。” 这样折腾了一番,天色已暗,老人累了,交代闻茵和陆景二人自便,然后晃晃悠悠地回房歇下了。 沐浴之后,闻茵在床上拉了一根绳子,将自己和陆景的披风搭在上面,一张床分成了两半。 布置好了,她才小心地脱了外衣,和着中衣躺下来。 听着披风后面淅淅索索的声音停止了,陆景知道她已躺下,这才走过来,缓缓脱了鞋袜,上床。 往日这个时候最是尴尬,闻茵通常不说话,只背过去假装已经睡着了。 可今日她却忍不住愤愤不平:“行之,那个叫丁巳的竟然如此忘恩负义。不但不报师门之恩,竟还想侵占师父师娘的祖产,难道就没人能管了吗?” 陆景想象着披风背后小女子气鼓鼓的模样,微微笑道:“你放心,等离开镇子,我们绕路去一次县衙,同那县令说说。” “他会听吗?”闻茵问。 “他敢不听?”陆景挑眉道。 “唔,也是。” 闻茵心道,行之自有办法叫那县令听话。 陆景等了一会儿,披风那头没话了。他轻轻撩开一条缝,见她已经安然睡去。 柔美的小脸温柔恬静,睫毛像羽毛一样微微抖动。 天气炎热,晚上也没风来。他抄起蒲扇,为她轻轻摇起扇子。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光滑白皙的颈部,又顺着那柔和的线条,慢慢延伸到怀间那半掩的馨香…… 他呼吸不由得一滞,然后又无奈苦笑。 她竟然睡得如此安稳,对他丝毫不防备。他究竟是该欣慰,还是心凉…… 房内烛光微微一动。 明明没有风。 陆景微微转过身,只见一团气慢慢爬上窗户。那模糊的一团,渐渐聚拢成一个影子…… 好大的胆子。 他已经在房里布下法阵,“那家伙”竟然还敢来。 不过,觉察不出什么恶意。难道是想求他帮忙? “我们只是路过,不想多管闲事。”陆景对着那团影子淡淡道。 影子晃了晃,慢慢褪去。 第382章 小石头失踪 闻茵醒来时,床上另一侧已经空了。 大概是怕她尴尬,只要是夜间挤在一张床上时,第二日他一定会早早醒来,将房间留给她,好让她从从容容地穿衣洗漱、 梳妆齐容。 闻茵下了楼,见陆景和阎婆正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阎婆看上去很着急,而陆景眉峰微峻。 “发生什么事了?”闻茵边下楼边问。 “娘子,”阎婆微微一躬身,“昨夜酒神给我托梦,说我那小孙子就在丁巳家中,让我去把他领回来。丁巳是个恶霸,我一个人去恐怕不成,想拜托相公同我一道前去领人。” 闻茵看了陆景一眼,又转向阎婆:“老人家,酒神真的给你托梦了?” 陪她去领人,自然没问题,只是这阎婆说的话可信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酒神给她托梦,那酒神所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阎婆见闻茵有疑,急道:“娘子,老身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皇天在上,老身不得善终。” 闻茵连忙说:“老人家,您先别急,我们这就陪您去。若您那孙子真在丁巳家,我们帮您把人带回来。” 当下,三人便往丁巳家去。 丁巳是镇上的首富,家中是一座四进的院子。这在酒旗镇这个山中小镇,已经算得上顶气派了。 阎婆上去拍门,把丁巳叫了出来。 “丁爷,丁大掌柜。”阎婆低声低气,“昨日我那孙子小石头是不是到贵府来玩了?小石头彻夜未归,还请丁大掌柜的把他叫出来,我带他回家。” “什么小石头?哪来的小石头?”丁巳刚吃完早饭,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说道,“你别诬陷好人,我可没看到你的孙子。” 阎婆一听便急了:“昨夜酒神托梦与我,我那小孙子就在你家里,是你把他绑了!丁爷,求求你,行行好,把我的孙子放了!”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酒神托梦说,丁巳把小石头绑了? 丁巳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呸!你这老不死的!什么酒神托梦,空口白话也能信?!我还说酒神给我托梦,让你快把我的地和屋房子还给我呢!” “你!……”阎婆气得脸发白,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 丁巳见她如此,冷笑道:“我说阎婆,若是你今日就把那块地和屋子给我腾出来,或许我可以考虑帮你找一找你的小孙子。他已经失踪一整天了?再不找出来,没准在哪个水井里淹死了。” 此话明摆着是威胁。闻茵也听明白了,多半确实是丁巳把小石头绑了,以此要挟阎婆就范。 此时,在丁家门前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阎婆向着四周哭告道:“你们昔日都受过酒神的庇佑,都来评评理。酒神祠本来就是我夫家的地,怎么就成了丁巳的了?如今他扣着我的小孙子,还威胁我……” “呸!什么酒神庇佑!我们发财都是靠自己本事,还真靠你家那破神像啊!”丁巳道,“话说回来,你男人死后,你自己塑了一个酒神像,让我们都给你家送祭品,不会知道坑了我们多少钱?大家说是?” 围观的众人都是镇上百姓,竟然纷纷附和起来。 “就是,以前我每年还送半只猪,都被这老婆子昧着良心私了。” “应该叫她还我们香油钱!” 众人七嘴八舌。 阎婆百口莫辩,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辩白道:“当年酒神节,你们上供的祭品都摆了百家宴,怎么是我私了?做人要凭良心啊!” 第383章 犬神劫人 闻茵听着众人议论,心中泛起嘀咕来。 那酒神像,竟然是阎婆自己立起来的?怪不得她说神祠是她家的地,看来,或许就是把自家的前堂改成了神祠。 闻茵还在沉思,忽见阎婆竟朝着丁巳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求你行行好,把我的小孙子还给我!他还小……” 那丁巳非但不心软,反而抬起脚来,想往老人肩头踹下去。 陆景见状,抬脚在丁巳的膝盖上一蹬,丁巳嗷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 事情的前因闻茵虽不清楚,但眼下丁巳扣住了阎婆的孙子多半是真的。今日若是不当着众人的面,把小石头从丁家带出来,恐怕非但孩子会发生不测,阎婆还要吃官司。 闻茵看了陆景一眼——这个闲事该不该管? 陆景道:“从心而行,反正最后有我兜着。” 闻茵点了点头,唤了一声“吉乌”,吉乌便出现在她脚边。 众人见这浑身雪白的大狗凭空出现,纷纷议论起来。 闻茵将跪在地上的阎婆搀扶起来,问道:“老人家,您身上可有小石头平日里经常使用的东西?” “有。”阎婆从怀里摸出一块玉,“这是小石头平日里带在身上的玉,昨日他出门玩,我担心人多手杂被偷了,就让他取下来由我收着。” 闻茵将那块玉放在吉乌鼻子下。吉乌嗅了嗅,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来到围墙前,吉乌穿墙而过,围观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不一会儿,吉乌驮着一个身穿布衣的孩子跑了出来。 那孩子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布条,脸上身上都有伤痕,看来遭遇了毒打。 “石头!”阎婆扑了上去。 众人见状,纷纷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将孩子的双手解开。 “绑架人口,殴打孩童,你可知罪?”陆景背着手淡淡道。 那丁巳见证据确凿,只好灰溜溜转身回家,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小石头虽然挨了打、受了惊吓,但并无大碍。 陆景将他背在身上,闻茵搀扶着阎婆,四个人慢慢往酒神祠走。 闻茵问:“老人家,那酒神像真是你塑的吗?” 阎婆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闻茵与陆景交换了一个眼神。 私设神祠,收取香火,于理有亏。 “可酒神是真的!”阎婆辩白道,“这镇上所有人,都受过酒神的恩惠!” 闻茵和陆景二人并未答话。阎婆见二人似是心中另有一番计较,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了。 待回到酒神祠,陆景为小石头诊脉开方,闻茵拿出自个儿的钱到药铺里把药抓来。小石头喝了汤药,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很快睡着了。 陆景料理完这些事,又去宽慰阎婆,道:“老人家,这屋子确实是你的,过两日待我离开镇上,自会绕道去一次县衙,令县衙秉公执法,房子和地还是留给您和小石头。” 阎婆呆呆看着他:“相公真有办法?” 陆景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阎婆心生感激,又要跪下来谢他。陆景将她扶住,好言宽慰了半晌。 阎婆找回了小孙子,又有人替她出头保住祖屋,自是高兴,便主动说去街上割几斤肉回来好好招待陆景和闻茵二人。 待她走后,闻茵问:“行之,老人家私设神祠收取香火的事,为何你不追问?” 陆景抬起眼看着那酒神像,若有所思。 半晌,他幽幽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如今不也无人来求神上香了,不是吗?” 第384章 求神问讯 阎婆从街市上回来时,精神添了几分。闻茵接过她买来的菜,不由分说地承担起做饭的责任来。 午饭刚做好,小石头醒了。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吃了午饭,陆景还答应小石头,等吃完了饭就带他去镇上走走,买几件新奇小玩意给他留作纪念。 大概是因为祖屋保住了,小石头也平安无恙,阎婆的面色比前一日红润了不少。原先干瘪的皮肤,竟好像重新长出了血肉,浑浊的眼睛也平添了神采。 见老人家身子和精神都好了起来,闻茵也跟着高兴。 谁知,刚吃完午饭,丁巳又来了。他这次来,带了一众家丁和伙计,手里都拿着长长短短的棍棒。 仗着人多势众,丁巳便是连陆景也不放在眼里,用棍子指着阎婆,恶声恶气道:“老婆子,我家福昌早上出去就没回来,是不是被你给藏起来了?!” “福昌?哦,你的小儿子?”阎婆问。 啪的一声,丁巳将手中的棒子重重敲在桌子上,继续指着阎婆怒吼道:“你还给我装傻!说,你把我儿子藏哪儿去了?!” 桌上的杯盘碗盏被打碎了一半,另一半则震到地上摔碎了。 闻茵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人,气得牙痒痒。 陆景淡然道:“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位老人家藏了你儿子?” “这还用得着说吗?”丁巳怒道,“昨儿我绑了她的小孙子,今日她就绑了我儿子作为报复!” 闻茵嗤之以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婆婆一上午都跟我们在一起,哪有空去绑你的小儿子?” “你这多嘴的娘们,看我不抽你大嘴巴子!” 丁巳撸起袖子要打人,却不防被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掐住喉咙,霎时没了话。 陆景掐住这狗东西的脖子,单手将他举了起来。 丁巳的脸色从朱红变成绛紫,不停踢动双脚,用手指抠陆景的手,那只铁手却纹丝不动。 他带来的那些帮手,竟然没有一个敢上前来帮忙。 闻茵眼看这狗东西要断气了,轻唤了一声“行之”。陆景手微微一松,那肥头大耳的家伙便重重摔在地上。 丁巳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子竟有如此怪力,在他手上连吃几次亏,他再也不敢妄为,只退到那伙帮手背后,壮着胆子道:“老婆子,别以为你找了帮手就没事了!要是我儿子今日还不回家,我定然要去报官,到时候看谁能保得了你!” 阎婆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是要找人吗?待我问问酒神你儿子的下落,你自去寻找,可好?” 丁巳一怔,好像没想到阎婆竟会如此好心。 “额……哼,你爱问就问,若是找不到人,我左右不会放过你!”丁巳嘴硬道。 阎婆闻言,用手掌抚平散乱的头发,又搓了搓松垮的脸皮。 待她放下双手,闻茵看到了一张很奇怪的脸。 前一瞬,她还是一位散入人群之中救再也找不到的老太太;眼下,面上却笼罩着肃穆的光辉。 阎婆从里间取出一坛酒,将酒神像座下的三个酒盏斟满,然后跪下去郑重祷告: “酒神大人,今有丁巳的幼子福昌走失,若您知道他的下落,还请明示。” 奇怪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满满的三碗酒,竟一点点退下,好像有看不见的人在喝酒。 闻茵看向陆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神色淡然地站在一旁,抱着双臂不远不近地旁观。 少顷,三个酒盏都空了。阎婆起身,转向丁巳道:“你儿子在镇子外面的小河边,快去找。” “哼,要是我儿子不在那儿,看我回来不把你这破庙砸了!” 丁巳一边口出恶言,一边咋咋呼呼地吆喝着,让众人跟着他一起去找儿子。 第385章 溺亡 一行人簇拥着丁巳往镇子外的小河边去,阎婆说,那名叫福昌的孩子就在小河边那一丛竹子旁。 闻茵扶着阎婆,和陆景并肩走在众人后面不远处。 快走到河边时,确实望见不远处有一丛幽幽修竹。几根倒伏的竹子,将竹叶垂到河面上,风吹倒影,泛起碧绿的涟漪。 丁巳忽然拔脚朝竹林奔去,不多时,竹林之中传出他撕心裂肺的嚎哭。 “我的儿啊!你快醒醒!” 闻茵心下一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陆景,只见他面上似有阴郁之色。 听到丁巳的嚎哭,阎婆将闻茵的手一甩,用最快的速度朝竹林走去。闻茵赶紧跟了上去。 刚走进竹林,闻茵一眼便看见地上躺着一位七八岁的小童。身上穿着月白绸缎短衣短裤,衣裳湿透了,紧紧贴在高高鼓起的肚皮上。头上梳着两绺垂髫,脖子上坠着带有长生锁的金项圈。双目紧闭,面部肿胀。 闻茵心下一凉。 死了?! 阎婆说这孩子在河边竹林里,没想到竟是孩子的尸首。 阎婆快步走到孩子面前,骤然刹住脚步,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孩子。看上去,她也是刚刚才知道,酒神指示她的,竟是孩子尸体的方位。 “你这老巫婆!”丁巳原地腾起,重重推了一把,将阎婆推倒在地,“是你!一定是你咒死我的福昌!” 阎婆摔倒在地,似是伤了筋骨,竟爬不起来了。 丁巳作势要冲上来打老人,陆景将他拦住,一把将他的头摁住。 丁巳的脸贴着满是枯竹叶的泥地,孩子肿胀发白的脸就在他眼前。 这汉子喉咙里发出嘤嘤的悲鸣,面上泪流如瀑,竟哭不出声来了。 闻茵见状,自是于心不忍。她默默走上前去,先将阎婆搀扶起来,又讷讷唤道:“行之……” “你看清楚,这孩子是溺死的,至少两个时辰了。”陆景指着那孩子的尸首道,“身体变硬,尸僵扩散,皮肤隐隐发黑。不信你可以找仵作来查验。” 四个时辰,这段时间,阎婆一直和陆景闻茵二人在一起,根本没有犯案时间。 “是这老巫婆咒死我儿!她有妖法,可隔空下咒!”丁巳已经失去理智,嚎哭道,“你对我怀恨在心,便冲着我来啊!作什么咒死我的孩子!” 周围人都是丁巳找来的帮手,此刻自然同仇敌忾,举起棍棒要打人。陆景只得放开丁巳,护在闻茵和阎婆身前。 他们这些人见过陆景的厉害,不敢贸然上前,但嘴里却用最恶毒的话咒骂。 “报官!一定要报官!” “还用得着报官吗?这老婆子一向装神弄鬼,烧死得了!” “若不烧死她,咱们镇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她咒死!” 阎婆又惊又怒,浑身颤抖,虚弱的身体眼看着随时要倒下。 在众人的咒骂声中,她缓缓说了一句:“不需你们动手,酒神已经告诉我了,今晚就是我的大限。” 众人怔然,不由得慢慢收住了嘴。 阎婆面上爬满浑浊的泪水,悲愤道:“你们这些人,当年有谁没受过我夫君的恩惠?若没有酒神庇护,你们能有今天?!罢了,我老婆子早就活累了。若不是膝下还有一个小孙子,我早就随夫君去了。” 说完,阎婆颤巍巍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佝偻的身影,又矮下去几分。 第386章 回光返照 阎婆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好像随时会倒下去。闻茵几次上前搀扶她,她却将闻茵的手推开了。 一群村里人听说了事情缘由,竟跟在后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乱哄哄的。 回到酒神祠,只见堂上立着一人,正是那日闻茵和陆景在街上偶遇的老陈头。 “木知,你来了。”阎婆叹气似的,“你来了也好,今夜,他就要带我走了。”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她那早逝的夫君。 老陈头的名字原来叫木知。闻茵在心中沉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木知老人双眼微含浊泪,双唇微微颤抖着,嗫嚅着,半晌方吐出一句话:“妍娘,你这一生,太苦了……” 阎婆仰头看了看那酒神像,笑道:“不苦,有他在,一点也不苦。” 老人苍白又布满皱纹的脸庞,不知为何竟蒙上了一层红晕,她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面上笼罩着若有似无的幸福。 此时此刻,那些跟着阎婆回到神祠,聚在门外看热闹的人却在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到底死不死啊。” “就是,该不会是缓兵之计?” “依我看,杀人偿命,还是得报官。” “说得这么热闹,不如你先进去把她绑了,免得她逃跑?” “我不敢……这老婆子会巫术,你没看见吗?她还找了厉害的帮手。” 一群人冲着陆景指指点点。 阎婆转过身,淡淡然道:“诸位先回,我今晚便去了。诸位若是有心,明早可到此吊唁。我家还存有社酒,凡是来吊唁的,都可沽取一斛。待我走后,世上再无酒神的社酒了。” 她又转向木知老人,沉静地问道:“木知,你知道怎么做?” 木知老人眼含热泪,微微点了点头。 “往后,我家的小石头可就要拜托你了。”她拉过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木知老人重重点头。 “你踏踏实实随他去,我自会日夜祈求上苍,来世由我来照顾你。” 闻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眼泪不由自主地扑簌下坠。 阎婆转过身朝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娘子,劳烦娘子上楼来替我梳头,我想干干净净地走。” 闻茵含泪点点头,扶着老人往后面厢房走。陆景还留在神祠之中,有他这座尊神在,谁也不敢造次。 来到阎婆房中,闻茵伺候老人家换上了她最喜欢的一身淡蓝色裙装,又帮她梳了一个老人年轻时最喜欢梳的同心髻。略施一番脂粉,镜中那苍老的面容竟如同四十岁一般,重新焕发了光彩。 闻茵曾听人说,人之将死,会出现各种异象。比如一整天心思不宁,心跳加快,整个人如同回归了年少时,显出异样的光彩。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闻茵伺候完老人更衣梳洗,又依照她的吩咐,去楼下把小孙子叫上来。 阎婆拉着小石头的手,说了半天话。闻茵站在门外,静静候着。 过了半晌,陆景和木知老人也上得楼来。 陆景见闻茵眼角绯红,心疼地将她拉到一旁,轻声宽慰道:“是喜丧,别难过。” 木知老人也进去同阎婆话别,出来时,他轻轻关上了房门。 抬眼遇上陆景和闻茵关切的目光,木知老人微微一笑:“她睡下了。” 这一笑,如释重负。 第387章 携手归去 依照此地风俗,孝子贤孙要在老人故去的当天,要一直守在老人身边。 人来世间一趟,在亲人的期待中来,也应该在亲人的陪伴下走。 小石头尚年幼,陆景和闻茵担心他害怕,亦或体力不支,便主动披麻戴孝,陪着他一起守在老人床前。 阎婆半梦半醒,大部分时候呼吸平缓,眼皮微弱地翕动,偶尔发出梦呓般的沉吟。 三更天,床上的老人正在安详地等待死亡,而床下蒲团上跪坐着的小孙子,却早已歪倒一旁,沉沉睡去。 闻茵也架不住上下眼皮打架,跪坐在蒲团上轻轻点头。 陆景劝道:“碧君,你先去睡,此处有我便够了。” 闻茵醒过来,抬眼看了看床上神态安详的老人,摇摇头:“慎始敬终。” 陆景只好将膝下蒲团挪到她旁边,紧贴着她跪坐,好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闻茵靠在陆景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乌木香,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间,她恍惚来到神祠堂上。 深更半夜,门户大开。夜阑无灯火,明月来相照。 晴朗夜空中一轮满月毫无保留地将月华悉数赠予,那神祠沐浴在冷白清辉之中,恍如天上寒宫。 闻茵听见神像背后传来窃窃私语声,悄悄踱过去,躲在一处柱子后面偷看。只见那神像背后竟然藏着一对童子童女。 童子道:“今夜是满月,正好赶路。要是别的什么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天气。要是路太黑,你会吓哭的。” 童女道:“我才不怕呢,不是有你陪着我吗?” “那个地方我也没去过,不知道过了桥是不是就真的忘了此世的事。” “啊?那怎么办?来世我们凭什么相认?” “好办。咱们喝了酒再上路,来世我还做酒师,你只要记得这酒的味道,就会找到我。” “好啊!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童子取过两个酒碗,将碗沿抵在神像背后那根柱子上,说了一声“添”。眨眼间,两个酒碗竟然就被斟满了。 金色琥珀光微微荡漾,碗心映着一轮明月。 童子将其中一个碗递给童女,笑着说道:“喝完。” “喝完。”童女也笑了,仿佛终于从娘亲深藏的蜜罐中找到了糖一般。 两位童子如饮交杯酒一般,挽着手臂,各自干尽碗中酒。 然后,那童子轻轻从神像背后跳下来,还回过身去扶那童女下来。 二人踩着月光铺就的大路,手拉着手,唱着此地的童谣,渐行渐远。 “碧君,碧君。” 闻茵听得耳边有人轻唤,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跪坐在房里。 眼前床上,老人谁熟了。脚尖微微向下耷拉,人仿佛长了寸许。 “妍娘去了。”行之在她耳边沉声道。 闻茵回想起梦中情形,眼泪竟夺眶而出。 “我……我看见了。”她伏在他怀里哽咽道,“妍娘的夫君来接她了。” 明明是离别,却又是期盼了大半生的重逢。 世间此情,为何如此摧磨人心,只叫她肝肠寸断。 第388章 分酒 天色微明之时,陆景已经将停灵的一应事宜准备妥帖。 灵堂就设在酒神祠堂上。洁白的帷幕之后,香案设祭,上面有三牲贡品。香炉蜡台前,摆放着一座火盆,里面还有剩下的金银锞子。 闻茵怀里抱着小石头,呆呆跪坐在阎婆的灵柩旁。 昨夜梦中月色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陆景忙忘眼前事,转头看见闻茵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凝眉柔声道:“你总是轻易就如此动情,久而久之必伤及神魂。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不悲不喜,才是红尘炼心的正途。” 闻茵将空洞的眼神转向他,呆呆问:“不悲不喜,行之已经炼到了吗?” 陆景一怔,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却不回答。 闻茵忽的想起他从小到大曾经历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离别,慌道:“行之,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若是挣脱不出来,就来帮我的忙。四体动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陆景打断道。 闻茵想想也是,便起身帮着陆景张罗起来。 天刚亮,镇子上的人陆续来了。他们原本抱着看热闹的心前来,只想确认阎婆是不是真如她自己预言的那般去了。一看见堂上摆着的灵柩,一个个神色难堪而又狐疑。 “真的走了啊……” 如此议论,听不出多少悲伤,倒像是自己小人之心落空之后的惋惜。 不久,木知老人也来了。他穿着一袭麻衣,腰间还系着那只油光铮亮的酒葫芦。 见堂前众人闹哄哄的,木知老人张罗道:“都别吵了。前些年,这镇子还没富起来时,你们这些人谁没有受过妍娘的恩惠?到底人心善变,忘恩负义是平常。今日她走了,都来好好送她一程。” 众人听得他如此说,竟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木知老人让陆景将后院存放的酒碗都抱来,今日是酒神节的正日子,要给大家分社酒。 酒碗抱来了,却不见酒坛在何处。 只见木知老人不知从何处抽出来一柄铁剑,众目睽睽之下,他来到神像背后那根柱子前,气运丹田,道一声“咄!”,剑身竟倏地没入那两人合抱的顶梁柱。 再次拔出铁剑时,竟有金黄色荡漾着琥珀光的酒液,从那柱子里汩汩流出。 木知老人一边拿碗接住酒,一边说道:“这酒都是当年你们祈愿时敬献给酒神的,如今都各自拿回去,分来喝。”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柱子里竟然藏着酒。这柱子严丝合缝,酒是怎么藏进去的呢? 木知老人道:“你们祈愿时不是都搬了酒来吗?隔天密封的酒坛空了,是酒神取了酒。他可一滴没喝,都帮你们存着呢。” 酒神祠里酒香四溢,闻着就令人馋。有胆子大的村人,先取过一碗,仰脖子干了。 喝完,那村人两眼放光,手中酒碗不觉外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好酒、好酒……”那人的目光好像望见了很远的地方,“我想起来了,这确实是我当年献给酒神的酒。那年,我娘子即将临盆,胎位不正,稳婆说孩子生不下来。我抱了家中陈年女儿红来求酒神,酒神指引我去山中寻一味草药,用了那药之后,隔日孩子就平安降世了,娘子也安然无恙。” 第389章 执意执手 周围人见此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也没了顾忌,纷纷上来,抢了一碗社酒便灌下去。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家自酿的杜康。那年旱灾,井里的水都干了,可我的全副身家全压在下一茬酒上。我抱了我老爹珍藏的杜康来求酒神,从第二天起,镇上下了三天雨,水井都满了,我家从没出过那么好的酒……” “这是我娘家的竹叶青,那年我陪嫁的牛走丢了,是酒神告诉我牛在哪。” 喝过社酒的人,无一例外地想起当年酒神的恩惠来。 酒碗摔了一地,酒神祠外站着的人越来越多。闻茵这才相信阎婆说过的话。 她曾说过,酒神祠是她私设的,但酒神是真的,这镇上每一个人都受过酒神的恩惠。 柱子里的的社酒快要流光了,丁巳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一眼看见堂上停着灵柩,他微微愣了一会儿神。 “丁巳,社酒快分完了,你要喝吗?”木知老人淡淡问道。 丁巳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拨开众人转身出去了。 “世上真有执意忘恩之人啊……”木知老人轻轻叹道,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将最后一点社酒都装进了葫芦中。 不知是谁提议:“今日是酒神节啊!我们该举行酒神祭!”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好多年没有举行酒神祭了。” “还有百家宴。” “今日都关门,不做生意了,我们好好送一送酒神。” 木知老人微微仰起头看着天,仿佛在对天上的人说: 妍娘,你看见了吗?他们终于想起你的好了。 入了夜,便是酒旗镇的酒神祭。 镇上的汉子们将酒神的神像搬入轿子,抬着那神舆在镇上巡游。酒神祭的规矩,神舆须得经过每家每户,寓意将酒神的福泽传递给镇上每一户人家。 然而抬着神舆的人,却有意无意地绕过了丁巳家。 游神仪式之后是百家宴,家家户户将自家的桌椅板凳都摆出来,拿出各家的好酒好菜,合镇的百姓都在一起庆祝。 闻茵却没去吃那百家宴,她抱膝坐在镇外小河边,静静远观着河面上点点灯火。 山间湍急的河水本不适宜放河灯,再明亮的火种,也逐流水迅速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恰如人心易冷。 “行之,我在想……为何本性忘恩负义的人心,有时却又那般长情。妍娘的夫君即便故去,也要假托为酒神,留在这世间继续照顾她。” 黑夜之中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清俊的侧脸,轮廓依稀可辨。 “大概是因为不放心。”陆景轻叹道,“那位丈夫而立之年就亡故了,留下柔弱的妻子和尚未成人的孩子,恐怕是如何也放不下。妍娘不是说过吗?她原是被夫家收养的,那人先是做她的哥哥,后来又做了她的丈夫。如此自幼庇护的人,即便是做了鬼,也放不开手啊。” “就是因为他想留下来照顾妻子,所以才变成了这镇上的酒神?” “大概是那丈夫的鬼魂留在家中盘桓不去,只有妍娘能看到他。若遇难事,也是鬼魂替她指点。后来有人知道妍娘能通鬼神,便来求她办事,一来二去,丈夫的鬼魂就成了‘酒神’。” “既然如此,为何不护住妍娘的儿子?留下一个小孙子,也太可怜了……” “你不知道,鬼魂能做的事,比人少多了。”陆景沉声道,“我相信,他已经尽力了。为了能让自己的魂魄长留于此,他便开始帮助邻人,因为凡人许愿必有愿力,鬼魂吸收的愿力越多,魂魄的灵力就越强,越能长久地陪伴在妻子身边。” “可惜,他帮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大家都忘了他的恩惠。再没人来拜酒神,他也要走了。” “可是,他等到了她,不是么?” 陆景抬起手,在闻茵头顶上挠了挠,像宠溺一只小猫那般。 闻茵将下巴抵在膝上,望着河水出神。 “行之,我常常想,世间最苦就是离别。”她幽幽道,“佛家有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说到底,都是离苦。一曰离人,二曰离心。可正是因为这样,每当见到执着执手的人,我才会痛彻心扉。” 身边之人沉默半晌,没有言语。 直到不知何处飘来孔明灯,点点昏灯朝着天上繁星飞去。他方才沉声道:“碧君,其实我也是一样。” “嗯?”她转头看向他。 “哪怕天地间仅剩我一缕残魄,也要尽力护你现世安稳。”他的语气淡然而笃定。 她怔了半晌,面庞无声滑过泪,口中却打趣他道:“你还说不悲不喜方是红尘炼心的正途呢,原来都是骗人的。” 说完这话,又忍不住靠在他肩头,一任泪水无声流着。又过了少倾,竟干脆钻进他怀中,只把湿热的委屈吹满襟怀。 翌日,闻茵和陆景辞别酒旗镇,要重新上路,往楚州老家去。 木知老人拉着小石头前来送行。 孩子尚且年幼,而木知老人已是古稀之年,照顾不了他多久。陆景弯下腰,将手轻轻搭在小石头肩上,温言问道:“小时候,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学本事?” “去京城?何处门下学本事?”小石头问。 “钦天监,靖岁司。”陆景道。 小石头偏着头忖思片刻,笑着说:“我愿意!不过,我要先为祖母守灵三年。” “好,一言为定。”陆景笑了,“三年之后,我派人来接你。” 木知老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陆景,道:“相公,这酒葫芦跟了我大半辈子,送给相公留作纪念。” 陆景唇角微微一勾:“谢谢老人家,我平日不喝酒,但也有必须要喝的时候,这酒,便留待那时。” 他将酒葫芦接过来,背上背上,如同行走江湖的侠士。 依依惜别后,陆景和闻茵继续往楚州走。经过此地县城时,陆景去了一趟县衙。 他一进去便屏退左右,关上大门将那县令训斥了一番,县令头顶着国师的印信,一动不动地跪了大半个时辰。 闻茵在衙门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等,桌上放着那诱人的酒葫芦。 行之说他总有不得不饮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第390章 重入楚山 暴雨。天地一片混沌。 茫茫楚山如同蛰伏的野兽,黑色的皮毛之上蒸腾着浅浅雾气,体内呼吸兀自轰鸣着。 山中宛如天地未开之时那般黑暗,只听得见万鼓齐鸣般的雨声,却看不见雨在哪儿。 只偶尔闪现的雷光,照映出无边无际的重重帘幕。 一把红伞在密林之中游弋,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来荡去。 它似乎在寻找什么。 又一道雷光闪现,劈中了近旁的一株松树,那株百年古树被劈成了两半。 在松树缓缓倒下的时候,雷光照亮了前方不远处一座小屋。 小屋的窗户隐隐透出火光,飘出阵阵烤野猪肉的香气。 伞下的女子勾唇一笑。 她的肌肤白得胜雪,唇如泣血。 殷红的嫁衣在阵阵雷光中隐现。 她观察了许久,终于抬脚朝那小屋走去。 山路湿滑,不觉掉了一只绣花鞋,眨眼间便被雨水冲走了。 又细又白的玉足踩在满是碎石的泥水之中,皮肤破了,血流了出来。 可她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朝前走。 污水之中的血丝并未冲散,却变成了一条条血蚯蚓,钻入泥里。 闻茵徒手爬上一块大石头,手搭凉棚,眺望前方。 陆景刚转头灌满水囊回来,便看见她爬上了两人高的石头。他微微皱了皱眉。 大小姐适应能力未免也太强了,山路走了大半个月,手脚就变得跟猴子一样灵活。 “行之,前面有一个客栈!”闻茵回过头来,一手指着前面喊道。 陆景两步跳上石头,将水囊递给她。 “我早就知道了,楚山之中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不需要你探路。” 闻茵接过水囊喝了几口,道:“我只是好奇。对了,住店的钱还够吗?” “够。”陆景言简意赅。 此处位于楚山的北麓,他们前一日才进山。 青凤城在楚山南麓,可是山路并非直线,算来,距离进城还需两日脚程,可是盘缠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一个是当朝国师,一个是食邑五百户的县主,竟然连住店的钱也要精打细算。 要怪,就怪他们非要撇开皇上派的眼线,走自个儿的路。 闻茵喝完水,将水囊的皮塞子塞紧,准备下去。 她正低着头找下去的路线,忽然双脚离地,眼前一晕,被某人横抱在怀。 闻茵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紧紧抓住陆景的衣襟,瞪眼道:“你做什么?” “抱你下去。” “我自己可以下去。” “哦,是吗?” 他一边应着,一边足尖轻点,如一片落叶一般轻轻落地,平稳无声。 “是这样下吗?”他低头看着她,眼底荡漾着浅浅温柔,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闻茵呼吸为之一滞。 这家伙,怎么越来越撩人了。 “那个,可以放我下来了?”她红着脸,嗫嚅一般。 他却充耳未闻,用极慢的速度抱着她往马儿那边走。 我自己会走。闻茵在心中说。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 “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自己爬到高处去,就这样把你抱回青凤城。”他宛若情话一般的威胁自她头顶传来。 她实在是拿此人没办法,只好把脸埋得低低的。 马行山间,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那间客栈门前。 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问客官从哪里来,是不是要住店,可曾用过晚饭。 陆景只回答,夫妻二人,要一间上房,两荤两素送到房里。 店小二应了一声好,先牵马去拴好。 进了堂,只见店内坐满了各地来的客商。 陆景去掌柜的那里办住店的事,闻茵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寻到了一方空桌子。她坐下来,单手支颐等着他。 近旁的一张桌子旁,三位客商正在说着闲话。 “昨夜听到婴儿啼哭了吗?” “听到了,哭了大半夜。也不知是哪家狠心的爹娘,竟然将还未足月的孩子扔在客栈门口。” “后来为何不哭了?” “三更时分,我在楼上见到一位客商下楼将孩子抱了上来。也是奇怪,那孩子一入他怀就不哭了。” “哦,是哪间房的客人?” “就住在我隔壁,一大早,我见他抱着孩子出去了,一整天也没见人。” 第391章 夜半婴啼 夏日迟迟,黄昏的山间客栈,除了嗡嗡的谈话声,还有令人困顿的蝉鸣。 闻茵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有点打瞌睡。 山里人贫苦,生了孩子养不活,放到客栈门口,看有没有好心的客商收养,这是常有的事,虽则是人间悲剧,但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陆景办好了住店的事,转回来找闻茵。见她躲在帏帽后面,闭着眼睛,一手支颐,止不住点头,心里便生出几分怜惜,还有几分想笑。 “碧君。”他轻轻推了推她。 闻茵醒过来,懵懂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来,拉上她,一言不发往楼上去。 刚收拾好行李,店小二就在门外喊道:“天字一号房的客官,您的饭菜来了!” 陆景给闻茵使了一个眼色,闻茵会意,躲到房间的屏风后面,陆景方才将门打开。 门一打开,店小二竟深深吸了一口气,禁不住感叹道:“好香……” 后半截话给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眼前这个男子目光之中显出几分杀机。 店小二缩了缩脖子,想将菜盘端进去,陆景却挡在门口,冷道:“给我即可。” 那小二讪笑道:“相公,山间饭食简陋,请您多担待。另外,晚间若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还请不要理会。” “你指的是什么?”陆景居高临下淡淡问道。 “唔,各种各样的。比如……”店小二转了转眼睛,“总之,入了夜待在房里不要出去。” 说完,他便点头哈腰,主动帮陆景关上门。 闻茵从屏风后面出来,问:“这是家黑店?” “如何见得?” “不然为何如此奇怪,叫我们夜间不要离开房间,他们难道是要磨刀宰客?” “那倒不至于,楼下那些客商都是走惯了这条道的,若是黑店,只怕没有这么好的生意。我猜想,大概是这一带常闹巫蛊,店家只是好心提醒。” 闻茵想起自己当初上淮扬,路上投宿客栈,就见到了夜空之中划过蛇蛊。若那时不予理会,便不会招惹上张清灵那厮。 她点点头:“也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二人将饭菜摆好,便坐下来吃。吃完了饭,二人轮流在房中沐浴,然后就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这间上房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罗汉榻,便不用二人挤在一起了。 闻茵睡下之后,陆景却没有睡。 他细心地在房中布了阵,然后又转身去照顾床上那个一贯睡得不踏实的,隔着薄薄的帘帐,为她打扇子。 帘帐之中的人儿朝他这一边侧着身睡着,面容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却更显出朦胧的柔美来。 他想起自己从前曾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远远看着她,如今却如此近切,心中渐渐泛起唏嘘的涟漪。 大约二更天,他见她睡熟了,自己也准备到榻上去歇息,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那哭声不甚响亮,像快要断气的小猫,有一阵没一阵的,哭得令人揪心。 山中扔孩子是常有的事,他过去也见到过。但如今耳边这哭声,让他心底隐隐生出几分异样的不安。 他放下扇子,想推门出去看看,恰在此时,床上的闻茵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好热。” 时节已经入夏,确实炎热。但她如此怕热,恐怕也是被惯出来的。这一路上,到了夜间都是他默默给她打扇子,不然哪来如此好眠。 陆景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扇子,轻轻扇了起来。 楼下的哭声停了。陆景心道,大概是东家于心不忍,将那婴儿抱回来了。只要给他吃饱,便不会哭了。 夜色渐深,凉意渐生。小女子终于不喊热了,他方才放心睡去。 第392章 怀疑 走道的商旅每天很早出发。天还没亮,走廊外已经响起往来的脚步声,廊上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陆景醒来得早,先将行李收拾好,然后准备下楼去拿早饭。 他刚打开房门,一位穿着鸦青色素面缂丝直裰的客商从他面前经过。 那客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仿佛魔怔了一般,怀里抱着一个红锦缎小包袱,包袱里似乎是一个婴儿。 陆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客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行之。” 身后传来小女子慵懒的声音,她睡醒了。陆景回过神,将门关上,转过身来,对帘帐里那位刚刚坐起身的睡美人说道:“时辰尚早,就可以多睡一会儿,我先下去拿早饭,顺便将住店的钱结了。” 帘帐里的人儿讷讷应了一声“好”,他便转身出去了。 闻茵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如此同起居,像是真正的夫妻了。虽说迟早要成亲,但她还是不习惯。 与其如此,倒不如早点拜天地。可是皇上又不许他娶她…… …… 陆景到了掌柜的那里,已经有几位客商算好了帐、付了盘缠。他走上前去,掌柜的正噼啪作响地拨算盘。 “掌柜的,天字一号房结账,将早饭算进去。”陆景道。 掌柜的笑眯眯应了,说了一连串客气话,算盘拨得更响了。 陆景想起一事,问:“掌柜的昨夜可曾听见婴儿啼哭?” 拨算盘的声音停了。 掌柜抬起眼:“相公也听到了?” “听到了。” “相公没出来看看?” “没有。” 掌柜的淡淡说道:“这就对了。昨儿我专门让小二挨个儿知会,让大家夜间听到什么响动也不要出来,可还是有人不听。” “哦?”陆景抬了抬眉梢,“掌柜的知道些什么?何不将话挑明白说?” 掌柜的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话只说一半,是因为小的只知道一半。楚山之中蹊跷的事情太多了,小的在此处做些小本买卖养家糊口,旁的事无暇过问,望各位过路朋友也多加珍重。” 陆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那位掌柜,掌柜地也淡淡回视他。 “有道理。”陆景微微一笑。 “客官,你的早饭。”掌柜的指了指他身后那张桌子。 小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早饭准备好放在那儿了。 陆景转身拿上早饭,却又听到掌柜的在他身后说:“相公,您是要去青凤城?” 陆景不置可否。 掌柜的又道:“此去青凤城,还有两日脚程,路上免不了还要投店。或许相公还会听到夜半婴儿啼哭,不予理会就好。” 陆景点点头:“多谢。” 回到房中,闻茵已经洗漱更衣完毕,正在收拾最后一点细软。 见她神采奕奕,陆景不由得微笑:“昨晚睡得好吗?” 他的话太过温柔,让她红了脸,转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只“嗯”了一声。 “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响动?”陆景问。 闻茵一怔,转过身来:“你是想问,有没有听见婴儿啼哭?” 陆景眸光一动。 闻茵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婴儿哭一阵停一阵,像是快断气了。我想走过去瞧瞧,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走不过去。后来我觉出那是一个梦,想醒来却又醒不来,好像被魇住了一般。不过,后来好像又深过去了。” 这样的事,这一路上从未发生过。因为每到一处投店,陆景一定会在房中布下法阵。 那婴儿有蹊跷。 “发生了什么事?昨夜真有婴儿哭闹?”闻茵问。 陆景淡淡一笑:“是有,后来许是他爹娘哄好了。” “哦……”闻茵若有所思。 陆景看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女子。她虽未曾开过天眼,可对神鬼却异常敏感,时常在梦中见到真相。 他不由得暗忖,楚山之中,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393章 追踪 离开客栈不远,有一条进山的小路。 陆景下马,来到那条小路上,仔细查看路上的行迹。 闻茵不明就里,走上来问:“行之,你在看什么?” 陆景道:“这里刚才有人走过,看足迹,应该是皮靴子,可能是早上我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位怀抱婴儿的客商。” “真有婴儿?”闻茵微微吃了一惊,“是昨夜啼哭的那婴儿么?” “料想是的。”陆景的目光沿着小路望向大山深处,一时失了神。好半晌,他才转头对闻茵说,“碧君,我想还是应该跟过去看看。” “为什么?” “那个婴儿……有点蹊跷。”陆景若有所思。 “你不是说,那只是孩子夜半啼哭吗?还说父母哄好了。” “不,我那样说,是担心你害怕。”陆景道,“那间客栈门口总是出现弃婴,客商将孩子抱回房内,第二天就抱着孩子进山,再也没回去过。这件事很蹊跷。” 闻茵忽然想起昨日投宿时,曾听其他客商提起,确实有人捡到婴儿之后便不见了。 “会不会是客商抱着孩子进山去找他爹娘了?”闻茵道。 “有可能。不过,既然爹娘已经遗弃了婴儿,为何还要冒着独自进山的危险送回去?再有,客商如何知道那婴儿的爹娘住在哪儿?婴儿又不会说话。” “或许那婴儿的襁褓之中留有爹娘的姓名和住址?若是无人愿意收养孩子,也请好心人将孩子送回去,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事。” “……不论如何,我对这件事总是在意,最好还是跟过去看看。”陆景道。 今日的行之在闻茵看来有些奇怪,不知为何,他对那婴儿似乎十分在意。 闻茵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跟上去看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那位客商?” “能。”陆景笃定地说。 深山里的野路十分不好走,行迹也难以辨认,但陆景是追踪的好手,在一个时辰之后便追上了那位客商。 此处已经是楚山腹地,客商背上背着布包袱,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红锦缎襁褓,鞋子上全是泥。 陆景赶上去,拦住那人。 客商不明就里,还以为遇到了劫道的,面上十分慌乱。 闻茵探头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那孩子正闭着眼睛睡觉,粉粉嫩嫩的,十分可爱。 陆景拱手道:“兄台,在下昨夜与兄台同住一间客栈,夜间听见婴儿啼哭,这孩子是兄台您昨天夜里在客栈前面捡到的吗?” “是啊。”客商道。 “那您眼下抱着孩子进山,所为何事?” “带这孩子去找他娘啊!” 客商回得自然而然,陆景和闻茵相视一眼。 “你知道这孩子的娘亲是谁,住在何处?”闻茵问。 “当然,因为我就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客商道。 客商见二人并无恶意,便找了一处坐下来,将来龙去脉告诉陆景和闻茵。 客商说,去年他走道时,曾路过楚山。当时生了恶疾,是山上一位苗女用草药救活了他。那女子十分貌美,照顾他又无微不至,一来二去,他便与她做了露水夫妻。 可他家中有妻室有子嗣,做了那荒唐的事情之后,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哄骗那苗女,说自己先回家禀告父母,再回来接她。他回去之后,便将这件事忘了。 此番做生意又经过楚山,他才想起去年的事情来。那苗女一直躲在山路旁等他,见他来了,便将孩子放在客栈门前。他见了这孩子,便知道是自己的,想想还是应该慎始慎终,给她一个名分。 “我此番进山,就是去接她的。”客商认真地说。 第394章 苗女 客商怀中那婴儿还在熟睡之中,粉嫩嫩的小脸,樱桃一般鲜嫩的小嘴,煞是可爱。 原来竟是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闻茵看向身旁的陆景,心道,这次是行之多心了。 陆景眉峰微峻,问:“那女子叫什么?” “姌若。” “兄台,可否借手给在下一看?”陆景又问。 客商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将自己的右手递给陆景。 陆景问了问脉,似乎并无异样,这男子也没有中蛊的迹象。他只得拱手道:“兄台勿怪,是在下多疑了。楚山之中多无辜,尤其要小心苗女,今后万不可负了她。” 客商听了这番话脸色微变,嗯嗯应了,抱上孩子继续往前走。 一直目送他走出一段距离,闻茵道:“行之,我们回去?” 陆景道:“我不放心,还想跟去看看。” 闻茵见他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言。二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客商后面,一路跟随。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深林之中出现了一座小屋,看上去像是猎人在山中搭建的歇脚避雨和临时过夜的小木屋。 那客商来到门前,一手抱着襁褓,一手轻轻叩响柴门。 柴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站着一位绝色苗裔女子。 闻茵尚未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见她扑入客商怀中,二人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温存起来。 女子勾着客商的脖子,将他勾进屋里,柴门关上了。 闻茵的脸像火烧一样烫。陆景看着那道门若有所思,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走。” 陆景不应,她便自顾自转身先走了。过了一会儿,他跟了上来。 “行之,这次是你多心了?人家明明是破镜重圆,咱们跟过来作什么?”闻茵柔声埋怨道。 “我只是觉得有蹊跷之处。”陆景道,“楚山之中,苗女多情。遇到喜欢的人,便会献上自己。不过,苗女不许情郎负心,尤其是对这种过路的情人,怎么可能不在他身上种点蛊?” 陆景自顾自说着,回过神来看着闻茵时,却发现她面带潮红,一副忸怩的样子。 “你怎么了?” 他以为是天气太热,她山路走久了,有中暑的迹象,便伸出手想探一探她的额头,谁知她竟然抬手将他的手挡开了。 “我没事,我们下去。”闻茵转过身道。 “若是没事,为何脸这般红?让我看看你的脉。” “真没事!”闻茵抬脚往山下走。 陆景只好追上去,边走边问:“碧君,你到底怎么了?别让我担心。” 他如此盘根问底,闻茵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谁让你对着一个闺中女子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话?” 什么“遇到喜欢的人,便会献上自己”,真是好不害臊。 陆景一怔,方才回过味来,原来她是害羞了。他见她一副含羞嗔怒的可爱模样,顿时起了促狭之心,凑近她耳畔,低声道:“抱歉,我是山里长大的野崽子,不懂规矩,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闻茵耳朵一酥,道歉的话听起来却像是调情一般,明明是捉弄她玩儿呢。她走得更急,恼怒道:“行之少年时在山中一定自由快活?既然苗女多情,喜欢行之的一定不乏其女,还有像阿妩那样的绝色佳人……” 她忽然心中一痛。 第395章 姌若 他过去的岁月,对于她而言是全然的空白。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遇见过什么人。或许在他生命之中,也有过美好的女子…… 陆景见闻茵目光沉下去,面色微微发冷,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他拉住她,强行将她揽入怀中,一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认真道:“碧君,我并非多情之人,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过一位女子。”他看着她那双因为委屈微微泛红的眼睛,“就是你。” 闻茵将目光移开,刻意不去看他。她自然是信他的,真是恼恨自己未参与过他过往的生活,阿妩尚且能像妹妹一样做他的跟屁虫,而她,虽然八岁那年就与他相识,却很快忘记了那一晚的事。 “你还生气?该不会是在吃醋?”他反复打量着那副气鼓鼓的小脸,觉得颇为有趣。 “谁吃醋了?”闻茵别开目光, 闷着声说道,“我是气你多管闲事,人家有情人破镜重圆,你非得跟上来问个究竟,这山路走得我腿都酸了。” “是我的不是。”陆景笑了,“下山的路,我背你回去。” 闻茵一听,急忙说道:“不用了。” 陆景却道:“好久没有背你了,上一次也是在楚山中,你中了阿妩和她爹的蛊,我背着你从须弥洞走到了落月洞,后来又背你下山。” 闻茵想起那一晚,她中了阿妩他爹的情蛊,差点被猿鬼给……后来他来了,她身上的蛊渐渐发作…… 她深深将脸埋下去,却听得他在她头顶柔声道:“你不知道,那一晚我有多高兴……” 闻茵双颊滚烫,低着头默不作声。 “其实,你吃醋是给我定心丸吃,我该高兴才是,我还以为,你只会为了卫蘅那厮念兹在兹。” 闻茵扬起脸,蹙眉道:“为什么又提那人?” “不提了。”陆景微笑道,“我们回去。” 二人携着手往回走,走了不多时,陆景仿佛被人使了定身咒一般,忽然停下脚步。 “行之,怎么了?”闻茵问。 “我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闻茵看着一向稳重淡定的陆景面色急变,额头上竟沁出细细的汗珠,她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她的名字是‘姌若’。”陆景的嘴唇竟有些发白。 “是这个名字,如何?” “……血棺。”他虚声道,“血棺又出现了。” 还没等闻茵继续发问,陆景转身往那客商去的方向追。闻茵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好唤出吉乌,骑在吉乌背上跟着。 再次回到那座小屋,这一次,陆景抬脚便踹了进去。 闻茵担心他,便也跟着进去,然后她便见到了平生所见过的最恐怖的画面。 那小木屋之中什么陈设也没有,只有一口巨大的黑木棺材。 一位少女扶着棺材,身下拖着一根长长的滴血的脐带,地上是刚刚降生的婴儿。 那少女长着一张极艳丽的脸,见陆景进来,她婉然一笑,用一把小刀将脐带割断,弯下腰去,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婴儿,将它放进那口大棺材里,又从肚里撤出一大块紫红色的肉,也扔了进去。 闻茵顺着她的手,朝那棺材里看了一眼,立即背过身去干呕。 先前那位客商躺着棺材中,身上趴着四五个婴儿。 那些婴儿都长着尖利的牙,正在啃咬他的肚子。客商的五脏六腑已经被吃空了,上下身分成了两半,只有一点点皮肉连着。 棺材的底部,蠕动着无数的血蚯蚓。 “……阿妩?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陆景道。 第396章 鬼婴 眼前这位少女是阿妩?闻茵定睛看去,虽则姿容颜色不相上下,但却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她却穿着落洞那一夜,阿妩身上穿的嫁衣。 “陆家哥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少女眼中盈盈笑意。只是,当她将目光挪到闻茵身上时,嘴角的笑变成了恨恨然的冷笑,“你还跟这个女子在一起?” 陆景沉声道:“我看着你长大,在心里一直将你视作妹妹,没想到你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你爹呢?” “我爹他老人家啊……”少女噗嗤一笑,“陆家哥哥看到这口棺材,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爹用他自个儿的血唤醒了血棺,还把我也嫁给了血棺。” 那口爬满了血蚯蚓的黑棺材,就是他们口中的“血棺”?闻茵心知能让行之夜谈之色变的东西,一定非常恐怖,她的脚步便慢慢往后退。之前她和陆景已经约好了,如若遇上真正危险的事,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逃,逃得越远越好。惟其如此,对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闻姐姐,别走啊。”阿妩的目光越过陆景,看向闻茵这边,她眼底一道寒光闪过,几丝血影朝着闻茵飞过来。 一道黑影挡在闻茵面前,挡住了血影。 陆景徒手接住了那几滴血,缓缓打开手掌,掌心之中多了三条血蚯蚓。 那条名叫墨岚的小蛇从他掌心之中钻出来,张开口将三条血蚯蚓吞了下去,又缓缓沉入陆景体内。 “呵呵,陆家哥哥体内这龙神已经长得很大了呢,你想学当年你义父那样,用龙神来吞血棺?那样的话,必定会被龙神反噬,别说尸首了,连魂魄都不留哦!”阿妩捂着嘴笑了起来。 随着她的笑声,血棺之内的血蚯蚓如同血浪一般,将那客商的尸体吞没了,六个婴儿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最小的那个朝着阿妩的脚边爬去,其余五个朝着陆景和闻茵爬过来。 陆景微微抬手,幽幽焰光飞出,那几个蛊婴眨眼间被龙火吞噬,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利嚎叫声。 陆景一抬脚便站在阿妩面前,伸手掐住了她细弱的玉颈。 阿妩面色不改,妩媚地笑了:“陆家哥哥,你舍得杀我吗?我可是从小跟在你后头的小阿妹啊。” 一把银刀从阿妩背后贯穿,刺破了她的心脏。 阿妩身子一软,矮了下去。她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面无表情的少年。 那少年浑身上下裹着严严实实的黑衣,面容与陆景有几分神似,只是一看那面色,便知道不是此世之人。 正是当日被陆景带回景明侯府的,他的二哥陆昂。陆老侯爷用天数清洗了炼尸人潘御医留下的命令,如今陆昂成了陆景的暗卫,只听命于陆景。 陆昂不待陆景下令,飒的一声将刀抽了出来,拎起脚下的女子,一把扔进了血棺里。 陆景也毫不犹豫地上前踢了一脚,将血棺的棺材板合上,又从怀里摸出十几根秘银打制的镇魂钉,和陆昂一起,将那口黑棺材钉得严严实实。 闻茵退出了屋外,来到密林之中。她已经与陆景约好,遇到危险之事,她的任务就是自保,躲得越远越好。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熊熊烈火燃烧的声音。闻茵回头去看,那片小屋已经被幽蓝的龙火吞噬,陆景正朝她走来,身后来跟着他那活尸兄长陆昂。 闻茵迎了上去,问:“事情结束了?” 陆景摇摇头:“不,不会结束的。那不是血棺,只是血棺的分身。” 第397章 血棺 陆昂方才在打斗时染上了血蚯蚓。那血蚯蚓似乎是一种血蛊,会钻入皮肤,控制人的心神和行动。但陆昂已是活尸,他的肉身是用各种炼尸的药泡过的,那血蚯蚓钻不进骨肉之内,只在皮下游弋。 陆景将手掌按在皮下有血蚯蚓之处,小黑蛇钻了进去,在陆昂皮下一通游弋,将那些血蚯蚓吃了个干净。之后,陆景对陆昂耳语了几句,陆昂起身,一眨眼便消失了。 陆景学了几声鸟鸣,在原地等了片刻,密林之中传来脚步声。身穿着苗裔服装的一男一女朝陆景和闻茵走来。 闻茵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阿月和木江! 闻茵飞奔前去,抱住阿月道:“阿月!你怎么来了?” 阿月笑道:“大小姐和陆大哥一进入楚山,我们便知道了,但赶过来还需要时间。” 没有时间寒暄,陆景面色严峻道:“阿月,木江,血棺又出现了。” 阿月和木江相视一眼,二人眼中均是震惊和恐惧。 “怎么会呢?当年崖山老爹不是已经与血棺同归于尽了吗?”木江问。 陆景道:“义父当年牺牲了性命才压制住血棺。可惜,我一直知道,血棺是很难被彻底毁灭的。只要有血蚯蚓,血棺就能复活。” 闻茵听着三人的谈话,脑中有些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问:“‘血棺’到底是什么?是怎么来的?” 阿月道:“大小姐,当年楚山之中最为强盛的洞口是黑苗,他们四处放蛊,既危害了其他苗裔,也威胁到朝廷安危。后来朝廷联合苗裔其他洞口讨伐黑苗的村寨,在黑苗覆灭之前,几位黑苗的长老用自己的血炼制了一口血棺。血棺是黑苗蛊术的集大成者,据说有一百零八种邪恶蛊术,而蛊引就是那血蚯蚓。一旦染上血蚯蚓,人畜都会中蛊,更恐怖的是,除非毒发,否则根本不知道中的是哪一种蛊。” 陆景道:“一百零八种蛊术,每一样都有来历。那客商所说的姌若,便是其中一种蛊术的始作俑者。那婴儿,是母亲怨念所化的蛊婴。” 相传在一百年前,楚山中曾发生过一次十分骇人的蛊灾。 起初,是一个过路的汉人商旅在客栈门口捡到一个放在摇篮襁褓之中的婴儿。那婴儿看上去只有一两个月大。当时正是深秋天气,商人于心不忍,便将婴儿抱回自己下榻的客房,向店家要了些米汤,一口一口把快冻死饿死的婴儿救活了。 商人担心这是苗民不小心弄丢的孩子,便在客栈等了三天,却一直等不来婴儿的父母。他是要做生意的,第四天必须离开了。 商人给店家留了十两银子,托店家代为照顾孩子一段时间。等他做生意回来,若这孩子还是无人认领,他便收为义子。 没想到,第四天一大早,商人便抱着孩子进山了。同行的人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已经知道孩子的娘是谁、住在哪里,要把孩子抱回去。 同伴觉得事有蹊跷,便偷偷跟在他后面。只见商人抱着孩子进了山,找到了一位生得十分美丽的苗女,苗女管商人叫“夫君”,还让他留下来一起过日子。 同伴大骇,上前阻止。没想到商人竟然也铁了心要留下来。同伴以为他见色忘义,竟然连自己的糟糠之妻都要抛弃,无奈之下,只好割席绝交,独自上路。 一年后,这位同伴又途经楚山,在另外一家驿站,竟然见到了同样的婴儿。那婴儿一点儿也没长大,这一次捡到它的,是另外一位从西北来的商人。 他十分惊骇,喝了许多酒压惊。第二天在回家路上,同一个卖茶的苗民说起此事,那苗民便是花苗的前辈。 那花苗前辈听说这件事,便知道里面有鬼。二人粗略调查了一番,才知道过去一年附近这一带竟然有十几位过路商人都捡到了婴儿。花苗前辈跟着商人来到当初那位女子居住之所,发现她正在煮东西。煮好之后,竟然端着滚烫的肉汤与婴儿同食。 而那位苗女的名字,就叫“姌若”。 原来,那苗女曾经爱上一个过路的商人,那商人曾经发誓要娶她为妻,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在得到她之后,商人竟然不告而别。 苗女怀孕生下孩子,本想好好抚养孩子成人,没想到孩子染上风寒,不到两个月便走了。 她恨天夺走了她的孩子,恨男人始乱终弃。她让蛊虫钻进孩子的身体,将孩子变成一个蛊婴。 那婴儿表面看起来与寻常婴儿无异,但早已是不生不灭的虫。苗女将蛊婴放在客栈,专门引诱那些有善心的商旅。待他们受蛊婴的蛊惑,上山来到她家,她便将他们杀了,用他们的血肉来养育蛊婴。 那位花苗前辈劝说姌若毁了蛊婴,不要再做害人性命之事。姌若非但不听从劝告,反而想杀了那花苗。花苗前辈逼于无奈,只好除掉她,灭了那蛊婴。 可惜姌若虽死,但她发明的那种蛊术却偷偷传了下来,甚至后来变成了血棺一百零八种恶蛊之中的一种。 “所以,行之在听到‘姌若’这个名字时,便觉出不对劲?”闻茵问。 陆景道:“当年义父曾经将一百零八种黑苗蛊术的来历都同我讲了一遍,只是姌若这个名字,他只提过一次,所以我并未立即想起来。若是早点觉察出来,那客商也就不会枉死了。” 木江幽幽叹了一口气:“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心中都存着侥幸,更愿意相信当年崖山老爹已经彻底消灭了血棺。” 闻茵问:“那真正的血棺究竟在哪里?” “真正的血棺当年已经被我义父的龙神吞噬,我义父也因此被他自己养的龙神反噬。不过,只要还有蛰伏的血蚯蚓,而血蚯蚓能吸到生人的血,吃到阴间的肉,任何一口棺材都会变成血棺。” 如此恐怖的事,让闻茵听了毛骨悚然。 陆景看向阿月:“阿月,你的翠羽炼成了吗?” 阿月点了点头:“陆大哥走的这段时日,总算出神了。” 说完,她举起双手,轻轻抖了抖手腕。 扑棱棱一阵掠翅之声由远及近,一只小鸟飞过来,停在阿月肩头。 第398章 故人重逢 阿月肩头的小鸟名叫“翠羽”,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山雀,长得施恩可爱。浑身翠绿色的羽毛,只胸前的绒毛是紫色的,身后拖着一条红色的长长的尾羽。 阿月见闻茵好奇,便笑着解释道:“我娘亲生前的用神就是鸟儿,她临终前将炼神之法教给我,只是我灵血不足,翠羽一直未能出神。我原本也不报指望了,没想到你们走的这一年,我好像灵血方才觉醒,这才炼成了翠羽。” 陆景肃然道:“我方才卜了一课,南边有异动。南边……是青凤城,我和碧君得早点进城。阿月,你和木江先查一查附近还有没有血蚯蚓,若是没有了,最好也进城来找我们会合。” 阿月得令,摇动腕间的银铃,翠羽飞了出去,引得山中所有的鸟儿都出了巢。 “陆大哥放心,翠羽会带着附近几座山头的鸟儿们去寻找,若是有血蚯蚓的踪迹,会立即告诉我。” 几人商议已定,便分道扬镳。 陆景不敢耽误,与闻茵同骑一匹快马,往青凤城赶。 进城之前,他们还得先去找先前从京城出发、护送闻茵这位楚阳县主回封邑的队伍。 约定的地方在青凤城外五里亭,赶到时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薄薄晨雾之中,不见等候的护送队伍,倒是见到一青一蓝两位道长正背着手站在雾霭之中。 陆景眉头一紧,在亭子前勒马,那两位道长听到声响回过头来——正是张清灵和萧立。 “啊呀呀,是国师和县主啊!”张清灵笑得开怀,好似年轻书生那般冲着二人招手。 萧立却是一脸严峻,如临大敌一般。 闻茵走近了,才发现他们二人身后的草丛之中露出一双裸足。 她心下一沉。再仔细一看,草丛之中似乎还有其他的……尸体。 “大人。”萧立作了一个道揖,肃然道,“我算到会在此处遇上大人,可没想到,竟会碰上惨案。我们到的时候,这几个人已经惨死了。我猜,他们是不是护送县主回楚州,奉您之命在此等候的侍卫和宫人?” 陆景二话不说,径直穿过二人,拨开草丛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 “张道长,萧兄弟,你们什么时候到的?”陆景问。 “我们二人也是刚到。”张清灵微笑道。 原来,他们俩送小木偶回上清派祖庭,希望能以木身之上的残魄为线索,帮玄期将三魂七魄收齐,助他转世。此事在上清派几位长老的合力之下,已经办妥了。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张清灵的助力。 因上清派祖庭正好在楚州边上,萧立算到陆景会来楚州,便索性来这里与他会合。张清灵闲来无事,也跟着来了。 “大人,您看到了?那几个人是死于一种很奇怪的蛊。”萧立沉声道。 “是血蚯蚓。来的路上我们已经见过了。” 陆景将路上遇到的事一一道来,将那血棺的来历也和盘托出。 “一百零八种恶蛊?”张清灵两眼发光。 他是转了几世的老道,只是目前这具肉身还是弱冠之年的年轻道人,冠面青丝,颇为养眼。只是那副行事做派,实在难以将他看作年轻人。 萧立瞥了张清灵一眼,道:“清灵道长很期待么?” 张清灵拔出他随身的那把名为“雷则”的七转桃木剑,笑道:“那是自然,老道我好久遇到这么好玩的事了。” 说完,他将手中的雷则轻轻一指,一道雷光凭空炸响,直劈在那几具尸首上,将尸首上残留的血蚯蚓彻底清除。 “我们快进城,接下来恐怕是一场恶战。”陆景叹了一口气,“我方才查看尸首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闻茵一惊,看向他。 陆景道:“那位名叫念夏的宫女不在其中,恐怕已经被血蚯蚓控制,进城去了。” 第399章 入青凤城 一行人抵达青凤城下时,已经是辰时。赶早进城卖菜的农人、出城走货的商旅络绎不绝。 陆景抓住一个守城的阍者,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穿宫里服饰的女子进城。那阍者听了陆景的描述,略回想了一阵,很肯定地说:“看见了。当时正想叫住问问,可正好来了一队商旅,就将那女子放过去了。” 陆景和萧立交换了眼神,二人面色严峻。血蚯蚓既能附身于人,又能钻入土中,防不胜防。若是附身于人,便会吃尽那人的血肉。 血蚯蚓有一个习性,若是吃足了七个生人的血肉,就会演化出一种新的恶蛊。而在吃够七人之前,血蚯蚓只是血蚯蚓。 血蚯蚓进化越多,所形成的恶蛊就越厉害。 陆景当机立断,先去了县衙,出示国师的印信,下令关闭城门,所有人等一律不得进出。百姓立即返回自己家中关门闭户,不得收留陌生人。如果发现感染了血蚯蚓的人立即报官,发现那名宫女也要向巡城的士兵禀告。 为了防止血蚯蚓钻入棺材,吸食刚死不久的腐尸血肉,将棺材变成血棺,陆景还命令衙役和城中的守军全部出动,将三个月内下葬的棺材全部挖出来用火烧了。 陆景、萧立和张清灵三人各用天数、地数、中人之数在城内布下法阵,血蚯蚓逃不出去,七日之内若没有吸食足够的人血,也无法衍生成新的蛊。 剩下来要做的,便是全城百姓足不出户。熬过七天,即便没有找到血蚯蚓,只要它没有吸食新血,便会自然消亡。 闻茵见陆景处理起这件事如此果决,仿佛早就盘算好了似的,便问他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陆景沉声道:“义父当年的死便是因为血棺和血蚯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当年之事重来,我该如何应对。今日之事,早就在我脑中推演过上百次了。” 县令半个月前接到了楚阳县主即将回到楚南领封的文书,还没来得及准备好迎接,县主就到了,同行的竟然还有当朝国师。更恐怖的是,这国师一进城就带来了塌天的坏消息,县令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既然国师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他这个做下官的便索性将整个青凤城都交给他指挥。 天将暗之时,陆景忽然想起自己漏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位于城西,城墙根下有一处义庄,是用来收留身患恶疾无药可医之人的。若是念夏躲在那里,只怕义庄之中所有人都会染上血蚯蚓,后果不堪设想。 正好阿月、木江回来了,阿月的翠羽已经将山中的血蚯蚓都找到吃了,那鸟儿胖了一大圈,几日之内再也吞不下恶蛊。陆景让他们俩陪着闻茵回家,他自己则带着萧立去义庄。张清灵留在县衙镇守。 闻茵本来也想与他同去义庄,但陆景坚决不许。阿月也想跟陆景一同去,木江见她这几日在山中灭蛊疲惫不堪,再三劝说,让她保护好闻茵,他和陆景他们去义庄便可。 几番争执之后,阿月还是陪着闻茵回家。 从接到左相的信进京,到再次回到青凤城,算来,闻茵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去京城是卫蘅陪着她去,回来时却是陆景陪着她回来。 物是人非,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慨。 第400章 归家 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闻茵远远望见一个人在门外提着灯笼举目四望,似乎是在等她。 走近了一些,发现竟是庶弟闻樟。 闻茵眼眶一热,奔上前去,姐弟俩泪眼执手相看。 “国师监城,通令全城宵禁,樟儿为何还在门外等候?” 樟儿笑道:“听说,国师姓陆。姐姐,难道当朝国师就是陆大夫?” 闻茵一怔,原来京城之事还未传到青凤城。她轻轻点头:“嗯。” 樟儿眼含笑意,盯着姐姐探究问道:“日前接到姐姐来信,说已将卫家亲事退了,姐姐和陆大夫是不是……” 闻茵双颊微热,轻声道:“进去再说。” 闻茵姐弟俩在阿月的陪同下入府,刚进门,下人便将府门关得严严实实。 樟儿道:“日前听说京城来了圣旨,说是加封了一位楚阳县主,即将前来领封邑,姐姐在京城可认识这位县主吗?” 闻茵没想到小城消息竟如此闭塞,支吾半晌,讷讷道:“是我。” 樟儿的下巴快被惊掉了。 闻茵道:“这半年在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我不慎被卷入了朝廷纷争,万幸落得个好结果。新帝登基后,下旨让长乐公主认我做义女,改了皇籍,加封楚阳县主 。” 樟儿的下巴又掉下去半截。 闻茵又道:“此事爹娘尚未知晓?” “我们全家都从未听说。”樟儿呆愣愣看着姐姐。 “不知道也好。好不容易回趟家,我可不想让爹娘反过来跪拜我。”闻茵叹了一口气,“左右,从京城出发护送我回楚州的人,半路上都被血蚯蚓吃了。” 樟儿听了这话不寒而栗:“那姐姐半路上岂非也遇到了危险?” 闻茵微微脸红,道:“我还好,有行之陪着,有惊无险。” 樟儿见姐姐一提及陆景便脸红,欣喜道:“姐姐,你和陆大夫真心互见,我真是高兴。从前我就真心觉得你们俩是最般配的。” 阿月听了忍不住笑着插嘴道:“那是当然,大小姐一直是陆大哥心尖上的人,早该结为夫妻了,都怪陆大哥从前太过口是心非。” “哦,对了!”樟儿忽然说道,“半个月前,忽然有一队人马搬来了几十口箱子,说是送给父亲和母亲的见面礼。我瞧着那礼单像是聘礼,难道就是陆大夫派人送来的?” 闻茵脚步顿住:“箱子?” 阿月笑得如花一般:“这还用得着猜吗?当然是陆大哥命人送来的!他早就等不及想娶大小姐过门了。” 闻茵加快脚步往堂上去。一迈进前堂,只见父亲闻远非和母亲如氏正在等她,闻茵迎上去,扑通一声跪下,深深伏拜道:“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 被流花御泉卷走那一刻,她已经魂归幽冥,若不是玄期用自己的鬼丹换了她一命,她早就与爹娘天人永隔了。 闻远非和如氏见到久别的女儿,均是老泪纵横。二人将闻茵扶起来,问了许多别后的事情。在京城遇到了什么事,为何与卫家断交退亲,那几十口箱子的聘礼又是怎么回事。 闻茵这才想起来,问:“箱子在哪儿?” “都在后堂放着呢,你没回来,我和你母亲也不敢开。”闻远非道。 正在说话间,小檀、如氏也来了。和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一位清丽少妇。 “豌儿!”闻茵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惊喜不已。 去年她回家时,闻樟与豌儿已经拜了天地,喜结连理。没想到短短半年,弟媳就有了身孕。 第401章 义庄 陆景和萧立来到义庄时,天已经全黑了。 守义庄的人不在,不知是不是接到县衙的命令各回各家宵禁了。 遗算了义庄确实是个大疏漏,进去之前,陆景叮嘱萧立,若是遇到极端凶险之事,就先撤出来,千万不要恋战。 二人吹燃了火折子,走进义庄,即便蒙着喷了酒的厚布巾,仍挡不住那股浓重的尸臭味。 义庄里都是无人认领的尸体,极少数将死且无可医治之人也会抬到这里等死。陆景巡视了一番,确认义庄之内没有活人,决定一把火烧了这里,以绝后患。 正要动手,萧立忽然说道:“大人,您快来看!” 萧立正站在角落里,陆景走过去,循着他手指看去,只见地上有一摊污秽不堪的脏衣服,看上去是女子的裙裳。 萧立用剑将那摊衣服挑起,陆景这下看清了,是宫中婢女的衣装。 ——这么说,那名宫女确实来过义庄,为什么她的衣裳会留在此处?难道她乔装改扮了? 萧立轻轻抖了抖剑尖,从那衣裳之中钻出几条血蚯蚓,落在地上,倏地钻入地里。 陆景二话不说甩出一大团龙火,将那摊衣裳和还没钻进去的血蚯蚓全烧了。 “那宫女并没有乔装改扮。”陆景看着眼前幽蓝的火焰,眉头紧蹙,“她是被血蚯蚓吃空了。” 二人急急退出义庄,萧立扔了三张四象天火符,用阳雷引火,将这义庄烧了个精光。 宫女被血蚯蚓吃空了,这义庄之中另外还找到了几摊空衣服,那血蚯蚓补充了人的血肉,恐怕已经炼成了新蛊。至于是一百零八种恶蛊之中的哪一种,还得等蛊物现身了才知道。 陆景眉头紧皱。找到这宫女也太迟了,失了先机,如今青凤城内有数万百姓,一旦恶蛊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义庄烧光了,陆景并不恋战,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急。 萧立追上来问 :“大人,接下来去哪儿?” 陆景脚步微微一顿,道:“你去县衙与清灵道长会合,我去县主家中看看。” “您担心县主安危?” “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惴惴不安,好像她会有危险似的。”陆景眉头紧蹙。 他的心慌得紧。全城百姓的性命都悬于他一身,而他最担心的是碧君。 “我也同大人去。于我而言,县主也是我们上清派半个门人。”萧立道。 二人当下便不再多话,跨上马,急急往位于琉璃市的闻府赶。 另一厢,闻茵拜了父母高堂,一家人开开心心坐下来,正准备吃久别重逢的团圆饭。 满满一大桌子菜,都是闻茵爱吃的。樟儿与姐姐自从在云屏之中共患难之后,姐弟俩感情深厚,他主动坐在闻茵旁边,不停往她碗里夹菜,把玉瓷碗堆成了小山。 闻茵正苦笑着让弟弟别再添菜了,可巧府中婢女又端了一盘新的菜来。 闻茵留心着那婢女,见是个眼生的,正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闻家,鼻尖却嗅到一股腥臭味。 那腥臭味与当日在山中猎人小屋之中闻到的蛊婴的气味十分相似。 闻茵脸色突变,拔出银刀指向那婢女,厉声道:“别过来!” 婢女吓了一跳,手中的龙泉瓷盘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脸色煞白。 闻茵微微走近她身,将银刀抵在婢女脖颈上,奇怪的是,那银刀却没有变黑。 “阿月,查查她身上。”闻茵道。 阿月走上前,将婢女的袖子捞起来检查,却没有血蚯蚓的痕迹。 闻茵见婢女被吓得不轻,收回了银刀,微微放缓语气道:“你别害怕,如今非常之时,我大概也是疑心病犯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回座。闻茵摆了摆手,让那婢女下去歇息,平复一番。 奇怪的事情便是在这时发生的。 婢女转身离去,可她留在地上的影子却没动。人和影子竟分开了! 闻茵是第一个注意到影子的,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喊阿月,手便碰到了一旁架子上的香炉。 今日家宴,城中宵禁,为了以防万一,府中四处都点了闻茵亲手合制的辟邪香。 千钧一发之际,闻茵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将那香炉一推,往地上那道诡异的影子砸去。 香炉落地,香灰喷泄而出。地上那黑影子裹上白色的辟邪香灰,竟然翻滚出数十条灰白的蚯蚓,散发出血腥气,恶心至极。 香火点燃了蚯蚓,不一会儿,地上留下一个骇人的白色人影,仿佛刚刚有人烧死在这里,只留下了一摊死灰。 第402章 见岳父 众人正在骇然无声,前门忽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人吓得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想是下人开了门,那拍门声只响了一会儿便停了。又过了少顷,陆景匆匆走进来。 闻父见陆景一身锦衣,脚蹬官靴,气度与往日截然不同,恍惚道:“陆大夫,你怎么来了?” “什么大夫,我们大人乃当朝国师!”萧立凛然道。 闻远非膝盖一软,陆景伸手扶住他,郑重抱拳,深深一拜道:“伯父,别来无恙。” 闻茵见他来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道:“行之,你来得正好,刚才发生了一件怪事。” 她急急拉陆景去看地上那个白影子,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陆景深深皱眉,低头查看地上,沉思片刻,起身道:“是影蛊。” “影蛊是什么?” “是一种灵幻蛊。”陆景沉声道,“可以依附于人的影子,只要有人影,它就可以附身上去,很难彻底消灭。” 陆景命令府中所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灯烛全部熄灭,窗户用黑布遮住,不得透过任何一点月光,以免产生影子,被影蛊吸附上。 闻家上下不敢怠慢,各自作鸟兽散。闻远非和如氏见陆景看着自家女儿眼神关切,一肚子问号,想私下问个明白却毫无机会。只得听命于他,各自回房蜷缩起来。 众人回避之后,堂上只剩下陆景、闻茵、阿月和萧立四人。 “行之,眼下怎么办?”闻茵问。 陆景道:“方才碧君及时将辟邪香洒在影蛊上,相信已经消灭了大半血蚯蚓,但不知是否有逃跑的。城中百姓不知道影蛊的事,必须通知所有人将灯烛灭了。不然,若是血蚯蚓附上人影,便会传染开去。待吃了足够多的血肉,又会演化出新的恶蛊。新的恶蛊只会更厉害、更难防。” “青凤城不大也不小,数万百姓,大半夜的,如何通知?”萧立问。 陆景道:“影蛊来去无踪,难以防范。连夜通知百姓的事不能依靠衙门,否则就是给血蚯蚓送吃的。依我看,就我们几个身上有些法术的去。” “还有张清灵和木江,他们都在县衙,可以叫上。”萧立道。 “嗯。我忽然想起来了。阿月,”陆景转向阿月,“让翠羽去通知三个人,让他们也到县衙来,眼下需要他们帮忙。” “好的,陆大哥要找谁?” “银罗,偃师,还有……”陆景略略犹疑,又下定决心道,“还有那个木匠伏义,他应该还在青凤城中。” “伏义?那个恶人,为何叫他?”闻茵问。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虽不是什么正派人士,但青凤城若是完了,他的木匠生意也做不下去,想必还是愿意帮忙的。” 阿月得令,轻轻吹了一声哨子,将她的用神翠羽唤了出来。翠羽是一只可爱的小山雀,它拍了拍翅膀,啾啾叫了两声,便飞了出去。 陆景等人不敢耽搁,决定先去县衙等其他人来会合。 闻茵看了看满桌子几乎未动的饭菜,心里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回趟家,还没好好同爹娘说话。 陆景看出她的心思,低头在她耳边悄声道:“等事情结束了,我再陪你回来,还有事情要同你爹娘商议呢。” 第403章 影子 陆景闻茵等人到县衙时,县太爷和衙役们早就躲回家里去了。张清灵坐在县令的太师椅上,悠哉游哉地用铜钱推演卦象。木江则坐在堂下,擦拭着他的银钺刀。 木江见陆景闻茵急匆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妻子阿月,他腾地站起来,将银钺刀往腰间一缠,径直奔向阿月,握住她的手关切道:“没事?” 张清灵坐在公案之后,举起一只手阻止正要发话的陆景:“国师大人先别说,老道已卜了一卦,看看准不准?” 陆景顿住,淡淡道:“道长请起卦。” 张清灵拨弄案上铜钱:“巽坎,上土下水——是影子。” 陆景微微一笑:“分毫不差,这次是影蛊。” 他将方才在闻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将重点择出来:“血蚯蚓在城外吃了京城来的四个人,入城之后,在义庄又吃了三人,总共七人,已经炼成了影蛊。若它再吃七人,会演变为更厉害的恶蛊,至于是什么,眼下还未可知。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连夜通知全城百姓,今夜必须熄灭所有灯烛,用黑布将窗户封死,只要待在家中又没有光,影蛊便无处附身,七日之后自会消亡。” “这是个法子,可是百姓也要忍得住宵禁七日才行。”木江道。 “蛊物畏惧日光,白天不会出来,百姓若需要采买,可趁着白日进行。”陆景道。 正说话间,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停在阿月肩头——是她的用神翠羽回来了。 外面传来稀疏脚步声,不一会儿,只见三个人陆续走了进来。 先迈进衙门的是银罗,紧接着是金匠偃师,最后背着手跨过门槛的,是穿着青灰色短衣的木匠伏义。 闻茵一看见伏义,便想起陈府木偶案。她的长辈栾伯母被怨灵木偶取代,冤死在府中。闻茵恨得牙痒痒。 伏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道:“闻大小姐还在因陈家的事迁怒老夫?当初可是你那栾伯母自己拿着言灵木来找我的,要我按照画像上的样子做一个木偶,还给了许多银两。我哪知道画像上的女子是她的媳妇、你的好友?做我们这行的,只管收钱,不问多余的事情。” 闻茵正要开骂,陆景拦在她面前,道:“今夜找各位来是有一件大事。眼下全城百姓的性命,都托付在我们几个人身上。” 闻茵心想,眼前的事情紧要,请伏义来帮忙又是行之的主意,她便强压下心头怒火,不做声了。 陆景继续说道:“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血蚯蚓进了城,今日百密一疏,叫那血蚯蚓潜入义庄,吃了三人血肉,如今血蚯蚓已化为影蛊。” 他将影蛊的习性解释了一遍:必须在夜间,必须依附于人影,可自由来去。只要夜间没有人影,影蛊便无法附身上去害人。 紧接着,陆景又将今夜的任务分配下去:“我们有八个人,可分为六组。我和碧君一组,木江和阿月一组,其余四人各自为战,分头通知全城百姓熄灭灯烛、封死门窗。若发现异样,就放出鸣镝通知其他人。鸣镝一发,是不需要支援;鸣镝两发,离鸣镝处最近的两组人过去;鸣镝三发,所有人过去支援。” 第404章 夜巡 青凤城与城隍庙大致是一个圆形,以城隍庙为圆心。 陆景以城中央的城隍庙为中心,将青凤城分成六块,每组人负责通知所属区域内的百姓,天亮之前,所有人在城隍庙的旗杆下会合。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众人决定分头行事。 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银罗却搓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凑上来,盯着闻茵道:“你跟这厮好上了?” 陆景将闻茵拉到自己身后,冷冷道:“碧君是我的未婚妻,你放尊重些。” “呸。”银罗狠狠啐了一口,“小人得志!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陆景有几分小得意:“你是妒忌。” 银罗气愤地转身,不知从何处摸出四根镇魂钉,夹在指节间,道:“女人,今夜就让你知道谁更中用。” 闻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家伙难道觉得自己很酷吗? 陆景和闻茵是最后出发的。他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今晚十分危险,本不想让你与我同去,可思前想后,可能还是呆在我身边最安全。” 闻茵心头甜丝丝的:“那是自然,行之去哪,我就去哪。” 话虽如此,闻茵还是先将吉乌和承影先唤了出来。吉乌好久不出来放风,开心地围着闻茵转圈。承影还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你有了夫婿都忘了喂我,好久没有蛊物可吃,我的修为都要掉回去了。” 陆景牵来了马,先将闻茵扶上去,自己也跨上马,从背后环住她。 今夜是满月,一走出衙门,二人的影子便清晰地映在地上。 陆景紧了紧环住她腰身的手:“怕吗?” 闻茵道:“我看是你怕?” “嗯。想起六年前,义父死于血蛊,我不能不怕。” 闻茵曾听阿月提起,六年前,楚山之中也曾闹过血棺。当时血蚯蚓演化出来的蛊是“血蛊”,中了血蛊的人,皮肉骨骼尽失,变成不生不灭的血人。而且,若是被血人咬了,常人也会变成血人。 当时楚山之中十几个寨子的人都中了血蛊,还有扩散的危险。陆景的义父,花苗崖山老爷子让自己的用神吞了血蛊,最后在陆景面前被用神反噬。 闻茵将手轻轻按在陆景手背上:“行之,我不会让你出事,也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陆景微微一怔,将闻茵紧紧地环在怀中。 二人骑着马穿行于街巷之中,大声宣布着国师号令,所有人不得出门,熄灭灯烛,用黑布将窗户蒙上。若遇到仍点着灯烛的人家,便上去拍门,亲口知会。 如此走了两个时辰,所辖四坊的百姓都通知到了。眼看已过子时,料想今夜不会再有人点灯,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两声鸣镝。 那个方向是伏义所在的坊巷,就在陆景和闻茵二人负责坊巷的西边。两声鸣镝,是需要旁边的两组人马前去帮忙。 陆景二话不说,抬手放出了用神墨岚,然后一夹马肚,朝着鸣镝的方向驰去。 赶到时,恰好看到墨岚从伏义的胸口钻出来。这蛟形用神已经变得像树桩一样粗,把闻茵吓了一跳。 伏义双膝跪地,一只胳膊不停淌血,定睛一看,右臂已经没了。 第405章 断臂 陆景和闻茵扶着伏义回到县衙,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分散出去的各组人马陆续回来。大家见到伏义没了一只胳膊,面上神色各异,有庆幸,有幸灾乐祸,也有动了恻隐之心的。 伏义自己倒是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没帮上忙,倒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只胳膊是做木偶的手,不知那影蛊吃了这只手,会变出什么来。” 张清灵道:“只怕那影蛊又增强了,白天也不得不防。” 说话间,衙门办差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卯时过了一刻,县令才姗姗来迟。 陆景正在交代昨晚发生的事,不知道为何,本已大亮的天,竟然又逐渐暗了下去。 “是要下大雨了吗?”闻茵探出头去看日色,却看到一张巨手渐渐蒙住了太阳。 陆景掐指一算:“糟了,漏算一着,今日有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是大不祥之兆,又恰好发生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闻茵思忖片刻,道:“我有一个想法……与其守株待兔,我们不如‘请君入瓮’?” 陆景抬了抬眉梢:“怎么个请君入瓮法?” “昨晚已经让老百姓在家困守一整晚,今日是天狗食日,没有日光,那影蛊肯定还会出来。若是再让百姓留在家中,恐怕会出事,与其如此,不如放他们出来?” “放百姓出门?”陆景摇摇头,“碧君,你有所不知。若是让那影蛊再吃七个人,可能会演变成最厉害的血蛊,到时满城都是血奴,数万百姓在劫难逃。” “我并非是说放全城百姓出门。”闻茵顿了顿,“其实,生人尚且可以不出门,但死人却不能不出门。” “死人?”陆景一怔。 闻茵点点头:“数万百姓的青凤城,每天都有人自然死亡。按照楚人的习俗,逝者在家停尸七日,必须下葬。眼下正是盛夏,若是不让满七日的逝者下葬,依照楚人的性子,他们也会偷偷出殡的。” 陆景眸底有光微微一闪:“你是说,别的百姓不出门,独独允许家中有头七逝者的家属出殡?” 闻茵道:“正是如此!有限的几队人马出动,那影蛊一定按耐不住,到时我们便有机会将其消灭!” 陆景心想,这倒确实是一个法子。当下命县令将近几日报死亡的户籍簿子拿出来,一查,果然今日有五户人家有逝者刚满头七。 又是七……陆景眼下烦透了这个数字。 他将众人集中起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所有人分成七组,分别跟着那五户出殡的人家,若是影蛊现身,便一口气将其消灭。 陆景瞟了抱着断臂坐在一旁的伏义,脸色阴沉:“只是,这一次,决不能再失手了。” 安排好一切后,众人便出发了。 伏义和张清灵一组,跟的是城中的李老汉家。这李老汉无儿无女,老伴死得早,家里穷得很,还是邻居们凑钱给他买了口薄棺材。 这一路安静得出奇,直到快到坟地时,张清灵突然示警:“有妖气!” 伏义定睛一看,前方竟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一群纸人!那纸人是出殡时备着用来画给逝者的,没想到此刻竟活动起来。 正是昨夜吃掉伏义一只胳膊的影蛊所化!它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大了一圈,身上还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不好,它成血蛊了!”张清灵失声叫道。 话音未落,那血蛊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伏义和张清灵立即施展法术迎战血蛊。 张清灵手持长剑,朝着血蛊刺去,然而血蛊灵活地避开了攻击。 伏义则口中念念有词,使出操控木偶的法术,试图困住血蛊。 血蛊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震得周围的树木都颤抖起来。 它用力挣脱了束缚,继续向伏义和张清灵扑去。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从天而降,原来是陆景及时赶来支援。 陆景祭出用神墨岚,口中喷出熊熊火焰,直接命中血蛊。 血蛊在火海中痛苦挣扎,最终被烧成了灰烬。 “好险,差点就让它跑了。”伏义心有余悸地说道。 “这次多亏了国师大人,不然我们可就麻烦了。”张清灵感激地看了陆景一眼。 三人收拾好现场,继续护送李老汉的棺材前往墓地。 安葬好李老汉后,他们决定返回县衙,看看其他小组的情况如何。 原来,除了张清灵和伏义之外,阿月、木江、银罗还有箫立都遇到了影蛊所化的血奴。不过,他们都果断出手,将其消灭了。 留守在县衙的闻茵松了一口气,这次的危机总算是度过去了。 第406章 灭蛊 张清灵上前拱手道:“贫道恭喜国师大人又立下大功。” 陆景似是连日奔波,身体有些虚弱,嘴唇泛白。听张清灵如此说,他苦笑道:“清灵道长,这是哪里话,都是大伙儿的功劳。” “哪里。这次楚山血蛊的事,若是处理不好,有可能引发民变。皇上刚登基,若是南边大乱,岂不是有损天威。多亏了国师大人既有雷霆手段,又心细如发,当机立断,只会得当,才将这天大的祸事压下去。待贫道回京,一定在皇上面前为国师表功。”张清灵诚恳道。 陆景闻言更是哭笑不止:“清灵道长,您忘了,本侯现在可是称病在家,避而不出。” 张清灵闻言,哈哈大笑。这一番话,惹得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好不容易立下大功,却不能领功,这岂不是白干了。 只有闻茵留心到陆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行之,你没事?是不是太累了?” 陆景微微一笑,勉强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却不防脚下一软,骤然倒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大惊失色。陆景面色苍白,勉强地用手将身体支起来,闻茵急忙上去扶住他,张清灵赶上来搭脉,短短三息,就连张清灵也变了脸色。 他将陆景的袖子撸起来,只见陆景右臂之下,有一条长长的黑线自掌心而上,一路往心脉延伸而去。 张清灵道一声“得罪”,将陆景的衣襟拉开,只见那黑线已经快要延伸到陆景的心口了。 那黑线好似活物,在陆景皮肤下隐隐跳动。 “这难道就是国师体内那龙形用神?”张清灵倒吸一口凉气,“它似有反噬宿主的征兆。” 陆景不想让闻茵为他担心,淡淡笑道:“还不至于到那样的地步。只是最近墨岚确实吞了不少蛊物,需要净化一番。” 闻茵听说并不会反噬,泫然的情绪平复了一半,急忙问:“如何净化?” “需要扶我去花苗的圣地落月洞。今夜十六夜,仍是满月。只需要在落月洞里,将墨岚引出来,让它在洞内的冰潭里净化一夜,让潭水的月光精华清洗它的蛊毒,便会好多了。” “如此,真的有用吗?”闻茵还是很担心。 “花苗历来都是这么做的,不信你问阿月。”陆景淡淡笑道,平静的语气给了闻茵些许安慰。 闻茵转向阿月问:“阿月,果真如此吗?” “确实如此。以前崖山老爹每隔三个月就要去一次落月洞。陆大哥本应循例如此,但因进京耽搁了。” 闻茵扶起陆景:“既然如此,我们快去!” 木江道:“大小姐,你哪里能扶得动陆大哥,我和银罗扶就好。” 闻茵执拗道:“我也要去!” 陆景叹了一口气:“你想去就去,不过不能进洞里。” “为什么?” 阿月抢先答道:“龙神是花苗的不传之秘,不能给非花苗的人看。” “行之也不是花苗。况且,墨岚我都见过多少次了。”闻茵委屈道。 陆景苦笑:“算了,你想看便看,正好或许我也需要你的香。” 计议已定,众人便动身出发。因为陆景自己还能行走,进了山,他便让银罗和木江留在村里防备,以防还有漏网的血蛊。 第407章 净化 落月洞在楚山深处。洞口是一个半月形,入得洞去,里面是一个光滑的穹顶,顶上绘着历代花苗炼神的壁画。洞壁上点着长明灯,依稀可以照见洞内情形。 整个落月洞足有十个晒谷场那么大,中央是一张光滑如卵石的黑色石床。在洞的深处,还有一个不易发现的深潭,是山中泉水汇集而成的。 闻茵身中情蛊时,陆景曾将她背到落月洞治疗。当时还以“墨岚”身份与她相见的陆景就曾告诉闻茵,落月洞是花苗的圣地。 闻茵将陆景扶进洞里,让他躺在那张石床上,担心地问:“行之,你感觉怎么样?” 陆景身体十分虚弱,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宽慰道:“你别担心,我没什么事,过了今夜就好了。”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月亮却还没出来。陆景指着穹顶上一个圆形的洞口道:“待满月出来,月光会从洞顶流泻而下,我在这里睡一晚,让墨岚去龙潭里洗净蛊毒即可。” 闻茵问:“那现在呢?现在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等着月光下来。”陆景淡淡一笑,“你陪我说说话。” 闻茵便听话地坐在他身边,只觉石床冰凉,一层层寒意沁上来,便担心地问陆景:“这石床好凉,你冷不冷?” 陆景笑道:“你要担心的事真多。我十岁那年,义父将墨岚融入我的骨血,当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我便是一个人躺在这石床上。” 这是陆景第一次说起他最初植入龙神的情形,闻茵记得,那法门叫“分魂换血”。她好奇地问:“当初墨岚是如何融入你的骨血?也和当初你将吉乌融入我魂魄一样?” 陆景淡淡一笑:“不一样。吉乌是当灵神来养成的,而墨岚最初却是蛇蛊。” 陆景将花苗豢养龙神的由来告诉闻茵。原来,在几百年前,花苗曾经出过一位十分厉害的苗王,名叫景诺。 景诺有一次在驯化蛇蛊时,不慎被蛇蛊所伤。他的未婚妻玖缡是花苗圣女,她将景诺背到落月洞里,用自己的血净化了蛇蛊的蛊毒。那蛇灵自那以后便寄生在景诺血内,渐渐被养成了龙神。 “自景诺之后,花苗养龙神的法术便传了下来。苗王要么寻找有有灵血的女子结合,要么选择有灵血的孩子继承此术。传到我义父那一辈是,有灵血的花苗圣女已经断绝了,义父只好四处寻找有灵血的孩子来继承花苗衣钵。”陆景道。 闻茵想了想,笑道:“阿月姐姐有灵血,又是花苗,若不是遇到我,你岂不是应该娶阿月为妻?” 陆景也笑了:“那木江会找我拼命的,他们俩可是青梅竹马。” 闻茵又问:“要用自己的血去消除蛇蛊的蛊毒,那一晚很难熬?” 陆景道:“是很难熬。那一晚,如同有无数毒虫在啃噬我的血肉和骨头。后来我疼得受不了了,便纵身跳进了龙潭。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竟然又回到了这张石床上。” 闻茵心疼不已:“你以血养蛊时,义父不在身边?” 陆景摇摇头:“依照祖训,植入蛇蛊那一晚,养神者必须独自待在洞里。义父当时就守在洞外。” “若你真的淹死了呢?”闻茵眉头紧蹙。 “或许就死了。”陆景淡淡道,“养龙神失败而死的,大有人在。” 闻茵心下一惊,从石床上弹了起来:“这怎么能成呢?!这是什么规矩!” 陆景笑道:“花苗毕竟也是苗裔,有些规矩,汉人自然无法理解。” 第408章 接引 闻茵对崖山老爹将陆景独自留在洞内的往事始终无法释怀,讷讷道:“你怎么这么倒霉,亲生祖父对你那般严厉,养父也如此狠心……” “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不可单以此事来论断义父的情义,他也是遵祖制。”陆景道,“对了,你也要离开了。” 闻茵一怔:“为什么?” 陆景仰头看了看穹顶那天洞,道:“满月快要移到洞口了,我要施法将墨岚引出我的体内,让它到龙潭里浸泡一晚。此时是我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若是龙神失控,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此事十分凶险,你还是暂且避开,躲得越远越好,只将引神香留下便好。” 闻茵听说墨岚可能失控,更不肯留下陆景独自一人。陆景劝了她半天,她才答应将吉乌留下作为护法,她自己则到洞外守候。 闻茵唤出吉乌,点燃引神香,陆景静静躺在石床上,默默等待满月的光华照进石洞。闻茵见他已经入定,便悄悄走到洞口,时不时担心地探头看着洞内情形。 约莫又过了一刻,闻茵听到洞内传来轻微响动。探头打眼往里瞧,只见冷白月光下,一条黑蛟如蛇一般盘在陆景脚边,朝他嘶嘶吐着红信子。 那黑蛟的头如蛇一般往前探,似乎想在陆景身上找什么东西。 “墨岚,进龙潭去。”陆景命令道。 可墨岚非但不钻进潭水里,反而在洞中四处游动,寻来寻去。相比闻茵最近一次见到墨岚的样子,如今它已经大为不同。身上长出如刀锋一般锐利的鳞片,头上一对肉瘤更像龙角了。 忽然,墨岚停止搜寻,倏地直立起来,一双豆子眼紧紧盯着洞口——它看见了闻茵。 陆景也发现了墨岚的异样,他忽然反应过来,冲着闻茵大喊:“碧君,快逃!” 话音刚落,黑蛟已经来到闻茵面前,它直立着居高临下盯着闻茵,嘶嘶吐出红信子。然后又将头探下来,停留在闻茵丹田处。 香魂。闻茵忽然想到,墨岚想要她的香魂。 她曾发愿,为了治愈龙神,让陆景逃离有朝一日被龙神反噬的命运,她要合出传说中能降服恶龙的灵香——大相藏香。 可世上只有大相藏香的传说,并无香方。直到此刻,闻茵方才醒悟,原来她自己便是大相藏香。 “茵茵!”陆景赶上前来,护在闻茵身前,念动天星法口诀,大喝道,“七星,锁!” 一道法阵符箓朝墨岚扑去,说时迟那时快,龙神黑影一闪,竟躲过了那道符箓,径直钻进了陆景的胸膛。 本应到龙潭之中清洗蛊毒的龙神,竟带着盛怒又回到了宿主身体里。陆景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闻茵,她扑上去,大哭道:“行之,你挺住,我带你进去!” 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用她的引神香再次引出墨岚,让墨岚到龙潭里去。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陆景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后颈,用身子将他抵住托了起来,背着他踉踉跄跄往洞里走。 好不容易走回石床前,闻茵将陆景放在石床上,哭着唤道:“行之,你再坚持一下,我去拿引神香。” 她仓皇转身,去找留在地上的引神香,刚要迈步去拿,手腕却被陆景捉住。 闻茵回过头来看着他,只见陆景眸色深深,面上挣扎得厉害,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逃”,可手上的劲力却丝毫没有放松。 闻茵很疑惑,他哪来那么大力气,难道他恢复了?正要询问,陆景忽然一拉,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又反身一按,闻茵的后脑磕在石床上,满眼金星。 “行之……”闻茵轻轻痛呼一声,勉强抬眼看去,只见他两眼发红,瞳仁消失了,迫切而木然的看着她。 下一秒,一座山蛮狠地压下来,灼热的吻落在她唇上。 第409章 合一 闻茵觉得自己好像被撕裂了。 一条孤零零的小船飘荡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上,四周没有一点儿光。暴风撕裂她,巨浪推搡着她。一会儿被推上令人心惊胆寒的悬崖,一会儿又将她无情地抛下。 可是她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意。那蛇蛊所化的龙神此刻想要她的香魂,除了吞噬她的香魂,或许接引也是一种办法。 冰凉如水的月光洒下来,男子的背就像海浪一般翻滚跃动…… “茵茵……”他梦游一般,吟哦着她的闺名,一遍又一遍。狂风之中一点心灯看似随时覆灭,却始终摇晃着、抖动着、温暖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息了,倒头躺在她身边,毫无知觉地晕死过去。 引神香早已燃尽,可墨岚一直没有钻出来。闻茵一手掩盖自己的身体,一手拉过他的右臂。 手臂之下那条黑线淡了许多。她松了一口气,身体的疼痛忽然化作委屈涌上心头,她缩进他怀里,竟也睡着了。 …… 陆景醒来时天还未亮,他先是闻到了一丝带着甜味的血腥气息,抬手却触碰到一片柔软。 他吓醒了,低头一看,她缩在他怀里,身上褴褛难遮,好像很冷的样子。 热血冲上他的头脑,也将他昨夜懵懂的记忆带了回来。 当时眼看墨岚要吞噬她的香魂,他拦在她身前,墨岚再次进入了他的骨血。那时的墨岚翻滚着极强的欲念,不顾一切想得到她的香魂。 他拼命想压制住墨岚,不让它再次钻出来,可那龙神与他血脉共振,让他有了另外一个心思。 所谓接引,本就是道家修炼法门之一,但陆景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 陆景浑身热血翻滚,看着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梭巡,然后,他看见了她雪白肌肤上点点伤痕,还有缀在她眼角的泪痕。 陆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真想回到昨夜把自己杀了。 见她睡得正熟,他轻轻起身,将自己的衣裳盖在她身上,又从随身的小药瓶里倒出几粒玉神百消丹,用水化开,轻轻涂在她身上淤青处。 刚涂完一遍,她便醒了。先是翻了一个身,然后稀松睁开眼,看见他,怔了一瞬,忽然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别开脸挪开目光。 他似乎从她脸上读出了厌恶,记起自己昨夜所作所为,就连将自己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陆景虚张了好几次口,方才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茵茵,我带你下山。” 闻茵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抬手为她穿衣裳。因着她的衣裳全撕碎了,他便将自己的外裳穿在她身上。 “我、我自己来!”闻茵急忙说。 可他好似没听到一般,失神地低头为她穿衣,目光接触到她的肌肤,竟没有一丝波澜。 闻茵有些心慌。她想过今日二人醒来,他会是什么反应,可万万想不到,竟是——失神,梦游一般的失神。 陆景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受伤了,需要疗伤,他得赶紧带她回去。为闻茵穿好衣裳后,他便将她抱起来,急急往洞外走。 闻茵呐声呐气道:“行之,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不行,你受伤了,我要快点带你去疗伤。”他语气焦灼,心好像被烧着了一般,脚下走得很急。 第410章 独占 闻茵央求了好几次,可陆景好似全然没听见。她只好作罢,任由他抱着她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 路过一间山中猎人避雨的茅屋,陆景道:“不能让别人瞧见你的样子,我进去看看有没有避寒的毛毡。” 他抱着她一脚踹开门,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发疯一般寻找,终于在一个防水的缸子里找到了用蜡纸包着的毛毡。然后他后转过身来,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次抱她起来,继续赶路。 闻茵在陆景怀里,听着他焦灼的呼吸声,心里有些奇怪——虽然事出突然,可他们毕竟也是两情相悦的。做了那件事之后,男子的反应都是这般吗? 在村口,陆景遇见了守在这里的木江和银罗。二人见陆景怀里抱着一个人形布包袱,脸色一变,赶上来。 “这里面是闻茵那女人?”银罗向来不讲礼数,伸手想揭开毛毡瞧瞧。 陆景一闪身,避过他的手,抱着闻茵的手骤然一紧,冰冷语气之中分明含着要杀人的怒意:“她受伤了,不许碰她!” 银罗和木江相视一眼,二人都觉得陆景有些异样,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陆景不理会二人,抱着闻茵急急奔上山,进了自己的院子,将闻茵轻轻放在床上,低头柔声道:“我去烧水。” 闻茵从毛毡里探出头来,却见他的背影闪出门外,她想叫住他都来不及。 外面传来呯嘭声,好像是他不小心撞倒了什么,又打碎了什么。 行之好像慌极了,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无措。闻茵身上穿着他的衣裳,也怪尴尬的,进退两难。 过了一会儿,陆景又进来了。两眼茫然看着她,轻声问:“你、你饿了,我去阿月那里给你找点吃的。” “我……”闻茵话还没说出口,他又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肉菜汤饭。 闻茵确实饿了,见他忙着摆饭,她便起身上前想帮忙,谁知他竟然将她按回床上,在她腰后垫上软枕,抖开被衾盖在她身上,好像照顾病人那般。 闻茵呆呆看着他这一连串行动,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还在思索间,他便盛好了饭菜,用勺子送到她嘴边:“不烫了,我喂你,快吃。” 闻茵初时的羞涩难堪都消失了,眼下只有满脑子莫名其妙。行之这是怎么了,她哪里到了连吃饭也需要别人伺候的地步? 她将手从被衾里拿出来,想接过碗:“我自己会吃。” “不行!”陆景急红了眼,“你受伤了!” 闻茵看着他通红的双眼,一时怔住了。方才,他语气之中似有几分泫然?? 他又将勺子递上来,闻茵无意与他争执,只好乖乖张口。吃了几口,他面上焦灼方才缓和了几分。 好不容易她被喂饱了,他又转身出去。院子另一头的浴房传来水声,还有草药香气透进来。 闻茵心想,莫不是他准备了药汤让她沐浴? 果然,不一会儿他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将她从床上抱起来,抬脚往浴房走。 浴房之中水汽氤氲,没有点灯,昏昏然看不太清。只见有一只大木桶,里面棕色的温热液体散发着草药香气。旁边立着一个木架子,上面搭着浴巾。 陆景小心翼翼将闻茵放在半高的宽杌子上,抬手为她解衣裳,这下闻茵真急了,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你干什么?” “为你药浴。” 闻茵脑子嗡一下,感觉快要炸开了:“我自己来!” “我是大夫,你沐浴之时我还要为你治疗。”他理所当然的语气之中听不出一丝邪念。 闻茵抄起近旁的一个木勺朝他砸过去:“你出去!” 陆景被轰了出来,还想辩解几句,有一个木勺飞了出来:“我自己会洗!” 第411章 夫妇 闻茵合上浴房的门,抬手缓缓解开衣裳,踩着杌子爬进水桶。 她确实受了点伤,抬脚时扯动伤口,不由得“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陆景在浴房外竟然听见了她轻微的痛呼,急得挠门。“茵茵,你身上有伤,只药浴还不够。旁边一个药锅里蒸了草药,我要用那草药为你热蒸,才能将淤伤之处化开。” 闻茵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旁边一个药锅里蒸着草药。锅旁还放着纱布,看来行之他原本是打算用纱布包着草药帮她热蒸散淤的。 如今是盛夏,衣裳轻薄,脖子上的淤青遮不住。若不及早让那些印子消散,她就出不了门,也不能回家。 况且这浴房本就昏暗,她又坐在盛满药汤的浴桶里,他即便是站在她面前,也什么都看不到。 思及此,闻茵横下心来,道:“你要是有法子,就自己设法进来。” 话音刚落,门闩便松开了,陆景默默进来,合上门,走到药锅旁,将蒸好的草药取出一部分来,团成一团,用纱布包成丸子,来到浴桶旁。 他不说话,闻茵也不说话,默默闭上眼睛。热乎乎的草药包若有似无地在她皮肤上熏蒸,朦朦胧胧的触觉,却令她魂魄也散了。 “茵茵,你起来一些。”陆景柔声道。 闻茵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怀间也有淤青,低头红脸道:“我知道怎么做了,你把药包给我,我自己来。” “你拿捏不好,还是我来,况且还要频繁换药。”陆景顿了顿,“反正我也看不清。” 说罢,他转身将用过已凉的草药抖了,又取新药换上,转回头来等着她。 闻茵无奈,只好用手护住自己,微微起身,方便熏蒸。 热气腾腾的浴房,即便不泡着热水,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如今加上熏蒸,闻茵刚泡好澡又出了一身汗,头发湿漉漉地打在额上腮边,只觉药气醉人。 陆景说自己看不清是骗人的,他夜视极佳,此时留心着心上人的反应,心中似有所感。 她更喜欢和风细雨。 应该是的。 这番熏蒸,足将一锅草药都用完了,方才结束。闻茵要起来穿衣裳,陆景却亲自取下架子上的换洗衣裳,闭着眼睛道:“我帮你,不看你便是。” 闻茵看他将眼睛闭好了,方才从桶里出来,穿好衣裳,合上衣襟,却被他从身后环住。 “茵茵,你恨我了吗?”他在她耳边问道。 闻茵怔了怔,脸红起来:“没有。我是你的药,这不是很好吗?” 他双臂紧了紧,闷声道:“你不是我的药。茵茵,你是我的妻子。” 闻茵脑中骤然一闪念。是啊,他们是夫妻了。 这样一句话在她脑中盘桓不去,仿佛魔怔了一般。她低下头来,扣住他的手,想哭。 陆景将闻茵抱起来,回到房里,轻轻放下,抬手坠了帘钩。 和风细雨不须归。 闻茵的手指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抬手时,不觉碰到枕边一个小小的瓷罐。她顺手捞起来,见是一个小小汝瓷罐,便问:“这是什么?” 陆景接过来仍塞回枕边,闷声道:“是冰肌玉宁膏,待会儿替你涂上。” “还要涂药?!”闻茵嗔怪道。 “怎么不用呢?”陆景道,“我是大夫,你要听我的。” 陆景已经学聪明了,要她乖乖涂药,得连哄带骗,先将她安抚睡着了,他才好治疗。 闻茵被服侍得脑袋晕乎乎,几番过后,便睡着了。 陆景等她睡沉了,才抬手取过药膏,轻手轻脚地为她涂药。幸好她睡得沉,半瓶药抹下去,也没醒来。 第412章 隐婚 闻茵总觉得陆景表面平静,心里其实在发着疯。 从落月洞回来已经三天了,她一步也没踏出院子。陆景寸步不离地在她跟前跟后伺候着。每天要泡两次药浴,上三遍冰肌玉宁膏。 她身上淤青早就好了,肌肤白得透光,人也养胖了一些。闻茵心中暗道,难道这是嫁给大夫附赠的好处? 今日吃晚饭时,她好不容易说服陆景,她可以自己吃饭了。陆景不情不愿地将碗筷给她,她刚埋头吃了几口,便听见他在她头顶说:“茵茵,我们该拜堂成亲了。我想,明日就差人去将你爹娘接来。” 闻茵一怔,迟疑道:“可是那道密旨说……你不能娶我为妻。难道,你想偷偷拜堂?” “怎么能偷偷拜堂呢?”陆景笑道,“我要让楚山之中的百族和青凤城全城都知道我娶了你。” 闻茵差点惊掉了筷子。他,果然在,平静地发疯。 “这可是抗旨,死罪!”闻茵盯着陆景。 他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窗外。 他们二人正在二楼吃晚饭,从窗前眺望出去,楚山之中鳞次栉比的汉苗楼屋,此时都沐浴在温馨的暮色之中。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楼屋檐角下挂起了红灯笼,家家户户比往日更加繁忙。有人将硕大的酒坛搬出来,有人在拉扯猪羊。 陆景道:“我已经吩咐阿月和木江,楚山之中数百个村寨都在准备了。对了,明日你爹娘应该就会到。” “你……”闻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心知他自然是厌恶皇权,也压根不打算理会那一纸密旨,可若是真的公然抗旨,岂不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陆景见她如此,淡淡道:“你担心降罪?不会的。楚山中的百族,本就不是什么顺民。况且我以花苗治蛊师的身份娶你,谁也不会向朝廷透露半个字。” “那青凤城数万百姓呢?你敢保证就没有一个人会透露风声?”闻茵蹙眉问。 “你忘了,青凤城刚刚经过影蛊的事?”陆景反问道。 闻茵恍然大悟。不错,行之对青凤城百姓有恩,百姓自会为他保守秘密。 可若是有人非但不感恩,还存心陷害呢? 她知道他一意坚持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妻,是不想让她受半点委屈,可她也不能不为两人的今后筹谋。 闻茵花了一整晚的功夫,方才让陆景打消大办特办的念头,只在这小院子里拜堂,邀请好友观礼。 木江去青凤城请闻茵的爹娘,闻远非和如氏这时才知道,原来家里那几大箱子的聘礼,竟是陆景送来的。 婚礼虽是秘密举行的,可楚山里的人们还是喝了三天大酒。大家心里虽知道为何庆祝,却没人说出来。 有传言暗暗在山中流动,苗王景诺和圣女玖缡转世回到了楚山,大家再也不用惧怕那口血棺了。 婚礼举行后第三天,陆景携闻茵归宁青凤城。 平息了影蛊的风波,闻茵本想借着领封的名义,在楚州多待几天。没想到,才刚与爹娘相聚了两日,京城便来了圣旨。 新帝这圣旨语气不太好,命楚南县主即刻动身回京,有要事相商。 “我似乎从这圣旨之中读出了几分不悦,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闻茵问。 “容珩多半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当然不高兴。”陆景淡淡道。 皇命不可违。纵使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再次告别爹娘。 临别前兵荒马乱,闻茵拉着父亲和娘亲的手,让他们得空的时候一定要去京城探望她。 陆景也上前与岳父岳母拜别,闻远非几次欲言又止。 陆景心知岳父不放心女儿,便道:“您放心,有我在,一定将碧君养得白白胖胖的。” 闻茵扑哧一笑:“谁想被养得白白胖胖?” 阿月和木江等人闻讯也赶来相送。几个人在青凤城外五里亭依依惜别。 回去有朝廷的人名为护送实则看管。陆景则装成普通侍从。这些朝廷的人多半也猜出陆景的身份,毕竟钦天监那位萧立道长对他毕恭毕敬。但没人敢拆穿陆景的身份。 马车里,陆景将闻茵揽在怀中不肯撒手。闻茵推了他几次,推不开,他只在她耳边轻声道:“等回了京城,容珩一定会想尽办法拆散我们,恐怕就是想见你,也要越过重重阻隔。唯有回去的这一路上可以和你亲近了……” 闻茵翻了个白眼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京城有什么地方拦得住国师大人,哪怕是皇宫,那重重奇门局也是你家祖宗布下的。” 陆景微微一笑,眸底如深夜寒潭,见不到波光,却分明有波澜。“知夫莫若妻。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闻茵还想埋汰他几句,不成想,一团温柔的阴影笼罩下来,唇上温热,她顿时失了分寸。 盛夏的楚山,处处流淌着涓涓细流。冰凉的水流温柔地将涧底石子磨去棱角。水底青荇柔弱无依,如手指一般轻拂过卵石,偶有不耐的荇草,顺着水流慢慢深入石子的缝隙。此时,就连鱼儿的呼吸也是静悄悄的,生怕惊动了这一刻的静谧。 第413章 搜香 御花园内,积雨新霁,绿阴如幄。 园圃之中盛开着蔷薇木兰,芬芳扑鼻。危石堆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都成浓绿。半亩池塘,遥见池水粼粼,荷钱叠叠。 今日是长乐公主召集的品香会,新册立的皇后带着四妃并宫中新人们齐聚在御花园中。首座上,皇后娴静安坐,长乐公主的坐席略略在皇后下首,却几乎是并排,其余宫妃都依据其位份,列序而坐。 如此安排,大致能看出当今后宫的形势。新帝登基前,在潜邸之中并未娶妻,皇后和宫妃都是新帝登基后册封的。 皇后今年方十四岁,是左相李观复的侄女。因其年纪尚轻,容珩担心她治理六宫力不能逮,因此命长乐公主入宫,打着教导宫人礼仪的名义,实则行使着协管后宫的职责。 后妃们都出自京城达官显贵之家,进宫之后都怀着攀龙之心,争着早日为新帝诞下子嗣。明面上和睦,背地里争得你死我活。若不是有长乐公主这位新帝姑母坐镇弹压,恐怕如今已经闹出人命来了。 长乐端坐于上,一开口便是贵不可言的气度:“今日品香会,本意是为了陶冶性情,增进皇后与后宫诸姐妹之间的情谊。大家都把自己宫里压箱底的宝贝香药带来了?” 众人说:“都带来了。” 长乐鼻子里冷冷一哼:“我看,没带全?”她扬了扬手,一队太监手里捧着香药盒鱼贯而入。嫔妃们这才明白,原来趁着她们来品香会,公主命人搜查了她们的住处,将私下秘藏的香药都搜了出来。 可是,这些东西明明每个人都应该是藏在最稳妥的地方,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全被搜出来? 长乐冷眼看着各位嫔妃花颜失色,唇角轻轻扯动,清冷道:“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本宫的义女楚南县主是调香圣手。为了这次品香会,本宫特意让县主从封地赶回来。” 嫔妃们这才恍然大悟。她们藏在宫里的香药,一定是这位县主带人搜出来的。听说她合香功夫了得,鼻子还十分灵敏。 只听长乐唤了一声:“碧君,过来。”这一声唤,温柔慈祥,听着让人骨头一麻,没想到威严冷酷的长乐公主竟也有这样一面。 未几,但见一女子轻移莲步飘然而至。 闻茵来到皇后面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请安,正要给公主请安,长乐却抬手朝她招了招,笑道:“免礼了,碧君快坐到本宫身边来。” 数月未见,公主没了之前的严厉,对闻茵倒是一副慈母对女儿的态度。闻茵听话地在公主身边的那张案几后坐下。 此时,又听得长乐道:“咱们开始品香之前,我想了一个逗趣的小节目。”她抬手指了指太监们手中捧着的那些香药盒,“县主天聪,能辨百香。今天各位娘子压箱底的宝贝,先让县主辨别。辨香时,不打开匣子,蒙上双眼,以气辨别。” 闻茵偏过头,看着长乐公主调皮笑道:“大长公主,我虽略通合香,但又不是大罗神仙。不燃香,不辨形,还要隔着那么厚重的盒子,这不是跟瞎蒙差不多嘛?” 长乐笑道:“你这丫头,我看你不是不能,而是想讨彩头。”她转向皇后那一侧,“皇后娘娘,若是县主都猜中了,可否赏赐一二?” 皇后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见了传说中能合制灵香的楚南县主,心中十分好奇,更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她想了想,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凤钗:“若县主姐姐全猜中了,便将这凤钗给县主姐姐。” 如此重的彩头,让闻茵心中一凛。她本知道这场品香会真正的目的,可皇后竟以如此重礼许她,足见这后宫的风气已到了不得不杀的地步。 闻茵轻轻点了点头,用一方锦帕将眼睛蒙上,道一声“可以了”,太监们手捧着香药盒从她面前鱼贯而过。 “夜息香,从月氏国大叶夜香花提取出的草香,此花初闻香气清远,但闻久了便使人神识恍惚。由此花菁纯提炼的夜息香,有让人陷入癫狂的功效。” “九荼香,南洋爪哇国一种藤蔓的结香,闻了能使人长睡不醒。” “玉靡香,是一种很难察觉的情药……” 座下嫔妃们听着闻茵云淡风轻地点出那些香药的来历和功效,脸色越来越白。 在宫中私藏禁香,轻则打入冷宫,重则赐死。 “好了好了。”长乐见闻茵已经将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出言打断道,“今日皇后和本宫算是开眼了,咱们这位楚南县主,果然是不世出的合香天才。” 闻茵知道公主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便取下蒙在眼睛上的锦帕,笑道:“臣女造次,献丑了。” 皇后依照约定,将那枚凤钗赐给闻茵,又对众人说道:“香本是雅事,即可陶冶性情,又可调理身体,本宫一向是赞成大家以香怡情的。只是,自古香药是一家,有些香药性不明,若是胡乱用了,便会害人害己。” 皇后年纪虽轻,但自幼教养有方,面对比她年长的嫔妃,皇后威仪也没失了半分。她略顿了顿,又道:“譬如颐华宫前阵子便有一位宫女因误用情香,闹出事情来。如今宫女被赐死,陈昭容也驱逐出宫。万望诸位谨慎从事,方可换得六宫安宁。” 陈昭容那件事,闻茵也略有耳闻。那宫女将昭容私藏的移情香当作普通香药点了,没想到竟让太监失了本心,差点将昭容非礼了。此事发生,距离册封皇后不到一个月,闹得皇上面上无光。没有将礼部侍郎陈家满门抄斩,容珩已是十分宽容仁厚了。 皇后又对闻茵说:“县主姐姐,如今公主姑母凤居寿安宫,协助我治理六宫。我性子沉闷,不知如何讨姑母欢心,姑母常说十分想念县主姐姐。如今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已命人将寿安宫旁边的秋晏宫拾掇出来了。县主姐姐先在秋晏宫暂住一段时日,多陪陪姑母。待皇上与我商量过后,再择一处更好的安置县主姐姐。” 闻茵闻言,心下一沉。让她住到宫里?这件事,昨日长乐公主向她面授机宜时,丝毫没有提及。 这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将她留在宫里,只是为了让她监督六宫香药吗? 闻茵想起前日晚上和陆景依依惜别时,他眼底的忧虑。 “君心深似海。我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容珩强行君夺臣妻,我便带你遁入楚山。到时,你跟不跟我走?”他看着她的眼睛问。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跟你走。” 难不成,真要一语成谶? 第414章 面圣 东暖阁内,宫灯摇曳,微寒侵袭。 容珩独坐御案前,深夜批阅奏折。墨香弥漫,笔尖划过纸面,宫外虫鸣古调,时而传入,夜静得如同一汪幽幽的寂寞水潭。 新帝眉宇间凝重,审慎地推敲每一字,每一句,心思如潮汐般起伏不定。殿内时光静默,只有翻阅声微微响起。 闻茵将刚合好的香丸放入仙鹤香炉,不一会儿,幽幽香气氤氲而上,如同泉水一般缓缓流泻,片刻间充盈了这间不大的暖阁。 正在批阅奏折的容珩不抬眼地问:“是什么香?” “回皇上,这是臣女新近合出的宁神香,是用楚山之中的香草合制的,还没想出好名字。”闻茵道。 容珩停下笔,抬眼看着她:“上回祭天,你用的‘法雨华檀’,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名字?” “嗯。想得不好。” “不,极好。朕很喜欢。”容珩略一思忖,“你这香,不如叫‘无住生香’。” 《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人应该放下一切执念,不执着于任何有形事物和无形观念,方才能领悟至高哲理,找到所谓的“心”。 “无住生心,才能解脱烦恼。无住生香……”闻茵沉吟片刻,破颜笑道,“真是好名字,臣女叩谢皇上赐名。” 容珩淡淡一笑,仍低头去批折子,边批边问:“听说今日品香会上,县主将朕的嫔妃们吓得不轻啊。” 闻茵急忙辩白道:“皇上,并无此事。是长乐公主殿下要考臣女,臣女也是勉力为之。后来品香会上,皇后娘娘和各宫娘子们相谈甚欢,各自乘兴而归。” 容珩又抬眼,宠溺地白了她一眼:“我说一句,你说十句。偌大的宫里,没人敢这样同朕说话。” 闻茵一惊,埋头道:“臣女失仪了,请皇上降罪。” “朕哪里怪罪你了?你还肯如此同朕说话,朕很高兴。” 容珩顿了顿,又道:“你今日想必也看出来了,后宫那群女子,没有一个不得不小心提防的,朕平日里处理国事以心力交瘁,却连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一番话说得闻茵犯了恻隐之心,可转念一想,她哪有资格同情皇上,小声道:“皇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办好家事,无非靠睁只眼闭只眼。就好比右手画圆,怎么也不圆满,闭上左眼再看看,便觉得圆了,不信您试试……” 容珩“噗”一声,压不住了,仰脖子靠在椅圈上哈哈大笑。 笑了半晌方才止住,容珩眸色深深看着闻茵:“实话同你说,六宫女子没有一个符合朕的本心。碧君,你当真不肯入宫?” 闻茵一怔,低下头不敢回答。容珩知道她的心意,便不再继续追问,只问道:“今日品香会上,沈昭仪没去么?” “洛昭仪身子不适,告假没去。”闻茵暗暗心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皇上。 “你去过她的濯月宫?难道没查到什么?”容珩淡淡问。 闻茵心中抽起一缕疑丝,脑中浮现出沈昭仪的身影。 还没见到沈月之前,闻茵就听说她是后宫佳丽中最温婉妍丽的一位。讲到沈月之后,闻茵只奇怪,为何皇上不独宠她。 其时正值卯时半,早上日头最好的时候。濯月宫里,紫藤花下,沈昭仪倚坐在铺着锦绣软垫的圈椅中,浅浅一笑:“听闻县主和国师是青梅竹马?” “是。” “县主回楚南领封,国师同日称病不上朝,大伙儿都传说,国师一路护送县主来去,可是真的?” “绝无此事。” 她转过脸,游丝一般眼神轻飘飘粘在她身上:“我真羡慕县主。可惜,身无彩凤双飞翼……” 她又将目光挪到园子里圈养的那只美丽鸟儿身上。 那鸟儿身披绚丽的绯红羽毛,长长的红色嘴巴如同珊瑚。展翅飞翔时,翎羽如红色的火焰在空中舞动。 闻茵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儿,便问:“昭仪,这是什么鸟儿?” “朱鹮。”沈月有气无力道,“这是我在家时就养着的,皇上宽仁,特许我将它带到宫内圈养。” 那朱鹮好似通人性一般,听到闻茵和沈昭仪谈论它,引颈鸣叫数声,一连串的清脆音调十分悦耳。 闻茵来濯月宫,本是为了搜查禁香。见到沈昭仪如此柔弱,她便动了恻隐之心。聊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容珩见闻茵失了神,清了清嗓子,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闻茵回过神来:“想起什么……皇上,沈昭仪天姿国色,容冠群芳,臣女从未见过如此美人。” “确实如此。”容珩淡淡一笑,“可你知道么?饶是她美得惊心动魄,我也绝不会碰她。” 闻茵一怔。 “去查一查沈昭仪。你一定刻意忽略了什么事。”容珩淡淡道。 已近子时,皇上没有去歇息的意思,也没有放闻茵回去的意思。闻茵坐得腿都麻了,顾不得礼数,起身走了几步。恰在此时,在外面候着的太监进来报:“皇上,陆国师在外等了两个时辰,说有要事相商。” 容珩瞥了闻茵一眼,对那太监说:“朕没空见他,请国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奏。” 闻茵听说行之在外候了两个时辰,顿时心疼起来。他一定是知道皇上将她扣在东暖阁奉香,所以担心她了。 她想为行之说几句话,容珩却看穿了她的心思,断然道:“那道密旨你们一人一份,国师不得娶你为妻,朕的旨意不会改变。” 闻茵悻悻地坐回去,低着头不说话。容珩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就连她生闷气的样子,他都觉得可爱。 过了一会儿,太监又进来报:“皇上,大理寺卿管大人来了,在外面候着,皇上见不见?” 容珩停下笔:“管翊来了?” “是。” “快叫他进来!”容珩搁下笔,正色道。 大理寺卿管翊是容珩儿时伴读,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闻茵知道管翊深夜入宫,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禀奏,便起身道:“皇上有要事,臣女不便在此,请皇上容臣女告退。” “嗯,县主早点休息,明日听召。”容珩嘴角浮上一抹浅笑。 闻茵心一沉,怎么,明日还要来陪坐? 再这么下去,国师大人要么反了,要么携她私奔。唔,其实,私奔也不错。 闻茵告退,刚走出东暖阁,恰好与大理寺卿管翊大人擦肩而过。管大人本已从她身边经过,忽又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将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是楚南县主?” “管大人万福。”闻茵微微一福。 “果然名不虚传。”管翊一拱手,转身走进了东暖阁。 名不虚传?外面是怎么传她的?闻茵听着这话有几分刺耳,却也很快放下了,跟着引路的宫女往自己暂时燕居的秋晏宫去。 第415章 隐情 回到秋晏宫,宫女先伺候了闻茵沐浴更衣,将入寝时,闻茵见两个宫女守在寝殿中,便对她们说:“我睡觉时不需要人伺候,两位姐姐各自回去歇着。” 两位宫女相视一眼:“县主,偌大一个寝殿,您夜里不害怕吗?” 闻茵微微一笑,唤道:“吉乌,出来。” 一条一人高、通体雪白的大狗骤然现身。吉乌乖乖坐在闻茵身边,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摆动,吐出舌头,一副讨好的憨模样。 两宫女哪里见过这个,尖叫着夺命般跑出了寝殿。 闻茵看了看身边的傻大狗:“真是奇怪了,吉乌明明如此可爱,为何她们见了你就跑?” “你在说笑吗?”黑暗之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明日一早,楚阳县主会妖法的消息便会在宫里传遍了。” 闻茵转过身,见黑暗角落中立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沉静稳重。她微微笑弯了眉眼:“我就知道,你见不到我不会出宫的。” 陆景走出暗影,朝闻茵张开双臂,柔声道:“过来。” 闻茵欣喜地朝他小跑过去,陆景顺势将她一把捞入怀中。 一团温柔的阴影将她笼罩,思念化作静谧的厮磨。 她在他身边时,他尚且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她。如今分别了一日半,他早已孤寂如海,只有将她拥入怀中,才能聊以慰藉。 良久,闻茵扬起脸看着他,如水双眸温柔缱绻。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不是说了吗?皇宫之中重重奇门都是我家列祖列宗布下的,我若是不来,岂不是既愧对祖宗,又辜负了你?” “你方才真在东暖阁外候了两个时辰?” “可不是么。” “你生气了?” “却也没有。”陆景平静道,“左右我知道,若真有什么事,你还知道放狗。” 闻茵“扑哧”一笑。又埋汰他说:“你候了两个时辰,皇上都不让你进去。大理寺卿管大人一来,皇上立刻召见了。由此可见,国师大人圣眷稀薄啊。” 陆景并不反驳,他安然坐下,拉闻茵坐在他膝上,双手圈着她。“容珩把秋晏宫赐给你,又让你伴驾奉香,看来我得谋划带你私奔了。” 闻茵细细琢磨他眸光之中的温柔缱绻:“你真不生气?” “生你的气?还是生容珩的气?”陆景抬手轻抚她鬓边碎发,“我像是那么不冷静的人?” 闻茵心道,确实,行之不是那种就轻易被情绪拿捏的人。 “那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闻茵笑道,“我已经想出能在宫里光明正大与你见面的理由了。” “什么理由?”陆景的浅笑中藏着宠溺。 “皇上要我查濯月宫的沈昭仪。” “沈昭仪?哦,兵部侍郎的千金,她怎么了?” 方才,容珩说闻茵一定刻意忽略了什么事。闻茵细细想来,确实有一件事被她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沈昭仪知道我要去濯月宫搜查禁香,便在紫藤花下等我,恐怕是有意为之。她想用紫藤花的香气,掩盖自己身上一种香药的气息。”闻茵道。 “哦?你可是觉察出什么来了?”陆景虽是问着,可眸光沉静,似乎并不好奇,好像知道答案一般。 “我当时从她身上似乎闻到了引神香的气味。”闻茵道,“还有她看着那只朱鹮鸟的目光,好像充满了依恋之情。我有些在意,便打听了一番。听说昭仪宫中那只朱鹮是雌鸟。每夜过了子时,有一只雄鸟会自宫外飞来,与那雌鸟相会。两只鸟儿交颈之时还会发出幽咽之声,就像……” 闻茵说着说着,忽觉陆景目光有几分异样。如深潭一般的眸底,渐渐透出令人难以言说的光,微微的,冰凉的,但分明又是热切的。 她不觉喉咙滑了滑,怯怯道:“你说,沈昭仪为何要用引神香?”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他沉沉笑了两声,哑着嗓子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难道非要我明说?” 闻茵脸一红,用手去那腰上那箍得越来越紧的手,却拉不动。她扭了扭发酸的腰肢,双手抵住他压过来的胸膛:“我是问你,你如何看?” 陆景馨香在怀,又与她低声说着这样的话题,此时情醉已忍不住采撷。只低低说道:“沈昭仪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只怕,她的情人为了见她已经生出双翼来了。那对苦命的鸟儿都引颈而交了,还不够明显的吗?” 闻茵心中咯噔一下,正要继续求证,陆景却压了过来,低声道:“别说了。” “唔……” 她紧紧拽住他的衣裳,指尖发白,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之中。 耳边似乎传来鸟儿交颈时的低鸣。那般幽咽,好似哭泣悲鸣,又好像极致的幸福。 满月之下,火红的鸟儿彼此交缠,彼此倾诉,发誓永不相离…… 她不由自主紧紧环住他,想更深的投入他。幸好她的情郎无所不能,他们不用化身为鸟,便能彼此相依。 陆景将闻茵抱到榻上,俯身上来,她略急了,推拒道:“行之,这可是在宫里……” “唔?你更喜欢在客栈?”他暗笑。 闻茵脸上火烧一般红。送她回楚州的路上,他倒还能恪守君子之礼。从楚州回京城这一路,他却放浪了不少。背着人翻窗爬墙的事没少干,天天吓得她提心吊胆。 她略一迟疑,他便已经抬手将帷幔放下了。 淅淅索索一阵,帐中人方才想起某件事,含糊地吩咐道:“吉乌,去外面守着……” 之后,便全然吞了声音。 次日一早,当楚阳县主打着探望的名义再次造访濯月宫时,却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沈昭仪自昨日傍晚睡着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濯月宫园子里豢养的那只朱鹮鸟也不见了。听一位宫女说,昨夜子时过后,那只雄鸟飞来,将雌鸟带走了。 卧榻之上的沈昭仪仿佛睡着一般,但闻茵知道,她的魂魄已经不在这具肉身之内了。 第416章 朱鹮 沈昭仪昏睡不醒的事很快传遍了皇宫大内。这件事让新帝颜面无光,容珩颇为恼怒,命大理寺卿管翊彻查此事,楚南县主闻茵从旁协助。 闻茵与管翊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沈昭仪的濯月宫。 管翊独自前来,只穿一件寻常青色江水暗纹天丝锦直裰,腰束镶白玉牌革带。若不是皮带上缀着象征大理寺卿身份的鱼袋,还以为他只是寻常路人,不小心走进宫里来了。 闻茵正在园子里紫藤花架下喝茶,见他来了,起身微微一福:“见过寺卿大人。” 管翊淡淡一笑:“县主好闲情啊。您不会忘了,皇上只给我们两日,要么还皇上一个活蹦乱跳的沈昭仪,要么还皇上一个真相。” 闻茵坐下继续喝茶,道:“我没忘啊,寺卿大人先进去看看沈昭仪,我煮好浮雪,等您出来一同品饮。” 这“浮雪”是新帝赏赐嫔妃的新茶,可惜沈昭仪没福分消受,闻茵便不客气地带她享用了。 管翊觉得这位县主挺有意思,多打量了她几眼,抬脚走进了寝殿。 片刻之后,管翊又出来了,一屁股在闻茵对面坐下,拿起闻茵为他满斟的清茶,细细抿了一口:“不愧是御茶浮雪。县主如此淡定,想必心中已有决断?” “我一介女子,能有什么决断?”闻茵笑着反问,“寺卿大人怎么看?” “听宫婢说,昭仪这阵子身子都不好,整日久寐,太医来看过,说昭仪得了久寐之症。” “唔。”闻茵低头品茶,不置可否。 管翊从闻茵的态度之中咂摸出些许味儿来,往前探了探身子:“县主以为,昭仪并非久寐之症?” 闻茵沉吟片刻,将手中茶盏放下,抬眼看着管翊说道:“寺卿大人,依我之见,这案子咱们俩办不成。” “皇命所托,岂有搪塞之理?”管翊挑了挑眉。 “我只是说,咱们俩办不成,但世上自有一物降一物。” “县主知道谁能办成?” 闻茵心道,她若是直接说出国师陆景,恐怕眼前这位大理寺卿会嘲笑她假借办案之名私会情人。于是,她又拿起茶杯,问道:“寺卿大人可曾听说,濯月宫原先有只十分美丽的朱鹮鸟?” 管翊微微皱眉:“难道那只鸟儿与昭仪的怪病有关?” “我先前已经说了,昭仪并非生病……”闻茵无奈叹了口气,心道行之只消听她说个开头便知道事情真相了,这位大理寺卿怎会一点头绪也没有? “听说县主有通灵异能,难道你是想说,昭仪昏睡不醒也是巫蛊所害?” “那也倒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县主究竟想说什么?”管翊步步紧逼。 闻茵被这位年轻俊美的大理寺卿紧盯着,竟有几分如芒在背,她转念一想,道:“这样,若寺卿大人能说服皇上放我出宫,两日之内我一定还皇上和大人一个满意答复。” “我还当是什么难事呢。”管翊笑着坐了回去,“只是,事情是在宫内发生的,为何要出宫查案?” 闻茵心下大喜,这位新帝发小看来真能让她重获自由,面上却淡淡然道:“事出有因,这因不在宫里在宫外,自然要出宫去寻找。” 第417章 抢妻 管翊向皇上要人,皇上果断允了,只提出一个条件:县主出宫期间,一举一动必须在管翊的监视之下。 准许出宫的旨意一下,闻茵立即如同鸟儿一般欢快的飞走了。她乘着大理寺卿的马车离宫,一路上不住掀开车帘打眼往外瞧,好像头一回进京城一般。 管翊端坐在车内,将手笼在袖子里——即便是盛夏,他也保持着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好像天生畏寒一般。 大理寺卿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女子——她看起来无心查案,只是出来玩的。 忽然车倌用力一拉缰绳,引车的两匹马扬起前蹄,马车仰起来又重重落下,砰的一声,闻茵一头撞在软垫上,幸好没有受伤。 管翊稳稳端坐,瞥了一眼倒在一旁用手揉着脑袋的县主,没有伸手去扶她,而是掀开车帘钻出来喝道:“大胆!是何人竟敢阻拦本官?!” 眼前是一位骑着黑马的黑衣男子,面上蒙着鎏金铜面具,腰间束着镂雕麒金麟黑革带,革带上坠着一把短玉笛。 那男子胯下黑马有一人半高,一望而知是大宛进贡的狮子骢。他唇边浅浅勾起一抹冷笑:“一等景明侯陆景,奉命查案,将你车上那女子交出来。” 管翊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冷笑道:“原来是国师陆大人,在下大理寺卿管翊。” “管大人我自然是认得。”陆景笑道,“素闻管大人清贵世家,自幼饱读诗书,为何见了上官竟不下车?” 大理寺卿三品,一等侯身兼国师,为正一品。管翊纵有皇上信任,见了上官确实也应该下车。 管翊微微一笑,抖了抖衣袂,跳下车来拱手一揖:“见过国师。” 陆景翻身下马,将手中黑革马鞭塞在管翊手里,却看也不看他,懒懒道:“管大人有礼了。” 国师跳上马车,掀开车帘,见一小女子安然端坐在内,平静的眸子之中藏着一丝调皮。他眸色微暗,伸手便将她拽出来,抱下车,往自己马上一放。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行动让见惯大场面的管翊也傻了眼——怎么着?光天化日,当街抢人?! “陆侯!”管翊赶上去拦在马前,质问道,“县主与下官有皇命在身,陆侯将县主劫走,耽误了办差,责任谁担待?” 陆景勾唇一笑,一手环住闻茵的柳腰,居高临下道:“你有皇命在身,我亦有皇命在身。京城中发生异事,本侯要借县主一用。寺卿是朝廷肱骨之臣,想必独自办差也能妥当。” 陆景说完,略一抬手,管翊手中那黑革马鞭飞回了他手中。狮子骢似是在心里得了命令,径直从管翊头顶越过,把这位寺卿吓了一大跳。 “陆侯!”管翊大怒,冲着陆景背影喊道,“你这是抗旨!” 闻茵坐在陆景身前,也劝道:“你这样也太明目张胆了,我既然出来了,自然会想办法去找你,何必如此?” 陆景沉沉一笑,在她耳畔道:“我等不起。你们要去找那对苦命鸳鸯,可人家要到夜间才现身,还有大半日时光,我可不想消磨。” “你知道那对朱鹮在哪儿了?”闻茵问。 身后男子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茵茵交代的事,我哪敢不办。入了夜,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当然是去无人打扰的地方。” 第418章 交颈 一叶扁舟停在静谧的河心,无风的夜晚,船儿轻轻摇晃,将盛满月光的水面推开一层层涟漪…… 闻茵身上的潮热还退去,陆景便抬手扯过自己的外裳轻轻盖在她身上。 他一手支颐,侧过身子餍足地身畔的人儿。 云裳半掩,玉颜倾城,隔岸虫鸣,此时明月。 一抬手,如丝如缎的秀发自他指间滑落,她微微转过脸,方才还在恍惚的眸子慢慢清明,愈加温柔。 经过多少重命运的梦境,他终于翻开了最绮丽的一页。 “茵茵,”他凑近她耳边,“今晚不去不行吗?” “皇上只给了两日期限,管大人着急得很。再说,沈昭仪的魂魄出窍久了,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我也于心不忍。” 陆景微微一笑,宠溺道:“好,我听凭你的驱策。” 盛夏之夜,月光如银,洒在河洲平原。三条小河宛如三条银色的丝带,交织在京城外这片广袤的原野上,波光粼粼,水声潺潺。 河洲之上,一片宁静与和谐。微风吹过绿海,苍翠的蒹葭随风摇荡,推出一层层碧浪。闻茵和管翊躲在草丛中,望着不远处一片开阔的滩涂。 “你说那两只朱鹮会到这里来?”管翊问。 “嗯。” “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的。” “陆侯说的?” 闻茵瞥管翊一眼,心想你既然知道,干嘛还要问。 “找到那两只鸟,又能如何?”管翊继续问。 闻茵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这位大理寺卿可真是一位一板一眼的人,都到了这份上了,他竟然还想不明白,怪不得大理寺陈年疑案堆积如山。 说话间,两只朱鹮鸟由远及近飞来,它们的羽翼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红光,犹如两团燃烧的火焰。 它们轻盈地降落在河洲上,它们先是低头喝了些水,啄食了一些水草鱼虾,然后便拍着翅膀嬉戏起来。 水面因两只鸟儿欢快的打闹而激起涟漪,晶莹的水珠飞溅。闹着闹着,两只鸟儿渐渐安静下来,它们相互依偎,长长的脖颈交织在一起,清越的鸣叫声回荡在夜空中。 “……我们就是来看鸟儿的吗?”管翊问。 闻茵实在受不了了,直截了当地说:“管大人,你眼前的这两只鸟儿,就是沈昭仪和她的情郎。” 管翊瞳孔微微一震,又仔细盯着那两只鸟儿:“你的意思是,那两只鸟儿的身体里,是沈昭仪和她那情郎的魂魄?” “不错。” 管翊望着两只朱鹮交颈,顿时感到这画面不怎么美好了。 “那他们岂不是在……” “偷情。”闻茵干脆地说。 管翊的脸色变得难堪起来,这事要如何向皇上禀告?难道告诉他,他的嫔妃化身朱鹮跟别的男子爬墙? 闻茵看穿了他的心思,揶揄道:“寺卿大人,这是两只鸟儿在交欢,又不是奸夫淫妇。真正的沈昭仪还好好地躺在宫里呢。” “这……毕竟是……不洁了。”管翊艰难挤出一句话。 闻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惊动了远处了两只朱鹮。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望向这边。雄鸟似乎看见了闻茵和管翊,张开翅膀挡在雌鸟身前,目光暗含杀机。 管翊急忙捂住闻茵的嘴,埋怨道:“你看看,你惊动他们了!那雄鸟一定是一个有法术的人化身而成的,咱们俩都不会法术,又没带护卫,眼下怎么办?” 闻茵将他的手扯了下来,真是被这位不语怪力乱神的寺卿大人气笑了。 她扬了扬下巴,带着些许得意道:“沈昭仪有情郎,难道我没有?” 第419章 抓住 话音刚落,华丽的羽毛化作一袭深邃的黑衣,雄壮的身姿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俊朗的黑衣青年。他一身劲装,眉宇间透出一股坚毅。 青年朝闻茵二人走来,每一步都走得稳健有力。走着走着,他手中忽然多了一把长剑,剑身乌黑,剑刃寒光闪烁。 管翊明白了,这青年便是沈昭仪的情郎,他被撞破好事,定然要杀他们灭口的。 “我们快逃!”管翊伸手去拉扯闻茵,闻茵却不慌不忙拿起胸前的玉骨哨,轻轻吹响。 天边传来尖锐的鹤唳,夹带着风声,将这片河洲地搅动得风起云涌。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黑旋风,搅得飞沙走石、草浪倾覆。管翊用手捂住眼睛。从手指的缝隙之间,他看到旋风之中依稀有一道人影。 风休住,河滩上又多了一个人,正是一身黑麒麟纹公服锦衣的陆景。 陆景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淡淡看着眼前这位青年,清冷道:“钦天监陆景在此,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青年见陆景从天而降,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有几分惊讶和不安,瞬而又横眉冷目道:“呸!皇帝的走狗!你不配知道我的姓名。” 陆景冷冷一笑:“这么多骂人的话,你竟然捡了最难听的一句来骂我。本来还想手下留情,放你们这对野鸳鸯一条生路,看来不必了。” 猎猎风中,两道黑影战成一团。那青年手中长剑并非普通剑器,舞动间隐隐有风雷雨电诸般变化。不过,在国师大人面前,这不过都是雕虫小技。 陆景看穿了这青年的招数,便退开几步,单手画诀,一个天星法阵出现在青年脚下。 陆景断喝一声“缠”,那青年的双手双脚便被法阵缠住了,那把长剑应声落地。 陆景上前用脚尖轻轻一挑,剑落入他手中,迎着月光,他眯起眼睛看剑身上的剑铭,幽幽道:“疾风解梦。”唇角又勾起一抹冷笑:“今夜便梦碎了。” 只见他劲气一抖,手中长剑“叮”一声竟断成了三段,无声地掉落在草间。 青年见自己的宝剑竟被轻而易举折断,痛心之余,惊怖之情漫上眼底。 陆景正色道:“你引诱昭仪,折损天威,罪不容赦。是跟我回钦天监问罪,还是就地伏诛,你自己选。” “行之!”闻茵赶上来,她先是打量了那青年几番,又对陆景道,“国师大人辛苦了。这差事是皇上交给管大人和我办的,能否将此人交给我们,我也好回去交差。” 陆景眸中严厉瞬而转为宠溺,柔声道:“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我钦天监的功劳,凭什么让给大理寺?” “也是我的功劳嘛。”闻茵撒娇道。 那青年见二人郎情妾意,冷冷道:“听闻皇上钟情楚南县主,国师大人却与县主勾搭成奸。你们俩不也是犯了违逆大罪?” 陆景睨道:“实话告诉你,碧君与我结为夫妻,圣旨也管不了我要娶碧君。你的罪,不在于你喜欢昭仪,而是你不够强。” 陆景这番话,管翊听得清清楚楚。国师竟然公然抗旨,私下娶了楚南县主。这事,他报还是不报? 管翊自幼做了永王伴读,以饱读诗书、知仁崇礼为傲,却第一次见到如此狂傲又如此孤冷的男子。方才打斗中他那番行云流水、搅动星辰的英姿深深印在他脑中。 原以为国师不过是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男子。 直到此刻,管翊方才相信,陆侯以一己之力摧毁流花御泉逆转乾坤的传言,全然是真的。 第420章 劫走 陆景制服了那黑衣青年,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只雌鸟身上。青年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哀求道:“我们两情相悦,是她父亲非要送她入宫换取家族荣耀。求国师成全我们!” 陆景道:“昭仪的肉身还在宫里,若是再如此不吃不喝下去,她很快便会支撑不住。你若真心爱她,怎么能眼睁睁看她送死?” 青年哑口无言。 陆景取下腰间坠着的玉笛,轻轻吹了起来。笛声悠悠,那雌朱鹮随着笛声拍拍翅膀,鸟儿身边渐渐显出一位女子身影。 “是沈昭仪!”管翊惊呼道。 陆景放下玉骨笛,唤了一声“墨岚”,一道细长黑影倏而飞出,在空中腾跃翻滚,变成了一条黑龙。 那条黑龙身躯修长,鳞甲如墨,闪烁着淡淡的银光,。它龙吟一声,声音低沉嘹亮,如同空旷的河洲上回荡。 墨岚飞舞在空中,如同黑色的闪电划破苍穹,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捕捉其身影。 陆景看着眼前这条黑龙,嘴角挂上一抹骄傲的笑意。墨岚本是蛇蛊,是他用自己血肉驯服了它,将它化为自己的用神;也是碧君的香魂助它化蛟为龙。也许冥冥之中,他和她必然会相遇,她是他命运中最大的变数。 “墨岚,将昭仪的魂魄送回肉身去!”陆景命令道。 墨岚在空中翻腾了几圈,俯冲下来,龙身微微一卷,将沈昭仪的魂魄驼在背上,又转身朝着东边飞去。 东边,是皇宫的方向。 “月儿……”青年看着黑龙消失的方向,竟是双目含泪。 陆景转身对管翊说道:“寺卿,既然这差事是你和碧君领的,此人还是交给你们大理寺。” 管翊没想到国师竟如此大方,刚要道谢,四周忽然狂风乍起。 不知何时,陆景、闻茵、管翊和那青年的脚下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法阵。一位身穿灰色布衣的老者突然如电光闪现,瞬间到达陆景身旁。 老者手持拐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突然展开了身手。 一道无比强大的能量从老者手中释放出来,瞬间袭向了陆景。陆景猝不及防,身体被震得向后飞去,落在地上。 “行之!” 闻茵惊呼一声,瞬而唤了一声“承影”,九尾狐神现身,朝着老者飞去。 老者顺势一把将青年护在身后,他的拐杖舞动起来,如同一道闪电般施展出强大的法术,将袭击而来的承影暂时阻挡住。 陆景勉力站起身来,额头有一丝淡淡的伤痕,他凝视着老者,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对于老者的突然出手,他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感受到了老者的实力。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抱住青年,身形化作一道幽影,迅速离开此地,留下一片深沉的宁静与谜团在这场变故的余音中。 那对朱鹮鸟各自发出悲鸣,振翅飞远。 “行之,你没事?”闻茵收回承影,赶上前去查看陆景的伤势。 管翊也问:“国师大人,伤势如何?” 陆景摇摇头:“没想到百密一疏,竟让他跑了。” 闻茵的目光在方才战斗过的地方梭巡,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只小小的银哨子。她弯腰将哨子拾起来,递给陆景:“行之,你看这哨子,是不是与我的玉骨哨有几分相似?” 陆景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道:“这是训鸟儿的哨子,那老者是训鸟人。”他的目光缓缓转向管翊,却不说话。 管翊心领神会,道:“若说找蛊怪妖鬼,大理寺不如钦天监;但若是找人,大理寺自认没有人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陆景将银哨递给管翊:“那就有劳寺卿大人了。” 第420章 劫走 陆景制服了那黑衣青年,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只雌鸟身上。青年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哀求道:“我们两情相悦,是她父亲非要送她入宫换取家族荣耀。求国师成全我们!” 陆景道:“昭仪的肉身还在宫里,若是再如此不吃不喝下去,她很快便会支撑不住。你若真心爱她,怎么能眼睁睁看她送死?” 青年哑口无言。 陆景取下腰间坠着的玉笛,轻轻吹了起来。笛声悠悠,那雌朱鹮随着笛声拍拍翅膀,鸟儿身边渐渐显出一位女子身影。 “是沈昭仪!”管翊惊呼道。 陆景放下玉骨笛,唤了一声“墨岚”,一道细长黑影倏而飞出,在空中腾跃翻滚,变成了一条黑龙。 那条黑龙身躯修长,鳞甲如墨,闪烁着淡淡的银光,。它龙吟一声,声音低沉嘹亮,如同空旷的河洲上回荡。 墨岚飞舞在空中,如同黑色的闪电划破苍穹,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捕捉其身影。 陆景看着眼前这条黑龙,嘴角挂上一抹骄傲的笑意。墨岚本是蛇蛊,是他用自己血肉驯服了它,将它化为自己的用神;也是碧君的香魂助它化蛟为龙。也许冥冥之中,他和她必然会相遇,她是他命运中最大的变数。 “墨岚,将昭仪的魂魄送回肉身去!”陆景命令道。 墨岚在空中翻腾了几圈,俯冲下来,龙身微微一卷,将沈昭仪的魂魄驼在背上,又转身朝着东边飞去。 东边,是皇宫的方向。 “月儿……”青年看着黑龙消失的方向,竟是双目含泪。 陆景转身对管翊说道:“寺卿,既然这差事是你和碧君领的,此人还是交给你们大理寺。” 管翊没想到国师竟如此大方,刚要道谢,四周忽然狂风乍起。 不知何时,陆景、闻茵、管翊和那青年的脚下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法阵。一位身穿灰色布衣的老者突然如电光闪现,瞬间到达陆景身旁。 老者手持拐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突然展开了身手。 一道无比强大的能量从老者手中释放出来,瞬间袭向了陆景。陆景猝不及防,身体被震得向后飞去,落在地上。 “行之!” 闻茵惊呼一声,瞬而唤了一声“承影”,九尾狐神现身,朝着老者飞去。 老者顺势一把将青年护在身后,他的拐杖舞动起来,如同一道闪电般施展出强大的法术,将袭击而来的承影暂时阻挡住。 陆景勉力站起身来,额头有一丝淡淡的伤痕,他凝视着老者,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对于老者的突然出手,他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感受到了老者的实力。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抱住青年,身形化作一道幽影,迅速离开此地,留下一片深沉的宁静与谜团在这场变故的余音中。 那对朱鹮鸟各自发出悲鸣,振翅飞远。 “行之,你没事?”闻茵收回承影,赶上前去查看陆景的伤势。 管翊也问:“国师大人,伤势如何?” 陆景摇摇头:“没想到百密一疏,竟让他跑了。” 闻茵的目光在方才战斗过的地方梭巡,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只小小的银哨子。她弯腰将哨子拾起来,递给陆景:“行之,你看这哨子,是不是与我的玉骨哨有几分相似?” 陆景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道:“这是训鸟儿的哨子,那老者是训鸟人。”他的目光缓缓转向管翊,却不说话。 管翊心领神会,道:“若说找蛊怪妖鬼,大理寺不如钦天监;但若是找人,大理寺自认没有人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陆景将银哨递给管翊:“那就有劳寺卿大人了。” 第421章 原委 濯月宫的寝殿中,安神香静静袅袅。 沈昭仪静静地躺在卧榻上,容颜依旧清丽如昔,唇角含笑,仿佛在做着某个美梦。长长的睫毛投下的影子,在她幽深的眉眼间显得分外柔美。 闻茵静静坐在床榻旁,注视着沈昭仪,不禁叹了一口气。按理说,昭仪的魂魄已经归位了,可她竟是沉醉在梦中不愿醒来。 看来,她是宁死也不想回来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闻茵刚起身,便看见管翊匆匆走进来。他面上淡淡笑容,在看见沉睡不起的沈昭仪后,又转为忧虑之色。 闻茵问:“寺卿大人,是不是那老者和青年都找到了?” “县主料事如神。”管翊道,“那老者名叫易三穷,是一位四处游方的道人,平日化身为寻鸟人,在京中之中走家串户演戏法。那青年是他徒弟,名唤执安,原也是官宦子弟,与沈昭仪本是青梅竹马。” 原来,执安在十岁时被抄家,家破人亡,他流落街头,孤苦无依。幸运的是,易三穷发现了他,便将他收养为徒。从此,执安跟随易三穷四处游走,学习道法妙术。 多年后,执安在京城中的一处寺庙中偶遇了昔日的青梅竹马沈月,二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相约私奔。然而,命运却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新帝登基,沈月被她父亲送入宫中,成为了濯月宫的昭仪。 执安闻知此事,暗中将那只母朱鹮送入宫内,一同送来的还有怀梦草,也就是引神香。沈昭仪心领神会,夜夜魂魄出窍,化身为鸟,与情郎相会。 这对男女为情所苦,寻不得出路。他们心知即便化身为朱鹮,二人也不能真正结为夫妻。于是决定决定以魂魄化为朱鹮,一同殉情。 管翊面露哀沉之色,道:“这些都是执安坦白的事。原来,那夜我们在河洲上遇见那对鸟儿,正是他们相约一同殉情之时。若不是国师忽然出现,他们如今便已经死了。” 闻茵听完,呆立半晌。这对苦命的情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上黄泉吗? 忽然,她脑中一闪念,转身伏在沈昭仪耳边道:“沈昭仪,我有办法让你和执安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别放弃,快醒来!” 说完,闻茵又起身对管翊道:“管大人,眼下能救沈昭仪的只有国师,您快派人去将国师请来。” “就连御医也无计可施,难道国师还懂得医术?” 闻茵勾唇一笑:“管大人有所不知,我和国师初相识时,他还是楚山之中的方医呢,最擅长医治鬼疫杂症。” 说完,她便匆匆往宫外走。 管翊冲她背影喊道:“县主,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求皇上!”闻茵道,“他还欠着我一个人情呢。” 此时刚散朝,容珩应是回到成天殿东暖阁更衣读书,在那儿一定能堵到他。 闻茵乘着肩舆来到成天殿前,正好遇上容珩跟前的书笔太监,便说自己有急事禀告皇上,央求他代为通传。 这书笔太监是容珩在永王府的旧人,也是他的心腹,知道楚南县主在皇上心目中分量不一般,便让闻茵同他一道进去,在内奏事处等候。 太监匆匆进去通传。过了不多时,又出来道:“皇上请县主跟前说话。” 闻茵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她稳了稳心神,跟在书笔太监后面走进东暖阁。 第421章 原委 濯月宫的寝殿中,安神香静静袅袅。 沈昭仪静静地躺在卧榻上,容颜依旧清丽如昔,唇角含笑,仿佛在做着某个美梦。长长的睫毛投下的影子,在她幽深的眉眼间显得分外柔美。 闻茵静静坐在床榻旁,注视着沈昭仪,不禁叹了一口气。按理说,昭仪的魂魄已经归位了,可她竟是沉醉在梦中不愿醒来。 看来,她是宁死也不想回来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闻茵刚起身,便看见管翊匆匆走进来。他面上淡淡笑容,在看见沉睡不起的沈昭仪后,又转为忧虑之色。 闻茵问:“寺卿大人,是不是那老者和青年都找到了?” “县主料事如神。”管翊道,“那老者名叫易三穷,是一位四处游方的道人,平日化身为寻鸟人,在京中之中走家串户演戏法。那青年是他徒弟,名唤执安,原也是官宦子弟,与沈昭仪本是青梅竹马。” 原来,执安在十岁时被抄家,家破人亡,他流落街头,孤苦无依。幸运的是,易三穷发现了他,便将他收养为徒。从此,执安跟随易三穷四处游走,学习道法妙术。 多年后,执安在京城中的一处寺庙中偶遇了昔日的青梅竹马沈月,二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相约私奔。然而,命运却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新帝登基,沈月被她父亲送入宫中,成为了濯月宫的昭仪。 执安闻知此事,暗中将那只母朱鹮送入宫内,一同送来的还有怀梦草,也就是引神香。沈昭仪心领神会,夜夜魂魄出窍,化身为鸟,与情郎相会。 这对男女为情所苦,寻不得出路。他们心知即便化身为朱鹮,二人也不能真正结为夫妻。于是决定决定以魂魄化为朱鹮,一同殉情。 管翊面露哀沉之色,道:“这些都是执安坦白的事。原来,那夜我们在河洲上遇见那对鸟儿,正是他们相约一同殉情之时。若不是国师忽然出现,他们如今便已经死了。” 闻茵听完,呆立半晌。这对苦命的情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上黄泉吗? 忽然,她脑中一闪念,转身伏在沈昭仪耳边道:“沈昭仪,我有办法让你和执安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别放弃,快醒来!” 说完,闻茵又起身对管翊道:“管大人,眼下能救沈昭仪的只有国师,您快派人去将国师请来。” “就连御医也无计可施,难道国师还懂得医术?” 闻茵勾唇一笑:“管大人有所不知,我和国师初相识时,他还是楚山之中的方医呢,最擅长医治鬼疫杂症。” 说完,她便匆匆往宫外走。 管翊冲她背影喊道:“县主,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求皇上!”闻茵道,“他还欠着我一个人情呢。” 此时刚散朝,容珩应是回到成天殿东暖阁更衣读书,在那儿一定能堵到他。 闻茵乘着肩舆来到成天殿前,正好遇上容珩跟前的书笔太监,便说自己有急事禀告皇上,央求他代为通传。 这书笔太监是容珩在永王府的旧人,也是他的心腹,知道楚南县主在皇上心目中分量不一般,便让闻茵同他一道进去,在内奏事处等候。 太监匆匆进去通传。过了不多时,又出来道:“皇上请县主跟前说话。” 闻茵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她稳了稳心神,跟在书笔太监后面走进东暖阁。 第422章 说服 每日早朝后,容珩要回到成天殿东暖阁,在此更衣休息。有时会找来几位近臣,过问一些他关心的事。若是无事,他便在东暖阁看书。 今日正好无事,容珩正在东暖阁里养神,听说闻茵来了,他心里高兴,立即召见。 闻茵走东暖阁时,容珩正靠在软榻上,右手把玩两个核桃,桌上放着岭南新进贡的时令水果。 闻茵行礼之后,容珩让她坐下说话。 “县主前来,是不是为了沈昭仪的事?”容珩微微笑着,好整以暇地问道。 “正是。” 闻茵瞟了一眼左右,容珩会意,抬手让所有人下去。 待东暖阁里只剩下皇上和自己,闻茵方才一本正经道:“皇上,臣女已经查明沈昭仪谋反的事实。” “谋反?”容珩一怔,“沈昭仪一个小小弱女子,如何谋反?” 闻茵跪下,肃然道:“沈昭仪使用引神香,让自己的魂魄寄托在她豢养的朱鹮鸟身上,意图瞒天过海,与自己的情人私相授受。如今那奸人和奸人的师傅已经被管大人抓获了,鸟儿也抓回来了,人赃俱在。” 容珩冷冷一笑:“果然。我早就觉察出沈昭仪有不忠之心,故而……”他见闻茵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事情要禀奏,便道,“你继续说。” 闻茵道:“沈昭仪身为皇上的嫔妃,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这不是谋反是什么?依照我朝律令,请皇上下旨,将沈昭仪和那奸人还有奸人的师傅一同凌迟处死。” 容珩听完闻茵的禀告,眉间微微峻起。心道,若是以谋逆之罪论处,要凌迟的又岂是沈昭仪等三人,恐怕…… 他还没说话,闻茵又继续滔滔不绝地禀奏道:“皇上,依臣女之见,兵部侍郎沈懋卿明知女儿有异心,还将女儿送进宫,这也是谋逆。恳请皇上下旨,将沈懋卿抄斩,全家流放漠北。” 容珩“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需要如此决绝吗?不过是一个妃子……” 闻茵不等他说完,又道:“还有那对朱鹮鸟,也犯了欺君之罪,唯有将其煮食,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容珩见闻茵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心道她倒是一个忠心耿耿同仇敌忾的臣女,先前心中的不悦反而消散了。 容珩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杌子:“跪着怪累的,你先起来说话。以后没有外臣在时,你都坐下说话。” 闻茵确实跪得膝盖生疼,便从铺满金砖的地面上爬起来,坐回杌子上。她还想告状,容珩打断了她,笑道:“说了半天话,你口渴了?这是南粤进贡的荔枝,朕方才吃了几个,甚好。你也尝尝。” 君恩难辞,闻茵便斗胆拿了几个荔枝,剥开吃了,果然汁水饱满,咬一口像吞了蜜水。她接连吃了好几个,口不渴了。 容珩见闻茵心情平复了,方才笑道:“你忠心为朕着想,朕很高兴。不过,以你的法子处置此事,恐怕会搅得宫里宫内不得安宁。” 闻茵怔了怔,不解道:“可是沈昭仪犯下弥天大罪,如此处置合乎律法。” “治理天下,不能只认法,也得讲情。”容珩循循善诱,“此事传扬出去,难道朕的脸上就光彩吗?再说沈家,朕觉着,沈侍郎将女儿送进宫,也是忠君之事,并非有意违逆。沈侍郎此人,朕日后还有用处,若是因此事将他满门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不但闹得满城风雨,朝廷也少了一位可用之才。” “皇上仁厚,可是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吗?臣女心中实在恨意难消。”闻茵咬牙恨恨道。 容珩沉思片刻,又问道:“沈昭仪与那男子是如何结识的?这个你查到了吗?” 闻茵点了点头,便将执安的身世、他与沈昭仪青梅竹马之情、二人重逢相知的始末一一说来。 容珩听完,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道:“你说的这个执安,可是十年前因罪全家流放的礼部侍郎谢家的公子谢执安?” 闻茵点点头:“正是。” 容珩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见过他。那年我生辰,他和他父亲还来永王府送生辰礼。后来,谢侍郎劝诫先皇远离巫蛊之术,用心振兴朝纲,惹恼了先皇,这才被满门流放。” 闻茵点点头:“皇上明察秋毫。” 容珩又沉思片刻,看着闻茵:“碧君,你真认为此事要秉公办理,容不得私情?” 闻茵肃然道:“皇上是天子,天子没有私情。若是此时此事讲私情,那今后何时何事不可讲私情?失了法度,天下如何治理呢?” “理是这么个理。”容珩淡淡一笑,“不过,此事只有你我,还有管卿三个人知道,你们都是朕的心腹,就算朕依着私情处置,你们也不会觉着朕不像个天子?” “那是自然。”闻茵斩钉截铁,“皇上在臣女心中是最好的皇上。” 这话自是说得容珩心头一暖,他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便请碧君传朕的密旨。沈昭仪身患不治之症,朕念其思家之情,特许其归家以待后事。后面的事,管卿应该知道怎么办呢。” 闻茵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他允许沈昭仪回家,然后以假死的名义,还她自由之身。待沈月“死”后,此事便与皇帝无关了,她想与谁双宿双飞,是她自己的事。 “皇上,那谢执安怎么办?就这么放过他吗?”闻茵问。 “既然要做好人,便做到底。”容珩淡淡一笑,“反正朕也从未将沈昭仪放在心上。” “哦。”闻茵低头讷讷应道。心想,同样是青梅竹马,你成全沈月和谢执安,却不肯成全我和行之。真是的…… 容珩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以为她对自己的处置不满意,便笑着安抚道:“碧君这件差事办得极好。我看你喜欢办案,在宫里待久了也腻味?今后,白天可以跟着管卿去大理寺办案,晚上回宫里来,将那些奇案一一讲给朕听,朕爱听你说话。” 闻茵一听,容珩还不打算放她离宫,心里十分不乐意。可转念一想,她到底得了半天自由,这也是好事。 于是便笑盈盈地叩谢皇恩,转身出去了。 第422章 说服 每日早朝后,容珩要回到成天殿东暖阁,在此更衣休息。有时会找来几位近臣,过问一些他关心的事。若是无事,他便在东暖阁看书。 今日正好无事,容珩正在东暖阁里养神,听说闻茵来了,他心里高兴,立即召见。 闻茵走东暖阁时,容珩正靠在软榻上,右手把玩两个核桃,桌上放着岭南新进贡的时令水果。 闻茵行礼之后,容珩让她坐下说话。 “县主前来,是不是为了沈昭仪的事?”容珩微微笑着,好整以暇地问道。 “正是。” 闻茵瞟了一眼左右,容珩会意,抬手让所有人下去。 待东暖阁里只剩下皇上和自己,闻茵方才一本正经道:“皇上,臣女已经查明沈昭仪谋反的事实。” “谋反?”容珩一怔,“沈昭仪一个小小弱女子,如何谋反?” 闻茵跪下,肃然道:“沈昭仪使用引神香,让自己的魂魄寄托在她豢养的朱鹮鸟身上,意图瞒天过海,与自己的情人私相授受。如今那奸人和奸人的师傅已经被管大人抓获了,鸟儿也抓回来了,人赃俱在。” 容珩冷冷一笑:“果然。我早就觉察出沈昭仪有不忠之心,故而……”他见闻茵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事情要禀奏,便道,“你继续说。” 闻茵道:“沈昭仪身为皇上的嫔妃,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这不是谋反是什么?依照我朝律令,请皇上下旨,将沈昭仪和那奸人还有奸人的师傅一同凌迟处死。” 容珩听完闻茵的禀告,眉间微微峻起。心道,若是以谋逆之罪论处,要凌迟的又岂是沈昭仪等三人,恐怕…… 他还没说话,闻茵又继续滔滔不绝地禀奏道:“皇上,依臣女之见,兵部侍郎沈懋卿明知女儿有异心,还将女儿送进宫,这也是谋逆。恳请皇上下旨,将沈懋卿抄斩,全家流放漠北。” 容珩“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需要如此决绝吗?不过是一个妃子……” 闻茵不等他说完,又道:“还有那对朱鹮鸟,也犯了欺君之罪,唯有将其煮食,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容珩见闻茵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心道她倒是一个忠心耿耿同仇敌忾的臣女,先前心中的不悦反而消散了。 容珩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杌子:“跪着怪累的,你先起来说话。以后没有外臣在时,你都坐下说话。” 闻茵确实跪得膝盖生疼,便从铺满金砖的地面上爬起来,坐回杌子上。她还想告状,容珩打断了她,笑道:“说了半天话,你口渴了?这是南粤进贡的荔枝,朕方才吃了几个,甚好。你也尝尝。” 君恩难辞,闻茵便斗胆拿了几个荔枝,剥开吃了,果然汁水饱满,咬一口像吞了蜜水。她接连吃了好几个,口不渴了。 容珩见闻茵心情平复了,方才笑道:“你忠心为朕着想,朕很高兴。不过,以你的法子处置此事,恐怕会搅得宫里宫内不得安宁。” 闻茵怔了怔,不解道:“可是沈昭仪犯下弥天大罪,如此处置合乎律法。” “治理天下,不能只认法,也得讲情。”容珩循循善诱,“此事传扬出去,难道朕的脸上就光彩吗?再说沈家,朕觉着,沈侍郎将女儿送进宫,也是忠君之事,并非有意违逆。沈侍郎此人,朕日后还有用处,若是因此事将他满门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不但闹得满城风雨,朝廷也少了一位可用之才。” “皇上仁厚,可是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吗?臣女心中实在恨意难消。”闻茵咬牙恨恨道。 容珩沉思片刻,又问道:“沈昭仪与那男子是如何结识的?这个你查到了吗?” 闻茵点了点头,便将执安的身世、他与沈昭仪青梅竹马之情、二人重逢相知的始末一一说来。 容珩听完,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道:“你说的这个执安,可是十年前因罪全家流放的礼部侍郎谢家的公子谢执安?” 闻茵点点头:“正是。” 容珩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见过他。那年我生辰,他和他父亲还来永王府送生辰礼。后来,谢侍郎劝诫先皇远离巫蛊之术,用心振兴朝纲,惹恼了先皇,这才被满门流放。” 闻茵点点头:“皇上明察秋毫。” 容珩又沉思片刻,看着闻茵:“碧君,你真认为此事要秉公办理,容不得私情?” 闻茵肃然道:“皇上是天子,天子没有私情。若是此时此事讲私情,那今后何时何事不可讲私情?失了法度,天下如何治理呢?” “理是这么个理。”容珩淡淡一笑,“不过,此事只有你我,还有管卿三个人知道,你们都是朕的心腹,就算朕依着私情处置,你们也不会觉着朕不像个天子?” “那是自然。”闻茵斩钉截铁,“皇上在臣女心中是最好的皇上。” 这话自是说得容珩心头一暖,他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便请碧君传朕的密旨。沈昭仪身患不治之症,朕念其思家之情,特许其归家以待后事。后面的事,管卿应该知道怎么办呢。” 闻茵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他允许沈昭仪回家,然后以假死的名义,还她自由之身。待沈月“死”后,此事便与皇帝无关了,她想与谁双宿双飞,是她自己的事。 “皇上,那谢执安怎么办?就这么放过他吗?”闻茵问。 “既然要做好人,便做到底。”容珩淡淡一笑,“反正朕也从未将沈昭仪放在心上。” “哦。”闻茵低头讷讷应道。心想,同样是青梅竹马,你成全沈月和谢执安,却不肯成全我和行之。真是的…… 容珩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以为她对自己的处置不满意,便笑着安抚道:“碧君这件差事办得极好。我看你喜欢办案,在宫里待久了也腻味?今后,白天可以跟着管卿去大理寺办案,晚上回宫里来,将那些奇案一一讲给朕听,朕爱听你说话。” 闻茵一听,容珩还不打算放她离宫,心里十分不乐意。可转念一想,她到底得了半天自由,这也是好事。 于是便笑盈盈地叩谢皇恩,转身出去了。 第423章 情人 闻茵回到濯月宫时,陆景也刚为沈昭仪施了一遍针。沈昭仪呻吟了几声,眼皮将抬未抬 闻茵屏退左右,将皇上的密旨口谕转告管翊,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倒吸一口气,揣着双手眯起眼睛打量的闻茵几番:“县主究竟是如何说动皇上成全昭仪和执安的?” 闻茵卖了个关子:“天机不可泄露。”又问陆景:“行之,沈昭仪如何?” “她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不肯醒来。”陆景道。 闻茵心思微微一转,俯身趴在沈昭仪耳边,轻声道:“月儿,你听见了吗?你和自己的心上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陆景忍不住嗤笑道:“你该不会是话本看多了?睡着的人怎么听得见你说话,更何况她是执意不醒。” 闻茵回头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陆景道:“让你的承影进入她的内景,亲口告诉她。唔,对了,承影还能变成她那情郎的样子。” 管翊干咳两声,道:“两位,能不能说一些在下能听得懂的话?” “能啊。”陆景道:“寺卿大人能听得懂的话,这桩大功劳让给你,作为交换,今日碧君归我了。” 管翊见陆景拉着闻茵便要走,急忙拦住他:“国师,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陆景挑眉道:“这有何难?方才碧君已经说了,今后白天她跟着你办案,皇上如此放心寺卿大人,你只需稍加遮掩便成了。” 管翊急了:“这岂不是逼着下官犯下欺君大罪?!” “那好。”陆景微微一笑,“寺卿大人现在就可以去告发我们,就说我们已经秘密成婚了。” 管翊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景。 那一晚在河洲之地,他还可以装作风大没听见;如今在濯月宫里,陆景当面相告,他管翊就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在下自幼做了永王伴读,算得上是皇上的内臣,国师大人真以为我会替您和县主遮掩?”管翊眯着眼睛看向这位胆大妄为的国师。 “随你。”陆景拉着闻茵转身就走。 闻茵被陆景拖着走,挣又挣不脱,只好边走边说:“管大人,您先将昭仪送回娘家,我会说服这家伙的,不让您为难。” 管翊心中一暖:还是县主通情达理! 夏山如碧,葵藿倾阳。 出京的直道一共有九条,条条繁忙。而眼前这条荒废的驿路却极少人经过。 闻茵和陆景一大早赶到城外,为一对青年男女送行。 那男子身穿粗布以上,头上戴着宽大的斗笠。女子也是一身水色布衣,头戴帷帽。 “国师,县主,谢谢你们前来相送。”沈月盈盈一福,哽咽道,“二位的恩情,月儿和执安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今后还是改个姓名。”陆景淡淡道,“江湖路远,人心难测,好自珍重。” 闻茵道:“是啊,其实这条路,看似潇洒,实则艰辛。还望你们俩相互珍惜,不离不弃。” 执安看了沈月一眼,握着她的手坚定道:“县主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月儿,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驿路两旁的草木在盛夏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茂盛,然而它们却无法掩盖驿路本身的荒凉。一阵微风吹过,草木随风摇曳。 沈月和谢执安的身影在驿路的尽头渐渐模糊,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也逐渐远去。就在这时,天空中飞过两只朱鹮,它们的身影在蔚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为这荒废的驿路增添了几分希望。 第423章 情人 闻茵回到濯月宫时,陆景也刚为沈昭仪施了一遍针。沈昭仪呻吟了几声,眼皮将抬未抬 闻茵屏退左右,将皇上的密旨口谕转告管翊,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倒吸一口气,揣着双手眯起眼睛打量的闻茵几番:“县主究竟是如何说动皇上成全昭仪和执安的?” 闻茵卖了个关子:“天机不可泄露。”又问陆景:“行之,沈昭仪如何?” “她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不肯醒来。”陆景道。 闻茵心思微微一转,俯身趴在沈昭仪耳边,轻声道:“月儿,你听见了吗?你和自己的心上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陆景忍不住嗤笑道:“你该不会是话本看多了?睡着的人怎么听得见你说话,更何况她是执意不醒。” 闻茵回头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陆景道:“让你的承影进入她的内景,亲口告诉她。唔,对了,承影还能变成她那情郎的样子。” 管翊干咳两声,道:“两位,能不能说一些在下能听得懂的话?” “能啊。”陆景道:“寺卿大人能听得懂的话,这桩大功劳让给你,作为交换,今日碧君归我了。” 管翊见陆景拉着闻茵便要走,急忙拦住他:“国师,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陆景挑眉道:“这有何难?方才碧君已经说了,今后白天她跟着你办案,皇上如此放心寺卿大人,你只需稍加遮掩便成了。” 管翊急了:“这岂不是逼着下官犯下欺君大罪?!” “那好。”陆景微微一笑,“寺卿大人现在就可以去告发我们,就说我们已经秘密成婚了。” 管翊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景。 那一晚在河洲之地,他还可以装作风大没听见;如今在濯月宫里,陆景当面相告,他管翊就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在下自幼做了永王伴读,算得上是皇上的内臣,国师大人真以为我会替您和县主遮掩?”管翊眯着眼睛看向这位胆大妄为的国师。 “随你。”陆景拉着闻茵转身就走。 闻茵被陆景拖着走,挣又挣不脱,只好边走边说:“管大人,您先将昭仪送回娘家,我会说服这家伙的,不让您为难。” 管翊心中一暖:还是县主通情达理! 夏山如碧,葵藿倾阳。 出京的直道一共有九条,条条繁忙。而眼前这条荒废的驿路却极少人经过。 闻茵和陆景一大早赶到城外,为一对青年男女送行。 那男子身穿粗布以上,头上戴着宽大的斗笠。女子也是一身水色布衣,头戴帷帽。 “国师,县主,谢谢你们前来相送。”沈月盈盈一福,哽咽道,“二位的恩情,月儿和执安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今后还是改个姓名。”陆景淡淡道,“江湖路远,人心难测,好自珍重。” 闻茵道:“是啊,其实这条路,看似潇洒,实则艰辛。还望你们俩相互珍惜,不离不弃。” 执安看了沈月一眼,握着她的手坚定道:“县主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月儿,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驿路两旁的草木在盛夏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茂盛,然而它们却无法掩盖驿路本身的荒凉。一阵微风吹过,草木随风摇曳。 沈月和谢执安的身影在驿路的尽头渐渐模糊,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也逐渐远去。就在这时,天空中飞过两只朱鹮,它们的身影在蔚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为这荒废的驿路增添了几分希望。 第424章 悬案 闻茵将新合好的百和香填入博山炉,香烟呈一缕直线扶摇而上。柔和的香气如泉水一般,无声地充盈了东暖阁。 正在批阅奏折的容珩,眉间疙瘩不知不觉松开了。他将手中的这份奏折批上“照拟”二字,放下笔看着闻茵:“今日是什么香?” “回皇上,这是臣女新合的百和香。”闻茵笑道,“国事繁重,臣女见皇上这段日子愁眉不展,此香含了沉香,又加入了臣女家乡的近百种香草,闻之如山间草露,能让人放松身心。” 容珩柔和地一笑:“是为了朕特意合制的吗?” “是,臣女翻阅了许多香谱,杂糅古今,专门为皇上合制的。” “亏你一片孝心。”容珩笑笑,又低下头去批折子,“恐怕国师要大吃醋?” 闻茵笑道:“怎么会呢?这香便是陆侯嘱咐臣女合制的。” 容珩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不露声色地问:“是么?国师如此有心?” “千真万确。国师说,这段日子在朝会上,皇上被一件事搅得心烦意乱。国师便让我多翻翻香谱,看看有没有能令人心神舒缓的香。” 容珩微微一笑:“是江南修大堤的事。此事虽不是钦天监衙门管辖的事,国师也上下筹谋,设法让江南四大家出了银子。其中卫家出的最多。”容珩意味深长地看了闻茵一眼,“碧君,国师可是时时刻刻想着帮你出气。” 闻茵低下头藏住了微红的颜色,轻声道:“国师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圣心难测,但闻茵总觉得,容珩的笑中包含了一丝欣慰。他毫不避讳地提及陆景,她也坦然作答,他却并无不悦。从这些迹象看来,容珩其实并不反感她和行之的传言。 这也印证了前几日管翊那番善意的“提醒”。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闻茵都在大理寺陪着管翊办案。实则,是皇上让自己的心腹监视着管翊。 因着天天见面,管翊和闻茵也熟络了。前几日闲来饮茶时,闻茵思及自己和行之的婚事公开遥遥无期,不由得暗自叹气。管翊忽然问:“县主以为,皇上‘喜欢’的是您吗?” 闻茵一怔,如此犀利直白的问题,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管翊淡淡一笑,道:“依我之见,比起县主,皇上更‘喜欢’的是陆侯。” 见闻茵不解,他才继续解释道,满朝上下都知道,先前平定太子右相、颠覆昏庸先帝,几乎是依靠国师一己之力。可国师那样做,并非为了今上,他甚至不算是永王阵营的人。 即便如此,新皇登基之后,仍然拜陆侯为国师。但他对孤傲清高的国师并不放心,所以想将县主留在宫里做人质,以牵制陆侯。 管翊说:“如果县主能让皇上深信您和国师是忠心不二的,皇上没有理由反对你们二人的婚事。皇上或许对县主动过心,但他最爱的还是江山。” 管翊的一番话让闻茵醍醐灌顶。确实,一个自幼收藏锋芒、潜心孤诣的人,又怎么会是耽于风月之辈? 闻茵正在低头沉思,忽听见容珩在她头顶问道:“碧君,这几日在大理寺跟着管卿办案,可有什么新鲜事?” 一提起大理寺,闻茵便脑仁疼。 闻茵如实禀告:“回皇上,大理寺自从先帝那时起就挤压了不少陈年悬案。其中不少牵涉到巫蛊,管大人此前不得要领。最近大理寺与钦天监协同办案,有靖岁司从中襄助,不少案子都找到了头绪。” “如此甚好。”容珩眉间舒展开来,淡淡笑道,“唔,碧君的百和香果然不错,朕心里舒坦多了。” 闻茵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看着容珩道:“皇上,要说新鲜事,最近有一件案子,大理寺和钦天监都束手无策。” “哦?什么事?”容珩被勾起了好奇心,挑了挑眉。 一想起那桩案子,闻茵也不由得心头发怵。她蹙眉道:“京城中接连发生了三起杀人案。死者都是貌美少年,死亡时被人倒悬,用刀将血脉割开,从脚底一直到头顶,人是被活活放空了血死的,现场却没有留下一滴血。死者的生日也暗含玄机,分别是立春、立夏、立秋,死亡地点分别是城东、城西、城南,大家传言,下一个受害者可能是立冬出生,案子可能发生在城北。就在大理寺严加筛查居住在城北、立冬那日出生的少年时,有人自首了。” “哦?!”容珩定定看着闻茵,“那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一位少年。”闻茵道。 “他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 “供认不讳,而且案发时现场情形,他都能一一复述,与此前大理寺勘察的情况分毫不差。” “此人犯案的动机是什么?” 闻茵摇摇头:“那嫌犯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犯下这些案件时,似乎在做梦。” “竟有此事?无稽之谈!”容珩微微动了怒,“让大理寺严刑拷打,势必让他说出真正的动机来!” 闻茵又摇摇头:“皇上,最蹊跷的便是,那几起杀人案发生之时,嫌犯压根不在案发现场。他隔壁的邻居能作证。案发之时,他就在自己家里,哪儿也没去。” “竟有这种事?听起来像是巫蛊作祟,国师看过卷宗了吗?”容珩问。 “看过了。国师不仅看了卷宗,还去案发现场和嫌犯家中查看过,并未发现巫蛊痕迹。”闻茵道。 容珩心下微微一沉。这桩连环奇案,两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这案子又被叫做“四立案”,如今城北人人自危,不少人举家从城北搬走,甚至不惜住在大街上。京兆府叫苦不迭,参大理寺办案不力的本子都上到他这里来了。 他励精图治,决心重振朝纲。然而京城之内暗流涌动,先皇、太子和右相的余党还在伺机而动。任何一点涟漪,都有可能酿成风暴。 思及此,容珩肃然道:“县主听命。” 闻茵急忙跪下。 “传朕口谕。着国师陆景、大理寺卿管翊三日之内破获‘四立案’,楚南县主闻茵从旁协助。不得有误!” “遵旨!” 闻茵刚站起身,容珩便催促道:“县主连夜去传旨,不要在宫里耽搁了。同陆侯和管卿说,破不了案,朕睡不着觉,让他们俩也别睡了!” 第424章 悬案 闻茵将新合好的百和香填入博山炉,香烟呈一缕直线扶摇而上。柔和的香气如泉水一般,无声地充盈了东暖阁。 正在批阅奏折的容珩,眉间疙瘩不知不觉松开了。他将手中的这份奏折批上“照拟”二字,放下笔看着闻茵:“今日是什么香?” “回皇上,这是臣女新合的百和香。”闻茵笑道,“国事繁重,臣女见皇上这段日子愁眉不展,此香含了沉香,又加入了臣女家乡的近百种香草,闻之如山间草露,能让人放松身心。” 容珩柔和地一笑:“是为了朕特意合制的吗?” “是,臣女翻阅了许多香谱,杂糅古今,专门为皇上合制的。” “亏你一片孝心。”容珩笑笑,又低下头去批折子,“恐怕国师要大吃醋?” 闻茵笑道:“怎么会呢?这香便是陆侯嘱咐臣女合制的。” 容珩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不露声色地问:“是么?国师如此有心?” “千真万确。国师说,这段日子在朝会上,皇上被一件事搅得心烦意乱。国师便让我多翻翻香谱,看看有没有能令人心神舒缓的香。” 容珩微微一笑:“是江南修大堤的事。此事虽不是钦天监衙门管辖的事,国师也上下筹谋,设法让江南四大家出了银子。其中卫家出的最多。”容珩意味深长地看了闻茵一眼,“碧君,国师可是时时刻刻想着帮你出气。” 闻茵低下头藏住了微红的颜色,轻声道:“国师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圣心难测,但闻茵总觉得,容珩的笑中包含了一丝欣慰。他毫不避讳地提及陆景,她也坦然作答,他却并无不悦。从这些迹象看来,容珩其实并不反感她和行之的传言。 这也印证了前几日管翊那番善意的“提醒”。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闻茵都在大理寺陪着管翊办案。实则,是皇上让自己的心腹监视着管翊。 因着天天见面,管翊和闻茵也熟络了。前几日闲来饮茶时,闻茵思及自己和行之的婚事公开遥遥无期,不由得暗自叹气。管翊忽然问:“县主以为,皇上‘喜欢’的是您吗?” 闻茵一怔,如此犀利直白的问题,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管翊淡淡一笑,道:“依我之见,比起县主,皇上更‘喜欢’的是陆侯。” 见闻茵不解,他才继续解释道,满朝上下都知道,先前平定太子右相、颠覆昏庸先帝,几乎是依靠国师一己之力。可国师那样做,并非为了今上,他甚至不算是永王阵营的人。 即便如此,新皇登基之后,仍然拜陆侯为国师。但他对孤傲清高的国师并不放心,所以想将县主留在宫里做人质,以牵制陆侯。 管翊说:“如果县主能让皇上深信您和国师是忠心不二的,皇上没有理由反对你们二人的婚事。皇上或许对县主动过心,但他最爱的还是江山。” 管翊的一番话让闻茵醍醐灌顶。确实,一个自幼收藏锋芒、潜心孤诣的人,又怎么会是耽于风月之辈? 闻茵正在低头沉思,忽听见容珩在她头顶问道:“碧君,这几日在大理寺跟着管卿办案,可有什么新鲜事?” 一提起大理寺,闻茵便脑仁疼。 闻茵如实禀告:“回皇上,大理寺自从先帝那时起就挤压了不少陈年悬案。其中不少牵涉到巫蛊,管大人此前不得要领。最近大理寺与钦天监协同办案,有靖岁司从中襄助,不少案子都找到了头绪。” “如此甚好。”容珩眉间舒展开来,淡淡笑道,“唔,碧君的百和香果然不错,朕心里舒坦多了。” 闻茵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看着容珩道:“皇上,要说新鲜事,最近有一件案子,大理寺和钦天监都束手无策。” “哦?什么事?”容珩被勾起了好奇心,挑了挑眉。 一想起那桩案子,闻茵也不由得心头发怵。她蹙眉道:“京城中接连发生了三起杀人案。死者都是貌美少年,死亡时被人倒悬,用刀将血脉割开,从脚底一直到头顶,人是被活活放空了血死的,现场却没有留下一滴血。死者的生日也暗含玄机,分别是立春、立夏、立秋,死亡地点分别是城东、城西、城南,大家传言,下一个受害者可能是立冬出生,案子可能发生在城北。就在大理寺严加筛查居住在城北、立冬那日出生的少年时,有人自首了。” “哦?!”容珩定定看着闻茵,“那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一位少年。”闻茵道。 “他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 “供认不讳,而且案发时现场情形,他都能一一复述,与此前大理寺勘察的情况分毫不差。” “此人犯案的动机是什么?” 闻茵摇摇头:“那嫌犯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犯下这些案件时,似乎在做梦。” “竟有此事?无稽之谈!”容珩微微动了怒,“让大理寺严刑拷打,势必让他说出真正的动机来!” 闻茵又摇摇头:“皇上,最蹊跷的便是,那几起杀人案发生之时,嫌犯压根不在案发现场。他隔壁的邻居能作证。案发之时,他就在自己家里,哪儿也没去。” “竟有这种事?听起来像是巫蛊作祟,国师看过卷宗了吗?”容珩问。 “看过了。国师不仅看了卷宗,还去案发现场和嫌犯家中查看过,并未发现巫蛊痕迹。”闻茵道。 容珩心下微微一沉。这桩连环奇案,两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这案子又被叫做“四立案”,如今城北人人自危,不少人举家从城北搬走,甚至不惜住在大街上。京兆府叫苦不迭,参大理寺办案不力的本子都上到他这里来了。 他励精图治,决心重振朝纲。然而京城之内暗流涌动,先皇、太子和右相的余党还在伺机而动。任何一点涟漪,都有可能酿成风暴。 思及此,容珩肃然道:“县主听命。” 闻茵急忙跪下。 “传朕口谕。着国师陆景、大理寺卿管翊三日之内破获‘四立案’,楚南县主闻茵从旁协助。不得有误!” “遵旨!” 闻茵刚站起身,容珩便催促道:“县主连夜去传旨,不要在宫里耽搁了。同陆侯和管卿说,破不了案,朕睡不着觉,让他们俩也别睡了!” 第425章 四立案 大理寺值房里灯火通明。大半夜被楚阳县主闻茵叫回来研究案情的大理寺卿管翊呵欠连天,一面揉着发红的双眼,一面低头翻阅案牍。 陆景坐在闻茵身边,心疼地给她添茶水,嫌弃地埋怨道:“这么热的天,大理寺难道连冰鉴都不准备吗?” 管翊有气无力地回嘴:“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冰?” “大理寺上下两三百号人,随便找个人上冰窖去取一些来不行么?” “都睡下了。大理寺上下,人人熬了好几个通宵。国师大人太不体恤下属了。” “本侯为何要体恤你们大理寺的人?”陆景淡淡扫了他一眼。 “你们先别说话。”闻茵道,“方才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都被你们搅没了!” 管翊立即噤声。陆景温声道:“碧君,这是大理寺的事,你犯不着如此上心。你看看你,眼圈都红了。” 闻茵没留心陆景在说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卷宗上。 这是第一个案子的卷宗。发生在六月初七的晚上。 那一晚,城东刘家巷子一户人家发生了命案。死者是一位八岁的刘姓少年,出事当晚,他父母称他亥时睡了。子时,更夫在巷尾的柳树上发现一具倒垂的尸体。尸体的主脉被剖开,心脏不翼而飞,但现场没有留下一滴血迹。 据仵作事后推测,这位刘姓少年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前一晚亥时至子时之间。也就是说,他睡下不久,便被人带到巷尾杀害了。 而那位自首的少年,名叫马一惟,年十二,家住在距离刘家巷子五里之外的锣锅巷。马一惟两岁时父亲亡故,母亲早早改嫁,家中只有他和眼盲的祖母相依为命。 据邻人说,马一惟性情恭顺,孝顺祖母。小小年纪,便凭着手艺养活自己和祖母。平时还喜欢跑到书院后墙去偷听,夫子见他爱读书,便放任不管。马一惟不仅会读书写字,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当夜亥时,也就是推测案发时,邻居到马家借蜡烛。当时前来开门的是马一惟的祖母。邻人说,马一惟明明在家中,他借到了蜡烛,看见那少年的身影投映在窗户上。 邻人当时有些奇怪。按理说,马一惟既然在家,应该是他来开门,为何却让眼瞎的祖母摸摸索索来应客?于是,邻人便去马一惟厢房外喊了一声,少年没有回应,邻人还多事地推开门往里瞧了一眼。 当时,邻人看见的是马一惟的背影,他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一盏昏黄的豆灯将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浅浅的光晕。 邻人猜测马一惟当时正在读书,见他如此专注,便轻轻掩上门退了出来。 闻茵轻轻合上卷宗,缓缓道:“根据卷宗来看,六月初七那一晚的亥时,马一惟还在自己家中读书。从锣锅巷到刘家巷有二十里路,就算他亥时骑马出发,赶到刘家巷时,肯定已经过了子时。更何况,哪有人敢在大半夜明目张胆地骑马出去杀人呢?据更夫的奏报,当晚这两地压根没有马匹经过。人证确凿,刘姓少年不可能是马一惟所杀。” “县主,你看了卷宗的后半部分?”管翊挑眉道,“马一惟将案发现场描述得十分清楚详细。他是如何割开那刘姓少年的心脉,如何收集心脏和心血,如何将尸体倒挂在柳树上,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他亲手所为,又怎么会了若指掌?” “那行凶的刀子从何而来,现在又藏于何处?马一惟为何要取人心脏和鲜血,尸体的心脏到哪儿去了?”闻茵连连追问,眉心紧蹙,“偏偏这些关键要害,马一惟却全然不清楚,只说自己忘了。” 说到这里,管翊也十分头疼,不得不摇摇头,叹气道:“这便是此案最蹊跷之处。” 第425章 四立案 大理寺值房里灯火通明。大半夜被楚阳县主闻茵叫回来研究案情的大理寺卿管翊呵欠连天,一面揉着发红的双眼,一面低头翻阅案牍。 陆景坐在闻茵身边,心疼地给她添茶水,嫌弃地埋怨道:“这么热的天,大理寺难道连冰鉴都不准备吗?” 管翊有气无力地回嘴:“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冰?” “大理寺上下两三百号人,随便找个人上冰窖去取一些来不行么?” “都睡下了。大理寺上下,人人熬了好几个通宵。国师大人太不体恤下属了。” “本侯为何要体恤你们大理寺的人?”陆景淡淡扫了他一眼。 “你们先别说话。”闻茵道,“方才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都被你们搅没了!” 管翊立即噤声。陆景温声道:“碧君,这是大理寺的事,你犯不着如此上心。你看看你,眼圈都红了。” 闻茵没留心陆景在说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卷宗上。 这是第一个案子的卷宗。发生在六月初七的晚上。 那一晚,城东刘家巷子一户人家发生了命案。死者是一位八岁的刘姓少年,出事当晚,他父母称他亥时睡了。子时,更夫在巷尾的柳树上发现一具倒垂的尸体。尸体的主脉被剖开,心脏不翼而飞,但现场没有留下一滴血迹。 据仵作事后推测,这位刘姓少年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前一晚亥时至子时之间。也就是说,他睡下不久,便被人带到巷尾杀害了。 而那位自首的少年,名叫马一惟,年十二,家住在距离刘家巷子五里之外的锣锅巷。马一惟两岁时父亲亡故,母亲早早改嫁,家中只有他和眼盲的祖母相依为命。 据邻人说,马一惟性情恭顺,孝顺祖母。小小年纪,便凭着手艺养活自己和祖母。平时还喜欢跑到书院后墙去偷听,夫子见他爱读书,便放任不管。马一惟不仅会读书写字,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当夜亥时,也就是推测案发时,邻居到马家借蜡烛。当时前来开门的是马一惟的祖母。邻人说,马一惟明明在家中,他借到了蜡烛,看见那少年的身影投映在窗户上。 邻人当时有些奇怪。按理说,马一惟既然在家,应该是他来开门,为何却让眼瞎的祖母摸摸索索来应客?于是,邻人便去马一惟厢房外喊了一声,少年没有回应,邻人还多事地推开门往里瞧了一眼。 当时,邻人看见的是马一惟的背影,他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一盏昏黄的豆灯将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浅浅的光晕。 邻人猜测马一惟当时正在读书,见他如此专注,便轻轻掩上门退了出来。 闻茵轻轻合上卷宗,缓缓道:“根据卷宗来看,六月初七那一晚的亥时,马一惟还在自己家中读书。从锣锅巷到刘家巷有二十里路,就算他亥时骑马出发,赶到刘家巷时,肯定已经过了子时。更何况,哪有人敢在大半夜明目张胆地骑马出去杀人呢?据更夫的奏报,当晚这两地压根没有马匹经过。人证确凿,刘姓少年不可能是马一惟所杀。” “县主,你看了卷宗的后半部分?”管翊挑眉道,“马一惟将案发现场描述得十分清楚详细。他是如何割开那刘姓少年的心脉,如何收集心脏和心血,如何将尸体倒挂在柳树上,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他亲手所为,又怎么会了若指掌?” “那行凶的刀子从何而来,现在又藏于何处?马一惟为何要取人心脏和鲜血,尸体的心脏到哪儿去了?”闻茵连连追问,眉心紧蹙,“偏偏这些关键要害,马一惟却全然不清楚,只说自己忘了。” 说到这里,管翊也十分头疼,不得不摇摇头,叹气道:“这便是此案最蹊跷之处。” 第426章 疑点 嫌犯是自首的,且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按理说已经是铁案。不知为什么,闻茵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主动自首的少年。 闻茵问管翊:“嫌犯马一惟现在大理寺收监?” “正是。”管翊看了一眼百刻香,“子时已过,县主该不会现在要去提审嫌犯?” “皇上只给了我们三日,宜早不宜迟。”闻茵一本正经道。 陆景和管翊相视一眼。陆景了解自家媳妇的脾气,忍住什么也没说?若一板一眼照着皇上意思办,只怕不出一个月,便会逼死自己。” 陆景起身,顺便将闻茵的披风搭在臂上:“寺卿大人,还是去。若是不让碧君吃几回亏,她是学不会虚以委蛇的。” 夜色如墨,大理寺的监牢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火把在寒风中摇曳,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为这阴森之地增添了几分诡异。 监牢的墙壁厚重而潮湿,石缝中透出阵阵霉味,混合着铁锈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令人感到压抑。 牢房内昏暗而阴冷,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狭窄的窗棂洒落进来,勉强照亮斑驳的地面。墙壁上挂着几幅早已褪色的刑具图。 马一惟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内,他倚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衣衫破旧,脸上满是疲惫和绝望。 闻茵和陆景等人走进监牢,脚步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牢内的看守们见是寺卿大人亲临,纷纷肃立行礼。闻茵微微颔首,径直走向马一惟的牢房。 随着牢门缓缓打开,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闻茵不禁皱了皱眉,目光射向牢内的少年。马一惟抬起头,看到来者之中竟有一位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安。 “马一惟。”闻茵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内回荡,“你既已自首,又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何不说出你的动机?究竟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连杀三人?” 马一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不记得了。” “又是这句话。”闻茵蹙了蹙眉头,“马一惟,我告诉你,你那眼盲的祖母从始至终不相信人是你杀的。既然你说那几桩杀人案都是你亲手犯下,而你又不记得凶器放在哪儿,我这便提审你的祖母,她虽眼盲,但总会记得事情?” 马一惟听到这话,立即发了狂。他冲上来,双手抓住牢门,脑门上青筋毕现,目眦尽裂道:“你不许抓我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人是我杀的!不要抓我祖母!” 闻茵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出什么破绽。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疯狂之中蕴藏着坚定和冷静的少年。。 闻茵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陆景等人示意:“走,我们回去再议。” 一行人离开了监牢,留下马一惟一人继续在这阴森之地等待命运。 闻茵和陆景、管翊走出监牢。管翊问:“县主真要提审马一惟的祖母?” “不是提审。”闻茵看了看月色,淡淡道,“这案子背后一定另有文章,我想再去马一惟家中看看。” 第426章 疑点 嫌犯是自首的,且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按理说已经是铁案。不知为什么,闻茵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主动自首的少年。 闻茵问管翊:“嫌犯马一惟现在大理寺收监?” “正是。”管翊看了一眼百刻香,“子时已过,县主该不会现在要去提审嫌犯?” “皇上只给了我们三日,宜早不宜迟。”闻茵一本正经道。 陆景和管翊相视一眼。陆景了解自家媳妇的脾气,忍住什么也没说?若一板一眼照着皇上意思办,只怕不出一个月,便会逼死自己。” 陆景起身,顺便将闻茵的披风搭在臂上:“寺卿大人,还是去。若是不让碧君吃几回亏,她是学不会虚以委蛇的。” 夜色如墨,大理寺的监牢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火把在寒风中摇曳,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为这阴森之地增添了几分诡异。 监牢的墙壁厚重而潮湿,石缝中透出阵阵霉味,混合着铁锈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令人感到压抑。 牢房内昏暗而阴冷,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狭窄的窗棂洒落进来,勉强照亮斑驳的地面。墙壁上挂着几幅早已褪色的刑具图。 马一惟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内,他倚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衣衫破旧,脸上满是疲惫和绝望。 闻茵和陆景等人走进监牢,脚步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牢内的看守们见是寺卿大人亲临,纷纷肃立行礼。闻茵微微颔首,径直走向马一惟的牢房。 随着牢门缓缓打开,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闻茵不禁皱了皱眉,目光射向牢内的少年。马一惟抬起头,看到来者之中竟有一位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安。 “马一惟。”闻茵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内回荡,“你既已自首,又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何不说出你的动机?究竟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连杀三人?” 马一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不记得了。” “又是这句话。”闻茵蹙了蹙眉头,“马一惟,我告诉你,你那眼盲的祖母从始至终不相信人是你杀的。既然你说那几桩杀人案都是你亲手犯下,而你又不记得凶器放在哪儿,我这便提审你的祖母,她虽眼盲,但总会记得事情?” 马一惟听到这话,立即发了狂。他冲上来,双手抓住牢门,脑门上青筋毕现,目眦尽裂道:“你不许抓我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人是我杀的!不要抓我祖母!” 闻茵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出什么破绽。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疯狂之中蕴藏着坚定和冷静的少年。。 闻茵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陆景等人示意:“走,我们回去再议。” 一行人离开了监牢,留下马一惟一人继续在这阴森之地等待命运。 闻茵和陆景、管翊走出监牢。管翊问:“县主真要提审马一惟的祖母?” “不是提审。”闻茵看了看月色,淡淡道,“这案子背后一定另有文章,我想再去马一惟家中看看。” 第427章 现场 锣锅巷是一条匠人聚居的巷子,住在这里的多是打铜的匠人,后来也住进了一些铁匠和银匠。 一说到匠人,闻茵便想到匠人法。伏义的怨灵木偶,银罗的银鱼银纸鹤,她都亲身领教过。 这次的“四立案”,会不会也和匠人法有关? 马一惟家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子,只有一进,如今家中只有眼盲的六旬祖母。大理寺念其年老,派了一名婆子在她跟前照顾,也是为了监视。 得知闻茵要半夜探访马家,管翊已经派人来通传。那名婆子伺候老祖母起身,还将作为证人的邻人叫了过来,等候问话。 走进马家的院子,闻到的不是匠人家中的铁器味、汗臭味,而是一股子淡淡的墨香。 夜色如墨,院子里的老树上挂着一个昏黄的灯笼。随同而来的大理寺衙役手中也提着灯,凭借灯光,闻茵才看清眼前年迈的老祖母。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背佝偻着,眼窝因为长年失明而凹陷成了两个黑洞。 闻茵略一沉吟,笑道:“老人家,您受委屈了,咱们到里面说话。”又转头问那婆子:“马一惟住在哪间厢房” 婆子指了指东边的厢房:“是这一间。” 那厢房很小,只站得下四个人。除了闻茵陆景管翊和那位老祖母,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 闻茵环顾了这厢房一周,问:“老人家,平日里马一惟呆在屋子里,最常做的事是什么?” 老人颤巍巍地回答道:“这孩子最爱读书。” 陆景觉察出些微头绪,问:“一本书少说半两银子,家贫至此,如何买得起书?” “回大人的话,这孩子平日省吃俭用,省下的钱都用来买书了。” 闻茵回头看,只见屋角放置着一口木箱,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放置的都是竹炭,中间是一个布包。打开包袱,都是四书五经。 这些书每一本都有勤为翻动的痕迹,可见马一惟确实是一个好学的少年。 她又走到桌子前,用手轻轻摩挲那简陋粗糙的桌面。这书案是用破旧的门板拼成的,表面有许多缝隙。 闻茵的手指摩挲过那些缝隙,指尖沾上了一些粉末。 “把那邻人叫进来。”她背对着众人说道。 外面听得听传,便让邻人进来。 闻茵问:“六月初七那一晚,你在门口观望马一惟,当时他正坐在这张书桌前,背对着你,是吗?” “是。” “他当时在读书?”闻茵转过身,直视着那位邻人,“你看见他的书了吗?读的是哪本书?” 邻人支支吾吾:“不敢欺瞒县主,小人确实没看见是哪一本书。” “那你还记得当时他桌上的油灯放在哪里吗?”闻茵问。 邻人走过来,拿起桌上那并未点燃的油灯放在桌子的远角:“放在这里。” 管翊倒吸一口凉气:“放在这里?怎么可能?这油灯如豆,若不是放在近前,便照不亮书页。除非……” “除非马一惟当时并不是在看书。”闻茵将手伸到陆景鼻尖下,“国师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粉末?” 陆景在闻茵指尖轻轻一嗅:“白矾、水银、锡、鹿角……这是磨镜粉。” “不错。只有磨镜子才需要这几种粉末,而这粉末是我方才在书案的缝隙中发现的。说明马一惟时常在这里磨镜子。”闻茵道,“还有,六月初七晚上,他独自呆在房中,将油灯置于书案远角,这也说明他当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照镜子。” 第427章 现场 锣锅巷是一条匠人聚居的巷子,住在这里的多是打铜的匠人,后来也住进了一些铁匠和银匠。 一说到匠人,闻茵便想到匠人法。伏义的怨灵木偶,银罗的银鱼银纸鹤,她都亲身领教过。 这次的“四立案”,会不会也和匠人法有关? 马一惟家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子,只有一进,如今家中只有眼盲的六旬祖母。大理寺念其年老,派了一名婆子在她跟前照顾,也是为了监视。 得知闻茵要半夜探访马家,管翊已经派人来通传。那名婆子伺候老祖母起身,还将作为证人的邻人叫了过来,等候问话。 走进马家的院子,闻到的不是匠人家中的铁器味、汗臭味,而是一股子淡淡的墨香。 夜色如墨,院子里的老树上挂着一个昏黄的灯笼。随同而来的大理寺衙役手中也提着灯,凭借灯光,闻茵才看清眼前年迈的老祖母。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背佝偻着,眼窝因为长年失明而凹陷成了两个黑洞。 闻茵略一沉吟,笑道:“老人家,您受委屈了,咱们到里面说话。”又转头问那婆子:“马一惟住在哪间厢房” 婆子指了指东边的厢房:“是这一间。” 那厢房很小,只站得下四个人。除了闻茵陆景管翊和那位老祖母,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 闻茵环顾了这厢房一周,问:“老人家,平日里马一惟呆在屋子里,最常做的事是什么?” 老人颤巍巍地回答道:“这孩子最爱读书。” 陆景觉察出些微头绪,问:“一本书少说半两银子,家贫至此,如何买得起书?” “回大人的话,这孩子平日省吃俭用,省下的钱都用来买书了。” 闻茵回头看,只见屋角放置着一口木箱,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放置的都是竹炭,中间是一个布包。打开包袱,都是四书五经。 这些书每一本都有勤为翻动的痕迹,可见马一惟确实是一个好学的少年。 她又走到桌子前,用手轻轻摩挲那简陋粗糙的桌面。这书案是用破旧的门板拼成的,表面有许多缝隙。 闻茵的手指摩挲过那些缝隙,指尖沾上了一些粉末。 “把那邻人叫进来。”她背对着众人说道。 外面听得听传,便让邻人进来。 闻茵问:“六月初七那一晚,你在门口观望马一惟,当时他正坐在这张书桌前,背对着你,是吗?” “是。” “他当时在读书?”闻茵转过身,直视着那位邻人,“你看见他的书了吗?读的是哪本书?” 邻人支支吾吾:“不敢欺瞒县主,小人确实没看见是哪一本书。” “那你还记得当时他桌上的油灯放在哪里吗?”闻茵问。 邻人走过来,拿起桌上那并未点燃的油灯放在桌子的远角:“放在这里。” 管翊倒吸一口凉气:“放在这里?怎么可能?这油灯如豆,若不是放在近前,便照不亮书页。除非……” “除非马一惟当时并不是在看书。”闻茵将手伸到陆景鼻尖下,“国师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粉末?” 陆景在闻茵指尖轻轻一嗅:“白矾、水银、锡、鹿角……这是磨镜粉。” “不错。只有磨镜子才需要这几种粉末,而这粉末是我方才在书案的缝隙中发现的。说明马一惟时常在这里磨镜子。”闻茵道,“还有,六月初七晚上,他独自呆在房中,将油灯置于书案远角,这也说明他当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照镜子。” 第428章 生辰礼物 “照镜子?!”管翊惊呼,“他当时竟然是在照镜子?” 闻茵不紧不慢:“不错。将油灯放在桌子远角,一定是为了照镜子。因为只有这样,灯既能照亮他的脸,又不会反射在镜中,让他看不清。” 有照镜子经验的人都知道,灯决不能放在镜子前,否则镜子会反射灯光,刺到人眼,反而照不了镜子。 闻茵道:“桌面缝隙之中的磨镜粉也能证明,这里原先应该是有一面镜子的。寺卿大人,为何卷宗里没有记录?” “这间厢房和这个小院子,我们搜了好几次,从未发现什么镜子。马家家贫,如何用得起铜镜?总之,幸亏今夜县主亲自来查看现场,否则我们大概永远都觉察不到这厢房内原来是有镜子的,而马一惟当晚亥时就在这间房中揽镜自照。” 闻茵点了点头,又转向马家祖母:“老人家,马一惟这房中原先有一面镜子,您可知晓?” 老祖母点了点头:“老身知道,那镜子是他那改嫁的母亲送给他的生辰礼,惟儿十分珍视那镜子。”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陆景问:“既然如此,为何前几次大理寺来盘问,老人家您从未提及那镜子的事?” 老祖母为难道:“老身是个瞎子,那镜子我既没有见过,也从未摸过。若不是县主娘娘提起,老身压根想不起来还有镜子一事。” “老人家,我们并非怀疑您。对了,您说那铜镜是马一惟的娘亲送给他的,他娘亲现在何处?” 老祖母摇了摇头:“老身不知。我儿死后不久,惟儿他娘就改嫁了,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往来。他娘是个虚荣的女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匠人,听说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连惟儿都不管不顾,又哪里会理会我这个瞎眼老婆子?” “那您刚才说,那面铜镜是马一惟的娘亲送给他的生辰礼?”闻茵问。 “说来也奇怪。惟儿去年生辰时,他娘亲忽然回来看望了惟儿一次,那面铜镜便是那时候送给他的。自那以后,她再没来过。惟儿命苦,将那面铜镜视作他娘亲的化身,一直十分珍视,就连我也碰不得。” 闻茵转向陆景:“国师大人,您怎么看?” 陆景沉吟片刻,问管翊:“寺卿大人,搜查马家时,确实没发现铜镜吗?” 管翊无奈摊手道:“为了寻找凶器,这院子里每一条砖缝都搜过了,确实没有。”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邻人忽然插嘴道:“几位大人,小的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管翊急道。 邻人搓着手,支支吾吾道:“马一惟去衙门自首当夜子时,我曾望见一位身穿黑衣的陌生女子出现在锣锅巷。这条巷子居住的都是熟人,那女子大半夜头上还戴着帏帽,当时我便起了疑心。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四立案与马家有关,还以为那女子是谁家的相好,大半夜出来私会……” 就在马一惟去衙门自首当夜,有一女子出现在锣锅巷…… “很有可能那女子便是马一惟的娘亲,她知道马一惟去自首了,便潜入马家偷走了那面铜镜!”闻茵道,“可是,铜镜又不能作为凶器,她为何要带走铜镜?难道这与这一连串的杀人案有关?” 陆景凝眉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事。自古以来,铜镜都有难以言说的巫力。先前靖岁司来马家查看时,并未发现巫蛊痕迹。或许,玄机就在那面铜镜上。” 他转向管翊:“寺卿大人,只要找到马一惟的娘亲,或许一切谜团就能解开了!” 管翊道:“道理我知道,可如今什么线索也没有,上哪儿去寻找马一惟的娘亲?” 陆景道:“老人家说了,她改嫁给了一位匠人。若是我猜的不错,那匠人是做铜镜的。只需在城中寻找一位制镜匠人,膝下有一子,妻子的年龄和马一惟娘亲一样,就一定能将她找出来。” 第428章 生辰礼物 “照镜子?!”管翊惊呼,“他当时竟然是在照镜子?” 闻茵不紧不慢:“不错。将油灯放在桌子远角,一定是为了照镜子。因为只有这样,灯既能照亮他的脸,又不会反射在镜中,让他看不清。” 有照镜子经验的人都知道,灯决不能放在镜子前,否则镜子会反射灯光,刺到人眼,反而照不了镜子。 闻茵道:“桌面缝隙之中的磨镜粉也能证明,这里原先应该是有一面镜子的。寺卿大人,为何卷宗里没有记录?” “这间厢房和这个小院子,我们搜了好几次,从未发现什么镜子。马家家贫,如何用得起铜镜?总之,幸亏今夜县主亲自来查看现场,否则我们大概永远都觉察不到这厢房内原来是有镜子的,而马一惟当晚亥时就在这间房中揽镜自照。” 闻茵点了点头,又转向马家祖母:“老人家,马一惟这房中原先有一面镜子,您可知晓?” 老祖母点了点头:“老身知道,那镜子是他那改嫁的母亲送给他的生辰礼,惟儿十分珍视那镜子。”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 陆景问:“既然如此,为何前几次大理寺来盘问,老人家您从未提及那镜子的事?” 老祖母为难道:“老身是个瞎子,那镜子我既没有见过,也从未摸过。若不是县主娘娘提起,老身压根想不起来还有镜子一事。” “老人家,我们并非怀疑您。对了,您说那铜镜是马一惟的娘亲送给他的,他娘亲现在何处?” 老祖母摇了摇头:“老身不知。我儿死后不久,惟儿他娘就改嫁了,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往来。他娘是个虚荣的女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匠人,听说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连惟儿都不管不顾,又哪里会理会我这个瞎眼老婆子?” “那您刚才说,那面铜镜是马一惟的娘亲送给他的生辰礼?”闻茵问。 “说来也奇怪。惟儿去年生辰时,他娘亲忽然回来看望了惟儿一次,那面铜镜便是那时候送给他的。自那以后,她再没来过。惟儿命苦,将那面铜镜视作他娘亲的化身,一直十分珍视,就连我也碰不得。” 闻茵转向陆景:“国师大人,您怎么看?” 陆景沉吟片刻,问管翊:“寺卿大人,搜查马家时,确实没发现铜镜吗?” 管翊无奈摊手道:“为了寻找凶器,这院子里每一条砖缝都搜过了,确实没有。”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邻人忽然插嘴道:“几位大人,小的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管翊急道。 邻人搓着手,支支吾吾道:“马一惟去衙门自首当夜子时,我曾望见一位身穿黑衣的陌生女子出现在锣锅巷。这条巷子居住的都是熟人,那女子大半夜头上还戴着帏帽,当时我便起了疑心。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四立案与马家有关,还以为那女子是谁家的相好,大半夜出来私会……” 就在马一惟去衙门自首当夜,有一女子出现在锣锅巷…… “很有可能那女子便是马一惟的娘亲,她知道马一惟去自首了,便潜入马家偷走了那面铜镜!”闻茵道,“可是,铜镜又不能作为凶器,她为何要带走铜镜?难道这与这一连串的杀人案有关?” 陆景凝眉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事。自古以来,铜镜都有难以言说的巫力。先前靖岁司来马家查看时,并未发现巫蛊痕迹。或许,玄机就在那面铜镜上。” 他转向管翊:“寺卿大人,只要找到马一惟的娘亲,或许一切谜团就能解开了!” 管翊道:“道理我知道,可如今什么线索也没有,上哪儿去寻找马一惟的娘亲?” 陆景道:“老人家说了,她改嫁给了一位匠人。若是我猜的不错,那匠人是做铜镜的。只需在城中寻找一位制镜匠人,膝下有一子,妻子的年龄和马一惟娘亲一样,就一定能将她找出来。” 第429章 再审 翌日清晨,只睡了两个时辰的闻茵又和陆景一道赶到大理寺,提审马一惟。 那少年见相隔一晚几位大人物再次提审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大理寺的审讯室比钦天监靖岁司和皇宫内狱都好得多,既没有各种吓人的蛇蛊犬蛊,也没有阴森恐怖的刑具。马一惟手脚戴着镣铐,坐在问讯的凳子上。那凳子叫做“蚂蚱凳”四脚是尖的,犯人若是心里有鬼,担心害怕,便会坐不稳摔下来。由此,问讯者便能洞悉。 眼下,少年马一惟坐在“蚂蚱凳”上,虽然紧张,却没有心虚的样子。 闻茵问:“马一惟,今日提审你,是因为案情有疑点。待会儿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 马一惟点点头:“小人不敢有半分隐瞒。” “我问你,你说人是你杀的,六月初七那晚,你是什么时辰出门的?” “回县主,我是亥时之后出门,具体时辰不记得了。” 闻茵皱了皱眉。案发时间对于推导本案真相至关重要,但每到关键处,马一惟便说自己不记得了。 “你从锣锅巷到案发的刘家巷,要走五里路,平常人步行需要大半个时辰。这一路上,可曾遇见更夫和巡城的差役?” 马一惟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当时一心想着杀人,并未留心路上情形,只记得那一晚月色很暗,有些看不清路。”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六月初七是朔月,夜半行路,没有月光,这倒是说得过去。 闻茵又问:“那被害者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为何决定要杀他?” “不记得了。” “你难道是临时起意?见谁就杀谁,那又为何要走五里路去刘家巷杀人?就在锣锅巷附近找个人杀了不就行了?!” “我不记得了。” “马一惟!”闻茵拍案而起,“你可知昨夜我见了你祖母,她对我说了什么?” 马一惟一怔,屁股下的蚂蚱凳瑟瑟摇晃起来。 闻茵秀眉紧蹙,沉声道:“你祖母说你是冤枉的,她盼着你早日回家。” 马一惟忽然将脸埋在双手中,呜呜大哭起来:“我杀了人,你们快将我就地正法!我再也不想杀人了!” 闻茵又看了身边的陆景一眼,只见他微微皱着眉头,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正在亲自做笔录的管翊不由得停下笔,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嚎啕大哭的少年。 陆景命人松开马一惟手上的镣铐,还给他换了一张椅子。待马一惟情绪平复,闻茵给了他一根绳子,和一个不大不小的布人偶。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便用这根绳子,模仿当日的情形,将这人偶挂在那根木梁上——”闻茵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架子,“就像那日你将人倒挂在柳树上一样。” 马一惟怔了怔,站起身来,用右手将那人偶倒挂起来。 “打结。”闻茵又命令道,“像那天一样,打一个一模一样的结。” 马一惟闻言,便双手打了一个结。 闻茵细细看着他的动作,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 她又扔给他一把木刀:“将这人偶从脚底到主脉割开,就像你那天做的一样。” 马一惟嗫嚅道:“县主,我犯案的细节,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为何您要如此……” “别说话,照做。”陆景淡淡道。他已经猜到闻茵的真正目的。 马一惟抿了抿唇,右手上的刀子颤抖着,从那人偶的左脚割起,一直割到左侧脖子的主脉。 “你确定你当日割的是左脚到左侧脖子这一线主脉?”闻茵冷冷的声音在问询室内回荡。 马一惟怔了怔,点了点头。 闻茵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人偶前,指着人偶说:“六月初七当晚,死者被割破的是右脚至右侧脖子这一条主脉,再加上打结的方式,是左侧绳子在上,因此我们推断凶手是一位左撇子。” 马一惟怔了怔,手中的木刀忽然坠下,他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不对,不对……”少年痛苦地沉吟,“你说的不对,人是我杀的,是左边,是左边脖子……” 陆景唯恐少年发狂伤了闻茵,走上来护住她,低头看着那少年,冷冷道:“你所‘看见’的景象,与真实发生的景象,是左右相反的。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这一切。” 管翊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紧张地问:“什么原因?” 陆景斩钉截铁道:“马一惟不是凶手,他所看到的景象,是镜子的镜像!” 第429章 再审 翌日清晨,只睡了两个时辰的闻茵又和陆景一道赶到大理寺,提审马一惟。 那少年见相隔一晚几位大人物再次提审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大理寺的审讯室比钦天监靖岁司和皇宫内狱都好得多,既没有各种吓人的蛇蛊犬蛊,也没有阴森恐怖的刑具。马一惟手脚戴着镣铐,坐在问讯的凳子上。那凳子叫做“蚂蚱凳”四脚是尖的,犯人若是心里有鬼,担心害怕,便会坐不稳摔下来。由此,问讯者便能洞悉。 眼下,少年马一惟坐在“蚂蚱凳”上,虽然紧张,却没有心虚的样子。 闻茵问:“马一惟,今日提审你,是因为案情有疑点。待会儿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 马一惟点点头:“小人不敢有半分隐瞒。” “我问你,你说人是你杀的,六月初七那晚,你是什么时辰出门的?” “回县主,我是亥时之后出门,具体时辰不记得了。” 闻茵皱了皱眉。案发时间对于推导本案真相至关重要,但每到关键处,马一惟便说自己不记得了。 “你从锣锅巷到案发的刘家巷,要走五里路,平常人步行需要大半个时辰。这一路上,可曾遇见更夫和巡城的差役?” 马一惟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当时一心想着杀人,并未留心路上情形,只记得那一晚月色很暗,有些看不清路。” 闻茵和陆景相视一眼。六月初七是朔月,夜半行路,没有月光,这倒是说得过去。 闻茵又问:“那被害者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为何决定要杀他?” “不记得了。” “你难道是临时起意?见谁就杀谁,那又为何要走五里路去刘家巷杀人?就在锣锅巷附近找个人杀了不就行了?!” “我不记得了。” “马一惟!”闻茵拍案而起,“你可知昨夜我见了你祖母,她对我说了什么?” 马一惟一怔,屁股下的蚂蚱凳瑟瑟摇晃起来。 闻茵秀眉紧蹙,沉声道:“你祖母说你是冤枉的,她盼着你早日回家。” 马一惟忽然将脸埋在双手中,呜呜大哭起来:“我杀了人,你们快将我就地正法!我再也不想杀人了!” 闻茵又看了身边的陆景一眼,只见他微微皱着眉头,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正在亲自做笔录的管翊不由得停下笔,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嚎啕大哭的少年。 陆景命人松开马一惟手上的镣铐,还给他换了一张椅子。待马一惟情绪平复,闻茵给了他一根绳子,和一个不大不小的布人偶。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便用这根绳子,模仿当日的情形,将这人偶挂在那根木梁上——”闻茵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架子,“就像那日你将人倒挂在柳树上一样。” 马一惟怔了怔,站起身来,用右手将那人偶倒挂起来。 “打结。”闻茵又命令道,“像那天一样,打一个一模一样的结。” 马一惟闻言,便双手打了一个结。 闻茵细细看着他的动作,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 她又扔给他一把木刀:“将这人偶从脚底到主脉割开,就像你那天做的一样。” 马一惟嗫嚅道:“县主,我犯案的细节,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为何您要如此……” “别说话,照做。”陆景淡淡道。他已经猜到闻茵的真正目的。 马一惟抿了抿唇,右手上的刀子颤抖着,从那人偶的左脚割起,一直割到左侧脖子的主脉。 “你确定你当日割的是左脚到左侧脖子这一线主脉?”闻茵冷冷的声音在问询室内回荡。 马一惟怔了怔,点了点头。 闻茵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人偶前,指着人偶说:“六月初七当晚,死者被割破的是右脚至右侧脖子这一条主脉,再加上打结的方式,是左侧绳子在上,因此我们推断凶手是一位左撇子。” 马一惟怔了怔,手中的木刀忽然坠下,他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不对,不对……”少年痛苦地沉吟,“你说的不对,人是我杀的,是左边,是左边脖子……” 陆景唯恐少年发狂伤了闻茵,走上来护住她,低头看着那少年,冷冷道:“你所‘看见’的景象,与真实发生的景象,是左右相反的。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这一切。” 管翊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紧张地问:“什么原因?” 陆景斩钉截铁道:“马一惟不是凶手,他所看到的景象,是镜子的镜像!” 第430章 镜像 “是镜像?这怎么可能?!”管翊手中的笔不知不觉落在纸上,啪的一声响,在这间阴森的问讯室中发出令人心惊的回响。 陆景看着那以手掩面的少年,幽幽道:“并非不可能。镜子本来就常常被作为施咒的法器。马一惟母亲送给他的那面镜子,恐怕并非普通的铜镜,而是一面海市镜。” 管翊和闻茵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海市镜”这种东西,陆景便解释道:“海市镜是一种能跨越时空传递镜像的镜子,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明明是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却能通过镜子看到。海市镜还能迷惑人的心智,让观镜者以为镜中发生的事是自己亲身经历。” 闻茵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何一个人没有到几里之外的现场,却能清楚知道当时当地发生的事。直到我推测出六月初七当晚,马一惟坐在自己屋里照镜子……” “这么说来,马一惟认为自己亲手犯下的罪行,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人所为?”管翊问,“那人又是谁呢?” “自然就是真正的凶手,而且,那位凶手应该与马一惟的母亲有十分密切的关系。”陆景道。 “这么说,只要我们找到马一惟的母亲,一切谜题自然迎刃而解?”管翊问。 陆景摇摇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他母亲得知他自首之后,悄悄潜入马家偷走了那面海市镜,如今,恐怕作为关键证据的那面镜子已经被销毁了。即使找到了他母亲,没有证据,也很难给她定罪。” 问讯室内,昏暗的灯光将几个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仿佛几个鬼影。 管翊看着那位以手掩面、情绪崩溃至无法交谈的少年,沉默半晌之后,将衙役唤了进来,让他们先带马一惟下去,好生看管照顾,千万不能让他出意外。 待人走后,管翊道:“国师大人,下官有一计。” “寺卿大人请讲。” “那凶手已经杀了三人,下官以为,这似乎是某种巫术。” “不错,”陆景沉吟道,“我也有一个猜测。” “国师大人请指教。” “连杀三人,且是立春、立夏、立秋所生之人,还取走了他们的心脏和心血,这恐怕是为了给炼器筑基。” 管翊脸色一白:“大人是说……” “凡是有巫力的邪门法器,往往需要献祭活人。因为炼器者认为,献祭之人的魂魄会增加法器的巫力。” 闻茵插嘴问道:“这么说来,若不杀最后一人,这炼器的仪式就没有完成?” 陆景道:“正是。” 管翊和闻茵相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道:“那在凶手杀最后一人时将他抓住不就好了?” 陆景哑然失笑:“你们俩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有默契了?” 管翊拱手道:“这凶手弄了那么多玄虚,都是为了炼器。说起巫蛊之事,下官确实是外行。如何抓住凶手,还得仰仗国师和县主。” 陆景微微一笑:“其实凶手已经将抓捕他的笼子扎紧了。” “怎么说?”管翊问。 “受害者都是十二岁少年,而且最后一名少年的生辰应该是立冬当日,城中符合这个条件的十二岁少年,应该也不是很多?只要去京兆府调取户籍,应该就能查到了。” 管翊点点头:“此事下官来办,请国师放心,明日戌时之前,必有结果。” “只要能提前排查出凶手最后一个杀人目标,我们便可守株待兔,在他行凶时将他人赃并获。” 闻茵听到二人将最后一位受害人的范围缩小到立冬出生的十二岁少年,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马一惟的母亲显然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会留下如此简单的谜题,让他们轻而易举地破解吗? 第430章 镜像 “是镜像?这怎么可能?!”管翊手中的笔不知不觉落在纸上,啪的一声响,在这间阴森的问讯室中发出令人心惊的回响。 陆景看着那以手掩面的少年,幽幽道:“并非不可能。镜子本来就常常被作为施咒的法器。马一惟母亲送给他的那面镜子,恐怕并非普通的铜镜,而是一面海市镜。” 管翊和闻茵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海市镜”这种东西,陆景便解释道:“海市镜是一种能跨越时空传递镜像的镜子,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明明是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却能通过镜子看到。海市镜还能迷惑人的心智,让观镜者以为镜中发生的事是自己亲身经历。” 闻茵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何一个人没有到几里之外的现场,却能清楚知道当时当地发生的事。直到我推测出六月初七当晚,马一惟坐在自己屋里照镜子……” “这么说来,马一惟认为自己亲手犯下的罪行,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人所为?”管翊问,“那人又是谁呢?” “自然就是真正的凶手,而且,那位凶手应该与马一惟的母亲有十分密切的关系。”陆景道。 “这么说,只要我们找到马一惟的母亲,一切谜题自然迎刃而解?”管翊问。 陆景摇摇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他母亲得知他自首之后,悄悄潜入马家偷走了那面海市镜,如今,恐怕作为关键证据的那面镜子已经被销毁了。即使找到了他母亲,没有证据,也很难给她定罪。” 问讯室内,昏暗的灯光将几个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仿佛几个鬼影。 管翊看着那位以手掩面、情绪崩溃至无法交谈的少年,沉默半晌之后,将衙役唤了进来,让他们先带马一惟下去,好生看管照顾,千万不能让他出意外。 待人走后,管翊道:“国师大人,下官有一计。” “寺卿大人请讲。” “那凶手已经杀了三人,下官以为,这似乎是某种巫术。” “不错,”陆景沉吟道,“我也有一个猜测。” “国师大人请指教。” “连杀三人,且是立春、立夏、立秋所生之人,还取走了他们的心脏和心血,这恐怕是为了给炼器筑基。” 管翊脸色一白:“大人是说……” “凡是有巫力的邪门法器,往往需要献祭活人。因为炼器者认为,献祭之人的魂魄会增加法器的巫力。” 闻茵插嘴问道:“这么说来,若不杀最后一人,这炼器的仪式就没有完成?” 陆景道:“正是。” 管翊和闻茵相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道:“那在凶手杀最后一人时将他抓住不就好了?” 陆景哑然失笑:“你们俩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有默契了?” 管翊拱手道:“这凶手弄了那么多玄虚,都是为了炼器。说起巫蛊之事,下官确实是外行。如何抓住凶手,还得仰仗国师和县主。” 陆景微微一笑:“其实凶手已经将抓捕他的笼子扎紧了。” “怎么说?”管翊问。 “受害者都是十二岁少年,而且最后一名少年的生辰应该是立冬当日,城中符合这个条件的十二岁少年,应该也不是很多?只要去京兆府调取户籍,应该就能查到了。” 管翊点点头:“此事下官来办,请国师放心,明日戌时之前,必有结果。” “只要能提前排查出凶手最后一个杀人目标,我们便可守株待兔,在他行凶时将他人赃并获。” 闻茵听到二人将最后一位受害人的范围缩小到立冬出生的十二岁少年,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马一惟的母亲显然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会留下如此简单的谜题,让他们轻而易举地破解吗? 第431章 圈套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京城的宵禁已经逐步解除了,其中自然有钦天监竟岁司大力查处巫蛊的功劳。 巫蛊销声匿迹,百姓安居乐业,取消了许久的盛京夜市也逐步恢复。就在此时,京城出了“四立案”。 百姓人人自危,衙门如临大敌。已经取消的宵禁又恢复了,到了晚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偶尔经过的更夫,惨兮兮地听一边报更,一边紧张地盯着路边那些黑暗阴森的角落。 今夜又是朔月。每逢朔月,那个变态杀人狂就会出来杀人。尽管更夫自己并非少年,也不是立冬那日生的,但仍免不了胆战心惊。 如今城北几乎空了。家里有孩子的,不分男女,也不分生辰,能搬的几乎都搬走了。只等官府抓住那变态杀人狂,城北百姓才敢搬回自己家。 今夜没有月光,路上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偌大的京城如今就像穹庐之下一个巨大的山洞。在山洞的深处,不知潜伏着什么样的怪兽。 更夫手中的灯笼好几次差点儿被风吹灭,他小心翼翼护住灯笼。走到一条巷子口,忽然见得巷子里传出光亮。 “……救命!” 似乎是女子呼救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像是被风吹断了,又像是那女人快不行了。 更夫虽然害怕,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他摸了摸身上的鸣镝烟。白日里,钦天监给夜间巡逻的更夫和差役都发放了鸣镝烟。若是遇上危险,只需将这根烟火棒往墙上或者地上一擦,便可放出带着锐鸣的红烟,严阵以待的靖岁司自然会赶来。 有了鸣镝烟,如同有靖岁司的保护。更夫壮起胆子,往巷子深处走去。 只见巷尾有一棵古柳,柳树上似乎倒挂着一个人,树下站着一位少年,他背对着更夫,更夫看不清他的脸。 更夫心下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撞见了“四立案”的案发现场。眼前这个少年,一定就是凶手。若是能抓住他,更夫就立下了大功,没准皇上一高兴,便赏他一个大官当当。 思及此,更夫将腰间别着的鸣镝烟取下来紧紧握在手中。那小竹管冰冰凉凉的,他的手心全是汗。 “什么人?快住手!”更夫喝道,下一刻,他便脚下失重,整个人被倒悬起来。 一根绳子上装着数个滑轮,将更夫倒挂在柳树上。 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位十岁的少年,另一位是一美貌妇人,两人都是一袭黑衣。 那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可神情阴冷阴暗,一双眸子毫无光亮,像死人的眼睛。 更夫挥了挥手,这才发现刚才握在手中的鸣镝烟不见了。 妇人弯下腰,在方才更夫踩中绳圈的地方拾起鸣镝烟,微微一笑:“这是钦天监靖岁司的鸣镝烟?” “就是!钦天监和大理寺的人就在这附近,刚才我大喊大叫,他们一定听见了,马上就会赶来的,你们快逃!” 妇人和那少年咯咯笑了起来。 “你还不知道?”妇人笑道,“国师大人被我们骗了。他以为最后一个人一定是立冬当日生的少年,整个城北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如今钦天监和大理寺都在那边重兵把守,根本赶不过来。” “娘亲想的办法真好,把那位国师也耍得团团转,其实我们只需一个男人的心即可。”少年冷笑道,“实话告诉你,我的第一面灵镜需要人血来开光,只要是男子即可,至于是什么生辰,压根不重要。” “就连选在城北,也只是因为这里有一株难得的百年古柳,能助我儿完成炼器的仪轨。”女子说道,“至于选在朔月之夜动手,也是因为天黑好办事。” “娘亲,不要跟他说这么多,孩儿要给他放血了。” 少年说着,手中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刀尖抵在那更夫的右腿上,冰凉的锐感让这位中年更夫吓得抖如筛糠。 忽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火光四起,从墙上跳下来十几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将那女子和少年团团围住。 这些官差身上都挂着一块黑铜鎏金的腰牌,腰牌上是獬豸纹,这是钦天监靖岁司的标志。 那少年没想到事情败露,大惊失色,女子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小声道:“鉴儿,娘亲拖住他们,你瞅着空就逃!” “痴心妄想,你们俩都跑不了。”人群之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众人闪开一条道,身穿獬豸官服的钦天监首席、国师陆景负手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大理寺卿管翊和楚南县主闻茵。 陆景微微抬手,袖子里飞出一条小黑蛇朝着少年直窜而去,从他手腕灌入。少年吃疼,手中的刀子咣当落地。陆景又微微挥手,那刀子不知怎的便到了他手里,小黑蛇游了一圈也回到他袖子里。 “谢谢你们大晚上的赶来自投罗网。”陆景道,“那立冬少年不过是我们布下的疑阵,我们其实一早便知道,你们最后一次案发,一定是在此处。” 管翊一挥手,将士们一拥而上将那母子二人绑了起来。 “若不是县主识破了你们的诡计,我们也差点就上当了。”管翊道,“谁能想到,其实受害者之间的共同点不是生辰,也不是年龄,更不是东南西北四地,而是百年古柳?” 闻茵盯着那位头戴帷帽的女子:“你就是马一惟的母亲李氏?” “我只是鉴儿的母亲。”李氏冷冷道。 “为何不认马一惟是你的孩子?” “那样轻贱出身,才不是我的孩子。”李氏冷笑起来。 闻茵抿了抿唇,眉头不由得紧蹙:“你在他生辰那日送给他的镜子,分明是日后嫁祸他的毒计,可马一惟却当做至宝,每日都拿出来看。天底下怎么会有像你这般狠心的母亲?” “碧君,她并非狠心,而是势力。”陆景冷冷道,“一个美貌的女子嫁给了铁匠,过着清贫的生活,她一定心有不甘。等到丈夫死了,她立即改嫁给了邪灵镜师,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往的生活对于她而言只是屈辱,连同第一个孩子,她恨不得把他也从世上抹去。” 管翊道:“咱们先把这两人押回大理寺。” 陆景一挑眉:“凭什么去大理寺?寺卿大人抬眼瞧瞧,这里可都是我钦天监的人。” 管翊陪笑道:“下官一时说错了。回钦天监,只要能破案,去哪里都行。” 众人得令,三下五除二地把李氏和那位少年头套黑布,反剪双手押走。那位可怜的更夫被吓得只剩下半条命,陆景也让人将他扶上马车,一同回钦天监问话。 第431章 圈套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京城的宵禁已经逐步解除了,其中自然有钦天监竟岁司大力查处巫蛊的功劳。 巫蛊销声匿迹,百姓安居乐业,取消了许久的盛京夜市也逐步恢复。就在此时,京城出了“四立案”。 百姓人人自危,衙门如临大敌。已经取消的宵禁又恢复了,到了晚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偶尔经过的更夫,惨兮兮地听一边报更,一边紧张地盯着路边那些黑暗阴森的角落。 今夜又是朔月。每逢朔月,那个变态杀人狂就会出来杀人。尽管更夫自己并非少年,也不是立冬那日生的,但仍免不了胆战心惊。 如今城北几乎空了。家里有孩子的,不分男女,也不分生辰,能搬的几乎都搬走了。只等官府抓住那变态杀人狂,城北百姓才敢搬回自己家。 今夜没有月光,路上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偌大的京城如今就像穹庐之下一个巨大的山洞。在山洞的深处,不知潜伏着什么样的怪兽。 更夫手中的灯笼好几次差点儿被风吹灭,他小心翼翼护住灯笼。走到一条巷子口,忽然见得巷子里传出光亮。 “……救命!” 似乎是女子呼救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像是被风吹断了,又像是那女人快不行了。 更夫虽然害怕,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他摸了摸身上的鸣镝烟。白日里,钦天监给夜间巡逻的更夫和差役都发放了鸣镝烟。若是遇上危险,只需将这根烟火棒往墙上或者地上一擦,便可放出带着锐鸣的红烟,严阵以待的靖岁司自然会赶来。 有了鸣镝烟,如同有靖岁司的保护。更夫壮起胆子,往巷子深处走去。 只见巷尾有一棵古柳,柳树上似乎倒挂着一个人,树下站着一位少年,他背对着更夫,更夫看不清他的脸。 更夫心下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撞见了“四立案”的案发现场。眼前这个少年,一定就是凶手。若是能抓住他,更夫就立下了大功,没准皇上一高兴,便赏他一个大官当当。 思及此,更夫将腰间别着的鸣镝烟取下来紧紧握在手中。那小竹管冰冰凉凉的,他的手心全是汗。 “什么人?快住手!”更夫喝道,下一刻,他便脚下失重,整个人被倒悬起来。 一根绳子上装着数个滑轮,将更夫倒挂在柳树上。 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位十岁的少年,另一位是一美貌妇人,两人都是一袭黑衣。 那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可神情阴冷阴暗,一双眸子毫无光亮,像死人的眼睛。 更夫挥了挥手,这才发现刚才握在手中的鸣镝烟不见了。 妇人弯下腰,在方才更夫踩中绳圈的地方拾起鸣镝烟,微微一笑:“这是钦天监靖岁司的鸣镝烟?” “就是!钦天监和大理寺的人就在这附近,刚才我大喊大叫,他们一定听见了,马上就会赶来的,你们快逃!” 妇人和那少年咯咯笑了起来。 “你还不知道?”妇人笑道,“国师大人被我们骗了。他以为最后一个人一定是立冬当日生的少年,整个城北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如今钦天监和大理寺都在那边重兵把守,根本赶不过来。” “娘亲想的办法真好,把那位国师也耍得团团转,其实我们只需一个男人的心即可。”少年冷笑道,“实话告诉你,我的第一面灵镜需要人血来开光,只要是男子即可,至于是什么生辰,压根不重要。” “就连选在城北,也只是因为这里有一株难得的百年古柳,能助我儿完成炼器的仪轨。”女子说道,“至于选在朔月之夜动手,也是因为天黑好办事。” “娘亲,不要跟他说这么多,孩儿要给他放血了。” 少年说着,手中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刀尖抵在那更夫的右腿上,冰凉的锐感让这位中年更夫吓得抖如筛糠。 忽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火光四起,从墙上跳下来十几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将那女子和少年团团围住。 这些官差身上都挂着一块黑铜鎏金的腰牌,腰牌上是獬豸纹,这是钦天监靖岁司的标志。 那少年没想到事情败露,大惊失色,女子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小声道:“鉴儿,娘亲拖住他们,你瞅着空就逃!” “痴心妄想,你们俩都跑不了。”人群之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众人闪开一条道,身穿獬豸官服的钦天监首席、国师陆景负手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大理寺卿管翊和楚南县主闻茵。 陆景微微抬手,袖子里飞出一条小黑蛇朝着少年直窜而去,从他手腕灌入。少年吃疼,手中的刀子咣当落地。陆景又微微挥手,那刀子不知怎的便到了他手里,小黑蛇游了一圈也回到他袖子里。 “谢谢你们大晚上的赶来自投罗网。”陆景道,“那立冬少年不过是我们布下的疑阵,我们其实一早便知道,你们最后一次案发,一定是在此处。” 管翊一挥手,将士们一拥而上将那母子二人绑了起来。 “若不是县主识破了你们的诡计,我们也差点就上当了。”管翊道,“谁能想到,其实受害者之间的共同点不是生辰,也不是年龄,更不是东南西北四地,而是百年古柳?” 闻茵盯着那位头戴帷帽的女子:“你就是马一惟的母亲李氏?” “我只是鉴儿的母亲。”李氏冷冷道。 “为何不认马一惟是你的孩子?” “那样轻贱出身,才不是我的孩子。”李氏冷笑起来。 闻茵抿了抿唇,眉头不由得紧蹙:“你在他生辰那日送给他的镜子,分明是日后嫁祸他的毒计,可马一惟却当做至宝,每日都拿出来看。天底下怎么会有像你这般狠心的母亲?” “碧君,她并非狠心,而是势力。”陆景冷冷道,“一个美貌的女子嫁给了铁匠,过着清贫的生活,她一定心有不甘。等到丈夫死了,她立即改嫁给了邪灵镜师,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往的生活对于她而言只是屈辱,连同第一个孩子,她恨不得把他也从世上抹去。” 管翊道:“咱们先把这两人押回大理寺。” 陆景一挑眉:“凭什么去大理寺?寺卿大人抬眼瞧瞧,这里可都是我钦天监的人。” 管翊陪笑道:“下官一时说错了。回钦天监,只要能破案,去哪里都行。” 众人得令,三下五除二地把李氏和那位少年头套黑布,反剪双手押走。那位可怜的更夫被吓得只剩下半条命,陆景也让人将他扶上马车,一同回钦天监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