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多丽人》 第1章 刘晴云不是刘青云 刘晴云她爹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没有想过要碰瓷香港影星刘青云。 她出生那天天气很好。老来得女的老刘欢喜疯了,于是诗兴大发,冲出产科大楼,在医院院子里仰天高呼,脑海中窜出一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就这么给闺女定了名字。 从小学到研究生毕业,这名字一直是刘晴云的骄傲,因为所有第一次听到她名字的人都要忍不住赞一句“你这名字真好听啊”。 直到2018年春节。 那年春节,热心市民刘先生在菜市场接受了采访。从此以后,刘晴云的外号就从“刘大侠”变成了“刘先生”。 从前叫“刘大侠”的时候她把身边所有异性都处成了哥们。 叫了“刘先生”之后,她迎来了自己母胎单身多年后的第一个男朋友。 那天她跟同事小何一起去市科技产业园区拜访一家主做家用医美仪器的创业公司。那家公司的老总虽算不上多好看,但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年轻有为,信心十足,而且一直莫名其妙地冲着她笑。 两个人在一起后,他告诉她,因为在公司走道里就听到她的同事一声声喊“刘先生”,他以为踏入会议室的一定是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大美女。 他对她一见钟情。于是,笑得格外灿烂。 她在自我介绍时说:我叫刘晴云,名字很好记,大家也可以叫我热心市民刘青云,以后的合作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坐在对面的他又笑了。 临告别时,他主动要求添加微信,便于联系。然后在刘晴云耳边带着笑问了句:“真的什么问题都可以么?” 她红着脸点点头。因为那一刻她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后来,他就真的经常线上问她问题,除了工作,还包括星座,家乡,学校,年龄,爱好,口味之类的。 无论再忙,每天午饭时间都会发搞笑段子逗她开心。 每日必道早安晚安,体贴到不可思议。两个人看电影的品味和饮食口味也都一样,默契到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真去过那家小公司,还见到了笑起来会变得好看的真人,刘晴云都怀疑自己是遇到了杀猪盘。 于是工作第五年,她打破了不跟客户有情感纠葛的铁律。兢兢业业地帮助他改方案,联络投资人,终于促成了项目的上马,他的公司真的越来越好了。 同事们都说,你也快30岁的人了,没必要继续这么拼,这样也挺好的,嫁给富一代,从此过上豪门阔太的生活,妥妥的人生赢家。 于是,她也开始期待起他的求婚来。她想,他这样一个人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求婚呢? 他依旧体贴,依旧笑起来好看,只是越来越忙。 她是个矜持的人。所以绝不会开口催促。 刘晴云31岁那年情人节,他终于求婚了,未婚妻却是投资人的独女王曼曼。 他甚至没有勇气跟她当面解释清楚,只在电话里说,“晴云,我对不起你。可是公司发展到现在,真的到了上市的关键时期,王总说他可以帮我上市。” “抗衰和育发的家用医美仪器是蓝海行业,你公司还有领先竞品的自主技术,非常有前景,科创板上市我也可以帮你啊,不过就是费点时间而已。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赚钱什么都不顾了,连自己的爱情都可以出卖。”这些话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时间就是生命,她有什么资格让人家多费那点时间。谁又能保证,他跟王曼曼之间就没有爱情的? 能在她这个正牌女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拿下投资人的女儿绝非一日之功,人家私下里指不定多恩爱呢。 好一个时间管理大师! 呵,男人! “好,我知道了,祝你新婚愉快!”她在电话这头平静地说。 “你怎么这么平静?”他在电话那头问,语气里竟满是不甘,“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每次见面分开我都很舍不得,你却很轻松的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甩了你。 “魏总,你什么意思?”刘晴云气笑了,“难道非要我现在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痛哭流涕,你才满意?抱着你的大腿,求你不要离开我?再说了,我就是这么做了,您老人家隔着手机也看不到啊!我可不想因为被甩上本地民生新闻啊!” 后来,她收到了他结婚的请柬。 小何在一旁咬牙切齿,“这货还要不要脸,怎么好意思给你发请柬的?看着人模狗样的,他是一点人事儿都不干啊。” 发请柬的同事有些不明就里,“这是王总那边给的。” “也对,王总那可是亿万富翁,公司里谁跟他不熟呢。可是,你俩这事儿他们王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王总看着不像个自找麻烦的人啊。”小何撇了撇嘴,“这事儿八成是王曼曼干的。那可是人精一个,你俩的事儿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她就是想恶心你。刘先生,那你还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只要以后还在这个圈子里混,总要跟王总常来常往的。不过,她为什么会以为请我去参加婚礼就能恶心到我?她图什么?”刘晴云想不通。 啧,渣男一个,她还以为捡到宝了么?谁稀罕! “你真去啊?”小何很惊讶,“刘先生,新郎毕竟是你前男友,你要是去了,那可是修罗场啊。我猜她也就是炫耀一下胜利果实,不是真想让你去。要不你随个份子得了!” “前男友怎么了?在我这里,前男友就是个死人。而我没有给死人守寡的习惯。因为这个渣男,我还不cial了?给了份子钱,还不吃席,那多亏啊。吃,必须给它吃回来。”刘晴云坚定道。 “那我也去。”小何笑嘻嘻的。“我去可不是为了看修罗场的啊,婚礼上肯定有不少业内人士,这是拓宽人脉的好机会。大不了,我陪你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胡吃海喝一顿呗。” 刘晴云笑了,“就咱俩这咖位,想挑主桌怕是也轮不上咱们啊。” 第2章 堪比泰剧的婚宴 婚宴那天很热闹。各种意义上的热闹。 王曼曼穿着昂贵的定制婚纱,戴着耀眼的鸽子蛋钻戒,手挽着新郎定在刘晴云那一桌敬酒不走了。 “刘小姐,今天没有男伴么?在场可有好多青年才俊,要不要我们家魏可凡给你介绍啊?结婚这件事啊,千万急不得,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急也急不来啊!缘分天注定,上赶着可不是买卖啊!” 谁是魏可凡,是几个月前死了的那个么?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娘急着结婚了?谁上赶着了?痴线!刘晴云在心里狂翻白眼。 呵,蠢女人,合着这个贱男跟你说,是我缠着他了? 暗藏机锋的话,让桌上所有人都盯着刘晴云。 原本,她已经随着同桌的宾客祝福过一次这对逼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所以刘晴云根本就没料到新娘还会单独给她敬酒。看这架势,今天不让她下不来台,王大小姐是没完了。 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脸上最先挂不住的是魏可凡。他想拉王曼曼走,却怎么也拉不动。 王曼曼甩开他的手,刻薄道:“许她不要脸,还不许我教她做人了?怎么,你心疼了?给她发个请柬不过就是意思意思,她还真敢来,打算着恶心谁呢这是?真是给脸不要脸!” 小何忍不住了,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得罪人,维护刘晴云道:“王小姐,你怎么说话呢?” 真是给你留体面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没等王曼曼发作,刘晴云按住小何,站起身笑着道:“大喜的日子,别伤了和气。是啊,真是让二位贱笑了,我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瞎了眼,看错了人。白白浪费了几年好时光!不过,谈恋爱这事儿,它就像炒股票,谁没个看走眼的时候呢?好在我运气好,二月份的时候,在赔个底掉前,先一步抽身了。股票嘛,王小姐自然是老手了。可我还是得提醒一句,最近行情不是很好,尤其是科创板,千万别把别人不要的东西当成宝哦,万一砸在手里可就不好了!” 刘晴云的话王曼曼领会的很快,立时便发作了。王大小姐就不是个能容人的主。 她指着魏可凡的鼻子骂道:“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是她勾引的你么?什么没人要的?你们俩谈了好几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别听她瞎说,是我甩的她。”魏可凡抬着胳膊,保持着防卫姿势,边躲边解释。 王曼曼气急,抡起胳膊上手了。 全场哗然。 “那就是真的谈过了?二月份刚分手?魏可凡,你可真行啊,情人节跟我求婚的时候,是不是刚跟她分手啊?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什么心里只有我一个,严词拒绝了她,合着你他妈脚踩两只船,把老娘当傻子糊弄呢?” “曼曼,你听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她怎么能跟你比啊?”魏可凡脸上依旧带着笑,他已经停下了后退避让,挨了几下后,抓住王曼曼的手臂哄道。 “你让我丢人丢大发了!王八蛋!你们一家子都是骗子!都是王八蛋!”王曼曼扯着魏可凡的衣服哭起来。 魏可凡的父母刘晴云见过一回,他们跟王总坐在一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王总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一边急匆匆向角落走来,一边还要安抚在场宾客。“没事没事,大家安坐,被我惯坏了,都是被我惯坏了!” 节目表演停了下来,司仪和演员们面面相觑。 没等王总穿过大堂,现场的大屏幕放出了更加震撼的画面。 一对裸着上半身的男女躺在床上,正温存地说着话。当事人赫然便是王曼曼和诚源集团的二公子马禹哲。 现场宾客纷纷掏出手机。有人忙着问,那男的是谁?有人忙着在现场找寻马禹哲的座位。 “明天,你真要跟那个卖美容仪的结婚啊?我跟你说,那小子肯定没安好心。”马禹哲问。 “那不然怎么办?我是独生女,我爸要你入赘,你答应么?”王曼曼娇声道。 “我是无所谓,我们家老爷子肯定不答应。”马禹哲点了一根烟。 “那还是的,说的好像你娶谁能自己决定似的?好意思笑话我!”王曼曼从马禹哲嘴里拿走香烟,抽了一口。“他家也不依不饶的,这不老头子让我生两个,一个跟他家姓,一个跟我家姓呢。也不知道老头子看上他什么了?模样嘛还行,人也很体贴,随叫随到。挺会哄人的,嘴甜,比你会哄人!” “比我会哄人?”马禹哲掐了烟,一脸坏笑,抓着王曼曼的手往被子里带,“那这呢?也比我强?” “比你强!”王曼曼用力抓了一把,娇笑着,身子向后倒去。 “屁,他要真比我强,你还能在结婚前约我出来?一刻也等不了?”马禹哲压了上去。 魏可凡的妈已经快要背过气去了。他爸不停地在给老太太拍背顺气。 动静越闹越大,刘晴云自己也看的目瞪口呆。 这是哪位天使大哥或者大姐出手了?这拍摄角度不可谓不刁钻啊。 “啊你最强,你倒是再强给我试试啊!”王曼曼娇喘着紧紧搂住了马禹哲的脖子。 “给我生个孩子?让你家那个赘婿彻底做个王八!” 在视频中的男女做出真正不可描述的行为前,亿万富翁王总终于关停了大屏幕的播放。但魏可凡的妈还是厥了过去。 “你个臭婊子!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还好意思说我,我打死你我!”魏可凡愣怔了半天后,结结实实给了王曼曼一巴掌。 被打懵了的王曼曼马上回扇了一巴掌。然后就开始了歇斯底里不顾形象的无敌风火轮式攻击。 小夫妻劈头盖脸地打在了一起。 马家那边,马禹哲抄起椅子砸在了他大哥大嫂面前,大声骂道:“整我是?” 马老爷子早就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了,“闭嘴,你瞎叫唤什么?这是什么光彩的事么?你大哥吃饱了撑的往自家人身上泼脏水?” “自家人?他们就没人盼我个好!”马禹哲扯着脖子喊。 马老爷子给了小儿子一巴掌。“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外面又惹了什么人?快走,祖宗,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 魏家的人除了分出几个送老太太去医院外,剩下的全部加入了针对王家和马家的战局。他们拦住去路,高喊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把事儿说清楚了再走!给个说法!” 马禹哲叫上自家保镖,开始横冲直撞。“给个屁的说法,你他娘的算哪根葱,我给得着你说法?” 实在是太怕被误伤了,刘晴云决定起身告辞。 她看着吃瓜吃的无比开心的桌上众人,举起酒杯,“我是个实诚人,收到请柬就想来凑凑热闹,沾沾喜气。看来是我随的份子钱不够多,吃不得王家的喜宴。主人家这么给我脸,我却没接住,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样,我提一个,咱们祝王曼曼小姐和魏可凡先生天长地久!” 小何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在一旁起哄道:“是啊,锁死,锁死,这俩人千万得锁死,可别去霍霍别人了。” 桌上全都是跟王家和马家半生不熟的普通业内人士。有的没忍住笑出了声,真的举杯应和。有的则全程在举着手机吃瓜,压根没听到刘晴云说什么。 在王家的保安到位前,已经有不少宾客离场了。刘晴云和小何刚进电梯,就听到婚宴大厅不许进出了。要想离开,就得上交手机检查。 到了出租车上,小何还有些意犹未尽。“好可惜,现场没有媒体。否则,王总这张老脸可就不用再见人了。” “现在人手一部手机,还要啥媒体啊。现场那么多人,肯定早就发出去了。想压新闻,王总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刘晴云看向车窗外,声音平静无波,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 魏可凡的话句句都像刀子插在她心上。不过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恶人自有恶人磨。刚才那互扇巴掌的泰剧戏码,实在太解气了! 小何抱着手机激动极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刘晴云脸上的状况。“上热搜了,上热搜了!” “这么快?本地热搜么?” “不是,是全国热搜!刚才还在后面,现在冲到第二十位了。一会儿肯定还得往上升!这下这几家子的品牌可全都省了广告费了!” 哎,豪门的生活果真十分热闹啊!刘晴云有些庆幸地想。 第3章 见义勇为要慎重 婚宴上的闹剧,足足做了几周全体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闹剧也不过就是闹剧而已,很快就被扫进了八卦的垃圾堆里。 魏可凡和王曼曼依旧做了夫妻。还寄出了无数封律师函,声称要追究造谣者污蔑他们夫妻名誉的责任。 偷录视频的人究竟是谁,众说纷纭,最终也没个定论。但托了他的福,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刘晴云跟王曼曼在婚宴上那小小的争吵。 刘晴云也渐渐走出了情伤,全身心投入到工作,没有时间管他们的是是非非。 很快,一场疫情席卷了全球。居家办公的时候,魏可凡公司上市的事情还是到了刘晴云的公司手上。高层对婚宴上的事有所耳闻,很识趣地没有把项目派到刘晴云他们小组头上。 当然,刘晴云很清楚,这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是不想损了王总和魏总的面子。 婚闹之后,魏可凡成了魏总,彻底抖起来了。 这让刘晴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不体面的人在另一个更加不体面的人面前,大概是有些体面的。 刘晴云有了新的追求者。对方大有来头,是业内知名的投资人。自己打拼成功的富一代,没靠父族母族也没靠妻族。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谈。经历了魏可凡的事情后,刘晴云发现自己似乎对男人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了,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丝生理性的厌恶。 对方很会戳人要害。直言不讳地说,“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瞒你了。你跟魏可凡的事,我都听说了。我跟王总平辈论交。如果你接受我,那么以后再在什么社交场合遇到王魏二人的话,你都将赢出一大截。你高挑漂亮,又有投资眼光,跟我在一起,物质上什么都不用操心。结婚后,我还会分给你百分之五的股权,让你成为我公司的董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考虑一下。”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但刘晴云还是拒绝了。因为她压根就不想跟那样的两个人较劲。 让她失望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男人们对待情爱的态度,是中国式父母们对于子女婚姻的指手画脚和无比热衷于传宗接代的态度。 哪怕爱情有保质期,无论多么山盟海誓的爱情,最终都会变得虚无缥缈,飘散离去。可她就是需要那个怦然心动的过程。 一男一女相处应该是纯粹而自然的,不应该像菜市场买菜一般,衡量斤两。 得益于严密的疫情管控,刘晴云拒绝了大佬一次次的邀约。终于让对方在留下一句‘还是太年轻了’之后,偃旗息鼓。 疫情结束后,刘晴云惊觉疫情那三年在她这里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如果不是看到手机上的日期,她都怀疑她根本不是34岁,而是一直停留在31岁。 其实,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有许多是她刻意想要去遗忘的。比如,她父母的离世。 她的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两个人工作都忙。原本并不打算要孩子。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决定养个孩子。 刘晴云原本想要学医,可是父亲母亲都坚决反对。他们并不觉得刘晴云适合做医生。他们说,你这个脾气,做医生还不得被气死,何苦受那个罪? 他们也不觉得独生女儿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而是鼓励她勇敢地去更大的城市发展。 复工后没多久,她辞了上海的工作。上司有心挽留,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利的事情,可以给她放个长假,休息好了再回来上班。 她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想回老家发展了而已。 可是你爸妈不是……上司欲言又止。 刘晴云去川藏旅行了一个多月,才回到老家。 在这个小城里,哪怕她从此不再工作,仅靠着自己的积蓄还有父母留给她的遗产生活,她也能过得很安逸。 所以她并不急着找工作。就是每日出门走走曾经走过的路。她家小区位置好,教育资源优越。小区前门左手边是初中,右手边是高中。而后门走出去不远,就有幼儿园和小学。记忆中,从幼儿园到高中,她上学放学都很方便。 就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在那一亩三分地打晃,大学的时候她才报考了魔都的学校。 那天临近小学放学,她早早的就从小区后门出去,立在一家文具老店门口,等待着红领巾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小队出现。 每次看着学校门口翘首以盼的家长们,一个个领了自家的小朋友,再说说笑笑地回家。她就会觉得很满足。 她正看得陶醉。突然,等待的人群中有个男人拿着把水果刀冲了出来。那刀片足有十几公分长。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他见人就捅,发了疯一般冲向校门口的小学生队伍。 人群吓得四散奔逃,那个男人杀死了保安,冲进了校园内。有的家长没接到自己的孩子,也跟着冲了进去。 他拿着刀子乱挥,没人再敢上前阻拦。那些被他追上的赤手空拳的人可就倒霉了。眼见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刘晴云逆着人流逃跑的方向,跑进了校园内。 看着眼前的骇人景象,有的小朋友被吓得呆立在当场,哭也哭不出,逃都忘了逃。 在那人将刀子捅到地上的小男孩身上前,刘晴云提着一根长棍子冲了上去,狠狠地打在了那人的背上。 那是她在门口保安室里找到的。保安身上的电棍太短,扫帚也早不知道被谁给拿走了。对方身上有刀,她必须要跟歹徒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她的攻击很有效果。靠着她赢出来的这几分钟,那几个摔倒和吓破了胆的孩子被赶来的父母给救走了。 挨了打的歹徒跑远了一点,瞪着赤红的眼睛转回头,刘晴云才发现他居然是泪流满面的。 刚才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在杀人。 那人嘴里嘟嘟囔囔的,拿着刀冲刘晴云冲了过来。刘晴云快速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击打他。 遇见这个人之前,刘晴云这辈子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那人分明已经头破血流,却丝毫不觉。 他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在刘晴云因为迟疑和体力消耗导致棍子的挥舞速度下降的一瞬间,抓住了棍子。 刘晴云拼力气根本拼不过他。被他借着棍子猛地推倒在地上,下一刻他魔鬼般冲了上来,在刘晴云身上连捅十几刀。 刘晴云也是个倔脾气。她死死地抱住了歹徒的身子,到呼吸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松手。 最后的最后,她耳边响起的似乎不只有人们的惊呼声,还有警笛声。 第4章 轮回办事处与重返美少女 周围一片白茫茫的,刘晴云站在一扇门前。没有门框,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没有被开膛破肚,没有浑身浴血,还是穿着勇斗歹徒时的那套衣服。 门上有块匾,上书‘轮回办事处’几个大字。 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她想。 看她搞不清楚状况,一直在发愣,门里有个声音道:推门请入! 刘晴云依言行事。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了,她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号码牌,69号。 那扇门后有玻璃窗口,取号机,等候区座椅,滚动的电子屏幕。 “38号请到3号窗口”,“39号请到5号窗口”窗口后坐着的工作人员一律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 刘晴云吸了吸鼻子,虽然没有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但她坚信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因为现在她眼前的东西实在是太离谱了! 阎罗殿是这个样子的?牛头马面呢?黑白无常呢? 这阴间也太过阳间了啊! 这些在排队的人也都是今天死掉的人么?每天会死这么多人?我是第69个?这是一个市的,还是一个省的死者?这样的死亡率到底是高还是低? 她刚想找个座位坐下,试试能否与人攀谈几句,了解点情况。 叫号机的声音就飘了过来。“69号请到1号窗口,优先办理!” 拿40号的中年男子显然是等了一段时间了,有些紧张地问道:“她一个刚来的小姑娘凭什么可以插队?” “她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刘晴云身后响起一个童声。 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她家附近那所小学的校服,手里的号码牌是70。 本来坐在椅子上等候着的六七个孩子和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听到这话也纷纷调转了方向看了过来。 难道我真的死了? 刘晴云盯着70号,心中满是愧疚。 她分明记得自己死死地抓住了歹徒,为什么之后又有一个小孩子遇难了呢? “阿姨你冲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我是死在救护车上的。但你跟歹徒搏斗的全程我都看到了,阿姨你真勇敢。”小男孩丝毫看不出恐惧惊慌,眼神里满是崇拜。 刘晴云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已经死了。 放在往日,就算是做梦,她听到‘阿姨’这两个字也早就已经被刺激得醒了过来。 然后她微笑着迈开步子,向1号窗口走去。 坐下后,刘晴云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口里的工作人员。他的面前甚至有一台台式电脑。 “您好,刘小姐,我是一号公务员,很高兴为您服务。”一号公务员戴着副眼镜,看着十分的斯文有礼。 刘晴云上下打量他,没有说话。 “刘小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戴眼镜的小哥很有礼貌地问。 “我真的死了?”她终于开口。 戴眼镜的小哥点头。“真的” “阴曹地府长这个样子?”刘晴云接着问。 小哥再点头,“没错。” “为什么?你是什么职位?判官?为什么不穿古装?你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恐怖,一点都不像个阴间工作人员。我告诉你,我是个无神论者,你休想骗我。一定是幻觉!没错,医院在抢救我的时候一定给我注射了很多药物,这幻觉就是药物的副作用。” “刘小姐,阳间的时代变了,我们阴间的办公环境自然也要跟着变化。所谓与时俱进,否则,死去的人来了之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您有所不知,宾至如归是我们的服务宗旨。”小哥眉飞色舞地解释着,右手指向大厅里的一幅字。 那副字龙飞凤舞,就挂在入口的显眼处,只是刘晴云初来乍到时没有在意而已。 “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刘晴云扶额,她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她们阳间的公务员奉行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 “刘小姐,您在阳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请问,每人有几个愿望?” “一个。” 刘晴云陷入了沉思。 我家的遗产谁来继承?多半是充公了。 魏可凡的公司上市没有?关我屁事!万一问出来,他以为这是我的遗愿,再帮他实现了怎么办。 谁给我收的尸呢?葬礼上人多不多?我是不是上新闻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见我爸妈!他们是不是也来过这个地方?” 小哥轻轻点了点头。“您确定这个愿望要用在阴间么?大部分人都把这个机会用在阳间的。” “我确定。”刘晴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关注四周的环境,生怕错过自己父母出现的瞬间。 戴眼镜的小哥沉默了许久,“对不起,刘小姐。我无法满足您的愿望。因为您的父母已经轮回转世了。他们已经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即便相见也认不出您。” “那我爸妈轮回前有什么心愿?我可以把他们的愿望当成我的愿望。” 戴眼镜的小哥在电脑上查了查,读道:“希望晴云好好地活下去,健康快乐地活下去。告诉她,我们不怪她,我们爱她。” 刘晴云红了眼眶,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她的爸妈当时说出这个心愿时的样子。 “骗子!”她抹了把眼泪,“你们并没有做到啊,这才过了几个月,我就死了?我我再也无法完成他们的心愿了。” “您可以!”小哥一点都不生气。“您是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人。见义勇为,杀身成仁,可歌可泣。对您这样的人,我们轮回办事处是有奖励的。可以给您重活一次的机会。” 刘晴云抬起头。窗口上的滚动字幕已经由数字1变成了‘杀身成仁’四个字。 “我可以复活?” “是的!”小哥郑重点头。“您可以重新活一次。当然您也可以选择放弃,进入下一个轮回。” “我”短暂的兴奋过后,刘晴云清醒过来。 现在这样回去又有什么意思?爸妈都不在了。 我的身体现在是在太平间还是抢救室,我突然诈尸回去,会不会吓到人,怎么跟人解释呢?等一下,他说的是重新活一次。意思是我可以从头再来?如果我能复活到爸妈都健在的时候,岂不更好? 见她久久没有回复,一号公务员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宣传单。 “我给您介绍一下。您救下了不少儿童,攒下许多功德。所以您的重生,并不是随机分配的。我这边可以给您提供两个选项:一个是重返美少女,另一个是成为亿万富翁。您可以二选其一,当然您也可以选择随机分配。” 刘晴云看着那两张画风很中二的海报,深深地为轮回办事处的审美格调感到担忧。 这也与时俱进的太杂了点! 亿万富翁,关键词其实不是亿万和富,而是翁。听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年纪却已经不小了。 “亿万富翁?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选择换个性别和身份重生?” “对,这是我们办事处运用大数据分析技术设计出来的。我们给获得重生机会的轮回者都发放过调查问卷。其中,重返青春、改换性别、拥有亿万财富是选择最多的几个选项。” 呵,挺时髦啊。分析出的结论也很精准。时间和金钱自然是对芸芸众生最重要的东西。 可你们既然已经把三个选项混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混合的再细致一些?为什么没有成为亿万美少女这个选项?没有成为亿万富婆这个选项?刘晴云腹诽道。 “我可以思考一下么?”她道。 “没关系,获得重活一次奖励的人大部分都是随机分配,向您这样可以自主选择的人并不多,您自然是要好好地思量思量的。” 没多久刘晴云就拿定了主意。这事还得慢慢谈。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刘晴云状似无意地问。 一号公务员笑而不语。 工作多年,刘晴云总结出一个谈判经验。如果你想要对方答应你的要求,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提一个更离谱的要求。人家拒绝你第一次,往往就不好意思拒绝你第二次了。 “这很难回答么?那我换一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不去投胎,像你一样在这里工作?” 这回终于有了回答。“不可以。轮回重生是天大的福气。我是有罪之人,只有等积累够足够的功德才能重入轮回。” 好,只要你接话那就好谈了。 “你们还欠我一个愿望,我可以把这个愿望变成重生的附属条件么?” “您不是说,您父母的愿望就是您的愿望么?”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可以重生,不算。再说了,我也没签字确认啊。”刘晴云可不会陷入炒面换汤面的逻辑陷阱。 “罢了,您的确还没有签字画押。容我查一下轮回细则。” 言毕,一号公务员对着电脑屏幕看了半晌,末了道:“好,这也不算是违反规则。有什么条件,刘小姐请讲。” “我选重返美少女。条件是,我要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回到高中时代,那时候她的父母都还健在。都说命中注定的事不可避免。即便重活一次,也还是会走老路。但如果她带着记忆重生的话,不就可以避免重蹈覆辙了? 文书很快就被打印了出来,a4纸上还带着余温。 刘晴云想都没想就签字盖了手印,颇为志得意满。 第5章 刘家五娘子 “我的儿啊,我的儿,你别吓唬阿娘啊,快点好起来,阿娘做了好多你喜欢吃的东西。”一个妇人哽咽道。 刘晴云感觉有点闷,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贴在一个又暖又软的地方。 “外面什么声音?是郎君回来了么?去看看!” 很快就有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回娘子,是阿郎回来了!” “怎么样?请到李良医了吗?”夫人急切道。 “俾子……俾子没看到。” 那女仆似乎跪下了。 刘晴云感觉头痛欲裂,她似乎在发烧,因为那个女人刚刚给她擦了擦身体,从她额头上取走了什么东西,又放上了一块凉凉的东西。 这让她好受了许多。 我妈在看电视剧吗? 这是哪个朝代啊?娘子?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仙不就总是这么叫白娘子吗? 我妈她什么时候这么有空了?居然没在医院忙? 她很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做不到。 耳边又传来推门声,妇人的声音由近及远:“郎君,李良医呢?不在家还是钱不够?李良医为何没来?” 男子叹了一口气,“李良医被泗州的杜司马请去了,这一两日都不在彭城。” “这可如何是好?绰绰已经连烧了四日,从昨夜就一直昏迷着,吃不进东西,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都是那个天杀的四娘子害的我们绰绰!郎君,要是绰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四娘子偿命!她还是做姐姐的呢,绰绰跟着她玩,她不好好照顾妹妹,还将妹妹推进河里?绰绰怎么她了?打她的是姑姑家的二郎,她为何不打二郎,要拿我的绰绰出气?倒春寒的天气,那水多凉啊!” 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床铺似乎也有一丝震动。 糟糕,这好像不是电视里的声音。 刘晴云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脑子里将在轮回办事处时的细节回想了遍,确认自己全程都是遵照指示做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动动手指,手指动了。她哼唧了一声,声音也发出去了。她曲腿,腿也动了。 可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睛,是不是不睁眼她就可以回去。 她好想回去,回到轮回办事处,回去问问那个一号公务员。 不是说原路返回,打开门就会开启重生之旅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啊? 床边的夫人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猛地抓住她的手,激动道:“绰绰,你怎么了?不舒服了?你有什么话,只管跟阿娘说,阿娘在呢,阿娘在呢!” 西八,真的搞错了。 一号公务员,一号公务员?能听到我的心声吗?能感受到我的脑电波吗? 你搞错了,你把我发到古代来了,少说是宋代啊。 门口的男子似乎也赶了过来,焦急道:“绰绰,阿耶在呢,阿耶在,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一只微凉的大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刘晴云的心更凉了。 阿耶? 这尼玛是唐代? 一号公务员,一号公务员? 我要投诉,我要投诉啊,说好的重返美少女呢? 你搞错了!还错的离谱! 我要你往前倒十几年,你可以有误差,但你这误差不能一千多年? 刘晴云出了一身的汗。不是发烧发的,全都是受惊吓的冷汗。 她眉头紧蹙,死都不想睁眼。 妇人小心地将她抱进怀里,温柔地给她擦着汗。 “绰绰乖,绰绰乖,一会儿就好了,阿娘再去找良医,只要能治好你,便是要寻到长安城,阿娘也去给你找!” 言语里尽是对丈夫寻医不够尽力的埋怨。 见她眉头越皱越紧,那妇人也慌了,将她搂的更紧了。 “绰绰,你怎么了?你别丢下阿娘啊!快去,将大郎、四郎还有大娘子都叫来,让他们来看看妹妹!快去!” “你别说不吉利的话,绰绰一定会好起来的!县里有名有姓的良医咱们都请过了,也没说就一定治不回来啊。对了,虽然没请到李良医,可他家老管家知道咱们彭城堂刘家,自不敢怠慢。依着李良医从前给他家小郎君治伤寒的方子,配了副秘药出来。我已经吩咐庖屋煎上了。绰绰喝了药,一准就好了。” “你若真的疼惜绰绰,就去把三弟妹找来,把四娘子找来,让她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有她这么做叔母的么?有四娘子这么做阿姊的么?我看得清清楚楚,二郎推了四娘子,四娘子有气无处发,伸手就推了绰绰。二郎是往旁边推,她呢,往水里推?三弟妹比我离得近,冲过去不说先将我们绰绰救上来,倒先抱走她家娇娇?她看不到侄女还在水里么?” 妇人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 “就她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女儿便不是女儿了?郎君若觉得我胡说,大可去问问姑姑,那是你自家妹妹,她也在旁边看着呢。我说要找她们理论,郎君却拦着,如今又来充什么好阿耶?” 男人被说得回不上嘴,似乎正在来回踱步。 “我是做兄长的,难道真要去跟一个妇人为难?你是做长嫂做伯娘的,难道还真的能打死四娘子?三弟已经来致过歉了,说是四娘子也受了惊吓,如今已经病得下不来床。难不成,你是要我这个做伯父的,闯进他们宅子里把四娘子也扔到河里去?” “合该如此,她一个快要留头的大姑娘,按月份算,该有九岁半了?便是真将她也扔进河里,也是我们绰绰吃亏。什么病得起不来了,我看是心虚装病呢!若是真要听天由命,她的女儿也得去水里遭这一回罪去。若是四娘子死了,那是她活该。若是她没事,我也保证绝不再计较。否则,便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刘晴云如遭雷击,她的头更晕了。 合着年龄也搞错了,她居然要叫一个九岁多的女娃娃姐姐? “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还像个做伯娘的么?”男子低声训斥道,“让三弟家听到了像什么话?” “她们敢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她们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郎君,你整日里都是族规族规,为了宗族,咱们家吃了多少亏,补了多少亏空,这些妾都可以不计较。可绰绰,她是咱们的老来女,平日里在四娘子那受的气还少么?人家都是姐姐让妹妹,何时见过总让妹妹让着姐姐的?回回都是为了家族名声,为了脸面。为了脸面,郎君真的忍心看咱们的绰绰八岁就没了?这回怎么也得为她主持公道的啊!” 那妇人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哀求。 说到气,刘晴云倒真的有些喘不过气了。 这位夫人,这位夫人,我不是男人,我没有埋胸的爱好。 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抬起胳膊,推了推妇人的肩膀。 “阿朗,娘子,五娘子醒了!”一旁的婢女惊喜道。 “阿娘,咳咳咳,阿耶,咳咳咳” 就这样,刘晴云变成了彭城堂刘家某一族的五娘子。 由一个34岁的熟女变成了一个八岁女童,绰绰。 (我的女主是真的重新投胎在唐朝又出生了一次,所以没有死了的原主,她也不是魂穿。 她是一场高烧大病之后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是轮回办事处的安排。 我始终觉得,如果死亡了,新陈代谢没了,身体机能没了,光有灵魂是不可能当个活人的。 那叫诈尸!过几天,身体还会腐烂。 因为读了书评,我发现很多读者误会了,特此解释一下。 这灵感来自于日剧《重启人生》,但我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带着记忆从婴幼儿长大,其实是很痛苦的,也很恐怖的。 之前看过类似的灵异故事,活了很多年后遭受意外,然后恢复前世记忆。 所以大家不要再说什么,给原主报仇,杀了另一个孩子之类的话了。) 第6章 嗜睡症 一号公务员费心了。 在睁开眼看到那对男女长相的一瞬间,刘晴云就确信。 因为他们跟她上一世的父母长得居然有七八分相像。就连看着她时那关爱的眼神都一模一样,让她一见就心生亲近。 五娘子退烧了。 这个消息很快在刘氏宗族内部传播开来。 退烧了,就意味着熬过来了,性命无忧了。 于是,亲族里的女眷们开始一波波轮番上门探望,拎着鸡蛋、鸭蛋和鹅蛋。 除了这些亲戚,刘晴云这一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也都轮换着在她房里守着她。 多亏了这些人的嘘寒问暖说长道短。刘晴云对自己的家庭成员和基本社会关系有了基本的了解。 母亲曹氏,三十六岁,已经略有些富态。虽然看着身边有俾子跟着服侍,但她的手掌摸着却是十分粗糙,显见得是做惯了活计的。因为只听过别人喊她伯娘或是嫂嫂,名尚且不知。 父亲姓刘,三十七岁,有兄弟五人,姊妹一人。因为刘老太爷排行老五,所以他虽在自己家中排行老大,在族中却排行十九。 最开始听到有个老妇人喊她阿父十九郎时,刘晴云很是震惊了一下子。 刘氏家族不可谓不人丁兴旺。 除了十九郎,她还听别人喊她阿父伯父或者刘主簿,名也是不知。 原来在唐代,人们称呼彼此都是按照辈分和排行来,日常生活里名字几乎都用不到。 当然,小辈的名字多少还能听到几次。 刘家有四个孩子。 长女名蓉,二十岁,已经嫁到了十几里外的一个镇子,育有一儿一女。因为妹妹落水生病,专程赶回娘家照顾幼妹的。族中女孩子里排老大,所以也被唤作大娘子。 长子名珍,十六岁,族中排行老大,所以又被唤作大郎。几天前刚刚定了亲,未婚妻十四岁,是县里余主簿的长女。 平日里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读书。即便是照顾生病的妹妹时,他手里也一直捧着书在读。便是旁人照顾的时候,他也会满脸愧疚地一次次探望。 就是在他的定亲宴上,他的妹妹才被推进了水里。好在妹妹如今醒了过来,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耽误三个月后的婚期倒是小事,他可真要愧疚而死。 次子名谦,十二岁,族中排行老四,又被唤作四郎。曹氏已经开始忙着给他搜罗好姑娘了。 幺女名绰,八岁,族中女孩排行老五,也就是这一世的刘晴云。一家子都很宠她,喊她时喜欢把名字叠着喊。 “生孩子还生出个等差序列来。”刘晴云止不住感叹,“以后我就是刘家五娘子,刘绰。” 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圆脸蛋、大眼睛和小胳膊小腿,并暗自下定决心,“我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可爱小萝莉。谁敢惹我,我就萌死他!” 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同父同母,他们都发自真心地爱护她,关心她,这对上一世是独生女的刘晴云来说,是个很奇妙的体验。 或许是因为适应新的身体很需要费些时日,退烧后的一个月刘晴云都昏昏沉沉的,十分嗜睡。外界传言,她脑子烧坏了,怕是要变成个傻子。 第7章 有理有据的安排 在那些白日梦里,刘晴云又遇见了一号公务员。 他坐在一间会议室里,背后是一面巨大的投影幕布,非常谦卑地问:“刘小姐,您的重生体验如何?” “说好的美少女呢?现在是什么?八岁?你在跟我开玩笑么?你们办事处做事情误差都这么大的吗?”刘晴云劈头盖脸问道。 “哦,那我先来回答您的疑问。之后再向您介绍我们的维保细则。您看,在这个时代,女人十四岁就要成亲,十六岁若是还没有嫁人便是异类。我根据您前一世的生活经验推算,八岁正好符合您的要求。” 刘晴云语塞。 她阿娘十六岁生了第一个孩子,结婚肯定更早。说是老来得女,生她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二十八岁。 她姐姐才二十岁就儿女双全了,说起来哪有什么少女时期。 “我是考虑到,您总要先适应一下这里的生活。根据您目前这个身份的社会关系推算,您重生后的丈夫大概率是这位。” 一号公务员身后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个古装少年,方圆脸,浑身都还透露着稚气。 “他叫杜鹏举,是您二姨妈家的表哥,小时候因为父母外放为官,那地方苦寒,便被送到您家中抚养。与您算是青梅竹马,您的双亲都很喜欢他。” 我滴个乖乖!刘晴云心中暗叹。 古代表哥表妹神马的可不就是绝配吗?他们可还没有近亲不能通婚的生物学概念。 对他们来说,只有父系宗族里同姓的兄弟才算不能婚嫁的近亲。而表哥,那是外姓人。 且不说他们是血亲,生出来的孩子有很大概率有基因问题,更有甚者会直接生出傻子来。 单看那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嘴边青青的胡茬子,她也下不去嘴和手。 这简直是犯罪! 一号公务员他有什么错? 都是我的错啊! “您的表哥比您大四岁,那么您十四岁便要成亲。如果您坚持将您的重生年龄修改为十六岁,那么您醒来时,已嫁做人妇两年。” 刘晴云听着听着惊出一身冷汗。一过来就是个结婚两年的少妇,保不齐孩子都有了。这对于她来说可绝不是什么奖励,而是惊吓了。 “那……就这样……”刘晴云哑火了。 是啊,她所有的技能都是在现代社会学习和掌握的,过来的年龄越小,才越方便掌握这个时代的技能点。还未定型的小孩子,有些改变不引人注意。否则,言行举止都截然不同,就真的是鬼上身了。怕是要引来法师驱魔,或是被绑在柱子上烧死。 “那我接着给您介绍。我们对每个重生者都有30天的维保期。所以,这一个月内您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咨询我。之前因为时空离得有些远,我没有第一时间接听到您的投诉,十分抱歉” 一号公务员的声音突然变得越来越小。影像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等一下!”刘晴云很着急。“之前那个八岁的孩子呢?她死了么?” “绰绰,绰绰?” 似乎有人在掐她的人中。刘晴云睁开眼,就看到四郎吓得惨白的脸。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阿娘和阿父都不在家。原来你只是睡着了。” 第二次,她是在跟曹氏学剪纸的时候,突然间入梦的。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又被叫醒,她很珍惜投诉的机会。 “上次你说什么三十天维保。我才反应过来,差点让你钻了空子。我说的误差,不单指重生的年龄。而是时代,时代!我好好一个现代人,你把我打发到唐代是几个意思?你哪怕把我发到科技更发达的未来社会也行啊!这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啊!” “是这样的刘小姐,考虑到您之前提过很想再见一次自己的父母,我是特殊申请了将您投放到这个时空的。您没有觉得您现在的父母看着眼熟么?”一号公务员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 这倒是真的。但应该只是长得有些相似而已。 刘晴云稳定了一下心神,才道:“你少忽悠我了,我爸妈轮回转世才多久?怎么可能再说了,轮回转世哪有往前转的?” 刚说完她就有些底气不足,她不就重生到这个时代了?按理来说,这也是她的下一世。 毕竟,轮回这个概念,她只在影视剧里接触过。 生死轮回,生死相续,轮转不已,谁又分得清哪个是先,哪个是后。 “这个有些难以解释。轮回空间其实是个复杂的结构。我举个例子啊”一号公务员思索着词汇。 “不要浪费时间,你直接说,我听得懂。” “您听过佛教里的三千世界么?” “听过,佛教的一个概念嘛。” “一千个小千世界,叫做‘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叫做‘大千世界’。一个大千世界,因为它里面有小千、中千、大千,又被唤作‘三千大千世界’。这个三千是讲它组成的结构,而不是这个大千世界是三千个。一个大千世界为一个佛国土的世界。”一号公务员边说边期待地看着刘晴云的反应。 实际上,刘晴云在听到他说到‘一千个中千世界,叫做大千世界’时,就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虽然事情玄妙,但她是真的听懂了。 “所以说,轮回的时间概念是不同的。对上一世的您来说,可能才跟父母分别几个月而已。在这个时空里,他们或许已经走过了大半生。成为刘绰,您就可以与他们再续亲缘。” 刘晴云沉浸在狂喜中。这里虽然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她的父母。 一号公务员以为刘晴云仍旧不满意。语气上带了点哀求的意思,“刘小姐,我没有想到我的自作聪明会给您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其实,每有一个投诉记录,我的惩罚时间都要延长。当然了,如果您坚持要投诉修改,我还是可以” 刘晴云下定了决心。 “不用了,从此以后,我就是刘绰。” 这一世,还能做他们的女儿,她只感到幸福。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请说!” “现在是公元多少年?看他们的服饰和语言,我已经知道是唐代了。你最好能告诉我一些以后真正有用的东西。虽然我是后来人,但我不是史学家。要知道,换了一个时代,我带着记忆重生的优势很难发挥出来。” “刘小姐,现在是公元795年,也就是贞元十一年,在位的皇帝是李适,庙号是德宗。宦官担任藩镇监军的事情就是由他开始的。”一号公务员调出了资料,尽量用好理解的话语开念。“他跟他的太爷爷李隆基很相似,前期还是很励精图治的” 一号公务员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耳边曹氏焦急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刘绰知道,这是自己即将被唤醒的征兆。只剩二十八天时间可以联络他,看来下次,要问到更多内容才行。 第8章 丫鬟红果 第三次入睡见到一号公务员前,刘绰正在逗外甥女玩。 刘蓉回娘家的时候,特意将女儿玉姐儿带了来。 两岁的玉姐儿很喜欢自己的小姨。待看到玩得好好的小姨,突然仰面躺在床上呼呼睡去后,还吓哭了。 有了两次经验的刘家人倒也没有太过惊慌,只道是刘绰的病还没养好,精神头不济。 可是曹氏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因为就在那日,四娘子刘娇的病好了。 对于丈夫的息事宁人,曹氏非常不满。 “刘小姐,我们今天继续了解这里的背景知识么?” 经过一夜的思考,刘绰觉得一个月内用完这些咨询机会,实在是太浪费了。只好再次发挥了自己上一世的谈判技能。 “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慢慢查。关于未来的事情,第一是不好记在纸上,万一被人发现了,不好解释。而不记在纸上,你填鸭式的念给我听,真到用时我又可能会忘记。第二,你告诉我的信息,不一定是我需要的。我阿耶只是个主簿,我一介平凡女子,也参与不到什么历史大事件中去。” “那刘小姐的意思是?” “不如这样。既然轮回的时空结构与常理不同,那么我是连续30天体验完,还是过几年再找你,区别应该不大。这次之后,你把我剩下的27天维保记在账上。等之后我遇到难事了,需要向你咨询了再用,如何?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你多要。” 这样一来,她对今后的人生规划就更有信心了。真遇到卷入历史大潮中的事情的时候,可以选好边,站好队。 这时代信息闭塞,知道历史走向和大势所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信息就是力量,信息就是一切。 “您的意思是您要将剩余的27天维保时间分散到这一世中?” “对。你不是说对轮回里的人来说,度过了大半生,对你那里来说时间却可能没怎么改变么?除非你之前是骗我的。” 一号公务员还能说什么。自然只有答应的份。 “好,您轮回后,我的确只有与您连线30次的权限。再多,我这里也做不到。” 对一号公务员刘绰是很感激的。 要不是因为他做事情够灵活,懂得实事求是,她就要没经历过少女时期,直接成为少妇了。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妇。 “好,那接下来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在我醒来前,再告诉我一些在这个时代生活需要注意的事情。” 后来的嗜睡症自然都是刘绰装出来的。凡是遇到她不喜欢的人,或是她懒得应酬了,觉得来人太烦了,一律装睡送客。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推她落水的罪魁祸首,四娘子。 刘绰对她没什么好脸色。虽然按照一号公务员的理论,死亡没什么可怕的,踏入轮回消去记忆也是幸运的事情。但之前的那个小女孩毕竟才只有八岁,就已经被伤寒夺走了性命。 哪怕是失手杀人,哪怕她只有九岁多,那足以见其自私与恶毒。 原本刘绰一直跟在曹氏身边,一应杂事大多交由曹氏身边的婢女石榴照顾。 出了落水的事后,刘主簿就托牙行买了个小丫头回来,给刘绰做贴身婢女。 那婢女是外县人,家乡闹饥荒,全家出来逃难,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卖身为奴,别的不求,就求能吃口饱饭。 好年景里,一个成年奴婢能卖7500文钱。未成年的奴婢减半。遇到荒年,市价自然更低。 因为工作之便,盖了官府红印的奴仆文书更是出的迅速。所以,刘主簿给了那姑娘的父母4000钱,又给了牙行200钱作为酬劳,当天下值就将小丫头领了回来。 孩子领到家里后先让曹氏带着洗身换衣,旧衣服和头发里全是虱子,便也尽数都扔了。曹氏勤俭持家,所以刘家奴仆并不多。 骤然添上一个人,还是照顾小女儿的,她总是不放心。将消息告知刘绰后,夫妻二人便一同在刘绰房间等着那丫头来向小姐见礼。 “郎君,你可见过她的父母?买奴仆这件事,最怕之后她跟家人总是纠缠不清。里通外贼,对主家不忠的事,往往都是奴仆的家人挑唆的。”曹氏提醒道。 “娘子放心,牙行骗谁也不可能骗为夫这个做主簿的。何况,她的父母我全都见过,看着就是老实的乡下人,带着六个孩子出来的。这丫头是里头最大的一个。看那光景,若是我不把孩子领走,怕是过不了几天也要把那孩子卖了换粮食了。如今城里头逃荒来的难民不少,这样的一个小丫头,只能换五石米。” “那郎君你就没多给点?”曹氏听着听着居然眼眶泛红。 “为夫按照好年景的价,给了3600钱,亲自将钱交到了她父母手里的。”刘主簿没敢说实话。市价是一斗米40钱,一石米是400钱。他给的钱足可以买2个这种小丫头了。 哪知曹氏听了后,反怪他给少了,红着眼道:“郎君,咱们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怎么也得给个整数啊。一石米也就够一个壮劳力吃一个多月的。他们家人口多,九石米才能吃多久啊?” 刘绰在一旁听着,也不禁感慨世道艰难。陶渊明有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 一两银子是1000钱,3600钱能买九石米的话,那么一石米就是400钱。在饥荒年月,二两银子就能买断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有的自由和权利,为奴为婢,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她用稚嫩的童声宽慰曹氏道:“阿娘,阿耶给的钱都快能买两个丫头了。他们拿了钱,若是赶紧返回家乡,说不定还能赶上春种。今年倒像个好光景,只要地里长东西,总还有野菜可以吃。等熬到了秋天,收了粮食就能撑下去了。阿娘若是可怜她,女儿待那丫头更好些便是。” 曹氏看了看女儿,破涕为笑。摸了摸刘绰的头,“阿娘的绰绰真聪明!” 刘主簿松了口气,笑着道:“知道娘子心善。明日,我便让人再给他们送去400个钱。说到底,他们还是疼孩子的,知道咱们是彭城堂刘家的人后,便是不要钱也愿意把孩子送来。那是知道咱们家风严谨,孩子到咱们家来绝不会挨打挨骂,还能衣食无忧。为夫决定要买下那丫头的时候,她阿娘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 看着小女儿,就想到了大女儿。刘蓉在婆家过得并不舒心。这次回娘家,除了看望妹妹外,还要问家里借钱。 曹氏叹道:“郎君,若真是这样,要不咱们再买个丫头回来,让蓉儿带回婆家去。那泼才的娘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让蓉儿去站规矩。有时冬日里洗衣服也不给热水。你看咱们蓉儿在家的时候多嫩的一双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怎么买?我不是心疼钱。买个小的,干不了多少活。买个大些的,能干活的,那泼才又惦记上了。你也不用瞒着我,蓉儿那个陪嫁丫鬟是不是已经让他破了身子?再买个送过去,给蓉儿添堵么?”刘主簿愤愤道。 提起这个,曹氏也是一肚子火气。“郎君,有件事我也得告诉你,蓉儿这次回来,说是要借些银钱。” 刘主簿从九品上的品秩,年禄30石米,月俸6000钱,年俸也就是钱,折算为粮食是180石,再加上职田的30石米,共计240石。换算成银钱就是96两银子。 换算成如今2两银子一个的难民丫头,那就是48个丫头。 这次买丫头,让刘绰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用丫头来换算经手的钱财,因为这样更能提醒她赚钱的不易和封建社会的残酷。 刘主簿抬眼问,“借多少说了没有?” 曹氏怯生生道:“十六两银子。”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十六两银子能买40石米,她这个姐夫真是大手笔,一开口就是8个丫头。刘绰暗自咋舌。 刘主簿气得拍了桌子,“他也好意思开口?我有一家老小要养,大郎和四郎还要读书,都是最费钱的。这个泼才又想做什么?” “说是想去城里买个宅子,开个杂货铺子。若真是如此,以后蓉儿不是离我们也近些了。再受什么委屈,咱们也好给她撑腰不是。” 刘主簿正要发飙,一眼看到旁边竖着耳朵听八卦听到精神抖擞的小女儿,音量降了下来,“这个回去再说。” 不一会儿,石榴领着打扮一新的小丫头进来。 那丫头想是已经被简单教了些规矩,一进来就跪到地上。“奴婢拜见阿朗,娘子,五娘子。” 曹氏慈爱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其实刘主簿早就已经告诉过她这些信息。曹氏如此问,不过是为了显得过度自然且亲切些。 小丫头仍旧跪着道:“奴婢叫翠翠,今年九岁了。” 曹氏见小丫头一直将脑袋顶在地面上,也觉得是个老实人家的孩子。笑着道:“快起来,地上凉!抬起头来,见过五娘子,以后你就跟着姑娘伺候。” 那小丫头这才把头从地上抬起来。单眼皮,小眼睛,不过皮相好,瞧着模样倒也不丑。 曹氏接着道:“你比姑娘大一岁,算是姐姐。以后要好好护着姑娘。要把姑娘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 翠翠忙道:“奴婢不敢!” 刘主簿没忍住咳了一声。“既然来到府里伺候五娘子,便由五娘子再赐新名。绰绰,你看着给取个名字?” 刘绰头回要过这种呼奴侍婢的生活,又紧张又不安。她总觉得这是有违人权的。 “就叫红果!”她道。 “这是为何?”曹氏不解,她给婢女取名石榴是图个多子多福的好彩头。 “辞旧迎新。女儿觉得,她从前那个名字既然没给她带去好运,那就换个意思相反的,能结果的。再有,阿娘身边有石榴姐姐,女儿身边有个山楂倒也相衬。可叫一个女孩子山楂总还是粗了些,不若叫红果,听着又喜庆又好听。” 曹氏和刘主簿听了这番言论,不由大笑起来,适才的烦闷也一扫而空。 “我们绰绰真是聪明啊!” 第9章 韭菜炒鸡蛋 刘蓉到底从家里借了多少钱回的婆家,刘绰始终也不得而知。那毕竟是大人的事情。 她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 想养好身体必然要吃些好吃的。可与她的前世相比,这里的饮食实在是太过乏味单调了。 一天只有两顿饭。土豆、西红柿、玉米、花生、红薯这些她喜欢吃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刘绰万万没想到,想在唐代生活,摆在她面前的第一个困难居然是适应这里的饮食习惯。 如果不知道世间有那么多好吃的也就罢了,可她偏偏知道。带着前世的美食记忆此时变成了酷刑一般。 倒是时不时就能吃到韭菜。包子、饺子、饼子里面都能加上韭菜馅。 菜品单一也就罢了,可怕的是连烹调方式也单一。这里做菜只有蒸、煮、烤三种方式,炒菜这个概念压根就还没有。 刘绰的怨念时不时就要跳将出来。 人人都想穿越大唐,感受盛世繁华,可穿过来后其实会缺吃少喝的,他们知道么? 哪都没有现代好啊!刘绰感慨万千。 她没想到在唐代想吃个韭菜炒鸡蛋都变得难上加难。 除此之外,这时候肉类也还比较匮乏,只有鸡、鸭、鱼、羊肉可吃。 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不能杀。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也不能杀。别说杀,就是买得起的人家也不多。 她算是明白,为何探望她时,大家送的都是鸡蛋鸭蛋了。又是为何,明明家里蛋那么多,曹氏却只会煮蛋给她吃。 最让她奇怪的是,餐桌上几乎没见过猪肉。 她不好询问曹氏缘故,便扯了同样是小孩子的红果询问。“难道大家都不喜欢吃猪肉么?” 红果听到猪肉二字 ,脸上便现出嫌弃的表情。“娘子,那东西可不好吃,肉不仅柴,骚味也重。娘子是馋肉了么?要不要奴婢去回禀主母?” “不用了,我就是好奇,问问。”刘绰赶紧阻拦。 骚味重?为什么?二师兄的肉质多好啊!有异味的不是羊肉么?有膻味啊!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科学养猪,将美味猪肉送上更多百姓的餐桌会是她将来发家致富的一大商机。 尽管东西难吃,刘绰也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一切都是因为她见识过一次红果吃饭。 那孩子来的时候瘦得三根筋挑着颗头。 虽说刘绰自己的身体也还是个小豆丁。可每次看到红果,她内心都会母爱爆棚。照心理年龄来算,她是能给红果做妈的人。便是曹氏和刘主簿的年纪,对她来说,也就是哥哥和姐姐罢了。 到了刘家后,红果吃东西总是狼吞虎咽,生怕下一秒眼前的吃食就没了似的。自己的份饭吃完了,还总觉得饿,但又怕主人家嫌她吃得多,将她赶走,就总是一碗碗地灌水。直到把肚子喝的圆鼓鼓的才罢手。 刘主簿家对奴仆在吃这方面从不小气,其余奴仆也知道她是挨过饿的,对她自然也多有迁就。有次她水喝多了,到了夜里,将肚子里的吃食一泡发,疼得在床上打滚。好容易被人抠着嗓子催吐出来,才缓过来。 刘绰知道,小姑娘这是饿出心病来了。肚子饱了,眼睛还饿。缺乏安全感,不吃到撑就总觉得饿。这需要长期的吃饱喝足才能修复过来。 反正她也没什么胃口,刘绰每隔两日便会将自己的汤饼之类的剩下些,故意推给红果。假称自己年纪小吃不了那么多,又不想被曹氏和刘主簿发现她浪费粮食。 一个月后,红果不仅面色红润了,长胖了,贪吃的症状也好得差不多了。 不止红果,小豆丁刘绰看身边的大部分人都跟看小孩一般,眼神里常含悲悯。她不喜欢跟‘同龄’的小屁孩们在一起玩,要么躲在房里学习技能,要么找个舒服的地方晒太阳补充钙质。 弄得曹氏和刘主簿都很无奈。自家的小女儿生了那场大病后,似乎少年老成的过分了些。不再整天惦记着出去玩耍了,而是,常常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有时候,还会老翁一般背着手在自家菜园子里东瞅瞅,西看看,散步消食。那韭菜有什么好看的? 刘主簿家是彭城堂刘氏的其中一支。彭城堂刘氏以汉高祖刘邦的祖父刘仁为始祖。因了这层关系,彭城地界的刘姓人家都会说自己祖上是有汉皇血脉的。 每年到了清明节前后,五湖四海的刘姓族人便会聚集到彭城堂刘氏的宗祠来祭拜祖先。 虽然不是族长,在族中也只排十九,但因为他是五房长子,又做着县里的主簿,每年清明节前后的十余天,曹氏与刘主簿都会忙得脚不沾地。族里分到他们五房头上的祭祀、待客饮宴任务着实不轻。 作为男丁,刘珍和刘谦也要跟着刘主簿在祠堂里迎来送往的支应。 刘绰的祖父和祖母如今也不过才五十多岁,他们有自己的院子,吃饭并不与儿女们在一起。自从刘绰落水,老太太夏氏便一直免了她的昏定晨省,说是孩子体弱不要折腾,她也怕被过了病气。 刘绰心里却明白,夏氏这是装糊涂呢。总不好让四娘子和五娘子碰面,要不然多尴尬啊。 到了清明那日,曹氏一大早就带了府上的厨娘同另外几房的媳妇们在祠堂附近的空地上,搭了棚子,准备饭食和祭祀用品。 终于,家里除了刘绰,再没别的什么正经主人了。 素了一个多月,嘴里都要淡出鸟来的刘绰带着红果闯进了庖屋。 韭菜是刚从菜地里割的。鸡蛋也是现成的。装油的坛子里存的是菜籽油。她吩咐红果洗锅生火,却发现厨房里根本没有铁锅。 有的只是陶土制成的鬲和甑。红果说,它们一个是煮粥的,一个是蒸东西用的。末了充满怀疑地问:“娘子,您究竟想做什么好吃的?” “韭菜炒鸡蛋!”刘绰在庖屋里翻箱倒柜的翻找可替代的铁锅的炊具。 最终,她在存盐的罐子旁边看到了一个类似于锅的金属制品。搬着却比铁锅沉多了。 两个小丫头合力才将那玩意儿放到灶上。红果不敢违背刘绰,又时刻牢记着曹氏的要求,见刘绰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忍不住道:“娘子,还是让奴婢来。您告诉奴婢怎么做就好。” 刘绰搬了个木头墩子来,站在上面自信道:“无妨,你听我的就好,一会儿准保让你吃到世间美味。” 她利落地将两个鸡蛋在瓷碗里用筷子打散,又在锅里放油,先将鸡蛋炒碎,盛出备用,又将洗切好的韭菜倒入锅里翻炒。看火候差不多了,把鸡蛋碎加进去一起翻炒,然后撒盐,继续翻炒。 炒韭菜的香味传出老远。 红果看着自家娘子那利落的身手,怎么也想不明白,养尊处优的主簿家的女儿是怎么会做这些的。 刘绰夹了一筷子送到她嘴边,红果尝过后,好吃得差点哭出来。忍不住崇拜道:“娘子,这是怎么做的?您做饭可真好吃!宫里的御厨怕是都不如您做的好吃。” 刘绰从木墩子上跳下来,轻笑道:“说得好像你吃过御厨做的饭似的。” 又是一副小大人的表情和语气。 红果坚定道:“娘子,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奴婢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韭菜。咱们府里的刘厨娘,那可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厨娘了,饭菜口味可一点都及不上您。“ 刘戳心道:我从毕业工作,就开始自己做饭吃,很少点外卖。不说做了十年饭,八年也还是有的。做饭使我快乐,做饭使我放松。 看到红果崇拜的眼神,刘绰自然也难掩得意。当即叉腰笑道:“哈哈哈哈,按你说的,那你家娘子我一定是神厨下凡了。而红果你就是美食家!” 主仆两个正在相互吹捧着。 夏氏却闻着香味,来到了庖屋外。“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贱婢在里面?趁主人不在家就偷吃?” 就这样,主仆二人端着盘韭菜炒鸡蛋愣在当场。 刘绰虽没见过夏氏,夏氏却认得出自己孙女。“小五?怎么是你?” 庖屋外,红果早已跪到了地上。 刘绰反应过来后,忙笑盈盈向夏氏行了礼,上前拉住夏氏的胳膊撒娇:“祖母,今日家里人都出去忙了,孙女肚子饿了,就到庖屋里来做些吃的。”她指着那盘菜,“祖母你看,这是孙女自己做的。” “是你自己做的?”夏氏上下将刘绰打量了一遍。 “是啊,祖母,孙女真的已经大好了。这段日子,阿娘总是给我煮鸡蛋吃,寒食的时候也是吃煮鸡蛋,孙女实在是想换换口味。刚才孙女已经尝过了,韭菜和鸡蛋这么烹可好吃了,祖母,您要不要尝尝?” 她向红果使了个眼色。红果忙从地上爬起来,从庖屋里把菜捧到夏氏面前。 夏氏面色早就喜盈盈的。一是因为孙女真的康健了,二是因为孙女的孝顺,三则是因为孙女的好厨艺。 在她的认知里,厨艺好本就是好人家的闺女应该掌握的技能。她的孙女小小年纪,就能做出新的菜式,怎能不让她这个刘家女眷的长辈脸上增光呢? “味道真好啊。又鲜又香。我们家绰绰真是心灵手巧,将来谁要是讨了我家绰绰做娘子,真是有福气!”夏氏宠溺地摸了摸刘绰的头,闻着炒菜的香气,忍不住又问,“绰绰,这菜你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给祖母啊?” 刘绰顺势道:“祖母要是喜欢,我这就让红果给您送到屋里去。” 夏氏推辞道:“我院子里留了做饭的人,你给了我一会儿自己吃什么?” “祖母,地里的韭菜都是现成的,孙女再做一盘便是。” 红果早就端着菜往夏氏屋里走去。 夏氏看着懂事的孙女既满意又心疼,“既如此,绰绰到祖母院里来吃。祖母那里什么都有,你只需指点院子里的厨娘来做,不必亲自动手。你身子刚好,要是再累坏了可怎么好?” 就这样,靠一盘韭菜炒鸡蛋刘绰攻略下了曹氏平时提到就有些惧怕的婆婆夏氏。 第10章 灶君弟子 去了夏氏的院子才知道屋里有客。 “五弟妹,你也太见外了。你说你去看看菜,我还当你真是去看菜了。没想到,你把小五给领来了。” “是啊,孩子刚好,可别累着了!” 说话的是两个看上去年纪比夏氏还长些的妇人,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穿的很体面。一个有随侍的仆妇,另一个身边坐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妇人。 祭祀在古代是男人们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女人只能在家做饭或休息。自家的女儿和孙女,因为将来要嫁人,生的是外姓人所以便是外人。而娶进门的媳妇和孙媳妇本就是外姓人,不过被当做生育的工具,更是外人。 夏氏虽是女眷,却已是有五个儿媳妇的长辈,自然不用如曹氏般跟着去受累做后勤。想来,眼前这几位也是如此。 一进门,夏氏便招呼她喊人,“绰绰,快来,见过你三祖母,四祖母,这是你四祖母家的大嫂嫂,他们成婚的时候你还跟着去闹过喜房,还记得么?” 刘绰赶忙规规矩矩行礼。“见过三祖母,见过四祖母,见过大嫂嫂!” 三个女人马上夸奖起来。 “哎呦,小孩子就是长得快,过了年这才几天啊,出落的越发俊俏了。快过来让三祖母瞧瞧,身子大好了?”带着仆妇的妇人道。 “看看这孩子,从小就知礼数。” 看来这个就是四祖母了,刘绰心道。 “真是个美人胚子,咱们绰绰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年轻妇人夸赞道。 夏氏调侃道:“这么喜欢孩子,还不赶紧跟你家大郎生一个自己的?你们都是好相貌,生出来的孩子也必定好看。” 在刘绰被三个女人轮流抱了抱又捏了一遍脸之后,红果帮着夏氏屋里的仆妇开始摆饭。 三祖母瞧着刘绰笑道:“看看这孩子长得真水灵,也难怪她阿娘阿耶疼得心肝宝似的。你也是,我们左右也闲着无事,吃了饭过去瞧瞧孩子便是。听人说,这孩子被吓着了,现在觉多,你何苦让她跑这一趟?” 哦,这是听了嗜睡症的传闻,趁机来看笑话的。刘绰坐在那少妇怀里,观察着场间局势。听着虽是普通的家常话,内里却暗含机锋。 夏氏佯怒道:“好嫂子,我这院子跟我那大儿子家的院子是挨着的。做小辈的来拜见祖母那不是应该的么?” 刘绰心道:呵,原是要我来辟谣的。 她原本以为夏氏让她一起吃饭是为了以示关爱。 据曹氏说,她落水后被救上来和发烧到昏迷前,刘老太爷和夏氏曾来看过两次。后来刘主簿急得四处找医生的时候,他们便以为孩子不中用了,再没来过。 只是将刘绰的三叔和三婶叫去训斥了一顿。怪他们教女不严,残害姐妹。 “我说小五已经大好了,两位嫂嫂偏是不信。他们小姐妹间玩闹,小五不小心掉进河里了。虽说发了几天烧,但吃了药,烧退了,身子也就慢慢好了。哪像外头传的那般凶险?不过是虚惊一场。十九郎的娘子是个细心人,这些天是护得紧了些,不怎么让孩子出门。再说了,谁家小姐妹之间不玩闹的?” 为了证明刘绰不仅康复还活蹦乱跳精神得很,夏氏指着那盘韭菜炒鸡蛋道:“适才咱们不是都闻到一股香味儿?你们猜这菜是谁做的?” 三祖母顺着夏氏的眼神,指着红果猜道:“莫不是那个小丫头做的?看着面生,这是你新买的丫头?我瞧着这菜可不是咱们这的做法。” 夏氏摇头,“这是十九郎上个月分给绰绰的贴身婢女。她倒真是个外乡人。可这道菜却不是她做的。” 四祖母看了看夏氏那得意的表情,拉着刘绰的小手,夸奖道:“难不成,是绰绰做的?哎吆,这可怎么说的,这孩子还有这手艺呢?” 夏氏见来人似有不信,也道:“我知道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觉得只是小孩子糟蹋东西,尝了一筷子,是真的好吃!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比我这个老婆子都要强上不少!” 三祖母却不肯就势揭过话题,追问道:“这就奇了,小五你好端端的怎么自己跑到庖屋去烹制菜肴了?莫不是弟妹你找人做了饭菜出来,却说是小五做的?她小小年纪,怕是还没有灶台高呢!” “三嫂,瞧你这话说的。好端端的,我骗你作甚?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我出去了这一会儿耽误了些时辰,正巧这菜也有些凉了,先放在暖炉上温一温。祭祀是大事,他们男人都在外面忙着。咱们娘几个难得有空闲聚在一起,可得好好吃一顿。” 夏氏再次试图岔开话题。她也不是不想让刘绰亲手再做一盘菜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但第一,刘绰说那菜是自己做的,也不过是孙女的一面之词,她并未亲眼见过。第二,她很有可能是为了替自己的婢女担下责任这才撒的谎。 仔细一想,她真不该那么冲动,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直接把孩子带了来。那菜还是小丫头红果做出来的更靠谱些。 农家孩子从小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九岁会烹制菜肴,一点都不奇怪。反倒是绰绰能做出火候味道如此上等的菜肴来,难以令人相信。 夏氏正犹豫间,刘绰甜甜地道:“回三祖母的话,绰绰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听到祖母院子里的动静了。这些天阿娘总让我待在院子里,哪都不许去,闷也要闷死了。知道您跟四祖母来访,绰绰高兴得不得了,这才想着做些好吃的送过来孝敬您二位的。” 她从大嫂嫂的腿上跳下来,笑得淡定从容。 “祖母去的时候,孙女儿原本正打算做第二道菜。可是祖母说,没得让菜凉的快了。又怕我累着,说她这里什么都有,我只需盯着仆妇们做就行。” 夏氏听孙女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心下暗自赞叹。以前知道这孩子机灵,却不曾想有这般机灵。这么快就能将贪嘴偷吃,说成是晚辈孝顺长辈。以后谁再说,他们刘家的女儿小小年纪为了争表哥就搞得手足相残,她可第一个不饶。 “是啊,来的时候,就跟绰绰说好了,咱们人多,在我这里再做一盘,大家好吃个痛快!绰绰,要什么东西,你只管说。” 刘绰点头应是,她特意留了红果在屋里伺候,而是喊了夏氏的贴身仆妇张婆婆到庖屋帮忙。 他们在夏氏这吃饭一定不止一次两次了,怕是每年清明节都会在这吃饭聊天,顺带交换一下未见的日子里彼此获得的内宅情报,最重要的是互相好生攀比一番,谁家的儿孙更有出息。 别看这几个老妯娌们熬成了婆婆后,个个都在自己家说一不二,但平日里出门还是不方便的。清明这时候,自家的男人和儿孙都会赶着牛车驴车来祭祀祖先,捎上他们女眷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么,夏氏房里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厨艺,她们自然很清楚。如此,便可直接断了那几位的猜疑。 见刘绰真的要去庖屋,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由得她不信。三祖母出言阻拦道:“小五,菜已经不少了,我这几日胃口也不好,吃不下多少东西,何苦再劳累你一趟。” 刘绰却道:“孝敬祖母是孙女儿的一片心意,怎么能说是劳累?” 她不再多做一份韭菜炒鸡蛋,而是说还有第二道菜,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 小样,与其让你们在外头传我被烧成了傻子的传言,不如让你们传我是神厨小福贵啊! 而夏氏自然也冲张妈妈使了眼色的,主仆多年,便是只有一个眼神,张妈妈也能知道她的心思。 若是五娘子做不出来,你便现做一道四不像的菜出来凑数。反正是个孩子贪玩要做的,做的好自然是天赋使然,做不好又有什么稀奇。 进了夏氏的厨房,刘绰更觉得自己的决定堪称英明神武了。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可以炒菜的锅具,蒸东西的器具倒是有。 鸡蛋羹是刘绰几乎每天必吃的早餐,实在也馋得紧了。 她吩咐张妈妈就从今日客人带来的鸡蛋里拿出五个来,将蛋液打进汤碗里,再放入适量的盐和菜籽油,用筷子打散。 用亲自动手在蛋液里兑入适量温水。之后,再用筷子搅拌,让盐、油、蛋清、蛋黄均匀分布。 又让张妈妈取了十个精致的瓷碗出来,五个稍大些,五个稍小些。将蛋液平均倒进五个小碗里,放进蒸锅里,再用五个大碗扣在上面,然后开蒸。 她不想做一份大的鸡蛋羹进屋再给大家分食。因为做出五份一模一样的鸡蛋羹来,才更能显示出做菜人的手艺来。 她更不怕别人会惊奇于她的怪异才华,因为她早就想好了说辞。而且,作为一个重生女,若是不能有些常人无法企及的才华,那还有什么趣味。 出锅的时候,果然五碗蛋羹都平如镜面,看着就好吃。刘绰又命张妈妈切了葱花碎和咸菜碎,备上酱油和香油,这才上菜。 一道普通的韭菜炒鸡蛋已是让人大开眼界。软嫩香滑的蛋羹更是得了三个老太太的喜爱。他们虽然年纪算不得多大,但牙口都已然不好了。 她们自家自然也试着蒸吃过鸡蛋,但无论是口感还是成品的精致程度,都完全不能与今日这一碗葱香鸡蛋羹相比。 张妈妈更是在一旁绘声绘色地描述,五娘子如何站在木墩子上指挥,指令如何如何干脆利落,如何如何不打犹疑。 几个老太太见刘绰只顾在一旁扒饭,便追着张妈妈问这蛋到底是如何蒸的。 “我们五娘子这蛋羹做起来十分精细。不是打进碗里直接蒸,先得打散了,放上调味料,还要加水。再用碗扣起来,我们五娘子说,这样省得里头进去太多水汽。蛋就不好吃了。” 对于菜谱,刘绰暂时想卖个关子,才特意在火候和兑水比例上亲自掌控。 张妈妈总结下来的做法,也不过就是旁观的粗略程序。但即便如此,三老太太和四老太太也已十分满意。 “五妹妹,你小小年纪,怎得厨艺如此之好?莫不是厨神下凡?”年轻妇人终于插上话了。 终于有人问到了关键。这才是她想让三个来访的亲戚出去传播的东西。 刘绰放下碗筷笑着道:“大嫂嫂,你这样说可真是羞煞妹妹了。说了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发烧的时候,梦见灶王爷了。梦里头,他老人家给了我一本菜谱。” 对不起了,一号公务员。暂时就让你冒充一下灶王爷! 菜谱在我的脑子里,可不就是我的记忆?而我的记忆就是你让我保留的啊! 这么说起来,我可没说谎,可千万不能损我的功德啊! 就这样,清明之后不过两三天时间,刘主簿家那个落水的女儿因为在梦里被灶君收为徒弟,从此有了非凡厨艺的消息,便在大半个县城传开了。 人家不但没成个傻子,反而更聪明能干了。哪还有什么热闹看? 第11章 怪力乱神还是天生奇才? 刘主簿是读书人,自然不信灶君收徒的说法。 子不曰怪力乱神,那么他也不曰。 但自家女儿出了名,还是贤名,说他心里不得意,那是不可能的。 曹氏心里也喜滋滋的。让他们笑话她闺女,她这小闺女就是世上最好的小姑娘,懂事聪明还知道疼人。不仅孝顺父母,还友爱兄弟。 每天早上都给全家人蒸蛋羹,除了自家院子里,还记着隔壁院里的祖父祖母。哄得夏氏逢人就夸,别看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了,这口福倒是比年轻的时候还好。见到曹氏的时候也都眉开眼笑,态度慈和得很。 与夏氏交好的那些女眷来访,夏氏也经常叫了她去陪客。众人少不得要夸她这个当娘的,说她教女有方。 她这小闺女还心疼自家哥哥夜里读书辛苦,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宵夜,补身体。眼见着两个儿子人也胖了,脸色也更好看了。曹氏干脆给庖屋放了话,以后五娘子过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尽管听她吩咐便是。 刘主簿的同仁们也越来越频繁地请他吃酒。 吃酒不下馆子,却偏偏要蹭到他家里来。 一进家门,一个个的眼睛就乌溜溜乱转,几乎是明示的期待着能否尝到刘兄女儿的手艺。 虽说惦记同仁的闺女很不礼貌,但好在刘绰只有八岁,而且他们惦记的是灶君弟子的手艺。 每隔两三天,刘主簿家就一桌酒席。 来的人也不点别的,就期待席面上能有韭菜炒鸡蛋和葱香鸡蛋羹。 酒足饭饱后,刘主簿的同仁们又都要求见见传闻中的小神厨。 刘绰年纪小,曹氏自然也不避讳让她去厅堂拜见夫君的同仁和朋友。 看见女儿面对一桌子不怎么熟悉的大人也是举止得体,应对自如,曹氏虽读书不多,脑子里不免也蹦出来自己夫君说过的一句话: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她的女儿不就是这样的么?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一次两次还好,后来次数多了,刘绰发现饭桌上的食客里有好多来了不止一次的熟脸。 刘绰有些不解。她也没出什么新的菜色,怎么就引得这些人乐此不疲地来她家呢。而且每次这些人说的客套话都是同样的内容,一是夸饭菜口味好,二是夸小姑娘相貌好。 红果见她常常皱着眉发呆,便问:“娘子,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刘绰将这不解说了,红果却噗嗤一下笑了。 “娘子,您真当那两道菜是什么平常菜么?在外面哪里都吃不到。现在,能跟着阿郎到家里赴宴,在县城里说出去都是极体面的事。托娘子的福,奴婢居然还见到县里的明府了。奴婢瞧着咱们明府每次吃蛋羹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还说羡慕阿郎有口福,每天都能吃呢。这人啊,若是遇到和自己口味的东西,就是天天吃也不会吃腻的。” 是这个道理,刘绰恍然大悟。 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她也吃不够,见到了就想买,好久不吃了就会想。 番茄炒鸡蛋和酸辣土豆丝虽说是家常菜,读书的时候她在食堂见到,也会重复买来吃。 何况人家总共才吃过几回? 这时代的人,便是龙座上那位,若论饮食的丰富,跟她这个生产力发达时代过来的人比起来,也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红果说的明府便是县令大人。刘绰的确每次都能见到他。 她乐意去正厅应酬一番,也是觉得说不定能对刘主簿在仕途上有些助益。 那么鸡蛋羹对县令大人来说,大概便如同糖炒栗子之于刘绰。 刘主簿性子清高,不善于结交攀附,平日里跟明府关系并不亲近。一块吃了几顿饭后,发现彼此间很聊得来,反倒与明府知己相称了。 难不成县令大人是在暗示我家把蛋羹的做法告诉他? 然后阿耶这个直男没有领会到这位知己领导委婉的弦外之音? 她正思索着,刘主簿是否在无意间得罪了领导而不自知。 红果还在一旁嘚嘚说着,这些天这孩子也变得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府里的人都羡慕奴婢呢!” “羡慕什么?” “吃过娘子亲手做的韭菜炒鸡蛋啊!”红果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家娘子有时候极聪明,有时候又有些迟钝。 她居然不知道这院子里的人有多么想吃到灶君弟子做的饭菜。 可他们都是奴仆,哪有资格让主人给自己做饭吃。只有她因为是贴身伺候娘子的,有幸吃到过。 更别说那个鸡蛋羹了。软嫩香滑,真是看着就好吃。 娘子在庖屋做的时候,她在一旁帮手也跟着看过。那流程是真的复杂,他们平日里做饭可没那么讲究,能做熟,做出味道来,能下饭就可以了。 老厨娘也看过几次,自认为已经学会了,可她蒸出来的总是会有很多孔洞,据曹氏说口感也比五娘子亲手做的差上许多。 府上的仆人们本就笃信鬼神之说,如此一来,更加相信五娘子是灶君入梦亲手传授了厨艺的弟子了。 否则,怎么解释,她小小年纪却比积年的老厨娘做菜火候掌控得还好的。 曹氏就更得意,因为刘主簿坚持不曰怪力乱神,说她是妇人之言,想来女儿只是在烹饪这方面特别有天赋罢了。大概,便如书上写的那些过目不忘的神童一般。 她去找刘珍,想寻求儿子的支持。哪知道刘珍捧着一本书,也是同样的说辞。 她便又去找小儿子。 小儿子正端着一碗吃了一半的鸡蛋羹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眉飞色舞地炫耀着。纵是了解自家儿子的脾性,曹氏也有些受不了。 “你又去缠着你妹妹给你做蛋羹了?” “娘,这是我拿字帖跟绰绰换的!” “你当兄长的,自家妹妹想要读书练字,你不说好好教导,还跟妹子要好处?桐哥儿来家作客,你端着个碗晃来晃去的像什么样子?”曹氏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刘谦的耳朵教训完,有些歉意地看着一旁馋得不行的少年,“桐哥儿,晚饭就留在我家吃,让绰绰新给你做一份,你别跟这个混小子一般见识!” 桐哥儿自然没什么意见,他乐得不行。 原本他都打算回家搜罗些自己不用的字帖,拿来让刘谦帮他送到五娘子那里。 回礼嘛,就一碗她亲手做的鸡蛋羹就行。 后来,除了衙门里的同仁,住的近的亲戚们也纷纷找了理由上门蹭饭。 三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回去后将刘绰夸得花朵一般,人美心善孝顺还厨艺好。 后来听说,明府酷爱那道鸡蛋羹,甚至还在家写了一首小诗来夸赞鸡蛋羹的美味。凡是十九郎家有宴席,明府必到。 而她们,可是在明府之前,就吃到了自家孙女孝顺的鸡蛋羹。那意义可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说刘绰不烦,那是不可能的。虽说每次做菜,她也只是在旁指挥而已。 “阿娘!”她趴在曹氏耳边将鸡蛋羹的兑水比例和火候掌控告诉了她,“以后你就是灶君弟子的大弟子了!” 曹氏很高兴,连声道:“好好好,阿娘记住了,以后啊,阿娘带着他们做就行。你也不必早起给我们做蛋羹了,以后阿娘做给你吃!” “阿娘,最好了!”刘绰趴在曹氏脸上亲了一口。 是啊,蛋羹也是她的最爱。吃多少回也不会腻烦。 “绰绰,阿娘看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屋子里写大字。你是女孩子,又不用考进士,怎么跟你兄长似的,整天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呢?” 刘绰搂着曹氏的胳膊,“阿娘,你没听过有句话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车簇簇。” 曹氏笑起来:“哈哈哈,瞧我们绰绰说的,阿娘竟不知道,这书中还有这么多好东西呢?” 刘绰突然正经起来,严肃地问曹氏,“阿娘,明府如此喜欢吃鸡蛋羹,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做法?不然,会不会得罪了他去?” 曹氏自然一下就听明白了,“便是寻常的厨子,也有几样拿手好菜是秘而不宣的,不是关门弟子不会传授。何况你是灶君的亲传弟子,明府是何等样人物?怎会因为一道菜就为难你阿耶去?你且放宽心好了!” 刘绰心中暗暗称奇,原来古代人是如此得尊重知识产权。怪不得一直没有人,借着权势或关系亲近,向她讨要鸡蛋羹的秘方。 越是家常的东西,越容易在百姓之间推广普及。刘绰自己其实也不舍得,把鸡蛋羹的做法让太多人知道。这样以后她开馆子创业的时候,可就少了一道招牌菜。 吃东西自然是吃个稀奇,若是人人都能做,饭馆的竞争可就大了。 嘴上虽这么说,曹氏心里也一直堵着一口闷气。 要脸面的,知进退的,比如明府,便是再喜欢,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可总有那些不要脸的,仗着是亲戚关系,开口就要做菜的秘方,比如她大女婿。 寻常人还知道敬畏个鬼神,灶君弟子的菜谱,怎敢随意打听。 可她家这个大女婿是个不知进退的混货,竟想着打听出来开个蛋羹店。 见曹氏一脸愁容,刘绰忍不住问:“阿娘你怎么了?” 曹氏不想当着小女儿的面数落大女儿一家,只好转移话题。 “哎,说起来就生气,你现在贤名远播,将咱们刘家女儿的名声给挽回了。你三叔母居然还不高兴,跑到老太太那里去告状,说咱们小题大做,平白让四娘子害怕生病。咱们吃了闷亏,遮掩了娇娇做的那些丑事,挽回了她女儿残害姐妹的名声,她居然还闹起来了。阿娘真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她是想看着四娘子的名声坏了,找不到好婆家,她就满意了?她还说要不是四娘子把你推进河里,你哪来这么大的福气能够拜灶君为师!”曹氏气鼓鼓的。 刘绰心里也冷笑,哼,这福气送给你,你要不要? 之前那个小女孩可是真的已经死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看到那个被欺负的小女孩没死,还出了名,她们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刘绰宽慰曹氏道:“阿娘有句话说得好,‘善恶到头终有报’,遭了那一次罪,现在或许就是女儿的福报!女儿将来一定赚好多好多的钱来孝顺阿娘和阿耶,咱们一家过的一定比他们都要好!” 转眼就到了夏天,虽说已经慢慢适应了这边的饮食习惯,刘绰还是忍不住有些想念冰淇淋。 什么口味都可以,她不挑。或者,只要棒冰就可以,芒果味儿的,山楂味儿的,红豆雪糕,绿豆雪糕,还有奶提子的。 唐代自然有储存冰块的方法。但到了夏天,冰块价比黄金,非大富之家是用不起的。所以刘绰也只能想想,她家并没有冰窖。好在刘家有深井,夏日里取水上来,将瓜果桃李浸一浸再吃,也是十分享受的。 最遗憾的是吃不到西瓜。前世每到夏日,她可是拿西瓜当饭吃的。最喜欢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半颗西瓜,一边看剧一边拿勺子挖着吃。 唐代最流行的水果就那么几种,荔枝、樱桃、葡萄、李子、梨。 西瓜这种外来物种虽然也有,但并不普及,大概主要集中在中西部地区。反正,刘绰所在的彭城并没有见到市面上有卖。 刘主簿说,他曾经在官方宴会上吃到过西瓜。但这边的百姓,即便拿到了种子,也不知道西瓜该如何栽培种植。 刘绰便拜托刘主簿,下次再在宴会上吃到西瓜这种稀罕水果,务必将种子带回家来。 说起来刘主簿虽是官身,日子比寻常百姓过得要好上许多。两个姑娘也是共用一个院子。刘蓉出嫁前,刘绰还小,跟着曹氏住。等到刘蓉出嫁之后,那个院子才完全属于了刘绰。 刘主簿虽然没有讨来西瓜种子,却从县令家移栽了一颗葡萄回来,就种在刘绰院子中那架秋千旁边。县令还专门派了自家的花匠来,帮助种植。 那花匠自然也听说过刘家五娘子乃是灶君弟子的名号,对着一个8岁的小女孩十分敬畏地保证道:“明年夏天,一定让娘子吃到自己院里结出来的葡萄。” 很快就到了中秋。 中秋的时候,刘绰那位二姨家的表哥杜鹏举,来刘主簿家送节礼。 杜鹏举是喝着曹氏的奶水长大的,曹氏待他比普通的外甥更加亲近些。 杜鹏举果然长得跟1号公务员给她看的图片是一样的。他在自己家中只有姐姐没有妹妹,见到8岁的表妹,显得十分亲近。 刘绰却因为1号公务员的话,见到他的时候非常不自在,恨不得躲到地缝里去。 曹氏不解地拉着刘绰,要她大大方方跟表哥见礼说话,“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这是你表哥,又不是外人,怎么还生分了呢?” 刘绰心道,看见他我愧疚呀!不行,我还得想办法,躲了这门婚事才行。 不能犯罪啊,不能犯罪,犯罪还怎么积功德? 下一世要轮回,我也想活得好一些啊! 第12章 新的菜式---水煮鱼片(食茱萸版) 中秋节是团圆宴。 杜鹏举没有留在刘主簿家用饭,放下礼物略聊了几句,便还要坐着驴车回去。 刘绰找了个口,借躲进庖屋里,蒸了一批蛋羹出来。 她按着杜家的人口,打包了六碗蛋羹让杜鹏举带回去,叮嘱他回去吃的时候如何加热才不影响口感。 曹氏一早就预备了给她二姐一家的回礼,却唯独忘记了如今他们家最拿得出手的回礼,便是灶君弟子刘五娘子亲手蒸的蛋羹。 刘绰没敢看杜鹏举的眼睛,“两份给长辈,两份是姨夫和姨母的,两份是表哥和表姐的。不是我小气,这回礼也得显出二姨母的身份和体面来。” 杜家的情况刘绰已经听曹氏唠叨过很多遍了。二姨母虽然是正妻,但家里头还有几个妾室,也都有生育了。 鸡蛋羹是来自正妻家亲戚的回礼。她此举是在给二姨母争面子呢。 杜鹏举揉了揉刘绰的头,笑着道:“年纪不大,鬼主意倒多!” 刘绰的心理年龄可是很沧桑的,被一个半大小子当小孩子对待那滋味有些难以描述。 中秋节亲戚朋友间会互送节礼,为了应付这个节日,刘绰提前让曹氏多准备了好些小瓷碗和鸡蛋。 杜鹏举走后,刘绰又提醒刘主簿派人送了一份节礼到县令府上去,除了曹氏做的糕点,刘主簿写的诗文,还有同锅做出的八碗鸡蛋羹。 都是人情往来,所谓礼多人不怪。 每年中秋节的团圆宴,刘家都是五房聚在夏氏的院子里一起吃的。 夏氏准备大头,各房再自带几盘菜或是酒水过去。刘老爷子就图个儿孙满堂,热热闹闹。 今年,灶君弟子的鸡蛋羹大出风头,平时没机会,中秋家宴都是自家人,当然也是最好一人一碗。 刘家门风严谨,没有纳妾的习惯。 刘蓉已经出嫁了,刘绰家就是五口人去夏氏那里。 刘绰的二叔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也就是十四岁的二娘子,十二岁的三娘子和十三岁的二郎。 三叔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也就是只比刘谦大一个月的三郎,七岁的五郎和九岁多的四娘子。 四叔有一儿一女,也就是比刘绰小三个月的六娘子和五岁的六郎。 刘绰的五叔刚成亲不到两年,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就是族里头最小的七娘子。 加上抱在怀里的小的,共计24口人要一起吃饭。 刘绰看见曹氏将做好的莲藕炖羊肉分成了两份,又回想了一下祖父祖母那的布局,猜想必定是分成两桌,男女分席。 女儿声名在外后,刘主簿时常在家宴客自然花销大了些,但其实拿到的回礼更多。大部分时候,同僚们都是提着酒肉蛋等各种食材或是其他礼品上门的。 喜欢吃韭菜炒鸡蛋的方县尉更是按照刘绰的描述,找人打了一口铁锅送到了刘家。刘绰当时便拍着小胸脯,让那下人回去传话给他们阿郎,“等方叔父下次再来,一定能吃到更好吃的炒菜。” 过去了几个月,蛋羹的做法自然早就流传了出去。 有心的厨子只要多做几次,摸索摸索,便能掌握里头的诀窍。但世人都爱吃个名头,便是真有人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蛋羹出来,那也是后来的,没有‘灶君弟子’这个光环的加持。 何况,现在生产力不发达,还没有集约化地养殖蛋鸡,有条件一次次拿着鸡蛋做实验的人家也不多。 彭城算是交通要道。往来客商不少。 听说,已经有早点铺子开卖鸡蛋羹了。做的差些的专门忽悠外地客商吃,店小二还要把刘绰梦里拜师的故事当成传奇讲给来客听。鸡蛋羹竟隐隐间有些成为彭城特色小吃的势头。 刘家信奉耕读传家,不屑于经商。所以刘绰想要开个饭馆的想法一直就没敢提。她打算趁着中秋节,祖父和父亲心情好,先私底下提一嘴试探试探态度。 为此,除了炒了两盘韭菜炒鸡蛋外,刘绰又做了一道硬菜---水煮鱼片(食茱萸版)。 之所以不放辣椒,是因为这时代根本就没有。辣椒是明代才传入中国的。上一世她是个川菜和湘菜的拥趸,不得不说这也是一大遗憾。 唐代人喜欢吃鱼,生吃熟吃的方法都有。日本人那生鱼片的吃法就是遣唐使从大唐学回去的。 刘绰这一世,也很喜欢吃鱼鲙。曹氏的刀功极好,摆盘也很有美感。每次吃鱼鲙,都给人一种色香味俱全之感。 后世常见的吃鱼的方法,蒸鱼、烤鱼、炸鱼什么的,唐代其实都有了。 就是鱼片,一直都是生吃的。 刘绰想,这是一个机会,她可以再鼓捣出一道新菜来。 因为没有辣椒,胡椒市价又很贵,她特意问了曹氏若是想吃辣味有没有什么比较便宜的佐料。那就是食茱萸,跟花椒同属一科,一个辣,一个麻。 她找曹氏帮忙将草鱼片好,撒上盐、酒、豌豆粉、鸡蛋清腌制上。又让厨娘将豆芽焯熟备用。 锅中热油,爆香姜蒜片,加豆瓣酱炒香。倒入适量清水煮开,放入鱼头和豆腐、鸭血熬汤,适量的盐和糖。 待汤汁浓郁后,将鱼头捞出,倒入腌制好的鱼片。待鱼片熟后,连汤带肉一起倒入豆芽铺底的汤盘里。 热锅上油,油热后,放入花椒和香茱萸,炒出香味后连油一起泼在鱼片上,最后撒上切碎的香葱碎。 麻辣鲜香,馋人得很。同样也是做了两份出来。 做最后这道水煮鱼片的时候,就连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刘主簿都忍不住隔着庖屋的窗子观看女儿在里面淡定从容指挥制作的场面。 “以后,阿娘再也不怕操持宴席了!”曹氏欣喜道。 小女儿这个技能点开发出来前,她每次待客都头疼要准备些什么才能让席面好吃好看又体面。做了二十年的新妇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菜,也是没意思。 刘主簿想得却不是以后席面好准备的事情,他想的是自己这个小女儿如此优秀,什么样的儿郎才能配得上呢? 杜鹏举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孩子靠得住,性子也稳重,他那个连襟也是有些家底的。杜鹏举是嫡长子。这门婚事曹氏跟她二姐早就说好了,他从前也觉得是极好的。亲姨母做君姑,必然不会亏待了绰绰。 但是前几天,夏氏却跟他提了他的外甥二郎。起初他听到了二郎的名字就恼了,就是他惹恼了四娘子,四娘子又动手打了绰绰。听了夏氏的话后他却明白了那日的矛盾究竟为何。 别看妹妹家的这个二郎年纪小,才十岁,居然已经看上了他家的绰绰。这才在刘珍的订亲宴上一直缠着绰绰玩。 他这个妹妹嫁得好。不但嫁进了府城去,还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傍身。妹夫家也是极讲究的门户,宅子里没有姬妾,就她妹妹一个。既是官身,又有不少生意和田产。 老三一家也早就为四娘子瞄上了二郎。 姐夫家的大郎,是顶门立户的长子,要找门当户对的,他们不敢奢望。但二郎还是可以让夏氏去跟刘氏说的。她做姐姐的,照顾一下弟弟,提携自家侄女,不是应该的么? 听夏氏话里的意思,四娘子非但二郎自己不喜欢,就是做亲姑姑的也看不上她的做派。原本刘氏是看上了她二哥家的三娘子刘娴,觉得新妇比儿子大一点更好,更会疼人。 可如今,刘绰贤名在外,她倒是想依了儿子的意思,定下绰绰来。 曹氏一定更愿意选择杜鹏举。而他私心里却觉得自己的亲外甥更好。比起见面不多的二姨姐,他更信赖跟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而且妹妹家里没有内宅的烦心事,儿子多,倚仗多,家里说话更算数。 但如果选择了外甥,就要跟三弟抢女婿了。他又觉得还是让给三弟更合适。 毕竟他还有二姨姐这个亲戚可以给女儿当归宿。三弟她新妇家并没什么家境殷实的亲戚可供四娘子选择。 哎,真是难办!他选了这边,必然得罪那边。 他的绰绰刚会走路就喜欢往他的书房里跑,认字认得极快。他从前觉得女孩子读书习字没什么用,所以并不曾好生指导过她。没想到这孩子就靠着耳濡目染,已然打下了不错的底子。自己去借了两个兄长的书来读,还看得津津有味。 他平日里公务忙,应酬也越来越多。两个儿子也都有自己的学业,曹氏女红虽是一把好手,但认得字不多。他都在考虑要不要专门为小女儿请个女师回来了。 小女儿不仅相貌生得好,厨艺好,待人接物,进退自如,应对得体。 真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那日他醉了酒开心,吟了一句李太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扶着他进屋的绰绰马上就能对上‘千金散尽还复来’。 今天早上,小女儿已经开始向他请教围棋的知识了。 若不是托生成了个女娃,他觉得他的绰绰比四郎那个混小子更适合做学问考进士。 刘主簿没苦恼多久,思绪便被仆人打断。 原来是明府派下人将食盒并碗碟送了回来。还附带着明府给的回礼,两道明府家宴席上的招牌菜。 一家人带着24份蛋羹,自制的六盘菜和明府回的两道菜,便往老太太的院子里去。路上碰到了老二一家。他们也是都穿了新衣,随行的仆人们提着几个食盒。 两家少不得客套几句。到了夏氏的屋子,众人又是对着二老一个个行礼。 刘绰早就恢复了对祖父祖母的昏定,刘老太爷也甚是喜欢这个大难不死的孙女。 按曹氏的话说,‘你祖父一直就是个公道人!自己立身正,处事也公平。只是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好,家里的事才管得少了。’ 果然是男女分席。刘绰他们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进门的时候她五叔一家三口就已经到了。三家带的东西都不少,等老三跟老四家到的时候,两张桌子上都已经摆满了。 因为刘绰做的菜又香又好看,夏氏特意将水煮鱼片放在了中心的位置。鸡蛋羹也都摆好了。 人全了后便开席了,男人们似乎在行酒令,变着法的劝酒。 女客这边就安静不少。 老三家的一边吃着鸡蛋羹,一边酸溜溜道:“五娘子这鸡蛋羹做的果然好吃,也难怪我们带来的菜都不叫摆上桌了。这道水煮鱼片,看着也就颜色漂亮,吃起来还不如鱼鲙鲜香呢!” 曹氏刚要说话,刘绰就坐在她的旁边,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制止了。 她这个三婶嫉妒到说话如此不顾及体面,在座的人谁看不出来?算得上是丑态毕露了,丢人的只能是她,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刘娇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我也更喜欢吃鱼鲙。吃着多爽口啊!” 老二家的打圆场道:“鱼片嘛,往常都是生吃,今天熟吃一回,倒也新鲜。三弟妹,你背对着那边看不见。我瞧着君舅似乎吃了挺多。老人家年纪大了,吃了生冷的东西,胃便不舒服。做熟了吃,就敢多吃些了。” 老四家的也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是啊,菜是好菜,也好吃。咱们的手艺是被比的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了。三嫂,也可别不知好歹。灶君弟子做的菜那是轻易能吃到的?平日里,那都是只有明府才能吃的稀罕东西。今日,若不是托了君舅和君姑的福,咱们这做叔母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尝到五娘子的手艺呢!” 曹氏心里嘀咕,“看来老四家的也看上姑姑家的二郎了!” 这件事情刘主簿浅浅跟她提过一次。但其实不用他提,她也早就看出来了。二郎那小子,每次来外祖家走亲戚,看到绰绰就黏上去。 哎,两边都是好亲事,可她就一个闺女还没嫁人,这可怎么分啊! 刘绰在一旁吃瓜看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近亲结婚的道路上又迈出了一大步! 她如今真的抢手的很! 第13章 极品亲戚的哭穷 夏氏是装糊涂的高手,向来不参与儿媳们之间的口水官司。 刘绰对刘家这些极品亲戚没怎么接触过。 对他们的了解,主要来自于曹氏和刘蓉在照顾她时的忆往昔峥嵘岁月。 刘老爷子年轻的时候置办了不少田地,建了所大宅子,足够全家人住。女儿高嫁,几个儿子也全都送去读书了,后来也都在衙门里有份很体面的差事。 用现在的话来说,儿子们都进了体制内,吃的是公家的饭。 老大是主簿,老二在功曹,老三在仓曹,老四在户曹,老五在兵曹。 刘主簿虽然每年自己能赚96两银子,但他很老实,俸禄向来都是全部充公,由刘老爷子支配。全家人的花销都是按照人口数发的月例银子和口粮。 加上两个儿子读书的束修钱,全家人一年从公中也取不了50两银子。属于自家花一半,再奉献一半的。 其余人家可就不是这样了。他们虽然无品阶,平日里收的孝敬和油水可一点都不少。 吃公的,藏私的,赚的钱总要私自存下许多。 老三和老四家都在外面置办了自己的宅子,还天天跑回家哭穷。 老二家最精明,闷声发大财,每往家里交十两银子,就能从公中账上取走三十多两。虽然还住着老宅子,却偷买了许多田地。 这些老爷子其实都知道。 五个儿子里,他最不喜欢四儿子。 四儿子在县衙户曹里管账,油水最多,每年却往公中交的最少。几年下来,昧下了少说得有五百多两银子。 老爷子辈分放在那里,在邻里间又极有威望,往常谁家闹个矛盾,起个龃龉,兄弟分家什么的,都会请他去调和或者做个见证。 人脉自然也广。 几个儿子在外头偷着买的宅子和田产,早就有人告诉了他。 这些年,他不好意思总让大儿子太吃亏,就不停地拿自己的体己钱去填二房、三房、四房的窟窿。 最近几年,他身子又不好,总要问病抓药,自己那点家底早就被掏空了。 没了刘老爷子贴钱,公中的账面早已是入不敷出。老爷子发现自己那些田地已经养不起这些只想占便宜的儿孙了。 他们若是还想按照老法子,继续喝他和大儿子的血,养肥自己,绝对长久不了。 因为是长子,刘主簿经常要代表老宅五房出面应酬,这些都本该公中出钱。 可账上根本就没钱可用,老爷子病着的这几年,曹氏经常要动用到自己的嫁妆才能抹平账面,已经抱怨过许多次了。 杜鹏举家在县城有间当铺,为了感念曹氏对杜鹏举的养育之恩,送了一成干股给曹氏。这些年,一家人全靠这个进项补贴,才能维持住现在的生活水准。 “绰绰,这鱼片你是怎么做的?鱼肉不辣,却有辣香。往常我也用香茱萸做过菜,可吃着没有你这辣香呢!” 刘绰当着众人的面也毫不藏私,坦荡道:“鱼出锅后,表面撒上花椒和香茱萸,再热锅烧油,等冒烟了,浇在鱼片上。” 她话音刚落,她四叔母的声音就响起来:“怪不得,五娘子做菜好吃呢,还要再用第二遍油啊!也就是大兄这样的人家才舍得做如此耗油的菜,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哪舍得放这么多油做菜啊!” 老三家的也赶忙帮腔道:“是啊,大嫂整天说自家往公中交的多,赚得多可不就得交的多么?大兄可是堂堂主簿,有品有衔,私底下不定捞了多少油水呢!便是每年往公中交上一百两,家里也还富裕得很。前些日子,五娘子不就新买了个丫头。我家娇娇还没尝过让人伺候的滋味呢。” 曹氏想争辩,又不好下了刘主簿的面子。若说家里花的是自己在杜家当铺里的干股,就是说刘主簿要靠着老婆养家了。 话题牵扯到自己儿子,夏氏不愿再装聋作哑。 “吃也堵不上你们的嘴!嫌用的油多,桌子上放了油的,你们一个也别吃了!老四家的,你哭穷给谁看?你那一身肥膘,没油吃是怎么养起来的?老三家的,娇娇没人使唤,你自个儿不是有三个仆妇么?哪个不是照顾她的?阖家这么多新妇,就你的使唤人最多,你咋呼什么?” 老三家的想要狡辩,“君姑,那都是我娘家给的,可没花公中的钱!” 夏氏几句话就给她摁回去了,“你家添个什么都是你娘家送的!花光了份例银子了,怎么就不知道找娘家要了?你们老钱家就专挑你有钱花的时候补贴你?这些年,你大嫂没问公中要过一分钱。你们呢?买个剪刀也从公账上取。” 老四家的不服气地嘀咕着:“还不是大兄捞钱捞的多!大嫂,自然不用走公账!” 又来了,自己是个偷油的老鼠,就总觉得那比他站在更高位的一定偷了更多的油。刘绰故意冲着她四叔母翻了个白眼。 “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见便宜就占!人要脸,树要皮。你大兄在那个位置上坐着,每天多少人盯着他?一家人不说替他维护着好名声,你倒好,一天天的无中生有,给他乱编排罪名!打量着他不干主簿了,你们一家子能得着什么好?有本事,前年你们老张家惹出事的时候,你别跑你大兄院子里跪着哭啊!” 夏氏看向在坐所有新妇,“以后不论家里家外,再让我听到有谁编排十九郎,以后你们娘家出了事儿,就别找到他门上去,敢上门的,我大扫帚赶出去!” 钱氏和张氏立马低下了头,不敢言语了。 祖母威武! 刘绰暗自为老太太喝彩! 这下刘娇和六娘子刘媚不答应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祖母,你可不能这么偏心大伯父家,一碗水得端平啊!” 好啊,小辈们终于加入战局了。 没等夏氏发作,刘绰抢先道:“四姐姐,我在冷水里呛了八口水。烧了五天,昏迷一天。现在还动不动犯头晕。要是一碗水端平的话,你也得进冷水里泡一泡,喝上八口河水,烧上五六日,再昏睡一个月。” 刘娇道:“你不是没死么?” “是啊,四姐姐,死不了人。你不总说,落水是我的福气么?这天大的福气送给你好了!四姐姐这样的人物,说不得还能拜个更高明的神仙。” 刘娇红了眼眶,手指着刘绰向钱氏撒娇,“阿娘,你看她!\" 钱氏道:“我们在说公中用度的事,你知道什么!” “好啊,三叔母,那就说我知道的事。今天桌上的两条大草鱼是我杜家表哥送来的,你们面前的蛋羹是明府他们到我家吃酒时带来的食材,炒菜的锅和藕汤里的羊肉都是方县尉送我的,桌上那道螃蟹是我家送了礼之后,明府给的回礼。今日,我和我阿娘可一口你家的菜都没吃。我不挑产地,也不要你做熟了,只要你们明日还生的草鱼、鸡蛋、羊肉、螃蟹到我家庖屋就行。” 刘媚道:“五姐姐,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饭,你算计得也太清楚了!你没吃到我们的饭菜,那不是因为桌子上摆不下了么?我们可都是带着菜来的,心意都是到了的!” “我家的菜油多,你家的菜可没放油。我家的菜有肉,你家的菜没肉。我家亲戚朋友送来的东西,我们拿来大家一起用了。你家亲戚朋友送来的节礼在哪儿呢?要按你的说法,菜只要拿来了,心意就到了。那往后我家也学你家,每年往公中交十两银子,否则多出来那九十两的心意多偏沉啊?” 刘媚气得满脸通红道:“那怎么能一样?大伯父俸禄高啊,理应交的多。” 若论伶牙俐齿,再来八个刘娇和刘媚也不是她的对手。 刘绰笑着道:“是啊,我阿耶出钱最多。合伙做个买卖,也是出钱多的人说了算。到了六妹妹这里,出钱的时候,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花钱享受的时候,就要一碗水端平了?说句难听的,我把心掏出来喂狗,狗还得冲我摇摇尾巴呢。便是个刚懂事的娃娃,都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以为,得了便宜,人就得卖乖!没见过你们这样,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 张氏指着刘绰,激动的抖着声音道:“大嫂,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她一个八岁的孩子,哪能知道这么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怕不是大嫂整天不教孩子别的,尽嚼舌根子了?” 刘绰起身行了一礼道:“回四叔母的话,上次我跟方县尉学了一个道理,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家往公中交的多,那你们平日里花的就是我阿耶赚的钱。我阿耶既花钱养了你们,便是你们的衣食父母。那你们提到我阿耶,就得敬着怕着。” 钱氏帮腔道:“我们有正经的父母在这坐着呢?轮得到你家来充什么衣食父母?你们交的多,那是你们孝顺君姑和君舅的。给出去的钱,君姑和君舅怎么花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刘绰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看着钱氏,“三叔母,侄女小不懂事。请教叔母,不知道孟子《跬道》里说的‘理亦无所问,知己者阕砻。良驹识主,长兄若父。’是什么意思?我阿耶作为长兄,在诸位叔父尚未成家立业之时,便已帮着祖父祖母赚钱养他们了。待他们长大,又帮着他们娶妻生子。到如今,也仍像您所说的,孝顺祖父祖母,照顾友爱兄弟。孟子他老人家都说,我阿耶这样的就叫做‘长兄若父’。总听我阿娘说,三叔母是读过书的人,懂的道理多。莫非,三叔母读的《孟子》跟侄女读的不是一本?” 钱氏哑口无言:“你!” “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话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见过乌鸦反哺,见过羊羔跪乳。就是没见过,吃好了饭,一擦嘴,马上开始挤怼兄嫂的!三叔母和四叔母是长辈,轮不到我做小辈的说什么。我只想告诉四姐姐和六妹妹,要是总觉得我家占了多大便宜,那这样的便宜送给你们好了。若是觉得祖母偏心,那这样的偏心也送给你们好了。” 张氏尖声道:“你还知道我们是长辈啊!你说得还少么?你不敬长辈,简直大逆不” 刘绰笑眯眯的,一个眼神扫过去,“我做小辈的,自然记得要孝顺叔父叔母们。今日听了叔母们的话,侄女知道了,叔母们似乎对叔父们的俸禄非常不满。听说六曹都是方县尉管着呢。侄女不才,因为会做几个菜,跟方叔父的关系十分要好。等下次见到方叔父,定会跟他提一提,几位叔父的俸禄太低了,家里穷的连油都吃不起。” 听了这话,不仅张氏,便是刚想开口的老二家的和老五家的,也立马闭了嘴。 好家伙,她们可不会引经据典。她们更跟方县尉没有交情。 若是真如这丫头说得跟方县尉抱怨俸禄低,别说是丢饭碗,怕是平日里捞的油水也全得吐出来。 刘绰一顿输出之后,心情舒畅得很。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哈喽kitty啊! 夏氏已经听的呆了。 不光夏氏,曹氏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她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她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她好想把她闺女的嘴借来,安到自己脸上。哪里还用受这么多年鸟气! 最后,刘绰眨着大眼睛,笑眯眯拉了拉二娘子的袖子,萌萌地道:“二姐姐,大过节的,你带着妹妹们给祖母敬个酒呗!” 饭桌上的这些小心思让刘绰暂时打消了开店的想法。 她没有在盘根错节的大家族生活过的经验,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老爷子还在,刘家五房还没分家。 如果五房现在已经分家了还好说,他们自己赚的钱能进自己的腰包,否则就得进公中的账目。无论这些狗头蛤蟆脸的亲戚出没出力,只要照现在这种合在一起过的样子,就逃不脱要分钱给他们。 第14章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说是男女分席,其实中间不过就隔着一道屏风。 原本男人们都在行酒令,动静挺大,女人们这边说什么自然不引人注意。 后来,等女眷们唇枪舌剑的时候,屏风那边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刘绰的话不仅镇住了一众女眷,也震撼了这边的男人们。 刘主簿心内翻江倒海,他闺女果然适合从政当官啊! 说话真是令人信服! 平日里他的弟弟们对待他的态度的确让人心寒。 此刻看他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刘主簿必须承认这是很解气的。 张氏嗷的一嗓子,流着泪从屏风那边跑出来,抓住她男人的袖子哭嚎起来。 “郎君,你可得给妾身做主啊!妾身十五岁便嫁给了你,这些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今日却让一个八岁的女娃娃踩在头上欺负了!郎君,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刘绰扶额。这货是真的蠢啊! 旁人都自知理亏,闭口不言。 老二家的和老五家的甚至在盘算着如何通过刘绰去讨好方县尉了。 她却跑到丈夫面前,要他以长辈的身份压制亲侄女。 刘老爷子放下筷子,咳了一声,“大过节的,你嚎什么?有理不在声高!我听着绰绰说的话没什么毛病。这些年,你们大兄不跟你们一般见识,那是顾虑着我,不想让我生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要以为,你们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今日,当着小辈的面,给你们留些脸面,就不揭出来了!回去坐下!” 张氏索性坐在了地上,抱着老四的腿不肯走。六郎年纪虽小,但看自己阿娘那狼狈的样子,真以为张氏被人欺负了,坐在自己位子上就开始哭。刘媚也跑了过来,跟张氏哭在一处。 曹氏见到这阵仗,也有些慌了手脚。“大过节的,弄成这样,实在是不好!” 张氏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岁。 刘绰淡定得很。 虽然我二十四的时候,还在读硕士,人情世故上傻不拉叽的。 但如今,我可是一个死过一回的34岁女人。还能让你当着我的面,欺负了我爸妈去? 叫你一声叔母,那也是辈分压制。 没等刘绰说什么,老二家的最先表明了立场。 “四弟妹,你也真是的,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绰绰才多大,你如今几岁了?” 老五家的虽已生育,但年纪更小,真真切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妇。刘绰每回看到她都容易换脸自己,滋味难受。 “是啊,四嫂,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绰绰才多大,还没留头呢。” 老五干着兵曹的差事,又还是个不到十八的少年。 曹氏嫁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出生。 那之后,夏氏就不再给全家人做饭了。可以说,老五是吃着曹氏做的饭长大的。他是家中最小的弟弟,从小受曹氏和刘主簿的关照最多。 屏风那头的对话,他也全都听在了耳中。早就听不下去,想为大兄和大嫂辩驳几句了。 没想到,五娘子漂亮的一顿数落,驳斥得三嫂四嫂哑口无言。 老爷子今日难得多吃了点,心情也看着好,他正准备给老爷子敬酒呢。 看到张氏不顾刘家的体面,坐在地上撒泼耍浑,老五眉头皱得比刘主簿还紧。 “四嫂,脸面是靠自己挣的,可不是靠别人让的。绰绰一个小孩子都比你懂事。你若觉得她说的不对,大可以好好辩白,这样倒在地上像什么样子?打量着又像以前一样,哭一哭闹一闹,就又过去了?” 老四一听自己弟弟也这样说张氏,脸上更加挂不住了。 “老五,你” 老五一点也不怕,镇定地瞪回去,“四兄,大嫂嫁过来的时候,你才多大?怕是还光着屁股满地跑。难道,你不是吃着大嫂做的饭长大的?你新妇嫁给你劳苦功高,那大嫂呢?今日绰绰说的话,有哪句话说的不对?大兄对我们好,那是记着兄弟情谊,心疼弟弟。可我们也不能做的太过分了?一母同胞的兄弟,阿耶教养我们的时候可都是一视同仁的。你们什么样,我不知道,我的第一笔字都是大兄拿着我的手写的。我学问没有大兄好,自认没那个本事做主簿。自己没本事像大兄一样养家,平日里能帮忙的地方,我就多帮忙。就是不帮忙,我也绝不添乱。六娘子说,桌子上摆满了,不是你们不给大家吃。我住的离正院最远,但我到得最早。你五弟妹手艺没有绰绰好,可菜也摆上了。” 厉害啊, 少年!就看你这个义薄云天的样子,你必定前途无量啊! 刘绰忍不住在心内为老五鼓掌。 曹氏已经红了眼眶,只要有一个兄弟念着她这些年为这个家的辛劳,那她就觉得有些安慰。 老五家的赶忙出言安慰,“大嫂,夫君在家常跟我说兄嫂待他的好。这些年,他都记得呢。” 因为四娘子推刘绰落水的事,钱氏知道,无论如何,曹氏和刘绰都不会跟她家亲近。便在一旁嘲讽道:“五弟妹,这么快就巴结上了?指望着五娘子能在县尉面前给五弟说好话呢?这让你们夫妻俩说的,好似五弟能长大全靠了大嫂似的。君姑,五弟不是您养大的么?” 夏氏的脸拉了下来。虽然曹氏从未在她面前居功过,虽然她做君姑的,新妇进门后,本就该享享福。可钱氏的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事。 听老五的意思,倒像是更感念曹氏的抚养之情,而忘了自己这个亲娘。 老五家的被噎到了,红着脸闭了嘴。 多说多错,再说下去,万一真惹恼了夏氏可怎么办。 老五却早看钱氏不顺眼了。 隔着屏风,冷冷道:“三嫂不必挑拨,我是阿娘的孩子,大嫂进门后帮阿娘操持家务,也是尽孝。我在家中是最小的,诸位嫂嫂的照拂自然都是受过的。所以,平日里见到诸位嫂嫂都是打心眼里尊敬的。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诸位嫂嫂尽可以直言。细说这些年的事,咱们谁家没受过大兄的帮扶?三兄、四兄的差事怎么来的?” 这期间,刘绰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是没有办法结束这场闹剧。 但是她不想。 因为张氏还在地上坐着呢。 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老五抢走了,没人在意她已经在地上坐了半天了。没有台阶下,她就不好起来。 天凉了,地面上自然也凉。刘绰倒要看看,她还能坐到几时。 刘主簿一家都脸皮薄,从前被他们喝血喝习惯了,只知道忍气吞声。 现在,家里终于出来了个脸皮厚的。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脸皮厚点怎么了? 老四看了地上自己那小声抽泣的新妇一眼,终于再次开口,“我这新妇平日在家里被我宠坏了,今日确实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有错,我们认。可阿耶、大兄,二兄,三兄,五弟,你们评评理,绰绰她的话也太难听了,什么狗摇尾巴的。你们听了你们不生气么?” 刘主簿心道,我不生气啊。我娘子和女儿精心准备了好菜拿来全家一起吃,却换来你们一顿埋怨,回到家,我娘子还要跟我闹呢。 你们的新妇如此为难我娘子和女儿,足可以证明,这些年我的一颗真心都喂了狗了。 我女儿没说错啊! 老四见刘主簿一直没言语,知道他向来把礼仪尊卑放在第一位,以为刘主簿被他说动了,接着道:“哪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我欠了大兄一家的恩情,那是我的事。总不该牵扯上我这一家老小。” 刘主簿心道,我活该倒霉做这个大哥,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为何却连累了我妻儿? 他很想这么说,可碍于老爷子的面子,他只能继续沉默。 弟弟们都可以不懂事,他做长兄的若是也跟着吵起来,老头子可就真受不了了。 老三立马附和,“是啊,四弟说的有理。兄弟们之间的事情,如何好让妇人们插手。你说是,二兄?” 老二鼻子里哼了一声,撇清关系道:“你们吵你们的,可别扯上我。我两个女儿可没把妹妹推进河里去,害得妹妹险些丢了性命。没有阴一句阳一句的褒贬饭菜的口味。你们二嫂也没在饭桌上,摆叔母的谱,抱怨一个病好没多久的小侄女伺候得不周到。谁挑的事,谁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老二一直没说话,一说话就噎死所有小贱人。 刘主簿看老四僵在那里,终于清了清嗓子道:“阿耶身体不舒爽,都少说两句。今日过节,就坐下好好吃饭。两位弟妹心生怨言,想来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什么做的不当的?若真是觉得阿娘偏心,觉得我做主簿捞了不知多少银钱却藏了私的,也不必在此吵闹,一会儿席散了,去我那里开诚布公说一说。若是还觉得不公道,那就过几日遍请族中耆老,拿出账本子,一项一项对账目,我也是不怕的。” 他向着老爷子行了一礼,接着道:“阿耶,说句实在话,儿子也觉得自己不是个适合走仕途的。不喜欢交际应酬,只喜欢琴棋书画、舞文弄墨。若是有的选,儿子宁愿带着妻儿回到村里老宅,种种地,赏赏花。如今,芳妹妹早就高嫁,我这四个兄弟都已经成家立业,日子过的富足,不再需要儿子帮衬。儿子的年纪也上来了,想着过几日交接一下文书,就辞官回乡种地。” 话音一落,老二家的先急了,“大兄,四郎还没娶新妇呢,你做着主簿,还能给四郎找个好人家不是?” 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阖族小辈里只有一个刘蓉出嫁了。刘珍刚刚订了婚。二娘子虽已许了婆家,却还没出嫁。 刘主簿呵呵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又对着刘谦道, “四郎,以后若是想娶哪位姑娘,便自己好好努力,有本事了自己去讨。可不许麻烦你阿兄。” 四郎虽不喜欢读书,却机灵得很,立时便道:“知道了,阿耶!” 刘珍老实巴交道:“你放心,如是遇到什么难事,有阿兄呢。”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 看着刘珍与刘谦兄友弟恭的场面,不知道有几个人回想起了往事。 刘绰曾听曹氏说过,她二叔当年在社日游玩时对二叔母一见钟情,可惜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刘老爷子不允许。最后还是刘主簿帮着劝说游走,才定下了这门亲事。 而老三家,老四家,最初愿意嫁进刘家,也是图着刘家五房有个做主簿的大儿子。 此情此景,不免有些饮水思源的回忆。 刘绰在心里默默为刘主簿竖起了大拇指。 她阿耶分明就很有两把刷子。 这招以退为进用得漂亮。 做人就得这样,当你没有道德的时候,别人就休想再道德绑架你。 张氏被冷落了许久,早就停了哭声。 见到刘主簿直接想撂挑子不干了,也着急忙慌从地上站起来,“这怎么行?大兄,你的两个儿女都有了着落了,其余小辈你就不管了?他们可都还没定亲呢!” 刘主簿摊手,“我家四郎不也还没定下新妇来?绰绰出嫁也还早呢。三弟妹,四弟妹,为兄实在没有想到,因为我的疏忽和不足,竟让你们生出如此多的不满。我能力有限,一家之事尚且处理的如此,何况是一县?若我还尸位素餐,赖在主簿这个位子上,岂不是害了全县百姓?该换个能服众的,真正有德有才的才好。” 说起来,这招以退为进,刘主簿还是跟小女儿学的。虽然,他说的其实是他的心里话。 他听到小女儿说到‘这天大的福气送给你好了’的时候,真是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不是都觉得他做主簿捞了很多钱么?不是都觉得他做兄长的照顾兄弟们照顾得不够么?那谁稀罕谁去当啊!谁觉得我做的不好,谁去当啊! 钱氏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忙对夏氏道:“君姑,这可不行啊。咱们家最有面子的就是大兄了,没了主簿这个位子,女娘们还好说,您的孙子们可怎么办?除了大郎,您可还有五个孙子呢。” 夏氏挖苦道:“是谁编排十九郎的?不是你?有你们这样嚼舌根的弟妇,我看十九郎把这官辞了挺好,省得以后被你们败坏了名声,惹上官司。” 见夏氏不帮腔,钱氏又转向曹氏,“大嫂,你可得好好劝劝大兄!” 老二家的冷笑道:“还不是让你们闹的?大过节的,一家人好好吃着饭。你们左一句不是右一句不是的,挑拣起来了。要是耽误了我家二郎和三娘子的婚事,我跟你拼命。” 老五家的笑而不语,老五也早就坐回了座位。 刘老爷子知道,大儿子已经大获全胜,只需要他来打扫战场,收个尾了。闹这一场,那些不安分的至少得有一年时间里能安安静静的。 他瞪了张氏一眼,又对着四儿子道:“酒也吃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该吃月饼了。是你芳姐姐从府城派人送回来的,你们若不想吃,便回自己院子里去。少在这里惹是生非。” 张氏赶忙带着刘媚回了座位。夏氏也从里屋取了月饼出来,开始分月饼。 刘老爷子接着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些年多亏了你们大兄操持。他是做主簿的,可在家里说话倒没有在外面说话管用了。这些年,你们吵吵闹闹的不消停,他也从未动过辞官的负气念头。如今,他说想辞官归老,那是让你们伤了心了。闹了这一场,我也累了,一会儿吃了月饼,就各自散了。” 刘老爷子起身回里屋,“老大,你跟我过来一趟。” 第15章 你又是哪家的登徒子? 回去的路上,老三家和老四家是挤在一起走的。 钱氏和张氏一路互相埋怨着。 刘绰想,之后的日子总该消停几天了。 在正院里生了那场变故,一家人都没怎么吃好。 回到自己院中,便全都聚在前厅,吃杜鹏举送来的月饼。 没过多久,刘主簿也回到了家。 曹氏忙问,“君舅交代何事?” 刘主簿看了眼一旁的刘珍,叹了口气道:“阿耶说,趁着他身体好,赶紧把大郎的婚事办了。已经拖了够久了。” 县里原本设有两个主簿。说起来,余主簿还是刘主簿的前辈。 后来,余主簿时不时就要回家侍候患病的老父,接着便是丁忧。再侍候患病的老母,接着又丁忧。 他常年不在岗,慢慢的,主簿的活就全部落到刘主簿一个人肩上了。 总是不干活领空饷,余主簿自己也不好意思,后来便辞了官职。好在这段侍疾和丁忧的时间里,他将女儿巧儿拉扯大了。 刘绰嗜睡症的传闻闹出来后,余家也传来消息说余巧儿身体有些不舒服。 等到刘绰贤名在外后,余巧儿的病自然也不好马上就康复。夏天过了,身子才慢慢好了。 曹氏对此颇有些怨言,“珍儿是五房长子长孙,配余巧儿可一点都不委屈她。再说了,别说绰绰如今好好的,便是真的烧痴傻了,又碍着她何事了?是怕我们将绰绰甩给她照顾?她若是不想嫁,便留在家中。” 刘珍小时候随着刘主簿去余主簿老家拜访,只远远见过余巧儿一次,记得她皮肤挺白的,长相嘛也就过得去。要说多喜欢,肯定没有。只是不讨厌而已。 在他心里,若是刘绰真的痴傻了,他做兄长的自然是要照顾刘绰一辈子的。因此,心里也对余巧儿甚是不满。这才一直没提重定婚期的事。 刘主簿先看向刘绰。 刘绰明白这是问她的意思,只道:“只要阿兄喜欢就行,不管阿兄娶谁,女儿都会对她敬重爱护的。” 刘珍心下大为感动,他本就想先专心学业,对婚娶之事并不着急,但也明白祖父的意思,老爷子是怕自己万一哪天离世了,看不到长孙成亲。 便起身行礼道,“全凭父亲做主,大丈夫何患无妻!若是迎娶,儿子也必定不会让她逾矩。” 余家的事无可厚非,婚自然是不能退的。 刘主簿看着懂事的儿女,和睦的兄妹,心中很是宽慰。 新的婚期定在十月初六。虽是早有准备。临近正日子,刘家人也是越来越忙。 刘珍是五房的长子长孙,他的婚事意义非凡。 远在浙江道的六房也回信称,将派出长子二十一郎来参加婚礼。豫州的二房派了九郎。 早年间因为安史之乱,六房的老爷子出外参军搏前程,后来便留在了浙江道军中做官。而二房一家是早年间搬过去的。 十月初一,也就是寒衣节那日,六房到了,浩浩荡荡一大堆人。他们几年没回来,光是礼物便装了六辆驴车。 除了随行的奴仆和护卫,还有两辆马车。一行人里没有女眷,进城的时候,刘二十一郎却没坐马车,而是带着两个相貌不凡的华服少年一路骑马,引得城中围观者众,不可谓不招摇。 那日,除了长辈和大房的人,二房的九郎,三房、四房、五房那几位刘绰的叔伯也全都等在刘宅外面。 血浓于水,讲究宗族的时代,便是多少年不见面,家人们也还是一样的热络与亲近。 寒衣节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为三大鬼节。 拜见了刘老爷子和夏氏后,刘二十一郎便忙着去宗庙祭拜祖先。大房的人也早就等在了那里。 夏氏和曹氏也带着人安排好了住处。 二房的九郎住在身为族长的大房那里。 刘二十一郎就住在了刘老爷子和夏氏那里。 那两个华服少年一个是刘二十一郎的长子刘纯,一个是他的护卫兼伴读裕哥儿。他们住到了刘谦的住处,刘谦则搬到了曹氏和刘主簿那里。 院子搬搬抬抬,自然也惊动了刘绰。 红果出去探听了一下,进屋向练字的刘绰道:“回娘子,是六房的纯郎君住在了四郎君院子里。” “那我二兄呢?”刘绰私底下都喊刘谦为二兄,只有在外面才喊四兄。 “四郎君搬到了阿郎院里。”红果道。 她不明白,这个刘纯为什么不跟他阿耶住在一起?祖父祖母那里又不是住不开。刘珍要娶新妇,刘主簿这边必定是乱糟糟的。他就这么爱看热闹? “走,我们出去瞧瞧。” 刘绰跟刘谦的住处就隔着一堵墙。 她没跨进院门的时候,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刘谦的小院里人头攒动,全部都在搬搬抬抬。有些东西她在刘谦屋里见过,剩下的没见过却更为精致讲究。 曹氏客气地看着六房带来的仆人们往刘谦房里添置东西。看到刘绰,便向女儿走来。 “阿娘,这是怎么回事?”刘绰问。 “说是不想打扰了谦儿的课业,就将他的东西都搬到我们那去了。这些都是纯哥儿在浙江那边就用习惯了的。”曹氏又看了看忙碌的仆人们,附到女儿耳边道,“纯哥儿还真是个讲究的!你二十一叔也真够惯着他的!” 刘绰忍不住皱眉,“若是真怕打扰,又何必非要住在二兄这里?祖母那边有整洁的空屋子,还省得搬搬抬抬呢。” 曹氏大度道:“大概是怕小孩子家的玩闹,吵到你们祖父。左右也没用我们的人,六房带来的仆人就全干了。别的不说,你二十一叔家的这些奴仆真是看着个个都精明强干呢。” 刘绰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二十一叔的官职很高么?” 曹氏道:“阿娘也不懂,看这排场,一定比你阿耶高多了。听说,他是管粮草军需的。毕竟,你六祖父在军中职位就不低。” “他们此刻是去拜见另外几位祖父了么?”刘绰又问。 “没呢,去了宗庙。他们已经三年清明没回来过了。今日是寒衣节,自然是先去宗庙拜祭刘氏先祖。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你大祖父那边一早就在宗庙那里准备了,给他省去许多麻烦。” 刘绰心中庆幸,原来唐代叫宗庙而不是宗祠,幸亏她是女眷,鲜少有跟人提起这个词汇的机会。否则就要闹笑话了。 她在打量别人的时候,别人自然也在打量她。 见刘绰发现了,那位管家模样的人便主动向前行礼。 “见过曹娘子,见过五娘子!五娘子真是生的好相貌,刘主簿跟曹娘子真是好福气!” 曹氏喜得什么似的,摆着手道:“哪里哪里,你家郎君才是有福气的,不仅儿子有出息,奴仆也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做事利落,嘴甜勤快,便是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等那气度不凡的仆人告退,曹氏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二十一叔听说了你灶君弟子的名号,说是一定要尝尝你的手艺。”曹氏说着摸出钱袋,“你的手艺阿娘信得过,都是自家人吃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是有什么缺的,就打发人去买。” 宗庙离刘主簿家并不远,刘绰正想出门瞧瞧六房的阵仗,便欣然答应。 毕竟是她重生后,第一波住到家里来的远客。她对六房来的这些人充满了好奇。 他们不怕麻烦地住到刘主簿家来的举动实在太怪异了。 就算是不想打扰到老爷子,刘主簿这边要娶新妇,二、三、四那边人口多,惯会躲懒,也可以住到她五叔父那里去。 出门前,她忍不住先去夏氏那边看看情况。 夏氏那边早就布置好了,显然刘二十一郎并没有提出搬空再搬进那么麻烦的要求。等看到夏氏这边六房的仆人后,刘绰心中的疑问更多了。 身为家中主君,他的使唤仆人居然还没有自己儿子的仆人看着威风精干。 若说刘主簿家的奴仆是毛坯房,那夏氏那边六房的仆人便是简装房,而刘谦院子里那些则是精装房。 从夏氏那里出来,刘绰便看到刘娇和刘媚两个人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的。 “你们在干嘛?” 刘绰一直觉得这就是两个小屁孩,还是那种无礼又自私的熊孩子,因此若非必要很少对她们以姐妹相称。 “要你管?”刘媚道。上次刘绰让她阿娘吃了大亏,她心里正记恨着呢。 刘绰目不斜视往大门走去,“想看什么就大大方方进去看,何苦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家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娇媚二人在后头气得跺脚。 红果道:“娘子,咱们去哪儿?” “不论是做蒸鱼还是水煮鱼片,自然都是鲜鱼更好吃。而最鲜的鱼,自然是河边渔夫刚打捞上来的。” 那条河就是当日刘娇将她推入水中的河。河边风景很美,早上和傍晚都有个不大不小的鱼鲜市场。 刘氏宗庙就建在河对岸的山上。据说那里风水极好。 主仆二人往河边走的路上。红果笑着道:“娘子,奴婢知道四娘子和六娘子在看什么。” 刘绰回想刘娇和刘媚那满脸期待又略带娇羞的表情,那分明不是看堂哥,而是瞧情郎。不禁心中大骇:乖乖,刘纯可是堂兄弟,这俩人小小年纪就恨嫁到这般地步了么? 面上却没表现出来,问道:“看什么?不就是来个亲戚,至于这么激动么?” “奴婢也是听石榴说的。纯郎君身边有个叫裕哥儿的,生得十分漂亮,跟那画上的神仙似的。年纪也跟四娘子差不多。”红果微红着脸小声道。 刘绰心道,古代女子真可怜,从生到死也就生活在那么小个范围内。 老娘生活的那个时代,通讯产业和娱乐产业极为发达,见过的帅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演员、网红、爱豆的,才华、身材、相貌,想找什么样的没有。 你家娘子我,吃过见过的。别说对方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娃娃,便是成年男子在她面前脱了都震撼不到她。除非,是个肌肉紧实的精壮小伙刚刚出浴,腹肌和胸肌都向她敞开。 见刘绰没什么反应,红果都有些担心她家娘子整日读书练字下棋的学傻了。 “娘子,您就不好奇么?” 刘绰淡定道:“急什么,左右就住在咱们隔壁,近水楼台先得月,迟早都能看到的。” 刘绰在河边的鱼市上选中了两条肥美的鱼,却并没急着回家。而是寻到河边一棵枯树下,手搭凉棚,往宗庙的方向瞧去。宗庙那边还冒着烟火,阳光下人影晃动,大队人马整列好队伍,似乎正在下山。 祭祀结束了。 “你在看什么?”身后响起刘娇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刘绰回身,“找我有什么事?” 刘娇犹豫着,看了看红果却不开口。 刘绰使了个眼神,红果不情不愿地退远了几步。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刘娇的一举一动。 刘娇将跟着自己的仆妇也赶的远了些后,才仰着下巴傲娇地开口。 “小五,你不用老是这么一副我欠了你的表情。春天的时候,我不过就是失手,又不是故意的。” “你是来找我道歉的?” “是又如何?”刘娇憋红了脸,“你如今好好的,还成了灶君的弟子,可我呢?祖父祖母,阿耶阿娘都骂过我,也罚过我了。我是做姐姐的,凭什么到了现在,我还要看你的脸色?该受的罪,我都已经受过了。” 刘绰看着眼前的熊孩子,“所以呢?” “四日后,大兄娶亲,二郎必定也要来。你不许再把落水这件事挂在嘴边,搏他的同情了。也不许再缠着二郎!我是姐姐,便是真要许亲,也得讲个先来后到。我的亲事不定下来,哪里轮得到你?” 原来还是为了争风吃醋那点事儿。当她跟她似的满脑子只想着嫁人么? 看着刘娇委屈的样子,刘绰满脸都写着天真无辜问道,“二郎?你说的哪个二郎?你刚才不还在伸长了脖子看什么神仙哥儿么?” 刘娇羞红了脸,气得跺脚。 “你你休要胡说!我说的自然是姑母家的二郎,你少装糊涂!祖母早就有意要亲上加亲,若不是你整天缠着二郎,二郎又怎会看不到我!” 刘娇声音尖细,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马上就要落泪的样子,刘绰听的实在有些头大。 中秋之后,曹氏便透了口风,姑母和二郎看中她,夏氏也有意撮合。二姨母也早就表态过,想让她嫁给杜鹏举做新妇。 曹氏虽然更倾向于杜鹏举,但还是细数了她这两个表哥的优缺点,让她自己选择。 刘绰想,‘如果这世上只剩下这两个男人可以选择了,那我选择死亡或者终生不嫁。’ 既然刘娇自告奋勇要替她解决二郎这个困扰,她当然乐得成全。 “我想,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是他缠着我,不是我缠着他。”刘绰认真道,“你放心,等二郎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远远地避开他。到时,请你务必把握好机会,将他看牢了。若是能在那日让他对你定情,那就更好了。” 红果虽然听不清对话的内容,但看到她家娘子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大人训斥孩子的表情,便知道她家娘子正占着上风,无需担忧。 “你真的不喜欢二郎?” “真的。四姐姐,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刘绰为了给刘娇加油打气,很顺口地就喊了四姐姐。 刘娇看着她小大人的模样,总觉得里头有猫腻,“我不信!你是不是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你爱信不信。”看到祭祀的队伍已经过了河,往刘宅方向走去。刘绰有些急了,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莫非你以为这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跟你似的,满脑子里都是嫁人?嫁人有什么好?你就这么盼望着洗衣做饭带孩子?天地这么大,你就不想多出去走走看看?” 刘娇被说愣了,小声道:“身为女子,不嫁人还能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不早些打算,可留不下什么好的。” 刘绰看着对岸的山色,轻笑道:“那又如何?女子便一定要嫁人么?你可是生在大唐啊,我们女子也一样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自己养活自己啊!” “生在大唐怎么了?”一个声音问。 “生在大唐,便该有大唐人的雄心与傲气。既已生在大唐,又怎能不去长安城逛一逛,看一看?”刘绰很有气概地道。 “说得好!”又一个声音道。 刘绰回头,正看见刘娇带着仆妇小跑着离开鱼市。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说话的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身后还有一个牵马的少年。 小娘子?你管谁叫小娘子呢?小屁孩,没礼貌!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打你。 刘绰脸皮抽了抽,挑眉看向马上那人,反问道:“你又是哪家的登徒子?” 第16章 这孩子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刘绰跟马上的人对视着。 虽然站在地上,她的气场可一点都不输。 有些人认出其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是刘家五娘子。 马上那男娃长得也实在太过夺目漂亮。肩背挺拔,腰间还配着一把长刀。 河岸边的人想凑上去看热闹,却又莫名觉得那边的人自己惹不起。 登徒子这几个字,刘绰几乎是脱口而出。 闻言,马上那好看的少年皱了皱眉。他不过就是问问她是谁?言语间有哪里轻薄了? 牵马少年的嘴巴都快塞下一个鸡蛋了。 前世刘绰不是没看过浪荡子调戏姑娘时的说辞:小娘子,嘿嘿嘿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如今的确很小,也的确是被称呼为娘子的。 直到红果跑过来,担心地问,“娘子,怎么了?” 一瞬间,刘绰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她一个成年人居然冤枉了一个眼睛清亮单纯的小正太。 她看着那个小正太,心里头十分喜欢。前世,她在屏幕上看到侯明昊的时候就发出过此等感叹。 ‘啊,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这孩子要是我儿子就好了!哎,这么好看的孩子,我也想养啊!’ 此刻,她看着马上的少年,有些母爱爆棚! 她尴尬地笑了笑,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微微屈身向对面两人行了一礼,“我是刘主簿家的五娘子,二位是?” 她看向红果,红果正看着马上的少年发呆。瞧着她那花痴的样子,刘绰想起了,之前红果说的话。不由将对面两个小男孩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牵马的少年似乎正要说什么,却被马上的少年打断了:“你猜!” 他眼睛闪着狡黠的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刘绰。 刘绰也不矫情,立刻便道:“我猜你是纯阿兄。” 牵马的少年在一旁疯狂点头示意。 “而你……”她看向马上的男孩子,“名义上,是纯阿兄的护卫兼伴读。” “名义上”马上的人眼睛更亮了。 刘绰接着道,“但既然你想隐藏身份,我也乐得成人之美。” 刘绰心想,说不定,她二十一叔就是带着上司的公子出来体验生活的呢。她又何必去戳穿这小屁孩的鬼把戏。 刘纯显得有些激动,“你是怎么看出” 他不明白,她一个比他们都还要小的女孩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对自己的判定,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刘绰看着刘纯那一点都藏不住心事的脸,也学着马上少年的样子问:“你猜!” 说完,不等刘纯回答,却又嫣然一笑,向着两个人行了一礼。 “纯阿兄,这位裕哥儿?家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跟红果使了个眼色,便走向之前定好了鱼的小摊位。 看着两个女孩子的身影走出去好远,马上的少年都没有说话。 刘纯也上了马,自言自语道:“总听阿耶说,五房这个妹妹聪慧,想不到竟聪慧至此。二郎,你说,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本也没想过真能瞒得住,左右到最后都要跟刘主簿说清楚。只是她小小年纪,竟能看出来,的确厉害!刘纯,你这妹妹有意思。”马上的人道。 刘纯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一路上都很谨慎小心啊,便是驿站上的驿丞都不曾察觉。难道是阿耶提前跟十九伯交底,被她听到了?” 裕哥儿轻笑,“是仆从。我说一切从简,不必跟着服侍的人。父亲却非要派了忠管事来,定是他们布置房间的时候被她瞧出了破绽。” 刘纯哦了一声,“可忠伯他们,穿的与我家仆从并无不同,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裕哥儿催马前行,“走,咱们回刘宅。” 刘纯追上去,“二郎,你是不是知道了?是什么?告诉我!” “自己想。”裕哥儿很沉得住气。 “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 “或许”少年勒住了马,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或许什么?”刘纯在马上探着身子。 “你可以去问你的五妹妹。”说完轻笑着催马跑开。 “好你个李二!”刘纯追上去,看着李二那过于少年老成的面孔,叹了口气道,“哎,不说就不说!不过,你跟我这个五妹妹倒是挺像的。” “哪里像?” “想知道?” “嗯”李二的嗓音还是平静无波的,却并不否认。 “行,我可不像你,我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们两个明明都是小孩子,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我不是说你暮气重啊,是眼神,你看我总跟看孩子似的。明明我比你还大三岁嘛。” 李二回想了一下,终于知道自己刚刚在不爽什么了。是那个刘五娘子看他的眼神。 她看他的眼神跟他阿娘好像,很慈爱。 可他分明比她要大上快一岁。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娃像看待儿子似的慈爱地看着,真的令人很不爽。 与此同时,红果也是满脑子疑问。回家路上,便忍不住缠着刘绰问。 “娘子,刚才那两个人真是纯郎君和裕哥儿?” 刘绰轻轻嗯了一声。她脚步轻快,显然心情很好。 红果接着问,“您怎么知道?奴婢记得,今日他们到的时候,您在屋子里练字啊。” “猜的。” “猜的?” “你不是说,那个裕哥儿长得十分好看么?要不然怎么能引得老四和老六那两个丫头片子围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长得像刚才马上那个少年一般好看的人,从前你见过么?” 红果喜道,“是啊,奴婢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长的那么好看的人。” “这种长相的人,普通人怕是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几回。” 红果红着脸笑道,“奴婢真是太蠢了,还道他们个头看着分明差不多,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们长的就不一样嘛。生得那般相貌,不是他是谁。旁边的定然就是纯郎君了。” 刘绰总结道:“记住,真正好看的人,都是雌雄莫辨的。我瞧着,他若扮成女子,也是倾国倾城之貌。” “那娘子,您若扮成男子定然也是极好看的。奴婢福气好,才能天天都能见着您这般好相貌的人。”红果活学活用了。 刘绰心情更好了,忍不住叹道:“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这小嘴是抹了蜜了么?不过,你家娘子很受用。等回到家,给你糖霜吃。” 红果开心极了,“娘子最好了!哎,娘子,奴婢刚才不是拍马屁啊!” 第17章 破绽其实甚多 刘绰到家没多久,她买的鱼就被渔夫送到了府上。 刘主簿和刘珍正在夏氏那边待客。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叔伯长辈也都在。一会儿必定是要招待他们的。 她先去找到刘谦,拜托他将刘主簿喊出来一小会儿。 “陪客这种事,有大兄在就好了啊!”刘谦有些发怵,“祖父那里人太多了,我进去还得一个个见礼,累都累死了。绰绰,你到底有什么事找阿耶?一会儿,等客散了再说不行么?” 刘绰难得撒了次娇,“哎呀,好阿兄,你快去!我有要事要禀告父亲。若是等客散了,可就来不及了!” “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刘绰十分认真地道。 刘谦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请刘主簿出来。 刘绰又将曹氏也叫回了主屋。等刘主簿和刘谦一进门,便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关上了门。 “绰绰,怎么了?你怎么神秘兮兮的?”曹氏问。 “是啊,绰绰,你找阿耶何事?”刘主簿也问。 “阿耶,今晚的宴席您打算如何安排?” “就为了这事?”刘谦有些失望,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没等他那口气叹完,就听刘绰接着道:“确切地说,是纯阿兄身边那个裕哥儿该如何招待。此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关于他的身份,二十一叔可曾与您说过什么?” 刘主簿摇头,“不曾!” 其实,他也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或许,是要筹备长子的婚礼,加上今日待客实在是太忙了,他错过什么细节。 曹氏担忧道:“绰绰,你为何如此说?那个裕哥儿可是有什么不妥?过几日就是你大兄的大喜日子,可不要出什么变故啊!可是,若此人不妥,你二十一叔又为何将他带来?” 刘谦也早来了精神,急切地问,“这人哪里不一般了?难道就因为他们非要住进咱们院子里?” 刘绰懒得理刘谦,先安慰曹氏道:“阿娘,此人绝对不是冲着搅乱大兄的婚事来的。我猜想,他应该是二十一叔某位上官家的公子。且这位上官一定出身显赫。” 刘主簿赞同道:“我也觉得那人气度不凡,年纪看着虽小,却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曹氏不解地问,“既是上官家的公子,为何要一路舟车劳顿,跟着六房的人到咱们彭城来?莫非他在这里有亲,他一个人上路探亲,家里人不放心,这才托了你二十一叔照顾着同行?” 刘主簿道:“或许,只是跟着出来历练的。这些年比从前可安稳多了。少年意气,想要游历江湖也是有的。” 刘绰道:“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刚才我去买鲜鱼,在河边碰到了他。与他简单地聊了几句,却越想越不对了。不管是探亲还是出门历练,他选住的地方都选的太奇怪了。” “哪里怪了?”当事人刘谦问道。 “他为何放着祖父和五叔父的院子不住,死乞白赖一定要住在我们家里?难道他不知道大兄要娶亲,家里事多?阿娘跟阿耶那么忙,难道他不觉得要你换屋子居住唐突?” 曹氏和刘谦齐齐点头,“有道理啊!” 刘主簿道:“对啊,我今日也一直在奇怪,纯儿为何非要住在谦儿的院子里。阿耶和五弟那边都很宽敞,并非住不开。” 刘谦奇道:“如此说来,那人对咱们家必定是有所图谋的,可是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曹氏又开始不安起来,看向刘主簿道:“是啊,郎君,咱们家有什么可让他图谋的?” 刘主簿道:“往年回乡祭祖,都是二十一郎自己回来,就住在你们祖父的院子里。这次是他头回将纯儿带在身边回乡。许是他觉得我是五房长子,以后换纯儿回乡祭祖了,与珍儿和谦儿必定走动的多。因此,特地住过来,要他们堂兄弟亲近亲近?” 曹氏觉得自己夫君说的很有道理,又摇摆起来,“绰绰,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刘绰反问道:“既是为了亲近,为何不是搬来同四兄同住?而是让四兄搬到阿耶和阿娘院中,他自己独住?阿娘,你不也觉得,纯阿兄身边的奴仆与众不同么?” 曹氏道:“虽说穿着同样的衣服,但规矩和气度跟你二十一叔身边的人的确很不一样。纯哥儿身边的伺候人看着就像两拨人似的。这样想来,他们今日搬抬的用具也比普通官宦人家的要精致不少。” 刘谦也道:“那个裕哥儿,今日我也见了。他身上穿的料子分明没有纯阿兄好,可他们一行人刚到咱家大门口的时候,我愣是一点都没看出来。还以为他穿的跟纯阿兄是一样名贵的衣料呢。是他自带贵气,这才衬得身上的料子也贵了。” 曹氏对刘主簿道:“郎君,既如此,今日晚宴,要不要请那个裕哥儿一道赴宴?” 刘主簿想了想道:“可二十一郎什么都没说,贸贸然将人请到主桌上去,其余几房的人怕是也会觉得怪。” 曹氏道:“那要不,咱们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何吃喝,我看也不用咱们操心。瞧那排场,人家定然自己带了厨子的。说不定,那公子哥就图个闹喜房方便,这才硬挤到了谦儿的院子。” 刘谦也道:“有道理啊。” 刘主簿摇了摇头,否决道:“客套还是该客套一下的。无需戳破,但也要人知道,咱们瞧出来了蹊跷。否则,也显得咱们五房的人太过眼拙了。” 刘绰赞赏地点头。曹氏也道:“是这个道理!” “晚上的宴席分为两席。原本是打算让纯儿随着他阿耶坐的。一会儿,我让珍儿陪着纯儿就坐他们小辈那一席。将那个裕哥儿也让过去。虽说是主仆有别,可人家远来是客,又是坐小辈那桌,客随主便,就说是小子们玩得投契好了。如此,不管他推拒还是接受,咱们该做的也都做到位了。” 一家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 刘谦更加佩服自己这个妹妹了,“绰绰,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刘主簿和曹氏也看了过来。 刘绰淡然道:“他身上破绽还是很多的,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曹氏道:“是啊,住处,奴仆,用的器具,还有通身那掩藏不住的贵气。” 刘谦补充道:“既然要假扮奴仆,就该老老实实跟着大家一起在地上走。他非得骑匹高头大马。谁家仆人那么招摇的!” 刘主簿也道:“还有做派。他虽是贴身跟着纯儿,可既不帮着他拿东西,见了我们这些长辈也不跟着行礼,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此时想来,真是处处都透着诡异。” 屋子里俨然成了一场针对李二的批斗大会。 刘绰背起手,故作神秘道:“还有一处破绽!” “哪里?”另外三个人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了,忍不住齐齐问道。 刘绰笑着道:“刀!虽说,布料和腰带都换了普通的样式和材料。可那位裕哥儿腰间却是配着一把好刀。阿耶只喜好诗文,对这些自然不太留意。女儿在明府和方县尉腰间都见过佩刀,六房随行的护卫,叔父和纯阿兄腰间也都有佩刀,可看着都不如那位裕哥儿的刀好。” 刘谦奇道:“绰绰,你什么时候对刀这么了解了?” 她这个妹妹的确与族中其他姐妹不同,整天捧着书读,喜欢的似乎都是他讨厌的东西呢。 刘绰笑道:“就是因为他的腰带太过普通,才越发显得那刀非同一般了。不信,一会儿宴席上,四兄你好好看看。” 一家人这边厢说的热闹,丝毫没有发觉屋顶上藏了一个人在偷听。 第18章 刘绰名字的由来 为了表达自己对兄长娶亲的心意,刘绰专门为喜宴制定了菜单。既符合了本地婚宴的规格,又考虑到了赴宴宾客的多种口味。 这次欢迎远道而来的二房和六房的晚宴算是提前试手了。但自然也只是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小部分,重头戏将在大婚当天揭开。 李二和刘纯回到刘宅的时候,刘绰和曹氏已经到夏氏的院子里做菜备宴了。 刘纯大摇大摆地进屋,叹了口气,“哎呀,忠伯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把房间布置好了。不过,这屋子跟你在家住的可比不了。小就不说了,你还得跟我挤在一处。怎么样?还是去包间客栈住。不就是试个菜嘛,那道蛋羹,婚宴那天必上,你何苦搞得这样麻烦!” 李二刚一坐定,便有侍候在旁的小厮斟好了茶。又有一个抱着水盆的小厮,伺候他洗手净面。 待到小厮端着水盆出去,一个身穿劲装的护卫便闪进屋中。 李二端起茶杯,吹了吹。“我出门后,那位五娘子,都做些了什么?” “回禀郎君,刘五娘子本在屋中练字,忠管事布置房间时,她出来看过片刻,与忠管事闲聊了几句。曹氏给了她些银钱,要她添购今日晚宴的食材。她先去刘翁院中请安,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刘四娘子和刘六娘子,之后便出门了。” “哦?她与两个姐妹可曾说过什么?” 那护卫便将刘绰与娇、媚二人的对话绘声绘色地演绎了出来。 刘纯看得一愣一愣的,对那护卫道:“之后,你跟着我五妹妹出门了?” 那护卫摇头。 “那她从外面回来又干了什么?”其实,刘纯也对这个传说中已被灶君收为弟子的妹妹很好奇。 护卫闭口不答。 直到李二抬了抬手,才接着道:“刘五娘子回来后便托刘四郎将刘主簿从刘翁那里喊了回来,与曹氏一起在正房等着。之后又屏退奴仆,四个人在屋里说悄悄话。” 李二嘴角微微翘起,对那护卫道:“说了什么?” 原来,她是赶着回来通风报信了。 刘纯听到悄悄话几个字,打断护卫道:“我说李二,你至于么?我们彭城堂刘氏虽比不得你们赵郡李氏显赫,也是有汉皇血脉的正经门户。你要问这些东西,不该先让我避开么?” 李二抬眼,“所以,你要离开么?” 刘纯屁股在凳子上坐的牢牢的,“既然要说我刘家的事,我自然不能走开。” 护卫看了看刘纯,又看了看李二道:“刘五娘子识破了郎君的身份,将事情告诉了刘主簿,提醒他今晚夜宴该如何招待郎君。” 刘纯急切追问,“她怎么识破的?” 那护卫又是一番绘声绘色的演绎,将刘家四口人在屋子里说的悄悄话,尽数转述。 听完,刘纯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我阿耶为什么总说我笨了。她不去军中做斥候真是太浪费才华了!” 李二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佩刀,面色未变,耳朵却红了。如果说其他几个破绽是他自己心中也清楚的,腰刀这个却是他一直未曾察觉的。 他只是习惯了,也轻敌了。 刘纯乐得看到李二的窘态,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奇景。从认识他,就没见这人如此刻般像一个小孩子过。 “可不是我不提醒你啊,我实在是看不出你这刀有什么特别。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佩戴着了,谁送的,拿来我看看?” 李二坐的更直了些,“这是我小时候广陵王殿下送我的。” 李二解了佩刀,递过去。刘纯看了又看,“真是奇了,她小小年纪还懂刀。那一会儿,你要不要换一把刀?” 李二:“不必!” 要是换了,不就等于在那小姑娘面前露怯了?承认他真的挂着把破绽四处招摇而不自知。 晚宴的时候,刘珍和刘谦一起到院子里请刘纯赴宴,按计划也请了那个身份尊贵但来路不明的裕哥儿。本以为他不会跟着过来,没想到对方从善如流,施施然跟着入了席。 刘谦趴在刘珍耳边道:“大兄,你输了,那块砚台可是我的了!” 路上和席间,刘谦时不时就盯着李二的腰间看。那腰刀看着也没什么稀奇。刀套并没镶嵌着什么昂贵的珍珠玛瑙宝石玉石,花纹也很古朴。 ‘这刀到底有什么讲究?一会儿一定要问问绰绰。’刘谦想。 “我并未拔刀,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这刀非同一般的?找机会,一定要好好问问她。‘李二想。 前世刘绰在魔都待了多年,淮扬菜和浙江菜也会做几道。晚宴除了韭菜炒鸡蛋、鸡蛋羹,水煮鱼片外,还多了鸡腿烧毛豆、葱香芋艿和酒酿圆子几道菜。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刘珍、刘谦、刘纯三人时不时就会偷看李二的表情。鸡蛋羹他吃的最慢最仔细,水煮鱼片和葱香芋艿吃了不少,酒酿圆子还添了第二碗。 一屋子叔伯无不对刘绰的厨艺赞不绝口。酒足饭饱后,便到了见主厨的时间。 刘绰进门行礼:“侄女见过诸位叔伯!” 一屋长辈将她夸得五彩斑斓的。刘绰坐到刘主簿旁边的席子上,只管眨着大眼睛卖萌,顺道观察桌子上的菜哪道剩的多,哪道剩的少。 刘纯开玩笑道:“五妹妹,还有我们呢!” 刘绰扒着刘主簿的肩头回身,伸出小手,甜甜道:“小妹,见过诸位阿兄。纯阿兄,你远来是客,可给小妹带了什么见面礼?” “带了带了,这次来我给各位叔伯府上的诸位姐姐妹妹都带了见面礼,明日我定亲自登门拜访,在姐姐妹妹们面前混个脸熟。” 又是引得一阵大笑。 刘绰很享受在她阿耶旁边的感觉。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安全又幸福。 小姑娘长得可爱,嘴又甜,自然成了话题的中心。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她小时候的事。 “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三房的十六郎道。 “当时大嫂怀着她的时候,怀像跟怀四郎的时候一样,大家都以为她必定是个男孩子。阿耶连名字都取好了,没想到,生下来是个漂亮的女娃。”刘绰的五叔父道。 李二心道,难怪她的名字跟姐姐妹妹们都不一样。 刘老爷子看着大儿子怀中玉雪可爱的刘绰,更是打心眼里喜欢。今晚的芋艿和酒酿圆子他都是第一次吃到。圆子软糯香甜,实在是合他的脾胃。 “我们绰绰是巾帼不让须眉。” 第19章 爱读《齐民要术》的奇女子 大房的长子便是刘家现任族长。他虽是晚辈,却与刘老爷子在席首并排而坐。年纪看着跟刘绰的祖父差不多大,身体也康健不少。 他见刘绰大大方方倚在刘主簿怀里,也不怯场,笑着道:“五叔父,绰绰的相貌在咱们家的女孩里可是拔尖的,又是灶君弟子,厨艺精湛,听十九弟说,这孩子的棋力都快赶上四郎了。长大了上门提亲的必定踏破门槛,她的婚事可得好好挑选啊,哈哈哈哈哈。” 二房的九郎赞同道:“是啊,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儿郎能把咱家绰绰娶走。不说别的,那必定是个大有口福之人啊!” 三房的十二郎又盛了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却并不急着吃。 “那可不是一个人有口福,是他们全家人都有口福。我听说这道蛋羹五叔父和十九弟可是日日都能吃到的。都是自家人,我也不藏着了,哎呀,馋的我啊!今日不仅吃到了鸡蛋羹,又尝到了这碗甜羹,我非得吃到撑不可。五叔父还有兄弟们可别笑话我!”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刘主簿道:“十二兄惯会开玩笑的。谁还能拦着你吃了?你若喜欢,便常来我府上坐坐。让你侄女再做给你吃。” 桌上的人便起哄,‘十九弟’、‘十九兄’的响成一片。“这可是你说的。” 刘绰四叔的声音绵里藏针道:“大兄,蔗糖可不便宜,你这话一说,就不怕我们日日来把你给吃穷了?先说好,到时候你大棒子往外轰人可不行。” 刘绰将脸埋进刘主簿怀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刘主簿那话不过就是客套话,谁还会真的天天上门叨扰的。何况,今日是有二房和六房的人远道而来,族长作陪,马上又是刘珍的婚事,这才做了这道甜点,又不是天天在家熬糖吃。 这年头甘蔗产量低,制糖工艺又落后,非甘蔗产地的地方,蔗糖不便宜。 可她用的也不是昂贵的蔗糖啊。她如今屋里吃的糖,可都是自己做的麦芽糖。 刘老爷子瞪了刘绰的四叔一眼。 屋里的沉默震耳欲聋。 刘绰转身甜甜地道:“诸位叔伯都是绰绰的长辈,能有这个尽孝的机会,侄女自然是要好好表现的。这道桂花酒酿圆子羹做法简单,用料便宜,叔伯们想吃,自己在家就能做。里头用的米酒是我阿娘自己酿制的,这圆子就是糯米粉和面一个个搓出来的。桂花是秋日里自家院子里采了存下来的。至于糖,我用的是饴糖而非蔗糖。” 饴糖大街上就有卖的,比从南方运来的蔗糖可要便宜多了。只不过饴糖跟蔗糖入菜后口感上还是有差别的。 刘二十一郎笑着接话道:“这是用饴糖做的?看羹汤的成色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李二也低头看了碗里的羹汤一眼。 他自小就常吃甜食,蔗糖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 真正让他喜欢的是这个做法。酒酿味浓甜润,圆子软糯,汤品甜香。 他自认也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这羹却是第一次吃。本以为制作极为复杂,听她这一介绍,倒真是制作简单,老少咸宜。 心中暗暗想着,桌上的菜除了那道鸡蛋羹,这碗汤羹也很适合广陵王家的小世子吃。 刘绰的四叔小声嘀咕道:“饴糖也不便宜啊。” 刘氏并非贫苦人家。各家都有不少田地,银钱或许有不凑手的。粮食却有的是。 刘绰这道甜点,不过就是耗点粮食。便是天天吃,在座的也都是吃的起的。 席上之人都尴尬地压根不去看他。 刘老爷子气急,干咳一声以作警示。 刘绰道:“二十一叔,侄女嘴馋,在家闲着无事,便照着《齐民要术·饧哺》里的琥珀饧法试着做。做出来的饴糖,果然内外明彻,色如琥珀。好存储,吃着也方便。生水时放入,开锅时糖便融了。” 尴尬了片刻的族长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惊叹道:“绰绰还会做糖?瞧瞧,瞧瞧,她小小年纪竟看起《齐民要术》来了,咱们这帮老的,竟还不如绰绰博学呢。” 刘二十一郎道:“大兄,你可真是过谦了。咱们刘家耕读传家,怕是除了我,诸位兄弟都是饱读诗书的。便是我家纯儿也是随了我,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的。一坐到书桌前,那屁股上就跟生了钉子似的。” 场面重新活络了起来。 刘谦忙明贬暗褒的炫耀妹妹道:“绰绰跟我大兄一样,整日里都捧着书。害得我总被阿娘说,哪知道她就是嘴馋,看得都是些怎么做好吃食的杂书。” 一看书就头大的刘纯不免有些惭愧,十分认真地看着刘谦追问,“五妹妹真的日日捧着书读?难怪她那么聪明啊!” 刘谦看了眼李二,将声音又提高了一个音阶道:“自然是真的。绰绰做了张日程表,每日读书,习字,学画,学棋,研制美食,忙得很。纯兄弟,咱们刘家老宅的女孩教养可都是极好的。” 刘纯一面点头赞同,一面暗暗发誓,自己以后也一定要多读书。 《齐民要术》是一本农学着作,以科考为目标的读书人自然不会去读。 正文分成10卷92篇,概述农、林、牧、渔、副等部门的生产技术知识。 其中涉及饮食烹饪的内容占二十五篇,包括造曲、酿酒、制盐、做酱、造醋、做豆豉、做齑、做鱼、做脯腊、做乳酪、做菜肴和点心。列举的食品、菜点品种约达三百种。至于菜肴的烹饪方法,多达二十多种,有酱、腌、糟、醉、蒸、煮、煎、炸、炙、烩、熘等。 在古代,农业是最主要的产业。这种先贤总结的人类文化遗产,前世她处在技术更发达的年代,衣食无忧,自然可以不了解。现在,可是要好好学习的。 其实不光饮食烹饪,便是如何饲养牛马鸡鸭鹅这些家畜的知识,各种果蔬植物的栽培技术,她也是要学习了解。 所以,《齐民要术》成了刘绰每日雷打不动的必读之物。 这本书其实很好看。她越读越入迷,越读便越觉得,贾思勰真是个伟大的人。 他建立了较为完整的农业科学体系,对以实用为特点的农学类目作出了合理的分类总结。对开荒、耕种到生产后的加工、酿造和利用等一系列过程详细记述,同时还论述了种植学、林学以及各种养殖学。 《齐民要术》堪称一本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读了之后,她发现,原来古人是如此的智慧。她的很多来自于后世的新奇点子都能在书中找到行事依据。 族长笑骂,“刚说他棋力快让绰绰赶上了,这是在这等着呢。绰绰这孩子要真是个男娃,怕真是能去长安城考个进士回来。这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不是我偏向自家姑娘,这得是什么样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咱们绰绰?她的夫君咱们一家人可都得擦亮了眼睛,好好选啊!” 长辈们一说起儿孙们的婚事便滔滔不绝。 说到郎君,刘绰趴到刘主簿肩头,光明正大地看向李二。 “哎,一定要挑个长得好看的郎君,否则就生不出这么好看的孩子来。真是羡慕他的父母啊,每日看着这么好看的孩子,心情得多么愉悦啊,饭都能多吃几大碗。”刘绰母爱爆棚地想。 李二觉察了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的回看。 “她怎么又用这种看儿子似的眼神看我?” ipaoshuba.net 散席后,一回到自己屋子,李二便让人找一本《齐民要术》来。 他平日里只读经史,偶尔读些诗文,从未读过此书。所以,自己随身携带的书里头自然没有,又不好去问刘绰借。 好在他们用饭早,宵禁前,忠管事捧了本制作精美、用纸考究的《齐民要术》进来。 他原本只想简单翻几页看看,没想到一看就看到深夜。 刘纯睡了一觉起来,发现他还在看,揉着眼睛道:“这书真有这么好看?” 李二郑重道:“此书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所载都是益国利民的不朽之术。我自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你那五妹妹定是读了这书才有了那许多奇思妙想,烹制出那些我等从未尝过的美味佳肴来。如此,我向广陵王殿下推荐她便更有把握了。” 刘纯再次躺倒,迷迷糊糊道:“早些睡,明天再看嘛!” 李二赞同道:“嗯,明天你去各房拜访长辈,我就不跟着了。” 听到这话,刘纯翻了个身,“哎,我说李二,你不会趁机让你手下的人去绰绰房里偷她的《齐民要术》?” 李二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道,“我为何要去偷她的《齐民要术》呢?” 刘纯哈哈笑起来,“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去偷,反正,我是想去偷的。我想看看,她是怎么看《齐民要术》的。看完了,再偷偷给她放回去,不被发现,这有什么的?” 李二正色道:“偷书岂是君子所为?若要看,便光明正大的向五娘子讨要。” 刘纯半坐起身问道,“怎么讨要?” 李二举起手中的书,挑了挑眉。 刘主簿回到卧房中,也将今日宴席上发生的事情与曹氏叙说了一遍。 曹氏道:“难怪绰绰要我把这次婚宴所用资费,账目记得细细的,就是防着他们眼红攀比呢。咱们绰绰定的菜单,可是一点也不费钱。连老爷子定好的钱都没花完。哼,等他家六郎娶亲的时候,咱们绰绰肯定早就已经嫁人了。到那时,他想用同样的钱,办出同珍儿婚宴一样体面的席面来,可是办不到的。” 刘主簿道:“这次婚宴用的饴糖,真的是你跟绰绰自己做的?” 曹氏在黑暗中叹气道,“郎君,知道你这几日忙,可你没有发现咱们房中就放着做好的饴糖吗?中秋后,绰绰就忙起来了,足足做了两大袋糖。说是要在迎亲、闹洞房、看新妇的时候,分给来观礼的宾客和孩子,取个甜甜蜜蜜的好意头。绰绰那孩子跟我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车簇簇的。起初我也没当什么,没想到,她就照着书上写的做的,做出来的糖比咱们从外头买的都要好。还裁了好看的彩纸,将糖块包了起来。郎君放心,咱们珍儿的婚事,一定是彭城独一份的。” 刘主簿陷入沉思,杜鹏举和妹妹家的二郎似乎都有些配不上刘绰。 想起那个难掩贵气的裕哥儿,他觉得他的绰绰完全配得起。不仅配得起,他的绰绰将来若不是匹配此等相貌气度的郎君便真的委屈了。 想起刘谦在小辈席上说的话,他总觉得二儿子也大有在向那神秘少年炫耀自家妹子的嫌疑。 可是,要女儿远嫁,他又不舍得。 那人到底是谁呢? 第二日,刘纯便随着他父亲去各房拜会长辈。他们带来了很多礼物,都是提前打点好的,各房各户的搭配都一模一样。 李二并没有跟着,留在了刘主簿家。到了饭点,刘纯父子自然是留在其他几房用饭。曹氏也心照不宣地派人询问他是否出来用餐。 刘主簿家并不分餐,而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言明了,若是裕哥儿不方便,他们会将饭菜送进院中。 不一会儿,忠管事出来回应,李二非但会一起用餐,还点了菜:一道是鸡蛋羹,一道是桂花酒酿圆子。 摆好了饭后,刘主簿指着自己左手边第一个座位道:“既是二十一郎上官家的小郎君,要不要让他坐到这边来,也算是全了待客之礼?” 那原本是长子刘珍的位置。 刘绰道:“阿耶,不必如此,咱们照旧坐,给他在女儿对面安排个座位就是。” 刘主簿心里那根弦又紧了紧。 他早就发现了他家闺女看那小郎君的眼神不单纯。昨晚还毫不避讳地盯着人家看呢。 “阿耶?”刘绰问。 刘主簿这才回神,“这样也好。客随主便!” 李二特意沐浴更衣过,头戴幞头,身着浅绯色窄袖圆领袍,腰间系着金腰带,还是那么的姿容不凡。 他一进门,刘主簿并刘珍和刘谦便站了起来。 刘绰有些不明所以,稍微一想,又有一些理解了。明府是正七品的官,常服是浅绿色;刘主簿是从九品,常服是浅青色。 前世看了那么多年古装剧,刘绰还是知道一点基础知识的。 三品以上大员才是紫袍玉带,而这个裕哥儿穿着浅绯色,那么他爹的官儿一定不是三品以上,却一定比明府的官要大。 李二入座后道:“刘主簿请安坐,小侄叨扰了!” 刘主簿呵呵笑着,“不叨扰,快坐下吃饭。” 刘绰笑眯眯看着面前好看的小男生,殷勤地给他盛汤盛饭。“多吃点!多吃点才长得高,长得快!” 刘谦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他个子够高了,比我小三岁呢还。” 李二点头微笑,全作致谢。大概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用饭的姿势很优雅,全程都没有说话。 刘绰不习惯在饭桌上不说话,她觉得全家人一起吃饭是难得的交流感情的机会。 “阿娘,咱们庄子上说有枸杞么?” 曹氏道:“有,今日午后便能送来了。” 刘珍有些拘谨地放下碗筷问道:“绰绰,你要枸杞做什么?” 刘绰道:“大兄,我打算在这道酒酿圆子羹里再撒上几粒枸杞,这样更好看,也更养生。” 刘珍点头:“金桂,白圆子,配上红枸杞,的确好看。绰绰,这几日辛苦你了,为兄又给你寻了几副字帖,一会儿让玉书送到你房里。” 玉书是刘珍的贴身小厮。 刘绰开心道:“多谢阿兄。阿兄你也多吃点,过几日迎亲可是很累的。” 刘谦在一旁酸溜溜提醒,“绰绰,等到我大婚的时候,你也会如此上心么?这回你是怎么帮大兄操办的,我可都看着呢!” 刘绰拍了拍胸脯,伸手勾住刘谦的肩膀,豪气道:“你放心,到二兄你成亲那日,便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谁让你叫刘谦呢! 没有奇迹也得创造奇迹。 用过饭后,李二却没急着走,起身又行了一礼才道,“刘主簿,夫人,实不相瞒,小侄此来,乃是有个不情之情,要烦劳贵府的五娘子帮忙。” 听到事涉刘绰,原本要回避的刘珍和刘谦也停在了原地。 刘主簿道:“何事?若是能帮,自是义不容辞。不过,小女年岁尚不满九岁,不知有什么能帮到贵府的地方。” 李二道:“刘主簿放心,绝非超出刘五娘子能力范围外的歹事。” 一家人对了个眼色,心道,这是终于要摊牌了! 刘主簿道:“贤侄请讲!” 李二恭敬道:“在下姓李,名德裕,家中排行第二。家父乃是明州长史李吉甫。我此来是为了给广陵王殿下的世子寻个好的幼儿食谱。家父在长安时与广陵王殿下有些来往。这一年来,世子胃口不好,殿下便来信要父亲在浙江道寻找擅做幼儿膳食之人。几番询问下,听刘司兵言道,贵府五娘子乃是灶君弟子,所做美食已在彭城地界小有名气,老少咸宜,这才登门造访。之前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因此行所办之事,不好招摇。” 刘家父子三人的表情都更严肃了些。 此人姓李,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家中与广陵王殿下相交甚密,否则广陵王也不会将世子胃口不好这类私事相告知。人家自称有些来往,不过是自谦罢了。听他言语不似皇室宗亲,那就只剩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两家了。 ‘长史?很大的官么?为何阿耶表情看起来如此严肃?就连大兄和二兄也是。’刘绰心道。 昨日散席的时候,刘主簿也不是没拉住自己的二十一弟询问过李二的身份。当时刘二十一道,“这事儿还是由人家亲自说出来比较好,总之不是坏事。” 他父亲从前在长安,后来才去的浙江道。李吉甫? 刘主簿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贞元初年他去长安应考,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当时他跟着其他举子去一个诗会赴宴,曾在席上见过一位姿态潇洒,容貌英俊的男子,很想结交,身旁的人提醒他,那人出身赵郡李氏,以门荫入仕,二十七岁便担任太常博士了。 “贤侄,敢问令尊可是字弘宪?贞元初年在长安任太常博士?”刘主簿忍不住站起身问。 李二虽有些诧异,面上却未表露出来:“正是!刘主簿认识家父?” 刘主簿有些激动道:“原来是故人之子!算不得认识,不过有一面之缘。贞元初年,我去长安应考,在一次诗会上见过令尊。令尊品貌不凡又与我年纪相当,所以记得。一别多年,想不到竟以这样的方式得见弘宪兄的公子,真是世事难料。不知令尊,何时到的明州?” 出身赵郡李氏,却被外放到了明州,一看就是被贬官了。换作他人是不会有此一问的,可刘主簿是个老实又直接的人。 李二也并不觉得冒犯,态度更是亲近了不少,“家父是三年前离开长安赴明州上任的。这次出发前,家父也跟小侄提过,当年在长安认识一位彭城刘氏的举子,家中排行十九。只是不曾想,竟是叔父您。” 刘主簿显然有些意外,不知面前的孩子是客气的随口胡诌还是李吉甫真的还记得他。 不过,听此回应,总归是高兴的。 当年,他们一个是应试的举子,一个已经在朝为官,且对方出身显赫,故并未互通姓名。不过是恰巧同年,饮了几杯酒,说过几句话。他知道李吉甫的字,还是听旁人如此喊他才知道的。 刘主簿认识李二的爹,这是刘绰万万没有想到的。 原来她阿耶当年还进长安城,应过试,赴过宴。 刘主簿知道李二是故人之子后,是打心眼里觉得亲近的。 当下便又将李二好好打量了一番,越看他的相貌,越是觉得赞叹。 “贤侄真是生的好相貌,颇有乃父之风。” 他的绰绰年纪虽小,却的确有眼光。这孩子长大了也必定是仪表堂堂,扎眼的很。不过,想想这孩子的家世,又觉得有些可惜。既然人家是赵郡李氏的,那他们刘家还是高攀不起的。 刘谦眼珠子乌溜溜转了转,热情道:“阿耶,这可真是缘分啊。瞧您欢喜的,光知道拉着二郎感慨,咱们还是坐下说话!” 刘主簿这才反应过来,让着李二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 大家都不像此前那么拘谨了。 李二道:“刘叔父,小侄有个不情之请。能否不要将小侄的出身来历透露出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刘主簿道:“这是自然。不过,贤侄,你说的为广陵王殿下的世子寻厨娘一事,还是要看绰绰自己的意思。我们做父母的,自然是不愿意女儿小小年纪就离家那么远。” 但即便匹配不上赵郡李氏,若是他家绰绰能到长安广陵王府中待上几年,将来的婚事也能更好些。他总还是不舍得绰绰如此优秀的小女儿受委屈的。 刘绰很冷静,她骨子里并不觉得皇子龙孙就如何。吃的不还不如她好么? 最关键的是,她并不觉得服务皇室是一种荣幸。 去做厨娘算怎么一回事?算是作客还是李二家送去的奴仆? 给皇族做奴仆就不是奴仆了么? 好歹她也是灶君弟子,何必委屈了自己,为他们李家做人情? “浙江道可是好地方!若说郎君在浙江道就不曾寻得技艺精湛的好厨娘,我是不信的。”刘绰道。 李二坦然道:“之前是寻到了两个送了过去,可效果并不好。我们也是闻听明州本地的客商说起,在途径彭城的时候,吃到了好吃的蛋羹,乃是位刘五娘子在梦中向灶君习得。又听闻刘司兵就是彭城人,便前去相问,哪知刘司兵竟是五娘子的族叔。这才借着他回乡之机,冒昧登门。” 第21章 高攀不起的禁婚家 “多谢李二郎美意。”刘绰起身行了一礼才道,“我不过一介无知女童,怎堪服侍广陵王世子?况且,我年纪还小,实在不愿离开阿娘与阿耶。” 这种王公贵族服侍好了不见得飞黄腾达,但出半点差错可就祸及满门了。 她倒不害怕,并且很期待去长安城,看看皇子龙孙们的生活。 但她刚跟自己父母团聚不到一年,实在不想这么早就分开。 哪知李二早就将一切都考虑好了。他在出发前便知道,刘五娘子只比自己小几个月,若是要人家小小年纪便辞别父母远赴长安,实在是不近人情。早就想好了一个让刘家人不好拒绝的方案。 昨日又听刘绰亲口说出想去长安城看看的话来,在确认了她的确并非浪得虚名,且博闻强记,聪敏睿智,心灵手巧后,便更放心将人推荐给广陵王了。 “刘五娘子,烦请听我细说。刘叔父乃是官身,娘子入六王宅为奴为婢自是不妥。若推举为女官,娘子又尚不到参选的年纪。因此,在下此行特带了一位饮膳师父来,是家中签了死契的奴仆。五娘子只须研制几道适合幼儿吃的食谱,传授于他即可。若五娘子愿收他为徒,除了丰厚的酬金外,在下以家族名义担保绝不会将食谱泄露出去。并将去信告知广陵王殿下,五娘子为研制食谱所耗心力。昨日,娘子不是说,既生在大唐,便该去长安城看看么?若是食谱真能让世子胃口大开,待娘子十三岁时,我府上还可推荐娘子入长安应选女官。” 这条件不可谓不丰厚。给钱还不买断专利? 最关键是,若十三岁时她能去长安应选女官,是不是就可以在不损伤亲戚颜面的情况下,躲开近亲结婚了? 刘绰听得两眼放光,一时差点没控制住财迷地喊出口:当真?给多少? 她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不容易才没有失态。 ‘矜持,你如今可是官家小姐,虽然主簿只是个九品小官,可也得维持住最基本的体面,可千万别出洋相,给你阿耶丢人啊!’ 刘绰眨着大眼睛,天真无辜地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客气道:“我乃大唐子民,若能让广陵王家的世子殿下胃口大开,自是小女的荣幸。小女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愿贵府所荐食谱无效后,广陵王殿下能不降罪便好。” 刘主簿心下一松:我女儿果然机敏,虽说侍奉皇家乃是荣幸之事,可若因此获罪可就不好了。 李二心内却一紧:这小姑娘真是滴水不漏,这是还要我家给她做担保呢。若成了,名利她都要,若不成,她可不想担责任。 只是堂堂赵郡李氏,既然敢推荐,本就不怕出事,更不会在出事时袖手旁观。 “刘五娘子,大可放心。我家之前送去的两位饮膳师都已平安回到了浙江道。况且,娘子既是我们府上推荐的,若出了什么差错,自有我们府上来承担。” 这年头很讲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绰也不过就是想得个心安而已。 “小女子尚有几个问题,烦请郎君回答。” “五娘子请讲。” “敢问,世子殿下如今几岁了?” “三岁。” ‘这正是断奶,开始吃辅食的年纪。’刘绰心道,‘可是唐代的皇子龙孙也跟现代人一样要断奶么?他们不是有很多奶娘么?” 她自己没有生育过,前世也不过就是见过要好的朋友和同学养孩子,不甚了解。见一旁的曹氏并没表现出惊讶,心下稍定。 这任务说到底,就是给一个三岁的男孩子,做宝宝辅食呗! 刘绰又问道:“不知道世子殿下可有什么忌口?就是沾了碰了便会不舒服的东西?” “这倒不曾听说。”李二道。 “那就是单纯的挑食和厌食喽!世子尚且年幼,难免有些挑嘴。再过几年,或许就好了。”刘绰感觉自己更有把握了。 前世她虽没养过孩子,却是看了很多造型可爱,颜色好看的儿童餐的。不过那时候她学做那些精致的餐食,纯粹是为了哄自己开心的。 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哄孩子吃饭,不就是要把饭做的好吃又好看么? 她有把握可以让这个蜜罐里长大的小祖宗看见了就咽口水。 李二对‘挑食’‘厌食’这两个说法都感到新鲜,细想之下又发现还真是如此。眼前的小女孩虽未见过世子殿下,寥寥几个字,总结的却跟广陵王信中所述一般无二。 此行大事看来是谈妥了,李二欢喜道:“娘子,这便是答应了?” 刘绰干咳了一声,才道:“嗯,我这里先试菜。之后,郎君再将那位饮膳师父喊来便是。” 她自觉也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可是看着李二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漾出难掩的笑意来,还是忍不住小脸一红。 ‘你还是把前面那个数字带上比较好。哎,都怪这小孩长得太好看了。我还是得尽快适应,这年代对女孩子的称呼方式,对着这样一个小孩子都感觉到不好意思,可如何是好。’ “如此,便多谢娘子了。” 刘绰的脸又红了一分。 看了她的反应,刘主簿和刘谦的脸都止不住抽了一抽。 刘主簿心道:世人谁不爱俏郎君?可作为一个父亲,我必须得将这把不该燃起的火苗掐灭。 刘谦心道:这家伙长得好,家世好,还跟广陵王殿下有来往,妹妹瞧着也喜欢,既然如此,我怎么也得在他回程前,让他迷上我妹子。 李二走后,一家人自然是聚在一起详论此事细节。 曹氏双手合什道:“真是上天保佑,祖宗积德,咱们绰绰是个有福气的!老天爷开了眼,知道咱们绰绰受了委屈,这才降下此等机缘。” 刘主簿忽然道:“你们知道这个李二是什么人么?” 刘绰:“阿耶,他不是说了吗?” 曹氏:“郎君,他不是说了么?” 刘谦道:“姓李,又与广陵王殿下亲近,莫非是皇室宗亲?” 刘主簿道:“说起来,比皇室宗亲还要尊贵。” 刘珍仍旧处在震惊中,他早就料到了,所以才一直没说话。看着刘绰和曹氏不解的表情,小声试探着道:“阿耶,他是陇西李家的还是赵郡李家的?” 刘主簿看了看长子,十分欣慰地点头,“他出身赵郡李氏西祖,乃是高宗皇帝明旨禁婚的七姓十家之一。”又特意盯着刘绰的眼睛道:“此等名门望族,人才辈出,便是皇族都敢不放在眼里,是我们高攀不起的门第啊。” 第22章 我想让你去拜见我家长辈 刘绰很奇怪,阿耶为何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赵郡李氏?很了不起么?禁婚家又是什么意思? 隋唐时代是身份制的社会,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在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有五支最为尊贵。前世,她倒是听过什么五姓七望,但具体是哪五姓,其实根本没记住。 “禁婚家?什么意思?女儿不懂。” 这个刘谦倒是清楚,抢着道:“禁婚家,这可是最尊贵的十个门阀士族。说是十家,其实根子上还是从前的五姓七望发展而来。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陇西李氏源自于颛顼孙皋陶之后,高官累世不断,门第高华。赵郡李氏,博文约礼,门第清华,冠于卿族。后来,分为东、南、西三大支系。山东五大郡姓,千古推高,九流仰视,天下尊崇。他们为维持门第华贵,只在五姓内部通婚,耻与他姓为婚。” “哦,我记起来了,高宗皇帝的王皇后就是出自太原王氏。萧淑妃是出自兰陵萧氏。”这还是她前世看《至尊红颜》时自己去搜集的资料。 据说王皇后自视甚高,好像还很瞧不上李治。 武则天的母亲出自弘农杨氏,是李渊为了抬高武则天她爹的身份,赐婚的。其实李治亲近武媚娘,除了她貌美讨人喜欢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弘农杨氏跟太原王氏比起来算是小氏族,他心理上觉得自己占优势。 李唐皇族一直很忌惮这些高门大族的势力,这才又从兰陵萧氏这种新兴贵族中选妃以作平衡。 刘珍见幼妹知道王皇后出自太原王氏,也道:“是了,虽然当世勋贵名臣家,皆以尚山东旧族为荣。这五大郡姓非但蔑视公卿,便是皇族也不放在眼中。所以,高宗皇帝下诏,禁止他们相互联姻。‘诏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浑、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为昏。’” 刘绰向来很好学,“天子都下了禁婚诏书了,他们总该跟其他家族联姻了?” 刘主簿道:“倒是有,但收效不大。这道诏书反而更加抬高了这些家族的地位。世人还是以能与五姓通婚为荣耀。许多勋贵,将未娶到五姓女子列为毕生憾事,便是花重金求娶到五姓家一个旁支庶女都要大肆宣扬一番的。” 刘绰无法理解世人这种跪舔的心态,只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李二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那么与众不同了。 历经朝代更迭,数百年积淀下来的血统和基因,优中选优,那种骄矜自傲真是掩都掩不住。 恐怕,哪天他就是落魄到穿着乞丐的衣服,想到自家祖上的风流荣光,看那些土豪暴发户时大概也跟看尘土一样不屑。 不知道为什么,刘绰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李二穿着破衣烂衫,手拿一个破碗,一脸孤傲地看着她说:哎,那个女人,本公子命令你,给我做碗桂花酒酿圆子羹,桂花要现采摘的,只做给我吃,其他人都不准吃! 想到这个画面,她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分明李二就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人家呢。 难道是因为那小子骨子里那种劲劲儿的感觉?可他长得那样好看,谁又会害怕他呀! 刘主簿见刘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提醒道:“绰绰,你笑什么?以后跟这个李家二郎相处要守礼,要注意分寸,莫要让人看低了,以为咱们刘家有意攀附。” 刘绰乖乖应答:“知道了,阿耶。女儿会注意的。不过,我觉得咱们也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就是出身再高贵,也还是个小孩子,是个人。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也要吃喝拉撒睡,不是三头六臂。他平时所见曲意逢迎之人多了,心中定是厌烦的。咱们就如常待他好了,说不定,这样一来,他还更舒服呢。这叫反其道而行之。” 刘主簿和刘珍都有些不置可否。“从前是他没表露身份,如今既已表露了,再像从前那般招待是否有些怠慢?” 刘绰道:“阿耶,你忘了?刚才,他是怎么跟您说的?他求您不要泄露他的身份。若是我们对待他的态度变化太过,岂不是惹人注意?” 曹氏不确定道:“这样真的好么?郎君,让你们父子三个说的,我都想再给他新起座宅院住了。人家这样的门第出身,住在咱们谦儿的小院子里,跟纯儿挤着,岂不是委屈了他去?先头我还想着,他这是嫌弃咱家东西粗陋呢,这才自己带着东西来用。终归心里头是有些不喜的。如今这一想,咱家东西还真是够不上让人家用的。人家自带也是不愿给咱们添麻烦嘛。” 刘谦也道:“他走了以后能说么?赵郡李氏的嫡出郎君住过我的小院,这还不得让外面的人羡慕死我?现在他定是怕来拜访的人太多,之后应该就无碍了?” 曹氏也喜得什么似的,“对啊,他总归是来过的,也住过谦儿的院子,说不得咱家还能沾沾贵气,给谦儿寻个好新妇呢。”想了一想又道,“哎,不行,说出去虽有了面子,二房、三房、四房他们还不得嫉妒死?怨怪我们不告诉他们消息。到时候又要给你祖父祖母那里添是非。还是不要说出的好。” 刘谦难免有些失望,“我自家妹子做的饭菜都能被送到长安城的王府中去了,我这个做兄长的,都不能跟着喜庆喜庆。哎,这样大的风头却要我生生地忍住。说起来,二十一叔也知道这件事啊。二叔、三叔他们就是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是李二郎自己不让说的。” 刘绰安慰他道:“四兄,若是我的食谱有效,想必明年,广陵王家的世子殿下用了我研制的菜肴这事便会人尽皆知。最长也不超过两年。到时,必定会有更多人家想要我这份食谱。有你出风头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刘珍赞同道:“的确如此。这事便是不对外声张,过几年也会传开。可是,此事要不要告诉祖父?” 闻听此言,一家人竟齐齐看向刘绰。赵郡李氏的公子住到他们家,是冲着刘绰来的。只为了给广陵王世子寻一份喜欢的食谱。又是赵郡李氏,又是广陵王世子的,刘老爷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也会十分的开心骄傲。他们眼神中都隐隐有些激动。 毕竟,老爷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刘绰知道刘老爷子是个嘴严有分寸的,便道:“告诉祖父自然无妨,让他老人家也跟着一起高兴高兴。我是想着,是否让那位李二郎君表明身份前去拜见更好些?阿耶你毕竟与他阿耶有过一面之缘,他此来又是有求于我们。祖父是家中长辈,他理应拜见问安的。” 刘主簿先是一喜,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难办。“若是真能如此,自然是好。可他跟我们表明身份是因为要谈事情,不得不说。昨日他已见过你祖父了,并未流露出拜见的意思来。要不让纯儿跟他提一提?” 刘绰笑道:“阿耶放心,包在女儿身上。我瞧着,他也不是个倨傲无礼的人,如今,可是他有求于我们。” 刘主簿本以为自己女儿怎么也要等到下次用饭的时候再找机会提及此事。 刘绰却是出了正屋的门,径直就去了李二所居的院子。 越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越是讲究礼数。何况就算出身再尊贵,他此刻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屁孩。 直说又何妨? 哪知她跟红果一进院子,正碰上李二出门,旁边还跟着忠管事。 忠管事手里捧了几本书。 他自报家门时,并没有提出屏退刘家下人。在场的都是贴身伺候的奴仆,红果自然也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是要给广陵王世子寻食谱。 虽然刘主簿一家私底下说话的时候是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的,又已经严令他们将食谱之事保密了。 红果读书不多,殿下、世子和王几个字还是听得懂的。虽然她不知道,长史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可李二是替广陵王殿下办事的。父亲又在长安城做过官。 而她本是个饭都吃不饱的饥民,何时见过这样身份的人物。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腿。一看见李二郎,红果就不由自主地想跪下。 她记得主人家说过的话,可她就是害怕。 多亏了刘绰扶了她一把。红果感激地看着刘绰,哎,为何我家娘子就能那么淡定从容呢? 刘绰笑眯眯地,她对可爱的小孩子向来都更加慈爱的。谁又不是呢? “李二郎君是要出门?”她道。 “我正要去找娘子呢。”李二道。 刘绰小脸又是一红,心道:“他就不能把姓氏和排行带上么?我何时跟他这么熟了?” 李二看她面色,心中却想,“我果然叫对了。她不喜欢被人叫做小娘子,自然是如我一般不想被人当作小孩子。可她排行老五,在族中就是个小的。去掉排行,直接叫,她果然看着高兴了些。不过,女孩儿家都脸皮薄,还是不要戳穿她的好。”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就算他是个孩子,也不能总让他占我便宜。 刘绰平复了一下心绪,笑道:“可巧,我也有事要找郎君。不如还是郎君先说,找我何事?” 李二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果然,她心情好了,对我的称呼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啊。” 他抬了抬手,忠管事马上将捧在手上的书送到刘绰眼前。 “娘子这几日要研制新的菜式,必定要查阅一些古籍资料。我这里寻了几本来,供娘子参阅。” 都是些农学方面的书。刘绰在里头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齐民要术》,只不过李二这本看起来装订制作更精良些。而她那本是从家里的杂书堆里翻出来的。 见她面露喜色,李二接着道:“既然有事要谈,客随主便,咱们便到娘子房中去。正好将这几本书送过去。” 刘绰看了眼一旁还没找回魂魄的红果,心想,“其实就那么几本书,我自己也拿的动。大户人家的孩子果然瞎讲究,我自己提回去又累不死人。何必劳烦这管事相送。八成,这小子是不想我进他房间。” “也好。” 左右,我找你谈的事也不好光天化日地说。 只隔了一道院墙。短短的路途中,李二虽然目不斜视,却也将院中布置尽收眼底。葡萄架、秋千架、石榴树,桂花树,院子不大,满院飘着桂花的香气。 前面引路的刘五娘子走的四平八稳,丝毫不见一丝惶恐。 往日里,那些知道了他身份的人,总要陪着一万分的小心。 到了明州后,他喜欢跟刘纯玩,就是因为刘纯心大,虽然与他相处也会带着小心,却不会那么疏离。 屋子里似乎也带着一股桂花的甜香。 妆台上非常干净,只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放着她今日刚写好的字。那本《齐民要术》就斜放在那些写好的字上面。书本中似乎夹了一张彩签。 榻上的小桌子上放着围棋,还有一本打开的棋谱。 刘绰招呼着:“郎君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就行,我给你找点好吃的。” 小孩子嘛,一定都喜欢吃糖。 除了糖,夏天她还用桃子、杏子、李子,自制了一些果干。杏干用来开胃尤其有效。 因为喜欢吃糖炒栗子,她的房中就常备着。说起来,最初制糖,也是因为她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刘绰两手端着盛满各色糖果的碟子转回身,就看见李二坐在了她的书桌前。正捧着那本《齐民要术》看呢。 好在她的书桌足够大。她将其余的东西往旁边略收了收,放下碟子。 “郎君看看,喜欢吃哪个。这盘是我自制的糖炒栗子和饴糖。这盘是我自制的果干。桃干是甜的,杏干和李干是酸的。” 那些饴糖全都用彩纸包着。果干和饴糖他都吃过,最让他好奇的是那些微微开口的栗子。这个坚果他从未见过。 刘绰自己拿了一颗,剥开扔进嘴里嚼着。“这个要剥开了吃,是我最喜欢吃的零嘴。九月里我和红果去山上采的。尝尝?不过现在凉了,味道会差些。刚炒出来,热乎乎的时候最好吃。” 忠管事正要上前,接受到眼神暗示又退下。李二亲手剥了一颗,姿态优雅地吃起来。 深黄色的果仁入口,香甜味美,回味无穷。李二不由得眼睛一亮,她怎么能做出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 “好吃?喜欢的话,答应我一件事呗!”刘绰观察着李二的表情,顺势道。 “什么事?”他竟想都没想就应了一句,嘴里还塞着第二颗栗子。 刘绰拿出一副天真呆萌的样子来,甜甜道:“小郎君,我觉得你该去拜见我祖父,你的身份,旁人或许该瞒着。可那是我家长辈。你说呢?” 李二一个没留神,将第三颗栗子囫囵着咽了下去。 这位刘五娘子可真记仇啊! 第22章 我想让你去拜见我家长辈 刘绰很奇怪,阿耶为何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赵郡李氏?很了不起么?禁婚家又是什么意思? 隋唐时代是身份制的社会,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在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有五支最为尊贵。前世,她倒是听过什么五姓七望,但具体是哪五姓,其实根本没记住。 “禁婚家?什么意思?女儿不懂。” 这个刘谦倒是清楚,抢着道:“禁婚家,这可是最尊贵的十个门阀士族。说是十家,其实根子上还是从前的五姓七望发展而来。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陇西李氏源自于颛顼孙皋陶之后,高官累世不断,门第高华。赵郡李氏,博文约礼,门第清华,冠于卿族。后来,分为东、南、西三大支系。山东五大郡姓,千古推高,九流仰视,天下尊崇。他们为维持门第华贵,只在五姓内部通婚,耻与他姓为婚。” “哦,我记起来了,高宗皇帝的王皇后就是出自太原王氏。萧淑妃是出自兰陵萧氏。”这还是她前世看《至尊红颜》时自己去搜集的资料。 据说王皇后自视甚高,好像还很瞧不上李治。 武则天的母亲出自弘农杨氏,是李渊为了抬高武则天她爹的身份,赐婚的。其实李治亲近武媚娘,除了她貌美讨人喜欢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弘农杨氏跟太原王氏比起来算是小氏族,他心理上觉得自己占优势。 李唐皇族一直很忌惮这些高门大族的势力,这才又从兰陵萧氏这种新兴贵族中选妃以作平衡。 刘珍见幼妹知道王皇后出自太原王氏,也道:“是了,虽然当世勋贵名臣家,皆以尚山东旧族为荣。这五大郡姓非但蔑视公卿,便是皇族也不放在眼中。所以,高宗皇帝下诏,禁止他们相互联姻。‘诏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浑、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为昏。’” 刘绰向来很好学,“天子都下了禁婚诏书了,他们总该跟其他家族联姻了?” 刘主簿道:“倒是有,但收效不大。这道诏书反而更加抬高了这些家族的地位。世人还是以能与五姓通婚为荣耀。许多勋贵,将未娶到五姓女子列为毕生憾事,便是花重金求娶到五姓家一个旁支庶女都要大肆宣扬一番的。” 刘绰无法理解世人这种跪舔的心态,只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李二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那么与众不同了。 历经朝代更迭,数百年积淀下来的血统和基因,优中选优,那种骄矜自傲真是掩都掩不住。 恐怕,哪天他就是落魄到穿着乞丐的衣服,想到自家祖上的风流荣光,看那些土豪暴发户时大概也跟看尘土一样不屑。 不知道为什么,刘绰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李二穿着破衣烂衫,手拿一个破碗,一脸孤傲地看着她说:哎,那个女人,本公子命令你,给我做碗桂花酒酿圆子羹,桂花要现采摘的,只做给我吃,其他人都不准吃! 想到这个画面,她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分明李二就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人家呢。 难道是因为那小子骨子里那种劲劲儿的感觉?可他长得那样好看,谁又会害怕他呀! 刘主簿见刘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提醒道:“绰绰,你笑什么?以后跟这个李家二郎相处要守礼,要注意分寸,莫要让人看低了,以为咱们刘家有意攀附。” 刘绰乖乖应答:“知道了,阿耶。女儿会注意的。不过,我觉得咱们也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就是出身再高贵,也还是个小孩子,是个人。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也要吃喝拉撒睡,不是三头六臂。他平时所见曲意逢迎之人多了,心中定是厌烦的。咱们就如常待他好了,说不定,这样一来,他还更舒服呢。这叫反其道而行之。” 刘主簿和刘珍都有些不置可否。“从前是他没表露身份,如今既已表露了,再像从前那般招待是否有些怠慢?” 刘绰道:“阿耶,你忘了?刚才,他是怎么跟您说的?他求您不要泄露他的身份。若是我们对待他的态度变化太过,岂不是惹人注意?” 曹氏不确定道:“这样真的好么?郎君,让你们父子三个说的,我都想再给他新起座宅院住了。人家这样的门第出身,住在咱们谦儿的小院子里,跟纯儿挤着,岂不是委屈了他去?先头我还想着,他这是嫌弃咱家东西粗陋呢,这才自己带着东西来用。终归心里头是有些不喜的。如今这一想,咱家东西还真是够不上让人家用的。人家自带也是不愿给咱们添麻烦嘛。” 刘谦也道:“他走了以后能说么?赵郡李氏的嫡出郎君住过我的小院,这还不得让外面的人羡慕死我?现在他定是怕来拜访的人太多,之后应该就无碍了?” 曹氏也喜得什么似的,“对啊,他总归是来过的,也住过谦儿的院子,说不得咱家还能沾沾贵气,给谦儿寻个好新妇呢。”想了一想又道,“哎,不行,说出去虽有了面子,二房、三房、四房他们还不得嫉妒死?怨怪我们不告诉他们消息。到时候又要给你祖父祖母那里添是非。还是不要说出的好。” 刘谦难免有些失望,“我自家妹子做的饭菜都能被送到长安城的王府中去了,我这个做兄长的,都不能跟着喜庆喜庆。哎,这样大的风头却要我生生地忍住。说起来,二十一叔也知道这件事啊。二叔、三叔他们就是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是李二郎自己不让说的。” 刘绰安慰他道:“四兄,若是我的食谱有效,想必明年,广陵王家的世子殿下用了我研制的菜肴这事便会人尽皆知。最长也不超过两年。到时,必定会有更多人家想要我这份食谱。有你出风头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刘珍赞同道:“的确如此。这事便是不对外声张,过几年也会传开。可是,此事要不要告诉祖父?” 闻听此言,一家人竟齐齐看向刘绰。赵郡李氏的公子住到他们家,是冲着刘绰来的。只为了给广陵王世子寻一份喜欢的食谱。又是赵郡李氏,又是广陵王世子的,刘老爷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也会十分的开心骄傲。他们眼神中都隐隐有些激动。 毕竟,老爷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刘绰知道刘老爷子是个嘴严有分寸的,便道:“告诉祖父自然无妨,让他老人家也跟着一起高兴高兴。我是想着,是否让那位李二郎君表明身份前去拜见更好些?阿耶你毕竟与他阿耶有过一面之缘,他此来又是有求于我们。祖父是家中长辈,他理应拜见问安的。” 刘主簿先是一喜,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难办。“若是真能如此,自然是好。可他跟我们表明身份是因为要谈事情,不得不说。昨日他已见过你祖父了,并未流露出拜见的意思来。要不让纯儿跟他提一提?” 刘绰笑道:“阿耶放心,包在女儿身上。我瞧着,他也不是个倨傲无礼的人,如今,可是他有求于我们。” 刘主簿本以为自己女儿怎么也要等到下次用饭的时候再找机会提及此事。 刘绰却是出了正屋的门,径直就去了李二所居的院子。 越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越是讲究礼数。何况就算出身再尊贵,他此刻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屁孩。 直说又何妨? 哪知她跟红果一进院子,正碰上李二出门,旁边还跟着忠管事。 忠管事手里捧了几本书。 他自报家门时,并没有提出屏退刘家下人。在场的都是贴身伺候的奴仆,红果自然也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是要给广陵王世子寻食谱。 虽然刘主簿一家私底下说话的时候是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的,又已经严令他们将食谱之事保密了。 红果读书不多,殿下、世子和王几个字还是听得懂的。虽然她不知道,长史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可李二是替广陵王殿下办事的。父亲又在长安城做过官。 而她本是个饭都吃不饱的饥民,何时见过这样身份的人物。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腿。一看见李二郎,红果就不由自主地想跪下。 她记得主人家说过的话,可她就是害怕。 多亏了刘绰扶了她一把。红果感激地看着刘绰,哎,为何我家娘子就能那么淡定从容呢? 刘绰笑眯眯地,她对可爱的小孩子向来都更加慈爱的。谁又不是呢? “李二郎君是要出门?”她道。 “我正要去找娘子呢。”李二道。 刘绰小脸又是一红,心道:“他就不能把姓氏和排行带上么?我何时跟他这么熟了?” 李二看她面色,心中却想,“我果然叫对了。她不喜欢被人叫做小娘子,自然是如我一般不想被人当作小孩子。可她排行老五,在族中就是个小的。去掉排行,直接叫,她果然看着高兴了些。不过,女孩儿家都脸皮薄,还是不要戳穿她的好。”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就算他是个孩子,也不能总让他占我便宜。 刘绰平复了一下心绪,笑道:“可巧,我也有事要找郎君。不如还是郎君先说,找我何事?” 李二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果然,她心情好了,对我的称呼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啊。” 他抬了抬手,忠管事马上将捧在手上的书送到刘绰眼前。 “娘子这几日要研制新的菜式,必定要查阅一些古籍资料。我这里寻了几本来,供娘子参阅。” 都是些农学方面的书。刘绰在里头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齐民要术》,只不过李二这本看起来装订制作更精良些。而她那本是从家里的杂书堆里翻出来的。 见她面露喜色,李二接着道:“既然有事要谈,客随主便,咱们便到娘子房中去。正好将这几本书送过去。” 刘绰看了眼一旁还没找回魂魄的红果,心想,“其实就那么几本书,我自己也拿的动。大户人家的孩子果然瞎讲究,我自己提回去又累不死人。何必劳烦这管事相送。八成,这小子是不想我进他房间。” “也好。” 左右,我找你谈的事也不好光天化日地说。 只隔了一道院墙。短短的路途中,李二虽然目不斜视,却也将院中布置尽收眼底。葡萄架、秋千架、石榴树,桂花树,院子不大,满院飘着桂花的香气。 前面引路的刘五娘子走的四平八稳,丝毫不见一丝惶恐。 往日里,那些知道了他身份的人,总要陪着一万分的小心。 到了明州后,他喜欢跟刘纯玩,就是因为刘纯心大,虽然与他相处也会带着小心,却不会那么疏离。 屋子里似乎也带着一股桂花的甜香。 妆台上非常干净,只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放着她今日刚写好的字。那本《齐民要术》就斜放在那些写好的字上面。书本中似乎夹了一张彩签。 榻上的小桌子上放着围棋,还有一本打开的棋谱。 刘绰招呼着:“郎君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就行,我给你找点好吃的。” 小孩子嘛,一定都喜欢吃糖。 除了糖,夏天她还用桃子、杏子、李子,自制了一些果干。杏干用来开胃尤其有效。 因为喜欢吃糖炒栗子,她的房中就常备着。说起来,最初制糖,也是因为她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刘绰两手端着盛满各色糖果的碟子转回身,就看见李二坐在了她的书桌前。正捧着那本《齐民要术》看呢。 好在她的书桌足够大。她将其余的东西往旁边略收了收,放下碟子。 “郎君看看,喜欢吃哪个。这盘是我自制的糖炒栗子和饴糖。这盘是我自制的果干。桃干是甜的,杏干和李干是酸的。” 那些饴糖全都用彩纸包着。果干和饴糖他都吃过,最让他好奇的是那些微微开口的栗子。这个坚果他从未见过。 刘绰自己拿了一颗,剥开扔进嘴里嚼着。“这个要剥开了吃,是我最喜欢吃的零嘴。九月里我和红果去山上采的。尝尝?不过现在凉了,味道会差些。刚炒出来,热乎乎的时候最好吃。” 忠管事正要上前,接受到眼神暗示又退下。李二亲手剥了一颗,姿态优雅地吃起来。 深黄色的果仁入口,香甜味美,回味无穷。李二不由得眼睛一亮,她怎么能做出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 “好吃?喜欢的话,答应我一件事呗!”刘绰观察着李二的表情,顺势道。 “什么事?”他竟想都没想就应了一句,嘴里还塞着第二颗栗子。 刘绰拿出一副天真呆萌的样子来,甜甜道:“小郎君,我觉得你该去拜见我祖父,你的身份,旁人或许该瞒着。可那是我家长辈。你说呢?” 李二一个没留神,将第三颗栗子囫囵着咽了下去。 这位刘五娘子可真记仇啊! 第23章 叫声‘裕阿兄\’来听听 李德裕没想到有人会直接提出这种要求。 而他又完全不能反驳。 因为,如果他的身份只是个仆从的话,是没必要去跟刘家的老太爷请安的。 不是他行事无礼,实在是刘家有许多长辈,如果去拜见了这个长辈,是不是也要去拜见别的长辈? 万一类似的要求没完没了呢?这样的情形是他不想面对的。 最关键的是,除非他自愿,真的从来没有人向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忠管事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家郎君吃瘪。 被人哄的舒舒服服,吃人嘴短,完全无法拒绝的那种吃瘪。 两个孩子都长得好看,说话做事也都是小大人的架势,彼此‘郎君’‘娘子’的叫了一通,弄得忠管事在一旁哭笑不得。 他家郎君在人情往来上很是懒散,尤其讨厌被一帮人追着攀交情。 李二看着手里的第三颗栗子,有一丝犹豫。 若为了点吃的,就让自己陷入应酬的海洋实在是有辱家风。 可是栗子真的很好吃啊。 他还想着下次要吃刚炒出来的呢,因为刘五娘子说那样的最好吃。 似乎看透了他的犹豫一般,刘绰接着道:“你放心,就只告诉我祖父。不信你让人出去打听打听,他老人家的名声那是一等一的好,绝对不会到处乱说的。” 说完,刘绰亲手剥了一颗栗子送到他嘴边,“吃,明天我还给你做酒酿圆子吃。” 李二点了点头。 那便只好去了。 忠管事实在没有预判到事情的走向。 他家郎君自小便有神童之名,饱读经史,向来不苟言笑。居然对这个小姑娘,有求必应,如此的好脾气? 他又仔细看了看正殷勤地给李二剥栗子吃的刘绰,暗自有些可惜。 哎,多好的姑娘啊,就是门第低了些。若是那四家的女娘,我必得回去告知主君啊。 就这样,贞元十一年十月初二下午,在刘绰和刘主簿的陪同下,李二拜见了刘老爷子。 因为刘主簿提前告知过,刘老爷子全程都表现得很淡定。 客套地听了李二禀明身份和来意后,只叮嘱刘主簿,除了要把事情办好外,务必要严守秘密。 不过,李二告退的时候,他还是亲自将人送到院门口。然后叫住正打算一起走掉的刘绰,说还有事要吩咐。 等到祖孙二人回到正房,老爷子突然抱起刘绰,老泪纵横地不停念叨:“光宗耀祖啊,光宗耀祖啊!绰绰,你真是祖父的好孙女啊!便是外人都不知道,珍儿成亲也是有赵郡李氏的人来观礼的。那个李二郎能来咱们家,还是多亏了你啊。绰绰,若是将来你真的能去长安做女官,我真是能闭上眼了,光宗耀祖啊,光宗耀祖啊。” 彭城刘氏沉寂已久,他们这一支更是没出什么人才,刘主簿已算很有出息的了。老爷子刚才当着李二的面能强忍住兴奋之情已是十分难得。 刘珍成亲后过不了几天六房的人就要返程。时间紧急,刘绰对外宣称要在房中闭关。 鸡蛋羹和酒酿圆子是李二已经审核过的两道菜。鸡蛋羹世子吃自然没问题。酒酿圆子里有酒精,不适合婴幼儿吃,李二说那是推荐给广陵王殿下吃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至少还要再搞出五种正经的婴儿辅食来。 说是要闭关,但其实任务完成的难度并不大。 她只需要从前世学会的食谱里找到适合在唐代做的就行。 因为对方是皇家的人,所以不存在吃不起某种食材的问题。她只需要避免,这样食材唐代根本还没有就行。 对刘绰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刘珍的婚宴。菜单里有几道菜还需要润色。 “五妹妹,这果子浙江道有么?回去我也要他们做来给我吃。”刘纯塞得嘴里鼓鼓囊囊的。 也不知道是为了监工还是什么,刘纯和李二日日都赖在她的房里。 要么吃零食,要么从她的书架上随便取下一本书来读,或是试菜,或是跟她下棋。 毕竟,赵郡李氏要对食谱做担保,刘主簿一家只当他是要严把质量关。本就都是小孩子,又有刘纯作陪,也就由着他们在一处玩闹。 试菜自然是试那位饮膳师是否学有所成。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叫徐老三。 他此行,既要拜灶君弟子为师,还要负责李府众人的伙食。 一见面,他就跪到地上,给刘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刘绰心理年龄三十多岁,倒也不觉得自己受不起这小伙儿的几个头。她只是单纯不想担什么师徒名分而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知道这在古代是很讲究的。 作为收徒的见面礼,刘绰拍着他的肩膀,吟了一句诗,“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之后,刘绰便将鸡蛋羹和酒酿圆子的制作方法传授给了他。不过两天时间,徐老三就已经能做出与刘绰分毫不差的菜品出来,甚至搓出来的圆子大小都更均匀。 “你是个有天赋的。为师很欣慰。”刘绰于是说。 然后,又将几样要在刘珍喜宴上要做的新菜也一并教给了他。 这样一来,喜宴那天,她就可以享享徒弟的福了。 她大兄成亲, 有赵郡李氏家的厨子来帮厨,那可真是来赴宴的人的福气。因为人家毕竟是专业的,就连水煮鱼片的勾芡效果都做得比她这个师父好多了。 尽管刘绰很少亲自动手,只是靠嘴皮子教授了点理论知识,徐老三看她的眼神依旧越来越狂热。 或许真是被灶君弟子的光环蒙蔽了双眼,每次三个人试完了菜,他总是用一副求求你表扬我的神情望着刘绰。 刘绰眼看就要再输一盘棋,也就更乐得借着给徒弟指导和鼓励的机会喘口气。 “不错,你学东西真的很快,为师很欣慰。初六的婚宴就辛苦你了。若是顺利,婚宴后,咱们就开始试做呈给世子殿下的辅食食谱。” 李二的棋力太深,便是刘主簿也不见得能赢得过他。 刘绰才学了没几天,自然总是输给他。 她又是个脸皮薄的,每次输了,都抱着脑袋直叫唤,“啊,我真是太笨了,我这个脑子是不是不适合下围棋啊!啊,天呐!救命!” 第一次看到刘绰毫不顾及形象的自我嘲讽时,李二被吓了一跳。 她在他面前也未免太过坦然了些。竟是真的完全不把他当作什么特殊的人对待。 终于,她又输了。 “啊,我放弃了。太打击人了,你这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聪明?”刘绰发泄完了又挽尊道:“不算,我今年夏天才刚开始学,你肯定从小就开始下棋了,又有名师指点。你跟我下棋就是欺负人。我输给你可太正常了。有本事你跟我阿耶和祖父手谈一局?再说了,我虽然下棋不如你,可做饭你也不如我啊!” 她说的都是事实,他也承认,可他不是每局都让子了么?他还允许她悔棋五次。 尽管,她一次悔棋的机会都没用过。 “其实,这么短的时间能有如此棋力,你已经很厉害了。再有,你可以悔棋的。”李二道,语气里竟带着些哄人的味道。 “那可不行,落子无悔。我是那耍无赖的人么?”刘绰道。 李二:“或者,下次我再让你多一点。” 刘绰:“啊,李兄,你换个人虐!放过我好吗?我二伯家的炜阿兄棋力很深,我见过他跟我阿耶对弈,我阿耶根本招架不住。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不会刻意相让的。让纯阿兄带你去就行,保准让你玩个痛快。” 她不明白,李二为什么要缠着她一个菜鸡下棋。她对自己的智商原本是很有信心的,现在已经被打击的体无完肤了。 刘纯道:“不可不可,五妹妹,炜阿兄比十九叔还大呢,就算二郎的棋力能跟他拼一拼。他又为什么要跟二郎一个小孩子下棋?万一,他要是输了,那是多么丢面子的事啊!要不,咱们把刘谦叫来,三个人一起跟他对弈?” 刘绰心道:难道我不要面子的么?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啊! “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红果,你去看看,大兄是不是在忙。无事的话,把大兄也叫来。咱们今天就来个,刘氏兄妹大战李二郎。” 可惜的是,他们四人合力也还是输了。 李二特别喜欢这种感觉,在刘绰面前他会被完全当做一个普通人。 初六那日,作为姑妈的刘芳带着自家大郎和二郎也赶来参加刘珍的婚宴。 刘纯跟着刘司兵去了夏氏院中陪客。 婚宴自有曹氏和徐老三盯着。 为了躲开姑妈家的二郎,刘绰带着红果躲到了李二的院子。 “为了躲那个二郎,藏到这个二郎的屋子里,哎,我真是跟二郎这两个字有仇。”忠管事进屋禀告的间隙,刘绰吐槽道。 没多久,李二亲自迎了出来。 刘绰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是为了躲避自家亲戚才躲到他这来的。展开手中的叶子牌,呵呵笑道:“总是输给你,今日咱们就玩叶子牌!” 叶子戏的玩法是按照顺序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没有出叶子的时候反扣着做为暗牌,不让别人看见;出了叶子后一律正面放着,对方可根据你的明叶子算出你没有出得叶子数,继而选择出利于自己赢的叶子放出,和扑克牌的打法相差无几。 刘绰的叶子牌是跟曹氏学的。五月节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围坐在一起玩过。当时她还赢了刘主簿不少钱。 让刘绰吃惊的是,李二居然没玩过。 不过,他简单地听明白了规则后,很快就得心应手了。 好在,玩叶子牌除了看算牌能力,还靠运气。一旦她抓到了一副好牌,便是李二再能算,她都可以赢下此局。 天可怜见,在与李二的各种游戏对战中,原本已经输麻了的刘绰,终于开始有输有赢了。 刘绰又赢了一局后,得意笑道:“哼哼,怎么样?知道我的厉害了?不行,这样干玩没意思,得有些彩头和惩罚才好。” 李二难得玩得畅快,响应道:“你想怎么玩?我奉陪到底!” 刘绰看着对面那张分明孩子气却又透着老成持重的小脸道:“输了叫姐姐!脸上贴条子!” 李二:“好,那要是你输了呢?” 刘绰:“我输了的话,当然也一样贴条子了!” 李二憋了半天才道:“还不够!你得叫我兄长!不过总还是我吃亏,我本来就比你大几个月呢。” 原本两人之间还能别别扭扭喊一声‘郎君’、‘娘子’,这几日玩得疯,他虽然开始随着刘纯喊她五妹妹,她却开始你啊你的喊了。 刘绰心道,别说我不一定输,就是输了,怎么叫兄长还不是我说了算? “输了,你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裕阿兄!”李二定了调子。这种叫法对这个总把他当小孩子看的刘五娘子来说已是极难喊出口的了。 “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刘绰可不觉得叫声裕阿兄能如何。 第一局,刘绰赢了! 大喜的日子,她给李二脸上贴上红条子,逼着他叫自己‘姐姐’。 李二憋红了脸,心里止不住地后悔。 叫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姐姐,自然是他吃亏。可他却只让她喊自己兄长。当时他就应该狠下心来,她若输了,就得喊他‘夫君’。 如此,才叫公平。 “愿赌服输!叫姐姐!” “姐姐!”李二咬着牙喊道。 “哎,乖弟弟,以后要听姐姐话哦!” 两个人都是小孩子,大人看来只觉得童趣无限。 忠管事站在一旁笑而不语,只当自己没看见李二的窘态。他觉得,自家郎君自从来了刘主簿家,人变得活泛多了。 这真是好事。 说起来,从小背负神童之名,要学要想的东西太多。有时候,他都替李二觉得累。 第二局,刘绰输了。 给刘绰脸上也贴了一张红纸条后,李二扬眉吐气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笑着催促道:“到你了,愿赌服输,叫声‘裕阿兄’来听听!” 虞二郎推门而入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第24章 不如输的人去迎一迎 虞二郎今日穿的颇为富贵华丽。 他满心期待地来到外祖家,见到了大舅父和大舅母,六房的大舅父和刘纯,二舅父家的两个表姐,三舅父家的四娘子,四舅父家的六娘子,却唯独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刘绰。 上次听说刘绰清醒了,他特地赶来探望过,但那时候刘绰精力不济,没聊几句,就在他面前撅过去了。 他问大舅妈,曹氏说,绰绰在忙刘珍的婚宴。 他就去庖屋里找人,可外祖和大舅两处的庖屋都找遍了也没看见刘绰的身影。 他又去刘绰房里找人,还是没有找到。 “难道她偷溜出去,跟着珍表兄去迎亲了?”虞二郎踏出刘主簿的院子,打算回去跟母亲说一声,往迎亲的方向去找找。 “二表兄,你在找什么?”刘娇迎上来,娇滴滴问。 “没什么,我还有事,你别跟着我了。”虞二郎快步走着。 “你是不是在找刘五妹妹?” “是又如何?上次你害得绰绰落水,害得我被外祖母和大舅母责备,还不够么?”虞二郎不耐烦道。 “二表兄,你干什么这么凶?你以为那个刘绰是什么好东西呢?她不过是个不知道高低贵贱的下贱胚子。她见纯阿兄身边的书童长得好看,就整天缠着人家。”刘娇道。 俏郎君谁不喜欢? 她这几日偶尔会在夏氏那里看见刘纯,却从不见那个‘裕哥儿’跟着。 六房的伯父官职比刘主簿还要高,回来时带的好东西还有很多。刘纯就住在刘绰家,她指不定已经从六房那里得了多少好处。 于是,她便借着想要帮忙的名义进到刘主簿的院子,却发现刘纯常带着李二去刘绰那里,甚至一待就是半日。 庖屋里有一个六房的厨子忙着,一会儿就端着一道菜喜滋滋往刘绰那院子送。 这小丫头片子整日扒着刘纯不放,躲在自己房里吃喝玩乐。全族人还当她真的如何听话懂事上进,把她夸得跟朵儿花似的。 从前她出去串门玩儿,旁人都是笑脸相迎地夸她模样好,性子好。 如今,另外几房那些差不多大的姐姐妹妹都刻意跟她保持距离。看她的眼神也不似从前热络。却一个个想方设法地跟刘绰攀交情,也学着她在家看什么《齐民要术》了。 凭什么都喜欢她?不就是看她阿耶是主簿么? 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她刘娇不过就是命不好,没降生在刘主簿家里。她阿耶连想请刘司兵到家里用顿饭都做不到。 所以,即便她知道刘绰每次跟李二一起玩,都有刘纯陪着。也还是要说她不知检点。 虞二郎跟着刘芳在夏氏那里寒暄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刘纯就住在刘谦的院子,跟刘绰就隔着一道院墙。但毕竟是堂兄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此刻一听还有个模样好的书童,而他在夏氏那里并未见到,就有些急了。 “书童?纯表兄还带了个书童来?”虞二郎脑子不笨,自然知道刘娇的话里掺着不少水分,想了想还是道,“你不要平白无故毁人清白,纯表兄住在她家,大舅父和大舅母要忙珍表兄的婚事忙不过来,她自然是要帮着待客的。” 刘娇急道:“二表兄不信?那二表兄不如到纯表兄住的院子里瞧瞧好了,也省得冤枉我背后编排人!” 刘绰想赶在虞二郎来之前躲起来,刘娇自然也想赶在虞二郎来之前就等在夏氏那里。 所以,早上刘娇打扮一新往夏氏那里赶的时候,经过刘主簿家院门口正瞧见红果走进刘纯院里的衣裳角。 虞二郎气势汹汹地又折回刘主簿家。 一进刘谦的院子,就听到了屋内传出来的嬉闹声。 因为今天是刘珍大婚的正日子,为免身份暴露,就连李二自己都穿回了那身书童装扮,他带来的下人自然也不敢窜出来阻拦刘主簿家的客人。 何况,闯进院子的不过是两个小孩子。 刘娇紧随其后,有些得意道:“我没骗你?” 虞二郎脸色有些难看,推开门就听到那句‘叫声裕阿兄来听听’。 他的火气一下子就冲上了脑门,“好个没规矩的奴才!竟敢让主家的娘子喊你兄长?” 刘绰那声‘裕阿兄’正要脱口而出,就被打断了。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 生死面前再无大事。 何况,只是喊一声裕阿兄,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皱眉。 忠管事一步跨到了虞二郎身前。 门外李二的护卫也闪身进来了两个。 “刘五娘子,这是何人?”忠管事问。 刘绰:“这是我姑母家的二表兄。” 刘娇:“我说的没错?她早就被这个奴才晃花了眼,那日在河边头回见面就说了许久的话。” 李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是眉头拧的更紧了。 ‘你们才几岁啊,我说。’刘绰在心中大喊。‘虽然我小学的时候也有喜欢的男孩子,但咱们也不至于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们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么?我承认李二的小脸长得不错,但也不至于让我花了眼啊。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从怎样一个信息爆炸又滤镜美颜的时代来的,讲真,二次元美男子更有想象空间啊喂。’ 惹毛了李二,刘珍的婚事可就乱了。 在事态变得更糟糕前,刘绰一把抓了虞二郎的胳膊道:“二表兄,你来的正好,人多了玩才有意思嘛!四姐姐,你玩不玩?输了脸上贴条子,画乌龟。” 被刘绰一拉,虞二郎火气一下子消了大半。落座后,耳朵根子都红了。 李二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两个护卫便退了出去。 看着刘绰拉住虞二郎胳膊的手,心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初一那日,刘司兵去祭祖,他并没有跟去,就沿着河岸边骑马溜达。不巧的很,刘娇跟刘绰的对话,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就是那个二郎?’李二的嘴角抽了抽,为了不暴露身份,自然不好再逼着刘绰喊他裕阿兄了。 不过,他看了一眼刘绰笑呵呵邀请刘娇的脸,心道,‘别想耍赖,这声裕阿兄早晚你得补上!’ 刘娇看着毫不顾及形象的刘绰,一点都不想玩。可虞二郎还在,她又怎舍得走。 想到这熊孩子已经失手杀死了一条人命,刘绰一点也不想跟刘娇坐在一起玩,“不玩就走,别打扰我们清静。” 刘娇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虞二郎瞪了一眼身旁的李二,大有让他赶紧离座的意思。 李二却跟没看见他似的,悠然地饮了口茶。 刘绰拍手道:“好了,之前都是一场误会。先说好,咱们既然凑在一起玩叶子牌,就不要顾忌什么身份有别了。谁都不能耍赖,愿赌服输,输了就得认!” 刘娇一边观察着刘纯房中的摆设,一边道:“咱们一会儿还要出去观礼,贴条子、画乌龟像什么样子,不如换个彩头?” 纯表兄果然有钱,难怪这个刘绰整天缠着他。 刘绰道:“公平一点,两位新来的定,听你们的。” 虞二郎挑衅地看了眼李二道:“赢的人提一个要求,输的人必须做到。” 刘娇一听,计上心头,当即表示赞同。 ‘大冒险?’刘绰心道,‘孩子,你怕是不知道这家伙算牌多么厉害啊!这下有你的苦头吃了!’ 为了防止这几个熊孩子玩得太过了,必须得给他们加上点限制条件。 “这个要求不能损伤身体,不能波及他人,不得牵扯污秽之物,不能有违律法常理。”刘绰补充道。 虞二郎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愣是认为刘绰这补充条件是她偏帮着李二。看向李二的眼神更加不友善了。 ‘孩子,你要相信姐姐,姐姐绝对是在保护你啊!’刘绰一边摸牌一边忍不住暗自叹气。 好歹经历过高考,还硕士毕业,刘绰的算牌能力也不差。 她相信自己大概率不会输,还很有可能会成为提出惩罚的那个人。 她早就想好了几个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惩罚,比如,大象鼻子转,蛙跳,背诗,唱歌,跳舞什么的。 可惜的是,这些项目她一个都没用到。 因为,第一局李二就赢了,输的人是刘娇。她跟虞二郎,分居二三位。 “输的人回家抄一遍论语。” 重生后,刘绰对这本儒家经典了解的更多了。《论语》有20篇,大概字左右。 刘绰压住心内的狂喜,感叹着,‘让你贬损他,人家记仇了?这小子狠着呢!’ 刘娇气急,“我是主,你是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李二面不改色,声音里凉意十足:“刘四娘子这是输不起?” 刘娇:“你二表兄,你管管他!” 虞二郎巴不得甩脱她的纠缠,竟觉得李二这主意实在不错。 他非但没帮忙,反倒站在李二那边道:“愿赌服输,四妹妹,咱们做主家的更不好抵赖。你还是赶紧回家去抄《论语》!都是圣人之言,抄写一遍大有好处。现在赶紧回去写,等珍表兄接了嫂嫂回来,还能赶得上观礼呢。” “我不玩了!我才不要写什么论语呢!”刘娇气鼓鼓地走了。 看着刘娇败走的背影,刘绰恍然大悟。 如此一来,这游戏不就成了淘汰制的么? 只要她赢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虞二郎支走。 或许是两个人都存了一样的心思,牌桌上形成了莫名的默契。 二打一,虞二郎自然难以招架。很快第二局结束,虞二郎落败,刘绰赢了。 ‘出门跑步二十里!’刘绰很想这么说。 可虞二郎远来是客,她身为主家如何才说得出口。 何况,人家也没什么得罪她的地方。不过就是对原主存着些青梅竹马的小心思罢了。若是原主活着,说不得还是乐意的呢。 原主的心思,她自然是再也无法相问了。但那个女孩儿没了,虞二郎这个喜欢她的人,哪怕只是孩童的喜欢,也显得弥足珍贵了。 “二表兄去给我拿些糖炒栗子来吃。”她道,“红果,你带路!” 虞二郎本就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更得意了。特意看了李二一眼,挺直了腰板,迈着大步走了。 “不是要躲着他么?怎么不舍得了?”虞二郎刚出门,李二的声音就凉凉响起。“我不信,你想不到把他支走的点子!” 刘绰面皮抽了抽,“要不你来?他是客,还是兄长,我没你脸皮那么厚。哎,你怎么知道我要躲着二表兄了?” 李二笑得神秘,也不回答,突然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句‘裕阿兄’呢!” 刘绰一点也不觉得为难,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要不我现在就喊给你听?” 李二:“不急,等我想好,你再” “裕阿兄,裕阿兄,裕阿兄!”他话音没落,刘绰已经连喊了三声,“多了的这两个,算我送的!”她无赖地耸了耸肩膀。 虽然她喊得一点都不为难,李二的眉头还是舒展开了,憋在胸口的那股无名气也消散了不少。 “你不是说,你脸皮薄么?我瞧着都厚如城墙了!”李二耳根微红地道。 他的这个变化,刘绰丝毫不觉。 眼见虞二郎端着一盘子糖炒栗子进了院子,刘绰道:“有本事,这栗子一会儿你别吃!” 虞二郎重新入座后,刘绰马上剥了颗栗子塞进嘴里,还特意对着李二做了个享受美味的表情。 “绰绰,我听红果说你最喜欢吃这个?”虞二郎刚要伸手拿一颗栗子尝尝。 “开始!”李二早已洗好了牌。 “还行!我喜欢吃的东西很多。”刘绰呵呵笑道。 “听阿娘说,这次婚宴你又想出了好几道新菜。对了,中秋的时候你回赠的月饼很好吃。” “那是我阿娘做的,我不会做月饼。”刘绰心道,‘那也不是我回赠的啊,小哥,你可不要再多想了。咱俩那不叫两小无猜,而是两小胡猜啊!’ “那一会儿,我是不是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蛋羹了?”虞二郎一边摸牌一边期待地道。 “能吃到,不过那蛋羹也不是我做的。我家庖屋里的人,如今做得挺好的了。”刘绰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尽量把话说的清楚点。 第三局,又是李二赢了。 落败的自然是一门心思跟刘绰说话的虞二郎。 刘绰捂脸,‘这记仇的小子可得着机会了!’ “想必刘大郎君迎亲快返程了,不如,输的人去迎一迎!”李二一脸淡然地道。 虞二郎僵在原地。 ‘看,果然如此!’刘绰在心里给报复人都报复得冠冕堂皇的李二比了个大拇指,‘佩服佩服!甘拜下风!’ 第25章 《桃夭》贺新婚 人生需要仪式感。 五礼,古代汉族礼仪总称。 以祭祀之事为吉礼,丧葬之事为凶礼,军旅之事为军礼,宾客之事为宾礼,冠婚之事为嘉礼,合称五礼。 婚礼,在中国原为“昏礼”,是人生五礼中的一种,是属于汉族传统文化精粹之一。 为什么叫婚礼呢? 在阴阳五行、神道设教的观念里,女子属阴,古人认为黄昏是“阳往而阴来”的吉时,所以会在黄昏行娶妻之礼,故而得名。 因为刘珍的婚事,刘绰专门去读了《礼记·昏义》篇。 上面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虞二郎觉得自己是个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是刘娇,不可能言而无信。 尤其,还当着刘绰的面。 所以,尽管十分地不情愿,他还是叫自家的下人套了车,出发接应迎亲队伍去了。 “还是你有手段,佩服佩服!”刘绰由衷赞叹。 别看她活了快35年了,还真是不如这小孩出手干脆利落。 一没赌局,她对他的称呼就恢复了原状。 李二有些无奈,刚才她不是喊‘裕阿兄’喊得挺顺口的么? 怎么就不能保持下去呢? “再玩一局?”李二提议。 “啊?还玩?说,你存着什么坏心思呢!这回是不是想对付我?”刘绰绝不会丢掉她作为成年人的理智。 “怎么,刘五娘子怕了?”李二笑得好看。 “我会怕你?来就来!”她还就不信了,他能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来整她。 说不定还是她赢呢!她可得想出个好法子罚他。 第一局,刘绰赢了。 “唱首歌给我听听!”她道。 小样,刘绰心中满是拜访亲戚时逼迫人家小孩表演节目的得逞快感。 古代,乐工是贱籍。 她本以为李二会很为难。没想到,他只略一思量,就开唱了。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唱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这是一首前世刘绰读书时就学过的诗歌。 诗歌诗歌,刘绰一直知道唐诗是可以拿来唱的,只不过旋律失传了而已。 歌唱是个技术活,不是有个嗓子发出声音来就行的,会唱歌的人是能细腻表达歌词情境情绪的。能让听者随着他的演绎进入歌词所描述的情境里去。 李二是个好歌者。他还是个小小年纪就忧国忧民的人。 他还是童声,歌声清亮有力,若是放到后世,绝对能入童声合唱团,担任领唱。情绪含蓄压抑转向激越轩昂,抑扬顿挫间,跟随着他的歌声,刘绰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洗涤。 她不懂古曲宫商角徵羽的旋律,但却能确定他绝对没有跑调。 因为真的很好听。 她甚至有些想哭。 这首诗是杜甫晚年旅居四川成都草堂期间创作的。 杜子美的笔墨,不为王侯将相,只为平民百姓。 他上悯国难,下痛民穷。 自己也不过刚有座可以栖身的茅草屋,却还忧心黎民百姓,长夜难眠,感慨万千。 ‘杜子美,你知道么?后来世间有了广厦千万间,可惜天下寒士根本买不起。就算买得起,还需再还三十年。若是遇到烂尾房,求告无门你活该。’ 说起这个来,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念起自己在前世的房子来。 那房子通电,有空调,有马桶,有洗衣机,有网络,有电视,有音响。 现在,不知道属于谁了。 李二在唱歌的时候似乎光芒万丈,有种别样的魅力。 刘绰听得呆了。她有些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夸赞,只好用力鼓掌表达赞叹之情。 但看她眼睛湿润,神情飘忽,李二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 无需多言,他知道她听懂了。 第二局牌,李二赢了。 “你也唱首歌给我听听。”他道。 刘绰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古人的旋律她是不会的。但现代流行歌曲其实也唱过不少古诗词的。 可是唱宋词的话,就有些不要脸了。千古名句,对面的李二再以为是她写的。 前世,除了‘热心市民刘先生’,她还有个绰号叫‘小蔡琴’。 作为一个麦霸,她可以一个人在ktv唱两三个小时。堪称,中华小曲库。 感谢邓丽君,感谢曹俊鸿,以极高的天赋和才华诠释过大诗人李白的《清平调三首》。 “你刚才唱的太悲苦了,我阿兄大喜的日子,咱们还是唱点歌舞升平的诗。”对于唱歌这件事,刘绰丝毫也不会扭捏,“你既唱了杜甫的诗,那我便唱李太白的《清平调三首》。曲子是我自己瞎哼的,你可别笑话我。” 李二认真且期待,但面上表情却丝毫不显。 “我不笑话你!”他保证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一曲唱毕,李二也是呆呆的样子。 刘绰如今自然也是稚嫩的童声,但神奇的是,她的歌声却雍容大气,看似多情缱绻,实际却满是洒脱寂然之感。 “怎么样,我唱得如何?”她在李二眼前挥了挥手。 虽然,这份不自信是源于她所唱曲调乃是剽窃他人之作的愧疚,但能当面问听者自己唱得如何,她也自觉自己足够厚颜了。 李二听得有些灵魂飘荡的感觉。 这三首歌舞升平的诗,虽被她唱得有些惆怅失落。但在他眼中,却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位绝代佳人倚着栏杆赏花,春风吹动佳人的鬓发,赫然就是长大后的刘绰。 尽管,此时的他不可能知道刘绰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可他就认定,那位佳人绝非贵妃,一定是她。 他家中也养着乐工舞姬。却绝无人在她这个年纪,有此等才华。 “刘五娘子,真乃妙人也!小人今日真是饱了耳福。”忠管事赞叹道。 这位刘五娘子秀外慧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若是将来真能嫁给他家郎君,也是极好的。只是不知不是正妻,刘家的人能否愿意。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李二道。 刘绰其实不知道这两句出自哪里,但晓得绝对是好词。大意是说她顾盼神飞,光彩照人。歌声气息如兰花般带着芳香。 刘绰脸色微红,心道,‘还是古人有文化会夸人,俺真是甘拜下风。’ 她必须挽尊找回场子。“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李二郎的歌声绝对配得上。” 李二噗嗤笑出声,“接着玩?” 刘绰认真道:“好啊,我说真的,你真的唱得好听。后面我若赢了,还是会要你唱歌给我听的。” 开玩笑,她来到这里后,娱乐项目实在是太少了。嘴巴馋了,可以靠自己满足。 耳朵想听歌了可怎么办?毕竟,自己唱给自己听,总显得怪异啊! 此等聆听古人旋律的机会,真是难得。唱歌给她听的人还是个贵公子。雅得很! 君子六艺,说不定,李二的琴艺也十分了得。 刘绰暗下决心,他回去前,一定要让他弹琴给自己听。 许是真的让刘绰的话哄开心了,她总觉得第三局牌李二在故意相让。 “再唱一首歌听听呗!”刘绰道。 李二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今日是你阿兄大婚,此诗便是我贺他新婚的。且请刘五娘子代刘大郎君赏听。” 李二唱的是《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李二唱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刘绰只知道这首诗出自《诗经》,别的便一无所知了。就连意思,她都不懂。 对于《诗经》那个时代的用语,她的理解力也就跟文盲差不多。乍一看,字好像都认识,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刘绰词穷,只好无耻夸赞道:“哈哈哈哈,李二郎高才,余音绕梁,余音绕梁!” 她刚才真不该肆意吹捧,人家自有唱不完的诗歌,自己却没词夸人了。 下回再赢,就让他跳舞,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四局,李二赢了。 一输一赢,有来有往。 以李二的棋力,刘绰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不如,刘五娘子也再来一曲。” 刘绰不禁感慨,前世她听歌多就是有好处啊,好歹会那么几首以古诗词为歌词的歌。 这回,她要感谢《长安十二时辰》剧组,感谢张紫宁,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要感谢李白大大。 没错,她只能跟李白杠上了。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她唱的虽是大唐盛事,曲调却是暗流涌动的。 “你似乎很喜欢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李二问。 刘绰摇头,坦然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很不喜欢玄宗皇帝,更不喜欢宫廷。我只是,很喜欢李太白的诗。但面对帝王之爱,贵妃是不是也根本没得选?” 李二赞赏道:“我也很不喜欢他,但很喜欢李太白的诗。” 刘绰看了一眼旁边的忠管事。他不仅丝毫没有受到震动,还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大唐的牛逼,从百姓的言论自由便可见一斑! 李商隐和白居易不都敢把唐玄宗的私生活拿出来写诗批斗? 乱伦,抢儿子的妻子这样的事,便是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令人所不齿的! 李二笑着道:“你放心,今日屋中所谈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刘绰无赖道:“别说你们根本不会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了,我也是绝不认账的,哈哈哈哈哈!” 她只是震惊于,自己说话居然比古人还战战兢兢。 这年头又没有录音笔,关起门来说话,自然随便说。 红果虽然根本听不懂自家娘子和那个李二郎到底在唱什么东西,但歌声是否好听,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跟了刘绰这么久,她也在刘绰的教育下学会了几个字。虽听不懂刘绰和李二唱的词,但自家娘子刚才表达了对某位皇帝的不满,她还是知道的。 可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一家人挨饿的时候,皇帝在哪里? 逃难的路上,谁家没把皇帝挂在嘴边骂过? 这段日子来,她早将刘绰视作了天上的神明降世。否则,为何她家娘子,人又美,心又善, 待下人尤其是她,极好,会做旁人都不会做的美食,还会唱这么好听的歌? 她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家娘子跟对面那位好看的李二郎君真是天生一对,般配极了。 此刻,她终于得了机会表达对自家娘子的崇拜之情。 “娘子,您唱歌真好听!您以后,能不能经常唱歌给奴婢听?” 刘绰开玩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要让人唱歌哄着睡觉?”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 刘珍他们回来了。 “走,咱们出去观礼!”刘绰邀请道,看架势,颇有些摩拳擦掌,“我还没见过娶新妇呢!” 天时已至下午,外面热闹极了。 红布铺地,从刘宅大门口一直到刘珍的院子。 刘珍穿着大红喜袍,满面喜色,丝毫看不出一丝疲累。 唐人尚武,他对着天空、地面和远处挽弓射出三箭,祈求天长地久和未来幸福美满。 待新妇下轿,携着她向大门走来。 余巧儿看着个子并不高,以扇遮面,瞧不清相貌。 她过火盆和跨马鞍。 司仪高声喊道:“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接下来的流程,刘绰很熟悉,在古装剧里看过很多次。 拜天地,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在唐代,新妇不仅要拜公婆和丈夫的尊长,而且还要拜观礼的宾客,称为\"拜客\"。 刘绰挤在人群中,喊得比谁都起劲。她是真的感受到了浓浓的烟火气。 李二压根没怎么看婚礼的仪程,眼神一直追随着刘绰的身影。 尽管这世界喧嚣热闹,他的眼中却只有一人。 忠管事跟一众护卫从前也不是没跟着李二参加过旁的婚礼,但总觉得他家郎君今日的心绪与往日不同。 虞二郎几次想凑到刘绰身边,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挤开了。 刘谦就站在刘绰身边。 身为兄长,他自然注意到了李二的眼神。 同为男人,他自然也明白那眼神的含义,这小子这是动心了! 他家妹子果然厉害! 都不用他出手,就拿下了一个男人的心。 第26章 走啊,咱们骑马去 刘绰在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姐夫,王六郎。 他个子很高,挺白净的,只是面相有些凶,身材已经开始发福了。 刘绰有些想象不到,刘蓉当时是怎么看上这货的。 刘主簿和曹氏又是以什么眼光去挑女婿的。 就这样一个人居然还通房妾室一大堆。 她不止一次听曹氏还有那些来访的七大姑八大姨提起王六郎,都说他是长得极体面的郎君,刘蓉能嫁给他,真是好福气云云。 反正,要她选,她是不喜欢这种长相的。 不是她偏心自家人,她这个姐姐长得有七八分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分明是美人一个。 刘蓉和王六郎几乎是卡着点到的,他们刚进夏氏那里请了安,刘珍的迎亲队伍就归来了。 “啊呀,这是绰绰啊,之前你说咱们妹妹病了,需要休养,让我不要打扰她。今日一见,绰绰的身体十分康健嘛!”王六郎看着刘蓉道。 “姐姐!姐夫!”刘绰行了一礼。 “我出嫁了,家里头为了珍弟的婚事忙得很,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绰绰!”刘蓉道。 “姐姐这么说就见外了,家里头人多,忙的过来。你们何时到的?孩子们过来了没?一会儿,抱到我那儿去,我做了很多好吃的给孩子们吃呢。” “对啊,还是绰绰说得对。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呢。绰绰,姐夫有件事要跟你说。现在城里头好多饭馆食铺都开始售卖鸡蛋羹了。当初我就跟岳丈说过,这门生意还是我们自己做的好。岳丈是官身,自是不方便出面的。我只是个女婿,只要行事小心些,别人也说不出什么。绰绰,这蛋羹自然还是你这个灶君弟子做的最地道了,要不你把秘方告诉姐夫?”王六郎道。 唐朝法律禁止官员经商,规定: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以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 大功亲是指同一祖父母之下的亲属。 所以不止刘主簿不能经商,刘珍刘谦刘绰也都不能。刘蓉虽是外嫁女,也在受限范围之内。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是有官员通过各种方式暗地里偷偷经商的。 刘纯早就来到了李二身侧,看这边似乎要谈事情,就想拉着李二去闹喜房。 李二却只是离那边三人远了几步,拍了拍刘纯的胳膊道:“别急,先听听。” 刘纯眼睛瞪大了,“喂,李二,非礼勿听啊!你不是整天挂在嘴边的么?今天怎么?” 李二:“刘宅里现在忙成这样,谁顾得上你五妹妹,你也不想她被人欺负?” 刘纯不以为然,“那是她大姐姐和大姐夫,怎么会欺负她呢?” 李二:“对啊,既然都是自家人,听听又何妨?” 刘纯:“不对啊,这是我的自家人!” 李二笑道:“是啊,你是自家人,而我,是你的书童啊!” 刘纯:“” 他总觉得来到彭城后,李二的脸皮日渐增厚,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回到浙江道,李长史可千万别说是他把李二给带坏的。 只听刘绰道:“其实,阿耶也不是不想做这门生意。只不过”她语气里满是无奈,“我悄悄说,姐夫可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见她这样,王六郎更想知道了。“你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刘绰道:“明府很喜欢吃鸡蛋羹,想必姐夫也听说过?” 王六郎点头。县令大人喜欢吃鸡蛋羹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刘绰接着道:“有次明府来访,留在府中用饭,我上菜的时候听到他说想跟阿耶合伙做生意。明府的意思是,开个酒楼,里头有他的干股。咱们家有食谱秘方,可以少出些,可还是需要很大一笔钱。阿耶的意思是,等忙完大兄的婚事,再想办法筹钱。若是姐夫你这里有钱的话,倒是可以入一股。” 刘绰知道,王六郎哪来的钱?他上次从刘主簿借的钱怕是又已经挥霍的差不多了。 虽然他动不动就把刘主簿一家人迂腐这种话挂在嘴上,但真让他跟明府大人合伙做生意,他还没那个胆子。 “原来是明府想做这个生意?幸亏我没开那个卖蛋羹的早食铺子啊!若是以后明府的酒楼开业,现在这些抢了他生意的,可都得倒霉啊!”王六郎从身上摸出几颗饴糖,塞到她手里,“绰绰,多亏你告诉我了,要不然我还真会惹上麻烦!” 刘绰低头一看,居然就是他们家今日喜事发出来的喜糖。 “姐夫,我今日跟你说的事,你千万不要传出去啊!若是惹怒了明府,让他知道消息是从你那里传出去的,阿耶也救不了你啊!” “知道知道!”王六郎脸色更白了些,“不敢不敢,我怎么会说出去呢?岳丈不愧是做主簿的,口风真是紧。这些事可以直接跟我说的嘛!” 王六郎惨白着一张脸,招呼刘蓉一起去了刘珍的喜房。 开酒楼要投资的钱实在太多了,这样大的生意他就是想掺合也掺合不了。 “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李二走过来道。 刘绰也没问他为什么要偷听,笑着道:“跟你学的,做事要干脆利落些。我不这么说,他自己就会在外面把生意做起来。” 李二:“无妨啊,若是刘主簿不知情的话,是无罪的。你就不怕将来扯得这个谎被拆穿?” 刘绰自信道:“不会的。我只说在大兄成亲后开酒楼,又没说具体时间。以后城里总会出现新的酒楼,也一定会售卖鸡蛋羹。明府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开酒楼,而他自然也不敢去问明府。” 李二道:“我猜,你刚才的话也不全是谎话。你是想自己做对不对?” 刘绰避而不答,经商这事毕竟要十分小心才行。她可不想给刘主簿惹麻烦。 “纯阿兄,走!咱们去看闹喜房?” 他们到的时候,却扇环节已经结束了。 屋子里人很多,男客们在闹喜房的最前线,女客们都在外围。 余巧儿和刘珍在共吃同一根面条。 面条越来越短,两个人的嘴巴也越来越近。 刘绰没想到,这婚俗在唐代就有了。 她正一脸兴奋地看热闹,忽然一只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李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看看,这屋子里哪有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你那些姐姐妹妹也都不在啊!” 他说的是实情。刚才便是那些已婚的女子,也都羞怯地低下了头。 只有她,欢呼雀跃,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 她又忘了,自己只是个快要九岁的小孩子。 “我还是个小孩子嘛!有什么关系?”刘绰辩解道。 她突然想到什么,拉下李二的手:“那你自己呢,你不是也在看?” 转过身却发现,李二的耳朵有些红,居然用另一只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道:“非礼勿视!” 果真还是个小孩子!真是纯情! 刘绰噗嗤一下笑出声,“好了,放下来!他们又不会真的亲上去!” 他比她高一个头左右。拉下他另一只手也很简单。 喜房里果然已换了一个游戏。大家不过起哄闹个氛围,古人还是很含蓄的。 没多久,刘珍开始招呼着大家往外走。 之后,余巧儿就要在洞房里等着了。 虽然这是刘珍的洞房花烛夜,看着新郎新娘两张青涩懵懂的脸,刘绰还是不得不感慨,古人结婚是真早啊。 这分明就是两个初高中学生嘛。 “咱们走!你那个二表兄可回来了,你小心他一会儿还来找你!”李二道。 刘绰:“还能躲去哪里?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地方了?” 李二拉起她的胳膊,自信道:“跟我来!” 两个人跑出门,刘纯紧跟其后,“等等我,你们两个去哪儿啊?是要躲着谁么?” 哪里人都多,李二拉着刘绰直接出了刘宅大门。 忠管事牵了两匹马站在外面等着。正是初见那日,刘纯和李二骑的那两匹马。 “敢不敢骑马?”李二问。 “一直就想学。不过可惜,我家只有一匹马,还养在祖父那边。若不是有大事,平日里根本用不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么?”刘绰道。 刘纯也赶了上来道:“是啊,李二,咱们究竟要去哪儿?” 忠管事心道,这位纯郎君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跟我一样有眼色呢。 李二道:“那日我在河边倒发现了一个很漂亮的地方。不如去骑马啊?” 刘纯兴奋道:“好啊好啊,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说起来,好久没骑马了。” 说完,他翻身就上了其中一匹马。 李二向刘绰伸出手,“我扶你上去?” 刘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襦裙,心道,看来我应该给自己做一身圆领胡服穿穿。 她还记得刘主簿的叮嘱,往刘纯的方向看了看道:“我跟纯阿兄共骑一匹就好。” 马上的刘纯也道:“是啊,五妹妹可以跟我骑一匹。” 李二笑着道:“放心,我不上去,给你牵马!” “你说什么?你给绰绰牵马?你自己不骑么?”恰如初见那日,刘纯的嘴巴又可以塞下一颗鸡蛋了。 忠管事的嘴角抽了抽,‘还不是怪你没眼色?要不然,就是我家郎君跟刘五娘子各骑一匹马,我给刘五娘子牵马了!’ 刘绰也道:“是啊!” 这多不好意思啊,让赵郡李氏的公子哥给我牵马。 李二牵着马道:“不是想学骑马么?这匹性子温顺,更适合你。何况,这次出门我本就是扮作一个书童加护卫。要是让主家的郎君和娘子挤在一匹马上,我自己单独骑一匹,像什么样子?” 这话倒是无可辩驳。 刘绰也不多问了,在忠管事和李二的帮助下,骑到了马背上。 刘绰坐在马上,感觉整个人的视野都变高了许多。 前世,她也只在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和新疆旅游的时候骑过马。虽然她第一次骑马就敢低速奔跑,但那时候她毕竟是个成年人。 不得不说,身下的马性子果然温顺。不仅任由她姿势丑陋地艰难爬上去,走起路来还稳当得很。 忠管事并没有跟着。 待三人都远了些,他才喃喃自语道:“闪电的性子最烈,自然是因为我家郎君亲自牵马才能那么安静啊!这个纯郎君这么没有眼力见,为何我家郎君还那么喜欢跟他一起玩呢?” “这马叫什么名字啊?”刘绰问。 “闪电!”李二答。 刘绰接着问道:“那它的速度一定很快喽?” 李二:“嗯!” 刘绰:“你是几岁开始学骑马的?” 李二:“我四岁的时候,阿耶就把我放到了马背上。” 刘绰:“这么早?” 李二:“那时候也只不过就是骑小马驹。” 刘绰:“那你一定会打马球喽?” 没等李二回答,刘纯抢着道:“五妹妹,二郎的马球打得可好了!我们整个明州的少年郎君没一个打得过他!” 刘绰笑道:“那岂不是打遍明州无敌手?纯阿兄,你打得如何?” 刘纯道:“我?我跟二郎虽然没法比,但应该也不算太差!” 刘绰羡慕道:“我也好想学打马球啊!纯阿兄,你相马的眼光如何?” 马球这项运动一直就是她十分向往的一项运动。 李二:“怎么,你想买马?” 刘绰也不避讳,“是啊,要想多出去走走看看的话,总要学会骑马。总不能靠两条腿走着去看啊。” 何况,等献食谱这件事成了,你还会给我一笔丰厚的酬金,那时我自己就有钱买马了。趁着祖父和阿耶高兴,他们也一定会答应的。 李二又问:“想去哪里?长安城?” 刘绰撅了撅嘴,豪迈道:“若是有机会,最好能仗剑天涯纵马天下!” 可惜,现在的交通十分不便。马匹已经算是最便捷快速的运输方式了。 想起那日接风宴上刘老爷子评价刘绰的话,‘我们绰绰是巾帼不让须眉!’,李二忍不住笑起来。 若是有机会,可以一起啊!他想。 第27章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到达目的地后,刘纯纵马跑了一阵,回来的时候,看见李二还在极有耐心地讲解骑马的诀窍和注意事项。 刘绰胆子很大,以前就骑过马,又经过李二指点,便有些跃跃欲试。 第一次跑就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她的笑声飞扬在河岸边。 “她真是第一次骑马?”刘纯觉得不可思议,“那胆子可真够大的,还真是应该投胎成个男孩子呢。” “长安城的女娘骑术好的可太多了!”李二道。 “她们都能像我五妹妹似的,一上马就敢骑?”刘纯有些骄傲道,“你这匹马竟然也肯听她的,从前我想骑,闪电可是倔得很呢。” 李二看着刘绰的方向,戏谑道:“可能是闪电挑人!” 刘纯感慨:“哎, 人欺负我就罢了,连你的马也欺负我!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刘绰在马上只感觉过了很短的时间,勒住马,回身一看,发现已经离李二和刘纯有些远了。 “闪电,你真棒!还知道配合我放慢速度,不让我害怕!”刘绰摸了摸闪电,调转马头往回赶。 闪电被夸美了,嘶鸣了一声。 李二笑着道:“闪电心情不错!” 刘纯正色道:“我跟你说件正经事,晚上的婚宴你打算怎么吃?” “自然是在你房里吃!”李二道,“我今日已经被那个刘四娘子和虞二郎盯上了!” 刘纯道:“我五祖父的意思,晚宴你去坐主宾那一席。他和族长亲自作陪。到时候就说你是我阿耶上官家的郎君!席上还有彭城县令、县尉、县丞。珍表兄成亲,你们赵郡李氏能有人来观礼吃席,老爷子这是开心了!” 李二还是觉得麻烦,“倒也不必如此!”他就是因为不喜欢应酬才隐藏身份的。 刘纯显然是带着任务的,继续劝解道:“稍微透露一下身份也好,省得我那个四妹妹和虞家表弟再为难你!” 正说着呢,刘绰回来了。 “刚才,看见我骑马的英姿了吗?”她自夸道。 其实,哪里谈得上英姿,不过是敢骑敢跑而已。不过才一小会儿,屁股和大腿内侧都有些颠麻了。 李二摸了摸闪电,笑着没有评论。 刘纯道:“五妹妹,你从前真的没有骑过马么?” 刘绰开着玩笑道:“上辈子骑过算么?” 刘纯:“那你可真厉害!上辈子的事情还记着呢!” ‘可不嘛,我真记着呢。说出来,吓死你!’刘绰心道。 “天色不早了,我再骑一圈,咱们就回?”说着调转马头,她还是想先回家看看婚宴的菜做的如何了。 “好!”李二拍了拍闪电的屁股道。 等刘绰走远,刘纯翻身下马道:“所以,你怎么想的?这一趟出来你都没骑,要不屈尊骑一下我的飞云?” 李二也不客套,上马道:“我并非官身,与长辈们坐一席终是说不过去,还是坐小辈那一席!” 言罢,便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对刘绰而言,骑马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精神放松的事情。 而人一旦开心了,就想歌之舞之。 从骑上马背那刻算起,她脑海中的马头琴已经响了好久了。 此刻,骑马奔跑起来,更是翻腾起各种各样的蒙古族音乐。此情此景,台式小情歌真的就显得不符合环境了。 刘绰骑出去更远一段,拐过一个小坡后,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放声高歌:“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 李二:“她这是想去草原了?” “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 听到这豪放的歌词,刚拐过弯来的李二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刘绰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跟着,继续唱道:“给我一片白云,一朵洁白的想象。给我一阵清风,吹开百花香。给我一次邂逅,在青青的牧场。给我一个眼神,热辣滚烫。” ‘她这都是从哪冒出来的词?’李二心道。 他想不到的是,更劲爆的歌词还在后面。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你的心海和大地一样宽广!套马的汉子你在我心上~~~我愿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所有的日子像你一样晴朗~~~” 李二红着脸勒住马。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歌好听是好听,就是词有点她应该没去过塞外,怎么会这么狂野的歌呢?是从哪里听到的?还是说这是她自己写的?她小小年纪,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歌来呢?’ 李二没敢继续跟,调转马头藏到了那块凸出的山坡后。 不然,一会儿刘绰突然转身,看到他,可就尴尬了。 主要是听了这首歌,短时间内,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刘绰。 他总不好问,“你唱的那个套马的汉子是谁啊?” 第28章 佳偶天成=桂花糖藕 回程时,刘绰自己骑着闪电。 李二和刘纯共乘飞云。 套马杆的旋律和歌词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李二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刘绰了。 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她不是比他还小么? 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威武雄壮的汉子。 可此刻,他并不是。 或许,跟刘纯同乘一骑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回到刘宅的时候,婚宴还没开始,不过宾客差不多都已入座了。 除了刘主簿和刘老爷子的院子,五房其余几个院子里也都设了席面,招待喝喜酒的宾客。 最主要的席面自然也都在刘主簿和刘老爷子院中。 刘主簿和刘老爷子在族长和县令那一席陪着。 曹氏跟自己的大姐、二姐、四妹加上夏氏、刘芳以及妯娌们娘家来的女眷在同一席。 五房的七个姐妹,除了小七刘嫣跟着她阿娘之外,也都在同一席面上。 刘氏各房的堂兄弟们坐了几席。 刘纯、李二、杜鹏举、虞大郎和虞二郎这一席由刘谦和刘珍作陪。 虞氏兄弟坐在一起。 刘氏兄弟两个却是插空坐的。 刘谦自小便与杜鹏举一起喝着曹氏的奶水长大,感情特别好,就坐在了李二和杜鹏举中间。 刘珍则与虞家大郎关系甚笃,坐在了杜鹏举和虞大郎中间。 这是刘谦仔细研究过后,制定的座位安排。 如此,正好隔开了李二、杜鹏举、虞二郎三个人。 虞二郎和刘纯中间坐着五房的二郎、三郎、五郎、六郎。 如此一来,这一席上便有了十一个人。 李二还坐在了刘纯的上首,紧挨着刘谦。 “不是十人一席么?咱们这一席似乎多了一个人!纯表兄,这人不是你家书童么?怎得上了主人家的席面?”虞二郎发难。 尽管刘珍要四处敬酒,几乎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不了多久。他们又是少年儿童,其实一点都不挤。 刘纯笑着道:“二表弟,实不相瞒,这位李兄其实是我阿耶上官家的小郎君。这次是一起出来跟着玩的。之前说他是我家书童,不过是为着方便。” 知道了李二其实是上官之子,自然又是好一番客套。 除了刘绰四叔父家的六郎外,桌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十分精彩。 尤其是虞二郎和刘三郎。 虞二郎白天的时候,刚骂了李二。 三郎是刘娇的兄长,上午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妹妹哭哭啼啼地从外面回来,还破天荒地抄了几页《论语》。 五郎则是刘娇的弟弟。五郎年纪虽不大,脑子却灵光。没多久,他就找了个借口离席,往钱氏那席走去。 杜鹏举毕竟是姻亲,跟席上其他人都不熟,便主要跟刘谦说话。 虞大郎跟刘珍同岁,在他起身敬酒去时,便担当起兄长的责任来,招呼着诸位表弟。 婚宴上的大部分菜,李二都已经提前试吃过了。 他坐在那出奇的安静,有人向他举杯致意,他便也举杯致意。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这句话一直在他耳边飘荡。 他将桌上众人都扫了一圈,发现除了虞大郎勉强算是外,其余人都是既不威武也不雄壮的。 便是主桌上,怕也只有刘司兵和那位县尉看着威武雄壮些。 可是刘五娘子她才不到九岁啊! 她是喜欢威武雄壮的么? 刘绰这一席上,气氛倒意外的很和谐。 从她以灶君弟子的身份名声大噪后,所有人见到她都变得很是热络亲切。 跟她一席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小丫头片子,除了吹捧与套近乎的话语外,再无其他有营养的话题,便只顾低头扒饭。 刘绰自然想不到,她无意间唱的一首歌,已然让李二误会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形成了某种坚固的择偶观。 “大嫂,这道菜叫什么?把糯米饭塞到莲藕的孔洞里,还加了桂花和蜂蜜,又糯又甜,真是好吃。我猜这又是绰绰的主意?对不对?”刘芳夹着一片糖藕夸奖着。 曹氏喜道:“可不是嘛,正是绰绰的主意。她说这道菜叫什么‘佳偶天成’,是专门为我们家大郎成亲研制的一道菜。” “这名字取得好,加在藕里填起来,可不就是佳偶天成嘛?”刘芳道。 除了李二和刘纯,参加婚宴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吃到这道‘佳偶天成’。 明府又吃了一片桂花糖藕后,忍不住感慨道:“好一个‘佳偶天成’!刘贤弟,你家这个五娘子真是神了!她小小年纪,怎能想出如此多的奇思妙想来?做出来还能这样好吃!这道菜也是老少咸宜啊!若不是我家中那几个儿郎要么太小,要么已经成亲,我真想跟贤弟你结个亲家!这样我就能好好享享口福了!” 刘老爷子乐得见牙不见眼。心道,以后若是让你知道,我家绰绰还给广陵王世子调制食谱,你得是什么表情? 刘主簿道:“这孩子不过就是在烹饪菜肴这方面有点天赋,瞧让明府夸的?她就是自己嘴馋喜欢吃,这才整日里尽是钻研这个了!” 明府道:“这世上嘴馋的女娘多了!有哪个跟你家五娘子似的,做出这诸多美食来了?爱钻研是一回事,心思灵巧才更难得。要不怎么说,心灵手巧呢?” 刘氏族长道:“可不是嘛,上次我回去后,给我家里那几个孙女一人买了一本《齐民要术》,要她们好好研读,争取跟他们小姑一样有本事。到现在,也没见着一道像样的菜式出来呢。” 主桌上的众人大笑起来。 很快,刘绰就吃饱了。 她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刘珍红着一张脸,已然是喝得醉意不浅了。 刘主簿既是长子又是官身,除了刘氏宗族的宾客外,官面上的朋友也不少。这样一桌桌敬下来,便是刘二郎和虞大郎两个也都喝了不少。 左右她与同一席上的女娘们都没什么共同话题,便离了座,想着去庖屋里看看,能不能给刘珍他们先安排上一锅醒酒汤。 要不然,一会儿他还怎么洞房? 虽然,她很不赞成未成年人行房事。可在这个年代,刘珍是在合法的年纪成亲的。 若他醉过去了,让余巧儿在新房里空等一晚,似乎也很不好。 庖屋里,有两个大师傅,加上四五个帮工。 徐老三见到自己的小师父进来,既意外又开心。 “师父,您怎么来了?”他憨厚地笑道。 “嘘!”尽管刘主簿家庖屋里的下人都已经知道了徐老三拜师的事,刘绰还是很不习惯。“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晚上的菜做的很好!对了,你会做醒酒汤么?多做点,我大兄跟我阿耶今晚都喝了不少!估计一会儿,还会有其他宾客用得到。” 一旁的厨娘道:“五娘子放心,开席前,娘子就吩咐过了。等珍郎君回来,马上就送到新房里头去。足足熬了一大锅,便是其他宾客要用,也足够了。” “那就好!”见庖屋里已然热上了干粮,刘绰道:“忙了这么久,你们可都吃过了?” “吃过了!五娘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徐老三面上有些掩不住的激动,以为灶君弟子又想到了什么得神明提点的新菜式要试做。 “这倒没有!就是徐老三,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糖葫芦么?明天要是有空的话,做几串来尝尝!” 下午被刘绰一首《套马杆》震惊到了的李二也提前离了席。 反正坐在那也是无聊,还不如回院子里耍几套剑来消消食呢。 说不得,还能把自己练得更结实些。 刘绰从庖屋里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李二刚踏进院门。 或许是李二掩藏的太好,刘绰还没发现他的不对劲。 “你怎么回来了?是吃饱了?”刘绰道,“还是我那二表兄又在席上为难你了?” 李二看到她略带稚气的小脸,再想到她唱的那些露骨又热烈的歌词,脸上一瞬间就变得火辣辣的。 “你脸怎么这么红?喝醉了?要不要喝碗醒酒汤?”刘绰关切地问,这可是她的财神爷啊! 李二什么都没说,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了。 “这是怎么了?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这孩子真奇怪!”刘绰看了一眼默默跟在一旁的红果,“难道他发烧了?” 第29章 我不是变态啊 自骑马回来,李二就有些奇怪。 莫不是,酒席上,虞家二表兄又刁难他了? 可照李二的性子和城府,怎么可能被虞二郎得逞呢? 刘绰实在想不通。 为了知道缘由,散席后,她在刘谦那小院的门口堵住了面色微红的刘纯。 “五妹妹?正好,我有事找你!”刘纯道。 刘绰有点惊讶:“找我?巧了,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那你先说!”刘纯大着舌头! 在谈话这件事情上,先手不一定占优势。 刘绰笑着谦让道:“还是纯阿兄先说!我不急!” 院子里有李二的护卫在。 刘纯将她拉到稍远些的地方,往院子的方向瞟了一眼,才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五妹妹。你知道李二郎他怎么了么?他今晚在酒席上就很奇怪。是不是你哪个地方不小心惹到他了?” 原来两个人想问的东西一样。 “怎么会是我惹到他了?我一直以礼相待,小心谨慎啊!”刘绰厚颜道:“是不是酒席上出了什么事?” 刘纯摇头,大着舌头回想席上的事,“酒席上好得很,大家都是跟相熟的人坐在一起。他就坐在我跟刘谦中间。知道了他是我阿耶上官家的郎君,大家对他都很客气啊。” 酒席上居然很平静? 刘绰接着探问:“那你感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刘纯眼睛往天上看了看,想了会儿才道:“咱们午后骑马回来的时候。” “巧了,我也这么觉得!”刘绰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午后只有我们两个骑了,而他没骑,所以不开心了?也是我疏忽,光顾着自己骑马高兴了,回来之前,应该把闪电归还给他,让他也骑一圈散散心的。” “他骑了啊!”刘纯奇道,“五妹妹,你是不是吃醉酒了?你第二次出发后,没多久二郎就骑着我的飞云追你去了。后来,你们不也是前后脚回来的么?你看你,他骑术好,你骑术差,他能追上你,再回来的比你早,那是应当的啊。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给他脸色瞧了?” 刘绰委屈道:“我没给他脸色瞧啊!再说了,我压根就没看见” 仿佛一记闷雷击中了她的天灵盖! 刘绰再也说不出‘没看见他人’这几个字。 如果,李二后来真的骑马追过她,又怎么可能追不上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遇到了什么事,不好意思跟她照面了。 能有什么事? 下午的时候她唱了首歌。 套马杆那魔性的旋律也在刘绰的脑海中,飘荡起来。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我要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 他一定是听到了! 刘绰捂住脸。 苍天啊,大地啊! 他还是个孩子啊!我都做了什么! “那时候我就感觉,他看你的眼神有些奇怪了!”刘纯回想道,“不对,应该说,更早之前就已经不对了。他可是眼高于顶的李二郎啊,什么时候那么好脾气地教一个女娘怎么骑马了?仔细一想,我觉得,他这几天都不对劲!”刘纯的酒劲虽然上来了,还不忘继续分析。 ‘他该怎么看我?小小年纪就向上天祈求一个威武的汉子?还要融化在人家宽阔的胸膛?难怪他刚才脸红成那样?我自己想想也脸红啊!’ 刘绰沉浸在想要自我毁灭的悔恨中,压根没听到刘纯说了什么。 ‘啊,我该怎么挽回形象呢?尽管我自己知道我已经熟透了,可在李二的眼中,我就是个太过早熟的小萝莉啊!小小年纪就思春啊!还不要脸地把猥琐的想法唱出来了啊!help,help,救命啊!’ 现在,危机公关拯救她破产的萝莉形象,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安抚李二那颗受到了她歌声污染的心灵。 一个不到九岁的萝莉,一心期待,融化在一个威武雄壮的汉子的胸膛上。 那画面,刘绰自己想一想,都觉得辣眼睛。 即便大唐民风再彪悍,也不可能接受得了这个。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李二再看见她的时候,能维持住基本的风度和体面,可真的是极有涵养的了! 赵郡李氏名不虚传! 刘绰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想了无数种方案。 到底该怎么解释这诡异的歌词? 终归是她亲口唱出来。 现在只期待,听到这歌的人只有李二,再无旁人。 否则,刘家五娘子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刘绰拍了拍脑袋,自责道:“哎,我怎么就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呢!” 她一个主簿家的小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首歌? 她根本没去过草原和塞外。 说是书上读到的? 可什么歪门邪道的书上会写这种东西? 若她现在是十五六岁谈婚论嫁的年纪还好说,大不了就说她春心大动,想男人想疯了! 可如今她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想男人,那不就是个变态? 难怪李二现在看见她就避如蛇蝎。 若是李二是个小和尚就好了,她的所作所为倒正好验证了那句话,‘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见到他们千万要躲开!’ 总不能说是灶君教的。 人家是管饭食的,又不是管保媒拉纤的。 可是孔子他老人家曾经曰过,食色性也! 这歌词只不过表达了劳动人民火热的内心而已嘛! 如果还说是梦里听到的学到的,那么她梦里见到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 而且,这事她本人找到李二去解释真的好么? 怎么开口?怎么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好! 第二日一大早,刘绰就顶着一双黑眼圈浓厚的眼睛在自己院子里打军体拳了! 红果在一旁加油呐喊:“娘子真厉害,好,娘子威武霸气!” 威武霸气这几个词都是她昨夜紧急教授给红果的。红果本就苦于肚子里没什么词汇表达她对自家娘子的崇拜之情,学的出奇得快。 虽然这出戏很拙劣,可也要演下去啊! 在做一个拥有朦胧的审美观但是因为没文化进而表达错误的小萝莉和一个色情狂变态之间,她选择做一个没文化的。 第30章 装蠢作战大成功! 在红果卖力的叫好声中,李二和刘纯果然被吸引到了她的院子门口。 原本李二在自己院中舞剑呢,就听到隔壁院子不断飘来“威武霸气”几个字。 他现在对威武几个字格外的敏感。 所以,即便现在看到刘绰会有些难为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迈开了腿。 刘纯更是想知道他这个五妹妹又在隔壁搞什么新鲜名堂,步子走得比李二还快。 刘绰额头上冒着汗。 她已经将这套融合了部分广播体操动作的军体拳打到了第八遍。 “娘子好厉害,娘子威武!” 刘绰得意地做了个endg pose,“是不是英姿飒爽,威武雄壮?” “五妹妹,你这是在干什么?”刘纯比划着,“你还会打拳?打的是什么拳啊?” ‘打的是还我形象拳!’她心道。 刘绰先回了一礼才道:“纯阿兄,我在锻炼身体呢!” “锻炼身体?”这对刘纯而言无疑也是一个新词。 “就是强身健体!”刘绰呵呵干笑。 “你一个女孩子强身健体干什么?”刘纯道,“难不成你还要上阵杀敌?” 刘绰有些无语。她本意是把李二引过来,然后再强行拙劣地解释自己对威武雄壮的愚蠢理解,倒忘了还有个刘纯。 “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呢!我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胸膛厚实开阔些,这样多有安全感?需知身体康健,少生病,才能活得久。说不得以后出去玩,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还能保护红果呢!再说了,纯阿兄,强身健体这回事,谁规定了只有你们儿郎们能做了?裕阿兄,你说呢?”刘绰振振有辞。 尽管演技拙劣,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多圆一句是一句。 李二自然已经听到了她摆架势时说的那句‘是不是英姿飒爽,威武雄壮?’ 心想,哪有将英姿飒爽和威武雄壮这两个词同时用在一个女娘身上的? 她要把自己练得胸膛宽广厚实,好保护自己的小婢女? 她还真是惯常地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那套拳法也是不伦不类的。 “你刚才打的这套拳是谁教你的?”李二问。 终于,刘绰感觉李二的面色看着比昨日自然了不少。 “我自创的啊!不就是伸胳膊伸腿,活动筋骨关节什么的嘛!打拳有什么难的?” 刘绰说着,又哼哼哈哈地踢了几个跆拳道技法里的高抬腿。 她看向李二问:“怎么样,威不威武?厉不厉害?霸不霸气?” 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叫了声裕阿兄,李二心情很好。 他笑着道:“威武威武,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强身健体了?” 李二在心底告诉自己,她才多大,昨日或许真的只是个误会。否则,谁会没心没肺到把此等露骨歌词直接唱出口? 若说以曲识人,昨日那个唱着‘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的刘绰也是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她只不过比寻常人家的闺秀性子活泼些罢了。 瞧她写的字,显然是刚开蒙不久的。她那书架上书虽不少,也还是以杂书居多,把词都给学错乱了也不稀奇。昨日夸他唱歌好听,她不也只会个‘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么? 眼前是刘绰天真无辜的大眼睛。他仔细一想,昨日那歌词写的其实没什么章法。 她肚子里墨水少,词汇量有限。那遣词造句,说是为了强行凑韵脚瞎扯出来的,都大有可能。 刘绰结合自身的真实情况道:“裕阿兄,你不知道,昨日我只不过骑了两趟马,今早起来就觉得胳膊和腿都不像自己的了,又酸又疼。我之前还夸下海口说要纵马天下仗剑天涯的。如果,骑这么一小会儿都遭受不住的话,以后还怎么跟话本上的英雄似的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啊!” 刘纯被她行侠仗义的‘野心’给逗乐了,笑着道:“哈哈哈哈,五妹妹,你想强身健体自然是好的。可我看,你刚才那套拳法毫无章法可言,就这么瞎练可不行。若是伤了膝盖,可就麻烦了!” 刘绰赶忙道:“那纯阿兄你教教我,好不好?人家也想英雄救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她那些话本还真不是白看的。’李二心想,‘都看得想美救英雄了!’ “刚开始骑马都是这样的。我刚学骑马的时候,睡一觉起来,胳膊和大腿也是又酸又疼。多练练就好了!”他宽慰道。 刘绰假装得到了安慰,上前一步拉住李二的胳膊晃着,乖巧道:“那裕阿兄,今天我还能带着闪电去河边学骑马么?” 心病还须心药医。哪里跌倒的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前世她并非不会茶,而是不屑于茶罢了。一旦认真茶起来,也是茶得像模像样。 李二被哄得晕乎乎的,耳根微红,还不忘提醒道:“可以是可以,但不可练太久。你不过初学,练得太久,身体怕是受不了。再有,我们还得留足时间研制世子的食谱。” “知道知道。我都打算好了,今日骑马便带着笔墨纸砚一起去,跑着跑着说不定就有了好主意,立时便能趁着休息的时候,坐在河边草地上写下来。在河岸边挥毫泼墨是不是也颇有野趣?”刘绰道。 她敏锐地感觉到李二对她的态度恢复到听到套马杆前的状态了。 作战大成功! 她以后要多多卖傻,犯一些可爱的错误,才能更符合重生后的年龄。 这是一个致命的教训,以后她得管住自己的嘴,可千万不能瞎唱了! 刘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挽回了破碎的形象。也就没注意到,婚宴结束后她的姑母和二姨母两家人都没走。 他们留下多住几日,不过就是想趁此机会,早早与刘主簿将亲事定下来。 夜长梦多,刘绰的好厨艺实在太扎眼了。 若是等她再大上几岁,怕是前来求亲的人会更多。 所以,当刘绰和李二坐在河边,头挨着头,一个说一个写,专心致志地完成给广陵王世子的食谱的时候,虞二郎、杜鹏举和刘谦几人也都来到了河边跑马。 第31章 好俊的刀法! 出门的时候,刘绰还带了水囊及各种吃的:果干、糖炒栗子、还有徐老三一大早做出来的冰糖葫芦。 活脱脱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秋游。 她现在对李二的态度完美诠释了一个词语,殷勤备至。 为了哄好他,放低了姿态,一口一个裕阿兄的。 作为金牌业务员,她对待客户可是向来花样百出不遗余力的。 地上铺了一张毯子,三个人坐在上头。李二在中间,刘绰和刘纯分居左右。 为了写东西方便,忠管事还带了张桌案来。 现在上面除了笔墨纸砚外,还摆放着果盘点心,三个杯子。 刘绰倒了一杯奶茶,往桌案中间推了推道:“尝尝!这叫奶茶,还热着呢!又有奶又有茶!若是点心吃腻了,正好可以冲一冲。” 刘纯眼疾手快,毫不客气地接过去道:“奶茶?五妹妹,这又是你新想出来的?” 看李二已然伸出了手,刘绰赶忙道:“还有很多,我装了整整一水囊呢,再给你倒一杯!” “好喝!李二,你快尝尝!”刘纯碰了碰李二的肩膀,“这次跟我回老家不错?多有口福啊!要不是我五妹妹在,哪能吃到这么多新鲜玩意!”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奶茶的味道,有些腥味。 李二声音淡淡道:“奶茶我在长安喝过的。就是不知道刘五娘子做的是什么口味的。” 这倒差点忘了,奶茶还是人家文成公主发明的呢,刘绰心道。 她推杯的手往回缩了缩,“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是不是喝惯了咸的?我这是甜口的。里头加了芋泥和蜂蜜,要不你还是喝你自己的水?” 李二的银壶里是装了满满一壶水的。 她是真的不想再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刘纯没吃过,还好糊弄些。 李二轻触她的指尖,从她手中拿走杯子,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饮了一口道:“一点腥味都没有,香浓润滑,你是怎么做的?” 刘纯一口饮尽,将杯子推过来道:“里面有芋泥?没喝到啊!我就说好喝?这可是灶君弟子煮的奶茶,自然好喝。” 刘绰晃了晃水囊,“我忘了,加的料是会沉底的,这样倒是倒不出来的。” 看她小胳膊小腿的,李二拿过水囊放在桌子上道:“放上来,我们自己喝自己倒。” 刘纯也不客气,一边倒奶茶一边道:“呀,居然还真让我倒了点芋泥出来。” 这个李二倒真是个小绅士。 刘绰道:“你既喜欢甜口的,等回去,我再调种红豆沙的给你尝尝。其实,这东西要想喝的畅快,应该是装进竹筒里,然后用吸管吸着喝的,这样里头加的料就都能喝到了。” 李二听了,突然道:“这有何难?”他招了招手。 为了不打扰他家郎君野宴的趣味,忠管事识趣地站的远了些。看到李二的手势,忠管事跑了过来。 “郎君有何吩咐?” 李二道:“取几截大小粗细相当的竹筒来!我要饮茶!” 忠管事应声走了。 她不过随口一提,这就听懂了?还把要求描述的这么具体? 刘绰感叹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李二解释道:“长安城里有店铺卖竹筒酒,我在阿兄房里见过。” 刘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就知道,竹子这么好用的器具,大唐的人又怎会不善加利用。 李二看着她道:“只是,你说的吸管又是什么?” 刘绰笑着起身,“既然竹筒你搞定了,那吸管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她伸出小手道,“纯阿兄,借你的腰刀一用?” 刘纯有些懵,他的嘴里还塞了几颗栗子,圆鼓鼓的,“五妹妹,你要腰刀干什么?” 刘绰:“做吸管啊!你放心,那东西不是什么硬物,伤不了你的刀!” 没等刘纯解下腰刀,李二已经起身道:“远不远?我同你一起去好了!” 刘绰噗嗤一笑,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道:“呐,就是那边。我跟红果去砍几根芦苇杆来就能当吸管用。” 见李二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刀上,刘纯赶忙道:“既是砍芦苇杆,还是用我的刀。你那把也太金贵了。磕了碰了可就不好了!” 李二已然迈开步子走了,平静的声音飘回来,“无妨!” 他身后,刘绰拉住刘纯问,“他那把刀是谁送的?” 刘纯附在她耳边,小声答:“广陵王送的。” 见刘绰脸上并未显出多惊讶的神色来,刘纯接着道:“广陵王可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岂是寻常皇孙可比的?” 刘绰脸上仍是没有太大震惊的样子,就像听了什么寻常事一般淡定道:“原来我是要给圣人的重孙调制食谱?” 广陵王是当今天子的长孙,那么自然是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 可既然重孙都有了,当今天子得多大年纪了? 李二找到了一块踩着踏实的河岸便停了下来。 刘绰小跑几步跟上,比划道:“取大概这么长的中段就好!” 她话音刚落,李二姿势极为漂亮地拔刀。 寒光一闪,刘绰只听到呼呼两股风声。数截芦苇杆被整齐的砍断。 李二转过身来的时候已将刀插回了腰间。 “好帅!”刘绰由衷赞叹,她居然被一个半大孩子给帅到了。别看他年纪小,臂力和核心力量都已然十分了得。 红果跑过去,将掉落的芦苇杆捡起来,全部都是去头去尾的。 刘纯同时赞道:“好俊的刀法!” 李二看向刘绰,有些不解,“帅?” 刘绰这才惊觉,唐代哪有帅这个说法。 她忙挑起大拇指,呵呵笑着道:“就是俊的意思。好俊!裕阿兄真是将帅之才!将帅之才!” 李二笑着摇头,“你倒会哄人!不过是砍了几根芦苇杆罢了,哪就谈得上将帅之才了!” 见他不再追问,刘绰松了一口气,‘还不是为了向你解释帅这个字才硬扯的嘛!不过,刚刚他挥刀的身法真的好帅,好想学,怎么办!’ 没多久,忠管事便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架可以用来温热东西的炉子。 就这样,三个人喝上了竹筒奶茶。 第32章 蛙型菠菜虾仁豆腐蛋黄饭 竹子虽是新砍的,为了防止划伤嘴唇,竹筒的边沿也都打磨过了。吸管吸上来,配上竹子的清香,更增添了奶茶的风味。 刘纯喝得不亦乐乎,提醒道:“吃一口栗子,喝一口奶茶,更好喝!” 刘绰道:“下次倒是可以直接把栗子肉切成小粒,直接放进奶茶里,还可以放点水果进去。” 正说着,一只青蛙从他们眼前跳过。 “啊,我想到了一种好吃的做法,赶紧记下来。我的字不好看,劳烦裕阿兄亲自动笔?” 李二放下竹筒,笑问:“奶茶里放栗子和水果粒么?” 刘绰摇头,“当然不是,是给世子殿下的食谱。为了吸引世子殿下吃东西,可以把米饭做成青蛙的样子。” 刘纯否定道:“米饭是白色的,青蛙是绿色的,米饭如何做成青蛙的样子?” 刘绰道:“染色!” 李二:“染色?” 刘纯:“染色?这是要给世子殿下吃的膳食,怎能染色?” 刘绰道:“用蔬菜汁啊!《齐民要术》里说,把槐叶用水煮软烂,然后再捣成汁,和面的时候加在面条里,就可以做成碧绿色的面条。从叶子里取出来的绿颜色自然是可以吃的。杜子美不是也做过一首诗,叫《槐叶冷淘》?‘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李二一听也来了兴致,当即铺纸研墨,“可槐树叶春季采摘的最嫩,且有种苦味和涩味,不如榆钱的滋味好。且不说,现在已经过了季,就算有,世子也不一定会喜欢。” 刘绰兴奋道:“可以用菠菜啊!上次你送我的书里,除了崔浩的《食经》和前朝尚食直长谢讽写的《淮南玉食经》外,还有一本像实录文案的东西叫《会要》?上面写着,泥婆罗国曾经向大唐进献了一批菠菜,太宗皇帝很喜欢。菠菜稀有,正匹配得上世子的身份。” 唐朝的菠菜可不像现在这般普通,在那时因为菠菜种植率太低,又没有发达的种植技术,所以,产量十分有限。 为筹备刘珍的婚宴,刘绰将彭城的菜市场里的可用食材全部研究了一遍。虽有菠菜出现,但是贵得离谱,到了炒一小盘能买两个红果的地步。普通的老百姓根本吃不起,只能望而兴叹。 谁能想到,前世她不怎么放在眼里的菠菜,到了唐代却是价比黄金的东西。 李二一拍桌案,赞道:“这个妙!太宗皇帝每餐必吃菠菜,常吃可养生排毒,延年益寿。” 刘绰道:“正是如此,你不是说世子殿下不喜欢吃蔬菜么?咱们就把蔬菜做进饭里,米饭蒸好后,用菠菜汁搅拌上色。豆腐切块,虾仁切丁。先炒虾仁,再加入豆腐丁、蛋黄和水收汁。用绿色的米饭,在盘中摆出青蛙脑袋的样式,中间放入炒好的蛋黄虾仁豆腐羹。”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栗子,“蛙眼就用栗子装饰好了,世子直接吃太硬,做成栗子泥丸放在蛙眼的地方。” 刘纯听得一愣一愣的,只好完美地充当气氛组,“五妹妹,你可真了不起!就李二带来的那些书,还真让你看出新食谱来了!” 李二的字极其漂亮,引得刘绰伸长了脖子观看。关键人家不止字写的好看,坐姿和拿笔的架势还端正。每个字写出来都一样大小,规整得像是印刷出来的一般。 刘绰忍不住拍手赞叹:“你写的字可真漂亮!我可真是自愧不如,自惭形秽了 !” 这边正写着菜谱呢,河岸上突然热闹了起来。 刘谦带着杜鹏举和虞二郎骑马而来。 远远的,刘谦就热情道:“听说你们在这跑马,我特地找祖父骑了马出来,凑凑热闹。人多了玩才有意思嘛。” 不知道为什么,很快河岸边的人越来越多。 刘谦三人身后,浩浩荡荡还跟着一大帮人,骑马的,骑驴的,坐车的。 除了刚成亲的刘珍和还在吃奶的刘七娘子,刘家五房剩下的郎君和娘子们都到了。 刘娇不仅人来了,还带了厚厚的一摞纸。 在得知李二乃是刘司兵的上官之子后,她居然连夜抄写了一遍《论语》。 不得不说,在嫁高门这件事情上,她果然是够拼搏的。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有被推落入水的死仇,刘绰绝对会十分地尊重和欣赏她。 一个目标明确,又敢于向着目标努力拼搏的人,怎么能不值得人尊重呢? 李二停了笔,三人站起身,一一与来人客套行礼。 客套过后,众人都直奔刘绰三人的小型秋游场地而来。 见了桌上摆着的新奇玩意,虞二郎道:“绰绰,你这是又做了什么好东西出来?” 刘谦朝刘绰眨了眨眼后也道:“是啊,装在竹筒里,瞧着怪新奇的!” 刘绰道:“哦,里头放的是芋泥奶茶!原本是装在牛皮水囊里的。裕阿兄言道他曾在长安城见过卖竹筒酒的铺子,我们这才现砍了竹子装进去。” 杜鹏举好奇道:“为何还插着芦苇杆?” 刘绰向着刘谦和杜鹏举的方向迈了一步,笑着道:“表兄有所不知,我这奶茶里还加了芋泥,切了芦苇杆做吸管用,喝的时候就能同时吃到筒底的芋泥了!” 杜鹏举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刘绰的头,笑着赞道:“哈哈哈哈,原来如此,绰绰真是心思灵透!” 刘绰心道,‘这个杜鹏举对我虽然举止亲近,但却全然是一副兄长对妹妹的态度,或许他本人只把我当妹妹,并没有结亲的想法?’ 刘纯也道:“是啊,我这次回乡可是吃了不少从没吃过的好东西。这竹筒芋泥奶茶也是头回喝。”他转身用刘绰的杯子倒了一杯奶茶,递给杜鹏举道,“这是绰绰的杯子,她还没用过。奶茶刚刚温过,杜兄尝尝?” 他们一个桌上吃过喜宴。杜鹏举斯文有礼,举止得体有度,说话慢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他对杜鹏举的印象可以说是十分不错的。 第33章 赛马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档,刘绰将刘谦拉到一边,悄声问:“怎么回事儿?二叔三叔四叔家的兄弟姐妹怎么一下子全来了?李二的身份暴露了?” 刘谦瘪了瘪嘴,“你还说呢!这还只是知道他是二十一叔的上官家郎君的阵仗。若是真让他们知道了李二是赵郡李氏家的,怕是整个府城都得被惊动。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要隐藏身份来了。就他这个长相,家里又是当官的,谁不想结交一下试试?等着,一会儿怕是连其余几房的适龄兄弟姐妹也都得赶来!” 刘绰惊道:“啊?还要来更多人?二兄,我有点不明白,若只是想嫁女儿,诸位姐姐妹妹来也就罢了,你们骑着马来凑什么热闹?” 刘谦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妹妹,“自然是不想做的太过露骨。” 刘绰秒懂,今日来的这些郎君都是来给自家姐妹打掩护的。她接着问:“是我疏忽了,咱家和祖父那边都有客,姑母和姨母留宿是住到了哪里?” 刘谦指了指正拿着手抄《论语》跟李二攀谈致歉的刘娇道:“昨夜姑母一家留宿在二叔母院中,三叔母也没去争抢。今日又是这个阵仗,看出来了么?这是又瞧上李二了。” 刘绰却一点都没听出来刘谦语气中的提醒意味,轻轻摇了摇头,真心道:“我觉得她还是继续粘着二表兄,事成的几率高些。李二这种出身的人必定眼高于顶,自有门当户对的门阀千金相匹配,哪里轮得到她。” 刘谦忍不住为这个毫无紧张感的妹妹着急,将她拉得离众人更远了些,提示道:“男子高娶难,但女子高嫁却容易得多。只要那男子喜欢便可,若他铁了心非那人不娶,说不得,小门小户也能入得了高门大户。” 刘绰现实道:“二兄,你这话就说错了。女子高嫁容易,日子却难。男子高娶不易,日子却会更好过。高门大户愿意让女儿低嫁,求的便是那门户矮些的女婿能对自己女儿多一些包容爱护。他们嫁妆给的丰厚就是想让自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可以少受委屈。很多时候,即便是面对门户不如自己许多的女婿,也会二十分的亲和友善客气,丝毫不敢给女婿一点气受。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出嫁后性命荣辱都寄托在这男人身上。不客气些,受苦的就是自己女儿了。所以,女婿要哄着,男子高娶受的委屈反而少。女子嫁人是去人家家里做新妇的,远的不说,祖母这么多年在家里是怎么对待阿娘的?女子嫁人,出身高些还能震慑一下对方,若出身低,嫁妆又少,受了委屈家里人也不敢给她撑腰,那就等着受搓磨!” 刘谦没想到妹妹对嫁娶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她说的竟十分有道理。“所以,你是想高嫁还是?” 刘绰想都没想就道:“自然是门当户对最好。有多大的福气过多高的日子,我可没有攀高枝的打算。安稳度过此生就好了。不过,二兄,你为何有此一问?我才多大啊,你未免也想得太远了些。” 刘谦算是了解了自己妹妹的想法,看来她对李二压根就没那个心思,索性直白道:“姑母和姨母这次怕是都要跟阿耶提你的婚事了,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选鹏举还是二郎?鹏举是在咱们家长大的,人品家世都好,便是冲着阿娘阿耶还有我,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在他心中,自然是更支持从小一起长大的杜鹏举做自己妹夫的。 刘绰直接道:“我哪个都不选。我只把他们当作兄长,又如何能再当成夫君?\" 刘谦大为不解,“你不是要过安稳日子的么?亲上加亲,再安稳不过了!” 刘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一个古人解释近亲结婚的坏处,只好敷衍道:“我现在还小,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再说。何况,说不定再过几年,我真能到长安做女官。那时定有那时的机缘。二兄,咱们还是活在当下的好。婚嫁这事,对我来说还是太远了。” 刘谦急了,“哪就远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看看人家四妹妹?” “什么远?预什么?”刘纯的声音传来。 兄妹二人猛地转身,见刘纯身侧还站着李二。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过来的,又是如何摆脱的众人的纠缠。 “纯阿兄,你怎么过来了?”刘绰全然不提及兄妹二人所谈内容。 刘谦也转移话题道,“不是说要跑马么?” 刘纯道:“是啊,就等你了,刚才喊你,你也不回应。我们这才过来找你。也不知道你们兄妹在谈什么大事,那么专注。” 刘谦上前拦住他的肩膀,笑着道:“一时没留神而已,这就来,这就来!” 刘绰总感觉李二似有若无地扫了她几眼。主动问道:“裕阿兄,你不去赛马么?可是找我有何事?” 李二轻轻摇了摇头,“我拒绝了,今日本是陪你出来学骑马的。结果” 哎,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小孩子果然就是认真。还是得哄着啊! “结果一来,我就张罗着找个景色好的地方坐下吃东西。接着又写食谱,到现在都还没骑马呢。”刘绰笑着道,“大不了,我们明日再来?机会难得,正好让我见识见识裕阿兄的骑术?” “明日再来?”李二眼睛亮了亮。 “对啊,在家里闷着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一出来,就有了。说不得,明天再来,咱们还能想出一道新菜呢。你说是不?”刘绰自信道。 艺术家没有灵感的时候可不就得旅游散心嘛! 因为要布置比赛场地,所以耗了些时间准备。等两个人走上前看比赛时,前共有六匹马已经就位,除了杜鹏举、虞二郎、刘谦、刘纯外,还有刘二郎和刘三郎。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从哪里找来的马匹。 刘绰转头对红果道:“去把我的奶茶拿来,要不然该不热了。再拿两串糖葫芦来。我要边吃边看。” 李二道:“若是凉了就别喝了,让忠管事热一热再喝。 刘绰大咧咧道:“哪就那么金贵了?再热多麻烦啊!” 红果很快回来了。 刘绰递了一根糖葫芦给李二。“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刚才都不见你动!” 李二伸手接过正要吃。 远处的虞二郎突然再次邀战道:“李兄,真的不一起么?莫不是输不起?” 从眼神到语气,挑衅的意味都十足。 刘谦看了看李二那白白净净的样子,又想了想人家的出身来历,万一一会儿真的磕了碰了,他们刘家可赔不起。他巴不得李二不参加这场赛马。“就是随便玩玩而已,分什么输赢。李兄想玩就玩,不想玩就不玩。” 刘纯忙道:“诸位信我的,二郎的马术师承名家,他不参加那是给咱们留体面呢。他若下场,咱们这些人就别比了。那实属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既是如此,更该露一手给我们瞧瞧啊!”刘二郎道。他已经跟着刘绰的五叔父在兵曹历练了几年,也常在军中打马球,自认骑术了得,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赢得了他。 刘三郎也热情道:“是啊,李兄有如此好的骑术,若不让我等见识一番,岂不可惜?” 虞二郎道:“是啊,咱们不过游戏一场,又没有什么彩头,李兄不必在意输赢的。” 刘绰只觉得自己嘴里的山楂更酸了,心底止不住叹气,‘哎,二表兄,你如此咄咄逼人又何必!不是我说你,你是真的吃他的亏,还没吃够啊!刘纯和刘谦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既如此,那李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二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刘绰,“拿好了,等我回来再吃。” 忠管事早就将马牵了过来。闪电毛发乌黑,只有胸膛那处有一点点白色,倒真的很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李二翻身上马,自有一种难言的高贵和优雅。 围观的一众娘子婢女个个羞红了脸。 刘绰看了看手里的另一串糖葫芦,心想,‘桌上明明还有,我吃了这串,等你回来再给你拿新的便是。果然是小孩子,非得上演一出拿好我的啤酒的拉风戏码干什么?’ 比赛开始了,闪电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起跑线。马蹄在草地上扬点碎泥。不过几息之间,李二便一马当先超出后面六匹马一大截。紧随其后的是刘纯和刘二郎。 闪电犹如一位英勇的战士,在李二的带领下,无所畏惧的拼杀冲刺。李二紧握缰绳,身体前倾,与它共同感受着飞翔的快感。闪电尽情释放着无尽的力量和速度,完全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 尽管知道胜负已定,刘绰还是屏住了呼吸。 知道有差距,没想到差距居然这么大。 这条赛道刘绰自己也跑过两回,如今看到李二骑马的英姿,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潇洒俊逸。 李二赢了,赢得毫无悬念,不可置疑。 这场比赛到了后期,已经由竞技变成了炫技。李二回来了一段时间后,刘纯和刘二郎等人才慢慢完赛。 刚一靠近观赛的人群,闪电就降低了速度,径直向刘绰所在的位置而来。 小一点的刘五郎和刘六郎欢呼着跑向闪电。 李二的额头和鼻尖起了一层薄汗,阳光撒落在他身上,似是将他整个人都映的发光。 不止刘娇和刘媚,就是二娘子刘萍和三娘子刘娴都粉面含春地看着马上的李二。 闪电停在了刘绰面前,踢了踢前蹄,鼻孔里喘着粗气,嘶鸣一声,似乎是在向她撒娇,又像是在等待她的夸奖。 “你要吃这个?”刘绰将自己已经吃了两颗的糖葫芦递到闪电嘴边,又看向李二,“闪电它能吃这个么?” 李二笑着下马,学着她昨日的语气道:“瞧见我骑马的英姿了么?” 闪电将剩下的糖葫芦全给吃进嘴里,满意地嚼着。 刘绰疯狂点头,尽管她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对骑马这件事,的确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好厉害!潇洒俊逸,流畅娴熟,跟闪电的配合堪称完美!” 李二笑得好看,追问道:“威不威武?霸不霸气?” 红果傻乎乎道:“威武霸气!” 刘绰小脸一囧,竖起大拇指道:“威武霸气,你最威武霸气了!”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一边聊天,一边往之前拴马的地方走去。 忠管事已经备好了洗手的水盆和毛巾,在李二拴好马洗手的时候,回禀道:“郎君,奶茶已经温好了!” 李二:“嗯,给刘五娘子也温一温。” 忠管事伸出手等着,刘绰也不好矫情扭捏,将捧在手里的竹筒递了出去。 刚回来的刘纯也凑上来,“忠叔,别忘了还有我的呢!” “记得记得。”忠管事乐呵呵的,心里却道,‘哪都有你!没看见我家郎君在跟刘五娘子说话呢!’ 闻着锅里的奶茶香,刘萍开玩笑道:“绰绰,你带了多少,还有么?我们也想尝尝呢!” 刘娴也道:“是啊,闻着可真香啊!” 刘绰忙道:“有的有的,二姐姐三姐姐,你们带杯子了么?我今天出门的时候走的急,没带那么多杯子!” 刘媚凑上来道:“那不是有杯子么?我看见管事的把你们不用的杯子洗了呀。” 刘绰松了一口气,那是她出门时自带的,并不是李二的东西。“姐姐们若是不嫌弃,就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回头若想喝奶茶了,只管到我房里找我。妹妹一定好好款待!” 水囊里剩下的奶茶,也只够再倒三四杯。等刘谦等人过来的时候自然是一点也没有了。 骑术的差距太过惨烈,虞二郎输的心服口服。整个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杜鹏举等人则是向李二表达了钦佩欣赏之意。 刘纯道:“我早说了?他下场就没咱们玩的!你们是没见过他打马球,准得出奇!跟他打一回,保准你晚上做噩梦!” “吃这个无需净手!”刘绰打断了刘纯的话,拿了几串冰糖葫芦分发到赛马刚回来的人手里,还特意叮嘱五郎和六郎道:“慢点吃,小心别噎着。” 哎,即便她是一个熟女,带这么一大帮孩子也是累心啊! 第34章 走吧,我继续教你骑马! 刘三郎吃了一口糖葫芦,由衷叹道:“山楂这样吃可真好吃啊!单吃太酸,我不敢吃。没想到还能这样吃!四弟,我可真是羡慕你!时不时就能吃到绰绰做的好东西!” 刘五郎的嘴边粘了不少红红的糖汁,眼巴巴看着刘绰道:“五姐姐,我以后能常去你那里吃好吃的么?” 刘绰给他擦了擦嘴角,笑着道:“好啊!” 等她回身的时候发现,刘家的几个姑娘也坐到了地上铺着的毯子上。 刘娇就坐在之前她坐的位置上。 唐代民风开放,男女是可以混坐的。 李二岿然不动目不斜视,悠悠喝着奶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萍、刘娴和刘媚三人则是背对河岸而坐。 刘绰突然间有种恍惚的感觉。她们到底是自己出来玩的,还是去她家做客的?如果是自己出来玩,为什么吃的喝的用的自己不带?怎么就心安理得地觉得她该招待他们了? 若说待客,这些也都是五房自家的堂兄弟姐妹,只有刘纯、李二、杜鹏举和虞二郎算得上是客啊!他们应当帮着待客,而不是当自己是客? 刘绰在刘纯和刘媚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那里离温奶茶的炉子最近。坐定后,忠管事将温热的竹筒奶茶递到她手里。 “多谢忠管事!” 歇了一会儿,其余几个男孩子又各自约着去骑马了。他们也好久没出来活动筋骨了。 虞二郎没再玩,让随从在刘绰身旁铺了个坐垫,“绰绰,你出来玩,怎么不喊我?听外祖母说你想学骑马,我可以教你啊!纯表兄过几天就回明州了。到时候,我来教你好了。” 刘绰道:“昨日跟李二郎和纯阿兄学过了,已经学的差不多了!这几日我忙得发晕,都不知道二表兄跟姑母留宿了。昨夜休息的可好?” 一旁的刘萍调侃道:“二郎啊,从小就喜欢跟着大兄和四郎玩,现在又喜欢粘着你。今日一大早就喊着要来找你用饭呢,急的跟什么似的。” 刘绰懒得跟这些未成年人打无聊的口水官司,想赶紧逃离这尴尬的境地,几口将奶茶喝完,起身向着刘萍道:“二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有几样野菜要挖,先失陪了!红果,我们走!” “我带了叶子牌来,裕阿兄,你想打牌么?”身后的刘娇道。 她的声音娇媚动人,惹人怜爱。 李二喝完了奶茶,放下竹筒,才干巴巴道:“不想。” 那日她跟刘绰两人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虽然都是二郎,可此二郎非彼二郎。此刻刘娇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的。 刘娇也不气馁:“那裕阿兄一会儿想做什么?我可以跟你一起!” 李二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变化:“不用,我已经与人约好了!” 言罢,他无视众人围着他打转的目光,起身径直来到闪电身侧,解开绳子,跟刘绰同一个方向走开了。 刘绰正跟红果沿着河岸溜达呢。耳边突然传来李二的声音:“你要挖什么野菜?” 她回头看了看他,有些歉疚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没想到他们追得这样紧。” 李二不以为意道:“无妨,我习惯了!” 刘绰一点也不意外,像李二这样的男孩子喜欢他的小姑娘大概能排长队。她面上现出了然的神色,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弯了起来。 “人一多就没了赏秋景的意趣。何况,我若还在那里,少不得还要招呼他们。左右,东西都在那里,他们喜欢什么自己拿着吃。” 左侧的空地上,刘二郎、刘三郎、刘谦、杜鹏举四人的赛马比赛正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李二道:“我记得前面似乎有个开阔点的地方!” 看他赛马时那神气活现的样子,这小子的心理健康多半已经完全恢复了。刘绰自觉已经跟李二混熟了,套马杆的售后服务也差不多该终结了,直接道:“那不必等我,李二郎君自去” 她话还没说完,李二打断她道:“怎么不叫我裕阿兄了?” 刘绰打了个哈哈道:“叫李二郎和裕阿兄都一样嘛,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再说了,若你今日这等场面都习惯了的话,还缺叫你裕阿兄的?” 李二听了她的话,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有些开心了,“不是说好了,今日是陪你出来练习骑术的?你不想纵马天下仗剑天涯了?不想变得威武雄壮了?不想要宽广厚实的” 为了防止他把她那更加劲爆不堪的陈年歌词说出来,刘绰赶忙道:“学学学,当然学。我只是看了裕阿兄精湛绝伦的骑术,有些自惭形秽。这不是怕我丑陋的身姿扫了你的雅兴嘛。” 李二挑了挑眉,将缰绳交到刘绰手里。 看他这样,刘绰也不再瞎客气,手脚并用的往闪电背上爬。反正她如今年纪小,就是小胳膊小腿的,丑就丑。红果在一旁紧张地护住她的后背。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调整好身姿,刚要告辞。 李二突然一个轻巧利落的翻身也上了马背,在她耳边道:“走,我继续教你学骑马!有些东西光说是听不懂的,得言传身教!” 不知为何,刘绰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漏跳了一拍,“多谢李二郎君!” 或许是她的语气带了几丝难掩的娇羞之意,李二居然没有纠正她该改口唤他裕阿兄。 李二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将速度提了起来,“你现在也只敢慢速骑马,记住起速之后,身子要前倾些,重心” 闪电的速度越来越快。 “原来这就是风驰电掣的感觉!”刘绰欢呼道。 感谢大唐开放的民风,让女子也可以自由自在的骑马游玩。她在心中道。 刘绰由一开始的紧张到变得享受秋风吹打到她的脸上,“你刚才是不是就骑的这么快?” 李二笑道:“刚才比这个可还要快的多了!慢慢来,再快你就该害怕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你首先要享受骑马,找到骑马的乐趣,才能跟马匹更好地配合!” “呜呼~~~呜呼~~~~!”刘绰尖叫着。 骑马,大概是来到大唐之后,最令她开心的娱乐项目了。 真是自由啊!像梦一样自由! 似乎是将前世与今世所有压抑在胸腔中的不甘与执着全都喊了出来。 前世她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这一世,虽然生活各种不便,但有着父母的陪伴,她幸福多了,心也比前世要宁静多了。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若是此刻,她的手中能有一件外套可以挥舞,那就更自由了! 她很想高唱一句‘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却又不能。 套马杆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哎,为什么凤凰传奇的歌,都是些情歌呢。 这歌词若是唱出来,怕不是要让李二当成什么土味情话了? 第35章 谁看了不心疼? 瞧出她是真开心,开心到有些忘乎所以,李二的心情也很好。 看来她除了做美食之外,最喜欢的就是骑马了。 两人骑马回来的时候,留在原地的红果已经挖了不少野菜。她大咧咧地将野菜都放进了提着的裙摆里。 “我就在这里下马!”刘绰道。 李二有些不解:“还没到呢!” 刘绰回身看着他道:“要是你真把我送到桌案那里,一会儿我会被别人的眼光烤死的。你还是给我留点余地!” 李二秒懂。“那好,我先走一步,在那边等你。” 他欣赏刘绰,喜欢跟刘绰一起玩的原因就在于,她处事的风格不像个小孩子,像他一样成熟。或许这就是他阿耶跟他讲过的早慧! 她不惧怕他。不会一味地敬着他。在他面前永远是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从来不会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在处事泰然自若这方面,她甚至超过刘主簿和曹氏许多。 他自曝身份后,除了刘绰,刘主簿家的另外几个主人都没怎么跟他打过照面。一是因为忙,二是就算偶尔碰见,他们也太过拘谨紧张了。 于是索性,将招待他这位贵客的重任交给了刘绰。 刘绰回到桌案边,就看到刘纯正跟刘萍和虞二郎等人热火朝天地玩着叶子牌。 忠管事在伺候李二净手擦汗。 看见刘绰,忠管事忙招呼道:“刘五娘子,这边,老奴也给您备了温水。” 刘绰大方笑道,“那就多谢忠管事了!” 红果正要去河边把野菜洗一洗,刘绰招呼了红果一下,“回去再洗,红果。这河水深,危险!到我这来!” 红果听话地过去。 桌上的零嘴已经吃光了,刘绰用空出来的布袋装了红果挖的野菜。 忠管事已经将李二用过的水倒掉了,换了一盆新水,手腕上搭着李二用过的那块丝帕,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等着刘绰。 红果不禁有些惭愧。瞧瞧人家李二郎君使唤的奴仆,再瞧瞧我,连娘子净手的东西都想不到。 刘绰也有点惭愧,一是她作为一个女娘,居然随身都没戴着一块这么好看且材质好的丝帕。二是,她如今个子矮,一会儿忠管事就得低头弯腰,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都不是个安然使唤奴仆的性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先用那块半干的帕子沾了水,擦了擦脸。再以极快的速度净手,全都洗好了水还很清。 忠管事正要将水倒掉,刘绰阻拦道:“忠管事,能否把这水交给我处置?” 忠管事看了眼李二,也不多问,将水盆递给刘绰。 刘绰转身向红果道:“红果,过来洗手!” “娘子,我手脏!”红果闪躲道。那是贵人的水盆,她一个奴婢怎么敢用。 刘绰知道小姑娘的顾虑,笑着道:“没事,我给你倒着水,你把手上的泥洗一洗!” 红果这才犹豫着过去。主仆两个都蹲下身,一个浇一个洗。 水很温,洗着洗着,红果的眼眶就有点红。 “怎么了?平日里总是你照顾我,这回唤我照顾你一回,也不用感动到哭?”刘绰故意逗她。 红果道:“奴婢只是想起了奴婢的阿娘。从前,奴婢跟着阿娘下地干活,回家前,阿娘就带奴婢去洗手。河边危险,阿娘也不让过去。都是打水来浇着给我洗手。” 她是想家了。 一时间,刘绰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尽管她的心理年龄足可以养个红果这么大的孩子了。 洗好了手,刘绰刚把装菜的布袋拎过来要她擦手。红果已经就着自己裙子干净的地方擦好了。“娘子,不要紧的。左右,这衣服回去都要洗的。”她道。 “有道理,红果真聪明!”刘绰像哄小孩子一样,笑着道:“别哭了,回去咱们两个绣两块帕子。娘子我亲手给你绘个好看的花样子,好不好?” 忠管事看着两个小姑娘,心里头觉得暖呼呼的。 刘五娘子对自己贴身奴婢的爱护,全然一片真心,发自肺腑。他是个久经风霜的人精,知道那样的笑和眼神绝不是装出来的。 她对下人丝毫没有架子。 每次跟他有事交接都言必称谢。可他从不觉得她这是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反而觉得她格外的高贵优雅。 因为,她便是跟他家郎君相处的时候,也是淡然得很。 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不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赵郡李氏在世人眼中究竟是多么的光辉闪耀? 可是她却如此聪明,在她家大人都没发现他家郎君身份有猫腻的时候便发现了破绽。 如此聪明的小孩子,这世上他从前只认识一个,那就是他家二郎君。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理解了,为何他家郎君对这位刘五娘子格外不同了。 可惜,刘主簿只是个主簿。门第上着实有些不相配。 要知道,朝廷里看上他家二郎君的公卿勋爵人家可是很多的。 “呀,五妹妹还真去挖野菜了?”刘娇的声音将忠管事从乱飞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刚才李二和刘绰共骑一匹马同去同归,她是看到了的。此刻出言,也不过是为了挖苦刘绰罢了。 难怪她总缠着这位李二郎,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故意瞒着大家,好让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 否则,为何这李二郎就独独对她这么亲近? 还不是因为,在她家住着,跟她混熟了? “五妹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裕阿兄的身份了?你也真是的,家里来了贵客,便该早一点告诉我们啊!否则岂不是显得我们礼数不周了?害得我昨日不小心冲撞了裕阿兄!二姐姐,三姐姐,六妹妹,你们说是不是?” 虞二郎维护刘绰道:“你胡说什么?绰绰不是那样的人!” 刘媚附和道:“是啊,五姐姐!都是一家人,何苦瞒着我们呢!大兄成亲,你们一家都忙得很,你若说了,我们还能帮着分担分担呢!” ‘难怪那日看到我们在她家门口张望,她出言讥讽呢。原来是自己巴巴地赶着去河边跟李二郎偶遇去了。’刘媚心道。 对于她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绰自然是不知道的。 没等刘绰回击,李二在一旁冷冷道:“是我怕麻烦主人家,要刘叔父一家替我保密的。这段时日,住在刘主簿家中,虽以奴仆身份示人,刘五娘子依然招待得面面俱到周全妥贴。李某深感再隐瞒下去有失礼数,这才在婚宴前向刘老爷子禀明了身份。二位娘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你家祖父。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他本就是个不怒自威的人,此时说话的声音虽然听着平静客气,那股寒意还是吓坏了刘娇和刘媚。 刘纯打着哈哈道:“是啊,我可以作证。这事便是要怪也该怪我,关绰绰何事?毕竟,我才是最早知道二郎身份的人啊!二郎就是不想麻烦到大家。这段时间,在十九伯那里吃得好,住的好,多亏了绰绰。咱们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刘萍也觉出李二是真的动了怒,她毕竟是在场的刘氏女娘里最大的一个,忙打圆场道:“我这两个妹妹不过是在跟绰绰开玩笑呢,李二郎君不必当真。你不知道,她们小姐妹间常这样嬉闹着玩的,你说是不是,绰绰?” 或许,从前的刘绰被刘娇和刘媚合伙欺负了后,就总是被旁观的人以小姐妹玩闹糊弄过去? 那时候的她,在别人如此相问时,是不是全部勉强自己微笑着回答了是这个字? 其实,如果不是李二出言维护她,刘绰压根不想搭理那两个满脑子都是攀高枝的小丫头片子。她原本打算翻个白眼,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借了刘纯的马,单独骑一会儿的。 这次跟李二共乘一匹马,她自觉学到了不少小诀窍,急于单独练习一番。 既然他们自己上赶着犯贱,那就别怪她一把年纪了还不容人。 何况,一把年纪,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辈子再活一回,她就明白一个道理,遇到贱人别让着,直接掀他们脸上去,何苦让自己憋着难受! “二姐姐,我不觉得四姐姐和六妹妹是在跟我开玩笑。我是死过一回的人,现在做什么都喜欢丁是丁卯是卯,特别得开不起玩笑。四姐姐和六妹妹今日这么说我,我很不开心。”刘绰委屈巴巴道。说着说着,她还带上了哭腔,“莫说我也不知情,便是知情,我也没义务跑到诸位叔父家里头宣扬的人人都知道?咱们是同在一个大宅子里住着的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不是你们整天将没分家都是一家人挂在嘴边么?),莫不是你们觉得只有你们招待了才算招待,我招待的就不算?既如此,以后家里再来了客人,我便把人往你们院里请就是了(到时候,钱氏和张氏可不要哭穷,再问公中要什么待客费用)!三叔母和四叔母生气了,你们两个会替我挨骂么?” 死过一回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家自是人人都知道。 虞二郎脸色有些白,那日的情景他也还历历在目。便是到了如今,也常常梦魇。梦里头,刘绰根本没救回来,就死在他眼前。 原本因为这事传的难听,刘萍的婚事都差点告吹。 若不是一个月后,刘绰突然如神明附体,不仅身体恢复了健康,还变得会做各种世人从未吃过的美食了,成了灶君弟子,刘氏一族的女娘们怕是到现在出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姐妹打闹,做姐姐的竟然将妹妹推进水里去差点淹死,这名声放到哪里去都不会好听! 自从康复后,刘绰也的确总躲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就是出门也只是出去搜罗食材,再没到五房各位叔父家串过门子。 刘萍有些尴尬道:“你看,你怎么还哭了呢?绰绰,他们两个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想窄了!四妹妹,六妹妹,快,快跟绰绰道歉!尤其是你,四妹妹,六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是做姐姐的,也这么不懂事?快跟五妹妹道歉!” 刘媚早就被唬住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形势所迫,只好忙不迭地道歉道:“五姐姐,我就是开玩笑的,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刘娇更是不情不愿,看到周围刘家人看她的眼神,她涨红了脸,僵着面皮道:“五妹妹,是姐姐错了,我实在是没想到你现在如此小性子,开不得一点玩笑了!多大点事儿,哪就用得着哭了?我这头给你告罪还不行么?” 众人又都看着刘绰,他们自觉给的台阶已经足够多了。 “四姐姐,六妹妹,你们没错,全都是我的错。我这人太认真了,不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今日这事就这样算了。下回家里来客人,我若能引,一定将人引到你们院子去。若是人家自己不乐意去,我也没办法,到时候,你们可千万别怪我就是了!”刘绰擦了把泪道。 凡是带着‘还不行么?’这几个字的道歉,统统都是怨怪和道德绑架。 凭什么惯着这种道歉都虚伪到不行的人? 反正这辈子的此刻,她就是个小孩子而已。 小孩子当然会当真,当然有脾气了! 顾全大局受委屈,那是大人该考虑的事。 刘绰一口气说完,马上向着刘纯道:“纯阿兄,你是不是还要玩好一会儿叶子牌?能把你的飞云借我骑一会儿么?” 当着李二的面,自己老家的姐姐妹妹来了这么一出,刘纯本就尴尬到不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见刘绰眼圈和鼻头红红,一张俏脸哭得梨花带雨,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可以,想骑多久都行!你去那边散散心也好!” 刘绰也不含糊,二话不说,牵了马就走。 红果赶紧小跑着跟上。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刘娇一眼。 她是真信了她家娘子的眼泪。她家娘子多良善的一个人,被她推进水里,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平日里,处处都躲着她让着她。今日居然还要被她如此编排。 不告诉你怎么了?你若知道了,我家娘子能给广陵王家的世子殿下制定食谱,不吓死你 才怪!怕是跪都来不及! 虞二郎连忙扔了牌,跑去牵自己的马。“绰绰,你等等我,我陪你去!” 李二自然知道,以刘绰的才智,闹这一场是在演戏。她并不是真的伤心,也不是真的流泪。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擦干了眼泪,负气而走,他的胸口就堵得慌。 李二骑着闪电很快就追上了刘绰。 忠管事看着李二的背影,心下暗自叹气,“这刘五娘子真是有本事,瞧把我家郎君心疼的!哎,不过,这样一个粉粉糯糯的小女孩哭起来,谁见了能不心疼呢?” 第36章 塌天大祸 看着李二和虞二郎先后跟着刘绰骑马而去,刚赛马回来的几个男孩子都有些疑惑。 刘二郎看着刘绰骑马的身影道:“绰绰真厉害啊!不是说昨天才第一次上马背么?怎么今日就能骑着跑了?比我都厉害呢!” “许是李二郎教的好?”刘谦随口道,“他们这是去哪了?刘纯,绰绰骑的是你的马?” 刘纯脸色讪讪的,“反正我也累了,不想骑了,就让绰绰骑着去散心!” “散心?咱们今日不就是出来散心的么?”杜鹏举道。 刘萍知道刚才的事忠管事全都看到了,隐瞒也是无用。 除了忠管事之外,剩下的都是自家人了。 何况,她们本就是冲着杜鹏举来的。他问,她们自然要答。 她碰了碰刘娴的胳膊。刘娴突然红了脸,声音柔柔地道:“刚才五妹妹跟四妹妹和六妹妹两个起了口角。四妹妹误会五妹妹早就知道了李二郎的身份,却故意瞒着不告诉大家。害得四妹妹昨日不小心冲撞了李二郎,有失礼数了。” 刘娴和刘绰是刘家一众女孩儿里长得最出众的。 刘绰年纪小,若论少女的妍丽温柔,自然是刘娴。 这番娇羞软语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更加清丽动人了。 刘娴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因为她容貌出众,上门提亲的人家已然不少,可是她娘亲冷氏一个都没答应。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们娘两个都看上了知根知底的杜鹏举。 杜鹏举长相周正,性子好家世好,从小长在刘主簿家中,与刘娴一般大小。说两人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都不为过。 刘媚在一旁尴尬道:“真的是误会一场,我们也没怎么说她,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哪知道五姐姐如今小性子得很。我跟四姐姐向她赔礼道歉都不行了。” 刘娇也道:“裕阿兄解释过后,我们就知道实情了,也向她赔礼道歉,说尽了好话,她却不顾我们刘家的体面,当着外人的面,不依不饶,得理不饶人了!” 刘谦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这一天早晚都要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以后,等李二是赵郡李氏家的事情曝光后,怕是还要闹一场。现在嫉妒的只是小孩子,将来嫉妒疯了的就是大人们了。 只可惜,他这个妹子压根对李二就没那个心思。倒真浪费了这老天安排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过,他倒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妹妹会吃亏。中秋家宴他可是见识过的,刘绰一张巧嘴说得钱氏和张氏面上无光招架不住。 刘谦犀利道:“如此,倒真是绰绰的不是了!我一会儿追上去,说说她!不过,四妹妹,你昨日是如何冲撞了李二郎的?” 杜鹏举与刘谦从小就有默契,心里头也是想维护自己亲妹子的,挑眉道:“是啊,我看那李二郎谦谦君子,不是那小心眼的人。四妹妹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缘由,我们也好去替你说说好话啊!” 杜鹏举小时候长得十分可爱,又经常跟刘谦一起在夏氏那里玩。夏氏也极为宠爱他,拿他当半个亲孙子看待。所以,对五房姑娘们的称呼,杜鹏举向来是随着刘谦一起叫的。 刘娇看了看一旁的忠管事,语塞道:“我我昨日我与虞二表兄见他跟五妹妹一起在纯阿兄的屋子里玩叶子牌。那时,我以为以为他是纯阿兄的奴仆。我输了牌,他要我回房抄写一遍《论语》,我一时气急了,便训斥了他不守规矩。今日,我已经抄了一遍《论语》,好生跟裕阿兄赔过礼道过歉了,可裕阿兄似乎还没有消气!” 刘谦了然的哦了一声,心道,“怪不得她今天拿了一沓写了字的纸来找李二呢,绰绰也真是的,如此大的热闹居然不告诉我!不过四妹妹,你还是放弃,李二郎怎么也不会看上你的。且不说家世匹配不匹配,我家绰绰一眼便看穿了李二郎的身份,你倒好,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还真把他当仆人呼喝了?人家隐藏身份而来,定然有他的理由,我们要是真告诉了你他的身份,才是得罪了人,替我们刘家招祸呢。” 一旁的忠管事忙道:“刘四娘子误会了,我家郎君向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何况不知者不罪,是我们隐瞒在先,刘四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嘴上虽这样说,心中却道,“我家郎君本就对小女娘们态度极为冷淡,倒也不是只对你冷冰冰的。再说了,那裕阿兄是你叫的么?我家郎君费了多大的劲才哄得刘五娘子这般喊他?你倒好,自己上赶着这么喊,可不就惹我家郎君厌烦了么!没见你叫一声,我家郎君的脸色就冷上一分么?这么点眼力见都没有,你跟刘五娘子确定是同一个祖父母的堂姊妹么?” 刘三郎听明白了,他家妹妹又做了招人嫌的事了。 上回刘娇推刘绰落水后,他就叮嘱过她以后要小心谨慎低调行事。看来是没管用。 这回,他在钱氏的唠叨下才厚着脸皮来给刘娇打掩护。本以为她只是去讨好李二,没想到她又跑去找刘绰的茬了。 “我这个妹妹从小被宠坏了,没有绰绰懂事。四弟多担待。咱们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呢,转脸就忘记了。回去我一定禀告阿耶阿娘好好管教她,省得她一天到晚搬弄是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三郎道。 刘娇气到不行,跺脚道:“她算什么君子?” 刘三郎呵斥道:“你快快闭嘴!” 刘娇气急,从刘三郎手里抢过缰绳,拉着马走了。站在远处的一名仆妇赶忙跟上。 “你去哪儿?”刘三郎问。 “不要你管!”刘娇没好气道。 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今日的气?不就是骑马么?说的跟谁不会似的?就她会在郎君们面前逞英雄出风头么? 她学的时间可比她久多了!刘绰养病那段日子,她不能出去交际,一直躲在自家外宅里偷着学骑马呢! 她家有马,可刘绰呢? 大伯父虽然身为主簿,家中却连匹马都没有。要自己女儿奴颜婢膝地追在人家外头的郎君后面献殷勤才能骑马!真是给刘氏丢人! 她要追上去,让刘绰涨涨见识,也让那个李二郎看看她的好骑术! 刘谦道:“呀,原来四妹妹的骑术这样好!真是深藏不露啊!” 杜鹏举道:“是啊,瞧着不是一日之功!看来祖父很偏疼四妹妹啊!” 刘二郎、刘萍、刘娴、刘三郎、刘媚几人脸上都是一僵。 他们几家都偷偷置办了外宅,也都偷偷养了马,彼此间一直心照不宣。 今日算是曝光在太阳底下了。 几个女娘里,刘萍是不想学,刘娴和刘媚则是胆子小,根本不敢学。 刘六郎年纪小,张氏自然不放心他骑马出来,刘媚家的马今日才没亮相。 刘纯在一旁看得分明:合着五房里头个个都是人精,就十九伯父没置办下私产喽?回去一定要把这个热闹说给阿耶听!绰绰会骑马那靠的绝对是天赋异禀,比他当年学骑马可强多了,他当时还哭鼻子了呢。 刘三郎道:“正好咱们骑马也骑累了,就让她们小姐妹玩去!二兄,四弟,不如咱们兄弟一起陪着纯哥儿玩会叶子牌!” 他跟杜鹏举玩得少,也就没喊上他。本以为,刘谦自会拉着杜鹏举一起的。 没想到,倒给刘娴做了嫁衣裳。 刘萍道:“娴儿正想着学骑马呢!那劳烦杜家表弟教教她?本是可以跟着二郎学的,怎奈我这个弟弟性子急躁爱发火,娴儿她害怕!” 杜鹏举也不推辞,痛快道:“好啊,六妹妹想学么?想学的话,可以一起,先骑我这匹就好!” 刘媚刚想答应,就听见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尖叫声。 刘绰又落水了! 还是被刘娇给害得! 伺候刘娇的仆妇哭天抢地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四娘子落水了,五娘子也落水了!还有还有那位浙江道来的郎君也落水了!” 一时间,河岸边一片人仰马翻的喧闹起来。 忠管事如遭雷击,他家郎君可不会水啊!若是郎君出了什么事,他们跟着来彭城的这一群人就都别想活了。他同远处的几个护卫也是一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往声音来处狂奔。 几个在远处网鱼的渔夫闻言便扔了网兜,向着声音来处跑了起来。 杜鹏举和刘谦也都不会水,两人互视一眼,各自骑马接应了一个水性好的渔夫往事发地狂奔而去。 刘娇出发的晚,骑术又不精良,为了追上刘绰等人便死命地抽打着身下的马匹。 那马吃了痛,发了狂一般地往前跑。人倒是让她追上了,可那时候刘娇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身下的马了,用尽力气勒缰绳也拉不住。 刘绰原本正在好端端地练习加速骑马中,冷不丁被身后突然窜出来的刘娇吓了一跳,自己骑的飞云也受了惊吓。 两匹马在河边嘶鸣碰撞,在尥蹶子和左闪右躲的过程中,刘娇和刘绰不慎落马,被甩入河中。 落水的时候,刘绰想:刘娇啊刘娇,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跟你这货做姐妹!你她娘的想发癫就自己发癫,放过我行不行! 虞二郎出于本能地闪避了一下,逃过一劫。 李二的闪电倒没有受惊吓,但他却眼睁睁看见刘绰被甩入了河水中,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进去。 一众人赶到的时候,刘绰正艰难地浮在水面上,试图拖着昏迷的李二郎上岸。 上辈子,刘晴云可是除了蝶泳外,蛙泳仰泳自由泳都会的。 而且,作为一个三十大几的社会人,她知道溺水的人会在水里瞎扑腾。李二当时离她最近,她从后面绕过去,一胳膊肘就把他给打晕了。 刘娇已经停止了扑腾,正在往下沉,她离河岸更远些。 两个渔民都没骑过马,更没坐过跑的那么快的马。这时候也顾不得腿软了,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救人去了。 因为刘绰已经拖着他朝岸边游了一段距离,所以李二当先被救上岸。 那渔民本也想拉着刘绰一起,被刘绰推了一把轰走了。“我会水!先救他!” 刘娇却不好找了,救她的渔民几次扎入水中都没找到她。 另一个渔民也迅速跳入水中,帮着一起寻找。 远处还有几个水性好的人往这边赶,刘谦和杜鹏举看见刘绰无事,连忙又去带人过来。 刘三郎吓得脸色惨白,忙对一旁吓得瘫坐在草地上的仆妇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去禀告我阿耶和阿娘,让他们去寻李良医来啊!”他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刘二郎道,“对对,二兄,你骑马带她去,让大伯父一定要请李良医来啊!” 刘二郎人憨直,此刻自是更加容不得他多想,忙将那仆妇拉上马背带走了! 虞二郎也终于从震惊中恢复了一丝神智,急忙道:“我也去,二兄,咱们兵分两路,我去请良医!你先回家告诉家里人!” 六神无主的忠管事趴在李二的身体旁边,大叫着:“郎君,郎君,你醒醒啊!哎呀,郎君,你别吓唬老奴啊!郎君,郎君!” 等刘绰从水里爬上岸,到达李二身边的时候,忠管事眼泪鼻涕都汹涌而出,正在嚎啕大哭。他早已经试探过了李二的鼻息。他家郎君已经没了呼吸,脉搏也摸不太出来了。 刘绰毕竟年纪小,身体没什么力气,她自己觉得在水里没费多长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挺久了。 “你说你不会水,跟着瞎跳什么?我用你救么?”刘绰又气又急,看了眼一旁哭得比死了爹娘还可怜的忠管事和两个护卫道,“你们都不会救治溺水者?” 三个泪人齐齐点头! 苍天啊大地啊,幸亏她上辈子的爸妈都是正儿八经的外科医生。从小到大刘绰耳濡目染,知道不少急救自救的办法。 否则,今日他们彭城刘氏这一支可就要因为李二的出事,祸及满门了! 第37章 肌肤之亲 “我会!”刘绰直白命令道,“一会儿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许质疑我。” 三个人看见刘绰眼中坚定的目光,不由得不去相信。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 “脱衣服!”刘绰道,“他的和你们的衣服都脱!” “啊?”忠管事没见过这么泼辣全无顾忌的女娘。但还是依言开始脱李二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只留了贴身的中衣没脱。一旁的两个护卫则是把自己身上的干外套给脱了下来,往李二身上套。 刘绰让李二保持着仰卧的位置,把他的头偏向自己一侧,先将李二口鼻中堵塞呼吸道的水草和吐出来的白沫,全都清理干净。 时至农历十月初七,虽是秋末的天气,但按理来说也算冬日。正午已过,气温开始下降。 忠管事在一旁看着,刘五娘子自己都冷得筛糠,却跪在地上专注地给李二清理口中的污秽之物。 待确认李二口中清理干净后,刘绰用自己湿漉漉的袖子略微擦了擦李二的嘴。 然后,一手抬起他的下颌,一手捏住了李二的鼻子,深吸一大口气,双唇完全包住李二的口唇,用力吹气,见他胸膛被吹起,就松开鼻子,让他呼气。然后自己再深吸一口气,用力吹气,同样的动作,重复做了五次。 忠管事等三人如遭雷击,刘五娘子这是在干什么? 奇迹出现了。 李二原本已经不动的胸膛,开始有规律的轻微起伏起来。 忠管事老泪纵横,扑过去大叫着:“我家郎君有气了,我家郎君有气了,哈哈哈哈哈,我家郎君有气了!神了,神了!” 确认李二的呼吸道畅通后,就要进行心肺复苏了。 刘绰年纪还小,手脚都太短。而教授三个大人心肺复苏的细节又太浪费时间了。 “闪开!看着我的样子,一会儿就这么做!”她推开忠管事,直接骑在李二身上,双手重叠,左手掌根部压在他的胸膛上,右手掌压在左手手背上,十指交叉相扣,手指却翘起,不接触李二的胸部。 她伸直双臂,手掌根部垂直用力向李二的胸骨按压,将胸骨压下大约一寸的位置,然后放松。 她的手掌根部保持在原位置不动,有规律有节奏地连续按压了30次,又赶忙捏住李二的鼻子,进行人工呼吸。每按三十次,就进行一次人工呼吸,如此交替了三次,刘绰已是喘着粗气,累到脱了力气。 她本想做满五个循环再换人的,可惜刚才在水里已经耗费了大量体力,此刻两只胳膊都跟灌了铅一样沉重麻木。 忠管事扑过去检查了一下李二的脉搏和呼吸。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恢复如常了。 “神了,神了,多谢刘五娘子救命之恩!”忠管事三人全都跪到地上,向着刘绰哐哐磕头。 红果早就学着李二的护卫将自己的干衣服脱了下来备用,只是刚才她家娘子一直在做着这世间的惊世骇俗之举。原本在围观刘娇打捞现场的围观群众,也全都被这边吸引了注意力。 “真是不知羞耻!” “大白天的,这是干什么啊!” “人都死了,她怎么还那样咧!” 人群在指指点点,就连刘氏五房的几个娘子也都一脸鄙夷。 原本她一直在用自己瘦小的身躯去阻挡围观之人的视线。可没多久,围观人的眼中就由鄙夷变成了惊叹和敬畏。 她家娘子嘴对嘴给李二郎渡气后,居然真的将人救活了。 “不愧是灶君弟子,有神灵庇佑,那吹的可是仙气!” “你当那小郎君是怎么被救活的,刘五娘子这是有灶君的仙气护体呢!” “定是如此,方才那样是将自己身上的仙气渡给那位小郎君!” 红果红肿着一双眼睛,扑过来将累瘫了的刘绰身上湿漉漉的外衣脱掉,又将干衣服披在她身上。 刘娇被打捞了上来。 ”还有救么?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妹妹!“刘谦拉住救人的渔民一个个询问,渔民们纷纷摇头。 有人小声道:“都已经沉底了,这哪能救回来啊!” 有人指着里头游水经验最丰富的一个人道:“你问十一郎,他救过不少落水的人!” 十一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捞人的时候他就发现,刘娇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往常他救的那些人都是夏天贪凉游野泳的,不是在这样的冷天出事的。何况,当时那些人都还能在水里扑腾,他看见了马上跳进河里救人了。这位刘四娘子溺水的地方却离他们很远,他赶到的时候人都下沉了。 毕竟是一条人命,他哪里敢不救?回天乏术,他又哪里敢给出什么一定的答复,只道:“我先试试把水控出来,尽人事听天命!“ 刘绰已经累的喊名字的力气都想省略,对着忠管事道:“熬姜汤灌下去,保暖,若是再出现反复,就用我的方法救他。我去那边看看。” 她心里推算着时间,救助李二她用了不到两分钟。 他跟刘娇差不多同时窒息的。水凉,刘娇的体温低,身体和大脑的需氧量会下降,她窒息后在水里也不会再吸进水去。那就一定还有时间将刘娇救回来。 在水里的时候,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和力气,本想着把两个人一起救上来的。 无奈,刘娇离他们二人有段距离。她只好就近抓了一根树枝伸向刘娇,想让她紧紧抓住树枝,她好拖着她一起游回岸边,却没有成功。 红果扶着刘绰赶到的时候,刘娇正被人放在马背上,趴着控水。刘三郎像个僵硬的木头人一样牵着马溜达。 这是古人常用的救人法子,即便是在刘绰那科技发达的前世,也还有很多乡村地区仍用这样的土方法救人。不得不说,这个方法对轻症溺水者是有效果的。 可事分轻重缓急,溺水的伤害程度不同怎么能用同样的方法救治呢? 心脏骤停之后,自然只有心肺复苏才是最有效果的救人方法。如果五分钟之内不进行救治,恢复她的大脑供氧,救回来了也可能变成个痴傻的。 溺水后最初的几分钟就是抢救的关键。 “快把人放下来!这样趴着是没用的!” 几个渔民道:“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别在这添乱!十一郎用这个方法可救过不少人了,我们是亲眼见过的!” “她肚子里的水都控出来不少了!” “现在空出来的水,都是她吞进胃里的。她吸进肺里的水是出不来的,那才是致命的!” 她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之前围观了刘绰救人的围观群众道:“你看看自己在跟谁说话,这可是灶君弟子,刘五娘子!” “她刚才刚度仙气救了那位落水的小郎君!” “是啊,他们三个都落水了,就她安然无事。毕竟是灶君弟子,那是有神灵庇佑的!” 民以食为天。 老百姓哪有对灶君不心存敬畏的。 半年来,刘家五娘子也盛名在外。 救人的十一郎一听说,刘绰其实就是那位灶君弟子,连忙将救人的重任交给了她。 “那现在怎么办?”刘谦问。 “找块平整的地面,把人仰卧放倒。脱衣服!”刘绰说得尽量简洁。 \"啊?脱衣服?“刘三郎已然六神无主,刘谦也是疑惑不解。 红果像个最忠诚的信徒兼护士,一边给刘娇脱着外头湿透了的厚重衣服,一边解释道:“脱下她的湿衣服来,再给她换上干一点厚一点的衣服,保暖!” 刘萍作为五房在场最年长的姐姐,当仁不让,忙脱下自己身上干爽的厚衣服,又对着刘谦道:“四弟,我车上还有可以替换的衣衫,也全都拿过来。” 刘绰跪在刘娇身侧,将她的头掰到面向自己,亲手将她口鼻中的污泥、水草、呕吐物等全都清理干净。 刘娇打牌时吃了不少她带来的零食,嘴里吐的脏兮兮的。 刘绰只是简单用袖子一擦,深吸一口气,一手抬着她的下颌,一手捏紧了她的鼻子,吹气,松开鼻子,再重复之前的动作。就像救助李二时那般,先给刘娇来了五次人工呼吸。 “看,这就是在渡仙气呢!” “渡了仙气人就有救了!” 刘三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绰的举动,尽管刘绰的举动很怪异,他也知道她那是在救他的妹妹。 刘萍和红果已经给刘娇套上了干点的外衣。她还想上去帮忙,就被红果拉住了。 “很好,她的呼吸道还是畅通的。接下来是心肺复苏,红果,看清楚我的每一个动作,一会儿你得替我!” 刘绰大受鼓舞,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疲累。 她骑坐到刘娇身上,找到正确的按压点后,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双手交叠,十指翘起,胳膊绷直,开始按压。 “娘子放心,红果记住了!”红果勇敢道,这救人的姿势她算是第二次瞧见了。 她有些荣幸,不知道居然自己也有这个机会能学到如此神奇的救人之术。 在场刘氏五房的几个小的,也全都围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刘绰以诡异的姿势救人。 按三十下,就做两次人工呼吸。三个交替后,刘绰又力气耗尽了,累倒在一边。 红果看见刘绰的眼神,马上学着她家娘子的架势骑坐到刘娇身上,开始按压。 “手掌向左下一点,胳膊绷直,不要弯曲。”刘绰喘着粗气指导道。 红果按压了三十下,刘绰喊停,跪着给刘娇做了两次人工呼吸。 主仆两个合作努力着,红果虽是个做惯了粗活的丫鬟,五次心肺复苏下来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 “休息一下,换我来!”刘绰道。 “娘子,奴婢还有力气。”红果坚持着,奇迹般地又做了按压。然后实在坚持不住了,两只胳膊都酸麻不止,使不出力气。 刘萍道:“这样真的有用么?我来,我力气大!” 刘绰刚给刘娇吹完气,虚脱地道:“相信我,二姐,这是如今唯一能救她的办法了!” 若是一刻之后再无变化,人就难往回救了。 这句话刘绰没有说出口。 按照她对时间的推算,一刻钟之内,刘娇必定能被救回来。 在刘绰的指导下,刘萍和红果又轮换交替了两次。 接近十分钟了。每做完人工呼吸,刘绰就拉起刘娇的胳膊摸脉搏。 “不是说灶君弟子么?怎么渡了这么多口仙气,人还是没醒啊!” 围观的人见一直没有起色,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别是唬人的?” “看这样子是还不到时候呢!” 在这个救人的过程中,李二醒了过来。 “绰绰呢?”他一醒来就问。 忠管事杂乱无章地将刘绰如何拖着他游向岸边,又是如何给他渡气,将他救活的事说了一遍。 “她人呢?”李二问。 忠管事指着李二身后的地方,“刘五娘子,去那边了,刘四娘子被捞上来了!哎?郎君,你去哪里啊!” 李二踉跄着站起身,“去帮忙!” “等等老奴,老奴扶您过去啊!”忠管事道。 两个护卫也忙跟了上去。 李二醒来后,他们不慌乱了,这才想起来自家是赶着马车出来的。 两个护卫将桌案处所有东西都拿了过来。姜汤也熬上了。车上甚至还放着备用的金疮药和提气的丸药。 “怎么样了?”刘萍喘着粗气问,尽管跟红果交替着,她的胳膊也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刘绰摇头,但眼神依然坚定。“继续!” 在场最信任刘绰的是红果、刘纯、刘谦和杜鹏举几人。她救助李二的过程,红果和刘纯都看到了。 刘谦和杜鹏举虽只看了个结尾,却瞧见了忠管事对着刘绰猛磕头,知道是她将李二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刘谦上前道:“你们休息一会儿,我来!” 他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了,基本的动作要领还是知道的。 左右,人工呼吸这个关键步骤都是由灶君弟子刘绰来执行。 他是男孩子,力气大。 刘绰提醒道:“这个地方,按下一寸就好,再多了会压断骨头的。” 刘谦按压三十下,刘绰进行两次人工呼吸。 忠管事在李二耳边解说道:“刚才刘五娘子就是这样给郎君您渡气的!” 就是说,他们之间真的有了肌肤之亲。 他朦胧间感受到的唇边那柔软的触觉,并不是在做梦。 第38章 你自己呢?手这样冰! 刘绰是真的以为自己在水里一下子就把乱扑腾的李二给敲晕了的。 只有李二自己知道,那时他正好因为呛水窒息昏迷了,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醒过来。 见李二过来,原本小声议论的人群安静了片刻,还自动让开了道路。 “呐,这不就是那个被救活的么?” “一定是刘四娘子落水的时间长,需要的仙气多。” “定是如此!” “话说,他们是怎么落水的?” “离得远,没看见啊!” “俺看见了,俺跟孩子在那边挖野菜呢,正好看见了,就那个还没醒的,骑着马撞了人家五娘子,结果不仅五娘子掉进河里了,她自己也落水了,那个小郎君是跳进水里救人的!就是没想到” 忠管事捧着件斗篷,想给李二穿上。李二却顺手接过,直接披到了刘绰身上。 刘绰看见来人是李二,关切道:“醒了?里头的衣服换过了么?怎么不好好休养,跑到这边来了?“ 李二伸手探了探她的手背,语气里带着责怪:“你自己呢?手这样冰!” 她冻得嘴唇发紫,红果那件衣服早就被里面的湿衣服浸透了。 大家都在专注救昏迷不醒的人,似乎全都忘记了刘绰其实也刚从水里上来。 她是受害者,却在尽全力救助加害者。 突然,一个妇人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是钱氏到了。她不是从五房老宅过来,而是在自家外宅里,所以来的最早,同行的还有两个医者。 一个年长些,是她派人请来的。 另一个则年轻些,是住在附近的医者,听闻此处有落水者,特地赶来救人的。 他随车带了一口甑(zèng)过来,甑是唐代的蒸食用具,如同现代的蒸锅。 “你们在干什么?”钱氏看到躺在地上的刘娇,大叫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大人围在这里却无人上去施救,反倒是几个小孩子跪在刘娇身旁做着奇怪的事情。 钱氏冷冷地看了刘绰一眼,见她浑身也湿哒哒的,狼狈极了,身旁又有李二和忠管事便没说什么。只是冲上去把正在给刘娇做心肺复苏的刘谦推开,招呼着医者上前。 红果也赶紧扶着刘绰起身,站的远了几步。 两个医者上去一阵把脉探息,又询问渔民们落水时间的。 钱氏带来的人摇头道:“人已经死了多时,不中用了。” 年轻的医者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原本哭嚎的钱氏重新打起了精神,“求您了神医,一定要救救我的娇儿,求您了!” “以灶中灰布地,令厚五寸,以甑侧着灰上,令死者伏于甑上,使头小垂下,炒盐二寸匕,纳竹管中,吹下孔中,即当吐水”年轻医者嘴唇开合,似乎是在背诵什么。 他背的是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书中写的救治溺水患者的“伏甑法”,用的都是百姓生活中最常见的器具,巧妙地将排水、加热保温等几种处置早期溺水的古法综合起来。 因为溺过水,所以刘绰专门查阅过古人救助溺水者的方法,《千金要方》写的这个方法她读到过。以刘娇溺水的严重程度,伏甑法应该是没用的。 虽然来的是个正经医者,但却是个头次处置溺水伤患的生瓜蛋子。 年轻医者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忠管事为给李二熬姜汤支起来的炉子,指着那边道:“谁能将那边的炉子和灶灰取来?在场的诸位谁家住的近,也帮着取些灶灰来,这里救人要用!夫人放心,一定会有效果的。我用的是药圣的方子,一定有用的。” 刘三郎看了眼一旁的李二,“那是\" 钱氏催促道:“快去啊,取过来!救活了你妹妹,咱们再赔些银钱给人家就是了!” 刘三郎赶忙跑去取炉子和灶灰。 年轻医者从肩上摘下一个布袋道:“这是盐,一会儿炒上些” 再这样浪费时间,怕是要错过最佳急救时间了。 没等刘绰开口阻止,钱氏请来的那个医者道:“行医怎么能掉书袋?药王的方法从前我在这河边并非没有用过,有的有效,有的无效。如十一郎所言,刘四娘子体内的水已排出,湿衣服也已换掉,你再用伏甑法来排水保暖,有何不同?不若艾灸脐中,回阳固脱,这也是药王的方子,我用这个办法救活过溺水者。” “三叔母,你们这些方法自可去准备着,能否不要耽误我救人!”刘绰终于忍无可忍道。 “你休想害我的娇儿!”钱氏阻拦道。 围观的人听了这话,看不下去了,“哎呀,你这做叔母的怎么说话呢?刚才你闺女吐了那好些东西出来,人家五娘子可一点都没嫌脏,口对口给你闺女渡仙气呢!” “是啊,这位好看的小郎君就是刘五娘子渡仙气救活的!” “你闺女把人家害得落水,人家都不计前嫌救人,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钱氏愣住了。 以她的认知,她总觉得刘娇曾失手将刘绰推到河里,那这次刘绰必定是要趁机使坏报仇的。但听到旁观之人说她救了李二的性命,不免又希望她能救助自己的女儿。 趁这个空档,刘绰重新跪到刘娇身侧,做起了心肺复苏。 年老医者则从药箱里取了艾灸条出来,预备给刘娇在肚脐上艾灸。 原本只需要再坚持几分钟就好了的,被他们一打断,不知道还要按压多久了。 总之,救活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如果,有除颤仪的话。 可是,这年头根本就没电,又哪来的除颤仪? 按了三十次后,她又给刘娇人工呼吸。 五轮按压后,红果和刘萍又相继接上。 六分钟过去了,年轻医者也只铺好了不足一寸厚的灶中灰。 见每次轮换时,孩子们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围观的人里头有几个妇人想上前帮忙道:“刘五娘子,瞧着你们都累了,要不我们也来帮忙?” 她们只在远处观望过,并不清楚动作细节,没经验的人操作起来很容易伤到刘娇的骨头。 刘绰拒绝道:“多谢诸位美意,此术需用力准确,若用力过大,会压断伤患肋骨的。” “压断肋骨?”钱氏尖叫道,“不行,不行,停下停下快停下,你们别伤了我的娇儿啊!” 她急火攻心,作势就要上前推人。 李二命令道:“摁住她!”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立时便一左一右压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钱氏人虽动不了,口却没闲着,她涕泪横流哭号道:“刘绰,你休要害我的娇儿,你想压断她的骨头是不是?天打雷劈的恶人啊!她要害她的亲堂姐啊!” 正在给刘娇做心肺复苏的刘绰被她吵得脑仁疼,冷冷瞪了钱氏一眼,厉色道:“你他娘的,若想让她活,就给我闭嘴!” 或许是刘绰那一眼太过寒冷。 又或许那声‘你他娘的’击垮了钱氏作为长辈的气势。 钱氏被刘绰一句话给吓住了,果真不再哭号了,只敢在一旁小声啜泣,哼唧道:“我的娇儿啊!” “哎,真是不识好歹!人家在这边救人,她在旁边号丧!” 一个书生打扮的围观者吟道:“非也非也,手中十指有长短,截之痛惜皆相似。毕竟事关自己的闺女,在所难免,在所难免。” 除颤仪?除颤仪?十指?十指连心? 刘绰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边按压一边向艾灸的老者道:“医者,能否麻烦您帮我刺她十宣穴?” 年老医者道:“你想要十宣放血?” 刘绰喘着粗气:“正是!劳烦您了!” 老者沉吟道:“倒或也可一试!” 他将艾灸交给红果,取出银针。刘绰也完成按压,做了两次人工呼吸。 她的手就搭在刘娇的脉上,等老者刺了刘娇的手指放血后,奇迹终于发生了。 刘娇的脉搏和呼吸都恢复了,只是十分微弱。 看着刘娇微微起伏的胸膛,刘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开心道:“终于挺过来了!” 年轻医者正在一个妇人的帮助下炒盐,听到欢呼声,忍不住跑过来查看。 他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简直神乎其技。她居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将人救了回来,而他灶灰才准备了三寸厚,盐也不过刚炒好。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满脸写着不可思议的愣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刘绰。 年老医者也惊奇道:“居然真的活了?你就是刘五娘子?那位灶君弟子?你是怎么知道十宣放血可救溺毙的?”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大家欢呼着,“不愧是灶君弟子!果然有神灵庇佑!”“起死回生啊!这也太快了!” 那位书生模样的人赞叹道:“神迹,神迹啊!” 两个护卫早就松开了钱氏。 钱氏看着刘娇的胸膛有规律的起伏着,也是涕泪纵横,她表情复杂地看着刘绰道:“为何娇儿还没醒过来?” 刘绰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嗡着声音道:“剩下的主要是保暖和休养,把她抬到车上去,喂点姜汤!” 一旁的刘萍也是满脸喜色,将一条人命拉回来,实在是功德无量的事。“三叔母,任谁鬼门关里走一遭都不可能马上醒过来的,何况四妹妹年纪还小?” 年老的医者也道:“多取些姜片,帮四娘子擦身,身子暖过来的越早,康复的越快!” 年轻医者则道:“我那里有炒好的盐,夫人可拿去给娘子暖身。” 钱氏忙不迭地找人帮忙将刘娇抬到自己来时的驴车上去。 刘三郎对着在场相帮的人好一番道谢后,也赶了过去。 “光顾着别人,你自己呢?赶紧喝碗姜汤!”刘谦从李二那盛了一碗姜汤递到刘绰嘴边。 刘绰也不客气,自己捏着鼻子,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热意由内而外,她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暖和了!” 红果收了碗。刘谦一下子将她抱起来。 刘绰头回被人这么抱着,有些不习惯,“二兄,我没事,把咱们带来的毯子给我就行。” 李二指着自己的马车道:“送到我车上去,将湿衣服换下来,我已让忠管事在车上备好了锡夫人。” 人群一路跟随着刘绰移动,更有妇人向着她的方向跪地磕头。 两位医者这才反应过来,刘五娘子不是医者而是病人,也需要把脉救治,忙不迭追着道:“让老夫给刘五娘子把把脉!她此次落水,怕是也大有损伤啊!” 年轻医者则道:“求刘五娘子教我!刘五娘子,你究竟是如何救人的?” 等刘主簿、曹氏、刘老爷子、刘司兵、冷氏、张氏等五房的一群人带着李良医赶到的时候,刘娇已经被送到钱氏的驴车上。 刘绰也已经在李二的马车上换了干衣衫,又被包裹的严严实实。李二由着两位医者给刘绰把了脉,又开了驱寒的汤药。 锡夫人原来就是汤婆子,只不过李二的汤婆子是锡制品。刘绰不得不惊叹,李二马车里所备东西的齐全。 刚暖过来的她虽然头脑有些发晕,却也瞧见李二自己的里衣和头发还是湿的,忙道:“我去二姐姐那里,你上来赶紧换了衣裳,擦擦头发!” “绰绰呢?我的绰绰呢?”曹氏的声音传来。 刘绰一喜,“我阿娘来了!阿娘,我在这里!” 她刚要探出脑袋去,被李二给按了回去。他道:“你在此处安坐,我去你家车上更衣便是!” 刘绰看见他面若冰霜的样子,便听话地‘哦’了一声。 这回他们刘家毕竟已经害这位爷落水了,就算是把人救回来了,也总要给个交代的。她可不敢再触他的霉头。 人群还在议论着刚才起死回生的神迹,李良医听了另外两位同行的描述也是震惊不已。他上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刘五娘子时,她刚退了烧,人看着不怎么精神。刘主簿将他请去给自己女儿开副调养身子的汤药。 来的路上自然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听了个大概。 刘主簿一家都紧张到不行,一是因为刘绰出事,更主要的是落水的还有那位“李二郎”。否则,也不会惊动刘老爷子带病赶来查看。 刘绰不知道,她的这次紧急施救,改变了很多人对她的看法以及对未来的选择。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还要害你几次?躲都躲不开去!我一定要问问你三叔和三叔母到底是怎么管教自家女儿的,有她那么骑马的么?”刘绰没拉住愤怒的曹氏。 刘娇的阿耶则是跟着钱氏一起胡搅蛮缠。刘三郎在一旁为难不已,“阿耶,阿娘,此事不关绰绰的事,是她救了娇娇。” 刘二郎和冷氏、张氏,刘芳和虞二郎则在努力地劝架。 当先要解决的,便是曹氏想要找钱氏和刘娇拼命。而钱氏却因为刘娇昏迷不醒且半死不活的,索性死不认账撒泼耍赖还反咬一口这件事。 刘主簿和刘老爷子顾不得管外面的喧闹,伸长了脖子关注着李良医给李二把脉诊病。 李良医开了方子后,忠管事便送人又熬药去了。 “刘老爷子,刘叔父,多亏了绰绰相救,我并无大碍!只不过”李二顿了顿。 刘主簿父子俩屏住了呼吸,听下文。 “贵府的四娘子着实该好好管教一番了,切不可因她此次也遭了罪便姑息!” 第39章 那现在呢? “都不嫌丢人是?回家!”最终,还是刘老爷子一句话终止了河岸边的闹剧。 一回到家,钱氏就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谁让你大包大揽的?说是娇娇害的他们,谁看见了?要赔钱你赔得起钱?就不认,你妹妹到现在还昏迷着呢,指不定是谁害得谁呢!五娘子怎么就突然会水了?她会水,不去救自己的姐姐,先救一个外人?什么她救得娇娇,那是你阿娘我带去的医者把娇娇救回来的。” 刘家老三也道:“我瞧着老爷子不是对五娘子落水生气,是对那个李二觉得没法交代。毕竟是六房带来的人,还是二十一兄上官家的郎君,你祖父是个要面子的人。但事情要讲清楚,那个李二本就不是咱们娇娇撞进水里的,他是自己跳进水里救人去的啊!这也要怪到咱们头上去?等你妹妹醒了,你祖父必定要查问这件事的,到时候咱们一家人要统一口径,可不能平白无故担了李二落水的责任。” 除了刘氏宗族里的亲戚和刘主簿的同僚朋友,城中还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想要探望刘绰,却都无法得见刘五娘子。 因为李二派了人在刘绰院子外面守着,除了刘主簿一家之外,谁都进不去。 他身体底子好,第二日便没事了。刘绰却发起了烧。 红果照顾刘绰的时候,李二和刘纯就在屋子里坐着。 刘纯没停口地吃东西。 李二则或是读书,或是饮茶,虽然一言不发,但他就是除了睡觉外都陪在刘绰屋子里。 就这么过了两天,刘绰的烧终于退了。 在这晕乎乎的两天里,她也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 李二是自己跳进水里去的,而且是为了救她。 原本她只是以为李二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救命之恩的感谢。 等意识到这件事后,她就不能再淡定地看待一整天都耗在她房中的李二了。 他分明不会水,却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河里。这连跟她有血缘关系的虞二郎都做不到。 这不大正常啊! 刘绰的心跳的飞快。到底是他们赵郡李氏急公好义家教好呢,还是李二对她有了那个意思? 他不是开玩笑的,他是认真的。看见她有危险,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可是,阿耶要我不要招惹他的啊! 这孩子这么早熟么? 我也没跟他抛过媚眼啊! 好歹带着前世的记忆和经验,在仔细回想了跟李二相处的点点滴滴后,她终于趁着刘珍来探望她的时候,找了个理由将李二打发了出去。 唐代虽没有苹果,却有一种类似于苹果的水果,林檎。这种水果成熟时会引来众多禽鸟,因此得名。 刘绰用这个果子为广陵王世子搭配了新的儿童餐,便是让李二去盯着徐老三试做了。 知道她有意要将他支走,李二也没问什么,依言出去了。 “绰绰,何故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刘珍问。 刘绰神秘兮兮的,“大兄,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说。初六你成婚那日,李二郎送了一首诗贺你新婚。” 刘珍喜道:“哦?他是写了一幅字给我么?在哪里?纯哥儿说他的字写的极好!” 刘绰尴尬道:“他没写,是念出来的。” “什么诗?”刘珍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诗经里的《桃夭》”刘绰不确信道。 “倒也应景。我去接你嫂嫂的时候,她们那里送新妇出嫁,便要歌《桃夭》三章。” 看见刘珍的脸色并没有太过惊吓的样子,刘绰松了一口气:“大兄,这首桃夭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夸赞新妇的美貌和德行,宜室宜家,恭祝家庭和顺,夫妇和睦的。” 原来那不是表白,这首诗真的是贺新婚用的。 虽然后知后觉,可她怎么总觉得,自那时那刻起,李二看她的眼神就不对了呢。 刘珍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待出了门便直奔刘主簿的屋子。进去的时候发现,曹氏和刘谦也在,一家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阿耶,这是怎么了?”刘珍问。 “大兄,你就没觉出来什么不对劲么?”刘谦问。 李二行为的微妙与反常,刘主簿一家自然全都看了出来。就算跟从前一样有刘纯这个自家人陪着,他这保护的架势也拉的太足了。 毕竟,这位李二郎君自己都不会游水,却跳进了寒凉的河水里试图救刘绰。 虽然,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人陷于危难会奋不顾身地施救,比如说刘绰。 但瞧着李二不是这样的人。他年纪虽小,城府还是有的。 “现在外头传什么话的都有,什么‘肌肤之亲,不知检点’啊,‘起死回生,渡仙气救人’啊,还有人想给绰绰在河边建座庙呢,说是有她庇佑,以后咱们城中定不会再有人溺水而死了!”刘谦道。 “绰绰这孩子也真是的,那四娘子是个什么好的么?要我说,这都是报应,谁让她对绰绰总是不存好心的,就不该管她!”曹氏道。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看着她嫡亲的堂姐死在外头才叫对了?”刘主簿气道。 “她那么直心肠地救人,她三叔母还编排她不救自家人先救外人呢!这得亏是把四娘子救回来了,万一要是没救回来,还不得被老三家的讹上?郎君,难道我说的不对?咱们绰绰对他们那是仁至义尽了,他们一家呢?” “四娘子那边你去看过了?那孩子醒过来没有?”刘主簿问道。 曹氏摆手道:“郎君,她害得咱家绰绰落水,又起了高热,我还去看望她?那是你的好侄女,你若想探望,大可自己去,我是绝不会去的。” 刘珍道:“阿耶,我让巧儿去探望过了,巧儿说四妹妹还没醒呢!” “她让巧儿进门探望了?”曹氏问。 刘珍摇头,“这倒没有!想是怕扰了四妹妹休养!” “你信不信,四娘子怎么也得等你祖父那里消了气才醒。她就是醒了,你三叔母也会让她装着没醒。”曹氏道。 “我觉得也是!”刘谦也道。 刘主簿不赞同道:“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遭了那么大的罪,一时醒不过来也是有的。上回咱们绰绰不就昏迷了四天么?” 曹氏气道:“郎君,你还记得咱们绰绰上回被四娘子害的事啊!我还当你已经忘了呢。若是四娘子今日真的还没醒,老三家的早不知道已经闹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巧儿过去,必定会让她拽到屋子里,好好地听上一场哭诉!这么多年妯娌,她是个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就看她如此安静,就知道四娘子已经无碍了。郎君,你可别再不操心自家闺女的事,尽担心别人家的闺女了!” 刘主簿道:“我这不就是在操心自家闺女的事么?今日刘芳已经说了,绰绰那都是在救人,事出紧急,算不得什么肌肤之亲,她跟二郎都不在乎。但绰绰大庭广众之下救的人,名声多少也总会受些损伤。不如把婚先订了,也省得外头的人嚼舌根。” 曹氏道:“原本我看鹏举那孩子只把绰绰当妹子的,今日我二姐姐也与我说了,这回是鹏举主动跟她提的,愿意订婚护着绰绰的名声。这孩子心里头这是愿意的。” 刘谦忍不住道:“阿耶,阿娘,可我问过绰绰的意思,她说鹏举和二郎她哪个都不打算嫁,说自己还太小了,不想那么远的事!” 曹氏急道:“那她想怎样?这都多好的亲事啊!再说了,哪就急了,多少人家都指腹为婚呢!若不是为了婚嫁之事,四娘子能这么针对绰绰么?” 刘珍干咳一声道:“我正要说这事呢,我瞧着李二郎对咱家绰绰是有那个意思的!” 这个一家人都感觉到了。 刘谦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初六那日他都不怎么观礼,就跟绰绰在一块呢。” 曹氏怒骂:“你做兄长的,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拦着点?还由着他俩出去骑马?郎君,这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惯会拈花惹草的?他这才来咱家住了几天?就惦记上咱家绰绰了?这样的人没个长性,你可别贪图人家门第高就毁了闺女的一辈子啊!” 刘主簿道:“我是那样的人么?赵郡李氏是什么样的门户我还是知道的。再说了,我也不舍得把绰绰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成了亲想见闺女都见不到了。好在,咱们绰绰还小,一片玩心,对这个李二郎没有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来。便是这个李二郎啊,也就现在看着咱们绰绰新鲜,等回到浙江道很快就能把绰绰忘了。” 刘谦忙道:“阿耶阿娘,这个你们大可放心。绰绰对那个李二郎全然没那个心思。她可说了,她就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安稳过一生,才不会高攀什么门阀大族去受磋磨呢!” 刘珍爆出一句惊雷般的话语,“李二郎已经向绰绰剖白过心意了!” “你说什么!”三个人齐齐惊道。 “刚才绰绰与我说,李二郎向她念过一首诗,要她代为转达,算作我的新婚贺礼。” “这跟剖白心意有什么关系?”刘谦失望道。 “那首诗是桃夭!绰绰今日就是问我这首诗的意思!” 刘主簿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咱们绰绰还不知道这诗的意思呢!那你是怎么回的话?” 刘珍就把说给刘绰听的解释又说了一遍。 刘主簿和曹氏都松了一口气。 刘谦心下暗道:“这傻妹妹,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没看出来?她那些聪明才智都用到做饭上去了?不过,这个李二瞧着面冷得很,说起情话来,还是有一套的嘛!” 刘珍却道:“我觉得绰绰似乎也知道李二郎是什么意思了。刚才她问我桃夭的意思时,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啊?”夫妻两个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刘珍接着道:“阿耶阿娘,绰绰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看不出来呢?便是先前看不出,前日那李二郎为了救她都奋不顾身跳到河里去了,等她缓过神来,自然就品出其中深意了。这事要不要问问绰绰的意思?或许那李二郎也并非一时兴起?” 李二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盘菜,却是那日的蛙型菠菜豆腐鸡蛋饭。 红果赶忙坐到床边,将刘绰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她刚要伸手接过盘子喂刘绰尝尝,李二便道:“我来!扶好你家娘子!” 红果哪里还敢吱声。 李二将勺子递到刘绰嘴边,她吃了一口,干笑着商量道:“还是我自己来!我可以自己吃的!”刘绰声音嗡嗡的,“你看我现在烧已经退了,身上也有了力气,除了鼻子还不通之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们两个都不用喂我!” 李二看她坚持,便放了盘子,让红过搬了张小案几到床边。 刘绰坐直了身子,自己开吃。 李二坐在床边没有走。 等刘绰吃完,他突然道:“回明州后,我会禀明父亲,要他派人来登门提亲。之后,我会亲自回来彭城下聘,送婚书。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咱们先把婚事订下来,等过几年再成婚便是。” 尽管嘴里已经没饭了,刘绰还是感觉到自己被什么呛到了。 “你是要对我负责?担心我救你的事会坏了我的名声?”刘绰直白问。 李二皱眉,他早早提出订亲的事来,自然是为了维护她的名声。但求娶她这件事却是他自己心里早就定好了的。 刘绰忙摆手解释道:“我那都是为了救人,事出有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不算肌肤之亲,你不必放在心上,真的!那日我不是还给刘娇渡气了么?大家都看到了,自然知道那是救人的方法,怎么会想到旁的地方去?何况,咱们两个年纪还小,我都还没留头呢,哪来的甚么男女大防啊!” 说完她看着李二的表情。 李二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不算肌肤之亲?” 刘绰点头,“是啊,不算不算!所以你不用对我负责的。还有,我真的是为了救你才给你渡气的,可不是要高攀你们赵郡”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二突然欺身上前,猛地亲了她脸颊一口,认真道:“那现在呢?” 第40章 六年之约 刘绰的半张脸火辣辣的燃烧起来。“你你你跟谁学的?”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九岁十岁的小男孩开始喜欢小女孩,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就暗恋过班里一个长相很白净清秀的小男生,那个小男生也是在听过她唱歌后跟她表白过。她也见过学校里有小女孩亲过小男孩脸颊。 这时候的喜欢都是十分干净和纯粹的,一分生理,九分心理,其实无需过多干预,顺其自然最好。 因为后来她跟那个男生没有升入同一个初中,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到了初中她又有了新的喜欢的小男生,只是因为老师和家长都严禁早恋,这份情愫不为人知罢了。 没等到中考,两个人就不在同一个班级了。那个男生被分到了平行班,而刘绰因为学习成绩好读的是优等班。这份喜欢也是渐渐就淡忘了。 因为到了高中时,刘绰又被另一个高大帅气的学长给吸引了目光。 想通了这一层,她倒没有那么紧张了。 作为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重生者,她比他成熟得多,应该帮助他,没有必要打击一个小孩子那份纯粹的喜欢。 李二自己的脸也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刚才他不过是被她那毫不在乎的态度给激的。 为什么只有他牵肠挂肚,坐立难安? 分明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开心的,除了她,他从没对其他女孩子这样过。 可她居然问他,是谁教他的! 没有人教,他就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 让她知道,他不是一时兴起。 许是受了这具身体的影响,刘绰的心在腔子里狂跳不已。 少年人的喜欢谁又说得清呢? 毕竟有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刘绰被自己酸到了。 细想起来,她好像也有那么几个瞬间被李二给迷住了。 马上的李二是光芒万丈的。 挥刀的李二是英气十足的。 不会水却跳进河里救她的李二是令人心动的。 因为她活了两次,加起来能这么对待她的人,也就只有自己爸妈和李二了。 反正,这要换成她那个该死的前男友,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俩要是在路上遇上劫道的,说不好那个贱男会把她推出去挡刀呢! 只是不知道李二又是因为哪些瞬间对她心动的呢? 眼下也不能问,问了是否就算给了回应? “方才是我唐突了绰绰,你是怎么想的?”李二腰背挺直地扣着手指说。 此刻,他倒终于看着像个孩子了。不再是一副完美的小大人模样。 这是刘绰第一次听他喊自己绰绰,心上居然有麻麻的电流窜过。 重生后见到的男孩子里,她的确觉得李二最好。 忠管事本就不在,红果又收盘子出去了。 “那个这事我我不会说出去的。”刘绰也结巴着道。 她没作为古人生活过,自然不知道古人对早恋是怎么看的,还是说完全就没有早恋的禁忌。 毕竟,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两个词都是李白他老人家在《长干行》里写出来的。故事的男女主角十四岁就结婚了。 讽刺的是,对现代人而言,十八岁之前两性之间的事反倒挺忌讳的。 “你不愿意?”李二不止脸颊和耳朵,便是眼睛都有些红了。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刘绰深吸一口气道。 虽然她的教科书里没有《桃夭》,但读书的时候《氓》这首诗,她学的是极好的。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她相信此刻李二说的是真心话。 但男人的情感能维持几天? 她最好现在就让他知道自己的婚恋观。 她可不是个几句甜言蜜语跟山盟海誓就能忽悠住的傻女人。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刘绰平复了自己的心跳,看着李二的眼睛认真道,“海誓山盟这种东西,我是不信的。我不信别人说什么,只看别人做什么。我更不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我这个人,离了谁,都会把日子过得很好。李德裕,婚嫁这回事,十六岁之前我是不考虑的,便是阿耶阿娘也勉强不了我。” 生孩子是多么凶险的一件事!她可不想在自己身体尚且发育不够成熟的情况下,就冒这个险。 她刘绰,要晚婚晚育,少生优生。 这时代大概没有比她更难应对的小女娘了。 刘绰本以为,此番言论一出来,李二会生气,会打退堂鼓,以后会跟她保持界限。 哪里料到他却一点也不见恼怒。 她果然是个跟他一样成熟的女子,李二想。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是个看准了就出手,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六年,你等我六年,我一定处理好一切事情,向你家提亲。若是那时我违背誓言,你自可按照自己的心意婚嫁。”李二郑重道。 刘绰有些不解,六年之后她才不到十五岁啊? “为什么是六年?不应该是八年么?”她问。 她大概是不知道,及笄之礼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以她的才貌,十五岁之前必定会许了人家。 他不想耽误她,更不想错过她。 “我会赶在你十五岁及笄之礼前,向你家提亲。”李二解释道。 “及笄?”刘绰只知道那是古代女子的成人礼,及笄的时候她就可以有自己的字了。 她不知道的是,及笄是代表女子已经成人,到了婚配的年龄,可以许嫁。 虽然《礼记·内则》记载“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但并不意味着女子到十五岁就要行笄礼。因为行笄礼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许嫁”,因此女子的及笄礼也分“未嫁之笄”与“许嫁之笄”。 女子在15到20岁有许嫁而产生的及笄礼称为“许嫁之笄”,许嫁之笄取表字仪式比较隆重,因为古代女子的取字为夫家所用,不能乱表字。但是如果一直待嫁未许人,则年至二十也行及笄礼,称为“未嫁之笄”,行未嫁之笄后仍做孩童打扮,不取字。 所谓待字闺中就是从及笄之礼里来的。‘待字闺中’的那个‘字’指的就是有人来定亲再取字的意思。 及笄礼严格受男子“纳征礼”的牵制,从属于婚姻的一部分,在后世看来这自然是古代男尊女卑理念的一种体现。 但对古代女子来说,自然是许嫁之笄更好些。 这确实触及到刘绰的知识盲区了。 第41章 管教与证据 前世,刘绰看过一部李连杰和钟丽缇主演的电影《中南海保镖》。 男主角许正阳就是可以为女主角挡子弹的。 虽然他解释说,他是保镖,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保护当事人是他的工作。 但许正阳对女主那深沉的爱还是在少女刘晴云的心中埋下了深深的烙印。 所以,她才愿意听他啰嗦这么多的。 “我知道,你不是个寻常女子。”李二道。 他还记得,那日初见时,她跟刘四娘子说过的话。 她不是个满脑子都是嫁人的女子,她要去长安城走走看看。 既然,她只信别人做什么,那他就用实际行动向她表明他的真心好了。 刘绰却抓住了李二话里的‘破绽’,心内冷哼了一声,‘看,开始还说回到明州后就禀告你父亲派人来提亲的。这才多久,就成了六年之约?你们男人的话,果然信不得!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也不会当真的’。 她全然忘记了,在李二看来,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是她自己先拿出来的。 “那个,你不要有压力。就算到时候你没来,我也不会怪你的。我想嫁的时候,便在来我家求亲的人中,找个最合适的嫁了。”刘绰道。 本来嘛,童言无忌,谁会把小孩子说的话当真。 说不定,我比五叔父家的嫣儿嫁人还晚呢。 “那你是如何罢了!”李二刚要说些什么,红果就推门回来了。 哎,算了,她虽未对他动心,却也没有拒绝他。 她说十六岁之前,不考虑婚嫁的事,那他就徐徐图之好了。 女孩儿家脸皮薄,他又何必定要人家说出什么‘我心悦你’之类的话呢? 曹氏所料不差,比照着上回刘绰落水苏醒的日子又往后延了一天,刘娇才醒来。 这段时日,刘绰将剩下的几道菜也全部调制了出来。 再过几天,刘司兵等人便要返回明州了。刘老爷子将刘主簿一家,刘娇一家,刘纯父子,刘芳母子,并上李二全都叫去了正屋去议事。 还特别强调了一句,既然醒了,便是抬,也要把刘娇抬去。 堂中除了刘老爷子和族中耆老外,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老者,约莫七十岁上下的年纪。 刘绰一进屋子,那老者就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绰绰来了,快到大伯父这来,让大伯父好好看看。”族长道。 刘绰连忙上前,随着曹氏向族中耆老一一见礼。 “哎呀,绰绰真是咱们刘家的好女儿啊。五叔父,你听说了么?如今,城中百姓称呼咱们绰绰为‘大家’呢!” 大家,是古人对贤明女子的尊称。 这对刘氏这种讲究名声的宗族来说,自然是一大喜事。 等众人到齐后,刘老爷子才开口:“今天把大家都叫来,还有各位族亲在场,是要宣布一件事。我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坤儿,待我百年后,你们兄弟几个便分家!” 刘主簿忙紧张地站起,“阿耶,您说什么呢!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刘老爷子道:“你听阿耶把话说完,你是长子,到时候你阿娘便跟着你。他们其余几人自然也要出粮奉养的。”又向着刘娇的阿耶道,“敏儿,你跟老二、老四他们已经置办下的家业,我心里都有数。现下要你吐出来,你必定是不乐意的。但那说起来,都该是公中的钱。你回去告诉他们两个,若是不想把房契和地契交上来,那分家的时候,还属于你们的那一份就没有了,都是你们大兄的。” 钱氏大声道:“这怎么行啊,阿翁!这宅子我们都住了多年了!” 刘老爷子道:“你闭嘴!我正要说四娘子和你的事呢!你是如何教养的女儿,不足一年,便将自家亲堂妹害得落水两次?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这样害自家姐妹的?” 刘娇虚弱地靠在钱氏怀里道:“祖父,孙女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骑马时,一时惊了马,失了控制。不小心撞到了五妹妹那里去。二表兄都看到了呀,他可以为孙女作证的!” 刘老爷子道:“且不说你这马哪里来的。你好端端的骑马,又怎会无缘无故惊了马?那日的事,我已查问清楚了,是你先为难了你五妹妹。绰绰都躲开你,自己去骑马了,你又追上去想做什么!还有今日,你五妹妹救了你一命,她进门的时候,你没看到么?为何不向她道谢?” 刘娇委屈道:“祖父,那日孙女是想追上五妹妹再向她赔礼道歉的,这才驱马驱得紧了些,哪知道那畜生它发狂了!” 钱氏也道:“是啊,阿翁,我们娇儿的身子如今虚弱得很,她又是做姐姐的,便是道谢也得等她身子大好了再去!” 刘氏族长道:“二十三弟,听起来,你这娘子和女儿对那日的事是很有打算和交代的,不如说出来,咱们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原本,这事不该我们过问。但四娘子这不是头一回了。上一回,她就差点害的全家所有女娘都背上残害姐妹的恶名,婚嫁难成。这一回,她还连累了明州李长史家的郎君。若不是绰绰处置得当,不仅她自己丢了性命,还要赔上咱们刘氏女眷的名声。我们不求她能像绰绰似的,替家族增光,只求她今后谨言慎行,莫要再添乱了!” 刘敏起身对着族长恭敬行了一礼才道:“大兄,我家娇儿的过错,我们认。可李二郎落水却是为了救人,又不是我们娇儿将他推进水里去的?这也要算到我们娇儿头上去么?” 刘老爷子气得拿起身旁的拐杖敲着地面,“到现在了,你还护着她?若不是她行为乖张,争风嫉妒,又怎会惊马?不惊马,她跟绰绰又怎会落水?不落水,李二郎又何须跳进河里去救人?不算到四娘子头上,难道算到我头上?” 第42章 赞皇公李栖筠 刘老爷子一发火,刘娇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看她小小一个人哭的可怜,若不是因为了解她,刘绰怕是也要以为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不由在心内暗自叹气,哎,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祖父今日为何要带着两个外人说家里的事? 李二也就罢了,他是亲历者,原本就什么都知道,丢人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可那位同祖父一起坐在上首的老者又是谁? 那位老者,族长知道是谁。 他叫刘商,说起来,也是彭城刘氏的族人。唐肃宗乾元二年,在长安中了进士。在长安做过虞部员外郎,也在汴州李勉幕下做过观察判官。后来辞官,从事自己喜欢的诗画创作事业。 在文坛和画坛都小有名气,一首乐府诗《胡笳十八拍》,更是脍炙天下。 贞元八年,已经在宜兴山中隐居修道了。 这次回来,一是拜访亲友,二是听闻了灶君弟子的传闻。 他乃是个好神仙之人,闻听此种妙事便回乡查访,正撞见了那日刘绰渡气救人的奇景。 觉得世间玄妙之事甚多,灶君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进士及第,又曾是官身,如今已六十八岁高龄。族长和刘老爷子自然都很敬重他。 前几日,他去拜访族长,提及那日的所见所闻。 族长少不得提及了那落水少年李二的父亲乃是明州长史李吉甫。不想,刘商却直接道出了李二乃是赵郡李氏出身,是那位人称‘李西台’的李栖筠的亲孙子。 李栖筠,天宝七年,进士及第。肃宗在位时,任工部侍郎。 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工部四司分别是: 工部司,掌城池之工役程式,为尚书、侍郎之助手。 屯田司,掌天下屯田及在京文武官员之职田、诸司官署公田的配给。 虞部司,掌苑囿、山泽草木以及百官蕃客菜蔬薪炭的供给和畋猎之事。 水部司,管理河流过渡、船舻、沟渠桥梁、堤堰、沟洫的修缮沟通,以及渔捕、漕运诸事。 刘商在长安做虞部员外郎时,李栖筠是工部侍郎,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代宗即位后,李侍郎因为治理关中地区水利工程而声望日隆,引得宰相元载忌恨,迁常州刺史。回京兆后,他入为西台御史大夫,死后追赠吏部尚书、司徒,谥号‘文献’。”刘商道。 一说到常州刺史,族长便有了印象。那位常州刺史贤名远播,是位难得的好官。 李栖筠在任时,常州遭逢大旱,他于是开凿沟渠,引长江水灌溉田地,使常州得到大丰收。后又发兵将“宿贼”张度其党羽全部消灭。稳定了常州局势之后,他还建设学校,教化百姓、移风易俗。因为杰出的治绩,被朝廷进授为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封爵赞皇县子。 “不曾想,赞皇公的后人竟正在彭城做客!”族长叹道。 “赞皇公气度高远,体态轩昂、样貌卓异,知识渊博,为人刚直,为天下士人所推重。我瞧那李二郎君的相貌气度,颇有乃祖遗风,果然非同一般啊!” 刘商对李栖筠的为人极为敬佩。而李吉甫正是他的次子。 就这样,在刘氏五房守口如瓶的情况下,族长还是知道了李二的身份。 看着冥顽不灵的刘敏一家,族长又气又急。 他气的是,刘敏啊刘敏,李家家风极好,又不会要你家赔钱,你带着你闺女向大家做个改过反省的保证,再向李二郎好生表达谢意就这么难么? 他急的是,自己知道了李二郎的身份,却不能说出口。 且不管,李二是不是直接让你们撞进河里去的,赵郡李氏的郎君在彭城刘氏的地面,跟刘氏的孩子们在一块玩耍的时候落水,总是真的? 若不是五娘子将人救了回来,以后此事传扬了出去,他们彭城刘氏就会被天下人唾骂! “李二郎跳进河里救人,本是出于好心,是大义之举。怎得到了你们一家人嘴里,倒成了他活该了!你们如此不知感恩,胡搅蛮缠,让世人怎么看我们彭城堂刘氏?” 别说他是赞皇公的子孙,便是当时跳水里救人的平民百姓,哪怕没帮上忙,也该好好感谢一番啊! 钱氏抱着刘娇坐到地上,撒泼道:“阿翁,大兄,我们娇儿又不是成心要害人,她自己也掉进水里去了啊。为何你们今日非要偏帮着外人来欺压我们一家?不过就是看人家家里是做官的罢了!若要说还恩情,五娘子不是已经代我们刘氏还了人情了么?又是救人,又是渡气的。她会游水,却放着嫡亲的堂姐不救,先救的外人,若非如此,当日我们娇儿哪会那么凶险?” 钱氏这话的意思自然是,刘绰那日应该放着身旁溺水的李二不管,先去救助刘娇才对。 刘绰冷笑,这也是那日她一定要将刘娇救活的原因之一。否则就真的说不清楚了,因为她跟李二是活着的,始作俑者却死了。 巨大的悲痛和惨状,会冲击钱氏和刘敏的理智,更会模糊世人的视线。 血浓于水啊!那日她何故胳膊肘往外拐,不先救自家堂姊啊? 刘老爷子气得猛咳,“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夫当日怎么替敏儿讨了你这么个新妇进门!真是家门不幸啊!” 虞二郎忍不住道:“三舅母,当日我在岸上看得分明,李二郎是紧跟着绰绰跳进水中的,当时离绰绰最近。她小小一个人,力气有限,自然要先救邻近之人啊!况且,当时她在水里也找了根树枝想要扔给四妹妹去抓了啊!我们在那边骑马骑得好好的,是四妹妹突然冲过来,惊了绰绰的马,别说绰绰才刚学骑马,便是我也险些掉进河里,三舅母怎能颠倒黑白呢?” 钱氏转了转眼珠子,梗着脖子道:“你一直就想求娶五娘子,这谁看不出来?自然偏帮着她说话,你的话怎能作数?我家仆妇看的分明,原本我们娇儿不用落水的,是五娘子故意躲开了,她才跌进了水里去的。焉知不是她仗着自己会水,想要借机害了我们娇儿,好报当日落水之仇!” 呵,这便成了刘绰成心陷害了! 曹氏气得离座,向族中长辈跪地禀告道:“各位长辈,我娘家那边有个大湖,我小时候常在里头采莲蓬网鱼玩,这才练就了一身水性。原本以为孩子们用不到,就没教给他们。就是因为绰绰被四娘子害得落过一次水,险些丢了性命,我才在夏日里教会了她游水。她一个小女娘,水性不过刚刚自保而已,救上一个人都已是逞能,遑论再救上四娘子?那日,若非我家四郎找来渔民相帮,别说李二郎,怕是她自己都上不了岸去。” 刘绰冷笑出声,“三叔母,二表兄说的话不作数?那谁说的话作数?你家仆妇?她是你家仆妇,自然帮着你家说话,她的话自然也作不得数!再说了,若如您所说,我既处心积虑要害人,又为何要费尽周折将四姐姐救活?” 刘芳自然见不得自己儿子被人当面数落,阴阳怪气道:“三弟妹这话说得有意思,说我们二郎看上绰绰了,说的话便作不得数。你家娇儿看上我们二郎了,不也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么?焉知不是她看见我们二郎跟绰绰在一块玩耍,心生嫉妒,便如上回害绰绰落水那般,故意冲过去惊了绰绰的马,想害死绰绰?哪知道大嫂吃过一次亏,已经教会了绰绰游水,她这才害人不成,反倒自己遇险?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骑马撞人却怨怪被撞的人闪躲的?” 第43章 来自苦主的训斥 “谁说娇儿是冲着二郎去的?她先前因为不知道李二郎的身份,无意间做了无礼之举。骑马过去,不过是为了向李二郎和五娘子分说清楚的。”钱氏还没意识到自己为了维护刘娇一时的脸面,已然将虞二郎和刘芳都给得罪了。刘绰的反问,她也回答不上来,推了一把身旁的刘敏道,“郎君,你就看着他们这么合起伙来欺负我?咱们娇儿刚醒过来,就让他们提到这里来审问!她不过是惊了马,自己也险些丢了一条命,哪里值得如此兴师动众?阿翁,我可是为咱们五房生了两个孙子的!那日在河边,五娘子是怎么跟我说话的,您老人家问问她!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做长辈的?在场的人可都听见了!大庭广众的,她当着外人的面,咒骂我这个三叔母啊!你们还说她没有对我们娇儿心怀怨恨?什么救命之恩,我们娇儿的命是李良医和另两位医者救回来的。她身上现在还有他们按出来的青紫呢?我们自己带了医者去的,可没求着她救人,赶都赶不走呢!” 或许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要她认错,比要了她的命都让她为难。这种人活着,向来只有她自己的理,惯会转移话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无理也要争三分。 刘绰倒真有些佩服她了,谁说她的书白读了的?这不就发挥出来了?甚至可以以一敌三! 人活了也要医闹?你怎么证明是你的方法救了人呢?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副作用呢?幸亏那日,心肺复苏时,没真的按断刘娇的肋骨。 那日没人给她撑场面,如今可不正好有一大帮族老么?刘绰震慑她的那句‘你他娘的’,可不就是现成的话柄么! 好在,她还没彻底昏头,说出什么‘李二帮了倒忙才耽误了她家女儿救援时间’之类的。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吸取教训,管教好孩子就行了,非得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钱氏丝毫不考虑,就刘娇这样的性子,以后该如何生存的问题。 即便是大唐,也还是男尊女卑的父权社会,刘娇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自己作死的。刘家人不会真把她怎么样,外头的人可不会惯着她。 刘翁气得大骂:“悍妇!悍妇!不知好歹,愚不可及,简直不可救药!若不是看在三郎和五郎的面上,我早就求族长开宗庙,将你们一家都逐出刘氏宗族了!还会只叫了这么几个人,关起门来,在这里好言相劝?你若觉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兴师动众刻意刁难,今日就离了我们刘家,回你们钱家去!” 刘老爷子本只想当着李二的面,拿出个严惩的态度来。 刘芳已经出嫁,虞二郎和刘纯那日又都在现场。今日除了大儿子和三儿子,剩下的儿子们他可都没叫。就是为了给三儿子一家留点脸面。 没想到钱氏不仅不配合,还胡搅蛮缠起来了!倒真让他动了休掉钱氏的念头! 刘老爷子对着刘敏道:“老三,她将四娘子教成了这副德行,三郎和五郎若是再放在她手上,还不知得被耽误成什么样子呢!她仗着生了两个孙子,就忤逆长辈,你今日就写了文书来,将她休回家去!” 刘娇一看祖父动了真格的,吓得瘫软在地上。 刘三郎和刘五郎也赶忙跪到地上,抱着刘老爷子的腿哀求,“祖父,阿娘她知道错了,求祖父开恩!族长,求您帮忙劝劝祖父!我阿娘一定会改的!” 族长将头转到一边去,心道,若是你们知道自己妹妹和阿娘这死不悔改的德行差点惹下多大的祸事来,怕就不会这么求情了。得亏李二郎家风好,不是个仗势欺人的! 否则,以赞皇公的声誉和赵郡李氏的门庭,这事若是宣扬出去,可不光是刘家女眷的声誉,儿郎们也要跟着被戳脊梁骨,遭世人唾弃的。 刘老爷子不为所动道:“老三,你还愣着干什么?难道非要等到她给家里招来塌天大祸,你才满意?” 钱氏嚎啕大哭起来,不断重复着那句“我为刘家生儿育女啊!你们竟这般对待我!” 刘娇终于反应了过来,跪下磕头道:“祖父,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争强好胜,嫉妒五妹妹,才惹出了这诸多祸事来。这不关阿娘的事啊!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敢惹是生非了!祖父,求您饶恕阿娘!李二郎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你,又害得你和五妹妹落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不关我阿娘的事啊!” 李二道:“刘四娘子,如你们所言,今次的祸事,李某实算不得苦主。这是你们的家事,还是问问家里人!” 刘娇又转向刘绰那边,拽着她的裙子哀求道:“五妹妹,不,绰绰,都是我的过错,我以后一定改,再也不找你的麻烦了!绰绰,你小时候也是吃过我阿娘做的饭的啊!你快劝劝祖父,你说话,祖父一定听的!” 听了李二的话,刘老爷子这才转向刘绰道:“绰绰,你是苦主。我今日要处置了这悍妇,这事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 我只期待刘娇跟她娘真的能改过自新,而不是打蛇不死,后面再满心怨毒的伺机报复我啊! 刘绰无奈起身,先向着刘老爷子行了一礼,“祖父,孙女确有几句话想跟三叔母说。我是小辈,究竟如何处置三叔母,自是全凭祖父决断!” 刘老爷子点头。“你只管说便是!” 刘绰对着哭号的钱氏道:“三叔母,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若是孩子犯了错,您从不管教,只一味帮着遮掩。纵得她一不如意就怨怪旁人,惹是生非。最终害得还是你自己的孩子!若那日我不会游水,没有将人救回来,您想过事情会坏到什么地步么?四姐姐这一次不小心,葬送的就是三条性命!如今,四姐姐还只是在咱们自己家里闯祸,您一哭一闹,就想逼迫着我们饶过了她。将来呢?她若不改了这性子,嫁了人,您也要天天上门维护她么?那时候,谁会听她说一句‘无心之失’?无心,尚且已经惹出了这样一番乱子来。您再不好生管教,难道非要等到她真的闹出人命来才满意?今日,祖父将我们都叫来,不过是想让四姐姐在众位长辈面前表个决心,今后遇事三思而后行,不要纵着性子胡来。您非但不体恤祖父的一番苦心,还怨天尤人,胡搅蛮缠。说句咒自己的话,上回我若是真的死了,您会让四姐姐一命赔一命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侄女我,也是我阿娘的心肝宝贝啊。这次是四姐姐福大命大造化大,侄女不敢以救命之人自居。下回呢?您也是母亲,侄女不求您体恤我阿娘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好自为之!” 第44章 地理爱好者李吉甫 刘绰说完便假称身体不适,自请离去。 你们爱怎么处置四娘子和钱氏就怎么处置,何故要在我面前拿腔拿调? 迟到的公道还是公道么? 少年犯的无心之举又该怎么审,我哪里知道? 曹氏忙跟出来,扶着刘绰关切道:“绰绰,身上哪里不舒服?告诉阿娘,阿娘去给你请医者!” 刘绰捏了曹氏的胳膊一下,眨了眨眼,调皮道:“阿娘,我没事!三叔母不是说我眼里没有她这个长辈,当着外人的面下她的脸面么?那我这回,就当着自家人的面,下她的脸面好了!” 曹氏这才放了心,“你这孩子,苦口婆心都是为了她们母女好,怎能说是下她的脸面?哎,但愿她这回是真的能改改她那个臭脾气!否则,四娘子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呢!那时候怕是咱们彭城堂刘家想兜也兜不住了!” 刘绰心道,我只求她自己作死的时候,别连累我们啊!还是早一点分家的好。 说起来,刘老爷子这招也挺绝的,既能安抚了大儿子又能震慑住小儿子。 他当着众位族老的面宣称,待他死后五房便要分家,却又没立下文书。 如若将来他们兄弟之间没有什么嫌隙,小的那几个也听了暗示,老实安分些,乖乖把外头的产业交回老宅,那么自己死后儿子们也不必分家。 如果几个小的死不悔改,掂量出自己在外头置办的财产多于分家能分到的,选择要私产,不要老宅分给他们的,那也有族中长辈做了见证,老宅里所有东西都是大儿子的,不会让刘主簿吃亏。 儿子们都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早就不安分了。 刘老爷子最怕的就是儿子们吵着要分家,在他的价值观里,他人还没死,孩子们就这样藏私产,是他教子无方,是很丢人的一件事。 如今这样一说,谁要现在提分家,就是盼着他死,自然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提了。 刘绰回身看了一眼刘老爷子的屋子,觉得老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家长。 “阿娘,咱们言尽于此,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多余操这份心!我以后,记得躲着点三叔母和四姐姐就是了!” 回到自家院子,曹氏犹在愤愤不平,“不就是,祭祀的时候忙不过来,她刚嫁过来那几年也不熟悉祭祀的一应事宜,就安排她带着你四叔母给孩子们做饭食,这就成了你吃过她做的饭?她还告诉给四娘子听了!这人啊真是,人家对她的好,她一点都记不住。她对人家一星半点的好,恨不得刻个碑,弄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 ·“阿娘,你说,祖父真的会让三叔父休掉三叔母么?”为了安抚曹氏,刘绰转移话题道。 曹氏叹息,“哎,别看我平日里被她气得要命,但瞧见她刚才那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了!咱们女子,真要被休回了家,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她娘家那几个兄弟可都不是好相与的。现在是她阿耶阿娘都还健在,回去了或许日子还能过。若不能快些许配上人家,等家里老人一走,她可就惨了!不过,她还不到三十,也生育过三个孩子了,人家倒是好找,怕就是下头那个年纪大些,门第差些,再没有咱们刘氏这么好的家境了。” 看曹氏迅速由义愤填膺转为一脸的担忧同情,刘绰道:“阿娘,你放心,我觉得祖父不会真的休了三叔母的。像你说的,她毕竟已经生育了三个孩子了,即便是为了三个孩子的将来考虑,祖父最后也会忍下这口气。只要三郎五郎他们再去祖母那里哭求一场,多半是吓唬一场就过去了。我想,这次的震慑怎么也能让三叔母安分几年?不过,这次有了族老们见证,真到了分家的时候,阿耶也不会吃亏就是了。要么,几位叔叔们把在外头置办下的产业全都交回来,分家的时候算进去一起分。要么,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东西,老宅所有东西都是阿耶这个长子的。” 曹氏瞧着刘绰分析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夸赞:“果然还是要多读书!绰绰真是比我这个做阿娘的有见识多了。不过,绰绰,下回你可要记住了,别再逞能去救旁人了。虽然你随了阿娘,游水有些天赋。可你小小个人,能顾好自己就行了。阿娘都忘了告诉你,水里头救人啊凶险得很,一不小心就会被溺水的人给一起拽下去的。” 刘绰佯怒道:“阿娘,没有下回了,女儿可不想再落水了!” 曹氏忙道:“对对对,没了那一家子使坏,咱们可不会再落水了!” 母女两个人在屋子里剪了会儿纸,刘主簿父子三人便回来了。一同进门的还有刘司兵和刘纯父子。 李二则直接回了刘谦的院子。 刘主簿一点也没有让妻子和女儿回避的意思,直接道:“二十一弟,你应该跟我说的嘛!今日若不是刘郎中提及,我都不知道李二郎竟是赞皇公的孙子。” 刘司兵一脸歉疚地行了一礼才道:“十九兄,这回,真不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有意隐瞒。你说你在长安城跟李二他阿耶有过一面之缘,赞皇公这事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才没特意提出来。” 大家各自落座后,刘主簿叹了口气道:“说是一面之缘,当时不过是闲聊了几句咱们徐州的风土人情而已。我单知道他以门荫入仕,赵郡李氏出身,其余真是一概不知。这么多年还能记得住,不过是因为这位李博士那真真是一表人才,少见得很。” 刘纯狠狠点头赞同道:“十九伯,侄儿虽没见过李长史年轻时的潇洒风流,却也能想见一二。便是到了如今,那也是俊朗非凡,明州城里头响当当的美男子!要不然,那个李二能有这等好相貌?” 刘主簿被刘纯逗乐了,面带微笑道:“难怪,他知道我是彭城刘氏的特意过来饮了一杯酒。多半是,曾经跟着赞皇公在常州任上,听过一点咱们刘氏的名头。” “没个正经!”刘司兵先轻斥了一句刘纯,又向着刘主簿道:“十九兄,咱们徐州属淮南道,常州属江南东道,说起来离得近,实际却离着近千里远呢。你有所不知,他有个爱好便是研究各地的地理沿革、山川、物产,说不得赞皇公在常州刺史任上的时候,弘宪兄曾经来咱们徐州游览过。” 刘绰在一旁听着,心道,李二的阿耶原来是个地理爱好者。不仅人生得俊,还喜欢遍访名山大川,倒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第45章 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怪不得,李二小小年纪便可以独自出门游历,想来是李长史自己小时候就去过不少地方?”刘纯开朗道。 “应是如此!”刘主簿道。 原来,将刘敏一家打发了后,刘商和族长便与李二单独见了礼,李二在彭城遇到祖父的旧人亦是十分惊讶。 刘老爷子和刘主簿这才知道李二的祖父是赞皇公李栖筠。 由于父子二人表现得太过惊讶,倒让族长坚信,自己就是第一个知道李二是赵郡李氏出身的人,不免有些得意。 李二自然又是好一番拜托,不要泄露他的出身。 族长自然是满口答应,同时邀约李二去他家中坐坐。 得到明日必定登门拜访的答复后,族长更是连饭都不留下吃,拉着刘商急匆匆回家了。 到了夜里,夫妻二人躺下了,曹氏又说起白天的事。 “咱们绰绰的书真没白读,什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说得真好!郎君,往后啊,你在外头再遇到什么稀罕的好书,记得给绰绰也买一本。” 刘主簿心不在焉道:“嗯!” 曹氏:“还有,我跟绰绰走了之后,族老们说什么了没有?有人替老三家的求情么?” 刘主簿:“族老们都夸咱们绰绰识大体,学问也好。比大人看事都明白呢!自是也有一两句求情的话。” 曹氏发现了刘主簿的不对劲,关切道:“郎君,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从上房那回来就总出神呢?” 刘主簿道:“娘子,我这心里头,起了个不该有的念头。” 曹氏有些激动,撑起身子道:“何事?郎君,你别吓我!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难不成,你要纳妾?你若觉得家里的孩子少,咱们再生几个便是!我又不是不能生。我告诉你,你要纳妾,我是不许的!” 刘主簿道:“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绰绰的婚事!” 曹氏凑近刘主簿道:“绰绰的婚事?绰绰的婚事怎么了?是不是阿翁定的是二郎?你怕我生气?” 刘主簿道:“你先躺下,你这么撑着在这,我说不出口!” 曹氏依言躺下,念叨着:“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倒是说啊!” 刘主簿道:“我在想,咱们绰绰或许真跟李二郎有缘分呢!” “啊?”曹氏一听,直接坐了起来,“郎君,你不是说,他们门第太高,不敢存什么攀附之心么?” 刘主簿嘘声道:“你轻点声,躺下,躺下听我说!” 待曹氏躺下后,刘主簿接着道:“先前,我不知道他是赞皇公的儿孙。你不知道赞皇公的德行修养,也就只有这样的家风,才能教养出李长史那样的儿郎,再看看李二郎。” 曹氏道:“这赞皇公既是如此好的名声,咱们不是更不该高攀了么?” 刘主簿却道:“咱们彭城刘氏虽不比他们人才辈出,可也是汉皇血脉,清流门户。以赞皇公的人品,李长史必定不是嫌贫爱富的势力人。咱们绰绰才智过人,又是李二自己中意的,想来就是嫁过去,也是夫妻和顺,长辈喜爱,受不了什么磋磨。” 曹氏也被说得有些心动,长出一口气,难掩得意道:“郎君,先头珍儿说,那个李二郎看上我们绰绰的时候,我心里可高兴了。我就是怕你生气,才没敢说出来。不是我这个做阿娘的自夸,他跟咱们绰绰那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若不是咱们绰绰这灶君弟子的名头,他能奔波千里从明州赶过来寻访?这叫什么?这就叫天赐的姻缘!” 刘主簿也道:“是啊,真是天作之合!说到底,婚姻大事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想着,既然李二郎自己有意,待他回程的时候,我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与那位李长史叙叙旧!” 曹氏想到李二能做自家女婿,心中欢喜得不行,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多有不妥,“郎君,你舍得咱们的绰绰嫁的那样远?虽说能跟赵郡李氏结亲,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可往后咱们想见绰绰还就难了!” 刘主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若是李二郎真能说服李长史,三书六礼,礼数周全地向咱们下聘,再风风光光地把绰绰娶进门,我就辞了这官,咱们一家都跟着去长安。” 曹氏不解道:“郎君,你是困糊涂了?他们不是在明州么?你说什么一家人去长安!” 刘主簿道:“依我看,李长史不会久居明州。广陵王是当今太子殿下的长子,以他们家与广陵王殿下的关系,重返长安那也是不远的事。倘或新君即位,必是肱骨之臣。” 曹氏激动到趴到刘主簿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肩膀道:“郎君,你说的是真的?那若是绰绰的食谱真的合了世子的胃口,咱们是不是也是出了力的?到时,便是珍儿和谦儿的前程也能更好些?” 刘主簿:“是是是,娘子,娘子,你松开些,听我说。” 曹氏忙道:“你说!” 刘主簿道:“不过,此事万不可声张。否则,若是李家没来提亲,那坏的还是绰绰和咱们的名声。世人都会嘲笑咱们自不量力、痴心妄想的。” 曹氏道:“郎君放心,我记住了!可是郎君,若是我们一家人都走了,蓉儿怎么办?咱们去长安的时候,要不要把蓉儿一家也带上?” 刘主簿也叹了口气,“算了,先不想这事了。且看看绰绰的婚事如何!便是不能结亲,说不得来日咱们也会因珍儿和谦儿的功名前程去长安!先睡!” 曹氏也道:“嗯,说不得珍儿和谦儿来日也能进士及第呢!” 对钱氏的处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六房的人还没走呢,夏氏就为刘敏从外头买了个妾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向来自诩淡定从容的刘绰也惊掉了下巴,对着来传消息的刘谦爆出名句:“四姐姐小小年纪就脾气顽劣,不是三叔母一人的错,跟三叔父也是脱不开干系的,祖母为什么要奖励他?” 曹氏也在自己屋里摇头叹气,“还是你祖母有手段!以后你三叔母可就没心思做旁的了!” 听得面前正给曹氏请安的余巧儿一脸惶恐。 隔壁的李二听到了消息,却是一脸淡定。 刘纯问出了跟刘绰一样的问题:“哪有妻女闯祸,给郎君纳妾的?来之前阿耶还跟我说,五房没有纳妾的习惯。我真是不懂,李二,你说我五祖母这是作何打算?你这半个苦主还没回明州呢!” 李二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不舍得惩戒自己儿子罢了!” 反应了过来的刘绰道:“到头来,还是让女人承担一切罪责!” 第46章 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若放在往日,钱氏必定能闹个天翻地覆。可如今她将公婆全都得罪了,面临着随时被休回家的风险,只好忍气吞声。 这还不是她自己提拔上来的家里的丫鬟,而是长辈送的,人家若无大错,她就打骂不得。 钱氏虽没被休回家,却羞臊得直到过年才敢露头。 刘娇也知道,如今各房能玩到一处的姐妹都不爱搭理她,都是找机会跟刘绰来往,也识趣地闷在家里不出门了。 刘芳和虞二郎也回了自己家。 刘主簿回复他们母子俩跟回复杜鹏举母子是一样的说辞,“绰绰如今还小,我们等孩子再大点,让她自己选!” “自己选!哼,蓉儿难道不是自己选的么?以为那个王六郎是个什么好货色?你大舅父啊,还是没吃到教训!”刘芳在马车上道。 虞二郎却道:“阿娘,许是那李二郎向大舅父提亲了?那日他不顾自己性命地救绰绰,我却” 刘芳道:“好孩子,你别担心,你大舅母和大舅父多心疼绰绰?绝不会要她远嫁的!最后一定就是在杜家和咱家里面选一家!” 虞二郎还是不安道:“莫不是已经答应了杜家?” 刘芳道:“傻孩子,阿娘已经问过你外祖母了,你大舅父那么孝顺的人,若是答应了杜家,能不告诉你外祖母和外祖父?若说亲,对绰绰而言,自然是两家一样亲。对你外祖母来说,可是咱家更亲。杜鹏举虽然小时候养在这边,可到底没有刘家的血,你外祖母心里自然是更偏向你的。” 虞二郎这才安心,“嗯,绰绰还小,再等两年也没什么,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刘芳看着自己儿子道:“二郎,绰绰那救人的法子,你真的不介怀?” 虞二郎正色道:“阿娘,孙药王说得好,‘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绰绰所为全是为了救人,何须介怀?那些传闲话的,都是些‘一叶蔽目,不见泰山’的浅薄之徒,阿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就是因为见识了刘绰的博闻强识,虞二郎才看了《千金要方》和其他刘绰用过的典籍。从前让他安稳下来读书可是很难的。 刘芳自幼就跟着父兄读了不少书,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欣慰道:“还是我儿有眼光,早就看出绰绰是个好的。瞧瞧,现在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了。” 李二如约去了族长家。 族长将家里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女孩子全都叫了出来与李二见礼,还拉了刘商作陪。本想留下他在家里用饭,可李二去得早,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根本没给族长开口留饭的机会。 回来后,李二便跟刘纯捧着张舆图到了刘绰房中。他们要当着刘绰的面详细讨论回程路线。 彭城就是如今的江苏徐州。 隋炀帝修隋朝大运河分为四条: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 元代以前的京杭大运河是‘之’字形,并不直经徐州。 隋唐时,徐州彭城属于汴河周边的城市。 回程他们要先雇车马到泗州渡口,由泗水入淮河,沿着淮河到达山阳渡口,沿着邗沟(山阳渎)南下,在瓜洲渡入长江,再经江南运河到达大运河的南端余杭,之后还要再换马车,才能回到明州。 白居易那首词《长相思·汴水流》里的第一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正好就是他们的回程路线。 从未出过远门的刘绰也趴在桌边,盯着舆图,听得两眼放光。 李二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嘴角止不住翘起来。 刘绰却只想到了诗人木心的那首诗《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那作为古人,会不会,李二真的就不会变呢? 如果六年后,他真的来提亲,那我要不要答应呢? 说不定,那时候他会长得很英俊帅气,是个少女杀手! 要是答应了,是不是也会过得很不错呢?’ 胡思乱想的刘绰抬头时,正撞上李二看她的眼神,心里不受控地震动了一下。 乖乖,真是越活越倒退了。居然让一个孩子给撩到了,她想。 六房为回到明州很是准备了几天。除了五房回赠的礼物,他们自己也出去采购了一些。 虽然,没等刘纯开口,刘绰就为两人准备了足足的零嘴。 徐老三还是保证,路上两位郎君什么时候想吃冰糖葫芦,他都可以现做。 李二很大方,他来的时候就带了不少稀罕又昂贵的食材,比如木耳和银耳。 这两种食材在后世自然没什么稀罕,在唐代却是贡品,只有皇族权贵能享用。 其余几道世子专供菜,刘绰就是用银耳和木耳作为食材制定的。 用木耳做的有三道:鸡茸酿木耳、韭菜木耳鸡蛋盒子、三七木耳炖鸡汤。 银耳则有七道:银耳红枣汤、枇杷银耳汤、桑葚银耳羹、无花果银耳糖水、松子银耳稀饭、桂圆莲子银耳羹。 作为谢礼,李二除了留下一百两黄金外,还将自己用惯了的那套文房四宝送给了刘绰。而他从刘绰书架上带走的只有那本被刘绰做了些标记的《齐民要术》。 刘氏五房为李二和六房的刘纯父子准备了盛大的送别晚宴。 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的男丁几乎全数出席,那规模堪比大半个刘珍婚宴了。 席上自然少不得聊起刘绰的厨艺高超和贤明远播。 刘商和刘老爷子坐在一起,两人都喝了不少酒。 刘商勾着刘老爷子的肩膀,红着脸大声问道:“贤弟,五娘子这样好的女娘,怕是再过几年那上门说媒的就要踏破你家门槛了。可要好生为她挑选夫婿啊!必得是个人品、相貌、才干、出身都配得上的好郎君。” 眼睛却盯着李二的方向,朝刘老爷子使劲挤眉弄眼。 刘老爷子霎时会意,也红着脸大声回道:“这是自然,子夏兄。不过,咱们彭城刘氏择婿,只看人品才干,门第什么的并不十分看重。管他什么门第,我们刘家的女儿都得明媒正娶,风光大嫁。” 第47章 莫失莫忘 一百两黄金就是一千两白银。 刘主簿一年能赚九十六两银子。 刘绰发财了,还发了个大财。 “一两银子是一贯钱。自古以来形容有钱人都是万贯家财,我已经有千贯家财的身家了!”刘绰看到忠管事捧来的金铤时,高兴得两只眼睛都差点变成金铤的形状。 金铤是唐代的金条样式。 李二给的是二十两一个的,共五块。样式是两头宽中间窄,曲线顺滑,就像是金条有了腰身。 这笔钱绝不能露白。 她不认为自己从李二甚至可能是广陵王那里得来的这笔酬金应该上交公中。 刘主簿和曹氏虽然也惊讶于李二的出手阔绰,但也告诉刘绰这笔钱不用上交,应该留下作为她将来嫁人的嫁妆。 唐代虽还没有钱庄,却有柜坊。 柜坊是唐代专营钱币和贵重物品存放与借贷的机构。 刘绰本想拜托曹氏帮她将钱存到柜坊里去,待听到曹氏说,存柜坊不仅没有利息,还要按金额的百分之四付保管费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唐代市面上流通的主要还是铜钱。 铜钱每贯重六斤四两,要携带大量铜钱出门,既重且很不方便。若是真给了一千贯铜钱,那可得是一座小山。 李二给黄金大抵也是考虑到黄金占地方少,好存放。 到了出发那日,六房和李二自己带的仆人都训练有素,早早就把行装全都装车完毕。 刘氏五房的一众娘子们也跟着在门口相送,不过都站在比较靠后的位置。 趁着前头大人们都客套着的光景,李二突然穿过人群,走到刘绰身前,似乎要说什么。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的眼神似乎能淌出水来。 二、三、四、六几个娘子赶紧整理仪容行礼。 族长在一旁看得分明,他们大房的女娘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 五房的五娘子倒似是得了这位赞皇公孙子的青睐。回去后,还是得让孙女们多与刘绰走动走动,便是学不到什么本事,将关系处的更亲近些也是好的。 “可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刘绰不解风情道。 刘谦虽然没有煞风景地凑上去看热闹,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妹妹和李二这边的动静。听到这话,险些仰倒。 刘纯凑上来笑呵呵道:“五妹妹,我们这马上就要走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刘绰其实也被李二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跳加速,不过强自镇定罢了。想了想才用疑问的语气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听了她的话,李二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十分好看。 刘纯心道:“这句诗的后一句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难道,她是在揶揄李二太过儿女情长?不然李二干嘛要笑成这副德行?真是够大胆的!”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李二眼中荡漾着笑意道。说完,他便潇洒转身,翻身上马。 他说的自然是六年之约。 刘绰却以为他说的是,食谱被采用后去长安做女官的事。 她热切回应道:“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兄,你也千万莫要忘记啊!” 刘氏的人各个脸上表情丰富,却无一人讲出只言片语。 不得不说,李二虽然年纪不大,倒是个很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刘主簿和刘珍,刘二郎,刘三郎等人还要将人再送出一段距离,直至城外的岔路口,也跟着队伍出发了。 刘氏剩下的相送之人便也挥手,“再会!”“二十一弟,来年见!” 六房的人走了,刘主簿一家人也继续忙碌着。 总的来说,因为刘珍的这次婚礼,刘绰收获颇多。 除了李二带来的广陵王的大单子外,还有几户冬日里将要娶亲嫁女的人家,想要她帮着参考参考婚宴菜单。 对方都是先下帖子,请她跟曹氏入府做客,再请教菜单的事情。虽没费多大力气,事成之后,也都会封一个大大的红包。 刘绰的钱袋子越来越鼓了。 这种收入属于人情往来,算不得经商,自然不会影响到刘主簿。 五房其余几家倒是听到了红封的传闻。可那是给孩子的谢礼钱,且没等他们眼红到闹起来,刘老爷子便做主,这些回礼都是刘绰的私房钱,任她自己处置。 刘绰明白,想在古代生活得丰富多彩,就需要更多技能点。 男权社会里最好的资源都只向男性开放。 于是,她决定,先把自己当个男孩子来培养。 君子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 这其中,她大概只有数有自信在唐代占些优势。骑马刚入门,射箭她不会。 各种礼仪可以暗中观察,慢慢学习。乐的话,这时代的乐舞她是一首都不会。 至于读书,刘氏宗族倒是有自己开办的私塾,却不许女孩子进去读书。好在中国字一脉相传,她从前好歹读到了硕士,认得字不少,只不过要适应唐代的行文规范和字体罢了。 日子过得飞快,下了几场大雪后,除夕就快到了。 刘主簿书法造诣很高,每年春节,宗族里和县城里讲究些的人家就会裁好了红纸,请他帮着写春联。 碰上刘主簿忙,关系近些的,会把红纸送到刘主簿家,留下点年货。等过几天,再去取春联。 还有的,是将刘主簿请到家里去写,写完还要留人吃饭。其中,不少都是还未分家的大户,一写就是好几家人的,春联数量的确很庞大。 平日里,若是有个红白喜事,也有人求到门上来写喜联和挽联的。 今年,又多了些求刘绰“墨宝”的人。 她前世没学过毛笔书法,硬笔字倒是写的不错,但也是简体字。 重生后虽说坚持每天都练上两个时辰,可毕竟不足一年的笔力。 别说跟刘主簿比,就是跟刘谦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比,都还差得远。 “不怕您笑话,我的字有些拿不出手。”刘绰推辞。 来人却笑呵呵的,“只想劳累刘五娘子写一副庖屋的。” 原来如此。 刘主簿也丝毫不觉得来人冒犯到他,反而认为人家头脑灵活,想讨一份灶君弟子的字不过是图个喜庆吉利。 刘主簿在家写春联的时候,刘绰就在一旁看着。刘主簿一收笔,她就伸着小胳膊,眼疾手快地把春联取走,放到合适的位置晾干。 有时候是几家的春联一晚上一起写的。书房里能放春联的地方都摆的满满当当的。不是个好记性的根本记不住哪家是哪家的,哪一幅又是贴在哪一道门上的。 无论求字的人家里的房屋结构多么复杂,春联数量多么繁杂,等他们上门取字时,刘主簿都完全放手让刘绰去处理。小女孩将来人带到书房门口等着,然后动作麻利地从遍地红纸中精准配齐那户人家的全部春联,打包时,还要叮嘱基本的张贴位置。 存了刻意考教女儿功课的心思,在外写春联时,刘主簿都是放手让刘绰自己作对。 刘绰总会根据那户人家的具体情况写出合意境的来,写了十几家的庖屋春联,没有一副是重复的。 主人家低调自谦,便是‘上联:庖内精心调五味,下联:堂前聚首会三亲,横批:蓬荜生辉。’ 主人家亲朋众多又喜热闹的,便是‘上联:庖内佳品款上宾,下联:堂前满座聚百朋,横批:普天同庆。’ 遇上家里有新婚小夫妻的,便是‘上联:烹煮三鲜美,下联:调和五味羹,横批:琴瑟永调。’ 主人家有餐饮生意的,便是‘上联:名传三十里,下联:味压数百家, 横批:远近称赞。’ 于是,临近除夕,父女俩经常一起泡在书房里写春联,也经常一起出门赴宴。 第48章 李二转道忠州 明州就是现在的宁波。 在有高铁和高速公路的现代,从徐州到宁波,七八百公里,高铁只需要四五个小时,自驾的话则需要七八个小时。 而在古代,这个时间就很漫长了。 唐代的标准速度,马车一天大概走七十里;水路按平均速度来算的话,一天也能走五十里左右。 李二刚到瓜洲渡,就接到了家里的来信。 在他出发后的第三天,他的父亲李吉甫被调为忠州刺史,已经走马上任。要他到了余杭后,就不要再往明州赶了。在驿站里等着跟家里第二批人一起前往忠州。明州房中所有东西都已带齐,不必挂怀。 刺史在唐代,相当于太守,州一级主官。 唐代将州,分为三级,三万户以上,为上州,刺史从三品,两万户到三万户,为中州,刺史正四品,两万户以下为下州,刺史从四品。 忠州就是如今的重庆忠县,李吉甫担任忠州刺史大概是正四品。长史位在刺史、别驾之下,为掌管军马的六品官员。 李二连夜便给刘绰写了一封信,第二日一大早派人送到邮驿。 “绰绰,见字如晤,你我离别已经一月有余。别时你带给我的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快要吃完了。” 刘绰读到这里的时候,吐槽道:“不是有徐老三跟着么?干嘛突然间卖惨?” 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所有反应,李二在信中紧接着道:“徐老三并未与我同行,我已命他带着食谱沿着汴河北上,前往长安。忠管事虽另找人按照你的方法做了些,但始终没有你做的那个味道。” 送信过来的刘谦一直在旁边探头探脑地试图偷看,都被刘绰制止了。 刘绰庆幸自己没让刘谦跟着一起读信,谁能想到这家伙在信里居然说的是这种事情。 “我如今正在瓜洲渡。因父亲调为忠州刺史,我到余杭后便要与刘司兵分别,转道忠州了。待我到达忠州后,除了书信,再给你寄送些有趣的赏玩之物。或许能帮你开拓思路,做出更多新奇的东西来。对了,我走的时候,你与我说的话,我都记得,勿念!” “他信中都说了什么?他们来时为了赶时间,陆路走的多。这次回去水路走的多,缘何这么快就到明州了?”刘谦着急地问。 “二兄,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二十一叔没给家里来信么?”刘绰神秘兮兮叠好信纸,好好收了起来。 “刘纯那什么消息都没有啊,就只有李二这一封信过来,还是写给你的!”刘谦道。 刘绰挑眉:“既然知道是写给我的,二兄谦谦君子,为何要如此相问?” “你别装糊涂!李二他信上说什么了?”刘谦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才走了几天啊,就如此牵肠挂肚的?” “你别瞎猜了,再不告诉你,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话来呢!”刘绰无语道,“李长史哦不对,现在应该是李刺史。李二郎的父亲升任忠州刺史,已经前去赴任了。李二郎的家人要他到了余杭后,原地等待,跟明州剩下的家里人汇合后,一起前往忠州。” “呀,升官了!这么快?”刘谦道。 下值回来的刘主簿在得知消息时也是十分震惊。 “阿耶,忠州在什么地方?”刘绰问。 刘主簿叹了一口气道:“在山南东道,大唐的西南方,其地荒远瘴疠。” 刘绰安慰刘主簿道:“阿耶,你忘了,李刺史是个喜爱研究地理的人,焉知他就没有乐在其中呢?” 刘主簿轻笑道:“绰绰说得对,我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耶,你可知道,当年李刺史是缘何被贬出长安的么?”刘绰道。 听到刘绰如此问,刘主簿倒有些惊讶,“哦?绰绰,你为何有此一问?” 刘绰老实道:“那日听李二郎与纯阿兄谈及回程路线,他们到了余杭后,还要换乘马车再走三百多里地才能到达明州。那时女儿才知道,浙江道富庶,也只是太湖周边那五州罢了。明州地处偏远,乃是贬官之地。李二郎说明来意那日,女儿却失言了!” 没办法,她当时的思维逻辑还是按照现代认知去判断的。浙江就是极为繁荣富庶的好地方啊!只可惜,在唐代还是大陆经济,还没到海上贸易的时间段。宁波虽然靠海,却发挥不出后世的优势。在浙江道,算是很穷的地方。 其实,在安史之乱前,政治和经济中心都在北方中原地区。 一场安史之乱,让盛唐转衰;也是一场安史之乱,使得人口和技术南移,经济中心逐渐由中原地区转移到江南地区。 江南地区本就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温暖,非常适合水稻的生长和种植;又少受战乱影响,发展的自然是越来越好。 “李二自报家门后,我特地调阅过几年前的邸报,弘宪兄,是被前宰相窦参的朋党案牵连的。继任的宰相陆贽‘疑其有党’,贞元七年便将他调离京兆,贬到了明州。”刘主簿道。 原来是因为被卷入了政治斗争。 “那阿耶,您知道李刺史这回是为什么被调往忠州的么?从沿海的明州调到大西南,这不是折腾人么?”刘绰眨着大眼睛问。 刘主簿倒觉得跟小女儿聊聊朝堂事也无妨,耐心道:“去年,陆相因上书弹劾户部侍郎裴延龄,触怒圣人,被罢相,谪为太子宾客。今年,陆相又遭裴侍郎构陷排挤,被逐出朝廷,贬为忠州别驾。” 不用刘主簿继续,刘绰已明白了其中猫腻。 “所以,裴侍郎为继续打击和迫害陆别驾,便升李长史为忠州刺史,当陆别驾的上官。他认为被陆别驾贬出长安的李刺史必定心怀怨恨,会携私报复,就想借李刺史之手收拾陆别驾。”刘绰顿了顿才道。 置陆贽于死地。忠州本就荒远,民多病苦,便是陆贽死在别驾任上,也不会引人怀疑。这几句话,她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饶是如此,刘主簿仍然惊叹于刘绰的聪慧,又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才夸奖道:“不错,正是这个用意。我儿真是聪慧!不过,绰绰,你要切记,此事你知我知,千万莫再在人前提起!听你二十一叔的意思,弘宪兄便是被贬到了明州,也是处之泰然,行事如朗月清风般坦坦荡荡。阿耶相信他定不是那样的人!” 等李德裕到了忠州后,必定会将我的书信带给他阿耶看。今后,我只需关注邸报和李二寄给绰绰的书信便可,看看陆贽最后是什么下场,便知道李吉甫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时便更能知道,与李家结亲是否值得了。 刘主簿心道。 第49章 新年与守岁 对于李二的来信,刘绰略加思索,便回了一封母爱爆棚的信。 “李兄,见字如晤。君所言之事,我已知悉。忠州路途遥远,望君一定要保管好财物。天气寒凉,注意保暖添衣,用好餐食,勤加锻炼,不要生病。我这边一切都好,开春打算买一匹小马驹。若有缘,再相聚,那时我的骑术定然大有进益。见君爱吃,随信附上一坛密封好的糖炒栗子。吃时先放在炉中烘烤加热为宜。非是我小气,实在是我自己也不剩多少了,过年时还要拿来待客用。待君收到我的书信,定然已快到元日。愿君及家人安康如意来,喜乐伴四时。” 唐朝的时候还没有春节一说,就叫过年或年节,大年初一叫做元旦、元日或元正等。朝廷规定,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 刘主簿过年一共七天假期,包括除夕前的三天,除夕、元日、初二和初三。 在除夕这一天,彭成县内举行了一场官民同办的盛大傩戏。 古人将冬季的寒气视为疫鬼,傩戏就是逐出疫鬼的仪式。 刘主簿和曹氏带了儿女们一起出门去赏玩。一家人都换上了过年新做的衣裳。 因为宋朝以前,中原地区还没有大量种植白棉花,所以当时的人们主要穿皮草。普通百姓穿羊皮,刘主簿一家则是做的貂皮冬衣。刘绰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配上大红色的软毛织锦披风,一张小脸显得愈发眉目如画、仙姿玉貌。 这种傩戏更像是一场大型的假面表演。内容来自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世俗生活。参演人员众多,每人分工各不相同。有穿着红衣、红帽,手执麻鞭的执事;有戴着狰狞面具,披着熊皮的方相氏;还有手持木棒的唱帅和现场伴奏的乐队。 扮作英雄的人张开弓,对着青面魔鬼拉空弦,在激昂热烈的锣鼓伴奏下,跳着表现驱疫赶鬼的舞蹈,跳笑欢叫,一片沸腾。 一家人看完傩戏,在黄昏前回了家。 唐时火药鞭炮还没出现,只有爆竹或者爆竿。 刘珍和刘谦点燃用木柴、黍秆、松枝等垒成的柴塔,里头放了竹子,燃烧的旺火既有驱邪避害之意,同时也象征着新年人丁兴旺,五谷丰登。这样的仪式被称为“筳燎”,也叫“点旺火”。 因为不知道竹子什么时候才会爆掉,刘绰就一直捂着耳朵。刘谦很会观察爆竹的形态,每次到了快爆之时,就故意将刘绰捂着耳朵的双手拉下来。气得她追着刘谦,绕着柴塔跑。 当晚五房众人仍是聚到夏氏那里叙旧话新,一起吃团年饭,饮岁酒。 许是因为除夕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度过这一天意味着年岁的增长,辞旧迎新,古人都十分重视。除了钱氏哭丧着一张脸外,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没有出现什么不和谐的声音。 刘敏那个妾室姓王,席上跟钱氏和刘娇坐在一起。她入刘宅后没多久,刘敏就带着她各个兄弟院子里认了一圈人。 虽不是第一次见她,刘绰还是不得不感慨,跟钱氏比起来,这个王氏长得实在要好看很多。她身上穿的是夏氏腊月里特地为她做的一身玫红色的衣裙,更衬得轻微龅牙的钱氏颜色黯淡了。也难怪,刘敏看起来很是神清气爽,春风得意了。 刘老爷子看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和和睦睦的,病都好了一大半。几个儿子院里的“筳燎”都算小的,夏氏院子里的“筳燎”规模最大,彻夜都不会停,派了专人在守着。 用过年夜饭后,大家也没散去,仍旧都聚在夏氏的院子里守岁。 传统的守岁是通宵不睡,直至第二日天亮。 男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玩爆竹,女孩子们则聚在一起玩叶子牌。也不知道是真的懂事了还是被逼迫的,刘娇没再作妖,甚至恭恭敬敬地向刘绰行礼感谢落水时的救命之恩。 原本只有妯娌五人,如今加了一个王氏,弄得其他几个身为正妻的妯娌也浑身不自在。不想惹钱氏不高兴,大家都对王氏态度淡淡的。夏氏便特别抬举王氏坐在她身边。 没有春晚看,刘绰瞌睡得连连打哈欠。但看到生病的刘老爷子都强打着精神熬着,她也只好瞪大了眼睛撑住。 好在前半夜时,跳傩戏的开始专挑城里的大户上门表演讨赏钱,帮她打发了不少时间。 吃喝玩闹了一轮又一轮,夏氏甚至拿出了不少彩头来激励孩子们坚持。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光放亮。 元日早上,熬过了最困的时段,大家也都来了精神,纷纷聚集到刘老爷子和夏氏面前给他们行礼拜年。关于拜年的礼仪,唐朝时有专门的规定,男性以双膝跪倒叩头为主,女性则不需跪地,站着往前弯腰一拱手就行。 孩子们重复性地说了几句吉祥话,刘老爷子让夏氏各自发了压岁钱。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里头的铜钱数量都一样。 然后大家各自散去,在自家院子里竖起长长的竹竿,杆顶飘悬着纸或布做的长条形旗子,风来抖动,称为帆子。 之后,夏氏和刘老爷子作为长辈便在刘宅等着族中小辈们登门拜年。 而五房的人则在刘主簿的带领下,拿着拜年帖,又叫飞帖,开始按照辈分顺序,给族亲们挨家挨户地拜年。 元日这天,家家户户都设有酒席,客人们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用餐,不管拜年拜到谁家,都有美食可以享用。 刘绰走到哪里都要被拉住一顿夸赞,到最后恨不得扎进五房拜年的人堆里,变成个隐形人。 元日过后,是热闹的会亲访友时段。初二那日,刘蓉回娘家拜年。她肿着一双眼泡,看起来面色并不好看,似是有什么伤心之事。曹氏许久没见女儿,也有许多话要问,本想留刘蓉和两个外甥在家里住一晚,母女俩好细聊近况。 王六郎却不许,称刘蓉明日还要帮着家里备席宴客,老母一人忙不过来。用过饭后,便急匆匆带着刘蓉母子三人回去了。 曹氏越发担忧起大女儿的日子来,跟刘主簿发了好大一通牢骚。 正月初六那日,一家人正在宴客,余巧儿突然干呕起来。 新妇入门已经三个月,曹氏一直就期盼着家里添人口呢。虽然正月里不方便请医者上门,她还是十分确认余巧儿这是怀上了。 刘绰看着刚满十五岁还满脸稚气的余巧儿,心中的震憾无以复加。 这就怀上了?刘珍你小子可以啊! 第50章 自制抹茶蛋糕 或许是因为刘珍和余巧儿年纪都太小的缘故,没多久,余巧儿便莫名奇妙的滑胎了。 曹氏和刘主簿虽有些失落,首要的还是安慰余巧儿和调养好儿媳的身体。因为古人有怀孕不足三月就秘而不宣的传统,刘老爷子倒是没有跟着空欢喜一场。 原本他们打算在刘翁生日时,再将喜讯告知的。 刘翁和刘绰的生日前后只差一天。刘翁是三月十六,刘绰是三月十七。 前世刘绰的最后一个生日是在封城中度过的。 她在家中被关了三个月,生日当天因为吃不到蛋糕烦躁异常。曾经照着手机视频,利用家中仅有的食材和工具,自制了一个生日蛋糕。 这回,她想在大唐故技重施,自制一个生日蛋糕出来。 家中现有可用的食材其实跟当日被关在家里时差不多,只不过缺了烤箱。 好在,她当时为了吃糖炒栗子,曾经学着李子柒同学在自家庖屋外存放柴火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坯烤炉。 为了能成功做出满意的生日蛋糕,她提前一个月就筹划起来。以后,全家人过生日她都可以表示一下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刘主簿旬休那日,刘绰来到他的书房,求着他帮自己写个好看的寿字。 “绰绰,你求个寿字作何用处?你的生辰阿耶自然记得!不过,以你的年纪,可还用不到寿字。”刘主簿道。 刘绰神秘兮兮道:“这是女儿要送给祖父的生辰礼,女儿的字拿不出手,这才来求阿耶相帮!阿耶,求你了!” “哦?送给你祖父的礼物?什么礼物?可是一幅刺绣?”刘主簿来了兴致,好奇问道。 刘绰笑眯眯地,给刘主簿研墨铺纸,“嘿嘿嘿,秘密,阿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主簿轻笑,也不再追问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当即挥毫泼墨,写就了一个漂亮的寿字。 刘绰喜滋滋地拿走,出门找工匠做模具去了。 瓷窑里有人认出来刘绰,一路狂喜地引着她往里走,“阿郎,刘五娘子来了!” 工匠们听说来的小女娘是刘五娘子,颇为好奇,全都涌出来瞧她。 作坊主人将刘绰带去的两张纸展开,挠头问:“刘五娘子,您要做的是个瓷盆么?若是将寿字烧制在盆底,装了汤饭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不若改做成盘子,将这个边沿倾斜些,寿字烧制在盘子边上。这样既好拿放,又能让观者看到。” 那两张纸一张是刘主簿写的寿字,另一张是刘绰用立体几何的画图方法画出来的圆柱体模具。 刘绰解释道:“坊主不必担心,照我这个图纸做来便可,我要做的只是个模具,到时这个寿字是在食物上体现出来。故此,颜色花样都不讲究,底部的寿字凸出便可。” “原来如此!您是灶君弟子,小老儿真是班门弄斧了!”坊主道。 刘绰忙道:“哪里哪里,坊主过谦了!” 说起来,她这个东西应该不难做。 毕竟前世她跟某渣男去陶艺作坊做手工约会过。 除了蛋糕胚模具,还需要一把趁手的打蛋工具。 自制蛋糕最累的其实是将蛋液打至泡发,没有打蛋器的话,全靠人工用筷子将蛋液打到泡发是十分劳累的。 前世刘绰学过点茶,注意到了一个好用的工具,茶筅。 茶筅,是点茶的一种烹茶工具,由一精细切割而成的竹块制作而成,用以调搅粉末茶,是点茶的必备工具。 从瓷窑作坊出来后,刘绰又带着红果去了一家篾匠铺子,定制了两种尺寸的茶筅,各三个。尺寸小些的,留作点茶用;尺寸大些的,自然是当打蛋器来用。 几天后,模具和茶筅都被送到了刘宅。 万事具备,刘绰撸起袖子,开始忙活。 刘绰取了四个鸡蛋,把鸡蛋蛋黄与蛋白分开分别放入两个大碗中。将糖碾成细末,三分之一放入蛋黄中,三分之二放入蛋白中。尽管大号茶筅拿在手里轻便得很,搅打蛋白搅成奶油状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搅打蛋黄搅成淡黄色,将筛过的面粉放入到蛋黄中,轻轻搅均。将抹茶粉和蛋白放入搅均。 蛋浆准备好后,在模具里面抹上一层油,把蛋浆倒进去。放进土坯烤箱里烤制。 因为掌握不好火候和蛋液打的不好,做了五六次,不是烤糊了,就是蛋糕没膨胀起来,成了蛋饼。 饶是如此,吃着失败品的曹氏和刘谦还是十分满意。 很快,三月十六那天就到了。 刘老爷子吃到了刘绰失败无数次后制成的抹茶蛋糕。 第51章 生辰礼与定情信物 刘翁的生日五房过得很隆重,广发请帖,大摆筵席。如刘珍成亲那般请了许多宾客上门。 刘氏宗族,彭城县内与刘氏五房各家有来往的人,几个儿子的姻亲也全都赶来吃酒。便是远在明州的六房也寄来了礼物。 传统生日要吃长寿面和寿桃,刘老爷子自然也不例外。 除了刘蓉和刘珍单独准备了生辰贺礼,其余未成家的孙辈们,男女排成两队,挨个向刘翁说吉祥话。 到了刘绰时,她行礼道:“祝祖父长乐未央,福寿如山。祖父,孙女还有一份贺礼是专给您准备的。” 她拍了拍手,红果便将抹茶蛋糕端了上来。除了刘谦一见就有些流口水外,其余人并不知道盘中放着的是什么。 说是抹茶蛋糕,但因为没有奶油,做出来的还是只有蛋糕胚的未完全版。但胜在香味浓郁,刘绰做到后来越来越熟练,便是失败版本也如港式鸡蛋仔一般好吃。 “这是何物?”“绿色的,看着像青团!”“又大又圆,那上头还有字呢!” 因了刘绰擅长厨艺的名头,宾客们自然会好奇,刘五娘子给寿宴添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菜肴。 生日蛋糕分着吃是为了分享幸福和喜悦,但考虑到长寿面是一整根,而且是寿星专有。古代又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刘绰将生日蛋糕捧给刘翁时,既没有点蜡烛,也没有说要分着吃。 与刘翁同一席的宾客与刘珍喜宴时是一样的,对刘绰自然是熟悉的。 他们看着上面与蛋糕浑然一体的寿字,认出来是刘主簿的字迹。 明府道:“贤弟,这瞧着像是你的笔迹。五娘子,这寿字不像后头写的,是如何做上去的?” 刘绰解释道:“将阿耶的字做在模具底部,蛋浆倒进去,烤好时蛋糕便自成一体了。” 明府是鸡蛋羹爱好者,一听这个就来了兴致,追问道:“这糕点也是鸡蛋做成的?叫什么?” 刘绰笑道:“回明府,没什么特殊的名字,就叫生辰蛋糕!侄女想着,祖父是爱茶之人,不喜欢吃太过甜腻的东西,在这道点心里加了抹茶粉。故此,才是这般颜色。” 刘老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尝了一口,只觉淡淡的甜味和茶香完美结合,赞道:“嗯,好吃!甜而不腻,松软醇香,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份心意,这糕点祖父喜欢!” 明府道:“刘翁好福气!” 族长也道:“五叔父,真是好口福啊!” 宾客们也纷纷附和。 第二日,刘绰也收到了几份生辰礼。其中有三份显得分外烫手。 一份来自杜鹏举,是一根金簪。一份来自虞二郎,是一对玉手镯。 还有一份来自忠州的生辰礼,那是一把象牙梳子和一盒珍珠。 李二附信说,那盒子珍珠是他在明州时亲手从蚌壳里取出来的。那些珍珠不仅质地好,就是个头都差不多大。 在古代,送女子首饰往往都是定情信物的作用。 簪发是女子成人的标志,男子送女子发簪寓意欲与之结发,而婚礼无疑是男子给心爱女子的最大诚意。 而男子送女子玉镯,则具有希望可以圈住对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含义。 杜鹏举和虞二郎都是前来参加刘翁寿宴时,将礼物交到她手上后,人就跑掉了。刘绰感到压力山大,她必须找机会把话跟两个表哥说明白的,否则实在是太尴尬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刘绰抚摸着象牙梳子,奇怪道,便是她自己也是曹氏说了才知道的啊。因为它如今的生日跟前世并不相同。 “定是你二十一叔跟他说的。你这生辰,跟你祖父就差一天。族里头知道的人可不少。记不住谁的,也不可能记不住你的。”曹氏道。 刘绰知道送发簪和手镯的意思,却不大明白送梳子和珍珠的意思。 “阿娘,男子送女子梳子有什么说法么?”她直接问。 曹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头发顺了,就一顺百顺,顺心顺意。阿娘订婚的时候,听老一辈人说,赠送梳子寓意着男子希望女子的头发顺滑,身体健康。也代表着男子的一种承诺,承诺永远相思、守护和照顾对方,就是定情信物。阿娘的嫁妆里你外祖母也给我备了的。” 刘绰的小脸越听越红。 曹氏接着道:“绰绰,阿娘看出这个李二郎的意思来了。他送这象牙梳子,是想跟你结发白头呢,你是怎么想的?” 刘绰脸皮抽了抽,心道,阿娘,你知道的啊,如今想跟女儿结发白头的不止一个李二啊! 她自然不好将杜鹏举和虞二郎的礼物转交给曹氏,这种东西她得亲自说清楚才好。李二不就是如此,虽然没跟她家里明说,但已经私下里先跟她表明过心迹了。 “阿娘,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我这个性子,是不可能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的,他家世那么好,万一是个喜欢三妻四妾的门户,想想都可怕!”刘绰道,毕竟,她打心眼里对男人是不存什么指望的。 曹氏听了小女儿的话,不由得想到了大女儿。叹了口气道:“能有什么办法?咱们是女子,若是不从,便要背上个善妒的罪名。我一想到你大姐姐就替她难受!” 刘绰见曹氏一副心疼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阿娘,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大姐姐又不是无所出,可那个王六郎还是招惹其他女子进门,这是什么好人户么?我若是大姐姐,遇到这样的事,早就大棒子把那些女人打出去了。敢说我善妒?若是瞧我不顺眼,便将我休回家里来好了,好过在他们王家看那些莺莺燕燕的污糟事!” 曹氏嘘声道:“你当被休回家,那名声是好听的?可不敢再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说了!你姐姐若被休回家,你们底下这几个还没嫁人的,可都要跟着下脸面了!人家会说,咱们刘氏五房的女娘全都善妒不容人的!” “可分明心里头是苦的,为何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大姐姐妒忌了不正是因为喜欢那个王六郎?人对喜欢的东西有占有欲那是本性,是天经地义的。若是不爱,当然一点都不在乎,他便是跑到外头弄上八十个、八百个也无妨。”刘绰气鼓鼓道,“明明是这个男人在朝三暮四,没人说他的坏话,倒反过来指责被背叛和伤害了的女人?这是什么鬼道理!” 曹氏有些后怕地看了眼房门,拉住刘绰的手,“你小点声,这些话万一让人听见,可不好!” 刘绰哼道:“阿娘,我不怕,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想的么?我对郎君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许纳妾!说我善妒也好,说我不容人也罢,以后不管谁来提亲,您就这么回他们!” 曹氏有点懵,“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哪有人家喜欢你这样的女娘?” 刘绰正色道:“阿娘,我没有胡说!他们不喜欢又能怎样?一辈子不嫁人又怎样?我是绝不会像大姐姐似的受那个鸟气的!” 第52章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对这三份烫手的礼物,若刘绰真是个怀春少女,可能还会优柔寡断狠不下心去。可谁让她有个熟女的灵魂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因为杜鹏举和虞二郎都已经回了自己家,她总不好追上门去拒绝人家,便暂且将东西收了起来,预备下次见面时亲手还给人家。 李二的礼物,她本想通过邮驿再原路寄回去的,但始终觉得不够妥贴。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知道那家伙的心怎么就那么大,居然就放心让邮驿的人千里迢迢地派送,也不怕丢了。 而且,送给刘老爷子的礼物跟送给她的礼物真的是前后隔了一天到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些东西都是忠管事亲自带来的。 为了确保能在三月十七日当天将礼物送到,忠管事一路风尘仆仆从忠州赶到彭城。因为李二吩咐过不要惊扰到刘宅上的人,早到了两天的他直接住进了客栈。 他先去了彭城当地的邮驿,确认李刺史给刘主簿的回信已顺利送到,又从邮驿里挑了个办事牢靠的人结交了一下。 那人名叫张老九,做了三十多年的驿差,从没出过差错。 刘翁生日当天,才托张老九将带了邮驿戳子的礼物送到刘宅去。第二日送刘绰的生辰礼,自然也是如此。 三月十八,张老九到客栈将刘绰的回信和一个大茶筅交到忠管事手里时,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这位郎君,瞧您跟刘家五房分明关系不错的样子,为何不亲自登门送礼收回信呢?” 忠管事将信和茶筅好生收到盒子里,又扔给张老九一串铜钱,“管好你的嘴!不该问的别问。” 张老九收了钱,笑呵呵地走了。 刘绰的信写得很不要脸。 大体意思是,“东西我收下了,但因为不是你亲自送的,所以不算什么定情信物。近日,我研制出了一个特别好吃的东西,名叫生辰蛋糕。因为不知道李兄你的生辰,特附上食谱、烤炉和模具图纸及打蛋工具一枚,权作回礼。另外,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又小又贵的东西,我的确很喜欢,但大象何其无辜,象牙制的东西以后再不要送给我了。切记切记!” 待忠管事回到忠州刺史府,脚都没歇,就把东西呈给了李二。 李二将信读了好几遍,想象着她教训起人的语气和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忠管事这才觉得自己这趟远路没有白跑。虽说那位刘五娘子就回赠了一把竹子做的刷盘子工具,可他家郎君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李二每日都要习武下棋读书,空闲里便命人在自己院子里根据图纸制作烤炉和模具,还没到生辰,就开始按照食谱烤制蛋糕。因为刘绰在信中说,此物难做,极易失败。 刚到忠州的时候,他便已在自己阿耶面前,将刘绰好生吹嘘夸赞了一番。只等广陵王那边传来好消息,他再赶在父亲生辰前,将好吃的生辰蛋糕做出来,就好在双亲面前提及与彭城刘氏的事了。 一年后,刘绰的食谱被广陵王采用的消息便传开了。 先是有长安城里达官贵人家的管事登门拜访,后来是汴州城里的高门大户下帖子邀请她到家中作客,再后来才在徐州府彭城县传开。 这期间,刘绰因为宝宝辅食和生辰蛋糕这两项技能接了不少私人订单,在不违法不影响刘主簿的情况下,体体面面地充实着自己的小金库。 又一年,李二的身份也终于在刘氏宗族内传开。 五房其余人瞬间炸开了锅。刘谦和刘珍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 最开心的当属冷氏和刘娴。冷氏是个很实际的人。为了刘娴的幸福考虑,除了杜鹏举,她对其他人一点都不存旁的心思。若是刘绰真跟那个李二郎有什么,就自然不会跟杜鹏举结亲了。 两年的时间里,李二和刘绰一直保持着通信。 李二在信中常会提到国家大事,譬如吐蕃派遣使者前往长安求和亲被拒啊,吐蕃老赞普死了,新赞普一上位就寇边了。西川节度使韦皋大败吐蕃,收复巂州啊。 刘绰为了了解更多资讯,常去刘主簿房里看邸报。这辈子虽然还没到过吐蕃和南诏,但好歹前世去过云南和西藏,还正儿八经学过历史和地理,自然应对自如。 谁都没有想到,李吉甫跟陆贽居然在忠州处成了好友。 论年龄,李吉甫比陆贽小四五岁;论资历,陆贽在泾源之变时,追随当今圣人参赞机务,度过艰难,当时就有“内相”的雅号。 陆贽高傲刚直,过去在长安得罪不少人,到忠州几乎闭门不出,只是安静读书和写书。 李吉甫和陆贽都是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好友。 李吉甫到达忠州后,向韦皋了解情况,知道陆贽闭门不出在写书。巴蜀地区潮湿闷热,雨水山洪多,常会流行疾疫。陆贽爱惜百姓,于是趁着闲暇,在住处钻研医术。花费数年时间采集“古方名方”,编录《陆氏集验方》五十卷,供人们治病使用。 李吉甫对这一举动非常敬佩,主动上门同陆贽表达敬意,同时也向他“取经”。上级长官登门,陆贽没法避而不见。起初对李吉甫比较冷淡,一来二往之后,爱好研究地理的李吉甫表示自己也想编撰书籍,说了想法以后,陆贽改变了态度,对李吉甫也亲近起来,两人在忠州成了好友。 外放为官虽然难以实现更大的抱负,却有许多清闲日子,受到启发的李吉甫将写书的想法提上日程,搜集和整理资料,开始为撰写自己的着作做准备。 得知消息的刘主簿,心中十分欢喜。既是因为欣赏李吉甫的为人,又是因为放心将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从之前的回信可以判断,李二那日并未扯谎,李吉甫是真的清清楚楚记得他刘十九。长安初见之时,他们都还年轻,李二和刘绰也都还没出生。 对刘蓉的婚事,他如今就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地调查过王六郎家的风评和处事。只是派人到村镇上略微打听了一下,就将女儿嫁了。 且不说那里是人家的地盘,便是为了促成一桩好的姻缘,被问到的百姓自然也只会说王家的好话。 刘绰自小便跟大女儿刘蓉不同,她眼里不揉沙子,对自己的婚事主意也拿得定。因为上门提亲的人,真的不少,曹氏只好按照刘绰说的那般回复人家。 要求一出,倒真的吓退了九成多想要上门提亲的人,得了些清闲。 刘绰十三岁那年,刘主簿将女儿叫到书房里,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 “李刺史能不计前嫌,继续以宰相之礼对待陆别驾,实在是难能可贵,堪称佳话!不过,恐怕几年之内,他都不会徙官了!” 刘绰也叹息道:“是啊,李刺史这样做,上头自然是不满意的,总要给他点教训的。” 刘主簿道:“当日李二郎曾说,待你到了年纪,会推荐你去长安应选女官。阿耶是想问你,若是李刺史一直无法重回长安,你还敢去么?” 刘绰自然明白,宫中做女官,有人照应和没人照应差别可是很大的。 就算在广陵王那存了份人情,也总还是李吉甫回到长安了再去做女官最好。虽说名义上都是他家推荐的人,可他们家人若不在长安,庇护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怕自然是不怕的,女儿只是舍不得阿耶跟阿娘。若是可以,女儿想让阿耶和阿娘陪我一起去长安!”刘绰道。 这事,李二自然也还记得。 虽然刘绰不会在信中谈及自己的婚事,但刘五娘子用严禁郎君纳妾的凶悍之名吓退了无数求亲者的事,他自然是听说了的。 他要向广陵王推荐的,不是刘绰,而是刘主簿。若是刘主簿能离开彭城,去长安赴任,那么刘绰也就能离她那两个表哥远一点了。 相隔数千里远,旁的求亲者他都不怕,最担忧的就是这两个能够‘亲上加亲’的表哥了。 第53章 风波 贞元十六年,也就是公元800年,是刘绰重生到大唐的第五年。 这一年,刘绰十三岁,不仅厨艺,便是医术,都已在彭成县内颇有名气。 无它,只因为缠绵病榻多年的刘翁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依然健在。 刘绰刚重生到刘主簿家里时,刘老爷子自觉时日无多,才催着长孙刘珍快速订婚成亲。 谁都没想到,原本病怏怏,感觉根本活不过新年的刘氏五房的老爷子,不仅没死,还越活越康健了。 前世,刘晴云的爸妈都是医生,工作很忙。她读书时,每到了寒暑假,都要代替父母去照顾和陪伴患有多种老年病的爷爷和奶奶。 除了医生家庭的耳濡目染,她还通过在线学习网课,掌握了扎实的理论知识。对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脑卒中等中老年人常见的慢性疾病,都有着丰富的护理经验。 刘老爷子经常胸闷、心口痛,刘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他得的其实是冠心病。 冠心病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多发病。得病后,虽然生命质量会有所下降,但如果照顾仔细妥贴,注意饮食,合理运动,依然是可以长寿的。 在老爷子的饮食上,刘绰坚持“三低两高”原则,即低盐、低脂、低糖、高蛋白、高纤维素饮食。常做豆类、海鲜、禽肉这些高蛋白、低胆固醇的食物给刘老爷子吃。 买了小马驹后,她经常缠着刘老爷子教自己骑术,或是带着老人散步、打拳。 虽然每次都不超过一刻钟,但刘老爷子身前的大肚子还是变小了。 同时,她一直提醒刘老爷子戒酒、忌喝浓茶、注意保暖。洗漱必用温水,尤其是冬季,以免寒冷刺激诱发心绞痛。尽量不让刘翁单独外出,外出必需带好她自制的急救药品---硝石雄黄散。 硝石雄黄散的方子她是从陶弘景辅助修行的书诀《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中找到的。 这个方子中记录的症状,与突发心脏病时的症状基本吻合,和现代治疗急性心肌梗死的有效药硝酸甘油的原理和疗效相同。 发现这个方子后,刘绰如获至宝。 她没想到唐代人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心脏病急救的药物。 而之所以能发现这个方子,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因为在水边渡气救人,彭城县内很是引发了一场风波。 譬如,那位致力于铺灰炒盐救助溺水者的年轻医者,张四郎,数月如一日地上门请求刘绰收他为徒。 譬如,常有城中百姓抬着自家奄奄一息或是已经断气许久的亲人到刘宅门口,请求刘绰这个灶君弟子,渡仙气救人。 譬如,真的有人开始集资要给刘五娘子建庙。 ‘灶君弟子渡仙气救人’的奇闻被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十里八乡,甚至外州也有人闻讯赶来求医问药。 半年后,也就是贞元十二年四月初六,甚至惊动了徐州刺史府。 毕竟,无论什么时代,一旦有人让百姓起了追随盲从之念,都是要引起当地官员重视的。 唐时,徐州府所辖范围很大,但州府治所就在彭城。 刺史衙门坐北朝南,在彭城中轴线的最北部,原是项羽定都彭城后修建的西楚故宫。 彭城县衙则是在刺史府东南方向单独建造的。 当时的徐州刺史,张建封,兼任御史大夫、徐泗濠节度使,统管徐州、泗州、濠州三州,军政要务一把抓,乃是十足十的实权封疆大吏。 按刘主簿的说法,这位张刺史曾出镇寿州,抵御淮西叛军,可谓战功赫赫。他为人慷慨豪迈,镇守徐州十余年,军纪严明,威望崇高。 若不是张刺史出面,刘绰差点被热情的百姓们驾到神台上再也下不来。 那时政府官员做九休一。 四月初九,旬休前,刺史府把县令和刘主簿都叫去问话了。 县令作为鸡蛋羹爱好者,对刘绰的厨艺、品性、德行自然是大加夸赞。 对刘主簿则主要是询问刘绰的一些日常起居琐事。 好在刘绰年纪小,又从没有行什么装神弄鬼、招摇撞骗的神棍骗术,所作所为还有益于乡里,实在没什么把柄可抓。 刺史府问了一圈下来,发现建庙一事,刘绰从未暗中煽动和造势,不过是城中百姓对她单方面的崇拜与追捧。 最终,刺史府只派了一个属官登门,言明非是问罪,而是想要帮助澄清,将于四月十一,请刘五娘子到刺史府应答渡气救人一事。 虽然刘主簿再三保证张刺史乃是个侠肝义胆的正人君子,绝不会胡乱给刘绰罗织罪名扣帽子,曹氏还是紧张得一晚上睡不着。求着刘老爷子请族长出面,为刘绰做保。 刘家人自然也曾问过刘绰,当日救人的法子究竟从哪里学到的。 刘绰随口道,“我闲着没事常翻阅各色医书来看,忘了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了。不过,我确信救人的方法没记错。” 毕竟真的把人救活了,刘家人不疑有他,也就没再追问。 为了辟谣,初十那天,刘绰把自己屋子里所有的医药学专着全都翻了出来。 刘珍和刘谦也赶来帮着她一起翻找。终于从张仲景的《金匮要略》和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里找到古人进行人工呼吸的记载。 《千金方》是她之前从刘主簿书房里翻到的,而《金匮要略》则是李二送给她的。 虽然两本书中的人工呼吸都是对自缢窒息而体温尚存者的急救,但也足够解释清刘绰的救人手法乃是医书所载而非渡仙气。 刘绰长舒一口气,若是自己屋中的医书里没有类似记载,自己岂不是在自家人面前都无法自圆其说了? 四月十一日,尽管初夏的天气炎热而潮湿。 徐州刺史府外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 刘绰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威名赫赫的徐州刺史,张建封。 看见上首坐着那人,刘绰脑中只冒出威风凛凛,气宇轩昂,豪气干云这几个词。 虽然那人看起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肩背也不再挺拔,但那种不怒自威的严正气势还是十分骇人的。 第54章 问话刺史府 衙门大堂里还有许多人。 除了正中央着紫色官服的张刺史,右侧上首还坐了个跟刘主簿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穿着七品官的官服。 他的下首位置坐着的是刘绰的熟人,彭城县令。刘绰倒是头一回见到穿着官服的明府。 左侧上首坐着的,刘绰也认识,乃是那位喜爱求仙问道又已经辞官归隐的族亲刘商。想是为了不让刘绰害怕,他的下首坐着的是刘主簿。 同时还有书记员及十几位医者。李良医、张四郎、钱氏带来的年老医者也都在其中。 突然间见到这么多大人物,刘绰却一点也不怯场。 临来时,刘主簿叮嘱过,见了张刺史要称呼‘张仆射’。 因为张建封除了是徐州刺史和徐泗濠节度使之外,还有个名誉官职,尚书右仆射。名义上是宰相,却不理宰相的政事。 她淡定地将堂上环境和人物观察了一番之后,恭敬行礼,“民女刘绰,参见张仆射!” 张建峰见她粉妆玉琢,更难得是不卑不亢,姿态从容,笑问道:“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刘五娘子?刘绰,本官问你,你如今几岁了?” “回张仆射的话,民女今年九岁了。” “知晓今日要你来刺史府所为何事么?”张建封问。 “仆射苦心,民女知晓,心中十分感激。半年前,渡仙气救人一事,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尽可相问。也辛苦诸位医者做个见证。”刘绰扫了一眼在坐的医者们道。 “闻名不如见面,倒真是个有趣的小女娘!” 张建封抬了抬手,问讯正式开始。 “当日河边救人,你用的急救之法师从何人?可有什么凭据?”一位刺史府属官道。 “医圣张仲景在《金匮要略》第二十三卷‘杂疗方’言道:自缢死,心下若微温者,一日以上犹可活。一人以脚踏其两肩,手小挽其发,常弦弦勿纵之。一人以手按据胸上动之,一人摩捋臂胫屈伸之,若已僵,但渐渐强屈之,并按其腹,如此一炊顷,气从口出,呼吸眼开兼令两人各以管吹其两耳,弥好此最善,无不活者。葛洪所撰《肘后备急方》所载‘救卒中恶死方’:令二人以衣壅口,吹其两耳,极则易人。孙药王的《备急千金要方》里也写到:凡救自缢死者,极须按定其心,勿截绳,手抱起,徐徐解之,心下尚温者,以氍毹(较厚的丝织品、毛毯)覆口鼻,两人吹其两耳。民女便是照着医书中所言,用了些应急的法子。” 刘绰侃侃而谈。就这几句话,她已经背了一整晚。 属官看向诸位医者,医者们纷纷点头。 “刘五娘子,小小年纪,竟已读过如此多的医书,实在令人敬佩!”李良医问道:“诚如你所言,这些救人之法都是医书所载。可都是针对自缢身亡之人,并非溺水之人。且你当日并非‘以管吹耳’,而是捏住伤患鼻子,从口部渡气,这是为何?” 不愧是城中最好的医生,一下子就问到了问题的重点。 刘绰向着李良医行了一礼,笑道:“去年春天,小女曾不慎落水过一次。大难不死后,便读了许多医书查看如何救治溺死者。” 张四郎道:“难怪当日,刘五娘子马上就知道了在下要用药王的方子救人!” 刘绰点头应是,接着道:“第一次溺水后,民女便知道了人的口、耳、鼻与呼吸之道都是相通的。读医书时,便觉得自缢和溺水,其实根本上是一样的。不论自缢还是溺水,人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无法呼吸了。口耳鼻三者中,耳朵入气最少也最慢。男女授受不亲,口对口渡气虽于礼不合,却是给伤患供气呼吸最有效用的办法。当时情况危急,若再浪费时间寻找芦管、葱管和塞住口鼻的布团,岂不都是弃简就繁,本末倒置?人命贵重,况且民女年纪尚幼,两权相害取其轻,自然是直接捏住鼻腔,大口渡气救人方是上策。” 张建封道:“兵贵神速,救人性命自然也是如此!” 堂上众位医者连连点头,衙署大堂俨然像是在举办一场小小的学术讨论会。 “刘五娘子,你当日为何说,溺水者伏于马背之上空水无效?”张四郎道。 “救助自缢或是溺水者,无非就是保持伤者体温,恢复其正常呼吸,气通则人活。诸位都是医者,应该知晓胃中之水好除,肺中之水,却不好排出。昏迷的伤者伏在马背上,身子实为倒立之姿。一不小心,就容易因为呕吐出来的东西,堵塞呼吸道,导致窒息。不若将人放平,更换湿衣,保持其体温,向伤患体内吹气,有节律地按压其胸腹、按摩屈伸其四肢。” “听齐老前辈说,当日你在按摩伤者胸腹后,还让他用十宣放血法为其针灸?刘五娘子可是从哪本医书里读到的?”李良医捋着胡子追问道。 “《千金要方》里写到,邪病大唤,骂詈走,卒忤死,短气不得语,都可以灸手十指端。意思便是,急救昏迷、休克、中暑、癔病、惊厥、癫痫的患者都可以用十宣放血法。十指连心,小女子见识浅陋,情急之下,就想到是否可以用此法给伤者清热开窍,通经活络。此法有效,实为侥幸,其中医理药理,小女子其实并未厘清。”刘绰道。 一番应答下来,已将当日渡气救人的谜团全数说清。 刺史府外围着的百姓,有的听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有的似懂非懂,也有不少人已经明白过来,这位刘五娘子天性聪慧,当日能将人救活,不过就是在专业医者的帮助下,将读到的各种名家医方活学活用而已。 听完应答,张建封向着刘商大笑道:“子夏兄,这位刘五娘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刘商道:“仆射不知,五娘子那日河边救人,乃我亲眼所见。她所用之法,起效神速,令人惊叹。此等救人之法,便是在座的医者,也未曾想到。蚩蚩者民,也难怪他们会大肆宣扬追捧啊!” 李良医等医者齐道:“吾等惭愧!” “刘主簿,你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却饱览医书,进退得宜,应答如流,真是教女有方!”张建封又向着右侧上首的青年道:“三郎,看到了么?你家那几个女娘,也该好好读些书了!” 青年点头称是,“阿耶,儿子回去定会督促她们好生读书的。” 刘主簿连忙起身行礼,谦虚道:“仆射过誉了!小女年少无知,行为冒失,险些惹下大乱!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才侥幸将人全都救下。诸位医者深知人命贵重,自是更为谨慎小心些罢了!” 张建封赞赏地看了看刘氏父女,“彭城刘氏不愧为我徐州大族,不矜不伐,功成不居,实在难得!渡仙气救人一事,刺史府会贴出告示,免得百姓再登门骚扰。刘五娘子,听闻你喜读《齐民要术》,便是厨艺也是一绝?” 刘绰拿出一副受了表扬的小孩模样,热络道:“回仆射,民女是会做几个新鲜小菜。若不嫌弃,改天做来请仆射尝尝!” 张建封哈哈大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朝!” 第55章 英雄老矣 风波平息后,不仅刘主簿父子三人经常给刘绰搜罗各种医书典籍,便是远在忠州的李二也常会给她寄送各类医书,其中就有陶弘景的《辅行诀》。 因为聪慧机敏,大胆救人,厨艺高超,刘绰给张建封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张建封共生育了十一个儿子,七个女儿。他府上几个未出阁的孙女自此后便常给刘绰下帖子,邀请她参加各种赏花游玩的聚会。 刘主簿家开始跟刺史府有了社交往来。 而糖炒栗子和生日蛋糕就是刘绰的社交利器。 糖炒栗子深得刺史府所有女眷的青睐。 而自从认识刘绰后,张刺史每年的生日宴上都多了一道生辰蛋糕。 礼尚往来。 后来,逢年过节以及刘老爷子和夏氏的生辰,刺史府也都会派人送上一份礼物。 贞元十三年冬,刘珍跟余巧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刺史府也派了府上极体面的管事上门送贺礼。 与年节和老人生辰不同,家中添了小辈,刺史府也送来贺礼,这是常来常往的表现。 尽管有了刘主簿和刘绰相送,刘老爷子还是坚持送客出门。 或许是因为喜得重孙乐坏了,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着凉受了刺激,那天的刘老爷子还未走出自己的院子便突然心脏病发,捂着胸口,倒地不起。 夏氏当场吓得昏厥。刘主簿也是抱着刘老爷子的身子六神无主。 上辈子他是医生,救人无数。轮回之后却是回到了古代,半点医术都不懂。看到至亲之人死在眼前,没了脉搏,却是束手无策。 对心脏病人来说,心脏骤停是最严重的心脏病发作。 院子里好一番鸡飞狗跳。 刘绰当着那位刺史府管事的面,从容迅速地对刘老爷子进行了一次心脏病发的急救。她马上对刘老爷子进行心脏按压,使他恢复正常心跳后,又命人将老爷子抬进屋内,取出硝石雄黄散,含在刘老爷子舌下。 这一次,没有渡仙气,刘家五娘子依然做到了起死回生。 贞元十六年二月深夜,刘绰正要歇下,刘宅大门突然被刺史府的兵丁们敲开。 来人是三年前来送贺礼的管事和张刺史的第三子,张愔。 “张参军,这事发生了何事?”刘主簿慌忙穿上衣服,到了前厅。 “刘主簿,家父突发重病,烦请贵府五娘子前去诊病!”张愔道。 那次急救,虽然没有传到外头去,却深深地烙印在了那位刺史府管事的脑子里。 夜里,原本在伏案工作的张建封突然捂着胸口,疼得汗流不止,呼吸困难。刺史府常备着医者,一番施针服药后却还是不见起色。 府中本已派出数路人马出来寻医。 那位管事的在门外伺候时,远远地看到了张刺史的症状,想起三年前刘绰救人那一幕,便将事情禀报给了府中的三郎君,张愔。 而张愔就是数年前,刺史府应答时,右侧上首旁听的青年。他对刘绰亦是印象颇佳。 刘绰已经十三岁,算是大姑娘了。若非如此,他便带人直接杀到刘绰院子去请人了。 张刺史病情危急,刘主簿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忙去刘绰院子将人唤了出来。 刘绰踏出院门,一见到那位管事的,便道:“丁管事,张仆射可是心疾发作?” 张愔不由精神一振,“刘五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说话的人衣着华贵,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刘绰只觉得有些面熟,却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心道,非是我料事如神,而是张仆射年纪大了,政务繁忙,生活习惯又不好,有个心脏病、高血压什么的一点都不稀奇。 刘主簿见刘绰不认识张愔,忙道:“绰绰,这位是张参军,乃是张仆射的第三子。” 刘绰去刺史府作客的时候,倒是听说过这位张三郎。他是虢州参军事,刘绰从未在刺史府后宅见过他。 “参见张参军!您出门的时候,仆射是清醒的么?”刘绰忙行礼,“红果,将我的药箱拿来。” 这五年照顾刘老爷子照顾习惯了,不知不觉间她竟搞了一箱子药出来。 红果忙屁颠屁颠地将药箱送了出来。听了消息的刘珍也已经派人将刘绰的马牵来。 “我出门的时候,家父还是清醒的。只不过心口疼痛难忍,呼吸不顺。”张愔道。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刘绰背上药箱,利落地翻身上马。 夜色深沉,一行人顶着寒风往刺史府狂奔。 军士们训练有素,骑术极佳,刘绰却也能跟得上速度。 她披了件蓝色的斗篷,月色下的面容,有种超凡绝俗之感。 “想不到,刘五娘子得骑术也如此精湛!”到达刺史府后门,张愔忍不住夸赞道。 后门离张建封休息的地方更近些。 “张参军过誉了,我只是很喜欢骑马而已。”刘绰边走边补充道,“对了,张参军,有件事要说在前头。我年纪尚小,医术浅薄,与诸位名医自是不能比的,若是帮不上什么忙,万望勿怪!” “张某怎会怪罪?刘五娘子肯来相帮已是十分感激!”张愔客气道。 刘绰到的时候,张仆射躺着的屋子附近挤满了人,除了姬妾儿孙,下属幕僚,便是伺候的人都有十几个。 李良医等医者也早已经到了。对张建封这种封疆大吏,用药自然要万分小心。他们各自都已把好了脉,正在冥思苦想地开方子。 诸位医者见一位身材窈窕,相貌美丽的少女背着药箱前来,先是一愣,待认出来人正是那位刘五娘子之后,也纷纷行礼致意。 张愔在前面带路,人群散开一条小通道。 刘绰一踏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药味、熏香味、汗臭味掺杂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躺在床上的张建封因为病痛一直在大喘气,加上他姬妾轻微的哭泣声,屋内的气氛实在让人紧张。 一代豪杰英雄,三州军政大权在握,当着这么多姬妾儿孙下属仆从的面,张仆射便是疼得想哼哼,怕是也一直强忍着不发出一声来。 刘绰皱眉,想都没想就道:“开窗通风!屋子里人太多了,都出去!病人需要安静地休息!” 一屋子人全都茫然地看向张愔,似乎他才是如今刺史府中做决断的人。 “都出去!照刘五娘子说的做!”张愔一锤定音。 屋里屋外不认识刘绰的人,一听说来人是刘五娘子,瞬间觉得那个皱眉下令的少女说的话,分量不同了。 虽然当日刺史府已经将救人之事做了澄清,但对迷信鬼神的大众来说,灶君弟子,有神明庇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怎能不让人心生敬畏? 众人一边往外退走,一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刘绰。 张愔听了刘绰的指示,亲自将离床较远的两扇窗户打开。 “仆射,一会儿您张口,将舌头抬起来,我用勺子将药粉撒在您舌下后您再闭口,千万不要吞下。” 张建封看到来人是刘绰,虽有些惊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刘绰先从药箱里取出硝石雄黄散给张仆射服下,才拿起老人家的手给他把脉。 这些年,她虽然读了很多医书,终究缺乏实践经验。 张愔走过来的时候,刘绰正在做样子把脉。 “刘五娘子,家父的病如何了?你可有什么医治之法?”张愔道。 刘绰将老人家的手臂放好,又从温水盆里拧了块湿巾,给他擦拭虚汗。“已经用了药,大约半刻钟后,仆射的症状便会稍解!若是无效,便要再看其他医者的手段了。” “啊?你已经给家父用了药?”张愔大惊。 光是将那一屋子人给轰走,让他松快些,张建封已然十分感激,他含着药粉模糊不清道:“无妨,无妨!” 刘绰虽有些后知后觉,后背不免也生了一层冷汗,刚才光顾了救人,竟忘了这一层。 像张建封这样的大官,身份贵重,用药都要先由贴身仆从试毒之后才可以。便是知道刘绰没有刺杀张建封的动机,可这些年来,想要以命换命杀死张建封的刺客怎么也得有几十人了。 刘绰忙拿起药瓶往自己嘴里灌了些药粉,尴尬笑道:“张参军放心,此药无毒,不信,我吃给你看!” “刘五娘子误会了,张某只是未曾想到,五娘子用药竟如此神速!”张愔看着刘绰那认真自证的样子,紧张了一晚的眉眼终于松弛下来。 她的唇边还沾了些药粉。 没多久,张建封的心绞痛和胸闷气短都得到了缓解。“愔儿,扶我起来!” 张愔忙将自己的老父亲扶起来。半刻钟前,还以为命不久矣的人,竟已可以坐起身说话了。 张愔忙感激涕零地向刘绰表达感谢,“多谢刘五娘子,刘五娘子真乃神医也!” 听到屋里的动静,屋外围着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跪地对着月亮叩拜祈祷,有人轻声击掌欢呼,更多的人是想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真的有神明庇佑,那个神秘的刘五娘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如此快便将张仆射的病治好了? “仆射,您的病并未治好,以后怕是还会发作。我只能缓解您的症状,却无法根治。”屋内的刘绰认真道,“我也并非什么神医,只是久病成医,照顾同样患有心疾的祖父久了,琢磨出了一些门道而已。”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刘五娘子的救命之恩!今夜已经晚了,家父的病恐有反复,还请刘五娘子同医者们一并留在府中过夜!”张愔诚恳道。 “这是自然!等仆射的情况稳定了,我再回府不迟。”刘绰说着从药箱中取出自制的一瓶速效救心丸,交到张愔手里,毫不藏私道:“张参军,是否要找医者前来验药?此药是用芎藭和龙脑香制成。芎藭是我特地托忠州的朋友从剑南道采购的。舌下含服,以后仆射身边这个药丸怕是要常备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张愔自是懂的。没等他开口,张建封已道:“刘五娘子尽可放心大胆用药,便是出了问题,老夫也绝不追究你的罪责!” “因为材料难得,这丸药我手上也已然不多了。以仆射的病情,怕是还需再做些出来备用。” “龙脑香自是不成问题,家中尚有不少御赐的。可芎藭咱们徐州府没有么?为何要从剑南道采购?”张愔不解道。 刘绰道:“回参军,因为芎藭是剑南道产的药效最好!” 速效救心丸是中药制剂专家,章臣桂,在1982年发明成功的中国第一项纯中药治疗冠心病滴丸制剂。主要成分是川芎和冰片。 刘绰对心脏病治疗的开挂全然是无耻地借用了领先1182年的医疗技术。 川芎最初叫芎藭,因为四川产的芎藭药效最佳,才被逐渐叫成了川芎。这时的四川大部分属于剑南道,而忠州就在剑南道旁边。 因为刘老爷子要常服心脏急救类药物,硝石雄黄散毕竟不能完全取代硝酸甘油片。刘绰才想着自制速效救心丸,便托李二从剑南道帮着采购川芎。 而冰片,就是龙脑香,在唐代是由阿拉伯人贩卖进来的外来香料,结晶状似梅花,又称梅花冰片。 因为提取量少,故此价格非常昂贵,一两龙脑香便要二十五两银子。若非徐州彭城算是个大城市,商贸发达,刘绰手上又有钱,还真的没地方购买。 张愔立时道:“药材的事,刘五娘子大可放心!只要对家父的病有效,无论要用到什么,我们府上都能为你寻来!” “如此便好!”人家本来就是有权有势的军政一把手,刘绰自然也不会客气,傻乎乎自己垫钱。“另外,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仆射。” 张建封面色虽然看着仍不好,精神倒是恢复了许多,大气道:“刘五娘子,但讲无妨!” “仆射以后切不可太过劳累,不可再饮酒,要注意休息,放松身心,适当活动身体,饮食尽量清淡,要低盐、低糖、低油。我会将平日里做给我家祖父吃的食谱誊抄一份交给府上的饮膳师傅。如此,方可控制住病情。若做不到,便是神仙也难救。” 张建封长叹一口气,“老夫知道了,愔儿,带刘五娘子下去休息!” “将药丸放在舌下含化即可!”刘绰从瓶中倒出十五粒药丸,服侍张建封漱口并服下药丸,才随同张愔出门。 她知道,她刚才说的那些,这位张仆射能做到的不多。 刘老爷子是白身,饮食上尚且要哄着,运动也要骗着来。张建封是徐州、泗州、濠州节度使,军务政务的繁忙程度可想一般,宴饮应酬更是少不了,何况他是军旅出身,饮食习惯自然清淡不了。 第56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第二日一早,刘绰一醒来就被刺史府给她的超规格待遇给吓了一大跳。 足足有七八个人伺候她洗漱穿衣。她来的匆忙,并未带换洗的衣服。且古人本就不会天天沐浴更衣,但刺史府居然也能连夜备出好几套符合她身量的衣服来,让她挑选。 刺史夫人刘氏亲自陪着她用饭,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与敬畏。 饭后,张愔亲自来接她到张仆射休养的院子复诊。 院子外,聚集了各色文武官员。有不少人看着一脸疲惫,应该是闻讯后星夜从各地赶来的。 院子里,乌压压站满了医者。他们当中有些人一晚上没睡觉,聚在一起研究刘绰那瓶速效救心丸。 刘绰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患者身份非同一般,她毕竟年纪小,张家又有自己用了几十年的医者,府中聚集了这么多名医,自然是要让他们帮着判断一下药性和药理。 张愔却是十分意外。因为,医者们全都觉得瓶中的丸药配得恰到好处,堪称完美。竟没有一人提出质疑。李良医更是跟刺史府那位医官抱头痛哭,老泪纵横,感叹刘绰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所以,当刘绰一出现在院子附近,就被数十双炽热的眼睛死死盯住。 过了一夜,张仆射的气色看着不错。 刘绰给他把过脉后,只道:“仆射还是要注意休息,不可太过劳心费神。无论是公文还是外头赶来探病的下属,若非十万火急,能不看就不看,能不见就不要见。” 她本想说,这个世界离了谁都照常运转的,最终还是憋在了心里。 “刘五娘子,老夫的身体已无大碍。有些几十年的老部下,都是生死兄弟,总归可以见见的?”张仆射询问道,说话的口吻竟十分的底气不足。 刘绰叹息一声,“若是非要见,便再等上两日,等他们人到得再齐全些,到院子里去一起见。到时,仆射注意穿得厚实些,务必做好保暖。若是一个一个这么进屋子里探望,也是劳神。” 张建封笑道:“这个好!” 看到老人家床头的桌案上已然放上了几本公文,刘绰皱眉。 老小老小,要想让老人家听话,就要像哄小孩子一样。 她用哄小孩的语气道:“普通的公文,交给幕僚们处置就好,仆射就安心休养。若实在不放心,不如找个可信赖的人念给您听,您只需给个决断就行。” 张愔喜道:“阿耶,这法子好!” 张建封也道:“就这么办!” 从张仆射那出来,刘绰就被一群医者给围住了。 “刘五娘子,在下有事请教!” “刘五娘子,且慢!” 张愔解围道:“诸位,不如到我那里坐下来,与刘五娘子一起诊断家父的病情!” 医者们见到新奇有效的方子自是十分激动,也顾不得许多,纷纷赞同道:“如此甚好!” 宾主入座。 张愔开门见山问:“刘五娘子,昨日夜里,你给家父先用的散剂,不知那是何物?” 刘绰有些心虚道:“那是根据陶弘景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所配的硝石雄黄散!” “刘五娘子手中有《辅行诀》?”李良医激动得站起身道,“据闻这本书乃是陶仙人辅助自身修行所用,除了茅山宗宗门,世间已极难见到!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了也一直无缘得见!” “刘良医,此书竟如此珍贵么?”张愔不禁问道。 “回禀三郎君,陶仙人登仙已近三百年了。他老人家传世医书甚多,但这本辅行诀却不在其中。”刺史府上那位姓刘的医者道。 刘绰有些吃惊,心道:“怪不得竟无人想到用这个方子呢。此书如此难得,李二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她之前说此药无毒,不过是意指砒霜之类的。这散剂简直堪比黑火药,一个弄不好就能烧起来。 陶弘景是南朝齐、梁时的道教学者、炼丹家、医药学家。这药大约是他炼制长生不老之药的时候发现的。 道教所尊奉的祖师老子姓李,故而李唐皇室尊其为先祖,将道教尊为国教。唐代崇尚道教,许多医者同时也是道士,药王孙思邈便是如此。 张愔看着刘绰的眼神变了变道:“想不到,刘五娘子对修仙问道一事也有所涉猎,竟能将此奇书寻到!” 刘绰总感觉这位张三郎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赶忙解释道:“我本人对修道之事真是半分不通。此书乃是我那位忠州的朋友赠予的生辰礼。” “如此,刘五娘子这位朋友倒真是有些手段!”张愔的声音有些玩味之意。 “刘五娘子后来给仆射用的那瓶丸药,起效神速,莫非也是从此书中习得?”刘良医追问。 今早,张建封又发作了一次。守在屋内的刘良医本想喊人,张建封却要他将刘绰留下的那瓶药拿过来。服下后没多久,就缓过来了! 他仔细研究过,那药丸比雨滴般大小,棕黄色,气凉,味微苦。放在舌下含化即可,可比汤汤水水的方便多了。若是陶仙人辅助修行所用的神药,也就不奇怪了。 刘绰一时被问住了。 为了自制速效救心丸,她使用了珍贵的对一号公务员的咨询权,是在一号公务员这个超强外挂的指导下,才配置出了速效救心丸。如今这‘可通神明’的神通只剩下二十六次了。 她不想窃取章臣桂女士的不世之功,可看这些人提到《辅行诀》时那激动的神情,必定要向她借书去看的。 若说是,他们在书中找不到相应记载,就穿帮了。 若说不是,这帮痴迷于医术的老医生们就要追着她问东问西了。 刘绰故作为难道:“此药并非《辅行诀》中所载,我不过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侥幸发现龙脑香可以缓解心疾患者的不适。” 既是独家配方自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何况,这药里头有龙脑香,那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刘五娘子,为何要将散剂换成丸药?这其中可有什么关窍?”张愔道。 “硝石雄黄散毕竟是道士修行所用,力大势猛。仆射并非修行者,自是不可多用。而速效救心丸的成分就没那么霸道了,药性温和,服用起来口感也更好。”刘绰解释道。 几位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李良医开口道:“五娘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有机缘借阅娘子的这本《辅行诀》?” “前辈想看,晚辈哪有不允的道理。”刘绰道。 几位老医者各个都妈满面喜色。“刘五娘子,真是蕙质兰心,通情达理啊!” “张参军,这是我昨夜写就的食谱,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让府上的饮膳师傅到刘宅寻我便是。”刘绰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纸,交到张愔手里。她起身告辞,“我看仆射这里也算安稳了,这便要回去再做几瓶速效救心丸出来。” 张愔道:“多谢,我这便让人套车!” 刘绰推辞:“不必如此,张参军,您忘了,我是骑马来的。” 张愔坚持道:“万万不可,便是不套车,我也一定要亲送刘五娘子回去!此番真是有劳了!” 说完,便冲守在一边的丁管事使了个眼色。 李良医等人也道:“是啊,多亏了刘五娘子妙手回春啊!” 刘绰只好继续跟这些老前辈们客套,“哪里哪里,晚辈不过略懂皮毛,往后还要多跟各位前辈讨教学习才是!” 回去的时候,还是坐了车。马由刺史府仆人牵着跟在车后。 刘绰坐在车里,张愔就骑马在马车旁跟着。 车里头,除了川芎和龙脑香这些药材外,还放着满满的谢礼。 刘绰挑起帘子,看向一旁的张愔,总觉得他这次跟着自己回家不是单纯为了登门致谢。 到家后,刘绰发现自家院子里也快被送谢礼的人踏破门槛了。她还在刺史府没回家,那些被张建封一手提拔上来的文武官员便派人上门道谢了。 因为使张仆射转危为安,刘五娘子再次在彭城声名大噪。他们见不到张建封,心意便只好往刘宅表示了。 都是州府里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刘主簿干脆请了一天的事假,在家应酬。 本以为,张愔上门是为了将这些讨好刺史府的人都支走。没想到,他亲自提了药材,将刘绰送回了居住的院子,之后一言未发就走了。 结果,送礼的人变得更多了。 刘绰的几个叔父也都跟着在自己所在的司曹里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五房所有未婚郎君和女娘的婚嫁之事也跟着水涨船高。自此之后,刘绰的几位叔母见到她比见到自己亲娘都热情。 便是刘蓉、刘萍和刘芳这几个出嫁的女眷那里,也去了许多想通过刘绰走张建封的门路来攀交情的。 真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三月,刘老爷子生辰的时候,徐州、泗州、濠州大小所有官员都派人送了贺礼。徐州当地的官员更是亲自登门贺寿。 到了正宴的时候,张愔竟本人亲至。明府、县尉等刘主簿在县衙里的一众同僚直接被徐州别驾、长史等挤出了主桌。 刘氏五房所有儿子的院子里都塞满了客人。唱礼单的老仆人嗓子都喊哑了,依然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刘氏五房多少年来也没这么热闹风光过。 刘绰生怕刘翁一个激动再病发。孙子孙女们到主桌上向刘老爷子祝寿时,伏在刘主簿耳边叮嘱了一句,“阿耶,祖父的身子可吃不了酒,您记得帮着挡一挡。药呢,我就放在窗边的小几上了。” 全程,张愔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三月十七,刘绰生辰当天,三州大户和军政官员也都以府中女眷的名义送来了寿礼。 刺史府里的几个孙小姐还带着另外几个不大熟络的千金跟刘绰在她的小院子里吃了席面。 弄得刘绰连关起门来在房间里偷偷摸摸唱首生日快乐歌送给自己都做不到了。 刘绰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势的可怕。 张建封在徐、泗、濠三州真是呼风唤雨,跺跺脚,所有人都要跟着抖三抖。 这样的抬举和体面,她得接着,更要好好表示感谢。分寸其实也很难拿捏,既不能显得低三下四,又不能让人觉得她小人得势。 一个月来,为了低调不引人注意,刘绰努力减少了自己跟刺史府那边的往来。 当天下午,她趁送刺史府家那几位小姐回府的机会,带着第二批做出来的速效救心丸登门看望张建封了。 探望是假,观察这位公务繁忙的仆射相公的生活节奏才是真。心脏病这种老年病主要还是靠休养,若张建封一直那么忙碌,再做多少速效救心丸都没用。 张建封果真在忙。书房重地,红果不好跟着。刘绰便一个人在他书房旁的会客室里等待。 半个时辰里,进进出出足有十几人。刘绰知道,一会儿她需要把情况再说得严重些才行。 会客室窗外有一方小池塘。张愔到会客室门口的时候,刘绰正趴在窗边托腮盯着里头的几尾游鱼。 金黄色的阳光打在少女的脸上,是那么的明媚灿烂。 张愔停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发出声音。她身上有一种神秘且独特的气质,是种这个年纪的女娘不该有的淡定与从容。 他有些感慨,十三岁便如此出尘脱俗。再过几年,这位刘五娘子不知会出落得怎样风华绝代。 眼见刘绰要转过身来,他道:“刘五娘子,久等了。不如,我带你去府中的园子里赏赏花?” “见过张参军!无妨,我也是刚来。”刘绰忙起身行礼,“张仆射还要忙上许久么?说起来,这事还是您来提醒仆射更好!” “五娘子但讲无妨!”张愔笑道。 张愔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成熟男人。他相貌堂堂,高大英武,年富力强。 刘绰也不禁在心中感慨,若论心理年龄,他们两个算是同龄人。若论外貌体格,他就是个可以给她当爹的长辈了。 “张参军,仆射还是该注意控制处理公务的时间,劳逸结合才好!听府上的十七娘子讲,仆射每日都要忙碌四个时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以仆射的年纪,若是再发做起来,可真是要命的。”刘绰认真道。 张愔抬手,让着刘绰就座才道:“家父从前每日都要忙碌至少六个时辰,如今这样,已是减了又减了。我这次回彭城探亲已有月余,明日就要赶回虢州。不过,五娘子适才说的,我记下了,一定会告知家父的。” 第57章 兵乱 两个人正聊着呢,书房里突然传来尖叫声。 “阿郎,你怎么了?” “来人啊,阿郎出事了!” “来人啊,快叫医者来!” 刘绰和张愔也两步并作一步,赶到书房里去查看情况。 桌案上的砚台被打翻了,公文散落一地。张建封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胳膊上还沾着墨汁。旁边站着一名仆从,和两个刺史府上的幕僚。 屋子里的人一见刘绰进来,都自动闪开了位置。刘绰也没探脉搏和呼吸,直接开始心脏按压,没多久,豆大的汗珠就从她额头掉落。 张愔在一旁道:“刘五娘子,可需要在下帮忙?” “我还坚持得住!张参军看清楚我的动作,一会儿按这个位置,下压约两寸,胳膊不要弯曲。”刘绰喘着粗气道。 等刘良医赶到的时候,做心脏按压的已经换成了张愔。 差不多又过了两分钟,刘绰替换道:“张参军,还是我来!若是仆射再不醒,就需要您为仆射人工渡气了!” 张愔一听要渡气,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在就在这时,地上的张建封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幸亏地上铺着毯子,老人家的脑袋并没有摔伤。 张建封服了速效救心丸后,被安置回之前养病的房间。 因为有了刘绰提供的特效药,他有些掉以轻心了。除了工作时间缩短了一点以外,其余生活习惯都跟从前无甚区别。 虽是虚惊一场,整个刺史府也还是心有余悸。 刺史夫人刘氏坐在床边拉着张建封的手,哭个不停。 “郎君,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你若就这么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今日,若不是刘五娘子在场,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说话的是书房里的一位幕僚,三十岁上下的年纪。 为了不打扰病人清静,病房里留下的人不多。除了刘氏、张愔、刘绰,就是这位年轻的幕僚。 “吓到你们了!”张建封道。 张愔道:“退之,你此去长安朝正,一切还顺利么?为何不在长安多待些日子,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退之?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可这人我分明是头一次见到啊!刘绰盯着说话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熟悉。 “参军知我为人,我不善处理那些交际应酬之事,朝正结束后,见了几个从前在长安的友人后,就回来了。刚到汴州,就听到了仆射重病的消息。我这才急着赶回来,哪知道却打扰到了仆射休息。若仆射出了什么事,下官真是罪该万死!”说着那人便要躬身下拜。 “韩推官说的哪里话,是老夫心急想要知道长安的事情,哪里是你的过错!”张建封道,“刘五娘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三郎,带刘五娘子去休息!我与退之说会儿话!” 经此一遭,不必再听刘绰说什么,张建封也该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是什么情况了。 刘绰行礼告退。 “刘五娘子认识韩推官?”张愔道。 “啊?”刘绰的思绪被唤了回来,“参军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我是见你,自见到韩推官起就有些失神。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 “张参军,冒昧问一句,这位韩推官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刘绰道。 张愔脸色有些古怪,“他叫韩愈,河阳人。去年冬天,被家父派去长安朝正,今日方回。” 听了这个回复,刘绰激动得满脸通红,险些站立不住。 韩愈,韩昌黎,字退之。唐宋八大家之首啊!读书的时候,可是都背诵过他的《师说》的啊!竟然真的是他!我见到了韩愈,妈妈呀!他就是韩愈! 刘绰心内波涛汹涌,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作为一个带着后世记忆的人,这位韩推官给她造成的影响,怕是比当今圣天子都要大,怎能不令她心神激荡。 原本她还懊恼,没有重生在盛唐时代,没有见过李白和杜甫。 如今能够见到韩愈本人,也是不枉此生了!这趟重生也没白瞎啊! 刘绰真是要热泪盈眶了。为了控制住澎湃的心情,她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刘五娘子?你怎么了?”张愔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刘绰道:“没什么!没什么!韩先生大才,家兄也是读书人,常在家中提及,忽而有此一问。” “原来如此!”张愔道,“退之,贞元八年就进士及第,只可惜一直未被授官。他原本在汴州董晋麾下,后来宣武军兵乱,辗转来到徐州。父亲也是赏识他的才华,才聘他出任节度推官的。” 去年二月的宣武军兵乱,刘绰自然知道。 刘主簿是个非常开明的父亲,非但允许刘绰翻阅他书房中的邸报,还常在吃饭时跟妻子儿女们评论天下大事。 何况,这种事不论放在古今中外都是大新闻。 贞元十五年(七九九)二月三日,宣武节度使董晋卒。军士们作乱,杀了行军司马陆长源和判官孟叔度,脔食其肉。 监军太监俱文珍密召很得士卒心的宋州刺史刘逸准引兵入汴州,军乱才定。后来,朝廷任命刘逸准为新的宣武节度使,赐名全谅。 李二和刘绰在通信中还激烈讨论过对这次兵变的看法。 按照习惯,主帅死后,要给军士布以制衣服,陆长源却命给钱以代布;而孟叔度抬高盐价,降低布价,军士们每人才得盐三、两斤,自然心生怨怒。 主帅死了,他们不想着安抚拉拢兵卒,还发死难财,侮辱将士。 李二和刘绰一致认为,陆长源和孟叔度,一个生性刻薄,一个轻佻淫纵,乃是自作自受。 其实,从去年到今年,整个河南省都乱糟糟的。 因为到了三月,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叛乱,遣兵袭击唐州。吴少诚和刘全谅还相约共攻陈许,许诺以陈州归宣武。哪知道,派去的使者数人尚在馆舍里呢,刘全谅就死了。 自贞元八年(792年),前任节度使刘玄佐死后,宣武军共作乱五次,士卒愈发骄横。 刘玄佐节度宣武军十一年之久。军中士卒感念他的恩情,推他的外甥都知兵马使韩弘为留后,朝廷只好以韩弘为新的宣武节度使。 韩弘将吴少诚的使者全杀了后,又选士卒三千,会同山南节度使于由、安黄节度使伊慎等,讨伐吴少诚于许州城下。结果诸军因无统帅,每次出兵,各自为战,进退不一,经常不击自溃。朝廷只好先停下来,选定一个都招讨使。 哪知,这个招讨使足足选了两个多月。 夏绥节度使韩全义本出神策军。宦官窦文场任左神策护军中尉已有四年,是他的老上司,将韩全义推荐给了天子。二月十七日,韩全义被诏命为四面行营招讨使,十七道兵皆受其节度。 不管是宣武军兵乱还是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叛乱,都是因为管理一方藩镇的老领导,董晋和李希烈,死了,才乱起来的。 而张建封自贞元四年(788年)任徐泗濠节度使,至今已经十二年了。张建封若死了,怕是镇守徐州、泗州、濠州的武宁军也会乱起来。 若非如此,刘绰也不会对张建封的病情如此上心了。 “参军既然说到了宣武军兵乱,小女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绰大着胆子道。 “刘五娘子,请讲!”张愔道。 “仆射的身子实在受不得如今这般操劳了。长此以往,再好的药也没用。不若卸下肩上重任,好生休养,或可延命数年。否则,万一仆射武宁徐州乱起来就不好了。诸事都是越早交接越好。” 说完刘绰就觉得两股战战,她似乎太过口无遮拦了些。 她自己也知道,凡是以‘不知当讲不当讲’开头的话,最好就不要讲。 可为了自己和家人所在的一亩三分地不遭受兵乱之苦,还是没忍住。 没想到听了她的话,张愔不但没生气,还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刘五娘子说的话,果然大胆!” “哪里哪里,小女子胆子小,说的都是浅陋之言。我也只是担忧仆射的身体康健,还望张参军万勿怪罪!” “无妨!刘五娘子从不曲意逢迎,反而直言不讳,张某觉得十分难得。你救了家父两次,是我们张家的大恩人,张某又怎会怪罪!实不相瞒,家父其实已经上书朝廷派人来接他的位子。他老人家忧心淮西战事,若不是身体不允许,早就请命出战了。” 张建封当年就是靠着在寿州数次抵御了李希烈的淮西叛军才成名起势的,如今忧心淮西战场,倒也不奇怪。 张愔将刘绰一直送到之前在刺史府住的屋子。 “我自己进去就好,张参军先忙!”刘绰在门口行礼道。 张愔又对迎上来的管事和仆从们道:“好生招待刘五娘子,她是府上贵客,不可轻慢!” 仆从们齐声道:“三郎君放心,奴婢们省得的。” 刘绰回来的时候,红果已被刺史府的下人们拉着说了好一会子话。刘五娘子盛名在外,他们可以说是毫不遮掩地打听刘绰的一切生活习惯和细节。 红果实在被他们纠缠得烦了,见到刘绰回来,真如见到了救星,两只眼睛都湿了,“娘子,你可回来了!奴婢担心得不得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刘绰先命刺史府的人都下去,才摸了摸红果的头道:“咱们来得巧,正遇见张刺史病发,刚将人救回来,怕是还要再待上一晚,明日才能回家呢!” 他们虽为主仆,相处却更像姐妹,刘绰是姐,红果是妹。 尽管刘绰已经开了大挂,五月十三日,张建封还是在徐州病逝,享年六十六岁。 五月十四日,朝廷下敕令,命苏州刺史韦夏卿为徐泗濠行军司马。 张建封任武宁军节度使时,事必躬亲,治军张弛有度。他性格宽厚,能容忍他人的过失,又能坚持依法处置,不随便枉法赦免罪人。 可以说,武宁军除了张家人,谁的话都不听。 十五日,数千武宁军士卒用斧头打开兵器库门,围牙城,杀徐州判官赵通诚及大将段伯熊等数人,又械系监军。 回家奔丧的张愔被士卒们裹挟着,要他统领武宁军军务。 朝廷派吏部员外郎李鄘为徐州宣慰使。李鄘到了后,宣读圣旨,安抚将士,又解救了监军太监。 张愔上表自称兵马留后。李鄘自然不答应,还削了他的官职,带着表书回到长安。 徐州乱兵又为张愔求节度使的职务,朝廷还是不许。命淮南节度使杜佑兼任徐泗濠节度使,讨伐武宁乱军。却在渡淮水时就被打败,不敢再进。泗州刺史张任出兵攻埇桥亦大败而还。 朝廷不得已,命张愔为徐州团练使,仍让杜佑兼任濠泗观察使,以削弱徐州之权。九月二十八日,张愔又被任命为徐州留后。 讨淮西吴少诚的官军与讨武宁军这边的如出一辙。 韩全义无勇无谋,是靠着贿赂巴结宦官才上位的。每次商定军务大事时,任由数十个宦官监军坐于帐中争论,连个主意都拿不定。 天气渐热,士卒久屯淮西潮湿之地,军中疫病频发,他也不知道安抚,导致士卒离心。五月、七月、九月三次率官军与吴少诚交战,都大败而归。 不得不说,张愔是个很有才干的人。虽然闹着兵乱,打着仗,彭城百姓却没怎么受到影响。百姓们都是经历过安史之乱的,这些年各地藩镇动不动就兵乱,早已习以为常,生活堪称安稳如常,井井有条。 刺史府下了严令,各级官员都要如常上班。 一家人都为刘主簿忧心。 每日,从刘主簿出门开始,直到他下值的时辰,曹氏就守在院子门口,成了望夫石。 五年来,曹氏和刘主簿又生了一儿一女。若不是孩子还小都需要她的照顾,曹氏怕就要跟着去县衙了。 战事一起,刘绰与李二的通信也断了,直到十月份才恢复。 刘绰不知道也不关心,这次武宁军兵乱里头,张愔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筹谋了多少,还是真的只是单纯被军士们裹挟,身不由己。 她人微言轻,小女孩一个,自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如看好自家门户,窝起来练字读书。 好笑的是,张建封死后,那些巴结刘主簿一家的人突然消停了。 待到张愔的官职被朝廷认可,依旧与刘主簿家往来密切,那些人又涌了上来。 第58章 升官与分家 留后是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 虽然官职不是刺史也非节度使,但张愔就是徐州的实际掌控者,仍旧住在刺史府中。 原本县内许多人都以为刘绰要因为张建封的死与张家断了联系。 因为她祖父活得好好的,而刺史老爷却死了。 没想到,十月份,刺史府下发调令,刘主簿被升为从八品的节度推官。 那正是韩愈之前在徐州所担任的官职。而他已于夏日离开徐州,奔赴长安。 李二的来信有两封,一封给刘绰,一封却是给刘主簿的。 给刘绰的那封信里,他先问刘绰及家人的安全,又说了自己那边的情况。 他分析了武宁军兵乱的情况,认为会像宣武军兵乱那般,找一个前任节度使的亲戚上位而终结,甚至直接点出了上位的人会是张愔。 而忠州所在的山南东道也开始不安分。节度使于由,因讨吴少诚,大募战士,缮甲厉兵,聚敛财货,恣行诛杀,图谋割据。 那时,朝廷对藩镇采取姑息绥靖的政策,几乎所有藩镇都是一有机会就图谋割据。这些朝廷虽然都知道,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讨伐失败,最后居然赦免了吴少诚和淮西将士的罪过,复其官爵。 给刘主簿的信,内容到底是什么,刘坤却半点口风都没透。 那年唯一的好事就是,吐蕃因屡为西川节度使韦皋所败,其笼官马定德与大将数十人率其部落来降。 贞元十七年正月,瞎指挥的韩全义到长安述职,在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的帮助下,得到了天子礼遇。闰月,全须全尾毫无惩戒地回到了夏州。 没多久,刘主簿也接到了长安的调令,由从八品的节度推官升为正七品下的太子通事舍人。 刘绰知道,除了自己的食谱给东宫那边留下了好印象外,这里头自然有李二家的助力,更少不了张愔的先行提拔。 要去长安任官对整个刘氏五房来说都是喜事。 刘绰却很不开心。 因为这意味着分家更难了。 从她因被请去给张建封治病而成了刺史府座上宾后,另外几房就全都老老实实把自己在外头置办的产业交回刘老爷子手中。 从前刘主簿那点俸禄并没有让他们觉得难以割舍。与刺史府的这番交情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没想到,刘主簿接到调令的第二日,刘翁就请了族中长辈作见证,将儿孙们全都叫了过去。 那时分家这种事,女眷本是无权参与的。刘翁却特意喊了刘绰过去旁听。 所以,整个屋子里,就刘绰一个女眷。 刘翁开门见山,“今日把你们都叫来,是要说分家的事。” 刘老二道:“阿耶,您老人家如今身子好好的,说什么分家的事啊!” 刘敏也道:“是啊,阿耶,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刘老四也附和。 刘翁道:“我虽然年纪大了,却不糊涂。你们这是看着你们大兄如今要发达了,舍不得从他那得的好处了。否则怎会乖乖将在外头置办的田产房舍都交回来?” 刘老四道:“话不能这么说啊,阿耶,之前不是您让我们交回来的么?儿子们心中都有这个家,自然是要听您的吩咐的。” 刘翁哼道:“你们要是心中有这个家,就不会吃公的藏私的,积攒下那么多私产了!场面话不用说了,我昨天夜里已经将家里现有的财产都算了算,你们兄弟五个平分。” 刘翁拍了拍桌子上的文书,几个儿子都起身取来观看。 族老们手里也各有一份文书,那是早就放到案几上的。 刘敏脸都白了道:“阿耶,这怎么行,大兄二兄家都有两个孩子成亲了,我们这些小的,可都还没操办过呢!” 刘翁道:“老大和老二家,我都管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的婚事,其余几家也是一样的定例。银钱席面全无区别,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后面孩子们的婚事,那是你们这些做阿耶的要操心的事。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刘老二嘀咕道:“早知道这样,就不把东西交回来了!” 刘敏也道:“是啊,这不是骗人么!大兄这是自己飞黄腾达了,就不管我们这些兄弟了么?这些年我们可没少给大兄出力啊!” 刘翁训斥道:“你们除了给他添麻烦惹官司,出什么力了?你们都是我养大的,他给你们出过力倒是真的!我跟你们六祖父也是家里的小的,知道若是不分家,你们就总觉得还有个旁的指望,是不会上心好好做事的。都是顶门立户的男人,以后的家业得你们自己创,别老想着倚靠别人。” 刘老四道:“阿耶,就算要分家,您这分得可不公道啊!五娘子是在室女,吃喝都是公中的。这些年,她跟长安、汴州、州府里那些高门大户来往颇多,再加上刺史府的好处,可是积攒了不少银钱的。这些也应该拿出来一起分啊!回回宴请,人情往来,咱们五房可都是一起出力的。族长,您说是不是?” 刘翁气道:“你是个做叔父的,还要不要脸?居然惦记起侄女那点私房钱了!这两年,因为绰绰的关系,确实多了很多人情往来,凡是走了礼单来往的,我可都写在里头给你们平分了。说起来,还是你们赚了便宜。给绰绰的那份,是人家单独给她的谢礼,我早就说过,谁都不许惦记了!” 刘老二道:“阿耶,这怎么行?各家人情往来所收礼物钱财,都要交到公中统一回礼、重新分配,这是一直以来的定例。这么多年,我们几家可都全无藏私的。” 刘敏道:“是啊,阖家的女娘都没来,您就叫了五娘子一个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偏帮她么?” 刘翁气得咳嗽起来,刘绰赶紧起身服侍他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 族长道:“我说一句啊,几位贤弟如今都成了各自司曹的主事之人,说到底,这都是托了五娘子的福?二郎新妇的嫁妆,还有二娘子的聘礼,可都生生多出来不少。这看的是谁家的面子,我不说诸位也知道。三娘子和四娘子,那上门提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如今,便是六娘子也已与张县尉家的小郎君定了亲。” “我让绰绰在这里,就是怕被你们几个逆子给气死在当场。若出了事,她还能救我一救。”刘翁喘匀了气,拉住了正要回座位的刘绰道,“这些年,若是没有绰绰,我这个老东西怕是早就死了。她给我配的这药丸,用的是川芎和龙脑香。川芎是忠州的李刺史帮着采办的。咱们与忠州那边多年的往来,人家年节生辰可是一样都没落下,东西你们分了,那回礼都是她自己出的。这龙脑香,一两就要二十五两银子。我吃了这些年,足有几百两银子了,也都是她自掏腰包出的。她怕我心疼银子,可从没在人前提过。若不是去年张刺史在宴席上提起,我都不知晓此事。既然,今日你们问她的私房钱干了什么,不如,就把我这些年吃的药钱算一算,各家一起分担才公道。” 刘绰的几位叔父一听药里头有龙脑香,一个个全都低了头,不吱声了。那是皇室和贵族阶层才用得起的奢侈品。他们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等于这些年,刘老爷子的命都是靠刘绰拿银子在养着。 他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即便知晓刘绰的财产由此可见一斑,也实在没那个脸在啰嗦什么了。别说让他们的女儿也这么孝顺祖父,便是他们这些做儿子的,也做不到此事啊。 刘绰拍着刘翁的后背,给他顺气,“祖父,您别生气,这些都是孙女应该做的,您不用放在心上。” 刘老五道:“我觉得阿耶分得很公道。如今才知道,绰绰如此大方孝顺,真是让我这个做叔父的自惭形秽啊!” 族长见无人再有反驳,笑着道:“既然如此,就在这分家的文书上签字画押!” 全程,刘主簿都没说什么。 刘绰看着当先站起身签字画押的刘主簿心道:“阿耶和祖父都知道,我去了长安是要做女官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耶作为一个封建大家庭里的长子,始终有些甩不脱的责任。若是他自己一人被拖累,他定是毫无怨言的。如今这样,是不想我也被这一大家子拖累啊。” 第59章 刘娇有孕了 因为要带着刘老爷子和夏氏一起去长安,所以刘主簿定好了过完刘翁的生日再出发。 生辰宴和送行宴放在一起,跟各家亲戚也有个道别。 就在一家人的行囊收拾的差不多时,五房又出事了。 刘娇要结婚了。 三月三上巳节后没几天,夏氏突然将几个儿媳全都叫去了正房。 曹氏回来的时候,眼睛都哭红了。 刘绰有些不明所以,便问刘主簿,刘坤却道:“绰绰,你进房去,好好劝劝你阿娘!有什么话,让你阿娘跟你说!” “阿娘,祖母找你们过去可是有什么吩咐?你怎么像是哭过一场?”刘绰进屋后,试探着问了问,才坐在曹氏床边。 “阿娘没事。你祖母把我们叫过去,说要操办四娘子的婚事。”曹氏道。 “四姐姐要出嫁了?什么时候定的人家?为何这么突然?二叔家的三姐姐还没出门子呢!”刘绰惊道。 曹氏红着眼眶道:“四娘子她四娘子她有孕了!” “什么?阿娘,你说四姐姐她有孕了?她只比我大几个月而已,才十四啊!这事祖母又是怎么知道的?”听到这个消息,刘绰先是震惊,接着八卦之魂便熊熊燃烧起来。 曹氏道:“这消息是你三叔父那个妾室王氏告诉你祖母的。上巳节那天,她发现你三叔母跟四娘子举止反常便留了心,跟着出门后,发现她们母女两个去了医馆还见了那个那个跟四娘子相好的郎君。王氏本就是你祖母安插在老三院里的。她又观察了几日,确认情状后就将这事捅到了你祖母那去。” “啊?他们怎么这么蠢?还敢出去看大夫?怕不是成心的?所以,四姐姐那个相好的到底是谁啊?” 曹氏警觉地看了看门窗,低声道:“据说是那位顾长史家的大郎君!” “现任长史不是姓魏么?哪个顾长史?”刘绰问。 “这位顾长史原是蔡州长史,前几年生了重病,这才辞官回乡。顾家颇有些资产,四娘子嫁过去倒也过不了苦日子。这个顾大郎君今年二十二岁了,事情他都认下了,婚事也答应的很快。谁知道她们娘俩个是不是成心的,左右后日便要下聘了。为了不引人猜疑,只说是顾长史怕自己身子撑不久了,急着抱孙子,这才急匆匆办婚事。事急从权,四娘子就嫁在三娘子前头了。”曹氏道。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刘绰还是有些无法相信,“阿娘,十四就能怀孩子了?” 曹氏嗔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傻闺女,“你十三岁那年来了月信,那十四怎么就不能怀孩子了?” “可是那个顾大郎比她大那么多啊!他是头婚还是丧偶?这么一个小女孩,他怎么下得去手啊!”刘绰鄙夷道。 “这有什么?大八岁而已。男子比女子大些才会疼人呢!”曹氏不以为奇道,“四娘子从小就会给自己张罗婚事,心眼多着呢。她知道,你姑母恼了她,跟你二表兄是没可能了。这不,今年上元节灯会就认识了这个顾大郎!” “阿娘,他们正月十五刚认识,这才刚过了上巳节几天啊!这事是三叔母帮着一起弄得?”刘绰还是觉得有些惊掉了下巴。 重生后第一个元宵节,刘绰还挺兴奋,对夜游大唐灯会跃跃欲试。这几年,早就过了那个新鲜劲了。尤其是在知道上元节是古代男女见面、邂逅、谈情说爱的好日子后,刘绰就更不敢随便在这天出去溜达了。 她如今的身体还太小了,若真的出去招惹上什么烂桃花,可就麻烦了。光是那两朵‘亲上加亲’的表哥桃花就够她操心的了。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地将自己对他们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的立场表达清楚。可还是挡不住他们在耐心的等她‘开窍’。 他们哪里知道,她不是没‘开窍’。她是比他们早二十多年开窍。 元宵节那日,杜、虞两个表哥都约了刘绰逛灯会。她为了不答应了这个就得罪那个,躲在家里根本没出门。时局刚刚稳定下来,便是刘主簿他们也只是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我觉得这事你三叔母应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几年,我生了一儿一女,你二叔母、四叔母、五叔母也都添了一个儿子。你三叔母院里倒是也多了一儿一女,却是那个王氏生的。她忙着跟王氏斗,哪有那么多心思盯着四娘子啊!哎,虽说不体面,可这就是四娘子的本事啊!不用你三叔母操心,自己就把婚事给解决了,还找了个长史家的郎君!论家世,可比你姑母家还要好了。我听说,如今城中这样大了肚子再成亲的事可不少。抢郎君嘛,只要最后成亲了,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曹氏忍不住啧啧赞叹。 “阿娘,你这话说的,怎么还觉得四姐姐这么做是对的了?她年纪这么小就怀孕是多么危险的事啊,生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这世道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人言可畏,四姐节这么做,一不小心可就是身败名裂,毁了咱们刘氏女眷的声誉啊!这得亏那个顾大朗是个有担当的,他要是不认账,四姐姐能怎么办?难道还真的能打上门去,满天下去宣扬?”刘绰道。 此话一出,似是戳中了曹氏的心事。“对啊,还是我家绰绰说得对。婚姻大事还是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小女娘才识得几个人,见过多少世面,要是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骗了身子,遭罪的还是自己啊!若是真遇到那耍混的,可不就得由着人家拿捏了?” “阿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是四姐姐自己做下的事,祖母怎么说也训斥不到你头上啊!”刘绰问。 曹氏长叹一口气道:“你如今大了,阿娘也不必瞒着你了。都怪我当初太纵着蓉儿了,她也是在上元节灯会上认识的那个王六郎,才见了一回就被他给缠上了哄住了。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起初我跟你阿耶都是不同意的。架不住你姐姐哭着喊着非要嫁给他不可,后来就定了亲。” “这有什么可指摘的么?”刘绰不解。 “两家订婚后,他们来往就更多了。没多久,你姐姐就被那厮骗了身子去。”\" “大姐姐,当时出嫁也是因为有孕了?”刘绰吃惊道。 “这倒没有!我的蓉儿可比四娘子守礼有分寸多了。就是那家子人事到临头拿悔亲相威胁,想着少给聘礼,多要嫁妆,这事闹得整个五房都知道了。”曹氏擦了擦泪道,“今日你祖母把我们都叫过去,训斥你三叔母的时候,她竟然将这事拿出来堵你祖母的嘴。这能一样么?我们两家可是订了婚事的!他们呢?那是苟合!” 第60章 为刘蓉计议 刘蓉的事情直到此时,刘绰才有所了解。她终于知道,这些年刘主簿和曹氏对那个王六郎一味隐忍的原因。 原来当年那家人就玩过一手翻脸不认人。 有了钱之后,刘绰自己倒没添置什么仆人,却从自家庄子上找了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实妇人送去刘蓉家,要她帮着做些粗活。还叮嘱了,她的身契还在刘主簿家,只听刘蓉一人的就好。旁人指使的大可糊弄过去。 那妇人姓张,没有名字,家中排行老七,大家都叫她张七娘。她夫家就是刘家庄子上的佃户,前些年过世了。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养,日子实在过的艰难,便托人求到了夏氏那里。 家宅里用的婆子都是从小跟着伺候培养的,很少半途再从外面收买的。便是收买也只找年轻力壮的。夏氏那里不缺伺候的人,懒得搭理,又打发她到曹氏那里。 曹氏那的伺候妇人都是一早就跟着她,知根知底的。本也只能安排她做些粗活脏活。那日正好让刘绰撞见,聊了几句,便知道张七娘是个泼辣的,心思快,眼睛毒。当即就做主买了她,既帮了人,又给刘蓉送去一名得力干将。 刘蓉嫁过去时也不是没跟着贴身伺候的丫鬟,那丫鬟的娘还是从前伺候在夏氏身边的。刘蓉是五房第一个孙辈,夏氏和刘翁也对她十分宠爱。成亲时,还把那婆子一起陪嫁了过去。 哪知道,女儿被收了房后,那个老妈子心思也不在刘蓉那了。刘蓉本就是下嫁,她那个婆母还觉得在新妇面前不够有面子,动不动就拿逼迫她做粗活找存在感。 如今,据说那陪房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刘蓉身边正缺个护崽的“老母鸡”,帮着看好身边事。张七娘一家子都仰仗着刘家生活,跟刘蓉又没有其他利害关系,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刘绰出手大方,气势逼人,张七娘更是畏惧她灶君弟子的身份,做起事来十分尽心,时不时就把刘蓉那的消息传过来些。 “阿娘,既然成亲前就知道那家人的品性,为何不退婚?大姐姐又没有身孕?” “那怎么行啊!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到底还是你大姐姐自己傻,识人不明!除了你大姐夫,她还能嫁给谁?”曹氏被刘绰的话惊到了。 刘绰也很吃惊。面前的曹氏毕竟不是她那个做外科大夫的妈妈了。居然说得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的话来。 她知道,刘蓉孩子都两个了,刘主簿和曹氏都是极重脸面的人,绝不可能因为女婿品性不好还纳妾这种事就让女儿和离回家。她这个姐姐本就性子软弱,若是一家人都去了长安,她更得受欺负了。 “那咱们便给大姐姐置办些产业,让她有事做,分散下她的注意力。女人来这世上活一遭,也不是就只有看男人脸色这一件事。若过不到一起去,就当这人不存在好了。大姐姐如今儿女都有了,把孩子教养好,将来也算有个依靠,只要口袋里有钱,日子照样过得舒心。何况,不是还有咱们这些娘家人么?只要咱们立得住,能给大姐姐撑腰,那王家人就不敢太放肆!” “置办什么产业好?让王家人知道了,还不得全从她手上抠了去?” “大姐姐会傻到什么都告诉那个王六郎?”刘绰惊讶道。 “哎,你大姐姐要是跟你一个性子,阿娘也不至于替她操心了。她是个痴情的,还指望着郎君回心转意,能跟她热热乎乎过日子呢。要不然哪会看到他在外头拈花惹草那么伤心难过!可那个混账东西,书没读几本,哪讲什么礼义廉耻?哪是拿钱能买回心来的?”曹氏道。 “说到底,还是见的人太少了。若是大姐姐能多出来走走看看,便知道这天下大好男儿多的是!”刘绰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阿娘,不如咱们去长安的时候,带上大姐姐和两个孩子一起?离了那家人她也能出来散散心?” “那王家人能答应?”这倒是说到了曹氏的心坎里,一家人去了长安,她唯独不放心将大女儿留在彭城地界。 “管他们答应不答应?大姐姐整天在他们家伺候一家老小、端茶倒水的时候,也没见他们给过好脸色啊!如今阿耶仕途好,大姐姐也该拿出点高门千金低嫁的款儿出来了!郎君在外头花天酒地的,难道不该使使小性子,回娘家住上一两年?何况,娘家长辈不久要远赴长安,祖父身子又不好,大姐姐从小受祖父祖母宠爱,也该回来尽尽孝心的。” “好主意。照顾你祖父尽孝心正是个好托词。不过,要是他们挑她不孝家翁的毛病呢?”曹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 “阿娘放心,大姐姐作为当家娘子又不是没留下人在家里?那个玉柳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不是都送给他们家做妾了?玉柳跟她阿娘都是咱们刘家陪嫁出去的人,怎么不是大姐姐在尽孝了?张七娘如今是大姐姐身边主事的,她有一屋子孩子要照看,必是要留在彭城的。时不时过去代大姐姐督促一番,也是一样的。何况,王翁前年就已经去了。他病在床上那时候,大姐姐将他照顾得多好?十里八乡都夸她是难得的孝顺新妇。如今剩下那个辛氏,见天的挑刺找茬,跳脚骂人,身体比祖父和祖母可硬朗多了!” “说得对!不过,一两年还是太长了,半年也不错!”想到能跟大女儿多待段时日也是好,曹氏一下被哄好了,高兴道,“我这就跟你阿耶商量去。” “阿娘,不急。你听我说,走的时候记得嘱咐大姐姐把嫁妆文契什么的都带好。一开始没大姐姐盯着,他必定是开心的。他想怎么折腾,咱们都不管,就是别用大姐姐的银子了!他不是爱在他们自家门里充什么有钱的么?要银子向来是向阿耶和大姐姐开口么?咱们走了,他没钱花了,就得屁颠屁颠去把大姐姐接回来!到时,就算大姐姐还舍不得他,咱们也必得好好将他拿捏一番。总该让他知道,这年头谁手里有钱谁才是菩萨真神。别看他是家中郎君,既然是伸手讨银子过日子的,那就该是他看大姐姐脸色。若哄不好大姐姐,以后咱们刘家的任何帮扶,他想都别想。” 曹氏眼里闪着兴奋的泪光,“阿娘知道了,还是绰绰聪明。难怪小十一和小八就喜欢跟着你玩呢,阿娘真是不如你想得清楚。” 刘主簿新添的儿子叫刘博,族中排行十一。新添的女儿叫刘嫣,族中排行老八。两个孩子自从会走之后,就成了刘绰的跟屁虫。 第61章 妯娌们吵起来了! 虽然分了家,但因为还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刘翁又还健在,外头的人只当五房还跟没分家时是一样的。 为了刘娇的婚事,妯娌几个接连好几天都聚在一起忙活。 “四弟妹,我这个亲家啊,真是个热心人!他虽辞官回乡了,当年提拔过的下属却有不少正得势的。已经给三郎在蔡州军营里找了份差事做。便是五郎,等他再长几岁,也是能安排的。别看我家三郎才十八,一去就是个百夫长呢。这孩子也是个孝顺的,说是等他立了军功,便接我过去享福呢。” 自从攀上了一个因病辞官的前长史亲家,钱氏又抖了起来。 张氏附和着捧了几句,又道:“不过,唯儿这孩子读书读的好好的,怎么去从军了?他当时跟四郎不是挺有决心的,说是不中功名不成家什么的?” “功名哪就那么好中了?”钱氏道,“再蹉跎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大兄不也是成家之后,考了两次才进士及第?” 唐宋前的“秀才”、“举人”和“进士”,只是一种普通身份,算是读书人里头比较优秀的那部分,并不像后来明清时含金量那么高。 唐代进行科举制的改革,曾经设置了“秀才科”,所以参加这一科考试的人就被称为“秀才”。但是这科考试后来被取消了,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 而进士和举人也是如此,在唐朝,凡由地方推荐去中央参加了考试者,通谓之举人。凡是参加科举“进士科”考试的考生,不管考没考中,都被称作“进士”。 虽然张氏刻意提到了刘谦,曹氏还是默不作声不搭腔。 “大嫂,这几日怎么没见绰绰啊?我寻思着,这刺史府也不用她再去诊病了啊!又是在忙什么呢?二娘子出嫁的时候,她可是比照着珍儿的例子,帮着做了不少糖果出来的。来往的宾客可都十分喜欢。席面上也有那道佳偶天成。都是一样远近的堂姐,这回她四姐姐的大喜事,她这个灶君弟子,整个徐州都有名的小神医,可一定要来帮忙,撑撑场面啊!” 因为杜鹏举一心一意在等刘绰,而三娘子刘娴又闹着非杜鹏举不嫁,将上门提亲的人都给拒绝了,生生等成了人们口中的‘老姑娘’。冷氏心中正窝着火呢。她还指望着曹氏能在杜鹏举面前帮着说和说和,自然不好跟曹氏过不去。 只要刘主簿一家去了长安,杜鹏举彻底死了心,再有夏氏牵线,跟杜家的亲事马上就能敲定了。这时候刘娇却又使了不体面的手段,嫁到了刘娴前头去。这简直就是在往她脸上抽巴掌。 听了钱氏攀比二娘子刘萍的话,她面皮止不住抽了抽,凑近曹氏身边轻声道:“人不要脸就是好啊!还一样的堂姐?我家萍儿可没把绰绰推到水里头去。她闺女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来,她是怎么好意思当着大嫂你的面,阴阳怪气地挑拣起绰绰的不是来的?这要是我,我可说不出口!” “二嫂你说什么?”钱氏耳朵好,听自然是听到了,可妯娌们聚在一起忙碌的是她闺女的婚事,却也不好真的闹起来,最后还是她自己更没脸。只好提高了嗓门,瞪眼震慑。 冷氏逞了口舌之快后,心情舒畅了不少,装傻道:“没说什么!就是觉得三弟妹是不是忘了,你的孩子是都大了,可大嫂还有两个小的要人照看呢。她如今在这里帮忙,八娘子和十一郎不就没人管了?你问绰绰忙什么,她自然是忙着在家照看弟弟妹妹喽!” 这些年,各房都有所出,就她因为有王氏分宠,没再怀过孩子。 钱氏面上有些挂不住道:“大嫂院子里不是还有几个能干的仆妇么?哪就真的用到绰绰亲自带孩子了?” 她没想到,冷氏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 “三弟妹,你自己也说了,绰绰是灶君弟子又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便是刺史相公也要请过去以礼相待的。仆妇们带的哪能比得上她带的好?我们院里头,可都没有王氏那般能干的妾室帮手。我如今人在这边,便是我家七郎也是她三姐姐在照看着呢。再说了,咱们五房又不是头回嫁孙女!准备什么东西,按照定例规程来就行了。蓉姐儿出嫁的时候,绰绰还小,不也没帮上什么忙?那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按你的意思,就算以后绰绰嫁人了,六娘子、七娘子他们要出嫁,她也得从长安回来帮着忙活喜宴?” 钱氏哪里是能吃这种亏的人,立时便指着冷氏的鼻子骂回去,“二嫂嫂,往日里,我没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跟大嫂说话,关你什么事?不就是看我家娇儿如今嫁得高门,你心里头嫉妒么?三娘子如今还待字闺中,还不是因为你们没有自知之明?她想嫁进杜家去,可也得人家要啊。杜鹏举看上的是五娘子,这只要不是个瞎的都看得出来?难道是我们娇儿故意要嫁到三娘子前头去?她们姐妹可差着快四岁呢!你们不会教女儿,纵着她挑来挑去的,把闺女老在了家里,还要我们娇儿跟着一起耗?我告诉你,这天底下,就没这个道理!” 因为刘娴长得酷肖冷氏,一直是她最宠爱的孩子。 冷氏哪里能容得旁人这么羞辱她的女儿,当即破口大骂道:“什么高门?我呸!不就是个辞了官的外州长史么?你当我多稀罕啊!你那个女婿可是个克妻命,前头不是已经死了一个了?头发都没多少了,论长相更是给鹏举提鞋都不配!我可不像你那么狠心,舍得把闺女嫁去这样的人家!鹏举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人品相貌哪个不好?若不是四娘子从前把绰绰推进过水里去,把大嫂得罪狠了,你敢说你没惦记过他做女婿?看上鹏举,那是我们娴儿眼光好!我们娴儿可是谨守本分的大家闺秀,便是年纪上来了,也不会自己跑出去勾搭男人。不像四娘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为了抢男人,把自己亲堂妹推进水里头两回。眼见着巴不上芳姐姐家的二郎了,就使那狐媚子的手段攀上顾大郎!这也就是人家顾长史一家刚回彭城没多久,不知道四娘子在外头的名声。要是个知底细的,你当人家能看得上她?她是怎么给自己寻的郎君,咱们这屋里头可都是知道的,轮得到你来我面前充夫子,教我怎么管教女儿?你也配!” 钱氏将面前的针线扔了,扑过去就要打人,“我撕了你的嘴!” 冷氏全无惧色,挺着胸脯往前凑,“有本事你就过来,我怕你么?从前你不过仗着自己家世好,又比我多生了一个儿子,明里暗里欺负了我多少回。如今,我也有两个儿子傍身了,你当阿家还会偏帮着你说话?” 曹氏和老五家的忙拉住了她。 张氏自来跟钱氏关系好,见冷氏火力这么猛,有些看不下去道:“二嫂嫂,怎么说这也是四娘子的喜事。你这话就说得有些过了。再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她们小姐妹年纪都还小呢。都消消气,大喜的事情,做什么闹得这么难堪呢?” “你少在这充好人!你们俩背地里怎么笑话我们娴儿的,你当我不知道?怎么着,跟县尉家攀上亲事,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若不是绰绰放出风去,绝不许郎君纳妾,这婚事能轮得到六娘子头上去?”冷氏讥讽道。 夏氏在隔壁早就听到了动静,只是不想管。 刘宅三月里算是喜上加喜,又是嫁女,又是筹备生辰,这几天家里帮佣的人非常多。再加上刘主簿升迁去长安,早就有人陆陆续续上门送贺礼了。 眼见着再闹下去就要惊动那些上门送礼的宾客们了,她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也赶了过来,“吵什么吵!都不嫌丢人啊!隔着几里地都能听到你们的动静!老三家的,你闲着没事干了,上赶着找不自在?老二家的,你嘴也忒毒了,哪有你这么咒孩子的?这几天,我这院子里来往的人可多,要是不想以后出门见不得人,就都给我闭嘴!” 老五家的有些吓坏了,她嫁过来前,自己阿娘分明说彭城堂刘氏是顶顶好的大家族。五房的门风更是好,郎君们都不纳妾的。没成想竟也是这样的鸡飞狗跳! 第62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三月三上巳节又叫女儿节。 杜甫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的主要活动之一就是男女相会,也是中国的情人节。 顾大郎跟刘娇对外宣称,上元节初遇,三月三定情,之后才是六礼聘娶的流程。 刘娇的婚事很是让彭城人议论了一段时日。 因为鲜少有人家在短短十日内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这六礼完成的。再加上刘翁的生辰宴和刘主簿的升迁之宴,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刘氏五房都是全彭城关注的焦点。 争吵后的第二日,顾家上门下聘,彩礼绵延有一里地。 钱氏忘却了被妯娌挤兑的难堪,刻意当着曹氏和冷氏的面,不停重复一个句式:“哎呀,这个蓉儿出嫁那时候没有?”“哎呀,那个萍儿出嫁时没有?” 为了顾全五房颜面,曹氏和冷氏无奈都只得隐忍。 不过,那场妯娌间的争吵自然是有人听到了只言片语的。 所以,尽管后来刘娇在刘老爷子生辰前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的出嫁了,五房众妯娌在定亲宴和喜宴上也表现得很是亲密友好,彭城大户之间还是慢慢传开了一个消息。 原来,刘氏五房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团结和睦。 刘翁的生辰宴,一如往年一般热闹。唯一不同的是,成为武宁军节制之人的张愔,因为事忙,没有亲临。 为了不让远来的宾客们再折腾一回,刘主簿的升迁宴就定在第二日。 刘绰是小孩子,生辰宴照旧是与刺史府的十七娘等几个闺阁千金在自己屋子里吃了一桌席面。 不寻常的是,这一日午间散席后,张愔却亲自带着一行客人登门了。 为首那人姓李,家中排行老九,从赵郡赞皇而来,乃是赵郡李氏西祖老宅派来为李德裕提亲的。 “在下此来,乃是特为族中郎君李德裕向贵府五娘子提亲的!”李九郎行礼道。 刘翁高兴得慌忙服了一把速效救心丸,好在来人中还有个熟面孔,就是上次跟李二一起来刘宅的忠管事,让他稳了稳心神。 张愔也道:“先前采购药材时,五娘子曾说她在忠州有位友人,不想竟是赞皇公的后人。原来六年前,五娘子就与李二郎相识。想来,真是一场缘分。彭城刘氏是徐州地界的名流望族,能与世代高华清贵的赵郡李氏结亲,实乃是一段佳话啊!”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事关小女终身,在下还是要与她知会一声。李九郎不妨先在舍下暂住一晚,待明日我再给您答复可好?” 对于老宅有人要上门提亲的事,李二在信中已经提及过。但刘主簿自来是个谨慎的人,赵郡李氏的人一日未出现,他就一日不会透口风。 赵郡李氏是何等样的门第,他很清楚。虽然他早有打算和准备,但事到眼前,却也觉得有些不真实。所以他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将提亲的人留在了家中暂住一晚。 这一晚不止是给刘绰思考的,也是给他自己思考的。 位列禁婚家的赵郡李氏上门提亲,求娶那位刘五娘子,新任武宁军节度使保的大媒。 这下,彭城县对刘氏五房的关注在月中时才真正达到了顶峰。 李二送给刘绰的十四岁生辰礼是一把唐刀。 正是当年让她认出李二身份不一般的那一把。 因为上门提亲,忠管事这回终于可以亲自将礼物交到刘绰手中了。 看着刘绰出落得亭亭玉立,仙姿玉貌,又从张愔口中得知了她对张仆射的两次救命之恩,忠管事不禁在心中感叹,‘相貌好,厨艺好,医术好,品行好,我家二郎君真是好眼光!他二人真乃郎才女貌,极是般配!我家阿郎也是世间少有的开明之人,刘五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啊!’ 刘绰正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把刀,忠管事开口了。 “刘五娘子,我家阿郎自去年底身子便有些不适,二郎君要侍疾在侧,故此次提亲他不便亲自前来。” “无妨,他有事的话,自然是先忙大事要紧。我的生辰礼什么的,送什么都不打紧的。李刺史身患何疾?忠管事出发时,李刺史的身体可有好转?这个李二怎么也未在信中提及此事。”刘绰忽然反应过来,结巴道,“你 你说什么?提亲?向我提亲么?” 忠管事又行了一礼道:“刘五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他已遵照六年前的约定向贵府提亲。您若是应了,那老宅出的采择之礼是老宅的,这把刀才是我家郎君自己的心意。您若是不应,老奴明日便带着这把刀返回忠州去。我家阿郎调任彬州刺史,不日便要启程了。” 刘绰心里头轰隆一声霹雳,对啊,他们之间的确有个六年之约。 虽说他们当年是在年底之时约定的,现在还是年初,但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来履行那个六年之约可以说是十分准时了。 这些年,刘宅先后嫁了两个孙女。她自然也知道了及笄之礼里头的玄机,明白了李二为何会定下六年之约。 因为,明年她就十五岁了,有了婚约后,就要在三月三上巳节那日举行及笄之礼了。 他竟然真的提亲了! 虽说有些猝不及防,刘绰也不禁要感叹:这个李二真是个周到人啊! “我知晓了,忠管事受累了!红果送忠管事下去休息!”刘绰皱眉,转身回房时有些为难地轻声道,“不过,他就给我留了一晚上用来考虑么?时间有点紧啊!” 忠管事不免有些风中凌乱,心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家二郎君这样的人品、家世、相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多少娘子哭扎喊着都要嫁给他呢!这位刘五娘子可真有意思,我家郎君提亲她居然还要犹豫,她还想要考虑几天啊!” 开口却道:“刘五娘子,这些年上门给我家二郎君提亲的人家可是数不胜数,便是那位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都有意让我家二郎君做女婿。我家阿郎在忠州与他私交甚好,却也为了成全二郎君没有答应。” 他本是为了强调李二的抢手,听在刘绰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了。 啊,李二,那个好看又聪明的李二,他对我竟如此的情有独钟么? 第63章 我愿意 这一夜许多人都没睡好。 刘敏破天荒地跑到钱氏的屋子里,跟她嘀咕:“原以为,那个李二不可能上门提亲的。没想到还真的来了!哎,本以为娇儿嫁得好,咱们夫妻能好生风光一阵的。这倒好了,又让五娘子抢了风头去!” “先前你不是还说,五娘子声名远播对咱们有好处的么?”钱氏偎依在刘敏怀里道,“这样也好,让虞家看不上咱们娇儿,我不信他们等了这些年,能抢得过赵郡李氏!郎君,你说赵郡李氏这样好的门第,五娘子还要考虑什么?她这样装模作样给谁看?难道是存心压咱们娇儿一头?” “咱们都是五房的人,五娘子若是能嫁到赵郡李氏去自然对咱们是有好处的。三郎和五郎的婚事都能再好一些。”刘敏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五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深居简出,整天不是读书就是打谱的,听阿耶说棋力已经快赶上大兄了。何况李家是在咱们娇娇成亲后才上门提亲的。” “她就真不怕李家来提亲的人恼了?”钱氏道。 “赵郡李氏的人上门提亲就从未被拒绝过。他们一来到彭城,就给刺史府递了帖子。张刺史亲自出面保的媒,又有赵郡李氏的门第放在那里,她若不答应,以后谁家还敢跟她提亲?她放着赵郡李氏不嫁,却要嫁去别家,如此羞辱高门,那不是害人家么?还会害了我们!”刘敏坐起身道,“许是,五娘子就是害羞了。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若是马上就答应显得有些太迫切了!” 不单刘敏如此想,前来提亲的李九郎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并未留宿刘府,而是带着忠管事等人回了城中驿馆。他们进入彭城后先在那里落的脚。他是李二的堂叔,驿丞亲自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供他居住。 因为志在必得,从不认为会有人拒绝赵郡李氏的提亲,来的时候他是直接就将纳彩礼都备齐了的。 原本,在彭城等待汇合的忠管事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本家的人觉得刘氏五房门第太低。 而出发前李九郎也确实是如此想的。直到进入徐州地界,听了这位刘五娘子的几段神奇轶闻,灶君弟子还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小神医,他忽然就理解了李吉甫的做法。 “只可惜,尚未见到那位传闻中的刘五娘子!”李九郎道,“李忠,你今日可见过她了,这刘五娘子相貌如何?与二郎可还般配?” 忠管事道:“回九郎的话,刘五娘子天生丽质,气度出众,相貌是极好的。” 李九郎笑道:“张刺史也是如此说。他说这位刘五娘子秀外慧中,不卑不亢,遇到再大的事都气定神闲,乃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他们五房虽是旁支,彭城郡刘氏却也是清流门户。裕哥儿眼光还是好的!求娶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总比尚公主要强得多!” 忠管事有些紧张道:“九郎,这位刘五娘子行事有些特立独行,您就不担心她推拒这门婚事?” 李九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奇怪地看着忠管事道:“且不说赵郡李氏是什么门第,单就二郎的品貌才学还有什么可挑的?我虽没见过二郎如今是何模样,可我见过他阿耶啊!何况,他们自小就相识,还有一起落过水的情谊,这刘五娘子若真是个聪明的,就知道该怎么选!小女娘嘛,自然是害羞的,他们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自然要矜持一下。你何必杞人忧天?说真的,他们若一听说咱们是来提亲的,就逢迎讨好,谄媚攀附,我才会真的失望呢。如此失态又不体面的人家,怎配与我们赵郡李氏结亲呢?” 忠管事心道,我瞅着那个刘五娘子可不像是矜持害羞的样子。 事实也与李九郎所想,相差不远。 刘翁也认为这是自己儿子不卑不亢,遇事镇定,给一家人留足了时间准备第二天的纳彩事宜。 李九郎一行人走后,激动的刘老爷子便将刘主簿一家人叫到了自己的院子。连同夏氏一起,一左一右,拉着刘绰的手感慨叹息了好一阵。 “瞧瞧咱们绰绰,这相貌人才,那个李二郎惦记到现在也不稀奇!”夏氏摩挲着刘绰的脸颊道,“要我说,这样好的亲事,有什么好犹豫的?” 刘绰有些不自在地笑着。她记得分明,先前因为刘主簿一直对虞二郎那边不松口,夏氏很是恼了自己这个大儿子一阵子。觉得他不疼爱妹妹,不知道想给自己闺女挑个什么神仙人家呢。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坤儿那不过就是托词。你要是忙不迭就答应了,不显得咱们上赶着似的。‘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女孩儿家就得矜持些。那个李二郎咱们又不是没见过!生得气度不凡、一表人才的。这些年,人家虽远在忠州,跟咱们五房也一直保持着联络,节礼生辰的哪一次落下过?说起来,咱们绰绰还救过他的命,这真是天赐的缘分!”刘翁道。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刘珍道,“李刺史远在忠州脱不开身,又觉得只派个管事的过来不够正式,特地托了李二郎本家的堂叔代为提亲,这是把绰绰放在心上的。” 刘谦也兴奋道:“这些年,我跑前跑后地给他和绰绰收发信件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李二这小子做事挺周到的嘛!其实,绰绰的名字、生辰他哪个不晓得?别说纳彩了,早就过了问名这一项了。这回,我看书院那些人还说不说我是吹牛的!” 李二是赵郡李氏的人这件事刚传开的时候,他书院里的同窗们可有好些是不信的。 曹氏却是又欢喜又忧愁的。 欢喜的是,那个叫李二的高门家的郎君真的要做她的女婿了。忧愁的是,她是个没本事的,能给刘绰的嫁妆似乎根本够不上李二家的门第。 她忧心忡忡道:“阿家,阿翁,这门婚事我自是高兴的,咱们对那个李二也算知根知底了。这些年,他写给绰绰的信可是没断过。我就是担心,人家那样的门户,咱们到时候给绰绰带多少嫁妆才够?总不好叫孩子嫁过去的时候,带的东西太寒酸了!” 曹氏的话倒是提醒了刘坤。 这些年不止李二的信件没断过,刘绰的回信也是如此啊。 女孩家脸皮薄,他做父亲的自然不好亲口问自己闺女喜不喜欢这个李二。 听妻子这么一说,还用得着问么? 这些年,两个孩子的联络之紧密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绰绰自然也是乐意的。否则,又何必封封信件必有回应呢。 刘主簿道:“哎呀,你急什么,如今还只是提亲,离成亲的日子怎么也还有几年呢。待我到长安任职,咱们再好生给绰绰置办些嫁妆就是。” 刘翁也道:“与赵郡李氏结亲,不止是咱们五房的大事,便是对整个宗族来说也是大事。我已经派人去请族长了。照理,绰绰的嫁妆,族里头也要出一份的。” 这些年,虽然一直未曾谋面,但刘绰感觉得到,她跟李二很聊得来。 如曹氏所说,他们两个无话不谈,通信很频繁,可以说达到了笔友的程度。 不知不觉间,频繁的鸿雁传书已经让全家人都以为他们两个已经情比金坚了。 ‘我是不是中计了?这个李二真是老奸巨猾!当初,就不该傻乎乎默认了这个什么六年之约。’刘绰想。 她发现自己虽是提亲事件的主要当事人,却是根本就插不上话的。 家中的人对这门婚事抱有的都是支持的态度。 还说什么要看我自己的意思?信他的才有鬼! 这年头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家世好、才学好、相貌好、功夫还好,本身根本没什么缺点可挑剔,又这样正儿八经地上门提亲。 她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他要忠管事带那把刀来,怕也不止是做什么定情信物用的。他是在提醒我,五年前他住在隔壁院子的时候,与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刘绰越想,越觉得李二就是没给她留下一丝拒绝的空间。 不知道为什么,当忠管事将那把刀递给她之后,她眼前就一遍遍浮现当日李二刀劈芦苇杆的风姿。重复的次数多了,那个身影回头的时候居然是个身量大了几圈的少年郎君了。 因为有两个哥哥,所以她大体猜得到李二如今该长成个什么样子了。 跟李二结亲的好处,不用旁人说,她也知道有一大堆。 她不用再费力气,跟杜鹏举和虞二郎解释兄妹之情无法上升到男女之情的事情了。 他们也不必再等她情窦长开了。 因为她有个从祖父母到兄弟姐妹都支持的婚约了。 而李二,也的确是她来到大唐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优秀的少年郎。无人可超越。 看现世的社会情况,她似乎根本没有不结婚这个选项。 而如果要嫁人,李二的确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想起初见那日,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她居然气势汹汹质问人家,‘你是哪来的登徒子!’ 往日情景,历历在目。 这些年的通讯也让她知道,哪怕如今突然再遇到李二,她也绝不会觉得陌生。 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李二真的向她提亲了。 她是不是也该做到分别那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 尽管没有人问一句,“绰绰,你是怎么想的?” 刘绰心中还是飘起来三个字,“我愿意!” 夏氏道:“嫁妆的事,你不必太过忧心。我这个做祖母的,也会给绰绰添上一份。”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余巧儿也道:“祖父,祖母,五妹妹能嫁到赵郡李氏去,新妇也觉得与有荣焉。到时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也是要添上一份妆的。” 夏氏和余巧儿的话将刘绰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她道:“呃,祖父,祖母,这些年孙女也积攒了一些私房钱。到了长安后,也会去应选女官,自有俸禄。嫁妆的事二老不必操心,孙女会自己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该害羞红脸。 她只不过是想为家人们分忧而已。 她的嫁妆不该成为家里人的负担。 她自己就可以赚钱。 一家人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像是见识了什么奇人异事一般。 “绰绰,你放心,你的心意,四兄都知道。我也会帮你攒嫁妆的。”刘谦颇讲义气地大包大揽道。 啊!西八!刘绰心内惊呼! 越描越黑了!家人们,你们不会以为我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了? 为了嫁他,甚至多年来不惜打工赚钱攒嫁妆?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想多了! 我大概、也许、可能、只是觉得,反正都要结婚的嘛,李二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啊。 难道,不是么? 刘绰立时解释道:“不,四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觉得,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嫁妆!李二他图的是我这个人,又不是图我的钱。对不对?祖父,祖母,咱们家其实什么都不用准备的,就当做是个寻常亲事对待即可。否则,叔父叔母们知道了再一比较,不又是引出些乱子来,给二老添麻烦?” 一家人看她的眼神,停了,却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闺女,挺自恋啊!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因为李二的那把刀就放在她的枕头边,这一夜刘绰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头她在一对新人的喜房里闹洞房,看热闹。 新娘穿着绿色的喜服,含羞带怯。新郎官穿着大红喜服,宽肩窄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待到新娘将扇子放下,却是她的脸。前世她作为成年人的脸。 视线一调转,她成了坐在床边的新娘,而新郎赫然便是放大了几圈的李二。 然后他们就颠鸾倒凤,交颈而卧了。 第二日天未亮,就来了征兵的要带新郎官上前线。 新郎早就穿好了衣服,在收拾行装。她穿着肚兜坐在床上含情脉脉地抹眼泪。 两个人深情吻别。 “郎君,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 那个长着她的脸的新娘道。 刘绰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我的妈呀,我这算是做了个春梦还是噩梦啊! 第64章 “纳彩、问名、纳吉”三位一体 其实,去刘翁院子前,刘绰进行了一次“通灵\"。 那个灵自然就是久违的一号公务员。 婚姻大事可玩笑不得啊! 告别了忠管事,一进门,刘绰就闭上眼睛,用意念呼叫一号公务员。 拨了很长时间的脑电波通讯,才联系上一号公务员。 “刘小姐,好久不见。继上次配过速效救心丸的药方后,您还有26次咨询我的机会。您确定使用这次机会么?” 一号公务员还是那么有礼貌兼 啰嗦 “对啊,不确定使用的话,我联系你干嘛?”刘绰道。 “刘小姐,真幽默,您有什么想问的呢?”一号公务员尴尬笑道。 “一号公务员,我问你,李德裕,就是那个来过我们家的李二,他未来娘子是谁?”刘绰直接道。 “刘小姐稍等,我查一下。”一号公务员滑动鼠标,敲击键盘,过了几秒后道,“李德裕的妻子是彭城刘氏。” “彭城刘氏?” 刘绰瞳孔地震。 “难道真的是我?你没看错?” “没有看错。李德裕的正妻就是彭城刘氏。”一号公务员确认道。 “不对啊,你之前不是说,我未来的郎君是杜家表哥的么?”刘绰问。 “刘小姐,我说的,那只是一种可能和假设!”一号公务员解释道,“事情的走向是由您的选择决定的。若是从前的刘五娘子,她选择的大概率是杜鹏举。” “可你不是说李德裕的妻子是彭城刘氏么?”刘绰问。 “彭城刘氏有二十多个娘子呢!”一号公务员道,“其实,也不一定就是您!” “不一定是我?还能是谁?”刘绰脑海中将族中适龄的女娘全都扫过一遍,“一定是我!李二他跟别人也没交集啊!再说了,他家都上门提亲了!” “既如此,那位正妻想必就是您了!”一号公务员道。 “什么叫想必?你不是全知全能的么?这可是唐代啊,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难道李德裕的妻子不叫刘绰?” “刘小姐,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史书上鲜少能留下名字。我查到的资料也只是说李德裕的妻子出自彭城刘氏。名字真的不清楚。不过,根据生卒年,的确跟您特别相像。”一号公务员道,“对了,他妻子的生卒年您想知道么?我查到了,可以告诉您!” “停停停,慢着,打住!我不想现在这个年纪就知道自己的死期。生命的神秘之处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哪天会死。如果现在知道了,那我以后每天都是在数着倒计时过日子。这种生活,我为了高考体验一次就够了。” “也对!”一号公务员深表赞同。 那种脑袋上显示倒计时的感觉他深有体会,非常不好。 “对了,上次我就想问你,我来到这个时代后发明了一些后世才出现的东西,会不会影响历史走向?会不会反噬到我自己身上?我怕我会闯祸!”刘绰想到了一个实际问题。 “影响和改变自然是会有的。尤其是这位向您提亲的李德裕,李二郎,在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您跟他在一起的话,的确很容易就能影响历史走向!” “原谅我孤陋寡闻啊。对于大唐的历史,我只对安史之乱前的了解些。什么李渊、李世民、李治、武则天、唐玄宗、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长孙无忌啊之类的,后头的真的没什么概念。没办法,唐代中晚期的事情,电视剧也演的少啊!我知道他家赵郡李氏了不起,五姓七家嘛!可我接受到的教育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世上没有神仙皇帝!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啊!’”刘绰挽尊半天才问,“所以,这个李德裕以后真的很牛么?在大唐历史上是号响当当的人物?史书上大书特书了?你告诉告诉我呗!” “嗯,您未来的夫君的确是大唐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牛李党争’的核心人物,被李商隐誉为‘万古良相’,梁启超将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称他是中国六大政治家之一。” “李二,这么niubility么?”刘绰眼前又飘过马上少年那倔强又孤傲的模样,有些底气不足地喃喃道,“那可真是失敬失敬啊!牛李党争?我听说过,但具体是什么真的不知道啊!” “不过,刘小姐您放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大唐并非您历史课本中的那个大唐。只不过整体走向上差不多而已。就比如说,实际上,带着记忆重生到这里的也不止您一人。若是说到改变历史,也不一定是您一人所为造成的!”一号公务员道。 “什么?你是说还有旁人跟我一样?那个人也是来自我那个时空么?”刘绰一下兴奋起来,激动得在屋子里来回走。“他\/她在哪里?是谁?也是做了什么积了大德的事情么?我怎么才能联络到他\/她?” 一号公务员的声音渐渐变小,“如是有缘,你们自会相遇。也有可能,你们一生都不会遇到彼此。总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时间到了,一号公务员的信号消失了。 “哎,别走啊!我还有话要问呢!前世,我三十大几都依然单身,没想到重生到大唐后居然十四岁就有主了。这算是对我的奖励?可是姻缘早定算什么奖励啊?‘牛李党争’的核心人物?那个姓牛的是谁?我以后是不是仔细着李二身边出现的姓牛的人?” “娘子,您怎么了?”红果从外头回来,就看到刘绰在边踱步边自言自语。 “没事!对了,红果,你联系到你阿耶阿娘了么?我们要去长安了,出发前你们要不要见上一面?” “娘子,你都知道了?”红果没想到刘绰居然知道她私下里联系家人的事。 “你我主仆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你?这些年,我给你发的月例银子,你不是都攒下来,送回家里去了?我没有怪罪的意思,想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 若不是贪恋家人的陪伴,我早就让一号公务员给我“发回原籍”了,怎么会在这个没网没电的地方待得住呢!刘绰懂得这种感受。 “多谢娘子体恤!” “此去长安,路途遥遥,怕是以后也不怎么回来了。若是你舍不得家人,我也不强求,你可以留在彭城。” “娘子,您不要奴婢了么?”红果急红了眼睛,跪下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主仆这些年,你应该也知道,我这个人并不习惯被人服侍。此去长安,便是路上没人服侍,我也是可以的。我是说,你若是舍不得与家人分别,可以留在彭城刘家,帮我们照看着院子。将来就嫁在徐州本地,想看家人也方便。我会给你留下银子做嫁妆的。咱们这院中伺候的,大多是彭城本地人,那些已经成家生子的,大部分也不会跟着我们一家人去长安。当然了,若你现在就有心仪的郎君,带来给我看看。人品不错,又真心对你好的话,出发前我就把你的婚事给张罗了。” 红果羞红了脸,“娘子,您说什么呢!” 与刘绰举家搬迁不同,红果的确对离别故土和亲人,远赴长安这件事有些不安与不舍。对刘绰说的话,也甚为心动。 “这件事不急,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只是要提醒你!不要只顾着考虑家人,也要开始为自己筹划计议了。留下点钱,多想想你自己的事!虽说当时是出于无奈,可说到底他们还是把你卖了的。”刘绰语重心长道。 “娘子,红果知道了!以后会给自己留足体己钱的!”红果道。 刘氏五房虽然没有亲上加亲,却是喜上加喜了。 忠管事一晚上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家郎君情窦初开就大受打击。 这些年,李二对刘五娘子多么上心,他是看在眼里的。 在他眼中,李二是世间难得的好儿郎。就不该在情场上受任何苦,只应该被争抢。 刘主簿一早也派人去驿馆给李家人送帖子了。 直到确认只有帖子,没有归还什么佩刀之类的,忠管事的一颗心才落地。 他忍不住看了旁边一脸果不其然表情的李九郎一眼。 心道,九郎不愧是本家的人,真是料事如神。接下来,就是准备纳彩之礼了。 曹氏也早早来到刘绰的屋子,盯着她梳妆。 “绰绰,今日,那个李九郎会上门送采择之礼,阿娘给你好好打扮打扮。一会儿,你得要出来拜见李二郎本家的人。昨日,我已经派人通知了你大姐姐,这是你的好日子,她也会过来的。” “阿娘,你轻一点,小心我的头皮!”刘绰嘶了一声,捂着脑袋撒娇道。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怕疼!”曹氏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几道,“将来嫁人的时候那个梳妆更疼,你还能不受了?” “我知道了,阿娘,生孩子更疼呢!这点疼对咱们女人来说,算什么呢!”刘绰感慨了一句。 曹氏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又在这装大人了!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阿娘,我虽然自己没生过,可我见过阿娘你生啊!小八和小十一出生的时候,我可是都陪在您身边的啊!”刘绰逗曹氏。 曹氏却红了眼眶,“哎,一转眼,你也长成了大姑娘,要订亲了。阿娘生了你们六个孩子,其实越到后面越不费力。生你大姐姐的时候是最凶险,最疼的。如今,她自己也生了两个孩子了。” 刘绰鼻头也有点酸酸的,前世她的妈妈是个医生,处女座,洁癖和强迫症一个也不少。在这里,曹氏生了六个孩子,凑了三个好字。 不得不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强迫症了。 “那阿娘你生我的时候疼不疼?” “生你的时候就不疼了,你是个急性子,生得也快!”曹氏帮刘绰把头发梳好,将她的身子掰向自己,欣赏了一下成品。“不错,你从小就生得好看,谁见了都要抱一抱,哪个不夸几句漂亮? “阿娘,我还小呢,你要是舍不得我,咱们一会儿去回了李家,我一辈子不嫁人,就守在你身边好不好?”刘绰真心实意道。 “调皮!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你还小?你现在可正是婚嫁的好年纪。再过两年都要交罚银了!”曹氏道,“你二叔家的三姐姐,已经交了三年了!” “十五不成亲就要罚银子?这也太早了!”刘绰惊道,“难怪三叔母挖苦起二叔母来那么起劲呢!朝廷这是为什么?” 曹氏拍了刘绰肩膀一下,轻斥道:“你小点声!十七娘没跟你说?张刺史刚纳了房小妾,也是十四。好像叫什么关盼盼的!再说了,你嫂嫂不也是这个年纪嫁人的?这孩子,这事儿上怎么傻乎乎的?” “阿娘,你老是孩子孩子的叫我,我就总觉得自己还小嘛!”刘绰撅嘴嘀咕。 “阿娘哪里说错了?你便是八十了,也是阿娘的孩子啊!” 刘绰一下子红了眼眶,扑进曹氏怀里撒娇,“阿娘!” “哎呀,好了好了,一会儿客人都要上门了!你都多大的人了!”曹氏抚着刘绰的背脊。 “阿娘,你刚说了,女儿多大都是阿娘的孩子啊!” 不久,李九郎便在张愔的陪同下再次来到刘宅。 李二本家的仆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一路浩浩荡荡,带了不少礼物,绵延足有三里地。 采择之礼,除了带了寓意吉祥的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九种礼物外,还带了一架古琴,几箱子金银玉器、古玩字画。 除了采择之礼,他还带了两只大雁。 一只是问名之礼,另一只是纳吉之礼。 至于问名,刘绰和李二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名字与生辰。李九郎出发前,就已经拿刘绰的生辰八字在赵郡李氏的家庙占卜过结亲的吉凶,大吉。 所以,这回来彭城提亲,他是直接带着“报婚书”来的。 女方家既然同意了婚事,将写好的“答婚书”先交与张愔,张愔再转递给李九郎。 李德裕和刘绰的婚事,便算正式敲定了。 皆大欢喜。 “娘子,还不快去把绰绰叫来,见见她九叔父!”刘主簿对着曹氏道。 曹氏忙满脸笑意地走了。 没多久,一名袅袅婷婷、惊鸿艳影的少女走了出来,对着李九郎和张愔款款行礼。 “刘绰见过九叔父,见过张刺史!” 佳人明眸流转顾盼生辉,李九郎只觉得眼前一亮,便是张愔也呆了一呆。 “好好好,刘五娘子真是好人才,好相貌!难怪,二郎那小子记了这许多年呢!” 第65章 送剑穗 为了庆祝刘绰与李二订婚,族长做主,大宴宾客三天。 之后,李九郎一行人还要在彭城停留七八日,由刘氏族人和刺史府的人带着在彭城好好游玩一番。 忠管事则要带着婚书快马加鞭赶往忠州了。 刘绰照着往年的老例给李二打包了些零嘴,外加一封信。 她在信中只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刘绰的郎君决不允许纳妾。 若李二要纳妾,要么现在就悔婚,不要下聘。要么,就是和离收场。 李忠拿了东西后,却还在她院子口犹豫着。 刘绰道:“忠管事,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指教?” 李忠憋了半天,开口道:“五娘子,那把刀您既然收下了,有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回礼?” 啊,是要回个定情信物么? 这个刘绰倒不是没想过,只是实在想不到可以送李二什么。既要有意义,还特殊的。 主要两人多年未见,现在她对李二的感情实在谈不上是爱情,送什么都觉得有些尴尬。 “呃,一般女子都是送男子些什么?”刘绰傻乎乎问道。 李忠见刘绰一脸懵懂,心道,这刘五娘子旁的上面倒是聪明,怎么于情爱一事上还不开窍。 “绣品、香囊什么的,随身佩戴的饰物也好。” “我的绣品都是些女孩儿花样,不适合他用。” 刘绰是个实用主义者,她突然激动地一拍手,奔回屋子。 过了一会儿,取了个好看的剑穗出来。 “劳烦忠管事代为转告,我正想着学点刀剑呢,他就送了我一把刀。那把刀我很喜欢。这几日,我亲手打了两个剑穗出来,一红一蓝,红色的剑穗我留下自己用。蓝色的这个就送给你家二郎君,可好?” “这个好,这个好!” 见李忠满意,刘绰才将藏在身后的盒子拿了出来,将剑穗放了进去。那盒子尺寸大小正合适,黄色的内衬,倒显得那剑穗更好看了。 “这盒子也好看!” 李忠高兴极了,这刘五娘子不是早就将礼物准备好了么?送的东西还是一对的呢。女孩儿家还真是扭捏! 刘绰心道,“这可是泗州别驾送的人参的礼盒,能不好看么?” 李九郎在彭城的日子里,曹氏安排刘绰,指挥庖厨的婆子们好好秀了一番厨艺。 一切都很顺利。 没想到,等李家人启程回赞皇后,刘翁却把刘老四叫去正厅跪着了。 刘翁和夏氏铁青着一张脸,端坐在上首。五房所有儿子儿媳也都在。 别人倒还好,钱氏虽跟张氏关系不错,看见刘老四跪在那里,脸上却也挂着藏不住的取笑与得意。 原来,在最后一日陪同李九郎游玩时,刘绰的四叔从多角度,装作无意地提了几次,刘绰不许郎君纳妾的事。 “冬儿啊冬儿,你跟阿娘说,你存着什么心思?你是想着李家听到这消息后悔婚?绰绰的婚事出了问题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次就连夏氏都看不下去了。 刘冬道:“阿娘,您误会孩儿了。儿子只是无意间提及了此事,我做叔父的,怎会存心破坏侄女婚事呢?这样也好,绰绰对外的确一直是这样说的,也不好到了赵郡李氏这就没这个要求了?否则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刘氏五房?儿子这次算是歪打正着,李家人初来乍到,万一不晓得大兄家择婿的标准,便来提亲,咱们又因为人家是高门大户,高兴到忘了说,若是等绰绰成了亲再闹起来,可就晚了。” 刘老二冷哼一声,“六娘子跟五娘子一样的年纪,一个定的是县尉家的郎君,一个定的是刺史家的,有人见绰绰婚事好,妒忌了呗!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何必找这些托词来遮羞?” 张氏道:“二兄,你可别冤枉好人啊!五娘子能有这样好的婚事,我们做长辈的,都是替她高兴的。再说了,李家的人不是没有取消婚约么?五娘子从小就是个有福气的,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毁了婚约?” 夏氏大声道:“你闭嘴!我告诉你,你再在背后挑唆老四做糊涂事,我就给你屋里头也塞个妾室。省得你闲得没事干,搅得家宅不宁。李家那是什么人户?人家会不知道查问咱们彭城刘氏和绰绰的风评?这些东西怕是一进徐州地面就听说了的。可人家还是来了,这就说明,人家虽知晓了,却不在乎!用得着你们跳出来提醒?再说了,绰绰如今才几岁?有些傲气也是难免的。等真成了亲,为人妻,为人母,自然就知道郎君纳个妾不是什么大事。” 刘冬冲夏氏撒娇道:“阿娘,不关她的事。儿子真的是无心的。像您说的,既然李家人早就知道了,婚约也照旧,您就不要再生气了,儿子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刘翁道:“老四啊老四,我跟你们阿娘还活着呢。我们老了,可不是瞎了。一大家子人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难免会有比较好胜之心。可绰绰这门婚事成了,对你们兄弟几个都有好处。其他几个兄弟都能谨守本份,怎么就你不安分?别以为我老糊涂了,这些年便是你们几个吃公藏私也是你起的头。今日,之所以将大家都叫来,是因为你太丢人现眼了!纳彩那日,你大兄早就将绰绰不许郎君纳妾的事情说了。绰绰不许纳妾的要求吓不倒赵郡李氏,倒是兄弟不睦,嫉贤妒能,小人行径,会损了我们彭城刘氏的声誉,让人家看了笑话。” 此话一出,便是刘敏和钱氏也反应了过来。 刘氏五房虽已分家,但仍是荣辱与共。已经成了亲的,受不了什么影响。 没成亲的呢? 被戳破了心思后,刘冬和张氏一直狡辩不认。听了这话,才后背冒汗,低下了头。 老五关切道:“阿耶,您先消消气。四兄这事办得虽露骨了些,但好在绰绰的婚约没受到影响。说不得,那位李九郎会以为咱们五房做人坦荡,绝无隐瞒呢!” 刘翁看了眼小儿子,欣慰道:“还是魁儿懂事,从不让为父操心。你们大兄就要赴长安上任了,你有时间多过去走动走动。” 刘魁道:“阿耶放心,只要大兄不嫌我烦,儿子保证天天都去。” 刘魁这一说一闹,气氛轻松了不少。 刘主簿也道:“阿耶,不妨事的。” 第66章 告别彭城 曹氏一回去便将刘冬传话给李九郎做的事告诉了刘绰。 “在亲家面前贬低自家侄女,还是个做长辈的呢!” 虽然曹氏愤愤不平,刘绰倒没生气,无所谓道:“阿娘,四叔父他说的是事实啊,我的确不许郎君纳妾,也从不觉得这是什么缺点和值得贬低的地方。他爱说就说。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诚意都没有,那就不要来招惹我。我也绝对不会嫁。”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哪有女孩儿家把这个挂嘴上说的?这得多霸道的性子才能做得出来?”曹氏轻声斥责道。 “那娘,你身为女子,现在要是阿耶纳妾你乐意么?”刘绰反问道。 刘主簿轻笑。 “我自然是\"曹氏瞪了刘主簿一眼,赶忙转移话题,“你说他这是图什么?咱们一家人就要前往长安了,以后也不在他眼前晃了,何苦要这样?” 刘绰道:“估计是上回二叔母跟三叔母拌嘴时说的那个理由。” “什么理由?”曹氏问。 “阿娘,您好好想想?四叔母劝架,二叔母当时怎么说的她?” 曹氏恍然大悟道:“你二叔母说,就是因为你不许郎君纳妾,所以才有了六娘子的婚事?否则,方县尉如此喜欢你,又跟你阿耶关系好,定是早早就向咱们家提亲了!这话既然你二叔母能说的出来,那自然外头就有不少人这么传。他们夫妻俩是觉得,你抢了她家闺女的风头?这点上,她居然还不如你三叔母!” 刘绰点头,“正是如此。便是这两次,二叔父和二叔母冲出来为咱们说话,也不是为了维护女儿和阿耶。三姐姐的婚事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二姐姐又嫁得早,亲家也不是官宦人家。四姐姐和六妹妹却都许配了高一等的人家。他们心里头不痛快。再有就是,二叔母还指望阿娘你给三姐姐和鹏举表兄牵线搭桥呢!” 曹氏叹了口气,有些为难道:“哎,鹏举这孩子对你后日,咱们就要启程去长安了。下午,你二姨母说要来拜访,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二姨母。绰绰,你就真的不喜欢鹏举?” 刘绰还没回答,一旁的刘主簿听不下去了,“孩子都有婚约了,你又说这个做什么?本就是‘一家女百家求’的事。咱们绰绰就是只把鹏举当兄长了,这也是没办法事情!有什么不好面对二姨姐的?” “你就是不疼鹏举,你当然觉得好意思见他!你原本心里头就向着你虞家那个外甥!”曹氏气道。 “我不疼鹏举?我向着二郎?都像你这么想事情,那我是不是也不能见芳妹妹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就两个外甥,二郎比鹏举喜欢绰绰更早呢!”刘主簿音量也上来了。 刘绰见势不妙,忙劝架道:“阿耶,阿娘,你们两个怎么吵起来了?说到底是女儿只把二位表兄当兄长,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啊!阿娘,这事情我与两位表兄都已经说明白了。您跟二姨母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啊!阿耶,你也是,跟姑母那里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 刘主簿和曹氏同时转向刘绰,不解道:“说起来,绰绰你也是奇怪,从古至今,表兄表妹成婚在一起的,有多少佳话?怎么你就哪个表兄都不喜欢呢?” 刘绰愣了一会儿,气笑了,“阿耶,阿娘,怎么又成我的问题了?我若是选了虞表兄,你们就满意了?二姨母和鹏举表兄就能开心了?我若是喜欢了鹏举表兄,姑母和虞表兄那边又怎么说,难道会比现在的情形还好?” 刘主簿和曹氏同时低头叹气,“是啊,这样两家都不选,谁家都不得罪最好。咱们干嘛觉得对不起人了?” 张氏和刘冬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门,张氏就道:“郎君,你说这事儿阿家和阿翁是怎么知道的?你说这事儿的时候,都有谁听到了?” 刘冬道:“八成是族长。我说的时候,他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什么时候跟大兄家关系这么好了?最初,他不是还希望那个李二能做他家女婿的么?如今,便是阿娘和阿耶,也太偏向着大兄一家了!” “都是些趋炎附势的货色。不就是看大兄高升了,绰绰又要嫁入高门了,上赶着巴结呢?”张氏冷哼道:“如今,父亲母亲要跟着大兄一家去长安享福了,自然什么都是大房做的对啊!再加上,绰绰这些年照顾父亲的身体,早就把老爷子给收买住了!以后,咱们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都会向着大兄家的。瞧今日母亲的样子?她向来是最疼你的,何时如此疾言厉色过?” 刘冬道:“父亲母亲他们跟着大兄去长安是好事啊!如今,已经分了家。大兄是长子,长子奉养老人,天经地义啊!阿耶吃的药又那么贵,咱们可供养不起。绰绰不是攀上了高门,有钱么?你看纳彩纳吉那日,赵郡李氏送的东西!这要是到了下聘的日子得是什么阵仗?” 张氏眼珠子一转,来了精神,“郎君,既然如今大兄家那么有钱,咱们是不是也该跟着去长安啊?左右,秋月里媚儿就要出嫁了。去了长安两个小的也能更有前途些啊!” “你真是妇人之见!”刘冬道,“长安居大不易。你当长安的房舍便宜么?大兄有官职,月月有俸禄,大嫂有杜家那当铺的分红,都不一定能买个多大的宅子住。咱们呢?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然后去长安坐吃山空?你放心好了,六郎和十郎都是大兄的亲侄子,真到了那时候,他不可能不管的。他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 听到无法去长安,张氏有些失望,“要说还是大嫂的命好啊!别看她父母都过世了,可是兄弟姐妹都能给她撑腰!现在又有绰绰这么出息的闺女。大郎本就学业好,如今又正是科考的年纪。大兄这一升迁去长安,说不定三两年就能中个功名。四郎到了长安,若是寻着什么名师,说不定也能有功名。到时候,大嫂的日子可就更舒服了。三嫂啊,就是因为没人给她撑腰,这才被塞了个妾室。” 刘冬不愿意搭理张氏的话里有话,却道:“二老跟着去长安也好,咱们还省了呢。分家的时候,阿耶还是给自己留了些财产的。以后咱们只要年节时记得给二老买礼物就好了。对了,大兄和阿耶都要去长安了,他们留在这边的产业还没放下话来,交给谁打理呢!” 红果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留在彭城,不跟着去长安。 李九郎还在游玩时,刘绰便带着红果在牙行那置办了一处城郊的宅子,连同宅子旁边的几亩地也一并买了下来。 一家人的行装早就收拾好了。 杜鹏举到了后,先给夏氏和刘翁请安,冷氏和刘娴也早就等在了那里。 他没多说什么,略坐了一会儿,便到了刘主簿的院子喝茶叙话。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到了刘谦的院子。 从前杜鹏举只把刘绰当妹子时,言行举止都很自如。自从对刘绰心动,就有些拘束了。但只要在刘谦的院子里,就能好上许多。毕竟,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便是当年那根发钗,也是刘谦帮忙还回去的。 “绰绰,鹏举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我就先不回去了。”刘谦红着张脸过来传话。“你一会儿过去,好好跟他说话。这可是我最好的兄弟。他也真是的,怎么就看上你了?也没看出来,你有啥好的啊,一个个就都非你不娶了?” 刘绰无语,“二兄,我就站在你面前呢!” 当夜,刘绰的二姨母杜曹氏还特地提议要留宿在她的屋子,说要好好跟她说说话。 弄得刘绰入夜要休息的时候,也紧张兮兮的。本以为这份尴尬是曹氏来承受,没想到却到了她的头上。 杜曹氏要聊的自然是杜鹏举的事。 这一刻,刘绰终于知道了自己阿娘到底在犯什么愁。 她铺好了被子,十分恭敬地等着杜曹氏开口。 “绰绰,咱娘俩是通腿睡还是一头睡啊?”杜曹氏道。 “都听二姨母,我都可以。”刘绰笑道。 “左右不睡一个被筒,那咱们就通腿睡!”杜曹氏道。 “好!二姨母您晚上习惯起夜么?”刘绰道。 “我起夜。”杜曹氏道。 “那我睡里头!二姨母睡在外面,我不起夜。”刘绰爬进了里面的被子,老老实实躺着。 待两人都躺下后,红果和另一个仆妇才吹了灯出来。 “绰绰,到了长安,记得多帮着你阿娘照顾好弟妹。” “嗯,二姨母放心,我都记住了。” “我真是糊涂,绰绰自来是个懂事的,自然不用我瞎操心。” “二姨母,您如此说就见外了。这些年,多亏了您的帮衬,我家的日子才能过得不那么拮据。” “你阿娘是老三,我做姐姐的照顾她是应该的。更何况,她还帮我抚育了鹏举长大呢。明日,你大舅父、二舅父、大姨母、四姨母,也会过来。他们住的远些,到底没有我过来方便。亲戚之间,不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说什么多亏了我的帮衬,就见外了。” “那咱们就都别见外了,哈哈哈哈!”刘绰试图用笑声让气氛轻松些。 “绰绰,你鹏举表兄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姨母知道,你不是因为什么嫌贫爱富才不答应他。他从小就长在你家,你只把他当兄长看待,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是,就是你得劝劝他。他也老大不小了,得赶紧找个心仪的女娘成亲了。” “我知道了,多谢二姨母!”刘绰道。 “嗯,睡,不早了!” 临行前一个时辰,刘绰将红果叫到身边,将房契和地契交给她道:“这些本都是我给你备的嫁妆。你若将父母接来,暂时就住在这里。我尚有几件事情,要托你完成。” 红果忙跪下,抹着眼泪道:“娘子,您给的东西太贵重了。红果不能收!娘子有事,尽管吩咐就是,红果无有不从的。” “我要你做的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还是能赚钱的好事。这里有三份锦囊,里头各有一件我要你做的事,上面详细写了注意事项和诀窍。这些年,你跟着我也学了不少的字,管账记账都不在话下。你先按照第一个锦囊里教的开始养猪,今年就先养六头好了。现在开始养,到了快过年时就可以杀年猪了。” 红果道:“可是娘子,猪肉也不好吃啊!” “你放心,按照这锦囊上头说的养就好。到了日子,就要给小猪仔做阉割。宰的时候,也按照里头写的处理,要放血。这样的肉,一定好吃,没有骚膻味。” 红果认真道:“奴婢记住了。娘子放心。不过,如今市面上可不流行吃猪肉啊!一下子养六头猪,您跟阿郎他们又都不在家,可怎么吃得了啊!” “这便要开启第二个锦囊了。里头是一份菜谱,到时你便照着这个菜谱做一道猪肉荤菜‘红烧肉’,送到刺史府去。” “刺史府?”想起刺史府的威严,红果有些怕。 “十七娘喜欢吃肉食,这道红烧肉是我早就跟她约定好的。她的贴身丫鬟你也认识。做好之后,只管趁热将这道菜送到刺史府去就好。” “奴婢知道了。” “到时,这六只猪怕是光供给刺史府过年都不够。”刘绰对未来展望充满自信。 红果更是对她家娘子的计划深信不疑。 “那娘子,要不要多养几只猪崽啊。奴婢的阿娘和阿耶都是能干之人,弟弟妹妹们也都从小就做惯了活计,忙得过来的。” “不急!等刺史府又这道荤菜大宴宾客之后,自然会有人学着回去做,但因为不是用咱们的方法养的猪,做出来的红烧肉一定比不上咱们做的好吃。有了经验后,第二年,你再多养些就好了,就用我家自己的田产和佃户。也不要一下挤在一个时间内养。分散开来,每个月新养多少猪崽合适,你就留守彭城,定是比我更清楚。” “那这些猪肉全都送去刺史府么?”红果乖乖问。 “自然不是。若前面两件事情都顺利,你再拆开第三份锦囊。里头是一封书信,你将红烧肉的菜谱和猪肉都送到我杜家表兄那里去。他家开了酒楼,红烧肉又是彭城名菜,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红果一直很仔细地听着,是不是就跟着点头,“娘子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哪有不顺利的道理。这样一来,有养有卖,就万事不愁了!娘子真聪明!” “红果,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我才将这件事交到你手上去做。自然也不会让你家人白白辛苦,除了有月钱,赚了钱后,还有分红。你若将这事情做好了,说不得,只需一两年就可以置办自己的产业了。” “娘子,奴婢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嘱托。可是娘子,若是赚了许多钱,奴婢该怎么怎么把钱捎给您呢?” “这个不用你操心。鹏举表兄是个中好手,银钱上的事都会处理好的。” “奴婢知道了。” 第67章 汴州访亲 刘主簿一家向着长安出发了。 先走陆路,再走水路,沿着汴河北上。 因为交通不便,时不时还会有兵乱,唐代对官员的赴任期限其实并无严格规定。太子府那边知道刘氏要与赵郡李氏结亲的事,因此并未对刘主簿上任进行催促。 李吉甫被调往忠州时,便一路观察沿途风土民情,水文地理,虽然比家人出发得早许多天,但却几乎是同时到达的。 刘主簿一家虽然没有勘探水文地理的爱好,路上却带着老人和小孩。刘翁晕船晕的厉害,小十一和小八也受不得长途之旅。因此,行路也很慢。 二十多天后才到达汴州。 因为早就知道了刘主簿一家要前往长安,已经举家搬迁到汴州的刘氏二房算着日子,早就做好了款待亲戚的准备。 所以,当刘主簿一家在汴州靠岸休整时,刘氏二房的三郎和九郎亲自带领众仆役声势浩大的等在了渡口。 刘主簿和刘珍当先上前,见礼,客套。 头发白多黑少的刘三郎一见到比他长不了几岁的刘翁就哭着抱了上去。 “五叔父!你们终于来了!” “好孩子!听九郎说,你这两年身子骨也不大爽利啊!你何苦亲自在渡口等我们?让家里那些身强体健的儿郎们来就是了!”刘翁也是颇多感慨,“咱们这得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得有八年了!五叔父,侄儿看见您老人家,就好像看见了我阿耶啊!侄儿不孝,一直没能回老家看看。三叔父、四叔父都过世了,族中如今就剩下您跟六叔父两个长辈了。六叔父远在明州,离得远,那是没办法的事。可您就在彭城,我却也没有顺着汴水坐船去探望,实在是不该啊!” 两个老人家在那抱头痛哭,刘谦看着这场面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凑在刘绰耳边道:“你别说,咱们这位三伯父跟祖父在眉眼处还真的有点像。” 他为了打听出那日刘绰与杜鹏举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已经粘着刘绰软磨硬泡二十多天了。 ‘这就是基因的神奇之处啊,你这古人当然不懂了。’刘绰心道,嘴上却答:“其实,一个祖父下面的堂兄弟们,不凑在一起时还不觉得,一凑在一起才发现,大家多多少少,要么眼睛眉毛,要么鼻子嘴巴,还真会有几分神似和形似之处。” “听你这么一说,咱们阿耶跟三伯父的鼻子还真的有点像哎!”刘谦仔细观察后分析道。 “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啊!祖父和二祖父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二祖父已经故去多年,祖父如今的模样,估计很像三伯父记忆里的二祖父!” “哎,三伯父也是想念自己阿耶想念得狠了啊!话说,绰绰,咱们出来这么久,你想念鹏举了么?若是不想念鹏举,那你想念李二了么?你们可有六年没见过了呢!” 刘绰再次还给他一个无视的白眼。 刘谦也不气馁,追着她道:“我跟你虽是亲兄妹,可我觉得咱们两个一点都不像!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当不当我是你的兄长?” 刘绰也不受激将,笑着道:“像不像的,自家人当然不易察觉,但外人一眼就能看出咱们是一家人。不信你问问这渡口来往的旅人,他们是不是觉得咱们兄妹相像!” 刘谦:“问就问!哎,不对,我说的是为人处事!” 刘翁也红了眼圈,在外地见到血亲,老头儿也是十分开心。 劝慰刘三郎道:“如今咱们都老了,身子骨自然不比从前了!你家里头事也多,总也抽不开身。我都知道,可从没怪过你啊!” ”您老人家有福气啊!别看坐船这些天了,气色瞧着可还很好啊!”刘三郎道。 “这一路上啊,多亏了绰绰照顾!不瞒你说,这些年要是没有这个孙女,我也熬不下来!”刘翁回身招呼刘绰和刘谦道,“绰绰,谦儿,快来,见过你们三伯父!谦儿这小子,打小就喜欢躲在他大兄身后,懒散惯了,场面上的事从不操心。见了长辈也不知道跟着上前来行礼。” “无妨无妨,还没成家就还是孩子。到底比不上珍儿行事稳妥周到。珍儿是您的长孙,又是做了父亲的人了,自然肩上的责任更重些。”刘三郎笑呵呵道。 余巧儿也赶紧带着孩子向二房的人行礼。 刘三郎嘴上虽说着刘谦和刘珍,眼睛却一直盯着刘绰看,“这就是绰绰?刚才你们一下船,我就想,这可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尘了?十九弟这女儿教养得好啊!听闻已经跟赵郡李氏西祖那位赞皇公的孙辈定了婚约。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娘!想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记得上次回彭城遇见时,她还只有这么高,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刘主簿忙道:“三兄谬赞了!” 刘三郎道:“哎,哪里是谬赞。九郎回回从老家回来,都夸绰绰聪慧貌美又心灵手巧。她可是救过张徐州两次的刘五娘子啊,贤名便是在我们汴州也是响当当的。” 刘九郎也道:“三兄,就算如今天气暖,咱们也别在这站着叙旧啊!要不还是先带五叔父他们回家休息,住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咱们今晚不醉不休啊!” 刘三郎道:“对对,咱们一家人,回去再好好聊!不过,绰绰,有几个人我这就得引你见见!” 刘绰奇道:“三伯父,您要带侄女见何人?” 不止刘绰,便是刘翁、刘主簿、刘珍和刘谦也都是一头雾水。 刘三郎笑道:“适才光顾着跟五叔父叙旧了。忘了这事!知道你们要赶往长安,路上舟车劳顿的,赵郡李氏派了几个使唤的管事和嬷嬷过来,说是照顾绰绰的。” “啊?”刘谦惊道,“不是还没成亲么?现在就派人来给你使唤了?” 刘绰一脸无奈,“我也不懂,或许这是他们赵郡李氏的规矩?”说到规矩二字,她有些警觉,“阿兄,他们不会不是来照顾我的,而是来给我立规矩的?难道是怕我去长安后,给他们赵郡李氏丢人?” 而刘三郎适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听起来好听。 刘主簿问道:“赵郡李氏的人?三兄,他们既然不肯住到家里去,只肯在渡口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九郎道:“算着你们大概要来的日子,我天天派人在渡口这守着。赵郡李氏的人自有家徽标记,自从绰绰定了亲。想着咱们两家从此便是正经姻亲了。我就让家里的仆人都记住了赵郡李氏的家徽。来渡口的仆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后,就报给了我。我让他们住到家里去,他们不肯,一直住在渡口这边的驿站里呢。” 第68章 吴钩与胡缨 古代交通不便,长途行路成本颇高。像刘主簿这般,能带着一家老小上任的,已经算是经济条件很好的了。 在路上,刘绰就曾遇到过那种只身赴任的小官。别说是家人,便是仆人也只带了一个。 而刘主簿一家,除掉留在彭城看家的,带着上路的奴仆加护院足有十五人。 主人家,除了刘绰,都是带了贴身奴婢的。曹氏便指派了身边的石榴过去照顾她。而刘绰也并不是用不起奴仆,只是想,到了长安后,再找一个熟悉长安城的罢了。 “你就不该纵着红果留在彭城。她本就是外乡人,打小就被买进来伺候你,本该是你走到哪里她就得跟到哪里的。你倒好,还让她把家里人也接过来了。”曹氏嘀咕道,“绰绰,你如今也是许了人家的,身边没个伺候的可不就让人低看一等嘛。” “是啊,我就说出发的时候从咱们老家再买两个带上的。”刘蓉也道,她的两个孩子各由一个小丫鬟牵着。 “既来之,则安之。”刘绰笑着安慰曹氏和刘蓉,她倒不觉得李家是觉得她仆人少丢人,才特意派奴仆来的。 她对红果的安排此前根本无人知晓。这些年来,她身边有多少使唤人,李二也一直都知道,从未提过送仆人给她的事。 多想无益。 这些人的来意,还是要见了面才知道。 她是甲方妈妈,那些人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敢跃到她头上去行事。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长安,而马上要经过的城市是东都洛阳。这是隋唐时期人口最多也最繁华的两个城市,路上有赵郡李氏的管事随行,说不定会方便很多。 “劳烦三伯父和九伯父了。那祖父,阿耶,你们先行一步去休息。既然只是赵郡李氏的奴仆,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刘主簿不放心道:“这样妥当么?” 刘珍却觉得如此安排很合理,拉着刘主簿道:“他们既然是来让绰绰使唤的,自然该交由绰绰处置。阿耶,咱们只管忙咱们的。” 两房叙旧的空档,奴仆们早已把行装搬的差不多了。 刘谦见众长辈谈笑着就要上马车,忙道:“阿娘,大姐姐,你们也都去忙,绰绰这里有我呢。” 曹氏看了眼身旁的张妈妈,还是道:“你们两个毕竟阅历浅,让张妈妈跟你们过去瞧瞧。” 张妈妈是曹氏的陪嫁娘子,看人的眼力很是老辣。 这回,刘绰和刘谦都痛快地答应了。 赵郡李氏指派了三男三女,共六个人来。他们就在刘氏二房的后面,按照男女恭顺地站成两列,等着拜见刘绰。年龄也是分成了三个梯队,打头的一男一女看着年长些,中间的两个像高中生,最后两个则是初中生的年纪。 见刘绰走过来,男管事忙带领众人行礼,“见过刘五娘子,小的李诚,今年三十二岁,是忠管事的弟弟。本就是随着兄长在我家二郎君院中伺候的。您叫我李诚或是诚管事都行。” 刘绰笑道:“原来是诚管事,诚管事与令兄的确有几分相似。” 诚管事又指着身旁的女子道:“旁边这个是我娘子。我们原本都是在阿郎长安的宅子里伺候的。阿郎调往明州的时候,便让我们先行回到赞皇老宅了。我等此次乃是奉家中阿郎与二郎君的命,陪同五娘子及亲家郎主前往长安打点一应事宜的。” 李诚身边的女子忙道:“奴婢娘家姓王,今年二十九岁,家中排行第六,娘子可以叫我王六娘或是王婆子。” “李二真是个周到人啊!”刘谦忍不住再次感叹,同时也替刘绰高兴道,“这么说,李刺史快要调回长安城了?这样一来,你在长安待嫁就好了,不必远嫁柳州了。” 李诚道:“回刘四郎君的话,我等只是听命行事,对于阿郎何时调回长安实是不知。” “你认识我?”刘谦有些惊讶,略一思索却知道对方不过是靠着已经掌握的刘主簿一家人的信息以及察言观色推测出来的。由衷赞道,“不愧是赵郡李氏家的!” “诚管事,后面几位是?”刘绰问。 “大的这两个懂些拳脚,一个叫吴钩,一个叫胡缨。路上娘子若是想到哪里逛逛,只管带上他们随行。”说完便冲身后的一男一女使了个眼色。 年轻男子遒劲有力,抱拳道:“见过刘五娘子,小人吴钩,今年十八,习武十二年了。” 一旁的年轻女子,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脸颊上还能看到点点雀斑,也抱拳道:“见过刘五娘子,小人胡缨,今年十五,习武九年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好名字!”刘绰笑着道。 “娘子博学多才,我二人的名字都是二郎君给取的。”吴钩骄傲道,“无论走到哪里,报上名号,闻者都要赞一句好的。” 刘谦乐了,“我想知道你们俩原本叫什么?姓也是改的么?” 胡缨道:“回刘四郎的话,我们原本就是一个姓吴,一个姓胡。我二人乃是师兄妹,原本也没名字,就是按照家中排行叫的。二郎君这才重新赐名。” 刘绰早就想学点防身自卫的手段,激动追问道:“你们的师父呢?没跟着一起来?” 李诚道:“回五娘子的话,吴师傅本就是赞皇老宅的。他家中老母重病,便留在赞皇了。吴钩和胡缨都已出徒,您若有事,吩咐他们二人也是一样的。” 吴钩和胡缨齐声道:“正是如此。” 刘绰也抱拳道:“那这一路上就有劳二位护送了。” 见刘绰学着他们的样子抱拳,吴钩红了脸,憨憨地笑起来。 胡缨道:“刘五娘子客气了!您是我们未来的少夫人,护送您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王六娘笑着道:“后面这两个是我们夫妇的一对儿女。儿子十四,叫连星,女儿十二,叫满月。他们是在长安出生的。只不过那时候还小,已经不记得什么了。” 连星和满月忙行礼道:“见过刘五娘子!”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这两句出自《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是骆宾王为送好友郑少府赴边关抵御外敌而作的。 一听两个孩子的名字,刘绰就笑了,“他们的名字是不是也是你家二郎君取的?” 王六娘奇道:“正是我家二郎君赐名,五娘子如何得知?” 刘绰笑道:“猜的。那时候你家二郎君多大?” 李诚道:“那时候二郎君也就五、六岁大,天天抱着诗书读呢。” 刘谦道:“这便算是见过了。我们还要在汴州住上几天,现在可以跟着我们去三伯父家中做客了?” 去二房宅子的路上,兄妹俩共乘一车。 刘谦揶揄道:“真是虚惊一场啊,人家自己也要回长安,不是来给你立规矩的。他们本就是伺候李二的,所谓夫妻一体,你使唤起来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饶是刘绰脸皮不薄,听到夫妻一体四个字,面色也忍不住红了红才道:“不过,还是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们此次回长安,也是为了咱们一家人在长安城顺利安顿下来。” “我是真服气了!这个李二对你的心思一点不比鹏举少,甚至比鹏举更上心。鹏举输给他,真是一点都不冤。”刘谦感叹完,就掀起车帘子,看了看吴钩和胡缨,眼放精光道,“绰绰,你说,这两个跟咱家那些护院比,哪个厉害些?” 刘绰不答反问道:“咱家这些护院,除了粗壮些外,有几个是正经拜过师学过艺的?” 刘谦道:“这倒真是没有。要是路上遇到一两个毛贼,不就能看出来了?” 刘绰也有些被说得心痒起来,“虽说最好是一路平安无事。但其实我也想看看吴钩和胡缨的身手如何。” 第69章 遭遇水匪 刘主簿一家在汴州住了三日,便再次上路了。 出发时,刘绰换下女装,穿上了一身圆领袍。腰间系着李二送的那把唐刀。 那是她专门为了游历江湖照身量定制的男装,穿上之后活脱脱一个帅气的小郎君。 吴钩和胡缨在见了那把唐刀后,看她的眼神更加炽热滚烫了。 二房的人送了又送,送行的人群中有几个五、六岁的童男童女哭得尤为情真意切。 刘绰每晚都会给幼妹、幼弟讲睡前故事,从中国古代寓言到伊索寓言、克雷洛夫寓言和格林童话,应有尽有,俨然一个故事大王。 后来这项业务又拓展到了侄子、侄女和外甥、外甥女。 到了汴州后,同龄的小孩子们玩闹到一起,自然便会炫耀自己听过的故事。 汴州那三日,五房和二房的小孩子们不论辈分,全都挤着住到了一起,只为了能够听刘绰讲故事。 不止睡前,便是白日里,一吃了饭,孩子们也缠着刘绰,要听她讲故事。 二房的孩子们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随口就是一个有趣故事的小姑姑。 虽只短短相处了这几日,可他们已经喜欢上那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了。 它已经做了美猴王,又出海拜师学艺,能够长生不死,有了七十二般变化,还被邀请到天上去做神仙。 可是后来呢? 如果这个好看的小姑姑去了那个叫长安的地方,他们是不是就听不到这么好听好玩的故事了。 那个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事。 “绰绰这么讨孩子喜欢啊!”刘蓉感叹道,“我还当就我家那俩喜欢缠着他们小姨母呢!没想到,到了汴州这里,三伯父和九伯父家这几个小的,也那么喜欢她。这才相处了几日啊,孩子们就这么舍不得。” 三岁的小八道:“大姐姐,他们想让五姐姐留在汴州给他们讲故事。这怎么行!五姐姐可是咱家的人,还要给我、十一兄,还有几个小外甥、小侄子们讲故事呢,不能留在这里的。” 曹氏无奈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头顶,“你是不是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听过的故事了?” “阿娘,他们连丑小鸭的故事都没听过呢。”小十一道。 “那也不能因为这个瞧不起人。丑小鸭的故事阿娘也没听过呢。”曹氏正色道。 刘绰实在看二房几个孩子哭得厉害,从行囊里掏出一本翻的有些旧的书,交到里头最大的一个孩子手里。“这里头还有好多故事,你们若是想听了,可以让阿耶或者阿娘讲给你们听。” 孩子们这才止了哭声。“谢谢五姑姑。” 看见故事书被送出去了,小八、小十一,加上刘珍的两个孩子都红了眼眶,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哭出声。 没办法,小孩子总归还是护玩具的。 刘绰对小八和小十一道:“没关系,那些故事都在姐姐的脑子里呢。你们想听,姐姐随时都可以给你们讲。你们两个虽然年纪小,却是长辈,要给小辈们做好表率,知道么?” 将安抚其余孩子的重任交到小八和小十一两个“长辈”肩上后,六个小孩子很快就都被哄好了。 从汴州到洛阳依然走水路,只需几日便可到达。 船离岸越来越远,刘绰有些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汴州城。 这座城市就是以后的大宋东京汴梁城。一座没有宵禁,可以通宵热闹的城市。 可惜,这几天她一直被困在内宅给孩子们讲故事。没有好好地逛一逛,看一看。 谁都没有想到,吴钩和胡缨那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自与刘绰碰头后,胡缨对刘绰进行起形影不离的保护。便是住在二房家中,她每晚都会在刘绰和刘蓉住的房外守门。无论刘绰怎么劝她去房中安睡,她都不听。 离开汴州后的第二夜,胡缨照旧抱着臂膀守在刘绰舱外。二更天正是人最困的时候,胡缨却瞪大了眼睛盯着船舷处。 随着几声铁链撞击木板的声音,船舷各处陆陆续续倒挂上十几根铁钩,十几名黑衣人正试图从船下攀爬上来。 “水匪!有水匪!”没等那些人跳到甲板上,胡缨便喊了起来。 很快人们便被惊醒了,官船上各个舱室都亮起了灯。 江湖上的盗匪,只要惊了目标,便会暂时避退,等待下一个麻痹大意的倒霉蛋。 胡缨本打算将动静弄得大些,把水匪们吓走就好了。 哪知道这帮水匪丝毫不惧已经被人发现行踪,竟照旧登船,甚至直奔刘主簿一家所在的舱房而来。人数足有近二十人之众。 水匪们见呼喊起来的不过是一个小女娘,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因为,此时距离刘绰的舱房直线距离最近的船舷处也甩上来一个铁钩。一个值夜的小丫鬟罢了,自有同伴去处理。 走道里灯光昏暗,没人注意到这个小丫鬟腰间是挂着双刀的。 也没人注意到她是何时拔的刀,只见寒光一闪,那水匪几乎刚冒出头来就被齐齐砍掉了脑袋。 胡缨使的正是双刀。 她出招干净利落,杀人时一丝犹豫也无,简直冷静到可怕。 刘主簿、刘珍、刘谦虽是读书人,却也都懂些剑术。听到有水匪登船,各自提了刀剑在手,率领着家中护卫闯出舱房。 正看到这一幕。 攻击刘绰所在舱房的人似乎特别多,还有两个水匪刚登船就摸了过来。 胡缨双刀在手,转身面向高出她几个头的黑衣人,刷刷几声,又有两颗脑袋滚落到甲板上。 胡缨转过身,踢着水匪的脑袋走出昏暗的甬道。她眼神冰冷,那长着雀斑的小脸被照亮,上面还沾着不知哪位死者喷出来的鲜血。 “小女子尤擅砍瓜,不怕死的只管来!” 护院们虽然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兵器上却从未见过血。随着那颗脑袋滚到眼前,护院们的呕吐之声也响了起来。 刘绰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早就利落地穿好了圆领袍,双手紧紧握着那把唐刀。没等她出门查看,舱外传来吴钩的声音,“娘子,不必担忧。几个小毛贼罢了,交给我们师兄妹二人便可!” 水匪们意识到自己碰到了硬茬子。交换了几个眼神后,准备合围攻击胡缨一人。 胡缨手握双刀,一个倒地滚翻就避开了所有的攻击,辗转腾挪,招无虚发,再起身时,五六个黑衣人已经捂着小腿或脚筋惨叫着,倒地不起。 刘谦表情愣怔,看直了眼。 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小女娘简直是个杀神啊! 第70章 首杀即出徒 双方并未缠斗多久,水匪们见势不妙,纷纷冲向船舷,跳入水中逃走了。 受伤的几个则被护院们五花大绑,抓了起来。 吴钩与胡缨并未追击。 因为战斗结束的太快,所以刘翁和夏氏并没有受到太多惊扰。 等到刘主簿和曹氏进入刘绰所住的船舱去安抚女儿时,王六娘早就在里面了。 刘谦一见到刘绰就有些激动,“你知道么?你身边那个女护卫,叫胡缨的,她可厉害了!刚才她一个人就杀了那么多水匪,就她一个人全吓跑了!” 也不知道是考虑到女眷的承受能力,还是被刚从外面进门的胡缨那冷飕飕的气场给震慑住了,刘谦忽然闭了嘴。 刘绰很懂地冲刘谦挤了挤眼睛。 刘谦消了音,仍旧用嘴型努力说着,“太吓人了!真太吓人了!我就没见过这么杀人不眨眼的小女娘!” 面对此类局面,赵郡李氏的人明显要适应得多。 审问的工作也没有劳烦刘家人,李诚去关人的底舱待了半夜,然后笑呵呵地出来汇报。 “都是些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仗着识些水性,在这片水域干上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到了洛阳,交到官府去就好了。” 刘主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因为那些人行动起来似乎是有目标的。 难道是太子的政敌搞得鬼? 可他一个未上任的七品小官能对朝局有什么影响?至于恨成这样么? 难道是因为他们家与赵郡李氏的婚约?让人觉得他的上任是赵郡李氏倒向太子的意思? 可是李二家跟东宫走得近,从贡献食谱那时候就看的出来?不必等到此时才发作啊? 刘绰也觉得事情不对。 李二派人保护来的巧,这水匪夜袭更是来得巧。 二房的人能算到他们的大致行程,那么其他知情的人也做得到。 难道他早就知道,会有此一招,这才让李诚带着吴钩和胡缨赶来?若是他能预料到的对头,又会是什么人呢?总不会是爱慕他的哪家小姐千金? 为了一个男人动刀动枪的,至于么? 父女俩对视一眼,想的方向却各不相同。 既是政敌绝对不能让妻儿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好在李刺史提前有周到安排啊! 政敌的可能性不大,看样子是冲着我来的,李二这是从哪里惹到了什么烂桃花么?看在他考虑周全的份上,暂且饶过他这一回! “要不天亮一靠岸,就把人交到当地官府去?这几个贼人都受了伤,能撑得住到洛阳?虽说,昨夜之事见证者众多,可他们若是死在船上,也是麻烦!”刘主簿道。 李诚道:“阿郎放心,那些贼人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用的都是上好的金疮药,虽然腿废了,但命还是能保住的。” 刘谦脸上的表情再次生动起来,冲刘绰挤眉弄眼地传达着他对胡缨的恐惧:听见了?都废了!她就出了一招!太狠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惹到她! 曹氏太平日子过惯了,最是听不得这个。 “哎,你说这些人好好的,干什么营生不好,非得做这掉头的买卖!绰绰你也是,我进来的时候,瞧见你还想抓起刀来往外冲呢!你个小女娘,就不知道个怕字么?” 怕倒是怕的,就是没被吓破胆而已,刘绰心道。 之所以敢提着刀往外冲,是因为前世她就是见义勇为而死的。 她虽然没杀过人,但是有过被人砍死的经历。 这或许就是她比旁人要勇猛些的关键所在。 而且,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勇斗水匪,人人有责,哪分什么男女。 能上就得上啊! “阿娘,我不是没出去么?女儿是想着,若真有人闯进船舱来,就跟他们拼命!”说出口来却是这样一番话。 “先前你说想学点刀剑,阿娘还觉得女孩儿家不用学。如今一看,女孩儿家学点防身的手段还真是应该的。”曹氏感慨着看向胡缨,她没见过胡缨杀人的场面,说话的语气格外真诚,“我都听说了,多亏了你这孩子。哎呀,别看才小小年纪的,真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李刺史想的周到,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咱们长途行路,恐有危险,派了你们师兄妹过来。好孩子,今日夜里可是辛苦你了。” 胡缨忙道:“曹娘子谬赞了,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听绰绰说,你学了九年的武。一定吃了不少苦?”曹氏拉着胡缨的手,摸着她掌心里的老茧亲切道。 “一点都不苦。这是小人吃饭的手艺。”胡缨平淡道。 刘谦看着胡缨那双被曹氏攥在手里的小手,心道:阿娘哎,你要是知道这小女娘砍人脑袋如同砍瓜切菜,还能这么拉着她的手不? 不止刘谦,便是刘主簿想到胡缨适才杀人战斗的场面也有些不自在,心内好一番思绪翻滚。 得亏这是个自己人啊! 权力中心的斗争这么恐怖么? 还是做个主簿好啊! 可是为了孩子们的前程,该拼搏还是得拼搏啊! 赵郡李氏不愧是积淀深厚的大家族啊,瞧瞧人家郎君院里伺候的是什么水准?护卫哪用多,一个胡缨就够了啊!只要有她在,管保我家绰绰平安无事! 哎,上次李二来我家,带的人里头是不是就有这等身手的?难怪他小小年纪,就敢离家千里的闯荡啊! 自此后,大家看胡缨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开饭时,护院们都会主动把最好的肉留给胡缨和吴钩。 刘谦更是经常看着胡缨发愣。 越怕就越喜欢往刘绰房里跑。一盯胡缨就能盯上大半天。 “过分了啊!人家一个小女娘,你整天盯着人家看什么!”刘绰忍不住提醒刘谦。 “我在想,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绰绰,你是没见到那场面啊!这要不是个杀人如麻的,真做不到她那样!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啊!这么个人放身边,你就不害怕?万一她哪天突然暴起伤人呢?” 刘绰拍了刘谦一下,无奈道:“那天的事你都绘声绘色给我讲了几遍了。我只感受到满满的安全感。四兄,你可别再这么说胡缨了。她杀人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我们?何况,她是正经拜师学艺的,算是赵郡李氏家养的武士。怎么让你说的,她是个滥用暴力的人了。” 刘谦神秘兮兮道:“我问过吴钩了,他们这行所说的出徒有两种含义,一是功夫到家了,二是杀过人。吴钩的首杀是十三岁完成的,你猜那个胡缨是几岁?” “几岁?” 刘谦瞅了瞅四周,才用气声道:“胡缨第一次杀人时才十二,比吴钩还早一年呢!” 第71章 真的惹到了大人物呢! 刘绰再看胡缨时却有些心疼她。 她记得前世看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里面刘玉玲饰演了一个日本黑社会大佬,石井尾莲,残忍优雅,杀人如麻,但童年凄惨。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被杀死在眼前。 胡缨一定吃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才成了如今的胡缨。 重生后这些年,刘绰早就知道了女子在古代生存的艰难与残酷。 红果九岁要被家里人卖掉做奴仆,胡缨十二岁就要杀人,关盼盼十四岁就要给张愔做妾。若是把她们比作果子,剖开来怕全是苦心的果子。 与刘绰不同,刘谦常像个痴汉一样盯着胡缨。 胡缨被盯得烦了,十回里有那么一两回就会瞪回去。 这时候,刘谦就会涨红了一张脸,败下阵来,哀嚎求救。 “绰绰,你管管她,她瞪我!她眼睛那么大,瞪起人来太吓人了!刚才她瞪我一眼,吓得我魂都快丢了!” 刘绰身为旁观者,只觉得有趣。 当你对一个人觉得好奇,岂不就是沦陷的开始? 原来她这个兄长喜欢的是这个调调。这是抖还是抖s来着? 刘绰失笑。 在唐代生活了许久,这个重要的知识点她竟然已经分不清楚了。 “四兄,你再这么看下去,迟早心也得丢了去。” 刘谦大摇其头,“绝不可能,这么凶悍的女人哪个男人敢娶?” 刘绰揶揄道:“像胡缨这么优秀的女子,自有懂得欣赏她的好郎君求娶,就不劳动四兄你费心了!说不得,便是你看上人家,胡缨还看不上你呢!” 虽说兄妹俩已经压低了声量交谈,但胡缨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常人可比。 舱房外的她已经将对话全都听进了耳中,不由得脸色微红。 她真的那么吓人么? 为何五娘子从不怕她? 五娘子还夸她优秀,觉得寻常郎君配不上她! 很快到了洛阳,刘主簿一家也要下船休整。 刘绰穿着圆领袍下船时,正碰上李诚带着护院们押送被擒拿住的水匪们到官府去。 原本怕他们吵闹叫嚷,水匪们都被用麻球塞住了嘴巴。 虽然刘绰是男装打扮,但唐代女子本就常着男装骑马或是出游,女子穿的男装又都在腰身和胸部做过修改,自然是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女儿身。 被押送的水匪中有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的,眼神非常不屑地盯着刘绰,模糊不清地哼哼了几句,还作势要上前动手。 护院飞起一脚,踢到那人胸口处,骂道:“你这小贼!见到我家主人,还敢如此无礼?” 那人摔了个狗吃屎,嘴里的布团也被磕了出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龇着一口血牙看向李诚、刘绰和众护院。 “小贼?你等着,等老子亲手杀了你!哈哈哈,就算抓到了老子,你们又能拿老子怎么样?这天下的榷酒漕运都是我家主人的。凭他是谁,惹到了我家主人头上,就都得死!” 刘主簿在前头打点,尚未关注到渡口处闹出的动静。而刘翁与夏氏年纪大了,速度慢些,尚在刘绰之后。 曹氏要顾着两个老的,还要跟刘蓉和余巧儿一起顾着六个小的。渡口处人来人往,杂音颇多,自然也没被这水匪搅扰到。 李诚皱眉。 这厮被抓了竟还如此嚣张,居然傻到大庭广众自揭老底,暴露他家主人身份? 心内长叹一口气,你这蠢才,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回便是我不收拾你,你家主人也留不得你了? “好家伙,这浙江口音比刘纯都地道。”刘绰被气笑了,对身旁的刘谦吐槽道。 别说前世她在魔都待了那么多年,便是接待六房的二十一叔和刘纯也有几回了,怎么可能听不出这货是哪里来的。 “我也听着他口音耳熟,的确是跟刘纯说话尾音有点像。”刘谦也点头认证,“不过,他好大的口气啊!掌管天下漕运,他以为他是谁啊!户部尚书?” 刘绰被激起了好奇心,倒挺想会会这只大人物家的鹰犬的。 “果然来头不简单!我好像真的惹上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呢!诚管事,先别急着送人去官府,把他带到驿站去,我同阿耶有几句话要问他。” 感谢刘主簿房中的邸报浸润,更加感谢多年来李二在信中跟她畅谈国事。刘绰还真的一下子就听出来,这货的主子是谁了。 天下的榷酒漕运命脉都被他控制? 不就是那位大权在握,骄横到不可一世的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李锜? 他的父亲李国贞,乃是唐朝宗室大臣,淮安郡王李神通的玄孙。 小时候,刘绰看过一部台湾电视剧《金缕衣》。讲的是传奇女子杜秋娘的一生,她十五岁就被李琦收为侍妾。后来,李琦造反失败,杜秋娘又被皇帝纳为了后宫。 到现在,她都会唱剧中的那首金缕衣。 没办法,后世人就是喜欢看这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 仰赖于丰富的观剧经验,刘绰知道,这个李琦没什么好下场。他和杜秋娘更是少有的安史之乱后刘绰还能有所了解的唐代历史人物之一。 虽然记不清他具体是哪年造反的了,但刘绰总归知道,任他如今再怎么得势猖狂,自己只要苟得住,都可以去他坟头蹦迪的。 到了驿站后,除了刘翁和夏氏外,刘谦通知了一家人,绰绰要审问水匪了。 余巧儿和刘蓉因为害怕,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孩子们的重任。 对于水匪的来意,刘主簿稍微透露了一点自己的猜测给曹氏听过。涉及到丈夫和孩子们的前程安危,曹氏说什么也一定要听的。 于是,除了李诚、吴钩、胡缨外,刘主簿一家又屏退了奴仆,摆出了以往家庭会议的阵仗。 “怕了?你们便是把老子送到洛阳府衙又如何?怕是那府尹也没胆子处置老子!”那厮虽满脸血污,却得意冷笑。 因为知道李琦造反失败的下场。所以,心理上,刘绰是一点都不害怕的。 “阁下好大的威风啊!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有些怕了呢!”嘴上虽这么说,刘绰脸上却全然看不到一丝害怕的影子,“小女子有一事不解,还请这位壮士赐教。” 被一个貌美的小女娘呼作壮士,那人显然很是受用。“你问。” “阁下的主人可是节制镇海军的浙西观察使李锜?”刘绰起身问道。 浙江西道下辖润州、杭州、常州、苏州、湖州、睦州,相当于今天江苏省长江以南茅山以东,浙江省新安江以北的地区。治所在润州,也就是如今的江苏镇江。 “你这小女娘,还算有些见识。”那人不无骄傲回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刘主簿、刘珍、刘谦、曹氏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刘主簿心道:李锜是皇室宗亲,支持的难道不是当今太子? 曹氏心道:还真让我家郎君猜对了,果然是个大人物! 刘珍和刘谦心中也满是疑问:我们刘家何时与这位润州刺史有了过节啊! 但场间最震撼的还得是李诚。 李栖筠曾做过四年的浙西观察使,身为李家人,他看出这些人的身份并不难。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就凭此獠一句话推测的?” 他一下子觉得眼前的刘绰深不可测起来。 “你家主人既是浙西观察使又是诸道盐铁转运使,执天下之利权,你今日的确所言非虚。”刘绰肯定道,“只是,李刺史人在润州,与我彭城刘氏根本井水不犯河水,这要命的过节又是怎么来的?” 曹氏也道:“是啊,我们六房的亲戚在浙江东道的明州,离你们可远的很呢!” 第72章 无语的理由 虽然屋子里都是自己人,刘主簿还是觉得关于皇权斗争的事真是不方便讨论。 他咳了一声,点到为止道:“在下只是一介东宫小吏,且尚未正式上任。实在不知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大动干戈?” 地上那人一条腿已经废了,姿态狼狈地蹲坐在地上,模样虽看着惨,气势却渐渐恢复了。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区区一介东宫小吏,我家主人若想要你的性命,便如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刘绰顺着他的话道:“我们初来乍到,还请阁下给我们指条明路啊!” “你们若想活命,便退了与赵郡李氏的婚约,再好吃好喝地让老子在驿站养伤。否则,即便躲过了上回,也逃不过下一回。”那人道。 还真是跟我与李二的婚约有关? 刘绰瞬间便脑补了一出大戏,径直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所以是你家哪位娘子看上了李二郎?但是联姻的事却被人家拒绝了。你们拿他家没办法,就想对我下手?又因为我与武宁军节度使关系匪浅,你们怕张刺史追查,所以不敢在徐州附近的地面动手。我阿耶毕竟是官身,而汴州又有我们刘氏二房的人在,若出了人命官司,必定会要求衙门彻查到底,也不好动手。这才特意挑了我们离开汴州后的日子再动手。” 听着刘绰的话,那人脸上渐无血色。 他们的确是考虑到了刘主簿的官身以及刘绰和武宁军节度使的关系。 其实从刘绰能凭他一句话就准确说出李锜的名字时,他就知道眼前的小女娘不是寻常人。即便她是官眷,也未免对朝廷之事太过了解了。 刘家那位郎君看起来还没有自家妹妹了解朝廷大事。 刘主簿原本还以为刘绰在信口胡说,看了地上那人的表情后,虽有些无法理解,但也不得不接受这狗血的真相。 原来是他想多了。 根本不是什么夺嫡党争之事,而是儿女婚事引出来的麻烦。 刘绰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向着李诚道:“诚管事,可搜过他的身了?他身上必定有盖着浙西官印的路引和文书。” 一番审问下来,李诚早已对刘绰心悦诚服。 他从袖中取出路引等物交到刘主簿手中,又恭敬行礼道:“搜过了,确如娘子所说,在他身上搜到了浙西的路引和文书。非是小人故意隐瞒,实在是不想惊扰到亲家郎主,才斗胆没有上报。小人知道他来头不小,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交到洛阳府衙去了事的。” 刘绰和刘主簿对视一眼,父女二人早就知道李诚隐瞒了水匪的身份,也知道他有苦衷,所以并不在意。 刘主簿道:“无妨,你也是出于好意。” 李诚忙再次弯腰行礼道:“请教五娘子,您不过只跟此獠说过寥寥数语,又如何断定他是润州那边府上的人呢?” 刘绰轻笑,“他要我们将他留在驿站,想必一定有能证明官差身份的文书,否则我们走了后官驿岂是他想住就能住的?再者,他适才在渡口那样一闹,也不单单是犯蠢那么简单。我猜测,早有接应的人在洛阳等他。他刻意挑在阿耶和兄长去前头打点的时候闹起来,是料定了我及渡口来往的普通人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听不出什么来。为的便是提醒在渡口处等着与他接头的人,他失手被擒了。除了要那人救命外,还要他继续执行杀我的任务。” 曹氏惊呼:“他还有同党?那咱们岂不是危险了!” 地上那人冷哼一声否认,“你这小女娘真是传奇故事看多了!老子不过是嘲笑你们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哪来的什么接头人!” 刘绰却是一点也不信他的否认,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嘴上虽说得威风,但我阿耶毕竟是要赴任的东宫属官。我于武宁军有一个大人情,又与赵郡李氏有婚约在身,岂是那么好动手除掉的?我瞧你身手一般。此等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的活儿,你家主人绝不可能只派你一人来,必定还有专做刺杀任务的好手同行。你们本是一起来的,但你傲慢轻敌,觉得杀我们一家人很简单。于是只从漕帮找了十几个杀人越货的打手帮忙,约好了事成之后在洛阳碰头。我猜,你们之间很有可能还有赌约。赌的就是你能很轻松地将我们一家杀死,然后做成水匪抢劫的样子,全身而退。” 一家人的思绪都随着刘绰的猜想跌宕起伏着。 因为她说的虽然离奇,却总让人觉得好有道理啊。 “无稽之谈!”那人红着脸道。 刘绰笑看着他道:“虽不知心仪李二郎的是你家哪位娘子,但能够为了儿女婚事做到此等地步,你家主人必定很是疼爱她。可是唐律规定:同姓为婚者徒二年,同姓又同宗者以奸罪论。你家主人虽与赵郡李氏不同宗,却是同姓。即便杀了我,她也不可能跟李二郎在一起。更何况,就算我死了,李二郎也可以跟旁人定亲啊,难道他再换旁人定亲,你们也一样追上去杀人?” 刘珍也忍不住道:“对啊,同姓不婚啊!” 可这人又明确地说了,他们刘家要退婚才能保命。 刘谦的视线也一直追着刘绰,想要从她身上看出来答案。 刘绰边说边观察着地上那人的表情,故意诈他道:“难道是你家主人的私生女?”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家主人年事已高。哪来的什么私生女!” “哦,那就是你家主人的哪个外孙女看上了李二郎?或者,是你家主人替旁的贵人保媒拉纤,他夸下了海口但被拒绝了,觉得丢了面子?还是,那位贵人家是自己去提的亲,但被拒绝了。只因他们的家世要好过我家许多,所以,要想面子上过得去,就必须得杀了我。因为,跟李二郎有婚约的人可以是旁的权贵世家,却绝不能是我家这样的门第?” 一旁的诚管事已经看愣了。 虽然只是猜测,但这猜测能力也未免太强了。 这三个理由,不管哪个都很离谱啊喂!刘谦心道。 “但我觉得,还是前两个猜测可能性更大。因为你说我们是惹到了你家主人头上,而不是惹到了别人,你家主人帮忙出面平事。呐,你不否认,就说明我说对了。”刘绰看着那人的表情,继续道,“不是我托大,我乃灶君弟子,是有些通灵的本事在身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事情我已猜测的差不多了,你最好自己将知道的交代出来。否则,等我写信给李二郎,问清楚究竟是哪庄婚事与浙西观察使李锜有关,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可就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第73章 闻喜县主 其实不用刘绰使出装神弄鬼的招数,那人的心理防线也已经崩溃了。 因为眼前的小姑娘猜测的实在太准了。 曹氏道:“郎君,既然他们有同伙,咱们此时再接着上路便有些不安全了。不如在官驿里多住几日,避避风头再说?他们总不敢在官驿里动手?” 唐代驿站的最高直属管理机关为六部之一的兵部,并设有“兵部驾部郎”专司全国驿站之管理。 也就是说驿站设置、驿站政令的颁布和实施、驿站车马和人员的管理以及交通所需车、马等的管理都是有专门的兵部驾部郎中负责的。 而各个地方的驿站管理则是由负责地方军务的兵曹负责,具体到每个驿站的负责人也是军人,负责驿站的日常管理。 所以,只要在驿站中,刘主簿一家的确是安全无虞的。 刘绰道:“阿娘,只听过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咱们总不能一直躲在驿站里,不去长安了啊。你放心,我已给张刺史去了信,他派来护送我们去长安的人想必这一两日就要到了。咱们修整好就可以出发。” 刘珍道:“如此甚好,武宁军中好手众多,能被张刺史看中的想必更是了得。即便还有个专职刺杀的厉害角色,等张刺史的人一到,咱们也可无忧了。” 刘谦将李诚上交的文书看完后,又递给了刘绰。 “诚管事,他既对主人赤胆忠心不愿说,一会儿你就将这位安大管事送去洛阳府衙。嘴巴塞严实了,身份文书也不必还给他。交人的时候记得拿了我阿耶的帖子,特别交代清楚,都是些杀人越货的水匪,胆敢抢劫官船,袭击朝廷命官。其他的,就让洛阳府的衙差们自己处置。” 没等诚管事回答,刘珍顺着弟弟的话尾,接着道:“哎,哪用那么麻烦。安管事如今腿脚不方便,直接交给驿防兵就是了。” “遵命!”李诚躬身领命。 安管事听到驿防兵几个字,立时便吓得面无人色了。 唐代驿站制度还规定对于重要地区或者边疆地区的驿站必须由军队直接负责管理。比如在运河沿岸驿站设立驿防兵,保护沿岸驿站和漕运的安全。 在隋唐时期,大运河洛阳段发挥了重要的漕运功能,堪称沟通南北的交通枢纽中心。 盛唐时的洛阳城万船竞发,商贾云集,每年数百万石的漕粮,经江南运到洛阳,再由洛阳运到长安和北京等地。 极尽繁荣的运河运输,使洛阳一跃成为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都市。从西域运来的马匹、玉器、玻璃制品等商品,从洛阳源源不断地流向东南腹地和东北边塞,甚至日本等地;从各地转运而来的绸缎绢帛茶叶等物资,又从洛阳贩往西域。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严重影响了江淮通往东都洛阳的漕运路线。洛阳所处的中原地区是各方混战的主要战场之一,乱军常常会占据运河沿岸要地,劫掠漕运粮食。 洛阳段虽然已失去了昔日“百舸争流”的繁忙景象,但仍旧是朝廷必须要牢牢控制在手中的重要命脉。 驿防兵对趁乱兴风作浪的水匪简直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凡遇到必除之而后快。一旦到了他们手上,只有死路一条,且会死得很难看。 安管事知道,便是他得了机会说话,又想到了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是无用。 他们平日里对付最多的就是各路藩镇的乱军,绝不会将李锜的镇海军放在眼里。 “求二位郎君饶命,我说我说,我知道的全都说。” 兄弟两个配合流畅,效果极佳。 安管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彻底蔫了。 “是晋阳公主和太常少卿裴液家的闻喜县主,她与我家九娘子的女儿交好。我家主人极是疼爱这个外外孙女。她看上了李二郎,我家主人确实想保这个媒,却被李刺史拒绝了。” 刘谦又是一副看热闹的嘴脸,话虽对着安管事说,眼睛却一直在瞟向刘绰。 “你说话磕磕巴巴的,谁能听明白!我问你,是县主看上了,还是你家主人的外孙女看上了李二郎?还是两个都看上了李二郎?” “是县主和我家两个都看上了”安管事道,“我只听到了一点皮毛,内里详情真是知之甚少。” “那这仇的确挺深的!你家主人保的两个媒这是都没成啊!”刘谦道,“想不到,这个李二郎这么抢手啊!绰绰,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刘主簿咳了一声,斥道:“谦儿,这种事岂是可以拿来玩笑的?” 刘谦撇了撇嘴道:“阿耶,这位裴少卿可是前太子妃萧氏的兄长?” 刘主簿点头道:“正是。” 曹氏奇道:“这二人既是兄妹,为何一个姓裴,一个姓萧?” 刘珍解释道:“阿娘,河东裴氏,一门五驸马。裴液的祖母是虢国夫人,生母是郜国公主。他的父亲裴徽在‘马嵬坡之变’中丧命后,郜国公主便改嫁新昌公主的儿子萧升,又生了四子一女。所生的女儿正是当今太子的正妃萧氏。” ‘郜国公主是谁?新昌公主又是谁?皇帝们的女儿那么多,我哪分得清哪个是哪个?’曹氏心道。 虽然被几个公主的名号给绕的有点晕,但她还是抓住了重点。 “珍儿,按你的意思,这个裴液还是太子殿下的大舅哥。那他家的县主若真的看上了李二郎,为何不直接让太子殿下做媒?” 刘谦抢着道:“阿娘,你有所不知。晋阳公主乃是代宗之女,郜国公主乃是肃宗之女,新昌公主乃是玄宗之女。也就是说,新昌公主是郜国公主的姑母。而郜国公主又是晋阳公主的姑母。” 曹氏道:“我听明白了,晋阳公主和郜国公主嫁的不就是自己的姑表兄嘛。” 刘谦一本正经道:“晋阳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妹妹,那裴液按理说跟陛下是一辈人。可他的妹妹却是太子妃,从这算,他又该跟太子是一辈的。可是,从郜国公主那里看,萧妃算起来跟陛下是一辈人,却嫁给了陛下的儿子,这差辈了啊!若是晋阳公主的女儿要嫁给李二郎,那李二又成了什么辈分?跟太子殿下平辈?” 胡缨鲜少发笑,这回在一旁听着,却憋笑憋得脸通红。 听刘四郎一捋关系,这皇家的婚事的确挺好笑的。 刘主簿气道:“你快快闭嘴!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平日里要你多读书,你就专门钻研这些东西啊?是,以后你阿耶我就是东宫属官了,叮嘱过你,要把皇室宗亲捋清楚些。可你怎么关键的东西一点没记住?” 曹氏于伦理辈分一事上却从不糊涂,刘谦啰嗦了一阵,一点都没把她绕晕,奇道:“郎君,谦儿说得没错啊!郜国公主也是陛下的姑母,女儿却嫁给了太子,可不就是差辈了么?” 刘主簿道:“这些都不重要。娘子,你只需记得,郜国公主在贞元四年因罪被废黜了。贞元六年,公主薨逝后,萧妃也被赐死了。太子殿下很忌讳提到萧妃,裴家又怎么可能去找太子撮合跟李二郎的亲事?” 便是一旁的李诚也在竖着耳朵听刘家人分析被袭击的缘由。 他这几年一直都在老宅,并未如忠管事一般贴身伺候李二。单知道,二郎君命令他们保护刘主簿一家入长安,却并不清楚其中内情。 因为被刘绰的分析能力震撼到,他一直在期待刘绰的高论。 可刘绰却一直没吭声。 按理说,这涉及到刘五娘子的婚事,她才是最该发声分析的。 “李二离开长安去明州的时候才几岁?李观察的外孙女好歹离得近些,真在浙江道什么场合上碰到过李二也说不定。可裴家这位县主到底是怎么认识李二的?怎么就用情如此之深了?难道这几年里,李二还回过长安,被她撞见了?” 刘绰看着李诚百思不得其解道。 “裴少卿曾做过道州刺史,安管事又说县主与他家孙小姐交好。许是去浙西做客时,在浙江道见过我家郎君?” 李诚再次叹服,‘对啊,我家二郎君在长安的时候也没跟裴家有什么往来啊!难道是郜国公主被废前,在随阿郎去东宫的时候偶然碰到过?可那时候,二郎君的年纪还很小啊!’ 刘主簿一家也回过神来。 是啊,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难怪绰绰一直没说话,原来是吃醋了! 第74章 退婚?那不可能! 很快,刘绰就发现一家人又用‘熟悉’的眼神看向自己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想多了。 刘珍道:“绰绰,跟彭城相比,忠州距长安可近多了。六年了,回去应酬几趟也是难免的。” 曹氏也道:“是啊,一个是从西南到西北,一个是西南到东北,你哪回生日人家礼物落下过?” 刘绰放弃解释。 “那接下来,还要劳动安管事,交代下另一路人马的信息给我们了!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刘绰转移话题道。 “我不能说,我说了的话,会死得很惨。还不如让你们把我交到驿防兵那里,好歹死得痛快些。”安管事紧张道,“我此番所说,绝不是在危言耸听。你们倒不如,还是跟李家退了亲事的好。” “因为这事就退婚?绝不可能!当我刘绰是什么人?你家主人因为儿女婚事就想灭我家满门,何其猖狂?”刘绰怒道。 吴钩、胡缨二人看着刘绰腰间的佩刀,都觉得自家郎君与刘五娘子果然情比金坚。 李诚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寄给二郎君的信件里将这些话写进去。 刘绰心中想的却是旁的。 ‘不是老娘悍不畏死,而是李二可是要成为“万古良相”的人。怎么,想等我退了婚,让他真跟李锜的外孙女或者闻喜县主成亲?闻喜县主家我不了解,李锜家是绝对不可以的。 造反失败的家伙,若是真跟李二家结亲,就算是外孙女,也说不定会连累他将来无法身居相位。而我又是那个‘彭城刘氏’,若他因为无有良配而成不了“万古良相”。那兜兜转转算下来,岂不还是损的我的功德? 去过一趟轮回办事处之后,老娘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啊,还是得多行善事,多积功德。 我这趟重生,命多好啊!父母慈爱,兄弟姐妹和睦,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偶尔还能开个挂,做回爽文女主。只要我多行善事,积功德,就算下辈子我无法带着记忆轮回,按照他们的运行准则,也一定是个好命之人。’ 刘绰这边正想着热闹呢,安管事突然道:“我家主人的命令是只杀你一人。我家主人的意思是,将与李二郎定亲的女子都杀了,好让他背上个背上个克妻的命格!这样就没有相匹配的人家再敢跟他定亲了!”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他了?”刘绰冷哼道。 “好歹毒的心思!”李诚听得拳头都硬了。“真是欺人太甚!” 曹氏紧张地抓着刘坤的衣袖,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早知道,跟李家结亲要承担此等风险,这女婿便是再好,我也不会答应的! “若刘五娘子能答应退婚,我马上就可阻止他们动手。 回到润州,也可在我家主人面前说和。”安管事气势全无,有些苦口婆心地自告奋勇道,“别说你们还要去长安,山高路远的,便是有武宁军的人跟着,也总有疏漏的时候。莫要以为你们如今躲在驿站里,就一定是安全的。” 听这意思是有狙击手喽。 “你的同伙这么厉害?”刘绰笑了,“难不成里头有神箭手?” 安管事心里再次咯噔一下,望向刘绰的眼神里敬畏又多了几分。 难不成这位刘五娘子真的能掐会算?这也太准了! 李诚心下也是佩服万分,忙躬身道:“五娘子料事如神,我家二郎君信中的确有交代过,要小心什么‘挽硬随身’和‘蕃落健儿’。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要么精于箭术,要么是悍勇的外族勇士,皆是李锜心腹。有的还被收为了义子。不过,五娘子放心,这些人吴钩和胡缨应付得了。” 吴钩和胡缨也道:“请娘子放心便是!” 安管事后知后觉道:“你是赵郡李家的?” 李诚忽视肝颤的安管事,向着刘绰道:”先前是小人不知道他还有同谋,才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知道了,自然不能如此轻易就将他交到衙门里去。五娘子放心,这家伙养尊处优惯了,将他交给小人,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必定能将话问出来。” 刘谦也完全忽略了安管事的存在,紧张道:“这怎么放心啊!双拳难敌四手,你们只有两个人,更何况人家有神箭手?岂不是防不胜防?你们还能快得过飞箭?” 曹氏也道:“是啊,郎君,咱们能不能请东宫那边派兵来保护我们?” 刘坤道:“这怎么可能,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例子啊!官员上任,派兵保护?” 胡缨道:“娘子放心,我擅近战,箭矢近身五尺内,皆有把握将其击落。而师兄擅远攻,若论箭术,我师兄可没怕过什么人。” 吴钩自信道:“凭他是谁,只需一箭我就能知道他的位置。三箭之内必取他性命。” 闻听此言,刘绰心里有谱,底气也更足了。 “阿娘,你无需担心。咱们将那伙贼人处置了后再上路就是了。”刘绰安抚完曹氏,又望向安管事道,“你无需讨价还价,我也不会说谎话哄骗你。我阿耶好歹是官身,我也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你们却可以将我的死看得微不足道。这么多年,你身上背着的人命必定不少。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你。但你放心,我也不会滥用私刑,让你活活受罪。只要你告诉我,他们的人数和信息,我保证让你不受酷刑地多活几日。否则,我立刻便让人砍了你的脑袋,丢到江里头喂鱼,让你死无全尸。你看着办!” 她的语气极为平淡,就像在说午饭吃什么一样平淡。 越是平淡,才越是让人相信她说到做到。 刘珍也没想到自家妹妹能把威逼利诱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既没有刑讯逼供,也没有徇私枉法做什么肮脏的利益交换。而是明火执仗的把事情说出来,却让人无法选择不配合。 死无全尸,对古人来说是极大的惩罚。否则,太监们也不用临死都要带着自己被割下来的‘宝贝’了。 刘绰一直就觉得,古装剧里那些骨灰情节真的是很奇怪。 什么母妃的骨灰被人扬了,所以他要大开杀戒啊! 编剧以为的虐心复仇又浪漫的高光场面,在古人眼里怕只剩下挫骨扬灰的恐怖了? 哪家皇陵里的妃子不是整个尸身下葬的,而是烧成了灰的? 这得恨成什么样才给爱妃火化的? 既然恨成这样了,又怎么会是爱妃呢?又何必还葬在皇陵呢? 想当年,新中国推行火化后再安葬时可是遭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的。 前世,她一直就有个疑问。 那些编剧以后要是写到仇人相见的台词“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时,难道不尴尬么? 安管事是个聪明人。在死后留个全尸和死无全尸两个选项里,自然选择前者。 “这次出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七人。领头的是我家主人的义子,尹九。” 第75章 浙西布衣崔善贞 尹九只是李锜众多义子中的一个。 说是义子,出来办事,李锜居然还指派了家奴跟随。 刘绰料定,这父子情谊也深不到哪里去。 安管事被带了下去。 按照他的说法,尹九也是军中人,是可以自由进入这所驿站的。 一家人要利用这两天商量出一个抓捕或者杀死他的完美计划。 古代驿站对公务员提供服务。 为了隐藏行程,最初入住驿站,诚管事递的就是赵郡李氏的名帖。 唐代阶级森严,崇尚名门,刘主簿一家被驿站里安排了最好的客房。 用饭时,自然也是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菜肴,最先吃。 同住驿站的客人悄悄打听了他们的来历,听到是赵郡李氏的人,心中便多了几分崇敬向往。又见刘家人个个姿容出挑,仆人带的虽不多,却都是些非同一般的好手,更加不疑有他。 几个知情者觉得遇到赵郡李氏的人颇为荣幸,甚至动了拜会的念头。 本就是长途行路,到了驿站后,一家人又关起门来在屋子里讨论了许久计划,个个都饿得慌。一坐到桌子边,就开吃了。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家的特殊待遇已经引起了驿站里其他人的侧目与不满。 诚管事和王六娘在伺候人衣食住行上,又专业又讲究。 可谓是繁礼多仪,高贵优雅。 没几天时间,不止刘绰一家人,便是刘翁和夏氏也跟着讲究了起来。 为了给孩子争面子,刘绰的娘家人真的是拼了。废了许久的用餐礼仪,食不言寝不语,也恢复了。贴身奴仆们全都按照李家仆人的标准来做事。 虽然,诚管事夫妻俩带着一对儿女将刘绰照顾得周到妥贴,事无巨细,但还是让她体验到了一种庄稼汉进城吃西餐学用刀叉的感觉。 驿站呈上一只烤全羊,李诚只用了十几分钟就片好了。引得六个小孩子忍不住拍手,发出阵阵喝彩声。刘翁夸赞道:“诚管事真是片的一手好羊肉!” “差爷我从长安来,走的可是皇差,你们竟敢如此怠慢?”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拍了桌子骂道。 驿卒赶忙端着菜跑过去,赔礼道:“这就来,这就来!这位差爷,您的鱼鲙,羊肉包子,请慢用!” 驿卒斟好了酒水,刚要转身离开,就被那官差扯住了胳膊质问,“你这小卒,恁地不讲究,怎么他们桌上有羊肉,我们这桌就没有?瞧不起人还是怎的?” 那官差指着刘绰一家的方向,意有所指的很明显。 刘绰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官差打扮的人对向而坐,占了堂中一个四人坐的位子。两个人正时不时望向他们一家这边,然后阴阳怪气几句。 不远处一张矮凳上还坐着个戴镣铐的犯人。那犯人很瘦,被揍的鼻青脸肿的,显然一路上受了不少罪。面前只摆了一个发了霉的馒头和一碗凉粥。 驿卒赔笑道:“二位差爷,您桌上有羊肉啊,那包子不就是羊肉馅儿的?不瞒您说,那边的上官乃是赵郡李氏的,往长安方向去。此等世家大族,咱们还需恭敬些不是?他们人口多,小的一忙完那边不就赶过来了么?还请多包涵!” “既然他们是往长安去的?差爷我怎么没听说过呢。这年头,总有那不三不四的歹人冒充名门世家,为兄的我在长安可遇到过不少。你可不要让人给骗了啊!便如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那官差指着一旁的犯人道,“区区一介布衣,居然敢跑到长安去上封事,妄言宫市、进奉、盐铁之弊,状告浙西观察使。那是什么人?宗室皇亲,深受圣人信任!他是个什么东西?浙西布衣!不守本分跑去长安瞎闹一通,还不是要遣返回原籍,害得我们兄弟二人要跑这趟远差!” 上封事是中国古代臣下向皇帝上书言事的一种方式,具体做法是将奏章用皂囊缄封后呈进,以防内容泄漏。这一做法始于西汉宣帝时期,到了唐初至玄宗时期,大臣上封事的时机多在出现天象异常或发生灾害时,用以表明皇帝自责或接受批评的姿态。 “呀,那二位差爷辛苦了。差爷提醒的是。”驿卒奉承了一句后,又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他们的文书入住时都已验看过了。小弟我在这洛阳渡口驿当差多年,这南来北往的人啊自问也见过不少,是赵郡李氏的人,绝对错不了!” 闻听此言,两个官差这才罢休。 “既如此,没羊肉的事,我们也就不计较了。你去后厨看看,还有什么好菜,再给我们兄弟上几道来。” “好嘞,我这就去。”驿卒一溜烟跑了。 其实,他们只是与赵郡李氏结了亲,二人还未成亲,打着李二家的旗号入住驿站,刘绰是有些底气不足的。 听到那犯人是因为状告浙西观察使李锜才被收监送回原籍,刘绰倒对那犯人生出几分敬意来。同时,她想到,会不会李锜派尹九出来还有别的任务? 除了全羊,桌上还有许多其它菜肴。刘家人虽多,却根本吃不完整只羊。刘坤为了不显得自家太过霸道不合群,便吩咐人分出几碟子赠给其余食客们。 如此一来,便是负责押解的两个官差都再说不出什么旁的来。 趁着分餐的这个空档,刘绰吩咐李诚悄悄给那犯人送去了一碗热粥和几个肉包子,再问问详情。 宫市的事儿她听李二、张建封、张愔都提过。内廷那些宦官打着为天家采办的名义,欺压良民,巧取豪夺,引得怨声载道。张建封也曾向圣人提过宦官的过分举动,只可惜皇帝本人信重家奴不予理睬。 一旁的官差见诚管事自有一股骄矜的气质,没敢多做阻拦。又想起适才自家出言不逊,恐怕已经得罪了人,难掩尴尬地小声恭维道:“不愧是世家出身啊,为人真是大度豪迈,连这个倒霉东西都没落下。” 李诚也不理睬他们,只笑看着那犯人道:“我家主人请教阁下的名字?” 那犯人艰难起身,周全行礼道:“在下崔善贞,烦请兄台代我转达,崔某多谢你家主人厚赠!崔某做的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绝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不守本分之人。” 第76章 帮帮这位崔义士 “李锜既为浙西观察使及诸道盐铁转运使,执天下之利权,以贡献固皇帝之恩,以馈赠交结权贵,恃此骄纵,无所忌惮,所部官属无罪受戮者甚多。在下实在难以坐视。” 崔善贞话不多。 但刘绰单远远看着,就觉得此人脊梁挺直。 李诚先跟崔善贞聊了一会儿,又坐下跟押解他的两位官差喝了几杯,便将事情了解的差不多了。 李锜手里头又是榷酒又是盐铁的,本就钱多。他又私自增加税收,疯狂聚敛,收藏了不少奇宝。藉贿赂勾结的手段,既讨好了圣人,又结交了各路权贵,深得朝廷信任。他恃此骄纵,无所忌惮,在浙西一手遮天,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部下许多官员看不下去,不想为虎作伥,要么上疏弹劾他,要么辞官不做了。 李锜就将这些无罪之人全都杀戮了。 既然有良知的官员们根本不能活着走出去,那他一介布衣总不会被封锁追杀。 崔善贞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怒之下便去了长安,想要上封事揭露李锜的横行不法事。 哪知道到了长安后,又亲眼看见内廷宦官出宫采办,用一百钱强买百姓几千钱的东西。还要让商户送进宫去,再在进宫时索要进门钱和脚价钱。更有甚者,挑着货物到长安城的东、西两市售卖,本想卖些银钱补贴家用,因为遇到了宦官行宫市,不止空手而归,还要倒贴钱。 此等事张建封也见过。 商户们对出宫采办的宦官们可谓闻风丧胆。听到一点宦官要到附近采办的消息,就避之不及,做鸟兽散。 崔善贞自然也看不下去,上封事时便顺道也提及了宫市和如今的盐铁政策的弊端。结果,圣人看了他的上书后,不仅没有收拾李锜的意思,还命人押解他回润州,送给李锜处置。 京中官员多有被李锜收买的人,早就将崔善贞的一举一动都告知了他。 “擅杀属吏?这是多大的罪过啊!这个李锜真是骄横跋扈、胆大包天啊!”刘珍听了李诚的描述后,忍不住叹道。“难怪,他能为了外孙女的婚事就派杀手出来杀人了!” 刘谦有些愤愤不平道:“强买强卖,巧取豪夺,真是岂有此理!如此一个义薄云天的壮士,那两个酷吏非但不尊之敬之,居然还敢动辄大骂羞辱?他们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莫不是那京兆尹就是个收了李锜好处的狗官?阿耶,咱们去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刘坤却道:“你莫要不知详情,动辄就给人下定论。若是我没记错,如今的京兆尹应该是前吏部侍郎顾少连,此人断然不是你说的狗官之流。” 刘绰道:“顾少连?可是那位笏击权奸裴延龄的顾侍郎?” 刘坤道:“正是此人。” “哦,原来是他。我记起来了,当时许多同窗都议论过此事。不过绰绰,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刘谦问。 刘绰看了眼侍立在旁的李诚,无奈地对刘谦道:“四兄,你忘了?是谁将宰相陆贽诬陷罢相,贬为忠州别驾的?又是谁将李刺史从明州长史调任忠州刺史?不正是这位户部侍郎裴延龄?一个能因看不惯裴延龄的奸佞做派而借着酒醉痛击之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轻易就被李锜收买的人呢?那两个官差是京兆府的没错。可他们都是万金油一般的人物,说不定是擅自揣测了圣意,便一路上折磨崔善贞,以期在到达润州时可以讨好李锜,得些赏钱。想来,虐待崔善贞一事跟顾府尹的干系不大。” 刘绰侃侃而谈,刘坤满眼赞赏地看着女儿。 刘谦却是一脸抓住了问题关键的兴奋表情,“难怪你知道的如此清楚!事关我那个妹夫,你总归是更上心的。害我都有些妄自菲薄了,我一个天天泡在学馆里的人,居然还比不上你一个闺中娘子有见识。” 刘绰无奈摇头。诚然他说的有些道理,可除却与李二在信中讨论过此事,她平日里本就比刘谦更关注朝局些。 刘珍笑着道:“说起来,他将陆相和李刺史都调到忠州去,不过就是想演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哪知道,李刺史根本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非但没有报复陆相,反倒跟陆相成了好友。而他自己却在第二年就病死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刘坤也感慨道:“是啊,他死的时候,朝廷内外相贺,做官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真是一言难尽!” 刘谦道:“既如此,阿耶,咱们要不要帮帮崔善贞?且不说,那个李锜还想派人杀了绰绰,本就跟咱们不对付。洛阳到润州还有近两千里地呢,再这样下去,他能不能活着回到润州都说不定了。” “虽然咱们现在也是朝不保夕。但如崔义士此等人物,若是没遇见倒也罢了,既然遇见了,自然是该出手相帮的。我这便派人给那两个官差送些银钱打点一番,让他们在路上对崔义士以礼相待些。”刘坤道。 李诚忙道:“小人这就去办。” “慢着!”刘绰喊住李诚。 刘谦道:“绰绰,难道你不愿意帮他?” 刘绰道:“四兄,你别急。我是觉得,光是银钱怕是不能打动这两人。咱们给得再多,他们也还是会惦记李锜的那份赏赐。毕竟,这个李锜财大气粗,声名远播。最多路上让崔义士吃的好些罢了。皮肉伤怕是仍旧免不了。咱们何不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刘坤道:“绰绰,你想怎么做?咱们并不是他们的上官,不好强令他们做事的!” 刘绰笑着道:“阿耶,你听我慢慢道来。诚管事,你这回不仅要给那二人送钱,还要再跟他们吃一顿酒。他们从京兆府来,自然不知道浙西的实情。既然,咱们本就与李锜撕破了脸,也不怕再多说几句实话给京兆府的衙差听。吃饭饮酒时,你只管将听说的浙西道传言讲给他们听。要让他们知道,崔义士所言句句属实。乃是个义薄云天,为民请命的豪杰。都是热血男儿,升斗小民,只要他们心没黑透,就不可能无动于衷。最重要的,你要指点一下他们。圣人若是真的信任李锜,早在长安就会把崔义士杀了。然后让人将他的人头送给李锜做礼物。可圣人偏偏就没有杀了他,而是命人械送崔义士回到润州,为的就是要看看李锜的反应,和当地百姓对此事的反应。” “绰绰,巧取豪夺,横征暴敛,逼污良家妇女这样的事好说。擅杀属吏,也照实说么?这样的事若是说了,他们岂不是会被吓破了胆?更加不敢善待崔义士了?”刘谦道。 “就照实了说。李锜虽敢杀手下属吏,却不敢动皇差。这二人久在衙门里混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顾府尹如此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为何会派他们二人出来送人,想必是知道这二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不会亏待了崔义士。” “又或许,顾府尹只是将此事交代了下去,办事的人随便指派了两个在衙门里不受待见的出来做苦差也说不定。”刘谦道,“你瞧他那一身的伤,这还不算虐待么?” “不管是不是顾府尹有意安排,四兄,适才你说他们是酷吏,对崔义士多有虐待。这个自是不假。可我却觉得,如此一来反倒保住了崔义士的性命。李锜诸多义子,有来杀我的尹九,那自然会有受命来杀崔义士的尹八、尹七。咱们去长安的路上遇到水匪劫杀,难保这两位衙差就没遇到过。” “你是说?”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有可能,他们就是两个在衙门里受排挤的受气包,才被拉出来出远差的。若他们不是装的,真的是眼界有限,咱们就需得提点他们知道其中的利害。其实,奉皇命押解犯人也不一定非要劳动京兆府的人!圣人之所以选择顾府尹做这件事,本就是存了更深的意思在里头。而顾府尹又选了他俩执行这趟押解任务,也是有深意在里头的。他们此行,不仅要在路途中保住崔义士的性命,活着将他交到李锜手中,还要将在浙西的所见所闻带回长安去,才算真正完成差事。他们二位是皇差,李锜自然不敢将人扣下,这便是佐证。”刘绰道。 “若圣人和顾府尹其实并无此等深意呢?”刘谦道。 刘坤一锤定音,“绰绰的意思是,不管有没有这层深意,咱们都要这么说!” 刘绰道:“正是如此。只要他们信了这套说辞,之后必定会对崔义士多有照顾。同样的,若他们真正想的是,以苛待和皮外伤的幌子,麻痹李锜的刺客,保住崔义士的性命。那今日大厅中那一幕,便是他们听说了咱们是赵郡李氏的,还要去长安赴任,想要借阿耶的口最后为崔义士搏一把活命的机会。” 刘珍听完刘绰的话后,自叹不如感慨道:“绰绰,你若为男子,能参加科考,去朝堂奏对,必能入主中枢。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想到过,为兄真是自愧不如。” 刘谦道:“绰绰,怎么听你这么一说,那两个小吏倒也是了不起的义士了?我早就想问了,你这个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咱们一母同胞的,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多?这回我也是真的服气了!” 刘绰心道,无它,只不过上辈子我看了很多谍战剧和权谋剧而已。套路见多了,自然会多想些。 不过,这回我大概率是想多了。这两个衙差应该只是会错了上官的意思。 第77章 主动出击 作为一个成熟的管事,李诚深谙忽悠之道。 刘绰吩咐下去后,他就完美地执行了。 第二日上午,再在饭厅遇到时,崔善贞身上的锁链已经被去掉了。还坐在桌子上,与那两位官差一起用饭。 崔善贞冲着刘家人这一桌,遥遥举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绰心里头也觉得很满足。她是打心底觉得崔善贞此人直如一杆枪,实在令人钦佩。能帮到他哪怕一星半点,也是一件可堪欣慰的事。 不畏强权,不惧生死,敢于直言,为民请命,心怀天下。 世间,崔善贞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 只可惜,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将崔善贞械送回润州,毕竟是圣天子的命令。 一家人用完了饭,正要回楼上休息。又有一伙人入住了驿站。 六个人,着便装,戴幞头,个个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样子。 驿卒殷勤地上前招待。 “几位爷的事情,这是忙完了?” 来人拍了一块金子在桌上,“办没办完,关你屁事?好酒好菜,速速送来。马匹要精料,再给我们安排最好的客房。” 驿卒道:“都是官家买卖,小的怎敢收您的银钱。” “少废话!给你,你就拿着!我们爷几个出门在外,住,一定要住得舒服敞亮。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玩的那些手段?放心,你若安排得好,好处少不了你的。” 驿卒只好喏喏退下。 最终,这帮人跟刘家人都住了二楼上房。他们定了两间房,一间六人入住,另一间空,入住之人尚未出现。 刘绰跟曹氏和刘蓉在做剪纸,吴钩和胡缨就在房中护卫。 “张刺史派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刘绰剪好一个小人,一边递到外甥女玉姐儿手里,一边问。 李诚道:“回五娘子,都已安排妥当。一共来了十二人,个个都是好手。就住在那六人旁边的两间屋子里。三个时辰一换班,保证哪个上房都有护卫。” 刘家一共占了六间上房,刘翁夏氏一间,刘坤曹氏一间,刘珍余巧儿夫妇一间,刘蓉带着一双儿女一间房,刘绰和刘谦各一间房。 小八跟着刘绰睡,小十一则跟着刘谦睡。 奴仆们则全都住在楼下。 “绰绰别怕,阿娘晚上陪你睡。我看哪个敢来害我的绰绰!”曹氏道。 “阿娘,我不怕!”刘绰轻笑,“诚管事,自今日起,咱们饮食就不要由驿站提供了。吃喝都由自己人去庖屋现做,全程都得盯紧了,以防宵小之辈下药投毒。另外,也不要让张刺史的人全都住在楼上。安排几个住在楼下,方便联合驿防兵,断他们后路。” “还有,诚管事,今晚开始,我们一家人的住宿顺序全部打乱,每天都不要重复。”曹氏吩咐道。 “这样好,他们就不知道绰绰到底是住在哪间房了。”刘蓉道 “阿娘,这样会影响到祖父和祖母休息?无需如此的!”刘绰道。 曹氏坚持,“你放心,这件事情你祖父祖母都知道了。与其让老人在抓住贼人闹起来时被吓到,不如早告诉他们,让他们心里头有个准备。二老一听到你遇到了这档子事,都恨不得住到你屋子里来保护你呢。换个房间睡觉而已,又怎会有怨言?” 刘绰道:“阿娘,万一他们为了找我,摸到孩子们屋中去可就危险了。” 听到孩子们可能有危险,曹氏和刘蓉都有片刻的犹豫。 “也是,万一他们以为那是绰绰的房间,闯进去正遇见孩子们,也是麻烦。”刘蓉道。 “所以,咱们房间顺序不用动。”刘绰道。 “他们不是都住在楼上么?若是不动,岂不是很快就知道你是住哪间屋子的?”曹氏道。 “要的就是请君入瓮。他们若摸不清我们的房间安排,还怎么敢放心动手啊?”刘绰道。 一旁的王六娘道:“五娘子,满月的年纪跟您差不多。奴婢还是觉得,让满月扮成娘子的样子,待在房间里,引杀手出来更稳妥些。” 没等刘绰否决,胡缨道:“满月才学了点皮毛,太危险了!” “事急从权,还是五娘子的安危更重要!”王六娘道。 “若要假扮娘子,也是我更合适。若是贼人敢来,我定让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胡缨握拳道。 “汴州那次失败后,又经过安管事的提醒,尹九必定已经知道我身边有好手相护了。怎会不做好万全准备?找人假扮我这回事,我们能想得到,他们也能想到。若不显得麻痹大意些,他轻易不会出手的。”刘绰道,“所以你们两位也不必再争了。无论你还是满月都不该冒险假扮我,因为他不见得会相信。” 刘蓉听到找人假扮刘绰的法子,一下子来了灵感,“我明白了,绰绰,你今日让我跟阿娘帮着你剪了这许多童男童女的小像,还放在灯笼钱比划了许久,是不是打算把它们贴在灯笼上,假装房中有人?用这些小纸人冒充你跟孩子们?” 刘绰的确这么想过,但剪出来实际投影的效果却很不理想。 这又不是全息投影,要想瞒过射手们的眼睛,蒙混过关是根本不可能的。 “是,也不是。大姐姐,便是皮影戏也很难做到跟真人映在窗纸上一样的效果的。何况是咱们剪出来的小人像?这些人里头,不乏好射手,自然能识破是真人还是假人在屋里。” “那可如何是好!”刘蓉道,“要不你和孩子们住一间房,咱们把守卫全都安排来保护你们?” 曹氏道:“我看啊,还是这个主意好。” 刘绰笑着摇头。 “阿娘,他们有几个人?” “七个啊!” “如今亮相的有几个了?” “六个啊,一是,他们跟安管事所说的身形都相符。你不是也已经让诚管事查过驿站的记档?这六个人都是润州来的,并没有遮掩行迹。”曹氏道。“就剩下一个尹九还没有露面了!” “所以啊,我们为何还一心只想着如何防卫?怎么就不想想,如今咱们人数更多,是更占优势的,为什么要猜对手会何时出手,如何出招?咱们不是可以主动出击的么?现在该是他们被我们算计的时候了。”刘绰道。 “娘子,您的意思是?”李诚问。 “咱们每日都要用驿站的庖屋做饮食,除了防备别人给咱们下药投毒外,不是更方便,咱们给他们下药投毒么?”刘绰坏笑着看向吴钩,“吴钩,江湖上有什么好用的蒙汗药?拿出来,招待招待贵客!咱们之后还要走水路,可他们是骑马来的。让楼下的兄弟,找机会在精饲料里加点佐料!无需做得太过,只要让那些马拉虚身子,跑不远,容易被追上就好。” 之前忍是因为人少,目标太大,如今躲在驿站里,内有武宁军好手和吴钩胡缨,外有驿防兵,他们又都为了刺杀住进了驿站,不动手拿人岂不是太可惜了? 曹氏一想到要对旁人下药投毒就有些发怵。“那……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刘绰道。 “啊?会不会太早?”刘蓉道。 玉姐儿已经八岁了,大人们说的事情她懂得不少。 冷不丁回答刘蓉道:“阿娘,这叫趁他虚要他命。就是要在他们也觉得不可能的时间里给他们下药,难道还要等他们安顿下来,摸清楚咱们的情况,做好准备了再动手?” 第78章 蒙汗药 “什么趁他虚要他命!你这孩子!来跟我念,这叫兵不厌诈,先发制人。”刘绰佯怒道。 玉姐儿道:“姨母,我知道了。下回,我一定说得文绉绉一点。我们要趁其立足未稳,攻其不备。” 刘绰满意点头,“嗯,孺子可教也!” “那要不要等尹九现身再动手?否则,惊了他可怎么办?”曹氏道。 “他不会走的,六个属下不见了,安管事也不见了,他该怎么回去复命?”刘绰自信道,“他便是要回润州,也得先杀了安管事等人再走。那可是李琦留下的把柄。” 主人家交流想法的时候,李诚跟王六娘夫妻俩也交流了一下眼神。 李诚眯眼:此等对付对头的办法,是不是失了体面?拉低了咱们赵郡李氏的档次? 王六娘轻微摇头:怎么会?刘五娘子这路数,简直就跟咱家二郎君肚子里的“坏水”一个味道。难怪,二郎君会喜欢她。 李诚恍然大悟地点头,再摇头:不过,身为一个闺阁女子,刘五娘子脑子里怎么这么多鬼主意。 站在刘绰身边的王六娘抬眉:能跟咱们二郎君鸿雁传书那么多年,书读得能少了?兵不厌诈,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哪招不是兵法里的? 李诚:娘子说得有理。 “好的,小人这就去安排。”李诚再无疑问,带着吴钩出门去了。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吴钩和诚管事来复命时,一家人正聚在一起。 那六个人很容易就被抓住了。跟吃喝不愁就是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安管事关到了一个地方。只等着,抓住尹九后再一起送交官府。 总共还有七个人能威胁到一家人的安全,如今已经抓住了六个,全家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刘绰伸出手,一脸兴奋道:“用的什么蒙汗药?能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么?” 前世,刘绰看过不少武侠小说和电视剧,都必有蒙汗药的桥段。 光是水浒传中就出现了十七次之多。 出现频率之高,简直可以说是,行走江湖人人携带,“居家旅行”必备之物了。 《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更是将蒙汗药运用的淋漓尽致。 “蒙汗药?”吴钩挠了挠头,“虽然不知道,您说的蒙汗药是什么?但想来就是如今江湖上常用的‘懵药’了。” 刘绰这才明白,原来唐代还不叫蒙汗药。 那蒙汗药的广为流传,怕是要到宋代了。 不过,说起来,神奇的蒙汗药到底是什么成分啊! “‘懵药’?”刘绰追问,“你这药是用什么做的?” 吴钩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出发的时候,我爹给的。他说是从以前遇到的一个对头身上搜到的。那是一伙江洋大盗。原本我以为根本用不到这个的。听娘子一说,一种服用后能使人陷入昏迷、短时间内无法苏醒的药物,才想起来,我爹曾给过我一点。” 吴钩掏出一包药,刘家人全都凑上来看。 白色的粉末。 “这药吃了就能让人昏迷不醒么?这也看不出什么稀奇之处啊。”曹氏道。 刘绰却跃跃欲试道:“这个能给我一点么?” “绰绰,你要这个做什么?”刘坤紧张道。 刘绰笑着道:“阿耶,到长安之前,可能还会遇到各种突发状况,女儿是想着,若是能知道这药的配方,咱们自己研制上一些,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救命呢。” 行走江湖,危险重重。她又还没学过、练过任何可以保命的技能。刘绰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跟韦小宝似的,身上随时带着能够迷晕上千人的蒙汗药。这样一来,以后不管遇到多么厉害的人物,都不害怕了。 吴钩老实道:“不过这次,我们用的不是懵药,是迷香。” 刘绰好奇问,“可蒙汗药不是无色无味的么?还能被尝出来?” “这倒不是,这药其实有些苦味和辣味,所以一般是下到酒里,才不易被察觉。若是用的少,没效果。若下多了,有经验的江湖人就能尝出来。”吴钩道。 “是不是他们太过警觉了,对饮食都很注意。所以,你们也不好下药?”刘谦猜测。 李诚道:“之前抓住的那几个水匪,身上就带着这种东西。我是想着,若是他们身上有,难保另一批人身上就没有。若是下药正下到了行家面前,不就露馅了么?” “那迷香,你们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刘珍抓住了重点。 “是啊,还有多少?若是能买,咱们在洛阳再买点也行。出门在外,多带上点没坏处。”刘绰道。 见刘绰热情不减,站在她身旁的胡缨道:“是我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到的。他说,无论这药粉和迷香里头都有曼陀罗花。别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曼陀罗花?”刘坤道,“法华经言,佛祖说法时,天雨曼陀罗花。” 刘绰也反应过来,曼陀罗花正是唐代前后从印度传入的中国。施耐庵写《水浒传》的时候,是元末明初。唐代自然不叫蒙汗药这个名字了。 “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此花的确能使人致幻。有空我再好好翻翻医书,看能不能找到这药的制法。说不定,就是华佗他老人家用的麻沸散呢。对了,最关键的是,要研制出解药来。到时候,我多做点,要保证咱们家能人手一份才行。这样,即便以后中招了,开始迷糊了,只要服了解药,也就安全无虞了。” 刘绰说得投入。 夏氏看了看李家派来的奴仆,摇头道:“你这孩子,在未来郎君家的人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满嘴都是迷药、解药 的。谁家女孩儿家跟你似的!” 刘绰厚脸皮道:“祖母,那不一样。现在孙女可正因为您的好郎婿,在被人追杀呢。还没到长安就已经这样了,若是咱们到了长安,说不得会遇到更多心仪他们家二郎君的小娘子。等着我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阵仗呢,孙女这叫有备无患。” 不止夏氏,全家人都被逗乐了。 刘蓉道:“调皮,也就是你,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开玩笑。这要换了是我,早都慌得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刘翁道:“女孩儿家,泼辣一些也好。我瞧绰绰这样挺好的,咱们早晚都是一家人,当着诚管事他们的面,又有什么的?” 第79章 易容术 又等了三日,也不见尹九现身。 因为要赶着赴任,正吃着饭呢,刘主簿有些着急起来。 “这可真是太熬人了!莫不是这人已经被吓跑了?便是有李家的人情,总这么耽误上任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刘珍道:“要不咱们先将抓到的这几个人交到府衙去?然后便收拾东西继续上路?” 曹氏道:“虽说,如今咱们有吴钩和胡缨在,还有张刺史派来的人,而他只有一人。可说不得,他是见我们有了防备,想跟着我们上路,然后在路途中再伺机动手。此时启程,是不是还有些不安稳?” 小八摇着曹氏的胳膊道:“阿娘,在汴州的时候,您说到了洛阳一定带我去城里逛逛的。可咱们这都窝在驿站里几天了,哪里都没去逛过呢!若是急着要走,你是不是不想带女儿逛洛阳了?” 刘坤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刘绰,“绰绰,此事你怎么看?” 刘绰这几日一直忙着研究蒙汗药的制法,倒显得很轻松的样子。 “会不会,其实这个尹九已经进来驿站了?只是咱们还没发现?”刘绰道。 刘谦大声道:“这不可能!这几日入住的客人我可一直都带人盯着呢,压根就没有安管事说过的那种人。” “若是此人会易容术呢?” 刘绰可是看过《天龙八部》的,阿朱不就可以易容成段正淳的样子,代父赴死?阿朱还口技了得,能模仿易容之人的声音呢。 “易容术?”几个小孩子当先激动起来,“四姐姐、姨母、姑母,是不是就跟齐天大圣孙悟空会七十二路变法一样,是想变成谁就能变成谁的法术?” 刘坤这才意识到,这是在饭桌上。孩子们也都在。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但听了孩子们的话后,还是忍不住跟着家里人看了看四周,总觉的驿站里的哪个人眼神都不怀好意起来。 曹氏压低了声音道:“真有这么邪门的法术?想变成谁就变成谁?这又不是神仙!” 孩子们起哄道:“有的,(外)祖母。”“有的,阿娘!” 刘绰笑道:“其实也不必太过紧张,易容术不是什么法术。只不过是一种极为高超的化妆技巧,也就是乔装打扮。” 前世,她毕竟见识过东亚三大邪术:整容、化妆、滤镜美颜。真的有网红可以把自己的脸画得跟目标对象有九分相似。 可是,这时候的化妆品还没有那么细致齐全,应该不至于能这么鬼斧神工,完全不被人发觉异常?毕竟那都是武侠剧里的想象而已。 胡缨道:“小人的确曾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过,有人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在被官差追捕中全身而退。” “竟能如此神奇?所以说,只关注穿着、身形、样貌也不一定就能分辨得出易容过后的尹九是么?”刘谦既紧张又兴奋道。 余巧儿听了也有些害怕,”莫不是他混进了咱们自己人里头?” 刘绰道:“这倒不会。嫂嫂,不必害怕。我们每个人在言行举止上,都有固定的习惯。若是遇到熟人,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不对。所以,即便要用易容术,他也不会易容成咱们熟悉的人。尤其是一路随着咱们从彭城到这里来的人。” 刘蓉和余巧儿都长舒一口气,“这便好。否则,非得搞得我接下来看谁都疑神疑鬼不可。” 孩子们又欢呼道:“这是不是就跟真假美猴王差不多?便是变得再像,只要一念紧箍咒,就能发现不对了?” 几个孩子激动坏了,也不用下人再服侍用饭了,很快就将碗里的饭扒拉干净。几个小脑袋瓜凑在一起,脸色发红,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刘翁怕话题会吓着孩子们,便命人将孩子们带回了房间。 “那是不是咱们只要留意着那些新入驻的客人就好?”刘珍道。 “我若是尹九,就不会易容成入住的客人。”刘绰放下筷子道,“而是易容成咱们不熟悉却又不设防的人。” 刘谦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吃饭的护卫们,苦着脸,小心翼翼道:“比如说,张刺史派来的护卫们?” 刘绰摇头,“四兄,你再猜猜。咱们虽然不熟悉这几位壮士,可是他们彼此之间应该是熟悉的。若是易容成他们中的一员,很容易就会发现的,不就等于是羊入虎口,?尹九不会行此蠢招的!” “那是谁?好绰绰,你就别再卖关子了!急死我了!”刘谦道。 刘绰却不慌不忙,拾起筷子,又吃了起来。“你好好想想!” 刘珍道:“我知道了,是驿卒。” 刘谦道:“可按照刚才绰绰说的,驿卒之间也是相互认识的啊。” 曹氏拍了儿子胳膊一下,提点道:“你这孩子,张刺史派来的人就是来保护我们的。说起来,跟咱们算是一条心的。若是发现有人不对劲,自然是会告诉我们的。可驿站里这些驿卒呢?不过都是些一起做活计的,跟咱们家有什么相干?便是发现了也不会告诉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影响到自己,说不得,连他们自己的头儿都不会告诉呢。” 同事之间的相处之道,自然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相比刘谦一直专注于读书,曹氏生活阅历丰富,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之处。 “对啊,那咱们只要留意着驿卒里头有没有居心不良接近我们的。不就好了?“刘谦恍然大悟道,”“不过,绰绰,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些的?” 这样想的灵感其实来自于当年她在英剧《sherlock》夏洛克福尔摩斯第一季中看到的一个案子。 社会关系完全无干的一批死者死于非命,凶手是位出租车司机,才能让被害人在雨夜全不设防地上车,跟他走。一般遇到命案,总往情杀、仇杀、财杀的角度思考,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世上有人就是以杀人为乐的。更何况,谁会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这自然是另一种形式的灯下黑。 在刘谦再次说出‘一母同胞奈何大脑回路不同’的言论前,刘绰道:”我曾听张刺史家的十七娘说过一个泗州的奇案。说临淮县有段时间接连发生命案,死者男女老少都有。凶手用的杀人手法都一样,总是先把人勒死,再扔到汴河里,然后在河岸上放一封亲笔书写的遗书。让死者看起来就像自杀一般。因为死者之间毫无关系,又都有遗书在旁。所以,最开始,官府并未把这些命案当回事,全都是以自杀结案的。最开始,临淮县的百姓传的也都是那些男女相约殉情的艳情故事。后来,才渐渐发觉有些不对。” 第80章 火起 “哪里不对?”刘谦被故事吸引,忍不住追问。 “死者并不都是年轻男女。有时相邻打捞上来的两具尸体,一个很年长,一个很年轻。相恋的几率不大。而且根本就是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外乡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凶徒抓到了么?”曹氏紧张道,她吃饭本就慢,现在更是听故事入了迷,完全放下了筷子,专注地听着。 “自然是抓到了,你们猜那是个什么人?”刘绰问向家人。 刘家人一时语塞。 刘蓉道:“这能是个什么人?一定是个疯子。旁人跟他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下此狠手?” 刘绰道:“这人觉得自己是在帮人解脱,内里自然是个疯子。但他表面上就是个在临淮汴口码头帮人运货的,以一辆驴车为生,丝毫不起眼。也因为有这层伪装,才让那么多南来北往的客人对他不防备,才遭了毒手。” 刘坤道:“汴口码头我去过。就在临淮城东面,汴水和淮水相交的地方。他若把人扔进汴水,尸体是不是从淮水捞上来的?那又怎么找到的遗书?再确认是死者写的?这案子是最近几年才出的么?我竟不曾听说过!” 刘主簿在彭城县时就管着刑狱诉讼的事。 原本刘绰只是想合理化自己的猜测和推断,没想到刘主簿职业病犯了,竟开始对这个凶杀案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其实这案子根本不存在。 十七娘也压根就不知道。 是她把福尔摩斯的剧情放在大唐背景下做的合理化改编。 之所以选择泗州,是因为这里离徐州不远也不近。正好是她可以接触到此类信息的合理范围。 而十七娘因为身在刺史府,张刺史又管着数州事务,无疑是合理的信息传达人。 福尔摩斯那集剧情里,凶手是出租车司机,她就想着若放在大唐背景,那不就是渡口租车给人用的车把式?而合适的渡口,泗州临淮县汴口不就是么? 见刘绰没答话,刘主簿接着道:“这样一件大案,张刺史居然说与自家女眷听,岂非大为不妥?虽说十七娘子人在徐州,不在泗州,又在内宅,不会泄露给凶徒知道。可终究不该将此等案件告知家人的。” 想到刘主簿总不能回到彭城去找十七娘对质,刘绰虽些微心虚,倒也没慌。 怪我,谁让我多此一举,扯这个谎的?还不如说我就是天纵奇才呢! 她转移话题道:“阿耶,那自然是凶徒被抓到之后,张刺史才说给十七娘听的啊。为的也不过就是提醒她,以后出门多带几个护卫,陌生人的车千万不要上。十七娘说给我听,也是想让女儿以后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小心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危险。其实,我想到给李琦派来的那些人下药也是受了此案的启发。凶徒就是靠给人下药,使他们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然后,再胁迫他们留下亲笔遗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件案子,我才想到,尹九可能会假扮成咱们信任又不设防的人,混迹在驿站里,伺机动手。” 刘谦赞道:“若他真是这样打算的,那可真是好一招灯下黑啊!” 刘珍道:“不过,既然到现在都还没动静,想必他并没有绰绰你猜想得这么聪明。” 曹氏也点头赞同。“不聪明好,可千万别真跟绰绰说的似的,被这样的人惦记着,那可太瘆人了!” 刘绰道:“不过我猜,他首要要做的,不是杀我,而是要解救被我们抓住的人。杀了我,咱们家的人还是会把这些人交到官府手中,又死了官眷,朝廷一定会找李锜问责的。就算最终不会拿他如何,也总归是折了面子。所以,他此刻若正乔装在驿站中,每日去的最多的地方应该就是咱们关押犯人的地方。” 曹氏身旁的张婆子突然压低声音,紧张道:“按五娘子的意思,那些人的饮食都是咱们自己人动手,不劳烦驿站里的差爷们。奴婢这几日去送饭的时候,的确看到一个驿卒总在那间房子外面徘徊。他一双眼睛四处瞟,像是在找什么。奴婢瞧见过好几回了。” 一家人都警觉起来。 刘珍看了下四周环境道:“不管是不是,都不要露出破绽,先把人盯起来,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是,奴婢遵命!” 被抓住的七个人就关在驿站中存放刘家人行李的库房里。这样,既看行李又看人,护卫一点都不浪费。 而为了不引人注意,给那些人送饭的活一直就是张婆子亲自管着。驿站里的客人只当是他们去给自家看行李的护院们送饭,并未多做他想。 吃完了饭,刘家人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去后院库房取碗筷的张婆子突然叫了起来,“不好了,着火了!抓住他,抓住那个贼人!” 刘坤带着贴身侍奉的云起,刘珍则带着玉书,都急匆匆赶往后院库房。 刘谦更是一路欢呼着,向着后院库房狂奔儿去,“还真让绰绰猜对了?那尹九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李诚也忙道:“五娘子稍候,小人这就去帮忙。”又指着吴钩和胡缨,“你们两个就留在五娘子身边,哪都不要去,小心对头是要调虎离山。” 他说的有道理,刘绰自然也不会阻拦。 “擒到了那人后,带过去给安大管事认认,是不是那位尹九!” “遵命!那小人这就去了!”李诚恭敬道。 曹氏安慰起儿媳和两个女儿道:“别怕,那边有咱家那么多护院呢。再加上驿站和张刺史的人,保证烧不着什么东西。咱们娘几个只管放宽了心,等着抓住那贼子的好消息就是了。” 刘绰看着后院升腾起的浓烟,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轻声自语道:“怕是那个放火的,只是个被收买的驿卒,或是他新找来的漕帮小贼罢了。真的那位尹九郎,正在别处等着我呢。” 吴钩道:“五娘子,您说什么?” 刘绰轻笑:“没什么,一会儿怕是还要辛苦两位陪我回房了。” 吴钩忙道:“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何谈辛苦。” 胡缨却眯起眼盯着刘绰房间的门,“这招倒是妙,张刺史的人都是军中人,谁不想着立功受赏。一旦去了后院灭火抓贼,就给了他晃进娘子房门的机会。”她抽出双刀在手,看了一眼吴钩。 吴钩这才心领神会。 “不过,他放着好好的远攻优势不用,偏要搞什么近战,实在是有些蠢的!”刘绰道。 第81章 都亭驿对决 胡缨和吴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要护着刘翁及众女眷登楼。 刘绰突然叫停。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换位思考。 整个大唐共设立了一千六百多所驿站,水驿二百六十所,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水陆兼用的驿站共八十六所。 洛阳作为交通枢纽,西自永宁,东自汜水,南到临汝,北达河阳,共有驿站十六所。 而他们入住的都亭驿就是一座水陆兼用的驿站。 洛阳都亭驿作为全国中心驿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它由厅、楼、亭、台、榭等各类建筑组成,有宏大的山门,门外有大型广场。 “我若是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优势不用。他不在楼上!” 刘绰转身,环顾一周,脑中飞过万千思绪。 “咱们从汴州而来,为了安全,住的是城内的都亭驿。都亭驿在清化坊,靠近东城门宣仁门。现在正是傍晚,他要在关闭城门前逃出去。吴钩,这楼中哪些地方不好被神射手瞄上,驿站里又有哪些地方适合远攻伏击的,你心中可有数?我有个疯念头,驿站里有两个了望台,说不定他现在就在其中一座上头。” 刘翁光是在一旁听,后背就起了一层冷汗。为何他的小孙女还可以冷静地分析起对头的位置和意图来? 夏氏忙取出速效救心丸给他服下。 饶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个孙女非同一般的聪明,刘翁看着此时思考中的刘绰,心中除了害怕,更多的是遗憾。 ‘敌在暗,我在明,还能处处料敌先机。绰绰,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天生一个为官做宰的材料。可惜是个女子,没有科考从政,带兵打仗的机会。’ 吴钩脑子也不慢,立时便明白了刘绰的意思道:“自知道尹九善射之后,整个驿站我都摸查过了。便是咱们吃饭的位置,也是特意挪动了,避开了景色好又亮堂的靠门靠窗的地方。现下,二楼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住的房间是最安全的。安排布防时便说过,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们门口的守卫都不能撤掉。五娘子放心,只要躲在这楼中,找好隐蔽之处,他便是箭术再好,也不能把人怎么样的。若非要行动时,也要切记压低身子。我这就出去,把这个老鼠翻出来。” “除了了望台,驿站四周哪里又能看到后院库房,又能看到客房通往库房的路,也可能是他的藏身地。十万火急,我父兄的性命就系在你身上了。若确认了他的位置,不必留活口,格杀勿论。”刘绰叮嘱道,“务必小心,我怀疑驿站中可能还有他的同伙。” 刘绰不免也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自责。 安史之乱前,驿站管理还算有序严格。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严重,都亭驿作为东都洛阳第一驿站,地位特殊,那些图谋不轨的藩镇定会派人潜伏其中,或收买驿卒充当间谍,刺探情报。 骚乱就发生在一瞬间。 她的话音刚落,后院就传来有人被射中倒地的哀嚎声。 驿站里的客人们也被惊动,纷纷打开窗子向外探望。 开始了。 刘绰料定,尹九虽厉害,却也没疯到敢袭击官驿里所有人的地步。 趁着这个空档,吴钩助跑,几个纵跃就到了二楼,取了长弓和箭筒背在身上。又身轻如燕地从二楼跳到大厅里,几个翻滚就到了窗边。 然后,他压低了身子,顺手提了个木凳子护住要害,身法极为迅捷地翻窗而出。留下一声极为冷静的“领命!” 事情发生的太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曹氏、余巧儿、刘蓉都有些要站立不住了。 “他是疯了么?这可是东都城里,还未入夜,难道他真敢当着一众驿防兵的面,射杀朝廷官员?”曹氏道。 刘绰道:“阿娘,再怎么说,这也是军事驿站,四周建筑都不许修得比驿站的了望楼高。外头有那么多兵卒,便是他箭法再好也总能被军士们击落大半。父兄身边又有那么多护卫在,定会平安无事的。” 曹氏和余巧儿刚缓了缓,就听见有房客大叫起来。 “啊!刚刚那从木塔上掉落的可是个人?” “是啊,瞧着像是在了望塔上值守的驿防兵。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定活不了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掉下来?” “好像是被箭射中了!” “何人如此大胆?敢袭击官驿,射杀驿防兵?” 刘蓉吓得双眼含泪,只是没有哭出声响来。“绰绰,你照看好母亲。孩子们就交给我,我去楼上看看,免得他们害怕。” 刘绰点头:“好!” 余巧儿本已经扑进曹氏怀里,嚎了起来,“母亲,若是郎君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怎么活啊!”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道,“阿姊,我跟你一起去。” 刘绰看向手都在发抖的刘翁、夏氏和曹氏,柔声道:“都留在这里也是无用。祖父,祖母,阿娘,要不你们也跟着到二楼去躲一躲!楼上少说还有六个武宁军军士在,便是他有内应,也成不了多大气候。” 余巧儿和刘蓉一人挽住了曹氏,一人挽住了夏氏。 曹氏死死抓住刘绰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去?绰绰,你跟我们一起上去躲起来!” “他的主要目标是我,你们跟我在一起才是真的危险呢。阿娘放心,有胡缨陪着我呢。她身手好,能以一抵十。等吴钩收拾了外头那个尹九,我第一个冲出去迎接父兄归来。”刘绰也不隐瞒自己的好意,又将王六娘唤到身侧吩咐道,“你带着连星和满月也上楼去,记住,除了咱们自己人传的话,谁来传信都不要听,不要信。等事情了了,我们回来了,再开门。” 王六娘道:“五娘子,还是让我们留下。我们本就是二郎君派来保护您的。若您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怎么跟二郎君交代?别看连星和满月这样,身手也是不错的。虽及不上吴钩和胡缨,杀几个毛贼还是不在话下的。实在不行,有我们在,还能替您挡刀挡箭呢。” 第82章 刀光中起舞 连星和满月也道:“是啊,娘子,我们跟着胡缨阿姊也学了两三年功夫了,一定不会拖您的后腿。” 刘翁知道孙女不喜欢使唤人的毛病,也道:“绰绰,你若要留在楼下,必须让他们陪着。否则,我就陪你在楼下守着。休说什么‘离你远了才更安全’,咱们是一家人,何谈什么连累?凭他是什么人,若想取你的性命,也得先从我这个老头子身上踏过去!你祖父我,年轻的时候打架,自问也没服过谁。” 刘蓉听了这话,破涕为笑,“是啊,绰绰,我能证明。我小时候被前街的二狗子欺负了,哭着跑回家找祖父,他老人家什么人都没带,抄起棍子就出去了,狠狠把二狗子那个街痞揍了一顿。自那以后,二狗子见了我就绕着走。咱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练累的。” 余巧儿好歹是彭城前任主簿的女儿,也是有些见识的。害怕过后,渐渐恢复了镇定。 “咱们毕竟是在东都城里,都亭驿里各路往来官员众多,他也只敢在外头放冷箭,不敢真的闯进来行凶。绰绰,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楼上等消息!” 话到此处,刘绰自然不好再推拒王六娘。 只好道:“好,我让他们几个陪着我便是。祖父、祖母,阿娘,阿姊、嫂嫂,你们还是上楼去。正如嫂嫂所说,尹九只敢放冷箭,不敢闯进来,那我在楼下也是安全的。外头驿防兵那么多,也就是一开始因为起了火,才乱了阵脚,出了纰漏。便是他如今已经在另一座了望塔上,占据地利优势,毕竟不可能收买所有驿卒,不用多久,就会被反应过来的驿防兵给擒住的。” 曹氏知道刘绰一直在为上次刘家人被夜袭的事情而自责,见女儿坚持,又听说尹九不敢闯进楼来,也不再多劝,带着大家上楼去了。 驿防兵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很快就派兵将客房主楼围护了起来。 听着楼外头军士们布防的声音,刘绰心里却没有一丝懈怠。 她撒谎了。 尹九占据了驿站的制高点,又是放火又是放冷箭的,也不过就是将她身边的人支开,再阻止他们回来。 那些要杀她的人,见她没因为骚乱冲出楼去,从而进入尹九的射程范围,是一定会闯进来找她的。 那她就坐在刘家人吃饭的位置,等着尹九在驿站里剩下的同伙现身好了。 没多久,一队驿防兵全副武装地进入楼内,领头的是一名什长。 他向着楼内慌乱的客人安抚道:“诸位上官,公差,不必惊慌,外头只不过是一两个不怕死的小贼在作乱,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定将贼子全数缉拿斩杀。” 客房主楼内,原本那些正在收拾公文包裹,随时准备跑出去避难的公差、小吏们都长舒一口气。 “也是,这可是东都城内啊!若是都亭驿都不安全,那哪里还是安全的?” 安抚完楼内客人,什长便面带笑意向刘绰坐着的地方走来。 “刘五娘子,受惊了!怎么不到客房歇息?要不要我派几名驿卒护送您上楼?”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突然冲出来两名驿卒拔刀砍向刘绰。 胡缨双手一直就放在腰间双刀之上。 因为军士们都穿着甲,她上前踏出一步,一个就地滚翻,就避开了两人的攻击,同时挥出双刀。 等胡缨半蹲着立直身体,两个驿卒已经被削去一截小腿倒地不起。 鲜血狂喷,哀嚎不止。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那什长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腰间长刀。 他看向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驿卒们,剩下的八人已经分成了两个阵营。五个人已经拔出了刀,奔向刘绰的方向。另外三个驿卒,刀拔了一半就被同伴从背后或身侧攻击了。 被攻击的三人也不是吃素的,反应极为迅速地避开了要害之处,并没有形成致命伤。转瞬间,纷纷抽出腰间的吴钩,与另五人战在一起。 吴钩,因为春秋时期吴国发明而命名,是唐代步兵常用的随身短兵器。 那什长手执长刀,嘴里虽喊着“放肆、住手”,人却突然转身,挥刀攻向刘绰。 刘绰本能地就要拔刀相抵。 王六娘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长刀并未劈落她的头顶。 那什长的手臂停在半空中,不知何时,连星和满月已出现在他的身侧,在他的两侧肋间各插了一把吴钩。 在胡缨将那二人击倒后,连星、满月兄妹俩就扑上去补刀了。又将他们腰间的短兵拿走,作为了自己的武器。 刘绰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冷兵器对战。从来不知道,竟然会如此残忍血腥。 下一瞬,胡缨如鬼魅般跳到了刘绰面前的桌子上,右手横刀一挥,将那什长握刀的手臂齐齐斩断。血水在空中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什长惨叫着趴到了桌子上。 未等血滴落地,胡缨左腿发力,一脚踩在什长头顶上,豹子般冲入混战在一起的驿卒们。 “闪开!”少女的声音的肃杀凛冽。 受伤的三位驿卒散开。 唰唰唰三刀过后,又是三颗脑袋落地。 许是胡缨下刀实在太快,被砍了脑袋的几人,身子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若非他们脖颈处狂喷着鲜血,根本看不出是三个死人。 刘绰看得目瞪口呆。她居然丝毫不觉得那场面惊悚可怖,只觉得在刀光血影中翻飞跳跃的胡缨美极了。 她仿佛天生就是为杀人而生的。出招总是恰到好处,没有一丝丝多余。 另外两人若不是在之前混战时已经受伤倒地,少不得也要被从天而降的胡缨给枭首断臂。 他们见什长已经被连星和满月控制住,没等胡缨寒冷的目光瞟过来,忙跪地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胡缨恍若未闻,声音冷冷道:“既敢对我家娘子动手,便该知道下场!” 声音落,双刀同时挥出,割断了那二人的脖子。 最终,神奇般的,在进来的十一个人里有八个是敌人的情况下,刘绰毫发无伤。甚至没有一个人能进入到她身边五步范围内。 王六娘怕吓到刘绰,在一旁解释道:“五娘子,这些人所犯的本就是死罪。若是将他们交到驿防兵手中,死得可没这么痛快!” 但好歹可能会留个全尸!这句话王六娘没有说出口。 刘绰熟知唐律,自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突然间圣母起来。 她满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声音:胡缨,你好酷啊!简直是,酷毙了!我崇拜你! 第83章 狗急跳墙,挟持人质 刘绰终于亲身体会了一把刘谦所见的胡缨砍瓜切菜名场面。 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这种被人保护着的感觉真好啊! 局势稳定后,王六娘向着外面大喊,“外头的军爷,这里有你们的人受伤了,快抬出去诊治!” 其实,不用等她喊,大门就已经被好奇的兵卒打开了。 尽管结束得很快,但里面发生了战斗,外头的人还是知道的。 最先进门的几个兵卒看到断了一臂又被制服的什长,又见满地尸体与血腥,傻愣在当场。 好在这时,进门那个小队里,还幸存的三个兵卒,举手道:“他们突然拔刀攻向那位官眷娘子,想来跟正在作乱的贼人是一伙的,快去禀报百夫长。\" 外面负责驻守的兵卒这才行动起来。有的去回禀上官,有的清理驿舍大厅里的尸体和血水,有的则负责抬走伤者救治。 这边正清理着,刘坤、刘珍、刘谦等人也从后院赶了回来。他们身后的李诚和护院们还押着一个驿卒,正是招待过他们,前几日又跟李锜的人打过招呼的那个。 刘绰赶忙迎上去,“阿耶,两位兄长,你们没受伤?这就是放火那人?” 刘坤关切地抓住刘绰,将她前前后后仔细看了看才道:“我们一切都好,倒是你,可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有胡缨在,还有连星和满月,女儿这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么?” 刘珍道:“绰绰放心,多亏你机警,张妈妈发现的早,咱们人又多。火很快就扑灭了。” 刘绰道:“吴钩呢?怎么不见他回来?” 刚问完,就听到外头又有一队兵卒奔跑而过,口中喊着,“抓住他,往那个方向跑了!” 刘谦激动道:“他去追击尹九了。你不知道,吴钩虽然叫吴钩,箭法是真的好。那个尹九不知怎么上了了望塔,射杀了两个驿卒,还伤了咱家一个护院。驿站里的兵卒想登塔拿人,也都被他用箭逼退了。我在后院看得分明,等吴钩绕到东面的朝阳阁顶,弯弓搭箭,一下就把他射中了。若不是吴钩,驿防兵们想必现在还被困在院子里左遮右挡呢,哪有余闲干别的?你别说,这个李二虽然派来的人不多,但真是个个技艺高超,本事了得。” “尹九身在塔上,岂非是绝地?受伤之后又是如何逃脱的?”刘绰道。 “他栓了根绳子,荡秋千一样,一荡就荡到了揽萃阁的屋顶。吴钩已经紧跟着追去了。我跟你说,这驿站里头也还有能人,他趁着尹九和吴钩对射的空档,登上了另一座了望塔,从背后给了尹九第二箭。这算是给他的同袍报了仇!总之,等塔上那人逃了,我们这才敢从后院回来。你放心好了,驿站所有门都关闭了,他绝对跑不了!” 刘绰想象着塔上之人如同人猿泰山一般,抓着绳子在半空中游荡,然后被另一座了望塔上的驿防兵一箭射中。 “穷寇莫追,我只怕,那厮狗急了跳墙啊!” “对了, 怎么不见你祖父他们?”刘坤道。 “他们都在楼上,我说了若非咱们自己人敲门,千万不要开门。否则,他们听到是你们回来了,一定早就冲下来了!” 就在这时,二楼传出窗棂破碎声和孩子的尖叫声。 一行人什么也顾不得了,径直就往楼上冲。 “谁都不许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备马!打开驿站大门!否则我就杀了他!” “是不是孩子们被挟持了?”刘绰道。 刘珍和刘坤早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楼。门口的武宁军见回来的是刘家人,自然不会阻拦。 刘珍的一只脚刚踏进门里就又退了出来。余巧儿一下子冲进了他的怀里,将他撞了出来。 “郎君,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没受伤?” “我没事,孩子们呢?”刘珍道。 余巧儿道:“孩子们都好!我们上来的时候,孩子们正聚在一起商讨怎么对付贼人呢,可乖了!” 曹氏看到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安全回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武宁军的人看见刘绰上楼也是又羞又愧,“刘五娘子,我等适才看到您在楼下被围攻,本想下去相帮。可想到,您已嘱咐过,孩子们这里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人,就没敢擅离职守。好在您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否则我等回去后真不知该如何跟张刺史交代了。” “哎,军爷说得哪里话。我们全家此次多亏了有诸位的保护才能平安无事,感谢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有怪罪之意。只要孩子们没事就是头功一件,你们做的对!”刘绰看到自家六个孩子都好端端坐在刘翁、夏氏和刘蓉身边,才惊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她自己被攻击时都没这么慌乱过。主要是刘翁还有心脏病,若是看见自家小辈被歹人挟持,可不得当场去世?就是吃多少斤速效救心丸也没用啊! “我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家郎君已经按你说的,去找驿防兵安排了!辉儿,你别怕,阿娘在这呢!辉儿,别怕!”距离刘家人两房之隔的地方,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在苦苦哀求着。 无论妇人如何安抚,吓坏了的孩子仍旧大哭道:“阿娘,救我,我害怕!阿娘,救我!” 妈的,最看不惯这种拿孩子做人质的货色了。 守门的武宁军军士见刘绰皱眉,解释道:“那人不是从走廊进的门,听动静应该是从后面窗户直接砸进了屋里。” 刘绰的眉头越皱越紧,细究起来,这孩子说起来也是我连累的。光顾好了自家人,哪里想到这个尹九如此的丧心病狂。 楼下进来一名气宇轩昂的武官,他的身边还跟着驿丞和一位魂不守舍、六神无主的中年文官。 “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儿。我家几代单传,我们夫妇都快四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啊!” 听了这话,刘绰白眼狂翻:妈呀,好熟悉的台词啊,古装剧里那些被挟持的孩子通常都是几代单传的男丁呢。 三个人上得楼来,驿丞对着屋子里的人喊话:“我已按照你说的准备好了,你带着这位小郎君出来,我们保证不追击!” 刘绰倒没有莽到冲过去拿自己替换人质,而是凑到刘坤面前道:“阿耶,想必房中那人就是尹九了,咱们要不要将知道的告诉那位上楼的驿将?” “也好!”刘坤觉得此话有理。 “我改主意了!我如今身受重伤,便是逃得出驿站大门,也逃不出洛阳城。倒不如拉个垫背的一起死!”还没等刘坤开口,屋子里挟持着孩子的人突然道,“刘五娘子?我知道你在附近。尹某本就是为你而来。若你愿进来交换,我就放了这位小郎君。否则,他可就是你害死的了。这位上官,我与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令郎若死了,可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这位躲起来见死不救的彭城神医刘家五娘子!” 第84章 大哔兜 走廊上所有人都开始四处张望。 “谁是刘五娘子?” “他说的是谁?” 孩子被挟持的夫妻俩更是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沿着走廊开始挨个人询问。 “哪位是刘五娘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家辉儿!” “哪位是刘五娘子!” 刘绰向高度警觉的胡缨伸出手,轻声道:“你身上还有多少迷药,全都给我!等我自己做出来,三倍赔给你!” 胡缨也不多问,将迷药全都拿了出来。 曹氏冲出门来,紧紧抓住刘绰的胳膊,“绰绰,你可不能犯傻!这是军爷们该想办法的事,你别去!你不能去!他是冲你来的,可他心眼坏了,绑了人家孩子,怎么也能算到你头上?” 看着那对就快要崩溃的夫妻,刘绰实在有些狠不下心。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看不得小孩子受伤害。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刘绰凑到曹氏耳边,轻声道:“阿娘,你放心,刚才我已经看见吴钩了。我就到那个门口,吸引尹九的注意力,等孩子一离开,吴钩就动手了,不会有事的。” 曹氏将信将疑,“真的?可你是从哪里看到的吴钩?” 谎言被戳破,刘绰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尹九?真的是你么?我就在这里!你把那个孩子放了!我去换他。” 看到出声的是一个美貌的少女,所有人都惊讶极了。 那对夫妻噗通一声跪到刘绰面前。“你就是刘五娘子?刘五娘子,求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家孩子!” 曹氏在走廊深处带着哭腔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又不是我女儿挟持了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凭什么要我女儿去换你儿子?绰绰,你回来!” 地上的男子有些委屈道:“可他是冲你家女儿来的啊!” 话一出口,又有些怯怯地看了刘绰一眼,生怕她反悔退回去了。 跪在地上的妇人看见凶徒要见的刘五娘子,居然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娘,声音颤颤巍巍道:“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可你也还是个孩子啊!要不还是” 她身旁的男子碰了她一下道:“娘子,咱们的辉儿可还在那贼人手里呢!” 所谓关心则乱,都是人之常情。 “我过来,不就是为了换下你孩子的么?”刘绰又回身给了曹氏一个自信又美丽的笑容。“阿娘,我没事!” 或许是因为她前世死的经历太过壮烈,刘绰一点都不紧张。 尹九不过就是个深受重伤的困兽。他是个拿钱办事的,每月就那点俸禄银子,至于那么拼命么? 这年头又没手枪。带了足量的迷药,从一个重伤之人手里换得一线生机,她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由于面前的十四岁少女实在是太过淡定了,驿丞和驿将也难免多看了刘绰几眼。 刘绰站到那对夫妻住的房间门口,看了看后面窗子破损的样子,心里认证武宁军那位军士用词相当准确。 那人的确是砸进来的。 他现在是特意贴墙站着的。一是为了躲避吴钩从后窗射进来的箭矢,二是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身子不靠着墙都快站不住了。 他的确跑不了了。 “我来了!”没有一丝犹豫,刘绰迈步就进去了。 尹九面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把门关起来!你身后那个女的不许跟进来!我知道她不好惹。” 刘绰抬手让胡缨留在房间外面。 “外头的人听着,我要是看见第二个人迈进这间屋子,马上就杀了他!”尹九恶狠狠道。 辉儿哭得更大声了。“阿娘,救命啊!我害怕!” 刘绰边走边安抚那个小男孩,“辉儿别怕,姐姐这就换你出去!” “靠近点!”尹九道。 “你先把人放了!”刘绰站在离尹九五步远的地方道,“难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我一个小女娘跑了不成?” “你不怕我?”激将法很有效果,尹九松开了那个叫辉儿的小男孩。“说好了以命换命,你死,他自然就不用死了。” 重获自由的小男孩腿都软了,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 刘绰向前迈了一步,“为什么要怕你?你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困兽而已!” 辉儿跑了出去,留下一扇半开着的门。劫后余生,他的父母抱着他哭了起来。 刘家人也已经围在了房间门口,聚精会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慢着,把你腰间的刀摘下来扔了!”说完,尹九手里捏着一柄飞刀又向门外喊,“外头的,别想耍花招进来,九爷我手里的刀有多准你们是知道的。” 看来他体力消耗极大,居然会担心控制不住我的拼死反抗。 刘绰笑了,“我觉得,现在是你怕我。有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不知道九爷能不能让我在死前做个明白鬼?” “你说!”尹九看着刘绰解下腰间的刀扔到了地上。 “我要问的就是”粗略地估算了尹九手中飞刀的射出轨迹后,趁着他的注意力被刀吸引,刘绰将手中的迷药劈头盖脸全都撒到了他身上。 飞刀射偏了。尹九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眼睛里都进去了很多迷药。 看尹九昏昏沉沉的身子更加软了,刘绰冲上去左右开弓给了他三个大哔兜。“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不过就是拿钱领命办事的,你说你,这么拼命干什么?啊?这么拼命干什么?还玩什么挟持人质,以命换命!我让你以命换命,劫持人质!我最看不惯对孩子下手的人了!” 看到这一幕,不止尹九,就是门外的众人也都傻了眼。 这是什么展开啊! 吴钩和胡缨,一个从后窗,一个从前门,全都进了屋子。 中了迷药,又被打蒙了的尹九,眼见大势已去,居然躺在墙边,抱着头哭了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无冤无仇?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走投无路?我的家人都还在义父手中,我能有什么办法?安管事被抓了,原本只要杀了你,我就立了大功了。可你们提前将我在驿站里的内应给抓了起来。他们全都不见了,就我一个人回去,如何复命?为了杀你,我只好启用了义父安排在都亭驿里的人,背水一战,可还是失败了。我这次出来,非但寸功未立,还让义父这几年在都亭驿的经营毁于一旦。就是回去了,也只能是个死。既然都是要死,那就死在这里好了,至少可以不连累家人。我就是死,也要带上你!” 听着尹九的哭诉,刘绰面皮抽了抽。 合着,没让你杀死,倒成了我的错了? 第85章 一战成名 起身的时候,刘绰发现自己的手都扇红了。 “这厮是不是被你追得急了,本来想进我的房间,结果荡错了地方?” 吴钩道:“是!说起来,他受了伤,又被四处追击,情急之下,还能逃进驿舍来,已经很厉害了!” 刘绰理了理衣衫,“那他运气是真不好!因为,我压根就不在房间里。” 昏昏沉沉的尹九被驿站兵卒们架起来,拖到了门外。 刚出去,就被那对愤怒的夫妻和围观群众群殴起来。 刘绰施施然出得门来,没事人一样从旁经过。曹氏拉住她四处查看,生怕她哪里受了伤。 “没事,阿娘,女儿油皮都没破一点!” 正打得火热的众人自觉停下了对尹九的拳打脚踢。那对夫妻也忙行礼感谢,“多谢刘五娘子救命之恩,您对我们一家真是恩重如山啊!” 曹氏对那对要自己女儿去换他们儿子的夫妻尤自忿忿,拉着刘绰就走了。 “听那凶徒的意思,是来杀她的?如此一个美貌的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要对她下此杀手?” “这可是刘五娘子,出自彭城堂刘氏,据说已经跟赵郡李氏家的郎君定了亲。”身后围观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小可刚从长安那边过来,孤陋寡闻了。还请这位仁兄指教一二。” “我从南边过来的,一路上这位刘五娘子的大名可没少听。传闻说,她是灶君弟子,不仅厨艺好,还能起死回生呢!” “那是自然,我听说就连东都城里,都有许多贵人家去彭城求过灶君弟子的食谱呢!” “灶君弟子厨艺好也就罢了,为何还能起死回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跟赵郡李氏定亲了?那不是跟荥阳郑氏齐名的名门望族,这可了不得!” “不止是赵郡李氏,还是他们西祖那一支赞皇公家呢!” “不愧是能与赞皇公家的儿孙匹配的女子,果然容貌出众,气度不凡!” “那这人还敢让刘五娘子去换他家小郎君?就不怕得罪了赵郡李氏?” “刘家人处事低调,他那时候哪里知道这些?更何况,孩子被抓了,吓都吓死了,哪里顾得上这许多!” “是这个理!” 在一片八卦声中,还夹杂着尹九时不时被痛击的声音。 经过楼梯口,驿丞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道:“刘五娘子,舍生取义,善莫大焉!” 刘绰皱眉,心想,我又没死,怎么就舍生取义了? 刚说完,驿丞自己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当,忙改口道:“罪过罪过,刘五娘子,舍己救人,奋不顾身,真可说是义薄云天啊!” 披挂满身的驿将也被刘绰的行为所折服,诚心赞道:“刘五娘子,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不但救下了那位小郎君,还能制服凶徒,全身而退,实在是令我等汗颜啊!” 刘绰也忙站定回礼,“两位谬赞了,小女子实不敢当。不知何时审问人贩,我能否旁听啊!” 驿丞忙道:“当得,当得。我在这都亭驿做驿丞也有好些年头了,南来北往,自问见过不少官家女子。可从没哪位娘子有刘五娘子这份胆量和气魄的!自打贵府一家入住我们驿站,老夫就觉得刘五娘子容貌出众,不流于俗。如今得知,您就是那位医治过张仆射的神医刘五娘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曹氏听到旁人如此夸赞自家女儿,自然是高兴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笑着道:“哎吆,您可真是过奖了!她不过就是好读些医书罢了,哪里就当得起神医之名了。” 给人的感觉却是恨不得旁人能再多夸刘绰两句。 刘坤也客套道:“徐驿丞过誉了!” 徐驿丞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是有不少,可刘五娘子真是当之无愧!” 刘谦见妹妹平安出来也是放心了,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叫名字,揶揄道:“五妹妹,想不到,你的贤名都已经传到东都了。” 刘绰瞪了他一眼。 见自家妹子依然身心健康,生龙活虎,刘谦更放心了。 一旁的驿将也道:“早闻刘五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才貌双全,智计过人。试想,寻常女子又怎能与赞皇公的儿孙相配呢!” 曹氏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 刘绰却发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在这个讲究门第的时代,与李二定亲后,她注定走到哪里都要背着“赵郡李氏”这个标签了。 好处有很多,比如入驻驿站,人家是按照招待赵郡李氏的规格招待她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竖着大拇指,夸一句婚事好。 但坏处也是一样,比如被嫉妒,被刺杀,做什么事情都要被笼罩在赵郡李氏的巨大光环之下。而个人则完全被这光环给抹杀掉。 做得好是应该的,做的不好,就是不肖子孙,有辱门风。 这么多年,李二是不是就是这么过来的? 她不由想。 所以,他才会在初次登门时,隐藏自己的身份。 刘绰回房后,一家人难免又聚在一起相互安慰了一通。 “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我这几天啊,都提心吊胆的,听到点动静就爬起来看看,就没好好睡个囫囵觉。”夏氏感慨道。 没多久,那对夫妻带着被救下的辉儿,跪到了刘绰房门外,携带重礼前来相谢。 那男人姓赵名滔,妻子姓康,从长安而来,要去洛阳南面的唐州任县尉。 一听赵滔说自己要去唐州上任,刘坤便肃然起敬,道了声,“赵兄,辛苦了!” 赵滔言道:“为人臣子,都是分内事罢了!” 他们拜见过刘翁与夏氏后,刘家其余人便都退下了。只留了刘坤、刘珍、刘谦三个年轻力壮的郎君,外加刘绰这个当事人在当场。 康氏拉着孩子再次起身,“来,辉儿,快给刘五娘子磕头,多谢她的救命之恩!此恩此情,你要永世铭记!” 辉儿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自然对刚刚救了他的刘绰记忆深刻。他跪在地上,有模有样道:“赵辉叩谢刘五娘子救命之恩!” 刘绰看着他那红肿的眼泡,惊魂刚定的可怜模样,忙起身拉起他来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小小年纪,刚受了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才对,何苦连夜过来?你等着,姐姐房里有很多好吃的,你吃点甜的,就把这事忘个干净,好不好?” 说完,就起身给赵辉拿了许多自制的零嘴。栗子、果干、饴糖应有尽有。 待刘绰入座,赵滔也忙起身道:“适才,我救人心切,对刘五娘子多有冒犯!这厢赔罪了!” 得益于前世的地理知识,刘绰对大唐舆图还是有些了解的,唐州就在蔡州西面,而蔡州如今正是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的地盘。 淮西已割据多年,最开始是由李希烈掌控。 当年,李希烈公然称王反叛,占领汴州自称皇帝。派部将杨丰携带“伪敕书两道”,分赐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与时任寿州刺史的张建封。陈少游低三下四接受伪政权的特赦令,张建封却将杨丰绳捆索绑,游街示众,当众斩杀。 李希烈恼羞成怒,派人急攻寿州。张建封针锋相对,率部多次击退李希烈派出的由亡命徒组成的敢死队,将寿阳城铸成铜墙铁壁。还与皇室宗亲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等互为犄角,抗击抵御淮西叛军多次进攻,最终使两淮地区得以保全。 张建封自此名声大振,徐州为江淮漕运的咽喉要地,因屡遭叛军侵削,随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朝廷深恐徐州失守导致漕运中断,这才派了军政双优的张建封坐镇徐州。 贞元二年,淮西藩镇牙门将陈仙奇毒杀了李希烈后,归顺朝廷。没想到七月,陈仙奇又被吴少诚所杀,淮西重新割据。 朝廷就是在这期间收回了寿州、安州、唐州三州。 赵滔此去唐州任县尉,就在吴少诚边上,必然要受不少罪。 想到这些,刘绰也不想与他计较了。“都是父子天性,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我并未因此怪罪赵县尉。要怪就怪那大闹驿站杀人的凶徒!” 赵滔道:“刘五娘子,可知晓那凶徒的来历?” 若是能多拉上一个人讨厌李锜也是好的。何况,他是被从长安派到唐州的,说不得身上还有直通天子近侧的密报之权呢。 刘绰看了一眼旁边吃得正开心的赵辉。 康氏心领神会,起身道:“不早了,我先带着辉儿回房休息,你们聊!辉儿,我们走!” 见母子二人出门,刘绰接着道:“这是自然。既然赵县尉是去唐州赴任的,我也就不多做隐瞒了。那凶徒乃是浙西观察使李锜的义子,尹九。此次刺杀,只是因为我与李二郎君定亲,让他在儿女婚事上失了面子。” 赵滔道:“什么?竟为了这样的事,就要杀人?” 刘坤看聊到了此处,也知道了女儿的用意。便命云起取出安管事的供词画押给赵滔看。 赵滔看完握紧了拳头道:“李锜身为宗室,难道也要割据自守不成?刘兄,这藩镇之祸到底何时才能止息啊!” 刘坤叹了口气道:“积弊已久,非一朝一夕可为。怕是只能寄望于后来人了!我只盼能活着看到,咱们大唐重返盛世的一天。” 赵滔也是一番唏嘘感慨。 刘绰生生将那句“改朝换代,新陈代谢,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世上哪有万年不变的王朝”给咽了下去。 门扣扣响了几声。 外头守卫的武宁军军士道:“刘主簿,徐驿丞邀您跟赵县尉,两位郎君,五娘子,还有吴钩和胡缨前去听审。” 作为被绑架孩子的父亲,赵滔自然该在被邀请之列。 刘坤起身道:“那赵兄,咱们一起去听听!” 作为今夜抓捕尹九的主要战力,想要了解事情详情,吴钩和胡缨自然也不能不去。 刘绰道:“要做笔录了,你们两个就跟着我走一趟!” 审问的地方就在朝阳阁。那是驿丞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地方。 来听审的,都是苦主,或与这件事息息相关之人。众人见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 刘绰找了个最低的位子坐下了。一望对面还坐着个受了伤的军爷,刚二十岁的样子,甚是英俊,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吴钩附耳轻声道:“这便是那位助我捉拿尹九的射手,箭法十分了得。” 刘绰笑着致意。对面的帅哥看刘绰一笑,也略带憨厚地笑了起来。 刘坤也不隐瞒,当即便从汴州遇袭开始,到今夜驿站大乱说了个大概。又将自家已经捕获的人全都提了出来。 “多亏了刘五娘子,聪慧机智,行事果敢,若非如此,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徐驿丞夸完了刘绰,又接着感慨道,“我们都亭驿可是在都畿道治下,这些贼人竟胆大妄为到闯进驿站里来杀人。来啊,把他们带上来,本官倒要看看,这是谁给他们的狗胆!” 人被带了上来。 尹九中了迷药,出门又被愤怒的围观群众一对围殴,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人事不知了。 安管事等人则都来了个一问三不知。 驿将大怒道:“岂有此理,尔等当我们都亭驿是什么地方?以为闭口不言,死不认账,就能逃脱罪责么?” 看着尹九的惨样,安管事突然变得铁骨铮铮起来,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可是若想要我们在供词上画押,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驿丞道:“什么供词?本官还没开始审呢,哪来的供词?你先交代你做的事!尔等谁交代得多,或可酌情减轻罪责,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还是没人说话。 “刘主簿是良善人,不会对你们动用私刑。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不老实交代,可有你们受的。”驿将是个实在人,知道无论什么样的迷药,在找不到解药的情况下,都可以用冷水一激。见那七人冥顽不灵,当即指着尹九道,“来人啊,把他泼醒。你们不说,自有旁人来说!到时候,可就是他的罪过少,你们的罪过大了!” 第86章 强盗逻辑 驿丞审民,驿将审军。 尹九醒了。 他仍是驿防兵的打扮,身上的箭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勉强止住了流血。 “老子犯的是杀头的罪过,老子清楚。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他昏迷时被愤怒群众的乱拳揍得犹如一只河童。此时说出这话来,毫无英气,反倒添了几分喜气。 因为这张精彩纷呈的脸,刘绰对驿将很是钦佩。 他丝毫没有被尹九脸上的伤情影响,眼神依旧寒冷,只是这寒冷中又多了丝欣赏之意,“你倒敢作敢当。马六,我来问你,你射杀同袍,袭击驿站,究竟受何人指使?你有如此好的射术,却不思保家卫国,反倒用来作乱,岂不可惜?” 尹九不答话,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在他身侧的正是袭击刘绰那对人马里的三个“异类”伤兵。 其中一个突然指着尹九道:“禀告校尉,属下觉得,他不是马六。” 另外两人也道,“虽然他的脸被打得不成样子,但属下们确信他不是马六。” “为何如此说?” “回校尉,我们三个虽然才来到都亭驿不久。可这几日,我们什长常请马六到我们营舍里喝酒。属下做边军的时候,是斥候出身,记人脸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们出去打探消息,常常要易容乔装,此人面皮表情都不自然,应该是乔装成了马六的样子。之所以没被发现,是因为今夜轮到马六值守了望台,而傍晚时分,光线昏暗,不易被察觉。” 刘绰对面那帅气的射手也道:“禀校尉,据属下所知,马六并不擅长箭术。可他今晚却射杀了另一座了望塔上的守夜兵卒。” 赵滔道:“本官也记得,他自称尹九,的确不叫马六。” 之前刘绰与尹九之间的对话,驿将自然也听到了。这人不但自称尹九,还说自己是冲着刘五娘子来的。 只是那时他以为,马六不过是用假名字参的军,而刘家人昔年就与他有私仇,这回在驿站碰上,真乃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激得他发疯。 驿将搞不懂,眼前的少女看着不仅人畜无害,甚至可以说是人见人爱,怎么就让屋里的凶徒恨成了这样? 如今仔细一看,他面上的人皮的确看着不怎么正常。 “来啊,将他的伪装去掉。” 两个军士领命上前,一顿毫不温柔的卸妆。 那些被打得移了位置的伪装去掉后,尹九的原貌渐渐恢复。虽然还是鼻青脸肿,但看起来比刚才那诡异又滑稽的河童状态正常多了。 刘谦小声嘀咕道:“还真的是易容术,先前我捏那个放火的陈七的脸,捏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发现。还以为是你猜错了。没想到,他才是易容的那个!” “尹九,马六去了哪里,他可是你的同伙?”驿将冷喝道。 负责记录的书记员,在刷刷做着笔录。 刘谦侧了身子对刘绰道:“绰绰,我再跟你打个赌,你说,真正的马六去了哪里?跟尹九是不是串通一气的?” 刘绰自信道:“若是串通一气,那被抓的什长又何必请他吃酒套近乎?我猜,马六已经死了,尸体说不定就在攻击我的那队人的营房里。” 刘谦吓得坐直了身子,“死了?为何这么说?他就不能是被绑起来了?” 刘绰道:“四兄,你想想,他们做的是把脑袋悬在刀尖上的事,既然要冒充他,若只是绑了,不就留下了让他逃跑的风险?” 果然,尹九道:“什么同伙,老子早就把他宰了!” 都畿道分属中央管理,每个军卒的管理都是有本可查的。可不像那些藩镇,可自行募兵,自行发饷。每多死一个军卒,身为驿站军务管理负责人的驿将都要给政府和家属一个说法。 驿将气得拍桌子道:“你杀了他?我提醒你,加上马六,你今夜已经杀了四个人了,罪无可恕。依律是要杖刑至死的,最好老实一点!” 尹九知道自己的下场,对于驿将的气急败坏,无动于衷。 一旁的文书轻声提醒,“校尉,校尉,尸体” 驿将强压下怒气与烦恼,“如你所说,你将马六的尸体藏在了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尹九终于有了比较明显的回应。但却不是对驿将,而是对刘绰。 “刘五娘子如此聪慧,何不猜猜?” 众人虽不知道尹九为何在关键时刻挑衅一个小女娘,却也全都看向了刘绰。 刘绰觉得尹九挺要强的。他明显对自己输给一个小女娘有各种不服,而她专治各种不服。 “不就在这几位军爷的营房里?”她指着三位幸存兵卒道。 尹九气得咬牙切齿。 驿将虽不明就里,还是派人去查看。 没多久,前去查探的兵卒回来了。“马六的尸体找到了!” 驿丞奇道:“刘五娘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刘绰起身行了一礼才道:“回驿丞,尹九是外来人,而马六却是日日生活在驿站军中的。若是生活轨迹突变,很容易让身边人发现异常。且乔装易容很耗时间,所以这位什长这些日子才经常请马六到房中吃酒。既方便尹九仔细观察马六的言行举止,又能让马六几个时辰的消失不见变得合理。如此,等尹九假扮的马六再次出现时,才能不引人注意。旁人只会当是他吃醉了酒,在这几位军爷的营房中睡到要上值。即便动作有些不对,大概也是酒未全醒的缘故。驿站中人多眼杂,若是冒险抛尸,怕是行动还没开始,就被发现了。所以,事成之前,自然是将尸体藏在他在驿站中的据点里最为安全。” “原来如此!”赵滔忍不住赞道,“刘五娘子小小年纪,却犹如断案老吏,实在令人钦佩。” 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下来,堂上之人无不为刘绰的聪慧所折服。 不止尹九,便是那正疼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什长都心服口服了。因为刘绰所言,都是当时他与尹九曾经细细商讨过的。 “尹九,你在绑架赵小郎君时,声称是为刘五娘子而来。为了杀她,你勾连驿站内的驿夫、兵卒,又是放火,又是乔装的,又不惜伤及如此多无辜之人,必定不是私怨,尔等究竟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 “前因后果,刘五娘子不早就知道了,阁下何不直接问她?”尹九盯着安管事恨恨道。“若非她太过聪明,让人难以下手,我又何须伤及这些无辜之人?” 更何况,即便用了这么多人,他还是失败了。 刘绰突然想起尹九被她掌掴到破防时说过的话,他之所以选择鱼死网破作战到底,是因为启用了李锜在驿站里安插的内应,无论怎样都是个死,已是走投无路了。 她只是没想到,到了公审之时,尹九还能恬不知耻地把责任扣到她头上。直接被气笑了,“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难道你要杀我,我就要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你来杀?技不如人,就跪好了挨打,废话恁地多。” 第87章 为财害命 所有人都理解不了尹九那奇怪的脑回路。 “尹九,你休要胡搅蛮缠。若不是见你身受重伤,受不得刑,早就大刑伺候了。此事共犯众多,又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铁证如山,你说与不说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刘五娘子是重要人证,不用你说,本将自会向她询问案情。本将现在审的是你!”驿将拿起一份文书摔到面前的桌子上,“这是从你藏尸的营房里搜出来的。你是沧州人,如今在镇海军中任职,挽强营的,那几个里头既有挽强营的,也有藩落营的。幕后之人是镇海军中人?” 提到镇海军三个字,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全都肉眼可见的呼吸一窒。 “看来我没说错。”驿将指着什长道,“张宝树,你是怀州人啊,怎么跟一个沧州人一起在都亭驿里头作乱呢?搞成如今这副模样?这里是都畿重地,镇海军什么时候能指挥都亭驿的兵了?你们平日里收些过路官员的好处也就罢了,如今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投了镇海军?你好大的本事啊!” 驿将声音陡然增大,吓得张宝树惨白的面皮更白了。 “岑校尉饶命,我招,我全都招。” “你跟镇海军是怎么勾连上的?” “三年前,镇海军中的牙门将姚志安前往长安,路过咱们都亭驿。他说,每年给小人一百两银子,要小人替他盯着驿站中往来官员的行踪,里头要是有对浙江西道和镇海军不利的,立即传信于他。他自会派人前来处置。” 刘绰终于了然,怪不得从浙西逃出来的官员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到长安。 因为驿站里有李锜的人,他们的行踪根本就是透明的。而崔善贞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是平民,去长安住的是客栈,而非驿站。 岑校尉道:“每年一百两银子?这位姚将军出手倒是大方!这些年,你一共向浙西传了几次消息?” 张宝树支支吾吾道:”就五六八九次,小人怕平日里自己忙不过来,盯漏了人,就吩咐手底下的兵卒帮着监看。每发现一个欲往长安弹劾的浙西官员,赏银十两。校尉你一定要相信我,小人就只是拿钱盯人,从没出卖过咱们都亭驿的布防信息啊!” “自己吃肉,不忘带着兄弟们喝汤,你倒很会做人!” “我就是想着,兄弟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李观察使管着盐、铁、酒三项买卖权,富得流油,这也算是个不错的进项。”张宝树道。 岑校尉气得拍了桌子,“你当我夸你呢!” 想到崔善贞所言浙西之事,一向稳重自持的刘坤也没忍住大声骂道:“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可知那些被你发现的官员都被带回浙西杀了?他们都是为民请命的好官!为了这个不错的进项,你害了多少人,你知道么?” 张宝树忙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该死!” “刘主簿息怒,他不过一介武”忙着打圆场的徐驿丞看了看同为武夫的岑校尉,改口道:“小小兵卒,哪懂得这许多大道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岂有此理!”刘坤还是气不过。 刘珍解释道:“岑校尉、徐驿丞,想必二位都知道,几日前驿站中路过一位名叫崔善贞的浙西布衣,他曾前往长安上封事弹劾浙西观察使李锜,却因布衣身份,未被圣人取信,被械送回乡了。家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听了些浙江西道的事,一时气愤,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看刘主簿这嫉恶如仇的性子,与我倒很是投契。”岑校尉哈哈笑道。 他也没想到,刘坤会对这件事情反应如此剧烈。他在驿站里任职,浙江西道的事,多少也听过往官员提过一些,知道不少传闻。听了刘珍的解释后,知道刘坤虽看着是个温吞性子,骨子里也是个嫉恶如仇的血性汉子。只觉得欣赏,自然不会将刚才打断了他审案的事放在心上。 刘坤抱拳道:“岑校尉、徐驿丞,刘某失态,让二位见笑了!” 刘谦小声道:“阿耶也不知道控制一下脾气,这样合适么?万一这驿站里还有李锜的眼线呢?” 刘绰道:“有没有李锜的眼线都不要紧了,左右咱们跟李锜的梁子是已经结下了。虱子多了不怕痒!” 刘谦像听到了什么新奇事一般,瞪大了眼睛,“虱子多了不怕痒?绰绰,你这话说得妙啊!他都派人来要咱们家的性命了,还怕他作甚!” 一个困扰刘绰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她道:“这就解释得通了。” “什么解释得通了?” “什长这个职务,不大不小,刚好适合做盯梢的眼线。李锜好不容易在都亭驿里养了这样一个好用的眼线,不可能为了杀我,如此兴师动众地启用。没有印信,尹九又是怎么调度得动张宝树的呢?除非,在此之前,他们彼此之间就是认识的。尹九是杀手,想必已经替李锜杀过不少逃出浙西的官员了。而这个张宝树跟尹九就是这般认识的。他传递消息,尹九负责拦路劫杀。这次杀我,是尹九擅作主张,假传命令,利用了张宝树。若是事情成了,还好说。可事情败露了。所以他才说,他走投无路了。” 停了一会儿,岑校尉接着道:“这么说,你手上没有那些浙西官员的血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小人只负责传递消息,怎么敢对官爷们出手。” “那为何这次你却带兵意图刺杀刘五娘子?又是受何人指使?”岑校尉突然大声道。 张宝树用剩下的左胳膊指着尹九的方向,“是尹九,是他让我协助他刺杀刘五娘子的。他说,这是他家主人的意思。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岑校尉道:“还说你没有图财害命?尹九沿路截杀那些官员尚且不需要你相帮,杀一个官眷娘子,倒需要你帮手了?你就算蠢,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张宝树急道:“是尹九说,刘五娘子身边有武宁军的人在,所以所以才需要我们。他说,只要按照他说的做,一定会成事。他会先在驿站里放一把火,引开刘五娘子身边的守卫。然后登上了望台,吸引驿防兵的注意力。这时候,小人再借由驿站安防的机会,靠近刘五娘子,伺机动手。”他怯怯地看了胡缨一眼,小声道,“只是没想到,刘五娘子身边的人,如此厉害。” 第88章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好一个见利忘义贪财冒进的小人!说,为了杀刘五娘子,尹九他许了你多少好处?”岑校尉接着问。 “小人,小人,怎敢” “说!” “二百两银子!说好的,我拿一百两,剩下的,分给兄弟们。” 听到这个数字,刘家父子三人已经恨不得跳起来打人。 刘绰也倒抽一口冷气,她的命竟只值二百两银子。 “区区二百两银子就能让你铤而走险,草菅人命,你还口口声声说不敢伤过往官员的性命?简直一派胡言!你是觉得本将好糊弄是不是?还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若是给你足够的银钱,怕是连我也敢杀?” 张宝树磕头磕得咣咣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是想着,刘五娘子毕竟只是官眷,不是官人。况且,尹九拍着胸脯向小人保证过,只要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乔装之人,让他能成功登上了望塔。等到火起,刘五娘子必定会跟出门去查看。那时,他便一箭解决了她。根本不用我动手。他给小人这笔钱,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小人也是心存侥幸,以为尹九的计划一定能成功。便是他没有得手,到时整个驿站都乱了起来,刘五娘子身边,就只剩下几个贴身伺候的奴婢。小人手上有一只十人小队,想来很好得手。” 唐律疏议有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他们社会地位极其卑贱,被主人当作是生产工具、士兵、奴仆或者是供人玩狎的玩物,没有人格,没有人身自由,可以随意被买卖、馈赠。 自然,他们的命也是会被人自动忽略掉的。 “混账,他们是大唐的驿防兵,不是你的私兵。好好的一个十人小队,让你祸害的就剩下三条性命了,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过?” “小人知罪,小人的确是被那二百两银子迷了眼睛,小人也没想到,会害死那么多弟兄啊。好在刘五娘子没事,否则,小人就真的酿下大错了!”张宝树痛哭流涕道。 尹九突然冷笑一声,“二百两银子?你不是嫌少,加到三百两了么?装模作样的说,这一百两是给马六兄弟的家人的?如今怎么变成二百两了?” 刘绰也不禁对这个张宝树刮目相看。心道:原来是个加钱居士。他是想说,我还活着,他这是算杀人未遂么?而那七个死了的,不是他杀的,乃是胡缨杀的?他是有罪,但只是贪财,但罪不至死? 张宝树恨铁不成钢地用尹九看安管事的眼神,看向尹九。 尹九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知道自己必死,自然不想看到别人脱罪。 在场都是明白人。 不用旁人提醒,岑校尉已厉声斥道:“还敢巧言令色,妄图欺瞒!本将带了这么多年兵,难道还看不穿你的把戏?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把尹九买凶杀人的金额往少了说,再分摊到意中兵丁头上,不就是想说他们是共犯,都是咎由自取?你手下的兵是刘五娘子的护卫所杀,既然刘五娘子人还活着,那么你的罪也就谈不上多重了?真是痴人说梦!什么图财害命,买凶杀人,本将看你分明就是造了假的户籍文书才来投的军,说不得还是浙西人呢。偌大的都亭驿,那姚志安怎么旁人不找,就偏偏找到了你的头上?再不从实招来,就大刑伺候!” 这倒是刘绰忽略掉了的一点。 正如尹九不会无缘无故找张宝树合作一样。姚志安不可能满驿站里见人就问,‘你愿不愿意给我们做眼线,有酬劳的哦’。他能找到张宝树头上,二者之间,必然是有什么联系才对。 “刘五娘子,适才他对你行凶之时,你身在何处?” “回校尉的话,小女子在驿舍大厅之中。就坐在我们一家人平时用餐的位置上。因为,那里可以避开外头射手的弓箭。” “那事发之时,大厅里可还有旁人,楼中住客都在哪里?” 刘绰道:“大厅中倒是没有旁的客人了,不过,那时大家也并非全都躲在屋内,驿站里突然乱了起来,不少人开着门窗,探着身子看热闹呢!\" 赵滔轻咳一声也道:“正是如此。那时,犬子和内人趴在窗口,看后院救火。而赵某则正在走廊之上。本想向进楼的驿防兵们打探一下外头发生了何事的。却见他们突然向刘五娘子发难,最后还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了起来。” 岑校尉看着张宝树道:“大庭广众的,你就敢对楼内官眷行凶,这是几百两银子能买到的浑水摸鱼?你就不怕本将事后追究?难道你还想将楼内所有客人都屠尽?”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张宝树崩溃道,“是陈七,他是润州人,从前在镇海军中当过兵。后来,才转到咱们都亭驿来的。是他做的搭线人,小人这才与那个姚志安见了面。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校尉不信,大可以去查证。这些年与他们镇海军的人打了几次交道,我知道事败之人的下场。眼见陈七已经被抓了起来。而尹九逃往东门的路又被这位壮士和林秀合力给堵死了。他身负重伤,被抓住是早晚的事。小人想,我若不出手,最后也只能是个死。倒不如博一把,若真能将刘五娘子杀了,陈七和尹九觉得还有指望,会闭口不言,不把小人交代出来,等着他家主人派人来救。这才抢在别的小队前头,进楼安抚住客。进门前,我以为刘五娘子定在客房里。这样才好浑水摸鱼。可没想到她就坐在大厅之中。见楼中有许多客人看着,小人原本想取消行动,再找机会的。可那个王大力,他是个愣种,一点眼色都不会看,拔了刀,就冲了出来。其余人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他,按照老计划行事了。然后,就全都被那位女侠给” 刘绰在恍然大悟后不得不感叹,人活一世,难得糊涂,谁的人生里没有几个猪队友呢! 胡缨确认道:“最开始,那群人里头的确只有两个人身上有杀意。还有三人则是完全不知道状况,他们非但没有一起去攻击我家娘子,还与他们斗了起来。若非如此,都是穿着甲的军卒,我便是能赢,身上也不可能不带伤。” 刘谦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岑校尉,人看着粗,心思是真的细啊。” 这点刘绰简直不能更赞同,“是啊,能在东都混出点名堂来的,哪个不是人精?” 人精岑校尉对三个伤兵道:“你们三人既没有与作乱之人同流合污,又保护了官眷娘子,如今又揭破了此贼的乔装,立下大功,可要什么赏赐?” 三个伤兵互视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断了一条胳膊的张宝树,求情道:“保护驿站中客人的安全,本就是小人们应该做的。我们别无所求,只希望校尉能留下我们什长一条性命。” “这是为何?”岑校尉有些吃惊,“他犯的罪责怕不是你们这点军功可以保下来的。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们为何要替他求情?” 伤兵丙道:“我们三人跟张什长是同乡,初来乍到,在驿站里没什么根基,到哪都不受待见。只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是张什长为人热情,对我们多有照顾,还将我们调入了他的小队。知遇之恩,不得不报。” 刘绰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你们调入他的小队多久了?可是在我们一家入住驿站之后?” 伤兵甲想了想道:“我们的确是这几日刚调进来的。可这事我们已经托了张什长有一段日子了,又是同乡,并不是” 毕竟是做斥候出身,说着说着,他也觉出了不对。 “刘五娘子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岑校尉立时便明白了刘绰的意思。“这样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会无缘无故帮你们调职?我问你们,他帮你们,可曾向你们收过好处?” 三个伤兵里有两个人已是满脸失望地看着张宝树,伤兵丙仍有些不信,“没有,张什长什么都没要。我们毕竟是同乡,许是调换手续有些麻烦,这才耗了时间。会不会只是巧合?” 伤兵甲道:“可也未免太巧了一点。他原本是想杀了刘五娘子后,再杀了我们三个,嫁祸到我们头上的。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向驿站客人动手了,让他们在事成之后可以全身而退。” 伤兵乙道:“人人都说,都亭驿里只要银钱给足,没有他张宝树办不了的事。可咱们三个没钱,求到他那里,他也帮了。先前我还以为这是看在同乡的面子上。没想到,他是想着拉我们顶罪啊。否则,怎么那么长一段时日都解决不了的事,刘五娘子他们入住后,突然就解决了?” “你好歹毒的心思,张宝树,我们跟你可是同乡啊,你居然!”伤兵丙受到的打击最大,“我居然还想着,给你求情。” “什么同乡不同乡的,我们没给他钱,他就不帮忙。等到了要人顶罪的时候,这才想起我们来。”伤兵乙呸了一声。 “这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啊!” 提点完后,刘绰又爆出一个金句,引得刘谦啧啧称奇。 徐驿丞与岑校尉共事多年,早有默契,将陈七的档案资料递到他面前。 岑校尉道:“徐兄,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徐驿丞也不客套,直接了当道:“陈七,把你傍晚时分去放火的事说说!不对,把你是怎么受命潜伏于都亭驿的事说说!” 陈七原本一直低着头,好像他根本不在场一般。被点名后才抬起头来,倒还是刘绰印象中那副人畜无害,殷勤热情的样子。 “回徐驿丞的话,小人是在镇海军中做过两年。可人往高处走,东都比润州可好多了。小人就离了那边,来到了洛阳城。小人没有养家糊口的手艺,就仗着从前当过兵的履历,来驿站应征做了驿卒。你也知道,张什长出手阔绰,在咱们驿站里,八面玲珑的。那年,姚牙将路过咱们驿站时说想找个灵透人帮忙,小人便去找了张什长。除此之外,与镇海军可再无什么旁的瓜葛。至于,蓄意放火,谋杀官眷什么的,那更是无稽之谈。小人刚才去后院库房打扫杂物间,不小心碰倒了烛台,都是意外罢了。” “你倒利落,也省得本官再派人去查检你的户籍田产了。” “徐驿丞目光如炬,眼里不揉沙子,您问话,小人哪敢不利落些。” “少在那里油嘴滑舌。东都是比润州好,可驿卒的饷能跟镇海军的军饷比么?你当我老糊涂了?” “镇海军饷银虽高,可我举家搬到洛阳来,是为了孩子们的前程啊。东都乃是京畿重地,孩子们在这里学到的眼界见识哪里是小地方可比的。” “几句话,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你倒真是个人才啊!如此口才,只在我们都亭驿做个驿卒委实是可惜了。做驿丞前,我做过十几年捕快,是失手碰倒了烛台,还是蓄意纵火,我会看不出来?” 刘谦叹道:“这驿站里,还真的是卧虎藏龙啊!陈七这不是踢到了铁板上?” 刘绰面皮抽了抽,心道:驿丞不就相当于一个邮政局局长?身为洛阳最大邮政局的局长,做过市刑警队大队长,有什么稀奇的? 嗯,一点都不奇怪。 陈七立时便转换了一副嘴脸,“小人是被威胁的。只因从前在镇海军中共过事,尹九便找到了小人。他威胁小人帮他放火,否则便要取了小人的性命。难道被胁迫所做之事,也是罪过么?” 徐驿丞笑起来,“尹九,他所言是否属实?” 陈七显然在撒谎,但尹九这次却没有拆台。 “可能他也觉得一众同伙里,难得有这么一个聪明人?”刘谦自言自语道。 “你说你是被胁迫的?” “小人就是被胁迫的啊!” “他乔庄成马六,人在高台上的时候,如何胁迫你?你为何不呼救?”徐驿丞道,“胁迫?尹九挟持赵小郎君,对刘五娘子做的才叫胁迫!” 陈七马上顺竿爬,“他就是拿我在润州的家人胁迫我的。” “刚才你不是说,他威胁你要取你的性命么?” “小人只是一个小小驿卒,被牵连到如此大一桩案子里,怎能不紧张?一时口误也是有的,口误,口误罢了!” “休要胡搅蛮缠。真有这样的事,你大可以禀报上官,将尹九拿了。你是受人胁迫,却不是尹九,而是你们背后的主子。他此刻人在洛阳,不能把你的家人怎么样,你们背后之人却可以!” 陈七忙跪得五体投地道:“驿丞您真是料事如神。您想啊,镇海军就在润州,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如何能不就范啊! 徐驿丞啪的拍了一下桌子,“好个巧舌如簧的狗东西!你刚才不是说为了孩子的前程,举家搬到了洛阳么?” 陈七脸皮极厚,旋即又转变了一个态度,“小人认罪。便如驿丞所说,小人犯了纵火之罪。可被发现得早,也没烧着什么东西。依唐律不过就是徒三年。既然做下了,小人就认,您把小人交到洛阳府去。小人甘愿蹲三年大狱。” 第89章 杀人诛心 “好个刁民!居然还知道律法里纵火之罪的刑罚?你就这么想去洛阳府的大狱里头见识见识?”徐驿丞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如此刁钻的人了。 陈七道:“咱们都亭驿往来的可都是官家的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人虽然笨拙,但伺候诸位官爷多年,耳濡目染,自然能学些见识。小人知道,徐驿丞向来公正严明,不是那种徇私枉法、滥用私刑的人,必然会把小人送到府衙去,这才主动说出来。替您分忧的。” 徐驿丞眼睛都亮了,“哦,你这还是为我好?” 陈七脸上挂着十二分的诚恳,“是啊,驿丞御下有方,便是待我们这些小小驿卒也极为宽和。小人怎么好意思再让您为了我的事操心。” 刘绰看了看陈七,又看了看尹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之前是她想错了。 尹九所说的李锜那个珍贵的内线,不是张宝树,而是陈七。 凭张宝树那有限的智商,便是加上了他手下那些兄弟们,也不可能真替李锜把路过都亭驿的浙西官员全都找出来。 她眼前飘过陈七招呼那六人入住驿站时的场景。 真正在做这件事的是陈七。 他是浙西人,口音熟,饮食习惯熟,若是当年就常往浙西各衙门里跑,说不得人头也熟。 与过路官爷们打交道最多的,不是驿防兵,而是驿卒。 不管是吃饭、住宿、寄信、还是租借马匹车辆,都得跟驿卒们打交道。 这叫什么?大隐隐于市还是灯下黑? 洛阳与长安的都亭驿是整个大唐最大的两个驿站,且都在城墙里头。侥幸逃出浙西的官员们,便是前面不敢入住驿站,到了这里也会觉得安全。 陈七可以在琐碎的服务中,将想要上访弹劾的人一个个找出来。 故此,陈七所在的都亭驿对李锜来说尤为重要。 所以,尹九忌惮他,却不忌惮张宝树。 选陈七去放火,一是因为他对驿站的结构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好动手脚。二是因为他驿卒的身份,方便接近那些有私家守卫的地方。最后,就是一旦事发,放火的罪责是这里头最小的,尚且有转圜的余地。 怪不得,那两个长安来的衙差在驿站里故意吆五喝六地对待崔善贞呢!还是他们知道里头的深浅啊!他们是做给李锜的人看的,想故意卖个好,到时候好多讨赏钱。 那么,陈七知道尹九其实是假传了命令,启用了他么? 不对,那些浙西官员既然是赶着要去长安告御状的,必然不会像我们一家人这般在驿站里住上好几天。陈七能把人找出来,却无法阻止人家离开驿站继续赶路。这之后才是真正用到了张宝树的地方。他们要帮忙传递消息和继续盯梢,或者说他们要先把人控制起来,等李锜的人来? 若真是如此,那陈七和张宝树手上又怎么可能没沾血呢? 啪的一声,徐驿丞随手抓起一块砚条当作惊堂木拍到了桌子上,将刘绰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我竟不知咱们都亭驿里头还有你这号人物!你藏的好深啊!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浙西,是东都,讲王法的地方。你们今夜串通一气,在驿站里蓄意放火,射杀驿防兵,谋害官眷,往来多少官家人都看着呢。想三两句话就把自己摘出去?你未免想得太美了!” 陈七趴在地上,哀嚎起来,“冤枉啊,小人冤枉啊,小人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又不是故意的。可您非得说我是故意的。小人本不想争辩,认下纵火罪,哪怕蹲三年大狱,好歹图个清静。您竟又将小小的纵火案说成是袭击驿站的大案子?这不就是想要小人的命嘛?小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您,难道是素日里没给您送好处的缘故?不能因为小人从前在镇海军中做过事,又跟这个叫尹九的认识,您就说我是共犯啊?难道我家邻居在大街上杀了人,正巧我也在那看热闹,因为我认识他,我就是共犯了?正如您说的,这些事可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做下的,小人一没进楼杀人,二没登塔射箭,怎么就成了共犯了?您不能为了赶快结案,好跟上头有个交代,就如此冤枉好人啊!小人不服,小人冤枉啊!”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十分刺耳。 “还敢咆哮公堂?”徐驿丞气得满脸通红,“来人啊,把他的嘴给我堵上!杖三十!” 左右两边的驿卒动了起来。 陈七叫得更大声了。“你们想要屈打成招,冤枉好人?还讲不讲王法了?我要去洛阳府衙!杀人啦,快来人啊!屈打成招啊!” 都亭驿内光上等客舍就有三栋楼。 听见陈七的喊声,许多不明就里的文官武将都来到了朝阳阁附近。 便是刘主簿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阵仗。 他在彭城审问的犯人里头自然也有江洋大盗,说话却没有陈七有逻辑。读了些书的犯人倒是有陈七这个逻辑了,却没有这个混不吝的脸皮。 放在彭城他经手的案子里,人是前后脚抓住的,时间线上一环扣一环,明显是分工合作的共犯,惊堂木一响,就只剩跪地求饶命了。哪有人心理素质能这般好?哭着喊着不认账,非得让人亲眼看见他杀人才算? 徐驿丞道:“你不用喊,明日一早我就会将你们和案卷卷宗全都送到府衙去。现在打的是你咆哮公堂,污蔑上官。” “什么咆哮公堂?这里是驿站,可不是衙门,哪来的公堂?若要问罪,该先问你们私设公堂的罪过!不仅私设公堂,还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刘绰暗叫不好,她竟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那外头有些不知情的吃瓜群众又该怎么想?再骂下去,怕是就要说驿丞是为了讨好刘主簿和赵校尉才胡乱扣罪名的了。甚至可能把赵郡李氏的名头都拉出来溜一圈了。 好在下一刻,那骂声停了。 陈七的嘴被堵住了,犹自挣扎不停。 围观者虽多,却并没有出现那种冲出一个楞头青来为陈七仗义执言的场面。 刘谦傻乎乎道:“他喊得如此情真意切,莫不是真的冤枉他了?” 徐驿丞从前是做捕快的,勘查现场和动手抓人或许是一把好手,审案却是不擅长。关键时刻,岑校尉将张宝树的供词推到了他面前。 “你这刁民,休要信口开河。我乃都亭驿驿丞,驿站中大小事务都管得。此事发生在驿站中,作案的是驿卒和驿防兵,你们烧的是驿站的仓房,要谋害的是驿站的住客,本官如何审不得?待我将案件审个大概后,便会上报给上官,将尔等该送兵部的送兵部,该送府衙的送府衙。来啊,给我打!”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徐驿丞也不得不解释一番。自然,说出去的话,也得继续执行,否则就是认了陈七所言的私设公堂,屈打成招了。 陈七挨打的同时,徐驿丞接着道:“你是在库房被当场逮到的。适才审问张宝树时,他已招供,尔等谋害刘五娘子的计划便是先库房放火,再趁机夺高台,你们三人分工合作,共谋此事,由不得你不承认!适才被你一搅闹,我差点就忘了还有这份供状。” 这在没有摄像头、没有指纹对比、没有dna检测的古代,证据链的确已经足够了。 陈七,尹九,张宝树三人之间,最容易攻克的就是张宝树。多亏了他先前的供词,才能将事情做实。若不是提前审一审,留了这份供词,而是直接将人交到洛阳府衙,还真的有可能被尹九胡闹一场就颠倒了黑白。 陈七被打得狠了,早已顾不得再喊了。 赵滔道:“徐驿丞放心,若他日上头查问起来,赵某可以给你作证。” 刘坤也道:“我等都可以作证。今夜擒住之人众多,可不是凭他一人胡搅蛮缠就能蒙混过去的。” 徐驿丞回礼,“多谢!” 岑校尉却看着刘绰道:“刘五娘子,我看你从刚才开始就面露疑色,可是有哪里不对?” 刘绰道:“徐驿丞、岑校尉,我有一个疑问,这几年可曾有浙江西道的官员莫名死在驿站里的?若有,可曾留有卷宗文书?” 徐驿丞一下子激动起来,“有有有,是了,这几个贼子身上怕不只今夜这点罪责!去年秋月里,就有一位浙西的官员在驿站突发恶疾,暴毙而亡,死状甚为蹊跷。只不过仵作验尸时,却并没有查出什么毒物来。” 刘绰又道:“这世间千奇百怪的毒药甚多,今日既已揪出了陈七,不如就到他的住处仔细的搜一搜,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杖刑完毕,陈七疼得额头上直冒汗。听到刘绰的话,他突然笑起来,“刘五娘子足智多谋,陈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技不如人?她又何尝不是胜之不武?”尹九又怨毒地看了安管事一眼,“若不是这个蠢货,自以为是,打草惊蛇,我们又怎么会失手!” 刘绰有些理解尹九的不甘与恼恨。 他能被派出来执行任务,想必是从未失手过的。 这样的人一定是骄傲的。这样的人,首尝失败,免不了要怨天尤人,不肯承认是自己的过错。所以才沉浸在对安管事这个猪队友的埋怨,还有与刘绰的较劲里。 刘绰也不否认。 “不错,我的确因此提前有了防备,处处加了小心。” 安管事的头更低了。 “你倒坦荡!”尹九自觉找回了一丝颜面。 “不过,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再改变。不管你认不认,归根结底还是你的性格决定了事情的结局。轻敌的不止这位安管事,还有你。是你,同意了他那自以为是的假扮水匪计划,不是么?”刘绰目光灼灼瞪了回去。 而这样的人,捏碎他的心理防线也很简单。 那就是杀人诛心。 尹九脸色大变。整个人都僵住了。 刘绰接着道:“你很聪明。知道安管事失败后,我们会有所防备。所以,自己不现身,先派人进来观察我们的布防情况。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像你从前要刺杀的目标那般,只一味加强防卫,而是主动出击,先将你的几个同伙给抓了。” 尹九不屑道:“还名门望族呢,用的不过是下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招数罢了!” 一直没说话的六人也附和道:“那个张宝树已经在驿站里待废了,连几个奴婢都打不过。若是真刀真枪的跟咱们兄弟斗一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陈七却帮了刘绰一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可是孙子兵法里头的计谋。岂能说是下三滥?老九,说到底还是你读书读得少了!” “其实,事到此处,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可以直接回去向你主子言明安管事的过失。当然,你会受些惩罚,但总还有机会,再召集人手,重新谋划,戴罪立功。我这里防得密不透风,你还可以杀了这些人灭口后,再回去负荆请罪,这样在你家主人那里就有了交代。虽然可能会中我安排的陷阱,但那时我以为你的帮手最多是些仰赖你们养家糊口的漕帮帮众,完全没有告诉库房处的守卫要提防驿防兵,还是可以成事的。可你偏要易容成马六去夺了望塔,然后安排张宝树来杀我。” 尹九道:“我尹九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做残害自家兄弟的事。” “哦?是么?可你现在救出他们了么?”刘绰挑了挑眉,“非但没救出他们,还把陈七给搭进来了。为了跟我争强好胜,你不惜假传命令,欺骗了陈七。因为你家主人杀我的命令并没有下达给他,而是下给了你和安管事。做谍探的最忌讳的就是牵扯进不该自己管的事情里去。原本他应该只负责处理那些从浙西跑出来的官员?所以,要怪就怪你自己。” 陈七忍着剧痛,扭过头去,不可置信道:“你不是说,刘五娘子手里有对家主不利的证据么?” 刘绰道:“证据?先前或许没有,现下便该有了!” 尹九彻底没了脾气,惭愧到不敢去看陈七的眼睛,“七兄,是我对不住你!” “算了,一切都是命!我一直以为我命够硬了,看来刘五娘子的命比我的还要硬。若非她洪福齐天,又怎么会刚好住进都亭驿来呢!”陈七此刻倒坦然了。 第90章 一式两份是好习惯 案件文书都画押后,一众人犯就被押了下去。 临被拖走时,安管事嘴硬道:“你莫要得意!我家主人为国尽忠多年,就这点罪过,最多不过一顿申斥,你还以你的命能有多值钱么?” 徐驿丞道:“如此,事情大概就全部理清楚了。不过,刘五娘子,你可是与那位姚志安姚牙将有什么过节?为何他要如此处心积虑地要至你于死地?” 刘绰心道:徐驿丞,您这就是在装傻了。姚志安有胆子杀我,可没那个胆子劫杀浙西官员们。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将早前审问安管事得来的供词拿了出来。 徐驿丞看完后脸色大变道:“这个李锜仗着身为宗室,如此肆意妄为,竟然连赵郡李氏都不放在眼里。为了儿女婚嫁之事,就劫杀官眷,还妄图让李二郎君背上克妻之名,何其歹毒!” 想到崔善贞都被皇帝原路送回了润州,人精岑校尉道:“徐兄,你我人微言轻。既然此事已牵扯到浙西观察使,究竟该如何决断,还是等明日上报给东都留守,由他来定夺!不过,刘五娘子,这几个歹人居然敢在驿站里众目睽睽之下对你行凶,自然是性命不保了,但幕后之人恐怕还是” 徐驿丞也是一边点头,一边叹气。“是啊,想不到那些传言居然都是真的。李琦在浙西一手遮天,虽尚未对外宣称割据自立,却已与割据自立无异。此事刘主簿和赵县尉怕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了。好在,这些幕前的喽啰还是逃不过律法的,也可稍解心头之恨了。” 刘绰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计较什么。‘人家连朝廷命官都说杀就杀,何况我一个七品小官之女?’ 朝廷现在连动了刀枪的藩镇,都能因为打不过,最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进行加封安抚。何况李琦这种给足了中央政府面子的人? 他手握盐、铁、酒三项税收大头的专产专卖之权,这些年,中央政府征讨藩镇的钱有一大半可都是李琦上缴来的。不到万不得已,当今天子是不可能跟李琦翻脸的。 事实上,岑校尉和徐驿丞能不做任何修改和遮掩,堂堂正正审案,打算原封不动把审出来的供词和人犯交到洛阳府去,就已经让她很是敬佩了。 这放到她的前世,就相当于首都某区一个邮政局局长和武警中队队长所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一桩命案,查出来幕后主使之人是某省省委书记兼军区主席,但是这俩人丝毫不带怕的,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审出来什么就往上交什么。甚至还担心无法真的给被害人一个公道,而不好意思。 大唐人终究是大唐人,便是人微言轻,也尽到本分,绝不苟且。 刘绰笑道,“正如那位安管事所言,因为事涉浙西观察使,便是报上去,最后追究下来怕是到了姚牙将那里就停下了。如今既然已经捉住了这帮贼人,我们一家人又都安全无虞,已是万幸,侄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如此便好。刘五娘子真是心胸豁达。”岑校尉明显松了一口气。 刘绰道:“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还望二位叔伯能够成全。” “但讲无妨!” “今日所审案卷文书可否抄录一份给我?最好是能有几个人犯的画押。” 岑校尉奇道:“这是为何?” 刘珍也道:“是啊,绰绰,你要这个做什么?” 刘绰看大家都一脸不解,忙解释道:“二位叔伯切莫误会。侄女并不是信不过二位。而是李琦此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将案卷文书再备上一份,也可防止他再使什么手段消灭罪证,颠倒黑白。此事在都亭驿闹得如此大,后面他已不好再对我出手。因为,若我在后面的路途中再出什么事情,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所以,这个备份由我们带走,最合适不过了,他定然想不到。” 岑校尉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甚好,有备无患。便是来日李琦想要报复我们兄弟,有刘五娘子手上这份卷宗,也可为我们留个证据。我今晚就让他们备好,明日送到刘兄房中。” 刘坤道:“岑校尉玩笑了!因为此事二位仁兄也辛苦一夜了,案件已了,我们这便告退。” 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你夸我治军有方,目光如炬,我夸你升职加薪,儿孙满堂。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一家人回去的路上,刘谦伸了个懒腰道:“今晚,终于可以安心睡个觉了。阿耶,咱们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启程去长安了?” 刘珍道:“哪那么简单,咱们一家人是重要人证,怕是得等到洛阳府那边做过笔录再走了。” 刘谦哀嚎一声,“啊?那我明日可以去城中逛逛了?绰绰说我们一旦出去玩就可能会被人绑了当作人质,我可是在驿站里憋了许多天了。” 刘坤道:“不止你,明日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了。为父也有几个旧日游学的朋友在洛阳,找时间我带你跟你阿兄登门拜访一下,这对你们的学业可是大有好处的。” 刘谦就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对了绰绰,事发突然,我也忘了问,你是如何断定那三个伤兵刚入张宝树的小队不久的?” “四兄,他们围攻我时,我就在当场,自然看得分明。他们三人的确是对计划全然不知情的,突然就被同袍从背后袭击了。便是如此,还能及时拔刀自卫,护成犄角,背靠背作战。一看就是刚从边关回来没多久的老兵,还没有在驿站里待废。况且,楼内外那么多人,张宝树他们还敢进门行凶,必得想好一个退路。最好的退路便是找几只替罪羊。为了不被手下弟兄反噬,他必定要找新人去做替死鬼。虽然我们何时入驻驿站,入住哪个驿站他们可以推测。但我设计把那六个‘挽强’和‘番落’给拿下,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安管事说,尹九此人高傲得很。因为手下被抓了,才突然要启用张宝树的。那么,这三个人必然是在我们入住驿站之后才被调进去的了。” “等等,你说的慢一点,让我捋一捋。”刘谦听得有点头大。“他们是确定的,而我们是不确定的,所以他找替罪羊必定是在咱们入住之后,对不对?” 刘绰笑着道:“正是如此。” “还有,你是怎么知道那个进门的张宝树是要杀你而不是保护你的?” 刘绰道:“这个就简单了。咱们入住时报的是赵郡李氏的名号,又没跟驿防兵打过什么交道,他虽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冲上来就是一句刘五娘子,岂不让人起疑?” 刘坤心疼得看着女儿,“哎,绰绰,让你受委屈了。如今看来,阿耶也不知道给你定的这门婚事究竟是好是坏了!” 刘绰乐呵呵的,“阿耶说的什么话,您给女儿挑的郎婿如此抢手,不正说明是个最好的?” 刘珍也被逗乐了,“绰绰,你都多大了,明年可就要行及笄之礼了,还不知羞。” 第91章 定居长安 不知道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什么,洛阳府衙处置此案的效率极高。 事发后的第二日,都亭驿前的广场空地上就围满了人。 陈七、尹九、张宝树、安管事等人被杖刑至死。 刘谦也带回来一个消息,他在跟着刘主簿拜访洛阳的叔伯时遇到了韩愈。 韩愈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只可惜唐代进士要想授官,还得通过礼部或者吏部的考试才行。他因为一直通不过考试,所以只好两度入了幕府。 张建封死后,他就去了长安。今年三月,他在长安参加吏部的铨选,还是不中。之后,便跟同样没通过考试的友人李愿,一路东行回到了洛阳。 此刻,他虽然仕途不顺,但正因为古文运动的发展,在文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刘珍和刘谦就是他的推崇者。 刘绰听了这个消息也很激动。因为知道韩愈韩昌黎,未来必定会成为名流千古、举世闻名的大文豪,她特地备了厚礼,拉着两个兄长和幼弟刘博再次登门拜访。 只求能在大文学家韩愈面前多刷刷脸。 因为在张建封家里有过一面之缘,韩愈对刘绰兄妹几个的造访也很是惊喜。 “昨日在友人家中遇到刘五娘子的父兄,韩某才知道刘主簿升迁去了长安。而刘五娘子也已与赵郡李氏的郎君定了亲。彭城一别,想不到,咱们还能在洛阳遇上。你们在都亭驿的遭遇我都听说了。原本就想着在你们启程前去探望的。不曾想,刘五娘子倒先过来了。怎么样,没受到什么惊吓?” 刘谦开玩笑道:“先生多虑了,我这个妹妹胆子大得很,她还敢给刺客甩巴掌呢。怎么会怕?” 刘绰也有些受宠若惊。“多谢先生关怀!我们一家人都没事。我也没想到,咱们不过半年多没见,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韩愈哎,大文豪哎,居然关心我,问我有没有受到惊吓哎。 此时的韩愈刚刚三十四岁,既有挺拔的身板,又有岁月的打磨和生活阅历的沉淀,正是大才子最有魅力的时刻。刘绰看他完全就是粉丝见偶像的状态。全程都是星星眼。 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装是装不出来的。 韩愈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在宣武军做过几年观察推官,还有几个朋友,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派兵互送你们一段。\" 能见到课本上的人物,刘绰发现自己对韩愈没有一丝因为要背诵他写的文章而产生的怨恨,只觉得荣幸之至。人,果然还是要多积点功德的。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不知道这一年他的《师说》问世没有。反正《马说》我已经在书中读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激动加在一起都没有她一个人多。 “这个倒是不必了。有了都亭驿这次行刑,后面的路途想必都会很顺畅。昌黎先生,小女子非常喜欢读您的文章,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答允!” “刘五娘子请讲!”被人喜欢和崇拜总是令人心生愉悦的,韩愈痛快道。 刘绰虔诚道:“我想请您给我题一副字,我好装裱起来,挂在长安的家中。” 时人求字通常都是求书法大家的字,但韩愈并不以书法见长。 刘绰家虽是彭城堂刘氏的旁支,但也算大家族出身,本就因食谱和医术而声名在外,何况又与赵郡李氏定了亲,身份今非昔比。 韩愈有些吃惊,“韩某并非什么书法大家,刘五娘子何故如此抬爱?” “不瞒您说,家父和两位兄长都对先生您的文章十分推崇。不敢冒昧请您收我的两位兄长为徒,在诗文上稍加指点。若是能求得您一幅墨宝,我们也是荣幸之至啊。” 刘绰心道:你是不知道,你将来的成就和影响力能有多大啊!这不比什么签名照,签名书啥的强多了?墨宝哎!还是韩愈的! “韩某多谢刘五娘子厚爱,只不过我自己都考不过吏部的铨选,尚未授官,怎敢妄为人师啊!” 刘绰坚定道:“恕我直言,这种考试终究太过僵化,还要看主考官自己的喜好和心情。谁都有个自己喜欢的文风,是否中选的偶然性太高了。考得好的人未必学问好,才华高的人也未必考得过。何况,一个人的成就大小,才华高低,又岂能以是否在朝中为官来衡量?能有旷古烁今的作品流传于世,能对一代学子都有启发与激励,不是更了不起?您的传世名篇《马说》不就有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相信,以先生高才,绝非池中之物。不过缺一个有眼光的伯乐而已。”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刘绰用的还是他自己的文章《马说》?刘绰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表白,正安慰了韩愈那因为数次考试失败而有些抑郁的心情。 刘珍也道:“不错,绰绰说得好。不止我们兄弟,在各地学馆的年轻学子中都有先生的崇拜者和追随者。” 见刘氏兄妹如此说,韩愈笑道:“那韩某就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不知刘五娘子,想求哪几个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刘绰道,“这是家父最喜欢的一句诗了。他的生辰快到了,这正是我要送给他的生辰礼。” 韩愈自己也有两子四女,看到刘氏兄妹之间如此友爱,又对父亲如此孝顺,心情更加舒畅了。当即命人备好纸笔,挥毫泼墨,行云流水地写就了十个字。 其实,来之前,刘绰曾经想过要不要跟一号公务员联系一次,好确认韩愈的仕途何时才能有起色。但想到跟政治作为比起来,他的文学成就才是最了不起的。什么时候能够通过吏部的考核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就这样,宾主尽欢。刘绰长安新家的客厅里多了一幅大文豪韩愈的墨宝。 果如刘绰所料,之后的旅途,一路都很顺利。 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到了长安才知道,长安的房价有多贵。 普通人家标准住宅总要有:中堂,东、西、南房,厨房。如此一座小宅子就要400贯钱,也就是400两银子。 刘主簿一家,人口多,还带了奴仆,就更需要一座大宅子。自然要花更多的钱。 李二家在长安有好几处宅子,李诚诚挚邀请刘主簿一家入住其中一套,并言明这是李吉甫的意思,却被刘主簿断然拒绝。 刘绰出主意说,可以买座半价的凶宅,也被曹氏狠狠教训了一顿。嫌她不知道忌讳。 “阿娘,你忘了,我可是灶君弟子,我去住的地方,自有神明庇护,哪来的什么凶宅一说啊!”刘绰撅着嘴道,“关键是便宜啊!你想想,花同样的钱,能住大一倍的房子。等哪天我们不住了,转手一卖,又是一大笔进项。再说了,往上追究起来,哪家的房子没死过人啊?怕什么?” 刘绰坚信,像长安这样的超一线城市,国际化大都市,想等到房价崩盘,怕是还得一百多年呢。因为一百多年后,大唐也就要灭亡了。 曹氏道:“你是不忌讳了,那你祖父祖母呢?他们年纪大了,可听不得这个。左邻右舍的又怎么看我们?且不说,你阿耶还要为官交际,便是我们也总还是要抛头露面的。让人家知道咱们图便宜买了凶宅,谁面子上都过不去。你可就要嫁人了,难道想被李家人瞧不起?” 刘绰嘀咕:“哪就那么快了!李二不是还没回长安么?女儿嫁人可还早呢。” 最终,刘家人在长安城最东面的新昌坊花了六百六十两银子,买了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勉强够一家人住下。李诚等人自然也回了李二家。 刘翁出资三百两,刘绰家出资三百六十两。 刘坤本想跟刘翁立个字据,好对彭城老家的诸位兄弟有个说法。刘翁却道:“我是你阿耶,咱们到长安来安家,我本就该出钱的,不能白吃白喝。更何况,这些年,你做兄长的,吃了多少亏,我是知道的。再说了,我吃了绰绰多少药丸,这钱怕是光药钱都不够。” 刘坤也就不再坚持。 刘绰担心曹氏手里头没有银钱了,也偷偷跑到曹氏面前提过,自己手里有钱。 曹氏因为女儿的孝顺和懂事感动到不行,摸着刘绰的头道:“绰绰,你是未出嫁的女儿,家中买房置地的事情,都不需要你操心。你的钱就留着做自己的嫁妆好了。你放心,咱们在老家的田产一点都没有变卖。虽说临出发时,你舅舅姨母他们也都给我添了银子,可你阿耶根本不用我的钱。” 刘绰奇道:“那阿耶哪来的这么多钱?” 曹氏神秘兮兮道:“你阿耶说,这些钱本就是从前你救了张刺史时,他的下属们赠送的。银钱、贵重礼物都有,因为要搬家,能处理的就都处理了。你阿耶手里啊有钱。咱们初来乍到,讲究个财不外露,他啊,是不想一来长安就太张扬。” 刘绰听了这话也喜滋滋的,“哎呀,阿娘,我听明白了,咱们现在是在装穷了?” 曹氏道:“是啊,正房给你祖父祖母住,我跟你阿耶带着小八和小十一住东房,你兄嫂带着孩子住西边,你跟蓉儿还有两个孩子住南边。让谦儿自己住到后头去,随便他折腾。省得他整天调皮捣蛋气得我脑仁疼。现在要紧的是要给你买个贴身伺候的奴婢。” 刘绰推脱,“阿娘,既然咱们现在住的紧,买奴仆的事也不急于一时?” 曹氏瞪眼道:“怎么就不急了?我们安顿下来,收拾收拾,你不就要去拜见广陵郡王家的小世子了?他如今也该有几岁了?难道你想什么人都不带,光秃秃一个人去?再说了,怎么就住不开了?那后院不还有三四间房么?便是加上护院、奴婢们也够住了。” 刘绰笑着纠正:“阿娘,那怎么能说是光秃秃?那叫孤零零一个人去。别看女儿就一个人,那走出去也能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曹氏也不在意,一本正经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少在这嬉皮笑脸的。你是女孩儿家,可别尽跟着你四兄学了!我听你阿耶说,李二家在长安可是极体面的人家,咱们可不能让外头人觉得咱们配不上他们家。” “哎呀,我知道了,阿娘。女儿一准不给您丢人,光给您长脸!”刘绰心道,‘我跟韩愈大文豪可是一个年纪的人,快要步入不惑之年了,怎么会被世俗人的眼光影响到呢。’ 曹氏下了最后的死命令,“知道你眼光高,我再给你四天时间,你自己出去买个婢女回来。可不许再找什么借口了。谁让你不把红果带来的?你把她跟官眷娘子似的养得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的,又不把人带在身边,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嘻嘻,阿娘,红果在彭城我可是委以重任了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新昌坊东面紧挨着延兴门,北边是靖恭坊,西面是宜平坊,南面则是青龙寺和升道坊。距离曲江池和芙蓉园只有四个坊。到东市就更近了,从西坊门出去,向北走一个坊的距离,便到了。 唐代沿用了隋朝都城将工商业店肆集中在固定地区的制度,在长安城的外郭中的东西两侧设置了两市。东市和西市各在朱雀街两侧相同的位置,左右对称,各处在皇城外的东南方和西南方,占地面积大致相等。 “买东西”一词中的“东西”最初就是指代的唐长安城两大集市“东市”和“西市”。“东市”和“西市”是长安城的经济活动中心,也是当时全国工商业贸易中心,还是中外各国进行经济交流活动的重要场所。 所以,尽管一家人都觉得住的太偏了,不算长安市中心。刘绰对住处还是很满意的。住的如此靠近大型商圈cbd,怎么能说不是好地方呢? 第92章 卖身葬父 因为对长安城向往已久,便是没有曹氏的最后通牒,她也是迫不及待要出去逛逛的。 所以,安顿好后的第二日,刘绰就穿了一身男装,精神抖擞地拉着刘谦逛东市。 结果,兄妹俩还没出门呢,就有两个熟人登门了,是胡缨和徐老三。 “师父,您终于来长安了!徒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快要奔三的徐老三很是尊师重道,一见面就将礼物放到一边,对刘绰行了大礼。 “你们怎么来了?”刘绰看着胡缨问,又赶紧伸手将徐老三扶起来,“哭什么?咱们得有六年没见了?这些年在长安过得怎么样?我初来乍到的,说不得有些事情还得向你请教呢!怎么了这是?难道你在长安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看着这个比自己大许多的徒弟,刘绰心里也忍不住感叹:这孩子老得也太快了! 徐老三忙道:“没什么,就是知道您来长安了,高兴的。托了您的福,徒弟在郡王府里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那就好!” 胡缨递过来几封信道:“这是我家二郎君寄来的信。” 刘绰接过来一看,里头有直接寄到长安的,也有寄到都亭驿的。刘家长安的宅子是新买的,自然就寄到了他自己家中。而洛阳的信,则是送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启程了,驿站那边就也发到了长安李家。 “吆,这么多信呢。”刘谦八卦道,“你是先看信、回信啊,还是先去东市?” 见刘谦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刘绰将信收好道:“不急,等我们逛完了东、西两市回来,晚上我一个人慢慢看!” 刘蓉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帮你看着,保证谁都不能偷了去。” 刘谦咳了一声道:“这么防备干什么?我堂堂君子,难道还会偷看?” “那可说不定!” “娘子要去东市逛逛么?可是要买什么?我陪您一起去!我家郎君说了,以后您不论要去哪里我都得跟着。”胡缨道。 徐老三也道:“东、西两市我都熟,师父,要不要我带您去逛逛?” 能有个相熟的地陪一起自然是好事。 刘绰开心道:“好啊,那就劳烦你带我去涨涨见识。不过,买什么,我还没想好。我想先去见识见识长安城的市场有多厉害。对了,要是能买到咱们之前用的那种迷药就更好了!” 一出门,就看到忠管事衣冠楚楚地站在一辆马车旁。 “五娘子,我家二郎君的意思是,您来到长安本该是他陪着游玩的,奈何他如今身在柳州,无法相陪,特命我好生招待娘子游玩。” 路途迢迢,刘绰之前买的马就留在了彭城家中。因为距离不算远,她原本想跟刘谦带上两个护卫步行前往的。如今看到李家的马车,倒提醒了她,相对于购买婢女,她更迫切需要的是买一匹马来骑。 她只是再次惊叹于李二的周到与体贴,尽管他人不在长安,却替她想到了许多。 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大街上扔一块石头说不定能砸中好几个权贵。她初来乍到的,万一冲撞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也是不好。 有了胡缨相陪,又有马车可用,两个帮忙拿东西的护院自然就用不到了。 既然李二想尽地主之谊,刘绰也从善如流,拉着刘谦上了马车。“如此,就辛苦诚管事了!” 马车里的布置跟六年前李二在彭城所用的那辆几乎是一样的。桌案、笔墨纸砚、吃喝、几瓶不知名丸药,甚至还有换洗的衣物。 刘谦拿着装衣服的包袱赞叹不已,“别的不说,单就这份体贴我就比不了。难怪他招小女娘喜欢呢!” 刘绰掀开帘子一角,原本在专注地看着车外的街景。“那就学着点,以后对自己娘子也如此贴心不就好了?” 车厢外,李诚道:“五娘子,这衣裳是我家娘子按照您的身量赶制的。一会儿您若是走累了出了汗,可以换上这身衣服。” 刘绰拿起衣服来比量了一下,发现尺寸大小都刚刚好。“多谢,辛苦王六娘子了。” 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长安城里有许多外国人,这是刘绰最直观的感受。 其实,在洛阳她就看到了不少外国人,但刘绰没想到,在长安城遇见外国人的比例已经超过了她在魔都时见到的。 他们有的穿着胡服,有的则穿着跟汉族人一模一样的衣服。与她前世不同的是,这回外国人在穿梭忙碌,而不是在喝咖啡晒太阳。 他们不仅仅只是往来做生意的西域客商,许多都是定居在长安的新移民。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甚至可以担任政府内的重要职务。 很快就到了地方。尽管街道十分宽阔,可供数辆马车并驾同行。兄妹俩还是下了车,打算近距离感受一番。 东市里店铺毗连,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市内生产和出售同类货物的店铺,会集中排列在同一区域,叫做行。笔行、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分门别类,竟多达二百二十行,都颇具规模。 除了这些,还有零散的小买卖,表演杂戏、胡旋舞的,弹奏琵琶、胡琴的,租赁驴、马、骆驼,大象的。 刘绰是头一次在大街上遇见骆驼和大象。能够感受到大唐的繁华,她激动得双颊通红,眼含热泪。她对着跳胡旋舞的舞姬吹了口哨,也喂了骆驼吃东西,还坐在大象背上看长街,玩得不亦乐乎。 玩了一圈后,李诚和徐老三特意引着她来到了专卖女子用品的几个街区。 然后,刘绰就在一家香粉店门前停了下来。 因为,那家店店门紧闭,并未营业。店门口跪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少女,她身后的破席子上躺着一具尸体。 围观者众多。 那少女看着比刘绰大些,十六七岁的年纪。鹅蛋脸,杏核眼,柳叶弯眉,樱桃小口一点点,是标准的美人长相,看起来十分养眼。 她表情凄苦,双眼通红,哑着嗓子央求着过往行人,“过路的好心人,小女子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只好卖身葬父!过路的好心人,小女子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只好卖身葬父!求求你们,买了我!” 第93章 五坊使 “奇怪,这小娘子如此漂亮,为何有人看没人买?”刘谦道。 他话音刚落,围观者中就有一个人试图问价。结果问价那人立时就被几个街痞模样的人抓着脖领子给拎出去了。 “就你有钱是不是?有钱拿出来给哥几个买酒喝呗!怎么着,想英雄救美啊!告诉你,她欠着我们家主人钱呢,便是卖了钱,也得先还账,后面才能轮到她那死鬼阿耶呢!” 那人慌忙求饶,”我不买了,我不买了!“ 一路歌舞升平,玩的高兴,刘绰没想到自己能在东市里见到这样的景象。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咱们现在这是在哪里啊?” 李诚就在长安长大,但也已经许多年没回来过了。所以随身携带了东西两市的地图。 那图画得十分清楚规整,市场内的主要道路东西南北街道各两条,呈\"井\"字形交叉,把市场划分为一个九宫格。除了两条主要的大道外,市场内部还有很多羊肠小道通向里边的店铺。 李诚以为刘绰走街串巷地玩了许久,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了,便将地图递到刘绰眼前,尽职尽责地讲解着,“回五娘子,咱们现在就在这里呢,西南角的锦绣彩帛行。咱们是从东南角的杂耍那里开始逛的。一路向北到了放生池,向西过了市署和常平仓,又在西北角的酒肆吃了酒,看了胡舞,然后一路向南到了这里。咱们逛的挺快的,这时节日头长,现在出发的话,还赶得上去西市呢。不过,东市路宽,大道有三十多米呢。西市的路要窄上一半,咱们逛的时候要再慢一点,否则很容易被人冲撞到。” 徐老三也道:“是啊,师父,西市胡商多,比东市还要热闹许多。您要是想买果子食材调味料这些,去那里更全点。” 刘谦看了看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的徐老三和李诚,不解道:“这在长安城很常见么?卖身葬父也要被地痞捣乱?这帮恶心东西就没人管管么?报官啊!” 刘谦是热血的少年人,看到这种场面自然想要打抱不平。 他的声音不小,那几个地痞自然听见了。但见他衣着不俗,身边还跟着旁人,也没敢动手。 “这位郎君,劝你少管闲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家主人有理。难道欠人钱财只要一脖子吊死就可以赖账了?她阿耶死了,我们不找她要账找谁?” 那少女眼含热泪悲愤道:“你胡说,我阿耶从未欠过你们的钱。分明是你们仗势欺人,敲诈勒索!” 刘谦道:“你们说她阿耶欠了钱,可有字据?” 地痞道:“要什么字据?他弄坏了我主人的东西,难道不用赔的么?” “四兄,别急,先打探打探情况再说!如果只是钱的事就不难办。大不了,咱们替她把钱还了。”又对李诚道:“我记得刚才好像路过了凶肆?” 凶肆是专门出售丧葬用物的店铺。 李诚道:“是!” “劳烦诚管事,去买一口棺材来,咱们帮这位娘子收敛了她阿耶!” 既然主人要管,李诚也不多问,躬身行礼告退,买棺材去了。 因为巷子里并不宽敞,所以李家的马车留在了锦绣彩帛行外专门停放马车的地方。地痞们并不知道一行人的身份。 但刘绰看着气度不凡,吩咐诚管事时,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地痞们便以为她是派人去报官了。 一个痞子道:“要不要回去通报一声?瞧他们不像是寻常过路的商人!” 为首的痞子并没把她当回事,跟同伙道:“怕什么?从正午开市到现在,报官的没有六个也有八个了,县衙可曾派过一个差爷来过?除非那万年县令他突然不长眼了!” 长安城共有108坊,以朱雀大街为中心线,左边是万年县所管辖的五十三坊,右边则是长安县所管辖的五十五坊。两县都归京兆府统一管辖。刘绰一家所住的新昌坊和东市都在万年县管辖范围内。 刘绰被那嚣张的地痞给逗乐了,转身拉着刘谦进了隔壁的一间水粉铺子。 见他们离开,那地痞得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瞧,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小郎君虽看着愣了点,他旁边那小娘子却是个懂事的!” 等待李诚的空档里,刘绰在铺子里挑了六盒上好的胭脂,夏氏、曹氏、余巧儿、刘蓉、自己再加上胡缨各一份。 店主见她买的多,挑得快,服务态度又上了一个档次。 “店家,我想向您打听件事?” “娘子请讲!” “隔壁那间铺子前是怎么回事?”刘绰也不拐弯抹角,“我瞧那女娘和她阿耶穿着打扮还算合体,不像是进城逃荒的难民啊!” 店家望了一眼外面,瞧见痞子们没人注意这个方向才道:“她可不是什么难民,隔壁那间张记水粉铺子就是她家开的。说起来,张老四开这间铺子也有十来年了。我们两家一直是挨着的。谁能想到今天一开市,云霜就发现她阿耶吊死在自家铺子的房梁上了。” 刘谦追问,“好端端的,他为何要上吊自杀?可是欠了赌债什么的?” 店家道:“哪有什么赌债,老四是个老实人,一直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还不是倒霉惹上了五坊使闹的?” 唐代设雕、鹘、鹞、鹰、狗五坊,专供皇帝狩猎时用,以宦官为五坊使以主管之。 “五坊使?那不是替圣人管珍鸟名犬的内官?怎么会跟一间水粉铺子起了纠葛?”刘谦更加不理解了。 店家叹了一口气,“哎,要不怎么都说红颜薄命呢。是那内官看上了云霜,想讨她去做娘子,时不时就找派人到她家铺子里找茬,弄得生意也做不成。到他们店里去白拿东西不说,还把捕雀鸟的网就张在他家铺子大门口。谁从那里走都会被抓起来打一顿,说是惊扰了他们为圣人捕鸟。你说说,哪有到锦绣彩帛行抓鸟的?那鸟也不是吃胭脂的啊!” 第94章 赌一把! 刘绰道:“那些人说张四郎砸坏了他们主人东西,要赔,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被逼急了,将捕鸟的器具给扔了?” 店家道:“哪能啊,老四是个温吞性子,哪敢砸这些内官的东西?他们后头可是天子啊!他本想破财免灾,忍两天就过去了,没想到人家那头没完没了啊。五日前,他们又把他家的水粉胭脂搜刮一空后,留了一只宫里的大黑犬抵了水粉钱。说是身上没钱,等有钱了,再来赎回,要张老四好生照顾着那黑犬。那是圣人的狗,老四生怕出什么差错,天天买最好的肉伺候着那只狗祖宗。过了两天,那五坊使倒是真把狗给领回去了,付钱的时候却说那是聘礼,他要娶云霜回去做娘子。张老四的娘子死得早,就云霜一个闺女,疼得跟心肝肉似的,怎么舍得让自家闺女嫁个阉人啊!当然不同意了,别说聘礼了,便是该给的脂粉钱也不要了。那五坊使闹了个没脸就走了。结果,前日他又登门,说是因为老四照顾不当,让那狗祖宗吃坏了东西,死了。这还了得?他非说老四犯了什么欺君之罪,要么花五百贯钱赔上狗命钱,要么让云霜嫁给他,他替老丈人出这个钱。” 刘谦恨恨地砸了柜台一拳,“一个阉人还想娶妻?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强买强卖,欺男霸女,岂有此理!” 店主道:“可不是么?不过,宫里的内官娶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非但娶妻,还娶了不止一个呢。有的是自己买的,有的是那些当官的送的。这位五坊使家里头已经有娘子了,云霜过去就是做小的。我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自家出力干活,每年的进项,扣掉铺面租金,倒也能生活得不错。可老四是外来人,在长安本地没有祖产。这些年,他一个人拉扯云霜长大不容易,赚的钱根本买不起一套宅子,自然全给云霜攒了嫁妆。父女俩一直是租房子住的。他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所有积蓄拿出来,也才凑了三百贯。可那个内官还嫌不够,非逼着云霜嫁给他。老四没了办法,这才想着以命赔命,一脖子吊死了。狗命让拿人命赔,您说这是什么世道?” 听完云霜的遭遇,刘绰也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骂了句国粹。 胡缨冷冷道:“如此逼迫,他就不怕那位张娘子嫁给他后,半夜起来宰了他?” 刘绰忍不住对胡缨投去欣赏的目光,反正这事要是发生在她身上,被逼到这个份上了,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她也非得杀了这帮狗东西才行。 徐老三也是个老实人,思维跟张老四倒有些相似,以为赔了命,女儿就可以幸免于难,“既然张老四已经偿命了,那就不欠他们钱了啊!他们该把从张老四这拿走的三百贯钱还回来,凭什么还要欺辱云霜姑娘?如此蛮不讲理,就没人能管管了?” 店主道:“凭什么?你猜怎么着?那不要脸的阉人说,老四把圣人的名犬害死了,犯了欺君之罪,本就该以死谢罪。那五百贯买的云霜姑娘的命,要不然可是要受连坐之罪的。宫里内官的事,牵扯到圣人的脸面。县衙哪里敢管?”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帮内官竟敢如此欺压良民?”刘谦愤怒已极,“县衙不敢管,那我就一纸诉状把这个狗东西告到京兆府去!我就不信,堂堂三品官员也不敢管!” 这回刘绰没再拉着刘谦,而是问徐老三,“这个五坊使姓什么?他在宦官里头算是个什么地位?跟窦文场、杨志廉和第五守亮有什么干系没有?” 对宫里的形势,刘绰还是知道一点的。 泾原兵变时陪在皇帝身边的只有太监们,自那以后当今天子就觉得只有家奴最忠心,非常倚重和信赖宦官。提拔大太监霍仙鸣和窦文场掌管了十五万禁军。年初的时候,寸功未立的韩全义是在窦文场的力保之下,才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夏州。 如今,这俩人一个暴毙,一个已经上表致仕。 霍仙鸣死后,接替他掌管右神策军的是大太监第五守亮。昨日,她看邸报上说,窦文场已经退休了,接替他掌管左神策军的是杨志廉。 这事就算要管也得看怎么管。 只要这个五坊使没什么特别硬的背景,毕竟已经闹出了人命,不是普通的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官司还是有的打的。 可若是他背后是那三个人,那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和王法可讲。到最后,说不定,不仅没帮上云霜的忙,还会把刘家一家子都给牵连了。 徐老三小声道:“徒弟在广陵郡王府中没听说过此人,您说的这几个大内官的名字倒是听说过。想必就是宫里的一个小内官。” 没多久,李诚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棺材铺的伙计,抬着一口棺材。 兄妹俩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便迈步出去。 “哪来的不长眼的?”为首的地痞道。 张老四自杀赔狗命这事估计已经闹得整个东市都知道了。两个伙计扔下棺材就跑路了。 样子总还是要做的,否则就会牵连适才那位店主。 刘绰道:“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正巧身边缺个婢女使唤,就买了你!这是棺材,你看看还需要我们帮着做什么?\" 云霜看见刘绰和刘谦去而复返,还带着一口棺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边磕头一边急切道:“我叫云霜。只要能帮我安葬了我阿耶,奴婢别无所求。” 围观群众便帮着李诚和徐老三将张老四抬进了棺材里。 “慢着,她还欠我家主人的钱呢,你也一并帮她还么?” “还钱可以,但是欠多少?”刘谦道,“因为什么欠的,可都得说清楚喽。” “她阿耶弄坏了我家主人价值五百贯的东西,已经还了三百贯,还欠两百贯呢。” 刘谦道:“哦?那能否请教,他究竟弄坏了你家主人什么东西呢?” 为首的地痞道:“说出来怕吓死你啊!” 刘绰道:“那你说,怎么才能放过这位云霜姑娘?” 那痞子色眯眯盯着刘绰道:“我瞧这位小娘子生得比她还要貌美,你若是愿意代替她给我家主人做妾,我们就放了她,如何?” 李诚怒道:“放肆,你竟敢对我们娘子无礼!” 刘绰心道:我这人可硌牙,怕是你家主人消化不了! 第95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云霜生怕刘绰和刘谦真的被吓跑,忙哭诉道:“不是的,不是的,郎君,娘子,是他们强买强卖,先将圣人的名犬抵押在了我们店中充货款的。牵走的时候,那犬还好好的。可他们非说是我阿耶给养死的。让我们要么以命抵命,要么赔五百贯钱。可我们哪来这么多钱?这才把我阿耶给逼死了!” 刘谦道:“既如此,那现在是他们欠你三百贯钱没还啊!” “臭小子,你找死!”为首的地痞作势就要打人,拳头还没到刘谦身前呢,就已经被胡缨给捏住了手腕,疼得吱哇乱叫起来。“哎呀呀,疼疼疼,你松手!什么欠他们钱?那钱是赔狗命的!” “你还是先小心自己的狗命!”胡缨冷冷道。 刘绰轻微点了点头,胡缨才把那人手腕放开。 有理不在声高,刘绰笑眯眯道:“第一,狗命已经用人命赔了。所以,你们该把钱还回来。第二,那犬不是你家主人的,是圣人的。你们在闹市之中四处招摇,口口声声说,那犬是你们主人的,还将皇家之物牵到东市来,给这位店主人养。不但败坏了圣人的名声,还让满长安的人都知道你家主人犯了欺君之罪。第三,若是那犬在店主人家中时还好好的,回宫之后却死了,那是你家主人看顾不力造成的,与店主人无干。那么,店主人就无需赔偿狗命,可你们却逼死了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你们不止要把钱还回来,还得给店家偿命。是你们主人赔呢,还是你们之中挑一个出来偿命,自己选!” 第四,我猜那犬根本就没死,还被好端端地养在宫中。这句话,刘绰没有说出口。若是真要打官司,这会是案子的关键。自然不能说出来,让他们早做准备了。 毕竟是皇家之物,那五坊使敢拿它敲诈勒索,却不敢真的让狗出事,否则应该直接在宫外下毒把狗毒死,何必留人口实,把狗牵回去了再说狗死了。不过是觉得,张老四这种蝼蚁一般的小人物,没那个本事和胆量跟他到宫里对质罢了。甚至,有可能,那狗都不是宫里的狗,而是他们从什么地方随便牵来的一条狗。 既然他们敢拿圣人的身份压人,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圣人的名声来反制。 刘谦跟妹妹配合默契道:“正是如此,今日见证之人众多,我这就写状纸告到京兆府去!咱们身为大唐子民,可不能由着他们招摇撞骗,败坏圣人的威名啊!” 在场的不过是些那宦官雇佣的地痞无赖,哪里知道这么多。听到自己的行为才犯了欺君之罪,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 为首的地痞抖着声音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自己惹的是谁么?”一转身,才发现身后的小弟都已经吓跑了。 煽动舆论是非常有必要的。 围观群众也被带动了起来,“对,告到京兆府去,不能让店家白死!” 刘绰给了一个眼神,李诚补充道:“更不能让他们败坏了圣人的威名!” 徐老三也带头:“对,不能让他们打着圣人的旗号,招摇撞骗,为非作歹!” 云霜满脸都是泪水,紧紧抓着刘绰的衣裳,不敢置信道:“娘子,您真的能为我阿耶主持公道么?这一个月来,我们父女求告无门,提心吊胆。这些内官根本无人敢管,也无人想管。你们都是好人,我不想连累你们!” 市场里的商户早就受够了内官们的气,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全都停了买卖,观望着这里的态势。 因为之前也有路见不平的好心人看不下去出手相帮,可他们大部分都倒了大霉,而宦官们却毫发无伤。比如仗义直言的崔善贞。 那些冲撞了宦官还能没事的,都是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张建封就是其中一个。 刘绰曾听张十七娘说过,张建封有一年入朝觐见,就曾在长安大街上见宦官为非作歹。他武将出身,节度一方,又是个豪侠脾气,当即就命随从把人打了,还上书圣人请求废除宫市。只不过,天子不为所动罢了。 对宫市这事,刘绰跟李二也曾在信中讨论过。 那么多朝臣都上书宫市之弊,为何圣人每次都是好好好,是是是,却坚决不改? 两个人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因为圣人自己不想取消。 李二认为宫市制度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执行的人。但圣人因为年轻时的遭遇,只信任宦官。认为其他人都处心积虑,跟他做对。只有宦官跟他一条心。所以谁说话都不管用。 刘绰却认为,根源问题还在于圣人本人。上有所好,下面的人才会想方设法的讨好他。 安史之乱后,国库空虚,天子的生活也不复往日奢华。年轻时,圣人还想着励精图治,改税法,充盈国库,然后去消灭割据的藩镇,强化中央集权。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甚至还下了罪己诏。在他从长安逃亡出去的时候,又只有宦官跟着他。经历了这一切的圣人,知道了家奴和金钱的重要性。 到了中老年时期,他锐气不再。觉得自己身为天子,辛苦了一生,享受一下怎么了?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都应该主动把东西献出来让他享受,而不是还要他花钱等价交换。难道他身为天子,没钱了,这些子民就不供养他了么? 所以,这些内监在外头做的事他不见得不清楚,他乐于让内监们替他背上这个恶名。而内监们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是觉得皇帝会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他们是为了孝敬皇帝才这么做的。 而皇帝本人也默认了这些为他出力的奴才从中分一杯羹罢了。人性是自私的,说到底,老百姓的死活又关他们什么事? 在这件事上,两个人持有的观点是不同的。 接受了正统儒家教育的李二,不愿意以如此的心思去揣度天子。 而刘绰,生活在帝制消亡的时代,本身对于天子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敬意可言。自然可以跳脱出君臣父子的框架去看待问题。 前世她是投资分析师,不会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 首先,京兆府尹是顾少连。那是个假借酒醉笏击宰相裴延龄的奇男子。 再次,她虽然不像张建封那般手握实权,但他们没有打宦官,也没有咒骂圣人,反而是要维护圣人的名声。矛头只指向了欺君罔上、敲诈勒索,逼出人命的五坊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跟从前用一百文钱买上千文钱的东西不同。这次,这狗东西逼出了人命,引得民意汹涌。 只要占了民意,又不忘重申对圣人的衷心,那胜利的天平就会倒向自己这边。看着凶险,却是胜算极高。 刘绰看着地上那个柔弱可怜快要碎掉的少女,坚定道:“我们兄妹为你做主,打这场官司。你敢去京兆府衙门击鼓鸣冤么?” 云霜涕泪横流道:“我敢!” 刘绰向着人群道:“我们兄妹初来乍到,劳烦诸位带个路,引我们去京兆府衙门为这位张老四讨个公道?来人啊,把棺材抬起来!” 人群里走出来几个青壮年,七手八脚地把棺材扛了起来。“既然有人肯出头,咱们爷们就跟着去京兆府衙门做个见证!” 看刘绰和刘谦要来真的,附近的商户们也开始关门谢客。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平日里想破了天也只敢去县衙,还从没想过直接告到京兆府去。 刘绰去买了胭脂的那位水粉店主更是跑到东市旁的行当里去喊了一嗓子。“有人要去京兆府衙门告状给张老四讨公道哎,咱们就算不出头,跟着去看个热闹也成啊!” 一路行来,人越聚越多。 刘绰的信心也越来越足。她将李诚喊到身侧吩咐道:“诚管事,劳烦你安排几个可靠的人守住张家铺子。以防那帮街痞破坏现场。” 因为要招摇过市,所以在车上将诉状写好后,兄妹二人便是被人群簇拥着步行的。李诚便将跟在后面的车夫打发了回去。 刘谦见支持之人众多,想了想道:“绰绰,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直接带云霜姑娘去敲登闻鼓?这样就可以直达天听了!” 刘绰连忙阻拦道:“万万使不得!” “这是为何?敲了登闻鼓,就是御史来接诉状了,最后还能让圣人御览!” 刘绰道:“这中间要经好几道手才能到圣人那里。一层层递上去,变数太大。咱们初来乍到,如何得知当值御史的人品?又如何确定圣人会不会觉得为了这点事告状告到他面前去很烦?万一圣人觉得咱们是意有所指,有意针对呢?” 刘谦点头:“你说的有理。至少顾府尹的人品,阿耶是给过保证的。” 半个时辰后,就到了地方。云霜咚咚咚敲响了府衙门口的大鼓。 等待接案的间隙,衙门口开启了赌盘。赌的就是刘绰兄妹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有了李诚、胡缨、徐老三陪同,兄妹二人出门时一个自家奴仆都没带。所以,尽管因为东市这件案子,整个长安都轰动了。还在忙着收拾庭院的刘家人,却并不知情。 衙门口,人人都在猜测兄妹二人的来历。 “这俩人的背景和后台一定很硬!一般人怎么敢管内官们的闲事?”一人道。 “这叫闲事?都闹出人命了!我也就是胆子小,要不然,我也想去帮忙!”另一人道。 “还是年轻好啊,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现在年纪大了,后顾之忧太多,是不敢这么出头冒尖的!”一位老者道。 “刚才,我好像瞧见安邑坊李家的车了!” “你确定是安邑坊李家?没看错?他们家回长安了?” “我自然是没看错。前几日看到有随从在收拾宅子了。许是刚回来?” “那这事可就有看头了!里头那俩是李家的什么人?” “长得那么出挑,许是他家小郎君?” 升堂了,刘绰也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京兆府尹顾少连。 因为听了他的事迹,刘绰本以为他正值盛年。没想到是个年近六十的老者。虽然年迈,但顾少连办事效率极高,很快相关工作人员就都进了公堂。 “下跪何人?”顾少连拍了一下惊堂木。 “民女张云霜,状告五坊使袁田川,敲诈勒索、逼死良民!”云霜按照刘绰交代过的,一字不错地复述道。 唐代并无平民跪讼的规定,更遑论刘绰和刘谦只算是干连证人。云霜之所以下跪,是因为她有冤,诉求迫切。所以,兄妹二人就立在一旁。 顾少连铺开状纸,轻声赞了一句,“好文采!这状子是谁替你写的?” 云霜抖着身子看向一旁的刘谦。她这辈子都没跟三品官打过交道。 刘谦又何尝不是,忙行礼道:“学生刘谦,今日携家妹逛东市,路遇云霜姑娘卖身葬父,却被几个街痞欺辱,实在可怜。忍不住问了详情,这才出手相助!” “读书人?不错!多大了?听你的口音,不是长安人?在国子监读书?”顾少连道,“你可知你要状告的是何人?” 刘谦有些懵,不明白顾少连为何有此一问。 刘绰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顾少连这是以为刘谦想借这件事情博名声,为科举铺路呢。忙行礼道:“民女刘绰,彭城人氏,因家父调任,我们一家刚来到长安不久。今日在东市游玩,不曾想却撞见了这等事。民女虽在彭城,却向往长安已久。身为大唐子民,实在见不得天子脚下,有人狐假虎威,欺君罔上,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败坏圣人的威名!” 刘绰生怕顾少连老了之后,不复往日锋芒,特意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先把为圣人正名的话给说了出来。 刘谦也回过神来,“回府尹,学生今年十八岁了。初来乍到,尚未有幸在国子监中读书。学生并不知道这位五坊使是何人。只是,那些欺辱云霜姑娘的街痞,口口声声说他家主人的东西被张四郎弄坏了,要么赔钱,要么赔命。我们兄妹初时以为是什么珍品瓷器,古玩字画,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圣天子的名犬。学生实在想不通,天子之物,什么时候成了这位五坊使的私产了?写此供状不为别的,只为替圣天子正名,为枉死的店家寻一个公道,否则学生就枉读圣贤书了!” 高唱忠君凯歌是兄妹二人早就商量好的既定方略。 随着兄妹二人的自报家门,衙门口也响起嗡嗡的低语声。 “不是安邑坊李家的?” “那今天这事儿可悬喽!” “难道顾府尹也会怕了那帮阉”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可不好说吆!” “好一个狐假虎威,欺君罔上,好一个枉读圣贤书!”顾少连很是赞赏地看了看兄妹二人,又对云霜道:“你状纸中所言,全都属实?” 云霜匍匐到地上,哭诉道:“民女敢以性命担保,若有半句谎言,便叫我天打五雷轰!” 顾少连又对着在张老四棺材旁忙活了一阵的仵作道:“如何?” “回禀府尹,此人确系自缢而亡!死亡时间应该是辰时。”仵作道。 顾少连一拍惊堂木,“来人啊!将袁田川一干人等提来问话!” 衙门外又是一阵惊呼之声。 “妈呀,顾府尹还真敢管啊!” “这不已经去抓人了?” “早知道,从前被他们强买的时候,直接来京兆府告状了!” 第96章 失礼了袁内官,你踢到铁板了! 京兆府官差的执行力超乎想象的牛。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一个时辰内就将所有被告都带到了堂上,关键是地痞无赖一个都不少。 甚至根据状纸所提内容,将与张四郎凑钱时进行了财产买卖的商家,以及张记铺子方圆几里范围内可能了解内情的人也全都找了来。 一时间京兆府衙人满为患。 袁田川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如果不是没有胡子,根本就是一个猛男。 这是刘绰始料未及的。 原本,她以为这位五坊使必定如她看过的影视剧那般是个很阴鸷的人。 而袁田川却是个忠厚老实的样子。开口说话也是慢声慢气的,带着点憨厚。 “顾府尹,咱家这厢有礼了。不知顾府尹找咱家所为何事?” “袁内官稍后!”顾少连看向云霜道,“张云霜,去你店里欲强纳你为妾,逼死你阿耶的可是此人?” 云霜看见袁内官先是不自觉地躲了一下,才又悲愤地点了点头。 袁田川惊讶道:“逼死?咱家何时哎呀,这可是张四郎?他怎么会死了?不知,这是何时发生的事啊?” 云霜悲愤道:“恶贼,你少装模作样了!若不是你敲诈勒索,逼我为妾,我阿耶又怎么会寻短见?” 袁田川丝毫没有生气,接着就满脸委屈地连声告罪,“误会了误会了,这可怎么是好!顾府尹,咱家的确曾经因为云霜姑娘跟这位店家提过议亲一事。只是被店家拒绝了,咱家之后便再未提过此事。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竟如此想不开啊!” 刘绰冷眼旁观,只觉得此人脸皮真是厚如城墙,因为他的态度实在太过诚恳了。诚恳到你以为他真的受了什么委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对自己进行了自我催眠。 顾少连也笑呵呵的,“袁内官,本官有几件事想要确认。今年四、五两月,你可曾带人多次到张记水粉铺门前张网捕鸟?张记水粉铺子位于闹市,你为何要到那里去张网呢?” 袁田川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红着脸十分不好意思道:“时日已久,咱家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在城郊看到一只稀罕的雀鸟,一路追随而至。他们都可以证明啊。” 他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地痞道:“就是他们引的路,咱家才到了张记水粉铺子。” 地痞们忙磕头:“回府尹,我们是追着一只鸟过去的。” 顾少连拍了一下惊堂木,“一日追也就罢了,难道还日日去追?” 为首的地痞看了看袁田川,“那鸟的确日日都往那个方向去啊。可奇的是,一到了张记铺子就看不到了。这小的们也只好日日都在那张网了。” “是啊,咱家还有宫中的事务要忙,自然瞧得没那么真切。可这些孩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什么那鸟毛色鲜艳漂亮,世上罕有,若是捉到了,圣人一定喜欢。可是一到了张家铺子就不见,许是什么能够化成美貌女子的精怪,好打扮,这才日日飞到胭脂铺子去。咱家这才起了好奇之心,跟着去瞧了几次。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初次见到云霜姑娘时,咱家以为她就是那鸟所化呢。其实咱家早有贤妻,却不知不觉就被她吸引了。这才鬼迷了心窍,要纳她为妾。” 刘绰心下感叹:好厉害的编故事能力啊!这都能写成个传奇故事流传世间了。反正都是云霜的错呗,谁让她长得那么漂亮呢?难道他还要把云霜刻画成能够蛊惑人心的女妖,然后进行猎巫运动? 那地痞也道:“回府尹,小的们听说,云霜姑娘一出生就与常人不同,先是克死了自己的阿娘,再克死了自己的阿耶。如今,又蛊惑这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到京兆府来,说不得真是什么精怪化形呢!否则,无亲无故的,不过是萍水相逢,两位贵人为何会为她甘冒风险?” 刘绰冷眼旁观。 这话就说得扎心了!pua这就开始了? 在我面前玩猎巫?这位袁老实,不好意思了,姑奶奶可领先你一千多年呢! 顾少连不气也不恼,一点也没有被他们的一唱一和拐走思路,敲了一下惊堂木道:“袁田川,公堂之上,休扯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本府问你,出宫采办胭脂水粉本不是你的职责,你为何要以宫市的名义将张记铺子里的水粉全都拿走,却不给钱,还要将宫中的名犬作为货款抵押在张氏家中?” 袁田川道:“顾府尹,鬼神之事玄之又玄,却不可不信,马虎不得!您此刻官服加身,恶鬼精怪哪个不怕,自然无碍。可身着常服时可就说不定了。咱家的娘子就是见我行为异常,脾气突然变得暴躁了,才去庙里头求签。卦象上说咱家是遇了邪祟,需要至真至阳之气才能化解。常听人说,黑狗血能避邪。圣人的大黑犬自然更是祥瑞之物。咱家这才斗胆将圣人的大黑犬牵到张记铺子里去化煞。情况果然好了许多啊!充抵货款一事,不过是借口罢了。如此厉害的精怪,咱家实在是怕惊动了她就不好化煞了!” 那地痞附和道:“真是如此。小的们可以作证。” 末了,袁田川满脸愧疚道:“哎,左右,咱家都已经未经禀报便将圣人的大黑犬牵出宫来,犯了欺君之罪。若早知张四郎会被妖女蛊惑到自缢身死,咱家真不该把这黑犬牵走啊!” “那么,你是承认自己私自使用了圣人的名犬,且那犬被牵走的时候还活着了?” 袁田川老实巴交道:“咱家的确是犯了欺君之罪,这个抵赖不得!自会去圣人面前领罚。” “那你为何又说那黑犬死了,向张四郎索要赔偿?逼得他变卖家产?” 袁田川脸上带着惊惧的表情,指着云霜道:“回顾府尹,这妖怪实在厉害!那黑犬牵回去没多久,便因为所受煞气过重,一命呜呼了!至于索赔一事更是无稽之谈,咱家躲这妖女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问他们要钱?” 云霜气得浑身发抖,哭喊道:“你血口喷人!我是我阿耶的女儿,是人,不是什么妖怪!” “哦,竟有如此奇事?那本官是不是该请个法师到堂上来做法?如你所言,说不得,本官也已经被张氏给蛊惑了啊!”顾少连冷笑着将张老四的遗书拍到桌子上,“你当本府是三岁孩童?让你来这京兆府衙门讲什么邪魔鬼祟的故事?本府这里有张老四的遗书,里头清清楚楚写了他无力承担你索要的五百贯赔偿,只好以命抵命,要你放过他的女儿张云霜!你是否上门催债,整个东市锦绣采帛行里见证之人众多!你以为你抵赖得了?” 刘谦道:“学生可以作证。今日这帮街痞口口声声说,张店主毁坏了五坊使价值五百贯的宝物,便是张氏要卖身葬父,卖身的钱也得先还了余下的欠款两百贯。” 从东市一起过来的几个抬棺人也齐声道:“正是如此,草民们听得清清楚楚。人家卖身葬父,他们还要守在一边阻挠破坏,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刘娘子问他们如何才能放过云霜姑娘,他们还说刘娘子更加貌美,只要她愿意代替云霜姑娘给这阉内官做妾,便放过云霜姑娘!” 张记四周的街坊们也道:“是啊,云霜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成了妖怪了?” “他上回去催债,老四不是还追出来,在大街上抱着他的腿求饶,咱们可都看见了!” “他们到市场里向来是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何曾给过足额的钱银?” “这贱招用了多少回了!以前在我们店里还放过蛇呢,也说是什么诱捕猛禽的饵料,乃是宫中之物,要好生伺候着。咱们哪伺候得起这样的祖宗,只好主动说什么钱都不要,让他们把蛇给带走了!” 袁田川红了眼睛,委屈巴巴道:“咱家不服!今日顾府尹对咱家处处针对,说不得,便是被这妖女蛊惑的!还有你们,都中邪了,全都中邪了!咱家泾原兵变时就跟在圣人身边伺候,便是真要定罪,也得是圣人来定!岂能容尔等如此欺辱?这妖女恶人先告状,蛊惑尔等编造罪状诬陷于我!咱家要进宫!咱家要让圣人为我主持公道!” 听他搬出了泾原兵变伴驾的资历,原本因为顾少连的坚定而壮着胆子给云霜作证的街坊和围观群众的声音瞬时便小了下来。 便是顾少连,一时也有些被动了。 刘绰轻笑出声。 她前世读硕士的时候可拿过最佳辩手,论找逻辑漏洞和鬼扯煽情,自问还没怕过谁。 顾少连道:“刘氏,你为何发笑?” 刘绰道:“回府尹。小女子是觉得此事实在新奇!东市每日来来往往如斯多的人,那鸟别人都看不见,竟只有这几位能看见?云霜姑娘从出生到长大成人这么多年,竟直到今年四月袁内官带人去捕鸟时才开始蛊惑旁人?张家的左邻右舍十几年如一日跟一只能化形的精怪打交道,竟无一人发疯或者被吃?非但不伤人害人,还化为一个美貌少女,净化大家的眼睛?这妖怪倒真是个好相与的!照民女看来,这哪是什么精怪,分明是吸风饮露、造福一方、回馈乡里的仙人啊!” 袁田川见刘绰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少女,突然疾言厉色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妖言惑众,轻言仙人之说?咱家看你也是这妖女的同党!” “妖言惑众?今日一进门就妖言惑众,大谈邪魔鬼祟之事的难道不是袁内官你?”刘绰不怕也不恼,笑着反问:“说我是妖女的同党?那敢问袁内官,您瞧我是什么精怪化身啊?” “咱家只是一介凡人,怎知你是什么精怪?你与这张氏小小年纪,便能蛊惑如此多的人,若是不尽早寻大能法师来将你们除了,将来怕是为祸更大!” “佩服佩服!真是个胡搅蛮缠、颠倒黑白,避重就轻的高手!”刘绰对着袁田川做了个甘拜下风的手势,“袁内官,你不去杂戏行里演传奇故事真是浪费了这一身好才艺啊!不过可惜,在我看来,你今日所言,自相矛盾,漏洞百出,简直是狗屁不通!” “哦?咱家倒要听听,你这妖女能说出什么高论来!”袁田川的憨厚老实面具算是裂开了一丝缝隙,眼神冷冷道。“咱家入宫面奏圣人之时,定要让你这妖女也一起伏诛!” 刘绰握拳道:“听好了!你说你是因为在城郊看到了一只颜色漂亮世所罕见的雀鸟才一路追到了张记水粉铺子门前,又说这样的事情持续了近两个月,你的手下说那鸟能幻化成美人,你忍不住好奇才多去看了几次,由此才被张氏蛊惑。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 “那为何这美人不蛊惑别人就单单蛊惑了你?你的这些手下岂不是见到张氏的次数更多?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尚未婚配,本是最容易被蛊惑的一群人,若是要采阳补阴,这精怪为何舍易取难,自找麻烦?” 衙门内外的人群都嗤笑起来,“是啊,他那地方都没有了,人家放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勾搭,勾搭他干什么?勾搭了有啥用?” “是啊,找他不就是采阴补阴了?” 袁田川恼羞成怒,结巴道:“你你一个小女娘,说话怎得?” 刘绰一脸无辜:“民女说话怎么了?民女不过在陈述事实而已!” 袁田川道:“咱家乃是宫中内官,她接近咱家自然是想被咱家捕入宫中好对圣人不利!” 刘绰笑道:“袁内官,可真会开玩笑!这妖怪既然想被你捕入宫中,又为何从未以雀鸟之身示人?若是她真想接近圣人,何不以雀鸟之身日日在张家铺子房顶上飞上个百八十圈,让东市之人全都看个清清楚楚?这样岂不更容易被当成祥瑞之物献给圣人?我大唐子民,个个爱戴圣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进献给天子,何必要劳烦你转上一手?” “是啊,若是咱们看到这样的吉兆,早就报给圣人知晓了,轮得到他?” “再有,你分明听到手下说那鸟是会幻化成人的精怪,却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反而誓要将她捉住,献给圣人,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你想陷害圣人成商纣王那样的昏君不成?” 第97章 名声大噪 “你这妖女,休要在那里危言耸听!咱家对圣人忠心耿耿,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怎么会做谋害圣人之事?”袁田川说话的声音都劈了。 刘绰上前逼近一步道:“你命人在张记水粉铺子前张网近两月,害得他们无法做生意,毫无进项。可曾按唐律给予过补偿?圣上一向爱民如子,你身为内官,言行举止都代表着皇家颜面,却打着圣人的旗号,让市场里的店家们白送货物给你。难道你出宫采办时,内仓使没有给你足够的银钱?若真是孝敬了圣人也就罢了,店家们绝无怨言,可你却从中渔利,中饱私囊,怕是将东西大多都收到了自己家中?你如此败坏圣人的威名,还说自己毫无谋害圣人之心?” “咱家从未” “如若没有,你身为五坊宫苑使,官阶几品?俸禄几何?哪来的钱雇佣这么多手下?买房置地又是娶妻又是纳妾的?”刘绰步步紧逼,“云霜姑娘,你家的铺子一日能有多少利润?账本子找出来备好,既然袁内官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一会儿得找他补上这笔欠款啊!在场的诸位店家也是,拿起账本子,跟袁内官对账的时候到了!” “我” “你说张老四是被自己女儿蛊惑才自缢身死的?他们父女多年来相依为命,若要掩人耳目,岂不是让张老四好好活着才对?为何在你去了几次张记水粉铺子后,云霜就要杀了把她养大的阿耶?她图什么?若人是她杀的,她又为何要当街卖身葬父?” “咱家怎知” 刘绰的语速越来愈快,“最可恨的就是,你明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却一边说自己认罚,一边又说轮不到顾府尹来审你,还要圣人亲自给你定罪!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堂堂三品朝廷命官都审不得了?便是张老四都知道,欺君之罪乃是死罪!所以,他才会以人命赔犬命!你早在十几年前就陪伴圣驾,又岂会不知?张口闭口将泾源兵变伴驾之事挂在嘴上,不就是觉得自己有功于圣人,可以为所欲为了?圣人的犬是你的犬,圣人的东西便是你的私产?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也只要受罚即可?这是什么?说你倚老卖老,携功图报都是轻的,分明就是居功自傲,藐视天子!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其罪当千刀万剐!”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早已吓得袁田川魂飞魄散。 “我没有!你休要血口喷人!咱家对圣人\" “若你没有,为何分明将圣人的名犬养死了,却不以命赔命?你是不是觉得圣人的犬不如你尊贵?” “那犬根本就没死,我为何要以命赔命?我” 闻听此言,衙门内外,一片哗然。 袁田川自己也反应了过来,话已经说漏了。 作战成功。 刘绰得意地弯起嘴角,鼓掌道:“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圣人的犬分明就没死,你适才却说它因为被张氏所带煞气所伤,一命呜呼了!足见你是个为了一己私利,便信口开河、谎话连篇之人。那么,你说我与张氏乃是精怪化身之事自然更是一派胡言了!而你们,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也是他的帮凶!” 末了,她别有深意地瞪了地痞们一眼。 因为刘绰的这记眼刀,死去的记忆突然复活,萦绕在痞子们耳边久久不散。 ‘若是那犬在店主人家中时还好好的,回宫之后却死了,那是你家主人看顾不力造成的,与店主人无干。那么,店主人就无需赔偿狗命,可你们却逼死了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你们不止要把钱还回来,还得给店家偿命。是你们主人赔呢,还是你们之中挑一个出来偿命,自己选!’ 他们不傻,事已至此,若是再不说实话,就得替袁内官背上张老四的人命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交代起案情来。 “回府君,小的们都是听命办事。袁内官,吩咐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否则,我们哪敢” 虽然早就知道自家妹子能言善辩,刘谦也还是被震撼到呆愣到当场:绰绰,难道你上辈子是个战无不胜的状师? 顾少连眼中对刘绰的赞赏之意更是要溢出府衙了。 此女今日所言,看似全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她先是不带一个脏字,用采阳补阴的话题,激得袁内官恼羞成怒。再用进献妖孽谋害圣人的罪名,让他方寸大乱。最后使出杀手锏,以居功自傲、藐视天子的大帽子,让他完全失去思考能力,自己说出犬还活着的话。 如此,自然推翻了袁田川污蔑云霜是妖孽的说辞,也坐实了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形成一个逻辑闭环。 可以说,刘绰的陷阱是在众人面前展开的。 而袁田川竟也当着大家的面跳了进去。 因为不想将赵郡李氏拉下水,所以刘绰并没有让徐老三、李诚和胡缨三人到公堂上去。他们就站在衙门外头,表情从紧张担忧到恨不得冲上去打人,再到如今的满脸都写着骄傲。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能让他们打着圣人的旗号,为非作歹!”李诚道。 这话便如水滴落入滚油锅。 一时间,京兆府内外,喊声震天。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们自发地响应起来。 做记录的文书运笔如飞,丝毫不觉得劳累。从没见过这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内官们栽这么大的跟头。如此大快人心之事,让他激动得脸颊都红扑扑的。 他头一次在京兆府公堂上,遇见如此利索的嘴皮子,如此清晰的思路和逻辑,更难得的是,这小娘子能够一边拍着圣人的马屁,一边大义凛然地给圣人的家奴定罪! 他一字不漏地将堂上所有细节都写了下来。并坚信,自己这份案卷一片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别说是三法司,便是交到圣人手里头去复核都不带怕的。 人家可一点都没攻击宫市制度,桩桩件件都在说圣人的权益受到了损害。 便是圣人能容得下他,国法和大义也容不下! 此案若成,以后再有类似的案件发生,便可依据这个案例去裁判。宦官们若能就此循规蹈矩些,实在是功在社稷的大事,怎能不让他兴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接下来,便该交给府尹大人收尾了。 刘绰转身向顾少连行了一礼,肃然道:“禀府君,此人借职务之便,以权谋私、敲诈勒索、逼死人命、欺君罔上,又于公堂之上,妖言惑众,诬陷良家,简直罪不容诛!而张老四受此人逼迫恐吓,为保护女儿,不惜自缢身死,拳拳爱女之心感天动地,求您一定要为他做主啊!” “妖女!你咱家要向圣人启奏” 虽说是自封的,但在彭城时刘绰曾有个‘灶君弟子’的名号。今天倒是头一回听人说,她是个妖孽的!便是到徐州地面上做实地调查,她也是立得住脚的。 一句妖女,倒是再次提醒了刘绰:封建时代,人们坚信皇帝乃是上天之子。因为受命于天,所以龙气护体,无惧任何邪祟。 “哦,对了,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在进宫面奏圣上时,让我一起伏诛?好啊,能够得见天子乃是我大唐子民的无上荣光!你藐视天恩,罪同谋逆。小女子不介意与你到圣人面前分说分说。圣人乃是九五之尊,一切妖孽邪祟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咱们不如就让圣人看看,这件案子里头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袁田川彻底瘫坐在地,没了动静。 心中无皇帝,拔剑自然神。 面见天子或许吓唬得了古人,却吓唬不了刘绰! “是啊,圣人乃是天子,什么精怪这么想不开,跑到人皇面前去找死?” “要不,这位刘娘子怎么说,他的话破绽百出,狗屁不通呢!” “可不是!见张小娘子长的好看,就说人家是妖孽,勾引他。这位刘小娘子分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又因为人家生得漂亮,说人家是妖孽。照他这么说,这长安城里头,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娘都是妖怪变得不成?” “人家若是妖怪,他怎么还上赶着要逼良为妾?” “咱们长安城自有神鸟朱雀庇佑,哪来的什么妖怪?” 围观群众个个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喜气,便是输了赌局的都全无一丝懊恼之意。 顾少连郑重宣判,“五坊宫苑使袁田川,以权谋私、逼死良民、欺君罔上,败坏圣誉,引得民怨沸腾,非大辟不足以平民愤,责令罚没家产,赔偿众商户损失,秋后问斩。其余参与敲诈勒索、欺压乡里一干人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三千里!” 张云霜喜极而泣,对着刘氏兄妹和顾少连不住磕头。“民女多谢府君,多谢刘娘子刘郎君!” 百姓们更是大声欢呼,奔走相告! 顾少连特意起身向着刘绰和刘谦行了一礼。 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人知道怎么跟宦官们打官司了!真是年少有为啊! 兄妹俩还没踏出府衙门口,刘谦就被狂欢的百姓们抛了起来。 而对待刘绰一个女娘,激动的人群就显然还保留了一丝理智。他们簇拥着刘绰,比来时更加热情似火。放眼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大仇得报的快意笑容。 “刘娘子真是了不起!” “胆大心细,义薄云天!” “刘娘子要去哪里?可是要回家?某愿驾车相送!” 那位卖了刘绰六盒胭脂的店主凑上前来,激动道:“刘娘子,您接下来可有空闲?我们锦绣采帛行一众商户想请贤兄妹去杏花楼吃酒。受了这么多年鸟气,今天我们这心里头啊,可算是痛快了!以后我店里的胭脂香粉啊,您随便挑,我一文钱都不要!” 刘绰笑道:“这可不行。一码事归一码事。若是白拿店家的东西,那我跟那些欺压百姓的人有什么分别!不过,还是要多谢店家的美意了。” 店主忙摆了摆手道,“那怎么能一样?白给您东西,我心甘情愿啊!” 众人又是一片大笑。 东市其余商户也喊道:“哎,今日之事,乃是造福咱们所有商户的喜事。请刘娘子和刘郎君吃酒,怎能少得了我们?怕是明日西市那些商户也得想方设法地请贤兄妹吃酒呢!” 刘谦终于在被抛上抛下十几次之后,回到了刘绰身侧。“诸位虽盛情难却,可我兄妹二人本只是出来游玩的,若是晚归,实在是怕家里人担心。改日,改日再说。” “这个简单,您跟我们说您家住在哪里,我这就打发店里的伙计去接您家中长辈,咱们直接去杏花楼,不醉不归!” “打发伙计去干什么?”又一人道,“咱们何不送贤兄妹回家,亲自登门拜访刘翁,再将他们一家人全都请去杏花楼?” “王兄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曹氏和刘蓉正在院子里陪着孩子们玩耍,就听到外头大街上的动静,越来越不对劲了。刚要打发人出去查看,就看见李诚快步跑了进来。 李诚大致将事情一讲,惊得一家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刘翁看着儿子道:“坤儿,此事该不会有什么后患?” 刘坤凝眉想了想,“虽说莽撞了些,可孩子们做的对。碰上这样的事,换成我,也看不下去!说到底,绰绰和谦儿不过是人证,断案的还是顾府尹,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定能将事情处理干净,不会让两个孩子顶在前头的。这事对珍儿和谦儿来说,或许都是好事。儿子担心的是绰绰。” 曹氏道:“郎君,你不是说孩子们做对了么?此等为民伸冤的好事,给咱们绰绰博了一个多大的名声。你担心什么?” 刘珍道:“阿娘,你忘了,绰绰本是要去宫中做女官的。宫里头可是内官们的天下!接下来,怕是要举步维艰了!” 刘坤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不行,我得马上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李刺史那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和二郎,举荐绰绰做女官的事得缓一缓了。” 刘蓉道:“那商户们要请咱们一家都去杏花楼吃酒的事,是不是也该推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时候还是不要太招人耳目的好。” 刘翁道:“理是这个理。可百姓和商户们饱受宫市之苦已久,一朝解气,劝是劝不住的。盛情难却,珍儿,我跟你阿耶就不去了,你代表家里人,带着绰绰和谦儿去。” 长安百姓对五坊使案的关注程度超乎刘家所有人的想象。不止欣喜若狂的商户们,之后的大半年,都一直有陌生人携带礼物登门拜访。 新昌坊刘家一夜之间在长安城名声大噪。收到的诗会和雅集的帖子,足足能有一箩筐。被邀请对象从刘翁、夏氏一直覆盖到刘博和刘嫣。 请不到刘谦和刘绰,能请到其余刘家人也是好的啊! 第98章 卿卿我我 杏花楼的庆功宴摆的声势浩大。半座楼的人都是为庆功宴而来。 喝着喝着,不止商户们,便是楼中的文人骚客,便服官员也都纷纷向刘氏兄妹敬酒,表达钦佩之意。除了原本就在楼中的,还不停有路过的行人登楼拜望的,杏花楼主人本就以能招待刘绰和刘谦为荣,生意又好了许多,直接全场酒水打折大酬宾。 若不是因为有宵禁,刘氏兄妹非得都被喝趴下才行。 刘谦和刘绰喜提新称呼,“两位少侠”和“两位小英雄”。 虽然,也有一些官员为了升迁攀附宦官,但总的来说,历朝历代的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之间都是水火不容的态势。如今宦官势大,心里憋着委屈的,不止普通百姓,还有士子文官们。 加上,刘家人对庆功宴的处置态度又是如此的不卑不亢,坦坦荡荡。既没有张狂招摇,也没有自命清高,更没有怕事到躲起来闭门不见。 就更让文官集团喜欢了。 虽然刘坤只是个正七品下的太子通事舍人,官职不高。但写信举荐刘珍和刘谦入国子监读书的高官名流却有不少。便是刘坤再去东宫当值的时候,身边人对待他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他又是恭敬又是羡慕。恭敬的是刘家人的正直勇敢,羡慕的自然是刘坤养了一双好儿女。 东宫右春坊是储君的官署,职比中书省,长官右庶子二员,次官中舍人二员,另有太子舍人四员、通事舍人八员、右谕德一员、右赞善大夫五员、录事一员、主事二员。后来,八个通事舍人更是隐隐以刘坤为首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经过时间的发酵,五坊使案成为大街小巷,茶楼饭馆的热议话题,经久不衰。 知道刘绰去东市时曾说过,要买奴婢,就有不少人送来品貌上佳的奴婢,都被刘坤婉拒。 唐代,赠送奴婢本是最普通不过的人际交往礼物。有聪明的豪绅,见刘绰一家宅子小,以为刘坤是怕人多了住不开才拒绝,便既送奴婢又送宅院。曹氏难免心动,可考虑到孩子们的婚事,还是忍住了没要。 而亲眼见证过当天庭审的人,更是成了香饽饽,逢人便能被拉着喝顿大酒,听他们将刘绰的辩才狂吹一通,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直到第二日清晨,洗漱过后,刘绰才读了李二的信。 她先拆的寄到长安的。 “绰绰,见字如晤。想必,展信时卿已在长安。每念及此,我便归心似箭,夜不能寐,恨不能插翅飞至卿身边。好在,年末,我会回到长安,处理家中在都城的一应交际应酬之事。待观卿及笄之礼后,再返彬州。如此,便有数月可与卿相伴,倾耳而听,畅叙过往。彭城一别,已有六载,不知卿如今是何模样,期之盼之。这些年,我一直勤于弓马,体貌康健,料卿见之,必定心生欢喜。” 刘绰满脸黑线。 臭不要脸! 这小子真直白,套马杆的事他根本就没忘啊! 自己却又忍不住红着脸想,勤加锻炼是好事,八块腹肌,还有胸肌和坚实的臂膀什么的,谁不喜欢。 寄到洛阳的信,内容也很简单。 “绰卿卿如晤,刺杀一事,我已知悉。知卿智擒刺客,毫发无伤,我心方定。婢女胡缨,可护卿周全,尽可差遣。卿且宽心,便是圣人不究,我亦不会善罢甘休。来日,定让浙西老贼付出代价。另附上,建中四年圣人出长安时,所有伴驾宦官名录。卿初到长安,千头万绪,若不慎遇之,务必多加小心。” 不知道为什么,每读到一个卿字,刘绰心上都会泛过一阵轻微的电流,酥酥麻麻的。 其实,六年前在彭城时他就一直随着刘家人,‘绰绰’‘绰绰’的叫。定亲后,李二信中的措辞就开始这么卿卿我我的了。 刘绰看着那份名录,上面标注有那些宦官如今在宫里的差事与基本人际关系。五坊宫苑使袁田川的名字自然也在上头。 她不禁感叹,“古代通信还是不方便啊,现在收到是不是有点晚了?人都已经判了秋后问斩了。不过。若是早一点收到这封信,这位五坊使的案子,我是不是就不敢管了?都是天意!天意难测!” 为了让刘坤以后在东宫能多加小心,她捏着那份名单去了刘坤和曹氏房中请安。一进门却发现,刘谦早就到了。 她有些惊讶,“四兄,你起的这么早?” 宿醉的刘谦打着哈欠,“那是自然。如今,怎么说我也是略有侠名的人了,私德上更得注意些了。不过,也多亏了有宵禁,要不然,我肯定让他们灌得烂醉如泥,现在还睡得人事不知呢。” 刘绰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想不到这小子偶像包袱还挺重的。 “是得注意些,四兄如今可是长安名人。多少女娘心心念念盼望一见,说不得,能从这里头给我找到嫂嫂呢。” 刘谦也不扭捏,调侃道:“不过,你定了亲是不一样啊,敢拿我的婚事开玩笑了。怎么,这么早就定亲,是不是后悔了?我还有很多选择,而你,便是以后遇到更好的男子,也不能动心思喽!” 刘绰心道,心思自然可以动,只不过不能真的上去聊骚罢了。 “就让你嘴上得些便宜,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哪家小娘子特别些,可见眼光不是一般的高。不过四兄,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不管是阿耶还是你,我都不希望你们搞什么三妻四妾哦。” 刘谦接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可不像鹏举,就认准了你。说到三妻四妾,便是为了你这个妹妹,我也不会动这个心思。就你提的不许纳妾的要求,哪家子弟能受得了,可只要咱们家是这样的,别人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提到杜鹏举,刘绰一时失神,想起离开彭城前二人见的那一面。 第99章 窦文场 刘绰进门的时候,杜鹏举的眼睛还红红的,像是刚擦干了眼泪的样子。 十八岁小伙子的爱恋最是热烈纯情,强装镇定时尤其让人心疼。 刘绰不得不承认,刘娴眼光是极好的。杜鹏举是正宗的古典长相,面廓方圆,浓眉大眼,气质谦和,连声音都很好听。 “绰绰,你来了!” “鹏举表兄,你找我何事?”刘绰也找不到什么安慰他的话。 “其实,我都明白。因为在你家长大,你向来只把我当兄长。从无男女之情。我是成也长在刘家,败也长在刘家。” “表兄,世间女子万千,或许我并非是你的良配。” “你来是想告诉我,珍惜眼前人,向三娘子提亲么?她对我的情意,我又岂会不知。可说来可笑,我对她也仅是兄妹之情。”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至于嫂嫂是哪位,只要表兄喜欢就好。” 杜鹏举便有些开心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与那些女娘都不同。绰绰,谢谢你没有按照我阿娘的吩咐来劝我。因为,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很伤心的。这些世家子弟大都没什么长性,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请允许我继续等你。等你真的成亲后,我也就死心了。若是那个李二是个不值得托付的,无论何时,都有我在你身后。” 这份情意既珍贵又沉重,所以就算面对刘谦喋喋不休的纠缠,刘绰也一直缄口不言。 只是没想到,作为杜鹏举的好兄弟,刘谦其实什么都懂。 没多久,刘蓉,刘珍和余巧儿,也都带着孩子们来给刘坤和曹氏请安。 刘坤将那份名单仔细看了看才道:“我也正要把你们兄妹叫来说这件事。类似的名单,我初到东宫时便发现官署里备着了。二郎有心了,知道你要去宫中做女官,与内官门打交道的次数怕是比我这个东宫属官还要多,他这份名单记录得比东宫里备着的还要细些。” 刘珍也夸道:“咱们这一路上,若非有二郎派来的人同行,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刘谦却撇了撇嘴,“细究起来,危险也是李二带来的啊。大兄,你与阿耶怎么现在就二郎二郎的,喊得如此亲近了?等绰绰真跟他成了亲,那得怎么称呼他?” 余巧儿和刘蓉就都捂了脸轻笑。 “阿耶,马匹和婢女我都还没买好。眼下这情形,要不要等几天再去西市看看?其实,去广陵郡王府时我带着石榴就行。”刘绰试图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突然,刘坤身边的云起一脸惊惧之色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禀阿郎,神策军来人了,说是骠骑大将军要见咱家五娘子!” 一家人都吓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大太监窦文场掌管左神策军,因为年老体衰已经获准致仕。可如今仍在京中养病,尚未完全交出权柄,杨志廉不过是暂为代掌。 骠骑大将军是他的官职,从一品,是唐代武官的最高品阶。 “难道是因为袁田川的事情?来得这样快?”刘坤边往外走边道,“绰绰,你先到里面躲一躲,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刘谦也起身跟着往外走,“昨日的事我也在场,便是要寻晦气,也该找我啊,找绰绰一个女娘算怎么回事?” 云起道:“来了不少神策军,却并没有硬往院子里闯,跟小人说话的时候也十分有礼,瞧着不像是要为难五娘子的意思。” 来人就在院子里。穿着甲胄,四十多岁的样子。 刘绰透过窗子缝隙往外看,她不懂神策军的品阶,只是感觉对方职位应该挺高的。 “见过刘舍人!某是大将军座下云麾将军,姓吴,奉大将军之命请刘五娘子入府为大将军诊脉!” 听到是找刘绰去看病,刘坤松了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却不敢完全放下。云麾将军是从三品上的官职,却被窦文场打发来请大夫。此人权势之大,可见一斑。 而吴将军显然是没将刘坤一个七品小官放在眼里的,不过是有命在身才不得不恭敬些,所以连名字都不愿意报上。 “吴将军稍后,我这就派人告知小女。云起,去夫人那里把五娘子找来。”刘坤吩咐完,又对着来人道,“吴将军既然来了,不如到舍下饮杯热茶。” 吴将军大手一挥,拒绝道:“不必劳烦了。大将军缠绵病榻多日,便是圣人也常去探望,实在耽误不得。听闻刘五娘子在彭城时曾救治过张仆射数次,这才特地前来相请。” 刘绰是背着药箱出来的。 曹氏本想让石榴跟着伺候,可小丫头吓得浑身发抖,说话都说不顺溜,只好做罢。 “阿娘放心,我是医者,他既然想找我诊病,怎么着也得对女儿客气点。不会有事的。” 曹氏却紧张道:“话虽如此,可咱们毕竟刚跟内官们斗了一场。这个窦将军,又如此位高权重,比张仆射的从二品还要高一品。治好了自然是大功一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阿耶这个七品小官可保不住你啊!” 刘绰笑道:“阿娘放心,女儿照顾祖父祖母那么久了,心中有数。人年纪大了,无非就是心疾和脑疾,他知道了张仆射的事,又派人来寻我,那患的应该就是心疾。女儿有秘制药丸,不求有功,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曹氏又啰嗦道:“药方说什么也不能给他!若是交出去了,咱们可就没有保命符了!只要他还有求于你,就不用怕他!” 刘绰直到拜别刘坤,随着那位吴将军出了门,还在回想曹氏这句话。 别看阿娘平时胆子小,关键时刻还是懂拿捏人的啊! 刘宅门外围了足有百名禁军。围观群众缩头缩脑的,遥遥相看。 这些神策军来的时候,既备了马车,又备了良驹。那马车看着极为奢侈豪华。 “刘五娘子,请上车。”吴将军道。 刘绰却道:“吴将军,病人要紧,既然如此着急,咱们还是骑马快些。” 吴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便是刘坤见到他这个三品云麾将军,都有些拘紧害怕。这小女娘却平静得很,跟他说话时也丝毫看不出跟在家里有什么不同。 “都是千里良驹,刘五娘子想骑哪匹都好。” 刘绰向着几匹马走了两步,其中一匹很明显地看了她一眼。“就它了!” 不带一丝矫情,轻轻摸了摸马背,刘绰就翻身上马,在一巷子人的注目礼下出发了。 第100章 如履薄冰 唐长安城本有十分规整的对称布局,以太极宫为政治中心,以朱雀街为中轴线,整个外城被平分为东西两部分。但是由于从高宗起,皇帝的主要居住工作场所变为大明宫(只有玄宗时期在兴庆宫),这使得整个城市的政治中心移到了朱雀街以东。 许多官员随之将街西的住宅卖掉,在街东置办新宅院。这样做一是为了上朝、办公方便;二是为了便于和其他官员进行交往,从而有利于情报的交换与人际网络的扩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朱雀街以东的北部、中部逐渐形成了官员住宅集中区。 窦文场的宅子在长乐坊。此坊东面是十六王宅,北面就是大明宫。倒是十分符合他内官首领的身份和地位。 刘绰在神策军的带领下,从新昌坊西门出来,沿着大道一路往北,先路过东市,再路过兴庆宫,又行了两个坊的距离就来到了长乐坊的东门。 进入长乐坊前,刘绰勒马,看向右手边的十六王宅,那是皇子龙孙们集中居住的地方,也是以后她要工作的地方。 “刘五娘子,有什么问题么?”吴将军问。 “没什么,我初来京都,只是有些好奇。让吴将军见笑了。” “这边请!” 窦文场的宅子十分气派,处处散发着金钱与权势的味道。宅院里却安静得很诡异,针落可闻。 刘绰到的时候,窦宅的管家早就等在了大门口。他什么也没说,对吴将军点了个头,转身就在前面带路了。 刘绰完全是一个游客的心态,边走边欣赏着窦宅的布局和景致。不是她对窦文场的权势不够重视,她是把整个重生都当作了一次旅程。 这样逼真而写实的游戏能去哪里找?因为不用担心会改变历史,她甚至想驾船出海,让中国提前进入大航海时代,而她要做女版路飞。 她这种放松的心态对身后的吴将军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他不禁腹诽,“这位刘五娘子究竟是傻还是真的如此超凡脱俗?除了圣人,还有谁能在窦文场家里如此不知避忌,一双眼睛哪里都敢看,跟回自己家似的。” 窦文场家能有几十个刘宅那么大。后花园十分漂亮,鲜花盛开,有山有水,搭配精妙。 管家在一处临湖的阁楼前停了下来,站在门外道:“阿郎,刘五娘子到了。” “进来!”一个完全不尖利,甚至有些低沉的声音道。 刘绰脑海中突然冒出来大导演姜文的一段话,“一个太监是很介意别人把他当太监的,说话的时候自然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跟正常男人一样。这才是符合人性的心理。” 这是他在饰演大太监李莲英时对自己角色的理解。刘绰深以为然。 除了脸色有些差之外,窦文场看着竟是个十分和蔼的老人。 他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好端端地坐在案几前,似乎还在处理公文。桌上放着一碗鸡蛋羹。 刘绰大方进门,行礼道:“刘绰见过窦大将军。” 窦文场放下笔,上下左右的打量着刘绰,却不说话。骠骑大将军相当于后世的陆军总司令。即便是一个太监,多年权势浸染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大将军,您这花园真漂亮,民女一路行来只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刘绰自己打破尴尬,聊起了闲篇。“这样的环境,倒很适合病人休养身体。” 窦文场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不怕我么?” 刘绰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模样道:“出门的时候,民女的阿娘嘱咐过,大将军位高权重,见到您的时候,一定要谨言慎行。一开始,看到家门外的神策军时,民女心里的确有些害怕。我从彭城来,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看到您之后,却不怕了。“ “哦?这是为何?” “您看起来跟我祖父一般年纪,民女只觉得亲切,为何要怕?” “哈哈哈哈,说得好!”窦文场轻轻点了点头后,笑着问吴将军。“怎么到得如此快?” 吴将军道:“刘五娘子说,病人要紧,是骑马过来的。” 这位刘五娘子刚在京兆府衙门把五坊使告倒了,他本也存着看热闹的心思,想看看窦文场要怎么收拾她的。没想到,这小女娘几句话就把窦文场逗笑了。 “哦?我以为,你们都在盼着我死呢!”这句话自然是冲着刘绰说的。他将桌上的文书拿起来,晃了晃道,“这是昨日五坊使案的卷宗。” “大将军生着病,还是要注意多休息啊!” “你知道了他是伴驾之人后,能马上想到用居功自傲,藐视圣人来给他定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辩才,实在是了不起。” “大将军过奖了。民女也不过是做了一个大唐子民该做的事。” “我倒想听听,你觉得大唐子民该做什么?” 刘绰开始输出马屁,“自然是忠君爱国。争取做到,今日,我以大唐为荣,来日,大唐以我为荣。陪伴圣驾本就是他的份内事,圣人记得他的功劳,那是圣人重情重义,他却不该随随便便把伴驾之事挂在嘴上说。民女在堂上时,听着他的说辞便觉得十分刺耳。他这分明是认为圣人给他的好处还不够多,这才要自己捞钱呢。东窗事发后,居然还觉得圣人会看在他往日的功劳上,不予追究。这便是忘了自己的臣子身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窦文场也似乎满意了,“你很聪明,也很会说话!他唤我一声师父,若我偏要保下他的命呢!” “您不会的。大将军位居如此高位,也不曾因为师徒情分,将袁内官安排在不适合他的位置上。足见是个知人善任之人。”刘绰照旧还是先捧人,再论理,“您慧眼如炬,应该知道袁内官所为已经犯了众怒,失了民心。否则,顾府尹宣判之后,百姓们也不会如此高兴。如果此时逆民意而为,只会让百姓对内官们的误解更大。” “误解?你觉得民间对我们的憎恨是因为误解?” 刘绰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擦了一把汗。 好家伙,还没完没了了!既然你想听,那就听我给你吹。 第101章 妙人刘绰 “佛说众生皆苦。敢问大将军,您觉得世间最苦是什么?世间最难又是什么?” 窦文场正在为年老多病而烦恼,想了想便道:“最苦莫过于生老病死,最难莫过于长生不老。” “您通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长生不老更是无法以人力去实现的。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世间最苦和最难的。” “怎么说?” “因为,知道无论谁都逃不过,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反倒容易放得下。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有人生来就在富贵之家,有人生来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人人都要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如此一想,死亡倒是人世间最大的公平。” “有道理。那你觉得世间最苦和最难是什么?” “世间最苦是身不由己,世间最难是舍己为人。而这最苦和最难,内官们却都经历过了。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出于私心,没有人愿意做内官。可这差事总要有人做。有些人入宫,是因为家里穷得实在活不下去了,有些人入宫,是因为被牵连坐罪,这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人入宫,是为了家族前途,此为尽孝。有些人入宫,是为了替天下子民照顾好圣天子,此为尽忠。历朝历代的内官们,若是身不由己入宫,那便值得同情;若是舍己为人入宫,那便值得钦佩。人性自私,世人往往看得见旁人的所得,却看不到旁人的付出。总是将这些忠孝两全的大丈夫给看低了。民女觉得,这是不对的。” 此话一出,吴将军恨不得立时就给刘绰跪下。本以为她扯到佛祖那,是生搬硬套,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呢。没想到,人家最后能来这么一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世人往往都以内监的身体残缺来辱骂他们自甘堕落,不男不女,不忠不孝。她却说内官们是舍己为人,忠孝两全? 但她说得好有道理啊。 为了自家人的利益入宫,自然算是尽孝。为了照顾圣天子的饮食起居入宫,自然算是忠君了。不管是替了家人,还是替了其他百姓,又怎能不算是舍己为人呢? 一句都没提到令人尴尬的身体残缺,却又给宦官们的隐痛披上了一层神圣又伟大的外衣。 这些年,攀附在窦文场身边的文武官员们,吹捧他的手段自然也是花样百出。倒是头一回听到如此清新脱俗的马屁。 一个妙龄少女,官眷千金,却似乎能与内官们感同身受一般,句句都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全不似平日里听到的那些溜须拍马和阿谀奉承。也不似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清流,总是嘲讽挖苦,阴阳怪气。 此言一出,不止窦文场大受震动,书房中伺候在旁的几个小内官更是已经偷偷抹起了眼泪。对他们而言,身体的残缺已是一种惩罚,世人的鄙视与嘲讽才更令人难以承受。 他们的苦又有谁能知道?将心比心,若是有得选,谁愿意死后不得全尸? “刘五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本将军活了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善解人意的高论。” “民女所言,皆是肺腑之言。那些人力能够解决,却不得不承受的苦才是真的苦。与所有文武官员一样,内官们所做的差事,也是忠君报国,为何要再分个三六九等?”刘绰接着道,“之所以说您保下袁内官,会让人加重对内官们的误解是因为,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论哪个行当里都有几个败类,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事太多了,若是让袁内官一个人,牵连所有内官兄弟们那就不好了。他败坏天子威名,敲诈勒索,强娶民女,逼死良民,是他一个人的罪过。总有人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何苦再让世人以为所有内官都跟他一样呢?” 窦文场却没有顺着刘绰的意思,接续话题,而是道:“本将军虽已致仕,却仍有御史弹劾,他们说我以权谋私,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欺君罔上!你怎么看?” 刘绰心道,“我能怎么看,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这样的事,您做了么?”刘绰只好问。 “做了。如你所见,以我的俸禄,是养不起这么多仆人,置办不起这么大的宅院的。有圣人赏赐的,也有不少是各路官员赠送的。”窦文场倒是坦荡直言,毫不避讳。而这套说辞,正是刘绰当时反问袁田川时用过的。 刘绰心道:这家伙真嚣张啊!这么多年弹劾他的奏折没有一座山,起码也有一麻袋了。可皇帝自己信赖他,护着他,他自然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便是大唐,百年后也将灭亡。我一个屁民,瞎操什么心,难道现在还能对你玩一手‘图穷匕见,荆轲刺秦’么?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民女不是御史,没立场给您定罪名。不过,民女明白一个道理。水至清则无鱼,不能光让马儿跑,却不让马儿吃草。圣人并不小气吝啬,臣子们若是能把份内的事情办好,那么他也不会斤斤计较。对于朝廷和百姓而言,最可恨的不是拿些好处,而是尸位素餐,光拿好处,不办事。或是只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却没有办事的能力,乱办事。这样的人便是再清廉,于国于民而言,也没什么益处,不仅是浪费一份俸禄而已,有时还会添乱。若是真能吏,有些小毛病,也是瑕不掩瑜,无可厚非的。” 还有一段话,她没有说出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一个人积累下多少财产,也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享受,死后是带不走一分一毫的。你这些家底,完全可以是当今天子给自己儿子攒的家底。等到当爹的死了,新皇登基,马上抄了你的家,不仅能厚了自己的腰包,还能得个惩治奸佞的美名,笼络人心,一举两得。 恶名都是你担着,赚便宜的永远是皇家。当然,这仰赖于皇帝本身有很强的政治手腕,而李唐后面这些皇帝,有没有这手腕,刘绰还真的不知道。 她既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义正辞严地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窦文场,反倒是隐隐说明白了君臣之道和为官之道。 窦文场越听越是满意,越听越是心惊,丝毫不掩饰对刘绰的欣赏道:“不愧是赵郡李氏看中的新妇!小小年纪,却颇通人情世故。知进退,懂取舍,胆大心细,不卑不亢,实在难得!难怪,李家和张家都举荐你入宫做女官。好了,你过来,给本将军诊脉!” 立时便有小内官搬了把椅子,放到窦文场的书桌旁。 刘绰松了一口气,看来终于过关了。想必以后在宫中,不会有人敢给她穿小鞋了。她搭了搭脉,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就从药箱里拿出几瓶速效救心丸来。 “大将军在遇到心慌气喘的时候,及时服用十几粒,即刻就能见效。另外,饮食上还要注意,忌酒,少油少盐少糖,多吃四季应时的果蔬。不要太过劳累,注意休息,如此才能有效减缓症状,延长寿命。” 一旁的小内官,恭敬地将几瓶药收走了。 “据闻,此药乃是龙脑香所制,造价不菲。你献此奇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就当是本将军付的诊费了。” “将军,不找人验药么?”刘绰问。 窦文场笑道:“你都敢来给我诊病,我堂堂大将军,又为何要怕你开的药方?” ”民女失言了!“刘绰被噎了一下,心道,老娘这是为了避嫌啊,万一你得罪人太多,有人要下药收拾你,可别让我的速效救心丸背锅啊。 窦文场笑道:“不逗你了!你配制的药丸,本将军已服用过了,效果奇佳。今日把你找来,不过是因为这丸药已经快要吃完了。” 刘绰奇道:“此药乃是民女独门秘制,只有家中祖父和张仆射用过。您是如何得到的?” 窦文场道:“看来你还毫不知情。张愔举荐你到太医署为医官,随信附上了几瓶丸药进献给圣人。诸位太医早已验看过了。我府上的,乃是圣人体恤,御赐之物。” 原来如此。这老狐狸,吃着我首做的蛋羹,用着我秘制的药丸,知道我跟李家的婚约,分明已经将我查了个底掉啊! 刘绰尴尬起身,“大将军果然深受圣人信赖。既如此,民女就不打扰了。说来惭愧,恐怕如今家中长辈都在为民女担忧呢,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窦文场又被刘绰逗笑了,对吴将军道:“好生送刘五娘子回去,将我备好的谢礼一并带上。” 吴将军引着刘绰出门后,窦文场身后的内厢房里,走出来一个人,穿着赤黄色的龙袍。 “此女委实是个妙人,朝廷里很多人做了一辈子官都没有她明白事理。窦卿觉得如何?” 窦文场躬身行礼道:“回圣人,奴婢也觉得这位刘五娘子十分有趣。既坦率可爱,又少年老成。一个小女娘却集老成世故与天真烂漫于一身,可不就是个妙人嘛!” 第102章 太子李诵 窦文场出手阔绰,送了黄金百两,名驹一匹,四个奴婢,外加各色稀有药材。 东市和新昌坊附近,聚集了许多担忧刘绰安危的人,待看到她毫发无伤平安归来这才慢慢散去。 因为受世人瞧不起,宦官们在某些事情上很是团结。刘绰是第一个,得罪了当年的伴驾宦官后,还能全身而退的非权臣人物。 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挺讨窦文场喜欢的。云麾将军相送,谢礼更是拿到手软。 后来,风声渐渐传开。人们才知道,那位刘五娘子乃是灶君弟子,徐州府名人。非但辩才了得,厨艺、医术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广陵王家的小世子从小就吃的她的配餐,大内官窦文场和徐泗濠节度使都请她看过病。 不仅如此,早在彭城时,刘五娘子便已与赵郡李氏的郎君定了婚约。 回到家的刘绰,又被一家人围着好好关怀了一番。她大略将在窦宅的遭遇讲了讲,刘家人也是唏嘘不已。 刘绰照例将黄金交给了曹氏保管。她窝在曹氏的房间里,开开心心地把黄金在床上铺开,看了又看。 刘坤看着女儿那财迷的模样,心里头却是五味杂陈。他想起刘翁悄悄对他说过的话,若是绰绰是个男子,咱们刘家说不定能出个宰相。 他向来自视清高,不愿逢迎攀附,可刘绰那番看待内官的理论,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世人都能公平对待这些身有残缺的内官,那他们还会是现在的样子么?文官集团自视甚高,却不知道,或许一直以来对待宦官集团的方式就不对。他们应该像刘绰似的,给宦官们立一个荣誉教条,往道德高尚的方向去捧他们,捧上去就下不来了,让他们如读书人一样不好意思做些‘有辱斯文’的事情。 “你这孩子,快别看了,怎么就跟没见过金子似的。那可是骠骑大将军,给你你就拿着?也不知道推让一下!咱们这诊费收的是不是太多了?”曹氏的声音将父女两人都从虚幻中拉回了现实。 “阿娘,像你说的,那可是骠骑大将军,女儿根本就没提过诊费的事儿。他要给多少东西,那都是他说了算,女儿也不敢拒绝啊!要是拒绝,不是伤了骠骑大将军的脸面么?”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是不是知道,让人家自己看着给,会给的更多?” 刘绰笑嘻嘻的,“女儿就稀罕那匹马,果然不用我开口,就让我骑回来了。” 曹氏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拿着一个锦盒,发愁道:“死物还好说,最难处置的是那四个奴婢。她们的卖身契被装在这锦盒里,连同其他礼物一起被抬了进来。这是那个窦大将军送的,咱们使唤起来是不是得客气着点,不会送来监视咱们的?” 刘绰起身,拿起卖身契来看,“契约文书都给我们了,那他们以后的主人就是咱们。再说了,我们家有什么好监视的,还要劳动四个人来盯着?阿娘,你别想多了!” “那留下?”曹氏自语。 “您要是不害怕窦大将军生气,您就给人送回去!”刘绰故意道。 曹氏气得拍了她一下,“你就会气我,就会气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这一天天的,老让我提心吊胆的。郎君,你快管管你女儿,明日可就要去广陵王府了。她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啊!” 刘坤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难道过几年她跟二郎成亲了,你也要跟着去?” 曹氏道:“李家不就在安邑坊么?咱们两家都在朱雀大街东面,就隔着一个坊。当初买这宅子,不就是图离得近,就算绰绰成亲了,我们想去看女儿,也方便么?” 刘坤道:“也就舆图上看着近。真要去还是要费点时间的。你放心好了,明日我送绰绰过去,反正我也要去太子府当值,顺路。” 曹氏奇道:“郎君,太子不是住在东宫里么?广陵王府不是在宫外么?” 刘绰笑道:“阿娘,太子如今也住在宫外。所以,以后啊,我跟阿耶就差不多算是在一个地方当值了。” 曹氏感慨道:“这皇家人连自己儿子都要防着啊!” 刘绰心道,“可不是么?玄宗皇帝就是因为前头的皇族们斗得太凶了,才把子孙们都圈起来养着了!就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谁都甭想去封地培养自己的势力,谁都别想玩花样。” 刘坤在妻女面前倒是也不避讳,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也不容易啊,都做了二十年太子了。也就是这些年,圣人年纪大了,对他的态度才亲近了些。” 刘绰一下子就想到了爱新觉罗·胤礽,他做了三十七年太子。最终他们父子之间还是成了悲剧。做太子是好事儿,可长时间做太子那真不是人干的活。你爹会整天觉得你盼着他死。 “阿耶,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性子?太子身份特殊,时间长了难免会被君父猜忌防备。很多时候是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不能没有作为,也不能太有作为,实在是考验人的忍耐力、判断力和意志力的。心志不坚的人可熬不住的。” 刘坤深以为然。他再次感慨,自己女儿的见识比儿子们都要强。 “我只见过太子殿下一次,他是个很宽和的人。就是听说,他平日里不爱笑,这几年身体也不是很好。” 刘绰心道,“太子这么压抑的活儿,他干了二十多年,不抑郁才怪呢。身体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曹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起来了。上回谦儿说过,太子妃萧氏,因为她阿娘郜国公主的事情,被赐死了。那个闻喜县主就是太子妃的那个异父兄弟裴液和晋阳公主的女儿。她也看上了二郎,可咱们亲家不乐意儿子尚公主,对不对?” 刘坤点头,“不错!圣人十分宠爱舒王。因为萧妃的事情,差点废储,改立舒王。自那之后,太子殿下一直十分小心谨慎。” 曹氏道:“这心里头一直担惊受怕的,身体怎么能好得了?这样一想,还是咱们的日子好些。” 刘坤道:“不说这个了。广陵王家的小世子我也见过了。看着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孩子,谦和有礼,并不骄纵。绰绰照顾起来,应该会省心不少。” 曹氏道:“这我就放心了。” 第103章 李淳与李宁 窦文场送的四个婢女都比刘绰年长,个顶个的漂亮。 刘绰绕着四个婢女转了一圈,眼中满是欣赏,心道:“腰细腿长,盘亮条顺,这都可以出道组女团了!” 曹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是送来伺候我闺女的,还是送来勾引我女婿的。”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刘绰问。 四个婢女从左到右依次道:“奴婢绿柳,奴婢菡萏,奴婢蔷薇,奴婢飞燕。” 曹氏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果然都是些狐媚子名字!” “果然人如其名,都是赏心悦目的美娇娘。你们之中,可有人会跳舞啊?”刘绰道。 婢女们齐声道:“奴婢们都会!” 刘绰开心道:“我可真有眼福!那你们可会唱曲儿?” 婢女们再次齐声道:“奴婢们都会!” 刘绰更满意了,从前她拿起手机什么娱乐表演不能看,现在,实在是太过缺乏娱乐生活了。 “那可有人会弹奏乐器?” 绿柳道:“奴婢会琵琶!” 菡萏道:“奴婢会古琴!” 蔷薇道:“奴婢会箜篌!” 飞燕道:“奴婢会横笛!” 刘绰开心鼓掌,“好,十分不错,我真是有耳福!改天定要好好欣赏一番几位美女姐姐的技艺!” 四女齐声道:“奴婢们不敢当!” 曹氏无奈地看着毫无风险意识的女儿,心道:“我这个傻闺女啊!一点都不知道发愁!没有我帮忙盯着,可怎么办!哼,你们这些小狐狸精,想都别想,等绰绰成亲的时候,全都给我留在家里,一个也别想跟着去李府!” 刘博拉了拉绿柳的裙子,奶声奶气道:“这位姐姐好漂亮啊!” 绿柳忙道:“奴婢谢十一郎君夸奖。” 刘博红了脸,躲到刘绰身后去,又探出脑袋看着。刘绰忍俊不禁,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 曹氏狠狠盯了小儿子一阵,在心里头下定决心,“留在家里也不行。珍儿和谦儿都要读书应考,别再把郎君和他俩给勾引了。得尽快给她们许配人家,嫁出去。” “你们原先在大将军宅是做什么的?若是专职弹唱跳舞,洒扫等粗活可会做?我这里可不养闲人!”欣赏归欣赏,背景调查还是要做的。 四女忙跪地道:“会的,会的,奴婢们什么都愿意做。便是不会的,也愿意学。求娘子千万不要把奴婢们送回去!” “怎么说?” 四女互相看了看,绿柳道:“奴婢们本是夏绥节度使韩全义府上的女乐,年初时刚被韩将军送来长安!窦大将军,并不喜欢我们。与其被送来送去,供人玩乐,朝不保夕,全无着落,奴婢们更愿意跟着娘子。” 刘绰恍然大悟,四个女孩是被韩全义专门养出来送人用的。 按时间推算,那正是韩全义征讨吴少诚失败,班师回朝时送给窦文场,让他帮着自己说好话的。 可既然窦文场人都收下了,事情也帮着办了,又把人送给我是几个意思?就算他知道我身边没有婢女伺候,除了这四个美貌女乐,他府上不是还有旁的婢女么? “起来!以后你们就都跟着我了。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石榴和张妈妈。”刘绰指着绿柳和菡萏道,“你们两个,一会儿跟我去广陵王府!第二日,再换蔷薇和飞燕跟我去。两日一轮班,可好?” 四女大喜,忙跪地叩头,“谢娘子收留!” 因为两个婢女不会骑马,刘家也没多余的马给她们骑,去广陵王府时,刘绰坐了马车。 一路都很顺畅。 她将名帖递上去时,王府里迎客的小太监浑身不由得一震,大喜道:“刘五娘子,您是刘五娘子!这边请!” 他客客气气把刘绰连同绿柳、菡萏领进王府,却没有一路到底直进内宅。交接时,对着接力的小太监道,“这就是刘五娘子!我带两位姑娘在外院等着,你带娘子进去!” 另一个小太监也立马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刘五娘子,您跟我来!” 一路上,换了足有五六个引路的小内官,才到拜见的正地方。内官们在知道了刘绰的身份后,都是一脸激动。 不知何故,她那番内官们可感可佩,乃是忠孝两全的大丈夫的言论在内官们中间传播开来。 “刘五娘子,您喝茶!王爷已经知晓了,一会儿便同世子出来。”最后一个小内官红着脸道。 刘绰忙笑道,“多谢!” 一路上,每个小内官在离去时,她都是诚心道谢了的。 没多久,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领着一个同样锦衣华服的小男孩从内堂走了出来。 刘绰没想到,广陵王李淳会这么年轻。不过是一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年纪,孩子已经八九岁了。那么,广陵王十五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了。 太子殿下是圣人的长子,广陵王又是皇太子的长子,而小世子又是皇太孙的长子。 这一家子,为了避免皇嗣争储,如今倒是不管嫡庶,只论长幼了。 据闻,李淳六七岁的时候,圣人把他抱在膝上,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怀里?” 他道:“我是第三天子。” 作为皇长孙,按照祖、父、子的顺序回答为“第三天子”,既闻所未闻,又很契合实际,圣人为此十分喜欢他。 “民女刘绰见过广陵王殿下,世子殿下!” “起来!”李淳看了看刘绰,见她双瞳翦水,黛眉樱口,笑着道,“刘五娘子这两日在长安城名声大噪,今日一见果然清丽脱俗,令人眼前一亮啊!” 刘绰忙道:“殿下过誉了!” 李淳对着儿子道:“宁儿,你小时候挑食,吃不下东西,身体瘦弱。你台郎阿兄便亲自去彭城,找刘五娘子寻的小儿食谱。你的胃口这才渐渐好转,身子也一日日强壮起来。如今,他们二人已然有了婚约,说起来,这还是你保的大媒呢!” 世子李宁起身行礼道:“多谢刘五娘子!” 刘绰像是发现了一个大新闻,台郎?台郎是谁?去彭城的是李二啊,他不到二十岁,尚未取表字。他的小名叫台郎? 年底见到他,就喊他台郎了! 第104章 东宫八品掌食女官 “刘五娘子过谦了。台郎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眼高于顶,寻常女子岂能入得了他的眼?如今,你们一家都已来了长安。年末,他也要回京。他却半年都等不得,急吼吼地就跟你定亲了。本王瞧他分明是怕你到了长安后被抢走了啊!足见他对你的看中。” 刘绰脸色微红。原来李二还有这打算呢?古人都这么野的么?李淳似乎跟李二很熟的样子啊。 “刘五娘子定的幼儿食谱,不止在本王这里,便是整个东宫的孩子都很喜欢。你若能来王府看顾他们,本王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你虽身为女子,却医术精湛,有神医之名。太易署的太医们爱惜人才,也想从本王这里抢人。何去何从,还是看刘五娘子自己的意思。若你想去太医署,本王也绝不阻拦。只要今后刘五娘子若是研制出什么新的菜式来,记得邀本王及世子品尝便可。”李淳笑着道。 这意思很明白,有两个工作岗位给刘绰。一个是皇家幼儿园的后勤集团经理,一个是太医署菜鸟太医。 “殿下说笑了!”刘绰想都没想便道,“民女资质平平,医术尚浅,所谓神医之名,实在是不敢当。不过是在照顾家中祖父时揣摩出来一些微末伎俩,与经验老道的太医们相比,不过皮毛而已,又岂敢到太医署去班门弄斧?还是留在王府中的好。” 刘绰清楚,如今,皇子龙孙里被架在火上烤的最厉害的是太子殿下。而他这些儿孙辈之间的利益斗争尚未浮出水面,还算和谐。大明宫里才是真的腥风血雨呢。太医实属是高危职业,一不小心就被宫廷斗争给波及到。菜鸟太医更是背锅的上佳人选。 虽说,做饭也很容易被人加点佐料诬陷,但好歹皇子龙孙们用饭前都有人试毒。而且,只要不处在权力斗争的最中心,应该还算是安全的。这几年她又积累了丰富的带孩子经验。光是脑中的童话故事就能拿捏住这些孩子们。以后的工作会很顺利。 刘绰说话时,李淳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她不仅容貌出众,便是心思也玲珑剔透。难怪,李二看得这样紧。若不是早在彭城时就定了亲,等不到他回到长安,这位美娇娘就得被十六王宅的皇子龙孙们给纳了去。 “如此甚好!刘五娘子年纪尚小,就先从掌食做起,从八品,专门负责东宫这些孩子的饮膳如何?” “谢殿下!” 唐代宫廷女官共设置六尚二十四司及宫正司,集中国古代女官制度之大成。 六尚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各二人,正五品。 他们之下,则依次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司制、司珍、司彩、司计,这二十四司。除司闱六人,司乐四人,司膳四人外,其余司职,员额都为两人,正六品。 将司字改为典字后,则是二十四司的下属职位,二十四典,正七品。 将典字改为掌字,则是二十四典的下属职位,二十四掌,正八品。二十四掌之下,又各有女史若干。 宫正司,有宫正一人,正五品。司正二人,正六品。典正二人,正七品。女史四人。 除了六尚一司外,唐朝宫廷又有内文学馆,女官中有文学者为学士,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等。 太子作为储君,其女官规制、人数与品阶都相应缩小和降低。设置有司闺,司则,司馔等三司九掌女官。三司各两人,从六品。九掌则是掌正、掌书、掌筵,掌严、掌缝、掌藏、掌食、掌医、掌园,各三人,从八品。 掌食是从八品的东宫女官,掌膳食、薪炭、灯烛等。太子殿下儿孙众多,这项工作其实并不简单。 她的顶头上司是司馔,同品阶同事是另外二十六个掌字开头的女官。 未成年就混了个从八品的公务员当,刘绰斗志满满。为了记住复杂的女官职称,她编了一个顺口溜,“尚司典掌,五六七八!尚司都是上司,见到她们一定要小心!” 得知这个好消息后,刘家人都十分高兴。夏氏和钱氏欢欢喜喜张罗了一桌酒席,一大家子人好好庆祝了一番。刘翁特地跪到祖宗牌位前,絮絮叨叨禀报了大半日。 虽然前世刘绰作为社畜已经工作了近十年,也激动得不行。 唐代女官圆领袍为常服,依男装之制,稍作修剪。礼服则全然是女性化的,有品者是钿钗礼衣,依品阶,搭配略有不同,女史则半袖裙襦。 晚上,刘绰试穿官服,玉姐儿和真哥儿围着她看来看去,“姨母做官了!姨母做官了!姨母好厉害!”“两个舅舅都还没做官,姨母是不是比舅舅们还厉害?” 刘蓉和曹氏更是双眼含泪。 大唐女官,是臣非奴,有官服穿,有俸禄拿。代表着此女德行好,容貌端丽,有一技之长,是女子典范。与那些靠着父兄养着的闺阁女子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刘绰风头实在太盛,又是五坊使案,又是给窦文场看病,又是广陵王殿下亲自面试的,她作为掌食上班的第一天,不少宫人都来表达祝贺。徐老三更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跟着刘绰跑前跑后,帮她收拾书桌和房间。 一天下来,业务没怎么熟悉,东宫里的六位司字辈女官,倒是挨个到刘绰面前亮了个相。二十六个掌字辈的女官中,不当值的全来了,当值的也不甘人后地派手下女史将贺礼送了过来。加上算是下属的几十个女史,宫女、太监就更数不过来了。 四美按照刘绰的指示,折礼盒,装饴糖,忙了一夜,准备的近两百份回礼,不到一天就分完了。 回家的路上,刘绰脑子还嗡嗡的,人实在太多了,饶是有顺口溜相帮,人名和脸孔也根本记不全。 她揉着太阳穴道,“今日辛苦你们了!” 蔷薇和飞燕却一点都不觉得累,难掩兴奋道:“娘子,奴婢们一点都不累。咱们女人有几个能穿官服的?奴婢们从前只见过穿半袖裙襦的女史,还没见过这么多领朝廷俸禄的女官呢。今日跟着娘子去当值,算是开了眼界,也觉得脸上有光彩!” 刘绰笑道:“这几日是特殊情况,得你们帮着我接待回礼。以后,除了接送,你们是不用跟着我去当值的。哪有官员上值还带着奴婢的?” 飞燕道:“奴婢们都听娘子的。娘子,那今日之事,奴婢能说给绿柳跟菡萏听么?奴婢想让她们两个也跟着高兴高兴。” 刘绰有些无可奈何,“我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怎就值得你们如此?” 蔷薇道:“那不一样,从前奴婢们伺候的都是男人,也只被他们当成个小玩意儿罢了。如今跟着娘子,走到哪里,不被人高看一等?” 刘绰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若不是为了监视我,难道窦文场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这四个美娇娘留在他身边是毁了青春,这才给她们寻个好去处?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人倒真不是传闻中说的那么坏了! 第105章 刘掌食的菜单 刘绰新官上任,很是应酬了几日。刚进入正常工作节奏,就在出门上值的时候,遇到了张云霜。 她之前已来过刘宅一次,一是表达感谢,二是坚持要给刘绰做奴婢以报答恩情。 因为刘绰嘱咐过,若她真的走投无路,自然该收留她。可如今她的案子得了个公正的审判结果,张老四已然安葬,店铺也可以正常营业了,等袁田川的财产处理完毕,赔偿完之后,她非但不是走投无路的,还是颇有些钱财的。自然不该挟恩图报,让人家失去人身自由。曹氏就把她给劝走了。 没想到,这次她竟打听出刘绰每日上班的时间,直接跪在了大门口。 “云霜拜见恩人!求恩人让我跟着您,云霜愿意当牛做马,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呃!张娘子,我并非男子,你其实不用以身相许的。”想到刘谦是男子,怕张云霜想多了,再去纠缠刘谦,刘绰又赶忙道,“我的意思是说,那日我与阿兄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举手之劳而已。棺材钱你既已经还了,何苦要再来我家做婢女?你在长安多年,自然清楚家奴与平民的差别有多大。况且,如今我身边已经有四个婢女了。你们能在长安有份产业不容易,张老四就你一个女儿,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经营你家的水粉铺子,以告慰你阿耶的在天之灵啊!” 张云霜自然知道自己应该看好自家的铺子,可知恩不报,又实在让她良心不安,坚持道:“可娘子您救我于水火,又为我阿耶洗脱冤屈,让恶人绳之以法,对我恩同再造,若是不报答您的恩情,那我还是个人么?我阿耶泉下有知,知道我如此狼心狗肺,才真的会魂魄不安的。” 她说的太有道理,倒让刘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张云霜见刘绰这个样子,怯生生问:“当日在东市,说得清清楚楚,只要有人帮着安葬了我阿耶,我就是谁的奴婢。围观者众多,却无一人敢出手相帮,只有您。不管有没有卖身契,云霜也早就将您认作了我的主人。前几日,是因为忙着安葬阿耶,怕身上带着晦气,才没敢上门来打搅您。您是否是怨怪我,不守信用,来得太晚了?” 刘绰慌忙道:“绝无此事。总之,你先起来。你说得对,若要报恩,也不一定非得用卖身为奴这一种方法。我正有一件事,需要找个熟悉东市和长安的人帮着办。” 话一落地,张云霜马上道:“娘子请说,不论什么事,云霜都会想尽办法办到的。” 刘绰看了眼身边的绿柳和菡萏,二美忙把张云霜拉了起来。“此事不难,却有些辛苦。你帮我在东市找个好一点的铺面,要适合做酒楼饭庄的,除了有灶间,大堂之外,还要有开辟雅间和小戏台的位置,只要铺子够好,租金不是问题。若是有机灵的伙计和掌柜,也帮我找一个。” 终于有机会可以报答恩人,张云霜激动得不行,边跑边道:“好,奴婢一定办到。我马上就去找。” 上了马车后,绿柳道:“娘子要开酒楼?” 刘绰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不是我要开。过几日,你们就知道了。” 为了不让同事们由于眼热,而给自己穿小鞋,刘绰一直尽量保持低调。可架不住五坊使一案实在让她太出名了。自从她在广陵王府上班后,就常有其他王府的人跑来围观她。 而敢闯到皇太孙家里,去看女官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不是太子李诵的亲兄弟和堂兄弟,就是皇太孙李淳的亲兄弟、堂兄弟。虽说是皇亲贵胄,身边早就有了不少女人,却也都是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看到传闻中的名女人,又是个大美女,口耳相传,自然乐此不疲。找了借口来探望李淳或者随便他哪个孩子的王孙们,有的远远看一眼就走,有的会把刘绰叫过去问几句话。 刘绰处之泰然,只是惊叹于李唐皇室的能生。 随便一个王都几十个儿子和女儿,当你发现见王子和公主像吃饭一样简单的时候,就见怪不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刘绰进办公室坐了没有半个时辰,一名女史快步走来,气喘吁吁禀报道,“禀刘掌食,舒王殿下来了,余司馔让您准备一下!” 刘绰已经被看习惯了,以为最多如往常一般,被叫过去应答几句。不过是应付领导视察,没什么好慌张的,她波澜不惊道:“知道了!” “舒王殿下不仅来了,还要留下吃顿饭,特地说了要尝尝刘掌食的手艺。”说话的正是刘绰的同职位女官,陈掌食。 那女史气喘匀了,忙点头道:“是,舒王殿下一早拜见过太子殿下后,就来了咱们王府。说是来看世子殿下的。听闻刘掌食如今就负责王府里的膳食,便来了兴致要尝一尝您的手艺。同行的还有通王,虔王、资王、建康郡王、洋川郡王五位殿下。” 作为掌食女官,是不用亲自动手做菜的。只需注意食品安全,荤素搭配,营养美味,保证皇太孙们胃口大开就好。其余的,自有宫女太监们去完成。不过,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除了刘绰外,另外两位掌食女官,都是从御膳厨房宫女摸爬滚打近十年,熬出来的厨艺高手。 因为幼儿食谱,鸡蛋羹和桂花糖藕,司馔和两位掌食对刘绰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敬畏的。但上任这么久,刘绰还一道菜都没做过。她们对她的厨艺水平也甚为好奇。为了以后能镇住同事和手下们,她自然不能含糊。 而舒王李谊,身份特殊,本是昭靖太子李邈之子,后来被皇上收养,甚为宠爱。刘绰记得自己亲爹的话,圣人差点因为太子妃萧氏的事,废太子,换成自己这个侄儿。 因此,这次宴饮接待绝对不能马虎。 陈掌食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不见一丝热情,“刘掌食,你初来乍到,又是专职负责小殿下们的,突然要应对这样一场宴席,自是不易。余司馔的意思是,你来定菜单,我们大家伙儿一起上。你有什么不熟悉的,需要帮忙的,只管跟我开口。” 来者不善。 这是上任后遇到的第一个考验,刘绰也不露怯,淡定道:“好的,到时若有麻烦到陈掌食的地方,还望陈掌食不吝赐教。” “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小王子们一个个都热得不想吃饭了。只有偶尔做酥山和槐叶冷淘时,才能多吃点。可也不能顿顿让小王子们吃这种东西。 槐叶冷淘是用槐叶汁和面做出来的凉面。酥山则是唐代的冰淇淋,虽然没有如今的冰品那么好吃,但也已经极为难得了。 这几天,刘绰绞尽脑汁,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本就决定给孩子们丰富一下菜单的。 她坐到书桌前,刷刷写起了菜单和要用的食材。抬头时,却发现陈掌食还站在她屋子里没走。 “陈掌食,可是还有事?” “没有,我是想看看刘掌食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暂时没有,姐姐手里还有自己的份内事,我也不好浪费姐姐的时间。若真遇到麻烦,妹妹自然会去求助姐姐的。”刘绰笑着道。 这便是送客了。 等到陈掌食走了,刘绰才把自己身边的高女史和蔡女史叫过来,一人塞了一张纸,“这份菜单交给余司馔,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里,不可转交她人,更不可私自递到殿下那去。明白了么?” 高女史连声应喏。 “这份食材清单交给徐老三,让他带人把上头的东西都准备好。”蔡女史也匆匆离开。 “刘掌食,我们两个做些什么?”剩下的张女史和韩女史道。 “你们两个跟我去膳房,咱们先把茶饮煮上。” 第106章 大获成功 皇子餐食是有标准定例菜的。刘绰也不想耗费太多脑细胞,到了膳房后便先安排宫女太监们,将宴会上的定例菜先做了起来。 自己则吩咐韩女史道:“把乌梅、山楂、陈皮、桂花、干桑葚、甘草、冰糖取来。” 又吩咐张女史道:“拿把小秤过来!” 刘绰称了乌梅、山楂各三两,陈皮二两,干桑葚八钱,甘草二钱,桂花四钱,冰糖适量。把这些原料清洗干净,装入一个大碗里,加水泡了起来。 “泡小半个时辰后,把水和原料一起倒入锅里。放入饴糖,再加十斤水,大火煮沸后,再小火慢熬半个时辰。关火后,再加蜂蜜。然后放凉,等我处置。” 韩女史一边给刘绰系围裙,一边道:“您放心,交给属下便是。” 刘绰又吩咐张女史道:“你来帮着我做金齑玉脍。” 张女史激动道:“刘掌食,您会做金齑玉脍?金齑玉脍,东南佳味,可是脍中名品啊!” 刘绰点头。 《齐民要术》详论有金齑玉脍的做法,她给家里人做过好几次。既做过生脍版本,也做过熟脍版本。 金齑,用蒜、姜、橘皮、白梅、熟栗子黄、粳米饭、盐、醋和作一起,杵成泥,又称「八和齑」。橘皮和栗子呈金色,是为金齑。至于「玉脍」,指鱼肉之白嫩剔透如玉。 “《齐民要术》里说,这道菜用八九月打霜时的松江鲈鱼来做。可咱们没有,就用鲫鱼来代替好了。记得把大蒜烫一下,不能太辣,否则夺味。” 张女史倒也是个博学的,“鲙莫先于鲫鱼,鳊、鲂、鲷、鲈次之。说不定比鲈鱼还好吃呢。” 刘绰看着张女史鼓励地笑了笑。“你倒脑子快。” 这几年,她跟着曹氏将刀功练得极好,正好在众人面前秀了一下片鱼鲙的刀功。 橘皮、白梅和醋的酸,蒜和姜的辛辣、米饭和栗子的香糯,以及盐,一同构成了层次丰富的味道系统。唐人把吃脍升级成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并娱的华丽表演,十分注重摆盘。 金齑玉脍,色香味一应俱全,又兼顾了去腥杀菌的功效。 生鱼鲙做好后,徐老三也回来了。因为刘绰嘱咐过他,工作地点要喊官职。他便道: “刘掌食,东西都买回来了!” 因为普通的凉皮和冷面,王孙们都吃腻了。所以刘绰打算用水晶脍来代替。她要做两种水晶脍:一道鱼皮的,一道猪皮的。 这时候,亲王以下到二品大官,每个月供给二十口羊、六十斤猪肉。所以,长安与彭城不同,百姓对猪肉的接受度要高很多。养的方法也更科学,猪是阉割过的,只是屠宰时没放血。但这并不影响猪皮的入菜。 鱼鳞和猪皮膳房里就有,鳜鱼在长安却不常见。刘绰让徐老三出去买的是鳜鱼和柠檬。 刘绰先对徐老三和蔡女史道:“徐老三,你去将膳房里的鱼鳞和鱼皮都收集起来。鱼鳞用盐揉搓,再用清水洗净。空干沥水后,用酒腌渍去腥。七成拿去按我说的配料熬煮,大火烧开后,转为小火,慢熬半个时辰。剩下的三成交给蔡女史。” “蔡女史,你将鱼鳞放到干布巾中吸干水分,再将鱼鳞放入盆中,加入面粉、鸡蛋黄、盐、胡椒粉拌匀,确保每片鱼鳞都要裹上浆液,然后就放置入味。开始上菜后,再坐锅烧油,油温达到六成热时,下鳞片,鱼鳞炸至金黄色后即可捞出。如果不够酥脆,就复炸一遍。” 又对韩女史道:“劳烦韩女史将猪皮洗干净,拔掉猪毛,刮净油脂。把收拾干净的猪皮切成细条,锅内加三倍的水,将我配好的调料包扔进去,大火烧开后转为小火慢熬,也是熬半个时辰。” 最后对张女史道:“咱们再做一道烧熟的金齑玉鲙。你先将鳜鱼除骨、去皮、洗净、搌干水分,切成大片,再加酒和盐腌渍入味,然后加鸡蛋清、湿淀粉拌匀上浆待用。再将橘皮、熟栗子黄,备好待用。鱼的头尾都不要扔掉,还要摆盘使用。” 很快,高女史也来到了膳房,她向刘绰禀报道:“余司馔,一点都没犹豫,就将菜单报了上去,您要用的冰,属下也都取来了。” “很好,你将取回来的冰,一半切成小块,一半放在盆中待用。” 几个助手都忙碌起来。刘绰便穿插在几人中间时不时吩咐下一个步骤。为了达到晶莹剔透的美观程度,所有鱼皮和猪皮都被捞出。有了冰帮助降温,鱼皮冻和猪皮冻都很快成型。 有的被切成了条块状,扮成了凉菜,便是水晶脍。有的则作为配菜加到了主食冷淘上,就是水晶冷淘脍。 还有的,则是专门浇进了模具里,做成了孩子们喜欢的小动物样子。那些模具本就是之前为了刘绰的幼儿食谱而专门打制的。王孙们的动物型皮冻里,加了胡萝卜丁、豌豆、米饭、栗子丁、香菇丁等食材,红黄绿黑白,色彩丰富,营养美味,取名“漫山遍野”。 刘绰还特意让徐老三单独盛出一碗猪皮汤汁,在里头加了点酱油,取名叫做琥珀脍。 酸梅汤中的原料也是尽数捞出,只在装杯时加了干桑葚、桂花和冰块。用的自然是透明的玻璃杯,取名“冰盏梅煎”。 饮料和凉菜上了之后,蔡女史的脆皮鱼鳞也出锅了,刘绰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黄金万两。 最后才是大热菜,鳜鱼版的金齑玉鲙,刘绰给它取名叫做“金玉满堂”。 她先命人将猪油烧至七成热,再亲自把着火候,将鱼片一片一片下入油锅,见鱼片颜色变白、起小米般大小的泡时,立即捞出沥油。另取一铁质炒锅,中火烧猪油至六成热,放入姜末炒出香味,加入鸡汤、精盐、少量黄酒烧开,投入鱼片,煨片刻后,勾水芡,淋入明油颠翻出锅。 鱼头鱼尾放在鱼盘首尾,中间将打了卷的鱼片按照鱼形摆放整齐。 最后,将橘皮、熟栗子黄摆在白色的鱼片卷旁边。柠檬榨汁再淋一层。成菜时如金似玉,鱼肉鲜嫩,清香爽口。 这是当年她去西安旅游时,吃到的一道菜。旅行结束后,也一直念念不忘。然后,就因为嘴馋,自己学会了。 宴席不出所料,大获成功。来访的六位王爷都吃得十分满意。李淳的得意更是藏也藏不住。特意将刘绰传去,讲解菜品的寓意。 第107章 药膳二字是万能的 暑热天气里,皇子龙孙们都聚在放了冰块和消暑水车的凉殿里用饭。 刘绰脱了围裙,稍作梳洗后便过来了。她入殿后,众人不由都理了理坐姿。 李淳道:“二皇叔,这位就是刘掌食!” 李谊被皇帝收养后,算作次子。皇子中除了太子外,他最尊贵。当先开口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想不到,辩才出众,赢了五坊使案的刘五娘子竟是如此一个美娇娘!怪不得,他们几个老撺掇我这个老家伙来瞧瞧呢。” 他看着快要四十岁的样子,是席间最年长的。相貌上却一点不落下风,乃是个十足十的美男子。刘绰一下子有些明白,他那个皇帝叔叔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侄子长得赏心悦目,自然就愿意多看几眼。看得多了,心里自然就生出亲近之意来了。 刘绰一时脑洞大开。 李淳指着通王、虔王还有资王,向刘绰道:“刘掌食,本王的这三位皇叔想必你都已经见过了,舒王殿下却是头回见?” 通王李谌,虔王李谅,资王李谦都是太子殿下的亲兄弟,排行分别是三、四、七,比李淳要年长些。 为了限制藩王的权力,玄宗不仅把子孙们圈起来养,还定了王不出阁的规矩。这三王都是遥领外州节度使,却不能出京就任。虽然只是虚职,没有实权,但地位上还是要高出诸王一大截。 而建康郡王李经和洋川郡王李纬则是李淳异母兄弟,排行二、三,正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刘绰听说,王孙们不能离开十六王宅,整日无所事事,耽于饮酒作乐。经常在吃点酒后兽性大发,将宫人拖到榻上就睡,还觉得那是对人家的恩典。刘绰将头压的更低了些。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盘子里的一块肉,让她很不舒服。 “臣刘绰,见过诸位殿下。”刘绰累得不行,也懒得一个个喊王爷们的封号了。只是行礼时,将幅度拉得大了些,显示尊重。 “二皇叔,现下你信了?刘掌食可是位难得的美人。正所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洋川郡王李纬道。 刘绰很清楚,这句后面接的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是赤裸裸的调戏了。且不说,她已经定亲了,便是没婚约,她也是个堂堂女官。 哪有当众调戏朝廷命官的?这位郡王殿下究竟是不学无术,还是被关在王府里关傻了? 不曾想,李纬却接着道:“那日见过刘掌食之后,侄儿看自己府里那些姬妾,真是没有一个能入眼的了!父王真是偏心大兄啊,将刘掌食送到大兄府里来了!” 刘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小子是在暗示李淳做些什么,哄哄他? 可她不是宫女,是女官啊!尊严何在?岂能送来送去? 李淳也听出不对来,笑着解围道:“三弟,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刘掌食早已是名花有主了。与她定下婚约的正是李德裕,李二郎。” 通王闻言一笑,“那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刘掌食,的确令人一见难忘啊!”李谊岔开话题道,“今日的菜品新奇之处众多,不过本王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冰盏梅煎。梅饮本王以前也不是没喝过,却不及刘掌食做的这份之万一啊!不知可否为我们讲解一二?” 刘绰心道,“我用的酸梅汤配方源于清宫御茶坊,乃是乾隆皇帝的最爱。你自然是没喝过的。这还是我上辈子去西安旅游时,学到的知识呢。” 不过她还是感激李谊的解围之情,恭恭敬敬道:“这道冰盏梅煎,微臣放了去油解腻的乌梅,化痰散瘀的桂花,清热解毒、滋养肌肤的甘草,开胃消食的山楂,益气润肺的冰糖一并熬制。无论茶前饭后,喝上一杯都很不错。” “原来如此!难怪喝完,本王只觉得清凉畅快,胃口大开啊。” 李宁也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道:“刘掌食,不知漫山遍野和黄金万两,又是何种巧思?这两道菜,我都十分喜欢。” 鱼鳞和猪皮都是跟你们这些王孙身份不匹配的食材,但的确营养丰富。对于今日这一遭,刘绰早有准备。世人都爱长寿,只要知道这东西吃了对身体好,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刘绰冲李宁笑道:“回殿下,这两道菜其实都是药膳。主料都是鱼鳞。食之可强身健骨、补脑益智、养颜防衰。殿下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更多的营养,臣便在水晶脍汤汁中加了香菇、大米、栗子、豌豆、胡萝卜,再倒入模具中塑形,如此便山珍、主食都有,岂不正应了漫山遍野这名字?” 李宁赞叹道:“妙极!妙极!没想到鱼鳞竟能如此好吃,还能有此等奇效!” “鱼鳞?本王倒真是从未吃过以鱼鳞为主料的菜,听起来,刘掌食对药膳颇为钻研啊!”李谊道。 李淳笑着道:“二皇叔有所不知,刘掌食可是有神医之名的。在彭城时,数次让病患起死回生。她还研制了一种治疗心疾的药丸,见效奇快,便是太医署的太医们都赞不绝口。” 李经奇道:“鱼鳞既有如此功效,为何咱们从未在膳食中吃过?我看还是那帮狗奴才做事不够尽心!” 刘绰心道,“鱼鳞冻可是北宋才有的东西,这年头便是寻常人也是只吃鱼肉,不吃鱼鳞的,更何况你们这样的皇子龙孙?要不是我知道鱼鳞里富含钙质和胶原蛋白,也不敢说它们是药膳啊。” 李淳倒是想得通,“刘掌食博览群书,博闻强识,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李谊道:“正是如此。普通人只知鱼肉可吃,却不知鱼鳞也可吃。不仅可吃,还如此美味,往往都把它们当作边角料,在最初处理食材时,便扔掉了。不过,今日咱们能吃到此种做法,也是一大幸事啊!今日这些水晶脍都是鱼鳞熬制的么?为何本王觉得,冷淘上的水晶脍味道上有细微的差别?” 刘绰解释道:“舒王殿下说得是。另外一种水晶脍用的是猪皮熬制的。用猪皮熬制的水晶脍,一丝腥味也无,常食可使皮肤细腻有光泽,养颜驻容。” 李纬道:“难怪刘掌食肤如凝脂,吹弹可破,想来是常食此物的?” 刘绰也不否认,“回殿下,今日宴席上的菜,臣的确都是在家中试过菜的。若非如此,又岂敢呈上?” 一顿饭吃得李淳又有面子,又有里子,大为满意。他最后一个提问: “听刘掌食如此一说,本王倒更期待这道金玉满堂是如何制成的了!它看起来跟金齑玉鲙十分相似,却是一生一熟,但鱼肉多了一层酸味,更加醇香馥郁了。这是加了什么?” 李淳看刘绰的眼神,纯良许多。 刘绰解释道:“微臣在这道菜里加了香橼汁液。香橼浑身都是宝,常吃不仅可减缓心悸之症,还能淡斑养颜。直接吃太过酸涩,入菜却可提味增鲜。说起来,这道菜也是药膳,食之有补肝肾、益脾胃、化痰止咳之效。” 李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几道菜倒是都能美容养颜!” 这不是凑巧了嘛。 刘绰有些尴尬,“微臣惭愧!” 李淳道:“无妨,本王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你这几道菜不仅消暑爽口,生津开胃,老少咸宜,又能强身健体,养颜驻容。所用食材也不是奢靡之物,可推广到民间,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菜。本王定要进献给皇祖父和父王。刘掌食,你立此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刘绰道:“此宴乃是膳房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结果,微臣不敢独占功劳。” “刘掌食倒是个和光同尘之人。那便都赏!今日膳房所有当值之人统统有赏!” 第108章 面见太子 招待舒王的宴会让刘绰坐稳了东宫掌食女官的位子。为此,她还获得了来自太子本人的召见。 与舒王不同,太子是个面色虚白的大胖子,看着跟刘坤差不多大的年纪,气色却差了许多。瞧着不是长寿之相。生活习惯不好,年纪轻轻得心脑血管疾病的人不在少数。但太子的饮食向来是由余司馔亲自负责的,刘绰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刘坤所言,李诵的确是个谦和之人。因为刘绰的新菜式让他在夏日里胃口大开,还得了皇帝的夸奖。他十分慈爱地询问了刘绰许多生活上的琐事,还让身边的内官给了赏赐。 刘绰本以为面见太子这就完事了,正要告退,却听李诵将他身边的内官都打发了。 “你们先下去,我与刘掌食有几句话要问。” 宦官们全都退了出去。 李诵才道:“五坊使案后,孤便想要见见你,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孤看过案卷,以你的思辨之才,只做一个小小的掌食女官实在有些可惜。但前有武周乱国,朝堂之上是不能再有女子的位置的。” 太子是储君,刘绰自然不敢怠慢,赶忙道:“微臣不敢!殿下过誉了。说不上什么思辨之才,微臣臣只是嘴皮子快些、擅长吵架罢了。” “擅长吵架?”李诵哈哈笑起来,“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你一个闺阁千金,贤名在外,跟很多人吵过架么?” 刘绰干笑。“这倒没有!” ”刘掌食,不必过谦。“李诵接着道:“宫市之弊,进言者众多,父皇却唯独只觉得你的案子没有丝毫问题。更奇的是,你还能让一众宫廷内官无一人记恨于你。要知道,我朝内官娶妻纳妾,收养义子的不在少数。有的甚至已经形成了宦官世家,彼此之间通过义子义女来通婚联姻,势力盘根错节。你为何敢管袁田川的案子?就不怕得罪其余那些娶妻纳妾的宦官么?” 宦官世家还相互通婚联姻这件事,在刘绰听来也是匪夷所思。 “臣也没想那么多,一时气愤不过,热血上涌,也就管了。只不过,袁内官的案子跟旁人还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诚然,内官纳妾这种事情,花钱也是可以买到妙龄女子的。但张氏是平民,并非贱奴。被人逼到卖身为奴和卖身为奴被买下做妾是不同的。前者,袁内官成了刽子手。后者,才会让被买者心无怨言。而旁的内官娶妻纳妾或是出于自愿,或是出于利益交换。不会像袁内官一般,做的那么难看。” “是这个理。你在窦宅那一番世间最难与世间最苦的高论,又是怎么想到的?你可知,因为你的这番话,如今宫中内官引你为知己的不在少数。便是孤身边这几个,知道今日你要来,也是十分欢喜的。寻常人若是如你一般,少不得要背上刻意讨好、表里不一的骂名。可你非但从此事中全身而退,还能让坊间和内官们都满意,委实是了不起!这可不是嘴皮子快些,擅长吵架就能做到的。” 内官们对刘绰尤为客气,她倒是感受到了。不过,听李诵的话音,他似乎很不喜欢如今权力如此膨胀的宦官集团。这话问的,到底是向她取经,还是刻意刁难? 刘绰搞不明白也不打算研究了,诚心道:“臣那日所言,既非刻意讨好,也非逢场作戏,不过是换位思考罢了。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世间纷纷扰扰,不过立场二字。大多数时候,人们习惯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而已。” 李诵又笑了,“这话说得好,难怪他们都说你善解人意呢!那你说说,为何那么多人谏言宫市之弊,但父皇却无动于衷呢?” 刘绰听刘坤说过,李诵很少对皇帝的政事发表意见,却也曾就宫市一事谏言过,不过,父子俩却闹了个不欢而散。 她知道,李诵把人都打发出去,就是想听真话。而她要说的话,按照此时的伦理纲常来看,又有些大逆不道。只好跪下道:“臣接下来所言,或有僭越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但讲无妨!本宫绝不追究!” “臣在家中照顾生病的祖父数年,发现人老了后,便像小孩子一般,只喜欢听好话,只喜欢被哄着,不喜欢有人跟他逆着来,揭他的错处。寻常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天子?恕臣直言,圣人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要劝他做什么事,不能直着来,得哄着才行。” 李诵道:“可父皇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兴元元年,父皇为了天下太平,曾忍辱负重下过罪己诏书啊。” 刘绰不敢看李诵的表情,将头贴到地上,小心翼翼道:“可是殿下,圣人那时不过跟您一个年纪。如今呢?罪己诏对天子来说,是奇耻大辱。这份委屈愤懑或许会随着时间越积越多。这些年,如此频繁的进言宫市之弊,对圣人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在说内官们错了,也不是在说宫市错了,而是在说圣人错了!” 这年头,天子掌控天下人的生杀大权。 一个年轻时被逼下罪己诏的天子,早就已经得了创伤后遗症了。到了晚年,谁再想逼着他收回成命,不是忠言逆耳和徒劳无功的问题,那简直就是在触碰他的逆鳞!是在找死!作为一个皇帝,当今龙座上那位能做到无动于衷已经算很好的涵养了。 这话,李诵也听的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道:“刘掌食,你起来说话。” 刘绰站起身。 “你的意思是说,宫市这件事在父皇面前最好再也不要提了?直言便是,本宫恕你无罪!” 刘绰行了一礼,郑重道:“殿下,臣以为,此事便如龙之逆鳞,不可触碰。便是要触碰,也只能以为龙医治疥癣之患为目的。” 李诵深以为然,感慨道:“本宫明白了,正因如此,你才能从此事中全身而退。刘掌食年纪虽轻,却解了本宫多年疑惑。刘舍人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对了,今日本宫叫你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说。你在洛阳都亭驿被刺杀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刘绰期待抬头,见李诵手里拿了一份文书,便上前取来观看。 李诵又恢复了他那笑呵呵的模样道:“你这个未来阿翁,为此事特地上书弹劾了李锜。父皇得知后便下诏申斥了李锜,令他严查凶手,这便是结果。一切都是他麾下部将姚志安私自行动所为,此事能处理到这个地步,已属不易。你可还满意?” 本就知道不可能拿李锜怎么样。别说她没死,便是死了,皇帝也不会为了她一介小官之女去收拾李琦。能严词申斥李锜,让他把手下的部将拎出来顶罪,已经十分超出预期了。 刘绰本以为这事儿会被洛阳府的官员用打杀陈七、尹九、安管事等人给糊弄过去的。没想到还能有后续。 她笑着道:“回禀殿下,能如此,微臣已是十分满足,圣上圣明!” “还有一事或许你也想知道,崔善贞死了。” 刘绰心里咯噔一下,眼前尽是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驿站中笑着向他们一家人举杯致意的样子。 “他一回到润州,就被李锜当众活埋了。”李诵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第109章 暴打登徒子 刘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太子那里出来的。她脑袋晕沉沉的,第一次觉得这世道令人窒息。 第一时间,她甚至在想,会不会原本崔善贞不用死,是她在都亭驿的所作所为引发了这样的连锁反应? 她以后要不要完全放弃自己现代人的观念,只当一个古人? 否则,是不是还会害到其他人? 她的胸口堵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就被什么人拉进了怀里。旁边就是间宫室,那人似乎想拉着她往里走。 “刘掌食,总是一下值就不见了踪影,可真让本王好找啊!”那人握着刘绰的手,流里流气道。 带路的内官已经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刘绰懵懵地抬头,“建康郡王?” 她没想到,这个冒犯她的登徒子,不是李纬,而是李经。 “正是本王!刘掌食,这是要去哪里啊,何故失魂落魄的?”李经的一只手摩挲着刘绰的手背,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刘绰想挣脱,却挣脱不开。脑海中响起蔡女史曾经说过的话,“您是没见过,他们会借着酒劲,把宫人拖进房间里,行苟且之事。不少宫人已经遭了毒手,当然也有主动投怀送抱的。” 刘绰彻底清醒过来,她瞪着李经,冷冷道:“松开!再不松开,我翻脸了!” 李经见她眼圈湿润,双目含泪,欲落不落的,以为她是因为被调戏了才想哭的,诱哄道:“别怕,本王会对你很好的。本王知道你已定了亲事,可你们毕竟尚未成亲。李家如今被贬官外放,难道你想跟着那个李德裕去偏远之地受苦?若是跟了本王,就可留在长安,从此锦衣玉食,享不尽的啊啊啊!” 刘绰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李经不敢用强。这才设计将带路的内官先支开,想着拿权势富贵哄骗她。 这要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或许会被所谓的皇家富贵迷住了眼。可她是个心智成熟的人,知道被关在皇家宫苑里不得自由,哪比得上做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寻常女子来得好? 现在说得好听,一旦东窗事发,李二家自然要追究,说不得,他马上就能翻脸不认人,说是她勾引的他。 当我是大傻子么? 刘绰懒得再听他废话,抡起手里太子给的赏赐,劈头盖脸往李经身上招呼。趁他抱头呼痛时,又在他两腿之间踢了一脚。 “睁开你的大眼看看,你惹的是谁!你竟敢调戏东宫女官!本姑娘穿着官服呢!” 李经做这种事,身边自然什么人都没带。他捂着裆部,哎吆起来。他没想到,面前的小娘子对着他一个郡王,真的说翻脸就翻脸了,还敢大声训斥他。 李经弯着身子,不服气道:“什么女官!区区一个八品掌食,不过是我父王的奴婢罢了!你竟敢殴打皇孙!” 诚然,刘绰也听说过,有女官被太子和皇帝宠幸了后,成为嫔妃的。不管那个女官是自愿还是被迫,这在皇权时代都是无法抗拒的事情。 这层危险,刘绰不是没分析过。 太子的女人很多,有名有姓的妃嫔就有十五六个,光育有子女的承徽就有八个。张掌食负责的就是太子妃嫔们的饮食,每日的工作量都是极端饱和状态。 这次见到真人,刘绰隐隐感觉,太子其实是个蛮有抱负的储君。如今,他四十多岁了,身边最得宠的就一个牛美人,已经将精力都放在调养身体和韬光养晦中了。 最终,她得出结论,在东宫做打工人,是不存在被太子收入后宫的危险的。 哪里想到,还要面临这等性骚扰。 她不是宫女出身,是官员之女,还已经定了婚事,更是他们正儿八经请到东宫里照顾皇太孙们的女官。 刘绰从不认为自己是奴婢!钱乃安身立命之本。她只是出来工作赚钱的! 这他妈就是职场性骚扰!大不了就是丢工作呗!她所有的底气都来自于她现在的名气,而她的名气也是她自己搏来的。 刘绰挺直了腰板,“打就打了,你这样的登徒子,来几个,我打几个,打你还打错了?你若不服,咱们这便去太子殿下面前理论理论好了!” 说罢,她转身就往回走。送她出太子府的内官听到声音,正往这边跑来。 李经自知理亏,哪里敢去。 在皇权制度下,她就算是高等奴婢,那也是圣人和太子的奴婢,不是他的奴婢。太子要真对刘绰有那层意思,那他就是在觊觎储君的女人! “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刘掌食,本王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李经慌忙告饶道。 刘绰捡起地上的赏赐,理了理衣衫道:“那麻烦郡王以后记住,我不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刘绰到家的时候,京兆府那两个护送崔善贞回润州的衙差正要离开。 因为刘绰如今在长安城是炙手可热的名人。刘家之前在都亭驿又对崔善贞颇为照顾,给了他们不少好处。他们是特地来告知崔善贞死讯的。 见女儿一点也不惊讶,刘坤道:“你已经知道了?” 刘绰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跟刘绰简单见礼过后,便打算离开。 刘绰叫住他们道:“崔义士有人收殓么?” 她本想问,他走得安详么,转念又觉得这个问题傻。被活埋能安详到哪里去?这才改了口。 衙差摇头叹息道:“谁敢啊!老百姓对这件事都是敢怒不敢言。崔义士是这个下场,以后怕是更没有人敢说李锜在浙西做的事了 。” 刘绰回到房间,将四美都打发了出去,找出当初备份的那份案卷。暗下决心,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她联系了许久不见的一号公务员。这次他接通的很迅速。 “你好,刘小姐,好久不见,您目前还有25次咨询我的机会,您确定要使用这次机会么?” “我确定!” “好的,请提出您的问题!” “你帮我查一下,唐朝历史上有没有崔善贞这个人,他是浙江西道的平民。如果有,历史上他是怎么死的?” 电脑键盘敲击了一会儿后,一号公务员的声音响起来,“有,贞元十七年,也就是801年,他因为入京状告李锜被械送回润州,被李锜活埋了。” 一时间,刘绰悲喜交加,低声呜咽起来。 幸好,不是因为她才让崔善贞丢了性命。 可惜,为什么她没有早一点问一问一号公务员,将他救下来。 “刘小姐,您怎么了?”一号公务员问。 “没什么!”刘绰擦干眼泪,“我在洛阳的都亭驿见过这个人。今日得知他的死讯,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被我给影响到了。” “原来如此。”一号公务员也沉默了,良久才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介平民却能名留青史。正史中,便是王公大臣,也不过寥寥数笔。您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刘绰的确被安慰到了,笑着道:“多谢!一号公务员,麻烦你告诉我,现任皇帝什么时候驾崩?他死后,下一任皇帝是谁?下下任皇帝又是谁?他们的卒年是什么?” 刘绰想,作为一个宫廷女官,没有什么比皇位更迭更能影响得到她了。正好以此来判断,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历史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一号公务员查询了一下道:“现任皇帝唐德宗李适,驾崩于贞元二十一年,也就是805年。” 刘绰在心里算了算,如今是贞元十七年,还有四年。“呀,那太子岂不是快熬出头了?” “下一任,唐顺宗李诵,在同年继位,元和初年,也就是806年,病死。” 刘绰惊讶道:“啊?太子殿下如此短命?那下一任皇帝可是如今的皇长孙李淳?” “下一任皇帝是唐宪宗李纯,贞元十五年被立为太子,元和十五年,也就是820年,被宦官陈弘志等人谋杀。” “你说什么?”刘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监不是皇帝的家奴么?怎么还敢谋杀皇帝?” “刘小姐,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说起来,你问的可不止一个问题。我已经违反” 信号断了。 第110章 饕餮楼 自那以后,刘绰便随身携带起了迷药。还把胡缨找来,要她扮成自己的婢女跟着她上值。胡缨不方便跟去的地方,她便再带上一到两个女史,以防给歹人以可乘之机。 在刘蓉的生日到来前,张云霜找到了几处合适的铺面。 旬休时,刘绰便拉了长姐和孩子们一起去勘查店面。最终,挑了一间位置好。孩子们也喜欢的店面买了下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刘蓉。 契约文书交到刘蓉手上的时候,她仍有些不可置信。刘绰说让她在长安开个酒楼,竟然是认真的。 姐妹俩住在一个院子里,刘绰早看出来刘蓉有些郁郁寡欢。刘绰初时以为,刘蓉是想自家男人了,一问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已经出嫁,却长时间住在娘家一直有心理负担。生怕招几个弟弟厌烦。 虽然弟弟们从来就没这么想过,曹氏也劝说过多次,背负沉重纲常枷锁的刘蓉还是走不出来。 刘绰便决定给刘蓉找点事情做。 安史之乱后,坊市制度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各坊里头沿街的房子,也都起了不少店铺。对官员及官员家属经商的限制也宽松了不少。刘蓉又是外嫁女,便是经商也影响不到刘坤。 “大姐姐,阿娘说你从小就手巧,厨艺女红样样拔尖,管账也是一把好手。我如今是官身不方便,可见到长安这花花世界,又想着做生意赚钱。咱们家离东市近,往返都方便。这家店,便算是咱们姐妹两个的。我出点本钱,你帮我经营,赚了钱,咱们五五分,如何?” 刘蓉含着泪点头。“好,我一定给你把店看好了!” 玉姐儿道:“阿娘,我也能帮你!我会算账!” “那咱们就先把铺子重新收拾一下!”刘绰又掏出一张设计图塞到刘蓉手里,“这图还是阿姊你帮我画的呢,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 真哥儿在一旁欢呼,“哦,我们有自己的店喽!阿娘,姨母,咱们的店是卖什么的?” 刘绰道:“咱们啊,卖新鲜!!” 一个月后,酒楼装修完毕。因为用的都是木料,不存在污染问题。 酒楼饭庄本就竞争激烈,东市待业的伙计和掌柜都是熟练工,进店就能上手。刘蓉和余巧儿带着家里的丫鬟婆子们,坐镇店中面试过后,便定好了人选。因为有刘绰做噱头,酒楼不愁生意,所以挑出来的都是些吃苦耐劳的。 新奇菜的大厨是曹氏身边张妈妈的儿子,他是家生奴才,在徐老三和张妈妈的帮助下,很快就上手了。除了他,张云霜等锦绣采帛行的店主又帮着搜罗了几个擅做各州府菜系的庖厨。确保,菜单口味包罗各州府,不可谓不丰富。 姐妹俩给酒楼取了个十分拉风的名字,饕餮楼。 刘坤亲自给自家女儿的店铺提的字。 饕餮楼,早午晚餐都有。 唐人以模仿皇室吃穿为荣,而皇室又乐于让百姓追捧。 刘绰为皇室研发的新菜式,自然都是酒楼的招牌菜,十分受食客们欢迎。 四美的才艺更是有了用武之地。依旧是绿柳、菡萏一组,蔷薇、飞燕一组,每隔一日,便一组去酒楼表演,一组伺候刘绰。 舒王李谊是个懂美食的老饕,经常去酒楼捧场。他深受圣人喜爱,朝中支持他的人一直就不少。因为他,无数达官贵人,光顾饕餮楼。 刘绰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很少去店中,大小事务都是刘蓉操心。 三个月后,刘蓉对完账后,拿着账本冲刘绰傻乐。“绰绰,你猜这三个月,咱们赚了多少?” 刘绰知道生意绝对差不了,但她始终对古代酒楼的赢收没概念,期待道:“多少?” “三千贯!三千贯钱!二姨母说过,她家的酒楼,一个月也就赚六七百贯!” 赚了钱,刘蓉整个人都变得自信开朗了许多。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有做老板娘的潜质。而饕餮楼老板娘是个美女,是所有食客的共识。 “那咱们一家人可得好好庆祝一下。辛苦你了,大姐姐。” “我不辛苦,能做点事情,我开心。绰绰,这都多亏了你!否则,我还整天就想着你姐夫纳妾那点事呢!这三个月,我满脑子不是两个孩子就是生意赚钱,都没功夫想那些糟烂事儿。” 其间,王六郎数次来信哭穷,末尾才问母子三人的归期。 考虑到他毕竟是孩子们的阿耶,刘蓉便问玉姐儿和真哥儿的意思,两个孩子在彭城时见刘蓉整日被磋磨到以泪洗面,过得并不开心,都更喜欢在长安生活,根本就不想回去。 刘绰在得知信中索要金额是二十贯后,确定这次刘蓉听了劝,并没有将自己在长安经营酒楼的事告诉王六郎。否则,那家伙开口可就不是这个数了。 最后,还是刘翁拍板,“他不过就是要钱罢了,给他。你们娘三个踏踏实实在长安住着!坤儿,你回信给他,就说我年纪大了,需要蓉儿照顾,一日也离不开。至于归期,等我百年后,回乡安葬,自然也就回去了。” 夏氏本就十分心疼大孙女刘蓉,也道:“对,那个玉柳不是觉得王六郎是个什么稀罕的么?就让她代替蓉儿伺候婆母好了。她娘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可是看着蓉儿长大的。我是信得过她,才让她们娘俩跟着蓉儿去了王家的。没想到,她竟然跟她闺女合起伙来欺负蓉儿!也怪我知道的晚,要不然早就去撕了她们娘俩了!” 刘蓉拉着夏氏的胳膊道:“祖母,都过去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因为知道了,四年后天子就会驾崩。而太子李诵又是个短命的,广陵王李淳将来要做天子,刘绰的工作积极性更高了。 李淳正值青壮年,鉴于李唐皇室那抢儿媳当老婆,抢孙子当儿子的风骚操作,刘绰不敢在李淳面前多晃荡。只好将全部的抱大腿热情都投注到世子李宁身上。 食茱萸版本的水煮鱼和水煮肉片,肉末茄子,冰糖葫芦,冰糖林檎,糖炒栗子,芋圆豆腐,珍珠奶茶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花样美食和各色奇思妙想的故事夹击下,李宁对刘绰也越来越依赖。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十二月。 这天正是李宁的生辰,各王府的小王孙加上他们的伴读郎君足有几十人都来广陵王府参加他的生日宴。刘绰给小世子做了个巨大的生辰蛋糕才够分。 屋子里,孩子们正欢快地吃着蛋糕。 刘绰脸皮薄,将李宁拉到门外的走廊上,打算唱首生日快乐歌给她未来的养老保险助助兴。 “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唱着唱着,刘绰突然愣住了。 因为走廊那头,正迎面走来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少年,高大俊美,玉树临风,目若朗星。加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刘绰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用这句话去形容一个男子。 男子腰间挂着的唐刀上,还系着一个蓝色的剑穗。 “刘掌食,你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我竟从未听过!你们彭城那边过生辰,都唱这个么?”吃得满嘴都是奶油的李宁问。 他看见刘绰愣在当场,便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突然冲着男子道:“台郎阿兄,你回长安了?” 刘绰耳根子早就红得像要烧起来。 对面的美少年牵起李宁的手,看着她道:“绰绰,六年不见,你的歌声还是如此好听!” 第111章 那个男人回来了 李二回来了! 那个教会她骑马的汉子回来了! 对视的一瞬间,刘绰的脑海中飘过无数个两个人以后耳鬓厮磨,生儿育女的画面。 此等心猿意马的画面彻底吓坏了她。 刘绰,你清醒一点,你是疯了么?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定是荷尔蒙的原因!是我的身体发育的太好了! 啊,我真是好福气啊!眼前这个人,他是我的未婚夫哎! 他干嘛笑成这样,如此好看!快别笑了! 刘绰心如擂鼓,红着脸,将视线下移到李二腰间,有些不自在道:“你回来了?你剑穗好像有些旧了!” 啊,这腰身!刘绰,你矜持一点啊,自重! 李二将那蓝色的剑穗握在手中,笑着道:“是有些旧了。要不绰绰,你再帮我做个新的?” 刘绰心里大叫,“啊,天呐,手也这么好看,我是手控啊!不行,一定是青春期荷尔蒙的原因,我得调整一下饮食了!” “好!”她不由自主地点头应道。 李宁拉着李二的手,仰头道,“台郎阿兄,你是来见我父王的么?” 李二笑看着他道:“世子殿下,我已经见过广陵王殿下了。我过来,是给你送生辰礼的。” 李宁喜笑颜开,接过李二手里的盒子,“太好了,我就知道,台郎阿兄一定记得我的生辰!” 不知道为什么,刘绰有些想逃。“世子殿下,你们先忙,微臣先告退了!” 看到刘绰害羞到落荒而逃,李二的嘴角弯的更厉害了。 看见他眼神一直追着刘绰的背影,李宁也是人小鬼大,极为懂事。“台郎阿兄,快去!你跟刘掌食好久不见了!我都懂的!” 李二一面倒退着走了两步,一面挥手,“多谢世子殿下体恤!” 说完,便转身,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刘绰走得很快。眼角的余光一直观察着四周。路过的宫女全都脸颊微红,眼神躲闪,无一例外。 李二跟过来了! “这位郎君生得真好看!” “你是新来的?这可是赵郡李氏西祖的李二郎君!哪年不来王府拜会!” “听说是刘掌食的未婚夫婿!” “刘掌食真是好福气!” “是郎才女貌,好生般配才对!咱们刘掌食哪里配不上了?” 听了宫人们的话,刘绰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娘子,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等在隔壁院子的胡缨有些担忧道。 “没有,我就是要回去回去” 调整一下我躁动的荷尔蒙! “绰绰,我刚回长安,一路长途奔波,有些累了!”李二边走,边舒展了一下筋骨。他腿长,很快就赶上了她。 胡缨看到跟上来的人,忙行礼道:“胡缨参见郎君!” 李二轻微点了点头。 刘绰虽然没看李二,但还是不自觉降低了步速,“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李二看着她红红的耳朵,心里得意极了:我现在的样子,她果然是喜欢的。 “怕是广陵王一会儿还有事找我,我能先去你那里休息一下么?” 这小子怎么还学会磨人了 !他以前也不这样啊! “好!”刘绰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就答应了。 很快就到了地方。 看见刘绰身后跟着的人,屋里两个当值的女史很有眼色地起身出去,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而胡缨早就识趣地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房间里,刘绰强装镇定地抬头,跟李二对视。“好久不见,你在忠州还好么?” 哪知道,李二紧走几步,一下子将她拥入了怀中。良久,才在她耳边道:“好久不见,我一切都好,就是就是有些想你!” 刘绰脑中轰隆劈了一道惊雷:妈呀,现在的少年郎好可怕啊!好会!胳膊也好结实! 刘绰整张脸都埋进了李二怀里。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龙涎香的味道。她闻了好一会儿香味,才猛然想起来,这样抱着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她推了推李二,“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杯茶?”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席上,中间的案几上飘着袅袅茶香。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刘绰傻乎乎问:“六年不见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听到这个问题,李二的脸色终于红了一红,笑看着她道:“因为你就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般无二。” 其实,他也是跟她想象中的样子,一般无二。 刘绰绞着手指道:“油嘴滑舌,说,这些年在外头是不是招惹了不少小娘子?” 话出口,她自己都被自己语气中的甜腻吓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李二面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哪有,我只对你”想到刘绰遭遇的刺杀,李二愧疚道,“绰绰,你没事?” 话虽说得没头没脑,可刘绰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是好端端坐在你面前么?而且,你在信中不是都问过了么?” 李二看着终于像个少年人了。 “嗯,诚管事都跟我说了。我就是就是有些不放心。” 刘绰道:“嗯,多亏了他们。我们一家人才能平安到达长安!你在长安要待多久啊!” 李二答:“我想,等参加完你的及笄之礼再走!” 这些都是两个人在信里已经说过的内容。 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废话文学,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 “不是说,广陵王一会儿有事找你么?怎么还没来人叫你?” “你我多年未见。他知道,我是专程过来寻你的。又岂会令人打扰?” 刘绰了然,难怪,这么久了,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没话找话,“你知道么?胡缨可厉害了,几下就能把对头放倒,我都想跟她学用刀了!” 李二道:“绰绰,你想学刀的话,我可以教你!” 听到这话,刘绰心里高兴极了。 她突然起了玩心,“台郎,你明年三月就要走,到时候,我能学会么?” 李二握茶杯的手,顿了一下。他只觉得这声“台郎”,比被叫裕阿兄更让他心猿意马。甜意从心里一直漾到脸上,笑意怎么也压不住了。 “能,刀术主要还是靠练习。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 刘绰看李二一点也没有害羞和不好意思,反倒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倒有些不服气了。心道,“他怎么可以这么淡定?我喊的可是他的乳名啊!” “对了,李刺史身体怎么样了?”她道。 “父亲身体还好,秋日里还忙着四处勘探游览呢。” “嗯,那就好。” “刘翁的身体如何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把老人家照顾得很好!” 原来他也不是不紧张,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不对。 刘绰忘了自己的“出师不利”,抬眼望着李二道:“好像,这些话我们在信中也都说过了。” 两个人看着彼此,再次同时大笑起来。 就像这些年,从未分开过一般。 第112章 刘娇死了 考虑到,在王府聊天被同僚围观,不如回家聊天方便。广陵王又已默许她公费摸鱼。 这天,刘绰提早下值回家。 因为时间还早,二美并没有来接她,两人就共乘李二的马车去刘宅。 车厢里放着很多礼物。 刘绰看着李二的侧脸,心里有种看毛脚女婿上门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 放到前世,她还在读初中。可如今,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他正要跟着她一起回家,拜见她家长辈。 她想起在彭城的河边初遇。他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问她,是哪家的小娘子。她质问他,是哪家的登徒子。 想起,长辈们说着她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郎君时,她就是看向了这个小子。 想起,忠管事带来的佩刀以及自己送出去的剑穗。 想起,这些年的书信往来。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原来两个人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培养了起来。 虽说只有十四岁,可这些年走南闯北,李二身上累积起来的气势完全是成熟男子才有的感觉。 见到李二和刘绰一起回来,刘家人都是又惊又喜。曹氏忙打发人去了太子府、国子监和饕餮楼,把刘坤、刘珍、刘谦还有刘蓉喊回来。 诚管事和刘家的仆人将礼物全都卸了车。 李二在正堂,礼数周全地拜见了刘翁和夏氏。 刘翁拉着李二看了又看,越看越是满意。“六年不见,这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不过啊,还是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样子来!” 夏氏也是喜得跟什么似的,“是啊,二郎这孩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如今大了,更是仪表堂堂了!” 李二给六个孩子都带了礼物。 除了玉姐儿和真哥儿,刘博、刘嫣还有刘珍家的彤姐儿和贤哥儿都是在李二离开彭城后出生的,并不认识他。 但孩子们却都知道这是刘绰的未婚郎婿。拿了礼物后,便自来熟地围着李二,七嘴八舌地喊着。 “谢谢小姨夫!” “五姐夫,你是从哪来的啊!” “五姑父,你生的真好看!” 刘绰脸通红,使劲给余巧儿和曹氏递眼色,这才把孩子们拉走。 好家伙,不是还没成亲么,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叫的这么亲啊。 “你父母的身体都还好?”刘翁问。 “都好,去年父亲身体有些不适,今年已养的差不多了。” “这次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夏氏则问。 李二点头,“是,不过处理些京中年节往来的事宜,我一个人就处置得来。” 夏氏道:“嗯,二郎看着就是个办事妥帖牢靠的。比谦儿那几个可强多了!” 李二道:“哪里,四兄跟绰绰一回长安,便在京兆府与五坊使对簿公堂,为民伸冤,实在令人钦佩!” “年后,何时返回郴州呢?”刘翁又问。 李二不自觉抬眼看了看刘绰,笑着道:“我想等参加完绰绰的及笄之礼再走。” “是该如此,是该如此!”刘翁笑眯了眼。 这边二老围着李二热闹地问这问那。 刘绰发现曹氏有些反常。 她看着刘绰和李二的眼神,一会儿是老怀宽慰的,一会儿又是唏嘘不已,一会儿却又是扬眉吐气的。 趁曹氏到庖屋安排晚宴的光景,刘绰也跟了出去。 “阿娘,你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哎,彭城那头来信了,你四姐姐生孩子难产死了!”曹氏道。 “啊?阿娘,你说的是刘娇?她难产死了?”这个消息的确令人震惊。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刘娇一直以来争强好胜,处心积虑要嫁高门。甚至不惜去勾引一个比她大了那么多岁的鳏夫,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下场。就刘娇那个脾气,在那个前蔡州长史顾家,还不知道将日子过成了什么光景。 曹氏接着道:“阿娘刚才看见你跟李二郎,你们两个年貌相当,小时候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这样多好啊!当初他来咱家的时候,我也是一见就喜欢。可你阿耶说,他家门第太高,咱们不高攀,要不然你嫁进去了也得受委屈。谁能想到,他还真成了咱家郎婿?缘分这回事,看来真是上天注定的。说起从前你三叔家干的那些事,把你弄水里头去两回啊,果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四娘子为什么着急忙慌地搭上了那个顾大郎?还不就是因为二郎他阿耶从前在明州就是做长史的。她就是处处都在比着你呢!眼看着等咱们家都来长安了,她就借不着你跟你阿耶的名气和势力了,就想着赶紧把婚事敲定。都说那个顾大郎克妻,你三叔母怎么也不忌讳。敲锣打鼓地推着自己闺女往火坑里跳啊。你还记得顾家当时送聘礼的时候,她多得意么?这倒好,四娘子如今人都没了!攀比那个干什么?什么能比得上儿女都平平安安的重要?四娘子终归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听说她没了,我这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刚得的消息,我还没告诉你祖父还有祖母呢。你阿耶也还不知道。六年了,二郎还是头回过来咱家,大喜的日子,先让他们高兴高兴,这事儿等二郎回家了再说。” 刘绰安慰道:“克妻之事,多半是无稽之谈。李锜派刺客杀我,不也是为了让李二背上个克妻之名么?这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四姐姐年纪还是太小了,身子都还没长全呢!怀身大肚的,吃少了胎养不好,吃太好了,胎又太大了,不好生。磕着碰着也是了不得的。” 曹氏道:“是啊,所以阿娘刚才看见李二郎,心想,他们家不是还没回长安么?这倒是个好事了!婚事咱们不急着办,等他们回了长安再办,到那时候,你身量肯定长得更高了。怀孕生孩子什么的,阿娘也能更放心。” 刘绰笑道:“还是阿娘考虑的长远。所以说,阿娘,还是你有福气呢!大兄和大姐姐都儿女双全了,咱们一家人也都平平安安的。这都是你平时积德行善换来的啊!” 曹氏被逗笑了,“谁说我有福气了?你二兄的婚事还没着落呢!他都十八了!一天天的,自己也不知道着急。” 刘绰道:“阿娘,莫急。长安可不是彭城。我瞧长安城里头,二十多岁没成亲的女娘有的是呢。是咱们那的人,成亲太早了!” “阿娘也听说了,说起来,长安是跟咱那不一样啊。郎君女娘的,成亲都比旁的地方晚几年。” 刘绰心道,“历来如此,越是发达开放先进的地方,越是不催婚。” 母女俩正说着悄悄话。刘蓉从饕餮楼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二,个个两手都提着食盒。刘蓉一进门便道:“阿娘,绰绰,哪用得着在庖屋里忙活啊,咱们自己家的酒楼,离得这样近,我直接带回来了。” 曹氏道:“那也还得专门做个酒酿圆子羹,你妹夫爱吃。” 刘蓉调侃,“阿娘,咱们娘俩去屋里待客,这道羹就让刘掌食亲自给他做!这不比谁做得都强?” 就这样,当晚,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给李二接了风洗了尘。 第113章 情话boy 对于刘娇的死讯,刘翁和夏氏都没表现出多大的悲痛来,只是感慨了一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他们自己年轻时也有养不活的孩子。对他们而言,女人因为生孩子死掉,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信中,刘敏和钱氏的意思是,长安这边回去一个人,给刘娇的丧事添点光彩。刘坤事忙,作为长孙的刘珍回去最为合适。 “人都死了,还讲那些虚的做什么!”刘坤一口回绝,只是回了封信,嘱咐留在彭城的管事附上帛金,丧事上能帮忙的就帮忙。 马上就要过年了,哪家也没功夫为了一个外嫁女的死,耗费什么时间和精力。 第二日,刘绰出门上值。还未走到大门口,就发现刘府的家丁仆妇们,脸上都带着别样的笑意看着她。 走在前面的绿柳和菡萏也突然停了下来,含羞带怯地捂嘴笑起来。 “怎么了?”刘绰问。 绿柳和菡萏,忙闪身让开。 门口,映入刘绰眼帘的是神采奕奕的李二。他穿着月白色圆领袍,外披狐裘大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绰绰,我送你去上值。” 那一笑,当真比冬日暖阳还要灿烂明亮。 到了下值时,李二也是早早就等在了广陵王府外。 一连十数日,都是如此。李二本就家世显赫,相貌惹眼,此举引得京中的官眷小女娘们羡慕不已。刘蓉和余巧儿直夸刘绰好福气,能遇到李二这样好的郎君。 每到此时,刘谦总会轻哼一声,傲娇道:“算这小子有眼光!他不看得紧些,绰绰可有的是人惦记!” 第一次旬休,李二邀请刘绰到安邑坊的李宅参观,带她看了自己住的院子,还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到了年底,李二也渐渐忙了起来。 腊月二十六这天,刘绰下值时,在门口并没瞧见李家的马车。而刘家人,也以为自有李二在,竟也没派马车前来。刘绰正准备下步量回去。就见李家的马车从长街那头,匆匆而来。 “绰绰!”李二从车上跳下来,大掌握住刘绰的手,“手这样冰,是不是等了很久?”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由于李二这个牵手,牵得太过自然,她都怀疑他是故意来迟的了。 “我刚出来没多久。”刘绰红着脸道。 “是我不好,被事绊住,耽搁了。应该早让诚管事来等着的。” “还有几天就到岁除了。若是忙,就不必来接我了。有胡缨跟着,不会出事的。何苦大老远的再绕路?”上车后刘绰道。 李二道:“不远,我无官一身轻,不过是几个坊的距离而已。” “像你说的,就几个坊的距离而已。我回去的时候,会路过安邑坊的啊!你若不放心,我每日打发人” 没等刘绰说完,李二道:“我就是想跟你多待一段时间。绰绰,六年了,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如今我人在长安,每日不见上你一面,心中就总觉得少了什么。我有许多事情,想跟你一起做。教你刀术,带你遍尝美食,看看长安美景。你如今公务繁忙,我也就只有这时候才能看看你,总不好天天找借口,晃进广陵王府去啊。” 虽说,这次回来长安要待好几个月,可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若是可以,他真希望,她身上没有掌事女官这个职位。这样她就不用上值,他们就有更多时间待在一起。嫁妆的事,他可以解决。可他知道,刘绰不会喜欢。她习惯什么都自己来,而不是倚靠别人。 说这话时,李二没看刘绰的眼睛,但他面色如常,语速平缓,没有停顿,不见一丝紧张与害羞。 马车上,刘绰的心狂跳不止。 他是情话boy转世么? 前世,她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可是从没像此刻这般疯狂心动过。没人像李二似的,把情话说得如此真诚,又理所当然。 前世,她这个年纪谈恋爱叫早恋,从家长到老师都会严防死守,如临大敌。 可如今,他们两个是有婚约的,双方家人都不觉得两个人常常见面有什么不妥。李二这次提前回京,自然是因为她到了长安,李刺史默许的。 她本来以为,他会一直是那个骄傲的,冷不丁使点小坏的李二。没想到他恋爱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的确,跟她这个受过情伤的重生之人不同。李二是个十足十的少年人,他赤子心肠,情窦初开,比她要热烈坦诚多了。 六年来,尽管通信频繁,但刘绰很少主动表露什么。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刘绰靠在李二的肩膀上,拉起他的手,无耻地剽窃了宋代词人秦观的名句。“这几个月,就做这几个月的事好了。因为,我们还有一生的路要一起走,还有一辈子的时光要一起消磨。以后,我们会一起去许多地方,看许多风景。不是么?” 听了这话,李二不免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刘绰从未如此热烈直白地向他表达过情意。 回来这么久,刘绰也从未如他一般表达过思念之意。原本因为这事,他有些不安的心,总算安稳了。他不想以势压人,他希望她是因为喜欢才跟他在一起。 “绰绰,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低头笑了起来,与她十指相扣道:“你说的对,我们还有一生的路要一起走,一辈子的时光要一起消磨。我知道,大丈夫不应该这么儿女情长。可是绰绰,我现在就想与你朝朝暮暮了。怎么办?”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刘绰。 刘绰能感受到头顶上那火热的视线。 这真的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刘绰被李二的语气撩拨的有些心痒难耐的感觉。她转移话题道:“明日是年前最后一次上值,后日,咱们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李二问。 “要不咱们去逛逛西市?这时候,一定特别热闹。若是你觉得天冷,要不咱们手谈几局?这些年,我可是很努力地练习来着。” “好,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在就好。” 她烧红了脸,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结结巴巴道:“你你别说了!” “怎么了?”李二有些不明所以。 刘绰慌乱到不行,“你就是叫你别总说情话了。你都不害臊的么?” “车上就咱们两个人,怕什么?”李二看到她的脸颊烧得红彤彤的,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喜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哪里是什么情话。我看,绰绰你才是说情话的高手。” “我哪有?”刘绰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向李二。 李二欺身上前,一双眼睛温柔得就要滴出水来。“那日,你喊我台郎,我很喜欢。绰绰,你能再喊我一声台郎么?” 啊,真要命,这小子都是跟谁学的! 第114章 掌心吻 李二的脸越靠越近。 虽然那张脸足够好看,足够让她意乱情迷,但始终还是稚气未脱的。 这一刻,刘绰突然明白了金三顺面对玄彬时的感受。她不是害怕自己被李二怎么样,而是怕自己会把李二怎么样。尽管,她此刻也是青春期的身体。可她毕竟,还带着前世的记忆。 她的道德感,不允许她对面前的少年做什么。 所以,她直接摆出了投降的姿势,伸手挡在了两人之间,闭着眼喊了句,“台郎,我还没及笄呢!“ 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便算成年人。在古人眼中,及笄之年也是女子成婚最好的年纪。 李二本也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刘绰的反应如此可爱。倒真让他有了亲吻她的冲动。 分别这些年,他在忠州和郴州自然也认识了新的朋友。他们中不少人就算没成亲,也已经有了收房的姬妾。男女之间那回事,他自然不是一无所知。 虽然他们已然定亲,有些肌肤之亲也没什么。但他感觉得到,她对亲密接触好像很抵触。刘娇的事,后来刘绰自然跟他提过。那意思很明显,她不想那么快怀孕生子,她怕死。所以,婚事不着急办。 最终,那吻落到了她的手掌心里。 “那绰绰,你的意思是及笄之礼后就可以了么?”他憋着笑道。 掌心那酥酥麻麻的感觉还没散去。 刘绰板起红透的小脸,一本正经道:“总之,你别多想,以后你就会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李二做出了然的表情,哦了一声,大笑着道:“好,我知道了!” 他在心里头想:“因为刘娇难产而亡的事,她这是有些怕了!不急,就像她说的,他们有的是时间一起消磨,总会慢慢让她放下心防的。” 刘绰心里头想的却是:“少年郎,你可真是不知道婚姻生活的险恶啊!需知有句老话叫,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热恋中的人,便如那干柴烈火。一点火星就着啊。你看,刚牵了手,你就想亲亲。一旦现在就开始亲亲了,那保不齐,你就期待更多了。只要做好避孕措施,我是没什么的。可过早的发生关系,对你身体不好啊。再说了,情侣之间,还是要保持新鲜感的。虽然咱俩谈的是异地恋,够新鲜的了。可不是还有以后么?要不怎么说,中年夫妻亲一口,噩梦能做好几宿呢。现在觉得美妙,将来指不定得多么嫌弃对方!” 她暗下决心,初吻这回事,不能草率,要徐徐图之,务必令李二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一号公务员说,他以后是要做宰相的人,未来面对的诱惑必然很多。或许会有韩全义这样的人,也给他送女乐。 那么,作为李二的初恋,她必须得成为那抹谁都无法超越的白月光。 “对了,你刚才说,有事绊住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二并没有松开刘绰的手,而是自然地拉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窦文场死了!” “死了?”刘绰有些意外,“为何我在广陵王府反倒没听到消息?我每个月都要被请到窦宅去给他诊脉的。” 李二道:“据说是午睡中死的。午后家里的仆人去他房间伺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所以,窦宅才没派人去王府找你!” “他这样的人死了,朝中震动一定不小。”刘绰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家也会受到影响么?” 李二笑道:“我只是关注一下窦文场死后各方的动向。他的死,与我的干系,也就只有你,绰绰。三年前,霍仙鸣突然病死。圣人便怀疑是伺候他的‘左右小使正’下毒谋害,那个案子受到牵连,被发配流放的有几十人。这次圣人也是一样,心中存疑,已经下令彻查。我担心,明日就会有大理寺的人查问你给窦文场问诊的脉案。” 刘绰想了想道:“我最后一次去窦宅给他诊脉是在月初,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呢。想来这事,怎么也甩不到我头上,明日或许就是走个过场?” “嗯,二十多天都好好的,今日才出事,大理寺的人应该只是例行公事。” “那你可打听出来,他的死因?是病死的还是被谋害的?”刘绰问。 李二笑着反问,“绰绰,你才是神医,怎么问起我来了?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我这也没有脑部ct啊。 刘绰道:“与张仆射一样,得了心疾的人,不可劳累。可在他这种位置上,又如何能做到?养病期间,不说是日理万机,他脑子里的那根弦也必定从未放松过。思深忧远,总有身心交瘁的时候。我想,他应该是病死的。既然上次圣人处置的那么严苛,再有人跳出来给他下毒的可能性不大。说到他死后,各方的动向。我觉得,他的死对圣人的影响应该很大。” 李二满是赞赏地看着她,“怎么说?” “人到了晚年,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会觉得死亡离自己也越来越近。霍仙鸣和窦文场陪伴了圣人这么多年,又深得圣人信任,如今这两个人先后离世,会让他更生风烛残年之感。这时候,他会重新思考一遍,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最在乎的事。最重要的是,自己身故之后,万里江山要交到谁的手上。所以,接下来,才是太子殿下和舒王斗得最激烈的时候。” 就在这时,车厢外的诚管事忽然道:“郎君,娘子,到了。外头下雪了!” 李二撩起车帘子,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叹道:“是啊,接下来的几年,疾风骤雨就要来了。好在,不管是漫天风雪还是瓢泼大雨,都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待尘埃落定,我们家也该重返长安了。到那时,你就等着嫁给我好了!” 李二拿了伞,牵着她下车。 刘绰看着前面目若朗星,笑意盈盈等着她下车的李二,看着自己紧紧被他握在掌中的右手,知道以后他们会面对不少风雨。也知道,不管面对什么风雨,李二都不会松开她的手。 第115章 晋阳公主 第二日,果然有大理寺的人到广陵王府向刘绰查问窦文场的身体状况和脉案。来人态度谦和有礼,显然也知道,窦文场的死不可能跟刘绰有关。因为据传,窦文场几次病发,都是在这位刘掌食的神药救助之下缓过来的。 窦文场的死对刘绰来说,不算什么。 真正让她劳心的是,如何提前安排好手里的工作,以求春节期间,没有人打扰她享受假期。 过年的这段时日,可以说是天子最忙的时候,每天都是流水的席面。大宴群臣,大宴贵族宗亲,大宴各国使节,大宴各地藩镇派来的朝正使节。 身为长子的太子和身为皇长孙的广陵王,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应酬。李宁这些更小的,也是要跟着吃宫宴的。太子和广陵王虽然不怎么在家吃饭,但是他们的姬妾嫔妃们却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跟着去大明宫的。到了过年时,这些人自然也要好生庆祝一番,大办宴席。 所以,相对而言,只负责照顾那些小皇孙们的刘绰是东宫所有女官中在年节时比较轻松的一个。 她不想年假期间还要加班,所以提早很多天就开始研究制定宴会的菜单了。只要菜品定好,剩下的交给女史和宫女太监们去做就好了。 一直以来,她都秉持着和光莫同尘,不争不抢的工作准则。除非宫中和太子府那边有贵人点名要她呈上什么新奇的菜品,否则她绝不侵害到其余同仁的职权范围,就只围着世子李宁打转。 因为知进退,不抢功,半年下来,无论是余司馔还是其余几个掌字辈的女官都对她印象很好。 宫宴时,不止皇帝要赐菜,儿孙们也要想方设法地孝顺皇帝。太子府和广陵王府在选定进献菜品时,刘绰也只是在一旁看着,主要让余司馔发挥。 她不是专业做厨子的,刀功和厨艺或许比大部分官家小姐强,但一定比不过御厨们。刘绰很清楚,她的优势不过在于拥有现代的管理理念和新奇的菜品构思。所以要尽量低调,藏拙才能不露怯。 因为好人缘,余司馔在审核她的工作计划时,批的尤其快。到下值时,各项需要她查验审批的公文都已签好了字,盖好了印。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安心过新年了。 二十八日上午,李二虽然吃过早饭就到了刘家,却也只是在正堂和刘坤等长辈们说话,没有叫刘绰起床,让她好好睡了个懒觉。 到了巳时,曹氏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了,便把刘绰从美梦中叫醒。“绰绰,快起来,你看看什么时辰了,都巳时了!” 刘绰睡眼朦胧的,“阿娘,反正市场午时才开门,急什么?” 曹氏一面帮着女儿梳妆打扮,一面道:“二郎一大早就过来了,都快一个时辰了,你还在睡懒觉。不怕未来郎君嫌弃你啊?” “阿娘,这你就不懂了。他这是心疼我每日都要早起应卯,才让我偷得浮生半日闲,睡到日上三竿呢。十天一休,一个月里我就只能睡两三天懒觉,阿娘,你倒是说说,满长安城的官眷里,哪有我这么勤勤恳恳的女娘?” 曹氏笑着道:“那你不想想,二郎自回到长安后,每日要接你应卯,岂不是起的更早?” 想到这些,刘绰心中感动,撒娇道:“好了,阿娘,女儿知道错了,这就打扮齐整出去,跟您的好女婿赔罪!” 没多久,曹氏回到正堂,歉疚道:“二郎,绰绰刚起,让你久等了。快要午时了,不如你们吃了午饭再去逛西市!” 李二笑道:“无妨,她忙了一旬了,是该好好休息休息。否则,哪来的精神陪我去西市游玩?” 所答果然跟刘绰说的一样,曹氏喜笑颜开,心道,这女婿别看出身尊贵,但是真宠着自己女儿啊。 “不用了,阿娘,午饭我们直接去西市吃,时间刚好。”刘绰进屋道。 她身穿一件天蓝色的襦裙,走起路来,裙摆轻轻摇曳。发髻高高耸起,簪花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是一颗颗星星落在了她的头上。项链和手镯也都是精心挑选的,都是李二历年来送的礼物。 脸上的妆容也有别于半面妆,清新自然,眉画的恰到好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披着过年新做的狐裘大氅,看起来清爽又可爱。 女为悦己者容。 见刘绰为了陪自己逛街,特意穿了女装,还精心打扮过,李二心里十分受用。只觉得再等多久都值得。他利落起身,与刘绰一起向刘家长辈告辞。 看两个人郎才女貌地站在一起,刘谦突然想到了远在彭城还形单影只的杜鹏举,他道:“我也一起去。” 曹氏使眼色道:“你去做什么?你那年节新衣和要用的东西不是早都置办齐了么?” 夏氏也道,“谦儿,你做兄长的跟着去添什么乱?” 刘谦随口道:“我去西市看看能不能找几本稀罕的书啊!” 他无视祖母和曹氏的阻拦,跟了上去。 然而走在前面的李二和刘绰,也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刚离开正堂众人的视线,李二便无比自然地牵起了刘绰的手,侧头看着她道:“绰绰,你今日这样打扮真好看!” 刘绰也看着李二夸赞道:“你也好看!跟你这么好看的郎君出门逛街,我又怎么能不好好收拾一下?” 两人身后的刘谦瞬间石化。 “哎,不对?”上车后,刘绰才反应过来,“难道我不打扮的时候就不好看了?” 她现在可是满脸胶原蛋白的美少女啊! 坐在一旁的李二赶紧告罪,“好看,绰绰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刘绰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刘谦上车的时候正听到这段对话,心道:这俩人是真不害臊啊。 腊月二十八,长安城的西市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年味。李二和刘绰情意渐浓,一同漫步在热闹的市场中,感受着节日的氛围。 刘谦十分后悔自己跟来了。 三个人一路走走逛逛,很快就到了杏花楼。 楼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食客络绎不绝,有的是来品尝美食的,有的是前来欣赏表演的观众,还有的是前来聚会的亲朋好友。 正是年节,楼内的装饰也做了相应的变化。除了原有的精美艺术品和装饰品外,墙上又多了不少名流才子的画作和书法作品。角落里摆放着的绿植和盆景,也是精心修剪过的,在一片红色的大背景下,为整个酒楼增添了几分生机和活力。 杏花楼内的表演节目也更加丰富,戏曲、歌舞、杂技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尽管李二每年只在长安待一两个月,小二还是认出了他。刘绰刘谦两兄妹更是因为五坊使的案子,在东西二市无人不识。 三个人一进门,就被让进了三楼的雅间。 菜单上,杏花楼也推出了一系列寓意着吉祥如意等好兆头的菜品。 刘绰想跟业界前辈好生取经,便点了“年年有余”和“龙凤呈祥”两道菜,想看看摆盘和创意。李二点了自己往年来都会吃的几道菜。刘谦则点了几道名字听起来很是附庸风雅的菜。 菜还没上全呢,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走廊上响起来。“你确定裕阿兄是在这个雅间?没看错?” 一个声音应道:“回县主,奴婢保证没看错,刚才您去更衣的时候,是孙掌柜的亲自让着李二郎君过来的!” 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衣衫华丽,满头珠翠的小女孩,看着比刘绰年纪还要小。她容貌清秀,举止间透露出一种天真烂漫的气质。一进门就看到了李二,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裕阿兄,果然是你!先前,我去你府上找你,可你总是在忙!今日来西市,怎么不喊我一起?”她突然指着刘绰问道,“裕阿兄,她是谁?” “绰绰,四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闻喜县主,裴瑾。”李二看着刘绰道。 刘绰从小女孩问都没问,直接闯进门起,就撑起胳膊打量起了她。 刘谦也立时想起了当日在都亭驿审问到的信息,这个闻喜县主喜欢李二。甚至到了想要他家妹子去死的地步。他这次跟出来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可以保护一下自家妹子。 这时,闻喜县主也注意到了李二旁边的刘绰。 她将刘绰打量了一番后,昂起头,用下巴看着人道:“你就是刘绰?” “没错,我就是刘绰。”刘绰毫无畏惧地看回去。兄妹二人互视一眼,起身道:“见过县主!” 闻喜县主本想晾一下刘绰和刘谦,便板着脸不说话。哪知道,没等她给回应,兄妹二人便又坐下了。 “的确有几分姿色。”裴瑾评价道。 刘绰不客气道:“多谢县主夸赞。” 裴瑾气道:“你不过是一介八品东宫女官,出身寒微,竟敢妄想高攀赵郡李氏?裕阿兄,听闻你每日都要接送她应卯下值,却不肯抽出一点时间来陪我。她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让你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自降身份做到如此地步?你便是瞧不上我,也不该拿这样一个人来折辱我呀!” 李二冷着脸,毫不客气道:“请裴县主慎言。绰绰,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容不得你如此出言羞辱。” 刘谦也道:“县主此言差矣,我们彭城刘氏也是徐州大族,并非你口中的寒微之辈。今日,我们兄妹自问言行举止皆合礼仪,未曾有过任何逾矩之处。至于与赵郡李氏的联姻,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厢情愿,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县主出身高贵,一开口却如此不顾体面,倒真是令人惊讶。” 裴瑾看向刘谦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国子监监生刘谦。”刘谦心道,你娘是大唐公主,你可不是。怕你作甚? “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什么功名都没有的监生,竟敢对本宫的瑾儿如此无礼!”门外又走进了一个衣着奢华,跟着一大群婢子的中年妇人。 刘谦暗叫不好,“晋阳公主也在,我今日果然还是不该出门的。李二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一见到那中年妇人,裴瑾便跑了过去,委屈道:“阿娘,你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裴瑾虽不姓李,她娘却是唐代宗之女,正儿八经的李唐皇室。说起来,还是当今太子的长辈。 三个人也不好再坐着了,忙起身行礼道:“见过晋阳公主!” 这是刘绰来到长安后,头一回见到已经婚嫁的大唐公主。她心中生出一个疑惑,原来皇帝的女儿,还要亲自逛街啊? 刘谦悄悄拉了拉刘绰的衣袖,轻声道:“绰绰,刚才我为了你据理力争时,你也不知道拉着我点!” 刘绰也小声道:“二兄,你刚才的话说的有理有据,入情入理,我为何要阻拦?” “现在可怎么办?” “无妨,众目睽睽的,便是公主她也得讲道理啊。怕什么!”刘绰自信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自己妹妹如此淡定从容的模样,刘谦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多少大场面都见过了,他相信刘绰一定已经有了应对策略。 “刚才,是谁说本宫的瑾儿不顾体面的?”晋阳公主道。 裴瑾指着刘谦道,“就是他!” “台郎,你怎会与此等低贱之人混在一处?” 李二先给了刘绰一个坚定的眼神,才道:“公主殿下,此二人并非什么低贱之人。我赵郡李氏与彭城刘氏乃是正经姻亲,他们兄妹一个是我未来娘子,一个是我未来内兄,今日都是受我邀请而来。刘兄虽未有显赫之功名,但亦非无礼之辈。今之所言,实乃出于一片护妹之心,望公主殿下明察秋毫。是县主进门后,先在言语上羞辱了我的未婚妻子。我与刘兄这才出言维护的。在此之前,我三人不敢有丝毫逾越之举。若因此而触怒公主殿下,纯属无心之失,还望公主殿下海涵。若殿下要治罪,那便治我一人之罪好了。” 一听这话,裴瑾便小声道:“母亲,别!” 门外不远处,自然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群众。晋阳公主看着躬身请罪的李二,咬着牙笑道:“好得很!” 第116章 好一对贼夫妻! 晋阳公主既没有惩罚李二,也没有走开,而是直接入座了。 “听闻,这位刘娘子颇有才名。在东宫任职女官,也是让人交口称誉。如今又成了赵郡李氏未过门的新妇,本宫身为太子的姑母,不知受不受得起刘娘子的服侍?” 刘绰心内狂翻白眼,“啊,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让我都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老娘今天在休假!这个晋阳公主是代宗的第十三个女儿,当今天子的妹妹。虽然年纪比太子殿下要小,但辈分摆在那里。于公,公主是君,我们都是臣子;于私,她是长辈,晚辈倒个酒添个茶的,也没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让我服侍一回,就能怎么着我了似的。我又不会少块肉?不就是一个有公主病的真公主么?好哄!” 李二刚要说话,刘绰按了他的胳膊一下,起身笑着道:“公主殿下过誉了,臣虽在东宫任职,但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当如此赞誉,所作所为皆是本分而已。殿下地位尊崇,受得起任何人的服侍。” 晋阳公主挑眉道:“哦?你是说本宫以势压人?” 刘绰赶紧否认,“微臣不敢。殿下国色天姿,雍容华贵,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之意,能够服侍殿下是臣的荣幸。”她看了看晋阳公主身边的女史赞道,“臣是觉得,能服侍在您身侧的,必定都是万里挑一出类拔萃之人,这才不敢专美于前。不知殿下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便是。” 晋阳公主脸色缓和了不少,“看来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你与裕哥儿这婚事,着实不般配。你若真是个安守本分的,便将这门亲事退了,换个与你家门户相当的婚配。” 刘绰笑着道:“殿下是要我退婚?” 晋阳公主道:“怎么,你不愿意?退婚对李刘两家都是好事。长安城里有比你更适合裕哥儿的女娘。” 李二握拳。 刘谦心道,比如说,你家的闻喜县主? “微臣不愿意!”刘绰道。 “你说什么?”晋阳公主盯着刘绰道,“你虽有些才名,但家世与裕哥儿相差甚远。赵郡李氏累世公卿,他的婚事关系重大。你若执意不肯退婚,恐将自陷困境,连累家族。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 刘谦有些肝颤,这威胁的意味也太明显了。妹子,不行咱就换个郎君,你看这一遭遭的,何苦来哉? 刘绰深深一礼,语气十分恭敬地道:“殿下教诲的是,刘绰铭记于心。但还请殿下恕臣不能从命之罪!”她不要脸地将脑子里能想到的所有赞美男女相爱的词一气儿全说了出来,“一来,我与台郎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早已情比金坚,海誓山盟,至死不渝,难舍难分了。二来,太子殿下和广陵王殿下在得知我与台郎的婚约时,都说我们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想来,有了太子殿下的肯定与祝福,我与台郎必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三来,我们的婚约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微臣实在不敢忤逆长辈,轻言退婚一事。” “你你这是在拿太子来压本宫?好大的胆子!”晋阳公主怒道。 李二听了刘绰这番脸皮极厚的甜言蜜语后,不由瞪大了眼睛。她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面色微红,嘴角含笑,牵起刘绰的手道:“公主殿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是我对绰绰情有独钟,也是我李氏去彭城向刘氏提的亲。何来刘氏高攀一说?” 晋阳公主见李二如此维护刘绰,虽有些生气,但考虑到闻喜县主,还是耐着性子道:“台郎,你还年轻,不知道婚姻之事对你未来仕途的影响,过几年再后悔可就晚了。” 刘绰心道,这话说的,娶个公主县主什么的,仕途不是更受影响?难道唐代驸马可以做大官?那就是我孤陋寡闻了! 李二道:“公主殿下,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个什么样的妻子。大丈夫立于世间,若要博取仕途功名,靠的是自己的才干,又岂会是妻族的帮扶?君子当先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若是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做主,连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守护,还谈什么建功立业,仕途功名?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不改初心,与绰绰共同面对,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刘绰适时地做出了一副欣赏赞叹的表情,再次深情款款地表白,“台郎,你不愧是我看中的男子!” 一旁的刘谦被秀得目瞪口呆:我果然还是不该跟着来,好一对贼夫妻,这酸话你们是真说得出口啊! 晋阳公主不是不知道,她堂堂一国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得棒打鸳鸯,逼着人家小情侣退婚,太过有失身份。可不论是她亲临广陵王府还是把刘绰召到公主府,要她退婚,都太过引人注目了。屈尊降贵到刘宅去,那更是不妥。 今日好不容易在西市遇到刘绰,实在是难得的机会。她拼着脸面不要,本以为能以公主的威势吓唬住刘绰,让李二看清楚这小门户出身女娘的真实面目。没想到,倒让刘绰得着机会一番剖白,弄得二人更加浓情蜜意了。 她拧着眉头,知道眼前的十四岁小女娘不好对付了。 武周之后,朝廷十分忌惮公主干政。太子虽是她的晚辈,却也是储君。他觉得二人般配,她若非要坚持二人不般配,便是在有意跟太子殿下过不去。 可恨的是,刚才她被激怒,一时不慎,竟自己将刘绰想拿太子压人的话说了出来。此刻,若再重提此事,追究她的不敬公主之罪,便先做实了自己有意跟太子殿下过不去的罪名。因为,在世人看来,太子殿下的确比她更英名。 就在她骑虎难下之际,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皇族,舒王。 李谊是个喜欢热闹的,听说晋阳公主当众逼迫刘绰与李二退婚,这样大的热闹又岂会错过。 他在过道里听了有一会儿了。本以为,刘绰会被公主和县主的权势吓破胆,退婚自保。没想到,她反其道而行之,当众表起了决心。 这位刘五娘子,倒真是个有趣的人!他真是越来越喜欢了! 情比金坚?你们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是情比金坚?只要权势够大,想要什么得不到?便如玄宗与贵妃,抢儿子女人多么令人不齿的事情,只因玄宗是天子,不一样会被后人称颂? “姑母,原来姑母真的在此处。说起来,侄儿真是许久不见十三姑母了。”李谊迈步进来,“呀,裕哥儿和刘掌食也在,本王也还未用午膳,相逢不如偶遇,不如今日咱们一起用膳? 虽然,他比晋阳公主也要年长,但喊起姑母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 晋阳公主看着李谊,一时有些迷惑不解,为何他也要维护刘绰。 刘坤是太子通事舍人,刘绰又是东宫女官,刘家和李家很显然是站在太子那边的。 她起身道:“本宫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瑾儿,我们走!” 闻喜县主被刘绰和李二秀恩爱秀得眼眶泛红,撅着嘴,十分不甘地走了。 李谊在母女俩身后道:“恭送十三姑母!” 对于李谊的突然出现,不解的不止是晋阳公主,进楼吃午饭的三人也是不明所以。 他的到来,既给了晋阳公主台阶,也替刘绰解了围。 刘绰看着眼前笑得意味深长的李谊,心道,上班也就罢了,没想到出来逛个街,也能遇到皇族开会!真烦! 第117章 调戏 “想不到,舒王殿下也在杏花楼?”三个人给李谊行了礼之后,李二客套道。 “怎么?杏花楼本王不能来么?”李谊坐到了晋阳公主坐过的位子上,笑着问,眼睛却一直看着刘绰。 “殿下玩笑了,只是没有料到会在此地碰到殿下。”李二微微皱眉。作为一个男人,他感觉得到李谊看刘绰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是来找茬的? “看来裕哥儿是不欢迎本王过来啊!”李谊还是旁若无人地盯着刘绰看。 刘绰低头腹诽:你还知道啊,有你在,我们还怎么痛痛快快轻轻松松地吃饭?还有,你那是什么眼神?当老娘看不出来?注意年龄差啊大叔,你跟我阿耶一个年纪啊喂!别以为你长得帅,你就不是登徒子了! “德裕岂敢,殿下是一个人过来的么?若是还有同行之人,不若一并叫过来?”李二面色不显,声音恭恭敬敬道。 妹夫,你是真大胆啊!刘谦忍不住与刘绰对视一眼。 这句话里的含沙射影,兄妹俩都听了出来。 我们是一起出来逛街吃饭的。而你是突然过来的。莫非你没有自己的同伴么?非要凑到我们这边来? 李谊道:“同行之人自是有的,只是没有如刘掌食这般的美人。常言道,秀色可餐。本王觉得,有美在侧,想必饭也能吃得香些!裕哥儿,你觉得呢?” 刘谦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他心里敲着惭愧的小鼓,“今天出门真该看看黄历的。说不得,还是我让五妹妹和五妹夫这么背运的。要是我不跟着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遇到晋阳公主和舒王了?刚被公主当众逼着退婚,现在又被实权人物舒王当着未婚夫的面调戏,绰绰,你是不是被厄运缠身了?” 小二颤颤巍巍贴着墙边进门,菜终于上齐了。 “舒王殿下说的是。”李二既没有客套着让着李谊吃菜,也不明着赶他走。而是拉着刘绰坐下,旁若无人道,“绰绰,都是我不好,本想带你来西市散散心,不想却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刘绰双眼含笑望着李二,温柔道:“台郎,错不在你,而是那些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人。被人喜欢是因为你优秀,值得被人喜欢。强扭的瓜不甜,情爱之事还是要讲个你情我愿的。这个道理,想必等县主长大后就懂了。” 当然,她也希望,那位眼神赤裸的舒王殿下能懂这个道理。 “两位青春年少,心心相印,真是羡煞旁人啊!”李谊自然听得出刘绰的话外音,他大笑着起身道:“本王房中还有客,这便走了。刚才,不过是跟裕哥儿开个玩笑,刘掌食别当真。” 这人还真是目中无人。 刘绰也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是个年富力强,手握实权的大人物。而李二,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难道他以为自己不会老?李二不会长大? 见他转身出门,三人也松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道:“恭送舒王殿下!” “终于走了!”诚管事把房门关上后,刘谦瘫坐到座位上,“这顿饭吃的,真是一波三折啊!饿死我了!说句冒犯的话,就没见过这么开玩笑的。” 这年头,老男人们在对少女下手的时候,是真没有心理负担啊! 刘绰撇了撇嘴,“我也饿了,四兄别想那么多了,这菜看着卖相很不错,咱们开吃!” 浪费食物是可耻的。 所以,刘绰该吃吃,该喝喝,胃口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她自己嘴里塞得鼓鼓的,又给李二夹了一筷子菜。 见她如此,李二笑着道:“四兄,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吃饭!我想,应该不会再横生枝节了。” 刘谦不可思议道:“你还吃得下去?绰绰,要不咱们还是回家,我真怕待会再进来什么人!” 刘绰咽下口中的东西道:“回家做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这一桌子菜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不吃,岂不浪费?出门自然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难道为了不遇到不想见的人,就一辈子躲在家里?再说了,若他们有心要来,便是躲到家里去,也一样逃不过的。” 李二给刘绰夹了菜,她道:“多谢!” 刘谦闷了一口酒,“你倒是想得开。在广陵王府这半年,看来是真的历练出来了。” 刘绰也不否认,“是啊,周遭都是皇族,我早就习惯了。” 李二笑了,“绰绰,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了?” 刘绰脸一红。“刚才,我不是把话说得太大了嘛!权宜之计,都是权宜之计。” 她刚才那般赤裸言语,不过是为了气走公主和舒王,并不符合她正常的行为做派。正常情况下,她叫声台郎都会有些羞涩的。 “哈哈哈哈哈!”李二爽朗地笑了起来,“虽说是权宜之计,可若日日都能听到你对我说那样的话,我倒是愿意常常见到他们了。” “还是含蓄些好,含蓄些好!”刘绰此时才真正感觉有些发窘了。只好,可怜巴巴地求饶,“我们先吃饭!” 知道刘绰这是又害羞了,李二也不再逗她,撑起胳膊,笑看着她,“好!多吃点!若是不够,就再点些。” 眼睛里的温柔,藏都藏不住。 今日虽在杏花楼遭遇了这么多事,可李二心里却甜滋滋的。因为,不光他时刻想着去维护刘绰,刘绰也是时时想着要维护他。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十分害怕。 他害怕刘绰迫于晋阳公主母女的威逼恐吓,而打了退堂鼓。因为他知道,六年前,他们分别时,刘绰对他并没生出如他对她那般的情意来。 李忠将剑穗带回忠州的时候,他欣喜之余,还是担心那只是刘绰权衡利弊之下做的选择。 李诚写信将都亭驿里审问安管事的事情告诉他时,不止说了刘绰的聪慧,还特意强调了她的那句绝不退婚。 那四个字,他反复品味琢磨了许久。 他向来是个自信骄傲的人。 直到喜欢上这个古灵精怪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女娘后,他才初尝诚惶诚恐的滋味。 与他在一起,让她承受了许多不该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承受的压力。可她没有怕,也没有退。比他想象中要坚定得多。 更难得是,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并未将这些因他而来的刁难与挫折,算到他头上去。甚至反过来安慰他,是因为他足够好,值得人喜欢,才会有这么多人惦记他。 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她也是最好的。 美丽,聪慧,善良,勇敢,怜贫惜弱,侠肝义胆,不畏权势,善解人意。 绰绰,能与你相识相知,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第118章 年节礼 午饭后,三人便分开行动了。 神奇的是,刘谦离开后,一切真的变得顺利了起来。 两个人牵着手漫步在西市街头。 刘绰看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都要尝试一下,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李二微笑着看她买买买,李诚就负责付钱和提东西。 不少商贩认出了刘绰,坚持不要钱,李诚只好扔了钱就跑。一行人倒是体验了一把,买东西给钱还要被人追的神奇经历。 “绰绰,正好今日帮我挑一下给你们家的年节礼物!我之前备好的,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好!”刘绰痛快答应。 挑礼物的确是很让人发愁的一件事情。身为刘家人,她更清楚自家人的喜好和真实需求。 礼物不需要贵,而是要送的合心意。 “这个阿耶一定喜欢!”“这个阿娘一定喜欢!”“这个适合嫂嫂和长姐!”“这个适合小八和小十一!”“这个适合彤姐儿和贤哥儿!”“这个适合玉姐儿和真哥儿!” 礼物挑的差不多后,刘绰背着手转回身,边走边笑着问:“李二郎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能花钱了?是不是后悔去我家提亲了?” 看她背着身走路,李二拉了她的胳膊一下,提醒道:“小心些,别摔倒了!这算什么?我的钱随便你花!” 刘绰满意点头,“嗯,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年节礼物没有准备呢!” “谁?” “你啊!” “我就不用了。今年能在长安跟你一起过节,就已经很好了!” 他的兄长留在二老身边照顾。说起来,他一个人在长安过新年已经好几年了。 “那怎么行?礼物我已经挑中了,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岁除那天再送给你!” “好!”李二柔声道。 “你都不好奇是什么吗?”刘绰奇道,“这要是我四兄,一定粘着我把礼物交出来!” 李二看着她灵动可爱的样子,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无论什么,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绰绰,你给所有人都选了年节礼物,却还是忘了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回到家的时候,刘绰才发现自己到底买了多少东西。还没功夫一一整理好,替李二送到大家手中,她就被曹氏拉到了房中。 “阿娘,怎么了?李二给你们都买了年节礼物,我还没把它们从那对小玩意儿里分出来呢!” “绰绰,阿娘听谦儿说,你今天碰到了晋阳公主还有舒王?他们一个让你退婚,一个调戏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刘谦这个大嘴巴!”刘绰有些无奈,看着一脸紧张的曹氏,她安慰道,“阿娘,你别听四兄瞎说,哪就那么凶险了!我是已经有婚约的人了,他总不能强取豪夺?” 这狗血玛丽苏的设定实在有些俗套。 刘绰下定决心,下次再联系一号公务员时,一定要问清楚,这是轮回办事处自以为是给她安排的福利么?她有两个表哥的桃花已经够累了。现在有了李二这样好的郎君,实在是别无所求。 这样的福利还是少来点! 曹氏道:“你少糊弄我。这段日子,阿娘那些插花品香的雅集可不是白去的。那个舒王可是深得圣人喜爱。太子殿下身体不好,都说圣人喜爱他更甚于太子。这样的人看上你了,你让阿娘如何能不担心?以后你在广陵王府当值,要再小心些。离这个舒王殿下远点。” “知道了,阿娘!女儿会小心的。”刘绰笑道,“对了,阿娘,既然舒王如此有权有势,您就不想高攀这门亲事?” 曹氏气得打了刘绰一下,怒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这也是能开玩笑的?他什么年纪的人?你才多大?放着二郎这样好的郎君不要,让你给他做小?拿女儿去巴结权贵?咱们家还没到那么不要脸的地步!再说了,做娘娘有什么好?看如今你跟二郎感情这般好,阿娘也放心了。我跟你阿耶已经商量过了,实在不行,就早一点给你和二郎办婚事。不等他们家回长安了,早一日完婚,也省得夜长梦多。” “早一点办婚事?阿娘,女儿知道,您是为女儿担心。可您也是有了孙辈的人了,自然知道,操办一场婚事,岂是一件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光准备就得准备好几个月?况且,李家如今不在长安,难道你跟阿耶这做岳父岳母的,要越过李刺史,操办婚事?” “可”曹氏也知道这个想法太过不切实际。 刘绰拉着曹氏一起出门,“阿娘,你放心好了。今日在杏花楼,台郎也在。女儿相信,舒王的事,他定是心中有数的。婚事什么的,咱们等他们李家安排就是了。我可是赵郡李氏未过门的新妇,舒王或许会用权势引诱我,旁的不入流的招数怕是不好使用的。走走走,我还是先带您去看看,您未来女婿给您买的年节礼物。” 曹氏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刘绰被调戏这种事,要是连她那不开窍的傻儿子刘谦都看得出来,作为刘绰未婚夫的李二又岂会看不出?可他如今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又能如何呢? 这件事,赵郡李氏又会有什么应对之策呢? 舒王府,李谊躺在软榻上,回想着那日在杏花楼里见到刘绰的情景。 他是头回见她身着女装的样子,柔美妍丽,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让人一见难忘。 显然,为了见李二,她是精心打扮过的。 平日里当值时,她总是身着圆领袍,不施粉黛。那样的她,有种清丽淡雅的美,便如一朵盛开的菊花。那日,她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舒王府中有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她。 李谊有些好奇,这朵牡丹花盛放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面前,跪着两个身着劲装的汉子。 “让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了?”他道。 左侧的汉子道:“刘五娘子来长安的路上,在汴州和洛阳的都亭驿都遭到了刺杀。刺客是浙西观察使李锜派出的。他们非但没有得逞,还被刘家人联合驿防兵们给抓了起来。后被洛阳府衙的人送回了都亭驿,当众杖杀。更奇的是,窦大将军向圣人提及过此事。圣人这才下令申斥李锜,命他处置了姚将军。” “李锜为何要对刘五娘子出手?是本王那个好姑母下的命令么?” “李锜的第九女嫁给了户部的赵员外郎。闻喜县主与赵家的三娘子交好。去年上元灯会,她们二人都遇见了李二郎。” “真是个老套的故事。好了,你下去!” 等那人出了门,李谊轻轻抬了抬右手。 跪在右侧的汉子道:“腊月二十八,刘五娘子在西市游玩一天,酉时回到刘宅。二十九,巳时到了安邑坊李宅,酉时方回。” “还真是两情缱绻啊,昨日他们都做了什么?”李谊问。 “李家有不少高手,属下不敢靠的太近。并未看得分明,李二郎依稀是在教刘娘子刀术。旁的还请殿下恕罪。” “今日呢?” “今日,李二郎忙于应酬,并未登刘宅的门。上午,刘娘子在家中练字、打棋谱。午时,西市一开市,她就去了市场里最大的珠宝行,买了件颇为昂贵的首饰。她身边跟着一个名叫胡缨的婢女,身手极好。属下也不好跟得太紧。不过,回程时,属下特地去了趟西市。据店主交代,刘五娘子买的是一根男子用的白玉发簪。巧的是,属下离开时,在珠宝行门口遇到了李二郎。” 李谊一下坐直了身子,笑着道:“有意思!” 第119章 宫宴风波 岁除之日,长安城没有宵禁。 鉴于前世看《大染坊》时,跟陈六爷学会的御下之术。刘绰提议给饕餮楼的掌柜、伙计们还有四美都发个大大的红包。奖金发的大方,增加员工与企业的粘合度,才能指望员工们为酒楼拼命赚钱。 刘蓉不仅从善如流,还计划着收购一下旁边的铺子,扩大一下店面。或者干脆再开一家分店。 刘珍和刘谦则忙于拜访国子监的老师和同学们。来年春闱,兄弟两个都要下场参加考试。 刘绰打扮一新,买了礼物回来后,就等着李二忙完,跟他一起去朱雀大街观看规模空前的傩戏表演。然后在节日气氛最浓郁的时候,送出给李二的新年贺礼。 知道他好发簪一定有许多,可她就是想打扮打扮自己的男人。让他在新年交际应酬的时候,戴着她买的发簪,帅气登场。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李二送了她不少贵重礼物,她却没有送过他什么贵重些的礼物。 礼尚往来。如今,她有俸禄,还有酒楼的分红,腰包里有钱。自然也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她正带着孩子们玩呢,云起突然禀报道:“五娘子,宫里头来人了!阿郎,正在待客!您快去瞧瞧!” 刘绰到了正厅一看,来人的确是一名内官,却不是太子府和广陵王府的人。她并不认识。 那内官看到她倒是十分热情,微笑着宣布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刘掌食,圣人突然想吃你做的那道金齑玉鲙,快随咱家入宫?” 刘绰哪敢有丝毫怠慢。“请内官稍候,我去换上官服便来。” 来不及卸妆,趁换衣服的空档,她打发了人去李宅报信。 苍天啊,大地啊,我的浪漫除夕夜啊! 在唐代,只有宗亲勋贵和府一级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宫宴。李二虽家世显赫,但如今只是个少年人,尚未从政,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日头渐西,宫道上赴宴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是刘绰第一次进大明宫。她看过《大明宫词》,对这座在后世已经只留下个遗址地基的宫殿很是崇敬向往。 崇敬的自然不是里面的人,她只是想看看这座史书中的宫殿建筑群究竟有多雄伟。 那是任何电视剧和任何影视基地都不能比的。 高大华美,巧夺天工。行走其间,便会感慨工匠技艺的精湛,以及个人的渺小。 紫袍大员,诸国使节,内外命妇,络绎不绝。似乎整个大唐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入了宫门后,刘绰跟朝臣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那内官直接将她带到了御膳厨房。 御膳厨房里虽然忙得热火朝天,但却井井有条。布局和摆设与太子府的膳房极为类似,只是规模要大上许多。 还未开宴,圣人又一定要吃个热乎的,所以刘绰便如一个等待开拍的演员一般,被晾在了一边。 宫宴菜单几经打磨,优中选优,食材好,摆盘精美,又有好意头。 她冷眼旁观,觉得宴会规模已经足够庞大了,各色鱼类菜品也足够丰富了,实在不知道圣人怎么就心血来潮要吃她做的那道熟版的金齑玉鲙了。 这道菜,她手下的张女史早已做的十分娴熟。而且,就为了这一道菜,她就要在万家灯火团圆之际,在这个地方苦哈哈的候着。 可谁让人家是圣人,是天子,要吃就得吃她这个首创者做的。 看着膳房里,御厨们忙碌的身影,刘绰胡思乱想着:万一菜还没上到金齑玉鲙,圣人就吃饱了,或者他老人家突然间不想吃了,那才是最搞笑、最讽刺的?除夕夜加班真的是挺衰的。这要是像春晚直播也好啊,哪怕做个舞蹈节目的群舞演员之一,她也还有希望被家里人于人山人海中发现。 “刘掌食?请随我到这边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官在几个女史的簇拥下,来到了刘绰面前。 五品官服? 刘绰狐疑地起身,行礼道:“您是章尚食?” 那女官笑了一下,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领着刘绰到了角落处的一个空灶台道:“刘掌食就在这里做那道金齑玉鲙。食材都已经准备好了。今日宫宴,除了圣人和太子殿下外,晋阳公主和舒王殿下也特意吩咐过,要吃刘掌食亲自掌勺的金齑玉鲙。” “晋阳公主和舒王殿下?”刘绰奇道。 章尚食一点工作之外的八卦都不想聊,笑道:“刘掌食辛苦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她身后的一个女史略带谄媚地看了刘绰一眼道:“刘掌食真是好运道!能得诸位殿下的赏识!” 其实,无需这名女史拍错马屁。单看章尚食的表情,刘绰就明白了。 宫宴菜单上本就有她独创的这道金齑玉鲙,菜谱和做法她并未藏私,因为皇族喜欢,宫中会做的御厨不少。 是晋阳公主和舒王殿下特意在圣人面前提的。就是为了让她不能在家好好过年,要到他们面前伺候着。目的不过是要提醒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只不过是一介东宫小小女官,他们随便动动手指就可以将她指使得跑来跑去。 刘绰一面做菜,一面想,这狗逼工作真是做不下去了。 她之前混的职场虽然也有上下级,但好歹还讲究个人人平等。她只是为了金钱屈服。若是被逼急了,大不了撂挑子不干了。 可如今这职场,不只有金钱的诱惑,还有高低贵贱的身份压制。搞不好是要丢掉小命的。 戌时一刻,到了上金齑玉鲙的时刻。 刘绰本想找个内官打听一下,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是要等到宫宴结束,还是上下一道菜时就可以。 就在这时,之前跟她搭话的女史匆匆赶来,“恭喜刘掌食,圣人昭您去麟德殿面圣!” 麟德殿是大明宫内地形最高的宫殿之一,占地面积很广,里面有巨大的广场。主要建筑由前殿、中殿、后殿三部分构成。 前殿是皇帝举行大宴的场所,中殿供皇帝使用,后殿面积较大,房间数量多,是侍从、宫女们休息的地方。 殿前的广场上有马球表演,皇帝的座位位于最中央,官员们列坐在两旁,一人有一桌、一凳。三品以上的官员及藩王或者节度使在殿内列席,其他的官员则只能在殿外设座。 放眼望去,感觉有上千人了。 看见这么多人都不能在家过年,刘绰心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平衡了。除夕宫宴能身在大明宫,对这年代的人来说,可不就是荣耀至极么? 说不定,刘翁此刻就在家焚香向祖宗祷告他的五孙女进宫侍奉宫宴这件事呢。 殿内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宫女和内官将菜上好后,刘绰便向圣人行礼。 虽然她很想看看天子长啥样,但理智告诉她,仰面视君等于刺王杀驾。 虽然她并不迷信天子,但皇权时代,由不得你不害怕。 “抬起头来!”上面的人道。因为离的太远,那声音传过来后并不大。 刘绰这才敢壮着胆子仔细打量起天子。 他看着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翁,要说威势也是来自于他身上的衣袍。太子和舒王分坐在他两侧的首位。 “嗯,果如舒王所言,好相貌。你这道金齑玉鲙做得不错。不止朕,太子和舒王都很喜欢。赏!” “臣惶恐,谢圣人赏赐。”刘绰恭敬道。 “皇兄,还有我呢!臣妹也很喜欢刘掌食的手艺。听闻,刘掌食不仅厨艺好,还聪慧机敏,饱读诗书,辩才过人。皇兄听了一夜的吉祥话了,想不想听听刘掌食有没有什么新奇的说辞?” 刘绰知道晋阳公主一定会在宫宴上为难自己,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刁难。不是嫌弃菜不好吃,也不是假装闹肚子,更没有让她跳舞唱歌、吟诗作赋,而是让她说点新年吉祥话。 也是,古装剧那种动不动就让你殿前起舞的本来就很离谱。跳舞唱歌都有专门的乐人,官眷女子被要求献舞一曲,那就是在侮辱人。 而晋阳公主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明晃晃的欺辱人。只会偷偷挖坑,明褒暗贬。她以为刘绰会被宫宴的阵势给吓到。紧张到大脑短路,说话都结巴。 殿中大员也全都望着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娘。这个要求其实很难。既要出新意,又不能衬得前面臣子们的贺词不像个样子。 此等场合,别说是一个刚从彭城来长安不足一年的十几岁小女娘,就是对他们这些为官多年的老油条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刘绰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 我可是看过鹿鼎记的。在拍马屁这块上,韦小宝是专业的。 到了圣人这个年纪,谁不想多活几年。权势永远在手? “臣刘绰恭祝圣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千秋万载,一统江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刘绰眨着清纯无辜的大眼睛道。 这话既没有咬文嚼字,更没有故作清高,就是赤裸裸地吹捧与祝福。偏偏句句都说到了李适的心里去。 “哈哈哈哈哈!”李适大笑着道,“有趣,有趣!刘掌食果然是个妙人!朕还是头回听到如此简单直白的祝福之言。再赏!” 第120章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刘绰不知道,李适之所以那么高兴,是因为她无心中的马屁,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正好拍对了地方。 她入殿前,皇帝刚把魏国公贾耽进献的《海内华夷图》展示给朝臣们看。 贾耽是天宝年间就走上仕途的四朝元老。从兴元元年到贞元十七年,他花了17年的时间绘成《海内华夷图》,撰写《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 《海内华夷图》是按照晋代裴秀六体方法编绘,比例是一寸折百里,幅面约十平方丈(图的面积约110平方米),古今对照,古墨今朱,双色绘画,比裴秀的《地形方丈图》大十倍。图的内容包括唐朝疆域沿革、行政区划、古今郡县、山川名称、方位、交通道路等,其地理范围除唐朝所辖行政区外,还有四邻一些国家,是一幅中国及邻近地区的中外大地图。 贾耽经历过安史之乱,他所进献的大唐全图,意义非凡,表现了大唐统一的面貌。这无疑是在证明,当今天子震慑藩镇、稳定天下的丰功伟绩。 她入殿时,正撞见七八个内官抬着那幅卷起来也如柱子一般的巨大地图,往后殿退去。还奇怪,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来着。 刚有人把大唐江山做成图进献给天子。刘绰就歌颂起千秋万载,一统江山,实在是不能更应景。 殿中在座的朝臣们也一个个跟着附和赞颂起来。 “刘掌食的这番颂词还真是与众不同,别开生面。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得到刘掌食的新年祝福?”晋阳公主道。 李适心情大好,也道:“刘掌食,你可有什么恭祝贵妇人的吉祥话?朕也是十分好奇啊!” 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啊。 当老娘这么多年给我阿耶做写春联的助手是白做的?与其这么一个个祝福下去,倒不如一起都带上。 “回圣人,既如此,臣便借这辞旧迎新之际,恭祝席上所有女子,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春风满面笑容开,长似观音自在。” “好,说得好!”李适赞道。 席上女眷也都甚为满意,个个喜笑颜开。谁不想青春永驻,岁岁年年,美貌依旧。 “刘掌食真是心思灵透,果然夸起人来,也叫人听着格外舒畅。”说话的是,广陵王正妃郭氏。 她是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孙女,太傅郭暧和升平公主的嫡次女。因为她爹妈就是醉打金枝那个故事的主角,刘绰对她印象很好。神奇的是,她并非广陵王长子李宁的生母。 李宁的生母乃是纪美人。而如今的李唐皇室,注重长幼有序,却不是很计较嫡庶有别。因为跟世子李宁走得近,她平日里倒是极少跟广陵王妃打交道。 没想到,她倒是十分主动地为刘绰捧了场。 舒王笑着道:“父皇,听了这许多,儿臣也想向刘掌食要个吉祥话了!” 李适虽是皇帝,说起来却是庶子继位。而李谊却是代宗皇帝的嫡孙,因为他那身为嫡子的父亲早逝,才被李适这个大伯收养。 李适笑道:“调皮!你若喜欢,问便是了!” 李谊这才转身,注视着刘绰道:“刘掌食,你可有新年祝福送给本王?” 啊,西八,我又不是吉祥话机器!你们这帮皇族养着那么多御用文人是干嘛的?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刘绰腹诽。 没想到,此时此刻,她居然要感谢高考,感谢高中三年语文老师让她做的摘抄笔记。 刘绰懒得跟他对视,没有丝毫停顿便躬身道:“臣祝舒王殿下,去岁千般皆如愿,今年万事定称心。” 她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反正四年后,太子殿下才继位,就祝你明年万事称心又如何? 她偷眼去瞧李谊的表情,感觉他似乎对这祝福十分满意。 “那本王就多谢刘掌食吉言了!” 这下可以了?还不放老娘走?难道就没有人看出来,老娘想脚底抹油么? 自然有人看得出来。 只不过李谊很享受看她着急而已。今日她身着官服,还妆容精致,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父皇,除了魏国公的这幅《海内华夷图》,杜尚书耗时三十六年,撰成《通典》二百卷,记述历代典章制度。这都是父皇英明神武,德泽海内的功绩啊!”太子李诵道。 太子殿下您真是及时雨啊! 刘绰松了一口气,太子殿下这是在cue流程了。 宫宴就像是大唐集团的年会总结。一定会当着众位臣子和各国使节的面,炫耀一下本年度的成果和政绩。既然到了下一个流程,那她自然也可以带着赏赐功成身退了。 “刘掌食辛苦,厚赏!”皇帝发话了。这便是要她退下的意思了。 “臣告退!”刘绰毫发无伤地退了出来。 临走前,还不忘微笑着看了晋阳公主和闻喜县主母女那桌一眼。 来时,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离开麟德殿时,却是带着三倍厚重的年礼走的。 此等战绩史无前例。引路的小内官,换了一个又一个,个个满面恭维,不住贺喜。一路上遇到的人也全都对刘绰行起了注目礼。 走着走着,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似乎不是来时走过的路。 刘绰一下子警觉起来,“等一下,这位内官,你是不是领错路了?” “刘掌食真是好记性,这大明宫里的路,寻常人走一遍可是什么都记不住的。我又命人带着你绕来绕去,居然还没把你绕晕。”李谊从长廊拐角处走了出来。 “舒王殿下?”刘绰不禁后退了一步。他找借口离席出来,定然不可能在这耗很久。 果然,她刚想到此处,就听李谊道:“莫怕,本王不会耽误刘掌食多少时间的。只是有事相邀。” “殿下请讲!” “听闻刘掌食喜看歌舞,初八那晚宫中会有骠国进献的乐舞表演。这骠国乃是我大唐西南方一小国,他们此行是由王子舒难陀带队千里迢迢而来,实在是难得一见。想来,刘掌食一定喜欢。本王可以安排刘掌食初八当晚进宫观赏。” 骠国乐舞,舒难陀?《舞乐传奇》?这不是巧了么?这剧我看过啊! 托了《舞乐传奇》的福,骠国献乐的前因后果她都知道。 南诏原本是唐王朝的附属国,换了国王后,不服唐朝的统治,公然与唐断绝了关系,并且与唐朝劲敌吐蕃联盟,伺机向南扩张领土。 而骠国在南诏西南边陲,与南诏直接接壤,自然难逃南诏渗透侵占。安史之乱时,南诏出兵南下,骠国沦为南诏的附庸。 多年来,骠国一直在找机会摆脱南诏的控制。但凭自身的实力根本无法与南诏抗衡,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比南诏更强大的唐王朝。但是骠国与唐朝之间隔着南诏,他们一直缺乏与唐朝直接交流的机会。 后来,南诏与吐蕃关系交恶,重有归唐之意,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极力促成此事。这些她在与李二的书信里,也都了解过。 再次归唐后,为了表示对唐王朝的忠心,南诏计划派遣使团赴唐,并献上舞乐表演。但韦皋在成都观看表演后,觉得不太好,南诏王异牟寻便令骠国国王派人过来,向韦皋表演他从未欣赏过的骠国音乐和舞蹈。 这无异于给了骠国一个与大唐联络感情的机会。骠国此行长安献乐有自己的打算。电视剧里可是好一番斗智斗勇的。 听了这话,刘绰很是心动。二十一世纪电视剧里演出的乐舞,自然是后来流传下来的缅甸舞蹈。千年前,骠国赴唐表演的乐舞到底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王子舒难陀到底长什么样子,她也蛮好奇的。 可李谊一个王爷,赴正月里的宫宴这回事,便是要带女眷,带的也该是他的王妃才是。 带她去?是嫌她死得不够快么? “刘绰谢过殿下。但人言可畏,臣是有婚约的人,跟着您进宫观赏乐舞,恐怕不合礼数!您与舒王妃伉俪情深,初八那日您还是跟王妃一同赴宴的好!” 别说我不喜欢您,就是喜欢您,为了自保,我都会离您远远的,绝不会去戳舒王府女眷那个马蜂窝啊! 再说了,为了我那英俊潇洒的未婚夫婿,这点好奇心我还是能憋的住的。因为,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有见识多了。譬如,我会开车,坐过飞机,去过新马泰旅游。猜也猜得出,骠国乐舞是什么风格的,九成九会带着佛教色彩。 “刘掌食是聪明人,本王对你的心意,想必早已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总将与赵郡李氏的婚约挂在嘴上。你这样的女子,若是不入皇家,便犹如明珠蒙尘。你放心,本王的王妃贤德得很,绝无二话。你若跟了本王,婚约的事我来处置,日后自然” 看在李谊没跟建康郡王那般放肆,还算以礼相待的份上,刘绰忍到此时才打断他的话,“殿下,您只见过我数面,其实并不了解我。我脾气古怪得很,从不是个温良贤淑的女人。早在彭城时便放过豪言,绝不许郎君纳妾,此生只能有我一人。这些台郎都晓得。可还是让他们本家的人,三媒六聘地向我家提亲了。我虽身为女子,却一直有个仗剑天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梦想。江山如此多娇,若有机会,我一定要走遍大唐的山山水水。这些台郎也都知道。我虽年少,却有自知之明。似我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皇家生活。要我困于宫墙之内,便是再锦衣玉食的生活,怕是也会早早地就憋出一身病来。” 这些话在李谊听来,不可谓不桀骜不驯,离经叛道。 可他一时竟有些愣怔。眼前的豆蔻少女,在说这些话时,周身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刘掌食就那么喜欢那个李德裕?竟编出这样一段话来拒绝本王,他不过是个半大” 就算如今豆蔻少女就给人做妾,在你们这不稀奇。可跟您相比,我也是个半大孩子啊?因为怕把李谊得罪狠了,刘绰生生忍住了这句话。 看来话还是不够重,还是得下点猛料。 她行了一礼,认真道:“殿下有所不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刘绰的做人准则。世间有妻室的男子,在刘绰眼中,都是毫无男子魅力可言的。因此,不论殿下如何英伟不凡,刘绰也从未对您有过半分男女之情。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不知道这样,臣是否已经将话说清楚了。” 李谊长叹一声,“本王知道了!若真是如此,本王愿意成全刘掌食!希望你跟李二郎,真的能白头到老,相伴一生。” “谢殿下成全!” 折腾了半天,刘绰步出大明宫时,已是亥时三刻。 宫门前的广场上,满是勋贵、使节们的车驾。刘绰在车海中搜寻着自家马车的影子。此刻去安邑坊给李二送新年礼物还来得及。 “绰绰!”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刘绰循声望去,夜空中正有烟花绽放,身穿银色大氅的李二就站在绚烂的夜空之下。 “台郎!”刘绰小跑起来。 帮她提着赏赐的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然后猛地停了下来,低头盯着地面。 因为那少女已经径直扑进了少年的怀里。 良久,刘绰才从李二怀中起身,“天这样冷,你怎么来了?等了多久?便是要来,为何不在车中等我?” 李二替她理了理鬓发,“我家在宫中也并非全无门路可以打听消息。你在麟德殿中连获三赏的事,我都听说了。知道你快出来了,我才下车的。” “那便好!” “你家的马车,我已让他们回去了。左右今日都要守夜。如今时辰尚早,我带你去朱雀大街赏灯游玩。” “好!对了,别忘了我的赏赐!” 李二哈哈笑起来,没等他发话,李诚早已将东西都搬到了车上。 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处处张灯结彩。两个人走在街上,时不时便惹得路人侧目。 刘绰没想到,早在大唐时就有这么多人在街上跨年了。 子时将至,鼓楼上响起了倒计时的鼓声。漫天烟花绽放,人群欢呼起来。 刘绰拿出锦盒,塞到李二手里,调皮道:“这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李二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后,惊喜道:“绰绰,这是你给我买的发簪?” “对啊,发簪,你日日都要用,看见它就能想起我。我聪明?” 李二满眼笑意看着她:“聪明!跟我一样聪明!” 说完,他也将怀中的礼物拿了出来。 刘绰将礼物接过一看,也笑了起来。原来两个人选的礼物是一样的。那是一个梅花样式的白玉发簪。“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鼓声毕,元日至,新的一年开始了。 李二亲手将簪子插到刘绰发间,又牵起她的手道:“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绰绰,许个愿!” 刘绰脑中立时飘过甄嬛对着雪中梅树说的那句“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剧真是洗脑般的存在啊。 这时候还没有不能说出愿望的讲究。 “愿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她笑着道。 第121章 顾九娘子 岁除之后,李二就彻底忙碌了起来。除了元日那天,戴着刘绰买的白玉发簪来刘家拜年外,两个人只在广陵王府拜年时碰到过一回。 刘绰也被刘坤和曹氏逼迫着去了自己在东宫的一众同僚家拜年联络感情。自然更多的还是慕名到刘宅向刘翁和刘氏兄妹拜年的长安百姓。 初八那日下午,李二突然登门,说是要带刘绰入宫参加宫宴,观看骠国乐舞。 这无疑是意外之喜。 去大明宫的路上,刘绰还有些不确定,“你如今尚未从政,我也只是个八品小官。咱们真的能去大明宫参加宫宴?不会被人大棒子赶出来?” 李二笑了,“绰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代表父亲在长安应酬的,这次的宫宴,我们两个是代表赵郡李氏出席的。”他拍了拍刘绰的手,“不过是宫宴而已,从前又不是没去过。” “哇,我果然是攀上了一个了不起的大族啊!”刘绰感慨道,“原本我还有些遗憾的。” 李二问:“遗憾什么?” 刘绰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拜年的时候,我听说骠国献乐的队伍正月里来了长安。遗憾自己官职太低又不在大明宫任职,没机会看到表演啊。” 李二道:“其实,他们去年就到了成都府,在韦皋府中排演了一段日子才出发长安的。韦伯父曾来信让父亲去成都观赏乐舞,只是父亲那时候身体不适,又醉心于他自己的着作,便没成行。” 听到李吉甫自己也在写书,刘绰不禁感慨,“不愧是大唐,有这么多文臣在做好自己的本职之外,还都在利用空闲时间着书立说,而不是忙着官场里的蝇营狗苟,实在是令人敬佩。宫宴那日,听说了魏国公和杜尚书耗费几十年时光,绘图着书,不为名利,只为心中热爱,我真是打心眼里觉得他们了不起。他们都是些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还有昌黎先生,大唐就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在才了不起!” 李二赞同得很,“是啊,他们心中有自己的道。这道不是为官之道,而是他们生而为人,来这世间走一遭要走的道。” 我知道台郎你也是个心中有道的人。毕竟你可是小小年纪就吟唱’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 “对了,据闻昌黎先生来长安了,他已经通过了吏部的铨选。”李二道。 “那可太好了!想来开春就可以放官了。”刘绰道,“今年春闱我大兄和四兄都要下场应试,希望他们能够考个好名次。这样一来,我就能再多两个靠山了。” 李二哈哈笑起来,“你倒不遮掩,绰绰,你要那么多靠山干什么?” 刘绰啧了一声才道:“长安城里头卧虎藏龙,长乐坊那条街上,随便扔个石头就能砸中一个官身的。靠山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万一哪天我捅了篓子,要是靠山多,人家收拾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多思量思量?难不成靠山还嫌多的?” 李二笑得开怀,“别忘了,我也是你的靠山,以后出了什么事,别总想着自己解决,可以告诉我,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刘绰知道,这年头女子一旦嫁人,便算是夫家的人,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李二非但是她的靠山之一,成婚后,还会是她最大的靠山。 可她还是希望自己及家人能凭自己的能力,做自己的靠山。万一哪天出了什么意外,她也可以是李二的靠山不是? “好,我知道了。”刘绰感觉到今日的李二有一丝丝不同,却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 他今天有些不对劲,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到了大明宫后,走的是那日勋贵大员们入宫的路线。李二走得淡定从容,显然对大明宫是有些熟悉的。 宴会还是办在麟德殿。他们的座位虽然远没有皇亲们靠近龙座,却也是在殿内。附近有的是京中三品高官及家眷,有的则是封疆大吏们派来的朝正使节。 尽管在座之人都比他们年龄大,李二却是处之泰然,不见一丝紧张。 刘绰在嘉宾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顾少连。他旁边坐着的竟是个跟刘绰一个年纪的小女娘。他耐心地跟那小女娘说着什么,开口就带着笑意。 想起张愔纳的十四岁小妾,又想起舒王对她直白地占有欲,刘绰生出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顾老大人,您都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也这么为老不尊,辣手摧花?张愔和舒王好歹算是男人四十一枝花,您这有些过分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看见顾少连拉着旁边的少女向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李二拉着她起身道:“顾府尹,顾九娘子,德裕有礼了!” 刘绰也跟着行了一礼,“见过顾府尹,顾九娘子!” 她姓顾,是顾家人,看年纪不像是顾老头的女儿,难道是他的孙女? 顾九娘子并不像殿中其他女娘那般满面含春地偷看李二,而是直勾勾盯着刘绰道:“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刘五娘子?我叫顾若兰,家中排行老九,今日是随祖父一起进宫看乐舞的。总听祖父提起你。本以为能在京中的雅集碰到你的,可一直无缘得见。后来才知道你还是东宫女官,忙得很,没时间跟我们这些闺阁女子交际。今日一见,果然让人心生欢喜,见之不忘。我以后能常去找你玩么?” “好,不过我只有旬休时才有时间。”刘绰被顾九娘的热情给吓到了。 她少年老成,很少能跟同龄人聊到一起去。除了徐州的张十七娘,因为生活在封疆大吏之家,经历复杂,能跟她有些共同语言外,她极少交朋友。 到长安后,虽然因为五坊使的案子想认识她的人很多。可她忙于工作,除了同事们,并没有与京中的官眷女娘们结交认识。就更谈不上有什么闺中友人了。 李二笑着道:“顾九娘子可否等我离开长安之后,再来找绰绰玩?她如今的旬休可都已经被我定下了!“ 顾若兰道:“好你个李二,这就开始霸着人了?我怎么闻着这大殿里头有股子酸味儿呢!” 听起来,她跟李二很熟悉的样子。 顾少连在一旁道:“刘五娘子别见怪,若兰被我给宠坏了。她跟台郎自小就认识,这样说可不是客套话,那是真的喜欢你。” 他并未喊刘绰的官职,语气里就透着亲切。 “还不是因为祖父你整天在我耳边夸刘五娘子夸得?要我多向刘五娘子学习!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她,我自然得抓住机会,与她好生亲近亲近了!”顾若兰拉着刘绰的手道:“刘五娘子你多大了?我是六月里生的,今年就及笄了!” 这小女娘倒是个直性子。 刘绰笑着道:“我也是今年及笄,不过我是三月里生的。” “那你比我大几个月呢,以后我就叫你绰姐姐了,可好?” “好!那我叫你若兰妹妹?”刘绰道。 “好啊!不过好可惜,我在家里就是个小的,本以为认识你以后我可以做姐姐了,没想到还是个小的。”顾若兰道。 “你怕是为了在辈分上压我一头?”李二戳穿道。 顾若兰也不气恼,“是又如何?若是我比绰姐姐大几个月,你不就是我妹夫了?” 两人正斗嘴呢,内官喊道:“舒王殿下到!” 李谊路过时,特意往刘绰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二伸手拉起刘绰的手道:“不过可惜,还是你该叫我一声姐夫!” 他的话虽是对顾若兰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李谊看。 顾若兰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顾少连笑着拉住顾若兰道:“好了,小九,跟祖父回去,舒王殿下到了,那一会儿太子和圣人也该来了!” 重新坐下后,刘绰趴在李二耳边道:“你是不是听说什么闲话了?关于我跟舒王殿下的?” 李二轻轻点了点头。 “我跟舒王之间清清白白的,他不过是邀我看骠国乐舞!哎,奇怪,这是宫宴那夜的事,是谁传给你的?” 就在这时,李诵、李淳、李宁祖孙三个也入殿了。李宁还冲李二和刘绰眨了眨眼睛。 刘绰一瞬间恍然大悟,“难不成是世子殿下?” 他那么小就懂这么多了? 第122章 骠国献乐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刘绰好奇道。 原来那日舒王尿遁的时候,世子李宁也尿遁跟出来了。最牛的是,他居然还能不被舒王的人发现。听完墙角后,又在拜年时复述给了李二听。 李二脸色微红,“该说的都说了。” 刘绰面颊也红了红。她说的那段话,还有点酸的。舒王因为已婚已育,对她没有丝毫男性魅力可言。她从未对舒王起过半分男女之情。但是李二懂她,意思不就是,她对李二是男女之情? 哈,这小子原来是吃醋了。他这是想向我证明,我想看这场乐舞的话,他也可以做到? 李吉甫是三品大员。他这两年身体不适,才没有亲自回长安汇报工作。 “岁除那夜的宫宴你其实也可以参加的,对不对?”刘绰问。 “嗯,父亲考虑到今年你来了长安,特地安排了朝正使回来。这样我就不用留在宫里守岁了。”李二轻声道。 刘绰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她那个问题本来是想转移话题的,没想到那夜李二竟是为了陪她守岁跨年才特意不参加宫宴的。 他总是在一些细节上让她觉得很暖心。 刘绰不禁有些感慨,前世的功德,真的让她这一世的命格好极了。 原主寿命短,本来她的父母这一世要遭受丧女之痛的。可她借原主的身体重生后,就让刘坤和曹氏免受丧女之痛了。 再加上,这样通情达理的公公,别说古代,就是现代也不多见。 察觉到刘绰的突然沉默,以为她是觉得自己耽误了他入宫赴宴,心有不安,李二道:“绰绰,与其跟这些人困在宫里客套,我更愿意陪你一起守岁。而今晚的骠国乐舞,我原本就打算跟你一起看的。” “你想多了。我是在感叹自己运气好,怎么会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阿翁!”刘绰也不扭捏,笑着道。 此言一出,倒又惹得李二耳根子红了许多。 没多久,李适也入座了。 礼宾院的官员朗诵完辞藻华丽的开场白后,舒难陀就率领使团和乐舞艺人入殿了。 与电视剧中的林更新不同,舒难陀王子长得有些其貌不扬,平平无奇。 刘绰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了?”李二问。 “就是觉得这个舒难陀王子长得有些普通。”刘绰老实道。 不是她以貌取人。若不是林狗拔高了她对舒难陀王子长相的期待,或许还不至于如此失望。人家长的也不算丑。 李二嘴角弯起来,她的关注点果然很奇特,而且在他面前也毫不遮掩自己关注了另一个男人的长相。 “希望一会儿的表演能好看些。”刘绰道。“毕竟,这可是骠国国家歌舞团啊。” 李二赞赏道:“骠国国家歌舞团?绰绰,你这个称呼起得好!” 在礼宾院官员的帮助下,舒难陀对大唐天子的恭维也结束了。 演出开始。 那舞蹈跟她前世在电视上看过的东南亚舞蹈很相像。典雅柔美,舞者的舞姿、表情与鼓点节奏配合和谐,十分有韵律感。只是看现场跟隔着屏幕看是很不一样的。表演者技艺精湛,肢体非常有力量,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多年苦练的功底,非常有美感。 两个人都看的有些入迷。一曲毕,掌声不断。 刘绰望向对面的顾若兰,她也是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 第一部分的表演很像现代的舞剧,分为四部分,讲述了一个佛教小故事。天子对表演大加赞赏。 之后是八个独立的乐舞节目,整个表演有乐工三十五人,使用乐器二十二种,演奏乐曲十二支。 表演结束后,太常寺和教坊的伎人们也贡献了精彩的大唐乐舞表演。 先是坐部伎的乐伎们在殿中表演了《讌乐》。演员穿绯绫袍,丝布袴。舞二十人,分为四部,分别是《景云乐》、《庆善乐》、《破阵乐》、《承天乐》。用的乐器也很丰富,有笙、笛、琵琶、箜篌、筚篥、羯鼓、方响等。 刘绰在自家饕餮楼里见过四美的表演,发现她们竟可与宫中乐人相媲美,只觉得韩全义为了讨好窦文场是真的下本了。 接着作为收尾,立部伎在麟德殿前的广场上表演了《光圣乐》。舞者八十人,戴鸟冠,穿五彩画衣,象征元气,舞之行列必成字,八变而毕。八字为“四海宾服,万邦来朝”,歌颂王业兴盛。 刘绰不免联想到08年老谋子导演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原来阵列造字这创意,早在大唐乐舞中就使用了。 一场视听盛宴后,便是两国间的外交事宜。除了相关人等留下之外,其余前来观礼的勋贵官员都陆续散场了。 出宫前,顾若兰在李二冷冽的眼神里与刘绰约下了三月三及笄之礼后的结伴游玩。 回家的路上,李二才问:“绰绰,你觉得这骠国乐舞如何?” 刘绰道:“看得出乐人们基本功很扎实,这风格也新奇。但我还是更喜欢咱们大唐的宫廷乐舞。你觉得呢?” 李二想了想道:“跟持南乐和天竺乐有些相似的地方,不过还是跟南诏乐舞最像。” “你看过这么多地方的乐舞?”刘绰奇道。 “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长安城中各国质子贵族都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夷乐舞宫中都常上演。” “你跟顾若兰从小就认识么?她是个什么脾性?”刘绰道。 “幼时经常见到。但去明州后,联系就少了。这几年回长安时也会到顾府拜会。别看她这样,颇有诗才,在长安城还有个才女之名。这丫头机灵得狠,许是脾性跟顾翁很像,所以他老人家在所有孙女里最宠爱她。你多与她走动走动也好,她虽跳脱了些,人还是很好的。认识她一个就能认识长安大半贵女。” “知道了。哎,可怜我初五就已经开始应卯了。你接下来几天是不是也会很忙?” 李二笑道:“若觉得辛苦,要不要请辞?你如今有饕餮楼在手,想来也不在意这点饷银了。” 刘绰大摇其头,“那可不行,我这东宫掌食女官的身份可是饕餮楼的招牌。食客们就是冲着吃皇家菜肴来的。若辞了官,生意一定会受到影响。好在,我已经习惯了。” 李二也不再劝,只道:“绰绰,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切莫难为自己。知道刘掌食公务繁忙,不知上元节那天可否抽空与小可赏灯啊?” 刘绰佯装生气道:“别忘了,上元节我可是有三天假期的。跟你比起来,只怕我才是那个轻松的。不过,我不管,上元节可是天官赐福的好日子。便是你忙到不能来找我,我也会杀到安邑坊去,捉拿你跟我一起赏花灯的!” “刘掌食威武。小可岂敢不从!”李二竟也有模有样地配合着演了起来,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道。 第123章 今年过节不收礼 上元夜是新一年的第一次月圆之夜。 之所以叫上元节,起源于道教的“三元说”。 道教把一年中的正月十五称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合称“三元”。汉末道教的重要派别五斗米道崇奉天官、地官、水官,认为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并以三元配三官。上元天官正月十五日生,此等天官赐福的好日子,在唐代是有三天假期的。 节日期间,宵禁暂时取消,坊门、市门昼夜开放,任人通行,称为“放夜”。天宝三年时,不关闭坊市门的日子是正月十四、十五和十六三日。天宝六年又进行了一些调整,将开坊市门的时间改为正月十七至十九三日。 原因是唐人受佛教、道教的影响,正月十五前后三日是修斋吃素的日子。这样一来,百姓们虽然可以狂欢游玩,却无酒无肉,难免无法尽兴,官方调整时间正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兼顾两种需求。 而安史之乱后,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因为十七到十九的月色终究比不上十四到十六的好看。 嘴里有了酒肉,却既无月色又无天官赐福,终究是更加不美的。 晚饭,李二是在刘家吃的。然后,一大家子人一起出门看花灯。 因为怀疑是自己的八字跟妹夫不合,才导致上次杏花楼的事。这回刘谦一直离李二和刘绰远远的。还十分上道地替两个人哄住了想要缠着他俩的孩子们。 长安城处处张灯结彩,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整个都城的夜晚。 流光溢彩、声色交映中,李二跟刘绰先来到了东市的饕餮楼。他被未婚妻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出灯谜。 上元节,东西两市的商户都要准备许多花灯与灯谜,还要备上足够吸引人的奖品,也就是彩头。 元日时,姐妹俩便商定好了,彩头刘蓉准备,灯谜刘绰准备。 然后,刘绰就不要脸地将这锅甩给了李二。 “孔夫子登山,打一字?”刘绰吃着自家售卖的特色甜点,冰糖葫芦,在一旁念道,“暗中下围棋,打一成语。一块变九块,打一成语。四通八达,打一成语。打边鼓,打一成语。仙乐,打一成语。乖,打一成语?” 刘绰掩面。 李二你是强迫症么?谜面的字数越来越少,现在就剩一个字了,谜底却是成语? “怎么不念了?绰绰,要不,你也出一个谜面?”李二笑着道,同时将正在写的一个谜面写完。 “也好,我来丰富一下谜面。省得你出的都是些咬文嚼字的。不过,我就出一个哦!”她重新凑过去,正看到李二刚写就的新灯谜:凿壁偷光,打一人物。 呀,这个她知道,孔明,诸葛亮。 这倒一下子让她有了灵感,当即执笔写就四个字:孔雀收屏,打一人物。 她刚在另一张彩纸上写好谜底,就见李二又出了个跟她谜底一模一样的谜面:笼中鸟。 她叹了口气,“果然难不住你。不过,这样是不是重复了?” “无妨,灯谜本来就不用太难。若是谁都猜不出,还有什么乐趣。”李二刷刷又写了一个灯谜:山下有条虫,像龙不是龙,打一人物。 灯谜布置好后,两个人便出门赏灯了。 由于李二太过聪明,游到西市时,刘绰手中已经满是战利品了。 奇珍斋,是西市最大的珠宝行。两个人今年都在这家店为对方买了礼物。 刘绰出门前,就将那里作为了自己的目的地。 她要猜中最难的谜底,抢得最贵的彩头。 两个人到的时候,奇珍斋门口早已挤满了人。 人群中间站着一个少女,那少女刘绰和李二都认识,正是顾若兰。 原来奇珍斋今年的游戏规则是,出灯谜且在一个时辰后不被猜出的人都能获得大奖。 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听起来时间不算长,但考虑到上元节西市的人流量,长安城又人才济济,想要谜底不被猜出,其难度还是很大的。 而顾若兰的谜面已经坚持了快要一个时辰,马上就要获得大奖了。 刘绰凑近一看,惊奇地发现这谜底她居然知道。 可此刻的她却无心说出谜底,只是面色泛红地紧紧抓住了李二的胳膊。不是因为初八时她结识了顾若兰,不好意思坏人好事。而是因为在看到谜面的那一刻,她结结实实被一道天雷劈中了。 那无疑是她重生后挨得最厉害的一道天雷。 原来,一号公务员说的都是真的!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人,从后世重生到了这个时代。而那个人竟然就是顾若兰! 因为,顾若兰的谜面是: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她以诗做谜面。而这首诗是明代于谦作的《石灰吟》。 一个大唐人怎么会用明代诗人的诗做谜面呢? 或许是因为,在唐代,石灰并没有大规模被用于建造房屋,而更多是被医者用来入药治病。又或许是那一个时辰内,没有什么医者或者道士路过。 总之,刘绰呆若木鸡地看着顾若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摘得了一份头彩。 被“才女”二字包围的顾若兰也早就发现了人群中的刘绰和李二。 她心情大好,摆脱了围着她恭维的人群,径直走到了二人面前,甜甜地道了一句:“裕阿兄,绰姐姐,上元安康!” 李二也笑着道:“上元安康!绰绰她” 李二早就发现了刘绰的不对劲,正想替她周全礼数。 就听一旁的刘绰道:“今年过节不收礼,若兰妹妹,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顾若兰听到刘绰的问题后,惊得手里的锦盒都掉落在地。她眼中含泪,激动地抓住刘绰的手道:“收礼只收脑白金?” 听了这个答案,刘绰眼中也含了热泪,鬼使神差唱道:“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 顾若兰立时便对唱道:“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对于两个人的对话,李二完全摸不着头绪。脑白金是什么东西?她们两个又在通过歌声打什么哑谜? 刘绰和顾若兰欢笑着,手牵手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蹦了一会儿,顾若兰又唱道:“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 刘绰自动接唱:“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 两个人又哭又笑地大声念白了一句“留下来”之后,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第124章 顾若兰的重生故事 “以后你别叫我绰姐姐了,叫我刘五就行。” “你以后也别叫我若兰妹妹了,就叫我顾九就行!” “真是太好了!”刘绰和顾若兰再次感叹。 李二不明白,这只是两个女人的第二次见面。怎么就如此他乡遇故知了?甚至可以说是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又是唱又是跳的,关键那歌词怎么还有种暧昧不明的感觉! “绰绰,你们两个” 刘绰这才从惊喜中醒过神来,“或许,这就是倾盖如故的感觉?” 顾九道:“我与绰姐姐一见如故,再见倾心,裕阿兄,如何?你吃醋了?” 若不是两个人都是女子,听到倾心二字,还真不由得人不多想。 “你们能聊到一起去是好事。这样我不在长安的时候,还有你能常陪绰绰说说话。”李二洒脱道。 他只是觉得两个人那副贴着耳朵说悄悄话的样子,真的很奇怪。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他听到的么? 难道是女孩儿家的私房事? 李二看两个女孩还在神秘兮兮说着什么,自去奇珍斋出灯谜去了。临走时提醒道:“天这么冷,你们两个要不要去旁边的杏花楼里聊?我出好灯谜后去找你们!” 两个女生现在正有数不尽的话要聊,而且还不方便当着李二的面聊,自然从善如流。 “顾九,你是哪年出生的?我说的是上辈子!”一进了雅间,刘绰就问。 “我九六年的。你是哪年的?我上辈子是不是比你大?”顾若兰道。 “我八九年的,比你大七岁。”刘绰挑眉,“你还是得叫我姐!” 顾若兰一下有些挫败,撒起娇来,“啊?上辈子我居然也比你小?还小七岁那么多!” 虽然是大喜的日子,可刘绰还是很想跟顾若兰交流一下,两个人上辈子的死亡经历。 为何顾若兰如她一般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是在这出生的?还是如她一般借尸还魂,来续前世亲缘的? 她年纪轻轻的,一定是做了比她更加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功德之事,才能在顾家如此逍遥自在。 最终,她还是没问出口。万一,顾若兰身上发生了比她还要凄惨的事情呢? 揭人伤疤的事情,她实在是做不到。只好改口道:“你出的谜面是于谦的《石灰吟》,他可是明朝名臣,民族英雄。你大庭广众这么说出来,就不怕改变历史?” 虽然之前她好像也引用过后来人写的东西,但要么是不知名的诗句,要么是私底下单独跟李二说的。即便如此,她都还战战兢兢的。 她很怕因为自己的小小举动,引起巨大的蝴蝶效应。 顾若兰却十分坦然,“怕什么?他们都是后来人!如今,我们才是比他们还要早的古人!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上辈子学习不好,都没记住这诗是谁写的,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朝代的诗。” 刘绰有些惊讶,“那你怎么拿它当谜面” “就上高中的时候,为了高考,老师不是让背诵很多古诗词吗?就这么记在脑子里了啊?我学渣一个,所有科目里,也就语文还能靠死记硬背拿点分数。你刚一说于谦,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德云社的于谦,于大爷。哪知道还是明朝的!绰姐,你放心好了,那个于谦既然是个大名人,还青史留名,一定是个真正的大才子,否则怎么能考中科举当大官的?我相信,就算现在我用了这诗,他以后也一定能写出新的东西来!” 她倒真是个心大的人啊!刘绰有些感慨。 不过,她刚才说的没错,我才是古人啊!怕什么?刘绰又有些受启发。 而且这本来就不是她上辈子那个时间线的大唐! 按照她前世那个世界的时间线,大唐在千年前。而如今,分明是她的下辈子啊! 刘绰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 她的九年义务教育很扎实,是不是可以在十分注重诗歌才华的大唐横着走了? 她是不是可以,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了? 什么李清照、辛弃疾啊,苏轼、陆放翁啊,都是她的晚辈,晚上几百年呢! 他们都是那么得有才华,那么她记住多少用多少,应该没问题? 可是这样真的好么?刘绰兴奋到脸颊泛红。 她正心潮澎湃着呢,顾若兰拉着她的手撒娇道,“绰姐,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瞧不起我上辈子这么没文化?你看,要不是我没文化,你怎么能发现咱俩来自同一个地方的?” 刘绰忙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别的事情。你这一会儿的功夫,对我的称呼已经变了三回了。一会儿叫我绰姐姐,一会儿叫我刘五,一会儿叫我绰姐的。我就好奇了,你上辈子是干嘛的?” 下人们都被两人拦在了门外,刘绰忍不住在心里想,“啊,好久没有用现代人的语气说话了,这种感觉好爽啊!” 顾若兰调皮道:“你猜?” “这怎么能猜得到?不过,我想你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很大的功德!难不成,你阻止了恐怖分子,避免了空难?还是跟《开端》里演的似的,你阻止了锅姨,挽救了一辆公交车的乘客的生命?” 刘绰原本猜想,她上辈子可能是科学家,研发了利国利民的大项目,比如说北斗卫星系统,比如说某个军工项目,比如说袁隆平爷爷团队里的人。 要不然,如何解释她如今这好到爆炸的命格呢? 可她偏偏说,自己是个学渣。 不是刘绰学历歧视,按顾若兰说的,真的很难猜到,她的学渣体质当年是如何做了大功德的事情。 顾若兰张大了嘴巴道:“绰姐,你好厉害啊,居然猜到了我的死跟公交车有关!不过,绰姐,什么是《开端》?谁是锅姨?” 刘绰道:“就那个白敬亭和赵金麦演的电视剧啊!新冠期间呃,好像是2022年播的,你没看过么?” 顾若兰道:“你说的演员我倒是知道,可新冠又是什么东西?” 这回换刘绰惊讶了,“等一下,我能问个不礼貌的问题么?你是哪年哪年离世的?” 顾若兰淡然道:“哎呀,绰姐,你不就是问我什么时候死的么?这哪就不礼貌了,咱俩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2019年夏天没的。你呢?” 刘绰一下子觉得有些难过,她本来就比顾若兰大,居然还比她死的晚!她有些心疼眼前的小姑娘了! “我比你晚死三年多!” 顾若兰却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奇道:“那绰姐,你死的时候,去没去轮回办事处?接待你的是不是一号窗口的公务员?” “是啊!因为按他的说法,他那个窗口的人都是积了大功德的人,才有带着记忆重生这个选项。”这回换刘绰主动了。虽然屋里没有别人,她还是凑近了,压低了声音说,“我上辈子是见义勇为死的,救了几个小孩子。你呢?” 顾若兰道:“我上辈子是个公交车司机。我爸也是。大专毕业后,也没找到什么好工作。就听家里人的,考了a3驾驶证。在我们那个小城市做了公交车司机。后来发生了交通事故。不过,不是我违法驾驶啊,是一辆大货车的司机疲劳驾驶撞的我。虽然那车是突然出现的,我还是紧急打了方向盘,这才创造了奇迹,只死了我狗命一条。” 她在说自己的死亡时,语气十分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刘绰知道这有多难。 人的本能都是保护自己的。而她这个做司机的,在遇到危险时,打方向盘的方式却是想要保全车上的乘客。最终也只死了她一个。 “你好了不起啊!”刘绰眼中含泪道,“若兰,你真的好了不起!” “那当然,我现在可跟上辈子不一样了。顾家家教严格。这年头对女孩子又没什么学历要求,也不用学数理化,只要语文好就行。我如今可不是学渣了!” “我是说你舍己为人,救了那么多人!”刘绰紧紧抓着顾若兰的手,“若兰,上辈子的你就好了不起啊!” 顾若兰十分享受此等恭维,一点也不脸红地摆着手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要活在当下!绰姐,说了你可能不信,上辈子我都不姓顾。可是那些小说里,主角不都姓什么顾、沈、陆、江么?所以,一号公务员问我的时候,我就选了重生成姓顾的。” “这么随便的么?”刘绰知道她想得开,没想到她想得这么开,“那你知道自己要来唐代这种生产力水平的世界么?” 顾若兰道:“知道啊,这也是我自己选的。我死那年,不是在演《长安十二时辰》么?我是易烊千玺粉丝,本来是冲着他去看的。然后发现,这剧是真好看!大唐也是真好啊!” “然后你就选了大唐,姓顾的官宦人家?”刘绰问。 “是啊!”顾若兰理所当然道,“虽然之前武媚娘和杨贵妃啊之类的电视剧我也看了不少,可死了一回后我发现,还是稳稳当当地做个富贵闲人好。什么宠妃啊,跟皇子皇上什么的产生情感纠葛啊?做女皇得累死,还要被骂妖后靠男人。做宠妃,又会不得好死。对了,绰姐,你上辈子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直接选择在长安出生?而是从彭城过来?” 刘绰道:“我上辈子是个投资分析师。一号公务员跟我说,我去世的父母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就选择到这里,跟他们再续亲子缘分了。” 顾若兰脸色终于变了变,她既心疼刘绰,又有些愧疚:“绰姐,没想到上辈子你父母走在你前头啊!想想我也真是不孝,我父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怎么样了!毕竟,我带着记忆重入轮回都快十五年了!我家可就我一个孩子啊!” 刘绰转移话题道:“就像你说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我们,是刘绰和顾若兰。不必再想前世的事情了。” 顾若兰道:“不过,绰姐,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我上辈子分明比你早死三年,现在的年纪却跟你差不多?” 看来,她死的时候,没有如我一般问诸多问题,提诸多要求。 刘绰正在为难要不要告诉顾若兰三千世界的概念,以及自己跟一号公务员还有联系的事情,就听到门外有了响动。 李二到的时候,就看见仆人们都被打发了出来。 料定两个女孩儿的私房话还没有说完,他敲了敲门才问,“绰绰,你们聊的如何了?我现在方便进去么?” “方便!”刘绰道。 “对,不能再聊了,咱们休息一会儿,还得接着逛灯会。这个李二可聪明了,再聊下去,非得让他发现猫腻不可!”顾若兰眨着眼道。 第125章 杏花楼斗诗大会 两个人一直在忙着聊天,根本都没点吃的。李二入门后才点了菜。 吃东西的时候,两个女孩的话少了许多。李二也未点破。 还剩近半个时辰才到截止时间,此刻若出去逛街,一会儿还得返程看结果,三人便决定在杏花楼里等消息。 “裕阿兄,你出的什么谜面?说出来听听呗!”顾若兰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二故作神秘道。 “要不咱俩打个赌?”顾若兰提议。 “赌什么?”刘绰问。 “当然是赌,等我们回去的时候,裕阿兄出的灯谜能不能被人猜出来了啊!堵不堵?” 虽说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刘绰笑着道:“我不赌!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而且,这靠的主要是运气。与岀谜人的才智高低干系不大。万一遇上了哪个行当的专才,便是再难的灯谜也能被猜出来啊!” “哎呀,刘五,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大赌伤身,小赌怡情。大过节的,你好歹参与一下啊!”顾若兰道。 没等刘绰回复,李二痛快道:“好啊,我跟你赌。赌注就是你刚赢得的彩头如何?这样一会儿我跟绰绰就有两份彩头了。” 顾若兰狐疑道:“这么自信?你居然盯上了我刚赢的彩头?那你的赌注又是什么?” “随便你提!”李二笑道,“怎么?不敢了还是不舍得?” 顾若兰见李二如此自信,倒有些打退堂鼓了。“等一下,我还没说,我押哪一头呢!我押你能赢!” 刘绰就没见过这种打赌方式,她道:“顾九,那你是要让我们两个赌自己会输?” 顾若兰尴尬笑了笑,“绰姐姐,我开个玩笑嘛。”又对着李二豪气干云道,“谁说我不敢赌的,我就赌你赢不了!不就是个彩头嘛!这比赛明日还有,” 李二在刘绰耳边道:“别担心,输赢都无所谓,主要是吓一吓她!不过,我应该也不会输!” 刘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二,“为什么要吓顾九?” “谁让她老粘着你?今日本该是我们两个上元佳节相会的好日子,她在,你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了!” “你竟因为这个就应了跟她的赌约?”刘绰才发现,他有时候还是很孩子气的。 李二拉起她的手,笑道:“这还不够么?我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很珍贵的啊!” 的确如此。时间过得飞快,再有两个月,就到了刘绰的生辰。那之后,李二一定就要离开长安了。 “是我不好。光顾着跟顾九玩,冷落了你。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便告诉我,我一定办到,权作赔罪了。” 话一出口,刘绰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语气很像一个在外面做了亏心事的丈夫在哄家中的妻子。试图以小小礼物弥补陪伴的亏空。 一旁的顾若兰有些看不下去了,“喂,知道你们两个有婚约。但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这么不知避忌?” 刘绰在这点上向来脸皮极厚,“你错了,若是你不在,我们只会更亲密。如今这般,已经非常考虑你的感受了!不过,说起这个来,我倒想知道你有没有婚约?是你自己挑的还是顾府尹给你选的?” “别提了,我祖父说,要给我在今年的进士中挑一个做未来郎君!否则,便对不起我的才名!” “榜下捉婿?不错的主意啊!”刘绰笑道。 他们这正说笑着,杏花楼里头也忽然热闹了起来。 一个小二随着诚管事进门道:“几位贵客,戌时将尽,亥时起,我们杏花楼将有诗会,以上元节为题。楼中所有食客都可参加。诗作将被誊抄下来悬挂在楼前,供食客及过路之人赏评,明日子时过后,公布三甲。几位贵客可有兴趣参与?笔墨纸砚,我们楼中都是常备的。” “评判依据是什么?”刘绰问。 “绰姐姐,你有所不知。杏花楼每年上元节都有诗会。评比开始后,他们会搬几大筐竹算筹放在一楼入口处,供人取用。每首诗词下面都有一排签筒,十六日子时过后清点数目,得筹最多的三首,便是前三甲。” “可有什么彩头?” “我们东家说了,三等的彩头是一万钱,二等五万钱,第一等十万钱。”小二恭敬道。 “十万钱?好大的手笔!”一听到这金额刘绰就两眼放光,她看着李二和顾若兰道,“你们两个参加过么?”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小二笑着道:“适才,顾九娘子与刘五娘子入门时,我们掌柜的便留了心。二位都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李二郎君亦是早有才名,这才特地派小的过来通报一声。” “你们掌柜的倒是会做生意!我们知道了,你先下去!”顾若兰将人打发了出去。 “彩头这么高,你们两个以前为何不参加?”刘绰不解道。 李二有些尴尬道:“往年的上元节,我虽在长安却并没有进过杏花楼。故此,并不知道他们上元节还有斗诗的游戏。“ 顾若兰戳穿道:“不对啊,裕阿兄,据我所知,你去年不就在楼中遇到了赵家那个和闻喜县主啊!” “原来去年见到她们是在杏花楼啊?”刘绰看着李二道。 李二忙道:“去年我虽至楼中,却也只是稍作停留,辰时未到便离开了。” 顾若兰看李二忙于解释的样子,坏笑着道:“绰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去年我也在楼中,裕阿兄的确被她们两个缠着烦不过,早早就离开了。” “你呢?”刘绰知道李二为人,并不想太小气了,追问顾九道。 “我?”顾若兰起身,附到她耳边道:“你知道的,我好多诗词都只记住了几句名句,没法完整地背诵下来。何况这是命题作文?我还是有点偶像包袱的,若是不能进入前三甲,不如不参加!” “原来如此!”刘绰很理解这种感受,上辈子她最有文化的时候,便是高考刚结束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也有所衰减,名句张口就来,前后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还有许多网络歌曲会恶搞古诗词,什么“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极大地破坏了她的固有记忆。 有一段时间她听歌听魔怔了,什么诗句后面都能接一句“不如自挂东南枝!” 十万钱若是换算成银子便是一百两。虽说她如今不缺这个钱,但这是从前刘坤一年的俸禄。若是换算成丫头,更是能买十几个。 实在是不可小觑的一笔钱。而她脑中偏偏有一篇关于元宵节的绝世名篇记得清清楚楚。 “枯等也是无趣,要不,今晚的诗会,咱们参加?”她道。 第126章 生查子·元夕 “那我这便叫他们送上笔墨来。”顾若兰道。 刘绰赶忙阻拦,“不急!” 顾若兰有些不解,“为何?”她再次起身,趴到刘绰耳边轻声道,“绰姐,你也记不住全部了?惭愧,我就只记住了最后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知道这几句能对你有点帮助么?” 刘绰笑着道:“不是因为这个。子时过半后便算是台郎的生辰了。我想把辛弃疾的这首《青玉案·元夕》送给他。” 原本她想在回程时,在车上说给他听的。 顾若兰坏笑着坐回座位,揶揄道:“哎吆,哎吆,知道你们感情好了,原来绰姐姐是想等到子时专门送给裕阿兄啊!” 李二原本还想,要不干脆让顾若兰把椅子搬到刘绰另一边去,省得她俩总这么咬耳朵累得慌。一听这话倒有些受宠若惊了,没想到刘绰竟想用一首送给他的诗来参加斗诗大会。 上回听到刘绰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便知道她诗才了得,只是平日里喜欢的东西太多,不乐意表露罢了。不过,若是送给他的诗,不就是情诗?绰绰真的要把这样的诗挂在杏花楼中展示一整天?她来到长安不过才半年,却真的已经将长安女子的豪放洒脱学了个十足十。 “好个顾九,你怎么说出来了,这还怎么算惊喜?”刘绰这回倒是真的有些羞恼了。若真是她的原创也还好说,此等借花献佛的勾当,她心中本就有些惶恐和惴惴。 李二笑着道:“无妨,我可以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杏花楼本就是文人墨客们的常聚地之一,这上元节斗诗大会又已举办了多年。亥时的更鼓响过后,登楼的人越来越多。有食客,有书生,也有全然是来看热闹的乐子人。 走廊上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因为已经有不少人挥毫泼墨,写就了自己的诗篇。食客们纷纷从三楼、四楼的雅间和一楼大堂涌到了二楼的题诗处。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二叔?听掌柜的说你也在杏花楼中,竟是真的!”跟着李诚进门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却一口一个二叔的喊着李德裕。 顾、刘二人起身行礼。 李二介绍道:“绰绰,若兰妹妹,这是我族兄李巽家的五郎,李缄。五郎,这是我的未婚妻子,刘绰。这位是京兆尹顾家的九娘子,顾若兰。” 李缄忙笑着道:“见过刘五娘子,顾九娘子。别看我年纪大,辈分却小。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两位娘子真是好相貌!今日上元佳节,我跟韦县丞家的韦大郎还有李御史家的李大郎一起在这楼中吃酒。本想约二叔一起出来逛逛的。可他说自己已经有约了,原来是要会佳人。真是重色轻友!” 李二道:“他们两个呢?” “他们两个在二楼雅间等着呢。我们到的早,特意挑了离题诗处近的房间。怎么样,二叔,跟我一道下去看看?去年让你提前溜了,今年说什么你也得下去给我们镇镇场子!若是再让那个赵五郎得意,以后我们几个可就别在长安城混了!” 顾若兰小声道:“你家李二的辈分是真高!李巽今年都六十多了,都跟他平辈!” 刘绰心下有些窃喜,大家族亲戚多,如此一来,她以后站规矩的地方就更少了。毕竟辈分高,寻常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能在她面前摆长辈的谱了。 顾若兰又道:“韦县丞出身名门,是京兆万年人。元日那天,见过他上门给我祖父拜年。这个李御史说起来跟李二家还有点亲戚,也是赵郡赞皇人,不过是赵郡李氏东祖的。这两家的郎君跟你家李二的关系都不错。你来长安前,这种日子必定是混在一处的。去年就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碰到了那两个。” 刘绰道:“反正就是名门之后跟名门之后玩呗!” 李二道:“春闱在即,今日楼中必定才子众多。他们为博才名,少不得要使出浑身解数!我才疏学浅,实在不想跟他们争名斗胜!” 刘绰听的出来,李二这话不止是对李五郎说的,也是对她跟顾若兰说的。 虽说今日在长安城其他地方必然也有诗会,但其影响力和人流量自然跟杏花楼的斗诗大会不可同日而语。 杏花楼的食客,达官显贵众多。 不少没有背景的读书人都是带着提前准备好的诗歌来的。若是有幸得哪位显贵赏识,帮着引荐一二,日后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你就别谦虚了。知道你一向不乐意与这些学子们争抢。可我们也不求得三甲啊,只要能压过那个赵五郎一头就行。可惜我只好书法,不善写诗,不然也不会上来劳烦你。二叔,你是不知道,赵五那厮去年有多嚣张!” 这边正说着,又有两个少年郎君前后脚入得门来,一高一矮,却是跟李二差不多年纪的。 “李五郎,托你上来喊人,你怎么也不下去了?”个高一点的少年道。 “我这不是正劝着呢嘛!可二叔他有美相陪,不乐意搭理我啊!”李缄道,“韦澳,你们怎么也上来了?” “别提了,那个赵五就在咱们隔壁的房间。刚才特地过去下了战书。他还带了七八个府上的幕僚呢!另外,今日舒王殿下似乎也在杏花楼中。据闻他今夜宴请的乃是昌黎先生!”个子矮点的少年道。 韦澳道:“啊?昌黎先生也在?我怎么不知道?李璆,咱们俩不是一起上来的么?” 李璆道:“你光顾着赶路,定然是没留心楼中人的谈话?” 大家又在李二的引荐下,各自见礼。 李璆道:“原来二郎是舍不得刘掌食?既如此,那还等什么,一起下去!我们那个房间宽敞得很,大过节的,还是得人多凑在一起才热闹啊!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未来的嫂夫人!” 韦澳道:“是啊,正好今日顾九娘子也在。她素有诗名,听闻刚在奇珍斋以诗为谜面,得了头彩。不正是我等的一大助力?咱们可不像那个赵五似的,参加诗会还带着府中幕僚,咱们朋友多!” 李二看向刘绰,见她并没有丝毫不悦的样子,又知道她为了那十万钱也要参加斗诗大会,去二楼雅间观察场间情形,自然也更加方便。 没等他点头,顾若兰已然拉着刘绰出门。“那还等什么?咱们这便下去,我早就想去瞧热闹了!” 李璆和韦澳欢喜不已,当先带路。 下楼时,刘绰凭栏俯瞰。 题诗处是从二楼伸出去的一个平台,杏花楼上下左右之人都可以看到上头发生的事。若想博名声,在那写,的确比在房间里写好再拿出去要强上许多。 李五郎三人所定的房间的确十分宽敞,窗户也早已经被打开。众人重新入座后,一心瞧热闹的顾若兰特意拉着刘绰坐在靠窗的位置。 李二则被三个好友给围住了。韦澳忙着打发奴仆去探听其他房间的情报。 李缄则拍着胸脯保证,“今夜诸位才子才女若有好诗尽管吟来,李某负责誊写。” 刘绰听到韩愈也在楼中本想前去拜会,但想到他是在舒王房中,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绰姐,一会儿你那首元夕一出来,肯定能拔得头筹。这笔十万钱的彩头意义非凡,你想好怎么用了么?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刘绰听得有趣,心道:这个顾九,她倒是对我充满了自信啊。这就开始惦记起怎么花那十万钱了。 “你想怎么用?不妨说来听听!” 顾九凑近刘绰道,“绰姐,咱们两个马上就成年了,要不要去逛青楼啊?我实在是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毕竟电视剧和小说里的那些主角们都要去青楼看看的。咱俩若是不去开开眼界,岂不有些可惜?” 刘绰上辈子毕竟比顾若兰大了几岁,重生后又在彭城刘家,见过更多的贫苦老百姓,比她接地气多了。想了想道:“说实话,我也一直挺好奇的。可是那种地方,也就电视上看着风流有趣,实际上对女子而言却如地狱一般。咱们两个去了,若是看到看不过眼的,是救人还是不救?若要救,救几个,救得过来么?” 顾若兰倒从没考虑过这个。 她在长安锦衣玉食地出生长大,圈子里的人最次也是五品官的家里人,已经许久没有共情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只是遗憾于男人可以去玩,为什么她不能去玩。 她被刘绰的问题问住了。 “啊,还要考虑这么多?我就是想让咱们两个的成人礼有趣些,离经叛道些那要不你说,之后咱们用这十万钱去做什么?\" 这话顾若兰是用正常音量说的。原本也没什么。 可好巧不巧,上一个写诗人的喝彩声已经结束。每有新入场的人写诗,楼中都会异常安静片刻。她那句话便是在这个片刻说出口的。 这下不止房中的几个少年郎,守在外面的家仆,便是走廊不远处的看客们也全都听到了。 李诚心道:顾府尹平日里的家教得多严格,才能让这位顾九娘子总想着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出来。 顾九身边的喜鹊不识字,对诗会什么的不感兴趣,一心只放在伺候她家小姐身上。虽说因为楼中噪音,两个女孩的对话,她只听了个断断续续。但逛青楼几个字还是飘进了她的耳中。 她也在心里哎吆了一声:幸亏刘五娘子是个靠谱的,否则小姐又不知道能捅出什么篓子出来呢! 韦澳心道:这位顾九娘子如此大才么?居然认定了那十万钱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甚至筹划起怎么花了? 李五郎和李大郎互视一眼,心道:她说的那十万钱,是我理解的那十万钱? \"真是大言不惭!以为自己是李太白么?不过是个会做几道菜的厨子,居然就认定了自己能赢?”窗外突然响起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 顾若兰看清来人后,立刻回喷,“赵三娘,你嘴里放干净点!绰姐姐是正经的东宫女官,你如此胡言乱语,眼中还有没有太子殿下?” 许是因为李吉甫上书弹劾了她外祖李锜的缘故,赵三娘自知跟李二已毫无可能,丝毫也不顾及自己在他面前的淑女形象,继续挖苦道:“难道给太子殿下做厨子就不是厨子了?我刚才的话,哪里说错了?” “裕阿兄,上元安康!”赵三娘身边还有个闻喜县主,她隔窗对着屋里的李二先行了礼,却是理都没理其他人。 她在刘绰那吃过亏,不敢直接招惹她,便嘲讽顾若兰道:“顾九,你怎么屈尊降贵跟七品官家的女娘玩到一起去了?我们对太子殿下可是恭敬得很,你少来搬弄是非!” 顾若兰气得就要站起来,“我搬弄是非?分明是你们说话夹枪带棒,不知礼数。绰姐姐有品有衔,自食其力,当为女子楷模。比你们这些游手好闲之人可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赵三娘捋了捋鬓发,“谁不知礼数?你说的莫不是你身边坐着的这位?说什么徐州大族,偏偏自甘下贱在东市经营什么饕餮楼。贱商的营生都做,如今又惦记上诗会的彩头,真是穷人贱命,怕是这辈子没见过银钱?” “你”没等顾九起身,一道残影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紧贴着赵三娘的耳边砸到了柱子上,跌成了碎片。 那是李二手中的茶杯。 “赵三娘子,还请慎言!莫非在你眼中,宫中的章尚食也是厨子?绰绰是宫廷女官,自重身份,不与你这等市井之人一般见识。可你的父兄皆在朝中有职,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李某就要问问御史们能不能追究他们一个教女无方的罪过了!” 赵三娘早就被那杯子吓得没了声音。刚才若是偏上那么一两寸,她的脸可就要见血了。 闻喜县主也是吓得花容失色。“裕阿兄,你吓到我了!” 李二的几个友人,更是极少见他发怒的样子。 李璆道:“正是如此,刘掌食今日乃是我的客人。二位却如此出言不逊,待我回去,少不得要跟家父说道说道。” 果然不过就是这么三板斧,攻击官职低,攻击经商乃是贱业,攻击刘家没他们家底厚。 刘绰轻笑,“台郎,李兄,切莫动怒。今日可是上元节,为了这样的人生气,实在不值。既有诗会,那便在诗文上见真章!我这便赋诗一首,送给县主和赵三娘子!” 顾若兰以为刘绰这是将背诵辛弃疾那首《元夕》的时辰提前了,当即也来了精神,但还是有些不甘心道:“不是说要写首诗送给裕阿兄的么?怎么能便宜了她们两个?” 刘绰自信起身,“谁说我只作了一首诗的?” 顾若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招呼起房中的人,”走啊,绰姐姐要赋诗了,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才华横溢!”她看向赵、裴二人,挑衅道:“看看到底是谁在大言不惭!” 因为他们的口角,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其他人到题诗处。刘绰所行轨迹便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舒王和韩愈也通过窗户看着场间的一切。 韩愈惊呼:“刘五娘子竟也在楼中?” 舒王道:“昌黎先生也识得刘掌食?” 韩愈道:“当日在张仆射府上见过。今年上半年,在洛阳也见过一面。” 杏花楼的掌柜见到刘绰从房间走出,忙捧着笔热情地迎了上去。“刘五娘子,请!” 李缄接过笔道:“刘五娘子只管赋诗,我来写!” “早听闻李五郎善书,今日能得见墨宝,乃是小店的荣幸,这边请!”掌柜的道。 等李缄站定,刘绰也开口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话音落,顾若兰当先叫好。 “好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好诗!” 之后,杏花楼中才响起绵绵不绝的喝彩声。 李二低笑,她自己不也生气了,这才写诗挖苦对方。这便是她要送我的那首元夕么? 闻喜县主和赵三娘倒也不笨,立时便羞红了脸。 她们去年在杏花楼中看上李二郎,又纠缠到人家溜之大吉的事,长安城中知道的达官显贵并不少。 这首诗写了两次上元节约会。去年顺利见面,两情依依,情话绵绵。今年却旧情难续,徒剩相思之苦。 楼中每层都留了唱诗的小二。每每出现佳作,便会在相应楼层小跑着大声诵读一遍,以求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意味隽永,语短情长。”韩愈叹道。 舒王道:“是啊,让人一点也看不出她是在挖苦人!” 韩愈不知道闻喜县主、赵三娘与刘绰和李二之间的瓜葛,有些摸不着头脑,“情真意切,今夜过后必能成为教坊名曲!” 刘绰回身看着二女,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便是刘某要送给二位的诗!我与二郎现在要去奇珍斋看结果,待我们回来,希望二位能做出压得过我的诗出来。因为子时我还要作一首诗,不过那首是要送给二郎,贺他生辰的!不要让我失望哦!” 言罢,扬长而去。 第127章 青玉案·元夕 奇珍斋那里,李二出的灯谜真的撑过了一个时辰。 看三人进来,老板一边道着上元安康,一边给了奖品。 “原来郎君竟跟顾娘子认识?二位真是聪慧,头彩您拿好,里头是件羊脂玉做的小摆台。” 刘绰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一件小玉雕,飞天造型。 顾若兰原本一直盯着李二的谜面看,此时也忍不住扫了一眼道:“跟我那个一样,据说这东西值三十两银子呢!” 三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衙门里的小吏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二两银子。 刘绰在脑海中,快速地做了个计算题。能买四五个丫鬟,杏花楼里的高档大餐吃半个月,够五口之家的普通平民用上两年。 不禁感叹,上层人眼中可有可无满不在乎的数目,却是寻常人积攒多久都积攒不到的一笔巨款。 跟这些商家比起来,穷日子过久了的自己还是小气了。瞧瞧人家这手笔! “拿来,你输了!”李二冲顾若兰伸出手。 她倒也不扭捏,十分痛快地交出了自己的彩头。然后继续盯着李二的灯谜看,\"你这是出了个什么题?打三个字?\" 李二出的谜面是:嘂嚻靐龖龘靐齾爩龗灪厵爨。 “想知道谜底么?”李二道。 顾若兰点头。 “生僻字!” “我知道是生僻字啊!” “我是说,谜底就是生僻字!” “就这么简单?”顾若兰不敢相信,“这么简单的谜底居然一个时辰都没人猜得出来?” 李二道:“普通人逛灯会,发现灯谜上的字都不认识,可能就去猜别的谜面了?” 顾若兰道:“可总有认识这些字的人经过的?” 李二道:“或许是我运气好,没遇到全部认识这些字的人?或者有人认出了全部的字,但是结合了字意去想谜面的意思,把谜底想复杂了?毕竟今年大家出题都是奔着让人猜不出去的!” 顾若兰又重新把谜面的字数数了一下,“十二个字,打三个字,奸诈!这谜面是什么意思?” 李二老实道:“没意思,我就是把记得的生僻字写了十二个出来而已。本想为了上元节凑十五个字的,可无奈才疏学浅,写着写着,发现实在是写不出剩下的三个字了,就这么挂出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啊!” 刘绰在一旁笑看着两个人的对话。感叹李二的心思之缜密。 这实在是拿捏住了人心。读书人脸皮薄。若是无法认识全部的字,便不敢贸然说出答案,怕出丑。认出来的人,又会往复杂里去想。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出题的时辰。 杏花楼斗诗大会办了多年,亥时开始,想要赴会的人自然都清楚。 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们,都是要提前就进楼占位子的。对那些有大才的人来说,十万钱的彩头或许不算什么,关键是能扬名。 谁又有那么多时间在珠宝铺子门口猜灯谜?怕是早就进楼构思起自己的诗作来了。 李二去出题时,便已经提议让她们先去杏花楼等着了。他虽无心参加斗诗大会,却想带着刘绰看这场热闹。 刘绰喜欢读书。此等诗会,他知道,她一定喜欢看。 回去的路上,顾若兰挎着刘绰的胳膊抱怨,“居然就这样让他蒙混过去了!” “他这题出的可没这么简单。实则是运筹帷幄,将天时地利全都算了进去。” 刘绰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了一遍后,顾若兰倒颇有些心悦诚服了。“奸诈,太奸诈了!居然还口口声声说,不知道斗诗大会的时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绰姐,你以后可要小心啊!” 刘绰笑着道:“这有什么?他这些心眼儿又没有拿来对付我。他这样,出门在外,我还放心呢!“ “好一对贼夫妻!”顾若兰念道。 “你说什么?”刘绰将顾若兰输了的赌注拿出来,“虽然这话我四兄也经常说。但你还想不想要回你的飞天小摆件了?” “哼,愿赌服输!不就是三万钱么?”顾若兰哼唧道。“大不了,我自己再买一块去!” “真的不要了?这可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奖品,跟花钱买的可不一样啊!”刘绰晃了晃手里的锦盒,“那我真” “绰姐姐,你最好了!”顾若兰一把将锦盒捧在了手里。 “还有我呢!”李二也道。 顾九笑着恭维起刘绰和李二,“裕阿兄和绰姐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般配至极!” 李二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 三个人回到杏花楼的时候,参加斗诗大会的人比之前更多了。 刘绰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被成千上万的目光给锁定了。她本就在东、西两市拥有极高的人望,欧阳修那首《元夕》一出手,更是引得看客们唏嘘不已。 都说刘五娘子能进东宫当女官是受了赵郡李氏的提携,如今看来,人家真是要才华有才华,要相貌有相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刘舍人怎么说也是正经科考出身,中过进士的。便是托了亲家的福才来到长安成为东宫属官又如何?谁让人家教女有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来呢? “那两个呢?”顾若兰一进雅间的门便道,“写不出诗来,落荒而逃了?” 韦澳道:“这倒没有,你们出门后,她们便躲在隔壁屋子里没出来过。” 李缄道:“真是痛快,想想去年让那赵五郎得意的。我倒要看看,他府上那些幕僚能不能写出比刘五娘子更好的诗句来。” 李大郎也道:“是啊,想不到刘掌食竟如此诗才了得。早知如此,咱们刚才还缠着二郎干什么!以后再有什么诗会,拉上弟妹去不就好了?” 刘绰噗嗤一下笑出声。“你们跟二郎,到底谁年长些?刚才喊的可是嫂夫人,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弟妹了?” 两个少年都害羞地笑了笑。 李大郎道:“其实我们两个比二郎要年长些。但他少年老成,行事沉稳,所以平日里我们都开玩笑喊他兄长。这才弟妹见笑了。” 韦大郎道:“这怕会是今夜最好的一首了。难怪顾九娘子适才便已经筹划起如何花用那十万钱了。弟妹不知道,如今楼中可再无一人嘲笑你们大言不惭了。刚才我府上的小厮说,底下的人考虑到闻喜县主的脸面,没敢造次。可三楼四楼,已经有食客让随身侍候的乐伎唱起来了。” 李缄道:“如此名篇,必能流传世间。以后,怕是每年上元节,闻喜县主和赵三娘子都要被人调侃一番了。” 活该!谁让她们无理在先的! 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都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既然是她们自己作死,那就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这首元夕背景故事里的人。 顾若兰得意道:“这才哪到哪儿?虽然我也很喜欢这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绰姐姐要送给裕阿兄,贺他生辰的诗才是真的好呢! 两个少年郎都来了兴致,“弟妹竟真的还有压箱底的好诗?若真是如此,我倒盼着这时辰能走得快些,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啊!” 李缄则道:“二叔真是好福气。难怪急吼吼地要定亲。这样有才情的二叔母可去哪里找?” 众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他们这边轻松自在,其乐融融。 一墙之隔的赵五郎和赵三娘却是焦头烂额中。 ‘月华如水照高楼,灯笼漫天喜气浓。 愿得年年此良夜,欢声笑语乐无穷。’ ‘上元灯火照天香,火树银花映月光。 一曲笙歌传四海,欢聚一堂乐未央。’ “没用的东西!这么久了,就想出来这种东西?如何拿得出手?”赵五郎骂道,“一个个平日里都自诩才高八斗,这都写了些什么?” “五兄,我要的是比那个厨娘写的好的。这回你一定得帮我。否则,那小贱人如此编排我跟县主。我以后在长安城可就没脸见人了!” 闻喜县主捡起地上的纸,看了看,也是难掩失望,抱怨道:“赵姐姐,我早就与你说过,那个刘五不好惹,你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些?我只说去跟裕阿兄见个礼,哪想到你居然当着他的面,贬损起刘五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样让裕阿兄可如何下得了台?” 赵三娘刚要发作,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哪知道,她真的能写出好诗来!” 心道,你不也嘲笑人家阿耶是七品小官了?年前,你跟你阿娘还在这杏花楼当面逼迫人家退亲呢!今日,看在你阿娘的面子上,我切不与你一般见识! “县主,这些都先放一放。已经子时了,咱们不如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压那个刘五一头!” “我已经派人回公主府请人了!不是我说,你们府上养着的这些幕僚,也忒无用了!”闻喜县主道。 晋阳公主府召集的才子们赶到时,顾若兰趴在窗户边揶揄道:“诸位好好写,多写几首!争取以量取胜!” 虽说只是些寻常文人,但好歹是公主府派来的人。隔壁门口迎客的赵三娘憋屈久了,怒道:“说得好像你能写出多好的诗来似的!” 顾若兰坦然道:“我写不出来啊!我们这边以质取胜,不拼数量。有绰姐姐一个人就够了!” 韦、李等人附和道:“是啊,我们都对刘掌食的诗才心服口服!” “走着瞧,看你还能得意多久!”赵三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上元佳节月华明,火树银花映夜空。 玉壶倾倒琼浆溢,金盏盛来琥珀浓。 笙歌悠扬传千古,灯火辉煌照四方。 此夜欢聚同庆贺,共赏明月乐无疆。’ 赵五郎道:“又是火树银花!我虽读书不多,也知道百年前苏味道的那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你们就写不出更好的了?” 良久,一个幕僚道:“回五郎君,其实无论我等写成什么样,都不见得能赢。” 赵三娘擦了擦红红的眼睛,“为何如此说?” 那幕僚道:“因为五坊使者的案子,刘五娘子在东西两市都颇具威望。我们便是写得再好,签筒里的算筹怕是也敌不过她!” 幕僚本想提醒几位主家,可以拿这个当挡箭牌,也算有个台阶下。不曾想,裴、赵几人,一下子倒来了主意。 “五兄,如今这诗也算将就了。剩下的不就是看谁能得到更多人的算筹么?论在长安的根基,她怎么比得过咱们?诗写得好又如何,算筹少的话,还是我们赢!”赵三娘道。 时辰差不多了。裴、赵二女都不愿再出门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瞧着,便推了赵五郎出去。 他特意点了出主意的那个幕僚随行。自己装模作样吟诗,幕僚负责执笔。 “‘玉壶倾倒琼浆溢,金盏盛来琥珀浓。笙歌悠扬传千古,灯火辉煌照四方。’中间这两句还是可以的!” “好什么?听着倒是花里胡哨的,哪里像是上元节了?” “这诗是他写的么?”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 “你管他是不是自己写的,有人给他写不就完了?” “你又怎知那刘五娘子的诗便是自己写的。说不得是李二郎写的呢!” 赵五郎自己也觉得尴尬,写好就灰溜溜回房了。 “到咱们了!”刘绰起身。 “好耶!”顾若兰兴奋极了。 因为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完整版的《青玉案·元夕》了。上学时,她还是很喜欢这首词的。 出门时,李二笑看着刘绰道:“这首才是送给我的诗?” 她究竟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他! 刘绰道:“本想回去的路上,在车上说给你听的。今夜却要大庭广众地念出来了!” 顾若兰道:“怕什么!就是要秀给他们看!” 李缄边走边道:“可要我来执笔?” 刘绰笑道:“既是要送给二郎的诗,又怎好劳烦五郎?我自己来就好!” 开玩笑呢!这书法她可是练了快七年了!七年啊! 既是生辰礼,词是别人的了,再怎么说,字也得是她自己的啊! 刘绰在题诗处站定,深吸一口气,写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每写一句,便有唱诗人大声诵读一句。 收笔时,整个杏花楼里都已经欢声如雷。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她回眸一笑,就见李二也正脉脉含情地笑看着她。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第128章 才名满长安 元夕二首一出,杏花楼里的文人墨客疯了。待《青玉案·元夕》被挂到楼前,整个西市的文人也疯了。 一传十,十传百,丑时未尽,整个长安城都疯了。 唐人好诗词。新昌坊刘家,再一次成了长安城的关注焦点。 在被道贺的文人们挤破房间前,李二已经带着刘绰从杏花楼“逃”了出来。 大街上观灯之人摩肩接踵,根本坐不了车。 二人涌入人潮灯海。一路看尽大象拜舞、犀牛表演、绳技奇观等节俗活动。刘绰时不时就会被市场里的商贩们认出来,好不容易挤到了停车的地方,赶忙躲进了车里,慢慢往前挪着。 便是在车上,李二也还紧紧抓着刘绰的手。 “都已经上车了,丢不了了!”刘绰笑着提醒他。 绰绰,你这样好,我就是怕不小心把你弄丢了啊!李二心道。 他松了松力道,却还是握着刘绰的手,“绰绰,这首诗我很喜欢!今日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刘绰知道他说的是赵三娘的羞辱之言。大方笑道:“她不过是个拈酸吃醋见识浅薄之人,我虽生了气,却绝不会将这种人看在眼中,记在心上,不值得!更何况,我已经把今日所受的羞辱都原样还了回去。” “我的绰绰真是大度!”李二夸道。 “咱们现在去哪里?”刘绰脸色微红。李二现在真的是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大明宫前有造价不菲的大花灯,还有规模盛大的表演。圣人也会大宴群臣,你想去看么?” 除了新年守岁,刘绰还从未熬过大夜,她想着天亮后还要亲手给李二做个生日蛋糕。便道:“时辰不早了,我有些熬不住了。” “好,我这就送你回家休息。” 哪知道,因为路上行人、车马实在太多。等回到刘宅的时候,寅时将尽。除了刘翁与夏氏早早歇下了之外,其余人竟都还赏灯未归。 李二牵着刘绰下车。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李家的马车又好认。 远远的一个读书人难掩激动道:“那可是刘五娘子?” 他的同伴点头确认。“适才在楼中见过,确是刘五娘子无疑。” “想不到竟如此年轻!”又一人道。 刘绰注意到刘宅附近那几个读书人比她跟李二都要年长。他们虽然站得远,却仍热烈地表达了一番对刘绰的敬仰推崇之情。 “刘五娘子,您在杏花楼中所做元夕二首,实乃佳作中的佳作,我等自愧不如,敬佩不已。” “您的第二首词,双调六十七字,前后阕各六句五仄韵,这样的格律韵脚真是闻所未闻。” 刘绰有些汗颜,青玉案这个词牌名的确是唐代还没出现的。 “敢问,‘东风夜放花千树’这首词是否就是要送给您身边这位郎君的?” 话是大庭广众说的。只不过,这首元夕绝非情诗那么浅薄简单。 刘绰只好笑而不语。 那读书人转身看着自己的同伴,“你看,刘五娘子自己都说了,是送给意中人的。” “为何我却听出了一种孤高淡泊、怀才不遇之感!”另一个读书人道。“刘五娘子如此高才,又身为东宫女官,今日却在杏花楼中被赵家的小娘子折辱为厨子,其中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刘绰没想到辛弃疾那无处请缨的悲愤与渴盼,竟被人就着她今夜的遭遇如此解读了。 还真是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啊。 “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等天亮了,还要给你过生辰呢!六年了,你还未尝过我做的生辰蛋糕是什么味道呢!” “好,午时我来接你。” “午饭就在我家吃!人多了热闹些!” “是五郎和韦大郎他们几个,说要给我庆贺生辰,还是在我家方便些。到时,你可以喊上顾九,我看你们两个很是投契。”李二道。 “好,得亏我们两家离得近,否则你总是这么接来接去的,可真让我过意不去。” 两个人依依惜别。 刘绰困极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词作已然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第二日,她睡到巳时初才起。吃早饭时,发现祖父、父兄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 一家人围观她吃饭,却不发一言。 “阿娘,你们怎么了?”刘绰嘴里塞得满满的。 “绰绰,你昨晚在杏花楼又遇到闻喜县主了?” “阿娘,可是她又上门寻衅了?是她跟那个赵三娘出言不逊,女儿不过给她长长记性罢了!而且,我没打没骂,还送了她们俩一首诗,放到哪里去也抓不住咱们的不是!” “阿娘担心的不是这个。”曹氏捧出一大摞请帖,“这些都是今早收到的诗会邀约,有京中贵女们发来的,也有文士们发来的。” “原来是这个啊。我不去!去了就得被他们追着问东问西,麻烦!” “绰绰,你知道,国子监里的青衿同窗今日有多少人来找我和大兄么?” “我又不在国子监读书,二兄你问我,如何能知道?”刘绰早饭吃的喷香,“阿娘,今日是二郎生辰,一会儿我得给他做个生辰蛋糕。时辰不早了,您得帮我啊!” 刘谦激动地抓住刘绰的肩膀摇晃,“我昨晚回来得比你还晚,本想好好睡个回笼觉的。你害得我回笼觉都睡不了!他们都是想来见你的!我和大兄推拒都推拒不过来!你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作诗的时候就不想想后果么?” 刘坤难掩激动与骄傲道:“谦儿,你这说的什么话。绰绰有诗才,你这个做兄长的,该以之为傲才对。何况她写的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诗词,考虑什么后果。” 刘谦蔫蔫地,“哎,我本就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看看绰绰写的诗,更加觉得自己无用了。就该让绰绰去读书应举的!” 刘珍又给刘绰添了些饭食,满眼崇拜道:“绰绰,你知道么?因为你的元夕二首,杏花楼前的算筹又加了两倍不止。你这两首词前的算筹已经堆成了小山。” 元夕二首的受欢迎程度,她一点都不意外。淡定道:“嗯,想到了。不过大兄,你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你派玉书去盯着了?不必如此,便是公主府和赵家花钱收买,到今夜丑时,那算筹也不可能胜得过我。” 刘蓉也是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妹妹,“哪用我们派人去盯着?这一早来访的人带来的都是最新的消息。绰绰,一会儿我替你打着鸡蛋。你呢,就先回房把元夕二首再写一遍,午时我好带到饕餮楼挂起来!你如今可是才名满长安,不能光让杏花楼占了便宜啊!” 这么夸张?刘绰属实没有想到。 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果然只有读书人的事儿才是最高雅的啊。 她昨夜厚脸皮地剽窃辛弃疾和欧阳修,本也是存着以后再也不让人在她背后嚼舌根的野心的。效果实在是不可谓不超出预期。 刘翁和夏氏也是一脸慈爱地看着她。夏氏恨不得再变出几样吃的,塞到孙女嘴里。 刘绰写好了字,才得空去做蛋糕。结果,蛋糕还没做完呢,又有传旨太监登门了。 来的人,刘绰有些眼熟。正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几个太监之一。 那人满面喜色道:“大喜啊,刘掌食,圣人听了你的元夕二首,十分喜欢。亲封你为六品内文学馆学士,还特召你今夜入宫赴宴,快接旨!” 一家人皆是喜出望外。裴、赵二人昨夜如何羞辱的刘绰,他们自然也已经听说了。内文学馆的学士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读书人的事,可再不能被说成是厨子了。 此等小事,并没有成文圣旨,仅是皇帝的口谕。刘绰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送人出门的时候,她试探着问,“杨内官留步,刘绰愚钝,不知我这内文学馆学士主要负责什么?时间又是如何安排的?微臣在东宫还有个” 杨内官笑着道:“刘学士不必忧虑。圣人念你高才,是要你入宫教公主们读书识礼的。这本就是有学问的女官才能胜任的。节后,你便在大明宫任职了。掌食的事自然就不用再管了。不过,圣人也说了,广陵王世子向来体弱,刘学士既精通药理又擅长厨艺,还是要费心看顾一二的。” 刘绰从袖中拿出两张面额十贯的飞钱,递过去,“多谢杨内官提点!刘绰初来乍到,以后在宫中,少不得还要麻烦杨内官指点一二!” 杨内官很自然地便将飞钱收了起来,一点犹豫推拒也无,“刘学士客气了!都是为圣人办事,何分你我?” 第129章 借刀杀人 曹氏紧张不已,蛋糕一进烤炉便把刘绰推走了。 “你晚上还要去宫中赴宴,赶紧好好准备准备。” 刘绰不解,“准备什么?” “绰绰,都说你聪明,这时候你怎么还犯起傻来了?你以后要教的可都是公主娘娘们,万一圣人晚上要考你的学问,答不上来怎么好?听阿娘的,赶紧回房看会儿!” 刘绰憋不住笑了,“阿娘,临时抱佛脚,有何用处?圣人若问起来,实话实说就好。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她凑到曹氏身边去,“再说了,无论如何,圣人也不会让女儿真的上朝堂与男子同朝为官的。不过是几个娇养的公主,偌大的天下,却长安城都没出去过。女儿好歹一路跟着阿耶阿娘从彭城来到了长安,见识可比她们丰富多了。如何就教不了她们了?” 曹氏见女儿如此自信,叹了口气道:“对了。红果从老家来信了。我这一大早啊,光忙着应对上门拜访的人了。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丫头不跟着来长安,信来得倒是勤快,你们这是瞒着我做了什么事啊?” 刘绰笑道:“反正不是坏事。阿娘帮我看着火候,女儿先去找阿耶谈事情了。” “去!” 红果在彭城的养猪事业搞得非常好,红烧肉深得张十七娘与整个刺史府的喜欢。接下来若要扩大养殖规模,势必要将大房在老家的田地和佃户重新安排归置。 “父亲?”刘绰在刘坤房外敲门。 “进来!绰绰,你怎么过来了?你一会儿不是要去二郎那?可是因为晚上要入宫面圣害怕了?” “阿耶,女儿过来是有别的事。” 李二来接刘绰的时候,除了生辰蛋糕,还有刘家人准备的一大堆东西。 两个人上了车之后,刘绰道:“按你说的,我就通知了顾九一个。现下你府中还有多少宾客?若是蛋糕做小了,怕是不够分。长安这边胡人多,又有奶油卖。说起来,你这蛋糕可比我在彭城时做的好吃多了。” 李二笑着道:“绰绰,你现在可是才名远播。今日我挡了又挡,韦澳和五郎他们还是又带了几个人来。都是些我旧日里在京城的玩伴,他们并无恶意,不过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刘五娘子是何等的才貌双全。你若觉得烦了,只管跟顾九说话就好。我去替你挡着。” 跟陌生人见面,对刘绰而言,向来就不是难事。何况丑媳妇早晚也要见公婆,跟李二在一起,少不得要处理这些。早来几天又如何。 “无妨。我又不是吓大的。若是怕见陌生人,当日在彭城的河边,我又怎么敢说你是登徒子?” 李二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当日我也在想,这小女娘好生奇怪,我不过问了一句话,怎么就成了登徒子了?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啊!” “刚才宫里来人说,因为元夕二首,圣人要见我,还要升我做内文学馆的学士,教授公主娘娘们。二郎,你不妨告诉我一点圣人这几位公主的消息。按圣人的年纪,他们都该成亲了?” “嗯,圣人共有十一位公主。其中三位早夭。除了文安公主出家为道,咸安公主下嫁回纥外,长成年的几个公主要么已经薨逝,要么早已嫁人。临真公主、永阳公主、宜都公主住在宫外,只有义阳公主因为夫妻不睦,婚后仍然住在宫中。她们应当不是你要教授的学生。” “那会是哪些人?” 李二看着刘绰的眼睛道:“应当是太子殿下的女儿们。德阳郡主,咸宁郡主、信安郡主、武陵郡主、清源郡主、濮阳郡主等等,再加上其余几位殿下生养的皇孙女,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二三十人。这教职可一点都不轻松。德阳郡主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女,快要出嫁了。她与咸宁郡主、云安郡主还有广陵王殿下乃是一母所生。这三位郡主,应该不会为难于你。” “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点谱了。至少广陵王殿下的三个姐妹应该不会为难我的。剩下的,就靠我自己的本事拿下了。” 到了李宅,府里的下人们早都对刘绰十分熟悉。一路随行的吴钩、胡缨、连星和满月也都等在门口候着。刘绰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寒暄一二,一个粉色的物事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绰姐,你可来了!昨夜,李二拉着你跑的也太快了!我有好多事情要问你呢!” “你轻点,轻点,我还带着蛋糕呢!” “什么?还有蛋糕?啊啊啊啊,绰姐,我要是早一点在长安认识你该有多好。我真是个没有口福的蠢人!你家饕餮楼都卖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了,我居然都没有多想想,早一点发现你。你家卖蛋糕么?你知道我馋这一口馋多久了么?” 因为刘绰一进李宅就被顾九抢走了,李二忍不住在一旁炫耀道:“我就不一样了,绰绰刚研制出蛋糕来就将制作方法和工具都寄给了我。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更是六年前初到彭城见她时,就常常吃的。” 顾若兰更加悲愤了,“啊啊啊,没天理了。他居然比我吃到的都早。不行,一会儿切蛋糕,我要一块最大的。” 刘绰笑道:“今日寿星是二郎,你可不能喧宾夺主啊。大不了等你生辰时,我再给你做就好了!” “绰姐姐,你真好,我爱死你了!”顾若兰恨不得抱住刘绰啃上一口。 李二严防死守道:“哎,注意用词。绰绰可是我未来娘子!” 虽然家里就李二一个主人,他也没有占用主厅。而是将宴席设置在了自己的院子。 韦澳、李璆、李缄三人自然都在。除了他们外,还有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李二拉着她一一介绍认识。 “难怪二郎如珠如宝珍视得紧,嫂夫人果真是才貌双全!” “刚才撇下我们,突然就溜了,原是亲自去接弟妹了!” 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刘绰看着有些面熟,似乎是世子李宁的伴读。 韦澳牵着一个小孩道:“刘五娘子,这位是我二弟韦潾。” 李璆拉着另外两个小孩道:“这是我二弟李顼,三弟李璋。” 孩子们也都向刘绰行礼。 韦潾看着放在桌上的礼盒,咽了咽口水道:“刘掌食,今日裕阿兄生辰,可是还有蛋糕吃?” “有啊!” 几个孩子就欢呼起来。“太好了!” 顾九小声嘀咕:“我也要!” 刘绰看了她一眼道:“你多大?怎么跟孩子抢?” 顾若兰强调:“我也是个孩子啊!还没过十五岁的生日呢!” 李璆道:“他们几个上回在广陵王世子的生辰宴上吃过之后,就一直惦记着呢。回去之后还总在我面前炫耀这生辰蛋糕有多好吃。今日,我们托二郎的福气,倒是要尝尝这生辰蛋糕的味道。” 众人便又笑做一团。 晋阳公主府,闻喜县主哭得梨花带雨的。 “阿娘,女儿不服气,您就再给我十万钱!” 一旁的长脸女史劝道:“县主,奴婢去杏花楼看过了。便是再砸上一百万钱也不济事啊。长安城有百万之众,咱们又能收买多少人?” “阿娘,难道就任由那些嚼舌根的如此羞辱我么?” 晋阳公主被小女儿哭得有些烦了,怒道:“哭哭,就知道哭。一见了台郎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去年,我就说派人把他请到府上来。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先把名声做实了再说。你倒好,生怕他就此恼了你。咱们大唐的公主何曾受过这等鸟气?看上个男人,抢过来就是,还要看他的脸色?真是没出息!” 裴县主小声道:“阿娘,那现在怎么办?” 晋阳公主哼道:“说来也是奇怪,圣人不过在宫宴上听她说过几句吉祥话,怎么就那么赏识这个刘五了?还要封她做内文学馆学士!如此一来,咱们就更不好对付她了!” 另一边的圆脸女史道:“殿下,奴婢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你说!” 圆脸女史道:“内文学馆里可不止县主一人在读书。舒王家那几位郡主也在。咱们何不把那个刘五想要攀龙附凤勾引舒王殿下的事告知几位郡主?” “你是说借刀杀人?”晋阳公主笑起来,“赏!” 圆脸女史跪地谢恩。 “齐女史,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若事成,本宫另有重赏!” 第130章 二十八叔刘禹锡 李二亲自把刘绰送到了大明宫前,还是不放心,又把当今天子的喜好嘱咐了一遍。 “绰绰,圣人于诗文一道,造诣颇深。我找来的这些都是圣人往年赐宴群臣时做的诗,你可记住了,要不要带上?” 李适到了晚年,喜欢医药、诗文和书法,而巧合的是,这几样刘绰都是可以聊上几句的。 李适的诗,句式工整,以五言为多,用词雅正,并不是刘绰喜欢的风格。她虽然只看了个大概,还是道:“放心,我心中有底了。这些诗文还是不带了,若是在宴席上被发现,反而不美了。” 李二道:“伴君如伴虎。早知如此,昨日在杏花楼,说什么我也该拦一拦你的。”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元夕二首能被圣人喜欢,那是我的运道。你怎么还害怕起来了?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杏花楼搬彩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彩头?”李二有些无奈,“真是个小财迷!” “正大光明赚来的钱,为何不能想着?”刘绰理直气壮。 嘴上说得轻松,入了麟德殿还是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赴宴之人以诗人为主,官身的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人都是白衣。 有老有少,除刘绰外,皆为男子。 这是她第三次入麟德殿。 第一次时,她是献菜的掌食。 第二次,是跟李德裕一起欣赏骠国乐舞。她是赵郡李氏选定的未来新妇。 而这次是她头回单独赴宴,也是座席离御座最近的一次。 圣人入殿前,大家关注的焦点都是她。有的远远低头议论,有的则是上前攀谈相交。 “你就是那位写出了《元夕》二首的刘五娘子?幸会幸会!某乃权德舆,昨日听闻了娘子的大作,权某激动地一晚上没睡着。实在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写得出如此精妙的佳作,一大早就派人往府上送了拜帖!今日一见,竟如此年轻!你这元夕二首一出,此后谁敢提笔写上元啊!”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气质十分儒雅。 刘绰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却读过他的诗,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这个权德舆的诗歌成就极高,很受圣人赏识,乃是如今的礼部侍郎。他四岁能诗,少时便以文章知名。诗文含蓄蕴藉,朴素自然,气韵生动,意境悠远。 贞元十三年,他在驾部员外郎的任内就做了进士试策官。据闻今年掌贡举的主考官也是他,称得上是当今文坛的第一把交椅了。 “原是权侍郎,久仰久仰!我家父兄都十分喜欢您的诗文。权公过誉了,今日得见权公,乃是刘绰的荣幸才是啊!” 嘴上客套着,刘绰心中却是极为自信的。 你说的没错,要知道千年之后,人们提起元宵节,滚入脑海中的第一首诗词就是这首《青玉案·元夕》。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要是个中国人,就能感受到辛弃疾写得到底有多好。哪怕你是个平行时空的,比他早几百年的古人,你也得承认。 至少,在后世他的名气似乎比你大上许多。 权德舆捋着胡子道:“今日赴宴之人皆是诗友,刘五娘子切莫再称呼某的官职。小友一入京便以五坊使案名动京城。昨夜又一展文采,技惊四座。如何当不起权某的夸赞了?” 听文学巨头称呼自己小友,刘绰有些惶恐,连呼“不敢当!” 权德舆对刘绰的谦虚低调十分欣赏,笑道:“元夕二首,朗朗上口,易于歌唱,长安城中爱之者众,何分男女老幼?据闻,杏花楼前支持娘子的长安百姓从早到晚一直排着长队。如此人望,岂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小友头回参加十六夜的宫宴,来来来,权某带你认识一众诗友!” 他带着刘绰认识第一个人就是韩愈。 “昌黎先生,上元安康!听闻您已经通过了铨选,还在国子监中任四门学博士,我家大兄和四兄就劳烦先生多多教导了!” “刘五娘子客气了。昨日我也在杏花楼中,本想前去拜会,怎料娘子跟李二郎走得那样早!娘子的元夕二首,韩某也是十分喜欢啊!” 见二人熟络地行礼,权德舆奇道:“退之,你们认识?” 韩愈笑道:“我与刘五娘子在徐州张仆射幕府中便认识了!” “原来如此!” 见三人凑在一起说话,自然又有新人过来攀谈。 众人正客套着,内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广陵王殿下到!” 李淳也没急着入座,而是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直奔他们所在之处而来。 众人连忙行礼。 “刘掌食,啊,不对,如今该称呼你刘学士了。明日,吾的几个妹妹可就交给你教导了。” “见过广陵王殿下!殿下放心,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做好份内之事。” 刘绰看着李淳身边那人一时有些愣怔。 因为那人正一脸欣喜与宽慰地看着她。那眼神活像在看自己闺女。他对权公道:“恩师,梦得回来了!” 梦得,这人是谁啊? 既然是权德舆的学生,怎么会跟广陵王一起进来?难道是因为同是东宫的人,所以看我的眼神才如此慈祥? 刘绰正在搜肠刮肚地回想自己在东宫见过的各色人等,以求能跟此人对上点线索,就听权德舆难掩激动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殿下,梦得乃是我的故人之子。说起来,跟刘五娘子还大有渊源呢。他亦是彭城刘氏之后。” 那男子一点也不否认,笑着道:“咱们虽非同支,却是同族。按辈分论起来,刘五娘子还得称我一声族叔呢!鄙人刘禹锡,家中排行二十八。早年间,家父为避安史之乱,举家东迁。五娘子叫我‘二十八叔’就好!” 我滴个乖乖! 刘禹锡是我族叔? 眼前这人是刘禹锡? 那个写了陋室铭的刘禹锡? 她看了看左边的韩愈,又看了看右边的刘禹锡,一时有些飘飘然。 阿娘,我真是出息了!居然跟刘禹锡攀上了亲戚! “刘绰见过二十八叔!”这声叔叔她喊得非但毫无心理负担,还十分急迫。“家父族中排行十九,看着的确比二十八叔要年长些。” 李淳道:“竟有此等巧合之事?” 刘绰心道,可不嘛,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 第131章 便宜行事之权 认了族叔刘禹锡这条大腿没多久,李适和李谊就来了。 太子殿下却因身体不适,没有出现。 本以为十六的宫宴会是一场宫廷女教师上岗前的大型考核。没想到,那只不过是一场大型夸夸团活动。 刘绰发现,圣人是有一丝丝自恋在身上的。 他年轻时做过天下兵马大元帅,自负文武双全,能被他叫来参加此次宫宴的,都是些文采能入得了他的法眼的。 而与会人员要的也只是一份被圣人认可才华的体面。 刘绰知道自己的斤两。 若不是靠着能够背诵文豪们作品的大挂,她哪里有资格坐在麟德殿里。 按照古人读书那范围、强度和要求,她才读了几年书啊。 此刻,她恨不得自己拥有一种超能力。 一种存在感超低的超能力。哪怕她人坐在那里,也总是能被人忽略掉的那种能力。 “权爱卿,今年春闱可要辛苦你了!” “为国选才,何谈辛苦!圣人英明神武,泽被四海,大唐国运昌隆,仰赖于此,才有这济济人才啊!” 听到话题聊到了科举考试,刘绰稍稍放松了些,尝了尝桌子上的酒菜。味道还不赖。坐着吃,果然比站着等人评价要舒坦多了。 她没有资格考科举,自然聊不到她的头上。 哪知道,没高兴多久,就听御座上的那位笑呵呵地关怀起她来了。 “朕听闻刘学士的两个兄长都在国子监读书,今年也会下场应试?” “是!”刘绰不明白,自己家怎么就如此招圣人注意了。 若说是因为他们父女俩都在太子府任职的缘故,而把她调进大明宫就是为了分开刘家的势力,委实太过离谱了些,她还没那么自恋。 “不知他们要考哪一科啊?” 唐代国子监开办六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学科的差别,与学生资荫(即父祖官爵)身份有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分别面向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官僚子弟,律学、书学、算学则面向八品以下子弟及庶人。 国子生、太学生、四门生学习儒家经典,律学、书学、算学学生则学习专门技术。律学学生,专习律令,兼习格式法例。书学培养书法人才。算学培养天文、数学人才。 国子学生员三百人,太学五百人,四门学一千三百人,律学五十人,书学、算学三十人。 刘坤算是低品阶官员,因此刘珍和刘谦自然都在四门学。而韩愈作为新上任的四门学博士,正好是他们的老师。 唐朝常规举行的科举考试有六种:秀才科、进士科、明经科、明法科、明书科、明算科。 贞元年间,秀才科已经不开了。明法科、明书科、明算科基本算是定点招考。 明经科简单,录取率高,进士科难度大,但含金量高。这两科才是天下士子趋之若鹜的科目。 “两位兄长都参加进士科的考试。” “虎父无犬子。贞元初年,刘舍人不过二十七岁,头回应举便中了进士。他教子有方,如今刘学士尚未及笄便诗才了得,想必你的两位兄长亦是不凡之辈。” 这话说的。万一刘珍和刘谦头一回参加科举考得不好怎么办? 还有,你既然对我家如此了解,连我阿耶二十七岁中了进士都知道。难道不该反思一下你自己么?我阿耶在彭城做主簿做了十年才有升迁。我才工作几天啊,你竟然因为我背了两首诗,直接给我从八品升成了从六品。这是坐着火箭升官啊!万一他是个小心眼的,让我们父女俩心生嫌隙怎么办?万一影响我家饕餮楼的生意怎么办? 虽然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刘绰面上看着还是很平静的。 “圣人过誉,微臣不胜惶恐。臣的两位兄长心怀报国之志,自幼便勤学苦读。家父对他们也是要求极严。可昭昭大唐,才俊满天下,若是能考中,自然是不胜之喜。若是考不中,臣的两位兄长也定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保有一颗平常心。” 李适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满意,“好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朕看刘学士你就深得这八字之精髓啊。” 当然好了!这可是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高论。你要是听到了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得疯了? 刘绰忙道:“家父十分喜欢一句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常用这句话来教导我们要随遇而安,豁达处事。” “你如今还是喜读《齐民要术》么?” 开始了开始了,家长果然还是要考察老师的学历水平的。不过,他一个做皇帝的,怎么这种事情都知道? 尽管满腹狐疑,刘绰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道:“微臣读的书比较杂,《齐民要术》的确是其中比较喜欢的。” “为何?长安也有不少喜好读书的女娘,却从未听闻有喜读《齐民要术》的。” “民以食为天。彭城刘氏亦是耕读传家。可身为闺中女子,臣无法如男子那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想了解天地之大,物产之博,便只能借由书本。此书所载皆是益国利民的不朽之术。微臣在此书中既增长了见闻,又学到了不少农耕技术和烹饪技巧,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顺天时,量地利,百姓才能丰产足食。” “不错,朕的那些孙女久居长安,可谓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刘学士大可多给她们讲一些博物知识,让她们多了解些民间的风土人情。另外,朕知你精通医理药理,养生驻颜的知识也可教授她们一些。” “臣遵旨。不过,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圣上恩准。” “哦?你且说来听听!” 这些刁蛮公主不上点手段是震慑不住的。必须得从皇帝老子这忽悠到便宜行事的权力。否则,怎么管这些小祖宗! “微臣斗胆,既要学习博物知识,授课地点和授课方式怕是不能禁锢在屋中,可否自由些?臣请圣上恩准臣在授课时的便宜行事之权。” 此等要求便是权德舆这样的老鸟都意想不到。向来给皇家子嗣上课就是件很麻烦的事。皇子龙孙们好歹还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对老师隐忍拉拢。 可公主郡主们又不参与政事,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要想让她们打从心底里尊敬你,把你当个老师是很难的。 从没见过有人在给皇家子弟上课前,先光明正大地索要便宜行事特权的。 若是不在屋中,公主们玉体尊贵,受了什么惊吓或损伤可怎么算?她这要求岂非对自己不利? “好!朕准了!不过,不许出大明宫。” “谢圣上!” 殿中之人难免都为刘绰捏了一把汗。 刘绰心中却稳当了不少。 哼,小公主们,等着我用物理和化学知识,让你们知道神棍是怎么炼成的! 第132章 《女论语》与宋氏五姐妹 内文学馆虽然不及男子教育形式的系统规范,但也教授宫廷女子经史子集、吟咏写作、楷书篆书、道教经典、律令知识乃至算术下棋等各项技能。 自然最主要的还是经学和史学。 武后执政之后,将“内文学馆”改名“习艺馆”,去除了“男外女内”的固化性别称呼。开元末年裁撤,后来又改了回来。 内文学馆隶中书省,按例,以儒学者一人为学士,掌教宫人。其下有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学五人,史、子、集三人,楷书二人,《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棋各一人。 去杏花楼看最终结果的路上,李二继续给刘绰“科普”入职内文学馆要知道的必备信息。 “如今,内文学馆却有五位女学士。” “五位?那我岂不是第六个了?”刘绰感到十分惊奇,“自古文人相轻,平级学士这么多,彼此间不会互相掣肘么?” 李二笑道:“不会,因为这五位学士都姓宋,是亲姐妹。” 刘绰恍然,“原来如此。可怎么会有五姊妹都成为内学士的?做学士与入宫为女官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们的父亲宋庭芬,乃是诗人宋之问的裔孙。巧合的是,宋之问就曾做过习艺馆的学士。宋庭芬生了一男五女,儿子虽然愚不可教,五个女儿却都慧美能文。他尽心尽力教导五个女儿学习经艺诗赋,把她们养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贞元四年,她们一家客居上党,经昭义节度使李抱真推荐,圣人下诏征召她们入宫,尊为学士。贞元七年,长姐宋若莘被诏令总领秘阁图籍。这些年来,圣人每与侍臣写诗唱和,她们姊妹常会参与应制。其父弟官职也是因为她们才得的。” 原来身为女子不靠美色靠才华为家族带来直接利益的,不止她一个。这五姐妹才是真的牛人, “如此说来,这倒真是个传奇故事了!”刘绰感叹道, “非但如此,这五位女学士皆立誓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刘绰也不免有些惊讶。 这怕在后世都要被父母亲族唠叨,被世人诟病不解的。更何况在封建社会的父权制之下? 真想拜会这五位奇女子啊! “可是,今夜席上只有我一个女子,并没有看到那五位女学士的身影。这是为何?” “她们入宫已经十余年了。自然不可能回回宫宴都在。毕竟今夜,你才是场间备受关注的人。宋若莘、宋若昭是五姐妹中最大的两个,与我们的父辈是一个年纪的人。” “那等我入宫应卯时,一定要好好拜访一下这几位前辈。她们实在太了不起了!” “绰绰,你不也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吗?”李二看着她一脸崇敬的表情,忍不住提醒。 “我?那不一样!我怎么及得上她们!”刘绰自愧不如,人家靠的可是真才实学啊。“真是奇怪,她们既然成名已久,又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就,当为天下女子楷模,为何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她们的存在?” 李二忍不住摇头,“那自然是因为你不喜欢读她们的着作了!” “她们有什么着作?”刘绰傻乎乎问。 李二叹了口气,“你读过《女论语》么?” 刘绰一下子变得有些底气不足。“这书是她们写的?” 这些年,她是读了很多书。长孙皇后的《女则》也是当故事书翻看的。但一直对《女诫》,《女孝经》和《女论语》嗤之以鼻。 她两辈子都做的女人。如何做女人,如何孝敬父母,如何跟兄弟姐妹相处,如何立身处世,不需要别人教,更不需要任何莫名其妙的道德枷锁束缚。 若真论起贤良淑德来,她那不许郎君纳妾的要求,怕就与《女论语》不合。 “嗯,宋若莘所着,宋若昭作解。也因此,她们二人极受士人尊崇。” “这倒真是没读过的。”刘绰有些尴尬。 这书男人都知道,她作为一个女人居然连翻开扉页都不曾。但凡翻开扉页,她都能知道作者的名字! 《女论语》刘蓉的旧书堆里应该就有。可她喜欢扒拉的却是她父兄的藏书。 秉持着男权社会,一切资源向男性倾斜的判断,一直以来她是完全按照男子来培养自己的。 而刘坤也依着她的意思,并没有给她请过任何女师,任她野蛮生长。 见她这样,李二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知道,她只喜欢看农书、医书、棋谱、食谱,诗集。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帮她搜集这类书籍。 “无妨,反正那《女论语》读不读,绰绰都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听了这话,刘绰脸色微红。她意识到,李二似乎从未像这个年代的寻常男子那般,认为女子就该如何如何。类似的话,她从父兄口中都曾听到过。 六年前初见那日,她就说自己要闯荡长安,出去看看花花世界。他也一直在帮她实现愿望。 没读过《女论语》这事上,她在李二眼中看到了温柔与情意,却不是失望。 “不过,二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宋氏姐妹的破绽。她们写的书里定然有教女子如何侍奉郎君的内容?” 李二点头,“嗯,有。” “可她们姐妹自己却是不婚主义者啊!这难道不是挖好了坑,让别人往里跳,自己却作壁上观么?”刘绰道。 “有理!”李二被逗得笑出了眼泪。他的绰绰看问题的角度当真与众不同。“不过,绰绰,‘不婚主义者’这五个字你是怎么想到的?我大概能明白它们的意思。这说法实在是新奇!” 刘绰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笑的,认真道:“你说,我今夜要不要赶紧找一本《女论语》出来看看?虽说都是学士,可她们毕竟都是大前辈。以后在学馆里,定然还是要以她们为尊的。若是我对她们的着作一点都不了解,岂不是会被嫌弃?” 李二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才道,“是该读一下。不过,不是因为要应对几位学士。” “那是为何?” “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内文学馆的必学经典!还有《女则》、《女诫》、《女孝经》。” 刘绰呜呼一声,险些仰倒。这些东西,就让她们教。反正,她是绝对不会教的。 她还有两个月才及笄,却因为元夕二首,由八品东宫掌食女官直接被爱好诗文的皇帝李适提拔为六品内文学馆学士,属于典型的空降部队。 在驯服公主郡主们之前,她首先要搞定的,便是已经担任内文学馆学士之职多年的宋氏五姐妹,以及十八位内教博士。否则,接下来的工作就无法展开。 与骄横跋扈的公主们相比,她们都是些通晓诗文、德才兼备的女子。让她们接纳信服自己的难度怕是更高。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领完彩头后,我还得好好备课呢。” 见她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李二再次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车外的李诚也忍不住在心内赞叹:哎,二郎君跟五娘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顺意开怀的!只可惜,五娘子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陪着二郎君。 第133章 宫廷女子大学的日常 阳光和煦,洒满长安。在繁华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各色店铺琳琅满目。 刘绰被召入内文学馆做学士的消息,早已如同春风般迅速传开。 大明宫内金碧辉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这是刘绰第一次在白日里进宫。她身穿一袭淡雅的学士服饰,随着小太监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了内文学馆,心中既有期待也有紧张。因为她知道,今天她将面对的是五位才情横溢的学士,她们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对诗词有着独特的见解和追求。 内文学馆坐落在皇宫的一隅。步入学馆,一股浓厚的书香气息便扑面而来。馆内摆放着整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珍贵的书籍和卷轴。 学馆中的宫女将她带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中。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烧的正旺。两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端坐在那里,她们各自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在专注地阅读着。衣饰素雅,薄施粉黛,目光中透露出一种从容与淡定。 “启禀宋学士,刘学士到了!” 五姊妹里只有两个人在这里,刘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能囫囵着来了。 她轻轻走上前去,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自我介绍道:“新任内文学馆学士刘绰,拜见两位学士。” 宋若莘抬起头,打量了刘绰一番,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刘学士免礼!我读过你的《元夕二首》,真是年轻有为,才华横溢。今日一见,想不到相貌也是如此出众。” 宋若昭也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微笑着说道:“是啊,虽是新作,可刘学士的《元夕二首》不仅在长安城中已广为流传,便是在宫中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们姐妹早就想见一见你了!只可惜昨日家中有事耽搁了。好在圣人爱才,将你召入了宫中,我与长姐这才能赶在众人前面,见一见你这个声名远播的才女啊!” 刘绰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刘绰少不更事,要跟几位学士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一旁宋若莘也走了过来道:“刘学士谦虚了。你的那首《生查子·元夕》教坊已经排演上了,十分好听。何时你若得空,我带你去教坊那边看看。他们也早就想一睹你的风采了。词中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真是绝妙。情景交融,言有尽而意无穷。此等朦胧清幽、婉约柔美的意境,真是令人心醉!我已经许久没有读到这么美的词句了!” 宋若昭为人练达,热情道:“长姐,咱们还是先让刘学士入座。刘学士,这间书房是内文学馆最宽敞明亮的,以后你就与我们姐妹一起都在这里办公好了!那边临窗便于赏景的位子是特意给你留的,你看看可还满意?” 刘绰看了看,那位子的确绝佳,窗明几净,临树靠水,抬头就可欣赏庭院中的美景。 似乎,这两个人都很好相处啊!她心内有些小小的庆幸。“这位子很好!多谢两位宋学士!” 宋若莘笑道:“我们姐妹都姓宋,又在一处任职,以官职称呼起来,的确不便。刘学士,你以后可以直呼我们的名字,也可以如宫人们那般,在学士前头加上个‘一二三四五’来区分我们。” 刘绰轻笑。直接叫名字自是不妥,跟宫人们一起喊,则既生分又麻烦。 说起来,要是加上上辈子的岁数,她倒真可以跟她们姐妹相称。 “我年纪小,还是叫几位姐姐!”刘绰道,“多谢若莘姐姐和若昭姐姐费心为我安排!” 没有哪个三四十岁的女人不喜欢被叫姐姐。这个她可是深有体会的。 果然,宋若昭和宋若莘脸上都现出喜色。 “哎,我就喜欢刘学士这样的性子。不扭捏,不做作,有什么说什么。”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六品学士服制,眉眼间与二宋有些相似。 “这是我四妹宋若宪。”宋若莘笑着介绍道,“想必刚从教坊那边听了《生查子·元夕》回来。” 刘绰忙行礼道:“刘绰见过若宪姐姐。” 宋若宪的性子看着要活泼许多,她饮了一口茶道:“不止我,王淑妃、韦贤妃、赵惠妃、武德妃、金美人,还有东宫的王良娣、董良媛、王承徽、赵承徽也都在。她们对《元夕》二首的喜欢,可一点都不比长姐差多少!四妃还好些,东宫的几位娘娘,更是说,等刘学士给公主郡主们上课的时候,她们也要凑过去听一听呢。” 内文学馆相当于宫廷女子大学,本就是妃嫔公主都可以学习的地方。学士们除了授课之外,无需坐班,又没有科研压力,时间很自由。 刘绰刚要问自己每月的课程安排。就听宋若昭道:“跟长姐不同,我更喜欢第二首《青玉案·元夕》。刘学士,你这调名青玉案,可是取于东汉张衡《四愁诗》里那句‘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看来相比较谈工作,她也是更想跟刘绰谈论诗词。 “正是如此。” 宋若宪道:“这首词格律新奇,双调六十七字,上下阕各五仄韵,上去通押。骨架已然不凡,更难的是诗意盎然,打动人心。这首词的精彩之笔,全在后半始见。” 宋若昭听后,点头表示赞同:“四妹说得对。格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诗意的表达。上片写元夕之夜灯火辉煌,游人如云的热闹场面,下片写不慕荣华,甘守寂寞的一位美人形象。要读到最后一拍才恍然彻悟:上片那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人间仙境,下片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与趣味。” 刘绰佩服至极,文化人是真会夸啊! 本以为上班第一日是上刑的,哪知道却是来办粉丝见面会的。 后来,她又被妃嫔们叫去狠狠夸赞了一顿,又是赏赐财帛,又是赏赐珠宝首饰的。 宫廷女子对学习一事并不十分勤勉,加上学士和博士众多,刘绰每十天里只有三天有课,但俸禄却是按照六品发放。 李二得知了她的工作时间后,也是美得不行。这样一来,剩下的两个月,他们就有更多的时间相处了。 第134章 第一章 课 ipaoshuba.net 内文学馆教室的布置古朴而雅致,墙壁上挂着精美的字画和书法作品,为室内增添了几分艺术气息。宽敞明亮的教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张精致的书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郡主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她们或坐或站,身着华服,神态各异。大的得有二十岁,小的则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人数竟有二三十人之众。 “你们听说了么?咱们这位先生,前日夜里亲自去杏花楼,搬了十五万钱的彩头回家。” “真是穷人乍富,小人得志!也不知道赵郡李氏看上她什么了!” “听闻她自己都没请过女师,看得全都是些杂书,能教咱们什么?不过是写了一两首好词句出来,皇祖父为何如此抬举她?” “莫非是看在赵郡李氏的面子上?腊月里到现在,李二郎可是恨不得跟她形影不离的!” “狐媚子一个罢了!” “她今年及笄,比我们还要小几岁呢!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经名满长安城。分明告倒了五坊使,可皇祖父对她还是大为赞赏,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刘绰在教室外驻足听了一会儿,判断出狐媚子是裴瑾说的,而那个说她有过人之处的应该是广陵王的胞妹德阳郡主。 对于郡主们的傲慢,她早就有心理准备,迈开腿便进了教室。 看到刘绰走进教室,年龄各异的学生们立刻停了闲聊,打量起这个新来的老师。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眉头紧锁,显然对刘绰的到来并不太满意。她瞥了刘绰一眼,冷哼道:“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能懂什么诗词?” 裴瑾和另外几个小女孩也附和着,纷纷露出不屑的神情。 刘绰并没有被学生们的这种态度吓倒,她淡淡一笑,从容地回应道:“不错,我只是略通诗词。虽然我教授的不是诗赋这一科,但仍愿与诸位共同探讨,共同进步。在开始今天的课程之前,我想先说一下,我课堂上的规矩,还请”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语气平和,让人不禁心生敬意。 “慢着!便是宋先生也不曾给我们立过什么规矩?你是个什么东西?”那女孩见刘绰如此镇定自若,心中不禁有些佩服。但她哪肯轻易示弱。 “不好意思,这屋中的学生实在太多了,为师分不清你是哪位,还请自报家门!” “吾乃是舒王家的宝安郡主!你不就会写几首酸诗么?若不教诗词,那你还能教我们什么?难不成教我们做饭?”宝安郡主挑衅道。 “也不是不可以。庖屋里也是有许多学问的。郡主若想学,我便教。”刘绰看着她,淡定道。 “你” “庖屋里能有什么学问?你这乡野之人,当我们请不起厨子么?”裴瑾冷哼一声,助阵道。 几个小女孩儿不无得意地坏笑起来。 啊,好一帮欠教育的青春期小姑娘啊!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既然县主问了,想来便是有惑。那今日我便教教县主这庖屋里的学问。来人啊!” 教室外走进来一位小内官。 “圣人准我便宜行事之权。今日郡主们的课堂在膳房,前面带路。”刘绰道。 下面的贵女们面面相觑。小内官也愣在那里没敢动。 “膳房那种腌臜地方,我等怎可前去?” “是啊,我们可是大唐郡主!” 刘绰站在讲台上,激将道:“怎么,怕了?制作诸位入口之物的地方若是腌臜了,哪里还干净?堂堂大唐郡主,难道竟连膳房都不敢去?” “走就走!”最先发难的小女娘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膳房里能有什么学问!” “放心,诸位若是怕辛苦,可以带上坐具仆从。”刘绰说完,背着手出门了。 “走!”德阳郡主道,“先生既去了,我们也只好跟着了!” 郡主县主们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好歹被宋氏五姐妹教的不错,还知道一点‘尊师重道’。刘绰又有圣人的口谕,只好跟着到了内文学馆的膳房。 膳房里的宫人也没料到突然间来了这么多贵人,一个个停了手里的活计,吓得噤若寒蝉。 郡主们挤在膳房门口,并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 “第一个问题,诸位郡主有谁认识生鸡蛋么?”刘绰站在膳房里道。 “鸡蛋?我只吃过装在盘子里的,生鸡蛋是什么样子的?” “你见过么?” “没见过!” “刘长卿有诗云,‘日月阳阴两均天,玄鸟不辞桃花寒。从来今日竖鸡子,川上良人放纸鸢。’这说的便是二十四节气之中的春分。春分之日,民间会有竖蛋的小游戏。如今,灯节已过。再有二十日便是春分了。为师便先教你们认一认什么是鸡蛋。现在,每人从膳房中找一个生鸡蛋出来,此事不得由仆从代劳。找出来的人,便可到院中摆好坐具入座了。找不到或不愿找的,便继续在这站着。” 此言一出,各家仆从们忙着去院子里摆放坐具桌案。小公主们则陆陆续续进了膳房,蹑手蹑脚,十分嫌弃地找起了鸡蛋。 有人如没头苍蝇一般,在膳房里四处翻检。有人则目标明确,直接去了放食材的地方。有人表面上看着很嫌弃,其实心里头乐开了花,觉得这游戏好玩极了。 她们虽然傲慢,好在还算团结。一人发现了鸡蛋,便喊着大家一起过去了。 “你确定这就是鸡蛋?” “确定,先生其实给出了提示的,往年我曾见宫人们在春分那日玩过立蛋的游戏。拿的就是这个东西。” “想来便是这个东西了!” “小时候,带我的内官曾爬到树上,掏过鸟窝给我。窝里头也有鸟卵在。只不过个头比这个小些。” 郡主们嘴上虽说着嫌脏,却一个个十分兴奋地拿了鸡蛋出门。 每个人出门前,刘绰都要逐一验看,然后夸赞一句,“不错,做得好!” 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姑娘受到了先生的夸赞,兴奋到满脸通红,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院子中仆从们新设置好的座位上,尝试着竖蛋。 刘绰让膳房里的人拿出了几十个大碗,又安排小内监每位学生发放一个。 “第一个问题,大家都回答的很好。不过今日还不是春分,我们先不玩竖蛋游戏。”刘绰先对小公主们进行表扬,接着话锋一转道,“第二个问题,诸位知道如何打蛋么?” 小公主们再次迷茫了。她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会让膳房里的宫人打一个鸡蛋做示范,诸位看清楚。学会的,便将你手里的鸡蛋,打入面前的碗中。若是蛋液没进入碗中,而是洒落到了其他地方,我便请她再回膳房重新取一个鸡蛋出来。这个问题第一次时必须自己答,第二次时可以选择由仆从代劳!” 一个宫人战战兢兢地演示了打蛋入碗后,院子里好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小公主们虽是照着样子操作的,可有八成的人都失败了。要么整个鸡蛋挂在了碗壁上,要么将鸡蛋打到了桌面上,便是打进碗里的,也是沾了一手黏稠的蛋液。 小公主们自有傲气在,失败了便返回膳房再取一个出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有的在失败了两三次后,便寻仆从代劳了。 足足折腾了近半个时辰,院子里才渐渐静了下来。 “难么?”刘绰问。 “难!”小公主们稀稀拉拉道。 裴瑾不耐烦道:“敢问刘先生,这就是你要教我们的学问?若是要我们学刘长卿的《春分》,何须如此麻烦?” “是啊,今日你若不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回去我便到皇祖父那里告你一状,夺了你的学士之职。”宝安郡主也道。 “不必如此麻烦。今日为师的第一节课是带着诸位在膳房里上的,怕是早就有人报给了圣人知晓。我的第三个问题是,谁能既去掉蛋壳,又不让蛋液流淌出来!” 此言一出,院子里立时便炸开了锅。 “这怎么可能?没了蛋壳,蛋液一定会淌出来啊!” “是啊!这谁能做得到?” 宝安郡主眼神凶狠地盯着膳房众人道:“这怕是连膳房里的大厨都做不到?你能做得到?” 宫人们吓得跪到地上,“奴们做不到!” “我可以!”刘绰清了清嗓子,“这便是今日我要教给大家的学问。当然了,膳房的诸位若是想学,也可以听听!绿柳,菡萏,将东西给郡主们发下去。” 今日上值,她是带着绿柳和菡萏一起出发的。 对第一节课,她准备已久。到目前为止,课堂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必然有人要拿她‘厨娘’的身份说事,甚至能具体到刁难她的人大概会说什么话。 绿柳和菡萏分发的是一个个广口小瓷罐。 “不好意思,只因家中做好的不多了,所以今日我只带了二十个过来。若有没发到的,临近的可以凑过去一起看。好了,现在可以打开罐口,查看里面的东西了!”她道。 “什么东西啊?怎么有一股酸味?”第一个打开的人道。 “罐子里头是醋,还有一颗没了蛋壳只剩薄薄一层膜的鸡蛋。若是不信,诸位大可以把它倒出来查看!倒的时候要小心些!” 学生们七手八脚地操作了起来,“呀,真的是没了蛋壳的鸡蛋!” “这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没有破?” “原来如此,蛋壳里头还有薄薄一层膜!”说话的人扒拉着桌子上自己造出来的一堆鸡蛋壳道。 “不好,我这个破了!这层膜也太软了,我不过轻轻一碰就破了!”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如何用力,才能既去掉外头的硬壳子,又不弄破里面的薄膜呢?” 这回郡主们早已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能提前准备好东西带来,今日这节课可以说处处牵着她们的鼻子走,这位刘学士怕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刘绰道:“罐子里的东西叫醋泡蛋。它既是一道菜肴,又是一剂古方药。经常食之既可以强身健体,又能美容养颜。久服无害,老幼皆宜。” 听到功效之后,小公主们就更加精神百倍了。 “外头的鸡蛋壳是被醋融化掉的。这是医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里的一个方子。要想做这样一个醋泡蛋,将鸡蛋洗净后放入广口瓷罐中,倒入醋,没过蛋身,密封两日,待蛋壳软化,仅剩薄蛋皮包着胀大了的鸡蛋时,再启封。便是如今大家看到的样子了!用筷子将蛋皮挑破,将蛋清、蛋黄与醋搅匀,再放置一日后即可服用。每个醋蛋液分五到七日服完,每日一次,于晨起空腹时服用。温开水冲服,加适量的蜂蜜或糖,充分搅拌,口味更佳!” 听到是医圣张仲景的方子,不用刘绰吩咐,院子里便已经响起了刷刷地记录之声,便是膳房里的宫人们也是满面喜色,听得极为认真。 “受教了!” 最后,刘绰道:“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给大家留下的功课便是,每人回去自制一罐醋泡蛋。下回再上我的课,带来展示一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随行伺候的内官里有一个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向了御书房。 第135章 心上之人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洒在宫殿的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在皇宫的深处,一间装饰精美的书房中,皇帝李适端坐在龙案后,手中翻阅着奏折。 此时,一个身着青衫的小内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局促。 刚升任吏部尚书,被封为‘吴县男’的顾少连也在房中。 李适放下手中的奏折,抬眼问道:“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内官跪在地上,详细地将刘绰如何一步步开始醋泡蛋这一实验的过程描述了一遍。皇帝听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言毕,小内官又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一份文书,“陛下,这是刘学士今日课堂的记录,请您过目。” 李适接过文书,阅读起来,感慨道:“这个刘绰果然是个有才干的女子。朕当初赋予她便宜行事之权,就是看中了她的胆识和智慧。她没有让朕失望!” “看来圣人这次给郡主们找了个好先生啊!”顾少连也道。 李适叹道:“不愧是赵郡李氏,此等世家大族看人的眼光实在厉害!刘绰尚在彭城之时,便亲自上门提亲,给足了彭城刘氏脸面。那时,谁能想到这小女娘会有此等本事?” 顾少连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人才,何分男女,尽入圣人彀中矣!” 小内官看到刘绰得到皇帝的认可,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刘绰能够体恤他们内官的不易,又深受窦文场器重,在内官们心目中还是很有威望的。 与此同时,刘绰带天家贵女们在内文学馆膳房授课一事也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很快,十六王宅里,小公主们的父母们也纷纷得知了这一消息。 在太子府的花园中,李诵和李淳的妃嫔们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此事。 “真没想到,刘学士的课堂会如此有趣。”广陵王妃郭氏笑着说道,“用醋泡蛋来教育皇家的女娘们,这主意真是新颖独特。” “看来,我们之前对她的误解实在太深了。此等才貌双全又有趣的女娘,何用处心积虑地攀附?谁看了不喜欢?也难怪台郎看顾得厉害呢!”王良娣笑着道,“畅儿快要出嫁了,行事本该稳妥些,这几日开口是刘学士如何,闭口又是刘学士如何。咸宁和云安两个就更不必说了,这几日就围着鸡蛋转悠了。一会儿要竖蛋,一会儿要孵小鸡的。” 萧氏被赐死后,李诵没有另立太子妃。王良娣是东宫中位分最高的,又生了广陵王李淳和德阳郡主李畅、咸宁郡主李自虚,云安郡主三个女儿。 “能让郡主们对功课如此上心,这位刘学士还真是有本事!”董良媛道,“姐姐不知,信安和武陵两个也是如此。刘学士只让她们泡一罐,她们两个怕是把咱们膳房里的鸡蛋全都泡进了醋缸里!我问武陵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她说这醋泡蛋乃是医圣张仲景的方子,又能治病又可养颜,她不是在玩,多做些,好拿来孝敬咱们!” 贵妇们听了这话,全都笑了起来。 世子李宁的生母纪美人道,“妹妹们平日里闷在宅子里,何曾做过这些民间女娘玩的小游戏,自然觉得新鲜。去年宁儿生辰,那时刘学士还在东宫任掌食女官,做了个叫什么生辰蛋糕的糕点,宁儿别提多喜欢了。知道她以后便不再东宫里任职了,还闹了会儿脾气呢。直到殿下跟他说,刘学士以后还会看顾着他的饮食,这才好了!” 郭氏道:“阿家放心,我已经着人问过太医了,刘学士所言非虚,那醋泡蛋的确是个好方子!能治的病可多了,便是身体无碍,常吃也能强身健体!” 王良娣满意点头,“嗯,你做的好。她是咱们东宫出去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无能浅薄之人。” 舒王府中,在听伺候宝安郡主的仆从汇报完刘绰的课堂内容后,王妃身边的女史道:“没想到那个刘绰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让娇生惯养的郡主们如此折服。” 舒王妃听后,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是啊,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殿下不过是被她的美色所迷。如今看来,倒真是个麻烦了。” “王妃不必忧心。殿下前几日收了个与她眉眼间有些相似的宫女,那心思不是已经作罢了么?”女史道。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殿下从前何曾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若是看上了,管人乐意不乐意,收入房中便是。对这个刘绰却是非同一般。不仅次次以礼相待,如今竟还找了个年貌相似的充上。这些日子也一直宿在那贱婢房中。我与他夫妻多年,知道他这是真把人放心上了才会如此!” 女史道:“饶是如此,那刘绰已然是赵郡李氏定下的新妇了,殿下便是待她不同些,又能如何?说不得,这一两年就成婚生子了!” 舒王妃道:“现在是不能如何!来日呢?太子是个病秧子,若圣人真把位子传给了殿下,那时他还会在意赵郡李氏的看法么?玄宗朝做父亲的抢儿子的女人,当今圣人能把太子的儿子抢过来当自己的儿子,他们李家什么荒唐事做不出?若殿下得登大位,想要什么女人没有?更何况区区一个臣妇?” “王妃,殿下是重礼之人,那刘绰便是再得他的喜欢,也不会动摇了您的位置。比起太子来,殿下也算不得风流多情之人,又身强体健,春秋正盛,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女史安慰道,“这些年,府中的女人也添了不少,您为何独独对这个刘五如此上心?” 舒王妃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眼中竟滑下两行清泪,咬牙切齿道:“那些女人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过,便是添再多也无妨。他是皇家之人。自嫁他那日起,我就知道,我的郎君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原以为,他对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可如今,他竟仍是每日都派暗卫查探她的行踪。你说的对,殿下春秋正盛,我得早做筹谋才好,若是等她成了殿下的女人再动手就晚了!” 第136章 《观马球》二首! 上元节的余韵尚未散去,长安靖恭坊的开春马球会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皇室宗亲都住在十六王宅,往南一走就是靖恭坊,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打马球。 靖恭坊的南面是新昌坊,西面是安邑坊,刘绰和李德裕便也分别被德阳郡主三姐妹和世子李宁邀请了过去。 贵族们身着盛装,马匹矫健,彩旗飘扬,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舒王妃今日打扮得格外华贵,她身着金丝绣凤的长裙,头戴金簪,耳垂明珠,每一步走动都流露出皇家的威严与尊贵。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最终落在了刘绰的身上。 刘绰一袭素雅的衣裙,清新脱俗,与李德裕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太子府的几个郡主围在她身边,热络地说着什么。 “那便是刘学士?走,咱们去跟刘先生见个礼!”舒王妃微微一笑道。 “阿娘,我不想去。”宝安郡主很是抗拒,“您是王妃,她不过是个六品学士,您为何要如此屈尊降贵?” 舒王妃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轻轻握住宝安郡主的手,柔声道:“你看德阳、咸宁、云安几个不是都在么?记住,想要战胜你的敌人,就得先了解她,最好能跟她成为朋友!” 宝安郡主虽然心中不情愿,但也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愿,只得随舒王妃一同向刘绰走去。 舒王妃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在刘绰和李德裕之间流转,意味深长地说道:“瞧刘学士跟台郎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听闻,刘学士博学多才,连在膳房中也能教授出一番大学问,真是令人佩服。今日马球赛,你们这对金童玉女能来观战,真是令赛场增色不少!” 刘绰、李二并太子府的几个郡主一同行了礼。她微微一笑,谦虚道:“王妃过奖了!” 此时,舒王也来到了马球场,他的目光在刘绰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向了李德裕。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似乎有火花迸射。 舒王妃脸上的阴郁之色转瞬即逝,“台郎,本宫记得你的马球打得极好。有美在旁,何不下场一展身手,让刘学士看看你打马球的英姿?” 马球场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急如鼓点,观众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闻听此言,刘绰的眼睛也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她的确很想看看他打马球时的样子。 李二觉察到刘绰的变化,笑道:“王妃过誉了,今日场间佼佼者众多,德裕岂敢造次。何况马球一个人也打不了,好在时辰尚早,待五郎他们来了之后,我自会下场舒展一下筋骨!” 舒王妃道:“嗯,你久不在长安,与京中这些子弟配合的少,的确得找些稍有默契的伙伴才好下场。” 德阳郡主李畅似乎很不喜欢舒王妃,拉着刘绰的胳膊道:“先生,我看顾九娘子到了,咱们去看台入座!听说您还给我们姐妹几个带了好吃的?” 刘绰也恨不得赶紧脱身,笑道:“是,带了冰糖葫芦和糖炒栗子!我听顾九说,郡主也喜欢吃!” 李畅道:“喜欢,不瞒您说,您之前给宁哥儿做的那些,我们三个做姑母的可没少抢着吃。” 咸宁和云安在一旁道:“长姐,你怎么连这个都告诉先生了?” 顾若兰这回是随着家中兄姐出来的,正兴奋不已地冲刘绰挥手。“绰姐姐!” 众人便与舒王妃行礼告辞。 太子近年来忧思多病,早就已经打不了马球了。东宫带队之人是广陵王李淳。刘绰和李二是东宫请来的人,座席自然也在东宫那边,与舒王府的看台遥遥相对。 一回到看台上,顾九便凑到了刘绰身边。看着她带来的零嘴,撅嘴道:“绰姐,你真是不够意思。看马球赛也不知道喊上我,有好吃的也不知道给我备上一份。” 刘绰笑道:“我也是受了郡主们邀约才来的。听闻,你祖父荣升为吏部尚书了。这时节,怕是你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我哪知道你有没有时间过来?再说了,堂堂顾大小姐,什么样的盛会能少了你的坐席?” “那怎么能一样?你心里没我!” 李二笑看着两个女孩的斗嘴,很为刘绰感到开心。 “二郎可不是我喊的,是世子殿下邀请的。”刘绰忙道,“我们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酸死我算了!”顾九道。 刘绰突然想到了一直以来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她凑到顾九耳边道:“对了,你到底背了哪位文豪的诗歌,让所有人提起你来都得称一声才女啊?” 顾若兰一脸惭愧的表情,小声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真有你的!”刘绰不得不服,“难怪呢!这首诗何等得有气势!才女之名,你当得起!” 顾若兰有些不好意思,“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这首诗。加上字少好记,那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记得牢牢的。对了,绰姐,那你是如何记得住欧阳修和辛弃疾那两首词的?” 刘绰也有些小确幸道:“看过《康熙王朝》么?那剧里唱过第一首。《经典咏流传》里陈彼得老先生弹着吉他唱过《青玉案·元夕》。所以,元夕二首,我不仅记得,还会唱呢!我记歌词,记得更牢。” 马球场上战况激烈,看台上的勾心斗角也没消停。 刘绰和顾若兰还没闲聊几句呢,就听晋阳公主提议道:“那边的可是顾家九娘子?今日马球赛如此热闹,又有两位名满京城的才女在场。咱们何不请刘学士和顾九娘子做首诗来助助兴?” 裴瑾也道:“是啊,刘先生高才,膳房里都能讲出大学问来,女儿真是佩服得紧。那日在杏花楼里,先生出口便是两首佳作,想来便是曹子建在世,也不过如此?不知今日,先生能否再次给我们惊喜,连作两首诗呢?” 场间有的是晋阳公主早就安排好的人,有的自然是真的被煽动起了好奇心。毕竟刘绰如今盛名在外,看台上有许多人都想一睹她的风采。若是能亲眼见她作诗,那就更好了。 趁着晋阳公主母女俩造势的空档,顾若兰紧张地拉住刘绰的胳膊,“我就背了那一首诗,到现在走哪都被要求作诗。要不我怎么不喜欢出来晃荡呢!怎么办,绰姐,她这是要给裴瑾找上元节的场子呢!我写不了啊!” 刘绰被顾九逗笑了,忙宽慰她道:“没事,有我呢!怎么说咱们也在古代混了这么多年了。写不出千古名篇,应付一下还不成问题。” 李二眉头紧皱:“她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把人捧上去逼迫。绰绰,你对马球不甚熟悉,我来便是!” 顾若兰也道:“是啊,这样的场面我一直都是厚着脸皮拒绝的!绰姐,你放心好了。丝毫不影响我的才女之名,有本事她们就写出能压的过我们的诗篇来!” 在彭城时,刘绰常跟张十七娘等女娘在一起打马球,比赛的对抗程度自然不能与如今场上的男子马球比赛相提并论。打马球在大唐军中也十分盛行,她还受张愔之邀去军中观看过。 当时那种震憾的场面令她印象深刻,回去便觉得诗意大发,写了两首诗出来,只是一直没在人前吟诵过。她不是写不了诗,只是写不过大文豪们而已。 果然,顾若兰道:“公主殿下,我于马球一道实在不擅长,就不在人前献丑了!绰姐姐初来长安,也是一场马球赛也未” 舒王妃适时道:“没当过将军的人也写得了边塞诗,写观马球的诗又何须真的会打马球啊!来啊,快快备好纸笔!姑母也是,刘学士不过是谦让一二,哪能真的就扫大家的兴了!” 立时便有伺候的小内官执笔以待。刘绰心下冷笑,原本她还真以为舒王妃是个好人的。 “好!那刘绰便献丑了!”李二刚要说话,便被刘绰按住了。然后她淡定开口,“骏马奔腾起战尘,挥杆如剑舞风轮。壮志未酬身先老,犹忆当年铁甲军。” 这本就是她当年看着马球场边的张建封写出来的诗。他一直想帮助朝廷解决藩镇割据的问题,可惜年老体弱力不从心了,也就只能在军中观看军士们打马球的时候才能开怀大笑了! “好!”德阳郡主赞道,“先生好生厉害!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写出来的诗句却如此豪迈壮烈。” 因为舒王妃刚说的话,晋阳公主众人自然也不好指摘刘绰的诗句与她的年龄不符了。 在德阳郡主等人的带动下,看台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顾若兰的两只手掌都拍红了。 晋阳公主和舒王妃还好,裴瑾和宝安郡主的小脸却是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跟刘绰接触的越多,她们对她越是心折,也越发讨厌了。 “不知今日还能否听到先生的第二首观马球?”裴瑾道。 她始终不相信,面前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人真的可以出口成章。刘绰家中父兄都是读书人,元夕二首很有可能是他们代写的。为了让女儿在长安城博名声,好配得上赵郡李氏的门楣,他们一家人一定预谋已久。 今日的马球赛却不同。马球是相当昂贵的一种运动。凭她这种小官之女如何接触得到?她如今骑的马匹不都是窦大将军赠送的? 刘家住的离靖恭坊如此近,也从未听过她的父兄出现在马球场上过。说不得这小门小户的,一家子都不会打马球!自然不可能让她提前做好准备再出门。正是让她原形毕露的最佳时机。 “郡主听好了!”刘绰笑看着裴瑾道,“风尘滚滚战未歇,铁骑如龙势难收。马球虽小藏大道,一杖击出见真修。” 小样!你真当老娘这个学霸是白当的?便是到了古代,老娘也还是学霸! 第137章 舒王妃的阴谋 刘绰的第二首马球诗在看台上引起了一阵轰动。 云安郡主激动地拉着刘绰的手,称赞不已。“先生这么短的时间就作了两首诗出来。既有气势,又有深意,真是厉害!” 顾若兰崇拜地看着她,“绰姐,你就是那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 李二则是一脸自豪地看着刘绰,他的绰绰不仅才华横溢,更是勇敢聪慧,让他怎能不为她骄傲。好一句‘一杖击出见真修’,她这是不是在一语双关地回击裴瑾的挑衅? 而舒王妃母女和晋阳公主母女的脸色则有些难看,她们原本想借此机会让刘绰出丑,却没想到反而让她大放异彩。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瑾和宝安郡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满和嫉妒。 宝安郡主咬了咬唇,突然站起身来,大声道:“这比上元节那两首可差远了,想来这才是刘学士的真正功力?” 顾若兰反问道:“郡主若觉得不满意,大可自己作两首诗来听听啊!” 这就有些太露骨了。刘绰毕竟是钦封的内文学馆学士,刁难的意味若是太浓,便是摆明了不给圣人面子。 裴瑾道:“我们又不以才女自居,作不得诗又如何?有本事你来啊!” 顾若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别说如今顾少连已经是吏部尚书,就是上回在杏花楼里她也是管你是赵三娘还是什么县主,说怼回去就怼回去。若是不拦着,她怕是马上就要来一句,“你是谁啊,你让我作诗我就得作诗?” 这次不同,晋阳公主和舒王妃都在呢。裴瑾姓裴,剩下的几个可都是李家人,还是皇李。 眼看事情就要闹大,李二笑道:“本就是随口吟诵助兴的诗句,又不是来参加斗诗大会的。何必如此当真?” 他就是忍不住要揶揄一句。 “是啊,咱们今日不是来看马球比赛的么?”刘绰看了一下场间战况,问顾九道,“哎呀,那位郎君是谁?骑术真是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顾九被转移了注意力,扫了一眼脸色微红的李畅,八卦道:“那是郭鏦,乃是德阳郡主的未来夫婿!” 刘绰也注意到了,李畅的视线其实一直有意无意地跟着那位郭郎君。 舒王妃眼珠一转,随即笑道:“都是我不好,原想着让刘学士作两首诗来助助兴,若是因为这个扫了大家的兴,那便不美了。台郎说的对,咱们还是先看比赛!姑母您瞧,今日咱们畅儿看比赛可是够专注的!” 晋阳公主配合地表演起大笑。 “这个郭鏦想来身份不凡,跟广陵王妃是不是一族的?”刘绰悄声问李二。 李二笑着道:“何止是一族,他们两个是亲兄妹!都是升平公主所生。” 升平公主是晋阳公主的姐姐,论起来跟圣人才是一辈人。女儿和儿子却是跟自己哥哥的孙辈配的姻缘。刘绰忍不住脑洞大开,这要是刘谦在场,一定又要感慨皇族的辈分乱了。 看见刘绰的表情,李二就猜到了她的想法,“这有什么。郡主们虽身份贵重,却没有那么多合宜的郎君可与她们匹配。那便不如亲上加亲,让家里迎娶过公主的人家再迎一两位公主进门。咸宁郡主的未婚夫婿郑何也在下面比赛呢。他出身荥阳郑氏,是肃宗皇帝的外孙,母亲是皇姑纪国大长公主,算起来跟圣人是一辈人呢!” 刘绰闻言,忙伸长了脖子搜寻起郑何的身影来,“哪儿呢,哪儿呢,长得如何?” 李二忍俊不禁,“就是那个,刚刚给郭郎君喂球的人。” “这两位郎君看着比郡主们要年长几岁啊!”刘绰小声评价道,“郭郎君蛮结实的,那位郑郎君长得倒是不错!” “绰绰,你就这么喜欢看美男子?”李二假意吃醋道,“看来我还是得下场一展身手,好让绰绰也这么看看我啊!” 刘绰看了看李二的俊脸,调皮道:“你别多心,他们可都及不上你好看!” 一旁的顾九酸的不行,“哎呀,真是腻歪啊,我还是多吃点东西压一压!” 没多久,胜负已分。郭、郑二人所在的红队胜了。德阳郡主和咸宁郡主脸上不自觉透出一层得意之色。 下一场即将开赛,李二的同龄伙伴们也到的差不多了。他们身着红色队服站在球场边冲李二喊道:“台郎,快来!我们可就等你这员猛将了!” 除了韦澳等人外,刘绰还认出来其中一个少年郎君。 那人她在李二的生日宴上见过,当时李二只是简单介绍了一句太原郭氏,郭銛,家中行四。 他也大方地道:嫂夫人喊我郭四郎就行。 如今看到他热切地跟刚下场的郭鏦说话,刘绰才真正搞明白人家的出身来历。他是汾阳王郭子仪之孙,升平公主与驸马都尉郭暧的幼子。广陵王妃郭氏一母同胞的弟弟。 刘绰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裴瑾总觉得她不属于他们那个圈子了。 虽说彭城刘氏比寒门要强上许多,至少他们一家人一入长安就能在新昌坊买下一座不小的宅院。而刘坤有一多半的同僚在长安都是租房子住的。可跟这些人比起来,她家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 “来了!”李二微微一笑,点头应允。“绰绰,我这便去了!” “好!我会到场边给你加油的!” 没人注意到,李二刚离开,舒王妃便转身对身边的女史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新的比赛就已准备就绪。 两队选手身着鲜明的球衣,一队红如烈焰,一队蓝似深海,各自骑乘着精壮的马匹,手持球杖,蓄势待发。 球场中央,摆放着一颗如拳头大小、中空、用特殊木料制成的马球,静静等待着被赋予生命。裁判手中的旗子挥下,马球比赛正式开始。李德裕一马当先,抢先于对手挥杆击球,动作矫健,球技娴熟,马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飞向球场的一侧。 李德裕身着红色球衣,作为红队的队长,展现出了非凡的马术和球技。他策马奔腾,巧妙地绕过对方的防守,每一次挥杆都准确无误,引得观众席上阵阵欢呼。 刘绰跟顾若兰也下到了场边观看比赛。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德裕的每一个动作,一颗心随着马球的每一次飞转而跳动。 有两个美少女在一旁观战,李二队里的郎君们斗志更加昂扬了。郭四郎跟李二配合默契,接连打出几个好球。 “好!想不到,这位郭四郎,马球打得也如此好!”刘绰赞叹道。 “那你家李二不是打得更好?” “他马球打得好,我六年前就听纯阿兄说过了。自然不觉得奇怪!” 蓝队的队长也不甘示弱,带领着队伍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势。两队在球场上你来我往,争夺异常激烈,马球在球杖下飞速穿梭,观众们的情绪也被推至了高潮。 “绰姐,郭四郎跟我一样都是七月里生的。但你得先给我做生日蛋糕吃,然后才能是他!”刘绰正看得入迷,顾若兰突然凑了过来,霸道发言。 刘绰忍不住调侃,“看来你的生日比这位郭四郎要早上几天!我瞧他倒生的不错。二郎生辰时,也一直围着你打转。你却一直淡淡的。难道他的才貌家世也入不了顾尚书的法眼?” 顾若兰道:“除了庶出的大兄,他家这几个郎君可都是要尚公主的,别看郭二郎娶的是长林公主的女儿,那可是代宗皇帝最宠爱的外孙女。我祖父是不会让我去跟这么一帮妯娌打擂台的。绰姐,可不是谁都能有你这样好的运气,早早就能跟心仪之人定亲的。” 听了这话,刘绰其实有些心虚。她也没想到,李二竟真的向她家提亲了。尤其是现在,她已真实地感受到自己阿耶当年说的两家门第悬殊的意思。 原本按她的规划来,她总觉得自己还太小,事业要紧,婚姻之事尚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若是早知道在古代也能像宋氏五姐妹那般,选择终身不嫁。说不定,去年她真的不会答应李家的提亲。 那时,她真的以为作为一个古代女子,根本没得选择。那时的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对李二的感情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突然,蓝队的一名选手策马疾驰,以惊人的速度突破了红队的防线,他的球杖猛地一挥,马球如离弦之箭,直冲球门而去。观众们屏息以待,只见那球在即将入门的一刹那,被李德裕巧妙地一挡,改变了方向,飞向了另一边。 红队抓住机会,迅速组织反击。李德裕与队友之间配合默契,几个传球之后,球来到了他的球杖下。他深吸一口气,瞄准球门,用尽全力一击。马球迅疾如电地穿过木板上的球洞,稳稳地落在了网中。 “红方得筹!”裁判高声宣布,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红队队员们欢呼雀跃,举着球杆庆祝。 李德裕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场边的刘绰身上。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刘绰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的男人可真帅气啊! 看见李德裕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她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欢笑着冲李二放肆大喊:“二郎,威武!二郎,帅气!” 比赛即将接近尾声,红方领先五球,胜负已然分明。但场上的每一次挥杆,每一次攻防,仍旧牵动着观众们的心。 突然,场上发生了意外。蓝方有一名骑手失控,他用尽全力击球,球杆却脱手而出,径直飞向刘绰和顾若兰。 由于事发突然,顾若兰吓得呆愣在当场。好在刘绰跟着李二练了几个月剑术,反应十分迅速,千钧一发之际,她眼疾手快地拉着顾若兰躲开了。球杆擦着她跟顾九的脑门飞向了场边。 “好家伙,这要是招呼到身上,咱俩可就得破相了!”惊魂未定的顾九愤怒地看向球杆的主人,“我看他分明就是输不起,故意的!” 球场边一片混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第一个冲到刘绰顾九二人身边的,竟是准备参加下一场马球赛的舒王李谊。 他见刘绰还没站起身,以为她是吓得脱了力,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道:“绰绰,你没事?” 虽未看到刘绰有明显得伤势,他还是大声呼喊着太医。 “你瞎啊!”顾若兰正像个发怒的斗鸡,气势汹汹要找球杆主人算账。听到李谊情急之下毫不避讳地喊出绰绰二字,愣是把剩下要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舒王冲过去的这一幕被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议论声四起。舒王妃的眼中闪过错综复杂的情绪,便是没能毁了刘绰的容貌,她的计谋似乎也已经得逞。至少李谊对刘绰的心思已经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虽然有些损伤她自己的颜面,但赵郡李氏若是不想夜长梦多,便得赶紧把婚事办了。不过一个小门户的女娘,何至于非要等回到长安再迎娶。 “我没事,谢殿下关心!”刘绰拉着顾若兰起身道。 “那就好!”李谊声音轻柔,转头却眼神凶狠地看着球杆主人的方向骂道:“混账东西!本王看你是活腻了!” 那少年郎慌不迭地从马上下来,腿都被李谊吓软了,求饶道:“殿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失手,失手罢了!” 围在场边观看比赛的人不在少数,那球杆砸过来的准头便如专门瞄过一般。 李谊冷冷道:“休要狡辩,此事我自会找你姑母算账!” 双方比赛已然暂停,李二赶了过来,急切道:“绰绰,没事?” 他上下左右将刘绰检查了一遍,发现她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多亏了这些天跟你练习剑术。否则,我还真可能躲不开!”刘绰笑着道。 郭四郎虽下了马,却也没敢靠顾九太近,红着脸道:“你没事?” 顾九也有些不自在,“没事啊,绰姐姐身手矫捷,将我护得可好了!” “那就好!”说完,郭四郎愤怒地看着还在告饶的少年道,“十一郎,你这手若是连球杆都握不稳,不如趁早剁了去!” 蓝队的队长也骑马过来了,听了郭四郎的话不忿道,“四郎,你这话就说得太重了。打起马球来,战况激烈时失了准头,下手没有轻重,球杆脱手,或是将球击出场外,都是常有的事。十一郎又不是故意的。” 李二道:“高平郡王,十一郎马球打得如何,你比谁都更清楚。他今日可是一人独得三筹。往日打马球,又何曾见他有将球杆甩出场外的时候?”他指着已然落地的球杆道,“这是击球不成甩脱出去该有的力道?分明是瞄着人的面门去的!”考虑到刘绰的名声,他必须把这事从李谊身上撇干净,“打马球自是有输有赢,技不如人,再战便是,冲同行女眷动手算怎么回事?” 郭四郎也道:“是啊,输不起就别玩!” 顾若兰目睹了一切,到此时心中也明白了过来,这怕是舒王妃精心策划的一场戏。无论成败都可以用比赛失手搪塞过去。她走到刘绰身边,低声说道:“绰姐,你要小心,那个舒王妃恐怕没安好心。” 刘绰也没想到,舒王府女眷那个马蜂窝的尾后针来得这样快。 此前,她分明已经立场坚定,态度清晰地拒绝了舒王。 可为什么还是被针对了? 第138章 流言与李二的报复 小小年纪就做了六品女官。刘绰毕竟是如今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没多久,便涌上来不少人向她表达关切。便是看台上的贵妇们和马上也要下场比赛的广陵王也被惊动了。 这次所谓的意外让刘绰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动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斗之中。她不但要提醒舒王以后尽量跟自己保持距离,还要告诉舒王妃自己完全没有要跟她抢男人的意思。 “多谢各位关心,我无大碍。刚才只是一场意外罢了,不必太过在意。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刘绰心中虽然有所戒备,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接下来还有许多比赛,大家接着玩!莫要为了此等小事,耽误了赛程。” 德阳郡主道:“刘先生,这里尘土多,你还是跟我们回看台上去观赛!” 顾若兰也不傻,除了她之外,没人听到舒王喊的那句绰绰。她道:“是啊,如今二郎既然已经胜了,咱们也该上去休息一下了!我刚才嗓子都喊哑了,绰姐姐,你可得亲手给我调一杯奶茶喝!” 舒王妃也面带歉意,优雅地走上前,轻声安慰着刘绰:“真是万幸,你没事。这马球比赛本是娱乐之事,却不料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回去后,我定会好好管教家中的子弟。” 刘绰微微一笑,心中却明白,这不过是舒王妃的表面文章。 她轻描淡写地回应道:“王妃言重了,赛场上的意外在所难免。不过,我也不是木人泥胎,眼见危险发生,自会懂得躲避。” 知道大庭广众之下,舒王妃不敢如何。李德裕还是走了过来。“若非你及时反应,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刘绰笑看着他道:“是是是,都是二郎教得好,才让小女子身手如此敏捷的。” 无需多言,李二便明白了刘绰的意图。 舒王对她的关心超出了寻常,今日的飞来横祸本就是由此而来。若是让在场更多人看出端倪,损害的还是刘绰的名声。 李谊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李德裕这番话无疑是在提醒所有人,刘绰之所以能够幸免于难,全赖她自己的能力,而非他人的保护。 “刘学士此番受了惊吓,还是让太医过来瞧瞧!”李谊道。 刘绰却迈开步子道:“多谢舒王殿下关怀。不过,微臣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的身体有无大碍又岂会不知?下场比赛就快要开始了,您还是先去备战!” 李二也对舒王又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十二分的真诚,笑着道:“多谢殿下关怀,您放心,我与绰绰都不是那等小气之人。便是您与十一郎有亲,也绝不会因此错怪到您这里的。少年人之间的事就由我们少年人自己来解决好了。” 他先是给意外定了调子。那是十一郎比赛输了恼羞成怒,迁怒于刘绰,才故意扔了球杆。 接着又当着众人的面,解释了李谊为何对刘绰的情况如此上心。刘绰作为圣人面前的红人,又是赵郡李氏的未来新妇,李谊自然得考虑到若是她受伤,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在维护刘绰名声这件事上,李谊跟李二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十一郎,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再赢回来便是,不可再迁怒于他人了。开春了,以后日日都有马球赛,改日你们再与十一郎约战一场便是。”他板起面孔教训道,身上的冷冽之气却比之前少了许多。 一旁的十一郎赶紧就坡下驴道:“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高平郡王也道:“二叔教训的是!我正觉得今日玩得不够尽兴呢!只是不知下回比赛,刘学士还敢来观赛么?今日你们能赢得如此顺畅,说不得就是因为有两位美人在场边助威才一个个如有神助的,尤其是二郎,本王竟不知你在外头这些年已练就了这样一手好球技!” 刘绰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高平郡王过奖了,今日的胜利,全赖二郎跟队友们的默契配合。至于下一场比赛,若是有空,我自然愿意前来观赛。” 她的回答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给了高平郡王一个台阶下,同时也为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李德裕也笑着接过话茬:“是啊,今日的胜利,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若眼红,自然也可携美相伴。对了十一郎,我听闻你早已大婚了。下回再战,何不带上嫂夫人出来观赛?” 他的话音刚落,场上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众人开始讨论起下一场比赛的事宜,而刘绰和李德裕则趁机悄悄退到了一旁。 而此时,舒王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她没有想到,刘绰竟然如此机智,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危机。 她知道,这个小姑娘,远比她想象的要难对付。 “绰绰,你今天做得很好。”回去的路上,李德裕低声对刘绰说道,他的眼中满是赞赏。 刘绰轻轻一笑,目光坚定道:“二郎,我知道今日之举是舒王妃故意为之,但我刘绰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我虽不愿与人为敌,但也绝不容许他人欺我太甚。” 李二紧握她的手,眼中满是赞赏与支持:“绰绰,无论你决定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刘绰心中一暖,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有了李二的支持,她更有信心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浪。“你刚才提到那个十一郎家的女眷,是不是在敲打他?” “我的绰绰真是聪明。”李二刮了刘绰的鼻子一下,“他居然敢对你出手,就没想过自己家也是有女眷的么?不敲打敲打他,下次他再做蠢事,若是真的伤到了你该怎么办?不过,你刚才不也在言语中警告了舒王妃,你并非木人泥胎么?” 刘绰略有些吃惊地感叹道,“你听出来了?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还是担心,若我报复得有些狠了,会不会影响到你!” 李二笑得开怀,“不管有什么难事你都只管跟我说,不用瞒着。出了这样的事,我会再增派几个护卫在暗中保护你。你放心,他们不会影响到刘宅的日常生活的。” “天子脚下,他们还敢闯到我家里行凶?”刘绰心道,我这是低武世界?不会出现什么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之类的武功? “不得不防!这些人站在高处久了,是不会把几条人命放在心上的!”李二道,“不过,我赵郡李氏也不是可以任人揉搓的。若是要斗,那便斗斗看。 “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啊!” “你放心好了,我家养的护卫足够多。”李二自信道。 刘绰突然意识到,她们刘家似乎也该学着这些大家族养一批武功高强又忠心的死士了。若是不想总处于被动防守的位置,她就必须开始行动了。 舒王妃的算计并没有逃过李谊的眼睛。他虽然对刘绰有意,但在听了她的真实想法后,乐得成全她。他越是欣赏她,喜欢她,就越不会去逾矩。 当他得知王妃竟然意图伤害刘绰,甚至不惜在马球赛上制造意外,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回去后,便让手下护卫将那日之事调查了个底掉。然后把执行命令的女史杖杀在了舒王妃的院子里。 屋子里,舒王妃强装镇定道:“殿下,您这是何意?” “王妃是聪明人,自己做下的事,这么快就不记得了?”舒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意。 舒王妃一惊,她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殿下,妾身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十一郎是我母家的族侄不错,但那不过是他们少年人打马球时的意气之争,与妾身有什么相干?” 舒王冷哼一声,道:“亏本王这么多年,一直当你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原是我看错了!不错,刘绰是我看上的女子。可她已经有了婚约,我也并未将她纳入府中。她还没有咱们的女儿大!同为女子,你竟安排人妄图毁了人家的容貌,如此对付一个小女娘,真是何其歹毒!” 舒王妃心中一颤,夫妻多年,她没想到舒王竟然会为了刘绰与她翻脸。 她咬了咬唇,道:“殿下,原来您还知道她比咱们的宝安小啊!那个刘五都能做殿下的女儿了,可您对她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难道还要妾身说出来么?” “来人啊,将王妃身边的服侍之人统统杖二十赶到外院去。春寒料峭,王妃身子不适,这帮狗奴才竟还由着王妃四处走动。”舒王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舒王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没想到舒王竟然会如此决绝。她看着李谊离去的背影,脸上挂着自嘲的笑。 宝安郡主冲了进来,抱着舒王妃的胳膊道:“母妃,您究竟做了什么?气得父王要发这么大的火?若是做错了,您就给父王认个错!” 舒王妃道:“怕什么?我母族尊贵,又为他生儿育女,便是做了些许错事,他又能拿我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我是错了。我错在那日不该临时起意去毁那个小贱人的容貌。我该好好谋划谋划的。她不是才名远播,受人喜欢么?那我就毁了她的名声好了!” 舒王妃的下一步行动来得比刘绰预料的更快。不久之后,长安城中便开始流传起一些关于刘绰的流言蜚语。 有人说她出身低微,却妄想攀龙附凤,虽已与赵郡李氏有了婚约,却仍与舒王李谊的关系不清不楚,有损皇家威仪;更有甚者,说她在广陵王府时便行为不检,与多位王公贵族有染。 这些流言像一股股暗流,在长安城中悄然蔓延。 渐渐地,宫中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开始质疑她的品行。 “绰姐,咱们当日在马球场都已经如此小心了,竟还是传出了这样的流言!”顾若兰来访时道,“不过,长安城中的百姓大多数还是站在你这一边的。那些传闲话的,都是些嫉妒你能得李二郎喜欢的小贱人罢了!” “造黄谣?”刘绰冷笑一声,“这样的手段,实在是低劣。堂堂王妃,搞了半天就弄了个这?她有没有想过,她搞这一套也会让舒王在圣人面前丢了颜面?难不成,她以为我会是那种为了此等流言就寻死觅活的人?说句难听点的,便是失了名节,我都会活得好好的。” “不过,那日我看舒王殿下的确对你非同一般。其实,解决此等流言的方法也简单,你们赶紧完婚,然后一起离开长安,去郴州避一避风头,不就好了。” “虽然,我也想早一点与绰绰完婚。但我与绰绰的婚期还由不得她来定。说好了要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岂能急急忙忙,草草了事。”李二迈着长腿,走进屋中道。 “绿柳也真是的,怎么也不知道通传一声。”刘绰脸上带着笑意道。 岂止是绿柳,便是刘蓉和曹氏她们不也由着李二悄无声息地过来了么。 “绰绰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绝不会让她得逞的。即便身为舒王妃,她也得知道,有些人,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李二开始行动了。他暗中派人调查,很快就发现了散播流言的几个关键人物。那些人都是舒王妃的亲信,她们在长安贵妇圈中颇有影响力,是流言传播的主要推手。 他利用赵郡李氏的人脉,将这些人家里的龌龊事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开始在长安城中散播他们的负面消息。 消息有真有假,却是以怎么能更引人关注和议论去编排的。又是通奸生子,又是扒灰不伦的。一时间,八卦流言满天飞。 很快,坊间之人不仅对这些人家的事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甚至开始怀疑起他们散播的关于刘绰的流言的真实性。 “如此私德败坏的人,说的话岂能当真!” “是啊,怕是他们自己猥琐,就觉得世上之人也如他们自己那般私德不修!” “刘五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她一入长安就为民请命。上元节那日,她送给李二郎的元夕是何等的深情款款。只要刘五娘子不当值应卯,这对金童玉女便是出双入对,哪来的时间去勾搭什么王公贵族?” “是啊,人家郎才女貌,两情相悦的,定是有些人自己嫁不到李二郎,就眼红嫉妒,无中生有编排起刘五娘子来的。” 刘绰和顾若兰戴着长帷帽出街,喜滋滋地听着李二的战果。逛累了,才到自家饕餮楼的雅间里歇脚。 “非但如此,那个手抖的十一郎的新婚妻子也跟他闹起了和离。” “啊?这是为何?” “听说,她家阿翁与自己的七儿媳有些不清不楚。连累着她也被人指指点点。要知道,那位杜娘子可是关中望族京兆杜家的。书香门第,极重声誉,岂能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可是那个写了《通典》的岐国公杜佑家?” “正是。是杜家三房的娘子。虽不是杜公那一房的人,却也是极亲近的。绰姐,你说的对。你家这个李二虽然奸诈,但真是回回都奸诈对了地方。”顾若兰感慨道。 “那可不!”刘绰骄傲道。 第139章 乐游原登高 这场由舒王妃发起的流言之战,已经以李二和刘绰的胜利告终。 二月的长安,春意渐浓,万物复苏。 升平坊的乐游原上,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桃花、杏花竞相开放,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阳光透过树梢,洒在青青的草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李二和刘绰手牵手漫步在乐游原上,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与周围的鸟鸣相呼应,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李二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腰间系着青色腰带,显得英俊潇洒。刘绰则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襦裙,外披一层轻纱,如同春日里的桃花,清丽脱俗。 他们沿着小径漫步,李二不时指向远处的景致,向刘绰讲述着长安城的往事和趣事。刘绰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绰绰,你看那边的桃花开得多美。”李二指着前方一片盛开的桃林,眼中满是温柔。 刘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桃花灼灼,如云似霞,美不胜收。她赞叹道:“真是一片好景色,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走进桃林,李二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轻轻插在刘绰的发间,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发丝,眼中满是深情:“绰绰,你比这桃花还要美。” 刘绰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轻轻一笑,拉着李二继续前行。他们在桃林中穿梭,仿佛一对神仙眷侣,与周围的春色融为一体。 “二郎,你看这株桃花下有一块平整的石头,我们不妨在此歇息片刻。”刘绰指着前方一块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石头说道。 李二点头同意,两人便在石头上坐下,享受着春日的暖阳和花香。刘绰靠在李二的肩膀上,两人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彼此的陪伴和春天的美好。 “早就想跟你一起游春了。绰绰,等我们成亲后,我带你去更多美丽的地方,看遍这世间的美景。”李二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刘绰抬起头,看着李二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等着那一天。” 两人的手指紧紧相扣,心也紧紧相连。 “这段时日在内文学馆还顺利吗?” “顺利。虽然宝安郡主看我的眼神还是很不友善,但多亏了你的好手段,这母女两个如今正忙着处理各家的流言,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空暇来算计我了!” 李二哈哈大笑:“那些不过是小把戏,算不得什么。” 乐游原是长安城的地势最高处,登上它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哇,在这里居然能看到我家,也能看到你家的宅子!好清楚,没想到,闻名已久的乐游原居然离我这么近。”刘绰来到长安后没多久就开始了打工人的生活,旬休时大多都在睡懒觉,根本没有四处游玩过。此刻坐在桃树下,惊讶地发现,原来美景就在自己身边。 “这说明你家的宅子选得极好。北面是常年有人打马球的靖恭坊,西北面是东市和我家所在的安邑坊,西南面就是乐游原和青龙寺。离大明宫的距离也刚刚好,你跟叔父每日上值都方便。” “厉害,我帮着选的!”刘绰调皮道。 “不过,如果能直接买在安邑坊就更好了!”李二笑着道。 那时刘家也不是买不起安邑坊的宅子。只不过刘坤考虑到若是直接买在那边,便有瓜田李下之嫌,。说他们一家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女儿跟安邑坊李家定了亲。再对刘绰指指点点的,对她的名声不利。 如今,因为五坊使的案子和元夕二首,不仅新昌坊刘家声名在外,刘绰也早已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是年仅十五岁就被圣人钦封为从六品内文学馆学士的大才女。 长安城中的舆论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至圣人,下至黎民,都觉得他们两个般配得紧。同时,人们也不得不感叹于赵郡李氏看人的眼光之准,竟能早早就发现此等奇女子还上门提亲。 自然也就不必再避讳了。 “快了,快了,我阿娘已经在安邑坊看宅子了。到时候咱们就住的更近了。”刘绰道,“我也在城郊自己的职田附近又买了几百亩地。” “你买这么多地做什么?”李二不解道。 刘绰骄傲道:“我要办种植园,做农场主啊!以后我还会买更多的地,种更多利于民生的东西。既能赚钱,又让人说不出任何话来。” “种植园?农场主?”作为一个贵族公子哥,李二并不熟悉这些东西。他笑着问,“你想种什么?” 刘绰解释道:“我和阿耶都是官身,不便经商。饕餮楼也已经让蓉姐姐忙得不可开交了。开春了,是播种的好季节。我就想,为什么不在地里种些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呢?” “你想种什么?” “初步决定是菠菜和棉花!” “菠菜我知道。这个棉花又是何物?你为何要种这种东西?” 刘绰这才意识到,此时棉花还不叫棉花,也尚未被大规模种植。 “呃,就是高昌那边的白叠子。像草,果实如茧,茧里面的是如细缕一样的丝。我查过不少农书,也在东西两市调查过。这种植物可以取丝织布,布匹又白又软。也可以填充在布里面做成卧榻上的铺盖或者御寒的冬衣,既轻盈又暖和。还记得小时候,你唱给我的那首诗么?‘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个东西就能做到!”刘绰说的眉飞色舞的。“咱们自是有貂裘和填了鸭绒羊绒的锦被御寒,可百姓们被子里填的却是柳絮,芦花和稻草。木棉虽更抗风些,可产地主要在大唐的最南面。中原百姓无法受到惠及。高昌的白叠子就很适合在北方和中原种植了。” “竟有这样好的东西?是不是极难种植?”李二来了兴致,诚心问道。 刘绰神秘兮兮道:“我也是派人四处打探才得到的种子。今年东市锦绣彩帛行的张娘子到我家拜年时,我便托她帮我留意了。结果她不仅帮我找来了种子,还找到了一匹擅长种植白叠子的昆仑奴。如今,地、人、种子我都有了。你若是感兴趣,过几日开始播种的时候,不妨同我一道去瞧瞧。” “好,若真的如你所说,这白叠子有如此多的好处。那我家的田产,便也可多种上些。若真能成事,赚钱什么的倒在其次。你也可以找机会向圣人进言,在整个大唐推广它的种植。到时,就不会再有那么多贫苦百姓在冬日里受冻了!”” “说得好!不愧是我刘绰看上的男人!” 刘绰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倒把李二夸得脸红了。 “绰绰,你才是真的了不起!”李二眼中是难掩的钦佩与赞赏之意。 “不过,赚钱也是很重要的。我还想在合法的范围内,做大唐最大的布匹生意呢!棉花种出来,再织成布,还要流通全国,这些可都是需要专人打理的。说到种植方法和技巧的推广,也是耗时耗力。所以,咱们不能白干活,一举多得才是最好的!”刘绰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商业帝国。“出名要趁早,发家致富也是如此。不瞒你说,我已经托大兄和四兄帮我在国子监的算学馆里找可造之材了。对了,你还得从你家的暗卫里挑几个会教人的好手借给我。” 职业经理人,她要自己培养。不仅如此,她还可以在城外的农庄上,悄无声息地操练忠诚于刘家的暗卫死士。以后,她要赚很多很多钱,自然也需要很多很多的私人武装人员保护财产。 “可是要训练死士?这么快就找好了人手?可靠么?”李二不放心道。“可是我派去的护卫有什么不得力的?” “可靠。因为怕混进来对头安插的人,我没有找那种有武功底子的。而是拜托阿耶在人市上买了二十几个少年。他们都是些家乡糟了难的饥民,饿得皮包骨,也无亲人可以依附牵挂。养了这大半个月,孩子们也该操练起来了。他们以后就是我家养着了,想来会比外头直接招募的要衷心许多?等他们出徒了,我就再也不用怕有人想暗害我了。你派来的人自然都是极好的,这段时日有他们相帮,我们全家人都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可咱们虽说住的不远,我也不能总靠着你家的护卫过活啊。平白让人家多了那么多工作量,多不好意思啊!” “你我之间,何分彼此?”李二道。不过,他也明白刘绰的打算是对的。“的确,暗卫不在多而在精。二十几个人里总也能练出十几个能用的,倒也够了。不过,等他们出徒怎么也得年,这段时间里还是先用着我家的护卫就好。” “这个我也早就想好了对策。我与阿耶在长安左近的军中都没认识的人。小女子知道李二郎神通广大,不知能否帮我招一匹脱了军籍的行伍之人?要那种如今生活在长安,又在边军服过役打过仗的,若是有过军功的那就更好了。我知道,他们中有许多人回到长安之后并没有被兵部妥善安置。空有一身军功和本领,日子过得却不好。这样的人,身手好,能吃苦,守规矩,听命令,招募来就能直接用。也算是让这些为大唐做过贡献的人有个好去处。你放心,我这里月钱一定给的高高的。” 李二再次被她逗得大笑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她们小时候的一个场景。那是在彭城河边,刘谦跟她谈论起她未来的婚事,要她跟刘娇学习,对婚事多上点心,言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也是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大套令人惊叹的理论。她就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娘都要勇敢和聪慧。 “嗯,交给我好了。未雨绸缪,料敌先机,颇有将帅之才。我的绰绰总是能做到旁人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情!若将来你成了大唐最有钱的人,一定要记得提携提携李某啊!” 刘绰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李二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又取笑我!” “小生哪敢。刘学士可切莫冤枉了李某!”李二又道。 两个人在桃树底下闹做一团,各自跟来的仆从也都是满面笑容。 在桃林中小憩后,两人起身,继续他们的春日游玩。 “二郎,快看,那边的燕子风筝飞得好高啊!” 李二闻言,招了招手,李诚和王六娘子便走上前来。他们手中各自拿着几只精美的纸鸢。 “春风和煦,郎君料到娘子一定想放纸鸢。早就命我等备好了!”李诚道。 刘绰挑选了一只蝴蝶形状的纸鸢,而李二则选择了一只鹰形纸鸢。在仆从的帮助下,纸鸢很快被放飞到空中,它们在蓝天白云下翱翔,与周围的春景相得益彰。 “二郎,你看,我的纸鸢飞得多高!”刘绰兴奋地指着天空中的蝴蝶纸鸢,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李二笑着回应:“绰绰选的宅子也好,选的纸鸢也好,样样都是最好的。” 两人的欢声笑语在乐游原上空回荡,引来了周围游人的注目。仆从们则在一旁忙碌着,摆放着各种美食和饮品,为两位主子的游玩提供充足的后勤保障。 “咦,那不是绰姐姐和裕阿兄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和谐的春日画面。刘绰和李二转头望去,只见顾若兰正带着她的侍女,笑嘻嘻地朝他们走来。 “若兰妹妹,你怎么来了?”刘绰笑着迎上前去。 顾若兰俏皮地眨了眨眼:“乐游原上春色正好,我便也想着来放纸鸢啊。说起来,我还派人去刘宅找过你,可云起说,你一大早就被李二郎给接走了!” 李二打趣道:“若兰妹妹,你怕是来劫掠我们的吃食的?” 顾若兰哈哈一笑:“被你发现了,我正是为此而来。你们带了这么多好吃的,也不请我来一起享用。” 刘绰拉着顾若兰的手,邀请她加入:“春日里,美食与好友皆不可辜负。既然遇上了,就一起放纸鸢。我们带的东西够多,再来两个你也是不怕的。” 顾若兰哪有不同意的。“顾某恭敬不如从命!” 天空中,各式各样的纸鸢争奇斗艳,地面上,三人的笑声和交谈声交织成一首春日的乐章。 “这春日的乐游原真是太美了,能在这里与你们一起游玩,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放了会儿纸鸢后,顾若兰便扑到摆满了美食的坐席边,一屁股坐在上面感叹道。 李二则吟了一句诗:“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 刘绰听罢,也故意拉长了声音道:“啊,此时此刻我也想吟诗一首。” 顾若兰无缝衔接道:“红鲤鱼、绿鲤鱼与驴” 这是只有两个少女才能明白的笑话。 “好你个刘五!” “好你个顾九!” 两个人笑着滚倒在一起。 第140章 《村居》与簪花 长安城内有很多处园林风景,有皇家园林、有私人园林、有公共园林,但多数是人工雕凿,缺乏天然灵气,而唯独乐游原集人工与自然于一身,成为长安城着名的游览胜地。 由于乐游原上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城中景色,可尽收眼底,便于览胜,文人墨客经常来此作诗抒怀。王公贵族们也在此地修建了山庄别业,经常在内举办宴会,邀请一些朋友或大臣到山庄赏景游玩。 乐游原上春意盎然,桃花、杏花与绿草相映成趣。三人的欢声笑语在这片美景中回荡,感染力十足,令过路之人不禁驻足观看。 刘绰那句‘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喊出口的时候,一群文人骚客正好路过此处。权德舆和刘禹锡也在其中。 权德舆一眼认出了三人,带头起哄道:“刘五娘子既然有此雅兴,何不让我们也听一听你的高作?” “权公!”三人先给权德舆行礼。 李二又随着刘绰专门给刘禹锡行了礼,“二十八叔!”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在唐朝,作诗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并无人觉得这样的要求不合情理。 “久闻刘五娘子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在乐游原碰上,真是三生有幸!” “更难得的是,刘五娘子正诗意大发!想必又是一首佳作啊!” “元夕之后,那么多的雅集与诗会都被刘五娘子推拒了。今日咱们这是托了权公的福啊!” 刘绰两眼一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闲着没事儿你玩什么老梗啊,真的是! 一旁的顾若兰脸色瞬息万变。她又是幸灾乐祸,又是为刘绰担忧,又生怕自己因为刚才那句‘红鲤鱼绿鲤鱼与驴’也被众人架起来要她作诗。 刘绰知道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考验。她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除了那些为了欣赏春色而来的纯路人外,这群文人骚客呼啦啦足有二三十人之众,大多都是权德舆的门生故旧。而权德舆和刘禹锡是何等样人?自然不能像上次马球场上那般随便吟诵几句她自己作的诗给糊弄过去。 “那小女子就献丑了!”她清了清嗓子,高声吟诵道: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是清代高鼎的《村居》,虽然不是刘绰的原创,但在这个时代,却足以让人耳目一新。她的诗句简单而生动,描绘了一幅春天孩子们放风筝的生动画面,与眼前的场景不谋而合。 权德舆听罢,立刻鼓掌称赞:“好诗!好诗!刘学士真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刘禹锡道:“妙啊,实在是妙,咱们站在此处可不是正好能看到曲江池畔的拂堤杨柳么?” 其他文人们也纷纷点头附和,便是那些原本心存疑虑想要刁难的人,此刻也无话可说,只剩心悦诚服了。 李二脸上一直挂着赞赏的笑容。 刘禹锡早在一旁将李二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他走上前轻声对刘绰道:“五娘子,眼光不错,你这郎君真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办喜事的时候,可定要记得知会我这个叔父一声!” 刘绰脸色微红,笑着道:“这是自然!” 刘禹锡又走到李二面前,朗声道:“李二郎,可要好好对我们五娘子,否则我这个做叔叔的可不答应!” 李二行了一礼道:“岂敢岂敢!德裕谨遵二十八叔教诲!” 刘禹锡笑着道:“五娘子,若是以后受了什么委屈,就来找二十八叔,叔父给你撑腰!” 有几个狂热之人,本想当场就与刘绰分享其中诗意。听了这话,才注意到三人身后的吃食和一大帮子仆从,知道人家这是出来春游的。不好打扰过多,只得作罢! “不知顾九娘子是否也有佳作?”尽管已经尽力躲藏,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一旁的顾九。问不成刘绰,便将’矛头‘指向了顾若兰。 “没有没有!”顾若兰忙道,“此情此景,我没有诗意大发,就想起了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而已!” “早闻顾九娘子高才,娘子又何须过谦呢?” “是啊,娘子幼时所作那首绝句是何等的掷地有声豪气干云!吾等虽身为男子,亦是甘拜下风啊!” 刘绰在一旁听得热闹,这个顾九居然是在幼时就已经才名远播的。真不知道这些年她在如此爱诗的长安是如何做到一直不再作诗的。 见顾九为难,权德舆笑着替她解围道:“诸位有所不知,顾公这个孙女啊,虽是个爱瞧热闹的,却惯会躲懒。她与刘学士不同,诗会雅集虽去,却从不作诗!今日春光大好,几个小辈都是出来游春赏景的,咱们就别再这里让他们拘束了?” 直到那一大帮子文人去别处赏春了,顾若兰才松了一口气道:“好险,我躲在你们两个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被他们逮住也要我作首诗。没成想,还是没躲过去!” 刘绰笑着摇了摇头,“我以后啊,绝对不会再主动说出作诗二字了!” “绰姐姐,你我共勉啊!”顾若兰点头赞同,她看着李二不服气道,“真是奇了,你自小就被称作神童,怎么没人找你作诗呢?” 李二无所谓道,“有二位才女在旁,这些大儒名家又怎会看到李某?” 说到这个,刘绰也想到了什么。李二出身名门,少有才名,如今被这些文人骚客给完全忽略掉了,心理会不会有些不舒服。 “你不生气?”她问。 “能与两位才女共同游春,李某只觉得荣幸,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事,我为何要生气?”李二笑着道。 刘绰看着他的表情一点不像装的,忍不住有些钦佩,他心态是真的好。从当年李刺史被贬官到明州做长史时就能看出来。 他虽小小年纪,却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无论顺境逆境,都能处之泰然。 是她将他看扁了! 即便现在只有她知道,他将来能成为大唐宰相。他又岂会是那有着畸形大男子主义的人?不允许身边的女人比自己强? 他是她在灯火阑珊处也能看到的人啊! “不愧是二郎!”刘绰的笑意从心意漾到脸上。 “饶了我,我是出来赏春的,没想到甜嘴点心没蹭到多少,又被塞了一嘴狗粮!走了走了,真是的!” 看着顾若兰气鼓鼓抱着一大堆零食逃走的背影,李二笑着道:“终于走了,这下可算是没人打扰我们了!” “看不出,李二郎还是个如此霸道的人呢!”刘绰揶揄道。 “绰绰,那是因为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都异常珍贵啊!”李二牵起她的手,有些委屈道,“可是那个顾九一来,你就放开了我的手!早就跟她说了,你不当值的时间,都已经被我占下了。等我离开长安时,她再找你玩也不迟的。” 想到李二快要离开长安,两个人一时都有些伤怀。 “不想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此刻不是还在一起的么?又何必拿来日之事扰乱今日心绪呢?” “绰绰,说得对!”李二笑道。 两个人行在桃林中,刘绰趁李二不注意,偷摘了一枚花枝在手。“二郎,你闭上眼睛,我送你个礼物!” “什么礼物?”看刘绰那俏皮的模样,李二有些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等来一个吻,却感觉到头上似乎被刘绰戴上了什么东西。 “好了,睁开眼!” “什么东西?” “人面桃花相映红,二郎真好看!”刘绰得意地欣赏完自己的杰作,在李二反应过来前,笑着跑开了。 “绰绰!”李二追在后面道。 欢声笑语在桃林间飘荡,仆从们看着两个簪花的少男少女也是满面笑意。 “年轻真好啊!”李诚感慨道。 “从前你对我可没这么好!”王六娘声讨道。 “那娘子,要不我也给你摘朵花戴上?”李诚有些惶恐道。 “哎,人老了!怕是戴上也不好看了!” “哪能啊,娘子年轻着呢!” 一旁的连星和满月脸色微红,使劲憋笑。阿耶阿娘这又是哪一出啊? 上巳节,又称三月三,是唐代一个重要的节日,人们在这一天结伴出游,临水宴饮,以驱除不祥。刘绰与李二也趁着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来到了风景如画的曲江池边。 柳树依依,桃花灼灼,春风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池上,一艘精致的画舫缓缓行驶,刘绰与李二正坐在船舱内,透过雕花的窗户,欣赏着两岸的春色。画舫的船头挂着彩色的灯笼和丝带,随风轻舞。两人谈笑风生,享受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刘绰穿着一袭淡绿色的春衫,与周围的春色相得益彰,心情也如这春日般明媚。 她的目光被池面上成群的鸭子吸引,它们悠闲地游弋,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为春日的曲江池增添了一抹生动。 画舫内摆放着一张精致的小桌,上面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点心,还有一壶香气四溢的春茶。两人一边品尝着茶点,一边闲聊着,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曲江池的春天真是美不胜收!” 李二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刘绰身上,似乎在她面前,其他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 他轻轻握住刘绰的手,温柔地说:“绰绰,我既想日子过得快些,又害怕如今的日子过得太快。” 刘绰明白李二的意思,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李二忽然站起身,走到船舱的一角,取下了挂在墙上的古琴。他回到刘绰身边,坐下,轻轻拨动琴弦,一首优美的旋律随即流淌出来。刘绰闭上眼睛,聆听着这美妙的音乐,心中充满了感动。 古琴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在李二的演奏下却更多了几分柔和与深情。一曲毕,李二叹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送元二使安西》是王维送友人元二远赴安西都护府时作的诗,后有乐人谱曲,名为“阳关三叠”,又名“渭城曲”,大约作于安史之乱之前。 “二郎,你我与他们二人不同,相逢自有时。我的及笄之礼就定在三月十七我生辰那日。彭城老家和明州的二十一叔和纯阿兄也都寄来了贺礼。到时,你可一定要来哦!我还要一份大礼!” “明知故问!”李二笑着答应了。 及笄对于女子来说意义重大,代表着成年和即将步入婚姻的门槛。他在心中暗自思量,一定要为刘绰准备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见李二心情好了不少,刘绰继续转移话题道:“可是,我还没想好取什么表字呢。不如二郎帮我想几个?” 李二微微一怔,取表字可是一件庄重的事情。一般都是家中长辈帮着取,蕴含着对及笄之人的美好期盼与愿望。 刘绰让他帮着取几个表字参考,心里存着考验他的意思。她一直想知道,自己在李二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李二却只觉得,刘绰此举乃是十分看重他。 他沉思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绰绰,你既名绰,绰字有美好之意。不如取表字‘婉如’,取自《诗经》中的‘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愿你如诗中所言,美好而清雅。” 刘绰听后,眼中露出了喜悦的光芒:“婉如,这个名字真好听。不过二郎,还有别的么?” 她倒要听听,他还能怎么夸她。 “绰绰温婉如玉、德才兼备,取‘琬珺’二字如何?” “婉君,有些琼瑶了?”刘绰评价道。 “琼瑶?这两个字也都与玉有关,绰绰温婉高雅、才华横溢,琼瑶二字也很适合你。”李二诚恳道。 刘绰扑哧一笑。是琬珺不是婉君?虽然她的笑点李二不懂,但她还是越听越开心。 原来在他心中,她是个珍贵如玉的女子。 “还有么?”刘绰眨着漂亮的大眼睛,俏皮道。 到这时,李二也猜到了刘绰的意思。他知道刘绰这是既想逗他开心,又想听他夸她。 他一本正经配合道:“昭昭之德,华美人生。‘昭’字有光明照耀、显着辉煌之意。‘华’字则有美丽、繁盛的含义。绰绰才貌双全,光芒璀璨,便如昭昭日光下最灿烂的华章!取字‘昭华’可好?” “这个我喜欢!就它了,与我甚是相配嘛!”刘绰喜滋滋道。 她就希望人生光辉灿烂,顺利无比! 第141章 社死的初吻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刘绰的生日。这一天,刘家内外装饰一新,宾客盈门。 她的及笄之礼在刘家庄重举行。 及笄之礼的参礼人员一般包括: 笄者; 主人——一般为笄者的双亲; 正宾——有德才的女性长辈; 有司1人——为笄者托盘的人; 赞者1人——协助正宾行礼,一般为笄者的好友、姊妹; 观礼者若干。 刘绰作为内文学馆的学士,她的及笄之礼自然也吸引了众多文人雅士和亲朋好友的关注。非但宋氏五姐妹悉数到场,她在东宫时的同事也来了一大半。韩愈、刘禹锡、李二的一众好友也都前来观礼。圣人、太子、舒王、广陵郡王、德阳郡主等皇族人虽未到,也各自派内官送来了贺礼。 及笄之礼前夕,刘绰在母亲和家中女眷的协助下,进行了沐浴洁身,以示对成年仪式的尊重。 仪式开始前,刘绰在东房内静候,她身着一件绣有花鸟图案的淡青色襦裙,脚踩采履,看起来清新脱俗。 厅堂内,刘家的长辈和宾客们已经按照尊卑顺序坐定。 刘坤起身,宣读了对刘绰成年的祝福,言辞中充满了对女儿的期望和对她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今日乃是小女刘绰的成人笄礼,感谢各位宾朋佳客前来观礼!” 之后,刘绰在赞者顾若兰的陪同下,从东房走出,她步伐端庄,面带微笑,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然后面向西正坐于笄者席上。顾若兰为她梳头,然后将梳子放到席子南边。 初加仪式开始,刘绰转向东正坐,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身为正宾的宋若莘走到刘绰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宋若莘跪坐下为刘绰梳头加笄后,又按照仪程指导她,向天地、祖先以及父母行礼,表达对天地造化、祖先恩泽和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 最后,她为刘绰取字,并念祝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曰昭华。” 刘绰答:“昭华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李二听她真的用了自己取的表字,觉得窝心不已。 宋若莘以她那充满智慧和温暖的话语,为刘绰的成年之路送上了祝福。顾若兰则以她的活泼和热情,为仪式增添了几分轻松和欢乐。 整个及笄之礼庄重而温馨,刘绰的好友和同僚们,以及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纷纷上前表达了对她成年的祝福和对她未来的美好期望。 仪式结束后,刘家设宴款待宾客,庆祝刘绰的成年。这一天,对刘绰来说,既是她个人成长的标志,也是她步入新生活阶段的开始。 次日清晨,李二和刘绰在长安城外的跑马场上相见。两人骑马并行,穿越了青翠的田野,享受着春风拂面的愉悦,一直玩到日落时分。 夕阳的余晖洒在跑马场上,两个人在一棵歪倒的枯木上,肩并肩坐着。 “绰绰,昨日人多,未能有机会与你独处,这才是我要送你的及笄之礼。” 李二从怀中取出一把筚篥,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那悠扬的旋律在空中回荡,如同他们之间的情感,纯净而深远。 刘绰闭上眼睛,感受着音乐的每一个跳动,她的心随着筚篥的声音飘荡。 那曲子竟是当日他们在彭城玩叶子牌时,她唱给他的那首《清平乐》的旋律。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刘绰在心中默默跟唱。 曲终,李二放下筚篥,与夕阳下的刘绰两两相望。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深情和不舍,轻声道:“绰绰,明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 刘绰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虽然她知道,李二的离去只是暂时的,可她还是万般不舍。 这不过是七年前她随口唱的曲调,他居然一直都记得。她没想到这曲子用筚篥吹出来会那么好听。 “此曲只应天上有。台郎,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她答非所问。 李二脸色微红,“所有乐器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筚篥,在忠州每次想你的时候,都会吹这首曲子” 刘绰却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李二那刚刚吹完筚篥的嘴唇看起来好好亲,她鬼使神差地凑上去,轻轻在李二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这个吻,如同春天的第一缕微风,温柔而清新。 ‘一亲芳泽’后,刘绰的心也是狂跳不已。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唇上还残留着李二双唇的温度。她红着脸在李二耳边道:“这才是我最喜欢的成人礼呢。” 李二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只呆愣了片刻,便将刘绰重新拉回了怀中,笨拙却热烈地回应起她的吻。夕阳下的两人,仿佛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他们的吻,是对未来的承诺,更是对彼此深情的回应。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一吻结束,两人的脸颊上都带着淡淡的红晕,彼此的目光中充满了甜蜜和羞涩。 “绰绰!你真是”李二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无可奈何。她总是如此轻易就能拨动他的心弦,拿捏他的情绪。让他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的。让他心心念念,欲罢不能。 “怎么了?咱们是合法的!你可是我的未婚夫!难道还亲不得了?”刘绰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偏要傲娇。 他自己不也乐意得很? 李二笑道:“亲得,亲得,小生求之不得!而且,只给绰绰你亲!” 刘绰没想到他面皮那般厚,耳朵根子更热了。“臭不要脸!” 嘴上虽这么说,自己却娇羞地低了头,抠起了手指。 “绰绰!”李二凑在她耳边又唤了一声。他喜欢看她这副害羞到不行的样子。 “干什么?”刘绰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道。 “你抬头看看我嘛!刚才不还” 李二的嘴突然被刘绰给捂住了。 “你你别说了!天色渐暗,再不回城就要宵禁了!”瞧清楚了李二眼中的缠绵之意,刘绰结巴着提醒道。 长安城的宵禁制度严格,一旦错过时间,他们将无法进城,只能在城外度过一夜。若是已经成了亲,便是在城外过一夜也无妨。可如今 “好,那咱们这就回城!”李二深吸一口气,笑着道。 两个人起身牵马。 刘绰骑在马上,不时偷偷瞄向李二,心中暗自窃喜。李二的嘴唇的确如她想象中一般好亲。情之所至,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大胆,主动亲吻了李二。而李二的回应,更是让她小鹿乱撞,满意至极。 李二骑着马与她并肩而行,也不时侧头看向刘绰,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 他的心情异常愉悦,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美好了。刚才的吻,比他吃过的最甜的饴糖都要甜。 走着走着,刘绰突然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除了吴钩和胡缨之外,他们身后似乎还跟着好些旁的护卫。。 自从知道她被舒王妃盯上后,李二派给她的护卫就从来不会低于六个人。这次两个人是一起出来的,那护卫只能更多。 初吻的甜蜜如同春风拂过心田,让刘绰和李二都沉醉其中,使她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刚才,她主动亲了李二,他们是不是都在看着? 原来这就是社死啊! 很好,刘绰脸上挂上了平和的微笑。 她刚成年,就轻薄了一个少年郎,还被现场直播了。 这样丢人的事都发生了,以后还有什么艰难险阻是她不能面对的? 还有什么?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她刘绰,从今以后就无所畏惧了! 无所畏惧!哈哈哈哈哈! 刘绰的骑速越来越快,直到拉开身后众人一大截距离。 “绰绰,你怎么了?”李二紧随其后,终于在城门口追了上来。 “我没事啊!”刘绰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看见她那古怪的表情,李二哪里肯信? “绰绰,你等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啊!”入城之后,便只能低速骑马,他很轻松地就追了上去,拉住了刘绰的胳膊。 刘绰都快羞臊得哭了,她红着眼看向李二,“刚才咱们两个是不是都被胡缨他们看到了?” 听了这话,李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美娇娘呢。 “你突然一骑绝尘不理我,就为了这个?” “这还不够么?”刘绰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遥遥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们。“丢死人了!” 李二笑得开怀,刚才她胆子不是还大得很么? “你还笑!”刘绰羞恼道。 可眼下不是笑的时候,得赶紧安慰好这只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 “绰绰休恼!你想到哪里去了?所谓非礼勿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主人家有亲密举止的时候,都会主动避开视线的。哪有直勾勾盯着看的?” “真的?”刘绰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李二认真道。别说护卫们根本不会看,就是看了又能如何?食色性也!他们是主人,又有婚约在身,情到浓时有些亲密举止不都是水到渠成之事么? 刘绰这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真的没人看见么?”她再次确认道。 “真的!何况,咱们两个本就有婚约在身。你不是说,咱们是合法的么?于情于理,都该坦坦荡荡才对!”李二握着她的手道。 “你别说了!”刘绰瞪眼,可那眼刀里包含更多的却是娇嗔与妩媚之意。 “好好好,刘学士消消气!”李二摇了摇两个人牵着的手。 如此骑马并不方便,刘绰轻轻甩了一次,没有甩开,便也任由他牵着了! 两匹马在月光下轻轻喷着鼻息,夜色中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直到将刘绰送到刘宅门口,李二心中眼中仍满是不舍。 “那我先回家了,明天我送你出城!”刘绰道。 “等一等!”李二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着刘绰。 刘绰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的心跳加速,羞涩地低下了头。 李二轻轻握住刘绰的手,再次靠近她,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绰绰,再让我吻你一次,好吗?” 刘绰有些犹疑地看了眼跟着的护卫与仆从们。 李二一个眼神扫过去,两家的仆从,连上坠在远处的护卫们,便都非常懂事地转过身去,留给两人一个私密的空间。 这回是他主动索吻!她没有退缩,而是微微闭上眼睛,表示默许。 李二目光柔和,伸出手,轻抚刘绰的脸颊。他的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刘绰感到无比安心。 李二的唇再次轻轻印在她的唇上,这个吻比之前更加温柔,也更加深情而绵长。 吻毕,刘绰害羞地看了李二一眼,然后轻声道:“我回家了!” 李二微笑着点头,目送刘绰小跑着逃进家门。 夜色渐浓,长安城的灯火逐渐亮起,刘绰和李二却依旧沉浸在那个甜蜜的吻中。 刘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的心中充满了李二的影子,那个吻的感觉依旧在唇边回荡。她的脸贴着枕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期待。 而在安邑坊李宅,李二也同样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回想着与刘绰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瞬间。那个吻的甜蜜让他胸膛里燃烧着一把火。怎么也浇不灭。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的床前,仿佛也在见证着他们的爱情。尽管夜深人静,但他们的心却因为彼此的思念而紧紧相连。 第二天,刘绰和李二都带着淡淡的黑眼圈出现在家人和仆从面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昨晚一定是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难以成眠。 刘绰在家人的打趣中羞红了脸,而李二则在朋友的玩笑中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们的爱情,如同春天的花朵,正在悄悄绽放,给这个春天增添了更多的色彩和生机。 第142章 送别 清晨的长安城外,微风带着一丝凉意。 刘家人和李二的一众好友站在官道旁,为即将返回郴州的他送行。 刘坤作为家长,对李二说道:“二郎,一路保重。回到郴州后,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 李二恭敬地行了一礼:“伯父,您的话我一定带到。请您也多保重。” 曹氏也是眼中含泪,对李二道:“走的匆忙,路上带的衣物可齐全?我也给你做了几件衣裳,就在包袱里放着。路上慢点,休息时务必去官驿。到了郴州记得寄封信回来,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李二郑重点头。 刘绰站在家人中间,目光紧紧地锁定在李二身上,眼中流露出不舍。 李二也注视着刘绰,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充满了依依惜别的情感。 刘家人和少年们都被这感人的一幕打动,纷纷转过头去,给予两人更多的私人空间。 李二走到刘绰面前,轻声安慰道:“绰绰,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 刘绰微笑着点头:“我会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给你带的都是些你喜欢吃的零嘴!甜食吃多了不好,你路上吃着要节制。还有,等收了棉花,我给你做件袄子。到了冬日里,就能穿上了。” “好,我等着。这棉花还是那日我们一起去你的农场里看昆仑奴种的。可惜,我没法看到它们收获时的样子了!”李二道。 “没关系,等棉花成熟了,我摘几株寄给你!”刘绰强撑起笑脸道,“听说,长安人本来就把它当观赏植物的!” “好!”见她伤感,李二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在她面前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刘绰把书抢到手里,“诗集?是什么孤本么?为何纸张看着如此新?” 李二被逗笑了,“这是书局新刊印的,里面收了你四首诗呢!” “有我的诗?”刘绰翻了翻。 果然除了那首平仄都不咋地的第二首《观马球》落选外,其余几首都被收录了。 “不止你,还有顾九的呢!”李二道,“虽然只有一首,往年她可没少在人前显摆!如今,不过数月,绰绰就有四首在上头了。” 虽然有三首都是大文豪们的,但好歹有一首是她自己的拙作。刘绰难免有些小得意。 “这本诗集你自己带着,路上可要多读读!我再去买几本好了!” “是啊,这里头可有绰绰当着全长安城人的面写给我的情诗呢!我买了许多本,打算回到郴州送朋友呢!”李二道。 见她开心起来,李二也跟着开心。 “讨厌鬼!又取笑我!”刘绰脸色微红,轻轻捶了他的胳膊一下。 他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笑着道,“绰绰,你就没有别的话跟我说了么?” “呃,有!”刘绰想了想道。 “不会又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时我们尚没有婚约,自然不便做什么‘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小儿女之事。如今,咱们可是合法的!” 听了这话,刘绰忍不住弯起嘴角。这话他倒是学的快。 她踮起脚尖,趴在他耳边道:“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们的日子还长,我等你回来!” 李二大喜,一下子把刘绰拥进怀里。“绰绰,你要的人我都已经找好了,个个都是好手。到时候,李诚会带他们去见你的。” 言毕,他再次向众人告别,然后撩起袍登车。 马车缓缓离去。刘绰和家人一直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远方,才缓缓转身回城。 李二离开后,刘绰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她的心中始终牵挂着远行的李二。 每天,她都会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在内文学馆,刘绰继续着她的教学工作,她的才华和学识得到了大多数皇孙女的认可,她们对刘绰的敬意与日俱增。刘绰也用心教导她们,不仅传授知识,更以自己的言行影响着她们。 在家中,刘绰也会时常与顾若兰相聚,两人的友情日益深厚。她们一起八卦闲聊,分享生活的点滴。并最终决定,等过了顾若兰的及笄之礼,便一起去逛妓院。 夜晚,刘绰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李二这些年送她的各式各样的小礼物,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思念。月光下,桌上那尊玉飞天闪烁着光芒,上元节那日逛灯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而李二,在旅途中也时刻想念着刘绰。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拿出刘绰送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那是一块精致的玉佩,上面刻有两人的名字。 “绰绰,我只盼你早日放下对成亲的恐惧,那样,我就可以筹备着迎娶你了!” 第143章 面试护卫 在饕餮楼的一间幽静的包间内,一场特殊的面试开始了。 面试官是刘绰,而面试者则是一些三十来岁的退伍军人。 刘绰面前摆放着每位军人的档案,每一份都由李二亲笔书写,记录着他们的过往与功绩。这些退伍军人都是李二精心挑选过的,不仅武艺高强,更有着坚定的忠诚和不屈的意志。 第一位面试的退伍军人名为程铁,他曾是河东道的一名步兵,因在对抗突厥的战斗中表现出色,被赐予了军功。然而服役期结束后,朝廷对他的抚恤并不优厚,他只能依靠家中的几亩薄田和偶尔的打猎来养活一家老小。 程铁进门时,步伐沉稳,如同他曾守护的边疆山脉,眼神中也带着边疆风沙磨砺出的坚韧。 “程铁,你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我早已有所耳闻。”刘绰对程铁说,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敬意。 “娘子过誉了,程某只是尽了军人的本分。”程铁回答,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尽管生活艰难,但他的眼神中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服役期满后,朝廷并没有兑现诺言,你可有怨言?”刘绰问。 “说没有怨言是假的。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朝廷也不容易,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藩镇拥兵自重,程某能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来,已是万幸!” “你的勇猛与忠诚,我很是敬佩。”刘绰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你以后就负责我家宅院的夜间警戒。饷银按神策军的两倍算,年节另有说法,如何?” 每名神策军士兵的年粮赐为36石,春冬衣赐21匹;而边军的衣粮待遇为年粟12石,春冬衣7匹,神策军的待遇是边军的三倍。 程铁激动不已,他跪到地上,声音如同深山中的回响:“刘娘子,您一来到长安就为民请命,程某本就钦佩不已,能护卫贵府是我的荣幸。如今,又肯给程某机会,恩同再造。您放心,程某的剑,一定会为您守护好刘宅的安宁。” 刘绰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程铁身上那股不屈的军人气质。 接下来,一位身材瘦削,步伐轻灵,但眼神锐利如鹰的退伍军人走了进来。他名叫韩风,曾是陇右道的一名斥候,擅长潜行和追踪。韩风的身上有着一种独特的冷静和机敏,他的身形虽不魁梧,却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韩风,你在陇右道的侦察任务中,屡次为大军赢得先机。”刘绰说道,“你的智慧与果敢,都是我所看重的。以后就负责暗卫管理和情报搜集工作,饷银按神策军的两倍算,若有功劳另有酬劳,如何?” 韩风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刘五娘子,韩某定不负所望。” 随后,一位步履稳健,面容朴实的退伍军人走了进来。他叫赵石,曾是河北道的一名骑兵,以坚韧不拔着称。赵石的身上有着一种农民的朴实和勤劳,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踏实和忠诚。 “赵石,你在军中的口碑极佳,我需要像你这样稳重的人来帮我保护家人。”刘绰对赵石说,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亲切。 “娘子,赵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赵石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坚定和诚恳。 刘绰让赵石负责住宅的外围警戒和日常巡逻,他的稳重和勤劳,定能让家人的安全得到充分的保障。 接下来,走进来的退伍军人名为陈烈,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陈烈曾在河北道戍边多年,在抵御契丹人的战斗中英勇无畏,杀敌数百却未有升迁。他声如洪钟,言谈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烈,我听说你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勇气非凡。你以后就做我的贴身侍卫,每月十缗,如何?” ·····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踏入了房间,他的步伐中带着一种从容,如同他曾面对的无数战阵。他名叫高远,眼神深邃,透露出守捉郎特有的坚定,身形挺拔,如同边疆的胡杨。 “高远,听闻你胸有韬略,算无遗策,在战场上总能料敌先机,让敌人闻风丧胆。”刘绰说道,“你以后就负责统筹整个护卫队的指挥工作,我相信以你的经验和智慧一定能成为我的一大助力。” 最后,十数位好汉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刘绰总结道:“以后在下与家人的安全就仰赖各位了。” “蒙娘子不弃,某等自当尽心竭力!”最年长的高远代大家答道。 “将来,我的农场会越来越大,产业也会越来越多。除了私人和家宅护卫外,或许还要组建新的护卫队。正所谓举贤不避亲,诸位身边若有可靠的好手,大可举荐过来,刘某自当好生相待!” 面试结束后,刘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繁华的长安街道,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这些退伍军人的到来,让刘绰的安全感大增。他们不仅带来了严谨的安全措施,还带来了军人的纪律和勇气。 刘绰相信,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一定能得到充分的保障,而农场和未来的商业计划也将更加顺利地进行。 刘绰的农场位于长安城郊外一处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之地。 她雇佣的昆仑奴个个吃得饱,穿的暖,身强力壮,勤劳肯干,是农场的主要劳动力。为了更好地管理他们,刘绰给他们起了中文名字,带头的叫做阿力,他本就是昆仑奴中的一个小头目,为人正直,颇有领导才能。 其他几位分别叫做阿山、阿水和阿木,他们都是在刘绰的农场中表现出色的劳力。小头目们负责带领其他昆仑奴进行日常的农活,如翻土、播种、灌溉和除草等。 安顿好一家人的护卫工作的同时,刘绰也不忘关注自己的农场,她经常亲自下田,与他们一起劳作,查看作物的长势,与昆仑奴交流种植经验,凭借多年来学到的农业知识,不断尝试改进种植方法。 她还特别重视棉花的病虫害防治,定期从太府寺和司农寺请来农学专家进行指导,确保棉花的健康生长。她知道,这些棉花将成为她实现更大梦想的基石。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顾若兰的及笄之礼。 顾少连作为吏部尚书,是朝中重臣。顾若兰又颇有才名,她的及笄之礼不仅家族重视,也受到了皇室和朝中同僚的关注。 及笄之礼的当天,顾家张灯结彩,府邸内外装饰得格外华丽。宾客们皆是朝中的高官显贵,以及顾家的亲朋好友,气氛庄重而热烈。 顾若兰身着一袭绣有金丝牡丹的深红色礼服,头戴玉簪,脚踏丝履,由内室缓缓步出,她的美貌与高贵气质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仪式由顾少连亲自主持,他虽然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为孙女的成年仪式增添了几分威严。 礼尚往来,刘绰被邀请担任了顾若兰的赞者。 而正宾则是顾家的一位有德行的女眷,她为顾若兰梳头加笄,标志着她正式步入成年。随后,顾少连亲自为孙女取字“婉仪”。 “若兰,今日之后,你将肩负起更多的责任和期待。”顾少连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孙女的期望和教诲。 顾若兰恭敬地回答:“孙女谨记祖父教诲,必将不负重望,为家族争光。” 开宴后,略略应酬了一番,顾若兰就把刘绰给拉走了! “昭华姐姐!”顾若兰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 “婉仪妹妹!”刘绰也一本正经地回礼。 “之前说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什么事儿啊?”刘绰装傻。 “就是那事儿!杏花楼,那十五万钱的彩头怎么花!”顾若兰哼哼唧唧道。 “哦,你说那事儿啊!你真敢去?不怕被顾尚书打死?你要不怕被打死,我就舍命陪君子!”刘绰道。 去体验长安城中那些她们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对于刘绰来说,是一次放松心情,暂时忘却对李二思念的好机会。 及笄礼后的第二日,刘绰和顾若兰便带着几分好奇和兴奋,悄悄来到了长安城中着名的妓院,“绮梦阁”。 这家妓院位于西市的繁华地段,以其高雅的艺术氛围和文人骚客的聚集而闻名。“绮梦阁”不仅仅是一处娱乐场所,更是文人墨客寻求灵感、交流艺术的雅集之地。 身着男装,以公子哥的身份出现在妓院,这样的做法在当时的贵族少女中并不罕见,所以老鸨就算发现了她们的女儿身也只当没看见。 可刘绰在东西两市实在太出名了,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她们还是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 这里的繁华与她们平日里的生活截然不同,笙歌燕舞,灯火辉煌。两个人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不时低声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我有点后悔了!其实咱们俩应该去小倌馆的,那里才是我们的乐园啊!”刘绰道。 “是啊,不管如何包装,这地方说到底还是把女性当作玩物。果然像你说的,咱俩看着会有些别扭。可要是去了小倌馆,我祖父发现的话,真能把我活活打死!”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妓院,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了刘绰和顾若兰的身上。 第144章 身份被识破 “五郎,快来看,好俊俏的两个小郎君啊!”男子道,“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俊俏的人,真是世间罕有!” 被叫五郎的人也凑了过来,看向刘绰和顾若兰,突然轻嗤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小郎君,分明就是两个貌美的小娘子假扮的。” “何以见得?”男子笑着问,“都说你是妓馆里的常客,倒是跟我说说这里头的门道!” “男人岂会如此俊俏?”被问的男子得意道,“虽然未施粉黛,但你瞧她们脖子那,可都没喉结!身段较男子也是玲珑有致多了。” “原来如此!”男子深以为然,“可既是女子,又为何来了妓馆?” “三郎,我瞧你就是这些年一直闷在书斋里读书读傻了。别看你今年中了进士,不知道的事情却多了。咱们长安城的贵女逛妓馆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她们不是来买乐子的,就是图瞧个新鲜!听曲儿看舞,郎君们能做的事情,也要来掺上一脚而已!今日算你运气好,越是这样的娘子,性子越是机灵活泼。想不想认识认识?” “可郭四郎他们还在等着咱们呢!”男子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看着刘绰和顾若兰。 这两个小娘子若是身着女装,该有多好看啊!如此有趣的小娘子,他真是忍不住想认识一下! “急什么?他们在楼上定有姑娘相陪。咱们带两位小娘子在楼子里逛一逛!” 五郎理了理衣衫,走上前去。三郎也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两位郎君好兴致,我看二位像是头回来楼子里玩的。赵某倒与朋友因参加雅集,来过几回。二位若无同行之人,不知可愿与赵某同游?” 刘绰和顾若兰闻声回头,好家伙,居然是上元节时在杏花楼里的对头,赵五郎。 “不必劳烦郎君,我们自己逛逛就好!”刘绰道。 说完,她就拉着顾若兰想要离赵五郎远一点。 却不想,赵五郎闪身拦到两人身前,凝眉道:“等一下!我怎么听你的声音如此耳熟?” “让开!” 尽管顾若兰和刘绰已经尽量将声音压低了,可还是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子。 赵五郎将刘绰上下左右又打量了一番,突然指着她道:“你是刘绰!” 真是冤家路窄!这样都认得出来?她们可是特意裹了胸部,肩膀和腰身也垫了东西,穿了男款圆领袍来的。 顾若兰一时有些慌乱。“这位郎君怕不是认错人了!我们···不想与他人同游!” 赵五郎旁边的男子道:“是啊,五郎,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那位刘五娘子身为内文学馆学士又怎会到此等地方来?” “三郎有所不知,自那日在杏花楼遇到刘五娘子之后,我对她的声音可一直念念不忘啊!又岂会认错人?” 顾若兰拉了拉刘绰的袖子,轻声道:“怎么办,会不会影响到你在宫中的职务?” 刘绰回给她一个淡定的笑容,然后才道:“陈爷,请这位郎君让开!” 她身后的陈烈伸出一条铁臂,轻轻松松就将赵五郎隔绝在外。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处时,仍能听到赵五郎响彻绮梦阁的喊声,“刘五娘子敢来却不敢认么?你放心,赵某绝不会将你来逛妓馆的事告诉他人的!” 一楼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又一下子炸开了锅。 “什么?刘五娘子也在楼中?”姑娘们一个个竖起了耳朵,四下里瞧了瞧。“奴家可太喜欢她的元夕了!好想亲眼见见她!” “哪一个?到底是哪个啊?”恩客们也是好一番东张西望。 “她怎么会来此地?” “许是有人相邀?” “上元节后,她不是从没参加过诗会么?谁能请得动她啊?” “那不是两个郎君么?”正在表演的舞姬在相对而行时,也借机道。 “这就叫冤家路窄!上元节时她可是把赵五郎和赵三娘子狠狠羞辱了一番,这可有热闹看了,咱们赶紧跟上去瞧瞧!”几个大胆的恩客已经迫不及待地上了二楼。 雅间外,陈烈像尊门神一般守卫着。 雅间内,顾若兰紧张兮兮道:“都是我不好,绰姐姐,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 刘绰道:“既来之,则安之。此刻若走,反倒显得咱们做贼心虚了!而且,这不能怪你,来这玩,我也是答应了的。我只是没想到,那个赵五郎居然能通过声音认出我来。是我疏忽大意了!刚才他上来搭讪,应该让你出声回绝他的!” 顾若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是怕影响到你在内文学馆的差事!你跟我不一样,是我考虑不周,忘了你还有个学士之职!” 刘绰笑道:“从他认出我来那一刻,咱们就走不了了。楼中这么多人,他一嗓子喊出来,多少人会听到?多少人会堵上来?想必,现在一楼所有人都在虎视眈眈盯着楼梯口呢!你放心,咱们两个本就是女子,谈不上什么私德不修的事!更何况,他不是说楼子里也常有雅集的么?所以,来了又如何?被认出来了又如何?乔装打扮不过是为了少些麻烦而已!咱们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来参加雅集,了解民情的。” “那现下该怎么办?”顾若兰道。 “你先跟我说说,赵五郎身边那个人你认识么?”刘绰问。 “这人我还真认识。他是韦家的三郎,京兆人氏,今年春闱刚中了进士。平日里鲜少见他出来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赵三郎关系如此好了,竟能一起出来逛妓院!不是有句话叫,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么?这可是往铁哥们里处啊!” “韦家?不会跟韦澳家有亲?他瞧着可得有三十岁了?莫不是他的某个叔叔?” “说起来算有亲,都是京兆韦氏,但却不是一房的。他伯父韦夏卿出身龙门公房。韦澳的父亲韦贯之出身逍遥公房。” 刘绰恍然大悟,“我记得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也是京兆韦氏的人,出自郿城公房。” “不止如此,那个赫赫有名的韦皇后也是出自京兆韦氏。长安城有句俗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说的就是京兆韦氏和京兆杜氏。韦、裴、柳、薛、杨、杜,京兆韦氏在关中郡姓中排首位,不可小觑!” “既出身名门,又中了进士,想来知书识礼的,应该不会像那个赵五郎似的耍无赖了。” “谁知道呢,能跟赵五郎那种人玩到一起去,说不定骨子里跟他是一样的人!” “听起来,你似乎对他颇有微词。可是他哪里得罪你了?”刘绰听出了顾若兰言语中的不满。 顾若兰叹了口气道:“说起这个我就发愁。他伯父跟我祖父在仕途上颇有缘分。我祖父从吏部侍郎卸任后他接任,从京兆尹卸任后也是他接任。韦府尹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极力栽培,对他比自己的亲儿子都要好。他跟我祖父关系好,韦三郎中了进士后,祖父有意让我与他···定亲····” “难怪····”刘绰吃惊道,“你们两个倒是门当户对,可他看着比你大上不少啊!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可不敢这么说,祖父虽官位高,可论家世底蕴,我家却是及不上他家的。”顾若兰忧愁道:“榜下捉婿,考上进士的人能有多年轻?” “是啊,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如此年轻就能考中,显然才华不凡!”刘绰道“说不得是个不错的人,你跟他接触过么?” 她的两位兄长今年都下场参加了春闱,却无一人考中。全家人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因为进士科本就很难考,而刘珍和刘谦都还很年轻。 “哎,我当时光想着回到大唐也得是贵族小姐才能不吃苦头,却忘了贵族小姐的婚事往往是不由自主的。那个该死的郭四郎,他怎么就不敢跟李二似的到心上人家提亲呢?就是因为他不敢违抗他家里的意思到我家提亲,祖父才更觉得我跟他不合适。他根本护不住我,我到了他家一定会受委屈的。” “顾尚书虽有这个意思,不还是没把你的婚事定下来么?想来还有转圜的余地!”刘绰安慰道。 她这边还没把顾若兰安慰好呢,就听赵五郎的声音又在走廊上响了起来。 “今春,刘大郎和刘四郎双双落榜,如今素有才名的刘学士又来逛青楼,新昌坊刘家真是好教养啊!” “这个讨厌鬼!”顾若兰骂道。 “我倒觉得,咱们今日来对了。你既不喜欢跟韦家的婚事,如今又瞧见他跟着赵五郎来逛青楼。不是正可当作不愿意的借口说给顾尚书听?”刘绰笑道。 顾若兰一下子恢复了元气,“绰姐姐,你说的对,还是你聪明!” 刘绰起身打开雅间的窗子,望了望楼下的情形,听闻她在楼中,下面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她清了清嗓子,“那也比某些人,连下场都不敢下场要强得多。这地方新科进士都能逛得,我为何逛不得?” 第145章 三角关系 话音落,雅间的房门也打开了。 刘绰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戏谑和挑衅,显然是在回应赵五郎的嘲讽。 赵五郎被刘绰的回应噎了一下,他没想到刘绰竟然如此大胆,敢在这种场合下公然反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在看到刘绰身前的陈烈时,又不得不强压下火气。 “刘五娘子,你身为一个女子,又是公主们的女师,来到这藏污纳垢之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还如何当得起学士之职?”赵五郎冷声道。 刘绰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她轻笑一声,走到赵五郎面前,目光直视着他:“长这么大,头次见到骂人把自己绕进去一起骂的。藏污纳垢之地?恬不知耻?赵五郎,你既然自诩为正人君子,又为何在此地出现?还是说,你所谓的‘藏污纳垢’之地,对你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食色性也,人有七情六欲,本是自然天性。绮梦阁装潢雅致,常有雅集诗会,来此地的人也不全是求男女之欢的,如何就藏污纳垢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人何必做得如此伪善呢?” “休要胡搅蛮缠,我乃堂堂男子,来此有何不妥?你可是个女人!哪有你这般不要脸的女子?” 赵五郎被刘绰的一番话逼得哑口无言,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却又无法反驳。只好攻击起她的女子身份来。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显然对刘绰的直言不讳感到惊讶,同时也对赵五郎的伪善态度心生鄙夷。 “女人又如何?赵五郎,你若真有本事,不妨在诗词上与我一较高下。若是你赢了,再大放厥词也不迟。但若是你输了,我希望你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再无端生事。” 赵五郎被刘绰的提议弄得一愣,他没想到刘绰会提出这样的挑战。 “怎么,不敢应战?”刘绰挑衅地看着他。 赵五郎自知在诗词上不是刘绰的对手,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胆小怕事?他大声道:“楼中的确常有诗会雅集,不知刘五娘子是受何人邀请而来啊!” 而此时,绮梦阁的老板柳大家突然走了进来,她对场间众人道:“误会,都是误会!刘五娘子是老身请来的。非但老身仰慕刘五娘子已久,这楼中的姑娘啊也都想亲眼见见写出《元夕》二首的刘五娘子是何模样呢。只因今夜是开苞夜,适才老身一直在后院忙碌。这才怠慢了刘五娘子!散了,都散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信服力。元夕二首无论在宫中还是民间都极受欢迎。 立时便有看客道:“还是柳大家会做生意!若是能请得动刘五娘子为楼中姑娘们写首新词来唱,自然会成为绮梦阁的一大亮点,吸引更多文人墨客前来。” “是啊,柳大家真是好本事,竟真能请得动刘五娘子前来!” 刘绰心中虽惊讶得紧,面上却一点也没表露出来。这个柳大家真是了不起,既给她和顾九解了围,又没损了赵五郎的面子,还十分好运地通过看客们的嘴,让她背上了一个给姑娘们新写一首词的任务。即便没有看客们的起哄,今夜之事,也能让绮梦阁在长安城被讨论几日。 见此情形,赵五郎赶忙道:“原是如此,看来真是赵某误会了。刘五娘子,你我也算是旧识,咱们在家中的排行都是老五,今日又在阁中相遇,真是缘分匪浅,不如坐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不用了,我不想跟你有什么缘分。”刘绰拉着顾若兰下楼。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就大大方方到楼下去看歌舞表演好了。 “刘五娘子,赵某可是一番好意,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赵五郎纠缠道。 “赵五郎,你可别忘了,上元节那日,你是如何被刘五娘子羞辱的!”有人起哄道。 “你可真是不长记性啊!” “就是啊,人家刘五娘子可是内文学馆的学士,又岂会与他这等登徒子同流合污?” 赵五郎被众人说得有些下不来台,他冷哼一声道:“刘五娘子,你莫嚣张!长安城的水可深得很,李二能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得了你一世么?” 刘绰停下了下楼的脚步,冷笑道:“赵五郎,你这是在威胁我么?我刘绰也不是吓大的。你若真敢动我,我自有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赵五郎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莫要伤了和气!”柳大家再次赶紧出来打圆场。 一旁的韦三郎也道:“五郎,刘五娘子既然不愿意,你又何必强求呢?” “哼,刘绰,今日之事,我赵五记住了!”赵五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柳大家也道:“是啊,还是这位郎君说得对。咱们绮梦阁的姑娘啊,个个色艺双绝!老身这就给二位公子找几个最水灵的送过去!” “不不是的!”韦三郎连忙否认,“我我是来参加雅集的。我平日里鲜少出门,今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我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敢问柳大家,郭四郎在哪个房间你可知道?” 刘绰和顾若兰大马金刀地选了个看表演的好位置坐下了。 “总算是走了!”顾若兰松了一口气,“绰姐姐,你可真厉害,连赵五郎都能对付!” “他也就是欺软怕硬而已!”刘绰道,“说起来,今日之事,还多亏了这位柳大家出来解围呢!” “是啊,要不是她,咱们两个被识破身份后总会被人嚼点舌根的!”顾若兰感激道,“不过,你一会是不是还要给她写首新词?” “嗯!”刘绰点头,“像你说的,如今咱们才是古人,写首新词并不难!只要从宋词中挑一首婉约些的背出来就好了!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 “难道,带着记忆重生到这个小世界的就只有咱们两个么?不论是你的《夏日绝句》还是我的《元夕》二首都流传了一段时间了,为什么没人闻讯赶来与我们相认?” 顾若兰后知后觉道:“是啊,若说你的元夕二首问世时间尚短,可我背的李清照那首已经有几年了啊。或许就是因为资讯不发达?你在彭城不就没听过我的名号嘛?” “那是因为我平日里农书和医书读的更多啊!若是还有跟你我一样的人,最好是理工科背景的人,咱们是不是可以联起手来做点大事呢?” “绰姐,若是真有人找来,你要怎么办?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是算了!万一那是个做事颠三倒四的人,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我们呢!” “你说的也对!”刘绰笑道。 “还是先看表演!咱们不是出来散心的么?那些烦心事就不要想了!” 郭四郎正坐在雅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神情落寞。看见进门的赵五郎本已十分不耐烦,再看到他身后的韦三郎就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你来做什么?出去!”他冷冷道。 “别啊!知道郭兄你心情不好,我是特意带三郎来陪你散心的。郭兄又何苦如此不近人情?”赵五郎自顾自坐下,无赖道。 “既知道四郎心情不好,你还带他来,岂不是故意给四郎添堵?”一旁的韦澳虽然也喝得醉醺醺的,但脑子还算清醒。“赵五,你究竟是何居心?” 韦三郎跟韦澳还算相熟,不解道:“大郎,我平日里鲜少出来玩,五郎不过是想带我多认识几个玩伴,你何必口出恶言呢?” 韦澳叹了口气道:“三兄,你跟什么人玩不好,非得跟这个赵五混在一起?四郎为何心情不好你不知道么?听闻你就要与顾家的九娘子定亲了,为何今夜还到此地来?” “赵五郎说此地有雅集,你跟郭四郎都在,我才····”韦三郎再傻也反应过来了,他虽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但绝不是笨人。“你是说,顾九娘子乃是郭四郎的心上人?君子绝不夺人所爱,此事我并不知情!赵五郎,你为何骗我?” 赵五郎得意道:“谁让那个顾九在上元节时帮着刘五欺辱我妹子?你还不知道?她跟那个刘五整日形影不离,就是适才刘五身边那人!哈哈哈哈哈!新科进士又如何,还不是让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郭四郎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若兰也来了?” “刚才外面闹哄哄的,原来是因为这个!”韦澳望向自己的随从,“混账东西,刘五娘子过来了,为何不报?” 那仆从跪下道:“郎君,奴婢见郎君跟····喝得正尽兴,就没敢打扰您!” “是啊,她跟刘五正在楼下看歌舞呢!”赵五郎笑道。“郭四郎还不赶紧出去瞧瞧?虽说还不知道要把哪位郡主许配给你,可你是要尚公主的人,此事人尽皆知。” 郭四郎一下子愣在当场。 韦澳骂道:“好你个赵五,你今日一下子惹了韦氏和郭氏,就不怕我们两家报复么?”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向来极重脸面。今日之事,我就不信你敢自己抖出去!若是让你们的家中长辈知道了,能有你的好果子吃?这个哑巴亏啊,你跟郭四郎都吃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难不成韦大郎忘了,上元节那日,你也在场。那日你不是还很得意么?” “真是个小人!便是我得罪了你,此事与郭四郎和我三兄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要怪就怪那个顾九啊?” 柳大家自来消息灵通,她见势不妙,先一步冲下来,打算给刘顾二人提个醒。 郭四郎已经摇摇晃晃出了雅间的门,“若兰,若兰,你在哪啊?” 韦澳也忙站起身,劝道:“四郎,你不能去啊,若出去了,事情就真的闹大了!三兄,你还愣在这干什么?四郎本就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韦三郎有些束手无策道:“我我绝无此意啊!” 郭四郎的脚步虽然有些踉跄,但见到韦三郎之后倒让他下定了决心。他推开了韦澳,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大郎,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能就这样放弃若兰。我要去见她,我要亲自问清楚她的心意。” 韦澳叹了口气,只好跟在郭四郎身后,希望事情不要闹得太大。 赵五郎则在一旁幸灾乐祸,跟在郭四郎和韦澳身后,也走出了雅间。他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郭四郎和韦三郎能在绮梦阁里为了顾九大打出手。 刘绰和顾若兰正在楼下欣赏歌舞表演中,并没有注意到雅间的动静。 柳大家走到她们身边,低声道:“刘五娘子,顾九娘子,不好了,适才····” 刘绰一惊,她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对柳大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拉着顾若兰走到了一旁。 “若兰,做好心理准备了么?要不我们现在就走,避一避也是好的!”刘绰低声道。 顾若兰的脸色一变,她对郭四郎也有情,但现在她的心中却充满了矛盾。她看了看刘绰,又看了看雅间的方向,最终下定了决心。 “绰姐姐,我知道了。我倒要看看他能跟我说什么。” 郭四郎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着顾若兰的身影。当终于看到顾若兰时,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被犹豫和不安所取代。 “若兰,你真的在这里。”郭四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站在顾若兰面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若兰看着郭四郎,她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是啊,我在这里。你不也在?”看到他,她语气里竟有些委屈。 就在这时,开苞夜也正式开始了。 刘绰找准时机道:“这里人多眼杂,你们若是有话要说,何不到雅间里去?” 韦澳也道:“是啊!” 就这样,一群人又上到二楼。 除了顾若兰和郭四郎之外,其余人全都留在了外面。 赵五郎本想继续跟着进雅间,刘绰一个眼神过去,陈烈便将大门牢牢守住了。 “刘五娘子,这是何意?” “非礼勿听,似赵五郎这等不速之客就莫要再自讨没趣了?难道你觉得自己今夜做的事情还不够下流贱格么?”刘绰冷冷道。 赵五郎啐了一口,“咱们走着瞧,左右丢人的还是你们,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处理他们郭、顾、韦三家的事!”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好走不送!”韦澳没好气道。 赵五郎虽然走了,韦三郎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三兄,你怎么还不走?还嫌今日不够热闹么?”韦澳着急道。 “韦某有句话,还烦请刘五娘子转告顾家妹妹。” “韦三郎,请讲!”刘绰道。 “我我”韦三郎更加紧张了,“我我是想跟她解释一下。我我平日里鲜少出门,对这些风月场所并不熟悉。今日是那赵五郎诓我来的。我我绝无他意,还请两位娘子不要误会!” “好,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她的。”刘绰道,“韦三郎,若他日旁人问起,你就说,今日你是来找韦大郎君的。否则,于你们三家的名声可都不好。” “我我”韦三郎还想说什么,他站在原地,眼神中带着几分失落,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之前没见过顾若兰,对与顾家的婚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可今日在楼中相遇,顾刘二人的相貌又实在让人惊艳。 顾若兰和刘绰的诗作他都读过。 刘绰近一年来名声极响,她与赵郡李氏的婚约,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然不做他想。 而顾若兰却本就是要与他议亲的娘子。可适才见她看郭四郎的表情,分明也是有情的。 他知道,自己该成人之美。可正如赵五郎所说,郭四郎是要尚公主的,并非顾若兰的良配。如今,要他放弃此等好的姻缘,他又有些心有不甘! 第146章 约定与救人 韦三郎的眼神在刘绰和雅间的门之间徘徊,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刘绰看着韦三郎的背影,心中也有些感慨。 这个韦三郎出身名门,又中了进士,看性情也并不像赵五郎那样轻浮。在长辈们眼中或许是很不错的结婚对象。 只是顾若兰与他年龄差距有点大,喜欢的不是他而已。 可他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单纯么? 顾九跟郭四郎的事,赵五郎既然能打听得到,那就一定还有旁人知情。 这个韦三郎好歹是中了进士的,年纪也快三十了,不可能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花。两家既然想议亲,又怎么可能不打听清楚对方的感情状况呢? 刘绰感到自己后背都有些发凉了。 几个月来,她与人在郴州的李二通信频繁。大唐驿站系统很发达,不存在顾若兰所说的情况存在。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个小世界里很有可能真的只有她们两个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的。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在一号公务员跟她说还有其他人跟她一样之前,她从不觉得自己孤单。说了后,她便整日里期待着能遇到那个人。等真的遇到顾若兰之后,她又想遇到更多。 那日杏花楼斗诗大会,除了要扬眉吐气外,她本以为可以借此吸引其他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之人找来。这样就能利用彼此身上不同的技能和知识,相互支持,开创新的事业。 等了半年,却是人与信都没见到过。 她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一世她要比前世活得久许多。那样一来,到死的时候,她会觉得前世记忆不过如大梦一场,这一世才是真实的。 既然,在这个小世界里,她们找到了彼此,那就应该成为彼此的依靠。 她一定要保护好顾若兰。 因为有韦澳和郭四郎的人在,安全暂时有保障。刘绰轻声吩咐陈烈道:“陈爷,你出去一趟,让韩风跟上这个韦三郎,查一下他跟赵五郎最近的行迹!” 陈烈领命离去。 雅间内,郭四郎和顾若兰相对而坐,两人的眼中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郭四郎深吸了一口气,他鼓起勇气,对顾若兰说:“若兰,我知道我不该来,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心悦于你。我想知道你对我又是什么心思···” 顾若兰看着郭四郎,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她气得撇过脸去,“心悦于我?若真是心悦于我,你为何不敢跟李二对绰姐姐似的上门提亲?闻喜县主不也瞧上他了么?” “若兰,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也····”郭四郎的眼中充满了惊喜,“这些年,你对我总是忽冷忽热的,我以为你···” “你是傻子么?非得逼着人把话都说出来才能明白?是,我是喜欢你。可那又怎么样?你敢去我家提亲么?我不喜欢没胆量的男人!郭銛,长安城的好郎君多的是,你是不是以为我除了嫁给你就无人可嫁了?”顾若兰气鼓鼓的,“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有事没事就往我面前凑。既然你想听从家里的安排,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郭銛心中既愧疚又无奈。他看着顾若兰,声音低沉而坚定:“若兰,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对你的感情,也没有勇气去违抗家族的安排。但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郭四郎站起身,走到顾若兰面前,握住了顾若兰的手道:“若兰,不要答应韦三郎好么?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去你家提亲的。” “你说的是真的?”顾若兰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这件事不容易。可只要你能坚持下去,那我也能坚持下去。我顾若兰说到做到!” 郭四郎紧紧握住顾若兰的手,眼中充满了感激:“若兰,我会尽快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给你一个交代。” 而在雅间的门外,刘绰和韦澳静静地守候着。他们知道,这是郭四郎和顾若兰之间的私事,他们能做的,就是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尽管韩风还没回报调查结果,但刘绰隐隐感觉到,韦三郎的突然出现,可能并不是一个偶然。 就在她晃神间,雅间的门打开了,顾若兰和郭四郎的面颊都红扑扑的,望向彼此的眼神也浓情蜜意了不少。刘绰知道,这俩人这是海誓山盟,互诉衷肠了。 韦澳替好兄弟开心,大笑着吩咐再上好酒好菜。 四人入座后,顾若兰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道:“四郎向来是个文静的,是不是你引他来这里风流快活的?” 两个少年的脸一下子都红了。郭銛因为顾若兰要议亲的事,意志消沉,借酒消愁。韦澳便想着带他出来开开荤,好把顾若兰给放下。 韦澳不好意思道:“我是有这个意思。可四郎一来就一杯杯猛灌酒,哪里叫过什么姑娘相陪?何来的风流快活?若兰妹妹,你切莫想多了!呵呵,切莫想多了!今日,你们两个能把话说开,我也是立了功劳的。若兰妹妹,就饶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 “莫要以为我是个好糊弄的。你就是带他来参加楼下的开苞夜的。是不是?”顾若兰教训完韦澳,又目光犀利地看向一旁酒已经醒了大半的郭銛,“要是还敢有下回,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不敢了,不敢了!”文静少年郭銛傻乎乎问,“那若兰,你怎么到这来了?是特地来找我的么?” 顾若兰脸色红了红道:“怎么可能,我跟绰姐姐过来可是有正经事的!” 刘绰也忙帮腔道:“是啊,我们是被柳大家邀请来的。” 几人正说笑着,陈烈复命归来。无需明言,只一个眼神,刘绰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她见陈烈面带焦急之色,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问道:“陈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你不妨直说!” 陈烈忙单膝跪地道:“娘子,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娘子成全。” “你且说来听听!” “小人能否预支半年的饷?” “这有何难?明日我便让云管事结给你。”刘绰什么也没问便痛快道。 陈烈却还不起身,“等不及明日了,娘子,这笔钱小人现在就要用!\" 见刘绰脸现犹豫之色,韦澳道:“若是弟妹身上带的银钱不够,我这里有!你这护卫每月多少钱?” “不必劳烦韦大郎君,我自己带的钱够了!”刘绰从袖中取出六张面额十缗的飞钱递给陈烈,才问了句,“陈烈,可是家中有人生了急病?” “多谢娘子!等办完了事,小人一定给娘子一个交代。”陈烈感激道,说完便拿着钱匆匆下楼了。 韦澳忍不住道:“每月发饷十缗,弟妹你可真大方!你就不怕他拿了这钱跑了?” 郭四郎通过窗子看着陈烈的身影,也道:“是啊,六十缗可不是个小数目。咦,我瞧着你这护卫像是要参与今晚开苞夜的竞标啊!似绮梦阁这等青楼,可不是他能消受得起的!” “你说什么?”刘绰和顾若兰也探头望了下去。 在古代,风流不是下流。 唐时,青楼并不是下流的场所,而是风月场所档次最高的存在,是风流人物自由恋爱,寻求精神慰藉的场所。文人墨客趋之若鹜,不惜为此挥毫,尤其是在盛世大唐,不少诗人偏爱描写青楼。许多唐代诗词作品的内容都与青楼女子有关。 这种风气在大唐极为盛行的原因还是因为当时社会国富民强。 诗仙李白也是“无青楼不欢”,在《对酒》一诗中挥笔写下: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穷如忧国忧民的杜甫也曾写过携妓同行的风花雪月之作: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 而风流才子杜牧更是与青楼女子有着不解之缘在《遣怀》中这么描写: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唐朝时,青楼是十分高雅的场所,出入青楼不仅不会被文人鄙夷,反而会受到文人的追捧。 韦澳接着道:“绮梦阁中的姑娘们大多能歌善舞,几乎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们大多出身官宦之家,落难以后被迫进入青楼。从年龄、家世、容貌到才艺都被严格挑选过,可谓才貌双全。她们有选择卖身还是卖艺的权利,只是通过卖艺就足够养活自己了,很少有人会选择卖身。” 刘绰和顾若兰实在是大开眼界,奇道:“竟是如此?若是从前不懂这些呢?” 韦澳熟门熟路道:“若是什么都不会的,只要容貌上等,柳大家也愿意花钱栽培。所以,入阁的姑娘,最大也不会超过十七岁,从前家里要么从商要么从政,都是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正式待客前,不仅要教姑娘们琴棋书画舞,便是撒娇逗趣,听客人诉苦做解语花的话术都是专门培训过的。培养一个独当一面的姑娘往往要耗费数年时间,一般人想要带走她们,可是付不起赎金的。” 果然,陈烈很快就败下阵来。他带的钱本就不够,何况还有赵五郎故意抬高价格为难。 陈烈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急红了,一进门便双膝跪地给刘绰磕头,“娘子,求您帮陈烈救一个人。她叫小梅,今年才十七岁,是小人同袍的女儿,家中本是做小生意的。陈烈昔日落魄时,她阿耶时常接济于我。四年前,我实在不想总是麻烦同袍们,就带着一家老小去了渭南县定居。那里离长安不远,却容易过活得多。在您这有了差事后,我去找过他们一家,想要报答他们从前对我的帮扶之恩,却已经打听不到踪迹了。不想小梅竟流落至此,若我不能救下她,便是死了也无颜见她阿耶啊!” 说着说着,这个刚猛的汉子竟流下眼泪来。 刘绰见陈烈如此情真意切,心中极为感动。她跟顾若兰对视一眼,便知道了彼此的心意。她们虽然能力有限,但无论如何也要把小梅姑娘救下来。 “陈烈,你先起来!”她柔声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这个忙我帮了。” 顾若兰也豪气道:“这钱我出一半!” 陈烈对着两人深深一拜:“多谢二位娘子,你们的大恩大德,陈烈没齿难忘。” 第147章 孤女寻仇 “你且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什么价钱?”刘绰问。 “回娘子,小梅的开苞钱已经到了三百贯。若要赎身,还要再加一百贯。算上这六十贯,小人也只凑得出八十贯。” 听了金额后,顾若兰很是吃了一惊,也有些尴尬,她取出自己身上带的所有钱道:“我这里只有五十贯零八百多钱。绰姐姐,我家里还有些私房。咱们能否跟柳大家商量一下,过几日再将钱凑齐送过来?” 刘绰身上就带了当日诗会得的一百五十贯。 “还差两百贯!” 刘绰心下感慨不已。 难怪当日拿了彩头后,宝安郡主和闻喜县主会嘲讽她没见过钱。这一百五十贯对普通百姓来说是笔巨款,对王公贵族们来说却只是在高端会所里消费一晚的花销。 一旁的韦澳和郭銛也动了恻隐之心。 郭銛道:“他是嫂夫人的护卫,便算是咱们自己人。郭某自当出上一份力。” 韦澳是个熟悉里头门道的人,他道:“银钱不是问题。我这里还有三百贯。只不过,这个小梅的开苞价实在贵得离奇了些。月姑娘从前是绮梦阁里最红的清倌人,她十八岁时的开苞夜也不过三百贯之数。此后便作为红倌人待客,每次接客只要十贯就可以了。” “哦~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为月姑娘开苞的恩客就是韦大郎你了?”顾若兰啧啧道。 韦澳脸红得不行,挠头道:“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点风流韵事呢!不是我说,这四百贯都能买座宅子了。小梅姑娘选择今夜开苞,想来是遇到了什么用大钱的事情!未必就是被逼迫的!” 怕刘绰因此而放弃,陈烈忙道,“娘子放心,这笔钱陈烈不会白用,一定会还给娘子的。” “你先别急,我来想想办法。”刘绰笑道,“当务之急是先派人下楼去,保证小梅姑娘不被其他人买走。” 陈烈又感激地磕了一个头,刚要下楼就被刘绰喊住了。 “慢着,不能是熟面孔。否则,只会让赵五郎把价钱抬的越来越高。二位郎君今日在楼中可还有其他认识的朋友在?” 郭四郎忙道:“建康郡王也在,我这就去找他借个人帮忙!” 那个登徒子?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王孙公子,秦楼楚馆的确是他消遣时间的好地方。李经是太子殿下的次子,而德阳郡主跟郭三郎有婚约,两人虽非一母同胞,但说起来李经倒真跟郭四郎沾亲带故。 刘绰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多谢郭四郎!” 郭銛道:“嫂夫人客气了!” 言罢,便匆匆出门去了。 赵五郎见陈烈下楼竞过价,便以为是刘绰的意思。虽不知道她一个女娘为何要抢一个女人的开苞夜,但只要能给刘绰添堵,便让他心情舒畅。 每一轮竞价结束后,姑娘们都会表演一项才艺,以提高自己的身价。直到最高价格达到绮梦阁管事之人的心里价位才宣布竞标结束。 当晚开苞的姑娘一共有三位,都是头回在楼中亮相的新人,并不是稍有名气的清倌人。小梅与其他两人比起来,从相貌到才艺都不算出挑。价格却高出其余两位姑娘许多。 司仪是个机灵人,故意拖慢了竞价的节奏,想让另两位姑娘的身价再翻一番。 楼下时不时传来喧闹之声,不少人因为价格太高而退出了争夺。 “真是奇了,赵五郎今夜怎么看上了那么个姑娘?三百贯都肯出!” “情人眼里出西施。许是那姑娘有福气,就是入了赵五郎的法眼呢?” “那姑娘的相貌虽不算上乘,舞技却是一流。你看那身段,轻盈柔美,自有她的妙处!” “有这钱,还不如买另两位姑娘呢!” “别傻了!柳大家是何等样人,梅姑娘既能有这个价,她怎会让另两位姑娘以现在的价成交?还剩最后一轮竞价的机会,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数来呢!” 很快,才艺表演就结束了,竞价再次开始。建康郡王的人一亮相,赵五郎的气焰便弱了不少。 顾若兰瞪了办完了事回来的郭四郎一眼,“你真是交了个好兄弟,竟舍得花三百贯替你解忧消愁!” 韦澳忙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带四郎到这来了。” 刘绰将五百贯都收了起来,起身道,“韦兄,你熟悉这里面的门道,先帮忙盯着点。我去找柳大家商谈为小梅赎身的事。” 顾若兰忙道:“绰姐姐,我也去!” 韦澳还是没忍住道:“五娘子,你可想好了,这钱便是伺候笔墨的上等丫鬟都能买十几个了。你又不是男子,真要把钱用在这上头?” 刘绰停下了出门的脚步,陈烈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韦兄,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可以再赚。可一个姑娘的人生却不该就如此被交易了。” “五娘子高义,韦某佩服!”韦澳赞道。 后院一间布置雅致的房间内,四百贯摆在眼前,柳大家却丝毫不为所动。 “柳大家是觉得不够?”刘绰问,“韦大郎是您这里的常客,他说这价格已然很公道了!” 柳大家在自己房间里时,就像换了一个人,全然没有拉架时的八面玲珑之感,反倒看起来有些高冷。 “刘学士愿意出钱为梅香赎身,是好事,老身也乐意卖您这个人情。可此事还得问过梅香姑娘才行。毕竟,今晚之事是她自己求来的。” 顾若兰和刘绰互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搞不明白。 “她自己求来的?\" “那能否请您先停了外头的竞价,让梅香姑娘与我们一见?” 柳大家见两人坚持,摇了摇头道:“刘学士,你一入长安便以五坊使一案名满京都,可曾想过在此之前,那些被内官们纠缠上的人家都是何等下场?” “我····” “柳大家这话说的奇怪,之前的事与绰姐姐有什么相干?” 柳大家依旧保持原有语速,“顾九娘子莫急,老身并没有怪罪刘学士的意思。只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张娘子那样的好运气,能遇到刘学士兄妹为她仗义执言。四年前,户部的赵员外郎为求升迁给骠骑将军窦文场建了一所别院。梅香家的铺子并不在东、西二市,是从自家宅子里寻了个沿街的屋子改建的。虽说,如今各坊中在自家宅子里做小生意的比比皆是,可还是让好事之人当成了把柄,定成重罪。万年县衙判梅香的阿耶充军发配,家中女眷则没为乐籍。梅香的阿娘年纪已过三十,只能做最低等的官妓。她不堪受辱,早已自尽。梅香技艺学成后,本是要做清倌人的。可本月月初,刚传来消息,她阿耶冯青山已死在发配之地。您是官身,想来为她脱籍并不难。可老身觉得梅香姑娘此时怕是不愿被赎身的。” 第148章 敬酒 刘绰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这是要报仇啊! 窦文场已经死了!而赵五郎他爹已经由户部员外郎升任户部侍郎了。 未免节外生枝,虽然身在房中,她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便是没有护卫随从跟着,一个女人要杀一个男人也是很难办到的。柳大家既已看透了梅香的打算,为何不拦住她,不怕受牵连么?” 柳大家云淡风轻道:“刘学士多虑了,我绮梦阁乃是官办,自有教坊管理,一朝事发,也不过是私仇谋杀,老身自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顾若兰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她张大了嘴巴,一时有些难以消化。 为什么刘绰跟这个柳大家能如此平淡又直白地谈论此等谋杀复仇之事? 梅香的复仇计划是以卵击石,以命换命,虽然充满了勇气,但也极其危险。 刘绰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别说计划很可能失败,便是成功了,为了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也是不值。 李锜快完了,他是赵侍郎的靠山,也就是说赵侍郎也快倒台了。可是梅香要的似乎是手刃仇人。 她需要一个既能保全梅香,又能让她的仇敌得到应有惩罚的计划。时间来得及么? “柳大家,您能否安排我与梅香姑娘见一面?”刘绰请求道。 柳大家点了点头,她对刘绰的请求并不感到意外,饶有兴致问,“刘学士还要管?” “管,否则柳大家又为何将此等机密事告知刘某?”刘绰道,“您也不想看到梅香姑娘为了那样一个人搭上一辈子?” “说是清倌人,到了年老色衰之时,想要养活自己还是要卖身的。我等贱籍女子都是苦命人。最乐得看到的就是有姐妹能被良善之人赎身,逃离这座精致的牢笼。”柳大家的声调语速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苦涩。“若是能明正典刑使沉冤得雪,谁又愿意私下寻仇?要劝动梅香,旁人或许做不到,但刘五娘子却可以。不过,今晚梅香的竞价已经超出预期许多,太过引人注目。此刻,我也不方便安排你们见面。您还是得先赢得她的开苞权,才好论其它!” 顾若兰急道:“可我们带的钱不够啊!” “二位娘子跟我来!”柳大家笑起来,起身将顾、刘二人带到了自己的内寝,她的妆台边挂着一副字,赫然竟是《青玉案·元夕》,就连字迹都跟刘绰自己写的有九分相像。 “上元节时,刘五娘子在杏花楼亲笔题写的那首《青玉案·元夕》已被炒到了千金,杏花楼的掌柜仍不愿出手。我房中这幅,乃是城中书法高手临摹的,在坊间也要五十缗才能拿下。刘学士的字笔势柔和而不失刚劲,灵动自由飘逸洒脱,每一个字都像是有生命一般,长安城中追捧者甚多。若您今夜能在绮梦阁中再亲笔题写一首佳作,何愁斗不过那个赵五郎?如此,也好全了二位今夜来我阁中游玩的理由,岂不两全其美?” 两个人只好告辞出门。 “那绰姐姐,一会儿出去,你现场写几幅字,咱们不就有钱了?”顾若兰喜道。 “那现场也得有人喜欢有人买啊!”刘绰倒有些不自信了。“若是建康郡王给力点,说不定已经把赵五郎吓退了,金额也没涨多少。这样一来,现在的钱就够用了。” 这真的能行么?今夜来楼中的人要是没有她的死忠粉丝呢? 见柳大家时,陈烈被阁中的守卫拦在了门外。两个人出门的时候,他正来回踱步,急得团团转。 “娘子,如何了?”陈烈迎上来问。 柳大家的院子很清静,刘绰边走边道:“我长话短说,梅香此举不为银钱,只为复仇。” “四年前我离开长安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整条街的商铺都不见了!我当时问过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可是他们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的!”陈烈懊悔道,“小梅要找谁报仇?便是要报仇也该我去,她一个女娘,如今又不得自由,如何能报仇?” 刘绰心想,她招的这几个护卫各有所长,这要是韩风和高远,根本无需询问周边的人家,只要看到从前梅香家那片地起了座大宅子就能顺着线索查下去。而陈烈,单兵作战能力最强。战场上杀敌最多,却很不擅长寻人问事。 “详情也只有先赢下今晚的竞价,我们才能有机会问她。还是先到前面看看!” 折腾了许久,刘绰再回去时,梅香的开苞价竟已成了六百缗。 今夜未过,她已然在业内声名大噪了。 “不是让你盯着么?怎么会涨了这么多?”顾若兰激动地追问起韦澳,“那个赵五郎敢跟建康郡王抢人?” 韦澳道:“不是赵五郎抬的价,是建康郡王自己把价格抬上去的!” “为什么?”刘绰惊讶道。 郭四郎不好意思道:“怪我,许是刚才我话没有说清楚,弄巧成拙了。初时,郡王殿下以为是我看上了那位梅姑娘,特地抬高价格买下她,想当个人情送给我!后来···” 呵,刘绰心下冷笑,他怕是想膈应一下广陵郡王才是真的。说到底,那才是你嫂子的亲兄长。 “后来如何?你倒是说啊!”顾若兰追问。 韦澳接着道:“那个赵五郎亲自去给郡王敬酒赔罪,将弟妹你也在楼中的消息告诉了他!” 郭四郎抬头道:“不过,郡王也说了,他仰慕刘学士已久,数次相请都被你拒绝,只要你能去他房中敬一杯酒,一文钱都不用花,他可以将梅香姑娘拱手相送。嫂夫人若答应,我陪你过去!” 刘绰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赵五郎在楼中闹得动静不小,更大的可能是李经早就知道她也在楼中。而郭四郎去借人,也是为了她去借的。 他抬高价格不是为了送郭四郎人情,而是要抢下梅香的开苞权,为当日挨了她打的事找回场子,最好能逼得她亲自去他的雅间里求人。 她低估了自己那顿好打对李经的得罪,也高估了郭四郎在李经眼中的分量,更没料到李经为了恶作剧羞辱人愿意付出的代价。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怪刚才柳大家让她直接作诗抵钱呢! “此等天价开苞夜,已是多年未见了!”大厅中的人们也是议论纷纷。 “建康郡王好大的手笔!” 屋中没人知道刘绰跟李经之间的过节。 顾若兰以为捡到了大便宜,开心道:“绰姐姐,你之前是东宫女官,想必是因为这个,建康郡王才出手相助的。这样一来,不就不用再为银钱发愁了?” 韦澳皱眉道:“哪有这么轻松?欠下此等人情要怎么还?他怕不是想要挟你做什么,或是对二郎那边有什么企图?” 刘绰心内苦笑,倒也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就是去年老娘被他调戏后动手打了他。不过,他以为敬个酒就能羞辱到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刘绰丝毫没有犹豫,对郭四郎道:“那走!咱们给建康郡王敬酒去!” 第149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走廊上人很多。 刘绰和郭四郎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了建康郡王李经的雅间。一路上,刘绰的心思百转千回,她知道这次敬酒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刁难。为了达到更好的羞辱效果,李经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人安排在通往他所在雅间的必经之路上。 饶是如此,她心中仍旧十分镇定,她倒要看看那个李经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郭四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他低声对刘绰说:“刘学士,待会儿你只需举杯敬酒,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刘绰看着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开路的郭四郎,有些不置可否。她既感激于他的贴心,又吃惊于他的单纯。掌握权势的男人以某种资源为借口,特地点名让一个女人去敬酒,能存着什么好心思。他真的适合顾若兰么? 两人来到雅间门前,守卫用恨不得能让全楼人都听到的声量唱道,“刘学士到!” 门随即被打开,一个内官模样却身着便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说:“刘学士,郭郎君,郡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进。” 刘绰和郭四郎走进雅间,只见李经正坐在主位上,他的身边还坐着几位衣着华丽的贵族子弟,赵五郎也在其中。他们的目光在刘绰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美貌的姑娘陪侍在旁。姑娘们看到刘绰的眼神却是个个充满崇拜与惊喜的。 李经见两人进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站起身,走到刘绰面前道:“刘学士,你我之间可真是缘分匪浅啊。往常总觉得刘学士严肃,想不到也是个诗酒风流之人。你既来到绮梦阁,何不到本王这里一起玩耍?昔日你在东宫任掌食女官时,本王还能常常见到,如今成了学士,想见一面却是难了。刘学士,可是为了初春时那不知所谓的流言蜚语在躲着本王?” 一众贵族子弟附和着起哄。 刘绰微微一笑,“郡王殿下喜欢吃下官研制的菜肴是下官的荣幸。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不知所谓,刘某又何惧区区流言?下官天生脾气爆不好惹,昔日若有得罪之处,多承殿下担待。这不,为表敬意,一知道您也在楼中,下官立时就赶来敬酒了 !” 说着,她从郭四郎手中接过酒壶,亲自为李经斟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抬手道:“下官先干为敬,殿下,请。”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恭敬有礼,却也一点没给李经留下借题发挥的空间。 李经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下,他的目光在刘绰身上打量了一番道,“刘学士,绮梦阁的酒岂能站着喝?不知可否赏脸入席一叙?” 刘绰心中冷笑,李经这番话明着是邀请,实则是变相的命令,她若拒绝,便是不给他面子,若答应,便正中他的下怀。 她知道李经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同时也是在众人面前给她下马威。 但她刘绰岂是易与之辈? 她微微一笑,道:“郡王盛情难却,刘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立时便有内官在李经的示意下,安排出两个坐席来。刘绰被安排到了左手边最靠近主位的位置,郭四郎还在她之下。 分席分餐,又穿着男装,行走坐卧都方便得很,刘绰十分坦然地入座。 李经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举起酒杯,对众人道:“诸位莫怪,刘学士虽然刚及笄,却极受皇祖父赏识,是钦封的六品女官。而你们要么尚未入仕,要么品阶在她之下。本王将她的坐席安排在这里,诸位可千万别多想。” “岂敢岂敢!”赵五郎当先带头应和,从眼神到语气却都满是猥琐之意。 李经接着道:“诸位,今日能与刘学士共饮,实乃本王之幸。来,让我们为刘学士的到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 然而,刘绰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酒宴之上。她的目光在雅间内扫视了一圈,发现包括李经和赵五郎在内,房中其他人也都跃跃欲试等着灌她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虽不至于在酒里下药,却明显是要搞人海战术。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见刘绰面前的酒杯未动,赵五郎道:“哎,我等皆已饮尽,刘学士杯中怎么还是满的?” 刘绰无辜道:“刘某一来便已经先干为敬了,刚才那一杯不是诸位欢迎我的么?” 赵五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被噎住了。因为,刘绰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过诚恳了。 他身旁一人信以为真,认真科普道:“刘学士有所不知,刚才那杯酒是专门欢迎你的,故此,你也得陪着一起喝才是啊!” “是么?既如此,刘某下回一定注意。”刘绰道,丝毫没有要自罚一杯补上的意思。 于是那个男子也肉眼可见的风中凌乱了。 李经已经有些醉意了,对刘绰不吃亏的脾气也算是深有体会,“刘学士才情出众,更是长安城中数得着的美人。平日里诗会雅集参加的都不多,今日能坐下来与我等一起饮酒,已是难得,何必在意这些?来,咱们再敬刘学士一杯!” 对面的赵五郎盯着刘绰道:“刘学士,请!” 刘绰以袖遮口,趁大家都仰头之时,微不可察地将酒倒进了袖中。 “好了,接下来,本王单独与刘学士喝一杯!” 因为是临时加的席位,彼此间的距离便近了些。李经说着,竟伸手搭上了刘绰的肩膀。 赵五郎得意坏笑。 他倒要看看这个仗着赵郡李氏的威名就嚣张跋扈的小娘子,在面对皇家子弟时又是何等嘴脸。他就不信,她还能甩个臭脸给建康郡王看。 刘绰侧头一看,抬手就将李经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拍落下去,若无其事道:“殿下,男女有别,您的手要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以后出门就放家里别带出来了!” 言毕,她冲李经略一示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本王就喜欢刘学士这直言不讳的脾气!” 李经一点都没生气,反倒还有些享受的感觉,大笑着将杯中酒饮尽。 “刘学士好酒量!可否赏脸,与我也饮上一杯?”说话的人就坐在李经右手边首位,显见得与他关系不浅。 刘绰刚要将话题转回正题,便被他打断了节奏。 “劳驾问一句,你是谁啊?”刘绰看着他有些眼熟。 “你不记得我了?”那人惊讶道。 “我一定要记得你么?” “刘学士说笑了,咱们开春马球会上见过的!” 郭四郎微微侧了侧身,轻声提醒道:“十一郎!” “我是故意的。”刘绰也侧了身子,轻声道。然后,她坐正了身子,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哦,是你啊!” “刘学士,记起我来了?那这杯酒···” 没等他说完,刘绰打断道:“你就是那个球杆都握不住的十一郎嘛!我有些好奇,阁下可是姓萧?” 看来,他是从跟杜家的和离官司中恢复了过来,消停了几个月,居然又开始抛头露面了。 “刘学士何故有此一问?在下姓何,不姓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变,他发现自己根本摸不着刘绰的聊天节奏。 “哦,那我没什么可问的了!你喝!”刘绰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心道,你要是姓萧,我倒是可能因为你的排行跟你喝了这杯酒。 “刘学士不喝么?”何十一郎问。 “难道这杯酒不是你向我赔罪的么?”刘绰笑道。 李经道:“是啊,十一郎,那日你也太不小心了,是该好好跟刘学士赔罪的。” “殿下说的是,我这就自罚一杯,以赎己罪。”何十一郎为缓解尴尬,哈哈笑着道。一饮而尽后,他又倒了一杯酒,向刘绰邀请道,“刘学士,如今可与在下喝上一杯了?” 刘绰心中冷笑,笑话,你那是蓄意谋杀的罪过,想这么简单就轻松揭过? “刘某酒量有限,不能多饮,还请何兄见谅。若是以茶代酒,刘某倒是可以再饮几杯。” 郭四郎在一旁道:“殿下,还是我替刘学士饮了这一杯!” “唉,四郎,适才你已经饮了不少,此刻就不必再护花了。况且,和解酒又岂能找人代劳?”赵五郎说着递了一个眼色。 “是啊,刚才你过来,我们都已经跟你喝过了。此番再敬酒,自然是要敬刘学士了!”郭四郎左边那人得到提示,拉着他的胳膊道。 “相逢即是有缘,刘学士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见刘绰不肯再倒酒,何十一郎吩咐自己身边的姑娘道,“去,给刘学士再倒一杯!” 那女子依言起身,款款行来,在刘绰身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萍儿,机会难得,还不服侍刘学士饮了这杯?”何十一郎道,“难不成,刘学士还是不肯原谅在下?” 那叫萍儿的姑娘刚要探身端酒,就听刘绰用极为和气的声音道:“对啊,我是不肯原谅你!刘某可是差点破了相,难不成,何兄觉得那是一杯酒就可以原谅的罪过?”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气氛顿时一滞。剩下那些正在搜肠刮肚凑说辞要灌刘绰酒的人只好暂停打算。一个个升起了看热闹的心态。 这小娘子是真敢说啊!这是一连噎了三个人了? “你····岂有此理,郡王殿下,您在一旁听得分明,是她说要我喝酒赔罪,我才喝的。如今她倒不认了。” 刘绰还是彬彬有礼道:“何兄,我与你本就没有交情,只有过节。你却突然说要与我喝酒,那我只能理解为这是赔罪酒了。可赔不赔罪是你的事,要不要接受就是我的事了 !” 赵五郎道:“还学士呢!真是小肚鸡肠,强词夺理!” 刘绰笑看着他,天真纯良地问,“赵五郎高风亮节,心胸宽广,我现在过去扇你两个巴掌,然后坐下说一句‘自罚一杯,以赎己罪’,你能原谅我么?你要是能,我就能。” 说着,刘绰便要起身。 赵五郎气得脸都绿了,指着刘绰道:“你···你这女娘,说话怎的如此粗鲁?你与十一郎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既知与你不相干,刚才为何还要大放厥词?再说了,刘某说的哪句话粗鲁了?” “你一个女娘,张口闭口扇巴掌,难道还不够粗鲁么?” “赵五郎,方才在走廊上,我就与你说了,做人不要做的太伪善。我打你了么?拿球杆砸人脑袋的人不粗鲁,我这种动手前便好声好气与你商量的人倒粗鲁了?” “牙尖嘴利,巧舌如簧,哪里有半分宫廷女师的样子?”赵五郎气急败坏道。 “如此得理不饶人,你就是这样教各位郡主的?”何十一郎也道,“何某当日乃是无心之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刘学士可是油皮都没破一点。” “失礼了,我的官职乃是圣人钦封,当不当得起,还轮不到你们来评价。二位放心,下回上课,我便要问问郡主们,以后她们若遇到此等事,是该据理力争还是像个鹌鹑一般缩起来,忍气吞声,任人逼迫!”刘绰虽言辞犀利,语气还是一样的谦恭有礼。她看着何十一郎道,“有心还是无意,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没受伤是因为我躲得快,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五郎和何十一郎全都哑了火。刘绰的官职的确比他们高,面圣的机会也比他们多。 郭四郎原本还担心刘绰过来会吃亏,此刻心中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好利的一张嘴!上回李德裕生辰,他居然还觉得她温婉贤淑好相处。这性子,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二郎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他阿娘身为公主,性子骄纵,说一不二,靠的是以势压人。这位嫂夫人,靠的却是思维敏捷,以理服人。如此能言善辩的先生教出来的郡主,若是娶回家中,那驸马都尉还有好日子过么? 三兄将来可有苦头吃了! “殿下,楼下的竞价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不知您之前应下的事可还记得?”刘绰终于将话茬引向了正题。 李经看热闹正看得欢呢,他就喜欢她身上这种凶巴巴的劲儿,笑道:“嗯,自然记得。刘学士,咱们今日高兴,从前的事就不追究了!只要你再跟本王饮上一杯酒,本王便将梅香姑娘拱手相让。你放心,本王知道你爱钱,抬高的开苞钱由本王出。” 刘绰刚要举杯,就听李经继续道:“刘学士别急,方才你说男女有别,你我既然身在这绮梦阁中,这杯酒自然该按照绮梦阁的规矩来喝了!” “什么规矩?”刘绰眉头微蹙,这货终于图穷匕见了。 “饮交杯或是敬皮杯!刘学士,选哪一个?”李经笑得淫荡,用猫捉老鼠的眼神看着刘绰。 赵五郎、何十一郎等人脸上就更加淫荡了。 此言一出,陪侍女子们的笑容全都僵固在了脸上。 寻常女子或许能知道饮交杯是怎么个喝法,但敬皮杯却是青楼女子才清楚的。那是女子将酒含在口中,再嘴对嘴喂到男人口中的喝法。莫说是刘绰,便是名头大些的红倌人也不见得愿意如此待客。 第150章 临江仙 众人都明白,李经这是在公然调戏刘绰。 郭四郎制止道:“殿下,刘学士有婚约在身,又是宫廷女官,此番怕是不妥!” 要是刘绰以为敬皮杯就是换成牛皮羊皮的杯子喝酒,懵懵懂懂选了皮杯,中了李经的奸计。他以后可就没脸见李德裕了。莫说是敬皮杯,就是饮个交杯酒,李二回来,也绝没他的好果子吃啊。 “不可!一会儿,你只管叫价,我派人回去取钱就是了。咱们走!”他道。 一众纨绔起哄道:“唉,四郎,这是殿下跟刘学士的事,你可不要扫了大家的兴啊!” “是啊,刘学士女中豪杰,怕不是不敢了?”赵五郎激将道。 李经身旁的陪侍娘子许是阁中正当红的姑娘,她壮着胆子道:“殿下,您若想饮皮杯,妾身陪您便是了!”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李经一个巴掌扇到了地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 刘绰哼了一声,这个人渣是怕姑娘家把敬皮杯是什么东西给说出来? 当她上辈子那么多年电视剧都是白看的? 她轻笑出声,“建康郡王,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莫不是觉得自己很风趣?“ 李经毫无诚意笑道:“哎呀,是本王的错,莫不是吓到刘学士了?” “哪里哪里,下官岂是那等胆小之人?”刘绰起身道,“我这人做事喜欢先礼后兵。既然诸位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今日这礼的部分就到此结束。下回去给太子殿下请安,小臣定要向他请教敬皮杯是何意。说不得,还要让建康郡王和赵、何二位郎君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演示一番呢!最后一轮竞价快开始了,我到楼下等诸位。下官告退!” 听到刘绰要跟太子殿下请教何为敬皮杯,李经一时间慌的不行。李诵教子极严,向来不许儿子们到风月场所走动。他也是这几年趁着李诵身体差了,精力不济,才敢偷偷跑出来玩的。 刘绰没几步就走到了雅间门口。郭四郎也连忙起身跟上。 “有本事你别告状啊!”赵五郎见李经不说话了,脸色发白道。 刘绰在门口停了停,笑道:“太子殿下乃是储君,刘某身为臣子,此举乃是进谏直言!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当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过,诸位若知错就改,从今夜的竞价中退出,刘某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二。” 言毕,迈步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还要在太子殿下面前点出他们三人的名字来,要他们现场演示一番? 三人中,何十一郎的脑子最慢,他自以为聪明道:“殿下,她听到您的话,脸马上就挂下来了,分明就知道什么是敬皮杯!她一个闺阁千金,又是内文学馆学士,若不是常到青楼走动是如何得知的?殿下,咱们正可以参她一个私德不修啊!” 赵五郎气道:“她是个女的,今夜咱们也在楼中,你是不是傻?” 他刚以门荫入仕,谋了个九品的小官当上。建康郡王也有虚职在身,只有何十一郎无官一身轻。一旦捅到太子殿下面前,何十一郎倒是能用“纨绔无知”四字便遮掩过去,他和郡王殿下可就惨了。 李经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原本只是想借机羞辱刘绰,却没想到会被她反将一军。刘氏父女都属太子一脉,背后有赵郡李氏撑腰,而且刘绰本人在圣人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不是随便可以动的。 “这个女人真是狡猾!”李经咬牙切齿道,他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戏,竟然被刘绰轻易化解。 另两个人也是一脸的惊慌,何十一郎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刘绰真的去太子面前揭发,他们恐怕都会有麻烦。 “殿下,她不要脸面,难道赵郡李氏也不要脸面了?咱们不如告诉她,她若敢乱来,咱们就将她逛青楼的事告诉李吉甫,毁了她的婚事,看她还敢不敢!” 逛青楼不算大罪过,但把刘绰当陪酒女对待问题可就大了。 李经刚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听到何十一郎的话,压下去的火气又重新窜了上来。 他突然记起来,这货跟舒王的关系了。 圣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兄友弟恭和睦相处,所以明面上太子府的人并没有彻底与舒王府的人断了联系。但若是让太子知道他不止表面上与舒王关系好,私底下也常跟舒王的人玩在一起,那可就麻烦了。 “蠢货,你给我闭嘴!”李经踹了身旁的何十一郎一脚道。 刘绰是聪明人,没有把事情做绝。她刚才的话,是在警告他,也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只要他退出今晚的竞价,她就不会去太子面前揭发此事。 难道今晚就这么算了?虽不知她为什么那么在乎梅香的开苞权,可实在是出口恶气的大好机会啊! 李经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又被理智所取代。他知道,不论是圣人还是太子都很喜欢刘绰,与她正面冲突,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他虽然纨绔,但并不是傻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现在应该先退出竞价,不让刘绰抓住把柄。 今晚就放过她。李经心道,但本王不会就这么算了,刘绰,这个仇我记下了。 “殿下,我们怎么办?”赵五郎紧张地问。 “谁跟你我们?本王在这绮梦阁中只是饮酒遣怀,可从未参与过什么开苞夜竞价。赵五,你与那刘绰早在上元节时就结下了梁子,莫以为本王不知道。她是东宫女官出身,本王也是东宫的人,你却想借我的手报你的私仇?究竟是何居心?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把屁股擦干净。日后,若是胆敢牵扯到本王身上,自有你的好果子吃!”李经怒气冲冲道。 伺候他的内官适时道:“殿下,王妃身边的宋女史一早报上来说,王妃娘娘的产期快到了,这几日身子不舒服,下午特地召了太医入府请脉。您要不要回去瞧瞧。” “守忠,你提醒得对,本王一玩起来,竟差点将正经事忘了。来啊,本王这就回府!”李经虽看起来怒气未消,但还是伸开双臂,让内官们将衣服理了理,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雅间。 何十一郎本是跟李经一起来的。因为觉得和离的事丢人,他在家里躲了几个月,今日才出来逍遥。见李经要走,他马上想要爬起来跟上。 守忠居高临下,笑看着起身起到半道上的赵五郎和何十一郎道:“二位郎君,这时候还是避嫌些好。你们要是也走了,那谁来接着竞价啊!” 没一会儿,李经府上的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而此时,刘绰和郭四郎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雅间。看着李经离去的背影,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经解决了一半的危机。 顾若兰奇道:“绰姐姐,你怎么知道建康郡王会走?” “建康郡王毕竟是皇族,城中谁不畏惧皇权?他若不走,一会儿我就是写出好词来,怕是也没人敢买啊。”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赵五郎不会走,会接下这个烂摊子的?” “若是我从那边离开后,他们便不再竞价,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就太过丢人了!日后还有何颜面在长安城中立足?郡王殿下又岂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事情本就是因赵五郎而起,他自然会将这口黑锅再甩回去。” “你不是说何家那个十一郎也在么?他为何也没走?” “他跟我们俩之间的梁子,长安城中的勋贵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俩都在,他自然也不好露怯。再说了,有他在,赵五郎与我们斗气的理由和资金不都更充足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大家的脚都在泥地里,谁也别说谁。这两个纨绔,说到底靠的都是家中姻亲,楼中之人对他们自身是没什么畏惧的。” “我懂了!绰姐姐真厉害!” “厉害什么,现在只不过让建康郡王不插手了而已。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咱们还是要想法子筹钱的。” 一旁的郭四郎自打见识了刘绰的怒怼众纨绔后,就有些怕她了。看见围着刘绰转悠的顾若兰,他心里倒有些放心了。往日里他们跟李德裕在一起玩,虽说是只差几个月的同龄人,可大家也是隐隐间便以他为首。 这俩人还真是挺般配的,而他跟顾若兰也挺合适的。 想起上元节那日的风光无限,韦澳一听到刘绰要写诗,便有些激动,“弟妹,一会儿要写什么,你可想好了?你放心,若是那两个混账东西敢在外面胡乱编排你,我跟四郎给你作证,替你向二郎解释。” “无妨,此事我自会写信告知二郎,他不会多想的!”刘绰自信道。 “那若出了流言,我们替你向李家伯父解释。”郭四郎道。 “那就多谢二位郎君了!” 竞价最后一轮开始了,由柳大家亲自主持,大家都聚到了一楼大堂,气氛十分紧张。 “柳大家,刚才不就是最后一轮了么?怎么又加了一轮竞价?”有好事者问。 “是啊,今夜的开苞价还不够高么?” 柳大家微微一笑,道:“诸位,今夜梅香姑娘的竞价,的确已经创下了绮梦阁近年来的新高。但无奈双方争执不下,我们也只好再来一轮竞价了。” 说完,她看向刘绰道:“这位郎君你可要继续出价?” “出!不过,柳大家,可否借阁中的笔墨一用?” “好!” 很快就有人将笔墨送来铺好。 众目睽睽之下,刘绰挥笔写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梅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151章 群众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这是北宋词人晏几道的《临江仙》。唐教坊名曲,双调小令,五十八字,上下片各三平韵。是词人怀念歌女小苹而作,刘绰只是将小苹二字替换成了小梅。 而最美的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最早出自五代翁宏的《春残》。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 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好句往往是要与全篇融浑在一起的。翁诗平庸,晏几道将这两句诗化入词中,却是妙手天然,构成一凄艳绝伦的意境。 人在落花纷扬中幽幽独立,燕子在微风细雨中双双翱飞。 柳大家看着纸上的词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司仪将《临江仙》在阁中大声诵读了三遍,然后由身材窈窕的女乐工手持刘绰所写面向客人们展示一圈。 “好词!”人群中有人赞叹道。“这位郎君看着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才情!” “你刚进楼来是,那可是刘五娘子,圣人钦封的内文学馆学士。” “就是那位写了《元夕》二首的刘娘子么?难怪难怪!” “情深意厚,耐人寻味,实乃佳作啊!”一儒生模样打扮的人赞道。 “更难得是,那位刘五娘子的字也如此好!这位仁兄,刘家有几个女儿?可是个个都已许配了人家?” “怎么,你想去新昌坊刘家求亲么?” “李太白《宫中行乐词》曾有一句,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刘五娘子这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真是不遑多让啊。” “含蓄真挚,字字关情,不愧是刘学士!” “柳大家真是好本事,竟能将刘学士请来!” 众人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全然已经忽略了刘绰还穿着男装的事实。刘五娘子,刘学士,喊什么的都有。 听到刘绰的身份,台上的小梅一下子流下泪来。她早就认出了陈烈,只是不想连累他,这才假装没看见他。 适才,柳大家跟她说,报仇的事还有别的路可以走时,她是不信的。可知道台下那个为她跟赵家郎君争风竞价的人是谁后,她心里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发芽了。 如果是她,是不是真的可以替她们一家人洗脱冤屈?让幕后主使赵侍郎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就是那个城中人人传颂的,告倒了五坊使却能全身而退的人。 顾若兰喜出望外,“绰姐姐,你好厉害!” “就是不知道,能靠它筹集多少钱···” 刘绰的话音刚落。突然,台上的柳大家竟轻启朱唇唱起了这首临江仙,乐工们十分默契地伴奏相和。她的声音婉转悠扬,如黄莺出谷,在场之人无不陶醉其中。 歌声落下,余音绕梁,众人仍沉醉在其中。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刘绰率先鼓掌喝彩。 “好词配好曲,当真是天籁之音!” “没想到今日竟能听到柳大家本人的歌声,真是不虚此行!” 人们纷纷附和。 “是啊,柳大家已经有数年不曾登台演唱了?” “好词、好声、好曲,今日能听到如此佳作,我等真是三生有幸啊。” 顾若兰兴奋道,“绰姐姐,你知道么?这位柳大家可是太常音声人,曾在御前表演过。圣人很是喜欢她的歌声。十几年前,柳大家常常在宫宴上表演。” 刘绰恍然大悟,“怪不得,柳大家是这绮梦阁的主事之人。面对达官贵人们也是从容不迫,这首词经她这番演绎,定能更受欢迎。” 尽管绮梦阁的入门费就是两贯钱,时近傍晚,楼中之人还是越来越多了。 “慢着,柳大家,就算你喜欢刘学士的词,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如此偏袒于她,竟还亲自演唱。今日咱们斗的是钱多钱少,又不是比诗词!”赵五郎一嗓子打破了楼中的欢乐氛围。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一个柔美的女声道:“刘学士的墨宝千金难得,妾身愿出三百缗,助她成事。” “谁啊?” “什么人?” 众人纷纷抬头。 “是柳如烟!” “听闻刘学士要为梅香赎身,妾身也愿出三百缗,助她成事。”又一位楼中的姑娘道。 梅香眼中含泪,望向那人道:“如丝姐姐!你····” 现场有不少楼中常客,他们看清说话之人,忍不住惊呼道:“是柳如丝!如丝娘子善歌,如烟娘子善舞,乃是绮梦阁中双绝。” 何十一郎道:“口说无凭,钱呢?” 柳如烟和柳如丝齐声道:“莫急,这就来!” “不是说,如丝姑娘和如烟姑娘素来不合么?今日怎么····” “她们两人都是柳大家的弟子,各学了她一项绝技,便都随了柳大家的姓氏。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岂会不合。此等传言,不过是青楼中常用的宰客手法,两个美娇娘不合,要你花钱为她撑场面,试问世间男子谁能拒绝?” “原来如此!” 还有人关注的却是旁的东西,“楼子里的姑娘们竟如此有钱?” “真是少见多怪,如烟和如丝二位娘子可是绮梦阁的招牌,多少王公贵族为了她们一掷千金,区区三百缗,于她们而言不过小钱而已!” “既如此,她们为何不替自己赎身?” “戴罪之人充为贱籍。若不遇大赦,又没有当官的给她们疏通,再有钱又有何用?” “如此说来,台上这位梅香姑娘倒真是好福气啊!竟有刘学士肯替她出头!不过,刘学士乃是女子,为何如此卖力地要为梅香姑娘赎身,她们可是旧相识?” “非也非也,刘学士去年才从彭城来到长安,而这位梅香姑娘自小在长安长大,在阁中跟着柳大家学艺已近四年。何来旧相识一说?” “听说,是刘学士身边那个护卫瞧上了梅香姑娘。瞧,就是那个一身黑衣的汉子。” “原来如此,难怪这首《临江仙》写得如此深情。这位护卫与梅香姑娘才是旧相识。不过,能为了一个护卫做到此等地步,刘学士果真非比寻常!已经到了六百缗了,还不放弃!” “这汉子看着真是精神啊!果然,刘学士身边的护卫也是如此出类拔萃啊!” 听了这话,赵家的一个仆从忍不住嘲讽道 :“出类拔萃?不过一个拿着八十缗就想给姑娘又开苞又赎身的乡野之人罢了,他当绮梦阁是什么地方?” 聊天聊得正热闹的几个人,给了赵家仆人一个白眼,便走开了。 “今夜的开苞价为何如此昂贵?在下瞧台上那位娘子,长相并不出众啊。”又有新进楼的客人挤到前排问。 “相貌虽不出众,舞技却还拿得出手,你瞧那腰肢,否则赵五郎为何下这么大的本钱,六百缗啊!” “一看你就是从外地来的。今年上元节,刘学士正是因为与赵家郎君和娘子的过节才写了元夕二首。第一首,人约黄昏后,就是在讽刺赵三娘子同闻喜县主的。” 赵五郎的仆从驱赶那人道:“胡说八道什么?滚滚滚!” 说话那人衣着亦是不俗,回身呛声道:“胡说八道?你家郎君花这么多钱竞价不就是为了跟刘学士斗气么?难道我说错了?上元节就输给人家,我看今晚还是一样的结果!” 没多久,楼中仆从将三百缗飞钱,几箱铜钱全都抬到了人前。 柳大家笑着对赵五郎道:“刘学士这边出价一千缗了,赵五郎可还要加价?您是常客,自然知道我们绮梦阁开苞夜的规矩,只收现钱,概不赊账。” 赵五郎有李锜做外公,自然是个有钱人,可他今日出来本是为了戏弄韦三郎和郭四郎的,自然也如刘绰那般没带太多现钱在身上。 “加!”何十一郎道,“赵兄,这四百缗我出!” 赵五郎有些感激地看向他。 可惜,这份感激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绮梦阁姑娘们出价钱的声音给冲碎了。 “妾愿出二十缗,助刘学士成事。” “妾愿出五十缗,助刘学士成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声援刘绰的姑娘们还在增多。 “妾愿出一百缗,助刘学士成事!”适才雅间中陪侍在何十一郎身边的萍儿道。 “妾愿出两百缗,助刘学士成事!”被李经打了一巴掌的姑娘道。 赵五郎和何十一郎没料到两个女孩儿会那么大胆,指着她们骂道:“贱人,这两个贱人!” 钱箱、飞钱、珠宝首饰,不停被搬到台上。 客人们受到姑娘们的鼓舞,也是豪情大盛,纷纷叫起价来。 “想想当日,刘学士初入长安,便在京兆府为那位张娘子洗脱冤屈。何等得潇洒仗义!那日的事咱们无福参与,今天却一定助上一臂之力!” “是啊,刘学士是何等人,今日她为了台上这个小娘子肯做到此等地步,定有她的理由。今日又听到了柳大家如此美妙的歌声,在下也愿出五十缗!” “在下愿出二十缗!” 眼见台上的钱越来越多,陈烈一个硬朗汉子激动得哭了起来。他对着捐钱的郎君和娘子逐一行礼表示感谢。 刘绰和顾若兰则忙着制止大家过于旺盛的帮帮场子的热情。 “够了,够了,诸位停下来!” “真用不了这么多钱!” “刘某多谢各位的支持!但真的已经够了!” 形势逆转。赵、何二人开始搜刮起随从身上所带银钱。可就算把所有人的钱都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 赵五郎脸色灰败,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何十一郎见势不妙,准备偷偷溜走,却被眼尖的看客发现,拦住去路。 “咦,二位郎君,你们这就要走啊?” 赵五郎和何十一郎,以袖掩面,对随从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随从们推搡着开出了一条道路,赵、何二人这才在看客们的笑声中走了出去。 顾若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刘绰道:“现在看来,这俩人还真有点难兄难弟的感觉了!” “你忘了刚才是谁想让柳大家通融付款日期的了?算了,穷寇莫追!” 最终,零零整整加在一起,居然凑了近三千缗钱。由于钱实在多出来太多,柳大家不得不带人逐个退还。 梅香和陈烈感激涕零,对刘绰和众人道谢不已。 “多谢各位郎君娘子慷慨解囊,可实在用不到这么多钱。” 可大家都在兴头上,都不愿意收回去。 “怎么?你是嫌在下只捐了六缗捐少了?” “贵客说笑了,小人岂敢?” 刘绰见此情形,灵机一动,提议道:“既然大家都如此热心,不如将多出来的钱设立一个扶危济困的基金,用来帮助其他身世可怜着急用钱之人。”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柳大家也甚是赞同,表示会妥善管理这笔资金。 绮梦阁中这场别开生面竞价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城,成为一段佳话。 原本该用来开苞的客舍里,陈烈带着梅香跪在刘绰面前。 “多谢刘学士援手!”梅香看着眼前那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女孩子,那句‘求刘学士为小女子做主!’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多谢娘子相助,陈烈来生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好了,梅香姑娘,不必多礼。陈烈,你也起来。还是先让小梅姑娘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梅姑娘你尽量将事情讲的细致些。” 刘绰扶起梅香,眼神坚定地看着她,鼓励她说出真相。 梅香泪流满面,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小女子原名冯小梅,祖籍河西道肃州城,祖父本是玉门军的一个百夫长。安史之乱时,玉门军中的精锐被东调平叛,父亲也就随着祖父东迁。后来,河西道陷于吐蕃人之手,他就再也没回去过。祖父作战勇猛,虽战死沙场,却也立下大功。我家在长安的宅子,便是祖父在平叛安史乱军时所获军功得的赏赐。“ “你是说,你家的宅子是你祖父在平叛安史乱军之时因军功被赐下的?” “正是。” “后来呢?” “后来,我阿耶也从了军。五年前,带着一身伤回来。其实,阿耶也是立了战功的。他残了一臂一腿,可朝廷却只赔了二十缗便了事了。阿娘倔强,总觉得这笔钱是用阿耶的腿和胳膊换来的,除了给阿耶买药治伤外,从不肯做别的花用。全家就都靠着阿娘开的一间裁缝铺子过活。她虽感恩于上天让阿耶平安归来,偶尔也会有些怨言。但阿耶总说,他这点委屈算什么?那些孤悬在安西,孤立无援的唐军才是真的苦!” 第152章 韦七郎 “令尊真是慷慨大义之人!”刘绰赞道。 陈烈哽咽道:“原来当年冯兄给我的买药钱,是朝廷给他的抚恤。” “我很小的时候阿耶就离家了,他刚回来的时候,我还被他身上的伤吓哭了。我们一家人刚过了一年的团圆日子。”想起从前父母都在的日子,梅香脸上带着笑意,说着说着却又流下眼泪来。“家中的裁缝铺子就开始被各路市井凶豪骚扰。” “这是为何?”郭四郎问道。 “我家的宅子在升平坊。因为乐游原风景好,王公贵族都想在那附近建宅子。赵贼想送窦大将军一座赏景便宜的别院,便看上了我家那条街。他罗织罪名,陷人于罪,将我们整条街的人都下了大狱。如此,便不用给任何赔偿。许多人都伏低认罪,忍气吞声,默默迁走了。可那宅子是祖父用性命换来的,阿耶自然不肯无缘无故的被强行迁走。便去找他们理论,却又被扣了一个非法从商,犯上忤逆的罪名,发配到西川充军了!我和阿娘也被没为贱籍。阿娘没同我分到一个地方,四年前便自绝身死。这几年,一直是柳大家帮我寄些银钱到西川军中查探阿耶的消息。可月初,柳大家跟我说,我阿耶他已经····” “狗贼!”陈烈咬牙骂道。 “岂有此理!西川近年来一直与吐蕃作战,将一个断臂残腿的人发去充军?冯家两代皆有军功,怎能被如此欺辱?如此一来,岂不寒了天下军士的心?” 郭四郎乃是郭子仪的亲孙。他的族叔郭昕如今正率领白发苍苍的安西铁军镇守着孤悬在外的安西都护府。听到这样的事,气得拳头都攥紧了。 “他们还有没有人性?这分明就是要你阿耶去死啊!”顾若兰骂道。 韦澳叹息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这等鱼肉百姓、巧取豪夺的事发生?” 去年年底,西川节度使韦皋兵围吐蕃维州,吐蕃遣其大相兼东鄙五道节度使论莽热帅兵十万解维州之围,西川兵据险设伏以待之。一番激战后大败吐蕃,论莽热被擒,其士卒死者大半。 今年正月十八日,韦皋遣使献论莽热于朝。后来,圣人将论莽热赦免了。想来真是讽刺,将士们浴血拼杀擒住的敌人,却被天子为显天威而轻易赦免。 “恃势凌弱、草菅人命,果然该死!”刘绰既同情于小梅的遭遇,又愤怒于赵家人的无耻。 “绰姐姐,这个姓赵的真是畜生不如。不行,今晚回去,我就把这事告诉祖父。让他到圣人面前参他一本!四郎,你回去也要问问你二兄,朝廷对伤退的军人怎能如此薄待?”顾若兰义愤填膺道。 “不急,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鲁莽行事,打蛇不死必有后患。那姓赵的毕竟是户部侍郎,背后又有李锜在,若要告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行动之前,我们须得制定周详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刘绰冷静地分析道。 “那绰姐姐,你觉得咱们应当如何行事?”顾若兰诚心道,“若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只管吩咐就好!” 郭四郎道:“这事算上郭某一份。不管出人还是出力,嫂夫人都只管差遣。” 韦澳道:“韦某也愿出上一份力。” 刘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与其让别人传些闲言碎语到长辈耳中,不如咱们自己交代事情原委。今日,咱们先各自归家去,免得家里人担心。明日在我家的饕餮楼会面,再细细商讨如何?明日饕餮楼中上新菜,咱们如常玩乐,边吃边聊,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韦澳自告奋勇道:“小梅姑娘的赎身之事就交给我!二郎出发前嘱咐过我,要我帮忙照看着点长安的事。五娘子,你与若兰都是女子,处理这事有些不方便。” 刘绰坚定道:“不,正因我是女子,所以给小梅赎身才不会引出什么流言蜚语来。韦兄放心好了,我这半年的内文学馆学士可不是白干的,教坊中也有几个相熟之人。脱籍赎身的事不成问题,还是我来办。今日你出资三百缗已是帮了我好大一个忙,刘某真是感激不尽。” “弟妹说的哪里话?区区三百缗算什么!那本就是我用来给四郎····” 郭四郎赶紧咳了一声。 韦澳接收到暗示,看了眼旁边的顾若兰,忙改口道:“今日能将小梅姑娘救下,赢得满楼喝彩与夸赞,潇洒快意至极,可比什么饮酒作乐之事有意思多了。弟妹,你将明日的碰面地点定在饕餮楼,是不是打算还我钱?若真是如此,那可真就将韦某看低了,更看低了咱们的交情!因为五坊使的案子,家父本就对你极为赞赏,常常叫我多跟你学习。你信不信,一会儿回去,我若将今日之事告知家父,他定要夸我长进了!” 有件事他没好意思说。上元那日,听了元夕二首后,他爹韦贯之还要他跟李二学看人的眼光,好找个刘绰那样的娘子呢。 刘绰也有些惊讶,她的确存了还钱的意思。可人家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她也不好再推让了。 “韦兄高义,那刘某就却之不恭了!” “对啊,绰姐姐,便是要还钱,也该我来。说好的,钱我出一半的。说到底,这次大头还是你出的。你看,我不就没跟你客气么?如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要算钱,可就生分了。”顾若兰也道。 韦、郭二人齐齐点头,表示赞同。 韦澳道:“今日咱们都在阁中,事情是一起做下的,出了事便该一起扛。” 郭四郎也忙附和,“是啊,今日我与若兰能将话说开,多亏了嫂夫人相帮。别看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却占了大义,家父若知道了,也得夸我有侠义之心呢!” 刘绰笑道:“好!既如此,刘某就不跟你们客套了。今夜回去大家都好好休息,明日咱们饕餮楼见。” 四人各自归家。 因为有柳大家作保,五日内补上脱籍文书即可。刘绰交了赎金后,当晚就把梅香给领回了家中。 刘坤刚升为东宫右春坊司议郎,官居正六品,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刘绰回家的时候,他还没散班。 可早有好事之人将绮梦阁中发生的事,传到了刘宅。 曹氏原本积了一肚子火想要教训刘绰,嘴里反反复复嘟囔着,“反了天了!她两个兄长都没去过青楼呢,她倒先去了!她是要气死我啊!”她怕流言蜚语传到赵郡李氏耳中,会影响到刘绰的婚事。根本没敢将此事告知刘翁和夏氏。 “阿娘莫急,绰绰定有她的理由。况且,城中贵女也常有去欣赏歌舞的,那是雅事。二郎跟李刺史都不是迂腐之人,不会有事的。”刘珍一面安抚着曹氏,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 等刘绰回来,他要以长兄的身份,将她好生训诫一番,“身为内文学馆学士,为何不懂得爱惜名声,做事如此没有分寸。即便是风雅之事,李二不在,也该叫上家里兄长同行的。” 刘谦默不作声地品着茶,他耿耿于怀的却是,“哼,妹妹长大了,翅膀硬了,逛青楼居然不带我!” 等见到梅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家人都没了脾气。 曹氏红了眼睛,拉着梅香嘘寒问暖不止。“孩子,你受苦了!这要是没碰到我家绰绰····哎,过去的事不提了,张妈妈,带小梅姑娘下去好生安顿,不得怠慢!” 小梅跪地道:“夫人,您可要折煞我了!小梅三生有幸,才得蒙刘学士相救。小梅,从此便是府上的奴婢了,哪有什么怠慢一说!” 刘谦满眼失望地盯着刘绰,煽情道:“你去绮梦阁居然不叫上我一起?往日里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什么时候落下过你?绰绰,你真伤二兄的心!” 听到刘谦自称二兄,刘绰就知道他这是在套近乎呢,配合道:“好了,二兄,阿娘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敢说你真的没去过?” 刘谦一点都不为所动,“可那是绮梦阁啊!如烟、如柳二位娘子是柳大家的关门弟子,技艺了得,岂是寻常歌姬舞姬相比的?你不地道啊!” “二兄,等你明年高中,我定会带你去玩。若你还未高中,我就带你去了,阿娘会打死我的!” 刘谦气得直翻白眼,“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我就去观赏歌舞又不做别的!” “绰绰,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小梅被张妈妈领走安置后,刘珍才叹了口气道:“倒真是个可怜人!可绰绰,天下可怜之人这么多,你管的过来么?以后做事情还是要量力而行。赵侍郎与五坊使不同,他的根基要深许多。你救得了人,却动不了赵侍郎。说不得以后还要被他刁难算计。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阿兄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小心。妹妹想的是,能帮多少算多少,既然遇上了,实在说不得不管。忠良之后,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刘绰在心里盘算着,我们四个人打算给小梅翻案这事要不要告诉大兄呢?听他的意思,并不支持这么做。看来只能等搜集到更多的证据后,再告知家人了。 “绰绰,我也不是那是非不分之人,不是说你不该管。我只是担心以后会会祸及己身。你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 “绰绰知道,阿兄都是为了绰绰好,为了刘家好。” “你知道就好!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多跟家里商量。”刘珍道。 “好了,大兄。我还不知道你?你嘴上虽说的严重,今日若跟绰绰易地而处,你也会管的。咱们家的孩子都随了阿耶,心软到不行,杀只鸡都不敢看,但就喜欢打抱不平,除暴安良,这脾气改是改不了的!长姐不就如此?她给街上的饥民乞儿送了多少回吃食了?”刘谦维护道,见识过妹妹的辩才后,他对刘绰可以说是充满了信心,“再说了,论审时度势,绰绰比我们俩可强多了,她既肯管,就说明心中有数!” 刘绰在旁边都看愣了,心道,二兄,你为了让我尽快带你去绮梦阁,真拼啊! 刘珍无奈地看了刘谦一眼,“你就会护着她!罢了罢了,你们两个接着说悄悄话。但切记,莫要将自己牵连进去。四弟,今日要做的功课,我已经命人放到你房中了。做不完,不许睡!” 刘绰点头应是。上次被刺杀的事她没忘。若要报仇,不急于一时,她可以等。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为小梅讨回公道,也为自己和家人所遭受的惊吓报仇。 因为担心曹氏可能会心疼得晕过去,她刚才没把竞价金额说出来。 刘蓉在酒楼忙碌,消息是家里最灵通的一个。听到刘绰的担忧后,笑着道:“你放心好了。如今不比在彭城的时候,咱们有钱了。你的钱也都是自己赚的。阿娘虽心疼,却不会真的计较。这事,姐姐我来跟阿娘说。” “阿耶那里,我也有些怕···” “阿耶那里我也会替你美言几句的,这下放心了?” “多谢阿姊!” “小机灵鬼!对了,今日老家来信了,二叔母要带娴妹妹来作客了!\" “说为什么了么?”刘绰有些惊讶。她二叔父那么一个精细人,竟舍得让老婆女儿来长安? “说是庆贺你升官和及笄的。但我猜八成还是为了娴妹妹的婚事!阿耶如今也是六品官了,再加上你的名头,娴妹妹若来长安,婚事总比待在彭城要好些。” 两姐妹正说着话呢,门外响起一个男声,“娘子,韩风回来了!” 刘蓉笑着道:“我到外面去看看真哥儿和玉姐儿,你们聊。” “这么快就查出来了?”刘绰问。 韩风道:“回禀娘子,那赵五郎的确是故意接近的韦三郎。而韦三郎对此事也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属下查到,顾、韦两家虽有意结亲,可到底是韦家那个郎君娶顾九娘子尚未定下来。” “哦?顾尚书可不像个犹豫不决的人!难道韦家还有一个更为优秀的郎君?只是今年尚未高中?” “娘子所料不差。韦府尹那已故的胞弟韦正卿共有三子。今年高中的三郎君韦璜是其长子,次子韦珩和三子韦瓘也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这两位郎君亦是文采照人。尤其是,七郎君韦瓘,今年刚十五岁,却深得国子监诸位博士的喜欢。韦三郎君的原配娘子于几年前病逝,再娶乃是续弦。顾尚书似乎更属意于韦七郎。” “韦瓘?听着有些耳熟啊!”刘绰突然想起来,今年正月,在李二的生辰宴上,他似乎见过一个韦七郎。相貌比郭四郎还要好,气质也儒雅许多。而郭四郎则更像一个阳光健美的大学体育生。 古代,终归是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顾尚书真的看准了韦七郎,顾若兰可要吃苦头了。看来,她得写信问问李二,这个韦七郎的为人究竟如何了。 刘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韩风,你继续盯着韦家。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还有,查一下这个韦七郎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 “属下领命。此外,另有暗卫兄弟查到,今夜的事之所以传得这么快,是因为舒王。” “怎么是他?”刘绰奇道,她虽猜到会有人推波助澜,却不曾想竟是他。他怎会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属下发现,舒王府那边一直在派人盯着娘子的行踪。他们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未有旁的举动。今日,建康郡王一离开,舒王殿下的人便将您身在绮梦阁的消息散开了,究竟是何目的尚未可知。” “我知道了。你也辛苦了,早点去歇着!”刘绰揉了揉眉心。 刘绰却有些猜到了其中缘由。帅大叔李谊这是在帮她,同时也在帮他自己。 第153章 棉瓜同收 待韩风走后,刘绰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美丽的夜景发呆。来到长安后,她一直忙碌,已经好久没有好好欣赏一下夜空了。 她心中暗自思忖,舒王为何要盯自己的梢?难道他还没有放弃要纳她为妾的心思?不会? 李谊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众人知道她与建康郡王并无私交。毕竟,在不少人眼中,她任东宫女官时见到诸位皇子龙孙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 事情传得人尽皆知,扬的不仅是她的名,更将李经和赵、何二人同游的事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这下就算她不去太子殿下面前告李经调戏她的黑状,李经也要提心吊胆好一阵子了。而太子被不成器的儿子一气,说不得病得就更重了。 同时,她也明白,李谊此举一定还另有深意。 这个人平日里总是一副沉迷于酒色、贪图享乐的样子,似乎对朝政之事毫不关心,也很少与其他朝臣交往。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来掩人耳目的。 赵侍郎是朝中重臣,他想借机拉拢,还是早就与其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呢?如果两人之间真有什么瓜葛,再牵扯上李锜,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毕竟官场如战场,一步错步步错,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到这里,刘绰不禁心生警惕。看来小梅的案子要徐徐图之了。 难道说,他也想促成顾家与韦家的婚事? 要知道,郭家可是太子殿下的亲家啊!倘若顾若兰跟郭四郎在一起,那么身为吏部尚书的顾家岂不是和太子殿下愈发亲近了?太子殿下在军方有郭家,难道舒王在军方的势力是李锜? 这一连串的事件犹如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让人眼花缭乱,摸不着头脑。 顾少连被圣人信任赏识就是因为不站队,他既不想让孙女跟公主郡主们处妯娌,又不想顾家卷入舒王和太子殿下的争斗中,这才选择了同样两边不沾又出身京兆的韦家,可谓用心良苦。 家人不支持,还要加上舒王的不乐见?顾若兰和郭四郎要想在一起,怕是比她跟李二更为艰难! 想到此处,刘绰不禁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眼前的局面。 与这些一比,彭城老家二叔母和娴姐姐的到来,就显得好应对的多了。虽然冷氏向来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此次带着女儿前来,绝不只是为了庆贺这么简单。但毕竟是自家亲戚。 入睡前,刘绰给李二写了一封信。这些事,如果问刘坤,他一定要她不要插手。可顾若兰对她的意义,也不是刘坤所能理解的。她相信以李二的人脉和见识,应该能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和信息。同时,她也想借此机会和李二联络一下感情,毕竟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次日一早,刘宅就又被请帖淹没了。 曹氏气得不行,刘谦却喜滋滋去给妹子送帖子,“厉害啊,刘学士,东西两市还有平康坊,数得上的青楼可都想请你去给姑娘们写词呢!这回可一定要记得,去的时候带上我。为兄我给你牵马坠蹬,摇旗呐喊!” 虽说乐籍中的强手们个个堪称艺术家,能去现场观看表演,那是一饱眼福和耳福的事,可终究是玩物丧志,在刘谦和刘珍高中前,曹氏不希望两个儿子被读书以外的事情打扰。 余巧儿对婆母的教子之道是又爱又恨。因为刘绰不许郎君纳妾的要求,刘氏父子都没往房里收人的意思。二十来岁的她变得更加成熟有韵味,跟刘珍的感情越来越好,却也常在蜜里调油时,被曹氏打断。 当然,曹氏也不是不许他们夫妻两个亲热。刘珍读书辛苦,为了不让他分心,和太过劳累,曹氏限定了他们每月同房的次数,并要求这几年先不要孩子了。有彤姐儿和贤哥儿就挺好。 而刘谦,却是一边被曹氏盯着苦读,一边被催婚。曹氏觉得刘谦之所以读书心不在焉,就是因为年纪大了却没新妇,导致那方面得不到满足,静不下心来。而自己给儿子相看的姑娘们,他却一个都不喜欢,实在令人恼火。 刘绰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笑着道:“饶了我,二兄。我不去,更不能带你去。若是让阿娘知道了,不得骂我把你带坏了?” 刘谦苦着脸道:“平日里在国子监读书就已经够累了,今日旬休好不容易跟你没课的日子撞一起,还要闷在家里读书。我都快憋出病来了。阿娘真是的,做什么也得有个度啊,过犹不及啊。就是不接这些请帖,去别的地方也好啊,我就想出去散散心!” 刘绰看刘谦那两眼放着绿光的样子,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不如这样,我去跟阿娘说说,让你跟我去趟城外的庄子。我前些日子让人种了些棉花,要去看看采摘的进度。那棉花地里,还套种了西瓜,也该熟了。咱们可以去摘几个尝尝鲜。” 刘谦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拍手叫好。 兄妹俩来到曹氏那里。 曹氏一看见刘绰开口便是:“穿成这样,你还真打算去啊?绰绰,虽说你现在是女官了,可我还是你阿娘。听阿娘的话,这些地方,你可不能去。咱家如今是比从前富裕了,可也经不起这么个花法啊!一千缗啊!谁家的奴婢这般贵?万一再遇到那些有苦衷的有冤情的,你还往家里带啊?绰绰,你的钱可都是要攒下来做嫁妆的。虽说如今人人都说你与二郎十分般配。可赵郡李氏是什么门户?你出嫁的时候,咱们也不能太寒酸了!你总替别人考虑,怎么就不知道想想自己?” “阿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要去城外的庄子上看看收成。再说了,那一千缗也不全都是我出的。如烟、如丝两位娘子出了六百缗呢。韦大郎君三百缗,若兰也出了近百贯。我就出了一百多缗的赎身钱。”刘绰讨好道。 “你少糊弄我,你还写了一首词呢。便是那一百五十缗,也是上元节诗会得的彩头啊!”曹氏夺过刘绰手中的帖子道,“这么多家青楼,家家都要你写词,你写的过来么?” 刘绰心道,你还真别说,写的过来,就是写不过来了,我还可以当场通灵咨询一号公务员。她只不过觉得,若非迫不得已,总是盗用后世名家的诗词有些不地道罢了。 “女儿才疏学浅,自然应付不过来。所以才来求阿娘帮我挡一挡啊!” 曹氏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刘绰再接再厉。 “阿娘放心,春天撒到地里的银钱,可马上就要见到回报了。嫁妆的事,女儿心中有数,到时候就怕您数钱数到手抽筋呢。” 唐朝实行的是“平均地权”制度,即给每家每户分配田地,这一制度在安史之乱爆发前一直平稳执行。一个年满18岁的男子可以获得100亩地,其中80亩为口分地,20亩为永业地。妇女一般授口分地40亩。在唐朝,土地不仅是农业生产的基础,也是社会福利的一部分。 唐朝跟后世比起来,算得上地广人稀,能分到每个人头上的田自然就多。且唐时北方的气候比后世要更加温暖湿润,粮食产量也高。 安史之乱以前,因为靠近西京长安,关中地区的一亩良田(旱田)价格差不多50贯钱。安史之乱以后,地价相对便宜很多,普通的旱田大约在20贯上下。 刘绰是六品京官,可分配四顷职田,也就是四百亩地。再加上,她自己购买的三百亩地,已经有七百亩地在手上了。 因为刘氏父女都是东宫的人,可以说大有背景。分田的官员是特意做过研究的,刘家在新昌坊,靠近东城门延兴门,分给他们的田就在长安城东面不远。骑马从延兴门出城,半个多时辰就能到。 曹氏笑了。“就会说嘴,你那几百亩地里的东西怎么可能那么值钱?还数钱数到手抽筋,你当你阿娘没见过钱啊!像二郎这种门阀士族之家,那可都是有良田万倾的。” 刘绰笑嘻嘻道:“女儿错了,阿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算账管家都是长安城中一绝,怎会被区区几百亩地的产出累着呢?” “好了,瞧你这嘴甜的样子,定是有事要求阿娘,别卖关子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娘。阿娘,你老关着阿兄们读书,他们人都要读傻了。咱们刘家耕读传家,你也不想让兄长们以后是个五谷不分的人?不如今日,让女儿带四兄去庄子上散散心,换换脑子,说不定读起书来更加事半功倍呢。” 曹氏听了女儿一番劳逸结合的理论,觉得颇有道理。但又担心这两个出去没个稳妥的人盯着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便道:“既是读书累了,要出去散心,那就两个兄长都去,不能只让谦儿去,却留你们大兄在家里。你祖父祖母还有孩子们也许久没出去玩了。我也想去看看,你那地里到底种了些什么。一会儿,我让张妈妈套车,咱们一家啊,都去你那庄子上开开眼界去。这样也正好躲开那些上门请你赴宴作诗的。省得你祖父祖母知道了跟着操心。” 虽然有一大帮跟屁虫,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可以出去玩了。 刘谦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阿娘英明!” “好了,既然你们两个已经收拾妥当,就先行出发!我们随后就到!” “对了,阿娘,我看家中也没什么适合小梅做的,想将她带到城外庄子上去帮忙,不知您意下如何?” “你自己带回来的人,想怎么安排都行。让她跟我们一起走!” 梅香是绮梦阁出来的,曹氏本就担心有她在家里住着,会影响到家里郎君们的思绪。她正觉得这次全家出游是个好机会,可以把人不露痕迹地带到外头去。既不伤到小梅的颜面,也能让家里安稳些。现在刘绰自己提出来了,她自然答应得爽快。 “好,那就劳烦阿娘了!” 刘绰知道,曹氏虽然同情小梅的遭遇,对她绮梦阁的出身还是有些在意的。加上刘宅里,本就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小梅突然加进来,安排到哪里都不合适。跟着绿柳几人去饕餮楼表演在此等风口浪尖上,又太高调了。这才主动提出来带小梅去庄子上。棉花收下来,还要弹棉花、织布,或许在裁缝铺子长大的她能帮上点忙也说不定。 可即便如此,曹氏还是想避免小梅跟刘谦有任何接触到的机会。刘谦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曹氏一心都是为了儿子的学业,实在无可厚非。 于是乎,兄妹俩骑着马朝着城外的庄子疾驰而去。一路上风尘仆仆,但两人却都兴致勃勃。 一到庄子,刘绰就忙着跟阿力、阿水、阿山几个工头领们了解采摘棉花的计划与进度。 没过多久,曹氏领着一大家子人缓缓现身于庄前。众人望着眼前那连绵不绝、洁白如雪的棉花田以及满地圆滚滚、熟透了的大西瓜,都是又新奇又激动,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起来! 刘翁也被搀扶着下了马车,他站在地头,又是惊喜又是感叹,“都说‘八水绕长安’。可今年大旱,一路行来,我看灞水和浐水都快断流了。百姓地里的庄稼长得都不甚好。没想到,咱们地里的庄稼却长得如此好!绰绰,这白茫茫的一片就是你说的从高昌来的棉花?你怎么想到在棉花地里种寒瓜的?你这一地两用,肥料也要用双份么?这寒瓜和棉花都是五月里收的?那你这庄子上有多少佃户长工,可忙得过来?” 西瓜性寒,温凉解暑,在古代被称为“寒瓜”,也有称为“水瓜”、“甜瓜”的。唐代丝绸之路商贸发达,寒瓜又主要产自西域,慢慢的就有了西瓜的名字。只是有很多人还是更喜欢叫它寒瓜。 刘翁是个懂行的,一口气问出来一大串问题。 刘绰笑道:“祖父有所不知,棉花和西瓜都是比较耐旱的植物。我又命人在庄子各处打了几十口深井。灞水和浐水若是指望不上,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这三百亩地都是土质疏松、土层深厚、排水良好的砂质土,特别适合种西瓜。阿力,你去选几个熟透了的西瓜,抱到那边树荫底下切了,给大家解解渴!” “好嘞!”阿力应了一声,便忙活去了。 刘绰又指着远处的棉田道:“那边的职田里,孙女套种的就是豇豆、芥菜、大蒜还有绿豆。长得也极好,这些既能放到市面上卖,咱们自家酒楼里也用得到。至于忙不忙得过来,您就更不用担心了。虽没佃户,庄子上却有昆仑奴和阿耶买来的那些饥民。咱们管吃管住的,这农场就是他们的家,干活可尽心了。我又从附近的农户雇了些采棉的长工,劳力如何不够用?” 套种是一种先进的种植理念。棉花与西瓜等作物间作,可以改善棉田的生态结构,能够驱避害虫,减少虫卵,防止棉花被病虫危害,提高产量。 这次,刘绰不是咨询的一号公务员。她小时候跟着祖父母回老家,就见过农民伯伯在棉花地里套种西瓜、绿豆、豇豆的。 刘谦也道:“祖父,绰绰不仅自己经常到庄子里查看,还请了司农寺的博士们帮着改善种植技法呢。” 不一会儿,红红的沙瓤西瓜便端了上来,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大人们也纷纷夸赞这西瓜又甜又多汁。 刘翁激动得双眼含泪,“这寒瓜咱们中原人不会种。从前,都是从西域来的。现在,河西道被吐蕃占了,商路不通,这夏日里的寒瓜就更金贵了。也就王公贵族吃得起,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绰绰,这么大的农庄,看家护院也十分要紧啊。” 夏氏听了喜道:“这瓜如此稀罕么?那绰绰岂不是种了三百亩地的金子?” 曹氏也道:“是啊,你这加起来可有七百亩地呢!” 刘绰道:“庄子上的那些昆仑奴大都是从南边和西域各国被贩卖来的。棉花和西瓜,阿力、阿水、阿山他们都会种。至于看家护院,高远和陈烈他们帮着找了许多没有着落的退伍军人。别看他们多少都带着些伤残,可身手却极为利落,又见多识广。不仅能看护庄园,还会打井呢。庄上的深水井都是他们打的呢。” 刘翁欣慰道:“嗯,很好,咱们的绰绰不愧是官身了。到哪儿都能想到百姓呢。” 吃完西瓜,刘绰又带着大家去看种了豇豆的棉花田,兴致勃勃地向家人们介绍了其他农作物的生长情况。 刘翁摸着雪白的棉花,爱不释手,“这东西摸起来真是舒服!” 余巧儿道:“祖父,绰绰说它又能织布又能做袄子呢!” 刘绰笑着点点头,“等棉花收完了,我打算在庄子上建个纺织作坊,就近组织农户娘子们把棉花织成布,也能给他们增加一份收入!” 刘谦兴奋道:“到时候,咱家的布就是长安城中独一份了!” 曹氏看着一包包被运到仓库里的棉花道:“这么大的产量,得织出多少布来?万一城中百姓不认怎么办?” 曹氏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在唐代的服饰面料当中,上等的当属丝织品,如锦、绫、罗、纱、縠等等;其次则有麻葛织品以及毛皮等材质。 普通的百姓当然穿不起丝绸,低下阶层唐人穿的是用麻、毛织成的“粗褐”。贫穷的老百姓,一般戴幞头巾子,穿粗褐衫,脚上穿履,麻履、线履、藤履、草履都有。好一点的人家,幞头、汗衫、外袍、裈袴,再配一双皮靴,这就是典型的唐人装束了。 平民所穿服色除麻布、葛布本色外,男性以赭绿色和绿色为主,女性多是靛蓝、青黑等易染的颜色。 “阿娘,物以稀为贵。棉布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身价自然也就上来了。只怕到时候都不够卖的。退一万步说,就是卖不出去也不怕,放在库房里,等冬日里做成棉衣棉被卖就是了。” “这东西能放到冬日里么?”刘蓉问,“现在摸着是很轻快,到那时不会就没这么软了?” “阿姊放心,是不是又轻又软,等到了冬日里你穿在身上不就知道了?”刘绰自信道。 母女几个为棉布销路发愁的空档,刘谦早就趁着大家不注意下田了。 孩子们看到后也觉得新鲜,一个个都跑去换了衣裳,抢着下田。 陪着家里人游玩了一阵后,刘绰还要回城。午后,就要开市了。她要带着几车地里新鲜采摘的豇豆和西瓜回饕餮楼,然后等待昨晚的同伴与她汇合。 坐在树下休息的刘翁看着孙女的背影,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要是我孙女能去前朝做官,老百姓就有好日子了。” 夏氏也道:“我现在才明白,五娘子为何招郎君们喜欢。二郎、鹏举,还有德裕,才是真的有眼光。她一个女娘,却如此能干。多少儿郎都比不上。这要是让我操心这么多事,管着这么多人吃喝,早就不知道糊涂成什么样了。可你瞧咱们绰绰,她还能笑呵呵的。” 夏氏说的二郎自然是指虞家二郎。 “这就叫举重若轻,谈笑自若。”刘翁夸道,“可二郎的婚事也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芳儿来信说,后来给他寻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他总是不满意。这天底下像绰绰这样的女娘能有几个?鹏举是个死心眼,他怎么也这么轴啊?” 夏氏道:“再有半个月,老二家的也就到了。等她们娘几个到了,再好好问问。” 第154章 童谣 一行人在饕餮楼相聚。 大家都精神奕奕的。刘绰知道,虽然绮梦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所有人都已顺利过关。 一起回城的刘蓉亲自带着伙计们摆放吃食。看见桌上切好的西瓜,众人也都是眼前一亮。 “蓉姐姐,楼中居然已经有西瓜了?你们在哪里买到的?这可是稀罕东西!”顾若兰问道。 “是啊,这些年,市面上寒瓜不多见。虽然听说京畿道,陇右道也有种寒瓜的瓜农,可百姓们还是以种粮者居多。今年大旱,庄稼产量一定不高。不仅米价要涨,瓜钱一定也要翻上好几倍。”韦澳道。 郭四郎虽不了解民情,也道:“往年我家吃的寒瓜都是宫中赏赐的。怎么着也还得等上十多天呢!” 刘蓉笑道:“这是绰绰的庄子上自己种的。我们一早出城摘回来了许多。你们要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每人都带上点。” “那可真是多谢蓉姐姐了!”韦澳拱手笑道。 刘蓉摆了摆手,“我也是借花献佛。你们真该去瓜田里看看,满地圆滚滚的西瓜,可招人喜欢了。” 刘绰点点头,“虽然是头回种,可今年的西瓜真长得不错,个头大,味道甜。熟了不少了,以后庄子上每日都会往刘宅和饕餮楼送新鲜采摘的,你们要是喜欢,可以常来。” 郭四郎羡慕道,“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庄子。” “哈哈,四郎,你家的庄子上种的什么你知道么?我听二郎说,今年谷雨时,他跟刘学士亲自下田种了几颗秧苗呢。你要是喜欢,咱们何不让刘学士带我们去庄子上玩玩?我也正好奇她的田庄呢!”韦澳热情地邀请道。 众人一边吃着西瓜,一边聊天。气氛轻松愉快。 待刘蓉出去,顾若兰迫不及待道:“查案的事,咱们这就开始?昨天晚上,我给咱们四个取了个好听的诨号!想不想知道?” 三人皆笑道:“说来听听!” “四大剑客,如何?”顾若兰问。 “哈哈哈……”其他三人听完捧腹大笑。 刘绰理解她的中二魂,若论剑术,他们几个谁能称得上‘剑客’二字?韦澳和郭銛两个或许练的早,她今年才跟着李二学了几个月而已。看顾若兰的样子,大概还没拔过刀剑。 她脑海中闪现出一幅画面。 他们四个人穿着夜行衣,飞檐走壁,在夜色中从天而降,高喊一声“放开那个女孩”,从歹徒手中解救下少女,然后自报家门道:“我们是四大剑客,望你以后痛改前非,若是以后再犯到我们的手上,取你狗命!” 被“取你狗命”这个画面冲击后,刘绰忍不住说道:“不行,这名字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哈哈哈哈····不过还挺可爱的。” “诶~话不能这么说。”顾若兰反驳道,“绰姐姐,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气势么?再说了,剑客也并非单指剑术高明之人呀。” “好,好,那依你看,这所谓的‘四大剑客’都要做些什么呢?”韦澳笑着问道。 顾若兰一脸认真地回答:“自然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啦!将赵侍郎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就是咱们几个要做的第一件侠义之事。” “嗯,我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倒是不错。”郭銛强忍笑意捧场道。“只不过,咱们查案而已,为何要学那些江湖人取个诨号?” “之所以要取诨号,是因为我昨晚想到一个好主意,咱们要不要在城里散发飞书,将赵贼做的那些坏事全都公之于众,落款就写四大剑客。直到民情汹涌,引起圣人的注意,咱们再将小梅姑娘带到圣人面前去,向他诉说冤情。如何?”顾若兰向刘绰眨了眨眼。 这是韩国古装剧中常用的手段。可他们城市小,人少,或许还能自己写自己发。 可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人口有百万之众。光靠四个人手写,数量上根本不够。若要找人帮忙,或是雕版印刷,那么从采购纸张开始,牵涉进来的人就太多了,非常容易泄密和暴露身份。 刘绰摇了摇头,这妹子走得早,没看过庆余年。不知道,从纸张、墨水、字迹都是可以追踪查案的。 郭銛再次捧场道:“飞书告谕,利用民情是个好主意。可什么时候发?白天的话,太容易让人发现了。” “晚上发啊!”顾若兰道,”找几个高手,穿上夜行衣,散发到各家各户院子里。第二天天亮,长安百姓就看到了。巡城官兵也不容易发现。“ “若是晚上发,坊门一关,人就出不去了。“韦澳道,“长安城一百零八坊,若要一夜之间散发完,就得找一百零八位好汉,且都得是忠心耿耿的死士。我这里最多能找到二十几人。再多,就得惊动家父了。四郎,你身边有多少可用之人?” 顾若兰也满怀期待,“四郎,你家可用的人应该会多点?我跟绰姐姐,也能凑出些人手来。” 郭四郎为难道:“家长死士都是父兄在管理,我若要用,也得惊动他们!” 刘绰实在听不下去了,”停,煽动言论虽是个好主意,但咱们是不是舍易求难了?还跳过了基本流程?” 顾若兰问:“绰姐姐,你的意思是?” “若要发飞书,不是先要制作飞书么?长安城百万之众,怎么也得印上十几万份?钱虽然不是问题,可纸张从哪里采购?去哪里雕版印刷?如此大规模的采购和印刷,经手的人得有多少?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所以,就算用了诨号,散发飞书的死士也足够,咱们几个也很容易就被从源头上查到。” 韦澳道:“五娘子说得对。昨夜之后,梅香姑娘必会成为全城议论的焦点。如此一来,她的出身来历不用多久就会暴露。飞书上的内容写的如此明确,任谁都知道苦主是梅香姑娘,加害之人是赵侍郎。咱们昨夜救助梅香姑娘搞得如此声势浩大,若真有这样的飞书,一下子就会被人猜到是幕后之人了。” “是这个道理。谁都知道,梅香姑娘是没能力在城中掀起什么风浪的。当年事若再被提起,自然就是我们几个干的。那怎么办?绰姐姐,你说舍易求难,可有什么好主意?” “第一步,先派人四处走访,寻找线索,将赵侍郎强拆民居这件事调查清楚。找个心细之人陪同小梅姑娘前往升平坊,探访旧日有相同遭遇的街坊邻里的下落。找到他们后,看是否有人愿意站出来作证。一旦有人被说动,立时便把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此外,还需调查当年负责处理此事的官员,查明其中原委。这就要麻烦若兰妹妹说动顾尚书帮忙了。万事俱备后,我们再利用舆论的力量,将此事宣扬出去,引起百姓的关注和愤慨。”刘绰道。 “嗯,小梅姑娘是苦主,她亲自前去更能让当年那些人站出来。不过·····”韦澳提醒道:“咱们取证时,不仅要快,还要小心赵府的眼线。大家觉得这样如何?咱们分成两拨人。一拨在明处,一拨在暗处。明处的人在必要时,故意留些破绽给赵府的人。待他们去灭口或消灭罪证时,暗处的人再跟上。” “这主意妙!”郭四郎赞道,“好一招引蛇出洞,釜底抽薪!不过,此事定要安排好手去做。若能将赵家的人活捉,可就人证物证俱全了。” 顾若兰也有些兴奋道:“是啊,事过多年,有些人证一定不好找了。让他们自己给我们带路,想想就觉得解气!咱们四方势力出手,我就不信斗不过赵家!” 郭四郎道:“待证据齐全后,再捅到圣人面前去。否则,仅凭梅香姑娘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让陛下信服。只是该如何让圣人知道此事呢?” “既然只要重翻旧案,身份就难以掩藏,何不将梅香姑娘的遭遇编成童谣、小曲,在城中传唱?”刘绰道,“童谣这种事,不是白纸黑字,要追究源头之人反倒是容易抵赖的。” “这个好。童谣传播速度也快。飞书还可以被收缴,歌谣却是收缴不了的。最多能查出最早是从哪个坊开始传唱的。”顾若兰拍手道。 “那就这么办。现在是不是该研究一下童谣如何写了?”韦澳也有些兴奋了。 “刘学士既如此说,是不是已经将童谣写好了?”郭四郎道。 “是,我已经写好了。”刘绰也不否认。“但就算人证物证俱全,圣人也极有可能不会将姓赵的明正典刑,最多贬官降职。” 郭四郎道:“为何这样说?” 刘绰敛了神色,坦诚道:“咱们几个是小辈,能调用的人手毕竟有限。而赵侍郎不仅是朝中大员,还是李锜的女婿。李锜位高权重,财大气粗。此案办起来,究竟会不会像计划那般顺畅,还未可知。即便我们真的办成了,圣人也不会因为赵侍郎的事,迁怒于远在浙西的李锜。所以,不管事成与否,将来都有可能要面临来自李锜的报复。来长安的路上,我曾遭遇过刺杀,诸位想必也都听说过。陈烈是我的护卫,而我与赵三娘子也有私怨。诸位可想清楚了,是否要蹚这条浑水?” 郭四郎红着脸道:“说到私怨,昨夜那个赵五将韦家三郎带到我面前挑衅,又在绮梦阁中为难你与若兰,就是存心想看我们三家的热闹。” 韦澳想都没想便道:“韦某岂是那胆小怕事之人!我与璜阿兄虽非出自一房,却也都姓韦。赵五那厮如此不将我京兆韦氏放在眼里,我身为韦氏子孙,岂能容他如此放肆?” 顾若兰也道:“是啊,绰姐姐,上元节时,咱们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了!这回又怎么可能怯战而逃呢?” 韦澳听到顾若兰的说法,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郭四郎满眼欣赏地看着顾若兰,她可是写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顾九娘子啊! 他慕名见到她第一眼就喜欢的顾九娘子啊! “若兰说的对,咱们四个同进同退。郭某也想沾沾嫂夫人的光,做件为民请命的事!” 韦澳也笑着道:“是啊,既是强敌,我们就更不可能让五娘子你一人去面对这些了。快将那童谣拿出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好,既如此,咱们四大剑客就一起出战。”刘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铺开道,“我写了两首,你们看看传哪一首更好?” 一首是: 冯家儿,战沙场, 玉门关,显忠良。 安史乱,平叛忙, 河北道,抗胡狼。 祖父赏,宅院旁, 父亲归,家兴旺。 二十缗,何足惜, 一臂腿,换安宁。 升平坊,乐游原, 赵贼心,如虎狼。 冯家忠,遭诬陷, 阿耶去,充军边。 阿娘泣,贱籍沦, 忠魂泪,谁人怜? 西川路,战火连, 阿耶信,随风传。 阿娘逝,贱籍沉。小梅心,悲愤填。 忠良名,千古颂, 正义道,永流传。 第二首童谣: 冯家儿,玉门关。 战鼓擂,血未干。 安史乱,显忠肝。 河北道,抗契丹。 河西人,无处还。 宅院赏,功名传。 赵贼狠,夺家园。 阿耶去,西川边。 阿娘泣,贱籍沦。 忠魂泪,洒长安。 童谣里,传千古。 冯氏名,永流芳。 人间道,正沧桑。 忠良心,莫相忘。 顾若兰读罢,不禁拍案叫绝:“节奏明快,韵律和谐,朗朗上口,易于传唱啊!将冯家从玉门关到河北道的战斗经历,还有因战功获得的宅院被强夺的不幸遭遇都写的很清楚。对赵贼的控诉有了,对冯家家破人亡的悲痛也有了。” 韦澳与郭四郎听闻此言,亦纷纷附和道:“两首皆妙极!此番传播童谣之事便交由我二人负责。定当不辱使命,迅速将其传遍长安城,令那赵家之人如芒在背,却又无处可寻始作俑者。” 顾若兰道:“便是寻来了,我们也是打死都不认的。” 四人大笑。 “如此甚好!”刘绰举起一块西瓜道,“愿我们此次出师顺遂,旗开得胜····” 顾若兰、韦澳、郭四郎三人见状,也各自举起一片西瓜,“马到功成!” 分别时,刘绰特意将顾若兰留了下来,将自己掌握的韦家信息和对她婚事和朝局的判断告知了顾若兰。 顾若兰听后久久没有说话。 “你祖父的顾虑还是有些道理的。他不想你和顾家卷入太子与舒王的争斗之中去。韦七郎人品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我也已经写信去问了二郎,八百里加急,相信很快就能收到回复。对朝局的判断,他总是能猜的特别准。” “绰姐姐,你怎么看?”顾若兰问。 “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幸福。若兰,你若信我,先别急着定亲,再等等看。我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再过三年,新皇就要登基了。”刘绰附在顾若兰耳边道。 “真的?”顾若兰猛地抬头,“也就是说,三年后就尘埃落定了?” 刘绰郑重点头。 “哪方会赢?”顾若兰也放低了声音。 “自然是名正言顺的那位。”刘绰笑道,“到那时,若四郎再三媒六聘地上门提亲,展现一番男子汉的担当出来,你祖父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自然不会再阻挠你们在一起。” 顾若兰喜出望外,抱着刘绰猛摇,“哎呀,绰姐,多亏了有你在啊!明天我请去杏花楼吃大餐,好好感谢感谢你!” 刘绰忙控制住她道:“改日,明天我还有事呢。” “哦,我忘记了,你明天要入宫给郡主们上课。” “不,明天我除了上课,还要入宫送瓜!” 顾若兰一拍脑袋,兴奋地说道:“对啊,今年大旱,想必宫中也还未吃到西瓜。你这是自己地里种出来的,若是让圣人知道,定会龙颜大悦!” 刘绰笑着道:“我们在绮梦阁的事闹得满城皆知,闻喜县主、晋阳公主、还有舒王妃和宝安郡主她们不可能毫无行动。明天我还要把自己伪装成瓜,让这帮瓜田里的猹吃呢!若是她们添油加醋的功夫能厉害一点,将圣人拉来一起吃瓜,说不定不用等童谣散播开来,圣人就想见见梅香姑娘了呢。” 顾若兰秒懂,“真正高明的猎手常常会以猎物的姿态现身!” “婉仪懂我,明日送瓜入宫,我真正期待的猹是圣人本人!” 第155章 入宫献瓜 因为是献给圣人的瓜,第二天,刘绰又去庄子上新摘了两车精心挑选的瓜进宫。 大明宫门口的侍卫们看到她和身后的两车瓜都有些惊讶。 绿柳和胡缨常跟着刘绰入宫,护卫们也都认识。 “等一下,这位姑娘是?”护卫看着跟在她们身后的梅香道。 梅香赶紧行了一礼,轻声道:“奴婢红梅!” 绿柳从车上拎下一个小筐,里头放着两三个西瓜,她道:“这是我家学士城外庄子上产的西瓜,诸位且拿去尝尝!她叫红梅,是我家学士新买的婢女,只因今日带进宫的瓜有些多,学士才带了我们三个同来。“ 圣人给了刘绰上课便宜行事之权,从前进内文学馆她也常带两三个婢女帮忙。 刘绰回身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绿柳,红梅,刘学士的婢女真是好名字,好相貌!”那护卫忙道,见刘绰转回头去,又对绿柳道,“绿柳姑娘,这我们可不敢要。圣人都还没尝过呢,我们又岂敢····几位姑娘过去,我等也是例行公事。” 绿柳笑道:“那等您得空了就来我们饕餮楼,绿柳一定好好招待您!” 侍卫们忙不迭点头。“那就多谢绿柳姑娘了!” 等刘绰等人走出去一段距离后,侍卫们才道:“看看人家刘学士,走到哪里都有那么多美人跟着。绮梦阁之事,你们听说了么?一千缗钱,多大的手笔啊!也不知道那梅香姑娘长得多么国色天香,开苞夜竟然值一千缗钱!” “瞧你说的,刘学士自己不就是个美人么?那传奇话本里写的都是英雄救美,咱们刘学士这叫美人救美人,比传奇话本还传奇!” “咱们长安城,什么样的传奇没有!就该出刘学士这样的女子!” “是啊,刘学士一首词可是筹集了三千缗钱啊!咱们兄弟什么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一路上遇到的宫人们也对两车西瓜行着注目礼。 “今年大旱,刘学士这是从哪儿弄来两车寒瓜啊!” “这得不少钱!” “听说是自家农庄里种的,要进献给圣人呢!” “个头真大!刘学士真是厉害,做什么都能做成,不仅能做成,还能做得这样好!” 有人咽着口水道:“是啊,今年这瓜来的早。照往年,长安周边各道进贡的西瓜要入宫怎么也还要再等半个多月?五月份的天也是极热了,宫里贵人们正没什么食欲呢。可惜咱们没这个口福啊!” 刘绰带着车和瓜当先去了御膳房,又专门提了一篮子送给了圣人身边的杨内官。他是新任骠骑大将军杨志廉的义子之一,也是上次去刘宅传旨的内官。 “小安子,这瓜放到这太扎眼了!”杨内官收到一筐西瓜,笑得脸上全是褶子。“刘学士真是客气!圣人此刻在忙,他若是知道刘学士今日就运了两大车西瓜入宫,定然龙颜大悦。您放心,咱家一会儿就给您通报!” “有劳杨内官了!” 一旁的小内官喜笑颜开地将西瓜提到了内官们休息的地方。 “唉,客气什么,无论是大明宫里还是十六王院里,内官们提起刘学士,哪个不是赞不绝口。您是打心眼里,知道我们内官的不易。刘学士,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您的课不是都安排在午后的么?郡主们可是最喜欢上您的课,个个都希望午睡之后精神抖擞地上您的课呢!” “想必杨内官也听说了,前夜我在绮梦阁赎了一位清倌娘子出来。她不是宫中乐人,不属于内教坊管理。贱籍文书本该在宫外的左右教坊中。可昨日午后,刘某去右教坊取这位娘子的契约文书,负责的都知却说,教坊使不发话,他也不敢擅作决定。这位娘子是因罪入籍没错,可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当年落罪之时她还尚未及笄,按说只要有官员作保,交够了赎金就可以脱籍才对啊!为何如今却要惊动教坊使?” 杨内官看了看四周才道:“此事蹊跷,许是哪位贵人暗地里下了什么命令也说不定。这位教坊使也是泾源伴驾的老人。待咱家寻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否则,五日时间一到,若是补不上文书,刘学士您可就只能再把那位娘子送回去了。”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内教坊走一趟。”刘绰明白,这蛆不是经王那边就是舒王妃和晋阳公主那边下的。 只是不知道,这位教坊使既然是泾源伴驾的老人,敢不敢违抗这几方势力的命令。而自己手上又有什么可与对方交换的。虽说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地道,可这位教坊使若也如窦文场一般有心疾就好办多了。她可以拿速效救心丸跟他做交易。 杨内官道:“咱家正在当值,不便陪您同去。就让身边的小安子给您带路!” 刘绰正要对杨内官表达感谢,耳边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刘学士,何必舍近求远?令是本宫下的,不如你跪下来好好求求本宫?若是能把本宫哄开心了,本宫便放你们一马!” 杨内官忙退到一边。 刘绰也行礼道:“下臣参见公主殿下!” 闻喜县主得意道:“刘绰,母亲已经将你在青楼里做得那些荒唐事都告知了圣人。别说是给那贱人脱籍了,你这内文学馆学士的官职还保不保得住都尚未可知。与其操心别人,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 晋阳公主也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是你与本宫做对的下场。若是脱不了籍,你在绮梦阁中出得风头越大,摔下来时便跌得越惨。当日,在杏花楼中,你胆敢羞辱本宫的瑾儿。今日,本宫就让你在全长安城百姓面前言而无信,身败名裂,成为全城笑柄。” 杨内官见晋阳公主这架势,头垂得更低了。 刘绰站直了身子,不慌不忙道:“所以,下臣绝不会向殿下跪地求饶。因为您的目的只是要报复我,不是么?” “你知道就好!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硬气到几时!”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刘学士,陛下有请!” 刘绰脸上现出一个绝美的笑容,临行前又向着晋阳公主行了一礼道:“下臣多谢公主殿下帮忙!” 见刘绰跟着内侍向内殿走去,闻喜县主气道:“阿娘,她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失心疯了?舅舅是要问她的罪,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遇事要沉着些。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她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你就慌成这样?再不长进,让二郎如何喜欢得上你?” 第156章 陛下,臣想邀请您去瓜田里看看 跟随内侍去内殿的途中,刘绰心中暗自揣测皇帝召见她的原因。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圣,不能不谨慎小心。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梅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进门,就听到李适在吟诵那首《临江仙》。 皇帝看见刘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朕听闻你前夜为了替一女子赎身,不惜出价千缗。” 刘绰刚要解释:“陛下,那钱是····” 就听李适道:“带的钱不够,还当场挥毫泼墨,写下这首临江仙。引得楼中之人,无论男女,纷纷慷慨解囊,筹得三千缗钱。刘学士这词写得好,事也做得雅。这几日,绮梦阁门庭若市,都是去瞻仰你这首临江仙的。” 刘绰跪地谢恩,“陛下谬赞。” “你身为内文学馆学士,郡主们的女师,却亲自前往右教坊为她脱籍,就不惧人言可畏?”李适直接道。 这怎么又变了脸? 刘绰心里嘀咕,陛下您这到底是要夸我,还是要训我,给个痛快的行不行? “因为这女子,她值得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刘绰谦恭道,“陛下明鉴!臣此次前往右教坊为那女子脱籍,实在是事出有因啊!” 皇帝接着问道,“但不知此女是何身份,竟值得你如此相待?听瑾儿说,她只是你贴身护卫的旧相识,你此举不过是爱出风头,沽名钓誉?你怎么说?” 尽管内心有些慌乱,刘绰还是挺直了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此女与臣的贴身护卫确系旧识,但这并不是臣为其脱籍的唯一原因。她本是河西道人氏。祖父冯无殇曾是玉门军中校尉。几十年前,被调入中原平定安史叛军,最终战死沙场。因其军功,朝廷在升平坊赐了冯家一座宅子。她的父亲冯青山曾服役于河北道军中九年,因抵御契丹,残了一臂一腿。冯氏两代都是忠烈之人。臣以为,冯氏孤女,理应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而不是被困于教坊之中。否则,岂不寒了天下军士的心?故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为她争取自由身。至于‘爱出风头’、‘沽名钓誉’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请陛下明察!”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既是如此,朕便特赦她的贱籍,许她自由。” 有了这句话,任谁都不能阻止她给梅香脱籍了。刘绰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臣代梅香姑娘,叩谢皇恩。陛下,臣今日入宫,带了梅香姑娘一起前来,本是想求教坊使为她放籍的。她此刻就在外面,您要不要····” “好了,你回去!”李适道。 刘绰却没动位置。 “陛下为何不问臣,既是忠良之后,她又怎会沦为贱籍的?”她道。 “刘绰,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绮梦阁之事,朕不追究,已是对你格外开恩了。你便该适可而止。” 刘绰叩头道:“陛下如此说,应是知晓了冯氏冤情。求陛下开恩,为冯氏平反冤案,恢复名誉!” “人都已经死了,你执着于身后之名,又有何意义?”李适道。 “常言道,故土难离。冯家人已经回不去河西道了。不能连升平坊老宅也回不去?对活着的人而言,本是来处的家,却再也回不去了,是何等的凄凉?想起往日时光,屋檐上滑落的雨水,庖屋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都是此生最温暖的回忆。陛下,这不是一门一户之事,是一条街的人。就为了给窦大将军建座别院,赵侍郎强拆了一整条街。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可此等巧取豪夺之事便如一柄柄利刃,将他们那颗忠君报国之心刺得千疮百孔。我大唐百姓本是世间最骄傲自信的百姓,不可因为某些寡廉鲜耻之人,就伤了这份骄傲与信心啊!” 李适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他背着手走到窗前,叹了句,“他们委屈?这世上之人谁能不委屈?朕的咸安,贞元四年下嫁回纥,迄今已经十四年没有归国了。” “陛下,咸安公主为国为民下嫁回纥,换来西北边境这十几年的安稳,与征战沙场的将士们无异啊。想必公主也不想看到,她奉献一生所守护的大唐百姓被人如此不公对待!”刘绰再拜道。 李适转身,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刘绰道:“抬起头来!” 刘绰依言抬头。 “你坚持为冯氏女翻案,可是受了何人指使?朕虽爱才,却也最恨结党营私之人。” 刘绰眼神坚定,“无人指使。臣只是见不得忠良之后有此遭遇,更见不得宵小之人逍遥法外。” “这话不老实!” 刘绰小脸微微一红,笑着道:“也有那么一点私心。臣想为去年无辜被刺杀的自己和家人出口恶气。” 李适脸色虽稍微缓和了一点,还是接着问道:“你是见窦文场已经死了,就敢重翻旧案了?刘绰,你在洛阳都亭驿被刺杀的事,若非窦卿替你说话,朕是不会下旨申斥李锜的。他人都死了,你还要拆他的宅子。此番作为,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宅子窦文场去住过么?就是真住过,又住了几回?我也没说要拆他的宅子啊! 刘绰知道李适跟窦文场之间的交情。窦文场是他极为信重之人,他见不得有人在窦文场死后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清算。这也是为什么新上任的骠骑大将军杨志廉一直老老实实,不打击异己的原因。 她老实道:“陛下,若窦大将军还活着,臣也不会求到陛下这里来。臣会直接告诉窦大将军,赵侍郎为了讨好他,打着他的名义,做了多少恶事。窦大将军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却无缘无故被百姓一道记恨上了。臣此番重查旧案,不是要恩将仇报,而是要为窦大将军洗脱污名。宅子虽是送给他的,可罗织罪名、巧取豪夺的是赵侍郎。窦大将军这是平白被赵侍郎泼了一盆脏水啊!” “你言之凿凿,可有何凭据?”李适的语气已经很是平和了。 “陛下,不查自然没有凭据。” “赵翰文乃是户部侍郎,朕是不会为了个微不足道的贱籍女子,就兴师动众责令三司会审的。你身为内文学馆学士,没有稽查办案之权,想怎么查?小心公道不得,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辜负的,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刘绰再拜道:“微臣不敢欺君。臣已经编了两首童谣在城中传唱。不出半月,必引得民情汹涌,这案子就不是微不足道的小案子了!” 李适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好个刘绰,真是大胆!你就不怕朕追究你个诽谤朝臣之罪,杀了你?” 刘绰看着皇帝的眼睛,沉着道:“陛下慧眼如炬,臣自然不敢有丝毫欺瞒。公道自在人心,是不是诽谤,待真相大白之时,自然会有定论。” “念来听听。” “啊,陛下,您说什么?” “你写的那两首童谣,念来听听!” 刘绰清了清嗓子,念道:“冯家儿,玉门关。战鼓擂,血未干。安史乱,显忠肝。河北道,抗契丹。河西人,无处还。宅院赏,功名传。赵贼狠,夺家园。阿耶去,西川边。阿娘泣,贱籍沦。忠魂泪,洒长安·····” 李适笑了起来,“这童谣写得不错。不过,仅凭两首童谣,恐怕还难以成事。” 刘绰胸有成竹地说:“陛下明鉴,童谣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臣会收集更多的证据,揭露赵翰文的罪行。还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 “刘卿身为女子,却有如此勇气和魄力,实乃难得。”李适沉思片刻道,“也罢,朕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一个月后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此事就此作罢。” “多谢陛下!”刘绰磕头谢恩。“对了陛下,微臣此来,还有一事!” “你送进宫来两大车西瓜的事?”李适笑着指了指桌上道,“你人缘好,有人怕你在内殿出事,已经将瓜切好送了过来。” “不是,臣是想问,您想不想到臣在东城外的庄子上看看?这些西瓜就套种在棉花田里,新摘的西瓜,放在刚提上来的井水里一浸,最是好吃!” 李适笑了起来,“朕也想出宫散心,可你知道朕若出行,身边要跟着多少人么?为了看你那庄子,又有多少农田会被神策军踩踏?朕知道你的衷心,瓜田就不去看了。你原是东宫女官,这西瓜太子那里可曾派人送去?” “臣不敢忘。今日下课后,会亲自带人送去。陛下,您既不便去,臣可否带世子殿下去游玩一番?” 李适对自己这个皇长曾孙十分了解,笑着道:“嗯,宁儿若见了你这瓜,定会吵着要去瞧瞧。刘绰,你从一开始,就是想着带世子出十六王院散心?朕差点让你骗了,你如此聪明,又岂会不知朕这身份是不便轻易出宫的。” 刘绰不好意思道:“陛下,臣没有···世子殿下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十六王院,带的人也不会少。臣····带他出去玩,也是要····担责任的····” 李适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接传到了殿外。 杨内官心道:刘学士真是好本事!回回面圣,都能让圣人开怀大笑!公主殿下可是刚告完她的黑状啊! 外头的闻喜县主听到笑声,刚想往内殿走,“那个刘绰给舅舅下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 晋阳公主拉住裴瑾道:“走!你是县主,别落了身份!时日还长,她不是还没嫁进赵郡李氏么?” 待刘绰离开后,李适招来身旁的内侍杨志廉,吩咐道,“派人暗中保护,莫要让世子受伤!” 杨志廉道:“奴婢明白,挑的定然都是好手,绝不会让世子有半分闪失。” 李适道:“还有刘绰!她要动的是户部侍郎,下克上,弱对强,胜算不大却勇往直前,换作是你,你敢么?” 杨志廉躬身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奴年轻时可没刘学士这份魄力。也已经有许多年没遇见过如此干净的人了。不过,有圣人您给她撑腰,刘学士这胜算也便有了。” 李适望向窗外,幽幽道:“赤子之心最为难得。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辜负的,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她这句话说得好。” 回到内文学馆的刘绰,心中却仍是有些遗憾。长安八水几近断流,今年旱情的严重程度,她深有感触。到了年底,关中饥荒必定严重。若是能让李适亲眼看到沿途庄稼的长势,说不得,能下旨减免关中百姓的税赋。 世子从小没出过十六王院,有机会见识一番外面的天地虽好。等他体会到庄稼不好会对百姓造成什么影响,怕是还要许多年。 第157章 真相并不重要 拿到脱籍文书的那一刻,冯小梅痛哭流涕着瘫软在地。 “阿娘,阿耶,女儿不再是贱籍了!圣人,将我赦免了!” 一旁的陈烈也是泪流满面。 长安城街头,跑跳经过的孩子们口中唱着:“冯家儿,战沙场, 玉门关,显忠良。安史乱,平叛忙, 河北道,抗胡狼····” 茶楼酒馆里的客人们也是议论纷纷。 “听说了么?绮梦阁的梅香姑娘就是这童谣里的冯家女!太可怜了!冯家两代都有军功,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若非遇到新昌坊的刘五娘子,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难怪那日刘学士不惜花费千缗也要为冯娘子与那赵五郎竞价,她是为了救人啊!” “这赵贼是谁啊?简直畜生不如啊,居然将一个断了一臂一腿的退伍之人发配去了西川前线!” “还能是谁?升平坊夺人宅院,给窦大将军建了座别院的,不正是如今的户部侍郎赵翰文?” “说起来,那夜给刘学士赎人使绊子的也是赵家人。就那个赵五郎,刘学士一出价他就抬价,一出价他就抬价,这才出了天价的开苞价。” “姓赵的这一家人可真是不配为人!抢夺了人家军功换来的宅子还不算,逼得人家阿娘自绝,害得人家阿耶死在西川战场,还要欺辱人家沦落贱籍的女儿。这得是什么黑心肝的人才能干的出来的事啊!” “那赵贼的岳父可是浙西观察使李锜,银钱有的是,这些年朝廷用兵也多仰赖于他的资助。他岳丈是于国有功之人,做起事来可不就有恃无恐嘛!” “呸,那是他李锜的钱么?盐、铁、酒、漕运,哪个不是朝廷的产业?难道让他管理就是他的私产了?他李锜本就是皇亲,不过是筹措了点银钱,怎么就成了于国有功了?就他那个位子,换我上去也一样赚钱!” “哈哈哈哈哈,王兄说得对,那盐铁转运使只要不是个傻子,能喘口气,便是猫儿狗儿上去也一样能为朝廷赚钱!” 随着童谣的扩散,饕餮楼的生意也红火了好几倍。 气不过的长安民众愤愤不平地表示,既然没有在绮梦阁金援刘学士为冯娘子赎身,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多去几次饕餮楼,争取尽快让刘家赚到一千缗钱才行! 酒楼向来都是各种小道消息汇聚之地,刘蓉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替刘绰关注着所有与赵侍郎相关的风吹草动。 与此同时,针对此案展开的调查工作正有条不紊、紧锣密鼓地向前推进着。 随着绮梦阁中那位神秘莫测的梅香姑娘的身份被揭晓,越来越多曾经经历过强拆事件或者遭受过赵翰文其他恶劣行为迫害的受害者们站了出来,愿意出面指证赵翰文的种种罪恶行径。 李二的回信也从郴州寄了回来。 他在信中道,顾尚书眼光毒辣,韦七郎此人品貌非凡、才华横溢,实乃世间少有的青年才俊,相较于郭四郎而言更为出众,也更值得女子托付终身,可以说是顾若兰的绝佳良配。假以时日,必定会有所作为,成就一番非凡功业。 然而对于冯氏女一案,李二却只简单地回复了六个字——“真相并不重要”。 刘绰精心培育种植的西瓜甘甜多汁、口感鲜美,在长安城一经推出便引起轰动,百姓们争相购买,销售场面异常火爆。 虽是大旱之年,这些西瓜却品质上乘,每个都能卖出令人咋舌的高价——六百钱! 这可把曹氏和夏氏婆媳俩乐坏了,两个人每日都要到庄子上盯着底下人收钱算账。 唐人购物普遍使用的是铜钱,曹氏真的数钱数得手都快抽筋了。 冷氏和刘娴等人还没踏进长安城呢,就已经听到了新昌坊刘家的赫赫威名。 她们最后歇脚的驿站,更是派出了驿卒和车马,非要将人送进长安城不可。 因为新昌坊靠近东门,驿卒便特意挑了从延兴门进城的路线走。 一路上都是从刘绰的庄子上买到了西瓜的车马。尘土飞扬,酒楼、富户、官宦之家,应有尽有。 “刘学士这瓜种得好,是套在旁的庄稼地里种的。一地两产,七百亩的地种了旁人一千多亩地都种不出的收成。如今啊,长安城周边人人都想向刘学士请教这套种之法呢。若是此法能够在民间普及,那何愁粮食不够吃的?”赶车的驿卒道。 刘娴放下车帘子,“绰绰真是了不起!难怪鹏举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冷氏沉下声音道:“早就与你说了,这回要将鹏举忘了。长安城中有的是好儿郎!如今,你大伯父是正六品的司仪郎,亲堂妹是从六品的内文学馆学士,那你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了。只消在你大伯父新昌坊的家中住上几个月,自然有比鹏举更好的郎君给你做夫婿。好让彭城那些碎嘴的贱妇知道,别看你嫁的晚,却一定比四娘子和六娘子嫁的都要好!咱们娘俩来了长安,你三叔母和四叔母心里头眼红的不得了。四娘子没了,六娘子也已经嫁了人。她们若是知道你大伯父一家来长安后,官升得这样快,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孩子们安排如今的姻缘。我们娴儿才是个有福气的。” 刘娴道:“那阿娘,你能陪我住在这里么?如今早已分了家,你跟阿耶也都还健在,平白无故的我怎么好在大伯父家住上这么久?阿耶给的钱怕是不够····” 冷氏不以为然道:“你这孩子就是脸皮太薄!怕什么?那是你亲大伯,亲堂妹!如今家里赚钱的又不是你大伯母?分家了又如何?你祖父祖母都在,还能看着你在长安城没钱花?你与你大伯父和绰绰他们是血亲。刘家的下人哪个敢给你脸色瞧?你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你祖父祖母还有大伯父大伯母都是为你操着心的。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住下便是!” 彭城老家的亲戚们抵达长安后,曹氏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在庄子里卖瓜数钱的快乐时光,专心招待起冷氏一行人。 与冷氏和刘娴同来的还有刘二郎。他不仅要确保旅途中母亲和妹妹的人身安全,还要代替父亲向刘翁请安尽孝。 刘蓉特意从饕餮楼安排了席面回家,刘翁见到老家来的孙子孙女和二儿媳妇激动得眼眶含泪。 众人一边谈笑,一边享用着丰盛的菜肴。 “一路上听到的全是新昌坊刘家的美名,大兄仕途顺遂,绰绰如今也是学士娘子了,我这做叔母的也跟着脸上有光啊!” 曹氏瞧着刘娴道,“不过一年不见,三娘子倒是看着更加娴静淡雅了!不像绰绰,一天天的往外跑,又是下地,又是应酬的,没个女娘的样子!” 她虽然用眼刀剜了刘绰一记,语气里掩藏不住的却是对女儿优秀的骄傲之意。 冷氏道:“大嫂,你可别这么说。绰绰是做大事的人!应酬什么的,自然少不得!她做了内文学馆学士,那是光耀咱们彭城刘氏门楣的事。彭城多少人都羡慕大嫂你好福气,生了绰绰这么有本事女儿呢!偏你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圣人钦封的六品女官,天底下能有几个?绰绰做了学士女官,刺史府和县衙都发了告示,还送了特制的牌匾到宗祠里。如今啊,整个徐州的女娘都以习读《齐民要术》为风尚,绰绰写的诗词在咱们彭城也是卖断了货,人人传唱呢!” 刘娴也道:“是啊,大伯母,绰绰是能建功立业的奇女子,岂是侄女能比得上的?” 初进刘宅时,她就被绿柳、菡萏几个那通身的气度给震慑住了。而她们也只不过是侍候刘绰的奴婢罢了。长安城不愧是长安城,便是贴身女婢也比彭城的要好上许多。 刘绰拉着刘娴的手,亲切地说:“二叔母,三姐姐,你们切莫妄自菲薄。这世上的女子若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才遗憾呢。三姐姐自有三姐姐的长处。正如那花儿朵儿,千姿百态才好!有我这般横冲直撞的,自然就有三姐姐这样温婉贤淑的。” 刘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欢喜。 他转头对冷氏道:“娴儿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冷氏笑着应道:“此次来长安,正想劳烦大兄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呢。咱们彭城那边的郎君婚娶早,不似长安这边,我这才厚着脸皮过来。” 这倒是曹氏和刘坤早就料到的。他们本就觉得身为伯父伯母,在侄子侄女们的婚事上,该帮的就得帮。何况夫妻俩还一直为杜鹏举跟刘娴这段孽缘心中有愧。 虽然杜鹏举不娶,刘娴不嫁其实都跟他们无关。可他们就是觉得不好意思。 冷氏不仅带来了彭城的最新消息,对刘绰一家在长安过的优渥舒适的日子也是心生艳羡。值得一提的是,红果没有辜负刘绰的期望,成功地将养猪场打理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 “绰绰,你可得好生看着红果那丫头。她如今可了不得了!手上管的银钱多,父母兄弟又都在身边。你二叔父的意思是,咱们家里还是得派个账房先生盯着才好些。”冷氏夸完了红果的工作能力还不忘叮嘱道。 “我心中有数,二叔母。” 不过半年,红果就给刘绰寄了三百缗钱。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放权给红果,一是想锻炼她的能力。二是想考验红果家人的人品,若是他们靠得住,那红果以后也算有了娘家可依。若他们靠不住,那就让红果看清楚他们的嘴脸,与卖掉她的原生家庭做切割。 正是查案的关键时刻,无课时,刘绰也是早出晚归。负责深入调查此案的韦澳更是有了惊人发现!除了这起案件,赵翰文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卑劣行径。但一个月的调查期限实在太过短暂,根本来不及挖出更多的罪证来。 童谣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刘坤于百忙之际还是发现了女儿偷偷在做的事。 他将刘绰叫到书房中道:“这案子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阿耶,您为何这样说?”刘绰不解道。 “关中大旱,长安周边八水断流,韦夏卿被调为工部尚书了。新上任的京兆尹是嗣道王,李实。他与李锜同为皇室宗亲,圣人对他十分恩宠。此人刚愎自用,徇私枉法的事没少做。李锜为这事早不知砸了多少银钱下去。现在,你明白了么?” 一瞬间,刘绰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倒流了。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无力感。 不出李二所料,尽管证据确凿,赵翰文最终也仅因对冯家违规经商之事处理失当引起民愤而遭到罚俸降职处分,甚至都没被外放,还是户部员外郎。 而一场风波后,赵翰文并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反而暗中勾结权贵,企图东山再起。 四剑客对此事也是无可奈何,徒留愤懑不平。 中秋节过后不久,冷氏和刘二郎便踏上归途返回彭城。 三娘子刘娴却以侍奉照顾祖父母的名义,留在了长安。按照冷氏的想法,曹氏和刘坤替刘娴寻觅一门称心如意的好姻缘之时便是她离开刘宅的时候。若是能嫁在长安最好。 出发前,刘绰再三叮嘱冷氏,回到故乡之后,一定要不遗余力地四处传播刘坤和她在长安城的“滔天权势”。而作为回报,刘绰也承诺会替刘娴寻觅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君。 许多人都想向刘绰请教西瓜的种植方法,本以为她不会轻易将种植之法分享出来。刘绰却豪不藏私地将棉花和西瓜等其他作物的套种技术编纂成一本图文并茂的农书,刊印发售。 不仅如此,她还在城外的庄子上开辟了一块空地,让阿力、阿水、阿山、阿木几个举办了多次种植培训班,向周遭想要学习的百姓详细讲解西瓜的种植技巧和注意事项。为应对大旱,还指派手底下的退伍军士,帮着有条件的农户打深水井。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九月,正值秋高气爽之际。 顾若兰的祖父,吏部尚书顾少连却突患重病,卧床不起。 刘绰刚从大明宫散班出来,便遇到了眼睛都哭红了的顾若兰。 “绰姐姐,我祖父病重。太医们看过了,也都说没有办法。你熟读医书,能不能去我家看看?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第158章 华佗再造方 顾少连竟然中风了! 这可是一种令人头疼不已的疾病,即便是在医疗技术相对发达的现代社会,治疗起来也颇为棘手,更别提是在遥远的唐代了。就连太医们面对这种病症时,往往也是束手无策。 当年,高祖、太宗以及高宗等诸位帝王,虽贵为天子,但却也常年遭受风疾之苦。 在唐代,医者们将风疾分为闭症与脱症两种类型。通俗来讲,闭症患者会出现肢体麻木的症状;而脱症则更为严重,直接导致患者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 顾若兰先去的刘家找人,曹氏大致听了情况后,为了节省时间,直接拿出刘绰的药箱让石榴跟着她一起去大明宫等人。 等刘绰匆忙赶到顾府时,只见顾少连已然嘴角歪斜,眼神迷离,双腿也变得僵直难以活动。不仅如此,他还患有消渴症,亦即我们所熟知的糖尿病。在仔细聆听了太医及顾家众人对病情的描述之后,刘绰亲自为顾少连诊脉,结果发现这位老人家竟还存在心疾隐患。 考虑到当前的紧急情况,刘绰决定先使用速效救心丸来稳定病情。毕竟,这款药丸具有行气活血、祛瘀止痛之效。 果然不出所料,服药后的顾少连各种不适症状明显得到缓解,没过多久便恢复了些许意识,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眼见此景,在场的顾家人与太医无不惊讶万分,他们实在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然而,只有刘绰心里清楚,速效救心丸固然能在中风发作时发挥急救作用,可以暂时缓解病症,但要想彻底治愈中风却是绝无可能。 刘绰心中暗暗思忖,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一号公务员了。要不要问问,有没有什么中成药是对症中风的?如今正是顾若兰议亲的关键时刻,若老人家出了什么事,对她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一家人围在顾少连身旁,表达关切。只是老爷子身体尚未恢复,说话根本就是含糊不清的。眼见他脸歪的越来越厉害,太医连忙上前去施针,又是好一阵忙乱。 但好在人已醒了过来, 顾家为所有入府看诊的医者都备了厚礼,待老爷子喝了太医开的药入睡,众人才渐渐散去。 一番折腾后,已到了宵禁时分。刘绰照例还是被留在顾府,以防老爷子夜里有个什么万一。看着跟着伺候的石榴和绿柳,她倒有些想念红果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年多没见了,不知道她如今有家人在身边相伴,是不是不会再动不动因为想家就哭鼻子了。 她刚伤怀了没多久,顾若兰就带着她二叔,顾家次子顾师邕,前来拜谢。 顾师邕红着一双眼睛,一进门就给刘绰跪下了。 “多谢刘学士大恩!今日若没有您,家父真是····” 刘绰赶忙将人扶起,“顾二叔客气了,我与若兰情同姐妹,能为顾尚书的病情略尽绵薄之力,都是应该的。” 顾若兰也拉着刘绰的手,反复表达感激之情,“绰姐姐,多亏了有你在。否则,我阿耶如今不在长安,祖父若出了什么事,我们一家人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祖父的身体究竟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刘绰一脸严肃道:“若兰,顾尚书年纪大了,有心脑血管疾病很正常。这回虽说是轻度中风,可以在治疗后恢复。可中风是极容易复发的。一旦复发,死亡率还是····” “就没有什么根治的方法么?”顾若兰焦急道。 “若兰,不要为难刘学士了,风疾是不治之症啊!高宗皇帝是天子,不也···”顾师邕流着泪,满面愧色,自言自语似地道,“这些年,我沉迷书法,不曾好好读书科举,定然让阿耶十分失望!” 按迷信说法,顾家是十分阴盛阳衰的。 顾少连两个儿子,六个女儿。长子顾师闵则是连生了九个女儿。 顾师邕是顾少连的老来子,乃是妾室所生,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个性恬约,不喜科举,只沉迷于书法。顾老爷子对小儿子极是宠爱,凡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而顾师闵也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咸阳县尉,所以,顾家在长安城的体面全靠着老爷子一人的官职撑场面。一旦顾少连去世,顾家真的要塌天了。 刘绰将照顾中风患者的注意事项仔细交代了一遍,顾师邕感激道:“刘学士费心了,在下这便回去守着家父了!婉仪她与家父感情最是深厚,还望刘学士能帮着宽慰她一二。” 待顾师邕离开,顾若兰急切道:“绰姐姐,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你都能做出速效救心丸来!” 刘绰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才老实道:“上辈子,我爸妈都是外科医生,而我祖父就是中风后没的。这时代毕竟医疗条件有限,脑部ct什么的都做不了。今晚,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调调方子。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生老病死是不可避免的事。只要是人,早晚都要面对的。” “绰姐姐,我好怕!上辈子是我爸妈送的我,我还从未亲身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感觉!”顾若兰双手都在抖。 刘绰却懂这种感受。 她安慰道:“好在这回有惊无险,若是好好调养,慢慢还是能恢复过来的。你要乐观一点,说不定,接下来数年顾尚书都不会复发呢?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以后的日子,你多陪伴老人家一些,也就没什么遗憾了。我上辈子就是一个人在魔都工作,陪伴父母的时间太少了。这才引为平生憾事的。” “绰姐姐,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听祖父的话,不让他着急生气,不让他为我操心。”顾若兰乖乖道。 刘绰叹了口气,拉着她坐下道:“那你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顾尚书属意的是韦家。二郎来信说,顾尚书眼光极好。那个韦三郎他虽并不了解,可对七郎韦瓘却极为赞赏,说他会是你的良配。我也问过我大兄和四兄了,他们两个也说,韦家二房这三个兄弟因为父亲早亡,全靠伯父照顾,在国子监里都很用功上进。因为没有了靠父荫入仕的可能,反而比韦尚书那几个亲生的儿子要优秀许多。四郎是不错,你自己也喜欢。可当日在绮梦阁,他口口声声表示定会来顾家提亲,如今四个月过去了,面对他那个说一不二的公主母亲,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我不是要逼迫你的意思。这毕竟是你自己的婚事。只是希望你能擦亮眼睛,选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你要想清楚,找个什么都要依靠家里人做决定的人,和自己有本事建功立业的人,差别是很大的。” “绰姐姐,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就跟你说我自己的事。虽说赵郡李氏乃是高门大户,可在与二郎订婚前,我阿耶也是考虑了许多的。他本就敬佩赞皇公的为人,又被李刺史善待陆相的君子之举所打动,断定二郎家,门风好,才觉得可以结亲。若只有二郎一人好,他家中长辈却都是些目中无人,公报私仇,小肚鸡肠之人,我阿耶无论如何也不会点头的。之前,是我判断失误。离开东宫久了,又忙着种地,对朝中局势了解的少了些。因为小梅的案子,阿耶与我说,其实,韦尚书也是太子宾客。这些,你祖父自然都知道。所以,他并不是担心顾家会卷入舒王与太子的斗争中去,选择中立,才属意于韦家。为了顾家的长远考虑,他已经选择站在东宫这边了。” “那祖父为何不喜欢四郎?”顾若兰有些发懵。 “顾尚书为了你,其实已经尽力在等郭家表态了!否则,你及笄后,韦家也有意结亲,他为何没有阻止你与郭四郎来往?还偷偷放出风声去,提醒四郎你要与韦家议亲了?若兰,韦家虽比不得郭家显赫,却也是关中望族,不可能让顾家一直左顾右盼,拖延下去。如今,顾尚书病重,正好可以看看郭家和韦家的反应。我的建议是,谁在顾家艰难之时,前来求亲,谁才是心里真的在乎你的。若四郎能遵守诺言前来提亲,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若他做不到,那我可就要支持韦家郎君了!自然,你也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 “咱们身在大唐,可以像宋氏五姐妹一般,终身不嫁的。你若想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起顾家来,我也愿意帮你。因为还有个最坏的可能是,没了顾尚书,韦、顾两家都歇了结亲的打算。何去何从,你得考虑清楚。” 公主府内,郭銛跪在升平公主面前。 “阿娘,孩儿是真的喜欢若兰。早已立誓,此生非她不娶。您素来是个贤明之人,又喜好诗文,若兰十岁之时便能写得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您为何就是不肯应允孩儿求娶她呢?” 升平公主吃着火晶柿子,笑道:“嗯,看得出来挺有决心的。头回见你为了一件事求我三遍的,足见那个顾九娘子在你心里头的份量。前些日子,你们四个查赵翰文的事,我也知道。年轻时,都觉得誓言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再过几年,你自然什么都放得下了。听说了么?顾少连得的是风疾,那是不治之症。他没几个月可活了。顾家除了他,在朝中并无人任高官。顾师闵靠门荫入仕,四十岁的人了,也不过是一个从八品县尉。而顾师邕又是个靠着父兄活的闲人。这样的门户怎么配得上你的身份?” 郭四郎道:“可是母亲,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需靠姻亲帮衬。顾尚书在朝中多年,门生故旧无数。就算他没了,顾家的底子也还是有的。因为二郎喜欢,赵郡李氏不就没有门户之见,定了彭城刘氏的女娘么?您向来最疼孩儿,在婚事上就让孩儿娶自己喜欢的女娘!求您了!” 升平公主不以为意地笑道:“说起来,顾师闵还没有那个刘坤有本事。刘坤好歹是进士出身,如今又深得太子赏识信任。女儿也是从六品的学士。是,那个顾九也有些诗才,是个不错的女子。可我喜欢读诗文,只需将擅诗之人收为幕僚养在家里就好了,何须与他们结亲?你的兄长匹配的都是公主郡主,姐姐是广陵王正妃,你却要娶个八品官的女儿?” “母亲····”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本宫是不可能让顾九做你的新妇的,她若一定要跟着你,也只能为妾。待你娶了哪个郡主为妻后,自可将她纳入门。有本宫在,郡主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母亲,若兰是何等高傲的一个人,她绝不会愿意做妾的!您这不是为难儿子么?”郭四郎恳求道。 “你自降身份,娶一个这样的女子入门,可曾想过我与你父亲的为难?你与瑾儿都是圣人的外甥,她看上的是李德裕,你呢?此事莫要再提,你退下!” 为了治好顾少连的病,一回到家,刘绰就联系了一号公务员。 熟悉的嘟声过后,一号公务员的声音响起。 “刘小姐,您还有二十次咨询我的机会,请问您确认要使用这次咨询么?” “等一下,一号公务员,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还有二十四次机会的。怎么就成了二十次了?” “是这样的,刘小姐,因为您上次问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而且每一个都是关键的历史节点。已经违反了轮回办事处第297条规定。所以,办事处扣除了您多问的几个问题的咨询机会。” “还能这样算次数?难道不是只要在通话时间内问完问题就可以?”刘绰想了想,上次的确问了许多个问题。还都是皇帝什么时候死,又由谁继位的问题。 一号公务员善意提醒道:“是的,刘小姐,时间紧迫,您有什么想问的?”若还有多余的重要的时间节点问题,咨询次数还会相应扣除哦!” “好,我明白了。”刘绰知道,现在就是一号公务员突然跟她说,以后她一次机会也没有了,她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何况人家给的解释还颇有道理,很合逻辑。上次,她的确有些贪心,一下子问了好多问题。“这次我需要的帮助是,告诉我一个对中风有治疗效果的中成药,并且指导我做出来。” “好,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上次您成功配制了速效救心丸出来,足见在医术一道上是很有天赋的,”一号公务员查了会儿资料道,“找到了!华佗再造丸对中风的恢复和后遗症治疗有奇效。它的成分主要有川芎、吴茱萸、冰片、马钱子粉、当归、红花、白芍、党参、黄芪、熟地黄等,全药组方共五十八味药,没有专业的实验设备和仪器,您自己怕是很难制作出来。” “那怎么办?麻烦一号公务员帮我想想办法?”刘绰讨好道。 “刘小姐放心,我找到替代方案了。华佗再造丸的前身乃是华佗再造方。这方子是乾隆年间的御医冉天星研制出的专门治疗中风的宫廷药方。两百多年后,他的后人将配方献给了国家,才攻关出了丸药。您记下这个复方汤剂就可以了····” 第159章 种瓜被参 刘绰赶紧找来纸笔,将配方记录下来。 说干就干。 第二日,她几乎翻遍了长安城所有的药店,才将五十八味药材凑了个齐全。然后,她开始潜心研究中医典籍,又根据顾少连的病情,花了三天时间竟真的将华佗再造方的方剂配制成功。 顾少连服用几日后,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能够下床走动了。顾家人欣喜若狂,对刘绰更加感激不尽。 刘绰也松了一口气。为了增强治疗效果,她制定了针灸与方剂结合的治疗方案。顾师闵从咸阳县赶了回来,在刘绰的建议下,请了太医署最擅针灸的王太医为顾少连施针。 王太医见顾少连在短短时日内,竟已经手脚摆脱麻痹,能够下床走动了,激动得连连惊呼,“刘学士,你若潜心学医,必成传世名家啊。不行,王某必须得联合太医署众位医官恳请陛下准你入太医署任职。刘学士天赋极佳,不做医者实在是可惜啊!” 上辈子,她就想继承父母事业,也做个医生的。可惜,父母都不舍得女儿吃医生这行的苦。 感慨之余,刘绰谦虚道:“侥幸而已。我不过是照顾老人照顾多了,有了点经验罢了。哪有资格入太医署任职?王太医过誉了!” “不不不,就凭速效救心丸和这味方剂,刘学士就足以在太医署有一席之地。太子殿下的风疾困扰太医署数年,刘学士这方子说不定能有奇效啊!” 一个月后,顾少连的口眼歪斜几乎看不出来了,神智恢复如常,讲话也基本清楚了。顾家所有人都将刘绰视为了再造恩人。 顾少连风疾康复的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长安城中又传起关于刘绰的另一个神奇传闻。 刘学士除了诗才了得外,医术也十分高明,尤其擅长治疗疑难杂症。 “风疾可是不治之症啊,顾尚书那么重的病,她只用了一个月就治好了。” 连张建封和窦文场用了她的特效药的旧事也被翻了出来,还越传越邪乎。 “张仆射和窦大将军吃了刘学士配的药,延命数年之久啊!” 一时间,前往刘宅的求医者络绎不绝。 刘家人这才知道,原来长安城中有那么多经年得不到根治的疑难杂症。 面对众多求医者,刘绰感到压力巨大。她靠着外挂才治好了顾少连的病,是个内里虚的“名医”。只好躲到了城外的庄子上种地去了。 刘翁也被各家老爷子下帖请到府上去交流老年养生经验。曹氏按照刘绰的嘱咐,跟各位官眷们一遍遍解释自己女儿只对心疾和风疾有些浅薄的医术,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刘娴在老家时就跟刘绰不甚亲近,刘绰又整天忙得不行,所以,在长安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刘蓉和余氏带着她游玩走动。 金秋十月,本应是收获的季节,但关中地区却遭遇了罕见的大旱,土地干裂,几近颗粒无收。随着时间的推移,饥荒逐渐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难民开始涌向长安城周边,寻求一线生机。 进入十二月,关中的饥荒愈发严重,人们生活苦不堪言。然而,时任京兆尹的李实却向皇帝谎报情况,称虽然今年干旱,但庄稼收成还算不错,无需免去租赋。 百姓们走投无路,只得被迫拆除房屋的瓦片和木材来换取粮食,甚至提前将尚未成熟的青苗卖掉以缴纳赋税。 长安城中开始传唱起一首《关中饥荒歌》: 秋风起兮云飞扬, 关中地裂兮泪两行。 金谷不收兮谁之过, 百姓苦兮心惶惶。 李实欺君兮言丰收, 赋税重兮民不堪。 瓦片换粮兮屋无梁, 青苗未熟兮先割伤。 饥民涌兮长安旁, 求一食兮望云长。 官不仁兮民何望, 天不怜兮地亦荒。 讽刺意味不可谓不露骨。李实大怒,严令彻查。 与此同时,刘绰也被御史台参了。 因为刘绰不在前朝上值,李适直接派杨内官将折子送到了内文学馆,要她上折子自辩。 弹劾奏章言:刘学士庄田有泉,不务稼穑,而种瓜于旱年。瓜成,高价鬻之,市价因之乱。其行为,引民心向利,弃耕种之本,而趋利之末,有损于农桑之大计。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大旱之年,她庄子上自有水源却不种粮食,而是种西瓜,还高价售卖,获利极丰。此举扰乱市场,给百姓带了不好的头,让他们只顾种赚钱的东西,不种粮食,破坏了农桑国本。 刘坤对这次弹劾如临大敌。将妻子儿女都叫到自己书房,商讨对策。 “上书弹劾绰绰的苏瑾年是浙西人,从前是李锜的门客。”他道,“绰绰出的那本农书也被参了!” 刘绰心中冷笑,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种瓜于旱年也是罪过。 刘谦气道:“他这是受命给赵翰文那厮报仇呢!身为御史却甘为他人傀儡,徇私报复,真是卑鄙!” 刘珍也道:“冯家的案子过去了那么久都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原是在这里等着呢!绰绰出了那本农书,本是为了让更多百姓学会套种之法,到了他们嘴里倒成了引民心向利?可关中这么多县又不是只有咱们种了西瓜?难道他们也是舍本逐末?真是岂有此理!” 刘坤无奈道:“虽是携私报复,他这折子写得也算在情在理,让人难以辩驳。你们也知道,夏日里西瓜市价虽的确是每斤在六十钱到八十钱之间,可后来咱家庄子上产的瓜比市价要贵上两三倍。” 曹氏不服气道:“郎君,你到底是站那头的?你那四百亩职田,还有咱家前前后后购置的另外五百亩地不都是种的粟米?那七百亩是绰绰的地,她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咱家这么多地,不过就是在棉花地里套种了三百亩地的西瓜,这也成了罪过?他们不就是眼红绰绰种西瓜赚了钱么?我就不信,夏天的时候他们没吃过绰绰庄子上产的西瓜。买的人太多,瓜实在供不上,咱们才把价定成六十钱一斤的。出了庄子后,他们再炒成什么价格,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再说了,就算绰绰不种西瓜,种的是粟米,那也是咱家自己的粮食。有了饥民,咱们施粥放粮,那是咱家自己的功德。不放,那谁也说不着啊!” 刘蓉突然道:“常言道,物以稀为贵。今年的西瓜贵,是因为大旱之年西瓜减产,又不是咱们哄抬的物价。咱家的西瓜卖得好,是因为上市早,卖相也好。不管后面被倒卖的价格是多少,但瓜出庄子的时候,桩桩件件都是记了账的,不怕查账。” 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刘蓉。 曹氏夸道:“郎君,我就说咱们蓉儿越来越练达了?她正说在了关键之处!” 刘谦喜道:“是啊,长姐说得对,咱们记了账的。” 刘坤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道:“还有一个关键之处,种瓜是春天的事,卖瓜是夏天的事。绰绰的农书得到明年春耕时才用得到。尚未翻到明年,他如今就参绰绰引民心向利,舍本逐末,未免早了些。” 曹氏见刘绰一直没说话,关切道:“绰绰,你怎么了?可是被御史弹劾害怕了?放宽心,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一会儿让你阿耶代你写个自辩折就是了。” 刘珍也道:“是啊,你放心好了,你是宫廷女官,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朝堂奏对的。所以,不必害怕!” 刘绰笑着道:“大兄,你想到哪里去了?依我看,这自辩折好上。一句话便可堵住他们的嘴!春日里播种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今年会是大旱之年啊!这位苏御史分明就是事后诸葛!正如阿耶所说,若是明年关中百姓皆效仿我种西瓜不种粟米才导致饥荒,那是我的罪过。可饥荒的根源问题还是大旱,不是我种了三百亩地的西瓜,不是么?更何况,收了西瓜后,我又种了秋菠菜和冬小麦,地里并非任何粮食都没种,不过是轮作而已。这些都是在这位苏御史弹劾我之前发生的。此人对农事可谓狗屁不通,就跳出来弹劾人,也不怕贻笑大方。我那套种之法的农书究竟是何效用,也得看百姓们怎么说。” 刘蓉赞道:“绰绰说得对。似今年这样的大旱,根本无处修渠引水。咱们庄子上的井已经帮了周遭许多庄户了。真要细说起来,非但无过,还有功劳。这些御史言官,有这么多功夫,他不如研究研究如何祭天祈雨,求天降甘霖。” 曹氏道:“可庄稼已经欠收了。现在祭天祈雨是不是有点晚了?” 刘坤微笑道:“你们娘俩说什么呢?圣人早就下旨从江南调了粮食进京。此等时候,调粮才是关键,祈雨可不管用。” 家庭会议后,刘绰文思泉涌,很快就把自辩折子写好了。 臣刘绰稽首,谨奏: 近闻御史台有言,谓臣庄田不务稼穑,而种瓜以图利,因而市价腾贵,民心动摇。臣闻之,不胜惶恐,今特上书,以陈其实。 臣之庄田,本无清泉,乃臣怀仁心,收留退伍军人,彼等以军旅所学,助臣凿井及泉。此井之成,非为私利,实为解周遭民众之渴。臣之种瓜,初非预知大旱,实出偶然。瓜生之后,方遇旱灾,此天意也,非臣所能逆料。 臣种瓜之初,本意非为逐利,乃试新法,冀望丰产,以增庄田之收。不意天降大旱,瓜价因而腾贵,此非臣有意为之,实市情使然。臣之瓜,出庄子时,定价公允,未尝高抬,有账可稽,有据可查。 至于御史所谓引民心向利,弃耕种之本,此言差矣。臣之庄田,广种粟米,未尝荒废。瓜田仅其中一隅,且臣之农书,意在推广轮作套种之法,使民知节水增产之道,非教民舍本逐末。 今臣被参,心甚不安。然臣自问行事,无愧于心,无负于民。伏乞圣上明鉴,察臣之诚,辨是非之端,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臣刘绰再拜,谨奏。 “哈哈哈哈,这个刘绰真是名不虚传,才思敏捷,伶牙俐齿。苏瑾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李适拿着刘绰的折子看了又看道,“参她的折子虽多,却都不如她写的务实。今日,朕把她的折子直接扔到了那几个御史面前。这些平日里不依不饶的沽名钓誉之徒,一个个都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一旁的杨志廉道:“刘学士博学多才,厨艺好,医术好,有诗才,又颇通农学之事。还是圣人神目如炬,给郡主们找了个好女师。” “她今日午后也有课?”李适问。 “是,刘学士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内文学馆。” “去,把她给朕叫来。” “是!” 没多久,刘绰就被带到了李适面前。 “臣刘绰,拜见陛下!” “刘绰,知道朕为什么叫你过来么?”李适面无表情道。 “圣心难测,臣愚钝,就不献丑了。”刘绰笑着道,“不过陛下,臣真的是冤枉的。” “朕也没说你有罪啊。朕问你,冯氏女一案,你对朕可有怨言?” “臣不敢!” 李适笑道:“是不敢,却不是没有。好,你有何怨言,倒是说来听听。” 刘绰心道,好嘛,不愧是皇帝,这理解力很不错。 她壮着胆子道:“初时,臣的确是有些怨言。您虽给了臣一个月的期限,却将案子压在了京兆府,又将韦府尹调职,这分明就是想放赵侍郎一马。可后来仔细一想,臣便明白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哦?你说说看,朕有何良苦用心?”李适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 “关中大旱,年底定有饥荒。无论是漕运调粮还是管理赈灾,都用得到户部。赵侍郎任度支员外郎多年,此时留在户部尚有大用。陛下英明神武,自然是想通过此事告诉臣,为人处世需谨慎,切不可被表象所迷惑。而且,经此一事,臣也深刻体会到了官场的复杂。今后,臣定当更加小心谨慎,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刘绰叩头说道。 为了维护皇帝的面子,她一点没敢提李锜。 李适满意地点点头,“你能如此想,朕甚感欣慰。不过,此案虽已了结,但你仍需引以为戒。在其位,谋其政。否则,就会四处树敌,招致反扑。” “谢陛下教诲,臣谨记在心。”刘绰再次叩头。 “顾尚书今日来上朝了。听闻是你治好了他的风疾?” “是太医署诸位太医一起努力的结果,臣不敢独自居功。”刘绰小心道。 “朕找你来,是为了太子的事。这段时日,太子身体不适。太医署的太医们联名上书,请你一同参与诊病,你可愿意?” 刘绰心道,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不愿意么? “回陛下,臣虽不才,定当尽心竭力!”刘绰再拜道。 “好了,你下去!” 第160章 主治大夫 再次见到太子的时候,刘绰不禁心中暗暗吃惊: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比一年前还要肥胖许多! 她小心翼翼地混在一群太医中间,默默地观察着一切。 待到众太医依次给太子把过脉之后,终于轮到了刘绰。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了太子的手腕处。 把过脉后,太子又诉说起自身的病症:“近来,本宫常常感到头痛难忍,有时甚至会出现眩晕之感;整日浑身乏力,看东西也变得模模糊糊;手脚还总是莫名其妙地发麻……” 听完太子所言,刘绰心里已然有了数——这些分明就是高血压与高血脂的典型症状啊! 堂堂太子,身子究竟为何会如此呢?思来想去,原因其实很简单。 太子所肩负的责任重大,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且复杂,压力自然也就随之而来。长时间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下,心情怎么可能舒畅?情志受到损伤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而吃东西是极为有效的解压方式,他又是太子,要吃什么,吃多少,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这就难免饮食不节。如此一来,身体不出问题才怪! 太子尚且年轻力壮之时,或许还能够承受得住这般重压。然而岁月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新陈代谢变慢,他的体力逐渐衰退,平日里的运动量更是大幅减少。久而久之,曾经健康强壮的体魄终究还是不堪重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由于对顾少连的精心治疗,使得刘绰在医道上也是名声大震。 在场的太医们都沉默不语,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刘绰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那意思很明白,既然圣人钦点了你加入,那你就是这次诊病的主力。如此一来,刘绰再也无法蒙混过关,继续浑水摸鱼下去。 尽管刘绰相对缺少实际的行医经验,但多年来埋头苦读的那些医书可绝不是白看的。既然已经被架上了主治大夫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镇定自若道:“殿下,依微臣所见,您是有些脾胃受损、痰湿内盛、肝脾失调。臣会为您开副具有疏肝解郁、健脾益气功效的方剂,以达到健脾化痰、活血通脉的目的。” 话音刚落,早已有内官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待到刘绰落笔成书后,诸位太医纷纷上前围观,并对其进行点评:“此方选用了生首乌、党参、白术、茯苓、姜半夏、炙甘草、枳壳、陈皮、丹参、赤芍、荷叶、川芎、山楂等药材,对症。标本兼治,攻守兼备,既可以调理脏腑功能,补足腑脏所欠缺之处,又能够化解痰湿,祛除淤血。” “晚辈资历尚浅,若有不足之处,还请诸位前辈多加指正!”刘绰谦逊地行了个礼。 众太医却连忙摆手回应道:“刘学士过谦了,此方甚妙啊!” 李诵听罢,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刘学士,你之医术,本宫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刘绰闻言,心中一紧,连忙低头回应:“殿下过誉了,微臣医术尚浅,还要跟诸位太医多多学习才行。” “所谓能者多劳。刘学士博学多才,却还如此谦逊,真是难得!”李诵赞道。 李诵对刘氏父女一直不错。想到距离皇位更迭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刘绰生怕太子的身体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如今,他们一家人可都在太子这条大船上。 犹豫再三,刘绰还是道:“不过殿下,除了药石之外,身体之疾,还需从心开始调理。情志不畅,饮食不节,皆是致病之由。从今日起,殿下该适当减少朝政之劳,多些时间修养身心。饮食上,也应以清淡为主,少食肥甘厚味。” 闻听此言,原本还在斟酌每味药材剂量增减的太医们全都噤了声。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太子的自己人敢这么直白言说了。 李诵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太医们,沉声道:“好,本宫尽量。” 太子的这番话,让在场的太医们无不点头称赞。他们知道,太子能够主动配合治疗,这对于他的康复将大有裨益。 刘绰也感到一丝欣慰,恭敬道:“殿下英明,微臣这还有几道有助于您身体康复的食疗菜谱,配合药石,定能事半功倍。” 李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饶有兴趣地问道:“哦?食疗菜谱?刘学士,你且说来听听。本宫也正愁每日都要饮苦药呢。” 刘绰见太子感兴趣,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个食疗方案娓娓道来:“回禀殿下,药补不如食补。微臣为殿下准备了这几道膳食,以辅助药物治疗。第一道,冬瓜荷叶粥。冬瓜能清热利水,荷叶则可升清降浊,两者结合,既能帮助殿下利水消肿,又能调理脾胃。第二道,山楂决明子粥。用山楂、决明子加水煎煮取汁,再加入大米煮成稀粥,可消食降脂,明目润肠。第三道是木耳炒芹菜,木耳能养血驻颜,芹菜则能平肝清热,两者搭配,不仅味道鲜美,还能帮助殿下清血通脉,调和阴阳。” 李诵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显然对刘绰的提议颇为认同。他身边的内官却知道他喜欢吃荤腥,忍不住道:“刘学士,这些菜听着有些清淡,可有···” “内官别急,第四道,白芍炖鸡汤。此膳可以养血柔肝、缓解肌肉疼痛。第五道和第六道菜乃是菊花鱼片和菊花豆腐。这两道菜清香而不油腻,菊花的淡雅香气与鱼片的鲜美、豆腐的嫩滑相结合,可平肝明目,既美味又健康。夏季食用,更有清热解暑的功效。第七道,香菇冬瓜汤。将香菇与冬瓜同煮,调味后食用····” 待刘绰说完,太子缓缓开口:“刘学士,你所提的食疗方案,甚合我意。从今往后,本宫便按照你的方案来调整膳食。数年前,你给宁儿他们调制的幼儿食谱也是效果奇佳。” 刘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殿下过奖了,微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除此之外,微臣还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学士但说无妨。”李诵鼓励道。 “殿下,除了药补和食补,适当的运动也是调养身体的重要一环。”刘绰认真地说,“您若常能带着诸位小殿下们在花园里散步,既能活动了筋骨,促进气血流通,又能使身心愉悦,增进与小殿下们的感情。” 李诵沉思片刻,点头道:“言之有理。本宫日后定会注意。” 随后,刘绰又详细地向内官和余司膳说明了每道食疗菜谱的制作方法和注意事项,确保他们能够准确无误地为太子准备这些健康膳食。 李诵满意地点了点头,赐了不少赏赐后,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离开太子府后,刘绰直奔饕餮楼。她突发灵感,要在楼中加一份药膳菜单。世人谁不爱养生,既美味又健康的菜品一经推出,必定大受欢迎。 刘蓉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妙。于是,姐妹俩一个在后厨开发新菜,一个在前头为新菜的推出做准备。几天后,饕餮楼的药膳菜单正式推出。菜单上详细介绍了每道菜的功效和适用人群,吸引了不少客人的关注。 第161章 王六郎登门 因为成了太子的主治大夫,一时间没有人再上门找刘绰看病。 毕竟,谁也承担不起耽误太子病情这个罪责! 巳时三刻(大约早上十点),睡梦中的刘绰被曹氏喊醒。 刘蓉的夫婿,远在彭城老家的王六郎,居然登门了。 “这么冷的天,姐夫怎么突然从老家来了?我与阿耶在长安身居六品官职也有一段时日了,他居然能忍到今日才登门?”被叫醒的刘绰,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对曹氏道。“他可说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关中饥荒严重,一路上多少饥民,他就不怕路上有个好歹?” 曹氏咬牙切齿道:“我倒恨不得这个竖子死在路上呢!他假借你的名义去刺史府要了路引,沿途所宿皆为官驿。到了关中地界,还让沿途驿站都派了士卒和车马护送他。打着咱家的旗号,一路上作威作福,巴不得全天下之人都知晓他是新昌坊刘家的姑爷、赵郡李氏二郎君的连襟。自然能够安然无恙抵达长安。你可知他进了长安城先去了哪里?饕餮楼!他这哪是记挂蓉儿母子三人才来探亲的?不过就是来讨要钱财罢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即便心中毫无蓉儿的一席之地,但他怎能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如此凉薄?玉姐儿和真哥儿可都是他的亲骨肉啊!” “去了饕餮楼?不是午时才开市么?他就算到了东市也得被坊门拦住?”刘绰打着哈欠道。 “如今城中饥民越来越多,京兆府在东西两市都设了粥棚。自今日起,辰时便开市了。他虽不懂这些,但运气倒是不错。钱掌柜说,他一进门就大喊自己是饕餮楼东家,要查看账本。” “钱掌柜就由着他查账?”刘绰皱眉急道。 “这倒没有。可这竖子被伙计们轰出去后,还坐在门口数人头呢。逢人便说自己是蓉儿的夫君,是饕餮楼的东家。好在是上午开市的头一天,没什么客人进店吃饭,否则可真是闹了笑话。”曹氏道。 “那便好,否则我就要考虑给饕餮楼换个掌柜了。他倒聪明,这是想估算饕餮楼能赚多少钱啊!对了,阿娘,大姐姐她人呢?” “他要来,也不提前写信告知。你阿耶一大早就应卯去了。珍儿和谦儿又都去了国子监。现下,你大姐姐、三姐姐还有祖父祖母都在前面招待他呢。他便是再不堪,但好歹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亲阿耶。两个孩子看见他,高兴得不行。可这个竖子一进门就嚷嚷饿坏了,话都没说几句就要吃饭。说是饕餮楼的掌柜伙计们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他。张妈妈亲自煮了碗鸡蛋面端给他,他嫌寒酸。可这早不早晚不晚的时辰,我派去叫你父兄归家的人也还没回来呢,怎好开席?”曹氏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若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我是真不想搭理这门亲戚。你大姐姐在长安这一年,眼看着气色越来越好了。绰绰,你说,饕餮楼这事是不是你二叔母回去说的?咱们招待得她们好好的,她这是图什么?” “我与阿耶升官的事,族中一定会大肆庆贺,肯定是瞒不住的。咱们彭城又是水陆交通要地,往来长安的行商不少,饕餮楼的事早晚会传了回去。”刘绰边说边往门外走去,“不过阿娘,我的确让二叔母回去宣扬咱们过的好日子来着。本就是故意宣扬给这个王六听的。” 曹氏不解道:“这是为何?你大姐夫品性恶劣,不是应该瞒着他点么?要不然,他若觉得自己如今有了大靠山,就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闯出大祸来可怎么办?” 刘绰笑道:“天要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不闯出祸来,大姐姐又怎么跟他断了关系呢?” “你这孩子,乱说什么呢!蓉儿和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怎么断得掉关系呢?”曹氏急忙追出门外,焦急地问道,“绰绰,你究竟想做什么呀?” “阿娘,难道你要让姐姐就这么稀里糊涂养着他,然后一个人在长安磋磨着?”刘绰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这个王人杰压根儿就配不上大姐姐。我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和离!” 曹氏道:“哪那么容易?从前你阿耶只是主簿,他都不可能和离。何况现在?怕是要比狗皮膏药还要粘得紧!” “所以要让他在老家闯祸啊!他闯了祸,就得劳动我与阿耶救他,不就可以顺势让他签下放妻文书了?”刘绰道,“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我没料到,他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杀到长安来!” 来到正厅外,刘绰拉住了曹氏,母女俩停住脚步听着屋里的动静。 王六郎吃完了鸡蛋面,正在仆人的服侍下净手漱口。他色眯眯盯着曹氏来长安后新买的丫鬟翠竹道:“来到长安是不一样,岳父府上的丫鬟真是越来越水灵了啊!” 夏氏咳了一嗓子,“六郎,先吃碗鸡蛋面垫垫肚子,等人齐了,午食时再好好招待你!” “祖母,我明白,岳父如今在东宫当差,不好为了我就提早散班归家。两个弟弟也是学业为重,我这才没提前写信告知,就怕耽误了他们的大事。可怎么还不见绰绰出来见客?我奔波千里,好不容易来一趟。父兄他们不在家也就罢了,她今日无事竟也拖延到现在不肯露面。可是做了六品学士便目中无人,瞧不起我这个姐夫了?便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姐夫,也该早起给祖父祖母请安?” 刘绰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在彭城时就瞧不上你。 刘蓉拉了王六郎一把,示意他收敛一下。 王六郎非但不收敛,还又放大了声音,“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你不是整天说你们刘家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最讲究礼仪体统的么?” 刘蓉看了一眼面露惧色的两个孩子,放柔了声音道:“郎君,绰绰这些天事务缠身,累得不行。今日好不容易才能歇上半天,下午还要去城外庄子上理事。祖父祖母都没责备,你这做姐夫的也该多体谅些才是!” 王六郎道:“这我就得说两句了。绰绰便是做了官,也还是家中晚辈。咱们做长辈的,切不可因此就放松了对她的管束。否则,将来绰绰嫁进赵郡李氏去,还不叫人笑话?你当他们李家能像我们王家似的对新妇如此包容,由得你在长安这么逍遥快活,不侍候公婆?我体谅她,她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体谅我?” 刘翁没好气道:“在老家替蓉儿侍候公婆的难道不是我们刘家的丫鬟和使唤婆子?蓉儿在长安是为了孝顺我,绰绰也是我免了她的请安的。我们刘家的女儿在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是我们刘家的规矩!” 刘娴见刘翁动怒,打圆场道:“大姐夫有所不知,绰绰每日忙得头脚倒悬。我在长安这么多天,这是头回见她睡个懒觉呢。祖父祖母,也是体谅她辛苦,才特地免了她的晨省的。大姐夫若有事要交代,吩咐我便是!” 她本想以自己为例,向王六郎解释刘绰是无意的,不曾想却惹恼了他。 “吩咐你?吩咐你,你能帮得上忙么?你不过是个分家了还上赶着来巴结的亲戚,我可是她姐夫。”王六郎阴阳怪气道,“娴妹妹,你在长安做客都有半年了?二叔母就这么将你的婚事扔给了我们大房,怕是有些不妥?你在彭城嫁不出去,便仗着有几分姿色,想到长安来找郎君?便是真有那高门大户看上你了,你又有多少嫁妆可带?别是还惦记着要我们大房给你出嫁妆?” 刘蓉斥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刘家的事不用你管!” 刘娴羞红了脸,眼眶含泪道:“大姐夫,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你?你说话怎得如此难听?” 玉姐儿和真哥儿见刘娴哭了,大概是想起了从前跟着刘蓉在彭城的日子,带着哭腔道:“三姨母,你别哭了,我害怕!” 曹氏要往屋里冲,却被刘绰拉住了。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阿娘,咱们再听听,我倒要看看只有老弱妇孺在的时候,这厮是个什么嘴脸!” “别怕别怕,舅母带你们去后面吃糖,跟我来!”余巧儿连忙起身,带着几个孩子们退到了后堂去,远离了是非之地。 刘翁忍着气道,“六郎,娴儿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刘氏的在室女。刘家长辈都在,还轮不到你来代表大房说嘴!莫说是半年,娴儿就是在长安住上一辈子,我们刘氏也养得起她。” 夏氏虽不想得罪孙女婿,让刘蓉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却也见不得有人当着她的面欺辱自己的孙女,冷下脸来道:“六郎,你莫不是忘了?娴儿她姓刘。你虽娶了刘氏大房的娘子,却不是大房的人。” 刘蓉也拉起刘娴的手安慰道:“三妹妹,是我对不住你。找了个如此不知礼数的郎君,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喜欢胡说八道。三妹妹,你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这就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说着便转向王六郎道,“你怎能对三妹妹如此无礼?快些跟她赔礼告罪!娴妹妹来长安,我们一家人都欢喜得不行。祖父祖母挂念彭城老家,有三妹妹住在长安,承欢膝下,正解了二老的思乡之苦。” 王六郎却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对众人的警告也充耳不闻,看着后堂的方向道:“祖父祖母,我虽是外姓人,可玉姐儿和真哥儿身上却也流着刘家的血。我怎么不算是大房的人呢?既已分家,那论起来,我这个做女婿的,对岳父家来说,自然比三妹妹更亲近些。” 夏氏冷声道:“蓉儿是嫁人又不是招赘!你哪里算是大房的人了?” “祖母,话可不能这么说。蓉儿虽已出嫁,每日为了饕餮楼忙前忙后,早出晚归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饕餮楼里自该有她的一份不是?我与蓉儿夫妻一体,自该帮着她看守好家里的门户银钱?如今咱们刘家是大房最有出息,多养上几口人自是不难,可也架不住老家的亲戚们全都来长安投奔,要大房管他们的婚丧嫁娶不是?岳父岳母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是个市井出身,绝不会纵着那些打秋风的来占大房的便宜!” 曹氏脸上一阵阴一阵阳的,咬着牙道:“他当旁人都跟他一样呢!你二叔一家再怎么着,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他这是把咱们的钱,当成他自己的了?这才跟个看门狗似的咬住娴儿不放?” 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出! 刘翁上次见到王六郎这副嘴脸,还是王家到刘家下聘的时候。那时候主动权全都在王家一头,刘家全都由着王家要求。面对此等无赖,气得说不出话来。夏氏忙着给他顺背。 刘娴已经被气到浑身发抖。她私底下听冷氏说过王六郎的无耻,却不想竟无耻至此。 刘蓉大声骂道:“王人杰,你给我闭嘴!再胡说八道,就滚回彭城去!我们刘家容不下你这样的人登门!” “容不容得下,我都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阿耶,是新昌坊刘家的女婿。你们若想就此不认这门亲了,我便告到京兆府,告到吏部去,说你们新昌坊刘家嫌贫爱富,六亲不认!”王六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定了主意要将刘娴怄回老家,“三妹妹,你若这么想嫁人,何必舍近求远?倒不如直接嫁于我!咱们老家一个郎君娶姐妹两个的又不是没有,如此一来,刘王两家来个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闻听此言,刘娴再也维持不住从小养成的良好教养,大声哭了起来,“祖父祖母,你们看到了,今日是他王六出言不逊,可不是孙女不知礼数!孙女不孝,这便收拾行装回彭城老家,省得在这里被人污言秽语的欺辱!”她瞪着王六郎道,“你放心,此后,我们二房绝不再与你们王家有任何往来!想起来我都嫌恶心!” 刘蓉忙拉住刘娴道:“三妹妹,你说什么呢!便是要走,也是这个无赖走。你说什么气话呢!这天寒地冻的,一路上全是灾民,你如何回得去?” 曹氏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冲进屋子,指着王六郎骂道:“王人杰,你还要不要脸?这些年,你对蓉儿和孩子们不管不顾,还没完没了的纳妾,败光了她的嫁妆!现在还有脸说什么夫妻一体?若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我们是看你一眼都嫌多!你居然还敢上门来,欺辱我们刘家尚未出阁的娘子?我打死你这个无赖!” “岳母,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们大房好啊!你怎么好坏不分呢!难道真想给三娘子置办嫁妆,让她在长安出嫁?”王六郎边躲边道。 曹氏呸了一口道,“你当我们刘家跟你们王家似的不知羞耻,满眼里只剩下钱了?你来的正好,这回我们蓉儿说什么也要跟你和离!” 刘绰倒没想到一向总是劝刘蓉为了孩子忍一忍的曹氏竟主动提出了和离二字,也快步进了屋。四美和陈烈也紧随其后。 “和离?你想得美!过了年,我就带着全家老少都到长安来。你们刘家在长安吃香的喝辣的,想每个月二十缗钱就打发了我?休想!”王六郎扯开了嗓子道。 “那你想要多少钱啊?”刘绰冷笑道。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刘绰,王六郎忙换了副嘴脸,“绰妹妹,一年不见,你真是出落得越发貌美了!怨不得我总说,你大姐姐是岳父岳母从哪儿捡来的。瞧瞧她长得,跟你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当着我的面如此贬损我的亲姐姐,莫不是还觉得我会高兴?” 见刘绰面色不善,王六郎道:“我不过是跟妹妹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不知妹夫何时回长安啊?多年不见,我这个做姐夫的也好与他喝上一杯啊!” 刘翁见孙女出现,心下少定,喘着气骂道:“你这乞索儿,别做梦了!滚出去,滚出我们刘家!凭你也配跟二郎攀亲戚!” “祖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年珍兄弟大婚,我们在婚宴上可是见过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与绰妹妹般配。如今,他是五妹妹的未婚夫婿,这亲戚还用攀么?” 刘绰看着一脸讨好之意的王六郎,冷冷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捆起来,扔到柴房去!” 陈烈上前,一下就把人给制服了。 刘翁和夏氏也愣住了,“绰绰,你·····” 王六郎惊恐道:“刘绰,你要干什么?就算你如今是官身,可也得讲王法!我可是你姐夫!” “你放心,很快就不是了!” “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还敢杀人不成?我告诉你,我可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亲阿耶!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是会为我报仇的!我死都不会和离的!刘蓉,你一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救命啊!” 曹氏虽不知道自己女儿要做什么,但在郎君儿子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她就是最信得过刘绰。“快快,堵上他的嘴!” 陈烈手脚麻利,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有刘绰的声音清晰无比。“和离?你顶撞我家长辈,气得他旧病复发,我告诉你,只有义绝!” 第162章 义绝 唐代,夫妻之间解除关系,有三种情况:义绝、和离、休妻。 义绝是唐代独有。 夫妻之间发生某些严重违背伦理道德或法律规范的行为时,可以导致“义绝”。根据唐代的法律《唐律疏议》,以下几种情况可以构成“义绝”: 相互殴打:如果夫妻之间发生相互殴打的情况,特别是殴打尊长(如对方的父母或祖父母),这可以被视为严重的家庭冲突,导致义绝。 杀害或伤害对方家族成员:如果一方杀害或严重伤害另一方的家族成员,如父母、祖父母或其他近亲,这将构成义绝。 通奸:一方与他人的通奸行为,尤其是与近亲通奸,这在唐代被视为极其严重的道德败坏行为,可能导致婚姻关系的解除。 重大过错:一方犯有重大过错,如严重的不道德行为或犯罪行为,使得另一方无法继续与其维持婚姻关系。 官府判决:在某些情况下,如果夫妻双方的矛盾和冲突无法调和,可以由官府介入并作出判决,宣布婚姻关系解除。 刘绰冷冷地看着还在不停挣扎的王六郎,对陈烈道:“带走!” 陈烈扛起王六郎就走,直接带着人去了外院。 刘翁和夏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他们没想到,刘绰居然如此果断大胆。刘娴也忘了生气,呆愣在当场,她没想到刘绰竟直接下令拿人了。 “五妹妹,莫要为我让你们伤了和气。原是我不对,阿娘回彭城时,我该跟着一起走的。若不是我多嘴,也不会有如今这一遭!” “三姐姐,你别多想。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个王人杰,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心术不正,品行不端,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胡作非为下去,怕是会给咱们彭城刘氏引来祸事。今日,他既然敢欺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曹氏也有些担心,“绰绰,咱真要和他义绝?以什么由头?事情闹大了,怕是不好看,你阿耶若不肯答应怎么办?” 刘绰有些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你们究竟还要纵容这个无赖到几时?你没看到,刚才他把祖父祖母还有三姐姐气成什么样了?他目无尊长,口出恶言、调戏妻妹,现成的由头摆在这里了。大姐姐,你跟我说,你想不想跟他断了干系?” 刘蓉忙道:“我自然是想,可是,玉姐儿和真哥儿怎么办?那毕竟是他们的阿耶,他虽然吃喝嫖赌的,但也没杀人放火····咱们如今又不缺钱···我一个外嫁女,在长安住的也够久了。要不,我跟他回彭城老家去,省得他在长安给你们添乱。” 刘绰气笑了道:“大姐姐,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难道还真等到他杀人放火了,连累到咱们刘家才行?他这些年对孩子不闻不问,对你也是动辄打骂。就算你不在意你的嫁妆,不在意他吃喝嫖赌,难道你觉得让孩子们整天看着你以泪洗面,夫妻吵架,他们心里头能好受?这样的阿耶,有不如没有!别把孩子们给带坏了!” 曹氏也道:“对,他这些年在老家做的那些丑事,若是传了出去,你以后在长安还怎么立足?阿娘舍不得你跟着他回去。我们在彭城时,他就一天到晚的欺负你,如今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得被他磋磨成什么样?难道你想让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绰看着曹氏道:“阿娘,你头上也是黑发!” 曹氏打了二女儿一下,轻斥道:“我说正经事呢,你别打岔!” “阿娘,在长安这一年我跟着绰绰学了许多。或许,就算回到彭城,也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了!”刘蓉看着刘绰,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绰绰,都是我对不住你,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有个这样的连襟,我真怕让二郎笑话咱们家···” 刘绰握住刘蓉的手,“大姐姐,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今日我与阿耶都不在,瞧他那个蹬鼻子上脸的样子?若回了彭城,你为了孩子们还得让他拿捏住。气不死你,光是给他闯的祸善后也得累死你。再说了,为了玉姐儿和真哥儿的前途着想,也是在长安更好些啊!” 刘蓉心中感动,眼圈微红,“好妹妹,谢谢你。” 曹氏也道:“谢什么,你们是亲姐妹。没得说生分了!” 刘绰笑道:“阿娘说的是!” 刘翁和夏氏也回过神来,纷纷点头。 老爷子老实道:“可家丑不可外扬,让外头的人知道咱家有个这样的女婿,也是丢人啊!” 这时,余巧儿带着玉姐儿和真哥儿出来了。 两个孩子一看到刘蓉,就扑了过来,“阿娘!” 刘蓉忙抱住两个孩子,轻声哄道:“玉姐儿,真哥儿,别怕。有阿娘在,没事了。” “阿娘,阿耶是来带我们回去的么?”真哥儿泪眼朦胧道,“阿娘,我不想回去。回去了,阿娘就总是偷偷躲起来哭!孩儿不想看到你哭!” 玉姐儿哭道:“阿娘,阿耶是来要钱的么?我们把钱给他,让他回老家去好不好?” 曹氏也蹲下身,柔声道:“哎,孩子这是又害怕了!” 刘翁和夏氏也上前,轻抚着两个孩子的头,温言安慰。 刘蓉哭道:“阿娘对不起你们。” “阿娘,你怎么了?” 刘蓉满怀愧疚问:“要是阿娘跟阿耶分开了,你们想跟着阿耶还是阿娘?” 两个孩子虽然年幼,却也感受到了家人的关爱和维护,渐渐止住了眼泪。 玉姐儿道:“阿娘,你不要女儿了么?阿耶有那么多孩子,祖母也是从我一出生就不喜欢我。若是阿娘也不要我了,女儿还能去哪儿?” 刘蓉忙宽慰道:“玉儿,我的玉儿,阿娘怎会不要你!如今,阿娘要与阿耶义绝,你们以后就没有阿耶了,怪不怪阿娘?” “世上只有阿娘好,有娘的孩子像块宝。这是姨母教我们唱的歌。阿娘,女儿是您生的,女儿想跟着你。” 真哥儿也道:“阿娘,我也跟着你。阿娘到哪里,真儿就到哪里。“ 刘绰看着这一幕,心中微酸。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跟王家的婚事,早就该快刀斩乱麻的。 她柔声道:“玉姐儿,真哥儿,你们放心。有姨母在,以后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和阿娘。” 玉姐儿虽然年幼,却也听懂了刘绰的意思,她重重点头,“嗯,我相信姨母。长大以后,我也要像姨母一样。” 真哥儿也道:“我也相信姨母。” 刘绰笑了,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好孩子。” 刘坤父子三人,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以为王六郎上门不过是想借着带刘蓉和孩子回老家的由头再要钱,就都没有归家。 午时,一家人用饭时仍有些唏嘘感慨。 见饭桌上气氛不对,刘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们先好好吃饭,别让孩子们饿坏了。” 用完午食,曹氏让刘蓉带孩子们去休息。自己则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不行,我还是得再派人去叫一下你阿耶!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也不知道回来拿个主意!” “阿娘,我猜他定是在老家惹了什么大祸,跑长安来避难来的!” 刘翁问,“绰绰,你为何如此说?” “祖父,王人杰那个阿娘有多么恋家顽固,您自然知道。若不是儿子闯了大祸,她怎么肯答应全家搬来长安?刚才他不是说,要带着全家一起到长安来享福的么?” “有道理。我这就给彭城老家去信问问,他到底在老家惹了什么官司!” 刘绰身后的绿柳突然提醒道:“娘子,前几日徐州的张刺史给您来了一封信。您一直在忙,还没看过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刘绰点头。没多久,绿柳便将信取了来。 “祖父,您不用再为了家丑外扬的事发愁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张刺史送来了!” 将信传阅一番后,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蓉儿那里,我去说,你放心!”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无需劳动阿耶!”刘绰起身,拿上信,带着陈烈和绿柳去了外院。 王六郎被捆在柴房里,嘴里塞着破布,不停地呜呜叫着。 刘绰让人取下他嘴里的破布,将一封书信扔到了他面前,“王人杰,你甘冒奇险,也要赶来长安,为的就是这个?你与人在妓馆里争风吃醋,将人打至重伤残疾,这才连夜去刺史府骗了路引,一路逃到了长安,是也不是?这是张刺史送来的信。也怪我最近太忙了,这信到了有几日了,却一直没有打开。还是绿柳提醒,我才想起来看看。被你殴打那人已经死了。苦主先是告到了县衙,后来觉得阿耶从前是县里的主簿,明府一定会偏帮他。就又将案子告到了刺史府。张刺史来信就是问我,你这案子该如何处置。” 王六郎看了看地上的信,矢口否认道:“不可能,人怎么可能会死?我不过是将····他们不过是想要更多钱罢了!咱们刘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了。绰绰,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如今是圣人面前的红人,便是百万钱也拿得出来。你救救我!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好好待蓉儿和孩子,把家里的妾室都打发了!老老实实跟蓉儿在长安过日子!” 绿柳斥道:“住嘴,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王六郎忙改口道:“对对对,五妹妹。五妹妹,看在蓉儿和孩子们的面子上,你救救我!你对张家有救命之恩,还是赵郡李氏的未来新妇,不过是一条人命的官司,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你开口,他自然可以把事情压下来的。” “不过是一条人命的官司?”刘绰冷笑,“王人杰,你当我彭城刘氏是什么门户?你犯下此等仗势欺人、殴杀人命的恶行,还妄想刘氏会包庇于你?我刘绰眼中不揉沙子,更不会让玉姐儿和真哥儿因为有你这个杀人犯的父亲而前途尽毁!告诉你,我已经给张刺史回信了,八百里加急。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们刘氏绝不徇私枉法、包庇人犯!” 王六郎知道刘绰动真格的了,心中有些害怕,却仍嘴硬道:“刘绰,你别太过分了!我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阿耶,你敢这么对我,就不怕孩子们记恨?想这么简单就撇开与我们王家的关系?做梦!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有本事你们把孩子也掐死啊!” 听了这话,连一向话少的陈烈也忍不住骂道:“你还是人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刘绰冷笑,“这些年,你对他们不闻不问,如今倒想起来,你是他们的阿耶了?你以为,他们对你有多么深厚的父子之情?你若真为了孩子好,便该谨言慎行,修身上进,而不是整日里吃喝嫖赌,无所事事。按大唐律,义绝的夫妻,孩子是不会判给有罪责一方的。” 王六郎闻言,心中大惊,“你,你什么意思?” 刘绰道:“家中长辈脸皮薄,顾虑多,想着你在老家做的那些丑事,若是传了出去,我们这一支在彭城便无法立足。这才被你拿捏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已经分家。大房又举家来了长安。义绝之后,你的丑事便是全都宣扬了出去。于我们刘氏也是无碍的。这一年来,没了阿耶的约束,你在老家欺男霸女,有恃无恐。张刺史看在我的面子上,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义绝之后,没了刘家的庇护,你王家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你,你敢!”王六郎惊恐道。“我要告你!我要把你们刘家告到京兆府去!我要让全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你们刘家嫌贫爱富、六亲不认,得势了便忘本!刘蓉呢?我要见刘蓉!那个贱人当初我就不想要了,是你们刘家求着我,让我不要悔婚的!老子对你们刘家有大恩!如今老子落了难,她躲到哪里去了?她如今不是风光么?我要让长安人都知道,她当年···” “掌嘴!” 陈烈左右开弓给了王六郎两个耳光,又将他的嘴堵了起来。 刘绰冷笑,“来长安的路上,你想必听过我不少传闻。我刘绰说一不二,说到做到。五坊使我都敢告,还怕了你不成?我大姐姐与你是在彭城成的亲,便是要义绝,也是彭城县衙户房判罚。说起来,我倒是要多谢你。原本只是让大姐姐与你和离,我都得劝说阿耶许久。现在,你自作孽不可活,倒是给我省去了不少唾沫星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这就派人知会京兆府,让他们将你押送回彭城受审。你是个杀人凶犯,世人若是知道了,只会夸我们新昌坊刘家谨守唐律,绝不包庇。不是喜欢住官驿么?你放心,回去的路上住的还是官驿。若有什么污言秽语,留着去跟阎王爷说!” 说完,刘绰就带着人离开了柴房。 王六郎惊恐地看着刘绰离开的背影,挣扎着想要哀求。 离开柴房后,刘绰先去自己屋内写了个条子,派人送去京兆府,又去了刘蓉的屋子。 孩子们已经睡着,见刘绰进来,刘蓉忙起身道:“绰绰,怎么样了?” 刘绰握住刘蓉的手,“大姐姐,你放心。我已给京兆府递了帖子,明日一早,就会有衙差上门,送他回彭城受审。” 刘蓉闻言,担忧道:“真的?长安距彭城千里之遥,途中不会出什么意外?” 刘绰点头,“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大姐姐?你忘了,咱家在来长安的路上不是遇到过京兆府的两位差爷么?” “若要义绝,我是不是也要回彭城去?孩子们将来···” “不用,一切都交给我。姐姐,你只需知道,以后你就自由了,从此与他再无干系!孩子们也绝不会受到牵连。” 刘蓉眼含热泪,紧紧抱住了刘绰。 第163章 艺人成辅端 “大姐姐,你别担心。我已安排妥当,你就安心在长安住着,照顾好孩子们。待王人杰的案子了结,你再找个对你、对孩子们好的人,重新开始。”刘绰轻声安慰道。 刘蓉泪如雨下,哽咽道:“绰绰,我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妹妹。都是我不好,没有识人之明,连累一家人都跟着我受委屈。” 刘绰笑道:“大姐姐,你这是说什么呢?小时候,有好吃的好玩的,你都先紧着我。我生病了,你守在我床前,没日没夜的照顾我。如今我长大了,自然要护着你。” 刘绰又好言劝慰了刘蓉一番,才回了自己屋子。 刚到屋外,就见高远在门口守着。 “娘子,那王六郎尿了···” 刘绰道:“吃喝拉撒还是要满足他的。你派两个妥当的人看紧了,别让他寻死觅活,惊扰了四邻就行。” 高远应下,“是,娘子放心。我亲自盯着他。” 刘绰点点头,回了屋。 绿柳和菡萏服侍她梳洗,见她眉头紧锁,犹豫道:“娘子,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刘蓉这些年被王人杰磋磨得太厉害,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刘绰怕她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法敞开心扉,接受旁人。 刘绰道:“没什么。你们切记,以后在家中不得再提起此人。” 这说的自然是王六郎。绿柳和菡萏对视一眼,齐声应下。 京兆府的刑房,值班的文吏收到了刘绰的举报条子。按规矩,他立马找到刑房主事盖印,签发押送文书。 “罗主事,这是新昌坊刘家送来的。人犯王人杰在彭城殴杀人命,逃到了长安。刘学士让我们赶紧去提人。” 冯氏女一案背后主告人是刘绰,这事长安城人尽皆知。而李实的判决无疑是跟刘绰对着干的。想到此处,罗主事丝毫不敢怠慢。 因为冯氏女一案,京兆府刑房的人大换血。他是结案后才被换上来的主事。自然不能错过此等可以向府君表忠心的机会。 “府君回衙了么?”他将条子好生收了起来,问道。 “没有,府君这几日不是忙着分粮分钱么?”小吏意味深长道。 “此事不急,等府君回来了再说。”罗主事将文吏打发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听闻李实回来了,他立刻屁颠屁颠赶了过去。李实身边的幕僚见他一副着急的样子,还以为有什么大案,立时便通报了。 李实正美人在怀消遣着呢,看过条子后,怒道:“本官忙于赈济灾民,好不容易才得空休息片刻。这种移送人犯的小事也来烦我,要你们刑房何用?” 文吏忙跪地解释道:“府君有所不知,下官查过了,人犯王人杰乃是新昌坊刘家长女刘蓉的夫婿。昨日,他一进长安城就去饕餮楼闹过了。” “知道了,派人按规矩办就是了。”李实不耐烦道。 见李实没对他表达任何夸赞之意,罗主事主动献计道:“府君,如今路上全是饥民,咱们不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人扣在京兆府大狱,待年后再发回彭城?如此一来,新昌坊刘家的丑事不就可以在长安城散播得久一点了?” 李实将美人拉回怀里,继续调笑。 他身边的幕僚道:“若不想家丑外扬,罗主事,你觉得那个刘绰为什么不自己悄悄把人送回彭城,而要往京兆府递条子?” “这些自诩清流的人,最重规矩。人犯既到了长安城,便该公事公办。她若不知会京兆府便私自处置了,恐会落人口实。这才不得不告知京兆府。” “落人口实?什么口实?”幕僚道。 罗主事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 “长安距彭城千里之遥,路上人犯若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刘家便说不清了。日后若被人翻出来,必定是天大的把柄。若是京兆府出面押送,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自家亲人犯了命案,刘家却不徇私枉法,而是光明正大将人犯送交了京兆府。你说,此事若传扬了出去,百姓是会看刘府的笑话呢,还是夸新昌坊刘家大义灭亲不徇私情呢?” “下官···” 那幕僚冷笑道:“罗主事,刘学士乃是圣人钦封的内文学馆学士,与府君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因何觉得府君想要为难她的?” “下官知罪!下官这就安排人去刘府提人,绝不给那个刘绰借京兆府扬名的机会。” 他人还没走出屋子呢,就听背后的李实道:“蠢才,顺水人情不送,却偏要助那个刘绰扬名!” 朝食是刘蓉亲自给王人杰送去的,没人知道他们在柴房里说了什么。门再打开的时候,刘蓉是泪流满面地出来的。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京兆府派来押送的还是来长安时刘家人遇到的两个衙差。刘坤特地请了半日事假,想亲自处理了王六郎的事再去上值。 王人杰跪在地上扯着刘坤的衣角,“岳父,小婿知错了,求您救救我!岳父,小婿知错了!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见刘坤不为所动,他又青筋暴露地向着后院扯着嗓子大喊:“蓉儿,你出来!蓉儿,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好狠的心啊!就这么眼睁睁看我去死···蓉儿!我错了!蓉儿,你救救我!” 两个衙差当着刘家人的面把王六郎的嘴又给堵了起来。 “辛苦二位了!”刘绰客气道。 “刘学士客气了!不瞒您说,上头吩咐了,我们一路上都不能让他多言语,绝不能一路给您扬名!” “了然了然!”刘绰笑道。 “那我们这便上路了!” 王六郎被押走了,刘家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而刘蓉生病了。 “哎,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谁能想到是这样的下场。”曹氏心疼叹道。 “没关系,阿娘,这几日饕餮楼的事我帮着照看。”刘绰道。 “照顾大姐姐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刘娴也主动道。 刘绰一到饕餮楼,钱掌柜的立时便迎了上来。 “东家,你可来了!刚才东市署来人说,以后商税由十抽一增为五抽一了。” “居然涨了一倍之多?这是为何?” 钱掌柜道:“非但如此,为了赈济灾民,京兆府下了捐钱令。凡长安商户,每户将半年所得利金捐给官府,违者严惩。” “半年所得利金?从七月开始算,这也太多了!既是捐钱,捐多捐少,便该自愿。哪有强制分派的道理?” 钱掌柜恭敬道:“东家有所不知,这已然算是客气的了。二十年前,小人还是个在酒楼跑腿打杂的伙计。那年,卢龙节度使朱滔举兵反叛。为解决平叛军费,当时的京兆尹命长安和万年县令向京城富商借钱。规定每个商户除了自己留下一万贯之外,其他所有的钱财都必须‘借给’官府,违者严惩。长安商贾罢市,聚集街头,拦住当朝宰相的马头诉苦请愿。足足乱了三个多月,最后官府才不得不撤销了这个借钱令。没过多久,又开征茶叶、油漆、竹子、木材等商品的商税。到了第二年,又增加了房屋间架税(也就是房产税)以及除陌钱(即房产交易税)。如今,朝廷要用钱,但那些遭受天灾的难民又身无分文,可不就只能从商户身上搜刮了?” 刘绰道:“咱们从来没少缴税款,赈济灾民的钱不是应该从税金里出么?加征也就算了,还要捐出半年的利金?长安城这么多商户加起来,得是多大的数额?” 钱掌柜道:“东家,这半年来,京兆粮价狂涨。七月,一斗米涨至一千四百钱。十一月,钱币贬值,物价狂涨,一斗米是三千钱。现在一斗米已经卖到五千钱了!” “你说什么?一斗米五千钱?物价怎么会涨成这样?”刘绰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之色,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普通文吏的月俸也不过才两千多钱。这样下去,便是当官的也吃不起饭了啊!前几日不是说,关东各道贡米百万斛(1斛为10斗)运抵长安么?再加上,城中常平仓与正仓里储备着的粮食,应该足以缓解目前的粮荒才对啊!为何现在米价还是居高不下?” 正常年景的价格是米一斗150钱、粟一斗80钱。这段时间来,她要忙的事太多了,刘家吃用的又一直是自家地里产的粮食,才让她对离谱的物价毫无知觉。 “一百万斛?东家,京兆府是在东西两市都开设了粥棚,救济灾民。可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熬义仓的粮时,灾民们还能吃饱。现在,那粥稀得跟涮锅水似的,也不顶饿啊!”钱掌柜道。 义仓,又称社仓,是中国古代一种以赈灾资助为目的的民间储粮机构。主要功能是在丰年时购买或收集余粮储存起来,在遇到灾荒时开仓放粮,用以救济灾民,稳定社会秩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因自然灾害或战乱引起的粮食短缺问题,是中国古代社会保障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长安城作为大唐都城,必定有着完备的粮食储备和灾害救助体系,以保障城市居民的生活和社会的稳定。 “难道那些贡米都被贪污或者挪作他用了不成?” 刘绰心中暗自思忖着,眉头紧紧皱起。“天子脚下,也敢私吞救济粮,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东家,您是不知道如今城外头的样子。路边不是饿死的,就是冻死的。”钱掌柜也是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叹息,脸上满是忧虑和无奈。 刘绰记得,当年红果就是因为遭了饥荒才被卖掉的。 前世,有那么几个月,她也是有钱却什么都买不到。 可这次,是她头一回直面感受饥荒是什么。 “长安城所有义仓都没粮了?不过一个春旱而已,一季欠收,按理说,光是常平仓、正仓,再加上各地的社仓,粮食怎么也该够了啊!” “若是有粮,京兆府又何必增税纳捐,搞得民怨沸腾?悲田坊和养病坊里也全都是病人。这些年连年用兵,想必各地仓里本就没存上什么粮,再加上这天灾,百姓这才往长安逃难。若不是东家大方,给的工钱多,我家老婆子又在夏天的时候就提前囤了米,现而今小老儿家里定然也是无米下锅了。” 刘绰沉凝道:“若是这笔钱真的能用到饥民身上,别说是半年的利钱,就是整年的利钱我都没有二话。” “东家仁义!只是这商税遽然增加五成,咱们酒楼还按原先的定价售卖,怕是要亏本。东市酒肆行都在筹划着涨价了。不过,咱们饕餮楼是东市最好的酒楼,往来食客非富即贵。便是提价,影响也不大。只是,普通食客怕是会变少。米都买不起了,百姓哪还有余钱进酒楼吃喝?” 刘绰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看那些雅间里的客人每回都剩下不少菜,实在浪费。不如这样,减少雅间里每桌的菜量,将摆盘再弄的精致些,让食客仍觉得物有所值。至于涨价的事,就按照行会的规矩来。以后每日酒楼里的剩菜剩饭,都送给灾民。” 钱掌柜笑道:“大东家早就让小老这么办了。咱们一家能供的太少,她还说动了东西两市不少酒楼一起给灾民送吃的呢。” 刘绰心中暖流涌动,对刘蓉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还是大姐姐想得周到。” 钱掌柜道:“是啊,灾荒之年,物价涨成这样,酒肆行当也都经营艰难。便是剩饭剩菜也是很珍贵的。那些送出去的剩菜剩饭已经先被酒楼里的厨子和伙计们挑拣过一轮了。饶是如此,对饥民而言也是救命饭了。” 下大雪了。 刘绰看着外头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仿佛自言自语道:“只是,仅凭我们之力,毕竟是杯水车薪。若要真正解决饥荒,还需朝廷有所作为才行。要找找其他的进货渠道,看看能不能买到更便宜的米。还要有冬衣,否则这场大雪后,怕是要冻死不少人。” 钱掌柜道:“对了,东家,有件事正要您拿主意呢。王行首的意思是,朝廷要半年的利钱有些狠了。他正准备组织大家去京兆府门前请愿呢。” 刘绰回过神来,“我拿主意?王行首的意思是,由我们饕餮楼挑头去请愿?” 钱掌柜笑道:“东家名声在外,又是官身,您不知道,咱们饕餮楼经常有人来递状纸呢!” 刘绰苦笑道:“这是把我当成了青天大老爷么?可我人微言轻,连前朝都不能去,又能如何呢?” “东家,您说什么?” “没什么!”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喧闹起来。 京兆府的衙差押着一个犯人,敲锣打鼓地招摇过市。 “诸位百姓听真,此子成辅端,编造谣言,诽谤朝政,诬蔑贤臣,其罪当诛!其所作《关中饥荒歌》,歪曲事实,煽动民心。今日示众,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朝廷法度森严,不容妄议,尔等皆当自省,勿蹈覆辙!诸位百姓听真,此子成辅端,编造谣言,诽谤朝政,诬蔑贤臣,其罪当诛····” 钱掌柜激动叹道:“是成大家!成大家是好人啊,为何会被抓了起来?他为了救济灾民,散尽家财啊!” 第164章 杖杀与收尸 那犯人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朴素无华,却难掩其风骨。他的头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庞消瘦,透露出一丝文人的清癯。两道眉毛又粗又硬,便如刀刻斧凿一般,眉宇间藏着忧国忧民的愁绪。 虽是死前的游街示众,可成辅端的面容上没有恐惧,只有坚定。脚戴锁链,步伐却依旧稳健。身披枷锁,目光仍坚定如炬。 东市的商户、百姓,不少人都听说了成辅端的事迹,遥遥跟在后面,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李实这是要杀鸡儆猴啊!老钱,咱们跟上去瞧瞧。去京兆府请愿的事怕是聚不起来人了!”刘绰道。 成辅端被押至市集中心,用粗绳捆绑在一条长凳之上。面对围观的人群,他面无惧色,高声说道: “诸位乡亲,成某所作之歌词,句句属实,无一字虚言。关中秋旱,赤地千里,百姓流离,苦不堪言。李实欺上瞒下,不顾百姓死活,实乃国贼也!成某所吟唱的,不过是眼前所见,心中所感,今日虽死无憾!天理昭昭,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我虽身死,然此心可昭日月,此志可鉴后人!” 他的声音沙哑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直击听者的灵魂。 言罢,成辅端闭目待死,面露坚毅之色。 杖刑开始了。长杖由坚硬的栗木制成,杖端粗大,每一杖落下,都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和成辅端身体的痛苦颤抖。 “一杖、两杖……”官差们一边行刑,一边高声报数,每一声都如同重锤,击打在围观百姓的心上。 成辅端紧咬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的嘴唇因忍受剧痛而变得苍白,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硕伍米,三间堂屋二千钱。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他吟诵着自己写的诗句。 随着杖数的增加,成辅端的声音越来越小,意识也开始模糊。最后一声沉闷的杖击后,他静静地躺在刑台上,生命也如同他的歌声,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但即便在最后的时刻,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嘲笑这世道的不公。 围观的百姓虽心中悲愤,却因畏惧官府,不敢多言,只能默默流泪,目送这位敢于直言的艺人走向生命的终点。 行刑结束后,执行官吏站在成辅端的遗体旁,面对着围观的百姓,以一种冷漠而威严的语气宣读起来: \"诸位听真,此犯成辅端,诽谤朝政,罪大恶极,已被正法。奉京兆府令,其尸首将曝晒三日,以示惩戒。此乃朝廷法度,不得有违。尔等百姓,当以此为戒,勿要妄议朝政,造谣生事。若有效仿此贼者,定斩不饶!\" 官吏的声音在刑场上空回荡,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试图以官威压制住百姓们的悲愤与不满。 \"三日之内,任何人不得擅自收葬此尸,违者同罪。京兆府已下严令,尔等好自为之。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尔等速速散去,不得逗留!\" 话音落,周围的官差们开始驱散人群。 刑场上的喧嚣渐渐沉寂,人群带着各自的哀愁与愤怒,缓缓散去。 雪停了。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这片刚刚经历了残酷行刑的土地上,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悲怆与沉重。 刘绰独自一人站在刑场边缘,眼中映着成辅端遗体的凄凉景象,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愤懑。她紧咬着嘴唇,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泪水仍旧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德裕的目光也穿过人群,最终定格在刘绰的身上,眼中充满了关切与担忧。 在看到李德欲的那一瞬间,刘绰所有的坚强与勇敢仿佛都被抽离了身体。她不顾一切地奔向李德裕,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寻找着温暖的庇护。在李德裕的怀中,她终于释放了所有的情绪,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二郎\"刘绰哽咽着,哭声中充满了悲痛与无助。 李德裕紧紧地将刘绰拥入怀中,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轻抚着刘绰的背,用温柔的声音安慰道:\"绰绰,没事了,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李吉甫虽是外任,但李家在长安仍有许多年节应酬之事要处理。到了十二月,他归心似箭,却未曾想一回到长安就遇见了如此悲惨的一幕。他感觉得到,怀中刘绰的身体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 哭着哭着,刘绰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在了李德裕的怀里。 李德裕心中一紧,赶忙抱起刘绰上了马车,急急向刘宅赶去。 周围的百姓看到这一幕,无不为之动容。 “那位娘子是成大家的亲人还是弟子啊?哭得如此伤心!” “即便只是个陌生人,也会为了成大家悲痛啊。\"一个老者叹息道。 \"哎,看那娘子年纪不大,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惨剧,又怎能不伤心呢?\"一个妇人附和道。 \"那不是刘学士么?”一人突然道。 “什么,你说那是新昌坊刘家的五娘子?”另一人惊道。 “长安城中姓刘的女学士就这一个,我还能说哪个?我在饕餮楼中见过她一回!” “原来刘学士长那个样子啊?” 夜幕降临,长安城的街道上已无行人,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几名身着黑色夜行衣,脸戴着面具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成辅端的遗体所在之处。守卫的官差们早已疲惫不堪,昏昏欲睡。高手们轻松地制服了守卫,将成辅端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抬走。 第二日,长安城外的一处僻静之地,苍松翠柏环绕,环境清幽。 早有人挖掘好了墓穴等着,高手们将成辅端的遗体轻轻放入墓穴中,然后一铲铲地将泥土覆盖上去。他们的动作轻柔而庄重,仿佛在为一位英雄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刘绰与李二站在墓穴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刘绰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而李二则紧握着她的手,给予她力量。 当最后一铲泥土覆盖在墓穴上,刘绰与李二向着成辅端的墓地深深地三鞠躬。无论如何,他们都要为成辅端争取到最后的尊严。 \"成大家,您安息。\"刘绰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在风中飘荡,带着无尽的哀思与敬意。直到此刻,刘绰的心中才有了一丝释然。 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百姓们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成辅端被杀一事。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作《关中饥荒歌》的成辅端,昨日在东市被杖杀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农夫便卸车边叹息道。 \"唉,这世道,说真话的都要遭此毒手,真是让人心寒啊!\"一旁的老者摇头,满脸悲愤。 \"那李实欺上瞒下,不顾百姓死活,现在又杀人震慑,真是丧尽天良!\"酒楼掌柜将银钱结算给农夫,咬牙切齿地说。 \"昨夜里,成先生的尸体竟然不见了!\"茶摊上,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神秘地说。 \"真是怪哉,守卫森严,怎会凭空消失?\"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插话。 \"定是有义士看不惯成先生受辱,夜里偷偷将他安葬了。\"茶摊旁打铁的匠人边敲打着铁砧边说。 \"这些义士真是好样的!成先生不过实话实说,犯了哪门子王法,曝尸三日也太不是人了!\"买了菜坐下歇脚的妇人感慨道。 \"不过,这事儿若是被官府知道了,那些义士会不会有麻烦?\"一名茶客担忧地问。 \"怕什么,官府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怎么追究?\"一个老者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那我可要向天祈愿,让官府永远都查不到。\"铁匠附和道。 \"张娘子,你知道成先生家住在什么地方么?成先生是为了给百姓们说话才被杀的。我虽是个粗人,却也想去看望他的家人。\"肉摊上,一个卖肉的壮汉挥舞着手中的屠刀,气势汹汹地说。 “宋屠户,你没听说么?昨夜有义士将成先生的尸身盗走安葬了,还给成先生家眷送去了不少银钱。”买肉的妇人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过年的时候,我再给成家娘子送点肉过去。”宋屠户道。 “去成家,你们不怕被官差抓啊!”另一个买肉的男子道。 “怕什么?成家孤儿寡母的,长安城的百姓有多少去给他们送东西的?官府抓得过来么?” 京兆府内,李实的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天空。 \"一群刁民,竟敢跟本王作对!这是公然藐视朝廷法度,绝不能轻饶!\" 他愤怒地摔了茶杯,碎片四溅,茶水洒了一地。 回报的官差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屋中的心腹幕僚小心翼翼上前,\"府君,息怒。这些刁民的确胆大妄为,但此时若大张旗鼓地追查,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民怨。\" 李实闻言,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沉吟片刻,冷声吩咐道:\"他们能把人趁夜劫走,你们就不会暗中查访?去,一定要把那些胆大包天的刁民给本王找出来!若是城中再有任何非议朝廷、中伤本王的,一律严惩不贷!\" 埋葬了成辅端后,刘绰和李二便去了她的农庄。尽管面色苍白,全家人都要她在家好好休息,可是只要一闭上眼她眼前就是成辅端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车轮压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见有马车出城,便有饥民围上来讨要粮食衣物。看着外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饥民,刘绰心中充满了沉重和无奈。 “绰绰,你身子还撑得住么?我已经派了李诚去我家庄子上运粮。你还是先调养好身子再忙!”李二心疼道。 “二郎,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救助所有的饥民,可我有人,有棉花,有棉布,有已经赶制成了的棉衣。尽我所能,能帮多少是多少!现在你就是让我在家休息,我也睡不着啊!” 到了庄子上,正碰到冯小梅和张云霜在交接货物。如今,刘绰的纺织作坊和裁缝作坊都由冯小梅打理。而张云霜则负责在东西两市售卖棉衣。 “娘子,您怎么来了?我正准备卖完这批货后去府上向您报账呢!”张云霜对刘绰和李二行礼后才道。 “我是来找你的。棉衣卖的如何?”刘绰道。 “娘子巧思,棉布大家虽不熟,但您画的花样又别致又独特,绣了这些花样后,咱们这棉布在豪富之家极受欢迎。冯娘子手巧,裁制成的棉衣,也是供不应求。每件的售价快赶上狐裘了。不少商户想要分销权,我正愁拿货拿的少呢!”张云霜笑道。 冯小梅道:“如今织工还好,最缺的是好绣娘。” 原来,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凭借轻快保暖、设计独特的优点,无论是棉布和棉衣都卖得极好。 “不知娘子找我何事?派人喊我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张云霜看刘绰精神有些不好,关切道。 “入夜前,你在锦绣采帛行能筹集多少过冬衣物?寻常百姓穿的就可,价格便宜,实用保暖,不会引起歹人觊觎,越多越好。若有商户愿意提供,就把棉衣和棉布的售卖权分给他们。” 寒风凛冽刺骨,天空阴沉,上一场雪还没有化,鹅毛般的大雪又纷纷扬扬地覆盖了长安城。饥民们手指僵硬,皮肤青紫,蜷缩在破旧的棚屋、废弃的墙角,或是任何可以遮挡风雪的狭小空间里。单薄的衣物无法抵御严寒的侵袭,他们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牙齿因寒冷而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孩子们的小脸冻得通红,他们依偎在母亲身边,母亲们尽力用自己薄弱的身躯为孩子们抵挡风寒,但她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老人和体弱者更是难以承受这严酷的天气,他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但仍旧无法阻止体温的流失。 尚有些力气的饥民为了生存,用满是冻疮的双手在雪地里挖掘草根,寻找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渴了便以雪水解渴,但冰冷的雪水更加剧了身体的不适。咳嗽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却无医无药。 有老人和小孩在寒冷中永远闭上了眼睛,他们的遗体有的被简单地裹在草席中,有的直接摆放在雪地上,等待着最后的安置。 突然一条长长的车队出现在饥民们面前。车上满载各色过冬衣物。 第165章 赈灾 ipaoshuba.net 空地上,昆仑奴们正在安置帐篷。 刘绰站到马车车辕上,高声道: \"诸位乡亲,我是刘绰,在下这里有些保暖的衣物。虽然不多,但希望能为大家略尽绵薄之力,请领到的人帮助那些没有领到的人。帐篷数量有限,夜晚风雪大,请让老弱妇孺优先住进帐篷里去。我知道,今年大家都过得很艰难。但此时更需要携手互助,共克时艰才是。我还带来了一些炉灶和治疗伤寒的药剂,麻烦能动的帮忙熬煮一下,喂给需要的病人喝。\" 她的声音坚定而温暖,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照进了灾民们灰暗的心房。 灾民们闻言,纷纷激动起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排成了一条长队。队伍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尚未成年的孩童。 刘绰和李二带领着一众仆役,开始给灾民们分发衣物和被子。四美则带着庄子上的农妇们架了几口锅,开始熬粥和煎药。伤残的军人们则提供了进山补来的猎物,“绿柳娘子,加点野菜炖了,给老弱病残补补身子。” 队尾的驴车卸掉货物后,又返回了农庄去拉木头和柴火。看见昆仑奴们开始搭建简易的棚屋,灾民中的青壮年也加入进去帮忙。 很快,车队带来的东西便分发完毕。灾民们穿上御寒的衣物后,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纷纷向刘绰和李二鞠躬道谢。 \"谢谢这位娘子,谢谢公子!你们真是大善人啊\" \"你们真是大好人,我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有的则直接跪地磕头。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感谢,刘绰的眼角不禁湿润了。李二看着饥民们脸上的笑容,也是感慨不已。 一个时辰后,饥民们吃上了久违的浓粥,里头还加了零星的肉丝。 随着热腾腾的粥香在空气中弥漫,饥民们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着这久违的温暖。他们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想要找到那位给予他们帮助的善人。 \"这位娘子,老朽有一事请教!\" 一位老者吃了一碗粥后,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绿柳等人的粥锅旁边。 \"老人家,您可是还要再来一碗?\" 绿柳笑着答。 “不是,我年纪大了,吃那么多浪费,还是先紧着年轻人吃!”老者摆了摆手,“我是想请问,你家主人是?” 绿柳也不遮掩,“我家主人乃是新昌坊刘家的五娘子。她见今夜有大风雪,担心灾民们渡不过去,这才率我等前来施粥布衣的。旁边的是我家娘子的未婚夫婿,李二郎。昨日刚回到长安,便被我们娘子拉来帮忙了。” 菡萏又盛了一碗粥塞到老人手中,“老人家,您吃,我们娘子吩咐了,明日我们还来。” “刘绰?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有排队的人道。 老者闻言,激动道:“可是那位圣人钦封的女学士么?” 菡萏道:“正是呢,老人家您真是好见识。” 另有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人道:“关翁可是我们镇上学馆的夫子,见闻广博。” 绿柳和菡萏忙行礼道:“见过关夫子!” “二位娘子,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我们娘子说了,为人在世,便该尊师重道,您是夫子,自然受得起我们这一拜!” 关夫子听了此话,不由老泪纵横。颠沛流离了月余,已经许久没有过的如此有尊严了。 “还烦请娘子带我去谢过你家主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乎!” 于是,关夫子带着一众老人朝着刘绰和李二所在的位置走去。其他灾民也纷纷放下手中的碗,跟在他们后面,想要亲自表达谢意。 当他们来到刘绰和李二面前时,老者率先跪下,身后的灾民们也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刘娘子,李公子,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请受我等一拜!\" 关夫子的声音带着哽咽,\"这冰天雪地的,若不是你们,我们这些老家伙怕是熬不过今晚啊!\" 其他灾民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你们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刘娘子,真是菩萨心肠!\" 刘绰和李二赶忙上前,将老者们一一扶起。 \"诸位都是长辈,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 刘绰温柔地说,\"我也只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实在是愧不敢当。\" “刘娘子,听闻你明日还会来施粥?”关夫子流着泪问。 刘绰郑重点头。“我会尽己所能,给大家提供食物。能撑多久,是多久。” “如今城中一斗米就要五千钱,灾民人数众多,光是今日这些,就是笔不小的数目。赈济灾民,本该是官府的责任。要刘娘子自掏腰包,我们实在是受之有愧。不知府上可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们怎好白吃白拿啊。”关夫子道。 灾民们纷纷附和。“是啊,刘娘子,若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看到大家并不把他人的帮助当作理所应当,刘绰心中十分欣慰,高声说道:\"诸位乡亲,只要你们好好活下去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了。不过,既然大家希望能用自己的双手,帮助自己,帮助他人。刘某的田庄,今年收成还不错。仓中尚有不少棉花未被织成棉布。\" 刘绰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穿透了人群的喧嚣。饥民们安静下来,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她。 \"我的纺织作坊里有织布机,有裁缝。诸位中,若有懂纺织的,懂绣花的,懂缝衣的,都可以到我家田庄上去,帮忙一起织布、绣花、做衣裳。\" 灾民们虽然并不知道棉花为何物,但对织布、绣花、做衣裳却并不陌生。 “我家娘子绣花手艺好!” “我家娘子会纺布!” “刘娘子,我可以帮着缝衣服。” “我可以帮着做饭!” 饥民中,有不少曾经以纺织为生。面对此等自食其力、有尊严地生活下去的机会,他们纷纷举起手,抢着表示要加入。 刘绰示意后,绿柳搬出一张案几,摆好笔墨,菡萏招呼大家道:“诸位娘子,想去庄子上帮忙的,请到这边来,将你们会的手艺报给我即可。 男人们看着排着队报名的女人们,有些惭愧道:“还有用得到我们男人的活计么?刘娘子给了我们吃的,我们别的没有,还有把子力气,可以干活的。” “如今人命低贱,只要给口吃的,就有人愿意卖身为奴。我们知道娘子府中定然不缺干活的。可哪怕是能帮着搬抬桌椅,我们也觉得心里好受些。” 这下刘绰倒有些为难了。冬日里是农闲时节,实在没什么用得到壮劳力的地方。 “呃,其实,刘某能给大家提供的食物不多,干了太耗体力的活,人更容易饿。不如这样,诸位若觉得力气恢复的差不多,明天开始可以跟着我庄子上的护卫们进山狩猎砍柴。这样一来,咱们熬粥取暖的肉和柴火不就都有了?若不想进山,也可以帮着搬抬物资,保护此地老弱的安全。” 严冬时节,山中猛兽也饿,进山狩猎得有武器和专业人士带着才行。否则,这些庄稼汉进了山很可能无法活着回来。 随后,刘绰又向灾民们介绍了昆仑奴和伤残军人,告诉他们这些人会留下来帮忙搭建棚屋,分发热粥和药物。 灾民们听后,更是感动不已,纷纷表示愿意帮忙,一起努力,共渡难关。 眼看就要关城门宵禁,刘绰和李二也上车回城。 坐进马车后,李二将暖手的锡器塞给刘绰后才道:“这么多饥民,不是一家两家能办到的事。绰绰,如今物价飞涨,咱们又能支撑多久。还是要想办法,让官府把各地运来的粮食拿出来才行。” 刘绰胸有成竹道:“今年我丰收了七百亩地的棉花,按每亩地收三百公斤算,就是公斤。一半拿出来织布,另一半拿来做被子和衣服。物以稀为贵,它们在城中卖的价高又供不应求。我可以用赚来的钱,再去采买饥民们需要的东西。另外,我还可以做些丸药售卖。这样就能撑的久一点。” “你是想把今年的所有收益都用到灾民们身上去?”李二道,“可你自己庄子上还养着这么多人呢。” “不止如此,我还要用它做鱼饵,让赵家门客再参我一本。按晋阳公主府和赵家对我的关注程度,相信不用花到我今年卖西瓜赚的钱,御史们就该上奏要查我和阿耶的收入了。” 李二心领神会,“你虽有官职在身,却不在前朝,更不是御史。没机会将此事捅到圣人面前去。如此一来,便可借他们的手让圣人过问。你放心,救济粮去向的事我来查。不过绰绰,有件事我得说在前头,你可莫要动气。无论怎样,圣人恐怕都不会把李实如何的。他虽横征暴敛,却极受圣人宠信,这两年所有得罪或参奏他的人都被贬谪了。这也是为什么,如此明显的贪污救济粮之事,到如今御史台都无人敢参奏他的原因。” 见李二那担心的神情,刘绰笑着道:“我知道,李实毕竟是皇族,只要不是谋逆之罪,圣人是不会拿他如何的。在宫中做女官这么久,咱们这位陛下,我也算看明白了点。他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只在乎自己的享受和脸面。灾荒之年,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出现饥民暴乱。李实这样的官,正适合出面镇压灾民。只要长安城不乱,圣人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行事,也不在乎会有多少百姓因此而死。若赈灾赈得好,那是圣人知人善任。若做的不好,激起了民愤,那就是官员欺君罔上,中饱私囊。这时候,只要将贪官一杀一抄家,美名和民心是圣人的,粮和钱也都是圣人的。” 李德裕知道刘绰向来活得明白通透,却不曾想她竟还深谙帝王权术。 “正是如此。李实在城中做的事,圣人未必完全不知晓,不过装聋作哑而已。杀成辅端的命令,是陛下亲自下的。成辅端若只是做戏讥讽李实或许还罪不至死。坏就坏在,他那首《戏语》是在挖苦朝廷。‘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硕伍米,三间堂屋二千钱。’新年宫宴在即,圣人可不希望城中传唱这样的诗句。” 道理刘绰都懂,可听了李二的话,她的拳头还是攥紧了。 刘绰冷笑道:“所以,一切都是为了美名和稳定。说不得,圣人还觉得,灾民饿死一些,救灾要花用的粮食会少些呢。若想让他对李实厌弃,就得找到一条无需暴力镇压就能让饥民们老老实实歌功颂德的道路。我只是不明白,就算今年从春天旱到九月,各地都有社仓储备粮,绝不该是如今这番光景啊!” 李二提醒道:“绰绰,你知道李实升任京兆尹之前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司农卿?” “正是。除了因为他做事够狠辣,圣人用他在赈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之前这个职务。司农寺负责掌管国库收支谷物和货币。粮食仓储、仓廪管理、京官朝官禄米供应这些都曾是李实职责范围内的事。入京的那一百万斛米,怕是先要拿出来补过往的亏空,才能再拿出来救灾民。再加上大小官员的层层盘剥,最后落到灾民口中的粮自然就不多了。” “你是说,圣人的意思是,李实自己欠下的债,让他自己想办法补回去?往年既然他们敢虚报粮食储量,敢倒卖贪赃,那出了旱灾,就得让这帮人出面去应对老百姓?” 李二笑着点头,拉起她的手道:“不过绰绰,这些话你我之间说一些也就罢了。莫要在其他人面前说了!” 刘绰脑海中突然想起自己在窦文场家中说过的话,圣人不怕官员贪,怕的是贪了还干不好活。他不小气,至少在银钱和灾民的人命上不小气。 “嗯,我知道!常言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圣人做的是大唐的家翁,又要让官员们干活,又要让家庭和睦,装聋作哑这套自然也少不得。只是,一家之中的装聋作哑,不过就是兄弟之间有些龃龉,有人吃亏,有人得利。放到朝堂之上,牺牲的却是百姓的命罢了。”刘绰苦笑道。 尽管车厢中暖烘烘的,她还是觉得后背发凉。真是讽刺啊! 人们开始在刘绰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有进山打猎砍柴的,有的在作坊里帮着织布绣花,还有的人在厨房帮忙做饭。 绮梦阁和平康坊各大青楼的花魁娘子们穿上了刘绰庄子上产的棉布衣裙待客,在城中掀起一阵时尚风潮。 刘家人见过刘绰为了成辅端的死晕死过去,除了曹氏心疼女儿做烂好人花用太多自己的嫁妆外,刘家其余人都是持支持态度的。 刘蓉听刘娴讲了此事后,很快振作了起来。“我要把饕餮楼经营好,给绰绰做后盾。” 刘娴也道:“我如今才明白,当年五妹妹为何从不参与姐妹们闺房里那点小争斗。她胸中有丘壑,看见的是更广阔的天地。同为刘氏女娘,跟她比,我真是差远了。明日施粥,我也跟去帮忙。” 顾若兰也听闻了刘绰在城外撒钱赈济灾民的事,跟顾师邕带着顾氏族人捐出来的粮食衣物前来帮忙。“绰姐姐,此等乐善好施博美名的好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李二笑着摇头。 刘绰道:“你不是在家钻研医书么?怎么出来了?” “绰姐姐,你如今可是美名满长安。多少城中富户受了你的感召,出城施粥济民?祖父知道了,便让我跟二叔带着家中存粮前来相助了。”顾若兰神秘兮兮趴到刘绰耳边道,“他还要我提醒你,赵家那个苏御史又把你参了!说你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使些小恩小惠让灾民们为你的棉布作坊卖命。刘叔父也被参了一本,说他贪赃枉法。按照这段时日来刘家的赈济规模,你们父女俩的俸禄和职田加在一起也不够。” 刘绰不怒反笑,“二郎,鱼儿咬钩了!” 顾若兰看着笑得神秘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到底在笑什么?被人参了还这么开心?” 第166章 舌战御史台 李二笑着摇头,\"若兰,你绰姐姐这是在钓鱼呢。鱼儿咬钩了,她自然开心。\" 顾若兰还是有些不解,\"钓鱼?钓什么鱼?这也没有水啊!\" 京兆府官差们化装成普通百姓,混入人群之中,试图查找那些涉嫌偷走成辅端尸体的\"刁民\",十日过去了,却也是无功而返。 虽然被参了,但是皇帝李适却对几位御史的参奏视若罔闻。 御史台内,几位身着青袍的御史正围坐于案前,眉头紧锁,议论纷纷。他们手中各自拿着一份奏章,正是关于刘绰赈灾一事的参奏。 \"诸位,刘绰赈灾一事,已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我等身为御史,监察百官,岂能坐视不理?\"着红色官服的御史中丞沉声说道,他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士大夫者,当以清廉自守,忠君爱国为先。刘绰,以一介女流,及笄之年而居六品之官,已属罕见。她在城外广设粥棚,赈济灾民,日费斗金,其慷慨令人侧目。诸位细想,她俸禄几何,竟能支撑此等开销?刘坤,虽为太子府司仪郎,然其俸禄亦难支撑刘绰之花费。此事背后,必有蹊跷。这父女俩或有贪墨之嫌,或与商贾勾结,借赈灾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刘绰此举,虽看似仁义,实则乱了朝廷法度。若人人效仿,皆以私财擅自赈灾,朝廷威仪何在?法度何存?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 \"葛中丞所言极是。刘绰擅自在城外施粥济民,其行虽善,却有越俎代庖之嫌。圣人虽无有圣裁,但我等还应继续上奏。\" 一位年长的御史捋着胡须,缓缓说道。 \"不错,刘绰此举虽解了灾民一时之困,却也有收买人心,欺世盗名之嫌。长此以往,百姓只知刘绰之恩,不知朝廷之德,这岂不是乱了纲常?\" 另一位御史忧心忡忡地说道。 \"然而,刘绰此举也赢得了民心,若我等贸然上奏,恐怕会引起民怨。圣人又似乎有意偏袒,卑职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一位年轻的御史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苏瑾年反驳道:“非也,刘绰本就是太子府出来的。如今,又在给太子殿下治病,能常常面见储君,此时若想巴结,只需将贿银伪装成赈灾捐款交到她手上即可。这钱借着施粥的名义,转一圈就洗干净了。更何况,谁不知道刘氏父女都是太子的人?他们此次赈灾,乃为太子谋美名,大有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嫌。我等身为御史,监察百官,不敢有负圣上所托。自当辨明是非,以正朝廷法度。” 御史中丞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后道:\"诸位所言皆有道理。刘绰虽有沽名钓誉之嫌,但其赈灾之举也确实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我等上奏时,需得措辞谨慎,既要指出其越权之举,又要肯定其善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民怨。\" \"中丞所言甚是,我等这就去准备奏章。\" 众御史齐声应道。 内文学馆散课后,刘绰人还没走出教室呢,杨内官前来传旨道:“刘学士,圣人召见!” 德阳郡主闻言笑道:“那我们姐妹几个就不打扰先生了。城中灾民众多,我们几个也想出一份力,捐了些珠宝衣裳,先生离宫的时候,记得带上。” 咸宁、信安、武陵等郡主也纷纷附和。 刘绰回礼:“几位郡主高义。下回上课,我给你们带礼物。” 闻喜县主和宝安郡主从旁经过,翻了个融合了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与幸灾乐祸于一体的白眼。 “几位姐姐,那些灾民,咱们先生可不是白帮的,人家得去她那干活呢。这叫什么?这就叫携恩图报,欺世盗名。”裴瑾道。 德阳郡主提高了声音道:“瑾儿,你不捐钱也就罢了,怎可对先生如此无礼!” 刘绰也不生气,笑看着她道:“县主,长安大舞台,好胆你就来。《淮南子》有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时候你若不求回报地捐出个几百万钱,不更显得我无耻了么?” “捐就捐,你以为就你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在裕阿兄面前装善良?”裴瑾赌气道。 “那感情好啊,若是像我这样装善良的人再多几个,你来救助几千人,我来救助几千人,说不得,这饥荒,哎,一下就这么熬过去了呢。那可真是万民之幸啊!” 宝安郡主嗤笑一声,“看你一会儿到祖父面前还能不能如此牙尖嘴利!” 刘绰瞧着宝安郡主道:“郡主,您要不要也捐上几百万钱,狠狠揭开我虚伪的假面?” 宝安郡主红着脸道:“不就是施粥么?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还求回报的?” 刘绰忙拱火道:“刘某在这里先替灾民们谢过郡主了!杨内官,您做个见证,回头跟圣人如实回禀,郡主县主们心系百姓,纷纷慷慨解囊,真是我大唐百姓之福啊!圣人若是知道了,必定会龙颜大悦!” 杨内官哪敢参与进这对话里去,讨饶道:“哎呦,刘学士,咱们快走,可不好让圣人等。” 刘绰笑道:“也对,是我糊涂了。我马上就要面圣呢,何必劳烦杨内官您?我就是太高兴了。郡主们有此善心,也不枉我教她们一场啊!看到学生们有如此仁心义举,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 言罢,刘绰大笑着扬长而去。 御书房内,李适正端坐在龙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珏,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见刘绰到来,他放下玉珏,沉声道:“刘绰,你可知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除了皇帝本人和内官杨志廉,屋内呼啦啦还站着一大帮子穿官袍的人。 这是什么阵仗?这帮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啊! 刘绰行礼后,恭敬回道:“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御史台近日连番上奏,弹劾你赈灾一事。你自己看!”李适将一沓奏折扔到刘绰身前,他目光如炬,紧盯着刘绰。 刘绰不慌不忙,将奏折捡起来一一翻看。 刚看了没几个字,李适抬手一挥,指着屋中站着的一群文官道:“御史们群情激奋,今日你索性当面与他们将事情说清楚。也省得你回去写自辩折,朕还要再给你们传话。” 御史们忙道:“臣等惶恐!” 刘绰也放下奏折,一点也不惶恐地跟着道:“臣也惶恐。” 李适看戏道:“你惶恐?你若真的惶恐怎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念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臣遵命。” 刘绰清了清嗓子念道: “臣等闻,刘绰于城外施粥济民,其行虽出于仁心,却有损朝廷威仪。一介女子,擅自行事,不经朝廷许可,此乃越俎代庖。然其仁心可嘉,善举亦当予以肯定。望陛下明察,予以适当嘉奖,同时亦应告诫其不得再有此等擅自行事之举,以正朝廷纲常。 又,刘绰所设棉布作坊,招募灾民劳作,虽解灾民一时之困,却亦令其心生依赖。长此以往,百姓只知刘绰之恩,不知朝廷之德,此非社稷之福。望陛下深思熟虑,予以妥善处置,以免民心背离。 臣等监察百官,不敢有丝毫懈怠,故此冒死上奏,望陛下圣鉴。\" “敢问,这是哪位御史写的?”念毕,刘绰直接问。 一个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道,“刘学士,在下乃御史中丞葛临川。” “葛中丞,我这里有几个问题,还请您回答。” “刘学士请讲。” “我是朝廷命官么?” “自然是!”葛临川对着李适拱了拱手,“刘学士乃是陛下钦封,领六品官秩序。否则,老夫也不会纠举于你。” “那为何我赈济灾民会有损朝廷威仪?你我身为大唐臣子,面对百姓时,所言所行皆代表朝廷威仪,不敢有丝毫疏忽。我是实名赈灾的。所作所为,皆在宣扬朝廷仁爱之德,使民知圣上爱民如子之心。至于葛中丞所言,百姓只知刘绰之恩,不知朝廷之德,下官实不敢当此罪名。” “赈济灾民自有户部、京兆府和各级衙门在做,何用你一个内文学馆学士越俎代庖?” “请葛中丞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下官阻止京兆府和户部救灾了么?可曾派人去打砸他们的粥棚?” “这个自然没有。” “那何来的越俎代庖?这分明是主次配合,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啊。以京兆府和户部为主,以我等零散力量为补充。如此查缺补漏,尚有不少灾民无法被顾及到呢。自三月以来,关中大旱,庄稼几近绝收。七月开始,城中粟米一斗已高至一千四百钱。我刘氏耕读传家,为承家风,下官常去城外的庄子上亲身劳作。九月起,斗米价两千三百钱,渐有灾民出现在长安城周边。进入冬月,斗米价已至五千钱,灾民更众,时有饿殍,人相食。下官目之所及,心之所感,皆是百姓流离之苦。腊八那日,更是风雪交加。下官不忍见老弱妇孺冻死路边,施粥布衣,实出一片赤诚之心。莫非葛中丞觉得,只要有京兆府和户部在赈灾,我等京中其余官员便可作壁上观,坐视近在眼前的百姓冻饿而死不成?刘某身为郡主们的女师,难道就教给她们这样的道理?” “老夫···老夫何曾说过这样的话!老夫知你仁心可嘉,可你施粥便施粥,为何又让灾民替你劳作?这可是你说的所作所为,皆在宣扬朝廷仁爱之德’?” “葛中丞,这正是我要问您的第三个问题:嗟来之食和自食其力,您怎么选?我大唐百姓,纵是饥民也有廉耻之心啊!” 葛临川不自觉退了一步,声音都小了许多,“那自然是自食其力!” 李适在一旁看着,心中极为畅快。 这个葛临川最是顽固执拗,倒是头回见他被人驳斥的哑口无言。 “刘学士,你口口声声说没有收买人心,图谋不轨,那为何饥民们不去城中京兆府的粥棚,却聚集于你施粥之处?”见葛临川败下阵来,一位青袍御史连忙补上。 刘绰摊手笑道:“这不应该问我啊!腿长在百姓身上,自然是哪里的粥好吃顶饱就去哪里!或许您该去看看两边所施之粥有何差别?若是一边稀汤寡水,一边浓汤绵密,那百姓自然会用自己的双脚选择。毕竟到我这来吃粥,还得劳作。” 那御史冷笑,“刘学士,在下听闻,你所施之粥内竟加了肉,百姓自然会去你那里排队了!” 刘绰盯了那人几息,却没有说话。 那御史道:“怎么,刘学士无话可说了?” “你哪位啊?”见那人变了脸色,刘绰笑着道,“失礼了,我乃宫廷女官,对御史台诸位全然不识。阁下似乎未曾自报家门!” “在下苏瑾年。在下适才所问与在下身份有何干系?刘学士追问在下身份,可是想要事后报复?苏某身为御史···” 没等他继续自我吹捧,刘绰打断他道:“苏御史,你看我长得像个傻子么?” “噗··”李适实在觉得这话有趣,差点大笑出声,只好装作干咳一声,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苏瑾年接着道:“刘学士才思敏捷,伶牙俐齿,自然不是傻子。却也不要将我等当作傻子,顾左右而言他了!” 刘绰笑道:“我所设粥棚,所费皆私财,未有国库分毫。到我这里来的饥民越多,我不是要花费更多钱财么?别说我不是富商巨贾,就算真的是富商巨贾,也不会放着省钱买更多米,救济更多人活命不选,去将活命之粥做精做强?” “那刘学士倒是说说,粥里的肉从何而来?不是你花钱买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苏瑾年挑衅道。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早就说了,诸位身为御史,不该凭着道听途说做事。那肉不是买来的,是我庄子上的护卫带着灾民中的青壮年去山中猎回来的。他们知道我是自掏腰包供粮,吃着良心不安,便想帮上点忙。可刘某的棉布作坊规模有限,又主要是些纺布、刺绣、裁缝的活计,没有那么多搬搬抬抬的活给他们干。我这才出此下策,想不到竟有意外收获。吃了肉粥的妇人,原本断了的奶水都恢复了。不过,虽然他们所获颇丰,但灾民数量实在太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肉粥,都是优先供给老弱妇孺和患病之人的。还是苏御史觉得,奶孩子的妇人成了饥民后便不配吃肉粥了?” 第167章 算账 苏瑾年本想在同僚面前表现一番,却没想到刘绰如此难缠。他强辩道:“这些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刘绰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苏御史若不信,大可屈尊去施粥之地看看。我刘绰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任何人查证。反倒是你,身为御史,却不以事实为依据,只凭自己的臆测和偏见来参奏我,你这样的举动,才是真正的沽名钓誉!” 苏瑾年面红耳赤道:“既然刘学士如此坦荡,那下官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不知刘学士敢不敢答。” 刘绰心道,问个话而已,干嘛搞得这么严肃。老娘就怕你不继续问了呢,问得越多越好,多多益善。 她嫣然一笑,“苏御史,随便问。其余几位,若有疑问,也可以问,刘绰知无不答。” “刘学士俸禄几何?令尊俸禄几何?刘学士每日赈济灾民所费几何?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与家父俸禄几何,诸位御史一定非常清楚。我直接回答你们不知道的!一个灾民一天至少要吃一斤米,每个施粥处每日赈济灾民数量并不固定,但都高于两千人,为了便于计算,咱们就取个整。两千灾民一天所需的米量为两千斤,折合成斗是一百六十斗。按照一斗米五千钱的价格算,赈济两千灾民每日大约需要花费八十万钱。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略的估计,实际的花费只会更多。仅靠我们父女的俸禄连一天都支撑不过。” 说到此处,一位青袍御史笑着补充道:“不错,据我所知,刘学士在赈灾过程中,不仅给灾民提供了食物,还有御寒衣物和医药,救治了许多病患。许多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立碑颂德,称她为‘活菩萨’。” 见刘绰不认识自己,那御史对着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下官李绛,刘学士赈灾救民,仁心仁术,下官深感敬佩。” 苏瑾年冷笑:“李御史,你出身赵郡李氏东祖,令郎又与刘学士和李二郎走得近,怕是该避嫌?若真如你所言,那刘学士每日赈济灾民所需怕是要达一百万钱之巨。一千缗钱啊,若不是刘氏父女倚仗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假借赈灾之名,勒索商贾,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你倒是说说,这笔钱又从何而来?” 李绛也不生气,“苏御史,你可知如今城中官眷们趋之若鹜的‘云舒’棉布?此布质地柔软,触感温和,上附刺绣精美雅致,可谓一尺难求,故而售价颇高。” “圣人力主推行两税法后,一匹绢帛一千六百钱,而刘学士家的‘云舒’棉布每匹却高达三千二百钱。如此名布,如雷贯耳,苏某岂会不知?李御史是想说,刘学士这棉布所获之利,皆用于赈灾了?那苏某倒想听听,刘学士区区七百亩地所产‘云舒’棉布在扣除成本后,究竟获利几何?” “苏御史,你这就有些为难人了!刘学士既没带着账本子,又不是账房先生,刚给郡主们授完课,就贸贸然被从内文学馆召来,如何回答你这些?”李绛道。 葛临川听了苏瑾年的提醒,也十分想查账,谏言道:“陛下,此事既已牵扯到太子殿下,不如派人去刘家将账本取来,再从织染署找几位懂行的主簿过来核算一下,以还殿下清白!” 苏瑾年看着刘绰笑问道:“刘学士,不知账本可否取来给我等一观啊?” 刘绰微微一笑,“无妨,观,尽管观,随便观。苏御史有所不知,我这人啊特别爱钱,为了确保辛苦赚来的每一文钱都能花到实处,那账本子都是随身带着的。陛下只需派人到内文学馆,问我那侍女取来便是。” 李适见刘绰心怀坦荡,冲杨志廉一点头,便有小内官快步出殿,奉命往织染署和内文学馆去了。 刘绰接着道:“不过,这等算题并不难。既然苏御史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事无巨细地算给你听听。听好了,七百亩地,平均每亩产棉花六百斤,也就是说我这一季共收了四十二万斤棉花。每匹布用棉十七斤,若全部织成布匹就是两万四千七百零六匹布。可棉花此物,不仅可以织成布匹,还能作为填充物做成棉衣和棉被,又轻又保暖。所以,臣除了售卖布匹外,还售卖成品的棉衣和棉被。与直接售卖布匹相比,虽少了纺织这一项,却多了裁缝这一道工序。两者之间,售价与收益基本无差。故而,可归在一起计算。按每匹布三千二百钱售出,就是七万九千零五十九缗钱。” 随着数字从刘绰口中报出,御史们忍不住叹道: “七百亩地,竟能有如此多产出?” “刘学士算账这么快?” “那都是账房算好的,刘学士看得多,自然就记得住。” “七万多缗钱啊!” “哪是七万多,这差一千缗就是八万了!刘学士赈灾,便每日花费一千缗,都能撑八十天啊!” “是啊,看来这钱真是她自家出的。” “今日是腊月二十,从腊月初八算起,已有十三日了,刘学士已经出了一千三百万钱。” “若真有人舍得拿这么多钱出去沽名钓誉,那我倒盼着咱们大唐能多些此等沽名钓誉之徒!” “此物若在大唐境内推广开来,真是利国利民啊!” 苏瑾年脸色很不好看,无需看账本子,便是扣掉各项成本,刘绰的收益也足够赈灾的了。 “诸位御史莫急,且听刘绰再扣一下成本。自腊月初七起,商税由十抽一变为了五抽一,扣完商税后还剩六万三千两百四十七缗。另外,京兆府命东西两市商户捐出半年利钱以济灾民。再扣掉一半后,臣手上的利钱仅剩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三缗六百钱。” 听到这个数目,御史们嗡的一声讨论起来。 “加商税是何时的事?” “五抽一之后还要再捐半年利钱?这怎么可能?” “近八万的利钱,如今光税捐就已经去了快五万缗钱了!” “刘学士,你莫不是在信口开河?”葛临川不敢置信问道。 这时小内官已经抱着账本子回来了。织染署是皇宫专设的织造部门,染织令正八品官职,也匆匆带着几个算账的小吏员赶来。 “此等大事,刘绰怎敢信口胡说?下官这里笔笔都有记账,葛中丞若不信,大可去东西两市的商户随便查。” 苏瑾年道:“刘学士,你这云舒棉布可是冬月里才上市的,便是纳捐也只是一季才对,何必如此危言耸听?” 刘绰重新恭敬地向李适行了一礼,“陛下明鉴,臣的云舒棉布虽是冬月里才上市,但各商户所卖之物本就是有淡季和旺季的,所以京兆府要求各商户捐的是全年利钱的一半。臣所报数目,绝无半点虚言。” 李适看向一旁的染织令,染织令忙又看向身边的小吏。那小吏刚要附到染织令耳边,就听李适道:“你直接说!” 小吏行礼拜道:“启禀陛下,刘学士所言属实,账本中附了京兆府的纳捐文书。非但如此,刘学士还将作坊中所有做工的灾民全都记录在册,按件给她们算了工钱。棉布每匹需两个工人织造五日,灾民工钱与庄子上的其他工人一样,都是每匹一百五十钱。”他一边拨动算盘珠子,一边说,“两万四千七百零六匹布要结算纺织工钱三千七百零五缗九百钱,支付后,刘学士账面上还剩两万七千九百一十七缗七百钱。若算上买种子,打井,采收、商铺伙计的工钱,还要扣掉至少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七缗七百钱。算下来,刘学士这七百亩棉田剩余利钱一万六千八佰缗整。” 刘绰掰着手指,看向苏瑾年,“苏御史,照这样下去,三日后,刘某就没钱给灾民们买粮食了。” 苏瑾年被刘绰说得哑口无言,他还想反驳,却被葛临川拦住了。 “瑾年,退下。”葛临川上前一步,对着刘绰拱手道:“刘学士,今日之事,是我们误会了。你赈灾救民,仁心仁术,我等深感敬佩。近日多有冒犯,还请刘学士海涵。” 刘绰回礼,“葛中丞客气了。诸位御史监察百官,维护朝廷法度,刘某理解诸位的苦衷。只是,还请诸位以后在参奏他人之前,先查明事实真相,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以至该被参的没被参,不该被参的却被波及。” 葛临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点头道:“这是自然。我等身为御史,自当以事实为依据,公正无私。” 苏瑾年冷笑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舍得拿两万多缗钱赈济灾民!这只是账面上的,谁知道他们把收受的贿赂藏到哪里去了!” 刘绰笑着纠错道:“唉,苏御史,你这账可算错了。你说的两万多缗钱仅是刘某用来沽名钓誉花的,要知道除了灾民工钱和赈灾每日所需外,刘某还纳了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三缗六百钱的赈灾捐呢。加起来,刘某为此次赈灾可是贡献了五个‘万贯家财’呢!” 那小吏突然语带哽咽道:“不是五个,是六个!刘学士为了救助灾民们,出了六万多贯!您所设粥场赈济灾民每日都有两千六百余人。您刚才是按照两千人取整算的。臣殿前失仪,还请圣人降罪!” 御书房中诡异地沉默一阵。 苏瑾年仍不死心,硬着头皮坚持道:“这账一看就是做出来给我们看的。米价如此昂贵,她一介女流,刚来长安一年有余,又口口声声自称爱财之人,岂会在管饭之后,还给灾民们结算工钱?刚才她还说什么嗟来之食和自力更生呢,灾民们受了她的救命之恩,怎肯再接拿这份工钱?况且,饥民们居无定所,她所设粥棚处既然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一一记录在册?” “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刘某的四个贴身婢女乃是昔日初来长安之时,窦大将军所赠,个个都识文断字。灾民里头,读书人、在老家坐馆当夫子的也不少。记录之事,十余日下来如何做不下来?而刘某之所以给灾民们发工钱,是因为他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出来逃荒的。家中女主人基本上都在作坊里有活干。作坊里坐不开,便散到刘某庄子附近农家去做工。我发给她们的工钱是日后她们举家回乡的路费。他们并非居无定所。虽然为了缴纳赋税已经把老家屋顶上的瓦片和地里的青苗贱卖了,但好歹根基还在。开春后,地里有了野菜,就可回乡耕种了。况且,十数日来,刘某提供材料,灾民们已经自建了几百处窝棚。再加上各色帐篷,截止到昨日,已有近五千灾民到了夜里不用在寒风里冻着了。” 尽管刘绰讲述的语气很平淡,不煽情,但葛临川还是越听越是激动,涕泪横流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刘学士此举真是让我等汗颜啊!请受老夫一礼!” “下官听犬子说,刘学士的农庄地虽不多,却采用轮作套种之法,夏日里不止棉花,还收了西瓜和菜蔬,秋日里收了菠菜,冬日里种上了小麦,此套种之法若能推广开来,真是利国利民啊!”李绛道。 “刘学士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是啊,刘学士是实干之人,我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御史们都不是傻子,也纷纷跟着李绛神情激动地向刘绰行礼。 苏瑾年却仍不死心,质问道:“如此说来,你售卖云舒棉布所得利钱不是早就不够了么?” 刘绰指着御案前地面上堆成小山的账本笑道:“苏御史,你刚才还说我是赵郡李氏的未来新妇呢,我的未婚夫婿李德裕已经回京了,他帮衬了多少也是有账可查的,你不妨自己去看看!除了这些,还有顾尚书家的捐赠,东西两市其余好心之人的资助。下官厚颜,因为会做几首酸词,在城中有些人望。遂利用这点微末之名,以身作则,带动不少民间力量参与了赈灾。一笔笔,一桩桩,都记得明明白白,尽管查!苏御史,可还有疑问?” “有!”苏瑾年道,“若按你所说,顾尚书和李家所捐之粮当不是按照五千一斗的市价购买的,难保你账面上所用之粮真的都是照五千钱一斗的高价所购。” 葛临川怒道:“苏瑾年,你放肆!你揪着此等细枝末节不放,自己可曾为灾民出过一文钱?” “葛中丞,无妨,真理越辩越明!”刘绰坦然道:“这位仁兄,烦请你翻到粮食采购的部分,每日所需赈灾粮都是从城中哪间铺子采购的,刘某也记得清清楚楚,烦请你算算数目可否对得上。” 几位吏员齐齐拨动算盘珠子,又合了账目后,回道:“对得上!” “还说你不是欺世盗名?刘学士,你放着各家捐赠粮食不用,偏要从城中各处粮店购买,岂不刻意?我看你这账本根本做不得数!” 李绛道:“苏御史,即便有李家和顾家的捐赠,与总量比起来也不过是个零头。你怎可以偏概全?” “苏御史看人真准!刘某的确是故意的!”刘绰笑着承认道。 见刘绰承认了,苏瑾年忙对着皇帝郑重跪拜,慷慨激昂道,“陛下,市井之间,交易以信,物价有度。我大唐货币流通,自来以‘布帛为本,钱刀是末’。然棉布之为物,产自远夷,刘绰巧取其法,织之以入我大唐。其售价昂贵,非庶民所能享。此实有损市场之序,百姓之利。刘学士以高价购粮,而弃捐者之粟不用,此非刻意而何?臣以为,其赈灾之行,实乃沽名钓誉之计,欺世盗名,非真仁义也。其所言之善举,皆为虚妄之辞。此账本,岂可信乎?刘氏父女,如此收买人心,绝非忠良之辈啊!” 刘绰冷笑道:“那苏御史,你觉得我赈灾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苏瑾年咣咣磕头,额头都出血了,“陛下,臣苏瑾年冒死进谏。司议郎刘坤,乃东宫属官,亦或牵涉其中。臣请陛下遣官彻查,以正市场,以安民心啊!” 刘绰轻笑出声,“苏御史,轻一点,大家都是文化人,凡事都要摆事实,讲道理。可不是谁声音大,谁头磕得响,谁就是对的。” ipaoshuba.net 李绛上前迈出一步,为刘绰说话道:“陛下,刘学士将每笔入账出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此作为必有深意。” 苏瑾年顶着头破血流的额头,十分悲愤道:“有何深意?刘学士此举,自然是为了方便做假账!” 葛临川也忙向李适行了一礼,回身看着刘绰道:“刘学士,你为何如此做,快快说出来!” 刘绰走上前去,从账本子里拿出了几张纸,对跪在地上的苏瑾年道:“苏御史,如你所说,账面可以作假,可刘某上缴的商税和纳捐钱却做不得假。这上面可都盖着户部和京兆府的大印呢。你出去随便找个通些算学的人,就知道,从税单和捐单上的数额反推,就能得出刘某‘云舒’棉布的实际收益。我只要脑子不进水,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少报些,而不是往高了报,是也不是?” 苏瑾年大声道:“下官说的是采购的账面,可不是说这所得利钱的账面。” 刘绰心道,这货真是脑子进水了,李琦和赵翰文是从哪里把他翻出来的? 她不慌不忙道:“苏御史别急,诚如你所言,刘某乃是一介女流。不在前朝,更不是御史。所以我若想知道,如今年这样的灾荒之年,究竟要花费几何才能让灾民不至于冻饿而死,就得真真切切地拿真金白银做一个实验。” 葛临川不解道:“刘学士,你了解这个做什么?” 刘绰恭敬道:“凡遇灾荒之年,最有效的赈灾手段无非两个:调粟平籴(政府会从其他地区调运粮食到灾区,或购入粮食再以较低价格卖出来稳定粮价)和蠲免缓征(在灾害发生后,政府会根据受灾程度减免或缓征赋税,减轻灾民的负担)。当听到长安米价飙升至五千钱一斗时,刘绰百思不得其解,各道运入长安的一百万斛粟米究竟去了哪里,为何没有平邑粮价?户部调拨的赈灾钱有几何?城中各仓原本储备之粮有几何?共涌入灾民几何?商税骤然高了一倍,长安城所有商户又捐了半年利钱用于赈灾,这些钱加起来又有几何?这些刘某都不得而知。可有粮有钱,为何百姓还是会冻饿而死?如今,这账本上记的,就是刘绰试出来的结果。便是以最贵的粮价买粮赈灾,算上医药费和后续回乡路费,两千灾民每日也仅需一千贯钱。难道诸位御史就不好奇,朝廷赈灾的钱去了哪里?粮又去了哪里么?\" 苏瑾年道:“刘学士所为实乃越权之举!” ”苏御史,你可真会给人罗织罪名,刘某纳了五万贯的税捐,连问一句钱去了哪里都不行了?” “说起这个,刘学士身为官身,却与民争利,不觉得无耻么?” “哎,苏御史终于找对了一项攻击我的地方,真是不容易啊!”刘绰赞了一句,“不过,你搞错了一点,刘绰在城中没有任何一家卖布的铺子。都是如寻常农户那般,庄子上产出布来,再送到城中由商户代卖的。就是为了不与商民争利,刘某才将商户们要缴纳的税捐算到了自己头上。” “说的好听。刘学士一入长安便帮东市的张云霜赢了五坊使的案子,此事在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于她有救命之恩,这布是她卖还是你卖又有何区别?刘学士这样的话说出去,谁信啊?” “哎,这区别可是很大的。第一,她家布庄的东家不是我。第二,刘某只是供货农庄的主人。所以,刘某非但没有与民争利,还让各家代卖云舒棉布的商户得了些利钱呢。我倒想问问苏御史,你连张氏女的名字都知道,今日又对刘某咬紧不放、穷追不舍,究竟是为公,还是为了给你背后的赵员外郎对我进行打击报复啊?” “岂有此理!苏某与赵员外郎有什么关系?您怎可借机攀咬?” “苏御史,何必装傻?除了张氏女的案子,刘绰还是冯氏女状告前户部侍郎赵翰文那案子的助力之人,这在长安城中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绰曾是东宫女官,父亲又是东宫属官,而苏御史你也做过浙西观察使的门客。赵翰文跟你的旧主是什么关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为何你可以借由我们父女污蔑太子殿下,我就不能怀疑你受旧主之名对我攻诘陷害了?若没有人指使,你一个八品监察御史,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含沙射影地往太子殿下头上泼脏水扣帽子?这样的话说出去,谁信啊?” 苏瑾年嘲讽道:“刘学士,你如此牙尖嘴利,巧舌如簧,不做御史真是可惜了!” 刘绰毫无心理负担地应承道:“不是刘某自夸,我若是身为男子,能做御史,一定比你强。至少我会发现一个最基本的悖论,然后前去探究原委。既然调粮入京,就说明关中各县实有灾情。既有灾情,为何没有减免缓征赋税?既然各县百姓足额交齐了赋税,仓中又为何无米可用?一个春旱就逼得百姓们离乡背井出来逃难?我若是御史,要纠察检举的事可太多了,绝不会盯着一个自掏腰包赈济灾民的小女子喋喋不休!” 这番话下来,在场的御史台三院御史都已经恨不得要把头埋到地里面去了。 杨志廉在一旁也听得目瞪口呆。这个刘绰真是铁齿铜牙啊!难怪窦文场那般赏识她! 李适则是既惊叹于刘绰舌战御史台的精彩,又被她的胆大直言所震撼。 若是那些御史上折参奏此事,他早就气得要杀人了。可今日听这小女娘将事情揭破,他却丝毫没有自己被冒犯到的感觉。真是怪了! 便是太子结党营私这样的大罪,也让她一句徇私报复给化解掉了。 若说是有人在背后教她,可如此复杂缜密的论述,如此繁琐的账目,她能记下来,又不出一丝错漏的背诵出来,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 “刁民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他们离开自己的县乡,聚于长安,背后说不得是受什么人指使呢!” 这话可真把刘绰给激怒了,她抬高了声量道:“苏御史,你生于浙西富庶之地,这辈子怕是没挨过饿?就算如此,冬月以来,你可曾出城看过灾民们是何情状?那路边饿殍里头有不满三岁的幼儿啊!这孩子的父母拿了什么样的好处,才会在大冷天带着他离乡背井地出来表演饥民啊?似你这般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都不会如此做?若说各县县令是百姓的父母官,那京兆尹就是他们的祖父母官。父母官收了赋税,却不管他们死活。他们跑到祖父母面前讨口饭吃,有错么?不过苦苦求生而已,到了你嘴里竟成了刁民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怕不是良心已经被狗吃了?” 葛临川咳了一声,尴尬道:“刘学士,圣人面前,注意用词!” 李适见状,终于开口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刘绰,你今日之言,颇为出格。但念在你赈灾有功,又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朕且不与你计较。赈灾一事,朕会着户部和京兆府重新核查,若有不妥之处,定会严加处置。至于你那几个’万贯家财‘,朕补给你就是了。” “谢陛下!”刘绰忙跪下谢恩。 李适看着磕了一脑门血的苏瑾年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苏瑾年,你诬陷忠良,恶意攻诘太子,其罪当诛。但朕不杀御史,你既对百姓全无怜悯之心,想来这功名也是无用了,滚回乡去种地!” 苏瑾年听到自己功名被夺,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内官们忙把人给架了出去。 李适又看向御史们,“诸位御史,监察百官,维护朝廷法度,自是无可厚非。但切记,要以事实为依据,不可妄加揣测。” 御史们忙道:“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李适挥手,“都退下。” 御史们纷纷退出御书房,刘绰也准备离开,却被李适叫住。 “刘绰,你留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刘绰只得留下,待众人都离开后,李适才开口:“刘绰,朕想问问你,这棉花种植之法,你可愿意传授给他人?” 刘绰心中一喜,忙道:“回陛下,臣愿意。夏日里,臣便已将西瓜和棉花的套种之法,编纂成农书刊印了。只是因为旱灾一事,未能大规模传开。若是关中地区产棉量上来了,便可将云舒棉布卖到更多地方去。以后再遇荒年,百姓就可以用银钱购买江南的粮食了。” 李适满意地点头,“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样,朕会下旨,特许你以后可以直接售卖云舒棉布。但除了农书,你也要在庄子上辟出一片棉田来,教授各地百姓和农学官员们,直到把他们教会为止,你可愿意?” 刘绰忙跪下谢恩:“谢陛下!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 李适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记住,以后做事要更加谨慎,切不可授人以柄。” “陛下圣明,臣谨记陛下教诲。” 步出宫门,便看到了李家的马车,还有马车旁那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刘绰小跑过去:“等许久了?” 李二笑着拉起她的手道:“此事凶险,看你平安出来,我也就放心了。” “我办事,你放心!”两人上了马车后,刘绰骄傲道,“该说的也都说了,剩下的就交给陛下去斟酌了。江山是他的,百姓也是他的。他若要继续纵容那些蠹虫贪腐,那谁都没有办法。” 李二忧心道:“御史台这次如此同心协力,背后除了赵翰文之外,未必没有其他势力的推波助澜。” “起码,舒王妃和晋阳公主肯定是掺了一脚的。”刘绰道。 “为何这么说?”李二问。 刘绰便将内文学馆和御书房的事都跟李二复述了一遍。“可惜刚才奏折就读了一份,其余人的还没看。否则就知道御史台中还有哪些是她们的人了。看来,今后还需更加小心谨慎,以免被有心人所利用。” “城中这些米铺,除了赵家和李实外,还有其他王公贵族牵涉其中。我已经将搜集到的证据送到了顾府和李璆家。但圣人恐怕不会查的太深。” 几日后,李适下旨,命三司(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彻查户部和京兆府赈灾一事,还御笔题写了’云舒棉布‘四个字送到了刘府。同时,又一口气从御史台贬了七八个监察御史出来。韩愈则从国子监被调到了御史台任监察御史。 这一决定,让刘绰在百姓中的声望更上一层楼。而那些原本想要打压她的官员,也因为她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工部尚书受到刘绰启发,开始了以工代赈。雇佣灾民们帮着修水渠,通河道。 那日刘绰以自辩为名告状时,葛临川就在现场。他自然将事情分享给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赵翰文和李实都是已经被摆到明面上来的。三司便将火力全都集中于他们二人身上。 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安城的米价就恢复了正常,京兆府也开始老老实实按照唐律施粥赈灾。 最后,为了明哲保身,李实竟然揭发了赵翰文贪污赈灾粮款的丑事。因为圣上雷霆之怒,查的效率极高,年节前,赵翰文便被夺职下狱了。 因为按照刘绰的建议调整了自己的生活习惯。饮食也变得清淡了许多,一个月后,李诵的身体明显好转,头痛、眩晕的症状大大减轻,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了许多,宫宴时对刘绰的医术和调理方法赞不绝口。 李适见到儿子身体好了许多,心下也觉得十分安慰。当着众位王公贵族的面大加褒奖了刘绰。 为平民愤,年后一复朝,赵翰文就被抄家了,判定秋后问斩。 得知消息那日,灾民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冯小梅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她的父母一个死在边关,一个被扔去了乱葬岗,根本尸骨无存。 赈灾捐一事,毕竟是京兆府官方发放的文书,所以为保朝廷威严,各商户都是一分未退。最后,还是李适通过年节赏赐的方式,给刘绰补了一大笔钱。 曹氏喜得跟什么似的,“圣人真是英明,知道这都是我家绰绰的嫁妆,还多给了几千缗呢!” 李实毫发无伤,对于这样的结果,刘绰虽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案子和赈灾的事,她跟李二一直没有好好地游玩一番,今年李二不可能拖到三月才离开长安,剩下的时间,她只想做自己的事, 因为刘绰赈灾的事,刘谦和刘珍在国子监很是被恭维了一阵。便是出了国子监,到了务本坊街上,百姓们也会遥遥对着刘家的马车行礼。 刘谦放下车帘,叹气道:“大兄,有绰绰这样的妹妹,虽然长脸,可压力也是真大啊!今年咱俩要是再考不中,还怎么有脸见人?咱们妹妹虽然没中进士,官做得可一点都不差!” 刘珍笑道:“那你觉得真让绰绰考进士,她考得上么?” “那自然是考不上的。她平日里读的那些医书、农书,考进士可用不上。” 刘珍接着道:“所以咱们也不必妄自菲薄,还是阿耶说得对。会做官和考进士本就是两码事。你若真想学她的心思缜密,不如多看看棋谱。她跟二郎都是下棋的好手,这才能提前谋篇布局。” 刘谦深觉有理,“大兄说得对。咱们若是因为妹妹有本事,就不再努力,打算全都仰仗她,那才是真的丢人呢!” 刘珍道:“正是如此。与宋学士她们不同,绰绰嫁人后,宫中的职务就不好再做了。以后,我们作兄长的还要成为她的倚仗呢!” 第169章 处置内鬼 年节前,刘家搬入了安邑坊的新宅。刘蓉也收到了彭城县衙判的义绝文书。王六郎也被顺利押回,判了秋后问斩。 除了自家人,刘绰还给顾若兰和太子府上诸位郡主各送了一身云舒棉布做的衣裙和缎面的薄棉袄。 曹氏记挂着刘绰晕过一回,不想让她劳累,便帮着她张罗,往宫中也进献了两百匹云舒棉布。宋氏五姐妹作为刘绰的同事也收到了纯棉衣裙。 几场风波过后,刘家人算是过了个安稳年。 期间,唯一不愉快的事,刘家人讳莫如深。 除夕那天玉姐儿试新衣服时,把上前帮忙的刘绰给推开了,还骂了句:“别碰我,是你害了我阿耶,你为什么不救我阿耶!” 刘绰听了这话后,如坠冰窖。 她没想到玉姐儿会这么想她,一时间愣在原地。 还是曹氏反应快,赶紧把玉姐儿拉到身边,又使眼神示意刘绰先出去。 “玉姐儿,你胡说什么?你阿耶的事跟你姨母有什么干系?” 刘蓉也道:“这都是谁跟你说的?” “阿娘,我都知道了。那日阿耶来长安是想求姨母和姨夫救命的。”玉姐儿瞪着眼睛,哭嚎起来,声音尖利道,“可姨母却报了官,还赶走了他。我不管,再怎么说,那也是我阿耶!要不是你,他怎么会被官差抓走?阿娘,有个这样的阿耶,女儿以后可怎么办啊!” 刘绰失魂落魄地离开房间。回到自己屋里,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绿柳道:“把高远和韩风叫来!” 高远和韩风很快来到刘绰院中。 “你们立刻去查,这几日玉姐儿都见了什么人,尤其是那些拉着她说话的!”刘绰眼中满是冷意。 高远和韩风对视一眼,齐声应是。 “娘子,会不会是王六郎那边的人?”绿柳小声道。“或者,是京兆府的人?” 刘绰皱眉,“不好说,但若真是如此……”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高远和韩风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尤其要查探一下舒王府和晋阳公主府最近的动静。” 两人领命而去。 刘绰心中烦闷,若此事真的是有人故意挑拨,那这个人一定要揪出来!敢利用孩子对付人,实在下作。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刘蓉和孩子都没出屋子。 曹氏到刘绰屋中的时候,她正在打棋谱。 曹氏看刘绰脸色不错,开口道:“绰绰,歇会儿,该出去吃团圆饭了。阿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水煮鱼。“ 刘绰放下棋谱起身,“好,我这就来。走,阿娘!” 曹氏安慰道:“绰绰,玉姐儿还是个孩子,你别往心里去,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就知道你的难处了!” 刘绰停下脚步,看着曹氏道:“阿娘,你跟我说实话,王六郎被押走后,你跟大姐姐是怎么跟孩子说的?不是说,交给你们的么?” 曹氏尴尬道:“这种事总要慢慢说啊,孩子还小!总不好跟孩子说,他们阿耶杀了人?” 刘绰扶额,“阿娘,这种事就应该摊开了,跟孩子说清楚。他们是小,可不是傻子。是非黑白还是要搞清楚的。没得给居心叵测之人送机会挑拨,让两个孩子是非不分,怨天尤人。” 曹氏紧张道:“你是说,这是外头的人挑拨的?都怪我,这几日忙着搬家的事,没顾上孩子们。” 刘绰道:“阿娘,照顾孩子也不是你一人的事,忽略了她们,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正好,女儿有一事想问,来长安后你买了不少人进门,如今伺候在玉姐儿身边,最得她信赖喜欢的是哪个?” 曹氏想了想,“是玉姐儿的奶娘齐嬷嬷,还有一个丫鬟叫小翠。这俩人都是卖身契在咱们家的,向来老实本分。” 刘绰心中有了计较,“奶娘倒是无妨,不过小翠……” “玉姐儿今年都十岁了,留了头的女娘,身边伺候的人少了,在长安可是要被人笑话的。我就从买来的丫鬟里挑了个细心伶俐的派去伺候玉姐儿了。” 刘绰恍然,有个那样的阿耶,以后怎么办的话,照玉姐儿从前的性子是说不出来的。“阿娘,今年采买的人,还是得多留意一些。高远和韩风查探的消息估计明早就会送到。” 曹氏点点头,“放心,这事我会上心的。唉……可怜这俩孩子了,小小年纪没了爹。” 刘绰拍了拍曹氏的手,“日后咱们多补偿些便是。左右还有我们这些亲人疼着。否则,若一直有个那样的阿耶在,将来指不定闯出什么大祸,牵连到孩子们。那才真是害了他们。” 曹氏却拉住了她的手,试探道:“绰绰,我跟你大姐姐的意思是,如今既然已经顺利义绝,为了孩子们,要不就留下他一条命?” 刘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阿娘,你们是觉得,是我想让他死么?我是讨厌他,可要他死的是国法,是唐律,不是我!他若不做下那等恶事,谁会杀他?谁能杀他?” 曹氏忙道:“也不是一定会死的。绰绰,你姐姐托你祖父给老家去信问过了,那家人也不是全然不愿意赔钱和解!咱们现在也不是没钱,你看你连对外人都那么大方,肯出几万贯钱救济灾民,看在蓉儿和孩子们的面上,怎么就不肯救救你姐夫呢?” 这是刘绰头一次感受到自己与曹氏和刘蓉之间的观念鸿沟。 她甩开曹氏的手,“阿娘,这是两码事。几万贯虽多,却救了几千人的性命,值!可他王六郎,是杀人犯啊!本就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若真留他一命,如何对得起死去的无辜之人?律法的尊严又何在?” 曹氏道:”你别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们好罢了。别忘了,那也是你的亲姐姐和亲外甥,两个孩子叫你一声姨母。他王六郎是杀了人,可那人是在妓馆里被打死的,能是什么好人么?” 刘绰笑道:“阿娘,说句难听的话,若我被人打死了,对方是朝中紫袍大员家的子弟,有权有势,咱们刘家根本招惹不起。他们要来跟您赔钱和解,给多少金银您会答应?” 曹氏忙呸了几口,“你这孩子,大过节的,说什么晦气话!你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岂是那等登徒浪子能比的?”嘴上虽这么说,曹氏还是明白了刘绰的话。“阿娘就是去告御状,滚钉板,也一定要给你讨个公道的!” 刘绰趁势道:“阿娘,此事你们是托谁去问的?族长?” 见曹氏面色紧张了不少,刘绰知道自己猜对了。 “若族长出面,那死者家属定然以为这是我们一家的意思。阿娘,你们这是要仗势欺人么?此事阿耶知道么?” 曹氏紧张道:“还没跟你阿耶说呢。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肯定会臭骂我们一顿。所以才想着先问问你的意思。你如今也是官身,你阿耶也愿意听你的话!” 刘绰深吸一口气,“阿娘,这事没得商量。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你们真的心疼大姐和孩子,就更不该纵容王六郎。若他今日杀人,我们护了。来日,他就能杀更多的人,闯更大的祸。难道我们还要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护着?阿娘,你当我跟阿耶在这西京城中做了多大的官?能平多大的事?若此番真按你们说的行事,御史们参奏我们是小,连累到太子殿下更是了不得啊!” 曹氏害怕道:“真能有这么严重?可孩子们毕竟姓王啊!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也好解决。义绝之后,他便已经与我们刘家再无干系。若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考虑,咱们就是把他们的姓氏改成姓刘也没什么。” “这不好?”曹氏有些不安道,“这会不会让外面的人说三道四啊?” “待大兄高中,自是要回乡祭祖的。到时,让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去,入刘氏宗祠就是。”刘绰握住曹氏的手,轻声安抚道,“阿娘,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若是因为顾虑太多,而做出违背良心之事,只怕我们一辈子都会寝食难安。” 曹氏叹了口气,“好,那就依你所言。只是,这两个孩子以后该如何安置呢?” 刘绰道:“孩子们总归是无辜的。玉姐儿年纪也不小了,等过了年,送到若兰家去读书识字。她家娘子多,家里头养着个不错的女师。我已经跟顾夫人说好了。至于真哥儿,等他再大一些,也可以送去学馆。” 曹氏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这就去喊蓉儿和孩子们出来。”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刘翁率先举起酒杯,“今日岁除,咱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我很开心。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共饮此杯。 刘绰看向玉姐儿和真哥儿,微笑着说道:“玉姐儿,真哥儿,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们的父亲犯了错,自然要接受惩罚。但你们是无辜的,别听外头的人瞎说,你们的阿娘是刘家的大娘子,你们是刘家的郎君和女娘,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以后再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到你们面前说三道四,告诉姨母,姨母帮你们收拾他。” 玉姐儿低着头,轻轻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真哥儿则抬起头,看着刘绰,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谢谢小姨。” 刘蓉拉起玉姐儿的手,“快跟你小姨道个谢。”玉姐儿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谢谢小姨。” 晚饭过后,一家人到院子里放爆竹。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刘绰想起过往的种种,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一家人还需要面对许多困难和挑战。但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够度过难关。 第二日,韩风和高远便带了消息回来。 “内贼竟是小翠?”曹氏不敢置信,“她的身契可在我手上呢,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挑拨家中的娘子?若不是玉姐儿突然说出那番话,我怕是还想不到她。” 刘绰冷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高远道:“舒王府那婆子如今就在隔壁巷子等着呢,要不要属下把她带来?” 刘绰摆了摆手,“不必。小翠是刘家的人,她却不是。况且这点小事也不可能奈舒王妃如何。这次幸而发现得早,若再晚些,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 “你说她一个王妃,闲着没事干了?跟咱们一个六品小官家过不去?晋阳公主也就罢了,好歹是她家闺女看上了二郎,要跟你抢!她图什么啊?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让那个舒王妃知道,咱们刘家人可不是傻子。”曹氏沉声道,“高远,把家中所有丫鬟婆子小厮都叫出来,我要当着他们还有墙外那人的面,发落了这丫头。” 高远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全府的下人都被叫到了院子里。小翠跪在中间,不停地哭泣着。 曹氏坐在椅子上,一脸严肃地看着台阶下的众人,说道:“小翠,你可知罪?” 小翠哭着道:“夫人,奴婢冤枉啊,奴婢什么都没做。” 曹氏冷笑一声,“你既什么都没做,又喊什么冤枉?我是让你去伺候娘子,不是让你在她耳边胡言乱语搬弄是非的。我早已下了严令,府中不许再谈那王六郎的事。他与大娘子已经义绝,从此再无干系。偏你是个不怕死的。” 这时,高远将从小翠房里搜出的十几贯钱和首饰扔在了她面前。 小翠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抵赖了。 “这……这是……”她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曹氏道:“你这贱人,竟然背着我收外人的钱财,挑拨主子们的关系。我岂能容你?来人啊,打她十杖,打完了拖出去,发卖了!” 几个家丁走上前来,将小翠按在了长条凳子上。 “奴婢再也不敢了,夫人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子救我!”小翠挨了打,惨叫着求饶。 曹氏接着道:“这几日忙着搬家,是我疏忽了。以后若是再有人敢收了外头的好处,挑唆家里的哥儿和姐儿,就不是发卖这么简单了,直接打死。都听明白了么?” 仆人们齐声道:“听明白了!” 墙外的婆子听到这一幕,刚想悄悄地溜走。脖颈处突然一痛,晕了过去。 刘绰看着地上的婆子,不禁感叹:“不用丢得太远,宵禁前磨破了脚刚刚能赶回城的距离就行。” 高远道:“娘子放心,保证让这婆子累个半死。” 第170章 最玉树临风的一棵良木 刘绰因为赈灾反被御史参奏,后来又逆风翻盘的事在长安城中被说书艺人们写成了戏文段子。加上李适的赐字,使得云舒棉布的价格更加水涨船高,一尺难求,成了极为体面的年节贺礼。铺子里实在买不到,求布若渴的人家便都跑到了庄子上去求布。 每日两百匹,每人限购一匹,还是很快就售完了。 “力管事,我知道,你们东家一定自留了不少云舒棉布,总不可能真的全都卖掉了?我家主人与刘司仪郎同为东宫属官,家中娘子实在喜欢得紧,还请您通融一二!”买到的人喜笑颜开,没买到的人却坚持着不肯走。 “我先来的!今日若是买不到云舒棉布,我可就真回不去了,力管事,救命啊!不用一匹,够做五身衣服的量就行!”另一个没买到的人道。 “我只要能做一两身衣服的布料就行,否则年后雅集,我家娘子可要在众人面前失面子的。” “有自是有的,可我们五娘子说了,这些都是留下自家用的。贵客别急,再过半年,下一季的云舒棉布就会上市了。那时候种棉花的多,织出来的布必然也多。”阿力为难道。 路过的一个农夫感慨道:“瞧瞧,刘家的昆仑奴都做得比别家的体面!” 年节时期,各大家族在拜年串门时联姻的事不少。 虽然顾少连康复了,郭四郎却始终没有去顾家提亲。初六那天,反而传来他跟舒王家的宝安郡主定婚的消息。 马车上,刘绰对这件事情唏嘘不已。 “郭銛到最后还是拗不过他阿娘啊!” “舒王是昭靖太子李邈之子,而升平公主跟昭靖太子李邈和召王李偲都是崔贵妃所生。说起来,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一旁的李二道。 “也不知道若兰现在怎么样了,她还是很中意郭四的···”脸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刘绰的话戛然而止。 偷亲成功的李二醋意冲天,‘不满’道:“绰绰,我回来这么久了,你不是在忙着救灾,就是在给太子殿下诊病,完全忽略了我这个未婚夫。今日咱们好不容易约着到曲江池游玩,你居然还想着旁的男子?” 刘绰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般,娇羞道:“登徒子!” “此话怎讲?咱们是合法的,亲一下怎么了?”李二说着又在刘绰唇上偷袭了一下。“这还是绰绰你教我的呢!” 刘绰的脸更红了,强撑道:“我想的分明是若兰,哪里是什么旁的男子了?堂堂李二郎连若兰的醋也要吃么?” 李二听了刘绰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轻捏了捏刘绰的脸颊,柔声道:“难道你还能逼迫升平公主点头答应不成?做不到的事,总想着,不过徒增烦恼而已。我是担心你,再为了别人的事伤神罢了。” 腊月初七那日,眼见着刘绰为了成辅端的事昏死在他怀里。那可怕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刘绰点点头,叹息道:“若兰一直钟情于郭四郎,如今郭四郎订婚,她怕是要伤心一阵子了。” 李二开解道:“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郭銛护不住若兰。有升平公主在,若兰真的嫁进去,只有数不尽的苦楚要受。” “那顾尚书这边定的是韦家的三郎君还是七郎君?”刘绰接着问。 李二再次用偷袭她的唇瓣来表达不满,“刚聊完郭四郎君,这一下又是韦家的两个郎君?” 刘绰已经顾不得害羞了,她捂着热辣辣的脸颊道:“你就是找借口想亲我对不对?” 李二不要脸地承认了,“回长安那日我先去的你家,就是想一亲芳泽,以慰相思之苦的。”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不知羞呢!”恋爱中的李二如此可爱,这点倒真让刘绰有些意外,“这样的话,也能挂在嘴上说!” 嘴上虽这么说,她脸上的笑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李德裕的一张俊脸又凑近了些,他道:“绰绰,你就不想亲亲我么?你不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刘绰说着,双手环住李二的脖子吻了上去。 她又何尝不是呢? 十六岁的少男少女,尝了情之滋味,自然是欲罢不能的。 重逢后的第一个长吻,来得猝不及防。李二也热烈地回应了起来。 良久,两人才缓缓分开。 李二轻抚着刘绰的脸颊,轻声说道:“绰绰,待到春暖花开之时,我娶你可好?” 刘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尽管在古人眼中她已是成年人了,可谁让她脑子里还装着现代人的观念呢? 李二却以为她还是怕生孩子会难产而死那件事,“哎,还是你说的对,牵了手就想亲吻,亲吻了就想再进一步,想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刘绰道:“再过两年可好?等我们都十八了,就成亲?” 李二惊喜之下又有些不解,“为何是十八岁?两年之后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刘绰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她总不能告诉李二,在她前世,法定成人年龄是十八岁。就算十八成亲,也比法定结婚年龄早了好几年呢。 于是她随便扯了个理由,“女子及笄是十五岁,男子弱冠是二十岁。所以,我觉得咱们十八岁成亲最为合适。” “嗯,有道理。”李二点点头,反正还有两年,他等得起。 很快到了地方,两人一路游湖赏景,谈笑风生。夕阳西下,李二从身后环抱住刘绰,看着湖面上的落日余晖,突然道:“绰绰,难道你是担心有美在侧会影响我建功立业么?” 刘绰转过身,双手搭在李二的肩膀上,笑道:“我才不是担心这个呢。等我们成亲后,你要是敢沉溺于温柔乡,不思进取,我就要化身母老虎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只是觉得,我们还年轻,多经历一些事情,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也未尝不好。而且,我也想多在闺中留两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亲后,怕是就没现在这么自由了。” 李二听了,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明白了,绰绰是担心有美在旁会影响自己建功立业。” “真是自恋!”刘绰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谁让我爱功业更爱美人呢!” “能让名满长安的刘学士连功业都不顾了,小可真是荣幸啊!”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得更紧了些。 “知道你放心不下若兰,要不,明日我跟你一道去顾府看看她?” “这不好?她如今正是伤情的时候,我却带着未婚夫婿一起上门,这是安慰开解她,还是去炫耀的?” “那我在外面等你。” “这也不妥,堂堂李二郎在顾府门口久久不入,也是徒增旁人口舌。” “放心,我跟你前后脚进门,假装凑巧就好。左右,我是去前头拜访顾翁的,又不去后宅。”李二提议道,“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你可以邀请她同来。到时,韦家的七郎也会来。” 刘绰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还是想撮合她跟韦七郎?” “说起来,上次我生辰,你也见过他,”李二应道,“觉得此人如何?” 刘绰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不禁露出笑容,“我记得好像是个挺隽逸的郎君。治疗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希望若兰能早日想通,不要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了整片森林。” 听着这些奇妙的比喻,李二又在刘绰唇上啄了几口,“巧了,李某自小就是木秀于林,刘学士真是好眼光,这么早就找到了最玉树临风的一棵良木!” 想到四周都有护卫在不远处看着,刘绰将头埋进李二怀里,小声道:“光天化日的,你又偷袭!” 第171章 不是魂穿是重生 刘绰一到顾府,宅中的管家就热情似火地冲了上来,如迎亲娘。 顾若兰倒也没有要死要活的,虽心情仍旧低落,但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 “绰姐姐,你放心,我没事。看看城外的灾民,他们每日能吃上两顿稀粥,就已经感恩戴德。我这点苦又算什么?说起来,我早就有些心寒了。自从祖父生病,他就再没联络过我,一丝消息也没有。”没等刘绰开口劝说,顾若兰便道。 “你不怨他言而无信?” “跟宝安郡主定亲后,他就能出公主府了。也上门来过,我没见。他既已定了亲事,便不该再登我们顾府的门。我既不能给祖父治病,就不能再让他老人家为了我的事忧心。听韦澳说,那时他人虽出不来,却偷偷给我递过消息,只可惜被公主殿下拦下了。他也不是没争过,在公主殿下面前都跪到晕倒了,膝盖治了许久才好。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让他阿娘是公主,他是皇亲国戚呢。要怪就怪我自己,为什么要看上一个妈宝男。那日,若不是我们碰巧去了绮梦阁,他连向我剖白心意都做不到。或许,在他心里,一早就清楚地知道,我们两个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顾若兰其实什么都知道。 “换个角度想想,没给升平公主当儿媳妇,对你或许是好事!难道你想整天对着这样一个霸道强势难伺候的婆婆?”刘绰拍了拍顾若兰的手,安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值得更好的!” 顾若兰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没了他,还有满长安城的好郎君在等着我呢。绰姐姐,就算我祖父已官至尚书,在那帮人眼里,我依然是高攀郭家的。你当年跟李二郎定亲后,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你是说我那些被刺杀,被逼退婚,被刁难,被针对,被参奏的事?”刘绰调笑道。 “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顾若兰瞪大了眼睛。 “那些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坚强。这话说出来是唬人的。真话是,我这人吃软不吃硬,还是个颜狗,要是二郎生得不这么长在我的审美点上,要是她们能好好说话,而不是上来就派刺客劫杀,或许我也不至于这么坚定。” “真的?裕阿兄在你眼中就只是生得好?可我看,你们两个无论做什么都很有默契啊!”顾若兰追问道,“绰姐姐,你给我讲讲,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是一见钟情还是···若说日久生情,说起来你们两个见面的日子也不多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刘绰不解,“这时候我们两个不是应该一起痛骂渣男么?你泄愤,我给你叫好捧场?” “你就说说,我也好提高一下自己相看男人的眼力!” 刘绰想了想道,“头一次见面,是在我八岁的时候。他正四处给世子殿下寻食谱呢,听闻了我灶君弟子的名头,就扮成了书童跟着我远在明州的族叔和堂兄去了我老家,住到了我隔壁的院子。“ “爬墙?他是不是夜里偷偷爬墙去了你的院子?” “没有,那时候我们才八岁呢,你以为是风流书生夜会懵懂佳人啊?要是爬墙,忠管事不得被吓死?我也只会把他当作一个熊孩子!” “也对。那你们头回见面是什么场合?” “家里来了客人,还特意点了要吃我做的菜,阿娘就给了钱让我去买食材。那时候,我刚学会用食茱萸做出鲜香麻辣的水煮鱼,就去河边买鲜鱼。没想到,家里的四姐姐追到河边来嘱咐我不要同她抢姑姑家的二表兄。” 想来也是唏嘘感慨,小时候刘娇更会讨好卖乖,常常带着族中同龄的女孩子欺负她。为了虞二郎的事,人前人后没少挤兑她。可如今,她人都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从那次因为成辅端的事昏倒后,她就常常会想起八岁落水前的事。夏日里,曹氏如何给她打扇。冬日里如何将她抱在怀里,唱着儿歌哄她睡觉。 可这些,分明是那个原主的记忆才对啊。为什么这些记忆会突然间变得如此清晰起来?就好像她们是同一个人一样! “嗯,我小时候,家里的姐妹也是早早就开始打算要嫁什么样的郎君了。没想到你家也这样。”顾若兰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见刘绰突然发呆,她忍不住提醒,“绰姐姐,然后呢?” 刘绰从茫然中回神,接着道:“我就在河边给我那四姐姐上了上婚嫁观的格局,视野拔了拔高度。然后就发现有人偷听还大胆插嘴了,那人就是二郎。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间配了把杀气腾腾的长刀。因为我也从未见过族叔家的堂兄,他就让我猜他们二人的身份。好歹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就他那劲儿劲儿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个书童啊。” “如此说来,你们的相遇还是很浪漫的嘛!” “嗯,算是!”刚才提起刘娇,她的脑海中又涌现出很多小时候的记忆。 这让刘绰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或许,自始至终都是她。 只不过,落水后,她才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而已。 因为,如果只是灵魂穿越过来,又怎么可能让已经衰竭破败的身体恢复正常机能呢? “不过,你是怎么看出他那把刀杀气腾腾的?你又不会武?”顾若兰将手在刘绰眼前甩了甩,“绰姐姐,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的。” “就是一种感觉,在遇到他之前,我看过十几个人的唐刀了。没有哪一把如他那把刀一般,尚未出鞘,就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气。或许是因为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刘绰突然道,“若兰,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你说!”顾若兰想都没想道。 “你从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么?那岂不是从婴儿时期,就看着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了?”刘绰道。 “那得多熬人啊!没有,我也是跟普通小孩儿似的出生长大的。说起来,就是背出《夏日绝句》那年,我想起来的前世的记忆。那之前,我在家里并不算出众。阿耶已经生了八个女儿了,见我出生还是个女孩儿,并不如何上心。就给我取了个名字,若男。那天,我跟着阿娘去召王李偲的府上赴宴。赴宴的女娘们笑话我阿耶和阿娘生不出儿子,才给我取名叫若男的。我气不过就同她们起了争执,被她们从台阶上推了下去,磕了一脑门血。等醒过来,就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分明是被欺负的人,可阿娘却忍气吞声要带着我回家。我气不过,就在那次诗会上背了《夏日绝句》出来。从此,一战成名!祖父觉得若男这名字并不好,就给我改成了若兰这个名字。” 刘绰终于明白了一切。“难怪你小小年纪,会背诵那样一首诗出来呢。原来是因为气不过!” “是啊,所以你放心,好歹我上辈子也是谈过几场恋爱的。绝不会失个恋就要死要活的。那绰姐姐你呢?我十岁恢复的前世记忆,你是几岁?” “说起来,我比你还早两年。八岁的时候,我被家里的四姐姐因为争风吃醋推进了水里去,差点淹死了。生了场大病后,前世记忆就恢复了。”刘绰后背发凉道,“我一直以为我是魂穿。因为那年醒过来后,落水前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一直以为我是魂穿呢!” “绰姐姐,咱们是重新入的轮回,怎么可能是魂穿呢?你没看过那种灵异故事么?有人几十岁了,被雷劈了却大难不死,然后就记起来前世的事情。凭着记忆找回去,发现那地方跟自己记忆中的景象一模一样。也有小孩子生了重病,恢复前世记忆的,将这些事情说给父母听,然后父母带着他真去那个地方追寻,发现果然跟孩子说的一模一样。而此前,他们从未带孩子去过那个地方。那孩子是个已经去世的老人。只不过,咱们俩这重生不是爽文复仇小说里的重走人生路,两世之间隔得时间有点远而已。” “是这样么?我怎么觉得有点瘆的慌呢?”刘绰道,“因为,我不像你,醒过来没多久就将两世记忆融合了。我是这几日才开始零零碎碎想起来的,这中间隔了快八年啊!难怪我问一号公务员之前的小女孩儿去了哪里,他没回答我呢。原来,一直以来就是我。我就是我。” 顾若兰噗嗤一下笑出声,唱道:“你就是你~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你不明白这种感觉,八年啊,我竟然过了八年才想明白,我是重生,不是魂穿。这个时间点是被谁操控的?一号公务员么?每个人的时间点是如何选择的呢?他随机定的还是安排有什么深意?为了方便我们咸鱼翻身奋起反抗的么?为什么我丢了半条命,你只要头破血流就可以?”刘绰实在忍不住复盘起来。 顾若兰撅着嘴道:“绰姐姐,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只是头破血流而已啊,阿娘说我晕过去一刻的,我也是付出了惨痛代价的好么?” 刘绰却有些浑然不觉,她高兴道:“我就是我,真好!” 没有人因为她的到来而死去,真好啊! 终于解开了困扰她许久的谜团,刘绰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对了,过几天是二郎的生辰,要不要去散散心,有好吃的蛋糕哦!” 想到可能会遇到看她热闹的人,顾若兰本有些犹豫,听到有蛋糕吃,立时便答应了下来。 “面子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蛋糕故,两者皆可抛。” 第172章 刺杀与阴谋 人是擅长遗忘的生物。 在京兆府按照正常流程赈灾了一段时日后,灾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对朝廷的不满。 他们觉得,皇帝为了他们,已经把浙西观察使的女婿都抄家了。足见圣人爱民如子了。 更何况,上元节当日,李适不仅没有派兵驱赶他们,还允许他们这些蓬头垢面极不体面的逃荒之人入城观灯。如此与民同乐的皇帝去哪里找啊!于是,饥民们发自内心的感恩戴德。 随着夜幕降临,长安城的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花灯被点亮,形成了一片璀璨的灯海。有的花灯制作精巧,形态各异,有的则绘有美丽的图案和诗句,吸引了众多市民驻足观赏。孩子们手持小灯笼,穿梭在人群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御花园中,韦贤妃亲自主持了祭祀蚕神的仪式,随后宫人们将一盏盏精美的花灯放入湖中,寓意着祈福和吉祥。湖面上,花灯随波逐流,犹如点点繁星,映照着夜空,美不胜收。 麟德殿内,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李适邀请了文武百官、外国使节以及贵族们共襄盛举。李德裕、刘绰,顾少连、顾若兰等也在观礼之列。 之前饿死了不少人的饥荒,就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宫宴乐舞极尽奢靡,灾民们的赋税也一分没少。 李经原本因为绮梦阁的事被太子好一阵冷落。岂料他的王妃生了一对双胞胎,竟得了圣人的欢心,让他带着一对双胞胎婴儿入麟德殿赴宴。 丑正之时,麟德殿的广场上,一群身着彩衣的舞者开始聚集。他们手持彩带,脚踏鼓点,准备进行一场盛大的踏歌表演。众人纷纷离席,涌到前面去观赏表演。 鼓声隆隆,伴随着悠扬的笛声和琴音,踏歌表演正式开始。数千名舞者排着阵列,动作整齐划一,步伐稳健而有力。随着音乐的节奏,他们时而旋转,时而跳跃,手中的彩带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 歌声响起,是一首赞美春天和丰收的古老歌谣。歌词简单而质朴,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舞者们一边歌唱,一边用脚踏出节奏,他们的歌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音乐效果。 顾若兰感叹了一句,“我算是知道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为什么好看了。这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啊!” 表演结束后,李适龙颜大悦,赏赐了众舞者。此时,一名内侍上前禀报,说宫外有百姓自发组织了一场踏歌活动,请求皇上一同观赏。李适欣然应允,带领群臣移步至宫门外观看。 宫外的踏歌场面更加壮观,“百姓们”身着盛装,手舞足蹈,欢快地唱着歌。 李实站在皇帝的身边,心中暗自得意。权力的微妙游戏,他早已洞悉。这些所谓的百姓,是他费尽心思从各地搜罗来的民间艺人,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编排的。 “陛下,此乃民心所向,天意所归。这些百姓,皆是听闻陛下圣德,心生敬仰,自发汇聚于此,以踏歌之礼,表达对陛下的无限忠诚与感激啊。” 李适(kuo)深受感动,他看着眼前欢乐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豪迈之气。转身对身边的大臣们说道:“朕愿天下苍生皆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群臣纷纷附和,一时之间,气氛热烈非凡。 繁华背后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少人暗暗赞叹起李实的手段。 刘绰攥紧了拳头,“好一派君民同乐的景象啊!” “此事过后,他之前犯下的过错便算揭过去了。”见刘绰气鼓鼓的,李二牵起她的手,“一会儿宫宴散了,我带你去城中踏歌可好?” “嗯,我真是受够了这番做作!”刘绰小声道,“若兰,你跟我们一起去?” 顾若兰笑着道:“你们两个自己去,我才不想去看你们秀恩爱呢!” 宫宴的喧嚣渐渐远去后,李二带着刘绰悄悄离开了大明宫,步入了城中的繁华街道。 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花灯高挂,映照着人们的笑脸。孩童们手持小灯笼,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在夜空中回荡。李二与刘绰手牵手,随着人群缓缓前行,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温馨和喜悦。 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踏歌的百姓。少男少女们身着节日的盛装,手挽手,围成一个个圆圈,随着鼓点和笛声的节奏,欢快地跳跃着,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对节日的热爱。 “还是这儿的踏歌笑容自然。”刘绰叹道。 李二轻轻拉起她的手,笑道:“这可一点不像那个运筹帷幄斗倒赵翰文的刘五娘子了!绰绰,你可知朝堂之上,想要斗倒一个侍郎有多难?更何况,他的背后是李锜?你能做到如此,已是让城中百姓人人敬畏了 !” “我就是看不得他那副嘴脸!实在是····一个人怎么能那么无耻呢?” “这就是如今的长安官场!好了!今日是上元佳节,这些事先不想了。绰绰,来!” 李二拉着刘绰加入了踏歌的人群,两个人相貌都极为出众,在人群里显得十分扎眼。感受着李二手心传来的温度,刘绰忘记了朝堂的纷争和烦恼,心灵得到了短暂的释放和宁静。 踏歌结束后,两个人到了河边放花灯。身后是喧闹的人群,两个人眼中却只有彼此。 “二郎,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刘绰靠在李二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你开心就好。”李二轻轻地抚摸着刘绰的头发,呢喃道,“刚才的花灯,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两人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 突然,一声细微的箭矢破空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一支冷箭从暗处射向刘绰。李二的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他迅速将刘绰拉到自己身后,避开了这致命一箭。与此同时,拔出随身佩戴的长剑,击落了随后而来的暗器。 刘绰也不甘示弱,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 \"保护郎君和娘子!\" 两个人的护卫们也反应极快,瞬间便默契得合成了一道防线,将刘绰和李二团团护住。 数十道身影从暗处现身,手持利刃,向刘绰和李二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他们的身手不凡,显然是经过精心训练的杀手。 河边的宁静被打破,周围的人们开始尖叫逃散。 护卫们与刺客们激战正酣,剑光闪烁,刀影交错,每一次交锋都充满了危险与紧张。李二和刘绰在护卫的保护下,虽然暂时安全,但他们知道,如果不能迅速解决战斗,更多的刺客将会蜂拥而至。 就在这时,又有十几名刺客加入了战局。其中一人异常勇猛,直逼二人而来。但李二早有准备,他的剑尖一转,巧妙地化解了刺客的攻势。刘绰瞅准时机,将手中短剑掷出。趁刺客分心抵挡,李二随即一剑刺出,正中刺客的要害。那刺客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虽然上元节游玩带的护卫比平时少,可两个人的贴身护卫却都是血海中搏杀出来的。等巡防的士兵们赶到的时候,陈烈和胡缨早已经将刺客杀的杀伤的伤,控制住了局面。 李二收剑回鞘,转身看向刘绰,关切地问道:“绰绰,你没事?” 刘绰摇了摇头,“我没事,又不是头回被刺杀了。何况,他们根本也没机会近身嘛。倒是你,二郎,没想到,你的剑术如此厉害!” “知道你喜欢,平日里我可没少练习。当然了,主要还是绰绰掷剑的时机好!” “这要是让若兰和四兄听到了,一定又要说我们两个肉麻了!” “哈哈哈”李二被刘绰的话逗笑了,笑声回荡在河畔。 带头的军官看清了被刺杀之人是谁后,战战兢兢道:“刘学士,李郎君,我等来迟,让二位受惊了!” 他手底下的士兵则忙着去抬尸体,绑刺客。刘绰和李二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这次刺杀恐怕并非偶然。 “无妨!不过,在将他们押入大牢前,我有几句话要问···”刘绰冷静地吩咐道。 “刘学士请便!”那军官恭敬地说道。 晋阳公主府内,刺杀失败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裴瑾砸了手中的茶杯道:“赵家的人真是没用!” “何必动怒?本就没指望他们能真的杀了刘绰!”晋阳公主道,“不过就是想帮舒王妃试探一下她的虚实罢了!” “帮舒王妃试探虚实?阿娘,舒王妃为何也想要刘绰的命?四郎喜欢的不是那个顾九么?”裴瑾不解道。 “你这孩子,平日里阿娘说你是个傻的,你还不认。宫宴上,你难道没瞧见舒王跟舒王妃看刘绰的眼神?”晋阳公主道。 裴瑾只顾着花痴李二和吃刘绰醋了,哪里能注意到这些。“阿娘,急死我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 “那日去舒王府,你看见宝安在烧什么了么?”晋阳公主不答反问。 “云舒棉布嘛,那些不长眼的也将这破布当成宝送给女儿,女儿也全都烧掉了啊。似我跟宝安这样的身份,什么好料子没见过?谁稀罕穿她刘绰的布?圣人居然还给她赐字!” “宝安又不喜欢台郎,你当她为什么那么讨厌刘绰?”晋阳公主看着自己女儿摇了摇头。 “为什么?” “这个舒王,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个太子那边的人,还动了真心!若非如此,舒王妃又为何一次次设计对付刘绰?舒王府中的女人可不少。” “舒王看上了刘绰,还动了真心?阿娘,你说的是真的?”裴瑾不敢置信道。 “本宫平日里真是太纵着你了。你去舒王府这么多次,竟是什么都不往心里记!我问你,如今舒王府上哪位妃妾最是得宠啊?你可清楚?” 裴瑾挽尊道:“阿娘,我是去找宝安姐姐玩的,去看她阿耶的女人做什么?除了王妃娘娘,他们府中还有哪个是配我这个县主去拜见的?况且,这段时日,舒王府最要紧的分明是宝安姐姐和郭四郎的定婚之事啊?” 晋阳公主轻轻地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你以后,还是要多去找找德阳她们姐妹几个玩耍才行。不要整日里只知道围着宝安一个人转了。这样下去,恐怕会让外面的人误以为我们是站在舒王那边的呢。” 裴瑾撅起小嘴,嘟囔着道:“阿娘,可是德阳她们几个人成天都是刘先生长、刘先生短的,女儿实在是不喜欢嘛!真的不想去和她们一起玩儿,可以吗?” 晋阳公主看着自己的女儿,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唉,只可惜,本宫没有二姐姐那么好的命。她一口气生下三个儿子,娶的新妇也是个个都有讲究。想当年,为了抬高沈氏的身份地位,你外祖还特意让长林姐姐下嫁给了沈明呢。二郎娶了沈素,如此一来,就算是跟圣上的母族紧紧捆绑在一起了,何愁前程不稳?如今,三郎定下的是德阳,四郎定下的是宝安。她这是太子和舒王两边都没落下啊。所以,我们也应该跟她学一学,两边下注才对呀。” “阿娘,您是大唐公主,何必如此委曲求全啊!”裴瑾不服气道。 晋阳公主突然用力扇了裴瑾一巴掌道:“住嘴!要是太子妃还在,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阿娘绝不会管你!可你阿耶是个没福气的人。母亲虽是公主却获罪,妹妹虽然做了太子妃也被赐死了。否则,你跟二郎的婚事又怎么会成不了?阿娘,也不能庇护你一辈子。在这宫廷之中,权谋算计无处不在。想要生存下去,你就必须学会左右逢源。” “那女儿···明日···便去找德阳她们···玩耍····”裴瑾抽抽噎噎道。 晋阳公主笑得诡异,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可阿娘,裕阿兄是不是马上就要娶那个刘绰了?” “你放心,刘绰是内文学馆学士,她身有官职,学生还没教好,怎好嫁人离开长安?她跟二郎的婚事,必定是要等李家调回长安才好筹办,急什么?你只需静观其变就是。” 裴瑾这才放了心,若有所思地应道:“女儿晓得。” 母女俩又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歇息去了。然而,晋阳公主并不知道,她们的对话早已被人暗中偷听。月色与灯光交织中,一道黑影悄然离去…… 第173章 在我面前 舒王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沉重。 宝安郡主在得知刺杀失败的消息后,面色阴沉如水,冷声道,\"真是一群废物!街上人那么多,她能带几个护卫?连个小小的刘绰都对付不了,赵家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舒王妃坐在她旁边,眉头紧锁,沉声道:“此事不可急躁。今夜街上人多,机会是有。可刘绰身边还有李二郎在,赵郡李氏树大根深,护卫之人绝非常人,想要得手并不容易。而且,赵家此次行动太过鲁莽,没有周密计划,失败也是意料之中。” 宝安郡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刘绰这个女人,屡次在内文学馆对女儿出言不逊。她们父女可都是太子那边的人,圣上如今越来越喜欢她,若不早日除掉,必成大患。” 但无论如何,她都记得不能往自己娘亲伤口上撒盐。 舒王妃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说的不错,刘绰的确不容小觑。不过,我们不能急于一时,必须从长计议。” 宝安郡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母妃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不过母妃,赵家的人死的死,抓的抓,会不会把我们给供出来?” 舒王妃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放心好了,侵吞救济粮的事,赵翰文不敢多说一个字。否则他妻小的命可是任谁都保不住的。便是今夜这些刺客,也都是赵家的余孽派去的,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你还是多与四郎亲近亲近,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宝安郡主闹别扭道,“母妃,四郎喜欢的是那个顾九,长安城中谁人不知?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顾若兰,献殷勤献了这么多年了,你让女儿如何与他走动亲近?” 舒王妃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韦家那个七郎!说起来,他家门第倒不算差,人长得也扎眼。可他父亲早死,如今兄弟三人都靠着韦氏大房照拂。门荫入仕的资格大房自己都不够分的,他们兄弟三人更是想都不用想,只能苦哈哈的读书。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宝安郡主小声道:“哪里用得到门荫入仕?他三兄不是已经考中了么?何况,七郎的才华比他兄长好多了,若是下场必定高中,哪用等到耗大了年纪!” “住嘴!你堂堂郡主,要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等他考中了再带你分府别住?嫁给郭四郎有什么不好?他母亲是升平公主,姐姐是广陵王妃,两个兄长配的也都是公主郡主。郭家有兵权,有尊贵,是最匹配你身份的人家!何况,升平公主是你父王的亲姑母,又岂会薄待了你?” 宝安郡主道:“母妃,就因为他姐姐是广陵王妃,三兄又要娶德阳郡主,我才不愿意的。谁要看太子府那帮人的脸色!明明父王才是嫡出正统,若不是祖父早亡,让龙座上那位捡了便宜,轮得到他李诵做太子?这太子位本就是他们欠我们的!” 舒王妃闻言,恶狠狠打了宝安一个耳光,“噤声!你只有一个祖父,便是当今圣上。昭靖太子的事莫要再提,小心引来杀身之祸!” 与此同时,舒王府的暗处,一道黑影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等到舒王妃母女的谈话结束后,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舒王府,消失在夜色之中。 安邑坊刘氏新宅,两个黑衣人几乎同时落到了院子里。 “夜兄!”韩风拉下面巾,打招呼道。 对面那黑衣人也拉下面巾道:“韩兄!” “你是来向二郎君复命的?” “你是来向五娘子复命的?” “那一起?” “一起!” 韩风和夜枭在获得主人们的许可后,同时推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刺杀并没有影响到刘绰和李二的心情。他们玩尽兴了,才相携回家。韩风和夜枭进门时,两人正在下棋。 “查探得如何了?”刘绰问。 韩风便把晋阳公主府的事细细禀报了。 “舒王府那边呢?”李二道。 夜枭也把舒王府听到的事无巨细地禀报了。 “辛苦了!先下去!”刘绰道。 韩风领命而去。夜枭还在等李二示下。 李二抬了抬手道:“下去!以后,刘娘子说的话,便是我说的。” 夜枭大声回道:“属下领命!” 房中只剩下两个人后,刘绰轻敲着棋盘,若有所思,“这么说,今夜的事她们只是旁观,并没有掺上一脚!” “你我不是无名之辈,若能借刀杀人,自然是最好。” “今夜的刺客是冲我来的,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不过,真是奇了,我哪来的这么多敌人?李二郎君,若是郜国公主没有获罪,太子妃萧氏也还在,你和闻喜县主是不是一早就会被指婚了?” 李二轻笑,顾左右而言他道:“绰绰,关于舒王府,你有何看法?” 韩风适才禀报时,连舒王府最得宠妃妾的事也一并提了。刘绰这才知晓舒王在家关起门来玩菀菀类卿的替身小游戏。 她是何等脸皮,只尴尬了一会儿,便一本正经道:“舒王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母女俩是把我当成了太子殿下放在宫中的眼线了,杀我之心看起来竟比公主府还要急迫,不妙啊!” 李二知道她在装傻,玩味儿道:“听闻,舒王新纳的姬妾眉眼间与绰绰有几分相似。献美的那位更是得了舒王的器重,如今想要攀附他的人都在按你的样子四处寻找美人呢!不过,在我看来,他们都不及绰绰万一。” 刘绰干笑道:“二郎,当今圣上是长子,皇次子李邈不是在死后才被追赠的昭靖太子么?为何那母女俩觉得自己才是正统?朝中又有那么多人支持舒王?” 李二也不再闹她,解释道:“圣人的生母沈氏是大理正沈易直的女儿,是代宗皇帝还是广平王时所纳妾室。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仓皇离开长安,沈氏并未有幸随行出逃。后来代宗皇帝收复洛阳,寻得其踪迹,可那时他还有收复北地的重任在,并未将人迎回长安。没过多久,洛阳再次陷落,沈氏自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而皇次子李邈的生母崔贵妃不仅出身博陵崔氏,还是杨贵妃的外甥女,是广陵王正妃。据闻,她生得极美,代宗皇帝十分宠爱。安史之乱后因母家失势,恩宠渐薄。回长安不久,便郁郁而终。所以算起来,圣人是庶出,而李邈虽是次子,却是嫡子。” “这么说,当今圣人是沈珍珠和李俶的儿子?”刘绰激动道。 她可是知道《大唐荣耀》的。那是任嘉伦的成名作,景甜演的沈珍珠,颜值还是很顶的。 “代宗皇帝在被封为皇太子之前的确叫李俶,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还有,那位沈皇后的闺名,是叫沈珍珠么?这些,绰绰你是怎么知道的?”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你不知道,乡野之间,百姓们就喜欢传这些帝王将相后宫嫔妃的爱恨纠葛。”刘绰有些心虚。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恢复了前世记忆的重生之人。而且,她那个时代,有部电视剧叫《大唐荣耀》,讲的就是李俶和沈珍珠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看她的样子,李二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也是,你小时候似乎就很喜欢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故事。原来,是从乡野之间听来的。不管怎样,如今圣上在位,舒王就算有再多的支持者,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本以为刘绰听了这段往事,会说,“难怪舒王殿下相貌如此不凡,原来他祖母是杨贵妃的外甥女啊!”不成想,她竟为了不在他面前提舒王,强压住了这句调侃。 李二的话,刘绰深以为然,“嗯,圣人虽不是嫡子却是长子,况且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机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们再不甘心也没有用的。” “其实,也不尽然。” “难道你觉得,她们真有夺位之力?”刘绰听故事听得入迷,已经完全放下了棋局。 “我是说,究竟哪位皇子才是代宗皇帝真正属意的继位之人,看的并不是嫡庶。” “愿闻其详!”刘绰虚心求教道,那八卦的样子,就差拿出瓜子和爆米花吃了。 李二看她那格外认真的小表情实在按捺不住笑意,“宝应元年,圣人担任天下兵马元帅。次年,拜尚书令。又过了一年,被立为皇太子。而那时,郑王李邈还活着。” “这是正儿八经培养皇太子的道路啊!如此说来,原本代宗皇帝属意的就是长子啊!那为何···” “因为仅过了一年,代宗陛下就动了易储的念头,封郑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否则,也不会在他死后追封为昭靖太子。” “可就算代宗陛下想改立嫡出了,在郑王死后,不是还有皇三子召王么?”刘绰道。 李二道,“因为,召王被过继给了肃宗陛下,成了代宗陛下的十一弟。” 刘绰有些无语了 ,养孙为子,这倒是真符合李唐王室的风格。 当今天子不就随了他爷爷,因为太喜欢孙子李謜,把他收为儿子养了。七岁,就封他为邕王,又相继让他领义武军和昭义军节度使。三年前,邕王死了,圣人悲痛异常,辍朝三日,追封李謜为文敬太子。出殡那天,还亲自率领群臣痛哭着送到通化门外。 一朝,生死俩太子:生太子李诵和死太子李謜。而且,死太子还是生太子的亲生儿子。 也不知道,莫名奇妙少了一个儿子,多了一个兄弟的太子殿下,会是什么心态。 人家康熙也喜欢乾隆,可没做的这么离谱! 想到李二说的崔贵妃十分美貌,她八卦道:“这是为何?难不成,召王其实是肃宗陛下和崔贵妃所生?” 毕竟,杨贵妃之前就是寿王妃,是玄宗皇帝的儿媳妇啊。万一,他的子孙只是没他胆子大,敢明目张胆抢儿媳妇入宫,但一样宠幸了自己儿媳妇呢? 李二不知刘绰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刮了她的鼻子一下,忍俊不禁道:“绰绰,你这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倒更愿意相信,肃宗陛下是太过喜欢召王殿下了。当今圣人不也因为喜爱邕王殿下,将他收为自己的儿子么?” 想到,李二怎么说也是个做臣子的。刘绰硬生生将‘那也可能邕王是圣人跟太子殿下的妃嫔生的啊!’给咽了下去。 她道:“若非如此,那只有一种可能。李邈和李偲都是因为身上有杨家血脉,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崔贵妃毕竟是韩国夫人的女儿。马嵬驿后,杨家人几乎被杀绝了。他们中任何一个登位,当年诛灭杨氏全族的人都会担惊受怕!就像身上流着隋杨血脉的吴王李恪和武家血脉的寿王李琩一样。一早就被大臣们排除在继承人之外了。大势面前,代宗皇帝就算宠爱崔贵妃,喜爱嫡子李邈,也无能为力。” 李二满眼赞赏地看着刘绰道:“我的绰绰真是聪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听阿耶说过,代宗皇帝即位后,有大臣提请立太子,却没有一人为嫡子李邈说话。所以,他以军务太忙为借口,将立储之事拖延了两年。也就是这两年里,圣人屡立战功,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八人一同受铁券、图形凌烟阁。他才不得不将圣人立为皇太子。次年,又封李邈为天下兵马元帅,也是想让郑王能积累军功。可惜····” “嗯,国家承平之际选继位之人可以论出身,国家危难之际则要论功绩。”刘绰道,“所以说,如今拥立舒王的那些人,并非看中他的嫡出身份,不过是见太子殿下身体不好,而舒王不仅身强体健还有军功在身,他们认为广陵王殿下根本斗不过舒王这个长辈,对不对?” 李二点头赞同。 “可广陵王妃是郭家人啊!” “如今,郭四郎跟舒王家也有婚约了。” “哎,皇家的事真复杂啊!” “所以,绰绰,如果杨家没倒,裴液和李谊,一个是虢国夫人的孙子,一个是韩国夫人的重外孙,就都还是权势滔天。” 若真是如此,郜国公主不用在丈夫死后改嫁,就不会有太子妃萧氏。而是跟裴徽生一大堆孩子。李邈说不定不会那么早死,会顺利被立为皇太子,继承皇位。李谊如今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那裴瑾得嚣张成什么样? 那她跟李二不就得一个被公主府抢走,一个被舒王府霸占? “幸亏杨家倒了。”想到此处,刘绰颇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怪不得,裴瑾跟宝安郡主走得那么近呢。” “若真是如此,舒王就不用在府中养个····” 啊,他怎么还没忘记这茬! 没等李二说完,刘绰抢先道:“不对,我越看刚才那个叫夜枭的护卫越觉得眼熟,他是不是跟你去过彭城?”刘绰目光灼灼盯着李二,“当年你去我家小住,有没有让他偷听墙角?” 李二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指着棋盘道:“绰绰,该你了!” 刘绰按住他的手,“休想蒙混过关,老实交代,当年你在我家都偷听了些什么?” 李二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少年人的青涩来,“真没什么。就是好奇你是怎么看破我身份的。刘兄当时也在,不信你可以写信问他。” 听到刘纯也知道,刘绰嘴角微翘,“噢!居然当着纯阿兄的面监视我,李二郎还真是毫不避忌呢!” 李二无奈地笑了笑,“绰绰,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那时不是担心你徒有虚名,招摇撞骗么!况且,给孩子吃的东西,自然马虎不得!我发誓,一切只为安心,绝无害人之心!” “你少来!”刘绰轻哼一声,落下一子。 李二笑道:“绰绰在此,李某怎敢少来?” “油嘴滑舌,李二郎果然有做登徒子的潜质。”刘绰赢下这局棋后,轻笑着说,“今日就放过你了。” 李二拱手作揖,“多谢娘子手下留情。” 刘绰白了他一眼,“再这般没正经,我可要生气了。” 这一眼在李二看来却是眼波流转,更添风情。他心脏漏跳一拍,忍不住笑意盈盈探身过去,伸手轻抚刘绰的脸颊,在她额头亲了一记,声音低沉而温柔:“绰绰休恼!我知你心怀天下,志向远大。在我面前,你无需隐藏聪明才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第174章 来者是客 这次回来长安,李二时常会对她做出一些亲昵之举,还总是做得行云流水般自然。 加上刚才那一番真挚的剖白,更让刘绰险些难以自持。 于是,她转移话题道:“夜枭这名字不错!看来,我也得给韩风他们几个取个诨号了!” “这是为何?”李二却还目光灼灼盯着她。 “自然是因为你暗卫的名字听着唬人啊!这个行当用真名当真会落了下乘!” 听了这话,李二哈哈笑起来。 “绰绰,他真叫夜枭,姓夜,名枭。这名字可不是什么江湖诨号。” “还有夜这个姓?” 小院里两人谈笑风生。 小院外,端着压惊汤的曹氏被两个人的笑声给阻住了脚步。 “哎,这两个孩子真是没心没肺,敢情这刺杀就吓唬我一个人了?” 月光下,长安城的夜色依旧美丽,然而在这美丽的背后,却隐藏着无尽的阴谋与斗争。 服了压惊汤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二便起身告辞了。 “夜深了,二郎,不如就在家中客房歇下!”曹氏关切道。 李二笑着婉拒:“不了,明日是我的生辰宴,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忙!” 刘绰送李二出门后,转身回屋。曹氏赶忙迎上去,拉着刘绰左瞧右看,确定她身上没有伤口才松了口气。 “娘,我没事。今晚这些刺客不过是些赵家余孽,你们以后若要出门,身边也要记着多带些护卫。” “哎,阿娘知道了。谁能想到,赵家都被抄家了,还能纠结起这么多刺客来呢!这回可不能轻饶了他们!”曹氏应道,“对了,明日二郎生辰,我跟你阿耶,还有祖父祖母也都给他备了礼物。你去的时候记得带上。还有,娴儿在京中这么久,你一直都忙着,她也没机会去什么好郎君多点的宴会。你明日去的时候,带娴儿一起去,也不枉你二叔母托付我们一回!” 刘绰笑道:“阿娘说的是。” “这不为难?”曹氏问。 “阿娘不必多虑,二郎小时候就见过娴姐姐。如今,她既在长安,自然该去他生辰宴上坐坐。阿娘,时间不早了,您快去歇息!” 曹氏又嘱咐了几句后便回房去了。 刘绰看着曹氏的背影,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这京城的局势真是复杂,她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行。 而另一边,宝安郡主仍在为婚事烦心。她暗自决定,要找个机会与韦七郎表明心意。 正月十六,长安城的街头巷尾依旧洋溢着昨日上元节的喜庆。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芒透过窗棂,刘绰便在四美的轻声唤醒中睁开了双眼。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伺候她洗漱净面,水汽氤氲中,刘绰的肌肤如凝脂般细腻,更显得她清丽脱俗。她坐在妆台前,精心打扮起来,点绛唇、描远山眉,每一笔都细致入微,将她的容颜衬托得更加精致。 今日的服饰,刘绰选择了一件绛红色的对襟襦裙。襦裙的下摆宽大,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宛如云霞缭绕。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丝带,更显得她身姿婀娜。 她的发髻高高挽起,以李二送的那根玉簪固定,簪头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与她的襦裙相得益彰。 最后,菡萏为她披上一件轻薄的披帛,帛上绣着细碎的花纹,随风轻扬,更添几分飘逸之感。 一切准备就绪,刘绰站起身来,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镜中的她,妆容清淡而精致,眉如远山含翠,眼似秋水含波,唇上轻轻点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既不失礼节,又不会过于浓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温婉与美丽。既端庄又不失灵动,正是她想要展现给李二的模样。 她知道,身为李二的未婚妻,今日的宴会上,她必然也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要用自己的风采,为李二的生辰宴添上一抹最亮丽的色彩。 李宅内外,张灯结彩。 虽然李吉甫远在郴州刺史任上,但李二留在长安城的长辈们却早已为了他的十六岁生辰筹备了场盛大的宴会。他身着一袭绣有精美云纹的锦袍,头戴玉冠,正负着手,站在李府门口,迎接宾客。 不一会儿,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李府门前。车门打开,一位身着绛红色襦裙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车来。 那少女皮肤白皙如雪,透出淡淡的红晕,仿佛是初春时节含苞待放的桃花,娇嫩欲滴。眉如远山含翠,淡扫轻描间,便有一股清雅脱俗的气质自然流露。眼眸深邃,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又似含着一池秋水,清澈而深邃。 鼻梁挺直,唇瓣如清晨的花瓣,轻轻一抿,便绽放出迷人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让人心生温暖,忘却尘世的烦恼。发丝如墨,柔顺而有光泽,发髻仅用一支精致的玉簪轻轻固定,更显得她端庄高贵。几缕碎发随风轻舞,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和灵动。 李德裕看到刘绰,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绰绰,你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替刘绰拂了拂发丝,动作自然流畅。 刘绰的脸微微一红,轻声说道:“祝二郎生辰快乐。”说着,她将手中的礼物递给了李德裕。 “谢谢绰绰。”李德裕接过礼物,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幅刘绰亲手绘制的山水画。画面栩栩如生,意境深远。李德裕甚是喜欢,“这幅画我很喜欢,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不止我,还有大兄、四兄和三姐,大姐姐、阿爷阿娘、祖父祖母虽有事不能来,却也都给你准备了礼物!”刘绰笑着道。 她身后的刘娴以一种温婉娴静的姿态出现,长发被巧手侍女挽成一个简洁而不失高雅的发髻,裙身上以淡金色的丝线绣出细小的花枝,若隐若现,透露出一种含蓄的美感。刘娴的美不张扬,如同一杯清茶,让人回味无穷。 刘珍儒雅温和,身姿挺拔,举止从容。刘谦身材修长,动作敏捷,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朝气。 “三姐姐、大兄、四兄!”李二彬彬有礼地迎客进门。 今日的李府,宾客云集,热闹非凡。许多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都来到了这里,为李德裕庆生。 “今年的生辰怎么办的比去年盛大了许多?”刘绰边走边道。 李德裕笑了笑,“我本意是简单些就好,家中长辈非说十六岁生辰该好生操办一番,实在是盛情难却!“ 刘绰和李德裕一进入宴会厅,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美貌动人,宛如一对璧人。 刘绰的美丽,不仅仅在于她的外表,更在于她内在的气质和智慧。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无论是与长辈交谈,还是与同龄的姐妹们闲聊,都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舒适宜人。她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照亮周围的一切,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李二郎君,刘娘子,恭喜恭喜!\" \"祝李二郎君生辰快乐!\" 宾客们纷纷上前祝贺,李德裕和刘绰也一一回应。 “刘家这几个郎君娘子真是好相貌啊!” “那可不,彭城刘氏也是一方望族,自是不可小觑!” “听闻李刘两家这婚约,是赞皇公还在世时就定下的呢!” “难怪!赞皇公真是好眼光啊!” 在宴会上,刘绰见到了许多熟人,包括顾若兰、韦澳、郭四郎、李缄、韦七郎、李绛、李璆父子。 “李御史,那日真是多谢你了!” “刘学士客气了,那日你在御书房大杀四方,其实我并未帮上什么忙。何况,咱们本就是一家人!”李绛道。 李璆道:“我在家中听阿耶说了刘学士的风采,也是钦佩不已啊!” 自然也有从未见过的宾客,她与他们都交谈甚欢,气氛十分融洽。 最后,李二又带她见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绰绰,我给你引荐一下。这是我的族兄李巽,如今正任湖南、江西二道观察使,加检校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他回京过节,也想着见一见你呢。” 跟在一旁的李缄道:“二叔母,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别看二叔人小,辈分大着呢!” 李巽轻声斥道:“没大没小!” 刘绰行礼笑道:“无妨,刘绰见过李观察使!” 李巽捋了捋胡子,笑看着李德裕道:“刘学士才貌双全,贤弟,真是好福气啊!” 在宴会的一角,却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刘绰。那是闻喜县主,她的眼中充满了嫉妒和恨意。 \"刘绰,你这个贱人,凭什么能得到裕阿兄这样好的郎君!\"裴瑾咬牙切齿地想道。 应酬了一番后,刘绰终于和好姐妹顾若兰凑到一起。 “她怎么来了?”顾若兰看着闻喜县主道,“你们家李二给她也发了请帖?” 刘绰这才注意到了闻喜县主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来者是客,她堂堂县主,就算不请自来,李府的人也不能把她赶出去啊!” “你今日打扮得如此好看,走,咱们去跟她打个招呼,气死她!”眼见郭四郎又想凑过来说话,顾若兰道。 “县主万安。”两个人来到裴瑾的座席,十分有礼道。 闻喜县主冷哼一声,“刘绰,你别得意太早。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出身,还真把自己当赵郡李氏的女主人了?” 刘绰嘴角上扬,“县主此话怎讲?我不过是来参加二郎的生辰宴罢了。要二郎成为赵郡李氏的家主,怕是还要等上许多年,县主怎么比我还要着急?” 闻喜县主怒视刘绰,“你……你……” 这时,宝安郡主走了过来,“瑾儿,今日是二郎的生辰,何必如此动气呢?” 刘绰和顾若兰对视一眼,心道:得,又来一个不速之客! 一直关注着顾若兰一举一动的郭四郎,生怕宝安郡主要为难心上人,紧走几步挡在二女中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二郎没给你下过贴子?” 宝安郡主微微一怔,她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夫郭四郎,会当众如此护着顾若兰,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意。但她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淡淡笑道:“我只是见县主与刘学士和顾娘子说话,过来打个招呼罢了。再说了,你与二郎自小要好。如今,你我既已定下婚约。他给你下了请帖,与给我下请帖有什么不同?” 郭四郎却并不买账,他冷冷地看了宝安郡主一眼,“郡主有心了。不过,我还有事,还请郡主自便。” 宝安郡主的脸色一白,她没想到郭四郎会如此直白地下逐客令。她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咬了咬唇,强颜欢笑道:“好,四郎若有事,先忙便是。不过我提醒你,今日宾客众多,你可莫要做出什么有损舒王府和公主府颜面的事情来。”说完,便坐到闻喜县主上方的位置上去了。 李家的下人都极为训练有素,很快就又安排出了几个坐席。 顾若兰则趁机拉着刘绰躲开了。 等郭四郎又追上来,她道:“郭四郎,你与宝安郡主已然定婚,却这样当众落她面子,真的好吗?” 郭四郎却毫不在意,“我与她本就没什么情分,何必在意她的想法。倒是你,若兰,你不必为她说话。” 顾若兰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为她说话,只是觉得,你这样直接,未免让她太难堪。” 郭四郎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道:“若兰,你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但有些人,你越是忍让,她越是得寸进尺。” 顾若兰道:“郭四郎,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为了我,当众下她的面子,究竟想置我于何地?这些年你送我的东西,上次你登门时,我已尽数归还了。你我之间,早已再无瓜葛。你今日如此纠缠,又是为何?” 郭四郎眼神坚定地看着顾若兰,“若兰,我知道你对我心怀怨恨。但今日,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从未改变。你等我,婚约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顾若兰看着郭四郎,心中百感交集。“不必了,我顾氏门第配不上你这等皇亲国戚。若兰也从未心存高攀之意。郭四郎,我祝你跟宝安郡主情投意合,百年好合。” 刘绰见两人气氛有些微妙,劝也不是,走也不是。 而在宴会的另一边,李德裕正与一众好友交谈。 “二郎,听说你最近在研究兵法,可有什么心得?”韦澳道。 李德裕笑了笑,“兵法之道,博大精深,我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李缄打趣道:“二叔,你如此用功,莫不是想早日建功立业,好迎娶刘娘子过门?” 李德裕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头,“你们啊,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 但在他的心中,却也不禁涌起一股期待。他与刘绰的感情日益深厚,他自然希望能早日与她结为连理,共度此生。 而在座的公子们见他如此,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第175章 吃醋与告白 开席前,宾客们在花园中或品茗,或寒暄,一派和谐景象。 “绰姐姐,你三姐姐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怕是不习惯。你去陪她,这里我应付得来。”顾若兰道。 刘绰赶忙抽身离去,她光顾着不放心顾若兰失恋,倒忘了刘娴。她虽是个二十岁的姑娘了,可在长安城中并无旁的朋友。 李二也被客人缠住,见刘绰回席陪伴刘娴,时不时往她那个方向瞟一眼。 韦七郎悄然离席,来到花园一角的琴台前。 琴台设于一处幽静的水榭,他端坐琴前,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一曲《高山流水》悠然响起,琴音袅袅,宛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淌。 好不容易摆脱了郭四郎,顾若兰只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安静待一会儿。被悠扬的琴声吸引,她来到水榭边,静静地聆听。 “呀,这不是顾九娘子么?你不是跟刘五娘子形影不离的么?怎么一个人躲在此处?是高攀升平公主府不成,羞于见人了?”说话的是工部一个员外郎家的官眷娘子,她身后站着同样闻音而来的宝安郡主。 宝安郡主见韦七郎离席,便尾随离开。想不到来到水榭后,却看到了顾若兰。这才找来梁二娘,想借她的嘴赶走碍事的顾若兰。 “你是谁来着?哦,我记起来了,平日里整天跟在闻喜县主和赵家娘子屁股后边打转的梁二娘子。怎么,今日是跟着你家兄长出来,借李二郎的宴会相郎君的么?告诉你,我今日心情不好,你别找茬!我犯起浑来,可是会打人的!” 梁二娘子道:“顾九娘子可莫要胡说,我家跟那赵家可没什么来往。” 顾若兰懒得跟她废话,“你既不是来听琴的,就赶紧走,莫打扰了旁人的雅兴。郎君们都在那一处呢!” 梁二娘子气得脸都绿了,“你……” “你什么你···话都说不明白,就别学人家给人当狗了!” “还才女呢?你说话怎得如此粗鄙?往日里,你总是纠缠郭四郎。郡主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罢了。现下,郡主要过来听曲儿,你还不识相点儿赶紧离开?” “喜鹊,今日咱们是在李二郎家中,不是在舒王府中?” 喜鹊行了一礼,“回娘子,咱们是在安邑坊李宅!” “大胆!无论身在何地,郡主都是郡主,你胆敢对郡主大不敬,来人啊,掌她的嘴!”宝安郡主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带着人走上前,作势就要捉拿顾若兰。 喜鹊一下子挡到自家娘子身前,大声道:“我家阿郎乃是当朝吏部尚书,九娘子向来最得阿郎疼爱,你们胆敢对她无礼!” 那老嬷嬷果然愣住了。就算顾少连年事已高,可毕竟尚在任上。 宝安郡主道:“怕什么?我是君,他是臣。便是今日我打了你,老尚书还敢来舒王府找我理论不成?” 顾若兰冷笑一声,起身将喜鹊拉到身后,“这位嬷嬷是要给我立规矩?难道此处不是李二郎的府邸,是舒王府?我倒想请教,这句话哪里对郡主殿下不敬了?莫非郡主是要喧宾夺主不成?我人就在此处,若不怕悠悠众口,郡主尽可动手!” 那嬷嬷道:“郡主叫你让开,你为何不让开?” “郡主金枝玉叶,她若开口,我自会相让。可刚才说话的是郡主么?你是郡主?还是你是郡主?”顾若兰看向梁二娘又看向老嬷嬷,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被噎得哑口无言。“这亭子这么大,再坐上十几个娘子都不成问题。我看郡主身量纤纤,并不像坐不下的样子啊!” “你是什么人,也配跟郡主殿下坐在一起?”老嬷嬷道。 “既觉得我不配,诸位何故屈尊到我这里来?还是一会儿宴席上,我们也全都得出来,独留郡主殿下一人在厅中?” 李德裕和刘绰知悉此事,也赶到水榭不远处,却并未现身。 “咱们真的不用出去?”刘绰担忧道。 李德裕笑了笑,“放心好了!七郎自来有成算!他知道若兰喜欢音律,既然她已经被琴音吸引到水榭附近,剩下的交给七郎就好!” “这出英雄救美真能成?”刘绰有些拿不准,“你如此撮合若兰和韦七郎,不怕郭四郎以后怨你?” “无妨,我只是搭台,唱戏的还是七郎自己!说起来,当初我也没少帮四郎!那年召王府宴会,他们两个都对若兰上了心。从前是因为若兰先喜欢了四郎,七郎才把心思藏起来了。如今,既然四郎已然定了亲,帮七郎争取一把又如何?” 这时,韦瓘一曲弹毕,起身朝这边走来。 “秦女史,刘学士是郡主殿下的女师。顾九娘子与刘学士形影不离,情同姐妹,为何不配与她坐在一起?”他道。 宝安郡主看见韦七郎,眼睛一亮,立即换了副笑脸迎上去。 “韦七郎的琴艺真是出神入化,犹如仙音绕梁,令人回味无穷。” 韦瓘客客气气道:“多谢郡主夸奖。” 刘绰突然想起来韦三郎,“韦家那个三郎呢?” “他已经定亲了。左右,若兰本就不喜欢他。”李德裕干咳了一声道。 “定亲了?上回在绮梦阁,看他那样子对若兰好像还挺上心的。”刘绰有些惊讶道。 其实,韦三郎是在顾少连中风期间定的亲。虽说是为了前程着想,可也未免功利了些。 “七郎跟他是亲兄弟,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李德裕笑着道。 这边厢,宝安郡主略带娇羞地提议,“韦七郎,可否为我再弹一曲?” 韦瓘看向顾若兰,微笑着问道:“顾九娘子是好乐之人,不知你想听什么曲子?” 顾若兰还没说话呢,宝安郡主已抢着道:“我想听《凤求凰》!” 韦瓘彬彬有礼地婉拒道:“《凤求凰》乃是男子弹给心爱之人听的曲子。郡主如今已有婚约在身,此等要求怕是不妥。” 宝安郡主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七郎,我是专程来找···” 韦瓘再次行礼,“郡主殿下,您若是来寻四郎的,怕是要失望了。他并不在此处。郡主不如去宴厅找找看。”他转身看向顾若兰,“若是顾九娘子想听,我倒是愿意再奏一曲。” 顾若兰微微一愣,随即露出笑容,“那就劳烦韦七郎了。” 宝安郡主见状,冷哼一声,带着随从拂袖而去。梁二娘和那嬷嬷也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水榭中又恢复了宁静。 韦瓘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还是这般心直口快。” 顾若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只是看不惯她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不就是定个婚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想搭理人,她还非得上赶着凑上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韦瓘嘴角微扬,坐下重新弹奏起来。他指法娴熟,琴声如行云流水般婉转,令人陶醉其中。 顾若兰靠着栏杆坐了下来,专注地欣赏着琴声,心中暗叹:这个韦七郎,还真是风度翩翩,才华出众啊,从前竟是一点都不显…… 刘绰见状,笑着对李德裕说:“看来这出戏唱得很成功啊。” 李德裕点点头,“七郎确实不负所望。” 顾若兰闭目,继续倚栏听琴。听着听着却发觉有些不对。 这个韦瓘,他弹的好像是《凤求凰》啊!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躲在一旁的刘绰被这浪漫的场景感动到了,忍不住道:“啊,他好会啊!这谁能不动心?” 闻言,李德裕面色古怪地将正听得一脸陶醉的她拖走了。 “这凤求凰是七郎弹给若兰听的。绰绰若想听,一会儿客散了,我专门弹给你听。” “二郎,我还想再听一会儿呢。”刘绰走得依依不舍,倒没注意到自己的未婚夫其实已经醋得不行了。 除了好听的琴音,她还想看顾若兰能否开启新恋情呢! 李德裕没有带她回到宴会厅,而是推门进了离水榭不远处的一间屋子。 “二郎,咱们不是回去宴客····”刘绰话还没说完,唇便被一样温热的物事封住了。 一进屋,李德裕就将她抵到了门上,左手护住了她的头,右手紧紧搂着她的腰身,霸道而热烈地亲吻起来。 刘绰被李德裕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本想推开男人问清楚,却发现根本无法撼动他坚实的身躯。 李德裕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刘绰瞬间明白了,他这是又吃醋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也只能由着他了。 感受着他的热情,原本不明所以的懵懂转化为羞涩的回应。刘绰的双手不自觉环住了李德裕的脖子。 良久,李德裕缓缓松开了刘绰,额头与她相抵,轻声说道:“这份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刘绰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娇嗔道:“真是爱吃醋。” 李德裕又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才道:“绰绰,不是怪我不会讨娘子欢心么?我适才就是在卖力地讨你欢心!” 刘绰白了他一眼,“无赖。” 李德裕拉住刘绰的手,笑着道:“你有我呢!走,莫让客人们等久了。” 此时,水榭中的韦瓘一曲弹毕,抬头看向顾若兰,眼中满是深情。 顾若兰一脸惶恐,不知道该逃还是该装傻。 见韦瓘起身,她转身就要跑。 “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顾九娘子赐教。”韦瓘紧走几步,拉着她的手腕道。 “何事?”顾若兰转过头,看着他。 “相识数年,娘子似乎对在下很是反感,不知是何原因?若是在下有何处得罪了娘子,还请明示。”韦七郎一脸诚恳地问道。 这还用问,老娘忘了咱们两家在议亲的事了呗。 “没···没有,你很好!我···还有事···先走一···”说完,顾若兰就打算再次逃走。 韦瓘却没放手:“既然如此,还请顾娘子听我一言。昔日召王府中,韦某一睹娘子芳容,便已心折。然知娘子心有所属,七郎不敢唐突,只愿默默守护。” 顾若兰闻言,心中一震,她没想到韦七郎竟早已对自己有意。 韦瓘继续道:“如今,四郎已有婚约,在下亦不愿再藏匿心意。我虽无显赫家世,但愿凭一己之力,为娘子撑起一片天地。” 顾若兰红了脸,“我与郭四郎的事,你都知道?既然知道,为何还····” “韦某耳聪目明,又岂会不知。韦顾两家本就在议亲,但我不愿娘子为难。曲已毕,想必我的心意娘子已尽皆知晓。后日,靖恭坊有马球会,若娘子不弃,韦某希望能与娘子一同前往。”韦瓘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若兰,轻声说道。 顾若兰心慌意乱,她从未想过韦七郎对她竟然有着这样深厚的情意。他什么都知道,一点也不在意她心里曾经有过别人。他的意思是,想先确认她的心意再议定亲事。 她低头不语,腔子里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相识数年,她知道韦瓘不是个随便的人,但正因如此,这才真要命啊! 顾若兰抬起头,看着韦瓘,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递向顾若兰:“这玉簪虽不甚珍贵,却是我亲手所制。若娘子不弃,愿以此簪为凭,许我一个守护你的机会。” 先是马球赛邀约,又是亲手制作的发簪相赠,这个韦瓘丝毫不给她留喘息的余地。 顾若兰凝视着韦七郎手中的玉簪,感受到了他的真挚与坚定。 “好,我会好好想想的。”她只觉得自己脸颊热辣辣的,只想快速逃离此地。 韦瓘闻言,心中大喜,“如此,后日我在靖恭坊恭候娘子大驾。”说罢,他松开了顾若兰的手,礼貌地退了一步。 顾若兰匆匆离开水榭,心如鹿撞。 回到宴席上,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韦七郎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 刘绰好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顾若兰羞涩地低下头,“就是韦家那个七郎,他邀请我跟他一起参加后日的马球会。” “你手上这根簪子是?” “啊!”顾若兰轻声惊呼,语无伦次道,“这是他自己做的,我是听他说什么机会之类的。我们两家议亲的事,他很尊重我的想法。告白也很正式,礼物好歹准备了这么久···” “那你是怎么想的?”刘绰笑着打趣道,“听起来,韦家七郎的琴艺很是不凡呢!” 顾若兰的脸更红了,“绰姐姐,我还没想好呢,就已经拿了他的簪子,我是不是太傻了,我当时光顾着要赶紧离开了····” 刘绰道:“没关系,后日马球会我陪你一起去。你若觉得他人还可以,就将簪子戴上,若觉得不行,再将簪子还给他也不迟!” 顾若兰感激地点了点头。 宴会将尽时,她终于恢复了一丝丝条理,却在红光满面的韦七郎看过来时,再一次缴械。 ”绰姐姐,你帮我看看,那个韦七是不是又在看我?“ 刘绰看着她的样子,与李德裕会心一笑。 这个韦七郎真是不撩则已,一撩惊人啊! 第176章 情侣档马球赛 宴会结束后,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 李德裕亲自将刘绰和刘娴送上马车,叮嘱她们路上小心。 “绰绰,后日马球场见!”李德裕道。 刘绰点头应允,“好!” 因为自己马术好,也没什么别的运动项目好参加,她其实很喜欢看马球比赛。 李德裕又对刘娴道:“三姐姐,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刘娴温婉一笑,“二郎客气了,今日的宴会很热闹,当得起宾主尽欢四个字。府中客人多,你先忙!” 送走刘家人后,李德裕回到府中,却见闻喜县主裴瑾还在花园中徘徊。 “县主,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府。”李德裕道。 裴瑾咬了咬唇,不甘心地问道:“裕阿兄,你真的要娶刘绰那个贱人为妻吗?” 李德裕脸色一沉,“县主,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请你放尊重些。” 裴瑾见他如此袒护刘绰,心中更是嫉妒,“她有什么好的?出身低微,根本配不上你!我这么喜欢你,可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视而不见?” 李德裕冷声道:“配不配得上,轮不到县主来置喙。我此生非刘绰不娶。还请县主自重,莫要再对她出言不逊,也莫要再说此等言语。”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不再理会裴瑾。 裴瑾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她不明白,为什么李德裕会如此偏爱刘绰,难道她堂堂县主,还比不上一个寒门女子吗? 四人回到刘府。 “今日宴会如何?可还顺利?”曹氏关切地问道。 刘绰笑着点头,“一切都好,阿娘不必担心。” 刘娴也道:“大伯母,今日的宴会好生热闹,我玩得很开心。” 曹氏这才放心,又拉着刘绰说了几句贴己话,这才回房休息。 刘绰回到自己的房间,卸下妆容,换上轻便的寝衣。她坐在窗前,想到李德裕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心口便狂跳不止。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大唐的十六岁是不会有人说他们早恋的。 今日韦七郎对顾若兰的告白也很是浪漫。就这样,让她跟顾若兰,在这个时空里平安喜乐的度过一生。 想到这里,刘绰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而此时,李德裕也在书房中,微笑着作画。画中女子身着绛红色衣裙,栩栩如生,似乎在唤他二郎。月光洒在窗前,照亮了两人的笑脸。虽然他们身处不同的地方,但彼此的心却紧紧相连,共同期待着美好的明天。 阳光明媚的午后,靖恭坊的马球场上热闹非凡。 贵族公子和官宦子弟们身着各色骑装,骑着高头大马,准备在这场盛大的马球赛中一展身手。 观众席上,各色人等齐聚一堂,其中不乏长安城中的名门闺秀,她们身着华丽的衣裳,兴奋地看着场间的比赛。 顾若兰在刘绰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马球场。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昨日韦瓘的告白和赠簪,让她对这个昔日并未过多留意的男子有了新的认识。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根玉簪,心中犹豫不决,不知今日是否该将它戴上。 随着锣鼓声的响起,马球赛正式开始。韦瓘身着一身黑色骑装,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赛场上。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定格在顾若兰的身上,尽管没看到她头上戴着自己送出去的发簪,还是向她投去一个自信的微笑。 比赛开始,韦瓘展现出了他高超的马术和马球技巧。他驾驭着马匹在球场上穿梭,灵活地躲避对手的阻拦,手中的马球棍精准地击打球体,每一次挥杆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他的身影在球场上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在跳着一支力与美的舞蹈。 观众们被韦瓘的英姿所吸引,纷纷为他加油喝彩。 顾若兰也被他的风采所打动,她看着韦瓘在球场上的英姿,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感。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得分,都让她的心跳加速,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 刘绰注意到了顾若兰的变化,轻声打趣道:“若兰,你看韦七郎的眼神,可是与往日不同了。” 顾若兰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轻声道:“我···我只是觉得他马球打得好。” 刘绰知道,顾若兰就喜欢黑皮体育生这一款的。而从前,韦瓘为了不出风头,鲜少在马球上展露真正实力。 随着比赛的进行,韦瓘所在的队伍逐渐占据了上风。为了助他获取顾若兰的注意,李二默契地配合着他的进攻。最终,在韦瓘一记精准的射门后,比赛结束,他的队伍赢得了胜利。 韦瓘高举马球杆,向观众们致意。随后,他跳下马,径直走向顾若兰,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盒。顾若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慌忙避开。 “绰姐姐,我算不算是个见异思迁的女人?”顾若兰无法否认自己的心动。 刘绰握住她的手,“怎么会呢?感情的事本来就复杂。你们二人,男未婚女未嫁。韦七郎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又对你有意。哪是什么见异思迁?” 看着韦瓘向自己走来,顾若兰本能地想逃避,头恨不得缩进身子里去。 刘绰笑着鼓励她,“你们两家议亲的事,你早晚要面对的。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起四郎。但说到底,我与你才是更亲近的。若兰,我希望你能选个有担当值得托付的好郎君。” 心中的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顾若兰鼓起勇气,将手中的玉簪轻轻插在发髻上,站起身来,向韦瓘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韦瓘见状,心中大喜。他快步走向顾若兰,脸红得不行,不好意思地伸出手,结巴道:“若兰,这是刚才马球赛得的彩头···送···送给你!” 顾若兰羞涩地接过礼物。 完赛的李德裕也回来了,刘绰见状,迎上去小声调侃:“看来今日最大的赢家是韦七郎了,不仅赢了比赛,还赢得了美人的芳心。” “看来,很快我们就能吃到顾韦两家的定亲酒宴了。”李二和刘绰并肩而立。 两人目光交汇,一种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 这时,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又一场比赛开始了。 而在另一边,宝安郡主李霓看着韦瓘和顾若兰的亲密举动,心中更是嫉妒得发狂。她紧紧攥着拳头,“为什么?七郎,你为什么喜欢那个顾九?为什么父王还不是太子?韦瓘,你如此不知好歹,等来日我做了公主,便是抢也要把你抢到府中!” 作诗她或许不及刘绰和顾若兰,可说到打马球,她跟裴瑾都是马球场上玩大的,可从没怕过谁? 她与裴瑾互视一眼,决定利用刘娴来逼刘绰就范。 听闻,刘坤在来长安前不过是个彭城县衙主簿。而刘娴是刘氏二房的,她阿耶不过是个没有品阶的吏员,能见过什么世面?怕是连自己的马都没有,更别提打马球的事了。 如今,却因为刘绰高攀上了赵郡李氏。先是一家子来了长安,成了东宫之人。又将刘娴这等乡野间的穷亲戚带到了她们面前,可不令人讨厌? “刘三娘子,前几日,在李二郎的生辰宴上,我便与你一见如故。今日马球场上热闹非凡,不知你是否有意下场一试身手?”李霓看似亲热地道。 裴瑾也压下心头妒火,难得一见地拿出乖顺学生的模样:“是啊,刘三娘子,你来长安也有一段时日了?我与霓姐姐在内文学馆受了刘学士不少教导。你是刘学士的姐姐,如今在长安做客,我们做弟子的,理当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只可惜,你深居简出,咱们总也遇不到。今日机会难得,不知可愿与我等下场打一场马球?” 刘娴自小喜静,书读的多,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唯独不会骑马。 闻言,刘绰忙返回席位,婉拒道:“真是抱歉,我三姐她不善骑术,恐怕难以参与马球比赛。” 刘绰心里明白,她们二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还以为彭城刘氏的娘子,个个都是博学多才,无所不能的呢。”李霓故作惋惜,“想着能与刘三娘子一同切磋球技呢。不过也是,马球虽有趣,却也不是人人都打得起的。” 刘娴尴尬道:“多谢郡主和县主的抬爱,只是我实在不擅骑术。今日,仅是作为观众来欣赏比赛的。” 顾若兰见刘娴受辱,心中不忍,为她辩护:“马术虽好,但非人人必须精通之术。咱们身为女子,倒也不必以马术论英雄。” 李霓轻哼一声,“本郡主可不这么认为,我朝民风开放,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纵马驰骋。刘三娘子既然不会骑马,不如让刘学士有空多教教你。省得她整日不是往地里跑,就是跟些乞索儿混在一处,损了彭城刘氏的声名!” 刘绰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她知道李霓是故意刁难刘娴。 她嘴角含笑,端出老师的款而来,语气不卑不亢:“郡主此言差矣!我三姐姐不喜马球,未必其他技艺也不擅长。她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平日里上课,我已说过许多次。这世上之人有千千万,性子自然也是各不相同。有人动若脱兔,就有人静若处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何必人人都生成一个样子?哎,惭愧,想来是我没有把道理讲清楚啊!” 刘娴感激地看了刘绰一眼,她原本有些自卑,觉得自己不如其他人。但听到刘绰的这番话,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意。 她轻轻拉了拉刘绰的衣袖,低声道,“谢谢五妹。” 刘绰拍了拍她的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李霓见刘绰竟敢顶撞自己,顿时怒上心头,“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刘五娘子!如今可不是在内文学馆,倒也不必时时摆出先生的谱!” 刘绰毫不示弱地直视她的眼睛,“郡主误会了,臣只是在自责,绝没有教训郡主的意思。” 场面一度变得紧张起来,周围的人们都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好了好了,都是来看马球比赛的,何必为此事争执不休。”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广陵王正妃郭氏。“刘学士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而且,我也相信刘三娘子定然有她过人之处。我看这样,既然今日有这么多娘子和郎君在场,不如就让他们搭档下场比赛,也算别开生面,诸位觉得如何?” 看到顾若兰对韦瓘的回应,郭四郎心中虽然有些酸楚,但却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任何一方。 见弟弟情绪不佳,郭氏想让郭銛知道,身在帝王家,哪来的什么两情相悦,男欢女爱? 谁才是与他身份相匹配的妻子,他早就应该看清了。 既然已经与舒王府的郡主定了亲,便不该再惦记着不属于他的那点男女私情。 舒王妃也是乐见郭銛能与自己的女儿变得亲近些。马球比赛最是考验配合,说不得一场马球比赛下来,两个人便能培养出一些默契来。 她微笑着附和:“这是个好主意。刘先生博学多才,顾九娘子亦是才名远播,不知今日可否在马球场上一睹二位的风采?” 李霓忙道:“是啊,比赛如此精彩,看得我也一时技痒,不知先生可愿与学生一战?咱们师生对决一番,想来也是一番佳话!” 郭氏特意提了一句:“霓儿说的是。本宫这才发现,今日场间,既有师生又有佳偶呢。这样的比赛定会成为一段佳话。刘学士与台郎,畅儿跟鏦儿,霓儿和銛儿可都是有婚约在身的。听说,顾九娘子与韦七郎,也在议亲了?” 晋阳公主点头赞同:“那就这么定了。畅儿,霓儿,瑾儿,你们三个,带上自己的未来郎君,下场与刘学士和顾九娘子,斗上一场?” 德阳郡主没想到人在席中坐,祸从天上来,看了看郭三郎后,对刘绰轻声道:“那先生,我与三郎就也来凑一凑热闹!” 刘绰微微一笑,欣然应战:“诸位贵人如此盛情邀请,刘绰岂敢推辞?” “既如此···”顾若兰语气里不带一丝惧色,“我虽不才,但也愿与诸位一较高下。” 于是,分组自然而然就成了: 学生一组是:德阳郡主李畅和郭鏦,宝安郡主和郭銛,闻喜县主和杜恽(新任宰相杜佑的长孙)。 老师一组是:刘绰和李德裕,顾若兰和韦瓘,韦丛(韦夏卿嫡四女,韦瓘的堂姐)和韦澳。 随着裁判的一声锣响,马球比赛正式开始。 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李霓率先发难,她一马当先,挥杆击球,动作迅猛而准确。裴瑾紧随其后,两人配合默契,迅速向对方球门推进。德阳郡主李畅和郭鏦的配合也相当出色,每一次传球都精准无误。 老师组也不甘示弱。刘绰稳稳地驾驭着马匹,巧妙地绕过对方的阻拦,与李德裕形成了完美的配合。阳光下,她的身影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马背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优雅而从容。观众们屏息凝视,只见她突然加速,球杆在手中舞动,一记精准的射门,球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直入对方球门。 韦丛和韦澳姐弟二人的配合也尤为引人注目。一次精妙的团队进攻中,韦澳巧妙地从对手手中夺得球权,他没有贪功,而是在第一时间将球传给了位置更佳的韦丛。韦丛接到球后,没有丝毫犹豫,她轻盈地驾驭着马匹,巧妙地绕过了前来拦截的对手。 观众席上,不时有人发出喝彩:“想不到,刘学士的马球竟打得如此好。韦四娘子也是深藏不露啊!” “虽然身为女子,可刘学士的马术和球技丝毫不逊色于场上的男子啊!隐隐间竟带了丝军人的勇武之气!” 顾若兰虽然会打马球,却不擅冲锋搏杀。只好以她细腻的技巧,一次次抢断传球。韦瓘杀伐决断的击球,很好地弥补了她的短板。 比赛进行到一半时,双方的得分非常接近,观众们的情绪也被彻底点燃。 宝安郡主李霓在一次快速突破中,被顾若兰巧妙地截断了球路,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焦躁。她对着心不在焉的郭銛大喊:“你若不想在顾九和七郎面前丢人,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见郭銛精神了不少,去跟韦瓘较劲了,李霓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情绪,重新投入到比赛中。她也要在韦瓘面前,证明自己处处都比顾若兰强。 在另一端,刘绰和李德裕的配合越发默契,两人的眼神交流中充满了信任和理解。 随着比赛的进行,双方的体力都逐渐消耗,但斗志却越发昂扬。在一次关键的进攻中,韦瓘凭借他出色的马术,突破了对方的防守,将球传给了顾若兰。顾若兰稳稳地接住了球,一记精准的射门,球应声入网,赢下宝贵的一分。 此时,比赛已临近尾声。李霓和裴瑾虽然心中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刘绰和顾若兰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最终,在一次精妙的配合后,刘绰接到了李德裕传来的球,她毫不犹豫地挥杆射门,球如流星般划过长空,直入对方球门。 随着裁判锣声的落下,场上的尘埃似乎也随之落定。老师组以两筹之差赢得了比赛。 第177章 造化弄人,徒叹奈何! 李霓输的心不甘情不愿,尚未回到王府就开始摔摔打打,“岂有此理!阿娘,你这是做的什么安排?四郎心里放不下她,又怎么肯认真应战?输了比赛不说,倒让那个顾九和韦七郎走的更近了!” 舒王妃也不气,“不管你承不承认,韦七郎的马球打得本就跟四郎不相上下。适才在场上,他们两个拼抢的也很凶。三郎跟畅儿是你们的未来兄嫂,可是真出了力的,配合的也极为默契。是你低估了刘家和顾家那两个才对。若说配合不默契,除了韦家姐弟,他们两对哪个在球场上配合过?前面,李二郎和韦七郎还打过一场,消耗了不少体力呢。” “阿娘,你怎么尽向着外人说话?” 李霓知道舒王妃说得对,却也知道大人们如此安排本就是故意的。自然乐见其成。 而裴瑾也知道,晋阳公主这是从京兆杜氏挑了个郎君出来给她。 如今京兆杜氏如日中天,杜佑又是新任宰执,这个杜大郎君方方面面都与她极为匹配。 “阿娘,你是不想帮我夺回裕阿兄了么?”她双眼含泪,委屈巴巴地央求。 晋阳公主语气倒是温和,“瑾儿,二郎是好,可他已经定了刘家那个不说,李吉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回长安啊,阿娘哪里舍得让你离开长安受苦。想来想去,还是杜家好,出身京兆,根基深,没有五姓七家的傲气,杜佑又做了宰相。你嫁过去,他们全家都得捧着,半分委屈也受不得。我告诉你,如今十六王院里多少郡主县主可都盯着杜家呢。” 裴瑾哪里肯听,“我不要,他怎么能跟裕阿兄比?马球打不过,相貌上也差得远了。阿娘,我就要裕阿兄!你让他们退婚啊!” “瑾儿!”晋阳公主拔高音量,“你别不知好歹,杜大郎君出身名门,家财钜万,配你绰绰有余,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可你分明答应了女儿,要帮着女儿把裕阿兄夺回来的!” “那是以前。如今,赵郡李氏借着李二郎的生辰宴放出消息,说李刘两家的婚事乃是赞皇公在世时所定,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这门亲事牢不可破!他们如此煞费苦心,可见阖族都极为看中刘绰这个未来新妇。你就是将人抢过来,到时候嫁进去也不会过得如意。何苦来哉?” 裴瑾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不怕,只要能嫁给裕阿兄,让我死我都愿意!” 晋阳公主叹了句,“你这孩子,真是随了我!你还小,以后你就知道了,郎君的相貌哪就那么重要了?你看阿娘,阿娘嫁的虽是自己喜欢的俊俏郎君,可你阿耶如今在朝中可是无足轻重的,家产跟杜家更是没得比!瑾儿,听阿娘一句劝,你嫁到杜家去,一定会比在家中过得还要锦衣玉食!” 裴瑾反问道:“那阿娘,若再让你选一次,你还选阿耶么?” 晋阳公主愣了片刻,抱住裴瑾轻轻安抚,“若早知道你阿耶会家道中落,我自是不会嫁过来的。也省的要你跟着我受苦!” 未出正月,韦、顾两家就办了定亲宴。李德裕和刘绰也被邀请参加。 郭四郎也登了韦府的门,找的却不是顾若兰,而是韦瓘。 “七郎,你明知道我对若兰心仪已久,为何还要与她定亲?”郭四郎气势汹汹。 韦瓘也毫不示弱,“四郎,若兰这样的女娘,我又何尝不是心仪她已久?从前,我见你们二人有意,自是愿意退出。可如今,你已然与宝安郡主定下婚约。我为何不能与若兰议定婚事?” “我···我会把婚约退了的,你我是好兄弟,你怎能···” 韦瓘没等他说完便道:“若兰因为此事受了长安城中多少闲言碎语,那时你在哪里?韦顾两家有意结亲的事,在长安城中传了少说也有大半年了,你又在做什么?这婚约你既然无法拒绝,又如何能真的退掉?郭兄,你应该很清楚,自己要娶的注定是十六王院的公主郡主,不是李霓也会是别的皇家贵女。你根本护不住若兰。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早日放下的好!” “我护不住若兰,那你呢?‘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你们韦氏门第是好,可如今,你尚要靠着大房帮扶才能体面度日,若兰家中并无兄弟,待顾翁过世,她怎么办?至少,我可以···” “此事就不劳郭兄费心了。我韦瓘不靠父荫,也一定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你也莫要小瞧了若兰,她岂是那等处处等着郎君帮扶救济的人?” “她这是在怨我,这才草草定了亲事!” 郭四郎知道,韦瓘本就极为聪慧,这些年又一直在埋头苦读。游玩的事也都是浅尝辄止,从不沉迷。的确是个自律甚严的君子。 可他就是不甘心! 凭什么?明明他才是最喜欢顾若兰的那个,明明他的出身比韦瓘要好许多! 为什么,他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成婚? “郭郎君,我的性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既应下了七郎的提亲,就已经将与你的过往,全都放下了。绰姐姐说得对,人生最苦便是身不由己。你虽贵为公主之子,又是郭令公之孙,却也不能与命运相抗。这身份于你而言,既是荣耀,亦是枷锁。从前,我以为是你不够努力,没有好好筹谋。可如今,我知道你的不易,早已不再怨恨你了。人生世间,哪能事事都如意。似我们这样的出身,已胜过天下太多人。四郎,来日方长,你我也都年轻,凡事还需向前看。” 顾若兰不知何时从厅中出来了。 郭四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韦府,回到家中便舞起自己院中收藏的各样兵器,直到累得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造化弄人,徒叹奈何!造化弄人,徒叹奈何!”郭銛笑得疯狂,眼角流下的又岂止是眼泪。 第178章 赵明诚提亲 杜鹏举要来长安应试了,他从小就在刘家长大,所以刘家人个个都开心得不得了! 曹氏提前许多天就开始为外甥收拾起了院子。 二月二,龙抬头。 本是李德裕离开长安,返回郴州的日子。 二月初一,刘坤特意叮嘱两个儿子:“散学时记得请假,明日咱们一家人都要送二郎回郴州!” 到了晚上,刘珍和刘谦却带回来一个爆炸性消息: 事假,不用请了。因为,二郎已经入读国子监了。 一家人又被惊了个仰倒。 “二郎,这是要留在长安了?”刘翁满面喜色,“绰绰,你怎么不跟家里人说呢!” 刘绰一脸无辜,“祖父,此事我并不知情,您知道,我房里还有多少,明天预备给他带在路上用的东西么?” 刘坤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想来是李刺史,不想耽误二郎的前程,这才让他留在长安读书了。” 曹氏却不以为然,“二郎本就不用参加科举,靠门荫入仕就行。何况,他这些年就是在外地,也没有停下读书啊。” 尽管曹氏说的很有道理,可刘坤坚持认为,这是李家为了李二的前程考虑,才做的决定。 刘绰却隐隐觉得,八成这家伙又吃醋了。 昨日,从刘家离开时,他面色就有些不对了。 刘珍突然揭破谜底,“阿娘,阿耶,我猜是因为鹏举要来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曹氏反应慢了半拍,“鹏举来,跟二郎留在长安,有什么关系?鹏举住在咱们家,又不去国····绰绰,鹏举要来的事,是你跟二郎提的?” 刘绰连忙摆手,“我可没有!” 那家伙占有欲多强,她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自找麻烦? 刘谦揶揄曹氏道:“阿娘,谁让你这些天一直指挥下人们搬搬抬抬,忙忙碌碌的。二郎又不是傻子,一准早就瞧出来了!” 小八道:“哦,我知道了,杜家表兄要住到家里来,五姐夫这是不放心五姐姐呢!” 小十一道:“五姐姐身边有护卫在,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于是,除了刘娴低头红了脸之外,全家都看向了刘绰。 刘绰心想,得,现在都知道他多么能吃醋了! 三月,灾民们返乡完毕。 新上任的监察御史韩愈,因为上疏请求朝廷暂缓征收京畿百姓拖欠的税钱、草料和粟米,被贬为岭南阳山县令。 刘珍、刘谦和杜鹏举三人因为要下场考试,根本无暇游玩。 乐游原上,刘绰给李二插了一脑袋花后,捧着他的脸问,“鹏举表兄来长安,是考进士的,我也不可能带着他四处游玩,耽误他的学业,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何况,还有三姐姐在呢!” 这些年,除了他之外,她跟杜鹏举通信最多。杜鹏举等的时间越久,她心里的愧疚就会越多。更何况,他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而刘绰,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注重陪伴的人。所以,那六年里,他才流水一般的寄信,送礼物。为的就是让她时时记得自己。既然她慢热,那他就润物细无声。 所以,再次相遇时,他们才能感觉像是根本没有分开过。 对于李德裕留在长安读书的事,李吉甫自然不会反对。身为世家子,多在长安城中交际,本就十分必要。 长子李德修已然成婚,却醉心于书法,无心仕途。有他们夫妻两个陪在自己身边,已然可以了。 与长子不同,次子李德裕对朝局向来极为关注,判断也十分准确。他的未来娘子又在宫中任女官。怪只怪,前几年他身体小病不断,才让孝顺的二儿子一直要守在身边。 李二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不是不放心他,我是不放心你。” 真是搞不懂古人的脑回路。 刘绰笑了,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抱着李二的胳膊撒娇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他可是我表兄!” 就因为是表兄,所以才非同一般啊! 李二也给刘绰簪花一朵,“其实,也不光是为了多陪陪你。大兄无心仕途。父亲又知道我的抱负,也希望我能多融入长安官场。未来家中重担,还要交到我肩上。当然了,中秋的时候,我还是要回郴州去陪他过节的。” 刘绰知道,真正让他突然决定留在长安的就是杜鹏举的到来。因为他说的这些本就是一直存在的。这些年,他人虽在郴州,却把朝中局势看得清楚明白。 她没有揭穿他,而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至于刘娴,她滞留长安,是因为她二十岁了,尚未许配人家,在老家的流言蜚语实在太多。冷氏希望大伯父刘坤能帮她觅得一门好姻缘。 杜鹏举来到刘宅后,一直深居简出。偶尔与她撞见,也是客套得很。 科考一天天临近,刘娴的心情也越发复杂。在长安这段时日,她经历了许多,已经不是从前的刘娴。不该让自己从前的单相思,去牵绊或影响到杜鹏举的科考。 一日午后,她鼓起勇气,到了杜鹏举的小院。 “鹏举表兄,我有话想对你说。”刘娴的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 杜鹏举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向刘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刘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曾十分想嫁进杜家,但我知道自己并非是你心中所爱。来长安后,我看着绰绰治病救人,管理田庄,赈济灾民,才知道女子也可以有一番自己的功业,而不是只能困在内宅之中。现在,我才明白,当年的我,或许喜欢的并不是你这个人,而是在追寻一份体面可靠的婚姻带给自己的虚荣。我总觉得自己是刘家最好的娘子,就该匹配最好的郎君。让阿耶和阿娘都跟着骄傲和高兴。以后,我不会再让自己困在无望的等待中了。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会自己去争取。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与我心心相印的人。所以,杜表兄,你以后看到我,不用再觉得不好意思了。我···我决定放下了。” 杜鹏举愣住了,他没想到刘娴会如此坦率地说出心中所想。 刘娴继续道:“鹏举表兄,你身为男子,生来便比我们女子有更广阔天地去闯荡,不应被旧情所困。” 杜鹏举看着刘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刘娴是个好姑娘,今日她这番言论,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娴表妹,我···”杜鹏举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刘绰便是他的人间惊鸿客。 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春闱放榜了。 刘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高中进士。消息传来,刘府上下一片欢腾,仆人们忙里忙外,张灯结彩,府邸内外都喜气洋洋。 街道之上,锣鼓喧天。刘珍身着崭新的进士袍,头戴进士帽,骑着高头大马,在锣鼓声中游街夸官。街道两旁,人群簇拥,欢呼声、掌声此起彼伏,刘珍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刘家宴客厅内,也是宾客满堂。曹氏不但张罗着设宴庆贺,还请了戏班,在府邸内搭起了戏台。庆祝活动持续到了夜晚,刘府上空,烟花绽放,五彩斑斓。 喜讯八百里加急传回彭城,刘氏家庙之中,香烟袅袅。族长步入家庙,焚香叩拜,向祖先报告这一喜讯。 城中不少高门媒人都找好了,才知道刘珍早在彭城老家时便已成亲,孩子都有两个了。 初次入场的杜鹏举和再次下场的刘谦则落榜了。但刘珍高中的喜悦,也冲淡了两个人的失落。 唐代科举虽然年年有,但每次却只录取二十几个人。 “胜败乃兵家常事!”表兄弟两个互相安慰着,“咱们还年轻,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两个也能高中。” 一日,有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来到刘家。 刘珍认出来,此人正是与他一同曲江游宴、雁塔题名的进士之一。 “赵兄,好久不见!原来你人还在长安!” “多谢刘兄关怀,今日赵某登门,是来提亲的。” 刘珍向他身后望去,果然见他身后还跟着一长串抬聘礼的人。 曹氏喜出望外,以为终于给刘娴解决了终身大事,热络地将人迎进家中,还请出了刘翁和夏氏做见证,“赵郎君,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在下赵明诚,涿州人氏,今年二十六。” 听到这个名字,被曹氏拉出来共襄盛举的刘绰大吃一惊。 她很想问一句:郎君,敢问你认不认识李清照? 刘翁将赵明诚打量了好几圈,见他衣着虽不显,但看帖子,却是实打实的进士。 “二十六岁便能高中,赵郎君高才啊!”夏氏道。 “哪里哪里,刘兄不过二十四岁,便已高中。与他相比,赵某倒有些惭愧了。” 夏氏干笑着转移话题,“赵郎君,好眼光,我们娴儿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娘,不仅人长得漂亮,厨艺女红也好。年龄也与你甚是相配!” 哪知道赵明诚又爆出一句晴天霹雳,“老夫人误会了。赵某此来,要求娶的是贵府的大娘子,刘蓉。” 第179章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赵明诚。 刘珍最先回过神来,“赵兄没弄错?家姐虽已义绝,但如今还有两个孩子在身边。” 赵明诚笑着摇头,“我并未弄错,刘大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从前她所遇非人,并不是她的错。” 这下,轮到刘绰惊讶了。她看着赵明诚,心中暗自揣测他的目的。 这个赵明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姐姐认识她么? 绿柳接触到她的眼神暗示,悄悄出门,派人去饕餮楼请刘蓉了。菡萏也是个机灵的,领着真哥儿和玉姐儿躲在内堂,悄悄观望起赵明诚来。 “这……”刘珍有些为难地看向曹氏,刘翁和夏氏对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曹氏定了定神,微笑着说道,“赵郎君,你仪表堂堂,又是新科进士,家中无有婚配么?我刘家在长安城中虽然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绝不会让自家女儿与人为妾的。” 刘绰心想,阿娘的应对倒也没错。此人已二十六岁,又是新科进士,或许早已如大兄一般娶妻生子了。又或许,他是丧偶之人,想要续弦? 赵明诚脸色不变,“夫人误会了。赵某的确已经成亲。但我并无让刘大娘子为妾之意。赵某是想娶她为平妻。” “平妻?”刘翁和夏氏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 在唐朝,平妻的地位低于正妻,但高于妾。在某些情况下,平妻可能是由于正妻无子或其他原因而被迎娶的。只是,这样的做法,实在罕见。 刘绰看着赵明诚,心中更加疑惑。可是堂中有长辈在,轮不到她开口拒绝。 夏氏明白,以刘蓉目前的情况,再许婚,好一点的家庭,便是冲着刘坤和刘绰的面子,她只能是续弦。或者降低要求,嫁个年纪大些的,寻常人家做正妻。 说起来,与这个赵明诚十分不般配。 她按捺住喜悦问:“既然家中尚有正牌娘子在堂,赵郎君为何要再娶一房平妻?” 却听赵明诚继续说道,“赵某成婚数年,家中妻子一直无所出。且她身子不好,内宅之事也理不了。” 曹氏笑道:“赵郎君,还如此年轻,想来你家中娘子也刚二十出头。子息这事上也是要讲求缘分的。慢慢来,不要着急。我想只要多请名医诊治,定能开花结果。” 刘绰眯起眼睛,他的意思不会是,要大姐姐过去帮着生孩子? 因为她已然生养过两个孩子,所以可见是个好生养的? 赵明诚本以为,刘家人听说自己一个新科进士要求娶刘蓉定然会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倒没想到,这家人都十分理智。竟只有夏氏看着脸上有些激动。 “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娘子体寒,看过的医者都说她此生恐怕都无法有孕了。可她曾为我父母守孝三年,已不在七出之列,赵某无法将她休弃。” 家中已无公婆需要奉养,正妻又是病秧子,刘蓉嫁过去就能管家。 夏氏更加心动了,暗暗推了刘翁一下。 刘翁这才追问:“那赵郎君,你与我家蓉儿是在何处相识的?” 赵明诚看向刘绰,缓声道:“今冬,刘家在城外广开粥棚,赈济灾民。赵某来京赶考,路过之时,对刘大娘子一见钟情,难以忘怀。只觉此生若不能与刘大娘子相伴,实乃人生一大憾事。然赵某深知,彭城刘氏乃是名流大族,定不肯让家中女娘入门为妾。这才想娶她为平妻。我自知此举唐突,但实在不想错过此良缘,还望刘翁成全。” 说罢,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翁和夏氏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心动。跟王六郎比起来,这赵郎君看着可是处处都强上不少。年轻有为,彬彬有礼,要相貌有相貌,要功名有功名。 毕竟,刘蓉如今能有机会再找个这样条件的婆家,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但他们也不是傻子,赵家要结这门亲事一定也是有所图谋的。莫非,他是想通过姻亲关系,结交赵郡李氏? 刘坤不在家,究竟如何定夺,刘翁和夏氏便都看向了刘绰。 曹氏又补问了一句,“赵郎君,你的意思是若蓉儿入门,你愿将你的家产都交由她打理?” 赵明诚想都没想便道:“这是自然!蓉儿的两个孩子,我也必定会视如己出。” 闻听此言,曹氏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也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刘绰。 赵明诚这才知道,屋子里真正说话举足轻重的是刘绰。 就算是个有时代局限性的封建男子,刘绰也很是瞧不上他。且不说,他背后有没有其他势力的指使。就算他说的全都是真的,是不能纳妾么?不能收养孩子么?这年头不是可以从族中过继子侄的么? 平妻?平妻的迎娶仪式通常较为简单,没有正妻那样的六礼程序。 说起来好听,不过就是个高等的妾。终究还不是正妻。为何就没人问他,家中有没有妾室? 我姐姐去他家,不仅要给他生孩子,还要帮着打理家业,伺候病弱的正妻。一个做不好,就是一身的埋怨。这人如此年轻就能考中进士,想来应该颇有家底。否则,根本支撑不起学业。 听起来,似乎是终生有所依靠了,难道在刘家,她就没有依靠了?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她。如今我姐姐有钱又漂亮,完全可以招赘一个入门,何必外嫁? 刘绰知道自己的想法,家里人未必会赞同,只好不动声色道:“赵郎君,我尚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赵明诚正襟危坐,“刘学士,请讲!” “你如今家中可有妾室?如果有,有几房?她们可已有生育?”刘绰问。 曹氏一下子犹如醍醐灌顶,心道,绰绰问的对。谁知道他家娘子不能生育是他的问题还是他家娘子的问题? 赵明诚也以为刘绰要问的是自己的生育能力,脸色变了变道:“在下家中已有两房妾室。她们都已有生育。不过那毕竟是庶出子女,在下还是希望能有嫡子女出生。” 那便是已有庶出子女了?我姐姐嫁过去还要跟一帮妾室和庶出子女过招? 闻听此言,刘翁、夏氏、曹氏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刘绰只好再问,“赵郎君,你说要娶我长姐为平妻,我想问,若是我大姐姐不能生育,或是生下的孩子是女孩,你是否又会另寻新欢?” 赵明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刘绰会如此直接地问他。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身份和财富,刘家人肯定会欣然同意这门亲事。 万万没想到,刘蓉不过一个嫁过一回的妇人,刘绰居然还替她挑拣起来了。 但他这样一个已有家室,又没什么靠山的新科进士,若是朝中没有助力,怕是几年也不会被授官,功名就是个摆设,全无出头之日。 达官显贵家的娘子不会委屈自己。他将长安城中有些势力的人家都搜罗了一遍,发现刘蓉似乎是他最好的选择。 赵明诚硬着头皮道:“刘学士说笑了,我与刘大娘子都是年轻康健之人。她也已经生育过儿女,想来为我赵家生育嫡子不是问题。” 刘翁和夏氏见状,生怕将这送上门来的好孙女婿给吓跑了,纷纷打圆场道:“赵郎君,蓉儿和她阿耶此刻都不在家中,此事我们还需再商议商议。五娘子年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你见谅。” 赵明诚拿出一副大肚能容的样子来,“无妨无妨,刘学士也是护姐心切,在下省得。” 曹氏虽然心里有些着急,但她也知道女儿说得有些道理。 平妻平妻,终究不是正妻。若他那正妻年寿不长也就罢了,若是她拖着病躯,活得比谁都久呢?若是她病好了,又生育了自己的儿女呢?我的蓉儿又将被置于何地? 见家人们如此拎不清,刘绰也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高见了,接着道:“既如此,赵郎君,你所求之事,我们怕是不能答应。你有所不知,我们刘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是不许郎婿纳妾的。” 赵明诚愣了片刻道:“此事也好办,若刘大娘子不喜家中有妾室伺候,我将那两房妾室遣散了便是!” 闻听此言,后堂的刘娴和余巧儿对视一眼,轻声道:“这赵郎君虽是个进士,听着却有些薄情啊!” 余巧儿也道:“是啊,不是说都已经生育了子女了么?这样还遣散出去,那孩子们岂不是会把怨恨安到大姑头上去?若是对她们都能如此,那对玉····” 看见菡萏和孩子们,余巧儿停了话,转身对玉姐儿道:“好孩子,你看着这人怎么样?若是让他来做你们未来阿耶,你可愿意?” 十岁的玉姐儿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余氏和刘娴点头。 玉姐儿道:“我不愿意。” 余巧儿本以为她会因为对方的进士身份而同意,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她刚要问为什么,就听外间的刘绰道:“赵郎君,即便你能遣散妾室,但我依旧不能赞同这门亲事。我姐姐曾经经历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她需要的是一个真心待她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娶她的人。我们刘家不图富贵名利,只希望姐姐能够幸福安稳地度过余生。所以,还请赵郎君另觅良配。” 赵明诚没想到刘绰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他,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功利。 他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从容不迫道:“刘学士的顾虑我能理解,但我对刘大娘子的真心天地可鉴。刘大娘子贤良淑德,能干貌美,赵某倾慕已久,这才登门提亲。传宗接代之事,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她的过去我并不在意。我欣赏的是她的人品和才华。若贵府还有什么要求,都尽管提。在下愿意用行动来证明我的诚意。”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便说的再明白些。” 赵明诚拱手施礼,“刘学士,请讲!” “就算娶平妻无需像娶正妻那般三媒六礼的,你今日什么都不问,直接带着聘礼上门也是让我们有些为难啊。”刘绰道。 “你如此声势浩大的来,门外头,如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议亲议亲,本就是两家要细细商议的事情。你与我阿兄虽共赴过曲江池宴会,但实则我们对你的底细却是全然不知的。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跑到涿州去,打听贵府的声名如何。你直接走到下聘这一步,叫我们如何处置? 你是新科进士,上门求娶的不管是我家哪位娘子,都会成为坊中谈资。若是两家真的议定了亲事还好,若因为种种原因,并未谈妥,那外头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也只会以为是我们刘家不识好歹,目中无人,摆架子,拿身份。” 赵明诚没想到刘绰连他这点小心思都看出来了。 他一路吹吹打打的过来,又派下人散播自己求娶的乃是刘家大娘子的消息,看似是为了给刘家和刘蓉面子,实则是为了给自己充门面,造声势。 除了自信刘家绝不会不答应之外,他就是考虑到高门大户都是极重颜面的。 若为了一个义绝在家的女儿,拒绝了新科进士,那以后刘蓉只会更难议亲。 “刘学士,说的是。此事···此事,在下做的确实有些不妥。”他有些懊恼地看着刘珍道:“刘兄,虽说府中的五娘子乃是官身。可事关刘大娘子的婚姻大事,她一个做妹妹的能代表刘氏做决定么?” 刘绰淡然道:“赵郎君,家中还有长辈在堂,我一个小辈自然不能代表他们来做决定。方才,我也只是说自己不赞同罢了。虽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说到底,要不要嫁你,还要看我家长姐自己的意思。 她虽然已与王家义绝,但仍是我刘家的嫡长女。如今,她有自己的孩子,还有饕餮楼傍身,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她不喜欢赵郎君,即便你是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我们也不会逼着她嫁人。若是她自己喜欢你,要嫁给你,那刘绰自会祝你们百年好合。” 话是如此说,但刘珍知道,如今家人都十分信赖刘绰的眼光和判断。既然她不看好,那这婚事怕是成不了了。反正,玉姐儿和真哥儿都还小,刘蓉要不要再嫁都不急于一时。 他笑着道:“赵兄莫恼。我五妹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此事终究还要问过家姐的意思。你看这样如何?你先将聘礼带回去,等家姐回来之后,我们再商议一番。到时,不管成与不成,都会给赵兄一个答复。” “既如此,赵某便静待佳音了。”说罢,赵明诚便带着随从离去了。 第180章 做良家妇女不如做女土匪 屋内的气氛在赵明诚离开后,显得有些微妙。 刘绰的直言不讳显然让刘翁和夏氏有些意外,他们被刘绰的一番话点醒,重新审视起这门亲事的利弊来。 刘翁看了看刘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绰绰,你不盲目追求权势和地位是好,可他毕竟是新科进士,若是因为此事,耽误了蓉儿的终身幸福就不好了。” 刘珍则显得有些无奈,他知道刘绰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赵明诚毕竟是个新科进士,这样的条件在长安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不禁有些惋惜。 夏氏一直在心里权衡,她知道刘蓉的情况,“整个大唐,一年也就不到三十个进士,若是蓉儿能嫁给赵明诚,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绰绰,祖母知道你是担心蓉儿嫁过去后会受到委屈。要不咱们派人去涿州打探一下赵家的门风名声再做定夺?” 就在这时,绿柳匆匆走进屋内,回禀道:“大娘子回来了。” 刘绰点了点头,站起身对众人说:“咱们还是先听听大姐姐的意思。” 见到刘蓉,一家人将赵明诚提亲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 刘蓉听完后,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并不想嫁给他。” 刘翁和夏氏一愣,没想到刘蓉会这么直接地拒绝。 曹氏道:“蓉儿,你是没见到那位赵郎君,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啊。阿娘也不是要你一定要如何,就是怕错过了,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郎君了。你若是担心孩子们去了赵家会受委屈,就将他们留在家中,我和你阿耶一定给你照顾好了。你还年轻,终身总要有个依靠,阿娘不想看你就这么一个人苦苦熬着。” 刘蓉不以为意道:“阿娘,女儿如今过得很好,不想因为贪图进士夫人的虚名,就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将来。再说,我也舍不得孩子们,他们还是跟着我这个阿娘好。经营饕餮楼这么久,女儿就明白了一件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个赵明诚不过才二十六岁,就高中了进士,以他的家世才貌,便是娶个未曾婚嫁过的黄花大姑娘都易如反掌。若只是想生养嫡子,要什么样的女娘没有?为何会口口声声认准了我?女儿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多半是看中了阿耶和绰绰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助力,甚至二郎家也是他想攀附的。” 刘翁道:“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既然有榜下捉婿的,那自然就有想靠着岳家帮扶博好前程的。不管是你阿耶和绰绰的官位还是珍儿的功名,如今这些本就是咱们刘氏女娘挑好郎婿的本钱。” 刘蓉却道,“祖父,若他真是个良善之人,即便不靠这些,日后也自会有一番成就。但若他心思不正,咱们家就算倾尽所有,也未必能扶得起来。爹爹和绰绰都是清正廉洁的好官,我不想因为我的婚事,给家中带来麻烦。昌黎先生中功名多年,也从未想过走这般捷径。可见此人乃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刘翁和夏氏听了刘蓉的这番话,也觉得很有道理。他们原本只是希望刘蓉能有个好归宿,却不曾想其中还有这般复杂的利害关系。 刘绰听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知道刘蓉如今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被外界的纷扰所影响。 “罢了罢了,既然蓉儿不肯,那这件事就暂时放下。”刘翁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 “只是,这门亲事回绝了,日后再想找个条件这样好的郎君怕是不易了。”夏氏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们的前程也能好些。” “阿娘也知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草率决定。”曹氏还是有些舍不得,“可阿娘就是舍不得看你这么一个人···” 刘绰安慰道:“祖母,阿娘,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来大姐姐真遇到合适的人,再做打算也不迟。说到孩子们的前程,咱们自己家就有两位进士了,何必贪图外头的进士?何况,女儿其实并未把话说死。他会满大街宣扬此事,那咱们也照葫芦画瓢宣扬宣扬便是。谁能打动大姐姐的芳心,谁才是咱们刘家的女婿。若赵明诚所言为真,那他应该自己想办法去讨大姐姐欢心,而不是如今日般自说自话。” 一家人又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散去了。 刘蓉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决断,她只想将酒楼经营好,把孩子们好好养大。再嫁的事,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第一位的。 曹氏始终有些不舍得,跟着刘绰回了她的院子。 “绰绰,你派人去涿州打听打听赵郎君的虚实如何?现如今,谁家聘妻生子不是考虑上许多东西的?就是他对咱们家有所求,才能对你姐姐好呢。只要咱们家不倒,蓉儿就吃不着一点苦头!” “阿娘,大姐姐不是说了么?她如今不想嫁!何况那什么一见钟情,此心可鉴的话,都是赵明诚的一面之词。大姐姐根本就不认识他。” “人家好歹是进士,比那个王六不强上百倍?你年轻不懂事,婚姻哪来那么多你情我愿。若是能各取所需,换来个举案齐眉,也未尝不好。难道你想看你大姐姐,年纪轻轻的就这么熬下去?女人啊,还是得有个男人疼才行。” 刘绰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面让绿柳去叫人,一面笑道:“阿娘,女儿不明白,成亲有什么好的?大姐姐刚从王家那个泥坑里爬出来,你又要急吼吼地把她推进赵家的泥坑里去?谁说女人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的?我看自从没了王六郎,大姐姐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宋学士五姐妹,一生不嫁不也过得好好的?如今大姐姐日子过得多逍遥?你干嘛非得找个男人来束缚着她?” 曹氏气道:“你才多大,哪里知道为娘的苦心?我倒想知道,若是将来你有个女儿,你也能说出刚才这样的话来?” 刘绰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为难,“阿娘,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若是我有一个女儿,我宁可让她做女土匪,也不让她做什么良家妇女。一辈子困在内宅,循规蹈矩的有什么好?何不出去见识见识这广博天地?” 曹氏被刘绰的话气得不轻,“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刘绰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阿娘,你这就是偏见了。女子怎么了?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也能做。凭什么女子就要依附于男子生存?” 曹氏无奈地摇摇头,“你呀,就是太倔强了。等你以后嫁人了,就知道为人妇的难处了。记住,这些话跟阿娘说说也就罢了,在二郎面前可千万不要说啊!” 刘绰笑了笑,“可是阿娘,二郎说了,我在他面前可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藏着掖着呢。” “那也不行,你这话太过伤风败俗,二郎就是再好的教养也受不了。现如今,你们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自然看彼此怎么都是好的。将来成婚后,让日子消磨消磨,可就不同了。” 刘绰笑着抱住曹氏,“阿娘,你就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女儿都会好好生活的。若是将来二郎变了心,我便自请下堂,回家来伺候您。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做李家妇,就做刘家五娘子。” 曹氏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怎么不盼点自己的好呢?你当谁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能嫁合心意的郎君?成婚前没说过话,没见过面的,也大有人在!” 这时,绿柳带着韩风过来了。 “娘子,有何吩咐?” 刘绰道:“你去查一下那个赵明诚的底细。尤其是看看他与舒王府、晋阳公主府、浙西观察使那边有没有什么勾连!必要时,可以用些手段。从前怎么打探敌军消息的,就怎么对付他好了。” 韩风领命而去。 “绰绰,你的意思是此事背后还有别的算计在?如果他只是为了借助咱们刘家的势力,倒也无伤大雅。若他是受了贵人们的指使,想靠着娶了蓉儿来拿捏你和你阿耶,那可就不好了!”曹氏惶恐道。 刘绰转头对曹氏说:“阿娘,你就别担心了。大姐姐的事情,就让她自己做主。哪天她领回个如意郎君,我们帮着参详参详就是了!” 曹氏点点头,“唉,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阿娘只愿你们都能过得顺遂如意。”她拍了拍刘绰的手,“你派去的人可靠吗?可别打草惊蛇,反而坏了事。” “阿娘放心,韩风斥候出身,战场上都能活下来的主,这点事情难不住他的。” 得到回复的赵明诚面色阴沉,在租赁的住处换了身衣服后,悄悄从后门溜出去,绕去了十六王宅。 舒王府内院,舒王妃正端坐于上位,神色淡然,似乎早已预料到此行的结果。 赵明诚跪拜行礼,沉声道:“王妃娘娘,赵明诚无能,未能说服刘家大娘子。” 舒王妃微微扬眉,示意他起身,问道:“刘家有何反应?刘蓉又是何态度?” 赵明诚将刘家的对话一一禀告,言谈间难掩失望与挫败。 舒王妃听后,沉默片刻,随后轻笑道:“彭城刘氏,果真非同一般。赵郎君,此事不成,非你之过。刘家女娘,竟有如此胆识,倒是本宫小觑了她们。你下去,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急躁。” 待赵明诚离去,舒王妃的神色变得复杂。 “本宫就不信,这个刘家真的是铁板一块。既然你们不想做被操控的棋子,那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第二日,赵明诚刚会完诗友回家,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袭来,接着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庙宇内。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在磨刀。还有几个在划拳喝酒吃肉。周围还有几个人,他们或在划拳喝酒,或在大口吃肉,看起来十分粗鲁。 赵明诚心中一惊,立刻明白自己遭遇了不测。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颤抖着声音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知在下何处得罪了几位?赵某乃是新科进士,若我出了什么事,京兆府必定会严查的。” 其中一名大汉冷笑一声,说道:“爷们儿几个既然敢绑你,自然是知道你的身份的。” 另一人附和道:“不就是个进士么?这长安城中遍地是官,还缺进士?” 听到这里,赵明诚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知道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劫匪,他们一定有其他目的。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是,赵某失言了。还请各位告知在下,因何事绑了在下啊?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钱,赵某出双倍,如何?还请各位好汉,饶过我!” 他的话音刚落,那名磨刀的大汉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何事?告诉你,有位员外心仪刘家大娘子已久,早已备好了丰厚的聘礼,想娶她做填房。你小子倒好,仗着自己是新科进士,就横插一脚,喂大了刘家人的胃口,叫他还如何登门?难道还不该死?” “别跟他废话了,干脆手起刀落,给他个痛快。再把尸体埋了,哥几个也好交差啊!” “兄弟,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委托人是谁,你就别问了,问了也没用。”说完,络腮胡子举起了手中的刀。 赵明诚发出一声惨叫。“啊!” 数日后,韩风带回了消息。 原来,赵明诚确实与舒王府有些渊源,他母亲的一个远房侄女在舒王妃身边做女史。但他与晋阳公主府和浙西观察使那边并无瓜葛。此次登门提亲前,的确见过那个女史。 一家人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曹氏不敢置信道:“这才几天,你怕是连涿州地界都到不了,怎么查出这些消息的?” 刘绰点了点头,韩风才道:“这个简单,何须真的去到涿州打听。属下带着兄弟们,乔装成了另一户看上了大娘子的人家。假作争风吃醋,将那位赵进士给绑了。这小子不经吓,几句话就撂了!” 第181章 国子监外救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曹氏忍不住把这些天发生的事都跟刘坤细细说了。 “郎君,我越想这件事情越是后怕。你说舒王妃怎么就这么会挑人呢?若是那赵郎君是个家中未有婚配的,或许我们还能有点防备之心。可就因为,他是个有妻妾的,父母亡故的,我跟阿家和阿翁才更觉得合适。差一点,就把蓉儿给推进了火坑里。而且他们放着娴儿不求娶,就是觉得隔了一层,便是娶了她,对你跟绰绰的威胁也没那么大。” “好在那日绰绰在家里,蓉儿如今也是个有主见的人了。来长安这两年,她跟从前是不一样了。”刘坤感慨了一句。“我不放心的是绰绰。” “咱家绰绰聪明着呢,那日若非她在,我们都得让那个赵郎君牵着鼻子走,你担心她什么····”曹氏吹熄了灯,突然想到了刘绰那惊世骇俗之语,忧心道,“我为蓉儿的终身着急,绰绰怪我急着把蓉儿往火坑里推。我说她不知道为人阿娘的心,问她要是有个女儿,还说得出这样的话不,你猜她说什么?郎君!” “她说什么?” “咱们绰绰说,她要是有个女儿,宁可她去做女土匪,也不愿她做良家妇女。你听听,这哪里是一个女娘说出来的话?我嘱咐了好几遍,要她以后说话注意些。你说,这话要是让二郎听了去,得怎么想?” 黑暗中,刘坤的声音响起,“这孩子眼界心胸都堪比男儿,不,比男儿还要远大,不是个困于内宅的人。我是怕她搅到朝局中去太深。这才多少时日,她扳倒了五坊使,又让一个背景很硬的户部侍郎倒台。绰绰现在就是招了太多人的眼。他们现在虽然不敢对她如何,可都等着看她登高跌重呢!” “她就是爱打抱不平。再说了,张娘子和冯娘子都是可怜人。郎君你若遇上了,怕是也要帮上一帮。咱们家人就这个脾气!绰绰,这是为民除害。何况,谁让那李锜在咱们入京时,派人刺杀的?”曹氏不以为意。 “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若换做旁人,早就把内官们给得罪透了。怕是将圣人也惹怒了,可咱们的绰绰,不仅全身而退了,还深得圣人信任器重。”刘坤翻了个身,黑暗中异常认真道。 “这不是好事么?”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舒王妃盯上咱家的原因,也是那个赵郎君为什么登门的原因。绰绰虽官职不大,却可以直达天听。嗣道王是什么人?向来睚眦必报,说不定在怎么记恨绰绰呢!咱们一家往后行事,还是要小心些。后宅的事,就劳烦娘子多操心了。”刘坤有些忧心忡忡。 “那这也不能怪咱们绰绰啊!是那些御史先参奏了她,她才去御前自辩的。堂堂嗣道王,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就算不懂,圣人为了绰绰这事,贬逐了多少御史,他总该看得到?” “从前都是御史们参奏他,被贬官放逐。可圣人这回护的是咱们绰绰。除了皇亲国戚,老臣重臣,有谁被参奏了,圣人亲自将人叫到御前去自辩的?” “咱们绰绰是郡主们的女师,就在宫里呢。如今,又正给太子殿下治病,圣人待她特殊些,也没什么?张仆射,窦大将军,顾尚书,咱们绰绰可都救治过。现成的例子在那摆着。这世上谁不怕死?便是圣人也不能免俗。说不定哪天就得求着咱们绰绰治病,自然得客气些。” “这样的话,可不能再说了!小心招来祸事!圣人贬逐御史,也不是为了给绰绰出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些御史背后站着的人也搅到赈灾案中去,圣人要杀鸡儆猴罢了。” 曹氏赶紧捂嘴,“对对对,我刚教训了绰绰说话口无遮拦呢。郎君,按你的意思,亲家公和二郎这是都看出来危险了,他这才留在长安帮忙?赵郡李氏根基深厚,二郎不走,这些人就不敢轻举妄动。”曹氏道。 “这只是其中一层。我瞧二郎就是不放心绰绰跟鹏举朝夕相处。上元节绰绰被刺杀后,二郎就对咱们全家人的保护都上了心。他生辰那天,也带着绰绰认了认他们留在长安的族亲。一切都安排好后才定了回程的日子。他在与不在,他们都会帮着照顾绰绰一二的。”刘坤判断。 “这么些年了,娴儿都放下了,鹏举也早就放下了?郎君,如今二郎和绰绰感情这么好,要不要让他们早日成婚啊?”曹氏半坐起身。 “这种事情,哪有男方家不提,咱们倒急了的?娴儿、鹏举、谦儿这几个大的都还没定亲呢,你怎么操心起绰绰这个定亲好几年的了?” 曹氏推了推刘坤,“说起这个来,你得给孩子们操操心啊,娴儿、鹏举、谦儿可都二十了。还有蓉儿,若有那你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叫来让我和蓉儿瞧瞧。” 刘坤笑了笑,“好,这事我一直记挂着呢。鹏举和谦儿先不急,我看他们两个都是想先考取功名,主要是先得给娴儿和蓉儿找个可堪托付的郎君!” 曹氏这才满意地躺下,“早点睡,你现在可比在彭城时忙得多了。对了,说起来,二姐夫也曾是官身,好像是七品?是不是能让鹏举也进四门学读书?跟咱们谦儿也好有个伴!” “嗯,鹏举去国子监读书的事,我办的差不多了。如今咱们住得宽敞,与其让他彭城长安两地跑,倒不如直接在长安住下。”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仿佛也在偷听这夫妻俩的谈话。 赵明诚报了官,又根据自己脑中的记忆提供了不少线索。 京兆府浩浩荡荡在长安城抓了半个月的绑匪,却是一无所获。 京兆府刑房里,新科进士赵明诚对搜查结果十分不满意。 “怎么会抓不到呢?我说了是破庙,破庙!屋里头有座雕工粗糙的观音像。身形相貌,我也绘了图像给你们。只要查出,近几日有谁去刘家求娶刘大娘子,定能找到买凶之人!” 罗主事客客气气道,“赵郎君,非是我们不尽心。此等绑人勒索的事,行凶之人怎么会用真容?必定是乔装打扮过的。这半个月来,我们已经把长安城周遭的破败庙宇搜了个遍,根本没找到您说的观音庙。这段时日,大张旗鼓向刘家提亲的就是您了。剩下那些私底下议亲的,我等能从何处得知?” “去刘府问啊!”赵明诚道。 罗主事笑了,“赵郎君,您可真会开玩笑。刘学士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御史台那些御史参奏了刘学士,是什么下场?贬官都是轻的,苏御史可是被格了功名的。您说,这无缘无故的,我们怎好上门去追问哪家哪户向刘大娘子提亲了?依我看,八成这户人家也是去刘府提亲碰了壁,赵郎君,我看您全须全尾的,油皮都没破一点,要不这事就算了!” 赵明诚皱起眉头,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这伙绑匪如此嚣张,绝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罗主事劝说道:“赵郎君,您与其耗费时间追究绑匪,不如专心准备吏部的铨选,也好早日入朝为官!” 唐代设有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两个国子监。长安的国子监位于外郭城朱雀门街第二街东的务本坊。国子监下设六学,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均为官办学校。 李二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三品官,入的是国子学。同学要么是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国公的子孙,要么是二品以上大员的曾孙。 刘谦和杜鹏举在四门学。刘珍则在家准备吏部的铨选。 唐代国子监制定了严格的作息制度与授课时间表。每月除朔望(朔日和望日,即旧历每月初一日和十五日)两天例行假期以外,每天都有课程,学生无故不得擅自离监。国子监对学生的离监出行、请假休课进行严格管理,不许学生随意离开国子监外出游荡,更不许学生无故离监回家,监生家庭有事会给予假期。如有事经批准出入监时,也要持国子监发给的出入牌。 每次旬考后放假一天。季节性的有“田假”和“授衣假”,田假在阴历5月农忙时,授衣假在阴历9月预备换冬装时,每次各放假一个月,准许学生回家探亲。家距学校路程较远,或家有大事,还允许酌情延长假期。 五月田假,李二陪着刘绰收了庄稼。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夏日。 李二因为苦夏,胃口一直不好。 内文学馆没课的时候,刘绰会常常跑到务本坊去探望李二。 马车上,她将一样样亲手做的菜肴摆好。 “吃!是掌馔厅的饭菜不好吃,还是博士厅给你们率性堂安排的课业太累了?我瞧你留在京中读书,人倒是瘦了。” 唐代国子监教学管理机构非常完备,内部设有五厅六堂,全面负责国子监内部的教学管理工作,其中五厅是:博士厅、掌馔厅、典籍厅、典簿厅和绳愆厅,其中博士厅掌管着教学工作,掌馔厅负责食堂管理,典籍厅掌管着书籍资料的供应工作,典簿厅负责财务管理,绳愆厅负责国子监的纪律考核工作。 六堂是: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六堂是国子监日常教学的主要场所,分为三级:初级为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为修道与诚心两堂,高级则是率性堂。 李二学识极好,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升到了率性堂。 率性堂的学生每年有十二次会考,考试成绩共分为三个等级:文理试俱优者为上等,获一分;一项为优而一项为劣者视为中等,获半分;文理皆为劣者则视为下等,不予分数。以一年为评判期限,获八分者为及格,就有任官资格了。 而获八分以下者则判定为不及格,不及格者则不予毕业,继续留在堂内授业。 学生在率性堂学分积满之后,再经过“监外历练政事”并合格,才能从政为官。 监外历练政事时,学生必须轮流在国家与地方各级部门就职,学习如何处理政府事务。有时还会被分配至地方州县,具体负责清理粮田与督修水利等历练。历练考核十分严格,与任官直接挂钩。 “绰绰的手艺真是不同凡响。”李二吃得开心,“刚才另两个食盒是给四兄和杜家表兄的?” 刘绰看他大口吃东西,自己也开心得不行,“嗯,已经派人送了进去。国子监里都是郎君,我进去不方便,只好委屈你在车上吃了。” “有你在,我不委屈。”李二笑道,“你经常来给我送饭,七郎那帮人别提有多羡慕我了!” “那要不,下次过来我多带点,你回去也好分给他们几个尝尝!” “天这么热,别累着了。绰绰,你只需在意我就好!” 李二吃完后,刘绰又拿出了冰镇西瓜给他解暑。 两个人聊得正欢,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刘绰探头看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怎么回事?”李二好奇地问道。 “过去看看。”两个人跳下马车,挤进人群。原来是一个学子晕倒在地,旁边的人束手无策。 刘绰立刻上前,查看学子的状况。她发现学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拿我的医药箱来!”刘绰大声说道。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胡缨提来了药箱,有人帮忙将学子抬到一旁。 刘绰利落施针,经过一番诊治,没过多久,中暑的学子终于苏醒了过来。 “多亏了这位娘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围观的人群道。 刘绰微笑着摇摇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快些将这名学子送回阴凉的房间去!绿柳,将咱们车上的冰盏送给这位郎君。” 这时,有人认出了刘绰的身份,缠着她表达起敬意。 刘绰救人的消息迅速传开,引来了更多人的关注。李二看到刘绰如此受欢迎和推崇,心中不禁涌起一丝骄傲。 不久后,国子祭酒听闻了此事,对刘绰的医术大为赞赏。他当众道: “刘学士,刘学士慢走!久仰久仰,不知刘学士可否到国子监来为众监生上一堂课啊!” 刘绰不置可否,“许祭酒,诸位监生都是我大唐才子。刘某才疏学浅,实不敢当!” 国子祭酒道:“刘学士过谦了,请旨的事就交给老夫好了。” 见许祭酒带着诸位司业、司丞、主簿、博士、助教、学正、学录等教官诚心邀请,刘绰实在说不出推拒的话了。 想想能在未婚夫和兄长们面前上课,倒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两个人难得的相聚时光就这样被打断了。刘绰被邀请进国子监,跟各位教官好一番客套。 逃出国子监后,刘绰直奔西市的医馆。她想给李二抓点调理身体的药,顺便看看哪里能买到足量的硝石。夏日里,饕餮楼用冰量巨大,她要想办法从源头上节省运营成本。 自己制冰。 这正可以作为,她前往国子监授课的内容。 第182章 硝石制冰法 长安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璧。 古代没有冰箱,古人利用窖室储藏冰块消暑。 在隆冬时节,冰人们会组织大批人手前往河道或池塘,凿采坚硬的天然冰块。 这些冰块被切割成便于携带的大小后,再运送至宫廷内专门开凿的“冰窖”中进行暂存。 这些冰窖都选择在阴凉的地方,一般深埋地下数丈,底部铺设着芦苇和草席,将冰块堆放其上,再用稻草、树叶等隔热材料盖上,最后封闭窖口。 政府专门设立了机构和官员来管理。唐代负责管理冰块的是膳部,藏冰和开冰,都很有仪式感。 皇帝甚至要举行以冰为主题的祭祀仪式。祭祀的对象分为两类,一是水神司寒,二是先祖。 窖冰除了宫廷使用之外,同时也供给官府。“颁冰”是一种古代官府的夏令习俗。炎炎夏日,古代的大臣们在没有空调的情况下工作,经常热得汗流浃背,为了表现出自己体贴大臣们的心意,皇帝经常会向大臣们提供各式凉茶、冰饮,用来消暑。 所以,除了吃,冰还兼具政治功效。夏日,皇帝会用它招待外国使团、赏赐大臣。 到了唐代,藏冰业逐渐从宫廷转移到了市场。 冰窖由于耗资大,成本高,除了宫廷和官府建设以外,民间有能力的人,就会自行挖掘地窖进行藏冰,而这些人除了自己享用之外,还会将多余的冰块售卖获利。普通民众可以通过买卖获取冰。卖冰是一种传统商贸习俗。 因为条件有限,冰窖一旦打开,保温效果就会大大减弱,冰很快就会消融。所以为了避免浪费,通常会让百姓先按照需要预定,等预定量够一冰窖的量时才会统一打开冰窖售卖。 在彭城时,刘家人用的冰主要是衙门里按照职务等级分发给刘坤的冰,鲜少会额外购买使用。 作为如今东市最大的酒楼,饕餮楼自然有自己的冰窖。 可夏日里,刘绰在饕餮楼推出了一系列新的冰品美食:糖冰棍、冰镇水果、蜜沙冰、冰糖酥油、冰雪小丸子。 如此一来,自家窖藏的冰远远不够用,刘蓉已经开始筹划着外购一批冰块补充了。 刘绰却要刘蓉把心放在肚子里,冰的事她来解决。 她在东西两市里转了一圈,询问了硝石的价格,采购了两大车之后,便回了家。 她希望,能够通过人工制冰的方式,让更多的长安百姓在夏日实现冰块自由。但也明白,一旦冰价下跌,朝廷的公办冰窖还好,那些花了大价钱采冰、藏冰的商户,也会损失惨重。 人工造出来的冰,自家用也就罢了。若是想公开售卖,还得打通冰业行会的门路。若要让行会接纳,就一定得把硝石制冰的方法分享出去。 而一旦硝石制冰法推广开来,怕是城中又会开始抢购硝石。 刘绰心里有了购买一处硝石矿藏的打算。 上元节被刺杀过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若是没有护卫在身边时自保的问题。 火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武功再高,也怕手枪。 她就是要在制冰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合法拥有一座硝石矿。 唐代,炼丹术士非常多,再配上硫磺和木炭,在一号公务员的指导下,改进一下如今火药的威力,才是最有效的自我保护。 一旦随身携带使用的火器造好,那以后怕的就得是那些想要刺杀她的人了。 第二天,刘绰带着徐老三和四美做了近百份冰雪小丸子,让刘坤带了一部分去了太子府和广陵王府。又在入宫授课时,给一众郡主们当做认真学习的奖品分发了下去,女孩们都吃的很开心,便是裴瑾和李霓都意犹未尽。 自然,皇帝李适那里,她也没有落下。 李适品尝后,龙颜大悦,当即道:“口感细腻,味道清甜,此物甚是美味啊。刘卿真是个妙人,总是能有这层出不穷的巧思。朕都不知道该赏你什么好了!” 一旁的杨志廉见状,忙道:“刘学士自是难得,可这也是圣人治下有方,才能有此等好物献上啊。” 刘绰微笑着谦虚道:“陛下过誉了,臣是自己嘴馋,这才总是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出来,不敢居功。” 李适笑着摆摆手,“刘卿不必过谦,贤妃素来怕热,这段时日胃口一直不好。想必她吃了这道冰食也会十分喜欢。朕问你,此物叫什么名字?” 刘绰道:“回陛下,此物名为冰雪小丸子。是用糯米粉、豆子、饴糖、蜂蜜和冰块制成。臣已经将做法写在纸上,圣人什么时候想吃了,吩咐膳房做就好了。与之前的桂花酒酿圆子羹不同的是,糯米圆子里加了豆沙。若有喜欢吃的果子也可以将果肉切成丁放进去。除了这个,还有几道今夏要在饕餮楼售卖的冰品,臣也一道写了出来。陛下若吃腻了小丸子,也可换换口味。” 李适听了大喜,“太子那边可曾派人送去?” 刘绰恭恭敬敬答:“今日,我们父女是各自带着几道冰雪小丸子去上值的。太子殿下那里,想必也已经吃到了。” 杨志廉从刘绰手中接过食谱,帮腔道:“陛下,刘学士做事实在是周到。有了这食谱,老奴回去后,也好让府中的庖厨学着做了。” 从宫中出来后,刘绰直接回了饕餮楼。 一传十,十传百,许多百姓都慕名而来,想要尝尝这新奇的冰品。 饕餮楼的生意越发火爆,每日都能卖出上千份冰雪小丸子。 刘蓉见她回来,忙迎上去道:“绰绰,你可算是回来了。咱们自己窖里的冰只够用五天了。开窖后,若是零散取冰,化得格外快。我派人去两市的冰店都打听过了,要么已经被订满了。要么就是订冰的人太少,不到新开一窖的量,得等上七八日。” 刘绰不慌不忙,“大姐姐放心,咱们不用外购,说不定还能有余冰可以卖呢!前几日,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刘蓉道:“备好了,就在庖屋后面的那间杂物房里。” 刘绰进屋看了看,心中十分满意。对不明所以的刘蓉自信道:“大姐姐,以后你要用多少冰,只管跟我说。” 国子监祭酒邀请刘绰入国子监授课讲学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国子监内部和朝中,都有不少人表达了不满。 在国子监的博士厅内,几位年长的博士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 “刘五娘子虽说颇有诗才,医术也高超,但毕竟是个女子,还是个相貌极美的女子,怎能让她入国子监授课?这岂不是乱了纲常!”一位白发苍苍的博士愤愤不平道。 另一位中年博士则摇摇头,“刘学士的才华有目共睹,国子监向来以才学为先,不应以男女论英雄。” “话虽如此,但她不过一介女子,怎能与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博士相提并论?只听说她厨艺好,医术好,可我们国子监培养的又不是厨子和医者,而是经世治国之才。这些东西糊弄糊弄郡主娘娘们也就罢了!许祭酒请她来给监生们授课,教什么?儒家经典,她教得了哪一本?难道教学子们醋泡鸡蛋壳么?”一位年轻的博士满脸不屑。 屋内有几个年轻的助教跟着一同笑起来。 “这位刘学士教郡主们醋泡鸡蛋壳的事,我也听说了!这种东西虽说新奇有趣,可有什么用呢!” 这时,国子监祭酒许庭之走进来,听到了众人的议论,他沉声道:“诸位博士,刘学士的才学和医术是陛下亲口赞许过的。她自来长安后,为民请命,推广庄稼套种之法,赈灾济民,独创云舒棉布,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之所以要邀请她来国子监授课,就是想让监生们知道,研究夫子大义固然重要,可也不要忘了所学是用来经世济民的。诸位都是身有功名的饱学之士,难道还容不下一位女学士?” 众人闻言,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也不敢再多言。 在朝堂上,李适到来前,不少官员也在议论此事。 “女子入国子监授课,实乃千古奇闻。牝鸡司晨,许祭酒此请,莫不是想让那些外邦人看国子监和咱们大唐的笑话?”一位老臣摇头晃脑,言辞中带着几分讥讽。 顾少连朗声道:“刘五娘子才情出众,医术精湛,能为国子监学子授课,实乃学子之福。我大唐女子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外邦人看了只会觉得我大唐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岂会耻笑?” 尽管吏部尚书发话了,还是有人觉得不妥。 “让一介女子入国子监授课,这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一位老臣皱眉道,“宋学士才华横溢,担任内文学馆学士多年,也没有到国子监中授课啊!” 刘宅内,刘坤听闻此事,眉头微蹙,沉吟不语。 “父亲,绰绰受邀入国子监授课,乃是无上荣耀,您为何面露难色?”刘珍好奇问道。 刘坤叹了口气,缓缓道:“绰绰此去,必将面临诸多非议。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我担心她能否承受得住。” 刘谦道:“阿耶,放心!圣人都允准了,旁人还能说什么?” 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百姓们也在议论此事。 “听说了吗?刘五娘子要入国子监授课了!”一个百姓兴奋地说道。 “这可真是前所未闻啊!”另一个百姓感叹道。 “哼,一个女子入国子监授课,这成何体统?”一个老学究摇头晃脑,满脸不屑。 在国子监的学子们中,对于刘绰入国子监授课,也有不同的声音。一些保守的学子对此表示不满,另一些开明的学子则表示欢迎。 半个月后,国子监内,所有监生都翘首以盼。 谁让那位刘学士还是位美人呢! 国子祭酒许庭之亲自作陪,带着刘绰参观了国子监的各个教学场所。 “刘学士,您看这讲堂可还合适?” 刘绰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甚好,想不到广业堂竟如此宽敞,刘某带的教具都能放得下!不知学生都到齐了吗?” 许祭酒笑道:“早就到齐了,就等着刘学士来授课呢!” 广业堂内气氛庄重,身穿学士官服的刘绰未施粉黛,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国子祭酒和司业端坐旁听,博士、助教、学正、学录等则依次立于两侧。 接着,监生们对着刘绰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严肃认真地拱立听讲。 厅正中央,放着一口大水缸和俩个铜盆。 刘绰环视了一圈下方的学子们,对着刘谦、李德裕、杜鹏举等人弯了弯眼角,然后朗声道:“诸位学子,今日刘某来此,是想与大家探讨一些实用的学问。圣人云:‘学以致用’,我们读书,不能只为了科举,更要为百姓民生着想。今日,刘某便来教大家一个简便易行,不需等待冬日,便能在炎炎夏日中制出冰块的方法。” 在没有制冷技术的年代,夏日制冰无异于神迹。 广业堂内,刘绰的话语刚落,堂中便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一位年迈的博士,捻着胡须,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刘学士莫不是在说笑?夏日制冰?这等奇术,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是啊,谁能于炎炎夏日之中,造出冰雪?莫不是水神司寒下凡?” “若真能凭空造出冰雪来,那达官贵人们也不用家家都修建自雨亭了!她是不是吓傻了,才胡言乱语啊!” 刘绰不理会这些质疑。 她先将碾成粉了的硝石倒入大缸中,不断搅拌,不一会儿,大缸周围便冒出了丝丝凉气。学子们惊叹不已,纷纷围上前观看。 刘绰又将铜盆放入大缸之中,倒了八成满的清水。 随着硝石不断吸热,水盆中的水就在众人眼前,慢慢变成了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堂内响起了一阵惊叹之声。 “快看!那盆中之水,真的结冰了!”一位学子指着铜盆,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此等奇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神迹,神迹啊!”另一位学子亦是赞叹不已。 没等刘绰吩咐,一位助教已经激动得端着冰盆绕场展示,堂内的惊叹声愈发高涨。 “先生,此术可有法门?我等能否习得?”有学子忍不住上前询问。 刘绰微微颔首,笑道:“此术并无太多玄妙,人人皆可为之。” 此言一出,堂内更是沸腾,学子们纷纷上前,欲一窥究竟。 刘绰将另一个铜盆放入水缸中,很快,里面的水也变成了冰。 许祭酒见状,抚掌大笑:“刘娘子之术,果真神奇。今日一见,老夫亦是受益匪浅。此术若能普及,我大唐夏日,亦是清凉之地啊。” 在场的博士们也纷纷点头,对刘绰的才华赞不绝口。 “刘学士不仅医术超群,竟还精通制冰之术,真是我大唐之幸!”一位博士满脸敬佩。 另一位博士亦是感叹:“刘娘子之才,堪比古之班昭,实乃女中豪杰。”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刘学士,你倒进水中去的是什么东西?” “这便是硝石制冰之法。”刘绰微笑着解释道,“硝石遇水会吸收大量热量,从而使水温降低,凝结成冰。” 第183章 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 国子监中,除了国子学和太学的中高等官员家的子弟,家财一般的学子也不在少数。他们用起冰来,可没有那么随心所欲。 “刘先生此法若真能普及,我等夏日苦读之时,便能得享清凉,实乃学子之福。再也不会有人中暑了!”一个监生满脸憧憬。 另一位学子则摇头晃脑,口中吟道:“冰心在玉壶,夏日亦清凉。刘先生之术,真乃司寒神下凡也。” 刘绰微微一笑,继续道:“首先,我们需要准备一些硝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火硝’。”她示意身边的助教将一袋白色粉末呈上,“此物在药铺中可购得,用于制冰时,需注意安全,避免接触火源。” 接着,她将盆中冰块倒出,又加了八成满的清水,再放入水缸中。 “诸位,可以上前,感受一下水缸里的温度。” 随着新的硝石粉的倒入,水面上立刻泛起了层层白雾,室内的温度似乎也随之下降。 在助教们的疏导下,后排的学子们已经轮换到前面,他们清楚地看到此等变化,纷纷惊叹出声。之前还对刘绰满脸不屑的几位博士,也看得聚精会神。 “硝石溶于水中,会吸收周围的热量,使水迅速降温,进而结冰。”刘绰解释道。 尽管是第二次演示了,随着盆中的水面逐渐出现了薄薄的冰层。身在厅内的学子们纷纷站起身来,伸长脖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唐代国子监学生有数千人之多,除了本国学生外,还有外邦留学生。广业堂虽大,却坐不下所有人。闻风而来的学子们,围在广业堂门口,急得不行。 不多时,整个盆中的水都已结成了冰,刘绰示意助教将冰盆端出去,展示给众人看。挤在路上的学子们见状,无不啧啧称奇,议论声此起彼伏。 “刘先生真是博学多才,竟能以硝石制冰,此法若能普及,夏日炎炎之时,我等也能享受到冬日的清凉了。” “此法简便易行,不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凿冰储藏,实乃夏日消暑之良方。” 学子们更是激动不已,纷纷上前询问刘绰制冰的细节,刘绰一一耐心解答,不厌其烦。 演示结束后,刘绰又详细讲解了硝石制冰的原理和注意事项,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对刘绰的博学和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先生,是如何得知,硝石有如此神效的?”一位学子赞叹道。 “能亲眼目睹这神奇的制冰过程,真是三生有幸。刘先生的才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那位老博士一改口风,激动得双目含泪。 刘绰微笑着回应:“诸位谬赞了,刘某只是将所学知识运用于实际,希望能为我大唐百姓于夏日也带来一丝清凉。这硝石制冰之法,若能为诸位解暑,刘某便心满意足了。” 一波学子问完了话,又有许多学子围了上来,向刘绰请教各种问题。 “刘学士,这种方法真的可行吗?我们在家中也可以尝试吗?” “刘学士,制冰的成本高不高?普通百姓能用得起吗?” “刘学士,一斤硝石能制几斤冰啊?” 刘绰毫无保留地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可以的,一斤硝石大概能制造一斤冰出来。而且,硝石可以循环使用。” “什么是循环使用?” “就是这大水缸里融了硝石粉的水不要倒掉,可以如晒盐般,等里头的硝石粉重新结晶,再放进水里还是可以制冰的。如此,买来的硝石粉就可以反复使用了。所以,普通百姓,也是用得起的。” 听了这话,学子们对她的敬佩之情更甚,个个脸上都欣喜若狂。 许祭酒见状,也上前与刘绰交谈,“刘学士,您的这堂课真是让人耳目一新。老夫没想到夏日里,也能自己制冰。更没想到,制冰这门技艺,竟有如此多的学问。” 刘绰谦虚道:“祭酒过奖了,刘某只是希望能为百姓做些实事。” 许祭酒点头,“刘学士心怀天下,真是我大唐学子的楷模!” 刘绰在国子监的讲课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一众博士、学子都恨不得将她奉若神明了。 本来已经到了下课的时辰,众人还是迟迟不想放她走。 “刘学士,你是如何发现此等利国利民之法的?” “是啊,我等空活了一把年纪,却不及刘学士万一,实在是惭愧啊!” “刘学士见谅,先前我等还反对你来授课,如今想来真是可笑,是我等狭隘不能容人了!” “更难得的是,此等不传之秘,刘学士却愿意告知世人,还毫不藏私、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讲授给我们听。难怪退之一直对她的才学和见识,赞不绝口!”说话的,是韩愈在四门学馆任博士时的前同事。 见一帮能给自己当爹当爷爷的老学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恨不得给她跪下道歉,刘绰倒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明白,于他们而言,夏日里人为制冰,的确是神乎其技了。 “诸位博士,切莫多礼。咱们坐下慢慢说!”待老头子们恢复了平静后,她接着道,“诸位知道,我粗通医术。而硝石亦是一味中药,它味苦、咸,性温,有毒,归心、脾经,具有攻坚破积、利水泻下、解毒消肿的功效,服用以后可以治疗中暑伤冷、痧胀吐泻、心腹疼痛,还可以用于治疗黄疸、喉痹。我是在配置药方时,偶然发现,它溶于水后有如此功效的。经过多次尝试后,才将这法门摸清楚。”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是哪本已经失传了的古书里记载的呢!” “《淮南万毕术》中倒也有热水制冰之法,却哪里及得上刘学士此法简便易学?最难得的是,硝石粉可以反复使用。寻常百姓家,也能尝试制冰了。” 刘绰见大家热情不减,便继续说道:“其实这硝石制冰之法,并非我一人之功。若没有前人将硝石入药,我也想不到用它来制冰。这堂课,我真正想要教授给各位的,除了硝石制冰之法,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许庭之问。 刘绰站到广业堂中央,朗声说道:“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实干才能兴邦。” 刘绰的声音在广业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一般,敲击在在场每一位学子的心上。 学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即便是那些年迈的博士,也不禁被这番话所震撼。 刘绰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我大唐立国以来,文治武功,皆有建树。但如今,四方藩镇割据,百姓生活困苦。身为读书人,诸位不能只知埋首书卷,更应关注天下苍生。今日,我在此演示硝石制冰之法,便是希望诸位能明白,学问之道,当以实用为本。” 许祭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点头道:“刘学士所言极是。我等读书人,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岂能只顾空谈,不问世事?” 一位年长的博士也感慨道:“刘学士这番话,真是醍醐灌顶。老夫在国子监执教多年,却也未曾想到这一层。今日听刘学士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 学子们更是激动不已,纷纷议论起来。 “刘先生这番话,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我等读书,不就是为了能为国家效力,为百姓谋福祉吗?” “不错,我们不能只知读死书,更应将所学知识运用于实际,解决百姓疾苦。” 刘绰见众人议论纷纷,微微一笑,又道:“其实,硝石制冰之法,只是冰山一角。世间万物,皆有其规律可循。只要我们用心观察、勇于探索,就能发现更多的奥秘。诸位身在国子监,并非只有考进士才是为国报效的唯一途径。律学馆、书学馆、算学馆,亦是于国于民大有用处的。我希望大家能以今日之事为鉴,日后无论在学业上还是仕途中,都能秉持实用为本的原则,为国家、为百姓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 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唤醒了在场每一位学子。他们看着刘绰,眼中充满了敬仰与钦佩。 那日讲学后,刘绰名声更甚,她不仅以硝石制冰之法赢得了学子们的敬佩,更以实用为本的教诲,深深影响了一代国子监学子。而那些原本对她心存不满的博士们,也彻底改变了看法,纷纷向她请教学问,与她探讨治国之道。 国子监内,一改往日诸学馆间互相鄙夷的不良之风,学子们勤学苦读,博士们悉心教导,学术氛围空前浓厚。 城中百姓听闻硝石制冰之法,皆是惊叹不已。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不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新昌坊刘家那位女学士,竟能在夏日里制出冰块!”一个百姓满脸不可思议。 “此话当真?夏日制冰,那不是神仙手段吗?”另一个百姓疑惑道。 “千真万确!我有个侄子在国子监算学馆读书,他亲眼所见,刘娘子当众演示,一盆清水,转眼间便结成了冰!”一个老者捋着胡须,满脸自豪。 “我大唐有此等奇女子,实乃国之幸事!” “你说,刘娘子莫非真的是神仙下凡?不仅医术高超,竟连这等神奇的制冰之法也能掌握!” “以后可不是新昌坊刘家了,是安邑坊刘家,刘司议一家早就搬家了!” “搬家了?难怪听说,好多人想去她家门口焚香祭拜,还找错了地方呢!”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李适耳中。他初听此事,也是半信半疑,便召来许庭之询问详情。 “臣等恭谨上奏陛下,近日国子监有幸请得内文学馆学士刘绰为诸生授课,其人博学多识,医术精湛,更于夏日之中,以硝石制冰之法,解学子之苦热。此法简便易行,成本低廉,实为百姓夏日消暑之良策。臣等以为,此法若能推广,必将造福于民,故特此上奏,望陛下圣裁。” 除了与国子监众位博士的联名奏疏,许庭之将刘绰在国子监演示硝石制冰的经过也详细禀报了,李适听后,眼中露出了赞赏之色。 “这个刘绰,果真博学多才,难得的是,她还能有此等见地。”李适沉吟道。 许庭之忙道:“陛下慧眼识才,不拘一格任用刘学士,实乃我大唐之福。若能得陛下支持,此法定能迅速推广开来。” 李适点头:“爱卿言之有理。不过,此事牵扯甚广,不可操之过急。廷议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许庭之走后,李适眉头微蹙,沉思着如何将硝石制冰之法变为国家之利。他深知此法若能妥善运用,必将为国库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同时也能提升百姓的生活质量。 刘蓉这才知道,饕餮楼中每日所用之冰是怎么来的。 听了刘谦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后,曹氏、夏氏、刘翁、刘娴等人也是啧啧称奇。 “要我说,二郎才是最该紧张的那个。如今国子监中,偷画绰绰的监生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各个学馆里都查抄出来不少。他们可算知道,我生得如此玉树临风是为什么了。阿耶阿娘的儿女,哪个不好看?” 刘绰再回家时,全家人看她的眼神都更加奇妙了。 曹氏拉着刘绰看了又看,口中喃喃:“莫非,我真生了个神仙下凡的女儿?” 张妈妈早就把自家五娘子当成神仙多年了,暗地里一直在偷偷焚香祭拜。“娘子不知,这几日咱们宅院外头的大路上,总有前来焚香祭拜的百姓呢。多少人都想见咱们五娘子一面呢!” 刘翁再次感慨,“可惜,可惜,若是绰绰是个郎君,那咱们刘氏这一支因为有了她,家业该兴旺成什么样子啊!” 夏氏不以为然,“我瞧咱们绰绰这样就挺好的!她在天上的时候是个仙女,落入凡间后自然还是个女娘啊!郎君,你可别老说什么郎君女娘的了!若是惹怒了天上的神明,可怎么得了!” 刘翁咳了一声,“此等流言,外头的人传传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神仙下凡这样的话,能乱说么?小心害得坤儿和绰绰被御史参奏!” “那这是百姓们自己要说的,又不是咱们家人传的!这几日,高远他们拦住了多少想要翻院墙进来的?绰绰如今在长安城中的声望,谁能压得住?” 刘绰对此也是哭笑不得,“既然如此,咱们自家人这些时日还是少出门,行事尽量低调。祖父祖母,都是孙女不好,连累你们也被这些事烦扰。” 可如此奇闻,早已传得满城皆知。城中百姓想要见她的阵仗,比之前写出元夕二首时要疯狂得多。 无奈之下,她只好闭门谢客,专心研究医书。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刘绰的名声越来越大,不少权贵纷纷上门拜访,希望能一睹刘绰的风采,或是求得硝石制冰之法。 十六王院更是一个王没落下,全都下了请帖,要她入府亲自演示硝石制冰之法。 他们这是把我当成了变戏法的? 刘绰不堪其扰,心中烦闷不已。正在此时,宫中传来圣旨,皇帝李适宣刘绰进宫,商讨硝石制冰之法的推广事宜。刘绰接旨后,心中既惊讶又兴奋。 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重视此事,看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太子府内,刘坤也被李诵召了去。 “刘司议,圣上因为硝石制冰一事,已下旨宣召刘学士入含元殿,参加大朝会!” 第184章 冰务司员外郎 含元殿大朝会上,文武百官肃立,气氛庄重。 李适高坐龙椅,目光扫过群臣,缓缓开口道:“近日,内文学馆学士刘绰,开创硝石制冰之法。此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想必诸位爱卿都听说了?” 诸位大臣自是有所耳闻,但毕竟此法太过离奇,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许多人是根本不愿相信的。 一位年迈的大臣首先出列,他是朝中资深的翰林大学士,向来以严谨着称:“陛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硝石制冰之法是否经过了反复验证?毕竟,夏日制冰,自古以来未尝有之。臣以为,此法是否可行,还需慎重考量。” 不少臣子赞同他的看法,“是啊,此事实在太过玄妙。莫不是以讹传讹的江湖骗术?” 许庭之道:“钟翰林,此事乃我国子监师生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钟翰林道:“许祭酒,你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只是担心,你醉心于为国育人,识不破江湖骗术,被蒙蔽罢了!” 许庭之被噎了一下,“便是老夫一人老眼昏花,难道广业堂中那么多年轻学子、博士学官也都被蒙蔽了不成?” 钟翰林却不理会,对着李适再拜,“陛下,《易经》有云:‘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有四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夏日炎炎,乃是天地自然之气,万物生长之机。夏日制冰,有违天时,逆四时之序,此等荒唐事,又如何让人信服呢?” 又有人轻声附和,“是啊,此等违逆天时之举,怕不是会引来天谴?身为大唐臣子,怎可行那江湖方士的骗术?” 御史中丞葛临川从监察的角度提出质疑:“陛下,臣的三子都在国子监中求学。他们对刘学士的才华,也是极为推崇。但此事毕竟违逆天时,臣以为,应当先在小范围内试行,观察其效果,再决定是否推广。” 李适笑道:“此事简单。朕已将刘学士召来,让她当着众位卿家的面演示一番,不就知道真假了?” 内官宣召后,身着六品学士官服的刘绰出现在含元殿门口。 她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大臣的目光。她气质清雅,步伐从容,站到了大殿中央。 钟翰林向来守旧,他出列行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陛下,自古朝会乃是文武百官商议国家大事之地,女子上朝,成何体统?此例一开,恐非大唐之福。” 葛临川亲眼见识过刘绰的本事,知道她不同凡俗,难得帮腔道:“钟翰林,硝石制冰之法,乃是刘学士首创。既然,我们都想知道,此法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奇。那陛下召她前来演示,又有何不妥?” 顾少连也出列道:“陛下圣明,刘学士虽是女子,却也是大唐臣子,此次能上朝演示,实为我大唐开明之象。” 李适抬手示意安静,随后道:“刘绰,你就如那日在国子监一般,将制冰之法为诸位大人演示一遍!” 刘绰领命后,便开始演示。 内官们将准备好的水缸、硝石粉和铜盆呈上,刘绰亲自将硝石粉末倒入水中,轻轻搅动。 随着水面上渐渐泛起的白雾,原本嘈杂的朝堂逐渐安静了下来。大臣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这这水真的开始结冰了!”一位大臣惊讶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传闻竟是真的!”另一位大臣赞叹道。 随着冰层逐渐变厚,朝堂上的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 “神迹啊,神迹啊!难道真如我家娘子所言,刘学士乃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即便是最初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李适更是从御座上走下来观看,他惊喜地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刘绰,转身向众臣问道:“此硝石制冰之法,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钟翰林佩服不已:“陛下,刘学士的制冰之法确实神奇,臣无异议。” 其他大臣也纷纷表示赞同,对刘绰的才华赞不绝口。 “果真神奇,刘学士是如何想到这等妙法的?”有臣子忍不住问道。 刘绰答道:“刘某略通医术,知晓硝石性寒,能清热解暑。某日配制药方时,偶见硝石溶于水中,水即迅速降温,由此想到或可制冰。” 李适见状,满意地点头:“既如此,朕欲将此法推广至民间,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话音刚落,钟翰林却立马跪地道:“陛下,不可啊!即便此法为真,也万万不可推行啊!如此逆天而为,臣恐招致灾祸啊!” 太常寺卿也跪地阻拦道:“陛下,夏日制冰,有违天时,恐怕会引起天地不和,阴阳失调。” 李适看向刘绰,“刘卿,你在国子监说的那句‘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很有见地。诸卿所言,你怎么说?” “陛下容禀。”刘绰不慌不忙,从容应对:“诸位大人,‘天道’二字,重于泰山。《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言道出了人应顺应自然规律的至理。然而,何谓顺应自然?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要善于利用自然赋予我们的资源,以改善民生,造福万民。如今长安城中,酷暑难耐,若能以此法为百姓解暑,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语气坚定,但不失谦逊:“《礼记》中说:‘天工人其代之。’意即天工开物,人需代而行之。人之所以与万物不同,是因为我们能够利用智慧,驾驭自然之力,以补自然之不足。硝石制冰,正是此理。水和硝石,都是自然之物。夏日酷热,易致人病,以自然之物制冰以降温,让百姓在酷暑中也能感受到一丝清凉,不正是合乎天道之举么?冬日藏冰,夏日用冰,古已有之。硝石制冰不过是增加了冰源,又有何不可?若担心上天降罪,只要在开冰祭祀的文书上,加上硝石制冰之法,不就可保万全了?” 李适闻言,微微颔首,表示赞许:“好个‘天工人其代之!’,宋爱卿,你们太常寺再补一份祭天文书便是!” 朝堂上的其他大臣见皇帝已有决断,便也不再提出质疑,纷纷表示支持。 “陛下圣明,刘学士所言极是。” 李适回到御座上坐定。皇帝没开口要她走,刘绰只好退到了含元殿门口的朝臣队列尾部。 “此法如何推广,刘爱卿,你有何高见?” 刘绰在心中暗骂:这也要问我?那你养着这一殿的大臣干什么? 果然,众位大臣也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这个问题,刘绰早就想过了。前世她是做投资分析师的,怎么开发项目,这可是她的老本行啊! 她再次从队列里出来,恭敬一礼,“陛下,此前硝石矿藏皆为私有。若此法推广开来,硝石用量必会大增。若不严加管控,恐有奸商借此哄抬物价,扰乱市场。如今只是传闻,城中各大药铺里的硝石便被抢购一空了。百姓们便是想要配制含有硝石的药物都极不容易。臣以为,只有确保了硝石货源充足,价格稳定,才能真的惠及百姓。故此,硝石矿藏绝不能胡乱开采,而应由朝廷管控,价格也由朝廷来定。” 立时便有一位大臣出列道:“陛下,硝石矿的勘查和开采,可由工部负责。” 见李适轻轻点头,刘绰接着道:“除了矿藏,此法推广后,制冰商户必会大大增加。若冰价骤然下跌,会损伤到冰业行会的利益。而且,冰制出来,还要有地方储存。因此,不若向有意开设冰店的商家,统一教授制冰之法,通过考核后再颁发执业凭证。而冰业行会众位商家,本就有冰窖可以存储,享有优先申领凭证的特权。如此,既可以让夏日冰价降低,又保障了旧有卖冰商户的利益,还能扩充税源。自然,朝廷也可多设立些官办冰窖,以稳定冰价。” “刘学士,你说硝石矿藏官办,老夫认同。可既然想造福于民,为何不将此法传授于民?朝廷只需专卖硝石粉,百姓可自行购买,自行制冰,岂不更好?” 说话的是当朝宰相杜佑,他地位尊崇,虽已白发苍苍,却声如洪钟。初来长安那年的除夕夜,刘绰在麟德殿见过他。 新任户部侍郎道:“想来是因为,硝石制冰所需工本不小,寻常百姓用不起?” 刘绰笑道:“杜相,若各地百姓都能自行制冰,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如今硝石矿藏勘探开采尚需时日。况且,我大唐百姓众多,光长安城就有百万之众,若全然放开由百姓私下制冰,多少硝石矿才够? 您有所不知,溶于水的硝石粉在重新结晶后,再倒入水中,依然可以制冰。只是每次制冰都耗时极长。且制冰过程中,若操作不当,容易引发火灾,或者让溶了硝石粉的水污染到要入口食用的冰。若将此法优先向冰窖齐全,裁冰、卖冰经验丰富的冰业行会开放,既能保证安全,又能在今夏就让城中百姓享用到物美价廉的冰。 我以为,术业有专攻。与其让没有任何制冰经验的百姓,购买硝石粉于自家耗时耗力的私制,留有安全隐患,造成硝石粉的浪费。不若将有限的硝石粉,卖给经过考核的专业制冰作坊。他们每次制冰的量很大,硝石粉又可以重复使用。想来,便是加上人工费用,冰价也比百姓们买来硝石粉后自制来得便宜。如此,既能增加税收,又能保障药用硝石的供给,您说呢?” 杜佑闻言,抚须沉吟:“刘学士所言,确有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了。” 刘绰又道:“杜相说的哪里话,是我没有把硝石粉可以重复使用的事情讲清楚。” “既如此,还有什么我等不知道的,刘学士还是一并讲清楚的好!”说话的是京兆尹李实。 刘绰一点也没被他的皮笑肉不笑吓到,淡定道:“陛下,臣经过多次尝试,已测得一斤硝石粉可制作一斤冰。若能在制冰过程中加入一些盐,一斤硝石粉制出的冰还能再多两成。如今,每斤盐的市价大约是十文钱,硝石市价三百文一斤,而冰却价等黄金。若能重复使用硝石粉制冰,那一斤冰的价格便是降到三百文以下,商家仍有利可图。待来日,硝石矿增多,硝石市价可能降到几十文钱一斤。如此一来,寻常百姓家,也用得起冰了。自家不用建冰窖,想用多少买多少。臣以为,此法可先在长安城中试行。待各地硝石矿藏勘探开采得当,再逐步推广至大唐全境。制作之法,臣已配图编写成册,用法用量也都标明了。” 听到冰价可以降到三百文以下,含元殿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向来以严谨着称的钟翰林,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颤抖着声音道:“三百文一斤?还能更便宜?刘学士,此话当真?若真能如此,那这可真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啊!” “若百姓真能以如此低价购冰,那将再无夏日之苦啊!” 内官将刘绰弯腰举着的册子接过,呈给了李适。 李适阅毕后,又示意内官将刘绰所写的册子传给众臣观看。 “刘卿,原来你这几日闭门谢客,是在家中编写这个小册子?” 朝堂上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与激动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想象着,当夏日的酷热被清凉的冰块驱散,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惬意与舒适。 钟翰林仔细阅读着册子上的每一个字,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敬佩之色。他再次出列,向着刘绰深深一拜,说道:“刘学士,此等日进斗金的制冰之法,你本可留为己用。却不藏私、不图利,只为天下苍生着想。这样的胸襟和见识,实在令人钦佩。” 杜佑须沉吟,目光在刘绰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陛下,刘学士这硝石制冰之法,若真能如她所言,让夏日冰价降至几百文,那她对大唐的贡献,将不亚于一场大胜。足以名留青史,让后世之人赞颂。” 李适闻言,微微颔首,他看向刘绰,眼中满是赞赏:“刘卿,你为此事殚精竭虑,朕都看在眼里。朕赐你硝石矿一座,锦缎百匹,黄金百两,以示嘉奖。” 刘绰连忙出列,拜谢道:“臣谢主隆恩。但臣既享朝廷俸禄,那为百姓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敢居功。只愿此事能顺利推行,让大唐百姓在夏日也能感受到清凉。” 众臣见刘绰即便在受到重赏的情况下,依然谦逊有加,不骄不躁,对她的敬佩更甚。一些原本对她持有保留态度的大臣,也开始改变看法,纷纷上前表示祝贺。 “刘学士,日后若有需要某等配合之处,尽管开口。” 刘绰只是提了一个基本的思路,具体如何做,自然还是要看杜佑和六部官员的。 没想到杜佑却把她给拱了上去,只听老头儿谏言道:“陛下,刘学士居功至伟,却如此谦逊,实在难能可贵。她是对硝石制冰之法最熟悉之人,所提推广策略又极有见地。臣以为,不妨在膳部之下,增设冰务司,擢升刘学士为从五品员外郎,统管各州府制冰之法的推广,和冰业商户的教授与考核。” “杜相,增设冰务司势在必行。但膳部隶属于礼部,负责陵庙的享祭和宫廷膳食。冰务司设在膳部,似有不妥?冰者,财也。便是夏日冰价降至几百文,依然比盐价高出几十倍,关乎国计民生,自当由户部统辖,以筹经费,以济万民。” 膳部郎中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 “冯尚书,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刘学士在东宫时,便是掌食女官。这么多年了,朝中冰窖都由膳部管理。冰务司如何就不能设在我们膳部了?” 工部尚书韦夏卿也不甘示弱,出列抗声:“冯尚书,韦郎中,二位此言差矣。工部掌天下营造,冰窖之建设、修缮,冰之存取,硝石矿藏勘探开采,皆需精工匠心,自然该由工部负责。若冰务归户部或礼部,无异于使算盘手操斧凿,岂不乱了套数?” 几方争执不下,眼看礼部、户部、工部所涉官员就要吵起来了。 刘绰心道,如此推广,意味着硝石被当成盐、铁、酒,实行政府专卖。 硝石和冰就是继盐、铁、酒之后的,第四块政府专卖的肥肉。 油水大了,自然,哪个衙门都不会轻易放过。 李适见状,挥手示意众臣安静,问道:“韦卿,汝言冰窖建设需工匠,然冰之流通,又当如何?” 韦夏卿恭敬答曰:“陛下明鉴,工部自当与户部通力合作。冰务推广,冰窖建设与修缮,由工部负责;冰之流通与价格,由户部调控。如此分工,各尽其职,冰务可得善治。” 李适闻言,微微颔首:“两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冰务一事,既关乎民生,亦关乎国计。两部精诚合作,冰务才得善治。此事便如此定下,冰务司设于工部之下,擢刘绰为冰务司员外郎,暂代郎中之职。” 工部下设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水部司,如今又加了冰务司。 每个司的正副主官分别为郎中和员外郎,其中郎中为从五品官职,负责主管各司的事务,正六品员外郎是各司的副职,协助郎中处理司务。 如果冰务司不设郎中,就意味着刘绰由从六品的内廷女官,升为了正六品的工部员外郎,享受从五品郎中待遇。 若在往常,女子担任前朝官职,必会引发众臣竭力反对。 可想到刘绰毫不藏私地把硝石制冰法拿出来,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朝堂之上,众臣无不心服口服,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何况,她本就是六品女官,只不过是在推广制冰法期间暂代郎中一职? 第185章 清凉仙子 李适见诸事已定,便宣布退朝。 刘绰从含元殿出来,便被道喜的众位大臣围住了。 “刘学士,冰务司初建,必定事务繁杂,辛苦了。” “哎,如今该称刘员外了。” “刘员外,恭喜恭喜!” “刘员外,小小年纪却立此奇功,真乃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啊!” 刘绰一一还礼,态度谦和。 杜佑抚须笑道:“诸位同僚,刘员外头次参加大朝会,想必早就疲累了。你们改日再来道喜!” 众臣纷纷告辞。 杜佑看向刘绰,目光慈和:“刘员外,老夫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刘绰恭敬道:“杜相请讲。” 杜佑道:“刘员外,你年纪虽轻,见识却远胜许多老臣。制冰策写得详尽清楚,思虑周全,全然不似初出茅庐之人。老夫相信,只要你能不忘初心,定能在仕途上走得更远。” 刘绰心中感动,拜谢道:“杜相教诲,刘某铭记于心。” 杜佑又道:“刘员外,老夫还有一言相劝。” “杜相请讲。” “你今日在朝堂上,驳斥钟翰林和太常寺卿,驳得好!如今,满朝文武,无不敬佩你的见识和胸襟。但你要记住,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人心难测。你日后在前朝为官,定要更加小心谨慎,不可给人留下把柄。” 刘绰心中一凛,忙道:“刘某谨记杜相教诲。” 杜佑见她谦逊有礼,心中更是喜爱,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去。 硝石制冰之法的推广和管理正式开始。 年仅十六岁的刘绰以超凡脱俗的才华和胆识,被任命为工部冰务司员外郎,成为了第一个前朝女官的消息,迅速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传开。 在安邑坊的刘府,刘翁拿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天佑我刘家,竟出了如此才女,真是光宗耀祖啊!” 曹氏更是喜极而泣。“好孩子,你为家里争了光,但也别忘了照顾好自己。这差事好做么?要不咱们也从外头聘几个谋士过来?” 刘绰安慰道:“阿娘,你放心好了,顾尚书和韦尚书自会安排得力之人入冰务司,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做事。” 曹氏这才放心,“对对,顾尚书管着吏部,韦尚书管着工部,自然不会为难你。” 小八和小十一蹦蹦跳跳,满脸都是骄傲:“姐姐真厉害,我也要像姐姐一样,学有所成,为家族争光!” 刘坤虽相对沉稳,但眉宇间的喜悦也是难以掩饰:“圣上英明,我儿有此成就,也是她勤奋好学的结果。” 刘珍则极是欣赏地看着自家的妹妹,“绰绰,你真是了不起!” 舒王府中,宝安郡主李霓听闻刘绰成为工部冰务司员外郎的消息,脸色极为难看。 “这个刘绰,真是走到哪里都抢风头,如今竟然成了前朝女官,真是气死我了!这下那个顾九又会跟着威风了!” 舒王妃却显得比较冷静:“刘绰有此成就,也是她自己的本事。可她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臣子。你现在更应该关注的,是如何让四郎心里有你,而不是坐在这里生一个不相干之人的闷气。” 李霓听了母亲的话,虽然心中不甘,但也知道自己与刘绰的差距,“阿娘,冰务这样一块肥肉,人人觊觎。冰务司初建,事务繁杂,难保会出纰漏。咱们要不要使些手段,给她点颜色瞧瞧?您不是也苦于没法子收拾她么?如今不正是好机会?” 舒王妃摇头道:“正因为冰务司初建,冰务是块肥肉,咱们现在才不能出手。” “为何?” “此时刘绰正炙手可热,满朝文武都盯着冰务司呢。咱们虽是皇家,但你也得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推广冰务,扩充税源,乃是国策。圣人由不得任何人胆敢阻碍他推行国政。我们母女俩若出手了,说不得还会连累你父王。” 晋阳公主府中,裴瑾得知消息后,也是满脸不悦。 “这下好了,这个刘绰不仅在国子监中受人敬仰,如今还成了工部的官员,赵郡李氏怕不是会更宝贝她了!”裴瑾嘟囔着。 晋阳公主眉头微蹙:“想不到,她竟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在夏日里制出冰来!这回她为大唐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贤名定会传遍天下,以后怕是更难除掉了。” “不就是能制几个冰块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在夏日里见过冰块啊!圣人为何如此抬举她!” 晋阳公主气得拍了桌子,“有什么了不起?阿娘真是把你给宠坏了,竟连这样简单的事都看不透。这个硝石制冰之法,泽披后世,足以让她名留青史。圣人更是名利双收,此等堪比尧舜的德政,若推行开来,不出两年,国库便能丰盈不少。你却以为这是小事?” 裴瑾不服气道:“她不就是配药时偶然发现的制冰方子么?侥幸罢了!我就不信,她一个小女娘还真能管好冰务司这个摊子!” “瑾儿,你也该学学那个顾九,多跟长安城中的才女们来往来往!不止于你的名声有好处,将来或可成为你的助力!那个韦夏卿知道刘绰跟他们二房未来的新妇顾九是闺中好友,自会对她多加照料。她救过顾少连的命,吏部挑的自然也是能独当一面的能吏到冰务司,再有台郎他们家的助力,如何管不好一个小小的冰务司了?” 刘绰这两个字,成为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你们听说了吗?刘五娘子竟然被任命为冰务司员外郎了!” “真是了不起!身为女子,却能在前朝为官!” “刘娘子真是女中豪杰!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有一番自己的功业?” 然而,最让人心动的,还是刘绰所推广的硝石制冰法。夏日炎炎,冰一直是长安百姓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如今,听说冰价能降至三百文一斤,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商户们对于市场变化和政策调整极为敏感。 “此乃天赐良机,冰价降低,需求必会大增。我等若能抢占先机,必将大赚特赚。单打独斗难成气候,不如咱们兄弟二人联手开一家制冰作坊?”一位富有经验的老商贾眼中闪着精光。 “先不急,看看风向再说。若是真能如传闻所言,咱们再转行也不迟。”一位谨慎的商贾沉吟道。 对于那些原本以贩卖高价冰为生的商贾来说,这一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担心自己的生意会受到冲击,甚至面临破产的风险。 “这可如何是好?冰价一降,我们的存货岂不都要亏本?”一位贩卖冰块的商贾忧心忡忡。 “唐兄莫急,冰务司说了,咱们这些商户,能第一批拿到制冰售卖权。夏日已快过半,你家窖中的冰想来也不多了?说到底,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等那些新建冰窖的商户能上手,咱们早就赚够了!” “三百文一斤的冰?这是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冰务司的告示都贴出来了,东市、西市的卖冰商户已经抢先拿到了特许经营权,铺子里又新添了不少伙计。许多人都去应征呢!” “这下好了,咱们这些普通人家也能在夏天用上冰了,刘娘子真是我们的福星!” “是啊,刘娘子不仅人长得美,心地也好,总是想着咱们百姓。” “听说刘娘子在国子监讲学,那才叫一个精彩,多少学子都为之倾倒。” “可不是嘛,我家那小子就在国子监读书,回来天天念叨刘娘子的好呢。” “是啊,她不仅学识渊博,还心怀天下,为咱们百姓谋福祉。那些贪官污吏,要是有她一半好,咱们可就烧了高香了!” 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商贩们也开始利用刘绰的名声来推销自己的商品。 “瞧一瞧,看一看,刘娘子推荐的夏日清凉秘方,用硝石制作的冰,让你清凉一夏!” “刘娘子都说好的冰镇酸梅饮,快来尝一尝,保证让你暑气全消!” “刘娘子亲授的夏日养生法,喝一杯神清气爽,喝两杯延年益寿!” 在长安的贵族府邸,那些王孙公子和名门闺秀们,也开始模仿刘绰的言行举止。 “你们听说了吗?刘娘子在朝会上的表现,真是令人敬佩。” “我听说刘娘子平时喜欢穿素色的衣服。” 冰务司衙门内,吏员们正在向刘绰汇报工作。 “刘员外,您编写的册子已按时发放给六部官员和各州府官员。” “刘员外,今日又有六家商户通过了考核。” “禀员外,城中新建冰窖均已查验完毕,密封性,隔热性都没问题。” “刘员外,京兆各县的户房和工房也都上了文书,希望能来学习制冰之法。其中,新丰县、渭南县、郑县、华阴县、醴泉县、泾阳县、蓝田县已经发了三遍。” 刘绰从吏员手中接过册子,仔细翻阅。 “嗯,辛苦各位了!” 她前世是做投资分析师的,写项目报告是她的拿手好戏。 从硝石矿藏的勘探开采,到硝石粉的制作、流通、价格,再到制冰作坊的建设标准、制冰流程、安全规范、考核标准,她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便是韦夏卿派来的几个经验丰富的老主事都佩服她的心思缜密,考虑周全。除了有些不熟悉各部衙门之间的小猫腻之外,各项指令根本挑不出毛病来。 “国子监那几个精通算学的博士和学子,到职了么?”刘绰从文案中抬起头。 “到了!”回话的主事有些不解,“下官愚昧,刘员外,您从国子监抽调这些博士和学子来,有何意图?” 刘绰解释道:“硝石和水的比例,制冰的时间,加入盐的数量,这些都需要精确计算,才能确保每次制冰的质量和效率。若再加上京兆各县的吏员和工匠们,教授算学的人就不够用了。考虑到后续各地州县的制冰法推广,要算的东西就更多了。有这些精通算学的博士和学子帮忙,咱们也能轻松一些。” “刘员外英明!”冰务司一众主事和令史齐声道。 在彭城,刘绰的名声早已家喻户晓。得知她成为工部冰务司员外郎的消息后,彭城百姓,奔走相告。 “刘家的女儿真是了不起,如此年轻就做了工部员外郎!”一个老者捋着胡须,满脸自豪。 “咱们彭城人杰地灵,否则怎么能出了刘五娘子这样的女娘?” 自然也有些阴阳怪气的。 “莫不是要跟李家那位二郎成亲了?朝廷这怕不是在给赵郡李氏面子?好让她风风光光出嫁?”一个年轻男子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 “你们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刘五娘子那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就才华横溢,心地善良,经常帮助穷苦百姓,那真真是菩萨心肠!”一个妇人听不得这种酸话,维护刘绰道,“照你的说法,她当年给张仆射诊病,也是靠着赵郡李氏?好好一个郎君,竟如此小肚鸡肠,傲慢无礼!你就是嫉妒死,心里头酸死也没用,怕是连给刘五娘子提鞋都不配!” “是啊,你当刘五娘子跟你似的?人家小时候就是灶君弟子,能渡仙气救人,西京、东都多少达官贵人都要登门求食谱?岂是你这等游手好闲之人能比的?” “刘五娘子虽然生的美貌,但在前朝做官的小娘子,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李家二郎还没有入朝为官?我看刘家跟李家这婚事怕是要散!” “是啊,女子只需温柔贤淑就够了。娶个如此厉害的娘子回家,得敬着捧着顺着,那日子还怎么过?反正,这样的新妇,我家是万万不敢要的!” “便是要以己度人,也得先看看自己的斤两!赵郡李氏什么门第?人家族里头宰相都不知道出了多少个了!对刘五娘子定然只有赞赏帮扶,怎会连一个做女官的新妇都容不下?” “这倒是,刘五娘子再怎么厉害也还是要嫁人生子的。等成了亲,就不好再抛头露面,跟一帮郎君在衙门里上值了。想来这官也就只能做到六品了。” “这群没品的乞索儿!我们娘子可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不做女官也比他们强了不知多少倍!”正在养猪场里清点账目的红果,听了自家阿娘的传话后,愤愤不平道,“这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阿娘,下回再听到这样的话,你就骂回去!‘你们这些乞索儿,摞在一起都不如我们娘子的脚底泥强!’” 红果的阿耶也在一旁道:“是啊,娘子,你平日里那张唠叨我的利嘴哪去了?刘主簿一家对咱们有大恩,再遇到这样说三道四的,直接上去撕了他们的嘴!这帮眼红嘴脏的,可别让我碰见,否则,我一定让他们尝尝我的拳头!” 红果的阿娘赶忙道:“知道了,我这不是被气得想不到这些么!” 刘氏族人更是喜气洋洋。 宗祠内,族长率领众人焚香祭祖,感谢祖先庇佑。 刘敏凑到刘冬身边,轻声道:“还是大兄有福气,养这么个女儿比生多少儿子都强!” 刘冬轻声回应:“是啊,二兄也是走了狗屎运,三娘子拖到现在没成亲,倒成了有福气的。哎,对了,她去长安那么久了,听到好消息没有?如今,五娘子如此炙手可热,怕是娴儿的婚事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若是有好消息,二兄还能憋得住?就是他能憋的住,二嫂也憋不住啊!”刘敏叹了口气,“可惜,我是个命苦的,娇儿走得早。你家媚儿孩子都有两个了。否则,她们姐妹俩也能去长安住下,跟着沾光了。” 刘冬越听越觉得心里不痛快,这话说得他家媚儿结婚了跟死了一样,他皱眉反问,“三兄,这两年,两位嫂嫂不是又各给你添了一个女儿么?等她们长大了,自然能去长安沾光了!” 刘敏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弟弟的不满,“你两个嫂嫂虽然又有生养,可等两个孩子长到能去长安议婚嫁,少说还得十年。那时,咱们阿耶还能在么?已经分家了,若是没有老爷子在,去也去的名不正言不顺啊!” 刘冬想起张氏已经闹了许久的事,趁机道:“三兄,你四弟妹天天吵着让我送宾儿去长安投靠大兄呢,要不让五郎和六郎一起去?他们两兄弟一路上也能有个伴!” “六郎才多大?你就这一个儿子,舍得让他小小年纪就离家?” 刘敏是有这个打算,却不想带上旁人一起。他的长子三郎快要成亲了,贴子已经送去了长安。中了进士的刘珍已经在回彭城祭祖并参加婚礼的路上了。 他计划着刘珍返程时,让自家的五郎以探望祖父祖母的名义跟着去长安。 “为了孩子将来能有个好前程,如何舍不得?大兄新买了座大宅子,大嫂那个外甥杜鹏举已经去住下了。咱们好歹姓刘,有阿耶阿娘在,娴儿一个娘子都能锦衣玉食,五郎可是郎君,去了能受什么委屈? 见刘敏装傻,他直白道,“三兄,五郎只比绰绰小一岁,正是议亲的好时候啊!要我说,三郎的婚事你也该再想想。今年,先是大郎中进士,又是五娘子升官,咱们这一支的门槛儿可是越来越高了。” 刘敏知道,刘冬家跟他是一样的打算。否则,也不会有此提议。 他转移话题道:“听说,城中百姓又开始给五娘子塑像了。这回取了个比‘灶君弟子庙’更离奇的名字,‘清凉仙子祠’!” “三兄有所不知,这‘清凉仙子祠’是从长安传来的。听闻,如今长安城中甚至有寺庙用绰绰的相貌去塑观音像呢。咱们彭城好歹是绰绰的家乡,自然不能落了下乘。若不是已经有了按绰绰样貌塑的灶君弟子像,定然有寺庙用她的相貌去塑观音。” 另一边,老二想的却是生意的事。 过几日,大郎就要回来了,定然要让他帮忙递帖子去刺史府。肥水不流外人田,身为刘绰的二叔,五房如今留在彭城的掌事人,他应该能接下徐州府的冰务事宜? 第186章 夏花插满头 自从被任命为冰务司员外郎后,刘绰每日忙于公务,几乎无暇顾及其他。 虽说刘绰年少有为,冰务司人也够用,李德裕心中还是忧虑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旬休,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探望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却又怕扰了她休息。 午后,李德裕轻车熟路地来到刘宅。曹氏却告知他,刘绰没睡懒觉,一早就去了冰务司。 到了冰务司,众人知道他与刘绰的关系,自是无人阻拦。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只身步入她的值所。刘绰正埋首于案牍之中,眉宇间尽是专注之色。 李德裕不禁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到她。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凝视着刘绰的脸庞,心中满是疼惜。 许是心有灵犀,刘绰似有所觉,抬头望去,见是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柔情。 \"二郎,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是劳累所致。“今日旬休,我本想着将这些事务处理完就去寻你的。” 知道她放着懒觉没睡,是想早一点见他,李德裕心中泛出丝丝甜意。 他轻叹一声,走到她身旁,轻抚她的发丝,\"绰绰,你如此操劳,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可旬休就一天啊!”刘绰微微一笑,\"我无妨的,冰务司初建,事情难免多些。待一切步入正轨就好了。\" 李德裕却不依,\"绰绰,虽说能者多劳,但你若再不注意休息,我可要亲自来监督你了。” 刘绰无奈,只得应道:“好好好,我听你的便是。” 李德裕这才满意,拉她起身道:“难得旬休,你也该放松放松。不如我们去乐游原上走走。” 刘绰点点头,“嗯,正好我手上的事也处理完了!”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温馨而甜蜜。 李德裕正欲转身,却被刘绰一把拉住。 “绰绰,你”李德裕的话未说完,刘绰已踮起脚尖,轻轻地覆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轻轻浅浅,温柔而细腻。李德裕只觉一阵电流穿过全身,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住了刘绰的腰肢,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他们彼此相爱,又许久未见。知道眼前的少年,是自己未来的合法丈夫。刘绰也不矜持,她想亲他,可是想了许久了。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绰绰,你怎么突然···” 一吻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激动,也是深情。 刘绰未语先笑,眼中满是温柔与俏皮,“自然是想你了。多亏了二郎,现在我一点都不累了!咱们走!”她的声音灵动至极,于李德裕而言,却是充满诱惑,每个字都让他心湖荡漾,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轻轻一拉,刘绰便重新跌入他的怀中。 李德裕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刘绰心跳加速。 他被她的主动所撩拨,心中的火焰被彻底点燃。他化被动为主动,唇瓣在刘绰的唇上轻啄,舌尖轻巧地描绘着她的唇形,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与渴望。 刘绰的回应更鼓励他要加深这个吻,舌尖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的舌缠绕在一起,尽情地探索与品味。 两人的呼吸逐渐急促,吻得越发热烈。他们的唇齿相依,舌尖相触,每一次的缠绵都让彼此的情感更加深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他们的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刘绰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李德裕的眼神也越发炽热。 直到两人都感到呼吸困难,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他们的额头相抵,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眼中满是深情与不舍。 “绰绰,你真是要了我的命。”李德裕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情动,也是满足。 刘绰轻笑,又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眼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那,我可要对你负责到底了。” 她就是喜欢看他情难自制的眼神,让她总忍不住想要去逗逗他。 良久,李德裕才缓缓松开她,深情地望着她,\"绰绰,无论多忙,都别忘了,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你,想你,念你。\" 刘绰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我知道!\" 阳光明媚,乐游原上的夏花绚烂开放,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刘绰身着一袭淡绿色的的襦裙,裙摆随风轻扬,似有暗香浮动。腰间系着一条浅粉色的丝带,更显得她身姿婀娜,柳腰纤细。她的发髻轻挽,妆容清新自然,眉如远山含翠,眼似秋水含波,肤如凝脂,唇点朱红,清丽脱俗之中更添几分娇艳。 李德裕则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袍上绣着淡淡的竹叶纹样,显得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锦带,简单而不失大方,更显得他身材挺拔,气质非凡。他的发髻以一根乌木簪随意固定,几缕发丝垂在眉间,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韵味。 两人在乐游原的花树下漫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李德裕轻轻折下一枝盛开的夏花。 刘绰含笑:“这花真美!” 他伸出手,轻抚她的发髻,将那朵夏花簪于她的云鬓之上,低声道:“如此,花便更美了。” 刘绰脸颊微红,低垂螓首,轻声道:“真是会说好听的哄我。” 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脸颊,一阵微风吹来,花香混合着刘绰身上的幽香,让李德裕心神荡漾。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眸,正要低头,吻上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刘绰突然玩心大起,她步态轻盈地跑开,在玫瑰花丛中穿梭,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李德裕见状,笑着追了上去,两人在花丛中嬉戏打闹,笑声在乐游原上空回荡。 追逐中,刘绰的裙摆不小心被花刺勾住了,她轻呼一声,李德裕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她解开。动作温柔而细致,让刘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你看你,总是这么不小心。”李德裕轻声责怪,语气中却满是宠溺。 刘绰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还不是因为想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 李德裕无奈地笑了笑,牵起她的手,“瞧你,都出汗了,我们到那边坐下,休息一会儿!” 刘绰摸了摸发髻上的花,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又偷偷摘了一朵大大的玫瑰花藏在自己身后。 两人在树下找了一处草地坐下,依偎在一起,赏花、谈笑。阳光、花香、鸟鸣,一切美好得如同画卷。 感觉到刘绰在自己头上插了朵花,李德裕也不推拒,任由她施为。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就喜欢给他簪花。 李德裕轻轻揽住刘绰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他缓缓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鼻尖,最后覆上了她柔软的唇。 这个吻温柔而深情,唇瓣的每一次触碰都让刘绰心跳加速。 刘绰闭上眼睛,轻启朱唇,回应着他的吻。她的手轻抚着李德裕的脸颊,感受着他的温度。 吻着吻着,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刘绰手臂环上了李德裕的脖子,唇齿相依,缱绻缠绵,仿佛要将彼此的心紧紧相连。 夏花的香气与两人身上的幽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他们的脸颊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眼中满是爱意和不舍。 刘绰抬起眼眸,凝视着李德裕。他的唇角带笑,仿佛在回味那柔软的触感,神情中透露出一丝意乱情迷。 他的目光也正紧紧锁定着刘绰,眼底深处,除了深情,还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火焰在跳动,那隐藏不住的渴望仿佛能将人融化。 见刘绰面若桃花,双唇因刚才的亲吻而显得红润饱满,仿佛还带着一丝诱人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再次品尝。 刘绰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急色,他们今天已经亲了两次了。可看见眼前李德裕那张好看到让人失神的脸,她又迅速原谅了自己。 她真是走了狗屎运,年纪轻轻就捡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谁让他的嘴唇隐隐泛着光泽,看着就很好亲的样子?再说了,他们是合法的,亲一亲怎么了? 刘绰的眼眸中闪烁着羞涩而又喜悦的光芒,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如同朝霞映照在雪白的肌肤上,美得令人心醉。她轻轻咬着下唇,轻声道:“二郎,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害羞的。” 这个动作更是让李德裕心动不已。 李德裕看着这样的刘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她的美,不仅仅是外表的,更是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一种气质和韵味,让人无法抗拒。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让他为之倾倒,为之着迷。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刘绰的手,再次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开始了新一轮的亲吻。这次的吻霸道而热烈,充满了对她的渴望和爱恋。他的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她的腰肢,仿佛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刘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气息,她知道自己的心也早已属于眼前这个男子。 花树下,热恋中的少男少女再次沉浸在彼此的亲吻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们的心中只有对方,只有这份深深的爱意。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只有这份甜蜜和幸福。 吻毕,两人依偎在树下,李德裕轻揽刘绰的腰肢,让她更贴近自己。他的唇轻触她的耳垂,有些餍足地低声道:“绰绰,现下我也不累了。” 刘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羞涩道:“你又学我!” 这一刻,刘绰和李德裕仿佛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只愿在这乐游原上,在这夏花烂漫的季节里,永远沉醉在彼此的爱恋之中。 第187章 饥荒起 金秋九月,丹桂飘香,李德裕踏上了前往郴州的路途,去探望自己的父兄。 与此同时,刘绰在冰务司的工作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 另一边,刘珍则带着已经改姓的玉姐儿和真哥儿从彭城老家赶回京城。一同前来的还有刘五郎和刘六郎。夏氏和刘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个孙儿了,看到他们后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嘘寒问暖。 刘珍趁着这个机会,将刘绰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张刺史已经把彭城的冰务交由二叔管理。但是三叔和四叔对此非常不满,所以我只能带着五郎和六郎过来了。估计他们也不会在这里住太久。五郎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三叔的想法是希望阿耶能帮他相看一个好女娘。” 刘绰压低声音,轻声说道:“五郎确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看到他就让人感到亲切。他能够前来看望祖父祖母,当然很好。但是他定居在彭城,而长安城的女子是绝对不会远嫁至如此遥远之地的呀!父亲又能如何相助呢?难道三叔的意思是想让父亲帮助五郎在长安站稳脚跟、成家立业吗?此外,徐州的冰务为何会交由二叔管理呢?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张刺史并未将此事告知于我啊!” 刘珍听后,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解释道:“这其实是祖父的想法!毕竟娴妹妹若是嫁到长安,嫁妆过少实在不妥。因此,我在前往刺史府拜访时,顺便提及了此事。” 刘绰闻言,顿时愤怒不已,质问道:“这么说来,祖父和二叔竟然将冰务司视为我们刘家自家的生意了?我们一家独享好处,还得顾及老家那些人的利益?这算哪门子道理?简直是荒谬至极!” 刘珍连忙安抚道:“绰绰,你也知道二叔办事向来都是有分寸的。你怎能确保换作其他人来接管此事,就能够做到清正廉洁,丝毫不贪呢?” 刘绰仔细思考一番后,觉得刘春虽然有些自私,但胆子非常小,确实不像那种会欺压百姓、为非作歹之人,可以算是几位叔父中比较不错的一个。这或许也是刘翁没有选择老三和老四的缘由所在。至于五叔,则在军中发展得平平稳稳,固然得到过张刺史的关照,但更多还是依靠自身努力。 “四叔现在担任县衙户房主事,三叔则是工房主事,他们俩距离冰务最近,却一无所获,所以才以此为借口,迫使大兄你点头答应?” 刘珍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安慰道:“族长绝对不会纵容二叔他们乱来的,你尽管放心。况且,娴妹妹还在长安呢,就算是为了她,二叔也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的。倘若日后,你察觉到他有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直接换人即可。” 刘绰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多言无益。如果真如刘珍所说,刘春行事有分寸,此事便算了。若发现有不法之处,她也绝不会姑息。 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就看看再说。大兄,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能不能提前告知我一声?” 刘珍连忙点头称是,但心里却暗自嘀咕:祖父毕竟是我们的长辈,他老人家就是担心你会直接拒绝,伤了彼此之间的情面,所以才会让我私下里悄悄处置呀! 刘五郎长得十分高大,容貌清秀,嘴甜,性格又好。刘坤和曹氏夫妇俩对他都十分喜欢。因为当年刘娇做的事,面对刘绰时,刘五郎的言谈也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得知刘五郎对算学感兴趣后,刘绰便建议他到国子监的算学馆去学习。 算学馆是允许普通百姓报名入读的,只要能够支付得起学费并且通过最基本的入学考试就行。 刘五郎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对入读算学馆的事却十分上心,甚至出去买了《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五曹算经》、《张邱建算经》、《夏侯阳算经》等算学馆必学书目,提前看了起来。 刘坤倒没想到刘绰能主动帮他解决刘五郎在长安做什么这个难题。 待父女俩都散班后,他来到刘绰的院子。 “绰绰,打棋谱呢?” 刘绰忙起身行礼,“阿耶,您怎么过来了?” 刘坤忙让她坐下,“阿耶来看看你。你在冰务司忙,阿耶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段时日,是不是很辛苦?” “起初是有些累,如今倒有些适应了。” “你这孩子,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养养神,怎么还在看棋谱?” “阿耶,看棋谱才不累呢。” 刘坤在一旁看着女儿,心中满是欣慰。他知道女儿一向聪明伶俐,思虑周全,若不是个下棋高手,小小年纪也管不了冰务司这么大的衙门。 他笑了笑:“五郎这孩子,能有你这个姐姐指点,是他的福气。这几日,老家那边也给了消息,你三叔和三叔母知晓此事后,也觉得你这个安排好。阿耶就是觉得有些委屈你了。” 刘绰忙道:“阿耶,四姐姐是四姐姐,五郎是五郎。即便她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失手害过女儿,可她人已经不在了,我也不能沉溺在从前的事情里,停滞不前啊,更不能连带着恨上五郎不是?他可比我还小一岁呢。当年,若不是他跑去叫人,阿娘来得也不能那么快。” “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三叔和四叔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咱们家今非昔比了,三姐姐来了,可四姐姐和五姐姐来不了。鹏举表兄来了,那他们也得派家中的郎君过来。有福同享,如此,才算不吃亏。若不是五郎自己喜欢算学,三叔也知道他在读书上没前途,入算学馆的事绝不会这么轻松就答应。怕是也要逼着阿耶将五郎送进国子监四门学,将来好考进士。” 刘坤知道女儿说的没错,也无法为弟弟们争辩,尴尬道,“鹏举能入四门学,靠的是他自己的才学,更何况,你二姨丈是正经的七品武官。” “阿耶,不是我做小辈的编排长辈的坏话。可这么多年,三叔和四叔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么?在他眼中,官官相护,无人不贪。他只是没机会罢了。从前,咱们这一支只有您做官,他就认定了阿耶中饱私囊,数次在族中家宴上,公开嘲讽您,丝毫不顾及您的颜面。那时候我虽小,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旁人族中有做官的,都是惠及全族的。偏您是个一毛不拔,只顾自家享受,不为兄弟们考虑的。如今,怕是又认定了女儿也是个贪官,不知道从冰务上捞了多少银子。他会一边骂我们,一边想花这份钱。甚至认为,这些民脂民膏,用在他身上是应该的。若不能让他占到好处,咱们父女俩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刘坤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弟弟的性子,回回也是气到不行。可那毕竟是跟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家中二老尚在堂,他又是家中长子,无法真的完全不管。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如今咱家一切都好,就别计较了。” 刘绰点点头,“女儿知道,只是有些事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其实这些年,最委屈的是阿耶您。您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刘坤听到女儿能说出这番话,心中很是宽慰。“绰绰,爹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爹说。老家这摊子烂事,你若不想管,只管推到阿耶身上。你虽已做官,却是小辈,谁也说不了你什么。” “谢谢阿耶。可您知道么?大兄这次回老家,帮二叔拿到了徐州府的冰务权,是祖父的意思。阿耶,大兄已经中了进士,将来做了官,还要继续背负这些无礼的要求么?” “你说的是真的?”刘坤十分震惊。“你大兄怎么什么也没跟我说!” “阿耶,我说这些,不是怪罪大兄的意思。更不是觉得,帮家里人有什么错。只是,西京不比彭城,合理的要求,咱们该帮就帮,若是过分的要求,便是他们再怎么胡搅蛮缠,咱们也不能答应啊。” “我知道了。这事我去跟你祖父说。以后再有什么安排,怎么也得先知会我们一下。” “对了,阿耶,有件事我得跟您说。虽说入读算学馆不难,但五郎基础差,咱们饕餮楼的钱掌柜是老账房了,正可以好好给他补补。这次考算学馆,除了五郎,咱们酒楼和农场也会派几个有天赋的伙计去试试。若考上了,一应费用都由柜上支出。” 刘坤笑着说,“绰绰,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都行。阿耶信得过你的眼光。明日旬休,可有安排,要不要阿耶来陪你手谈两局?” “阿耶,庄子上正在织布呢。虽说有张娘子和冯娘子帮忙看着,可女儿也不能什么都不管。” “要去庄子上?今年你也没添置什么新田啊,哪来的这么多棉花?” “阿耶有所不知,圣人要我将套种之法推广开后,关中各县种棉花的百姓多了不少。他们都跟咱们庄子上签了契约。咱们帮着提供种子,教他们怎么种。他们地里产的棉,可以直接送到咱们这来卖。” “这个办法好,我素来不喜土地兼并之风。与其让百姓们都变成佃农,不如让他们能种自己家的地。” “女儿,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阿耶,您想知道么?” “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合作社!以后不止棉花,其他类别的商品,咱们也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帮到百姓们。” 刘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合作社?这个名字好。这不仅能帮助百姓们提高种植棉花的技术,还能让他们有个稳定的销路,能实实在在地帮助到那些种棉花的百姓。咱们庄子上织出来的布,质量上乘,销路也好,到时候他们也能跟着受益。这可是泽披一方的好事啊,我家绰绰如今是越来越有员外郎的气势了!阿耶真是自叹弗如啊!这件事你尽管去做,需要什么支持,尽管跟阿耶说。” 父女俩又聊了会儿家常,刘坤便离开了。刘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在她的计划中,合作社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种植和销售组织,更是一个技术推广和信息交流的平台。她希望能够通过合作社,将先进的种植技术传授给更多的百姓,同时也能够收集到各地的种植信息,为庄子上的种植决策提供参考。 她拥有更多的市场信息,能做出更为明智的种植决策。也省得老百姓因为信息闭塞,让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好价钱。刘绰相信,只要用心经营,合作社一定能够成为造福百姓的好途径。她决定先从棉花入手,等模式成熟之后,再逐步扩大到其他农作物。 与此同时,刘五郎也开始在饕餮楼的钱掌柜那里补习算学。虽然他的天赋一般,但胜在勤奋刻苦,进步也颇为明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刘五郎,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学习后,终于通过了算学馆的入学考试,成为了一名算学馆的学生。 当然,刘绰选出来的那批伙计也全都考入了算学馆。这些人都是她为了未来的事业培养的职业经理人。 秋风送爽,阳光明媚,刘绰站在城门外,眺望着远方。 今天,是李德裕从郴州返回的日子。 自从李德裕离开后,刘绰虽然忙于公务,但心中始终牵挂着远方的他。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想起与李德裕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思念。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刘绰看到了远方扬起的尘土,一队人马正缓缓向城门靠近。她知道,那就是李德裕的队伍。 随着队伍的临近,刘绰看到了李德裕的身影。他骑在马上,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坚定和自信。看到刘绰,他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刘绰快步迎上前去,李德裕也翻身下马,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刻,所有的思念和牵挂都化作了温暖的拥抱,让两人的心灵得到了彼此的慰藉。 “绰绰,我回来了。”李德裕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刘绰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和心跳。 两人相拥了许久,直到李德裕轻轻推开刘绰,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庞。“绰绰,你瘦了。” 刘绰微微一笑,“哪有,我好得很。倒是你,一路上风尘仆仆,肯定吃了不少苦。” 李德裕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只要能早点见到你,再苦再累也值得。” 两人手牵手回到刘宅,曹氏和刘坤看到他们恩爱的模样,心中也是欣慰不已。他们知道,女儿找到了一个真心疼爱她的郎君,这是她的福气。 晚宴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李德裕向刘坤讲述了他在郴州的经历,以及与父兄团聚的点点滴滴。刘坤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点头称赞。 晚宴结束后,早已宵禁。曹氏盯着人打扫好了房间,让李德裕留在刘宅休息。 待曹氏走远,李德裕却翻墙去了刘绰的院子。 随侍在刘宅的李诚,看着自家二郎君翻墙时那利落的身手,感叹了一句:“我说二郎君今夜怎么醉得这样快呢!原来是为了留宿刘宅,好在夜里偷偷跑去见五娘子啊!” 高远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动静。 “你家二郎君好身手啊!”韩风赞了一句。 夜枭看着一旁淡定无比的韩风,“你不着急?他进的可是你家五娘子的院子!” “我说我着急了,你会让我过去拦住他么?”韩风问。 “那自然是不行的!二郎君只说五娘子说的话便是他说的,却没让我听你的。” 韩风轻笑,“我家五娘子也说了,以后二郎君说的话,便如她说的。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分的这么清楚呢?” 刘绰和李德裕携手漫步在庭院中。月光如水,洒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对了,有件事,我得同你说!” “对了,有件事,我得同你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道。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个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我怀疑关中出大事了。”刘绰道,“今春,送关夫子他们回老家时,老人家说,因为棉花耐旱,很适合他们凤翔府的土地种。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种上一季棉花,然后拉来卖给我的。可直到如今,除了京兆府所管辖的县,庄子上华州、同州、岐州、陇州、凤翔府、邠州、泾州、宁州、坊州这几个地方的棉,却是一点也没收到。而更远地方的棉却收到了。二郎,你说怎么会发生此等怪事?” “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件事。郴州的冰务开展的很好,仰赖于阿耶手下一个叫关云舟的主事。他也说,已有数月没能收到岐州老家的来信了。还让阿耶帮着查看邸报,是否岐州老家起了战事呢!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你方才说的这九个州县似乎都已经有数月未与外界联系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查清楚这件事。” 第188章 柳宗元与杜牧 刘绰和李德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二郎,你从外地过来,可曾听说这九个州县到底出了什么事?”刘绰忙问。 李德裕沉声道:“并未听说有战事,只是隐约探得,这九个州县,三个月来,只能进不能出。便是外地客商也得手持批文,才能通过重重关卡入内。” “若真如你所言,那此事绝不简单。”刘绰秀眉紧蹙。“这个月,长安城中的粮价已经到了一斗米一千六百钱。瞧这情形,今年怕又是饥荒之年。按说,已经陆陆续续有逃荒出来的饥民到达长安附近才对啊。为何至今一个灾民都没看到?” 李德裕点头道:“我亦有此感觉。朝廷未收到任何告灾的奏章,九个州县却都门户紧闭,此事必有蹊跷。” 刘绰闻言,心中一惊,“你的意思是,除了天灾,还有人祸?” 李德裕点头,“嗯,我怀疑是有人想借机发不义之财。云舒棉布利润惊人,觊觎之人必定众多。只要有棉花,你这棉布生意,说起来也极容易被模仿。如今,关中各县都在推广套种棉花,棉花耐旱,产量又高。若今年这九个州县的棉花收成好,再有你这云舒棉布保底收购,想必能卖出个好价钱。便是真的粮食减产,只要百姓手里有钱,也能买粮过关。天旱粮荒,百姓们若不能将棉花运出来卖钱,就只能为了活命,贱卖换粮。如此一来,便能抢了云舒棉布往东都去的生意。” 刘绰觉得李德裕分析的很有道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她隐隐觉得这操作和套路自己有些熟悉。 “能同时让关中各州县都听从命令,幕后之人一定手眼通天。他们控制了粮食,又封锁了消息,百姓们便如笼中鸟兽,任他们宰割了。可若只是为了低价收购棉花,何用三个月之久?甚至于往来家书都断绝了?会不会与去年赈灾之事也有关?咱们这位京兆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他若是为了面子,严令西京附近不许有灾民出现呢?不行,此事,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大有可能!年初,李实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圣人对他既往不咎。还将上了《论天旱人饥状》的昌黎先生贬为阳山县令。今年秋旱,比之去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各地粮价大涨,他却压着什么都没上报。想来,就是怕城中出现饥民,他在圣人面前没法交代。”李德裕也正色道:“这个李实若真的如此丧心病狂,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明日,我便派韩风和阿力几人,扮成客商去凤翔府打探消息。关夫子他老人家想来能知道得更清楚些,也能助他们多寻些证据。” “嗯,我让夜枭几个也跟去帮忙。” “对了,明日杜相家为新添的十三郎君办满月宴,咱们两个一起去!” “此事我已听李诚说了,岐国公也给我家下了帖子。”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月上中天,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临别前,李德裕拉住刘绰,笑得醉人,“绰绰,我回来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刘绰装傻,“忘了什么?” 李德裕弯起唇角,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刘绰笑看着他,“不要,你今晚喝酒了。” 李德裕见她这般,不由挑眉,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有没有酒味,你闻一闻不就知道了?” 刘绰的脸瞬间红透了,她嗔怪地看了李德裕一眼,“你这人……”在他脸上印上一个吻后,她转身快步离开了。 李德裕站在原地,看着刘绰躲进屋里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第二天一早,韩风和阿力等人便装扮成客商,前往凤翔府。 晨光熹微,杜府内外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宰相府邸的庭院里,摆放着一排排雕花桌椅,桌上铺着精致的桌布,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佳肴美酒。庭院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乐师们弹奏着悠扬的乐曲,为这场宴会增添了几分雅致。 宾客们陆续到来,他们或是朝中的同僚,或是杜家的亲朋好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刘绰和李德裕一进院子,就遇到了自家族叔刘禹锡。 他曾在杜佑幕府中任从八品掌书记,深得杜佑的信任与器重。今年刚由渭南县主簿升为监察御史。杜佑对他有知遇之恩,此等喜事他不可能不来。 “侄女见过二十八叔!”刘绰行礼道。 刘禹锡身边还站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气质不俗的男子。 刘禹锡见到刘绰也是极为高兴,向她介绍道:“贤侄女,这位乃是我在察院结识的好友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世称柳河东。” 刘绰肃然起敬,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柳宗元啊。 她赶忙分外庄重地行礼。“见过河东先生,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江雪》这首诗,所有中国小学生都能背诵啊。 刘禹锡又道:“子厚贤弟,这位就是我们彭城刘氏出的奇女子,如今担任冰务司员外郎的刘绰。” 柳宗元笑着回了一礼,“久闻刘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绰有些不好意思,“河东先生谬赞了。刘绰竟不知先生已在御史台任职,否则早该前去拜访先生了。” 在柳宗元面前,她差点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背诵出来。 柳宗元见刘绰眼神真挚,话也说的情真意切,坦荡道:“柳某不才,也是刚刚卸任蓝田县尉,回京不久。河东柳氏与京兆杜氏乃是多年故交,十三郎的满月宴,柳某自当前来。想不到还能遇到刘员外,实在是意外之喜。” 听到蓝田县尉几个字,刘绰和李德裕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件事:柳刘二人,一个在渭南县待过,一个刚从蓝田县回京,说不定能打探到长安城外的不少消息。 一旁的李德裕开口道:“两位御史,不如我们去花园走走,那里比较清静。” 柳宗元欣然应允。四人来到花园,边走边聊。 刘绰趁机问道:“二十八叔,不知你可曾听闻,京兆府外的九个州县如今是何状况?” 刘禹锡皱眉道:“有所耳闻,据说这九个州县如今只能进不能出,具体发生了何事并不知晓。我与子厚也正在为此事担忧。” 柳宗元点点头,“据我所知,长安城外不少村庄都遭受了旱灾,许多百姓颗粒无收。但奇怪的是,却不见有灾民进城。既无灾民,朝廷又怎会有应对之策呢?” 刘绰叹了口气,“如今九个州县封闭,消息不通,灾民无法出逃。我与二郎商量着派人去打探消息,看能否找到解决之法。” 柳宗元点点头,“此举甚善。若是能查明真相,我等身为御史也好向朝廷谏言献策。我猜想,此事多半与嗣道王脱不开干系!” 刘禹锡附和道:“不错。若是有人故意封锁消息,从中牟利,定然不能轻饶。怕只怕,若拿不到十足的证据,贸然参奏,会被那李实反咬一口,如退之那般,被贬出长安。” 李德裕眼神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那些无辜的百姓白白受苦。” 柳宗元赞道:“李二郎君,年纪轻轻,尚未入仕,却能如此为百姓着想,实在是难得。我们可以利用各自的关系,收集更多关于这九个州县的情报。我在蓝田县还有些朋友,可以拜托他们暗中调查。” 刘禹锡也表示会动用自己的人脉,协助查找线索。“一旦掌握了幕后之人的罪证,我与子厚再联名上奏,定要让那些贪官污吏受到应有的惩罚。” 刘绰见他们二人如此仗义执言,心中十分感激,“二位叔叔如此高义,刘绰在此替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们谢过二位叔叔。” 李德裕也道:“二位御史心怀天下,真是我大唐百姓之福。” 四人又在花园中商议了许久,直到有仆人来请他们去前厅赴宴,这才结束了谈话。 宴会上,刘绰和李德裕又遇到了几位熟人。顾少连、韦夏卿、韦贯之、李绛、李巽等也都前来赴宴了。 “刘员外,李二郎,你们也来了!”顾少连笑着问。 刘绰和李德裕忙行礼,“顾尚书。” 韦夏卿也上前笑道:“刘员外,自从你接管了冰务司,老夫可轻松多了。如今工部的冰窖修缮,都不用老夫操心了。” 刘绰谦虚道:“韦尚书过誉了。冰务司能顺利运转,也多亏了韦尚书的大力支持。” 李绛则拉着李德裕到一旁说话,“二郎,听说你最近在查关中粮荒的事?可有什么线索了?” 李德裕知道李绛与柳宗元关系不错,又是自家族人,便将今日柳宗元和刘禹锡愿意帮忙的事告诉了他。 李绛听后,点头道:“这是好事。听闻,他们二人在地方任职时,都颇有政绩,深受百姓爱戴。他们若能出面,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如今,我与他们二人同在御史台任职,到时若要联名上奏,自然少不了我。” 李德裕道:“是啊。我与绰绰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此事牵涉太大,还需从长计议。” 一旁的李巽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真到了需要的时候,老夫也会站出来说话的。那些贪官污吏,若不严惩,我大唐的江山社稷可就危险了。” 他除了是湖南、江西两道的观察使外,还身兼检校散骑常侍和御史大夫之职。本就有进谏规讽的职能。 好一番寒暄客套后,两人才携手入席。 随着宾客们陆续入座,杜佑也回到了主位上。他身着一袭深色的圆领袍,腰间佩戴着象征身份的玉带,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环视了一圈座无虚席的宴席。 宴席正中,一个精致的摇篮里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正是今日的主角。他安静地睡着,不时嘟囔着小嘴,显得分外可爱。杜佑的目光在孙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满是慈爱。 随着一声锣响,宴会正式开始。杜佑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用充满威严而又温和的声音说道:“诸位亲朋好友,诸位同僚,今日大家齐聚杜府,参加我第十三个孙儿杜牧的满月宴,杜某不胜感激。” 宾客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筷,将目光投向杜佑。 似乎只有刘绰被这位杜十三郎的名字给震惊到了。 杜牧? 摇篮里那个玉雪可爱的奶娃娃是杜牧? 原来那个写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清明时节雨纷纷,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大诗人杜牧是宰相杜佑的孙子? 这就是见证历史么? 与见到成年的韩愈、刘禹锡、柳宗元不同,这回她见到的是一个刚满月的杜牧。 这意味着,她可以见证他的成长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客们开始闲聊起来。 “这位十三郎倒是个有运道的。乃是岐国公回到长安,做了宰辅后出生的。” 也有人感叹道:“希望十三郎能平安长大,莫要像他的兄长们那般……” “是啊,如今杜相年事已高,可再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了。有这么一个小孙子在身边,也算是一种慰藉。” 刘绰想起之前的话题,转向身旁的李德裕低声问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将九个州县的事情告知杜相?” 李德裕略加思索,摇摇头道:“杜相事务繁忙,此时尚无确凿证据,冒然告知,恐怕不妥。” 这时,杜佑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笑着举杯招呼道:“李二郎,刘员外,请。” 两人也举杯回敬。 许是宴会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摇篮中的婴儿醒了过来,却没有哭泣,而是眨着大眼睛,四处观看。 杜佑见孙子醒来,脸上的笑容更甚。他轻轻走到摇篮边,小心翼翼地将孙子抱起,转身面向宾客们。 “诸位,这就是我家十三郎杜牧。”杜佑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和慈爱。 宾客们纷纷送上祝福,气氛一时间热闹非凡。 “小公子眼神灵动,醒了也不哭不闹,真是聪明伶俐,将来必是才智过人。” “这样小的孩子在宴会上如此乖巧安静,真是少见,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啊。” 刘禹锡见刘绰一直看着小婴儿发呆,杜佑怀中的杜牧也盯着她看,笑着提议道:“贤侄女,想必你与李二郎也快成亲了,何不抱抱十三郎,好沾沾喜气?” 刘绰忙道:“二十八叔,我怕我手脚笨拙,伤到小公子。” 诡异的是,杜佑竟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 他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你们年轻人抱抱孩子,也是好事。” 李德裕也不推辞,竟主动伸手,从杜佑手中接过婴儿,动作轻柔而熟练。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杜牧,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二郎,你才十六啊,就想给人当爹了?是不是太早了些? 也对,我大兄这个年纪不就当爹了么! “刘员外和李二郎都是好相貌,将来生出来的孩儿可不知得多好看!” “是啊!年轻真好啊!” 李德裕抱了会儿,就将婴儿往刘绰这边送来。刘绰鼓起勇气,从他怀中接过杜牧。她的动作虽然略显生疏,但眼神中的温柔和喜爱却是真挚的。 杜牧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温柔,他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刘绰,然后伸出小手,抓住了刘绰的一缕头发。 这一幕,引得宾客们纷纷笑了起来。 杜佑见孙子如此亲近刘绰,心中也是欢喜。他笑道:“看来,我这小孙子与刘员外有缘。” 刘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杜牧交还给杜佑。 她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然。 她抱了杜牧。以后不管他在诗坛取得多大的成就,她都可以倚老卖老地说一句: 臭小子,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第189章 众矢之的 宴会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刘绰还在回味着宴会上的情景。 “姓杜,名牧,杜牧!” “绰绰,你怎么了?”李二关切地问。 “二郎,他是杜牧,我居然抱了杜牧。”刘绰双眼放光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李二伸出长臂环住她,“绰绰,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小孩!” 刘绰听出来他语气中的暧昧,转移话题道,“对了,二郎,为何我看你抱孩子抱得倒是熟练至极!” “别看我这样,在郴州的时候,也时常会抱大兄和大嫂的孩子!真想早日与你成婚,生一个咱们自己的孩子!”李二把脑袋搭在刘绰的肩膀上道。 咱们自己生的孩子固然无可取代,可他是大诗人杜牧啊! 此刻,刘绰倒恨不得直接冲去顾若兰面前炫耀一番了。 想起前世遇到的一个相亲对象,才第二次见面,便将‘我父母着急抱孙子’挂在嘴边。 她问:若是生的不是男孩儿又该如何?对方答:那就想办法生男孩儿。 刘绰看着李二问:“二郎,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想要几个孩子?” 这在她的前世,可都是送命题。 李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只要是咱俩的孩子,儿或女,我都喜欢。至于数量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刘绰听了这话,心下叹了口气:多多益善?生孩子又不是下小猪仔! 古人的确讲究孩子多多益善,她就多余问这句。 至于带孩子的事,就更不用她操心了。看杜家养杜牧那阵仗,赵郡李氏家的乳娘数量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道,我那份食谱合不合小杜牧的胃口!” “就这么喜欢杜家这个十三郎?”李二拉着她的手亲了一下,“刘掌食的食谱那可是皇室都极为推崇的,杜相虽然回到长安的时间不久,却也是有所耳闻的。我瞧刚才杜相接过食谱的时候,很是高兴。” “我有预感,这孩子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就像昌黎先生和河东先生一样有出息。” 李二笑得开心,“京兆杜氏的郎君,自然不会差!” “你觉得,杜相会支持我们查清楚九个州县的幕后之人吗?”刘绰问道。 李德裕沉吟片刻,然后道:“杜相一向以社稷为重,若我们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他应该会支持我们。” 待回到家中,刘绰又将今日在杜佑府上的事告诉了刘坤。 刘坤听罢,沉默良久。“此事关乎民生,确实不可大意。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切莫轻举妄动。” 刘绰明白父亲的顾虑,“女儿晓得。一切还要等韩风他们带回消息再说。” 与此同时,阿力、韩风、夜枭等人一路上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然而,这里的情况却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严重。 城门紧闭,守卫森严,即便身有经商官凭,他们当日也根本无法进入城内。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在城外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打算从长计议。 十数日后,韩风和阿力等人从凤翔府返回,带回了一些令人震惊的消息。 “五娘子,二郎君,我们在凤祥府城中,走到哪里都有人盯梢。后来,在一间破庙里,见到了几个逃荒的灾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身上还带着伤。他们说,这三个月来,凤翔府的粮价飞涨,一斗米竟卖到了两千钱。许多人为了活命,只能贱卖家产,甚至卖儿鬻女。” 韩风一进门,便迫不及待道。 正在跟刘绰下棋的李二,蹙眉问:“带着伤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夜枭道:“我们见到有官兵在驱赶灾民,不让他们离开凤翔府。有的灾民,因为反抗官兵的驱赶,被打断了腿,躺在路边等死。” 刘绰听到此处,握紧了手中的棋子,“真是岂有此理!这些官兵,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他们自己也有亲人,对吃不饱的饥民都下得去手,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李德裕也愤怒不已,“这些官兵如此行事,定然是有人指使。看来,此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韩风又道:“凤翔府内,的确有人在大量收购棉花,价格压得极低。那些百姓为了换粮活命,也只能将棉花贱卖给他们。那些收棉花的商贾,将饥民们收到作坊中织布劳作,却是只管两顿稀粥,不给工钱。” 阿力也道:“我们还打听到,这些收购棉花的人,都是来自长安的商贾。织造出来的棉布,都打着我们云舒棉布的招牌运去了东都。” 李二眼神冷冽,落下一子,“好大的胆子!” 刘绰分析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李德裕点点头,“可曾查过那些长安商贾的幕后主使?” “查过了!其中有几家与那位涿州的赵明诚颇有渊源。赵家本就是经营丝绸生意的。”韩风道。 “这倒听着有趣了!他这是没娶到蓉姐姐,恼羞成怒了?”刘绰看向韩风,“此事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得派人去一趟东都,看看那边的情况。” 韩风忙道:“已经有兄弟跟着去了!约好了,每日都要将查到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李德裕冷笑,“想不到舒王妃是打算在棉布生意上做文章!” “对了,你们这回去凤翔府见到关夫子了么?”刘绰有些担忧地问。 “属下们试着摆脱跟踪,往关夫子所在的村子去查探过。只是村中鲜少见到外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宅门紧闭,根本无法打探消息。”韩风道。 “城中还好说,只需封闭城门就能控制住百姓进出。可他们哪来那么多兵力,竟能阻止村民们外出逃荒?”李二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凤祥府境内,严令各村之间也不许走动。村正每日都要在村中清点人口,一旦发现少了一人,便要连坐问罪!”夜枭道。 刘绰心中冷笑,还真是不出所料。“原来如此!学馆呢?关夫子是学馆的坐馆先生!” 韩风摇了摇头,“学馆也关了。听住在学馆附近的乡民说,关夫子自从得知老家遭灾之后,便四处奔走,想办法救济灾民。可惜,他一个穷书生,能有多少力量?最后,他自己也病倒了。” 刘绰心中一阵难过。 李二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关夫子是个好人,定然吉人自有天相。可曾托乡民前去探望过关夫子?” 夜枭回道:“属下二人托人传信后,在学馆附近偷偷见了关夫子。他老人家看着精神头尚可,就是气愤于县衙的封城令,这才急火攻心病倒了。” 韩风从怀中掏出一份告示,“这是关夫子要小人转交给五娘子的!关夫子说,告示上说得好听,他们却什么都没有等来。数月来物价飞涨,许多人家都快撑不下去了。我们走的时候,将身上带的银钱能留的全都留下了。” 刘绰将告示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本府近闻四境之内,天灾肆虐,稼穑失收,民不聊生。然本府念民之所依,忧民之所苦,已上达天听,求得朝廷赈济,不日将有粮米抵达我境,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近有流民四起,离乡背井,此非但无助于本府赈灾之策,更易引发疫病流行,扰乱地方安宁。故本府依律令,特颁此告示,晓谕四方: 一、自即日起,凡我凤翔府境内之百姓,无论士农工商,一律禁止擅自离境。违者,依律究治。 二、各村村正,须日日清点户籍,确保无一人流失。若有遗漏,连坐其责。 三、本府将严查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行。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四、凡我府中百姓,若有粮食短缺,可向村正禀报,本府将酌情放粮,以纾民困。 五、本府亦将严禁谣言传播,扰乱民心。若有造谣生事者,定将依法严惩。 六、望我府中百姓,秉持忠厚,恪守本分,勿轻信流言蜚语。 此告示即日起生效,直至灾情缓解。愿天佑我凤翔,百姓安康,社稷稳固。 落款处还有凤翔府的大印。 刘绰将告示递给李德裕,“二郎,你看这告示说得是何等的言辞恳切!” 李德裕看完后冷哼一声,“这分明是一纸空文!若真有赈灾粮款到来,那些灾民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我大唐的土地上兴风作浪!” 夜枭又道:“回来的路上,属下等也搜集了其余几个州县的告示。过关卡时,文书类的东西搜得格外仔细。若不是韩兄手巧,将它们缝在了一件袍子里根本带不出来。” 刘绰接过那些告示,一一翻看。 “二郎,你看看这些告示,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李德裕接过那些告示,仔细查看后,沉吟道:“这些告示的措辞和凤翔府的如出一辙,仿佛是同一人所写。” 刘绰将那些告示往桌上一拍,愤然道:“他们想通过这些告示,将百姓的目光引向外界,让百姓们觉得是朝廷不作为,而不是他们贪赃枉法。” “真是其心可诛!”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不错,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竟然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此等行径,天理难容!”刘绰也愤怒不已。 李德裕摸了摸告示上的官印,“有这些告示在,已足以让御史台的言官们上疏弹劾,请求彻查此事了。到时这九个州县的父母官都得上书自辩。葛临川或许是个不中用的。可我族兄李巽在地方多年,见惯了这些州府官场上的门道。如今,他身兼御史大夫之职,幕后之人定然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两人将告示分成了数份,分别送去了杜府、韦府和顾府。剩下的则被送去了刘禹锡、柳宗元、李绛等几个御史台官员家中。 月色朦胧之下,李巽家的灯火依旧通明。老人坐在案前,眉头紧锁,手中紧握着那份告示。他反复审视着官印,心中疑云重重。 一旁的李缄道:“父亲,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如告示所言,那这九个州县的父母官,便是视百姓生死于不顾。此事必须彻查。” “嗯,我即刻便上疏弹劾,不管是谁如此胆大包天,都绝不能姑息。”李巽提笔,墨迹淋漓,一气呵成。 与此同时,杜佑也在府中审视着手中的告示。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锐利,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纸张,看清背后的真相。 “能让关中九地都乖乖就范?想不到嗣道王的手竟能伸的这么远!” 韦贯之也在家中与几位亲信商议着。 一位谋士劝阻道:“阿郎,此事涉及九个州县,非同小可。我们必须慎重行事,不可轻举妄动啊。” 柳宅中,柳宗元则将告示置于案上,目光冷冽,“梦得兄,此事若真,那便是我大唐官场之耻。我等身为言官,岂能坐视不理?” 客坐一旁的刘禹锡道:“那咱们便将在渭南和蓝田查到的消息一并上奏圣人!”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李适坐在龙椅上,面色沉凝,他看着手中的奏章,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诸位爱卿,此事你们如何看待?”李适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杜佑出列,声音铿锵有力,“陛下,此事关乎百姓生死,不可不查。臣等请求陛下立即下旨,彻查此事。” 李巽亦上前,“臣请陛下严惩涉案官员,以儆效尤。” 韦夏卿和顾少连也纷纷上前,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李适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朕亦不愿百姓受苦。既然诸位爱卿都认为此事必须彻查,那朕便准了。” 因为圣人暴怒,朝廷很快派出了钦差大臣,前往关中地区调查此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全都有份参与。 朝堂之下,不少官员都心中惶恐,他们知道,这场风波,恐怕不会轻易平息。 京兆府内,李实脸色极为难看,他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这些御史,真是多管闲事!去查,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来回踱步,心中焦急万分。 “府君,现在该怎么办?”心腹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实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传令下去,让他们做好应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此事牵扯到本王。否则,别怪本王翻脸无情。” “京兆府治下的自然好说,关中这些····” 李实踹了那名心腹一脚,“蠢才,这么多年,他们治下社仓的粮去了哪里,旁人不知道,本王能不知道?他们若不想死,就得把嘴巴给本王闭紧了。” “是,小人这就去办。”心腹领命而去。 李实又坐回椅子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下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而最好的对策,自然是如何将罪责推给别人。 “这回的替罪羊找谁好呢?” 一月后,随着调查的深入,李实越来越多的罪证被掀了出来。 面对此次灾情,李实非但没有减免百姓赋税,反而横征暴敛,逮捕百姓强迫缴税,强征20万贯。 身为御史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再次决定联名上疏弹劾。 臣御史柳宗元、刘禹锡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 伏见京兆尹李实,身受皇恩,位高权重,本应勤政爱民,为君分忧。然近闻关中大旱,赤地千里,百姓苦旱,哀鸿遍野。实不思赈灾救民,反乘机横征暴敛,加重赋税,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书》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李实倒行逆施,视百姓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其罪一也。灾荒之际,不思减免赋税,以舒民困,反而加重盘剥,其罪二也。更甚者,竟动用兵丁,强征暴敛,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其罪三也。 臣闻“国之兴,视民如伤”。今李实之为,上干天和,下失民心,实为国家之蠹,百姓之害。若不早正刑典,何以安百姓?何以儆效尤? 伏乞陛下,察实之罪,明正典刑,以肃朝纲,以安黎庶。臣等不胜惶恐之至,谨奉其奏。 谨奏以闻,伏惟圣裁。 在杜佑的默许下,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调查此案的官员也联名上疏,陈列其罪证。 “恭惟皇天后土,载育群生,雨露均施,期于岁稔民丰。然今有不逞之徒,嗣道王李实,恃宠而骄,怙势而虐,其罪难书,臣等不敢隐匿,敢以实奏。 李实,道王李元庆四世孙,本应忠君爱民,上报天恩。而其行径,实为骇人听闻。贞元八年,李实为军需官,克扣军饷,致士卒怨怒,欲杀之而后快。 贞元十九年,大旱降灾,关中饥荒,百姓流离。李实不思赈灾,反借机敛财,百姓苦不堪言。 又,李实与御史王播争道,竟以私怨诬奏,致王播贬官。万年令李众,因不合其意,亦遭诬陷,远谪他州。实更以权谋私,用亲信房启为万年令。 今关中九地封锁门户之事,李实之罪行亦昭然若揭。其所作所为,上负皇恩,下悖民望,实为国之大蠹,民之巨害。 伏乞陛下,明察秋毫,严惩李实,以正朝纲,以安百姓。臣等不胜惶恐之至,谨奉其奏。 谨奏以闻,伏惟圣裁。” 第190章 万年令房启 京兆府内,李实焦急地踱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中紧握着两份联名奏章的抄本,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这些鼠辈,竟敢出卖本王!他们以为把本王供出来,自己就能平安无事了?”李实咬牙切齿,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引起了公愤,若不能及时应对,恐怕真的要身败名裂。 他想到了一个人——万年令房启。他是宰相房琯之孙,又是柳宗元父执(父亲的朋友),还做过凤翔参军事,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 “我倒要看看,这个柳河东还能不能紧咬不放!” 房启是他的心腹,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否则,他也不会把他从虞部员外郎提拔为万年令。 万年县作为京兆府(长安)的附郭县之一,其县令的官职级别也较高,一般为正五品或从五品。 李实决定让房启出面,担下一个误传京兆府政令的罪责。 “来人!”李实大声召唤。 一名心腹随从匆匆而入,低头行礼:“府君,有何吩咐?” 李实冷声道:“去,把万年令给我叫来!” 随从领命而去。李实又召来几名亲信,密谋如何将罪责推给房启,同时在朝中寻找盟友,为自己辩解。 不久,房启来到了京兆府。 “房启,你可愿意为我分忧?”李实问。 房启立刻跪下,坚定地说:“府君待我不薄,下官愿为府君肝脑涂地。” 李实满意地点头,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房启啊,你我交情深厚。想必你也听说了,御史台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御史联名弹劾本王,刑部和大理寺居然也狗胆包天地跟本王翻起了旧账。本王念及你我情谊,本不想让你受到牵连。可征税这事你也牵扯其中,本就脱不开身。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保你周全。”李实语气低沉地说。 房启心头一紧,连忙问道:“府君请讲!” 李实叹了口气:“只需你担下一个小小的罪责就说你领会错了本王的政令,京兆府辖下各县,还有关中那九个州县的官员都是看到你的做法后,自作聪明,擅自揣测,才发了那道封锁门户的告示,导致民怨沸腾。你放心,本王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定能保住你的官位。” 房启听后,脸色变得苍白,但看到李实那根本不容他拒绝的凶狠眼神,还是咬了咬牙,应道:“多谢府君眷顾,下官明白了。” 李实拍了拍房启的肩膀,微笑着说:“放心,本王不会亏待你的。等这件事过去了,本王定会重重赏赐于你。” 房启叩谢后,心情沉重地离开了京兆府。 想他曾祖和祖父在世的时候,房家出了两位宰辅,是多么的威风八面。如今,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为了报答李实的知遇之恩,他只能牺牲自己。然而,他并不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 刘绰端坐在书房内,眉头紧锁,手中把玩着一块棉布。 “这个赵明诚疯了不成?原本我以为他会悄无声息地偷偷卖,没想到他居然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售卖棉布。我家根本未许婚于他。他却在东都大放厥词,以刘家郎婿自居,真是岂有此理! 此事若让蓉姐姐和阿娘知道了,她们得气成什么样子!他这是想用传言倒逼我们答应他的提亲不成? 云舒棉布可是被圣人御笔赐过字的,仿冒乃是大罪。他身有功名,又不是无知乡民,难道不怕死么?一旦事发,就算不要他的命,辛苦得来的功名怕也保不住了!” 李德裕在一旁翻阅着来自东都的情报,笑道:“赵明诚要在东都卖云舒棉布,东都的商贾不好惹,百姓更不是好糊弄的。若不拿出点令人信服的噱头来,谁会相信,他代理的真是云舒棉布?他是新科进士,又真的去你家提过亲,如此说,自然会使不少人信服。 关中九地的棉花可不是个小数目,便是压低了收购价格,这个赵明诚一下子织造了这么多棉布出来,怕是也已经将全副身家都砸了进去。若不明火执仗地卖,怕是要压在手上了。” “有道理。说不得,他此刻正等着我去追究呢。然后,脸孔一换,说自己并非是想利用云舒棉布的名声,牟取暴利。而是想向刘府证明自己的实力和诚意,他不仅愿意帮着我们拓展市场,还要拿所获之利当再次求娶蓉姐姐的聘礼呢。”刘绰道。 “绰绰,这布做得如何?”李德裕沉声道,“你若要撇清与这批棉布的干系,可有何妙招?” 刘绰冷哼一声,将棉布扔到桌上,“棉布,他们可以学着制造。绣样和成衣,他们也可以模仿去年的款式。可今年染布作坊调出来的色都是市面上没有的新色,这个他们是抄不来的。” “冒用云舒棉布这块招牌,等同于伪造御用物品。此举极为凶险,没有靠山,他一个新科进士可不敢如此做!莫不是舒王府缺钱了,才会如此不顾及颜面?”李德裕猜测道。 “听闻圣人近日龙体欠安,恐怕她缺的不是这点钱,而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便是我们不追查此事,她自己也会让赵明诚把这事搅闹得人尽皆知。无论什么事,一旦扣上了党争得帽子,就说不清楚了。” 李德裕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李实好歹是皇族,圣人不想背个苛待皇族的名声。这次停朝两日,究竟真病还是假病都很难说。朝堂上便已风起云涌。有人想趁此机会大做文章,废掉太子,另立储君。” 刘绰心下低笑:李实,李适,这俩人倒是不仅名字像,连‘遇事不绝,先装病拖延’这招,都一样用得熟练。 “听闻李实一早便带着万年令入宫了。咱们这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指不定就听信了他编造的谎话。” 她站起身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若是这样蹩脚的理由,圣人都能听信的话,那可真是在自毁根基了。” 李德裕道:“绰绰,李实的事,自有杜相和御史们去应对。当务之急,还是解决这批流入东都的假云舒棉布。这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若处置不好,可是会被推入万丈深渊的。无论舒王府的意图为何,我们都必须得想个法子,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舒王妃只是想败坏云舒棉布的声誉?物以稀为贵,市面上棉布多了,大家见怪不怪了,云舒棉布的价格自然也就降下来了。她不在意自己能赚多少钱,主要是不想看我赚钱? 可我本就不怕棉布价格下跌。若能出些新的棉布招牌,有更多百姓穿上棉布,有更多农户开始种棉花,那是好事。” 第191章 时装秀和连锁专卖店 “我想,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关中百姓以为低价收购棉花的人是你。勾结当地官员,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的人也是你。因为冰务一事,你在整个大唐都名声大噪。绰绰,她真正在意的是你的好名声。”李德裕道,“好在,如今只有关中各地开始种植棉花了。而去年,从关中各地来到长安的难民不少都见过你。关夫子他们一定不会被骗,可难保其他百姓会怎么想。世人只愿意相信他们看到的。” 刘绰蓦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二郎,我决定了。既然他们以为这样拙劣的手段就能把我拖下水,那我就在关中各地和东都成立云舒棉布连锁专卖店,出售真正的云舒棉布,让他们看看。” “什么是连锁专卖店?你的意思是开分号么?”李德裕问。 刘绰自信点头,“圣人赏赐了我以官身做棉布生意的特权。那我就好好用一用。若不是因为冰务司的事务太忙了,这本就是我要推行的商业计划。天气凉了,我也闲下来了,那就斗一斗做生意的手段。” “你想怎么做?” “我们刘家二房经营的产业里本就有布匹生意,东都和汴州那边生意的铺开就靠他们了。我要在长安和洛阳的锦绣彩帛行里举办几场盛大的时装秀!” “时装秀?” 刘绰解释道:“嗯,请最当红的男女乐伎穿着今年的云舒棉布制成的当季成衣登台表演。给两京最有头脸的人物下贴子。” 李德裕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主意。如此一来,便可让那些假冒的云舒棉布无处遁形。” “颜色和绣样都是最新的,孰真孰假,一看便知。布庄有二房的人出面经营,可比一个传闻中的未来郎婿可信多了。赵明诚的谎言也必定会不攻自破。到时候,状告他诈欺的商贾就会挤满洛阳府衙。”刘绰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绰绰,你这个时装秀,我可否有幸一观?”李德裕笑着问。 刘绰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我还要请二郎帮我参谋参谋呢。”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刘绰立刻动笔写信,将自己的想法全都告知了汴州的二房。 信送出去后,刘绰便开始着手准备时装秀的事宜。 张云霜和冯小梅请来了长安城手艺最好的裁缝,根据刘绰精心绘制的图纸,赶制了几箱样衣出来。八百里加急送去了洛阳和汴州。 在刘家二房的帮助下,东都洛阳的云舒棉布专卖店很快就开业了。 店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云舒棉布,色彩斑斓,图案精美,吸引了众多百姓前来选购。 而时装秀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除了搭建秀台和观众席,刘氏二房还请来了东都最着名的裁缝和绣娘,按当地最流行的款式,做了一批成衣出来。 两京的名媛贵妇们,也都收到了时装秀的邀请。 在长安和洛阳的各大街道,也有布铺伙计开始张贴海报,宣传时装秀的时间和地点。 人们纷纷议论起前所未有的时装秀,都想一睹云舒棉布的风采。 虽然相隔千里远,但两京还是选择在同一天举行时装秀。 当天,长安和洛阳的锦绣彩帛行门口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随着音乐响起,男女乐伎们身着云舒棉布制作的成衣,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上 t 台。精美的布料、独特的设计,让在场的观众们无不为之惊叹。 “这就是云舒棉布吗?真是太美了!” “这图案,这颜色,真是巧夺天工啊!” “这料子看着就舒服。” “比去年的花色看着还鲜亮呢!” “郎君们穿的也好看啊,我得给我家郎君买几身回去试试。” “听说还有里衣呢!”两个贵妇凑在一起咬着耳朵,“云舒布庄的肚兜,款式都跟别家的不同呢。张娘子带我去后堂试过,穿上真是····” 说着说着,其中一人就羞红了脸。 时装秀结束后,云舒棉布的名声更加响亮,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许多百姓纷纷涌向云舒棉布专卖店,争相购买棉布和成衣。 而那些假冒的云舒棉布,很快就无人问津了。 棉布卖不出去,赵明诚的资金链断裂,为了躲避上门退货和催货款的,连夜启程逃回了长安。 刘绰的计划成功了,她不仅打破了对手的阴谋,还让云舒棉布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优质品牌。 “绰绰,你总是有出人意料的好点子!”李德裕由衷地赞叹道。 刘绰微微一笑,“接下来,我就要去关中九地巡查冰务了。” 而此时,舒王府中,舒王妃焦急地问道。 “怎么样?刘绰那边有什么动静?” 打探消息的女史回禀道:“禀王妃,刘绰在长安和东都都举办了那个什么时装秀。现在东都的百姓们都在争相购买云舒棉布,赵明诚的棉布已经卖不出去了。” 舒王妃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个刘绰,真是狡猾!她竟然用这种办法,躲过了一劫!时装秀?真亏她想得出来!封城的罪责由房启和关中的地方官给担了。可圣人派去关中调查案情的三司官员,为何没有给她扣上一个扰乱市场、欺压百姓的罪名?” 那女史跪地道:“禀王妃,凤翔府有百姓持血书为刘员外作保。说他们···” “他们什么?”李霓催问道。 “他们去年来长安时,见过刘员外和她农庄里的管事之人。那些在凤翔府收购棉花的人,他们根本不认识。” “那凤翔府外的人呢?我就不信,关中百姓都是她刘绰的人。” “当地百姓虽有些将信将疑。可大理寺和御史台去查案的评事和御史,都在为她说话,很快就平息了民怨。他们说,刘员外连硝石制冰法这样一本万利的秘方都能进献给朝廷,怎可能与当地官员勾结,行压低棉价之事?” 李霓气道:“我竟不知,如今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是她刘绰的人了!” “回禀郡主,去年刘绰曾给那些返乡饥民分发过路费,他们回乡路上都在为她宣扬美名。因此,各地都有不少为她说话的百姓。今年,她忙于冰务司的事,也从未派出商队到各地收棉。只在东市的锦绣彩帛行设立了收购点,收购价也是童叟无欺。那些评事和御史,只要稍一查证就能撇清····”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李霓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刘绰,还真是不好对付!母亲,冰务你不让动,说要从云舒棉布里找破绽。可那个赵明诚也是个不中用的。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她如今声名太盛,只要人在长安,咱们就不好动手!汴州和东都那边有刘氏二房的人在,不用她亲自前往。那关中呢?”舒王妃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那女史忙道:“刘绰已向陛下请旨,前往关中九地巡查冰务了。此事乃公务,李二郎君身为国子监监生,不便同去。” 晋阳公主府里,裴瑾和晋阳公主相视一笑,也觉得等来了杀死眼中钉的最佳时机。 “把这个消息传给李琦和赵三娘!” 而此时的刘绰,已经踏上了前往关中的路途。 虽然已经解封,可一路上,刘绰看到了许多因为旱灾而受苦的百姓。心中对关夫子的情况更是忧虑了。 到达关中后,刘绰马不停蹄地展开工作。 她深入各个冰窖,检查冰块的存储情况,并与当地的官员和工匠交流,探讨改进的方法。 在刘绰的努力下,冰务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同时,空前的危险也在悄然临近。 第192章 改道 这是刘绰头一回独自离开家去外地。 曹氏心慌的不行,恨不得把长安城所有神明都嘱托一遍。每天都带着小八和小十一换一家寺庙祈福。 这样犹不放心,回家后还要在佛堂念一会儿经,弄得刘坤都有些受不了了。 “娘子,绰绰这次出去是办公差,沿路都有官兵保护,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吴钩、胡缨、 陈烈,韩风,他们几个都跟着一道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郎君,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曹氏道:“可你也不想想,咱们的绰绰才多大?就要给朝廷办这样大的事。小小年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叫我这个做阿娘的怎么放心得下?我就不明白了,这都入冬了,哪来的冰务啊?还要劳动她一个员外郎,亲自去关中巡查?” 刘坤见曹氏如此担忧,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轻叹一声,将曹氏搂入怀中,温声安慰道:“娘子,你这是关心则乱。绰绰虽年纪轻轻,却聪明过人,行事稳重。她小小年纪,便能得圣人重用,靠的可不是运气。你我应当为她骄傲,而不是杞人忧天。虽说有了硝石制冰之法,可冬日封窖前,冰人们自会去河湖里凿冰运冰,将冰窖装满。人员安置,账目抽查,冰窖督造维护,哪个都马虎不得。何况,你心里清楚,巡查冰务不过是个托词,咱们绰绰真正要查的是那些借此次饥荒,败坏云舒棉布名声的宵小之辈。否则,圣人怎会那么痛快就答应了?” 曹氏靠在刘坤怀中,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怎能不担心?绰绰再怎么有本事,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哪经得起这样奔波劳碌?” “娘子,你可还记得当年绰绰刚出生时,那位路过的高僧怎么说的?”刘坤突然问道。 曹氏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刘坤,“郎君,你在说什么?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刘坤微微一笑,道:“为夫只是要你少在人前夸耀此事。当年绰绰满月时,有一位高僧路过咱们家门口,他看到绰绰后,曾说此女非凡,日后定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那位高僧的话果然应验了。” 曹氏闻言,心下稍安,“即便如此,我多求求神佛菩萨保佑,总不会有坏处的!” “我知道,我知道。”刘坤轻拍着曹氏的背,柔声道:“可你也要相信绰绰,她不是那种任性妄为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孩子们大了,总要离开家的。你总不能一辈子把绰绰绑在身边。而且,她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不会有事的。胡缨和吴钩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曹氏擦了擦眼泪,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只盼着,咱们的绰绰能平平安安回来。孩子们只想着往外走,哪里会懂得咱们为人父母的这份牵挂!” 与此同时,身在关中的刘绰坐在马车中,手中拿着一本《大唐西域记》津津有味地读着。 这本书由玄奘口述,辩机撰文,全书共分为12卷,记述了玄奘从长安出发,经过西域,到达印度等地的所见所闻。文笔绚丽,叙事翔实,是游记文学中的佳作。 马车外,陈烈、吴钩、胡缨、韩风等人骑马护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北风呼啸,在一处险峻的山谷中,一群黑衣人正冒着冷风,潜伏在暗处,等待着刘绰的到来。 “都听好了,刘绰身边的护卫都是高手,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刘绰这次出来,明面上只带了四个护卫随行。虽仍有暗卫和官兵相护,但此处山谷,易守难攻,是她前往凤翔府的必经之地。我们在这里埋伏,出其不意,护卫之人施展不开,定能将她一举拿下。” 脸颊冻得通红的黑衣人们纷纷点头,眼中露出了凶狠的光芒。 “停一下!”就在山谷处的黑衣人严阵以待时,马车上的刘绰叫停了队伍。 “娘子,有何吩咐!”胡缨骑马到车架旁轻声问。 “可是到了此处?”刘绰从窗中递出一张地图,上面勾画了一处圆圈,并一条新的路线。 胡缨观察了四周后,回禀道:“娘子,再往前走一刻的功夫,就要到岔路口了。” 刘绰轻声应了一声,“到岔路口后,按我画的路线走,让韩风带路!把向导叫来!” 胡缨驱马上前,喊来向导。 没等刘绰问话,向导主动道:“回禀刘员外,按现在的路线走,半日后咱们会路过一处山谷。过了那道山谷,再走一日半的光景就能到凤翔府了。” “改道!”刘绰道,“这样大的风,峡谷里恐有落石。” “可走这条路去凤翔府衙门是最快的啊!”向导不解道,“刘员外放心,这风啊也就听着吓人!此处山谷虽险峻,山石却结实得很。就是这等时节,当地百姓也向来是照走不误的,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若是换路,怕是日落之时,咱们赶不到下一处歇脚的驿站。” “员外说什么,你照办便是!”韩风从胡缨手里拿了地图,骑马去了队伍最前方。 他越看路线图,越觉得刘绰深不可测。他久经沙场,又于不久前来过凤翔府。看得懂地形图,知道还有旁的路可以走不稀奇。可刘绰是个闺阁千金,居然看得懂这寻常人看了只会一个头两个大的地图。 韩风心中虽有疑问,但刘绰的命令他从不会质疑,更不会违背。 向导无奈,只得同韩风一道在前方领路,带着队伍拐上了小路。 黑衣人们在山谷两侧埋伏了许久,寒风如刀,刮得他们脸颊生疼,却始终没有等来刘绰的队伍。 “老大,会不会是走漏了风声?”一个黑衣人忍不住问。 为首的黑衣人摇头,“不可能,我们此次行动极为机密,刘绰不可能知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再等等!”为首的黑衣人沉声道。 可他们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刘绰的队伍。 天空中,飘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条乡间小路上,刘绰的队伍正缓慢前行。虽稍稍绕远了一点,但胜在安全,路也平坦不少。 “娘子,我们为何要改道?”车厢中的绿柳忍不住问。 随行的菡萏也道:“是啊,娘子好厉害!居然看得懂那样复杂的地图。” 刘绰淡淡道:“我观那向导的神色有异,又想起二郎曾提醒过我,要小心对头的暗算。” “娘子是怀疑那向导有问题?”绿柳惊讶地问。 刘绰点头,“我也只是猜测,但此事关系到我们这么多人的安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娘子英明!”菡萏佩服道。 刘绰微微一笑,瞧着外头的大雪道:“瑞雪兆丰年!今夜,咱们就歇在这个村子里!” 其实临行前,李德裕点名道姓地说了不少对头的名字出来,弄得她都有些尴尬了。 虽说如今她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可唐代等级制度十分森严,权贵人家府上都养着不少以命报效的武士剑客。 因为种种原因,她的确得罪了不少人。有官军护卫,正面拼杀或许不怕。 但山高路远,陷阱埋伏却是不得不防。 要不然,她也不用从杜佑府上搜罗走一大摞关中地图了。 而此时,在山谷中埋伏的黑衣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老大,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快成了雪人的黑衣人颤抖着问。 为首的黑衣人也已经快要冻僵了,“再等半个时辰,如果刘绰的队伍还不来,我们就撤!” 半个时辰后,为首的黑衣人牙关打颤地终于下令撤退。 “走!” 小雪人们各自从雪窝里爬出来,悻悻地离开了山谷。 第193章 三十万人 等第一批刺客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远后,隔了十几丈远的地方,又爬起来几十个小雪人,个个也都是面无人色。 而另一边,刘绰的队伍在一处村落前停了下来。 “娘子,咱们到石泉村了。”韩风在马车外道,“周遭都已查探过了,安全无虞!” 刘绰闻言,微微颔首,轻声道:“进村。” 石泉村的村正得知有朝廷的工部员外郎到访,早已带着村中的长者们在村口迎接。 刘绰一下车,就见一大帮村老对着她下拜。 “草民等拜见员外郎!”村正和长者们跪地行礼,没敢抬头。 刘绰忙亲手将他们一一扶起,“诸位乡亲,不必多礼。刘某本欲前往凤翔府,怎料天降大雪,耽误了行程,路经贵宝地,多有打扰了!劳烦诸位给我们腾挪出几间空屋,一应报酬必当按律结算!” 村老们听到主事的是个女子,还身穿员外郎官服,脸上现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莫非····莫非您就是那位冰务司女员外郎?” “哎呀····敢问阁下,您可是清凉仙子?哎呀···这真是苍天有眼啊!”一位老者抹着眼泪道。 “错不了!整个大唐就这一个前朝女官啊!” “刘员外,素闻您侠义心肠、嫉恶如仇,您可得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村正不由分说,照着冰凉的土地咣咣磕起了头。 更有村老扯着嗓子对着不远处的儿孙们喊,“快快!快过来,拜见刘员外!她跟那些狗官不一样!” 刘绰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诸位老人家,咱们别在这风雪里站着了,要不还是屋里说话?” “对对对,刘员外,这边请,到小老家中,咱们再详谈!”村民们激动万分地簇拥着刘绰一行人,往村里走去。 待客的酒席是村民们各家拿一点,东拼西凑起来的,居然还炖了一只鸡。 堂屋中,都是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院子里也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刘员外,乡野之地,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唯有浊酒鸡肉,请您多担待!”村正再次行礼拜道。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石泉村遇的是荒年,不是丰年。 她何德何能让他们如此费心招待于她? 刘绰赶忙扶起老人,“老人家言重了。”她看向众人,“大家也都别站着,一起坐下吃。”说罢,率先落座。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筷。 刘绰无奈,只得再次开口,“诸位老人家不用拘谨,我虽是朝廷命官,但更是为民办事之人。若各位有何难处,不妨直说。” 这时,一位老者颤巍巍地举起手,“刘员外,我们村的田地收成不好,交完赋税之后,所剩无几……小老儿嘴笨,还是让村正代我等向刘员外陈情!” 见刘绰望过来,村正叹了口气道:“刘员外,您是不知道啊。今年春上,滴雨未下,地里的庄稼只有五分收成。入夏后,粮价就开始疯涨。到秋上,一斗米竟卖到了两千钱。村里许多人家都吃不上饭,只能挖草根、吃树皮。” 虽然对大旱和饥荒的事,已经有所了解,但闻听此言,刘绰心中还是大为不忍。 “现下可好些了?听闻,朝廷已经从江南调了粮食过来,不知可曾如数发放到村民手中?” 村正苦笑,“刘员外,您是上面的人,可能不大清楚下面的情况。朝廷的赈灾粮,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到我们这些百姓手里,还能剩下多少?往年,收成减半,百姓们为了不饿肚子,就得逃荒到外地去。可今年,各县都封了城,不许百姓外出逃荒。许多人只能在家里活活饿死。” “什么?”刘绰心中一沉,她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竟有这等事?不是说,封城是为了防止饥民作乱吗?” 村正冷笑,“作乱?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力气作乱?封城,不过是为了保那些大人们的乌纱帽罢了!” 想必这回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来查案,根本没敢将所有真相完整上报。否则,整个关中官场都得大动荡。 “村正,你可知今年各县封城,饿死了多少人?”刘绰问。 村正摇头,“具体的数字,草民也不清楚。但草民估摸着,咱们关中九地饿死的百姓,少说也得有七去其一。” “七去其一?”刘绰脑中轰得一声,“竟有如此严重?这帮狗东西,竟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也不管?” 一个村老破口大骂道:“那帮狗官!他们自有禄米,就是粮价再贵也饿不着他们。怎会将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您不知道,我们石泉村地处偏僻,又都是一个姓的,已经在彼此帮衬了。村正带着我们偷偷进了几次山,这才没饿死多少人。那些靠县城近的村子,无处藏粮,被盘剥得最厉害,满门饿死的都有不少!” 刘绰心中一痛,她没想到,今年的旱灾,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村正点头,“刘员外,今夜你们入住村子,根本就不用腾挪什么院子。光是家里饿死了人,空出来的屋子就够用了。原本我们只道您是上头下来打秋风的官儿。收拾出来的,都是那些饿死了人的、煞气重的院子。我等巴不得那些狗官,夜里头被饿鬼缠身呢。” 见陈烈等人的脸色有些僵住了,村正忙对刘绰道:“您不一样,您是个好官,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这么招待您。各家各户都挤一挤,已经空了屋子出来。今夜就委屈您,住在小老儿家中。” 刘绰干笑道:“无妨,无妨,我本就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这样大的风雪,有瓦遮头已然足矣,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一众村老又劝着刘绰吃喝,“刘员外,我妹子就嫁到了临镇去。解封后,小老儿才听说,她一家上下十四口人全都饿死在了家中。粮食不够吃的,大家都知道。若是能让逃荒要饭,就算饥一顿饱一顿,也不至于会饿死人啊!” 当夜,刘绰便在石泉村住下。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今天听到的消息,让她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于她而言,人命大如天。 她不懂,这些当官的,都是熟读圣贤书的,是怎么变得如此麻木不仁,视人命如草芥,眼里只有自己的私利的? 天宝年间,关中地区的在籍人口共计约三百一十八万人。安史之乱后,关中地区受战乱波及严重,人口大幅度减少。休养生息到贞元年间,也不过才二百六十多万人。 七去其一?若村正所言非虚,那这次人祸害死了三十多万人? 第194章 户籍册子 刘绰心中堵得慌,她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任由冷风扑面而来。 风雪交加,刘绰却浑然不觉,她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这帮人,该杀! 她虽不信鬼神,但今夜,却恨不得真有厉鬼,能将那些狗官的性命全都收走! “真是岂有此理!”刘绰一拳砸在窗台上。 关中已经连续两年大旱了。 去年赈灾粮的事,便是个不了了之。一大堆蠹虫里,只有赵翰文被揪了出来。这些地方已经超出了京兆府的管辖范围,却都听了李实那封城的命令。 足见是粮仓里的粮早就出了问题。他们跟前任司农卿李实其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望着眼前这一片被灾难侵袭的土地,刘绰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痛楚和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愤怒在她的胸腔中蔓延。 她虽然生于大唐,长于大唐,但前世的记忆却让她对生命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敬畏。 她知道,这场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天文数字的人命,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办,明哲保身还是挺身而出? 刘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她想象着那些饥饿的百姓,那些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眼神,那些因为饥饿而无法再睁开的眼睛,那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期盼着能有一线生机的无助和绝望。 她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她要让那些贪婪的官员付出代价。 哪怕像韩愈一样被逐出长安,贬谪远地,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哪怕身陷囹圄,哪怕粉身碎骨,她也绝不会退缩半步! 当务之急,是要找粮食救济灾民,阻止有更多灾民饿死。 刘绰睁开眼睛,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前路荆棘丛生,困难重重,她必须要小心谨慎,思虑周全,不能牵连家人。 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将勇往直前,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也为了心中的正义和信念。 第二天一早,刘绰便让韩风去请村正。 村正匆匆赶来,看到刘绰已经在院中站着了。 “刘员外,您起得可真早!”村正笑道。 刘绰点了点头,“村正,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您请问!” “封城期间,你们县可曾照着告示上所言,发放过赈灾粮?” 村正摇头,“连个毛儿都没见到。那告示不就是说出来好听的么?您说连年干旱,不说免缴,总该减缓税赋?县衙可是逼着我们一分不少地上缴的。要不然,村里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 “那可有官员,借机盘剥百姓?”刘绰又问。 村正是个实在汉子,毫不避忌道:“今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查案,宰了几个贪官。剩下的狗官自是不敢不好好救灾。可那时外地调拨的赈灾粮尚在路上,只好开仓放粮。这回有钦差们盯着,倒是真的有一大半的粮食用到了我们身上。刘员外,拿从我们这儿强征去的赋税,再返回来救济我们,算盘剥么?草民等虽身在乡野,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遇上此等天灾,总会饿死人的。可去年已死之人为何还要缴纳赋税?还要摊派到我们身上?” “哦?你是说他们拿旧户籍册子收今年的赋税?”刘绰追问。 “正是如此!怕只怕,明年他们还用这旧户籍册子来征税!小老儿猜想,他们定然是瞒报灾情,没将饿死百姓的事如实上报,可不就得按照饥荒前的户籍数收缴税赋。可今年饿死的人比去年多了何止一两成?这要是还不能如实修改户籍册子,明年这笔亏空还是得着落到草民们头上!” “村正,那今年你们村的赈灾粮,可是按旧户籍册子分配的?”刘绰问。 村正苦笑,“员外英明,今年朝廷的赈灾粮,是按人头分配的。小老儿清点过新的户籍人数,也上报了。发粮时,的确只给了活人的数。可各县报给钦差们的人口数用的是旧户籍册子还是新册子,小老儿就不得而知了。只听说,各县都明发了告示,赈灾粮只够吃三个月。三个月后,就不管了。” 刘绰闻言,心中已经有了底。 “村正,不知这户籍册子可否给我一观?刘某还想劳烦您带我去那些饿死了人的庄户家看看。”她道。 村正一愣,“这······” “怎么?有问题吗?”刘绰问。 村正忙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户籍册子好说,只是那都是些煞气重的院子,我怕冲撞了您。” “无妨,走!”刘绰道。 村正拿了户籍册子,带着刘绰,来到了一处破败的院子前。 “从村东开始,这是第一家。”村正道。 刘绰推门而入,院子里满是秋日里留存下来的枯草,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走进屋中,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她看到堂屋的地上,铺着几张草席,草席上躺着几具枯瘦如柴的尸体,看着似乎还有几岁的孩童。 尸体旁,坐着一个痴傻的妇人,嘴里咕咕哝哝地做着针线。 “村正,不是说村里都是同族之人么?为何不帮着安葬他们?”刘绰侧过身子,尽量不看屋中的尸体。 “这家一共死了七口人,家翁郎君还有四个孩子,就活了新妇一人。不是我们不想帮着安葬,实在是这妇人她疯的厉害,不让人来挪动这些尸体。”村正叹了口气道。 刘绰看着那还在给孩子做衣裳的妇人,心中五味杂陈。 “村正,咱们再去别处看看。”刘绰道。 村正带着刘绰,又看了几户人家。 每一户,都有饿死的人。 有的人家,饿死的加上病死的,也是满门皆无。 最后一户人家,只留了一对兄妹相依为命。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两个瘦弱的孩子眼神空洞地嚼着什么东西。见了村正,他们面上难得现出一丝光亮。可看见刘绰身上的官袍,那光亮转瞬即逝。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差点噎到。 刘绰看着两个孩子,久久不语。“村正,他们吃的是什么?” 村正道:“这是我们偷偷进山挖的野菜和草根,掺着少许粮食,用来充饥的。否则,那点粮食怎么撑得到开春呢?” 这天,刘绰走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全都看见了。一一看过后,她确信村正所言七去其一,绝无虚言。 第195章 烈焰弩和震天雷 临行前,刘绰将村正叫到一旁,低声吩咐了几句。 村正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刘员外,您说的是真的?” 刘绰点头,“我从不骗人。” “好,好,好!我这就去办!”村正激动道,“这样定然能熬过冬天去了。” 刘绰微微一笑,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离开了石泉村。 刘绰撩开车帘,回望了一眼那些送别的百姓们。 她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些死去的百姓,那些还活着的百姓,都眼巴巴地等着她。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驾!”车夫扬鞭,马车加速前行。 风雪之中,刘绰的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而此时,远在长安的李德裕,也得到了一个消息。 “你说什么?找到赵明诚的下落了?”李德裕坐直了身子。 “回禀二郎君,这个赵明诚不止跟舒王府脱不开关系,跟赵翰文似乎也是沾亲带故。东都那边状告他的商家不少,他正在四处寻找能买下他手中棉花和棉布的大买家。咱们要不要把人逮住,送到洛阳府去?”李诚道。 李德裕沉吟片刻,然后道:“我知道了。将人拿了送去凤祥。继续盯着舒王府和晋阳公主府,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李诚领命而去。 午饭后,一晚上没睡的刘绰再也撑不住,在颠簸的马车中进入了梦乡。 梦的内容,无比清晰。 离开长安前,她和李德裕对着关中地图研究了许久。 关中其实是指函谷关以西的渭河流域形成的关中平原,四面险阻(北黄土高原,南秦岭,西陇山,东黄河),东面开口(函谷关),像个口袋,故称关中。 她此次出行,先往东北走,查看过华州、同州之后,再向西经邠州、泾州、宁州、坊州,最后到岐州、陇州。在凤翔府好生休养一番后,再返回长安。 “华州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关,历为关中军事重地,离长安也近,便是要行刺,也不会在这里动手。”李德裕指着地图道,“而岐州治所在凤翔府,下辖凤翔和陇州(领汧源、汧阳、吴山、南由、华亭5县),离长安最远,又紧邻大散关。大散关西南方向是在我大唐和吐蕃的势力范围之间,龙蛇混杂,斥候不少,在此处动手,可以伪装成是吐蕃探子动的手脚。不过,我倒觉得他们真正要动手的地方是在邠州。” 刘绰赞同道:“嗯,凡行刺往往会选在人困马乏,归心似箭,最为懈怠之时。可凤翔府有百姓持血书为我说话的事,长安城中知道的不少。凤翔节度使张敬则,追随过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为人轻财重义、忠于朝廷,有着收复河湟地区的志向。节度使大权在握,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要在他的地界上杀长安来办公务的官,必会招致他的强力弹压和搜捕。所以,他们绝对等不到我到达凤翔府,最有可能下手的地方便是邠州了。” 李德裕又道:“若是在邠州动手,他们应会选择在邠州和泾州的交界处。那里虽有官道,但也有山林小道,地势险要,适合埋伏。” 刘绰看着地图,沉思片刻,“如此看来,我得在邠州多加小心了。” 梦境的画面一转,刘绰就坐在巡查关中的马车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刘绰掀开帘子,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群土匪拦住了去路。他们人数众多,手持刀剑,凶神恶煞。 她对随行护卫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冷声道:“你们这群土匪,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劫朝廷命官的马车,难道不怕王法吗?” 土匪头子哈哈大笑,“王法?在这荒山野岭,老子就是王法!赶紧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说着,他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向马车冲了过来。 “保护刘员外!”陈烈一声令下,众护卫立刻围在马车周围,警惕地看着土匪。 “娘子,娘子,醒醒,不好了!有刺客!”似乎有人在晃动她的胳膊,听着是绿柳的声音。 听到刺客两个字,刘绰一下子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窗外传来了打斗声和惨叫声,显然护卫们已经和刺客交上手了。 刘绰坐直了身体,头一次清晰地体会到女人的第六感就是准啊。 “刺客来了么?”她揉了揉额头问,“人多不多?” 绿柳倒被问的有些愣怔,“娘子,您知道有刺客要来?您···真····真是料事如神啊!奴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奴婢没敢往外看。” 刘绰定了定神,摸了摸腰间的物事,心中安稳了不少,沉声道:“得罪了人,被刺杀都是早晚的事。不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两个,在车里躲好!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灵活一点,保命要紧。” 正值午后,阳光透过树梢,洒在蜿蜒的山林小道上。四周的鸟鸣山幽,早被箭矢破空的声音和激烈打斗的声音淹没。 刘绰撩开车帘,只见一群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手持利刃,身手不凡,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而护卫和官兵们已经和刺客们交上了手,剑光闪烁,刀影交错,每一次交锋都充满了危险与紧张。 韩风一马当先,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如同猛虎下山,每一次突刺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靠近的刺客逼退。陈烈则如同幽灵一般,在战场上穿梭,他的短剑快如闪电,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地击中敌人的要害。 胡缨和吴钩站在马车的两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他们的眼神如同猎鹰一般锐利,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所有箭矢在到达车厢前就已经被击落。 绿柳和菡萏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紧紧抓着车厢壁。 菡萏抖着声音道:“娘子放心,奴婢们死也要跟您死在一起。” 绿柳纠正道:“不不,奴婢们便是死也会保护好娘子的!” 刘绰笑着摇头,“死不了!这个人数咱们还应付得来。正午了,此处已经离岐州很近了。想必,凤祥节度使已派了接应我们的人。” “可···他们怎么知道咱们正被刺客围攻呢!”二美结巴道。 没等刘绰回答,坐在车厢前的胡缨已道:“娘子,火折子备好了!他们人不少,且个个武艺高强,就是看起来有的出力,有的不出力!” 车顶上接连射出三箭的吴钩也道:“我早就想试试飞火流星了!” 刘绰知道,这些刺客来自于不同的势力,有李实的人,有舒王妃的人,有晋阳公主的人,还有李锜的人和赵家的余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取她的性命。 “吴钩,对着天放三颗飞火流星,越高越好!” “领命!”吴钩应声而动,随后三道带着哨音的烟火在天空绽放。 四方刺客的攻势虽然猛烈,但他们本就各自心怀鬼胎,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更无默契可言。有的刺客急于表现,冲得太快,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破绽;有的刺客则因为担心被同伴抢功,而犹豫不决,错失了最佳的攻击时机。 相形之下,刘绰的护卫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人数虽不占优势,却丝毫不落下风,迅速地围绕在马车周围,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邠州衙门派来的官兵们虽然训练有素,也都穿着甲,但与刘绰的护卫们相比,居然稍显逊色,然而他们的存在,也为护卫们分担了不少压力。 刺客们的攻击虽然凶猛,却是相互掣肘、杂乱无章,根本无法突破刘绰护卫们组成的铜墙铁壁。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却因为各自的小心思和不默契的配合,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一个瘦高个老者,一边向着马车冲刺,一边轻蔑地打量着其他三方的人马,心里盘算着如何在行动结束后抢夺最大的功劳。 他暗自思忖:“他娘的,这个刘绰走哪条道不好,非走这么个无处藏身的鬼地方。要不然,凭老子的轻功,早就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刺杀,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艰难靠近?” 道旁一棵大树上坐着一个戏子打扮的胖子,嘴里嘟囔着:“哼,李实的手下就是爱出风头,如此也好,待我找个机会暗中下手,王妃的赏赐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他身边还坐着个妖娆的年轻女子,她正一脸花痴地盯着战阵中的陈烈道:“还是公主殿下说得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个陈烈可是号称修罗夜叉,硬碰硬怎么行?似这等英雄人物,可得智取!” 胖子嗤笑一声,“玉面阎罗,你如今可是公主府的座上宾,怎么还跟没见过男人似的?这就看上人家了?” 女人娇俏一笑,“沈红伶,老娘想看哪个汉子,就看哪个汉子,要你管!反正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你这个死胖子!” 沈红伶也不气恼,依旧笑眯眯的,对树下一个油头粉面的年青人道:“血扇郎君,你这婆娘又动歪心思了,可该好好管管了!” 树后走出一个头戴玉簪,手拿折扇的书生,他一点都不在意女人的话,语气中颇为遗憾道:“听说这刘绰,是个少见的美人。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几位可否给在下留个一睹芳容的机会?” 沈红伶伸出胖手,“贤伉俪果然与众不同,算我没说!” 战阵中一个手握大刀、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正被韩风压制得寸步难行,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这帮家伙,怎么还不动手?瞧着等老子们死了,有你们什么好?” 瘦高个老者轻叹一口气:“哎,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浙西这帮人,看着人高马大,本事却不济,拆台倒是有一手!” “胡缨,传令下去,先射几轮烈焰弩把刺客往后逼退,待敌我距离拉开后,再往他们人多的地方扔震天雷!记住了,点燃信引后,数五个数再扔。” “领命!”胡缨站起身,吹了个口哨,又从腰间取出了两个彩旗,挥舞了一阵。 离马车最近的那批护卫,并没有参与到近身相斗之中。接收到讯息后,纷纷将肩上的弩箭取下来,对着剿杀在一起的人群,连发数阵弩箭。 这些弩箭将传统弩箭和黑火药结合为一体,发射时,携带着赤色的火焰。刺客们中了弩箭后,身上的冬衣也被赤色火焰点燃。或是滚倒在地,或是手忙脚乱地要身旁的同伴帮自己灭火。 “这什么东西?” “火,火,着火了!” 随着烈焰弩的射击,战局瞬间发生了变化。刺客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乱了节奏,不得不向后退缩。 他们还没搞清楚,为什么对面射来的弩箭能爆出那么大范围的烈焰。就又看见对面的刘家护卫们向他们扔起了冒着火星的陶瓷瓶子。 根本没人知道这些陶瓷瓶子是干什么用的。 几息后,随着爆炸声响起,他们知道了。 这是比那些落到人身上后会焚起大火的弩箭还要恐怖的东西。 由于唐代的火药技术相对原始,震天雷的爆炸力实在有限,但对从没见过这些的人来说,其威慑力已然足够了。 刺客们被炸得七零八落,哪里还有丝毫战意,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哀嚎声。可他们后退的路却被瘦高个老者和戏子打扮的胖子给拦住了。 “看来这两人是头目。”刘绰心想。 “都这个时候了,贤伉俪就别再躲懒了!该是咱们出手的时候了!”胖子道,“人家不到一百人,咱们可有三百多人。这回要是失手了,咱们以后也别做人了!” 手执铁扇的书生和妖娆女子这才慢悠悠走到人前。 瘦高个老者鼻子里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大冬天的,这树上光秃秃的,以为对面看不到啊?狗屁!” 这时,韩风和陈烈等人也注意到了这几个异常的刺客。胡缨从腰间抽出双刀,动了动筋骨。 妖娆女子闻言,忍不住秀眉一挑,“老东西,怎么说话呢?你这么厉害,刚才那些怪瓶子扔过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挪动地方啊!奴家可是素闻您老人家轻功了得啊!” 沈红伶忙劝和道:“两位,两位,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大敌当前,咱们应该前嫌尽弃,共同对敌才是啊!马兄,你于暗器一道颇有造诣,可看得出适才那火弩是何道理啊?” 血扇郎君撑开铁扇潇洒地挥了挥,“沈红伶,你说的倒是轻巧。我与内子擅长的是近身相斗,齐老轻身功夫好,沈兄的暗器毒药,马某更是望尘莫及。若要再攻,两位可真是当仁不让啊!” 络腮胡子的大汉,听了会儿几个人的斗嘴,耻笑道:“还自称英雄好汉呢?一个个胆子还没鸟儿大!” 沈红伶忙就坡下驴道:“陈兄,陈兄在军中任职,自是见多识广。似这等威力的火药,我等实在是没见过啊!” 络腮胡子用粗大的手掌拿了根弩箭,分析道:“那些护卫用的弩,并非军中样式。弩身可能是檀木或核桃木的,够硬。弓弦的弹性韧性也都强了不少。这箭矢的箭杆就是普通的竹子,箭头也没什么稀奇,厉害的是这箭头后面的小竹管,里面装了火药,用于引火。” “原来如此!受教了!”沈红伶抱拳道,“陈兄真是心细如发!” 第196章 野诗良辅 “哼,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络腮胡大汉冷哼一声,难掩得色地将弩箭扔到地上。 玉面罗刹娇媚道,“那陈兄倒是说说,这瓶子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一旦裂开,碎片四溅不说,连地上都能被轰出一个小坑出来,那些着落到身上的兄弟都已然重伤了。” “看着像是要用火引燃的暗器!这种暗器可能是由一种特殊的火药制成,其威力比普通火药大许多倍。”络腮胡子道。 血扇郎君道:“这还用你说?我等又不是瞎子,陈兄还是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络腮胡子也不恼怒,接着道:“战场之上用火攻自是不稀奇,只是不知这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闻起来倒跟燃尽的烟花一个味道。镇海军中可没有此等威力的火攻暗器。许是兵部新研制出来的,尚未在军中推广开来?” 此时,瘦高老者突然开口:“若是兵部研制出来的神兵利器,军中尚未听闻消息,又怎会轻易交给一个小小的冰务司员外郎带在身边使用?刚才用这火攻暗器的是刘家自己的护卫,可不是随护的军人。” “那这些暗器是从哪来的?”玉面罗刹急切道。 “素闻这个刘绰博学多才,她能想得出硝石制冰之法,焉知她就想不出如此厉害的火器?”瘦高老者捋着胡须缓缓说道。 众人闻言,皆忍不住看向对面居中指挥的马车。 玉面罗刹皱眉道:“这暗器的威力实在惊人。若能大量制造,定能大大提升我唐军的战力。到时还怕收不回河西之地?” 河西道 ,那是她的故土。自从被吐蕃占领后,出身军户之家的她便成了吐蕃贵族随意凌虐的奴隶。她不堪受辱,在月黑风高之夜,手刃了在她身上正魂飞天外的奴隶主,九死一生才逃到了长安。到如今,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探望过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血扇郎君又何尝不是河西人?逃亡路上,他与玉面罗刹是彼此的倚靠。 他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附和道:“不错,此事应当尽快禀报公主殿下知晓才是。刘绰此刻杀不得啊!” 瘦高老者冷哼一声道:“此言差矣。咱们这回可都是领了主人的命令出来的,若是无功而返,该如何向主人家交代?” “老东西,你还是不是唐民?难道看不出,这暗器于我大唐而言有多么重要?老娘告诉你,在搞清楚这些暗器的来路和造法之前,刘绰此人绝不能杀!”玉面罗刹的兵器也是一对短刀,她抽出兵刃,冷眼看着瘦高老者道。 血扇郎君也甩开铁扇,摆出阵势道:“我家娘子脾气虽臭了些,话却说的有理。诸位若是不听劝,莫怪我夫妻二人不客气了!” 络腮胡大汉拍了拍手,朗声道:“各位,配合作战陈某不强求了,如今战况胶着,咱们眼看就要处于劣势。自己人可千万不能内讧啊!” 瘦高老者眼珠一转,笑着道:“我竟不知,贤伉俪竟是如此惜才爱才、心怀天下之人?怕什么?这些暗器既然已经造了出来,必会留下痕迹。难道她刘绰会亲自到作坊里造出这许多暗器来?所以,想知道这些火攻暗器究竟是何来路又有何难?只要找到那些工匠和作坊,何愁不能再造?” 沈红伶赞同道:“齐老说得对。图纸、配方和工匠必在长安,跑不了!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对方还有多少这种暗器,不能盲目行动,以免中了敌人的圈套。”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齐老轻身功夫了得,我看这暗器从烧着到爆开只在数息之间,这东西挡得住别人,自是挡不住你!要不,劳烦您老人家当个先锋?”血扇郎君道。 “老夫一人冲过去有什么用?那使长枪的汉子能跟陈校尉打得难舍难分,那使短剑的汉子身法更是快得出奇,怕是比那使长枪的汉子还厉害····” 这些人的对话,刘绰在马车里自然听不清楚,只看到他们似乎起了冲突。 她心中有数,这些人虽然都是江湖中的好手,但面对她准备的震天雷和烈焰弩,还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否则,如今也不会僵持在那,不敢攻击了。而且,这些人彼此之间并不团结,各怀鬼胎,想要真正组织起有效的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和鲜血的气味。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斑驳地投射在这片经历了生死搏杀的土地上。四周散落着断裂的兵器和破碎的盾牌,它们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倒下的刺客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之中,他们的尸体以各种姿势扭曲着,有的手中还紧握着武器,有的则张开双臂,仿佛在寻求最后的庇护。不远处,几匹失去主人的马匹在低声嘶鸣,它们焦躁地踏动着蹄子。 刘绰这边也有不少护卫和军士受了伤,他们或坐或躺,相互依靠着,用绷带紧紧缠绕着伤口,试图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 有经验的老兵来回巡视,为伤者提供帮助,或是给那些无法挽救的同袍最后一程的尊严。 在不远处,一些幸存的刺客被解除了武装,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和不安,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咱们有多少伤亡?” 陈烈一边指挥着人清理战场,一边向刘绰汇报:“回禀娘子,多亏了您用震天雷用的早,我方战死三人,重伤九人,轻伤二十三人。刺客那边死了四十三人,重伤的有三十多人,轻伤被俘的二十多个。现在地上这些尸体倒阻了咱们的路了。” 刘绰心中一沉,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么大的伤亡还是让她感到难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陈烈,安排人手,将我方兄弟的遗体收殓起来,待脱离险境后好生安葬。重伤的兄弟们撤到后方来好好医治。” “是,娘子!”陈烈领命而去。他知道,若不是为了减少伤亡,刘绰完全可以等更多刺客围上来参与剿杀之时再用火器。有个这样体恤下属的上峰是军人的幸运。 “胡缨,再战之时找到机会就扔震天雷,不必再留余地了。”刘绰吩咐道。 “是,娘子!”胡缨领命,再次挥动彩旗,传达了刘绰的命令。 绿柳担忧道:“娘子,不留一些震天雷,回程的时候用么?焉知他们之后不会再行刺杀?” 刘绰拍了拍绿柳的手,“信号弹发出去这么久了,想必再有半个时辰凤祥那边接应咱们的人就到了,到时他们不撤也得撤。这些火器已经露了相了,张敬则身为军人必会追问,回程前咱们再制些便是。” 正思索间,菡萏从锡壶里倒了一碗热汤递来,“娘子,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刘绰接过热汤,轻轻抿了一口,只觉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她看向菡萏,“对了,你们二人跟着我出来冒险,真是辛苦了。” 绿柳笑道:“娘子说的哪里话?能跟着娘子,是绿柳和菡萏的福气。我们虽然是女子,但也想为朝廷、为百姓尽一份力。” 刘绰点点头,“你们能有这份心,我很欣慰。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 “娘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小心的。”菡萏认真道。 经过震天雷的威力震慑,山谷中的战场暂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然而,这宁静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几声尖锐的哨响,刺客们开始重新组织,准备发起第二轮攻势。 护卫们纷纷从背上取下震天雷,点燃信引后,默数五个数,然后用力扔向了刺客群中。金铁交击之声,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大家小心,他们又要扔那会爆开的怪东西了!”络腮胡大汉大声提醒同伴。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震天雷的爆炸声,火光四溅,惨叫声此起彼伏。寻常刺客自是被挡住了,可高手们却还是一丝未伤地越过了第一道防线。 这回他们显然比第一次进攻多了许多默契。 络腮胡大汉挥舞着他那沉重的九环金背刀,大声咆哮着,激励周围的刺客,组织起更为集中的攻势。他的步伐坚定有力,仿佛每一次踏步都能让地面微微震颤,九环大刀舞动间,刀光闪烁,寒气逼人。 韩风当仁不让,再次舞者长枪与他对上。 齐老轻功卓绝,身形如同鬼魅。他的身影在战场上忽隐忽现,所发暗器都涂有毒药,无声无息地向刘绰的护卫们袭来。手法之精准,让人防不胜防。吴钩连续三箭都只沾到了他的衣裳边。 玉面罗刹,身法轻盈而迅速,如同一道红色闪电,在战场上穿梭。她的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每次出招都几乎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胡缨,你去,我这里没事!”刘绰道。 胡缨也早就闻到了玉面罗刹身上那与自己相同的气味,将她挡在了外围。 血扇郎君,一袭青衫,手执铁扇,儒雅的外表下隐藏着狠辣的手段。铁扇忽张忽合,一边拨打着飞来的箭矢,一边又能击伤阻碍他前行步伐的护卫们。 沈红伶身形虽肥胖,却异常灵活,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却是无尽的杀意。手中的毒烟、毒针、毒镖,层出不穷。 在这些主要人物的带领下,刺客们重振气势,开始变换战术,有的采取分散包围,有的利用地形进行隐蔽。 陈烈与胡缨合作默契,牢牢阻住了三人的去路。 见齐老已到近前,吴钩从车厢顶跳下,与他战到一处。老者轻功虽更胜一筹,但吴钩年轻矫健,倒是缠的他无法脱身,一时间难分高下。 此时,无人注意到,原本引路的向导,眼中闪过一抹狡诈与凶狠,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刘绰所在的马车,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阳光下,匕首的寒光一闪而逝,他狞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功成名就的一刻。 “刘绰,你的死期到了!”向导大喝一声,猛地将身子探入了马车的车帘内,欲行刺杀。 胡缨和陈烈已然回援不及,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砰!”一声巨响,突兀地在战场上响起,沉闷而有力,与金属交击声、喊杀声截然不同。 向导的身形猛然一僵,紧接着,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出,直挺挺地从车厢内跌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四周的战斗似乎在这一瞬间静止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跌倒的身影。 只见向导的脑袋上,赫然多了一个骇人的血洞,鲜血正汩汩地从那黑洞中涌出,染红了他的脸庞,也染红了大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刺客惊恐地喊道。 没人知道车厢内发生了什么。 刘绰手中紧握着她的秘密武器——一把造型怪异的突火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白烟。 这把枪,是她根据前世记忆和当今工艺,精心设计并指导工匠打造的。 枪管由青铜铸成,内壁经过无数次的打磨,光滑而均匀,确保了弹丸在发射时的稳定性和精准度。枪托采用坚硬的檀木,经过精心雕刻,不仅美观大方,更提供了稳固的支撑点,使得射击时更加稳定。 装填口设在枪管后部,一击之后,刘绰熟练地倒入定量的黑火药,然后用通条压实。接着,她将一颗铅制的弹丸放入装填口,用通条轻轻推至枪管底部。 点火机制采用了燧石点火。在枪口处,刘绰还特别设计了一个简易的瞄准装置,虽然不如现代枪械的瞄准镜精准,但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让她在战斗中占据优势。 经历过都亭驿的刺杀,刘绰早就怀疑己方阵营有内鬼。在向导探入车厢的一刹那,刘绰对着他的脑袋,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弹丸以惊人的速度穿透了向导的头颅,直接结束了他的生命。 “发生了什么?难道车中还有高手!”即使是刺客中的老手,也不禁为眼前所见感到震惊。 战场上的喧嚣仿佛在一瞬间远离了刘绰,她的耳边只有那突火枪的轰鸣声在回响。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向导,她的心中并没有预期中的恐惧或愧疚,而是出奇的平静。 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但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宣泄。她知道,自己刚刚结束了一个企图害她之人的生命。乱世之中,她没有选择,只有以杀止杀,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从今往后,她可能还要面对更多的生死抉择,更多的杀戮。她必须坚强,必须学会承担。 绿柳和菡萏关吓得不敢说话,心中更坚定了一个想法,她们娘子果真是神仙下凡。 战斗还在继续,刘绰透过车帘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刺客,将枪口瞄准了齐老。 目标最大的沈红伶正与陈烈打在一处,她尚且有些紧张,怕误伤。齐老却是与吴钩拉开了距离对战的。 怪异的响声再起,正纵跃在半空中的齐老应声倒地。这一枪,打在了他的胸膛上。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再战之力。 这两枪,不仅救下了自己的性命,更震慑了所有心怀不轨之人。刺客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第三枪打向了忧惧于奇怪的响声而身法放慢的沈红伶,子弹从他肋间穿过,击碎了他的内脏。 沈红伶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侧的血洞,鲜血正汩汩流出,染红了他本就鲜艳的戏服。 “这这不可能!”沈红伶口中喃喃,脸上满是惊恐和不甘。 他不明白,击中他的到底是什么武器,为何向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他会败得如此彻底。 难道,那个刘绰真是神仙下凡?否则,为何那车厢之中接连三声异响,已经有三个人或死或伤了呢。 “不怕死的,只管来!”刘绰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不大却让人不寒而栗。 战场上的刺客们彻底失去了战意。 他们开始四散逃窜,试图逃离这个让他们恐惧的战场。 尤其是逃离那辆会发出夺人性命的响声的马车。 他们虽都是死士,但杀人性命与忤逆神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一队骑兵正快速向他们接近。 “是凤祥府的骑兵!”陈烈惊喜地喊道。 刘绰抬头望去,只见骑兵队伍中,一面写着“张”字的大旗迎风飘扬,显然是凤祥节度使张敬则派来的援军,一支百人的骑兵队和三百步兵。 除了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逃出生天外,受了伤的齐、沈二人,连同剩余的所有刺客全都被擒获。 骑兵队伍很快便来到了刘绰面前,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向刘绰行礼道:“末将野诗良辅,奉张将军之命,特来迎接刘员外。” 刘绰客气回礼道:“多谢······” 刘绰卡壳。 这人的名字四个字,他到底是姓野呢,还是姓野诗?还有那个手握兵权的大太监第五守亮,哪有人姓第五的? “多谢将军及时赶到,若非你们,我们恐怕一时难以脱险。 “刘员外客气了,末将只是奉命行事。请刘员外随末将前往凤祥府,张将军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第197章 刁难 客套之际,刘绰一直在打量面前的人。 这小将看着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形魁梧,肩膀宽阔,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小山。 他的脸部线条刚毅,眼睛深邃而锐利,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下巴上留着一撮整齐的胡须,头发高高束起,以一条简单的皮绳固定,显得干净利落,皮肤是被边塞的烈日和风沙磨砺过的古铜色,透露出一种粗犷的男性魅力。 当他翻身下马,向刘绰行礼时,动作矫健而优雅,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军人的严谨和果决。 真是一个荷尔蒙爆棚的黑皮帅哥啊! 不知道李二长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欣赏帅哥的同时,刘绰也注意到身旁的绿柳和菡萏羞涩地低下了头。 野诗良辅一到,那双锐利的眼睛便迅速扫过四周,将一切情况尽收眼底。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被炸出的坑洞和四处散落的破碎衣物,都表明了战斗的激烈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对这些行刺朝廷命官的刺客并无丝毫同情,更多的是愤怒和鄙夷。他们的行为是对大唐律法赤裸裸的挑战。 当目光最终落在刘绰身上时,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位年轻的女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竟已着六品官服。她生得极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令人信服的气质,怎么就能惹来这么多刺客要杀她而后快? 面对此等规模的刺杀,他们到底是怎么赢的?是不是跟刚才听到的那些奇怪响声有关? 虽然身处险境,刘绰却依然保持着镇定和从容,让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见她身上不像有伤的样子,他心下稍定,走上前,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刘员外,末将来迟,让您受惊了,还请见谅!” 刘绰微微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将军不必自责,你能在关键时刻赶到,已然是帮了大忙。” 野诗良辅又看了一眼那些受伤的护卫,立刻下令:“快,带上我们的医者,为受伤的兄弟们治疗。” 随后,他转向陈烈和胡缨,语气坚定:“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刘员外和诸位随我速速前往凤翔府,张将军定会为诸位主持公道。” 在野诗良辅的指挥下,骑兵们迅速行动起来,一部分负责救治伤员,一部分负责警戒四周,以防还有刺客余孽。 没多久,就护送刘绰一行人踏上了前往凤翔府的路。 凤翔府,位于关中平原西部,自古以来便是军事和政治的重镇。城池坚固,城墙高耸,城门雄伟,彰显着大唐的威严和力量。 街道宽阔,商铺林立,只是因为饥荒和封城的缘故,路上行人不多,看着没什么生气。 道路两侧,渐渐聚了些百姓,好奇地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车队,议论纷纷。 “不知是哪家贵人来了?竟劳动野诗将军亲自带路护卫!”一名穿着破羊皮袄子的中年男子道。 “没听说吗?那是京城来的刘员外,还是个女官呢!”一位老者捋须解密。 “刘员外?莫非就是那位在京城赈灾救民,又发明了硝石制冰法的刘绰刘五娘子?”一个年轻的书生惊喜地问道,眼中闪烁着钦佩的光芒。 “正是她!刘员外不仅才学出众,更是心怀百姓,此番来我凤翔府,总能为咱们百姓说两句公道话?”老者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期待。 “公道?哼,自从封城以来,粮价飞涨,赋税不减,百姓苦不堪言。那些官老爷们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一个满脸菜色的妇人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气。 “嘘,小声点,别让官差听见了。”旁边的人赶紧提醒,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车队缓缓前行,百姓们的议论声也随风飘散。刘绰坐在马车中,听着外面的议论,心中五味杂陈。 绿柳和菡萏听到与自己乡音相近的关中话觉得分外亲切。忍不住掀开车帘,看着街上的景象。 没过多久,车队抵达了凤翔节度使府邸。 刘绰下了马车,眼前的宅邸建得颇为壮观,大门高耸,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匾额,上书“节度使府”四个大字。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威武雄壮,守护着府邸的安全。 阶前,张敬则早已率领一众官员恭候多时。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亲自在府门口迎接。他身着一袭深色的圆领袍,腰间佩戴着象征身份的玉带。在十几个年轻军官的簇拥下,更显得身份贵重。 野诗良辅上前一步,抱拳施礼,简要地汇报了此次遇袭的经过。 张敬则听得眉头紧皱,脸色阴沉,\"这些刺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简直胆大包天!良甫,这位就是刘员外?”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却是一只盯着刘绰看的。“久闻刘员外大名,不想竟是位如此貌美的女娘!” 其余官员也都纷纷附和。 “张将军英雄盖世,刘绰今日见到您才是三生有幸!”刘绰客气道。 张敬则回身看了一眼下属们,“那些刺客莫不是眼睛瞎了?竟舍得对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娘动手?这不仅生得好,嘴也甜啊!” 听了这话,刘绰眉头微皱。这位张敬则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会说话? “刘员外放心,刺杀一事虽说发生在邠州,但本将军与邠宁节度使高固乃是至交好友,定会要他彻查此事,给刘员外一个交代!\"言罢,他向刘绰拱了拱手,\"刘员外一路辛苦,请先到府内歇息。我已设下宴席为你接风压惊!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交代我自己会要,就不劳烦老哥你了。心里虽这么想,刘绰还是微笑着点点头,\"有劳张将军了。\" 正厅内摆放着数张长桌,足足坐得下几十人。 尽管是饥荒之年,宴席上的食物却极为丰盛。也不知道,是凤翔府的饥荒没有影响到军中,还是张敬则特意为了招待刘绰才大出血的。 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佳肴美酒。以肉食为主,烤羊肉、炖牛肉、清蒸鱼、烧鸡等应有尽有,腌菜,时蔬,柿饼,各色主食,点心也摆了不少,瞧着便让人垂涎欲滴。 甚至还有乐人舞姬表演歌舞。那舞娘时不时就冲张敬则妖娆无比地抛媚眼。 凤翔府的冬夜,寒风凛冽,节度使府邸内却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然而,随着宴会的进行,张敬则的某些言行却让刘绰感到了一丝不快。 宴会上,他大谈特谈自己的功绩和经历,时不时就用一种令女子不怎么舒服的眼神凝视刘绰。还带着桌上的一众文武官员想灌刘绰的酒。 “刘员外,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到了我们岐州地界,就得按我们这的规矩来。喝酒得用大碗,怎能一晚上就守着一碗酒呢?” “张将军,不是刘某故意要扫大家的兴。我实在是不胜酒力,俗称一杯倒。刘某远来是客,实在不想在将军府中出丑啊!” 绿柳忙行礼道:“我们娘子酒量浅,真的不能多饮,还请大将军见谅!” “刘员外,这位姑娘是?听口音倒像是关内人!”张敬则的目光在绿柳身上打量,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刘绰心中一紧,他这是要灌绿柳的酒?还是? 她淡淡一笑,回道:“将军好耳力,这是绿柳,我的贴身婢女,夏州人。刘某初来乍到,一路上多亏了她的照顾。否则,还真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她如此说,是希望张敬则能适可而止。 哪知道张敬则点了点头,突然开口:“刘员外,本将看你这位婢女甚是乖巧,不如就让她留在凤翔府,给我做个妾室如何?你放心,本将必不会亏待了她!” 此言一出,桌上众人纷纷起哄附和。 “能服侍大将军,绿柳娘子真是好福气!” “原是夏州人,怪不得生得这般肤如凝脂,清秀可人啊!” “既是关内人,来到咱们凤祥府,便是回了家。这真是一桩好姻缘!”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给大将军布置起来?” 刘绰完全没想到,张敬则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官位虽高,年纪却着实不小了。相处这么久,刘绰也大抵能知道绿柳的择偶喜好。她虽是个女奴,却自有傲气在。这要是让她嫁给野诗良辅,两人年纪相貌都相当,或许她倒是乐意的。 刘绰面色一冷,“张将军,这怕是不妥。” 张敬则眯起眼睛。“怎么,不过一个婢女罢了,难道刘员外也不舍得?” 不知道为什么,刘绰做了些不好的联想。他此举到底是冲着绿柳去的,还是冲着自己去的?不是她自恋,前世酒局上,这样的人她就见过。 结合一晚上这位将军色迷迷的眼神,他莫不是觉得,能将贴身婢女收入府中,便跟将她刘绰收入府中是一样的? 刘绰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张将军,绿柳虽是我的婢女,却与我情同姐妹。她跟随我多年,我怎舍得将她轻易送人?此事还请张将军见谅。” 张敬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看到刘绰坚定的眼神,也知道此事不可强求。他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哈哈,刘员外言之有理,是本将唐突了。来,咱们继续喝酒。” 这时,一个喝大了的文官道:“哎,刘员外这话就说得不老实了。绿柳娘子是夏州人,定是你到长安之后才服侍在侧的,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哪就有如此情意了?再说了,咱们同僚间,相互送些奴婢给对方,这不都是人情世故么?刘员外,小小年纪便已身居六品,岂会不知这些门道?若是担心绿柳娘子跟了大将军后,没有得意的人贴身服侍,下官送你几个便是!” 听了这话,又有几人点头附和,甚至将这当成了巴结讨好刘绰的机会。 “是啊,我府中也有几个不错的女奴。若刘员外不嫌弃,明日我便将人送来。” “多谢诸位美意,刘某并无恶意,只是不喜欢拿身边的人去做人情世故罢了。”刘绰站起身,对张敬则拱手道,“张将军,感谢您的盛情款待。都怪我酒量不好,没能陪您喝个尽兴。” 绿柳忙跪地道:“大将军恕罪!奴婢身份低微,哪里配得上大将军!奴婢身为女奴,不该擅自插话。刚才的话冒犯了大将军,是奴婢的罪过,还请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婢这一回!” 若在往日,能有这攀高枝的机会,她必定是欣喜若狂,忙不迭答应的。可这两年,她跟着刘绰,眼界和见识都早非旧日可比。 她可以靠自己过上好日子,她不要做妾。 她知道,只要自己忠心耿耿跟着刘绰,她家娘子必定会帮她寻一个好归宿。 一个牙将站起来道:“好个女奴,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绰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她看着那牙将,冷笑一声:“将军怕是喝多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男女之事还是要讲个你情我愿。人各有志,既然我这婢女不敢高攀,又何必强求?大将军英雄盖世,想必府中定不会少了女人服侍!” “不过一个女奴罢了!将军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你情我愿?凭她也配!”那牙将不服气道,“刘员外,今夜你此番作为,莫不是没将我凤翔府的人放在眼里?” 又有一位喝得满脸通红的校尉道:“是啊,刘员外,大将军可是看得起你,才开了这个口。别给脸不要脸!” “听刘员外的意思,莫不是觉得,让这婢女服侍大将军,还委屈了她不成?” “这些话,不都是你们说的么?大将军问了,我也回了。没什么别的意思。”闻听此言,刘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今日咱们初见,诸位对我不了解。我这人脾气古怪,自己挑选夫婿时,就不许郎君纳妾,也见不得自己的婢女去给人做妾。本官的婢女,不论哪个,都只做正妻,不做妾室。不知道这样说,诸位听明白了么?” 一旁的菡萏气愤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他们如此强人所难,也太过分了!我们娘子可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 “哼!一个小小的六品员外郎,本将还不放在眼里!”张敬则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眼看局势越发紧张,野诗良辅连忙出来打圆场,“将军,今日是为刘员外接风洗尘,何必为此事扫兴呢?” “既然刘员外不肯割爱,那此事作罢!你们也莫要再多言了!”说完,张敬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198章 负荆请罪 刘绰感觉得到,这些人虽然表面上对她客气,但内心深处却并未真正尊重她。事实上,张敬则的大男子主义和爹味儿让她感到十分压抑和不快。 仗义疏财、能征善战和忠君爱国,的确是他的好品格。 但本就与他对待女人的态度没什么必然联系。 整张桌子上的人都不觉得张敬则有问题,他们只觉得刘绰不识好歹。 一个是婢女,一个是节度使,任谁看了都是绿柳赚便宜,这就是时代局限性。 众人又在给张敬则敬酒了。 刘绰看着那些觥筹交错,阿谀奉承,只觉得这一切与她格格不入。 她不由都想起了邠宁节度使高固。 那位高将军的宴会没有这么丰盛,也没有歌舞,却让护卫和婢女们全都入席一起吃的。 论族谱,他是安东都护高侃的四世孙。可他出身微贱,幼年时便被叔父卖给他人,辗转之后,成为大将浑瑊的家奴,被取名黄芩。 但他生性聪敏,体力过人,擅长骑射,还喜欢读《左氏春秋》。浑瑊对高固非常喜爱,养如己子,并将乳母的女儿嫁给他。因《左氏春秋》中有齐国大夫高固,于是为他改名高固。 他屡经战阵,少年时,便随浑瑊征战于朔方军。泾原兵变时,高固参与奉天保卫战,因战功获封渤海郡王。一年后,又因战功被授为检校右散骑常侍、前军兵马使。 因为是邠宁军的老将,又为人宽厚而深得军心,高固一直颇受前任节度使的忌惮,一直被置于闲职,同僚也大多轻侮他。两年前,邠宁节度使杨朝晟逝世,军中发生变乱,他在约定不杀人、不抢掠的前提下,接受军士推举,担任邠宁节度使。就任后,不念旧怨,公正处事,使军心安定。 从家奴到将军,这是位比张建封还要传奇的人物。 对比眼前这人,都是节度一方的大将,处事做派却是天差地别。 话不投机半句多。 百姓还在挨饿,她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宴会,不是这样的应酬,她要的是真正的尊重和理解,而不是表面的客气和背后的轻视。待在这酒局上,只会让这些男人把她们当成取乐的对象。 可还要在人家的低头上做事,也不好走得太过生硬。她将手放在背后,打了个手势,身后的菡萏接收到暗示,毫无预兆地扶着脑袋软倒在地。 绿柳见状,忙扑过去,‘情真意切’道:“菡萏,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别吓我啊!” 这是主仆三人在马车上便商量好的。从前在乐坊学艺,每到不想上课,菡萏就会装病晕倒。这是她的拿手绝活。 “这是怎么了?快,将吴良医叫来!”野诗良辅道。 “不必麻烦了,刘某不才,粗通些医术,我自己来就好。”刘绰起身,拿起菡萏的手腕,装模作样给她把了把脉。 上首的张敬则道:“对对对,早闻刘员外医术高超,那可是连窦大将军都赞不绝口的啊!听说,如今还在给太子殿下治病。良辅,不必忧心!” 刘绰心中多了一层疑虑,难不成他此番刁难不单是因为好色,而是因为窦文场?他知道绿柳她们是窦文场送给她的,这才故意为难? 如此便说得通了,各地都有宫中派出来的监军太监。按理说,她从长安过来,宴席上该有那位监军的席位才是。可今日,凤翔府官员几乎全体出动,却不见那位监军太监的身影。想来,张敬则对他十分不满。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人支走了。 “怎么样?”野诗良辅关切问。 “无妨,想来今日遇刺,她们两个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既然如此,那就将菡萏姑娘扶下去休息!刘员外,咱们接着喝!来,我敬刘员外!”一名牙将端着酒碗过来了,很显然他们的酒量是她无法想象的。 刘绰微微一笑,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碗道:“张将军,今日的宴会刘某深感荣幸。时辰不早了,今日有不少兄弟都受了伤,刘某实在放心不下。感谢张将军的盛情款待,刘某这便要告辞了。” 她转身望向凤翔府诸人,仰头饮尽碗中的酒,拱了拱手,“诸位,刘某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你们继续!” 张敬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人家给的理由是回去探望御敌受伤的兄弟,倒是十分和他的脾气。 “刘员外,府中已收拾了客房出来。既然今日有刺客逃走,那这城中最安全的地方定然是我的府中。驿馆就不必去了。” 刘绰摇了摇头,“多谢张将军美意,可那些受伤的兄弟都在驿馆中。而且刘绰此来凤翔府乃是为了巡查冰务,既是公事,那还是公事公办好些。张将军,治军有方,想来驿馆中也是一样安全的。诸位,刘某这便告辞了!” 胡缨将菡萏背在身上,一行人便出了府。 “哎,还是高将军待人好。这位张将军可太吓人了!”马车上,“康复”的菡萏感慨道,“绿柳姐姐,我不是不想帮你说话,实在是怕那位张将军听出我也是夏州人,让我也留在他府中伺候!” 虽已经离开了节度使府邸,绿柳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放心好了,娘子不是说了么?她的婢女都不会给人做妾的。” “你们不觉得,我这样说会阻了你们的好前程?” 二美齐声道:“娘子说什么呢,能跟着您,就是奴婢的好前程。” 说完,两人又看着彼此,揶揄道:“马屁精!” 马车上,三个女人笑做一团。 坐在一旁的胡缨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节度使府内,张敬则对下属们道:“牝鸡司晨,实在胡闹。什么元夕二首?什么硝石制冰?依我看,不过都是些旁门左道而已。于国于民,能有何用处?” 立时便有人附和道:“是啊,冰价是降了,可便是三百钱一斤冰,贫苦老百姓该用不起还是用不起啊!” “这位刘员外也就为民请命,告倒五坊使还算有些了不起。” “圣人让这个刘绰做六品官也就罢了,居然还让她堂而皇之的出来巡查冰务。我等久经沙场,难道还要看一个小女娘的脸色行事不成?” “大将军,诸位兄弟,你们有所不知,今日刺杀刘员外的刺客,人数足有三百人之众。而刘员外一行尚不足百人,随行护卫的邠州军只是一个五十人的小队。可我到达前,他们就已经将那些刺客给制服了!听闻,刘员外一人便重伤了三名刺客,其中两个还是刺客头目。” 野诗良辅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及了刘绰的战果。 听了他的描述,一众军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有的热烈地询问起战斗的经过,有的则继续表达怀疑和轻视。 “这怎么可能?除非那些刺客都是些草包废物!还不够给这队邠州军塞牙缝的!” 唐代的军队编制非常严谨,具有明确的层级结构。从低到高依次是火、队、团、营、军。 其中,“火”是最小的单位,每火有十人;五火为一队,即五十人;队上设团,每团三百人。至于骑兵小队,即“队”的规模,每队由五十人组成,这是唐军最基本的战术单位。 就算早就预料到在邠州境内会遭遇刺杀,这种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高固按照六品钦差出行的护卫标准,指派了一个小队护送刘绰,多一人也没有。 野诗良辅率军赶到后,邠州军的护送任务就算告一段落,他们简单处理了下伤情便回营了。他知道,要改变同袍们对刘绰的偏见和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必须得用事实说话。 “是啊,野诗兄弟,莫非你也着了那个刘绰的魔,怎么如此为她说话?这女子也就是相貌生得好了些,真娶回家去是能做饭啊还是能洗衣啊?” “马兄,这你就孤陋寡闻了。说起这位刘员外,除了诗才和硝石制冰法外,最出名的便是厨艺高超了。她可是东宫掌食女官出身,真娶回家去,你可就有口福了。” “不止如此,还有那名满长安和东都的云舒棉布。娶了她回家,哪里用得着洗衣,自然有穿不完的新衣裳。” 见同袍们对自己的话不以为意,野诗良辅着急道:“我检查过战场,也问过邠州军的兄弟,那些刺客都是练家子,若非刘家的护卫用了厉害的火攻武器,叫什么烈焰弩和震天雷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大将军,末将在几里地之外,就听到了如打雷一般的轰鸣之声。” 身为一个军人,野诗良辅知道,那是能够挽救战局的好东西。而自己的主帅如果听说了这些,定会全然改变对刘绰的看法,惜才爱才之心大起。 “烈焰弩和震天雷?名字听着倒是威风!”张敬则应道。 “在此之前,还有三枚信烟,又高又亮,便是在白日里也看得清清楚楚,不知是何物所制。莫将就是看到了那奇怪的信烟,才想去一探究竟的。” 在唐代,军队传递敌袭信号主要依靠烽火台、军旗、鼓声、号角还有符信。 烽火台通常建在易于相互了望的高岗或山顶上,每座烽火台之间相隔30里左右。一旦发现敌情,守台士兵会立即点燃烽火,邻台见到后依样传递,这样敌情便可迅速传递到军事中枢部门。 夜则举鼓,昼则举旗。军旗的颜色、形状和排列方式,不同的鼓点和节奏,都可以传递不同的命令和信号。 听了这些,张敬则酒都醒了大半,“良辅,你所言当真?” 野诗良辅忙道:“禀大将军,这些都是末将亲眼所见。那些刺客身上的伤口,的确是火灼造成的。末将虽未亲眼见到交战过程,但看双方死伤情况,还有地上的痕迹,烈焰弩和震天雷的威力如何,也可见一斑。被擒获的刺客就关在凤翔府大牢里,大将军若不信,不妨将人提来审问。” 厅中之人大都与他相熟,知道他不是个夸大其词的人。而野诗良辅提到刘绰的眼神中,分明是带了几分敬畏之意的。 几乎同时,邠州节度使高固也从手下军士口中听到了更为震撼人心的描述。 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即挥毫泼墨,连夜派人给岐州的张敬则送了信,还叮嘱道:“快快,务必亲手交到张将军手中,越快越好!” 一旁的老仆人要伺候他就寝,“阿郎,夜深了,早些歇息!” 高固盯着布防图,大笑着摆了摆手,“天佑我大唐啊!天佑我大唐!自安史叛乱后,数十州相继沦陷,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河西、陇右大片疆域均为吐蕃所占领。若有了此等神兵利器,何愁拿不下河湟,重拾我大唐荣耀?高忠,这让老夫如何睡得着啊?” 第二天一大早,老仆人进屋伺候他穿衣梳洗。 高固猛地站起身,“不行,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凤翔府。这个张敬则,嘴臭还不会说话,别事情没办成,还把人惹恼了。” “阿郎,您早膳还没用呢!”高忠在身后喊道。 “天大的事,还吃什么早膳!” 高固快马加鞭赶往凤翔府的同时,刘绰正在查看伤者的情况。 她吩咐绿柳和菡萏将食物和药材分发给伤者,然后转身对胡缨说道:“逃走的那些人,是成不了什么气候。可难保,咱们回程之时,他们又派了一波人来行刺。我们必须小心防范。”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娘子,娘子,不好了,你快出去看看!”韩风慌慌张张进门道。 刘绰帮受伤的护卫们重新包扎了伤口,正在清洗手上的血迹。“怎么了,韩风?你向来是个稳重的,这是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娘子,是张将军,张将军来了!” “他来做什么?又要让我去赴宴受气?来就来呗,你这是···” “张将军···张将军,他是来负荆请罪的,此刻就跪在驿馆院中!” “你说什么?”刘绰惊呼出声。 她赶忙走到院子里,只见张敬则大冬天的仅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背着一根荆条,跪在地上。 他连夜提审了刺客,确信了野诗良辅所言烈焰弩和震天雷的威力不假后,肠子都悔青了。自己之前对刘绰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轻率和无礼了。 驿馆前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见野诗良辅等人在门口把守着,看热闹的百姓也只敢远远观望。 见刘绰出来,张敬则忙道:“刘员外,昨日是在下怠慢了,今日特来赔罪。” 刘绰心中疑惑,但还是礼貌地回应道:“张将军言重了。您是堂堂一方节度使,行如此大礼,刘绰实在承受不住。” 张敬则将荆条抽出,捧在手中,“我的府邸距离驿馆有三里地远,今日张某从节度使府一路赤膊经过,刘员外若是还不能消气,就用这荆条打我,直打到消气为止!张某绝无怨言!” 自古以来,负荆请罪都没有人真的动手打人的。他身为岐州和陇州的最高军政长官,能如此不顾颜面,道歉的诚意已然足够。 “张将军既如此坦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是,昨日的接风宴,我的确很不开心。可昨日被冒犯的不止我,还有绿柳。” 张敬则倒也爽快,一点不含糊地向着绿柳道:“绿柳姑娘,昨日张某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原谅!” 一旁的绿柳早就看得呆了。她在韩全义身边待过,知道一方节度使在自己的地头上是什么样的存在。 听到这话,她站都站不稳了,忙跪到地上道:“张···张将军言重了,您快···快起来!我···我不生气了!啊,不,不对,我···奴婢从来也没有生过您的气。张将军,您快起来!” 菡萏也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她本想上前把绿柳拉起来,可看见张敬则调转了方向,冲绿柳跪着,她自己也差点一起跪了下去。 刘绰扶额,心道:傻丫头,人家把面子做到这个份上,这是要我们拿东西来换的。 “张将军,此事就此揭过。您此行究竟所为何来,还是直说!” 张敬则见刘绰松口,忙站起身,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刘员外,实不相瞒,本将军对你的烈焰弩和震天雷很感兴趣。不知能否借我一看?”见刘绰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继续劝说:“刘员外,这些神兵利器能大大增强我军实力,若用来对抗外敌,可是大功一件啊!” 第199章 我是谁,刘绰还是刘晴云? 刘绰心中明白,火器的威力确实足以改变战争的走向,但她也清楚,这项技术如果被滥用,可能会给百姓带来更加巨大的灾难。她需要谨慎地处理此事。 “张将军,您的诚意我心领了。烈焰弩和震天雷的确是我根据古籍所研制。”刘绰缓缓说道,“然火器之利,如双刃之剑,用之不当,或可酿成大祸。我造这东西出来,不过用以自保罢了,从未想过将它用到战事中去。抱歉,我不能将其制作之法告知。” 张敬则闻言,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刘员外,你这是何意?张某虽然鲁莽,但对大唐的忠心天地可鉴。这些火器若能配置到军中,必能大大增强我军的战力,对抗外敌,守护边疆,岂不是好事?刘员外高才,连硝石制冰这等日进斗金的法子您都可以进献给朝廷,为何这火器的制法却不能告知?难道您信不过张某?” 刘绰叹了口气道:“将军莫要误会,我并非信不过将军。硝石制冰之法不会伤及人命,这火器却威力巨大,一旦流传出去,落入不法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还是信不过我啊····”张敬则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在下可以对天发誓,只用这些火器来对付吐蕃人,绝不会把制作之法泄露出去。这还不行么?” 吐蕃?那不就是西藏?没人能理解刘绰的挣扎为难。 如今,吐蕃和大唐就是两个不同的国家。 吐蕃非但不弱,还十分强大,趁着安史之乱,把河西和陇右给拿下了,甚至一路打进了长安城。两国交战多年,渐渐地大唐跟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联系都被吐蕃给切断了。 她看过一个广告片,白发将士守西域,她不是不为大唐那支驻守安西都护府的老年铁军扼腕叹息,感慨落泪。 她更敬佩赶走吐蕃人,让河西地区恢复大唐统治的张议潮。 可是,一旦告知了凤翔府火器制作之法,火器就不可能真的只在凤翔府与吐蕃的对战中使用。邠州、宁州,甚至韦皋的剑南道,都一直在跟吐蕃交战。 这个问题,这些年,她思考过很多次。 虽然冷兵器时代,战争也会死很多人。可现在没有日内瓦公约,如何才能保证火器不被用到平民百姓头上去? 虽然,此时大唐在对吐蕃的作战中主要是抵御,鲜少主动进攻,一直夺不回失去的国土。吐蕃骑兵的强大,她也曾听李二讲过。 但是她要做那个“奥本海默”么?她要做那个最早把火药用于军事的人么? 她向往大唐,希望大唐的光辉灿烂可以持续更久的时间,可提前将火药用于军事究竟会怎样改变历史进程,谁又能知道? 或许可以为大唐延命,甚至逆转安史之乱以后国运的颓势,再次扩充版图也说不定。 但也可能加速大唐的灭亡。 她憎恨藩镇割据,憎恨无休止的战争,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谁能保证未来火器制造只在中央军手中? 若是让藩镇部队掌握了火器的使用呢?那会不会变得更乱?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 诚然,早晚有一天,火药都会被用于军事,但她要做那个人么?未来世人提起她来,会如何评说?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句话,是她上辈子工作后才深有体会的事。 “张将军,此事事关重大。刘某需要好好想想。”她道。 “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唐民?你看着大唐百姓被吐蕃骑兵践踏欺凌就不着急?”张敬则急得不行,开始了阴阳怪气,“刘员外,你身在长安,养尊处优,可曾知道边境百姓的苦楚?吐蕃人每攻下一城,便屠戮百姓,掠夺财物,无恶不作。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们受苦吗?河西那边的唐民被逼迫改穿吐蕃服饰,每年只有正月初一才能穿汉服祭祖。壮丁被掳为奴婢,耕田放牧,劳作不休。对年老者,他们动辄断手凿目,弃之街道。他们用不到你的冰,更用不到你的布。我们在前头出生入死,你们在后头醉生梦死的,怎么就不能体恤体恤我们的辛苦?” 刘绰的眉头紧锁,她知道张敬则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吐蕃的残暴她早有耳闻,她从小就喜欢看朝廷的邸报,又与李二多年书信往来,这些事又岂会不知。 吐蕃在占领河西地区后,采取了较为激进的统治政策。他们废除了唐朝的行政体制,代之以部落制,推行自己的官僚体制和等级制度,改均田制为“计口授田”,并推行吐蕃文化,强迫汉人改变原有的风俗习惯。在吐蕃军队中,被俘的各民族唐人会被编入仆从部队“温末”。 由封建时代的制度退化到奴隶制时代,旧唐民社会地位很低,根本无法融入吐蕃社会。 亡国奴的日子不会好过。虽然大唐没有亡,但对河西百姓而言,处境与亡国奴无异。他们没有一日不盼望王师能攻打过去,让他们重着汉家衣衫。 可她要考虑的事,也不是张敬则能明白的。 “张将军,我是来巡查冰务的,不是来推广火器的。一会儿,我还有公务要忙,您请回!”刘绰知道张敬则是急得口不择言了,强忍住怒气,找了个借口脱身。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张敬则又想追上去继续问,又怕彻底惹恼了她,只好在身后抱怨,“这女人啊,就是小心眼。多大点事儿,至于这么不依不饶么?负荆请罪都不行!什么国之才女,还不是只顾巴结上官,眼里只有升官发财?百姓的死活啊,人家看不见!” 刘绰脚步匆匆,心情却愈发沉重。张敬则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而她内心的挣扎也越发激烈。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平行时空的大唐,做些超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否则,一号公务员不会每次都那么配合她,更不会真的让她带着记忆重新投胎出生。 因为硝石制冰之法,甚至黑火药的配方:一硝二磺三木炭,不用一号公务员告知,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这些成分的比例大致为硝石六成、硫磺三成、木炭一成。 她以前问的都是些重要时间节点和中成药配方的信息类问题。可这回这东西不一样。 这天,刘绰没有处理公务。而是闭门谢客,在房间里没出来,也没吃饭。不止绿柳和菡萏,随行的所有人都很着急。 “这个张将军真是的,一会儿负荆请罪,一会儿又骂咱们娘子只顾升官发财巴结上官!咱们娘子若真是这样的人,去年又怎么会拿出那么多钱去赈济灾民?”绿柳嘟囔道。 菡萏也道:“是啊,咱们娘子才多大,他这一项项罪名扣下来,可不叫人讨厌?那河西之地被吐蕃占了去的时候,咱们娘子还没出生呢!” 屋中,刘绰很想找个人商议一下。可她人在凤翔府,李二和顾若兰都不在身边。 煎熬了半天,她还是试着联络了一号公务员。 “你好,刘小姐,您还有十九次咨询我的机会,请问您确认要使用这次咨询么?” 听到一号公务员的声音,刘绰差点哭出声来。 “我确认。” “那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么?”一号公务员道。 “那个···那个就是,我靠着自己脑中的记忆,又找了几个厉害的炼丹术士和烟花匠人,造了点初级火器出来。” “嗯,我知道,刘小姐真是厉害。” “你不怪我么?”刘绰有些底气不足,“我只是为了自保。那个···我不是被刺杀过几回么?你看,我又不会武功,皇帝又赐了我一座硝石矿。我就想着,要是有把枪傍身,关键时刻也能保命不是?” “刘小姐,您不用向我解释这些。我们轮回办事处既然允许您带着记忆重生,就承担得起任何后果。因为,您两世生活的时间线完全不同。” 果然如此。刘绰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现在,凤翔节度使张敬则想让我将那些初级火器的制造方法告诉他,我是想问你,能告诉他么?会不会改变历史进程啊?毕竟这也算是热兵器不是?对一个渐渐腐朽的封建王朝,如此做到底对百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还有,吐蕃就是后来的西藏啊!哎,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了刘绰的话,一号公务员的声音里难得的多了丝情绪:“刘小姐,您现在觉得自己是刘晴云还是刘绰?” “这辈子,我是刘绰啊。” 然后,他公事公办道:“我认为您之所以有这样的顾虑,主要是有三件事情,没有想清楚。当然,这三件事情也是那么多人选择不带着记忆轮回的关键所在。” “哪三件事情?”刘绰被勾起了好奇心。 “第一,历史定位。您需要明确自己所处的历史时期和地理位置,认识到自己现在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唐代,而非上一个世界的现代。您的行为和决策应当符合这个时代的背景和价值观。 第二,角色认同。作为大唐的官员,您需要认同自己的角色和责任,为大唐的利益考虑。在不可避免的冲突中,您可以坚持人道主义原则,尽量减少战争对平民的伤害,保护无辜者的生命和财产。但也需要将自己的个人情感与职责分开,以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为重。 第三,心理调适。我认为,您需要进行心理调适,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可以尝试与信任的朋友或家人交流自己的感受,寻求支持和理解。” 听了这个回答,刘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是ai么?” 一号公务员笑得也很公事公办,“刘小姐说笑了,咱们见过面,您应该很清楚,我不是ai。” 刘绰尴尬道:“那你还是接着回答我的问题!” “给一个渐渐腐朽的封建王朝引入火器,其对百姓是好事还是坏事,并没有绝对的答案。如果火药被用来加强国防,抵御外来侵略,那么它可以保护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从这个角度看,对百姓是好事。” 刘绰眉头刚刚舒展,又听到下面的回答。 “如果王朝使用这些新技术来加强对内镇压,对付起义或反抗,那么对于试图改变现状的百姓来说,可能是坏事。” 她的眉头重新皱起。 “火器的制造和维护成本可能会高于传统的冷兵器,这可能导致国家军事开支的增加。但同时,火器的高效杀伤能力可能会减少士兵的伤亡,从而降低长期的抚恤和医疗成本。还能促进相关技术和产业的发展,激发更多的科技创新,推动经济的增长,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但如果,只有权贵能够掌握和利用这些技术,而普通百姓无法受益,可能会加剧社会矛盾。传统的武士阶层可能会逐渐被火器部队所取代,这可能引发社会阶层的重新洗牌。另外,军队要重新考虑战术和战略,作战方式的改变会使得战争更加残酷,对百姓造成更大的伤害。” “停停停,你能不能不要加这么多但是和另外?”刘绰本想让他帮忙做个选择,没想到他把事情说得更复杂了。 一号公务员笑道:“看来,刘小姐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我是怕我会改变历史走向。虽然我很不喜欢那个说法,什么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用来制造鞭炮烟花,所以到了晚清的时候才会被人用洋枪大炮轰开了国门。” “刘小姐,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在您上一世的时间线里,火药的确是道士在炼丹时无意中发现的,最初也确实是在民间作为娱乐用途,比如制作烟花和爆竹等。但唐朝末年,火药已经被用于军事目的了,是一种被称为‘飞火’的火药武器。到了宋代,火药的军事应用更为广泛,不仅用于火箭和投石机搭载的炸弹,还出现了以竹筒发射的瓦土弹头等火器。您自制的这种突火枪,在宋代就有了。到了元代,火药技术继续发展,出现了铜铸的大炮等更为先进的火器。明代的火药应用更为广泛和成熟,发明了多种\"多发火箭\",如水战中使用的‘火龙出水’和‘神火飞鸦’等。” 刘绰拍了拍脑袋,茅塞顿开道:“对对对,我差点忘记了,不是一个世界,不是一个时间线。没办法,毕竟是头一次轮回,没什么经验,我老是忘。所以,我到底该怎么选?” “是的,刘小姐,带着记忆轮回到这里,是您自己的选择。而我们只是根据您前世的功德,在尊重您意愿的前提下,制定了匹配的轮回方案。所以,要怎么做还得您自己来决定。我们·····” “喂?喂?一号公务员?”信号断了,刘绰轻声叹了句,“所以这又是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第200章 交易 凤翔府议事厅,火炉中的火苗跳跃着。 高固的脸色有些阴沉,他看着张敬则,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张兄,你做了什么把人家得罪透了?刘员外说什么也不答应把火器的方子给你?” 张敬则一屁股坐在火炉旁的木椅上,满脸的无奈:“高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真是尽力了。我负荆请罪,跪在驿馆院子里,让她打她不打,让她松口又不松口。你说,这不是小心眼是什么?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固皱了皱眉,显然对张敬则的做法并不满意:“别拽文了!你这做法,是不是太轻率了?小女娘都心思细腻,你这样直接去请罪,她可能觉得你不够诚恳。有点携势逼迫人家答应的意思?” “我就是考虑到她是个小女娘,才穿了中衣去的,哪里轻率了?”张敬则挠了挠头,有些尴尬:“我这不是着急嘛。吐蕃人喜欢选在冬季犯边,一是咱们快过节了,防备松懈。二来,不耽误他们种庄稼。高兄你也知道,这帮狗贼还惯会利用咱们大唐内部动荡的时候。连着两年饥荒了,今冬就小打小闹了几回,这绝对不寻常!他们一定在谋划什么,我想尽快拿到火器的方子,在他们进攻前赶制一批出来,好增强我军的战力,少死几个兄弟。过年的时候,也好少往军士们家中寄几封讣告。” 想到每逢年节,他们就被攻打叫战,高固听得心中一酸,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你着急,但这个刘绰身为女子,小小年纪却在前朝担任六品官,那不是一般人。且不说,她刚遭遇了刺杀,就能跟你这样的臭脾气坐在一张桌子上心平气和地喝酒。你也不想想,她若真是个心胸狭隘,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小女娘,怎么会引来那么多人杀她? 张兄,你审问过刺客了,应该知道这批刺客不同寻常。不管是齐老还是沈红伶,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若要杀什么人,何曾跟人合伙过?我派去护送刘绰的军士说,除了齐老和沈红伶,还有一对招式狠辣的夫妻,应是玉面罗刹和血扇郎君。还有一伙人马瞧着不像江湖人,而是军中的做派。这回他们连起手来,非但没杀死她,自己还受了重伤。说明什么?这小女娘心思缜密,做事有条不紊。她不答应把制作方法说出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张敬则听后,沉默了许久,最后抬起头说道:“高兄分析得有理,是我冲动了。只是如今该如何是好?昨日我····我走的时候,还说了几句难听的,那个刘绰应该是听见了!” “你说什么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那倒不是!”张敬则道。 高固刚要松一口气,就听他接着道,“就小心眼,得理不饶人什么的···还有····” “还有什么?你要急死我啊!” “还有····只会巴结上官,想着升官发财,看不到百姓死活···什么的····”张敬则越说声音越小。 高固恨铁不成钢道:“怪我,怪我,我还是来晚了!我就不该在家睡那一觉,应该连夜赶来的!张兄,我说你什么好,去年她砸了几万两银子赈济的可是你凤翔府的百姓!写万民书给她作证的也是你凤翔府百姓?你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他深吸一口气,追问道:“张兄,你跟我说实话,那天接风宴,你除了逼迫人家喝酒外,还做了什么?” “就是看她身边一个婢女生得好相貌,又是夏州人,我想收了做个妾室来着。”张敬则道,”哪知道她们主仆都不乐意!高兄,你倒是说说,我堂堂一方节度使,屈尊收一个女奴为妾,这给了她多大的面子?她还不乐意了!说什么,她刘绰的婢女,便是嫁人也只做正妻,不作妾室。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到了她们这儿倒成了臭狗屎,真是岂有此理!同僚之间互送奴婢本是常事,这不是小题大做是什么?” 高固闻言,脸色愈发难看,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张兄,你别说了!一会儿登门致歉,你就不要再去了。我一人足矣!” 张敬则听罢,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仍嘴硬道:“你去也不一定怎么样。别忘了,刘绰可是在你邠州境内遇刺的。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你查到了么?逃走的刺客余党,你抓住了么?你一个邠宁节度使,突然跑到凤翔府来,不奇怪么?司马昭之心罢了!她若真如你所说那般聪慧,怎会不知你的意图?说起来,我们凤祥军还算对她有救命之恩呢,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刺客哪会那么容易就逃走?” 高固不乐意了,“张兄,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你们凤祥军是救命恩人?难道我们邠州军就不是了?我们还与刘家护卫一起御敌了呢!” “你们那是奉命护卫罢了!”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是朝廷命官,奉旨巡查冰务,巡查到哪里,哪里就有护卫之责。难道你派野诗良辅出城就不是去护卫的?本职罢了,谈什么救命之恩?” 张敬则一时语塞,他本想说自己派出去的人多,忍了忍才道:“高兄,咱们两个就别吵了,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让那刘绰将火器的制法说出来。她若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当以国家大义为重,而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你看这样如何?咱们联名上书,将火器之事告知陛下,有了圣旨,刘绰自然不能再有所隐瞒,否则便是抗旨了!” 高固叹了口气道:“我得知此事后,除了给你连夜送信,已经写了一封奏疏送入长安。但诚如你所说,便是真有此等威力的火器,也得先在兵部试造试用,才会下发至各地装备。这就得等她回长安,一来一去怎么也得耗掉半年光景。你疼你的兵,我也疼我的兵。这案子我也不是不想查,可能被派出来当刺客的必然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说不得还有家人在主家手中做人质,你以为拷打便能审出来?刘绰是圣人面前的红人,赵郡李氏未过门的新妇,以硝石制冰法名满天下,又是棉瓜套种之法,又是云舒棉布的,大动干戈要她死的人,会是何等样的身份?为了筹措粮饷,你我连自己辖地的这帮豪族都斗不得,你以为管得了这事?” 张敬则点了点头,沉声道:“高兄说得对,那你说,现在咱们该如何做?” 高固想了想道:“我们得给她点甜头,让她觉得这事儿对她也有好处。” 张敬则疑惑:“甜头?你是指什么?” 高固狡黠一笑:“她既是来巡查冰务的,咱们就给她能给的所有便利。保护好她的安全,将刺客余孽抓出来,送到她眼前,反正,只要能让她的日子过得更舒坦,再提此事她自然不好再拒绝了。” 张敬则恍然大悟,拍了拍大腿:“高兄,还是你鬼点子多。” 驿馆内,韩风和夜枭正在向刘绰汇报调查的结果。 “夜枭,封城令已废,你一路暗中查访,可曾查到关中大粮商背后的东家?” 夜枭为难道:回娘子,如您所料,有您在路上大张旗鼓地巡查冰务,这回没人时时处处盯着了。属下的确查到了不少线索。娘子,这案子···这案子不能查!” 禁婚令施行后,五姓七望中除了二李,其余几家的势力都在越来越小。而拥立李唐立下汗马功劳的关陇贵族却是日渐强大。 “怎么说?” “十六王宅的皇子龙孙,京兆韦氏、杜氏、裴氏,河东柳氏,郭将军家,杨将军家···都牵扯其中···” 关中离长安近,就离权贵近,自然是他们搜刮钱财最好的去处。 “果不其然,都是权贵!所以,李实才有恃无恐。法不责众嘛!”刘绰冷笑,沉吟片刻又问,“那些粮食,可查到去向了?” 夜枭点头,“有的运去了东都,有的暗中高价卖往了陇右道和河西道。” “河西和陇右不正在吐蕃人的手里么?” “自被吐蕃占去,两地的百姓就无法像从前那般安生耕作,缺粮缺得厉害,丰年之时,关中粮价不贵,卖到那边去却可牟取暴利。”夜枭解释道。 “且不说,如此往河西和陇右倒卖,是否涉嫌资敌了。他们哪来这么多粮?” “是···是常平仓和义仓的粮!”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却又早有准备的回答。 刘绰闭了闭眼,“常平仓的粮是用来调控粮价的,义仓的粮是饥荒之年赈济百姓的。他们胆敢私底下挪出来倒卖,难怪去年旱灾一起,关中百姓就见不到粮食了。” “不止如此,除了军仓的粮他们没敢动,正仓里也没多少粮食,不过刚刚够给官员发放俸禄而已。这几年给军仓的补充,都是从转运仓调来的。待到来年新粮收上来,再还上转运仓的粮。自然,细则账目还得去各州府户房里查进出记录。” “关中本就常有干旱,不过大旱小旱的区别罢了。有个装聋作哑还分了一杯羹的司农卿,他们自然放开了胆子搬空了粮仓。可拆了东墙就得补西墙。寅吃卯粮,一年年累积下来,这笔债只会越欠越多。到如今,如果不逼着百姓在灾荒之年如数缴税,别说从转运仓周转,便是当年官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了。 刘绰不禁摇头,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封建王朝的蠹虫们,玩起套路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百姓还在挨饿,这事儿,我们得查下去。不过,不能明着查,更不能硬碰硬,得让他们把吞下去的粮食吐出来。”刘绰冷声道,“夜枭,你继续暗中探访,想办法找到他们藏粮的仓库。韩风,你派人盯住那些大粮商,看看他们还与哪些人有接触。” “是,娘子!”韩风和夜枭领命而去。 刘绰揉了揉眉心,感觉有些疲惫。 “娘子,您还没用晚膳呢!多少吃一些!”绿柳和菡萏走了进来。 刘绰摆了摆手,“没什么胃口,你们放着!” 绿柳将托盘放到桌上,劝道:“娘子,您想想阿郎夫人还有二郎君,他们可都还在长安盼着您回去呢。要是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该多担心啊!所以,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啊!” 刘绰知道她是好意,便走上前,端起碗,夹了两口菜。 “你们说,是灾荒饿死的人多,还是一场大战下来死的人多?” 问完,刘绰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究竟是灾害死的人多还是战争死的人多,谁又计算得清? 这回灾荒饿死了近三十万人,长平之战时坑杀了多少人?某个宗教里头说,战争、疫病、洪水都是神赐给人类的惩罚,好让人口锐减。 对百姓而言,太平安定,饿不死人的年景就是好年景了! 绿柳和菡萏互视一眼,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娘子,张将军和高将军来了!”胡缨走进来禀报道。 刘绰一愣,“高将军?他怎么····他们来做什么?” “请娘子移步前厅,一见便知。”胡缨道。 刘绰放下碗筷,跟着胡缨来到前厅。 “张将军,高将军,不知二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张敬则抱拳道:“刘员外,昨日张某多有冒犯,还请刘员外见谅。这是张某连夜搜集到的,城中大粮商的名单和背景,还请刘员外过目。” 刘绰接过名单,粗粗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名单十足真金,没有水分。 原来他们也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二位将军这是何意?刘某只是来巡查冰务的,粮价不归我管。” 高固笑道:“刘员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那些大粮商背后的主子,都是长安城的权贵。丰年时,他们将粮食卖到陇右道和河西道。灾年时,他们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从中赚取暴利。此事,我们也是有所察觉的。只是,还要仰赖于本地这些豪绅来筹措粮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员外向来嫉恶如仇,此次定然不是单单出来巡查冰务的,我说的是也不是?” 刘绰皱眉,“高将军,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乱讲的好。” 张敬则道:“刘员外,我老张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光是军务就忙不过来,也没那个脑子对付他们。不是我不体恤百姓,可无论什么时候,军仓的粮都应该放在第一位不是?若没有当兵的守着,就是有粮食也得被吐蕃人给抢了去啊!但我知道,这事儿你既然查到了,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让你暗中调查,还不如我们给你送来。这份名单,就是我老张的诚意。” 刘绰心中一动,她没想到张敬则会如此上道。 她接过名单,看向张敬则:“张将军,你这是何意?” 张敬则道:“刘员外,你手中有能提升我军战力的火器。而我张某,也想为关中百姓做点事。此来是想跟你谈笔交易。” 高固也道:“刘员外,只要你能将火器的制法告知我们。我们二人就豁出了,帮你彻查此事。如何?” 第201章 此事不可交易! 刘绰将名单收好,递还给张敬则道:“二位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火器的制法,我不能轻易告知。两位若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 张敬则急道:“哎,刘员外,好歹你也是朝廷命官,名单你已看过了,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刘绰看着他,冷笑道:“张将军,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自说自话,刘某何时答应过你要做这交易了?何况,身为一方节度使,你居然觉得此事可做交易?” “你什么意思?”张敬则很想翻脸,但看了看一旁的高固还是压住了脾气。 “我是工部员外郎,不是此地父母官,而此地的父母官,却拿着他们本就该管本就该做的事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做交易,要我手中的秘方,岂不可笑?” 刘绰紧紧盯着张敬则和高固道:“二位将军莫不是觉得我是个冤大头?原本我以为两位忙于军务,不擅处理政务,这才让那些蠹虫有了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的机会,没想到,你们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装聋作哑,甚至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如今竟还好意思跑到我面前谈什么交易?” 张敬则被刘绰说得面红耳赤,反驳道:“你说得倒轻巧,陇州和岐州的政务千头万绪,岂是一人能做得完的?本将军身担守边重任,其余那些事自然是要交给文官们去处理。本地豪绅与长安权贵多有瓜葛,你有太子殿下撑腰,又有赵郡李氏做靠山,还不是看见这后头的人就怕了?身为凤祥节度使,头一个,我就得让我手底下的兵吃饱穿暖,这有什么错?难道你是要我拿军仓里的粮赈济灾民?若是军士们也挨了饿,吐蕃骑兵长驱直入,那死的人不是更多?” 刘绰气得笑了起来,“好哇,好一个凤祥节度使!往日里,我给公主郡主们上课,今日张将军倒是给我上了一课!照你这么说,那些豪绅大族勾结官员、哄抬物价、强占民田、欺压百姓就有理了?那些灾民就活该被困在村子里饿死冻死?军士们保家卫国,守护的不就是这些平民百姓吗?若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要你们这些军人何用? 军士们虽来自五湖四海,并非都是关中人,可军仓里的粮的确是关中百姓缴的?死在吐蕃人手里,老百姓不心寒。被自己缴税供养的衙差和军士捉拿追捕,活活饿死在自家院中,那才是真的心寒。你口口声声说,吐蕃人来了会死更多人,可知此次饥荒关中饿死了多少百姓?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封城才饿死的?三十万,饿死了三十万人啊!军仓里没粮了,你就问该给你粮的那些人去要啊?他们给不了,你要么参奏他们,该抓抓该杀杀,再从外地调粮。要么,想法子让他们把粮食吐出来!自己没时间精力去管,你不会养些才智过人的谋士在幕府中么?堂堂节度使,竟让地方豪绅和自己的下属以粮饷相要挟,一起搜刮百姓,简直可耻!” 张敬则被刘绰的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他自知理亏,却仍梗着脖子道:“少在那里危言耸听,哪里就死三十万人了!刘员外说得好听,你以为我没参奏过他们么?次次都是石沉大海!不是谁都有你这般好运气,有圣人擎天护着,那些参奏你的御史不都被罢官免职革除功名了么?否则,老子何必派那么多人去迎你入城?想法子让他们把粮食吐出来?那些人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是那么容易动的?我若不和光同尘,被他们罗织罪名一参奏,别说粮饷,怕是连我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刘绰冷笑道:“躲在你那威严霸气的节度使府里看文吏们交上来的户籍册子,自然看不出什么。你若不信,就亲自去村子里走走看看!怕是你如今看到的户籍册子,还是数年前的。张将军,你手握重兵,若连几个地方豪绅都对付不了,还当什么节度使?你若真有心为民除害,就算那些人背后的势力再大,也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说到底,还是你私心作祟,不想、不愿、不敢去查,甚至乐得与他们沆瀣一气,从中分一杯羹!反正只要保得住军功,保得住战绩,谁都动不了你的位子!” 张敬则无话反驳,气得在堂中来回走动,“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老夫戎马半生,如今竟被一个小女娘给教训了!我本该只管带兵打仗,可如今,粮饷竟也要自己想办法筹措,我的委屈去哪说?如今还要被人指摘没本事!好好好,你厉害,你大公无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他们把粮食吐出来!你要是办不到,休想离开岐州。本将军就是率军围了这凤祥驿,也得让你把造火器的法子交出来!” “你敢!”刘绰毫不胆怯地瞪了回去,“我乃朝廷命官,奉旨巡查关中冰务,若不能及时赶回长安复命,自有人追究你的罪责!” 绿柳在一旁看着,心中为自家娘子的深藏不露暗暗吃惊。昨日二郎君的人已从长安将赵明诚送了来。今天一大早就带着书信离开了凤翔府。这个张敬则虽军权在握,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毫无遗漏地将他们这伙人的消息拦截住的。 “张兄,你胡说什么呢!”高固见状,忙打圆场道:“刘员外,张将军他一时口不择言,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说得对,我与张兄打仗还行,实在不擅长与这些豪绅周旋。也不是没想过要他们多出些粮食,可每次他们都能找借口搪塞过去,哭起穷来,一个赛一个的能装会演。虽说每逢饥荒之年,都要死不少人。可若真如你所说,饿死了三十万百姓,那我与张兄不管是否被威胁,都的确难辞其咎。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还是想想该如何解决。实在不行,高某就只能率军围了他们的府邸抢粮了!大不了贬官夺职,这节度使不做了!” 与高固吃饭时,刘绰尚未见过石泉村的惨状。现在再看到他,胸口便不受控制地有些气闷。堂堂渤海郡王,说起来比张敬则的本钱要多。虽说是能礼贤下士,善待奴仆,不也执行了封城令? 说什么难处。可看见火器了,就愿意豁出去得罪权贵彻查了。难道在他们眼中,百姓的命还不如这制火器的法子? “高将军,你不过刚就任邠宁节度使两年,上来就是个烂摊子,又接连两年大旱,的确不容易。可实在不该····”刘绰冷哼一声,“我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知道你们也有自己的难处。若二位将军真能做到心系百姓,便不该拿这样的事来做交易。此事关乎百姓生死,若不彻查,我大唐江山社稷危矣。我刘绰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完,刘绰便转身离去。 张敬则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自懊恼。 高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罢了,此人软硬不吃,确实不好对付。咱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不过真是奇了,之前在邠州府衙招待她时,看着挺好说话的啊!”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敬则道:“现下你知道了?因为封城的事,她对咱们成见颇深!之前那么客气都是装的。查粮食?粮仓的事我上报过几回了?回回都让司农卿李实挡了回来。他深受圣人信赖,如今又已升任京兆尹,陈年旧事还怎么查?此事牵涉甚广,若无内应,单凭一人之力,想要彻查,难如登天。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聪明,就她带的那几个人,能让谁把粮食吐出来!” 第202章 照价补偿 待二人走后,刘绰回到屋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些大粮商背后的主子,都是长安城的权贵。个个手眼通天,若是正面硬碰硬,她未必能占到便宜。 她需要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彻查此事,又能保全自己。 绿柳和菡萏迎了上来,“娘子,您还没用晚膳呢,这菜都凉了,奴婢拿去给您热热!” 刘绰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们也忙了一天,早些去歇息!” 绿柳和菡萏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忧。 “娘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奴婢们或许能给您出出主意。”绿柳道。 刘绰摇头,“此事,你们帮不上忙。都去歇着!” 二人只得行礼退下。 刘绰在灯下坐了许久,如今看来她的方案还有不少要补充的地方。她连忙起身,铺开宣纸,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第二天一早,凤祥驿便发出了三封去往长安的书信,两封八百里加急的,一封寄给李德裕,一封寄往冰务司。 剩下那封却是寻常速度寄往安邑坊家中的。 节度使府中,驿卒正立在厅中,等着张敬则回话。 “这个刘绰,做事如此托大,还敢自诩聪明?她当真以为自己是钦差,本将军就不敢拦截她的书信了?她如此不识时务,休怪本将军不客气了!”张敬则一脸阴沉地道,“将这封家书寄出去!到时她若问起,就说路上遇到了山匪,急件丢失了!” 驿卒听命,赶忙拿着那封家书退出了厅堂。 “张兄,此事怕是不妥?”高固道。 “高兄,我敢打赌,这两封加了火漆的八成是她上书要弹劾你我的。否则,这大冬天的哪来八百里加急的冰务啊?哪家小女娘给自己的未婚郎君寄信用得着八百里加急啊?她之所以要寄两封,不过就是怕有个万一,总有一封能摆到圣人的案头去。”张敬则转头看向身旁的野诗良辅,“派人盯住刘绰,看看她近日都和什么人来往。本将军就不信,一个小女娘还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驿馆内,韩风回话道:“娘子,果然不出您所料,寄出的三封信被张敬则扣了两封,只有那封家书被送走了。这官家的邮驿果然不能再用了。要不您还是重写一封,让属下送回长安!属下保证,绝不会比官驿送得慢!” 刘绰听了笑道:“无妨,那封家书送出去了就好。你与夜枭留在关中还有大用,此等传递消息的事还是留给专业的人去做!石泉村的村正来了么?” 信中,她将关中大粮商的事告知了李德裕,并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知道,李德裕在长安人脉广厚,定能助她一臂之力。 绿柳道:“回娘子,老人家到了。他说他已经将消息告知了临近几十个村子,这些村子本就离凤翔府更近些。想必此刻那些棉农都在按照约定的时辰往这边赶。” “现在什么时辰了?” 菡萏忙道:“回娘子,再有一刻便是午正了!” 昨夜睡了个好觉,刘绰站起身,精神奕奕道:“那带上赵明诚,咱们去凤翔府闹事走一遭!” 凤翔府闹市,人群熙熙攘攘,议论声此起彼伏。刘绰身着官袍,头戴幞头,面沉如水,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的赵明诚以及一众随从。 “诸位乡亲,今日刘某召集大家前来,是有一事要当众澄清。”刘绰朗声道,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百姓们窃窃私语,却无人敢大声喧哗,都想知道这位女员外究竟要说什么。 “此子赵明诚,假借我云舒棉布之名,低价收购诸位的棉花,害你们白白忙碌一场,损失颇重。今日,我要在此地,给诸位一个交代!”刘绰指向赵明诚,目光如电。 赵明诚脸色苍白,他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经暴露无遗,却仍不甘心就此认命,嘴里喃喃道:“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刘绰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高声宣读:“此乃赵明诚与长安奸商往来书信,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喧嚣,有的百姓已经开始大声咒骂赵明诚。 “刘员外,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一位老棉农颤声道。 “正是,今年虽旱,棉花产量却不错。可我们辛苦劳作的收成,都被这奸商诈去了!若是钱多点,我家老头子何至于饿死!”旁边的农妇也泪眼婆娑地附和。 刘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说道:“诸位放心,今日刘某在此,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此子在洛阳售卖假的云舒棉布,已被官府通缉。所有被赵明诚低价收购的棉花,我将以长安市价补偿给大家。”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百姓们纷纷跪地磕头,感激涕零。 “我没骗人?那夜刘员外留宿我们石泉村时,亲口对我说的!”村正挺直了胸膛,骄傲地道。 “刘员外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咱们有救了!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啊!” 赵明诚见状,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哀求道:“刘员外,小人知错了,求您饶了我!” 刘绰面无表情,冷冷道:“赵明诚,你为一己私利,欺压百姓,低价收棉,致使无数百姓饿死家中,万死难赎。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万千关中百姓!” “此等恶贼合该去死!” “杀了他!杀了他!” “是啊,杀了他!还进士呢,这样的人若真的做了官,还有咱们老百姓的活头么?” 赵明诚看着恨不得上前殴死他的愤怒百姓,崩溃道:“刘员外,此前是赵某多有得罪,你到底想怎么样?” 刘绰居高临下看着他:“赵明诚,你犯的是国法,难道你以为我是在公报私仇?放心,刘某不会赚你便宜,你不是找不到能吃下你所有棉花的主顾么?我会按你之前的收购价全数买进,再将这笔钱交由你的妻儿保管,绝不牵连你的家人。” 赵明诚听了这话,有些不敢相信道:“你当真不会牵连我的家人?” 为了买下关中所有棉花,他已经倾家荡产了。若是自己获罪入狱,棉花压在自己手上换不成现钱,他一家老小就会被催债和讨要违约金的给闹得生不如死。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刘绰被气笑了,“刘某说话算数。” 赵明诚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叩头道:“刘员外大人有大量,是赵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您能饶恕我仿冒云舒棉布之过,到洛阳府衙那撤案说不予追究,赵某愿将一半家财奉送。如何?” 刘绰咬了咬牙,怒喝道:“赵进士,你还真是会得寸进尺!你若是自创一个招牌售卖棉布,自然不会有人说你什么。可我布庄‘云舒棉布’那四个字乃是圣人钦赐,你所犯的罪行是欺君,不是仿冒他人货物。就是我不追究,你也难逃罪责。更何况,我为何要饶恕你的罪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设计构陷我彭城刘氏,心怀叵测,我岂会轻易放过你!既如此怕死,你在低贱收购棉花时,怎么不想想关中百姓的死活?他们又该找谁去讨要说法?” “刘员外, 你救救我!圣人对你极为信赖,只要你肯帮我美言几句,圣人定会饶了我的欺君之罪的。那些账本上记的都不是我的名字,我乃新科进士,是不能经商的。所以,这回用的是一位族兄的名义。我是族中第二个进士,他会愿意替我而死的。刘员外,若你能救我,我便告诉你赵翰文那些儿女的下落,你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对付你了!刘员外····” 刘绰算是看清了赵明诚的嘴脸,百姓怕是说的对,这样的小人,若真让她做了官,还不知道怎么祸害治下的百姓呢。 她忽略了赵明诚的喊叫,转身面对众百姓,高声说道:“乡亲们,此人的账本刘某已全部找到。我会尽快处理这些棉花,让大家拿到应得的补偿。” 百姓们闻言,纷纷鼓掌叫好。 说罢,刘绰转身对随从下令:“来人,将赵明诚押赴府衙,听候发落!” 随从们应声而动,将赵明诚拖起,向府衙方向走去。百姓们自动让开一条道,目送着这位曾经让他们受尽欺压的奸商,如今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刘绰站在原地,看着百姓们脸上的喜悦和感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关中的百姓还需要更多的帮助和支持。 数日后,刘绰收到了家中回信。信中只有寥寥数字,却让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而另一边,张敬则也得到了手下的回报。 “禀将军,这些日子那个刘绰除了装模作样给贱卖了棉花的棉农补钱外,并无其他异常举动,更没有与什么可疑之人接触。” 张敬则凝眉,“高将军那边怎么说?” 另一位军士道:“禀将军,高将军说邠州和宁州那边,刘绰的人也在按照长安云舒布庄的收购价给棉农补钱。” “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说得那么热闹,却不查冰务,也不查粮食,给关中所有贱卖了棉花的棉农补钱?难道她真有把握应对接下来的局面?这得需要多少钱啊!”张敬则叹道。 一旁的野诗良辅道:“如今云舒棉布卖的正好,这几日一直有大额飞钱送到凤翔。” 驿馆内,刘绰也在听手下之人的回报。 “补钱之事,可遇到什么问题了?” 回话的是云舒布庄的大掌柜,他道:“禀员外,按您的吩咐关中各地都开始给棉农补钱了。除了咱们自家雇佣的账房,国子监算学馆的丁博士和二十六位学员,家中的五郎君也在其中。他们听说您要给棉农们补钱,便将历练之地选在了关中。这几日,事务繁忙,他们又从长安找了些擅长算学的过来呢。只是··· “只是什么?可是飞钱不够用?”刘绰问。 “不不不,展示会后咱们的云舒棉布卖得极好。赵明诚那布因为卖得不好,大部分棉花都还在关中的仓库里并未运走。按您的吩咐,就近招工。如今关中手巧的绣娘和织工都在赶制咱们的云舒棉布,货源也充足,这些日子长安和东都的布庄,每日都有金额不菲的飞钱送来。” “那是什么问题?” “虽有飞钱,一时却兑不到那么多铜钱和银铤。老百姓平日里根本用不到银子,大额飞钱就更用不到了,主要都是铜钱结算。这么大的金额,关中所有柜坊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铜钱可供兑换啊!” “这倒真是个问题!”见门外有驿卒一闪而过,刘绰扶额道,“是我考虑不周,竟忘了还有零钱这回事。这样,放消息出去,咱们提供两条路让棉农们选。一是我们将飞钱买成粮食,直接补粮食给他们。二是,将住得近的棉农凑在一起,给一张飞钱,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分。当然了,你也可以派伙计们出去拿飞钱买点小东西,让本地的店家们找零钱,能凑多少铜钱算多少!” 关中各地,街头巷尾。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刘绰的善举和赵明诚的罪行。 “听说了吗?那位巡查冰务的刘员外要给咱们补钱了!” “真的假的?这世上竟还有这么傻的人?舍得将白花花的银铤往外扔?” “哼,刘员外说了,赵明诚买的那些棉花她全数收了,就会对卖棉的农户负责到底,她要按长安的市价补钱给我们!” “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是啊,是啊,刘员外真是菩萨心肠,咱们关中百姓有救了!” 与此同时,关中各地的粮商们见状,心中暗喜,也是蠢蠢欲动。 “你们听说了吗?那位巡冰的刘员外给棉农们补了不少钱!她不过一个六品官,进长安才几年,哪来这么多钱?”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人家的云舒棉布卖得好啊!便是真的按照长安市价补偿给棉农们,也还是获利颇丰的。她手上虽有足额的飞钱,却没法直接发到棉农们手上,正四处兑铜钱呢。” “我也听到风声了。听说她在凤翔府买了不少粮食,正用粮食补偿给棉农们呢!” “这法子倒也对。饥荒之年,发什么都不如发粮食来得实在。” “如今既已有了买家,咱们是不是把粮食拉出来卖掉?听闻去年长安粮价涨到五千钱一斗时,她都照买不误,施粥赈灾呢!” “她既已夸下海口,总不好食言而肥。这正是咱们抬高粮价的好机会啊!” “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记住务必抢在柳家、郭家和韦家前,把粮食卖给刘绰。” 有些粮商计议已定,开始暗中行动。他们将粮食从隐蔽的地方搬出来,悄悄运到市场上,准备趁机大赚一笔。 “再等等,我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咱们还是先观望一下!” 自然也有小心谨慎的人。 第203章 人傻钱多刘员外 刘绰身着私服,带着随从来到粮市。 “刘员外,您怎么来了?”一个老伙计热情问道。 刘绰微微一笑,道:“怎么?老人家认得我?” 一旁同样身着圆领袍的绿柳也奇道:“店家真是好见识!” 那老伙计尴尬笑道:“哪是小老儿有见识,那日刘员外将那赵进士的罪行公诸于众,又应承了要给关中卖棉的农家补钱,这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老儿那日恰在人群中,见过刘员外的相貌罢了。” 此时,后堂又出来一位颇为贵气的中年人。 “老吴,怎么了?这位娘子,可是要买粮?” 刘绰心中一乐,这家店有意思,掌柜的装作不认识她,伙计却是一点都不装。 “掌柜的,这位是···” 老人的话还没完,刘绰已抬手制止。 “听闻凤翔府的粮食价格公道,某特来采购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贵客从哪里来?”中年男子一本正经道。 刘绰没答话,只是看了眼身旁的绿柳。 绿柳忙道:“我们从夏州而来,不知店中有多少粮食可卖?” 那掌柜心中也是一乐。 都说这个刘绰精明,实则却是个傻子嘛。她以为带个夏州口音的婢女,自己就是夏州来的么?这不是糊弄傻子么? 那日她在城中公开亮相,澄清赵明诚低价收棉一事与刘家无关。城中大户早就绘了她的画影图形,下发到自家粮店。如今,还有哪个粮店掌柜的是不认识她的? 从夏州来凤祥买粮?若在丰年自然不稀奇,两地虽相隔千里,但大唐商贸发达。可关中已连续两年大旱,她千里迢迢从夏州到凤翔府买粮,还要加上运费,这不是有病么? 他面上丝毫不显道:“不知贵客要多少?如今封城令虽已取消,可这粮价却还不便宜!” 刘绰微微一笑,道:“掌柜的不必担心,我带的飞钱足够。只管报个数,有多少粮食我便收多少。” “丑话说在前头,两千钱一斗您也要?可别我把粮食搬来了,您又反口不要了。” 刘绰拍出一沓飞钱,“我说了,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掌柜的一愣,随即笑道:“好,好,好!贵客稍等,我这就让人去库里看看。” 绿柳却道:“慢着,我们娘子说了,有多少要多少。掌柜的只管让人把粮食运出来,我们自会派人来点数。” 那掌柜的见状,知道这主仆二人是铁了心要买粮,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后堂去了。 刘绰和绿柳在粮店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继续在粮市上逛着。 “娘子,咱们为何要装作夏州人?”绿柳低声问道。 刘绰淡淡道:“你忘了张敬则扣下的那两封急件了?他既然能扣下我的急件,难保不会继续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有时候就是得卖个破绽给对手,才能真正达到目的。我若不装成夏州人,这些粮商必定会起疑心。” 绿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柳家和郭家的粮店看看。”想到柳宗元和郭四郎,刘绰有些忧虑,这些大家族人多口杂,希望此事与柳宗元没什么相干。“我倒要看看,这些粮商们究竟能给我准备多少粮食。” 与此同时,粮商们都在暗中观察着刘绰的一举一动。 “快看,刘绰去了柳家的粮店!” “她身边的那个婢女,不是之前在城中公开露面的那个吗?” “她刚在裴家粮店以两千钱一斗的价格买下了店中所有粮食。” “看来她真是铁了心要收粮了。这下子,咱们的机会来了!” “快去通知东家,那刘绰真来买粮了,还买了不少!” 刘绰带着随从,接连走访了几家粮店,每次都声称自己是夏州来的客商,问店中有多少粮。 粮商们见状,心中大喜,见财神爷登门,哪有不卖的道理。 各家店中所存粮食都买空后,刘绰才停止收购,离开了粮市。 粮店掌柜们许久没做过这么痛快的生意了。 “瞧刘员外这气度相貌,出手真是大方!” “那还用说,这可是前朝唯一一个女官!才十六岁就是六品官了,你想想,你十六的时候在干嘛?” “彭城刘氏乃是汉皇血脉,哪是我等能比的?” “今日这些粮也够她发一阵子的了!” “还是太年轻,等她过几日再来,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咱们得赶紧通知东家,店里的粮卖完了,得再运些过来!” “这么多家粮店,都运来,她买得下这么多粮么?” “光凤翔府她就已经发出去了几千万钱,那些棉农家里头有钱却没粮,不想挨饿就得到咱们这来,还怕卖不出去吗?” 而刘绰,站在一家酒铺的二楼,望着下方热闹的粮市,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娘子,咱们明日还来么?”绿柳好奇地问道。 刘绰淡淡道:“不必再来了!今日过后,关中藏起来的粮食都已露了痕迹。现在这些已经足够关中百姓度过这个冬天了。” 绿柳钦佩道:“娘子真是高明!” 刘绰轻叹一声:‘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如今,也是时候让他们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节度使府内,张敬则听了属下汇报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为了直接给棉农们发粮食,买空了粮店?还说过几日会再去?可粮食在人家手中,那是一日一个价啊。你看她今日买的那些粮食能分发多久?” “按今日所发之量,大概能撑四五日。” 棉农们担心粮价再涨,大多都选择要粮。刘绰所购之粮很快就发完了。 她却没有再次光临粮店,而是派亲近之人下帖子,以钦差的身份宴请当地豪绅。 宴席之上,刘绰环顾四周,见座中该来的大人物都来了,便轻声开口道: “诸位乡绅,刘某今日有幸与各位共聚一堂,实感荣幸。在此,我有一事相求,望诸位能慷慨相助。” 座中一位长者,捋须微笑道:“刘员外客气了,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我等自当尽力。” 刘绰微微颔首,继续道:“近日,关中棉农因市价波动,遭受了不少损失。刘某身为朝廷官员,已将那假冒之人低价收购的棉花全数买下,正欲自掏腰包,给这些辛苦耕作的棉农们补发一些钱款,好让他们有钱买粮,度过寒冬。” 另一位豪绅点头道:“刘员外真是爱民如子,我等佩服。” 刘绰摆手,面露难色:“想必诸位也听说了,因为没那么多铜钱,四日前刘某以两千钱一斗的价格,买了一批粮食发放。如今这批粮食已然见底了。本该马上补充上才是。只是,这几日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刘某手头上的飞钱一时周转不灵。因此,特设此宴,想向诸位借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座中人闻言,面面相觑,有的面露犹豫之色。 刘绰见状,又道:“诸位不必担心,我以钦差身份担保,所借粮食必将如数奉还。只不过,刘某乃是官身,不好白纸黑字地打欠条。” 一位豪绅眼中闪过精光,道:“刘员外此言差矣。关中百姓虽苦,可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粮食都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没有欠条,若您到时候不认账了,我们可到哪里说理去?” 刘绰拍了拍手,绿柳和菡萏抬着一块长方形物体从内堂走出来,上头还盖着一块红布。 “诸位看这样如何?凡赊粮给刘某的,就在这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刘某愿以钦差的身份颁发‘乐善好施’、‘急公好义’、‘积善之家’的牌匾到他家铺子留作凭证。自然,来年冰务司所发冰业执照也会优先考虑各位。” 刘绰抬手将红布掀开,指着宴席旁一张长桌案上的纸笔笑道,“这牌匾上有刘某的官印,不仅是对诸位善举的肯定,于诸位的商誉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如此,诸位不怕刘某赖账,刘某也不必担心会被御史弹劾。大家里子面子都有了。岂不美哉?” 座中豪绅们见到牌匾上鲜红的官印,又听到可以优先拿到冰业执照,眼中纷纷露出了贪婪之色。名利双收的事,谁又不喜欢呢。 一位豪绅率先起身,抱拳道:“刘员外忧国忧民,我等岂能坐视不理?不过灾荒之年,粮食一日一价都是寻常,结算之时可得按当日粮价结算,刘员外答应么?” 刘绰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灾荒之年,粮食尤为珍贵。刘某不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诸位仍愿将粮给我,这份情意何其难得!刘某又怎好让各位再吃亏呢?” 那人听了这话,表情奇怪地看了看桌上其他豪绅,夸张抱拳施礼道:“刘员外果然大气!云舒棉布日进斗金,岂会差了这点钱?不过赊些粮食而已,杜某答应了!” 豪绅们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暗自都在心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刘绰真是人傻钱多啊! 有了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响应,表示愿意借粮。毕竟,能得到钦差颁发的牌匾,对商家而言是极大的荣誉和宣传。 刘绰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这时候没有录像和录音设备啊,只要脸皮够厚,不认账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滴? 面上却满是感激之色:“诸位的慷慨解囊,刘某铭记在心。明日,我会亲自将牌匾送去,以示感激。” 第二天,刘绰果真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将牌匾送到了各家粮店。 不少豪绅甚至特意备了香案,请了友邻前来观礼,极有声势地将牌匾挂在了自家招牌之上。 “诸位的大义之举,刘某铭记于心。今日特此送匾,以表对诸位慷慨解囊的深深敬意。刘某身为钦差,此匾不仅承载着刘某个人的感激,更是代表着朝廷对诸位善行的认可。望诸位珍而重之,将其悬挂于显眼之处,以昭示天下。” 刘绰的话说得漂亮,接匾的豪绅也恨不得围观之人都知道自己与刘绰的关系。 “钦差所赐,非同小可,我等省得。” 等所有牌匾送完,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刘绰问:“消息都散出去了么?” 一旁的绿柳忙道:“回娘子,韩风一早已传来消息,消息已在关中饥民中散播开了。凡挂着牌匾的粮店和粮仓,都可前去讨要粮食。” 刘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接下来,就等着看他们如何应对饥民们的讨粮!” ”她赐了块匾就把粮食运走了?”张敬则听了汇报后,追问道。 回话的人道:“没有,刘员外又去了各大粮店背后东主的府上。” “难不成还有宴请?”张敬则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牌匾,刘员外还给诸位豪绅家赠了一对印有冰务司标识的灯笼。上头的字跟所赐牌匾一般无二。说是持灯笼者,来年优先申发冰业执照!” “这个刘绰,豪言壮语张口就来,还不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关中地区传开。 刘绰送完牌匾刚回到驿馆没多久,饥民们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些挂着金字牌匾的粮店。他们的眼神中,既有对食物的渴望,也有对生存的执着。他们没有时间讲究礼节,没有心情细说缘由,只知道一点——那里有粮食,那里有活命的希望。 “快,就是那家粮店,挂的是刘员外赐的牌匾!”一个饥民指着前方的粮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狂喜。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们看到了那块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牌匾,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饥民们没有多言,他们直接涌进了粮店,开始争抢那些珍贵的粮食。粮店掌柜和伙计们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仿佛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无法动弹。 面对眼前这群饥肠辘辘、眼神中闪烁着生存欲望的人们,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大家别抢,别抢啊!快快,快去报官!饥民涌入城中了!”掌柜的大声喊着,但在这混乱的场面中,他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 饥民们的动作迅速而果断,他们知道,这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战斗。因为那传言说,他们只有不足两刻的时间搬运粮食。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将粮食往嘴里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再次挨饿。 这一幕在关中各地都在上演着,挂着牌匾的粮店和粮仓全都遭受了饥民们的“洗劫”。他们没有时间去考虑后果,没有精力去顾及他人,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张敬则耳中。 “什么?饥民入城抢粮?”张敬则惊讶地问道,“怎么就涌入了这么多饥民?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大将军,刘员外这段时日一直在驿馆为棉农们补发棉钱。那些来领钱领粮的棉农也都跟乞丐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哪里看得出分别?今日入城的人虽多,可属下们以为,那是刘员外筹到了粮食,今日要发的钱粮多,就全都放行了。”那军士解释道。 “人呢?抓回来了没有?”张敬则急道。 “粮店的人报官报得太晚了,等他们从人群中挤出去,再跑到官衙,那帮抢粮的暴民早就已经逃走了。守城的兄弟以为····以为这又是刘员外发的粮,哪里敢拦?” “粮袋上都有各家粮店的标记,这怎么会看不出?”一旁的谋士问。 跪在地上的另一名军士正是守城门的,委屈道:“回周先生的话,这些日子那些领了粮食的棉农扛的粮袋也是各家的都有啊!” “街上没有武侯值守么?何须跑到府衙才能报官?”周先生又道。 第一位军士抬起头:“问过了,那些武侯说了,饥民人太多,又都是平民百姓,他们就一个小队当班,不过五人而已。顾得了这家就顾不了那家,到最后哪家都没拦住!” 周先生还待再问,张敬则笑着打断他道:“巡街的武侯都是关中本地人,别说人手不够,就是人手够了,也不会出全力的。那帮混蛋哄抬粮价的时候,你不是都想冲进粮店去打人的嘛?” 周先生想了想,也笑了起来,“这倒是,当日说的都是气话,大将军还记得呢!” 张敬则道:“刘绰呢?躲到哪去了?” 那军士两眼放光,激动道:“刘员外没躲,她还带人带车去了粮市,问那些豪绅要粮食呢!” “报!”突然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传令的小兵,“大将军,张刺史求见!” 张敬则有些惊讶:“来得好快啊!” 野诗良辅兴奋道:“大将军,往日催要粮饷,没少受这人的鸟气!如今,饥民们既已离开,咱们也学他的做派,来个装聋作哑,气死他!” 张敬则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这个刘绰,真是不简单。看来,我还是小瞧她了。真是好手段,不仅借到了粮食,还让这些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第204章 捅了马蜂窝 “大将军,我猜,这时候刺史登门,应是要我们派兵去将那些暴民抓回来!”野诗良辅分析道。 张敬则摆了摆手:“不必了,让他们去。再说了,刘绰已经发了那么多粮食,谁还能找她要来账本子挨家挨户去问百姓家中的粮食是补的还是抢的?傻子才会承认!咱们是守边的,又不是这些豪绅家的护院!” “可是那些粮食···想必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野诗良辅不解。 张敬则冷笑:“你以为刘绰不知道那些粮食本就是从百姓手中抢来的?她这么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那些人敢搬空社仓,哄抬粮价,就该想到会有今天。让他们也尝尝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我看没什么不好!” 张刺史一进门,便急匆匆道:“大将军,出大事了!适才有群暴民涌入城中,将城中粮店的粮食都给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抢劫,此等蔑视朝廷法度之事,怎能在我们岐州发生?大将军,你我可是本家,兄长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张敬则故作惊讶道:“竟有此事?这帮暴民,真是胆大包天!” 张刺史急道:“兄长,还是快快出兵拿人!此刻派兵,或许还能将那些暴民堵在路上!若是等他们入了村子,那可就不好办了!” 张敬则道:“派兵去抓人?张刺史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因为封城令的事,我可是被兵部问过责的。今日,刘员外仍在城中发粮。他们都穿得差不多,我哪分得清哪些是抢粮的,哪些是领粮食的?再说了,就算我分得清,抓得完吗?别忘了,那些饥民都是本地人。之前府衙赈灾到底发了多少粮?够百姓吃么?人要是饿极了,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真要激起民变,你我担待得起吗?咱们是本家,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刘绰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 张刺史闻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深知张敬则所言不假,若强行派兵镇压,恐怕会引起更大的乱子。 “兄长可知被抢的是哪几户人家?此事若不能善了,你我的日子都好过不了,往后的粮饷怕是也不好筹措啊!” 张敬则心中暗自冷笑,但面上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摆了摆手:“张刺史,你也看到了,我这节度使府里忙得不可开交,吐蕃那边的军情一日三变,我得时刻准备着应对。” 张刺史急道:“大将军,可那些暴民公然抢劫,此事若不严惩,朝廷法度何在?百姓又怎能安心?” 张敬则故作沉思,沉吟片刻后,道:“刺史说的在理,但你也知道,越是临近年节,越是得防备吐蕃来犯。如今,我这府中的人手本就不足,大部分兵力都驻守在边境,以防吐蕃突袭。此等饥民抢粮之事乱的是城中治安,本应由贤弟你来负责才是!不过,既然此事已经发生,我身为节度使也不能坐视不理。这样,我派些人手去协助府衙调查此事,但抓人的事,还得你们自己来啊。” 张刺史被张敬则的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知道张敬则这是在装糊涂,不想插手此事。 他心中虽然不满,也只得道:“多谢大将军了!如今,苦主都在府中等着,那我就先告辞了。不过,若是将来要开堂审案,还请兄长务必到场做个见证!” 张敬则微微颔首:“贤弟慢走,我这里还有军务要处理,就不远送了。” 待张刺史离开后,张敬则沉吟片刻,对野诗良辅道:“能突然间涌进这么多饥民来,此等筹划不是一日之功。凤祥这些豪族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们能看得出来,他们自然也能。心知肚明的事,就看怎么掀到台面上来了!太岁头上动土,刘绰这次得罪的人太多,我倒真想看看她会如何应对。” 野诗良辅道:“听刚才的话音,难不成他们还真敢把刘员外叫去过堂?可这也没有证据啊!” 与此同时,刘绰正在粮市等着取粮。 “诸位掌柜的,不是说好了,午后刘某会来取粮的么?怎么会没粮了呢?不瞒诸位,上回刘某买的粮,刚刚已经发完了。这午后急等着用呢!” “刘员外,非是我们不卖粮给你!此刻店中实在是没粮啊!刚才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一帮暴民,进门就抢!把店里的粮食都抢光了!”几家粮店的掌柜聚在一起,解释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怎会发生如此离奇之事?莫非是你们东家想要坐地起价,这才编了个理由来敷衍刘某?何必如此!刘某又不会赖账!昨日说得清清楚楚,不过周转三个五日罢了。便是粮价涨了也无妨,今日赊借的粮,结算时按最新的粮价来算,绝不会让你们东家吃亏的。如今倒好,刘某海口都已经夸出去了,这岂不是让我失信于人? ” 众位掌柜的连忙道:“刘员外想到哪里去了,是真的被抢了。您看看,店里真是没粮了。” 刘绰看起来忧愁极了,给出了折中的方案。 “既如此,刘某可否从诸位账上拆借些铜钱来用?百姓们领到了钱,再来买粮也是一样的!刘某本就是因为手中的铜钱不够用,才想到要直接发粮的。” 一下子丢了这么多粮食,掌柜们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哪里还敢做这样的决定?更何况如今粮价这么贵,除了刘绰这样的冤大头,有几个进店买粮的,柜上的铜钱本就不多! “刘员外,东家们如今都在刺史府中,您就莫要再为难我等了!要不您在这等一等,我们去请东家示下?” “既如此,刘某便先回驿馆。若有了消息,定要早点告知于我!” “一定一定!”掌柜们齐声道。 刘绰这才带着人颇为失望地离去。 “娘子,那些豪绅这次吃了大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回驿馆的路上,绿柳担忧道。 马车中,刘绰微微一笑:“我正等着他们出手。” 而此时,刺史府中,豪绅们也在商议着对策。 “这个刘绰,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公然与我们作对!”当夜第一个答应刘绰赊借粮食的豪绅愤怒道。 “郭世伯,确定是她么?往年也不是没有饥民抢粮的事情发生,我看这个刘绰很好说话啊,这样一个小女娘不像那么有心机的样子!”一个年轻公子不确定道,“适才她还去粮店要粮了,若真是她一手安排,自然知道粮食被抢了,又何必还来这一遭?” “韦俊杰,你是不是玩女人玩傻了?哪就这么巧了!她前脚刚走,后脚那些暴民就在店里粮最多的时候闯了进来?”另一个比他年长些的公子本来正在品茗,闻听此言,气得差点跳起来。 “许是巧合?九郎你也说了,刘员外刚走,抢粮的人就来了。如此仓促,她哪里有时间去通知那么多人过来!”韦俊杰道,“我知道,你们裴家这回被抢了不少粮食,可谁家不是?如今还是等张刺史回来,只要张将军肯出兵,那帮暴民怎么抢走的,再让他们怎么送回来便是!” 裴九郎重重放下茶杯,“她在这城中发了这么多天的钱粮了,还用得着到村子里去挨家挨户地告知啊?十一郎,莫非你真看上那个刘绰了?她可是赵郡李氏那个李二郎未过门的娘子,你如此色令智昏还怎么得了?” “你休要胡说!我···我是觉得,她好歹是朝廷命官,彭城刘氏乃汉皇血脉,赵郡李氏又是七家之一,她···她做不出如此无赖的行径来!否则,昨日何必宴请我们,拉下脸面,开口赊借粮食?”韦十一道。 “这倒是,此等市井无赖的做法,也太不要脸了!不像是名满天下的‘赛华佗’干出来的事啊!”一名老者道,“听闻她医术通神,便是太子殿下的风疾也在她的治疗下好转了许多。这样的人物,何必做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她虽是钦差,如今却是在咱们的地盘上。谋划这样的事,于她有什么好处?” “柳翁,你怎么也老糊····您怎么也护着她说话?她才多大?叫‘赛华佗’也不怕折了寿数!”裴九郎不屑道,“柳翁,我不是说您,我说的是刘绰。什么‘赛华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看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骗过了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田舍奴罢了!河东柳氏怎么也听信了此等耳食之言?” 柳翁不服气道:“裴九,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窦文场、顾少连、还有太子殿下都经她医治过,岂会有假?她若没些手段,如何钻研得出硝石制冰之法?如何会被圣人封为冰务司员外郎?” “她若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何必巴巴地接手赵明诚那个烂摊子?有便宜不赚,还要给那帮田舍奴补发棉钱?”裴九嗤笑一声。 老者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才道,“你懂什么?云舒棉布是长久买卖,如此一来,往后关中棉农地里的棉花,除了她刘绰可还会卖给别人?这是收买人心树立威望的高招,怎么到了你嘴里倒成了沽名钓誉了?十七郎,你说是不是?” “好了,几位说的都有道理。昨夜我也正是考虑到刘绰背后的赵郡李氏和彭城刘氏,才断定她定会言出必行。如今想来,这牌匾毕竟不是借据,有什么用处?就是待到事发后,用来说,她是在嘉奖咱们啊!”郭十七郎道,“谁能想到,如此一个才女,竟用起了这等市井无赖之法?” 柳翁捋着胡须道:“兵不厌诈,若真是她谋划的此事,也不过是咱们棋输一着罢了。左右这粮食也不是咱们自家的,难道诸位还赔不起这点粮食?来日方长,她又不会一辈子待在岐州,等她走了,咱们再把粮食补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已经不是这点粮食的事了,而是她刘绰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中!欺人太甚,怎么也要给她一个教训!”裴九郎道。 “还能怎么办?”另一个豪绅则担忧道,“刘绰是圣人面前的红人,现在又深得关中民心,我们若是再有什么动作,恐怕会引起众怒。” “我说李六郎,说起来你可是宗室之人,怕什么?再说了,这里是凤翔府,又不是长安城。咱们怎么也得让她知道凤翔府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裴九郎咬牙切齿地说道。 “对,我们不能就这样被她踩在脚下。”李六郎被一激将,忙附和道,“听闻,她之前在州境附近被刺杀过,咱们何不来一招借刀杀人?事成了,推到之前那帮刺客头上便是,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慎言!如今可是在刺史府中!她是朝廷命官,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不过是几斤粮食的事,哪里就要打要杀了?她若真在凤祥出了什么事,那可就不是丢点粮食那么简单的事了!咱们谁都跑不了!”郭十七郎道。 韦十一赞同不已,“郭世伯说得对,咱们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了的好。她既然要替那些田舍奴出头,咱们吓唬吓唬她,让她将粮食补上不就好了?” “我就不信,圣人会为了她将咱们关中几姓都连根拔起。”裴九却不以为然。 李六郎忙劝道:“不过,十一郎说的也对,她若是个识相的,乖乖掏钱将咱们几家的损失补上。那此事不追究也罢!” 就在此时,张刺史从门外匆匆进来。 “如何了?”柳翁当先问。 张刺史先行了一礼,才到主位坐定,“柳翁,张将军说···张将军说,此事乃州府治安问题,理该由府衙出面调查。他军务繁忙,就不插手了!不过,他可以派人过来帮忙查案····” “好个张敬则!倒是会有样学样,他一个军汉出身的,也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裴九郎起身骂道。 柳翁见状,微微皱眉,沉声道:“裴九,休要失态。张敬则不肯插手也在情理之中,他毕竟是节度使,手握兵权,若无真凭实据,岂会轻易与朝廷命官为敌。” 郭十七郎也道:“不错,张敬则只是表面上看着憨直,实则狡猾得狠,仅凭军功就坐到了节度使的位子。岂会为我们火中取栗?不过,他肯派人来协助查案,已是给了我们面子。若我们能占得上风,他自然又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李六郎有些担忧地问:“接下来怎么办?刘绰那边,我们该如何对付?” 韦十一郎想了想,提议道:“依我看,我们不如先派人去试探一下刘绰的口风,看看她对此事有何说法。若是她肯私下里将粮食补上,我们便不再追究。若是她不识相,我们再另想对策。” 裴九郎冷哼一声:“试探?她既敢这么做,岂会轻易露出马脚?我看,不如直接将她召来过堂,以正视听。” 柳翁摇了摇头:“裴九郎,你这话糊涂。刘绰是朝廷命官,巡冰钦差,岂能随意传唤?若无真凭实据,这样做只会惹来麻烦。” 郭十七郎点头表示赞同:“柳翁说得对。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必须慎重行事。先派人去与刘绰交涉,看看她的反应再说。若是让此事闹大,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裴九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张刺史,您有何高见?” 张刺史硬着头皮,缓缓开口:“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从那些饥民入手,看看他们是否愿意指证刘绰。若是有饥民愿意出面,就好传她来过堂了。” 韦十一郎皱眉:“那些饥民得了粮食,对刘绰感恩戴德,怎会出面指证她?此事恐怕不易。” 张刺史微微一笑:“岐州百姓众多,刘绰又能识得几个?只要‘有人’愿意出面,我们就可以借此向刘绰施压,也不一定非得是抢了粮食的暴民啊!” 裴九郎眼睛一亮:“这个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不妥,早闻刘绰机敏善辩,若是让她识破了,咱们就更加被动了。若是真能说服那些饥民出面就好了!” 张刺史胸有成竹道:“这个简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告诉他们,若是肯出面指证消息确是刘绰告知,不仅不会追究他们抢粮的责任,还会给一大笔赏钱。自然会有人站出来。” 裴九郎拍手叫好:“好主意!如此一来,那些饥民必然会动心。到时候,看刘绰如何应对。” 第205章 痛打狗奴 夜深了,岐州刺史张年却无法入眠。 新纳的十七岁小妾心里打鼓,起身问道:“妾入府两月有余,郎君莫不是已厌倦了妾身?” 张年已过四十,看着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女子叹了一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为饥民抢粮之事忧愁。一边要严审,一边是钦差,谁都得罪不起,这让老夫如何是好?” “听闻那位钦差乃是位女子?妾身愚昧,工部员外郎身居几品?” “六品。” “六品?那岂不是跟崔长史一样大的官?咱们岐州虽只是中州,可您是刺史,官居四品,怕什么?”小妾脆生生道。 “你知道什么?她是京官!东宫女官出身,又是内文学馆的女师,平日里见的全是王孙贵胄。我虽是刺史,怕还不如她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那日张将军设宴为她接风,她能为了一个婢女甩给张将军冷脸,我若是传她上堂受审,岂不把她得罪透了?” 张年越想越心烦,索性穿好衣服,坐到了书案前。 小妾走到张年身后,给他捏起肩膀来,“若要升堂,总得有首告之人。郭、裴几家不是说会找到指认她的人么?郎君身为刺史,不过是恪尽职守,便是以后上官追问起来,也不是咱们要刻意为难那位刘员外,怕什么?况且,他们找证人也不会那么快,明日一早,郎君不妨先去拜访一下刘员外,探探口风。礼尚往来,她来岐州后,既来刺史府拜访过郎君,那郎君去驿馆探访一下又有何妨?” 张年觉得有理,点了点头,“还是六娘聪慧。若她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此事便还有转机。” 第二日一早,张年便带着厚礼来到了驿站。 他来访,刘绰倒一点都不意外。忙让人看了座,又让丫鬟上了茶。 “刘员外,这几日天寒地冻,驿馆简陋,昨夜休息得可好?” 张年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 刘绰微微颔首,回以礼貌的微笑:“劳张刺史挂念,一切都好。张刺史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张刺史轻叹一声,故作忧虑之色:“哎,刘员外,实不相瞒,本官昨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昨日城中饥民抢粮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本官身为一州之主官,实在是责无旁贷。” 刘绰眉梢微挑,语气平和:“张刺史忧国忧民,令人敬佩。关中两年大旱,差事的确不好做啊。” 张年捋须沉吟,话中有话:“刘员外乃朝廷钦差,见多识广,又在民间颇有声望,此事若得刘员外相助,或许能有转机。” 刘绰谦虚道:“张刺史过誉了,刘某一介女流,能有何助力?不过,若张刺史有所差遣,刘某定当尽力而为。” 张年见刘绰脸色不变,决定再进一步,故作亲近道:“刘员外谦虚了。不过,本官此来,其实是因为一个离奇传闻。” 刘绰也忙摆出一副热情吃瓜的模样,“哦?下官愿闻其详?” 张年一脸谄媚地道,“昨日事发之后,本地豪族便齐聚刺史府。他们说,那日抢粮的百姓中,有人曾提及与刘员外的商队有过接触,知道门口挂了牌匾的粮店中便有粮,可以去抢。他们言之凿凿,不知此事是否属实?员外放心,我特地将随从都留在了外面。出了这个门,我便当什么都没听过,您也什么都没说过。” 刘绰心知张年是在试探自己,便故作惊讶:“哦?竟有此事?刘某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不知怎会传出此等流言?不过,由此也可见流言之无稽了。” “愿闻刘员外高见!” “刺史请想,粮店既开门迎客,店中自然有粮,何用看有没有刘某所颁的牌匾?我看是有人不怀好意,有心要抹黑于我。刺史有所不知,自做了这个冰务司员外郎,真是得罪了不少人。否则,之前怎会有人假冒云舒棉布之名,在关中低价收购棉花呢?难道张刺史也觉得,是下官在背后推波助澜?” 张年见刘绰回答得滴水不漏,忙将话锋一转:“刘员外言重了,本官岂敢怀疑您。只是,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坊间什么流言都有,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恐怕难以向苦主交代。刘员外的清名也必然会受损。您刚刚遇刺,城中又发生此等抢劫之事,本官只是担忧员外的安危罢了。不如,刘员外还是搬入刺史府中居住?本官也好就近照顾。” 刘绰听出张年这是在变相限制自己的行动,站起身,微微躬身,郑重其事地表示感谢:“张刺史考虑周全,刘某十分感激。不过,刘某此次前来,还负有巡查冰务的重任。补发棉钱的事不过是顺手为之。如今棉钱已补得差不多了,待护卫们的伤再养养,下官就要返回长安了。驿馆护卫之事,您也看到了,因为被刺杀过,张将军早已加派了人手,无需担心。至于查案之事,就交给张刺史了。灾荒之年,百姓饥寒交迫,难免做出些过激举动。常言道,法不责众。下官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您也不容易。” 张年见状,也只好起身,“既然刘员外如此信任本官,那本官定当全力以赴,尽快查明真相。”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一群壮汉携带着绳索和棍棒,骑着马匹,气势汹汹地闯入了一处宁静的村庄。 为首之人高声呼喝:“听着,我们是来搜查藏粮的,任何敢阻拦的,严惩不贷!” 壮汉们分散开来,逐户踹门而入,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刁民,快把抢的粮食交出来!” 随后便不顾百姓的哭求与反抗,将粮食搜刮一空,稍有不从,便拳脚相加。 “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没有王法了吗?”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青年愤怒地说。 “王法?他们就是王法!”一个追出门去的老者叹息道,“裴家、韦家、李家,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他们在凤翔府一手遮天,谁敢惹?” 一农户家中只有一对老夫妻,面对凶神恶煞的壮汉,老翁颤抖着声音哀求:“这是我家自己的粮食,哪里是抢来的,无凭无据,你们不能诬赖好人啊!” 那壮汉哪里肯听,挥手就是一棍,将老翁打倒在地:“少废话,不交粮就抓人!” 屋内,老妇惊恐地护着家中仅剩的一点粮食,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壮汉冲进屋内,正要粗暴地将老妇推开,胳膊便被身后一人铁钳一样抓住,泥巴一样丢了出去。 “什么人?敢挡你祖宗的道儿?”那壮汉正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 就见院中进来一个身着官服,头戴幞头的少女。 “你是哪家的狗奴?说出来,我可以让你活着回凤翔城。” “刘····您是刘员外?恕小人冒犯,您···怎么在这鬼···” “陈烈,他耳朵不好使!”刘绰伸出手,指着地上恶奴打人的那根棍子,“打,打到他耳朵好了为止。” “是!”陈烈从屋里走出来,抄起棍子就是一顿招呼。 “来人啊!人都死哪去了?”那恶奴抱着头呼喊,却哪里能喊来一个帮手。 村中其余恶奴也都被擒住,捆了起来。 “我是裴家的,我是裴家的,刘员外饶命啊,刘员外饶命!”地上的恶奴终于道。 刘绰笑了,陈烈的棍子也没有再落下。 屋里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来,老翁向刘绰叩头,“多谢刘员外,要不是您来了,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妇人用皴裂的手,擦着眼泪,“刘员外,您能不能就留在凤祥,别走了?您在这儿,给我们又补钱又发粮的,我们能吃饱。可您要是走了,他们就没人管了啊!” 刘绰赶忙将老人家搀扶起来,郑重承诺道:“两位老人家,快快请起。我是小辈,哪里当得起你们这一跪?我此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后顾之忧的。你们放心,别的不敢说,至少十年内,他们再也不敢来欺压你们了。” 待刘绰带着人走出去老远,村民们仍有些不敢相信,“至少十年安宁,这是真的么?” “刘员外既这样说,就一定能做得到!” “没错,石泉村那村正说的哪一样没有兑现?” 凤翔城内,刘绰将一众恶奴直接带到了府衙。张年急匆匆从后宅出来,“刘员外,这是发生了何事?” 刘绰大步流星往里走,笑着道:“下官进山查检硝石矿,不想竟遇见了裴家、韦家、李家的恶奴在乡间擅闯民宅,搜粮抓人。这些豪奴狗仗人势,横行霸道,视王法如无物,实乃我大唐律法之耻,百姓之祸。” 张年闻言,神色一变,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因为封城令,如今整个关中都是是非之地,刘绰的到来,更是让人猜不透圣人的心思。若处理不当,很可能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刘绰见张年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继续道:“张刺史,这些人不由分说便对寻常百姓拳脚相加,连老人小孩都不放过。此等恶行若不严惩,何以正朝廷法度,何以安百姓之心?” 张年心中一紧,试图缓和气氛道:“刘员外,此事是否有些小题大做?凤翔韦家是京兆韦氏驸马房的一支,论说起来,那个韦十一郎还是宫中韦贤妃的侄儿。李家乃是道王一脉的,皇室宗亲啊,京兆尹李实就是他们这一族的。裴家在京中也是根基深厚,不过些许家奴作乱,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第206章 剑拔弩张 刘绰心道,我家祖上还是汉皇血脉呢! “张刺史此言差矣。谁家祖上没冒过青烟?祖宗积德积名,不是为了让后人拿出来败坏的!”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家奴?此等灾年,他们都敢无视王法,为祸乡里,四处给人当祖宗,可见平日里是如何得不可一世了!苦主我已带来了,此事绝不可姑息!” 张年被刘绰的气势所慑,心中暗自叫苦,看着院中等着的十余位村民,只得道:“刘员外说的是,本官···本官定会秉公处理。” 门口的围观百姓也是惊叹不已,“连这几位爷都敢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这刘员外到底是什么人?你说她一个小女娘,怎么就那么大胆,敢跟这些关中大姓对着干?” 三家家奴被抓的消息,很快在凤翔城中传开。 豪族们心中的怒火与震惊无以复加。在凤翔府,他们向来是权势滔天,无人敢惹,即便是刺史张年、节度使张敬则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然而,刘绰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挑战他们的权威,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裴家家主裴弘,韦家家主韦昌,李家家主李岩,三人集结了各自的家族势力,气势汹汹地赶往刺史府。他们的马队浩浩荡荡,蹄声如雷,卷起漫天尘土,仿佛整个凤翔府都在他们的怒火下颤抖。 裴弘身形魁梧,面如重枣,一双虎目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他身穿一件黑色大氅,随风飘扬,更显威严。韦昌则面白如玉,一袭青衫,看似文雅,但眼中却透露出狡诈与阴狠。李岩则是一脸阴鸷,身着华服,腰悬玉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他们的马队还未到达刺史府,便已引起了路人的侧目与议论。府衙门前的守卫见状,也是心中一紧,知道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三位家主到达府衙后,并未下马,而是直接骑马闯入,守卫们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闯进府内。 裴弘、韦昌、李岩三人在府衙大厅前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入厅内,身后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家将和谋士。 他们的到来,让原本庄严肃穆的府衙大厅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被五花大绑的护院们也瞬间自觉有了底气和靠山。 张年硬着头皮上前迎接。 “裴家主、韦家主、李家主,三位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张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探性地问道。 裴弘冷哼一声,声如洪钟:“张刺史,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打狗还要看主人,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我的家奴一根汗毛?” 韦昌则冷笑道:“张刺史,你这府衙是越来越不济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看来该是时候动动位置了。” 李岩更是直接,他阴沉着脸,道:“张刺史,今日我们来,不是跟你废话的。立刻把人放了,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张年被三人的气势所压,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陪笑道:“三位家主息怒,此事我也是刚刚知情。这不是正好让刘·····” 厅中响起鼓掌之声,刘绰拍手迎接道:“三位家主好气魄!不过,几位的家奴当着本官的面,欺压百姓,本官实在没忍住,替三位家主小小地教训了一下他们。抱歉,我这些护卫都是行伍出身,下手没个轻重,推搡间难免磕着碰着,还请海涵。他们私闯民宅,殴打无辜百姓,犯了王法。人,肯定是不能放的。朝廷官员的任免也自有吏部和尚书省的诸位大臣操心,想来还用不着三位家主置喙。” 正堂内,气氛紧张而凝重。 裴弘冷笑一声:“刘员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家奴不过是去追回被那些暴民抢走的粮食,你为何要将他们抓起来?难道你是要包庇那些暴民不成?” 韦昌接过话茬,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刘员外,你可要搞清楚,那些粮食本就是我们的。那些暴民抢走了我们的东西,我们的人不过是在追回失物,何罪之有?” 刘绰神色不变,微微一笑道:“包庇?何罪之有?两位说那些粮食是你们的,可有证据?难道你们家中的粮食会说话,还是粒粒都带着名字和来处?” 李岩脸色更加阴沉了:“刘绰,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也敢与关中氏族作对?识相的,就快点放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刘绰冷声道:“李家主,你这是在威胁朝廷命官吗?我刘绰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的威胁。那些家奴触犯了律法,就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们若是不满,大可以上书朝廷,看看圣人会如何裁决。” 三家家主被刘绰的强硬态度所震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们没想到刘绰看着年纪轻轻,竟然如此难缠,丝毫不给他们面子。 韦昌背后一年轻人突然道:“少拿圣人吓唬我们!宫中的韦贤妃乃是我姑母,我就不信圣人信你的,不信我的!” “九郎,为父让你说话了么?”韦昌佯怒,“不过让你管几家粮铺,居然管成这个样子!此处都是你的长辈,没大没小!” “李六郎、裴九郎,韦十一郎!”刘绰看着几位家主身后的年轻郎君,行了一礼,从袖中拿出一沓飞钱,“说到粮食,刘某倒想起一件未了之事!先前我因为飞钱周转不及时,宴请诸位,想要赊借一些粮食。如今不用了,刘某手中有钱,咱们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请问,店中是否已补足了粮食,刘某何时可以去买粮啊?” 裴弘、李岩、韦昌三人闻言,脸色微变。他们心中清楚,刘绰这是在反将一军。 李六郎愤怒道:“你少装糊涂,我们的粮店前几日被暴民抢了,哪里还有粮食卖给你?那些暴民不就是你派人找来的?” 刘绰摇头轻笑,“李郎君这话说的,好像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知道你们的粮店会被抢似的。我一个外来之人,哪里比得过你们对凤翔了如指掌。若真是我派人所为,数日前,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以两千钱一斗的价格来粮市买粮?派人混在里面直接抢不就好了?难道我有钱烧得慌?再说了,城中粮店的粮我买空过一回,知道数量虽不少,也仅能给棉农们发上几天而已。若说出了一次意外,就让诸位手中真的一点粮都没有了,这怎么可能?” “刘绰!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除了凤翔城中的粮店,我们在乡间各处的粮仓也都被抢了!难道你不知?还在装模作样!”裴九郎冷哼道。 刘绰微微挑眉,故作惊讶地反问:“哦?竟有此事?乡间的粮仓也被抢了?这可真是奇了,我这几日一直在府衙户房翻阅卷宗,对乡间的事可是一无所知。诚如诸位所言,岐州和陇州是你们的地盘。粮仓重地,守卫之人必不会少。发生此等怪事,莫不是诸位家中有人里通外贼?说来说去,此事与刘某有什么相干?” 裴弘闻言,气得脸色铁青:“刘员外还真是会巧言令色,我们的粮仓向来隐秘,若非你借由买粮查得粮仓所在,那些暴民怎会知晓?” 刘绰委屈道:“裴家主这话问得有趣,你们自家的粮仓被抢,不先自查内贼,反倒来质问我这个外人?难道你们裴家的家奴都是聋子瞎子,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还是说,这些粮仓本就见不得光,为防被人发现,你们不敢派太多人看守,可旱灾一起,最后还是被四处找粮充饥的百姓发现了?” 韦昌见裴弘受挫,忙上前一步,试图挽回局面:“刘员外,你也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那些暴民抢粮,我们损失惨重。难道你以为,只要这时候来要粮,你就能摆脱幕后之人的嫌疑?” 刘绰微微一笑,道:“韦家主,我不过按约行事罢了。诸位若想反悔,直说便是。反正,刘某并未与诸位签下契约,大不了去夏州等地收粮便是,又不会纠缠!至于你们的损失,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需要粮食,而你们无法提供,那我只能另寻他处。如此也不行么?” 李岩见硬的不行,便换了一副嘴脸,试图以利诱之:“刘员外,所谓与人方便,于己方便。我们三家在朝中也有些关系,若是你肯将粮食还回来,我们不但不会为难你,还会保你官运亨通。” 刘绰不为所动,冷冷道:“李家主,刘绰虽年轻,但也知道清正廉洁是为官之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裴九郎抽出腰间长刀,喝道:“阿耶,跟她废话什么?咱们这就将她擒了,看她交不交粮!不交粮,她休想活着回到长安!” 张年见场面僵持不下,忙出面打圆场:“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大家各退一步,和气生财嘛。” 第207章 张敬则“脱身” “和气生财?”裴九郎恨恨道,“她分明就是借机寻衅,哪里有半点要好好谈事的样子,难道我裴家还怕了她不成?”说完他剑指刘绰,“刘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借着太子殿下和赵郡李氏的势么?真当大家给你几分好脸色是冲你么?” 陈烈和胡缨等人也不多言,早就抽出刀剑护到了刘绰身前。 刘绰看着裴九郎笑道:“说到狐假虎威,裴九郎,咱们俩个彼此彼此。细说起来,我比你可强多了。至少我身有官职,不用走哪都把自家门第挂在嘴边。” 韦十一郎抬袖遮掩,这才挡住唇边笑意。 “你····”裴九郎气急败坏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古有明训,女子以柔顺为美,不以才学为尚。你这女子非但不知收敛,还以才自傲,涉足本不该女子涉足的政事,简直不知羞耻!” 闻听此言,刘绰的随行之人都是神色一凛。 刘绰却不见丝毫生气,笑眯眯看着他,“你个不如女子的男子都不害臊,我少年得志,为何要觉得羞耻?莫非裴九郎觉得,如你一般做十八位女子的裙下之臣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 裴九郎顿时涨红了脸,“你休得胡言乱语!我是先成家后立业!那些不过都是我的姬妾罢了,什么裙下之臣!” 看来这关中地界还真不知道她吵架的本事有多厉害! 刘绰哈哈大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裴九郎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正欲发作,却被一旁的李六郎拉住了。 他假意劝和,大声道:“九郎,好男不跟女斗,咱们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小小女子,本就头发长见识短,又年方二八,涉世未深,能懂些什么?不过是想借机出风头罢了,我等都是大好男儿让让她又如何?” 见李六郎在言语间扳回一城,堂中响起一阵嗤笑之声,关中豪族们个个脸现得色。 刘绰面不改色,眼神带笑,一一扫过众人。 “霍去病二十三岁病逝,王勃二十六岁溺亡,可见这世上真正的天才,十几岁就已经功成名就,三十岁,早离世了。刘某才疏学浅,自不敢与星辰争辉,定能活得长久些,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出名要趁早。诸位如此平庸倒也是好事,不用担心天妒英才。不过活了几十岁还是一事无成,只能靠贬低女子来展现自己的男子尊严。想来也着实可悲啊!” 关中豪族们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人不服气还要开口,却被同伴拉住。 裴弘向来自诩涵养好,气得说话的声音都抖了,“你··你··你····牝鸡司晨,家之不祥。阴阳失序,乾坤颠倒。” 刘绰忍不住要扶额:这些男人,破防时,骂人的话就不知道改改么? 李岩也顾不得摆家主的款儿了,指着刘绰‘苦口婆心’骂道:“刘员外,你如此言辞犀利,若剑若枪,锐不可当,男子闻之,岂不望风而逃?你如此无礼,老朽定要给赵郡李氏修书一封,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挑选的新妇!到时,你与李家二郎这婚事若是不成了,可都是你自找的。” 韦昌附和道:“李兄言之有理。没了与赵郡李氏的婚约,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如此蛮横否!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没有规矩的女子!简直岂有此理!” “请便!”刘绰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全然不怕此等威胁,“辱人者人恒辱之。就连圣人都知道,刘某最善吵架。诸位若不想再受辱,还是闭上嘴的好。” 寻常女子最重婚嫁之事,李岩本以为将给赵郡李氏去信一事一提,刘绰就会被吓得魂不附体,服软告饶。着实想不到,她竟全然不在乎。 关中豪族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他们平日里自视甚高,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一时间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几欲吐血。 张年见场面越发不可收拾,急出一身汗,里衣都湿了两层。好不容易才盼到前往节度使府请张敬则的人回来,忙道:“张将军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的?” 那幕僚道:“张将军····张将军有事要忙,来不了!” “有事要忙?”张年急道,“吐蕃人犯边了?” 那幕僚结巴道:“没··没··” “那张将军在忙什么?难不成他要将这个烂摊子扔给我一个人?说好的堂审之时他要来坐镇的,他怎能食言呢?”张年急得声音也提高了,引得堂上之人侧目,“说,张将军到底在忙什么?” “张将军在……在审案。”幕僚道。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一脸愕然。 张年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审案?审什么案子?” 韦十一郎也忍不住问道:“如今这城中,还有比抢粮案更大的案子?” 幕僚点点头,见众人一脸惊疑,又忙摇头。 “到底是什么案子?快说!”张年一锤定音。 “张将军在审那日城外刺杀刘员外的刺客。将军说,刺杀朝廷命官乃是重罪,必须严加审讯,查明真相,绝不姑息。”幕僚小心翼翼地回道,“抢粮之事乃是本府事务,还是交由府君···您来处置合宜。” 话音未落,在场的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这叫什么话!” “张将军也太过分了!” “我们怎么办?难不成要任由这娘们撒野?” 张年暗道一声:妙啊,他倒躲了个干净!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 刘绰心下冷笑:看来他们还指望张敬则能替他们抵挡一番呢! “吵也吵了,骂也骂了,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刘某事忙,再拖下去,可真要耽误我回京过年了!” 张年心中叫苦,他不想得罪地头蛇,但刘绰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这个刺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干咳两声:“诸位,诸位,今日···虽然言辞激烈了些,但也都是为了关中百姓,并无恶意。裴家主、李家主、韦家主,要不咱们接着审案?” 韦昌给裴弘和李岩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一步,故作大度道:“刘员外,今日之事,是我们唐突了。您是朝廷命官,我们这些做地方士绅的,理应配合。只是,我们也希望刘员外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不要动不动就拿朝廷压人。” 刘绰也重新回座,扫了一眼在场的豪族,道:“张刺史,你不必为难,大唐自有律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倒要看看,这关中的天有谁能一手遮住!” 张年见刘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连忙点头称是:“对,对,刘员外所言极是。大唐律法森严,我等自当依法行事。” 李岩冷哼一声:“还望刘员外能记住自己说的话,一会儿不要妇人之仁,刻意偏袒刁民。” 刘绰微微一笑:“李家主也是一样,一会儿不要无视律法,袒护作恶家奴才是!” 张年清了清嗓子,“升堂!” 不一会儿,几个农户被叫了进来。他们跪在地上,颤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府君,草民冤枉啊!这些人闯入草民家中便动手打人,口口声声说草民等偷了人家的粮食,还望府君为我等主持公道!” 刘绰静静地听着,待农户们讲完,没等张年开口说话,裴九郎已抢先道:“这些刁民胡说八道!我早已派人查探过,那伙儿抢粮的刁民就是这几个村子的人。” 刘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在绿柳耳边吩咐道:“把证物呈上来。” 很快,几个差役端着几袋粮食走上堂来。刘绰拿起一袋,递到裴九郎面前,“这上面可有裴家的标记?” 裴九郎想都没想便道:“刘员外莫不是在开玩笑?就算这些粮食是我家的,此刻也早已被偷梁换柱,改头换面了。你偷了人家东西,还会留着前主家的印记?” 第208章 杖刑八十 “裴九郎所言有理,既已改头换面,为何····这些恶奴却一口咬定这些粮食是自家主人的?究竟有何凭据?” 刘绰轻笑一声,示意差役将粮食呈给张年查看。 裴九郎直了直身子,难掩傲色地看了裴弘一眼,“刘员外做的是布匹生意,对粮食不了解也是在所难免。张刺史也可做个见证,刘员外,这粮袋中放的可都是陈粮,关中接连两年大旱,此等小民家中岂会还有存粮?这不就是铁证?” 张年接过粮食,仔细查看后,沉声道:“这粮食的确是陈粮啊,怎会到了这些农户家中?去,去把户房的秦主簿叫来!叫他多带几个收粮的老吏过来,快去!” 衙差领命而去。 待仔细核验过后,裴九郎得意道:“怎么样?刘员外可还有什么话说?这些刁民聚众抢粮,想趁着灾荒来个浑水摸鱼,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我们寻回自家丢失的粮食难道也有罪过?” 刘绰冷声道:“裴九郎,你一口一个刁民,你何时见过被人打成这样的刁民?更可笑的是,就算这些粮食不是村民的,也不能证明就是你们的啊?难不成这关中地界的粮食除了百姓的就是你们的?” “那刘员外倒是说说,这粮食不是我们的,却是谁家的?”李六郎不怀好意笑道。 “许是我补偿给棉农的粮食?”刘绰一脸单纯道。 裴九郎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刘绰竟会留有这一手。可瞧着那张故作天真时十分动人的脸庞,绕是他已经有了十几房姬妾仍不免有些心痒。 裴弘见状,上前一步道:“刘员外此言,未免太过牵强。你在凤祥发的粮食都是从我们这里出的,究竟有多少你我心知肚明,如此袒护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如你所说,这些粮食就是刁民抢的也未可知。岂能凭此便断定我府中的家奴有罪?” 刘绰笑道:“裴家主此言差矣。莫说只是怀疑,即便确定粮食是抢来的,他们也不能私闯民宅,动手打人啊。我大唐没有律法么?凤祥不在大唐境内?还是张刺史渎职懒政不理府务?即心生怀疑,为何不报官府,却直接上门伤人抢粮?诸位在关中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府中养的家奴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非寻常百姓可比,岂会不懂这个道理?所谓以小见大,见微知着,此等视唐律如无物的行径,在他们眼中似是家常便饭,细想之下不免让人心生惊恐啊,究竟什么样的放纵才能将他们养成这般蛮横张狂?” 张年在心中暗暗惊叹:这刘绰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李岩沉声道:“刘员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等虽是士绅,却也不能任由人污蔑。不过是件百姓间起了龃龉互殴的小事,却让你提到这公堂之上,来一段夫子大义。我等向来治家极严,何曾纵奴伤人过?还望张刺史能够秉公处理,还我等一个公道。” 张年突然被喊了一声,倒有些反应不及。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这是自然,本官身为刺史,自当秉公处理,绝不偏袒任何一方。” 刘绰闻言,微微颔首。 见刘绰抬眸看过来,张年忙接着道:“这些农户,的确受到了不公待遇,本官····定会严惩。来人啊,将这些行凶的家奴拖到院中,全部杖二十。” 裴弘、韦昌、李岩三人闻言,脸色稍霁。他们知道,刘绰既然没被他们的阵势吓住,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只能等后续再想办法。打二十下,张年还算是个懂事的。 衙差们刚要提了人往外走,刘绰突然道:“张刺史,这里头有几个人打了村中耆老!此乃下官亲眼所见,村民们皆是见证!” 张年听完,知道刘绰对刑罚不满,忙抬高了音量道,“殴打老弱,其行可鄙,杖四十!” 院中的家奴们骤闻噩耗,朝着厅中的主家呼救:“阿郎,郎君,救命啊!” 厅堂中人一时面色各异。 在古代,六十岁以上的乡老都极为稀罕。在乡间,可谓人人敬重爱护。 《唐律疏议》中对于不孝以及对老年人不敬等行为,都有严厉的处罚措施。若殴打父母,可处以斩首重刑。 混账如裴九郎也发现自己怎么也张不开嘴。他看向李六,吓得李六赶紧移开视线。 刘绰品了口茶,摇头感叹道:“耄耋老人啊,被一棍打在脊背上,当时人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真是令人不忍卒视,也不知那位老人家多久才能将养调理过来!哎,李家主,那日设宴刘某见过令叔父,老人家今年高寿?身子可还硬朗?”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李岩一愣,“啊?叔父怎么了?哦,叔父····叔父五十有六了,身子挺好的。” 张年见状,连忙再抬高音量,“对耄耋老人都下得去如此重手,简直禽兽不如,杖八十!” 见刘绰终于满意地老实喝茶,张年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家奴们哀嚎不断,府衙外观刑的百姓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裴弘、韦昌、李岩三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自己家的家奴被当众杖责,这无疑是在打他们的脸。 刘绰如此不给他们面子,当众让他们难堪。不少人怒视着刘绰,恨不能立刻将她拿下,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只好在心中暗自盘算,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刑罚完毕,韦昌盯着张年道:“人也打了,张刺史,我们几家丢失的粮食却要去哪里讨要?今日刘员外也在,你可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张年忙道:“至于这些粮食,一时也无法判定来源。不过,几位家主放心,本官定会派人继续查探,直到查明真相为止。” 裴弘看着刘绰,咬牙切齿道:“想要断定是不是刘员外补发的粮食,又有何难?只需请刘员外将账本拿来,再查一下这些庄户可曾种了棉花,种了多少。刘员外补发的粮食去了哪里,每家分了多少,自然清清楚楚。裴某知道,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刘员外莫担心,你若人手不够,我府中有的是账房先生,再加上韦兄、李兄家中的账房,不出半日,这笔帐定能算得明明白白!” 第209章 无罪辩护 刘绰闻言,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裴家主要查账?” 裴弘冷哼一声:“怎么?刘员外莫不是要推脱?” 刘绰拍了拍手,立时便有随从捧上来一大摞账本。 她看了看堂上众人笑着道:“账本在此,随便查!” 账本被呈递到张年面前,刘绰谦虚道:“刘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自打上回在京中施粥赈灾被御史弹劾后,重要账本刘某都是随身带着的!” 来时那般气势惊人,裴弘等人自然也是有备而来,此时看到刘绰真的拿出了账本,倒是一愣,她这是强装镇定虚张声势?总不会是早有准备? “来人,帮刘员外算算账!” 随着韦昌一声令下,院子里头候着的十几个账房先生鱼贯而入。 刘绰客套了一句:“有劳!” “不敢不敢!” 刚见过了护院们因为刘绰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加重了刑罚的场面,账房们头都不敢抬,匆匆朝她的方向行了一礼,便开始翻阅起账本。 秦主簿得了张年的眼神示意,带着几个文吏去给到堂的村民们做笔录。 因为账目清楚,账房们很快就按照自家主人事先交代的查明了所需信息并誊写在了纸上。 裴、韦、李三个家主看完之后,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问完话的秦主簿接过账本,仔细查看起来,越看脸色越凝重。他掏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阵,才凑到张年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真?”张年惊讶道。 这个刘员外自己将事情挑大了,怎么带人来之前也不先查看一下账目。这些村民里有几个今年家里就没种棉花啊。 裴弘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可是有什么问题?” 张年为难地看了刘绰一眼,“这账本记得清楚明白,刘员外慷慨大义,忧国忧民,对我凤祥百姓真是恩同再造啊,只不过····” 韦昌急道:“只不过什么?” 刘绰笑道:“张刺史但说无妨!” 张年态度十分谦和,“刘员外,确如几位家主所言,这些村民家中的粮食来路不明!并非是从您这支走的!” 刘绰坦然道:“是么?这些村民家中就一点自家余粮都不可能有了么?” 张年连忙将锅甩了出去:“秦主簿!你给刘员外说说是怎么回事!” 秦主簿硬着头皮道:“我大唐男丁,每丁有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每丁每年需要交纳田租粟米二石。每户要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除此之外,每年还有二十天徭役,凤祥百姓主要是帮着守军们修筑防御工事,自然也可用交纳绢布来代替。下官算过这些村民家中的人丁数,这两年虽有大旱,赋税却并无减免,地里收的连田租都不够,也就没有余粮可存。” 裴九郎坐直了身子,颇为志得意满。 刘绰再问,“这两年虽欠收,头几年关中收成却不错,就不能是丰年余下的存粮?” 秦主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回刘员外的话,若是去年,或许真有农户家中有丰年存粮。下官今年征税尤为艰难,家家都是见了底的。便是有粮,也是解封后朝廷运来的赈灾粮,那些也都是有数的。数目上,对不上。” “原是如此,刘某受教!”刘绰如学生般乖巧。 李岩冷笑一声,“刘员外现在知道错了?我倒想问问,这些粮食不是我们的,又是谁家的?” 裴九郎早已按捺不住,冲着院子里喊道:“还不将院中的刁民带上来,问问他们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胆敢聚众抢粮!” 生怕街面上的人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他这嗓子是故意朝着衙门外的大街上喊的。 几个村民被带了进来。 有的早就被吓得瘫在地上,说不出话。 有的跪地哭喊道:“府君,草民冤枉啊!” 有的坚持道:“这是我们一顿顿省下来的!家中有老有小,得吃的好些,朝廷发的赈灾粮我跟娘子不舍得吃,掺了草根树皮,半个多月才省下这么一点。” 有的梗着脖子道:“府君,我们就想吃顿饱饭,这也有错么?若是没粮食也就罢了,灾荒之年,他们有那么多粮食烂在粮仓里,不但不救济乡民,还高价售卖,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如此为富不仁,就没人管管么?老天爷,您老睁开眼看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本官自会定夺,休得胡言!”张年一拍惊堂木,“你可知道,律法森严,抢劫是重罪!” 一旁的秦主簿有些看不下去了:“府君,这些村民也是被逼无奈,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冒着这么大风险抢粮?还望府君从轻发落。” 还没等张年有所反应,裴九郎已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此等重案也敢置喙?” 李岩恶狠狠道:“张刺史,此等刁民不用重刑是不会说实话的。拖出去,打上一百杖就什么都说了。老夫就不信,若无人指使,他们胆敢抢我李家的粮!” 韦昌盯着刘绰道:“刘员外,适才你说凡事都要讲王法。这些刁民自己吃不饱,就能无视唐律强抢他人粮仓么?” 刘绰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才笑着道:“三位家主莫急,今日之事,总要有个了结。刘某既不会逃,也不会躲。听了这许久,我倒已然知道这些村民家中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了。不过此事机密,三位家主若真想知道,咱们不如关起门来小声说。” 裴弘等人见刘绰依旧从容不迫,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坚信刘绰一个外来人所知甚少,不可能知道其中内情,己等根本不必怕她。 最主要的,即便是她真的知道真相,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左右不还是有郭家那个由头在那放着么? 张年闻言,立时便想安排衙差将围观的百姓和无关人等请出府衙,只留下心腹之人再说话。 裴九郎却实在是想瞧瞧刘绰在百姓面前无法自圆其说的窘迫,急道:“我等寻回失物,坦坦荡荡,有何见不得人的?刘员外刚才还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如今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的?” 李岩阴恻恻道:“九郎说得有理,我倒想听听,刘员外究竟有何高见!” 刘绰早就料到会是这番光景才故意一问,她毫不示弱地看回去:“那刘某就不客气了!这些粮食是百姓自己家的,全部是丰年时的余粮。” 裴九郎怒道:“胡说八道!刘员外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也要胡搅蛮缠?” 刘绰笑着道:“刘某敢这样说,自然是有理有据的。”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张年道,“张刺史,这上头记载了去年至今,关中各大粮商与那假冒云舒布庄东家的赵明诚所有粮食交易明细。其中,便有裴、韦、李三家。” 张年接过文书,一张张看着,越看越是面无人色。 这个刘绰果然名不虚传!短短时日,她究竟是怎么想到这么多的?真是滴水不漏,步步为营! 上头的确清楚地记载了三家卖出的粮食数量和时间。非但如此,还根据他们的缴税数额倒推了裴、韦、李三家的收成、田产和储粮量。 虽说户曹参军早就率领一众下属将账面抹平,做得看不出什么破绽。解封后,来巡查的三司官员也都被他安安稳稳送走了。 可刘绰补发所购之粮,赵明诚账上的换棉粮,还有如今三家报上来的丢失之粮却不在里头。三下一合,就与州府之前那个征税账目对不上了。 裴弘不知道文书上已然算得如何清楚,不为所动道:“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刘员外此时提及,与今日的案子有什么相干?” 刘绰笑道:“裴家主,听我将这笔帐算给你听。刘某虽为女流,除了不上税的职田和禄田外,却也经手过一些田庄交易。安史兵乱后,流民众多,土地兼并之象越发严重,均田制难以为继。于是在建中元年,圣人推行了两税法。从此不再区分主户、客户,也不再以人丁征税,所有在当地有资产、土地的人都要上籍征税。秦主簿,是也不是?” 听刘绰说的头头是道,秦主簿很是吃了一惊,刚才他以为刘绰什么都不懂,直接拿租庸调征税法糊弄了她,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是!”他有气无力道。 刘绰却没揭穿他糊弄人的小把戏,也没质问他为何欺瞒上官。接着道:“两税法的税率是按照资产和土地的多少来确定的。户税根据每户的财产状况来征收,而地税则是根据土地的面积和质量来征收。定税计钱,折钱纳物。征收时间分为夏秋两季,夏季纳税期限最迟在六月底,秋季最迟在十一月底。是也不是?” 秦主簿面如土色,“是!” 裴弘等人不是傻子,张年早已命人将那卷文书传阅给他们。再闻听此言,不禁脸色骤变。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被刘绰摆了一道。 怪不得那个李二要千里迢迢派人将赵明诚从长安送到凤翔来,他们竟不知,赵明诚那厮竟还偷偷记了账。 偷税漏税往往是有钱人的‘特权’。 穷人?根本就逃不掉! 裴弘等人本就经不住查,何况她在封城时就已经让韩风和夜枭摸查过了。自是一出手就能拿到软肋。 刘绰笑看着秦主簿,“好,既如此,张刺史,三位家主,咱们这便将州府征税账目请出来!今年封城。迄今为止,除了朝廷的赈灾粮,刘某可不曾听闻有外头的大宗粮食进入过关中。账目清清楚楚,只要确定每年交了多少户税和地税,倒推过去,三位家主究竟有多少田产,每年地里究竟能产多少粮,想必也不用刘某亲自到庄子上去核实。今日堂上就这么五笔账。刘某手里两笔,府衙赋税一笔,诸位家主手中还有两笔。粮仓丢失的储粮账目想必三位家主是随身带着的,粮店今年的经营账目可要派人回去取?” “好手段!刘员外真是好手段啊!”裴弘咬牙切齿道。 居中正坐的张年恨不得钻到地底去。这下好了,非但多出来十几个粮仓的粮食说不清楚来源,还多了个隐瞒资产和逃税的罪责。 赋税乃是国本,圣人尤为重视。 要是认了逃税,按照这个数额,裴、韦、李三家交了罚款后,自有人出来砍头顶罪。他这个刺史可就惨了,别说官位了,命都保不住。 可要是不认逃税,托了这狗屁不通的封城之福,外头的粮食进不来,那账目上多出来的粮食就是从义仓和赈灾粮里来的。 挪用义仓之粮和挪用赈灾粮也没什么区别了,都是重罪,他身为一州刺史,还得跟着死。 可若是能把郭、李、韦、裴四家都拉上,再加上节度使府里一众人等,能不能博个法不责众? “刘员外,何必如此认真?您贤明远播,既如此说了,那想必这就是村民自家的粮食!”张年生怕刘绰把粮食是从义仓来的几个字说出来。 然后就听到刘绰脆生生道:“哎,张刺史,义仓之粮,本就是将丰年时百姓的余粮存起来以备荒年之需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哪来回哪去。这本就是事实,可不是刘某强加出来的。若非如此,这多出来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官仓里的粮,本就不够用的。那便只能是义仓里的。可这义仓里的粮怎会无缘无故到了几位家主的粮仓之中?这究竟是几位家主隐瞒了大笔田产呢还是记错了账,根本就没丢粮食呢····” 文书写字的手都在发抖,这些话究竟是接着记还是不记啊? 跪在地上的村民虽然听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的,但仅看堂上众人的脸色就知道,似乎真如刘员外此前所说,只要他们咬定不松口,这粮食抢了便抢了,根本无人敢追究。便是追究了,只要有她在,他们也不会蹲大狱。 衙门口的围观百姓里自然也有明白人。 “这说来说去,还真是咱们自己的粮食呢。” “我说怎么去年义仓放粮没几天就说没粮了,原来都去了他们几家的粮仓。” “还得是刘员外,这才来了短短几日,就将这里头的门道摸清楚了。上回那些钦差啊···” “去去去!府衙重地,不得围观!” 张年悄悄下令,衙差们将议论纷纷的百姓们给轰走了。 到了此时,裴九、李六、韦十一几个小辈也反应了过来。 裴九强辩道:“你胡说什么?我裴家世代望族,田产多些,粮食多些有何稀奇?都是家中存了多年的陈粮,与义仓有什么相干?” 刘绰微微一笑:“唐律有言,凡隐瞒房产不报者,隐瞒一间杖六十。裴九郎纳了那么多姬妾,今日还走得出州府衙门么?偷逃市场交易税一百文,杖六十,罚二千文。赵明诚以粮买棉,与关中粮商多有交易。税款可曾如数缴纳?若是一一核对清楚,想来张刺史今日户房中会收获颇丰!” “你……”裴弘气得说不出话来。 韦昌厚脸皮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韦家何曾丢过粮食?想来是家中账房上了年纪,记错了账目。” 李岩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挤出一丝笑纹儿:“张刺史,我们李家也不曾丢过什么粮食。” “当真如此?”刘绰确认道。 李六郎没好气道:“当真,今日我与阿耶乃是来探望张刺史的。可不是来打什么官司的!” 张年赶忙就坡下驴:“既然如此,本案已明,不过误会一场,粮食都是村民自家所储余粮,无罪开释。” 第210章 冠冕堂皇的理由 村民们闻言,纷纷跪地磕头,感激涕零:“多谢刘员外,多谢张刺史!” “太好了,官府不追究了。咱们可以安心回家了。” 裴弘等人见状,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再追究下去,只得悻悻离去。 人群中有几个村民跟着跑了几步,见马上的人没给丝毫回应,有些不知所措,“五郎,咱们现在怎么办?还去府衙状告那个刘员外吗?” 另一人应道:“告什么?刘员外自己上了公堂,那还用得到我们?你没看见刚才那些护院都被打成什么样了?现在去告她,那不是自寻死路?” “可还有一半的赏钱没到手,咱们要是不去,钱会不会被要回去?” “说起来,刘员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百姓,咱们背地里这么做也实在····” 同行之人附和:“是啊,这样的人家咱们惹不起,要不把钱给那位管家送回去?” “别管了,送回去干什么?他们不缺这个钱!忘了最好,咱们正好白得这一半赏钱!” 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刘绰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府衙,回到了驿馆。 绿柳和菡萏见刘绰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 刘绰笑道:“那些豪族今日吃了个哑巴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还需早做准备。” 绿柳和菡萏齐声应是。 一回到家,裴九看见门口那对印有冰务司标识的灯笼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来人啊,把灯笼摘下来,砸了!还有粮店的牌匾,也给我砸了!” “不能砸!”裴弘凝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阿耶,这东西还留着干什么?咱们被那个刘绰耍了,不砸了它,难消我心头之恨!” “她是钦差!你砸了灯笼和牌匾,就是打了朝廷的脸。”裴弘下了马,头也没回。 裴九愤愤不平,“咱们这回是有苦说不出!什么义仓的粮?那帮田舍奴就算丰年能有多少余粮可捐?义仓里头不还是咱们富户捐的粮?这回倒好,郭家、杜家、柳家都没出面,让咱们吃了瘪!那个郭十七,平日里总摆老大的谱儿,刘绰都骑到咱们头上了,他倒躲起来了!” 裴弘呵斥道:“够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进了内宅,裴九嘟囔道:“还能怎么应对?事情是让她翻出来了,可她不也就只敢点到为止么?我就不信她真敢把事情捅到圣人面前去?与整个关中士族为敌?她不怕死,刘家人不怕死么?必须得让刘绰知道咱们得厉害,若是这回让她毫发无伤地回了长安,以后咱们在关中还怎么抬得起头?” 裴弘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就甘心吃这个亏吗?但若公然与钦差对抗,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公主府那些人呢?” “在庄子上呢!这些日子张敬则查得紧,想走也走不了啊!” “病好了?照顾得可还周全?” “阿耶放心,他们的风寒已经好了!说起来真是奇了,舒王府派来那些刺客,伤的伤,死的死。公主府这帮人倒有些意思。前面来的人,身上一点伤没有,倒是全得了风寒!后面来的这几个,伤得重,脾气也大!尤其是那个叫‘玉面阎罗’的小妖妇,不过是公主府养的奴才罢了,每次见了我都颐指气使的。把我们裴家当什么了?有这本事,怎么杀不了刘绰?”裴九抱怨道。 “既然如此,咱们裴府也容不下这尊大佛了!眼看年关将近,他们领了公主的令来关中,杀不了刘绰,也不好回长安啊!”裴弘眼中闪着寒光。 “阿耶,你的意思是?”裴九一下来了精神,“一击不中,刘绰必然早有准备。驿馆里护卫众多,单凭公主府这帮人怕是不成气候,咱们要不要····” 裴弘抬手,“为父记得你说过,上回在刺史府,是李家那个六郎提的借刀杀人?” 裴九想了想,正色道:“是他,阿耶,你是说?” 裴弘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看来李家府上也有上回的漏网之鱼!出了这样的事,郭家、杜家、柳家想必也已然听到了风声,刘绰手上的东西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咱们不妨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裴九连连点头,“还是阿耶高明!” 节度使府中,张敬则也对听到的东西大感意外,“ 她还真的办到了?” 夜幕降临,凤翔府的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但驿馆中的灯火却依旧明亮。刘绰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支笔,正在仔细地书写着什么。 绿柳进门禀报道:“娘子,郭府适才派人送来了贴子,邀您明日到醉仙楼一叙!” “郭府?”刘绰搁下笔,将帖子放在一旁,“你先退下,此事我自有主张。” 绿柳应声退出房间。 刘绰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她知道,这顿饭局恐怕并不简单。郭府在此时邀约,究竟意欲何为?其余几家又会如何入局? 一旁的胡缨提醒道:“娘子,此时邀您赴宴怕是别有用心!” “这位郭郎君终于坐不住了么?”刘绰嘴角微扬,“无妨,我倒要看看他们要玩什么花样。” 次日,刘绰如约来到醉仙楼。护卫们一路都很紧张,却什么都没发生。 郭府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郭家家主郭凌岳亲自在门口迎接。 “郭翁!” “刘员外!” 两人寒暄一番后,进入包厢。 落座后,郭凌岳开门见山道:“刘员外,此次邀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关于粮食的去向,不知您可曾听闻过安西军?” 刘绰微笑着看着他,心想果然如此。 “这些年,吐蕃人断了长安与西域的通路,安西军孤悬在外,粮草不济,朝廷可以忘了他们。可我们郭家人忘不了!” 刘绰知道,如今镇守安西的将领是郭昕。他是郭子仪的侄子,建中二年被任命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至今仍率领安西铁军在坚守西域,抵御吐蕃的进攻。 刘绰直言道:“刘某不解,若真要暗中资助安西铁军,派死士捎送银钱过去岂不更方便些?从凤祥千里迢迢运粮过去,难免惹人注目,似乎有些说不通啊!” 郭凌岳叹了口气,“不瞒刘员外,安西军如今困守孤城,不仅粮草匮乏,军械、马匹亦不足。而朝廷这些年对西北的掌控力越来越弱,西域盗匪横行,运往安西的物资要么途中遇劫,要么被吐蕃人直接扣下,最后能送到安西将士手中的寥寥无几。几经周折才找到了如今这条通路,那是些常年往返西域的回纥商队。吐蕃多次对回纥施压,若非有咸安公主下嫁,他们也不愿意冒险相帮。只是·····” 刘绰沉默片刻,接着郭家主的话道:“只是若要让他们夹带东西到西域,所需不菲。这样的年月,粮食是比银钱还要有用的硬通货,所以你们才想到利用义仓的粮食?” 郭凌岳点了点头,“刘员外,安西军不能垮。只要安西军在,我大唐在西域的门户便在!若不是迫不得已,老夫也不愿出此下策……唉!” 刘绰深吸一口气,“郭翁,安西军确实值得敬佩,但你们这样做,置关中百姓于何地?义仓本就是为了救济灾民而设,不是谁家的私产!难道为了安西铁军,就可以牺牲关中百姓?这是什么道理?” 郭凌岳道:“刘员外此言差矣,义仓中本就主要是关中大户所捐粮食啊。 ” 刘绰失笑,“笑话。功德碑上的美名你们要了,却又要把捐出来的粮食要回去?说得冠冕堂皇,若是你们倾家荡产地酬军,刘某自是无话可说。可如今却是踩在几十万百姓的尸骨上全你们的壮阔言语!况且,即便郭翁您全无私心,那剩下的关中豪族呢?他们将粮食私运到河西道,可不是为了安西铁军!”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刘员外在朝中为官必然懂得这个道理。若要让人相帮,总要与人些好处。” 刘绰冷冷地看着郭凌岳,呵,这人倒真是会给自己找遮羞布。利用资助安西铁军的名义,私下里做着各种不义之事,却想要用这件大义之事来掩盖他们的罪行? “郭翁,安西铁军的确是我大唐的英雄。”刘绰的声音平静,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坚定,“他们在边疆为国守土,理应得到我们的尊敬和支持。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你们挪用义仓粮食、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借口。” 郭凌岳的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刘绰竟然如此直接地反驳了他的话。“刘员外,你可知为何关中豪族敢如此肆无忌惮?” 刘绰眉头微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郭凌岳沉声道:“自安史兵乱后,朝廷就已经放弃了西域。而中原,交通便利,更易于掌控。这些年,朝廷对关中的忽视,才让豪族们有了可乘之机。刘员外是明白人,关中的事,你以为朝廷真的一无所知吗?今日请你来,除了解释粮食之事,还想请你看在安西军的份上,高抬贵手。老夫言尽于此,刘员外若是仍要揪着这件事不放,怕是只会给自己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走出醉仙楼,刘绰心情沉重。她知道,郭凌岳说得没错,安西军对于大唐来说至关重要。回纥人不要别的,就要粮食,所以才以义仓之粮解安西之困?可如此做,是否有些本末倒置? 第211章 醉仙楼刺杀 就这么不管了? 那些因为旱灾和封城死去的百姓又有谁给他们讨还公道?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就像他们从来不曾活过一般? 张敬则有苦衷,关中豪族也有苦衷? 军士们的命是大义,百姓的命呢? 不论所谓以关中义仓之粮换安西铁军一条补给通道的事情是真是假,或许他们贪了八成,仅将其中的两成给了回纥人,可有了这个大义,他们就有恃无恐。 若不是遭遇旱灾,这件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郭凌岳怕是说的对,这件事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三司都视而不见的事,她刘绰又何来的立场去管?杜家和柳家是不是也牵扯其中?她在朝中算老几? 这些天,刘绰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个发了疯的妇人,可她能有什么办法? 世上可怜之人何其多,她能帮多少,救多少?她又不是玉皇大帝!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能力有限,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正值午后,又临近年关,尽管经过了一场大灾,街上的人群还是熙熙攘攘。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人们脸上洋溢着对新年的期盼,仿佛真的全然忘记了之前的惨痛。 刘绰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 遗忘过去果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突然,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刘绰本能地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她不是第一次感受了。 还是来了,好在她提前将绿柳和菡萏留在了驿馆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脚夫模样的人从人群中窜出,速度快如闪电,直扑马车旁的刘绰。 “小心!”胡缨惊呼一声,拔出腰间兵刃,挡在刘绰面前。 脚夫手中的长刀在日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与胡缨的短剑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对方明显是高手,几息之间又有十几人从各处钻了出来。 陈烈见状,立刻加入战团。 刘绰刚坐进马车,嗖的一声,一道箭矢带着杀意与冷风钉在了车厢壁上。 是从醉仙楼对面射来的! 吴钩一个利落的翻身跳到了车厢顶上,将不断落下的箭矢击落。在韩风冲过来帮忙后,吴钩朝着自己判断好的方向,瞄都不瞄,接连射出几箭,隐藏的弓箭手应声从高处跌落。 刘绰看向醉仙楼,此刻楼门早已紧闭,没人出来,但也没有让她躲回去的意思。 “这是要坐视的意思?”尽管没有腹背受敌,她还是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还是要想办法搞辆防弹车啊!” 因为是在城中,又是出来赴宴的,她随行带的护卫并不多。而是派人给张敬则递了消息:捉拿多日不见踪影的刺客余党会在今日现身。 刀光剑影交错,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对战一起,人群四散而逃。 醉仙楼包厢内,郭凌岳冷眼看着街上的战局。 一旁的管家问:“阿郎,咱们真的不管么?他们这是想往您头上倒脏水啊!” 郭凌岳笑着道:“没这么容易,刘绰要是这么好杀,就不可能活着进入凤翔府!” 管家追问,“那咱们的人要不要下去····” “听说那日,她把粮市的粮买光了。却又在短短几日内发光了。两千钱的价格买进,按好年景的价格下发,你知道这一笔她亏了多少钱么?该说这位刘员外蠢呢还是聪明呢?”郭凌岳仿佛自言自语道。 管家回:“毕竟是女流之辈,或许只是心肠软些!咱们凤翔府里这些妇人不也常往寺里头大笔大笔地捐香火钱么?刘员外深受皇恩,又顶着个钦差的名号,此等沽名钓誉之举,终归要做得大些!” “若只为沽名钓誉,那又何必鼓动灾民抢粮又为他们脱罪?” 管家一时语塞,“或许····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爱管闲事?这位刘员外可是一入长安就敢状告五坊使的人!” “还能因为一个青楼女子,把李锜的爱婿拉下马!”郭凌岳看着外面的马车,“她跟我年轻时很像。可惜我只是郭家的外家人,能做的事有限。” 管家忙恭维道:“阿郎何必妄自菲薄,便是如今长安的本家人也没本事帮上安西那边。如今,您在本家那边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举足轻重?”郭凌岳自嘲一笑,“他们?早就把叔公忘了。全长安的人都已经把安西军忘了!这些年,朝内时有动荡,若不是关中紧挨着长安,宫里头那位怕是连关中都要弃了。如今,除了张敬则还有谁整日里把收复河西故地挂在嘴边?河西都收不回来,又遑论数千里之遥的安西?如此奇耻大辱,便如一道伤疤,没人愿意提及,索性忘个干净得好!” 管家露出恍然的表情:“阿郎,您是故意将此事告知刘员外的?可她一个小女娘又能做什么?” “上一个这么说她的是五坊使,已经身首异处了!”闻听此言,老管家不由神色一凛。郭凌岳看了看他:“那日城外四方势力劫杀她都失败了,这个刘绰手里一定有什么厉害东西,这样东西是高固和张敬则都想要的。否则,堂堂渤海郡王怎会连夜赶到凤祥?张敬则又何必放下脸面向一个小女娘负荆请罪?他们都没跟刘绰谈拢,我只不过是再添一把火罢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就看见野诗良辅带着一队军士赶到。 管家不禁叹服,“还是阿郎看得透彻,张将军果然派人来了!” “传令下去,迎刘员外进楼躲避!”郭凌岳吩咐道。 此时,战局已接近尾声。刺客们节节败退,死了的,伤了的,直接被抛弃。剩下的边逃边道: “老大,咱们是不是被人耍了?” “怎么没见公主府那帮人出现?” “娘的,都是些贪生怕死、言而无信的小人!” 野诗良辅指挥得当,军士们封死了刺客们的所有退路。 刺客们眼见逃走无望,又不想被擒住之后连累家人,纷纷引颈就戮。 醉仙楼大门敞开,随行的郭家护卫也冲了出来。 郭凌岳向野诗良辅抱拳道:“有劳野诗将军了。” 野诗良辅拱手回礼:“郭家主客气,都是分内之事。” 郭凌岳指了指马车:“刘员外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还要劳烦野诗将军护送她回到驿馆了。” 车厢里的刘绰也在奇怪,“这刺杀的阵仗有点小啊!那对身法诡异的男女为何没有出现?我可不想再来第三次了!” 就在这时,一个悦耳的男声传入她耳中,“绰绰!” 刘绰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急忙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一匹白马正向着她奔驰而来。马上的少年郎身姿挺拔,器宇不凡。 “二郎!”刘绰走下马车,语带哽咽。 李二跳下马背,快步走到刘绰面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眼中满是担忧与疼惜,声音低沉而颤抖:“绰绰,是我来晚了,让你受惊了。” 刘绰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许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李二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仔细查看她是否有受伤。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担心你。长安那边的事情一了,我就立刻赶来了。”李二解释道。 刘绰抬起头,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他一定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来的。 两个人不顾众人眼光,在醉仙楼门口紧紧相拥。 郭凌岳和野诗良辅看得一愣。 原来,这位刘员外竟还有这等小儿女情态的时候? 第212章 相思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寒风凛冽,阳光照在了破败的茅草屋上,投射出一片凄凉的阴影。 屋内,火塘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几乎要被从破门缝中灌进来的寒风吹灭。火塘旁,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妇人不住地咳嗽,她的双眼深陷,颧骨高耸,每一次咳嗽都似乎要将她的生命从体内挤压出来。 她的丈夫,一个身材瘦弱的老农,正用颤抖的双手搅拌着锅里稀薄的药汤。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焦虑,不时回头望向角落里的病榻。 病榻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此刻正被高烧折磨得神志不清。老妇人强忍着咳嗽,用破旧的絮草被将儿子裹紧,希望能给他带去一丝温暖。 “阿耶,阿娘,我好冷……”小伙子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农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将药汤端到儿子嘴边,轻声哄道:“儿啊,喝了这药,病就会好的。” 这哪是什么正经药汤,不过是山上一些常见的草药。对不对症,他都不知道。 老妇人也停止了咳嗽,用尽力气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声音沙哑而温柔:“阿娘在这儿,别怕,别怕……阿娘去求过庄头了,只要家主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派医者来的。” 喂了几勺热汤后,老农将妻子拉到一边,轻声问:“咱们是佃客,家主会管么?” 老妇人强撑着道:“庄子上不止咱们一家,牛婶子家,张阿大家,我瞧庄头家那个命根子也病着呢。家主总还要用咱们干活,不管咱们,还能不管庄头?”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老农眼中迸射出光彩。“来了,来了,咱们的狗娃有救了!” 来人一脚将门踹开,身着体面干净的缎面衣裳,头脸却都包的严严实实,只是手里捧着一套精美的茶杯碗盏,壶里头似乎正飘着药香。 他站在门口,丝毫没有往屋子里走的意思。 庄头畏畏缩缩从来人身后钻出来,“家主念着你们的辛苦,特赏了一副伤寒药过来。快接着!” 老夫妻忙跪地谢恩,又要拿出自家的粗碗要盛接壶里的药汤。 门口的人不耐烦道:“不必了!直接用这个喂就好!快点儿,大爷我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呢!” 老农往街上瞧了一眼,果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后头似乎还跟着庄头家的驴车。 凡是能在主家跟前侍奉的奴婢,出门就都是主子。 见平日里跋扈惯了的庄头在来人面前都畏畏缩缩的,老夫妻哪里还敢耽搁,忙就着来人带来的用具抖着手将汤药喂给了儿子。 多出来的药汤老妇人也没舍得喝,而是存进了粗碗里。“多谢家主,菩萨保佑家主长命百岁!菩萨保佑!” 不一会儿,庄头带着东西从茅草屋里出来。门口的人转身就走,庄头赶上去道:“徐爷,成了!咱们这就去向大管事复命!” 那被叫徐爷的人未到马车前已将外衫和包裹着头脸的布巾除下来扔了。“你这衣裳也别要了,东西就放你驴车上!赶紧走!” 庄头在那人上马车前又问了一句,“徐爷,咱们就这样走了,庄子上这些人怎么办?开春了,人手怕是不够!” 徐爷不屑一笑:“不过是些佃客,又不是良人,连个户籍都没有,管他们作甚?死光了就死光了,这年景失了田的良人遍地都是,还怕找不到干活的?若不是看你这么多年来对大管事还算孝敬,你们一家也得留在这儿等死!” 庄头忙谄笑着点头,“是是,多谢大管事体恤。小老儿都明白!” 驴车上,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刚要咳嗽,就被她身旁的妇人捂住了嘴巴。“宝哥儿,忍住了,千万别咳,若是让人瞧出来,咱们一家都出不了村了!”那妇人说完又不放心地叮嘱驴车上其余几个女孩儿,“记住了,不管谁问,都说宝儿只是风寒。他一直在家里待着,哪儿都没去!” 大大小小的女孩儿们齐齐点头。 驿馆后街的茶肆里,庄头坐立难安地吃完了一杯茶,临走时将麻布包袱落在了桌子上。没多久,隔壁桌一个驿卒打扮的人拿起包袱,走出了后街。 马车上的徐爷直看到交接完成才满意地放下了车帘。“走!” 醉仙楼外的街面上,凤翔府的百姓们眼中闪烁着好奇和猜测的光芒,低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被刺的可是那个从长安来的刘员外?” “刘员外?就是那个在城中发粮的女官?” “可不是嘛,那位刘员外真是菩萨心肠,一来就给咱们这些小民百姓讨公道。这样好的官,怎么还有人刺杀她?那伙儿贼人真是狼心狗肺!” “那个跟她抱在一起的俏郎君又是谁?” “怕不就是赵郡李氏的那位二郎君?” “真的假的?那可是赵郡李氏的嫡子,怎么会突然来到咱们这小地方?” “若不是那位二郎君,刘员外怎会当街与他搂搂抱抱的?” “真真是般配!昨日我就在府衙门口,那时就想,得是什么样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刘员外,如今这一瞧,李公子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两人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哎,这样的好姻缘,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李公子来找刘员外做什么?这都快过年了,怕不是要接刘员外回长安?” “哎,要是刘员外能一直在咱们凤祥府就好了!有她在,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敢出来欺压咱们?” “嘘,小声点。” 马车缓缓行驶在凤翔府的石板路上,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与车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车内,李二与刘绰相对而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与宁静。 李二的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刘绰身上,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刘绰微凉的手,声音低沉而柔和,“绰绰,你瘦了。” 刘绰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不过是些日子没见,哪里就瘦了。倒是你,一路奔波,辛苦了。” 李二轻轻叹息,将她拉近,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说过要保护你,却总是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刘绰摇了摇头,玩着他的手指,轻声道:“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胡缨和吴钩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保护我,夜枭也帮着查到了不少关键线索,是我自己有时候太过冲动了。” 马车轻微的颠簸让两人的身体轻轻相触,刘绰闭上眼睛,感受着李二的气息,她的心中充满了甜蜜与安宁。 李二紧了紧手臂,让她更贴近自己,“绰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路行来,关中百姓无不对你是感恩戴德。等这一切结束后,咱们一起回长安。阿耶来信说今年会回长安过节,想来是要筹备咱们的婚事了····” 说着说着,耳边传来浅眠的呼吸声,李二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看来是真的累了!”他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刘绰能够更加舒适地依靠在自己怀中,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一件柔软的披风,手指轻轻抚过刘绰的发丝,低声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这回我是真的体会到此中滋味了。绰绰,我想你了。此生得卿,如得一知己,吾愿足矣。” 李二俯身,轻轻地在刘绰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李二没舍得将人唤醒,轻轻将刘绰抱起,步出车厢。 驿馆外,正有不少百姓聚集。他们想要表达谢意,刘绰却婉拒了他们送来的所有东西,便想了个主意在驿馆外的街道上摆设供桌香案,供奉清凉仙子。 见一个好看的少年郎抱着刘绰下马车,又听闻了刺杀一事,纷纷揣度起刘员外是不是受了重伤。 “菩萨保佑,刘员外平安无事,长命百岁!那些杀千刀的,全都不得好死!” 进了驿馆,李德裕将刘绰轻柔地放在床上,细心地为她盖好被褥,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外间。 绿柳迎上来禀报:“郎君,此地驿长在外头等着拜见,问您房间布置起来可还有什么要求?” 李二摆了摆手,问的却是刘绰的事,“你家娘子这些日子饮食如何?用得香么?” 随行的诚管事忙躬身道:“郎君放心!”说完,便推门出去了。他家郎君无论走到哪里,一应器具都是自带的。驿馆自然摸不着他的脾气。 绿柳忙跪地道:“娘子这些日子劳心费神,饮食极为简单,夜里睡得也不好。郎君恕罪,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 不一会儿,胡缨、陈烈等跟在刘绰身边的人全都进了屋子。 李二轻声道:“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报来,事无巨细。” 刺史府内,张年正焦头烂额地听着刑房众人的禀报。 “午时出了命案?于参军,这样的事你自去处置就好,因何报到本官这里?本官还要查刘员外被刺的案子呢!对了,你得派几个得力的去驿馆,该问话问话,便是没有结果,样子还是要做足,怎么也得想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出来。” “回府君,这案子有些大。还要您定夺才好!”于参军颤着声音问。 “有些大?”张年正色道,“报官的是谁?案发地在哪儿?一共发现了多少具尸体?身份可曾确认?” “报官的是个过路的农夫,案发地在大柳树乡,下官已带着仵作去勘验过了,尸体有五十四具。身份····身份有些确定了,有些不好说····”于参军底气不足道。 “不好说?此话怎讲?你向来是个做事清楚的,怎得今日支支吾吾的?” “这里头有些是裴家的护卫,有些似乎是长安来的····”于参军说着,一旁的刑房书吏呈上了证物,那是张做工精美的令牌。 张年拿起证物看了一眼,见鬼似地将那令牌扔远了。“晋阳公····这是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 于参军忙不迭点头。 “那怎么还有裴府的护卫?他们可是互殴而死?” 又一名书吏呈上一份仵作的验尸格,“禀府君,他们都是被第三拨人杀死的。从伤口上看,凶器有两种,由此推断,凶手应是两人。像是那对数年前被通缉的雌雄大盗,血扇郎君和玉面阎罗!” 张年揉了揉发昏的脑袋,“这份尸格是谁写的?可再找人验过?” “回府君,这份尸格是王正宾所写。他是几十年的老仵作了,从未出过错!”于参军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张年这才扫到落款处的署名。天爷啊,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刘绰还没送走,又来了赵郡李氏的郎君,如今晋阳公主府的护卫还死在了他治下。 张年当机立断,“传我命令,全州府搜捕那对雌雄大盗。还有,通知裴府,让他们来认尸。他们与公主府沾亲带故,自然是由他们将此事告知公主府好些。” “下官领命!只是···大柳树乡本就有裴家的几处庄子在,死者里头有几个常与咱们的衙差在一处吃酒,这才被认出了身份。因此,一回城下官就已去过裴府了。可他们说···他们说死者并非裴府护卫。”于参军硬着头皮说道。 张年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帮人怕也是要进城去刺杀刘绰的,却不知为何,被那对雌雄大盗给杀了! 否则,裴府为何死了人却不敢认? 裴府内宅,昏迷中的裴九刚刚苏醒,犹自惊魂未定。 裴弘来回踱着步,“你说打晕你的是公主府派来的那对夫妻?我倒要问问公主殿下,她这是什么意思?便是要灭口,为何要牵连上咱们府上的人!” “阿耶,不可……他们说看在这些时日在府上养伤的情面上才饶我一命!那妖妇要我闭紧嘴巴,若将此事告知公主殿下,她会杀了我的!”裴九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裴弘眉头紧皱,沉思片刻道:“此事当真蹊跷,那对夫妻为何要自作主张杀了公主府的人?好在今日你们没去醉仙楼,野诗良辅早就带兵守在那里了。如此一来,刺杀的事怎么也查不到咱们头上。你且安心在家休养,我出去探探情况。” 与此同时,李六郎也在府中拍着桌子大骂:“岂有此理!韦十一不是说毒他来下么?那个母老虎只带了四个护卫,这么多人都杀不了她?最可恨的还是郭家,竟真的作壁上观!” 李岩想得却不是要抱怨哪个,“为父早就跟你说过,刺杀下毒那都是下下策,难免贻人口实。若非我将咱们府上的人扣下了,恐怕此时已经引火烧身了!” “阿耶放心,儿子看得清清楚楚,舒王府那些人全都死了,绝没留下活口!如今那个李德裕来了凤翔府,恐怕再要动手也难了。王府那边自怪不到咱们头上去,可嗣道王那边咱们该如何交代?” 李岩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是她死于疫病,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疫病一起,她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还怎么赶回京向圣人告状?” 李六郎闻言眼睛一亮,“还是阿耶高明!如此咱们就可置身事外了!只是……那母老虎身边守卫森严,如何才能让她染上疫病?那个刘绰可是有神医的名号啊……” 李岩瞪了他一眼,“蠢货!这里是凤翔府,驿馆里难道都是她的人?便是她用的都是自带的器具,她身边的人呢?神医又如何?疫病里死的神医还少吗?” 傍晚,张敬则和郭凌岳府上都送来了请帖,邀刘绰与李德裕共同赴宴。 第213章 太乙流金散 夜深人静,驿馆中的灯火渐渐熄灭,刘绰躺在床上,却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在梦中,她回到了去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城外刘家的粥棚前满是排队等待施粥的灾民。 梦境中的天空阴沉而压抑,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有暴风雪降临。转瞬间,她却站在一片荒凉的田野上,四周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丝生机。灾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的身体冰冷而僵硬。 刘绰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力,她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法传出。她想要跑过去帮助他们,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如同被冻在了地上,无法移动分毫。 接着,她又来到了石桥村,那个她曾经路过并住了一宿的小村庄。村子里的房屋破败不堪,门扉紧闭,没有任何人声。她走进一户人家,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灶台和散落在地上的破旧衣物。 她走出屋子,四处寻找,却只看到一片荒凉和死寂。村子里的井水干涸,树木枯萎,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悲伤,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死去。 “不要啊!”刘绰惊醒过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跳如鼓。 李德裕正在外间打棋谱,听到刘绰的喊声,忙快步走进里间。 “绰绰,可是做噩梦了?” “二郎···”刘绰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委屈。 李德裕见她眼圈红红,忙扶住她,关切地问:“绰绰,你怎么了?” 想起所见种种,刘绰的心,如同被千钧重担压住,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恨自己的无力,无法为关中百姓伸张正义,将那些作恶之人绳之以法。 终于,情绪的堤坝在这一刻崩塌,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簌簌而下。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扑倒在李德裕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真没用,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人在乎他们,死了那么多人,可是没有人在乎····” 李德裕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绰绰,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的努力,你的坚持,我都看在眼里。” “可是……”刘绰哽咽着,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这不止是天灾,更多是人祸。死了这么多人,总该有人为这件事负责啊,可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连眼前的人都保护不好,何谈收复失地故土?” 李德裕心疼地抱住刘绰,“绰绰,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本就是一本烂账、糊涂账,如今朝廷不过刚刚恢复过来,征讨藩镇已是疲于应对,根本无暇顾及关外。如今,你已经给百姓们找到了粮食。这个冬天他们能平安渡过了。你分明已经做了最重要的事情,哪里无用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多年战乱,朝廷由上而下,见的最多的就是死人。想让他们为关中灾民的死活有所动容,怕是不易。 “一想到因为封城死了那么多人,我就恨不得将他们抽筋扒皮。可我···” 李德裕明白她的意思,她只是冰务司员外郎,位卑职低,无权惩处冰务之外的事宜。便是心中再不忿,也只能忍着看着。 感受着怀中人单薄的身子,李德裕暗暗下定决心,若将来从政为官,一定还给她一个比现在要干净些的世道。他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到宰相之位。如此,才能一展拳脚,实现心中所愿。 “好了,好了,待回到长安,你将查到的所有证物文书都交给杜相。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朝廷人才济济,总有人能想出办法来的。你若这般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肩头,岂不是要累死?” 刘绰心情好了许多,将抱着李德裕腰身的手臂再紧了紧,哭得声音却更大了。 这就是在撒娇了。 李德裕笑起来,逗刘绰道:“莫哭了,眼睛肿了该不好看了。” 刘绰止住哭声,抬头说道:“我才不管好不好看呢。” 李德裕用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柔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忘却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绿柳和菡萏在门外瞧了瞧,面带笑意地回了自己房间。 “咱们娘子这些天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身边却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要说无用,我才是最无用的。”说着自己无用,绿柳却高高兴兴地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如今二郎君来了,真好!娘子这一觉睡了有几个时辰?总算能好好歇一歇了!” 菡萏脸蛋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咱们娘子才十六岁,能从那些蛮横的豪族手中把粮食夺回来分给百姓,还能护百姓们周全,多了不起啊!要是我,吓都吓死了。哪敢跟那帮男人对簿公堂啊!说起来,娘子比咱们还小呢。咱们娘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本事的女娘了。原本我还担心,二郎君知道了娘子在关中做的事,会怨她给赵郡李氏得罪人添麻烦。想不到,二郎君不但不怨娘子,还如此通情达理,明白咱们娘子。我是真为娘子高兴!” 说着,两个姑娘举起茶杯,互敬一杯。 绿柳赞同道:“是啊,因为不放心娘子,二郎君连张将军的宴请都推辞了呢!时时处处都能与咱们娘子站在一处,这样的郎君才与咱们娘子相配!” “听说,张将军府上挤满了想要见二郎君的贵眷小娘子。这是要施美人计啊!得知二郎君没去赴宴,有几个不开眼的人家就将美人送来了驿馆,结果都让诚管事原封不动给送了回去。就是要让他们都瞧瞧,咱们娘子在郎君心里的分量!” 两个女孩儿又笑着举杯一碰。 数日后,凤翔城中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疫病,一时间人心惶惶。 街巷空寂,昔日繁华的市井变得冷清异常。家家户户紧闭门户,门前悬挂着各色驱邪的香包,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香灰的气味,试图驱散那无形的疫气。 城中的医馆门前,病患络绎不绝,他们或掩面咳嗽,或面色苍白,眼神中满是对生命的渴望与对死亡的恐惧。医者们忙得焦头烂额,却也对这突如其来的疫病感到束手无策。 张敬则与张年紧急召集府中医师,商讨对策,同时四处求购能够预防疫病的药物和护身符。他们知道,一旦疫病出了凤翔府,在整个关中蔓延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眼见疫情根本压制不住,李岩府上也坐不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就传到城中来了?” “说是从城南发起来的···”大管事结巴回道。 “传令下去,将这几日去过城南的全都关押起来。另外,府中奴婢凡有烧起来的,全都轰出去。将他们用过的衣物器具也全都烧了,一丝也不能留。” 大管事更结巴了,“那···若是染病的是府中的郎君呢?” 为了不让城中疫病波及到驿馆中去,张敬则下了严令,凡驿馆中人皆不得归家,所有消息物品的传递皆由守在外面的军士代劳。 可绿柳和菡萏却还是中招了。 起初,她们只是觉得轻微的头痛和乏力,以为是多日劳顿所致,并未过多在意。后来却发起了高烧,用冰凉的湿布敷在额头上,却难以缓解那股炙热。 菡萏的症状则更为明显,发得极为迅速,初时是干咳,但不久便转为了湿咳,每一次咳嗽都似乎要将她的肺叶震出。即使是静坐不动,也能感受到胸腔内的空气流转不畅。原本红润的脸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病态的灰白。 不过一日的光景,两人的食欲都大大减退,即使是平日里最爱的佳肴,如今也味同嚼蜡,连日常的梳洗都没了力气。 “这病来得蹊跷,自那日被刺起,绿柳和菡萏就没出过驿馆。咱们这些从外面回来的人尚且无事,她们倒先倒下了。”刘绰警惕道。 李二与刘绰对视一眼,立时便心知肚明,这是冲着她来的。“绰绰,绿柳和菡萏都是近身伺候你的人,你可有何不适?” 刘绰表达地十分谨慎,“目前是没什么不妥。可发病总要时间的,说不得过几日就有症状了。这些天,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免得传染了你。二郎,揪虫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李二无奈摇头,嗔怪道:“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吉人自有天相,你定然会平安无事的!”说完便转头吩咐李诚,“告知张刺史,就说刘员外身体不适,起了高热!” 刘绰故意撇嘴,“刚刚还说我平安无事的,这会儿就起了高热了?” 李二不禁莞尔。 消息一传出,张年立时便命人将凤翔府最德高望重的医学博士范忠怀给派到驿馆中。 范忠怀本来在救治病患的最前方忙碌着,以为是哪个以权势压人的豪绅要他入府诊病,刚要借故推辞,一听是驿馆中有了疫病,忙不迭就赶来了。 刘绰为百姓做的事,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让这样的人出了事,那他可真是罪人了。 范忠怀急吼吼赶到驿馆的时候,胡缨正在院中熬药。 “雄黄、雌黄、矾石、鬼箭羽····太乙流金散?”一闻味儿,范忠怀便知此药对症。他如今在用的也正是这个方剂。 唐时已经有了许多用于治疗瘟疫的药物方剂,太乙流金散便是其中之一,主要用于辟瘟气,能有效预防和治疗瘟疫。这个方剂最早见于《肘后备急方》,后被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引用和发展。 “驿馆中这是已经来过医者了?”范忠怀不禁问。 胡缨道:“这是我家员外自己开的方子!老先生是?” 范忠怀心下不禁感叹:这位刘员外还真不是浪得虚名!病中给自己开的方子也是十分对症啊! 一旁引路的驿卒忙道:“胡娘子,这位是我们凤祥府的医学博士范忠怀范翁。他是来给刘员外瞧病的。” “知道了,我带范先生进去便是。你去忙!”胡缨将药罐子交给刘家护卫看管后就带人进了内院。 自绿柳和菡萏出了事,刘绰就一直待在屋中,李二则假模假式地每日一脸担忧地探病望妻,驿馆中人对她的病情并不了解。 “瘟疫一般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完于春分,灭于清明。二郎,看来咱们真的要在凤祥府过年节了!” 给绿柳和菡萏看诊后,胡缨才引着范忠怀继续往里走。行到门口的时候,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传了出来。 他忍不住在心里再次惊叹:妙啊,在老夫几十年的行医经验里,举凡疫病的确是如此消长的啊!想必说话的就是刘员外了,看来她的身体并无大碍! 这是明代吴又可所撰《瘟疫论》中的口诀。小时候她在外公家读过这本书,可惜过去多年,如今她已只记得住这句口诀了。 那时候,外公教她什么是二十四节气,除了二十四节气歌外,又从书架上拿了本医书给她,来证明学好二十四节气的重要性。 李二轻笑,“无妨,左右这儿的人都不希望你走。那咱们就留下来过个年又如何?” 刘绰的声音虽然响亮,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忧虑和疲惫。 胡缨轻声禀报,待得到允许后,范忠怀才缓缓推门而入。 “下官凤翔府医学博士范忠怀,见过刘员外!想必这位便是李二郎了!”范忠怀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刘绰恭敬回礼,“范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不知绿柳和菡萏的情况如何了?” 李二也道:“范翁请坐!” 范忠怀坐定,抚须道:“两位娘子的症状虽然来得急,但所幸发现得早,那道太乙流金散也十分对症,相信不久便会有所好转。只是个人体质不同,恢复的时间会有所差别。倒是刘员外您,可有感到不适?” 刘绰摇头,“我并无大碍,只是心中担忧这疫病的蔓延。范先生,您在城中救治病患,可有何发现?” 范忠怀沉吟片刻,才道:“此次疫病来势汹汹,染病者众,能负担得起药费的却不多。下官已试了许多方剂,桂枝汤、桃花汤、四逆汤、加减黄连解毒汤、老君神明白散、太乙流金散、赤散、虎头杀鬼方,医书上能查到的都试了一遍,发现最有效的便是太乙流金方。可····” “既如此,那是好事啊!先生为何愁眉不展?”李二道。 范忠怀本就存了要向二人求助的想法,老老实实道:“这方子里,雄黄、雌黄和矾石还算易得,而鬼箭羽和羊角却不易得。尤其是羊角,羚羊角药效最好,可此药极为珍贵,又盛产于西域,老夫只好以羖羊角代替入药。可即便如此,能配得起这副药的人家也不多。” 第214章 我不是药神 刘绰眉头微蹙,她知道范忠怀所言非虚。在这个时代,药材的获取并不像后世那样便利,尤其是一些珍贵药材,往往价格昂贵,普通百姓难以负担。 故此,一场大疫下来,死的人将不计其数。 “范先生,您可有将此情况上报给张刺史?”刘绰问道。 范忠怀点了点头:“下官已经上报,张刺史也正在想办法从邻近州府筹集药材。只是,这疫病蔓延迅速,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您这边的药草都是刺史府送过来的,如今城中·····别说羚羊角,就是羖羊角也已经买不到了。这方子有效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家里有钱的,不管有没有病患,都屯了不少。若是能将这些羊角给匀出来,也能顶上一阵了。官府已发了告示,要城中百姓将用不到的药材转让出来,可惜收效甚微。” 无论古今,人性都是如此。也不能说,那些囤积药材的百姓就是多坏的人。他们也只不过是想有备无患。 面对大规模疫情,医疗系统会崩溃这种事情,刘绰很明白。 更何况,在唐代,只有凤翔城中勉强算是有完备的医疗系统。 乡间,缺医少药的,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她不敢想象。 见刘绰陷入深思,范忠怀叹了口气,“这两年旱灾,州府根本无甚作为,百姓哪里还肯相信官家人?若是刘员外能振臂一呼,或许倒有百姓愿意响应!这也是张刺史的意思,老夫厚颜,还望刘员外成全!” 原来他拐弯抹角许久,为的是这个。 这个张年,这是没脸来见我呢还是怕我身染疫病会传染他? 刘绰丝毫没有推拒:“此事我应下了。一会儿便拟封文书出来,盖上官印。只是收效究竟如何,刘某也不敢保证。” 范忠怀心中一颗石头落地,起身行礼道:“老夫替凤祥百姓谢过刘员外了!” “范博士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二沉声道:“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范先生,您还需要多少羊角?我李家在长安有些生意,或许能帮上忙。” 范忠怀眼睛一亮,忙道:“若能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只是,这药材数量庞大,恐怕不是一笔小数目。” 刘绰在一旁听着,立时便明白,让凤翔府掏钱?怕也就是想想。看来,她今年云舒棉布的进项又不能要了。 她虽爱财,却也不是爱财如命之人。 下定决心后,她道:“范先生,救人要紧,当务之急是要让染病的百姓都能有药可用。” 范忠怀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刘员外,多谢李公子。” 李二坐着回礼:“范先生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既然遇上了,又岂能袖手旁观?李某这里正好也有一件事,要麻烦范先生。” 刘绰和李二如此慷慨,范忠怀哪有不应的道理,想都不想便道:“李公子请讲!” “范先生离开驿馆之后,只管这样向张刺史禀报。就说刘员外身染疫病,已然下不了床了。” 待范忠怀离开后,刘绰对李二道:“二郎,我怎么不知道你家在长安有药材生意,你是打算自掏腰包筹集药材对不对?银钱上,我也能帮上一把。今年云舒棉布卖得十分好····” 没等刘绰说完,李二微微一笑:“绰绰放心,我自有办法。你只需好好休息,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刘绰点了点头,她知道李二向来足智多谋,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可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即便手上有银钱,又能去哪里采购那么多羊角呢?自然是越往西,货源越充足,莫非他是要从河西道采购? 那里如今是吐蕃人的地盘,若冒险深入,岂不是十分凶险? 见刘绰眉头紧皱,李二转移她注意力道:“绰绰,范博士既已来过,想必那小贼今夜便会想法子逃出去邀功请赏,若将人抓住了,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处置?” “倒也不急着抓人,就让他出去,看看他到底与何人接头。到时一起抓了,人赃并获,也好打上门去,向幕后主使之人追究罪责啊。左不过就是来凤祥后得罪的那几家。说起来,还真是托了二郎你的福气。自从在汴州遇上诚管事,我身边所用器具便也走哪儿带哪儿了。这才让他们没了直接对我下手的机会。想不到,他们竟派人替换了绿柳和菡萏所用的茶具。看来以后出门,她们也不能再用驿馆里的东西了。” 李二笑着牵起刘绰的手,“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来,文书想好怎么写了吗?我来替你执笔!” 对于预防疫病传播,刘绰不可谓不是经验丰富的。 自绿柳和菡萏病发,她就担心自己或许已然被传染了,只是还在潜伏期内。忙指导身边人赶制了一批“口罩”和“防护服”出来,命大家都做好了防护。 数日里,她都尽量避免了与李二有肢体上的接触。 她紧张地抽了抽手,“二郎,你不怕我会把病传给你?或许,我如今只是尚在潜伏期内。” 李二却握得更紧了,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暖,“绰绰,我不怕。你忘了吗?我小时候落水,是你不顾自己安危,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也该轮到我守护你了。” 刘绰心头一暖,她当然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还小。 “可是,这次不一样。”刘绰还想说什么关于阻断疫病传播的科学道理出来,却被李二轻轻按住了唇。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李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便是要染病,也陪你一起!我身体好得很,正好可以给你试药。” 李二拿起笔,提笔写下告示开头那几句官方话语。字迹工整而有力,每一笔每一划都透露出坚定和决心。 刘绰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眼眶微微湿润了。 “近日,瘟疫横行,民不聊生,本官痛心疾首。疫病之害,非一家一户之事,乃关涉社稷安危,百姓生死之大计也。今城中药材短缺,尤以羊角为甚,难以满足救治之需。 羊角,性温无毒,善能清热解毒,为治疗疫病之良药。然药材之用,须医者调配方剂,方能奏效。私自囤积,不唯浪费资源,亦延误病患治疗,于己于人,皆无益处。今特发此告示,恳请诸位贤士、乡民,若有多余药材,愿以公心,转让于急需之人,或献于官府,以供调配。凡此种种,皆为救死扶伤,功德无量。” 告示写好后,刘绰亲自盖上了官印。 夜色如墨,凤翔府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唯有驿馆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驿馆外,守卫们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后院灶房僻静处,一个黑影从驿卒房中溜出,踩着坛坛罐罐攀上了院墙。他身形瘦小,动作敏捷,显然是此中老手。 “什么人?”守卫道。 “是我是我,陈十一,自己人,军爷!”陈十一亮了亮自己的腰牌,又从背着的包袱里掏出一串铜钱,讨好道,“军爷,您通融通融,让我出去一会儿,我家里还有怀身大肚的娘子在,久不归家实在放心不下!” 守卫似乎被说动了,“包袱里什么东西?” 陈十一打开包袱,“都是些吃食,如今驿馆里住着大人物,大伙儿的吃食都好了不少,我这不是惦记给我家娘子送去点嘛?您放心,明日您换班前,我一定赶回来,绝不给您添麻烦!” 守卫看了看四周,又颠了颠手里的铜钱,“走,记住,天亮之前务必赶回来。否则,点卯时若让驿长发现了,倒霉的可是你小子!” 陈十一忙道:“这是自然。谁不知道,如今驿馆里待着才最安全。药食不愁,城门外可都是染了病无药医的。” “算你小子机灵!” 陈十一刚走,放行的守卫便进门向上官禀报,“那厮是灶间的陈十一,脸上涂着易容的草药汁液,若是混在人群中还真难以辨认。要不要派人跟着?” “不必,上头说了咱们只管将人放出去就行!野诗将军自有安排。” 与此同时,夜枭和韩风早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们始终与陈十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其察觉。 陈十一穿过了几条街巷,最终来到了一处大宅院前。他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轻轻叩起院门。 夜枭和韩风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是李岩的府邸。 不久,一名管家模样的人探出头来,似乎要让着陈十一进院子。陈十一却反倒往街上退了几步。 “这小贼倒是聪明,他这是怕进去了就被灭口?”韩风道。 管家退回府内,带足了钱后又将府门打开。交接后,陈十一正低头点钱呢,从李宅后门又窜出来十几个壮汉,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徐管事,你这是何意?我可是官家人!”陈十一抖着嗓子道。 “狗屁!”徐管事啐了一口,“区区一个驿馆杂役,也敢以官家人自居!” “进不进去,他们都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夜枭拔刀,随着寒光一闪,其余暗卫接到指令,从天而降护到了陈十一身前。 “这样也好,这小贼还不得竹筒倒豆子?”韩风跟着加入战局。 “阿郎,不好了,不好了!” 李宅内,李岩被大管事从睡梦中叫醒。 “发生了何事?你是我李府的大管事,如此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李岩边穿衣服边打哈欠道。 “阿郎,徐三被抓了,刚才···那个陈十一找来了。他身后有尾巴跟着····阿郎,现下该怎么办?”大管事又开始结巴了。 “看清是什么人了么?”李岩一下子就清醒了。 “没···没,来人身手了得,将跟出去的护院也一道抓了!” 次日,当阳光洒满凤翔府的街道时,野诗良辅亲自带队包围了李岩的府邸。 “李家主,昨日末将巡街,在你府外捉到了一伙殴斗的暴徒。一审之下,竟是贵府护院和驿馆一名杂役。” 李岩装糊涂道:“竟有此事?驿馆中人不是禁止出入么?怎么跑到了我府外?莫不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野诗良辅笑道:“那杂役说了件捅破天的大事,有人要他将驿馆中的茶具偷拿出去给身染疫病之人使用,再偷放进刘员外婢女房中。此等谋害朝廷命官的大罪,张将军不得不管。这才命末将前来,邀您过府一问。李家主,请!” 刘绰染上疫病的消息在凤翔府不胫而走。 从城内到城外,百姓因感念她筹粮的恩情,纷纷自发地将家中珍藏的各类药材送到驿馆门口。他们默默地将药材放下,便匆匆离去,不愿留下姓名。 驿馆的守卫们起初还试图追查这些好心人的身份,但百姓们却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无人肯透露半点信息。只在药包里留了简短的字条,上面写着:“愿刘员外早日康复,凤翔百姓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随着药材的不断堆积,驿馆的门前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有的百姓甚至送来了自家秘制的药膏和汤剂,声称这些方子曾救过家中老小的性命,或许对刘绰的病情也有奇效。 口罩覆面的李二望着院中那堆积如山的药材,感慨不已。做个好官,竟能让百姓如此感恩支持。 “绰绰,你看,凤翔的百姓们并没有忘记你的好。” 刘绰将那些土方子挑拣出来,正带着口罩,捧着医书研究着,“是啊,我也没想到,凤祥百姓如此热情。缺的是羊角,他们送来的药材却是五花八门。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还是送到范博士那里的好。” 李二在她身侧坐下,“这些方子有效么?” 刘绰点头认可道:“别说,里头有几个方子倒真是很合药理,用的药材也便宜易得。即便不能治好疫病,治个风寒伤寒什么的,也能减轻病患的痛苦。可惜我医术不精,若是能研制出一张用药便宜易得的方子来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诚管事禀报道:“郎君,娘子,李家那位老爷子来了!同来的还有河东柳氏的柳翁,带了不少好东西!” 驿馆外,百姓们还在络绎不绝地送来药材。 两个老头儿一进门,便吹捧起刘绰来,“刘员外爱民如子,真是深得民心啊!” “是啊,适才在外头便看到不少药材,不曾想,这院中堆着更多。” “不止如此,刘员外那张告示一张贴出去,就有不少百姓将家中囤积的羊角送到了医馆和府衙。” 刘绰躺在床上,隔着帘子道:“不过是将心比心,以心换心罢了。” 李二坐在床边,一勺勺给她喂“药”。 “刘员外过谦了,过谦了。”李翁思量着还能怎么夸人,才能将话题引到李岩身上去,不住地给柳翁递眼色。 柳翁干巴巴道:“更难得的是,李二郎君对刘员外如此情深,竟亲侍汤药。若是传将出去,岂不又是一段佳话啊!” 李二面上挂着笑,声音却冷极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贴身伺候昭华的婢女如今都身染疫病。旁人来照顾她,我也不放心!” 这是在明晃晃地阴阳李家害人了。 反应过来昭华正是自己的小字之后,刘绰憋笑憋得难受。 及笄之后,除了内文学馆的宋学士姐妹几个喊她的表字外,她的亲近之人还是喊她’绰绰‘。猛地被李二如此称呼,她倒有些不习惯了。 李二碗里端着的分明就是银耳粥啊。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情真意切,他是怎么做到的? 厅堂中,柳翁已然尴尬地坐不下去了。悔不该收了李家两处庄子就来吃这个排头。 事情很多,李二不想再与两个老头儿浪费时间:“昭华身染疫病,实在不好待客。二位长辈今日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李家老太爷见到终于点题,感动得都快哭了,诚恳地道:“二郎,老夫今日是特来向刘员外请罪的。我那侄儿行事鲁莽,虽身为家主却治家不严,让手下之人胡作非为,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的过错。” 刘绰也开门见山,“过错?李翁,李岩想杀我,人赃并获。他触犯的乃是国法,抓人的是张将军,你求我又有何用?” 李翁心想,若不是那个张敬则突然转了性子,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架势,老夫何苦巴巴地跑来求你? “刘员外,我那兄长活着的时候,最是宠爱于他。他若有什么不测,老夫实在无法向已故的兄长交代。您也知道,我们李家是嗣道王一脉,与现任京兆尹李实乃是同族。殿下对岩儿向来极为看重,若是结下死仇,待您回到长安,要如何自处?况且,此事若是寻根究底,必然会把其余几家也牵扯进来,您当真要将事情闹大么?” “李翁是在威胁我么?”刘绰冷笑。 “不不不,老夫的意思是,我们李家还是有些···有些家底的···只要您能高抬贵手放过岩儿,条件尽管开。” “当真?”刘绰闻言,眼中迸射出精光。 李家老太爷知道这回可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一咬牙一跺脚道,“您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李二和刘绰对视一眼,沉声道:“既如此,就要看看你们的诚意了。” 第215章 派谁去河西道 这几日,李家人忙的焦头烂额,四处淘换羊角。 张敬则在审完案子后,将牢中关着的沈红伶等刺客拉出去砍了。 虽说是谋杀未遂,可刘绰如今真的身患疫病,生死未知。 张敬则此举,不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再不将功赎罪,李岩就是这个下场。 左右活着的刺客好像也就剩下他们这伙“投毒”的了。 院子里回话的小厮进进出出。 “韦家人怎么说?愿不愿意把家里囤的羚羊角卖给咱们?”李翁着急问。 小厮道:“老太爷,这回人倒是见到了,可韦家主说,羚羊角他们自己还要用,如今疫病蔓延,城都已经封了,不许随便出入。若是给了咱们,他们家有了病人可找谁要去?” “郭家呢?” 另一个小厮忙道:“郭家主又给了小的些上好的羚羊角让带回来,只是郭家主说,祸是家主惹的,本就该咱们自家担着····能出的力他已然出了,其余几家不答应,他也不好上门明抢···” 小厮的声音越说越小。 李岩的妻妾们一听,当即在厅堂里哭成一团,“这可怎么办啊!六郎如今还病着,整个凤翔府数他韦家的药铺子多,他们若也说无药可分,咱们还能去哪里找羊角?” “大姐,你别说了,我现在吃什么都吃不进去,看什么都是羊角!” 有装惨卖乖的。 “我娘家兄长冒死在城外的庄子上收羊角呢,可如今城门紧闭,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就是收到了也送不进来啊!” 有帮忙的,自然也有拆台的。 “周姨娘,你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如今羊角是稀罕物,谁家不是宝贝一样藏在家里的,就是高价收,那才能收多少?把那几个庄子的羊都割了角也不够用的啊!” “都是些脏心烂肺的东西,平日里总说什么共同进退,这时候让咱们自己担着了?打量咱们家出了事,他们能有什么好?要我说,就该把他们干的那点脏事全都捅到驿馆去,我看他们一个个还能置身事外不?” 当然,也有要拉着大家一起死的。 “这个刘绰真够狠的,城里起了疫病,跟咱们李家有什么干系?她凭什么逼着咱们给病坊供药啊,天爷啊,我活不了了!叔父您就不该答应她!” 蠢到以为刘绰在以势压人的也有。 “闭嘴!”李翁听了这话,没好气道:“我不答应她?你郎君就得死,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不知是谁小声抱怨了一句:“这样下去家底都掏空了,好日子可不就到头了么?” 哭得最大声的女人突然给了旁边人一巴掌,恶狠狠道:“如今郎君被抓,六郎还病着,你说的什么话?谁说没有办法了?我这就让你生的那个去河西道采购羊角?” “大姐,不是我说的啊!”挨打的女人一时懵在当场,她家室不显,自来是个话少的,从不参与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待反应过来后,她顾不得疼,扑到地上,惨叫起来,“夫人,我求您了,您绕过五郎!他如今正是温书备考的关键时候,怎么能去河西道呢?” 见大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她又爬过去死死拽住李翁的衣角,“老太爷,您说句话啊,五郎学问好,先生们都说他前途无量,这将来他对咱们李家也是有助益的啊。他怎能去河西道····若去了河西道,染不染上疫病且不说,若是让吐蕃人发现了,不也是个死么?老太爷,您不能不管五郎啊!” 其余几个妇人见李翁略有些动摇,生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幸运儿,也开始哭嚎起来,“老太爷,几个大的都成亲了,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房里的人可怎么办?” “是啊,孩子们可都还小啊!没了阿耶可怎么办?” 那女人知道众人这是要落井下石了,争辩道:“老太爷,他们都有后了,若要冒险西行,不该他们去么?我的五郎,他还没成婚呢!老太爷,五郎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郎,能成什么事?一不小心可就是钱货两空啊!若要去,也该找个既熟悉河西道的情况,又会些拳脚功夫的,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大夫人冷笑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东西了!熟悉河西道,又会拳脚功夫?你这不就是在说六郎?他如今可还病着呢!你敢惦记到他头上去?” 立时便有人附和,“是啊,无牵无挂的,才适合走远路呢。不会拳脚这怕什么?挑些身手好的护院带上不就好了?五郎就是去镇镇场子,又不是要他去搬搬抬抬、打打杀杀?” 李翁面露难色,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说得都有道理,可眼下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否则,侄媳妇也不会突然发作,显然她这是下定决心要找人出去采购药材了。 而选定的人,正是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让人安心的五郎。 他清了清嗓子,“此行确实危险重重,所以我们必须慎重选人。依我看,当下之计,派五郎去倒也合适。他自小聪慧,做事稳妥,叫人放心。只要再从家中的护院和年轻子弟中挑选一些精明强干又熟悉河西道之人,组成一支队伍,由他带队前去,定会万无一失。” 挨打的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脸色各异的众人,疯了一般凄厉喊道:“你们····你们都见不得五郎好,这是要他去死啊!” 场面一时僵住,李翁赶忙出来打圆场,“你先别着急。这不是还没决定嘛,大家只是在商量。若是还有其他办法。自然不能让家中的郎君去冒险···” 大夫人冷哼一声,“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五郎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行!绝对不行!”那妇人喊的声音更大了,“我又不是宗妇,凭什么让我的儿子去送死?平日里有什么好的,你们可曾想到过五郎?” 大夫人目露凶光,“你的意思,我是宗妇,我的孩子就该去死了?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们母子在府中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如今正是要你们报答家主的时候!”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五郎站了出来,“娘,就让我去。” 一众大小不一,恨不得钻到地里去的兄弟们也全都转回了头。 挨打的妇人愣住了,“儿啊,你胡说什么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郎知道自家这些兄弟们都不撑事,又不想亲娘为难,他很清楚,若能在此时为全家立下大功,以后他们母子俩在家中才算是真的有了底气。 他坚定地说:“阿娘,我知道此去危险,但若是能为家里采回急需的药材,也是值得的。我已经长大了,也该为家里出一份力了。” ipaoshuba.net 第216章 绿柳的桃花 有最好的药用着,绿柳和菡萏在新年这日康复了。 驿馆里其余几个因与她们接触过而患病的人也都渐渐好转。 而刘绰,虽不算全然幸免,只是这疫病在她身上引发的症状不过如一场普通感冒。让她不由得想起上辈子的记忆,那次她好像就是毫无症状的。而同事却一次次中招,阳了又阳,可谓苦不堪言。 看来她就是这样的抗病毒体质。上辈子如此,这辈子的身体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这时代没有先进的实验设备,她也不是相关学科的人才,否则倒真是可以尝试在一号公务员的帮助下培养青霉素,提取免疫血清。 虽不在长安,刘绰也想好好过个年。 这么多人因为她的原因滞留在异乡,晚宴总要办的丰盛且温馨热闹些。那就必须得早早准备。 说起来,她都好久没有亲自下厨了。 于是,她不再装病,大咧咧出门了。本想去看看身子还虚着的绿柳和菡萏,哪知刚走了几步,就被院门前的一幕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绿柳和野诗良辅正执手相看泪眼,旁若无人地做无语凝噎状。 他们这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大过年的,怎么哭哭啼啼的? 熟悉的气息靠近,一件银狐披风也落到了她身上。 “病刚好,怎么穿得这样少?”李二的声音悠悠飘来,瞧出了她的视线,又道,“这段日子,野诗将军日日都过来看望绿柳,听见绿柳病中难受,好几次都恨不得冲进那屋子里去!” 竟还如此情比金坚? “可张敬则曾说过要纳绿柳为妾,他不怕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刘绰还是惊讶得有些发晕。 虽听着刘绰的用词新鲜,李二也早已习惯了,这是顾若兰不在,在的话,她们的对话用词才更新鲜。 他笑着道:“那日张将军未必就真的看上绿柳了,只是以为这样可以拉近与你的关系。官场之上,同僚间相互送个婢女什么的,的确是挺常见的。” 这是古代版的‘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么? 这话倒提醒了刘绰,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这个张敬则,该不会是在用美男计?想着从绿柳这边动手,野诗良辅成了她的男人,再派野诗将军出战,如此一来,她不就得整日整日为他担心,牵肠挂肚,以泪洗面,那我自然而然就····绿柳怎么就真陷进去了呢!” 哎,小姑娘果然好骗,男人的真心都是一阵一阵的。每一阵子都可能是对着不同的女子。 李二听着刘绰的分析,忍俊不禁,却没有完全否定,“张将军自然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我瞧着野诗将军对绿柳却不是逢场作戏。” “这么肯定?”刘绰有些狐疑地看向李二。 难道真的是男人看男人才看得准? 见她一脸老母鸡护崽的表情,李二笑着看她:“绰绰,一个男人看心爱女子该是什么眼神,我还是知道的。” 绿柳不是她的丫鬟么?不是比她年长么?怎么绰绰看起来倒像是要嫁女儿的? “那是什么眼神,只可意会不可言···”刘绰突然意识到什么,话停了下来,因为李二就在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炙热而火辣,烧得她整张脸都红了。 她赶忙调转视线,自言自语地换了话题:“绿柳又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呢?我竟然一点都没瞧出来。野诗将军看起来怎么也是个正儿八经的青年才俊,我也不是那喜欢棒打鸳鸯的人,好就好了,大过年的,她哭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二见她突然害羞起来,也不揭穿,配合着解释道:“李家五郎要出发去河西道了,野诗将军奉命同往,以保证采购的药材能顺利回到凤翔府。” “李家那个五郎竟有这等本事?能让张将军派兵护送他?”这下刘绰是真的明白了,绿柳这是担心野诗良辅出事。 真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啊。 “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去河西道采购药材总归是对整个凤翔府甚至关中都有利的大事,这回,不止张将军,其余几家也都出人出钱了。这个李五郎很不简单。”李二评价道。 刘绰不得不赞同,“能在自家此等境况下,将其余几家全都拉上船,的确是个有本事的。那个李六郎真的染上疫病了?别是为了躲懒,装的?” 李二却忍不住心里再次酸了一酸,怎么回事,她今天总是在夸旁的男子。 野诗良辅是能使美男计的青年才俊,就连没见过面的李五郎也能被如此认可。 但他自有傲气在,也知道这种酸酸的心思实在有失体面,很快便将之压下去了。 “病倒是真的病了,这回是李岩偷鸡不成蚀把米。”见刘绰脸蛋红得像林檎果子,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李二柔声道,“病刚好,别在这里站着了,回屋去,我讲给你听。” 刘绰也不想被绿柳发现自己爱好八卦和听墙根,自然从善如流。 她之前连轴转了许久,身心其实都疲累极了。自从李二来了之后,便不再让她过多劳心。疫病起后,她又专注于翻医书钻研医治疫病的方子。 故此,许多事情只知道个大概,细节上并不清楚。 “大灾之后易有大疫,其实城外早就起了疫病,只是还没传到州府里头。李岩听了庄头的禀报后非但没报官,还心生毒计,想借此害你。那个管事的却没依照李岩的命令,舍了那一整个庄子的人等死,而是将庄头一家人带了出来。”进屋后,李二接着道。 “那家人里也有人染病了是不是?”刘绰猜测道。 “绰绰聪慧,那个庄头家中四女一子,故此将小儿子宝贝的不行。便是知道小儿子或许已经染了病,又怎舍得丢下不管?便瞒着管事,装作无事地进了城。他们身上没多少钱,便在租金最便宜的城南租了个院子。” 刘绰心道:难怪城中的疫病最早是从城南起来的。便不是那庄头一家带了病毒进来,贫民聚集的地方,卫生情况都堪忧,他们为了生存还要四处做伙计,疫病最容易滋生和传播。 “那李六郎又是怎么染上的瘟疫?” 说起这个,李德裕脸上竟有些哭笑不得,“范博士被请去给他瞧过病,这才知道了其中原委。他知道了李岩的计划后,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知道患病之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可又不敢出城到庄子上去看,那管事的便带他去了城南庄头家里,让那庄头给他讲佃客们患病之后的惨状。” 这场面很有画面感。庄头口若悬河,极尽讨好之能事。李六郎想象着刘绰染病后的惨状,狗窦大开。即便他绝不会用庄头家的器具,可飞沫也是主要的传播途径啊。他不得病谁得病? 因为有年节集市,城里城外往来甚多,疫病怎么都会传播开来。但李岩的确也加快了这个进程。 刘绰感慨道:“那这回让他们倾家荡产地买药,的确是没找错人。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算起来,他跟绿柳和菡萏染病的时间应该差不多,怎么两个小娘子都康复了,他却还病着?难道是因为小妾太多,身体被掏空了的缘故?” 李二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咳出来也不是。他的绰绰是个医者,男人身体虚可不就是因为···· 再说了,绰绰从小就比旁的娘子要奔放豪迈些,否则他为何练就一副宽阔的胸膛? “他大抵是在装病!” 第217章 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成亲 “看那哭的样子,今日就要出发么?选在年节?” “嗯,吐蕃那边知晓咱们的习惯,之前一直打压,激起过不少次民变,后来为了少惹些麻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此,这几日河西道那边巡查会松些。” 刘绰若有所思的点头,“二郎,你说,我是等着绿柳自己来跟我说,还是一会儿找她过来问问?不行,我还是不放心,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得让韩风去查查,这个野诗良辅到底值不值得托付。若是没问题,回程的时候,绿柳还跟着回长安么?怎么也要明媒正娶,提亲难道就到驿馆里提?这哪来的时间备嫁妆呢?还有红果,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这阵子忙,都没好好问问她可有中意的人了!她的嫁妆,我早就备好了!” 看着刘绰陷入了一系列担忧之中,李二轻笑出声。谁能想象这是大名鼎鼎的刘员外私底下的样子? 他知道,刘绰当他是自己人才会在他面前毫不遮掩。 自与刘绰订亲,他听过各种各样的言论。随着她声名越来越大,认为他们不相配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而转为他李家二郎不过靠着家世才能与刘五娘子这样的当世奇女子结亲。他不过是个无所作为的二世祖,纵然曾有神童之名,如今怕也早已泯然众人矣。 而刘绰,却是武周之后朝堂上的第一位女官。因为数次刺杀都安然无恙,关中民间甚至有人传说她神仙下凡,无所不能,刀枪不入了。 可他们都忘了,其实她也不过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女娘而已。 “二郎,你笑什么?” 说完,刘绰就想,大概他是觉得难得见我这么婆婆妈妈的? “绰绰,看你刚才的样子,我突然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当时老宅的人去彭城提亲时,你是什么样子的···” 刘绰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如今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她没觉得自己多么心动。那时候,她不知道女子可以如宋氏五姐妹那般一辈子不嫁人的。那时候,她似乎只是觉得,如果要跟人成亲,李德裕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就像李二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对他的感情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又好像,自当年他猛地亲了她一口,然后一脸不服气地问她‘那现在呢’的时候,她就已经心动了。 只是她脑子里始终有一根弦在提醒她,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不能深陷恋爱的小游戏,尤其不能跟封建时代的贵族子弟深陷恋爱的小游戏。 所以,她才想用‘不可纳妾’这样的要求,吓走那些追求者。哪曾想,他真的践行了六年之约,如今订亲都已经好几年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我还是等绿柳自己来跟我说。”刘绰低下头,想着怎么将话题转开。 想到李二自来到凤翔府后就担下了她几乎所有的事务,都没好好休息一下,她心底有些愧疚,自己都不曾好好给他接风就病倒了。 “二郎,今年岁除害你跟我一起在凤翔府过节,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晚宴我亲自下厨做几道菜,你想吃点什么?”刘绰说着就想起身溜之大吉,却不想一下子被李二给拉进了怀里。 那姿势很不端庄,很像她看过的古装剧里那种丫鬟坐员外大腿的戏码。 只不过,她这个十足真金的员外郎却是坐大腿的丫鬟角色。 “绰绰,我想你了。”李二的气息近在耳边。 “我不是就在这里么?”刘绰觉得自己越来越热了。 你拿这个考验干部,那干部可经不住考验啊! 想了想,两个人都正值青春期。说起来,不止李二‘素’了很久了,难道她不是么?看着李二那张脸,她好像也挺馋的···· “可是我还是想你!”李二又道。 乖乖,要了命了。这小子知不知道,顶着他那样一张脸,说这种话,会是什么下场? 鬼使神差的,刘绰的视线也凝固在了李二的脸上。 天天见面还想,想什么? 他的嘴唇看起来好好亲,这是自己未婚夫,亲一亲不犯法?原本一见面就该亲一亲的,如今病好了,是不是可以亲一亲了呢? “我也想你了!”说完,刘绰暗骂了自己一句女流氓。 屋子里本就暖烘烘的,李二怀里却是更热的地方。如今疫病还未控制住,你居然开始饱暖思淫欲了? 终于听到这句话,李二的心也似乎要蹦出胸膛似的跳的厉害。他将脑袋埋在刘绰颈间,嗅着她的气息道:“有多想?” 鼻息扫过的地方都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轻痒,两个人的脸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 刘绰的心怦怦直跳,她紧闭双眼,微微仰起头,等待着李二的亲吻。然而,预想中的亲吻并没有落下来,刘绰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李二正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怎么唔”刘绰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二用唇堵住了。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渐渐发软,伸手紧紧环住了李二的脖子。她能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为她跳动的心,热烈而坚定。 唇瓣相触的刹那,李二的身体微微一震,心跳在那一刻似乎漏了一拍,随后变得更加急促。他的吻起初温柔而探索,慢慢的,因为刘绰的回应,他的吻变得更加热烈和深入。舌头轻巧地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的舌缠绵交织。 刘绰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热情如同烈火,几乎要将她融化。结实的肌肉紧绷,手臂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加大,仿佛要将她紧紧地锁在怀中。 这就是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么?虽然他们还没有成婚。 窗外,寒风呼啸,而屋内,却温暖如春。 良久,李二才松开了刘绰的唇,看着她红肿的双唇,意犹未尽地笑了笑。 “绰绰···”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嗯”刘绰嘤咛一声,脸上泛起一抹红霞。 李二忍不住又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真想快点娶你回家。” 刘绰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对她的反应,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涩和激动。尽管看着还略带稚气,但他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威武雄壮的汉子。 而她好像很喜欢,喜欢他如今的样子。 趁他不备,她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绰绰!”李二的话音里略带惊喜,原本怕吓到她,他已经极力控制自己了。 刘绰俏皮地道:“刘员外色令智昏了!” 听了这话,李二开怀大笑。同时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眼神深邃而温柔,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进去一般。刘绰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能感觉到李二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一切。 李二的唇再次覆上她的,这一次更加温柔,更加深入。他的舌头轻巧地撬开她的贝齿,与她的舌纠缠在一起,探索着她的每一个角落。刘绰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在他的怀里轻轻颤抖。 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背后轻轻摩挲,然后缓缓下滑,停在她的腰间,紧紧地将她拉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心跳,他们的呼吸,他们的爱。 终于,李二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两人额头轻抵,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美妙的和谐。 “绰绰,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成亲。”李二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一丝期待。 现在想来还是后怕,面对这么多明枪暗箭,万一这次刘绰真的遭遇什么不测,他该怎么办。 这算什么求婚?可刘绰还是很受用。 虽说现在结婚有点早,可没办法,古人就是这样的节奏。照她遭遇刺杀的频率,她实在算是个朝不保夕的人,李二的提议的确很科学。 刘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她紧紧地抱住李二,轻声说道:“好,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成亲。” 第218章 他乡遇堂兄 话虽如此说,刘绰心里却莫名有些羞愧之情。 她是不是有些为老不尊?是不是像个吸人阳气的妖精? 上辈子,她母胎单身到二十八岁。中学时代,自然也有喜欢的男生,可却在父母和老师的严格管理下,没有踏上恋爱的道路。那时候,早恋是禁忌。 可现在,她这个年纪生娃才是常态。 上辈子,她没谈过这么两情相悦的恋爱,没遇到过这么玉树临风的男人。所以,从未如此热切地渴盼过跟男人卿卿我我。 我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刘绰看着自己也同样青春勃发、年轻稚嫩的身体,很快放下了包袱。 或许,轮回办事处是觉得她上辈子寡久了,于是这辈子补给她?将她错过的花季雨季的纯美恋爱补给她? 毕竟,这是她上辈子从未有过的经历。重来一回,没有高考,自己也算事业有成了,要是还不趁着青春好时光谈一场梦幻般的恋爱,那不是太过可惜? 男人心里眼里最干净纯粹的日子,也不过就是这几年。不止干净纯粹,体力也最好。 再往后,说不定就世故油腻了。不止世故油腻,还开始朝三暮四。 脑海中开始浮想联翩,若是回到长安后不久便成亲,是不是很快就能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 想到此处,刘绰的脸火辣辣的,一会儿羞臊难当,一会儿向往不已。 “绰绰,你在想什么?”李二轻声问道,这样抱着她的好时光真是难得。 “我在想,我们以后的日子。”刘绰小声哼唧道,谁让这会儿,她脑子里一会儿是粉色的,一会儿是黄色的。 “以后的日子?说来听听。”李二的声音醉人得紧。 “好了,今日岁除,还有许多事要忙呢。”刘绰哪好意思真的把自己脑子里的颜色废料倒出来,说着,便要从李二的怀里起来。 李二却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在她耳边轻声说:“绰绰,再让我抱一会儿,我喜欢这样抱着你。” 刘绰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得意,看来心猿意马的不止是自己。 “二郎,你说,他们真的能买到药材然后顺利运回来么?”本该是柔情蜜意的时刻,刘绰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竟又问起了感情之外的事。 对她的不专心,李二也毫不在意,这样抱着谈正经事也没什么不好。 “按张将军的意思,此行风险的确很大,所以他才派野诗良辅带兵保护。不过,若是他们遭遇不测,恐怕城中还得派人前去接应。对了,你猜这次出城的还有谁?” 这种敢死队行为,又能让李二觉得有必要一提的,刘绰抬头看了看李二的表情,试探着问,“总不会是裴家那个欺男霸女的也跟着去了?” “绰绰真是聪慧,此行裴九郎也在其中。” 刘绰忍不住感慨,“裴家父子这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了么?否则怎么舍得让他西行?” “这其中必有蹊跷!”李二点头表示赞同,又笑着道,“还有一件事得让你知道,我们只能陪着大家在驿馆里用午食,晚宴要去节度使府赴宴!” “赴宴?如今正闹瘟疫,张敬则怎么突然要请我赴宴?”刘绰有些意外。 “他之前的心思你也知道。”李二笑着解释道,“你如今在城中深得民心,又使出神仙手段让那几家不得不吐出粮食来。张敬则现在怕是更想结交你了。况且,你虽品阶没有他高,却是长安来的钦差,连宫宴都参加得,如何吃不得节度使府的一顿饭?怎么说,他都不会把你扔在驿馆中过年节的。否则,传回京中,岂不是对朝廷对圣人都是大不敬?” “他不用进京赴宴么?是派出了使者去还是圣人因为疫病免了他的述职?”刘绰猜测道。 “不错,关中起了疫病,圣人免了他们进京。不过往年他也都是派手下幕僚去的,凤翔这边最重要的是守边。”李二道,同时也听出来了刘绰的话外之音,“你不想去应酬?” 刘绰也不否认,“虽不能陪伴家人,但也少了应酬,原本我想在驿馆里安安静静过个年的。实在是不想在饭桌上,跟一帮子陌生人打机锋。” “官场上的事,大多都是如此。”李二倒是看得开,“他既然有心结交,咱们也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他掌管着凤翔府,咱们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 “我知道了,那就去赴宴。”刘绰想了想,觉得李二说得有道理,人在官场,她的确是躲不过的。 “好,那我去安排一下。”李二说着,又在刘绰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才转身离开。 虽说身体根本无碍,但李二还是不让她动手操持。 刘绰便将绿柳和菡萏叫了过来,一进门两个丫鬟便跪下了。 “娘子,若不是有您在,奴婢一定熬不过来!” “都是奴婢不小心,居然没发现屋中的东西让人给换了!” “这是干什么?错的是害人的人,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刘绰忙叫人起来:“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老实回话!” 绿柳知道刘绰的脾气,听话极了,“多谢娘子关心,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有些乏力。” 菡萏也道:“是的,娘子,奴婢已经可以做些轻松的活儿了。” “那就好,你们可要好好休息,别急着干活。身体是最重要的。”刘绰又看向绿柳,“是不是想去城门口送送的?” 绿柳一听便知道她和野诗良辅之间的事刘绰已经知道了。当即脸红道:“娘子,我……·” 刘绰自然知道城门那里不让相送,他们才在驿馆里哭唧唧,微笑着道:“你不必害羞,我是想告诉你,感情的事没有对错,但要慎重。野诗将军瞧着是个不错的人,但他是军人,未来可能会有很多危险。这样的男人也注定顾不上家里。” 绿柳忙道:“我知道,娘子。我不怕。虽说这样说不吉利,可他若战死,我愿意为他守一辈子寡!” 看着如此有决心的绿柳,菡萏羡慕道:“绿柳姐姐真幸福,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刘绰失笑:“那你呢?” 菡萏红着脸,“我?娘子,奴婢要伺候您一辈子呢。不是在说绿柳姐姐的事么?” 虽说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但刘绰发现自己看着她们的心情还真如母亲一般,想了想道:“我不急着把你们嫁出去,但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便告诉我,想嫁就嫁,若是不想嫁,谁也逼迫不了你们。” 绿柳和菡萏感激道:“多谢娘子!” 李诚做事效率极高,等刘绰再出门的时候,院子里已装饰得颇有节日氛围。炉火烧得极旺,饭厅里的桌椅板凳都重新布置过,屋子里就能坐下不少人。 庖屋里,有的切菜,有的烧火,有的摆盘,忙得不亦乐乎。案台上食材丰富且新鲜,凤翔府特色菜,她跟李二爱吃的菜色,应有尽有。 她心中暗叹,李诚真是有心了。 刘绰一进庖屋,李家和刘家的人倒还镇定,驿馆里的厨子们却是已经停了手里的活计,抖着跪在了地上。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进了庖屋呢。 刘绰见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笑着道:“都起来,不必如此拘谨,我只做一道鸡蛋羹。” 见她利落地穿好了围裙,又带着绿柳和菡萏熟练地上手,众人这才站起身来,继续忙活。 瞧瞧,人家这么大的官,居然还能屈尊进庖屋里头,味道怎么样先不说,至少架势是足的。 到了午食,几张长桌子都坐满了人,就连当值的人都一人吃了一碗蛋羹。 刘绰身为官身,自然是要说些祝酒辞的,她对着大家道:“今日本该是个团圆节,诸位却跟着我在这受累,刘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来,我们共饮此杯,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众人纷纷响应,一时间杯盏交错,好不热闹。 午后,刘绰和李二稍作休息,节度使府派来的马车便到了驿馆门外。城中戒严,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 张敬则亲自在门口迎接,态度十分热情。 “刘员外,李公子,欢迎欢迎!”两人一下车,张敬则就满脸堆笑地说道。 “张将军客气了。”刘绰和李二客气地回应。 “刘员外你身在凤翔,必定想念家里人,瞧瞧这是谁?”说着话,张敬则往自己身后一指。 两个人高马大,面貌却颇为清秀的年轻军士便走上前来。 一个十分亲热地道:“绰绰,几年不见,想不到你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了。“ 一个语气里带着些讨好:“绰绰,你可真是了不起!我在军中也总听同袍们说起你呢!” “二兄?!三兄?!”刘绰定睛一看,倒真是有些喜出望外,就算已经分家了,但毕竟一起长大的。说起来,这两个兄长对她还算不错,“你们两个怎的在此地?” 此二兄并非刘谦,而是二房的长子刘铭和三房的长子刘炜。 李二也是好一会儿才认出了来人,脑中想的却是跟刘绰一样,他们怎么会在此地?便是投军,怎么会投到关中来?这未免有些太远了。 张敬则笑着解释道:“原本老高跟我说,我还不信,想不到,还真是刘员外的兄长。哈哈哈哈,为了从军中把人找出来,老高可是费了心思的!” 刘绰心中虽然疑惑,但他乡见到亲人总是高兴的,她笑着迎上去,“二兄,你也从军了?三兄,你何时到了邠宁军中?” 刘铭和刘炜相视一笑,刘铭道:“我是想出来历练历练,你嫂子也支持。原本我与三弟是不在一起的,多亏了高将军将我们都调到了邠宁军。” 刘炜也道:“我们也是这两日才到凤翔府的,原本想着等安顿好了就去驿馆找你,没成想,你却病了。” 张敬则和高固这俩人还真是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 “那就好,既然来了,就安心做事。”刘绰嘱咐道。 “那是自然。”刘铭和刘炜齐声应道。 张敬则见他们兄妹相见,十分高兴,便提议道:“今日是岁除,大家就别站着了,进去说话。” 刘绰和李二自然没有异议,一行人便进了节度使府。刘铭和刘炜的座位被安排在刘绰和李二附近,个个脸上带着骄傲之意。 李二对刘绰这两个堂兄倒没什么特别的好恶感,不过小时候一起跑过一场马,客套着行了一礼也便罢了。 李二附身到她耳边,“想来,这是兵部已经有了消息,他们只是怕你不够尽心罢了。” 刘绰也轻声道:“你是说,火器的事,圣人准了?不是说长安那边吵的厉害么?若准了,怎得没有旨意过来?” “且看看,说不得,一会儿就拿出来了。你看那边坐着的宦官,想必就是凤翔府监军苏有衡。” 刚说完,张敬则便打着官腔介绍了苏有衡的身份。 客套完,刘绰点头赞同,“嗯,上回宴请,并没看道到他。今日倒是过来了。” 晚宴上,张敬则频频向刘绰敬酒,言辞间满是恭维。 “刘员外,您在凤翔府的所作所为,真是令张某佩服。您不仅关心百姓疾苦,还为城中疫病的防治出谋划策,真是女中豪杰!” “张将军过奖了,刘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刘绰谦虚地回应。同时眯着眼睛想,不过就是火器之事,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转到正题上去。 第219章 下药 席间,张敬则并没有直接提及火器之事,而是不断地与刘绰和李二聊着凤翔府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朝堂上的趣事。刘绰和李二也应对自如,场面上的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 酒过三巡,监军苏有衡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刘员外,听闻你手上有一批制作精妙的火器。这火器的威力被张将军说得是神乎其技,不知苏某可否有幸见识一二?” 刘绰知道朝廷派往各地的宦官监军并非都是庸碌之辈,甚至有不少都是文武双全的。早就在暗暗观察着苏有衡。此人年逾四旬,鼻梁挺直,眉目清朗,一双眸子深邃如渊,仿佛能洞察人心。唇薄而紧闭,总是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一身暗红色的锦袍上,金丝绣成的云纹隐现,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宝石的玉带,头戴玉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与人交谈时,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最恰当的姿态,既不显得咄咄逼人,也不显得过于随意,让人既感到舒适,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刘绰知道苏有衡的态度对长安那边的决定至关重要,便道:“既然苏监军有命,刘某自然不敢推辞。” 张敬则闻言大喜,立刻命人在演武场布置一番,又转向刘绰道:“刘员外,可要我派人帮着回去取?” “有劳张将军了!”言罢,刘绰招手对陈烈低声吩咐了几句。 苏有衡笑着起身,“那诸位,咱们就一道去演武场上瞧瞧!” 演武场位于节度使府西侧,乃是一片开阔的校场,平日里是军士们操练的地方,此刻已被清理出来,用作展示之用。 四周旌旗招展,迎风猎猎作响。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排木制的箭靶,远处则是几个用麻布遮盖的神秘物事,让人不禁好奇那下面隐藏着什么。 胡缨身着一袭深蓝色的劲装,腰间束着一条宽边的黑色腰带,显得英姿飒爽。正忙碌着,将火器一一摆放整齐。 监军苏有衡、节度使张敬则以及刘绰的两位兄长刘铭和刘炜,还有一众官员和将领,都站在演武场的观礼台上,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随着刘绰的一声令下,刘家的弓弩手按下了手中的机括。只听得“嗤嗤”声响,数道火光急速飞出,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最终落在了远处的靶心上,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箭靶在一团火光中被炸得粉碎。观礼台上的众人纷纷色变,有的惊讶,有的赞叹,有的则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苏有衡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虽然早已听闻刘绰研发的火器威力巨大,但亲眼所见,还是被深深震撼。 展示结束后,刘绰向众人微微颔首,表示谢意。观礼台上的官员和将领们纷纷上前祝贺,询问火器的详情。 刘绰命人将几样火器各取来一件,简单地做了介绍。 “烈焰弩是一张加强型的弩,配有特制的箭矢,里面装有沥青和硫磺,能让中箭之人身上燃起大火。这震天雷嘛,外壳由陶瓷或铁制成,内部填充有黑火药。伸出来的这跟引线叫导火线,用于点燃并引发爆炸。诸位查看此物时,要轻拿轻放,避着些火源。” 张敬则小心翼翼地接过一枚震天雷,仔细端详着。 众人也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些神秘的武器。实物就在眼前,不由得人不信。除了少数文官,凤翔府一众武将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自然知道这些武器对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心中眼中哪还有半分对刘绰的轻视之意。 “沥青和硫磺?” “黑火药又是什么?” “没听说过啊!” 照一号公务员的说法,刘绰将黑火药用于军事的时间,要比她上一世的正史记载早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新事物的推广不是易事。官员们的问题自然也多。就连李二也是满脸赞叹地看着她。 刘绰知道,她给的说法必须合情又合理。眼前这帮人可不是寻常百姓,惯于将无法解释的事情归于鬼神一类。 “诸位有所不知,刘某喜读杂书,偶然间在药王孙思邈所着《丹经内伏硫磺法》中见过一个方子,将硝石、硫磺和炭化皂角子混合后便能猛烈燃烧,亦即硫磺伏火法。刘某不懂武艺,想到此来关中路途迢迢,许是需要些防身之物,这才以此为基础将方子改进了一下,取名伏火矾法,又试着做了些小物件出来。” 刘炜忙道:“此话不假,我这个做兄长的可以作证。我这个五妹妹自小就喜欢读杂书,八九岁的时候就能照着《齐民要术》上的法子自己熬糖吃。二兄,你说是不是?” 刘铭正恨自己嘴笨,没早一点抢到这个话头,忙不迭点头,“正是如此!五妹妹自小就聪慧,还在医书里学会了一个救治溺毙之人的妙法,能让人起死回生。我们彭城百姓为此还给她建了不少生祠。说起这个,五妹夫可是亲眼瞧过的。” 见众人目光都望过来,李二红着脸点了点头。他不仅亲眼瞧过,还是被救的那个。耳边回荡的更多的却是“五妹夫”三个字。 虽说两人还没成亲,可他觉得这么叫非但没什么问题,反而还很好。 “果然精妙!”张敬则赞叹道,“若我唐军能装备此物,何愁收不回河湟失地?刘员外,不知这只竹筒又是什么?” “它叫飞火流星,里面装的是磷粉,在夜空中能发出更为明亮的光芒。” 作为一个资深军人,张敬则听得两眼放光。从前他对火攻的理解,还局限在烧粮草,火烧连营上。从未想过有人能研制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火攻武器来,忍不住激动追问,“刘员外,可否将那日与刺客对战一事,详细说来与我等听听?” 此话一出,起哄者众。 刘绰便将当日战斗的经过和自己所采取的策略简单一说,唯独没有提及自己的保命法宝——突火枪。 苏有衡望着她的眼神满是欣赏,当即表态道:“先是硝石制冰之法,如今又是伏火矾法,无不是功在千秋,利在社稷的奇思妙想。刘员外真乃我大唐奇女子也!天佑我大唐!天佑我大唐啊!收复河湟故地,当真有望了!苏某这就奏明圣人,二位将军所言句句属实。此等神兵利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来日,兵部若还要核验什么,苏某愿一力承担。” 刘绰谦虚道:“苏监军谬赞了。这批火器只是刘某闲暇时的消遣之作,数量稀少,恐难以满足大军所需。不过,若是朝廷需要,刘某愿倾尽所能,协助研制更多的火器。” 接下来的一幕,刘绰永生难忘。老泪纵横的张敬则竟然撩起袍子给她跪下了。 “刘员外,张某是个粗人,先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一方节度使行如此大礼,怎不让人惊惶? 刘绰忙将人扶住,“张将军快快请起,刘某当不得如此大礼!” 张敬则却跪地不起道:“如何当不得?张某今日当着诸位同僚的面,向刘员外赔礼!我老张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像今日这般对什么人心服口服过!日后谁若是与刘员外为敌,我老张第一个不答应!” 张敬则说得慷慨激昂,众人纷纷叫好。 这一跪让刘绰看到了比那日他负荆请罪之时更多的诚恳。 见一旁的苏有衡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幕,刘绰也拿出十二分的诚恳道:“张将军言重了,若真能为我大唐将士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刘某义不容辞之事。” 张敬则心中暗道:还是老高懂人心,这个刘绰当真是吃软不吃硬。 苏有衡笑着上前,扶住了张敬则的肩膀:“张将军切莫如此,刘员外深明大义,定不会将些许误会放在心上。当务之急,是尽快将火器制备起来。圣人和兵部还等着看样品呢。” 众人皆点头称是。 正事要紧,接下来的会议堪称绝密,除了苏有衡、刘绰和凤祥军中的高级将领,其余人等不得在场。刘铭、刘炜、李二几个都被安置在节度使府中歇息。 至于具体的实施方案,刘绰与张敬则、苏有衡等人共同商讨,决定在军中设立专门的工坊,核心步骤由培训过的士兵实施,招募来的工匠只负责外壳等零部件的生产。同时,还依据唐律制定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以防制作方法外泄。 与此同时,李二的房中,灯火正旺。节度使府上的仆人送来了一盏醒酒汤,李诚试毒过后才端了进去。 “二郎君,这是张将军府上送来的醒酒汤,您要不要饮上一盏?” 李二揉了揉额角,想着还要跟刘绰一起守岁,此刻醒醒酒也是好的,便道:“拿来!” 待李诚退下后,他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全身无力,倒在了榻上。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谁?”李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警惕。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缓缓走进房间。借着微弱的月光,李二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段窈窕,有些看不清楚面容。 “绰绰?”李二强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有些坐不住。“你不是绰绰,李诚?来人啊!” “李公子,听闻公子身体不适,奴家特来照顾。”女子的声音柔软而甜美,带着一丝诱惑。 李二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这是被人下了药,而且这个女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努力保持清醒,冷声道:“出去,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女子却不理睬他的拒绝,反而走近榻边,柔声道:“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奴家仰慕公子已久,愿为公子解忧。” 李二心中焦急,他知道自己不能让这个女子接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努力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越来越无力。那女子的手似乎已经摸到了他的脸上。 “请姑娘自重,你若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李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从小到大,他虽遇到过不少投怀送抱的女子,被成功下药倒是头一回。 女子却扑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道:“公子尽管喊。奴家既然来了,早就不要什么面皮了。奴家是心甘情愿给公子做妾的。可那刘绰好生霸道,不如此,我···我怎能有与公子亲近的机会!” 再三确认工坊规划后,苏有衡满意地点点头,躬身对刘绰行了一礼说:“刘员外,此等利器实乃国之重宝。回禀圣人的奏折中,苏某必为你请功!” “有劳苏监军!”事情谈的差不多了,刘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向张敬则请辞道:“张将军,夜已深,刘某就不叨扰了!这就与李公子回驿馆去。” 张敬则哪里肯应,“哎,这如何使得!我早就在府中安排了院子给刘员外休息,与李二郎君的房间只隔了一道院墙。来到我府中,便如回家一般,何须半夜再折腾一回。” “张将军,散席前,我与二郎约好了要一起守岁。驿馆之中都是随行之人,我们身为主家怎好弃他们于不顾?”刘绰婉拒道。 一路拉拉扯扯着就到了李二住的院子附近。见刘绰坚持,张敬则也不好再劝。正要派人进去知会李二,就听院子里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张家的仆从红着脸从院里跑了出来,见到张敬则,忙跪地颤声道:“将··将军,七娘子她····” 张敬则脸色一变,“七娘子怎么了?” 刘绰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快步走入院中,“二郎?” 院子里已然站了不少人,除了李诚和夜枭等几个伺候李二的人,还有一名贵妇人为首的张府之人。 房门大开,一名妙龄少女紧紧地抱着李二的腰身,与他一起躺在榻上。 李二则脸色潮红,神色痛苦,想将人推开却推不动。李诚和夜枭几个都是男子,不知道该如何上前处置。 “吆,这是怎么了?”看着眼前的一切,刘绰已猜了个大概。 看到刘绰进了院门,李诚的脸一下就红成了猪肝色。这可如何是好?自家公子以后还怎么跟刘绰相处呢? 他噗通一声跪到刘绰面前,眼神瞟着一旁的妇人,支支吾吾道:“五···员外,都是小人的错。小人被府上的主家叫去问话,等回来的时候就···您罚我!” 夜枭也一脸愧疚地跪在门前,“属下认罚!” 第220章 花痴入脑 刘绰脚步没停,施施然进了房间。 “现在是说罚的时候么?” 这是在节度使府,他们来赴宴,随行护卫不好带太多。若主人家有心,总能找机会把人都调走的。 “哎··你这女娘···怎能···”原本堵在院门的贵妇人也紧走几步跟着进了屋。 榻上的女子自然已将院中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正主来了,也不再闭眼装睡,坐起身子满脸委屈地道:“奴家···只是担心李公子的身体,并无恶意。如今名节已·····” 没等她演完,刘绰冷声道:“把她拖下来,交还给这位夫人。” 胡缨闻声而动,拎着胳膊将女子从榻上提溜下来,往门口妇人处一扔。 妇人忙惊呼着将人扶住。“这是干什么?你是何人?怎能如此粗鲁?” 胡缨不屑地瞪了面前的母女一眼,若不是娘子没发话,见到这种强逼着二郎君收房的事,她是要直接拔刀砍人的。 刘绰理都没理身后的人,径直坐到榻边,给李二把了把脉。 好厉害的药! 既能让人浑身无力,又能起到催情的作用,让关键部位精神昂扬,简直是迷奸界的翘楚。 看到李二难受的样子,刘绰心疼不已,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二郎,你怎么样了?” 李二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安慰道:“我没事,只是中了点迷药,休息一下就好。” “迷药和媚药哪能相提并论?”刘绰嗔怪道。 她虽没被人下过药,可是看过电视剧啊。希望这不是那种几个时辰内不行房就死人的江湖奇药。否则,她这个做未婚妻的是不是得义不容辞的帮忙? 李二身上的衣服虽有些许不整,却还牢固地穿着,一件也没被扒拉下来。只是湿透了的里衣正紧贴在身上,露出里面发红发热的肌肤。床铺上也是又凉又湿的,刘绰加重了语气,“这是怎么回事?” 李二强撑起一抹笑意,呼吸虽有些粗重,却是一副求表扬的神情,“我让李诚泼的凉水···” 他一个不懂什么医书的直男,身体燥热起来可不就想着泡进凉水里么? 刘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好端端的一个人来赴宴,如今却要遭这样的罪。她没想到,堂堂节度使府竟然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抢女婿。 回想今日种种,张敬则全然不像知情的样子。好歹是一方节度使,这点面皮还是要的。岂会一边派人偷她的家,一边情真意切地在她面前磕头赔罪? 男人或许会毫不在意其他女人的名声,认为有女子投怀送抱,或是收谁为妾室,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但这事绝不能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因为于他们而言,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不止是女人,还是人。 更何况,在火器这事上,他还有求于她。 但她也知道,这时代的男人,无论是否功成名就,后宅之事都是全部交给妻子打理的。别说张敬则这样的武将,就是刘坤,一介文官,你问他后宅柴米油盐的琐事,怕也是一问三不知的。 那这七娘子可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千金小姐了,泼辣、豁得出去,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一盆凉水都泼不开她死死抱住李二的手臂。 只是她又是在哪里见的李二?他来到凤翔府后,将宴请全都推拒了,一直窝在驿馆里照顾她来着。 “这位夫人,事到如今,该把解药交出来了?”刘绰淡然道。 寻常女子见到这样的场景怎么也要哭闹一场的,要么上去厮打女人,骂她贱皮子狐狸精勾引自己的男人;要么上去厮打男人,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可眼前这十六岁的小女娘,委实太过平静了些。 那妇人被刘绰的气势震慑住,也不敢造次,涨红着一张脸道:“什么解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刘绰一记眼刀飞过去,吓得在场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是了,她倒忘了,这种药的解药不就是行房么? 她一拍脑袋,失笑道:“怪我,忙了一夜,有些糊涂了。李诚,多备些干净的热水来,服侍公子喝下去。” 干净两个字说得尤为咬牙切齿。 见刘绰淡定无比,李诚早已找回了主心骨,忙不迭起身,领命而去。 刘绰从袖中掏出银针袋子铺开,对李二柔声道:“中了这样的药,难免会口干舌燥,多喝热水,出出汗,排解的快些。哪能用凉水浇?没得坏了身子。你放心,我再给你扎上几针,很快就舒服了。” 李二安静配合,任由她施为。 银针上身,体内那股燥热的感觉果然平复了不少,力气也慢慢恢复了过来。 想起方才李二的抗拒和嫌弃,那女子不甘心到了极点。她究竟哪里不如这个刘绰了? 家世样貌她都不输她,为何李二郎面对刘绰时,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女子贵在温柔娴静,管理好内宅,生儿育女,讨郎君欢心,似刘绰这般整日里跟男人们一起做事,争权夺利,算个什么事儿? 她不过就是个母老虎罢了! “刘员外,我是府上的七娘子,奴家···”张七娘缓了缓心绪,怯生生道。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话题给掰回来。她可还穿着一身凌乱的湿衣尬在屋里呢。这可是她的家! 哪知道没等她说完,刘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视线越过她,直接对门口的夜枭道:“哦,对了,把这个刺客交给张将军处置,请他务必严惩!” “刺客?什么刺客?分明就是···” 那妇人一听就急了。 就在这时,李诚从庖屋拎了一大壶白开水过来,边走边喊:“让一让,让一让,小心烫到了!” 少女一下跪在地上,拽着妇人的衣角,哭求:“阿娘,怎么办?你可要为女儿做主啊?否则,事已至此,我还怎么活啊!” 李诚坐到榻边,将李二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屋子里进了除李二外的第二个男人。 那妇人给张七娘披了件衣裳,遮住身体,理了理被打断的思绪,才重新开口,“刘员外,刚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什么?”刘绰一面给李二喂水,一面冷笑道,“花痴入脑还是自轻自贱?” 眼神凌厉至极。 那妇人深吸一口气,年纪轻轻的,究竟是哪来的气势啊!难怪她来到凤祥府后,能从虎口里头夺食,就连自家将军也满口都是刘员外如何如何。 “你···这说话也太难听了!”她强行按下心中的战栗,稳住声音道:“刘员外,我知道你与李二郎君早有婚约。如今,我家七娘子名节已毁。她可是堂堂节度使府的嫡女,下堂给李二郎做妾也不算委屈了你?” 刘绰闻言,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张七娘,心中暗自冷笑。这种手段,她在电视剧里见得多了。从来就不明白,剧中的人为什么要妥协就犯! 被下药的人是受害者,管那个下药的人死活干什么? 她将碗递给李诚,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母女俩,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嘲讽。 “夫人这话说得有意思,你家女儿名节已毁?怎么毁的?二郎身中奇毒,可是从头到尾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那妇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七娘则哭得更加厉害了。 “再说了,你家女儿是节度使府的嫡女,难道我刘绰就不是朝廷命官了?二郎是赵郡李氏的嫡子,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喜欢他的女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与他结下婚约,刘某从来不觉得委屈。实在不知道,夫人在委屈些什么?” 张七娘以为刘绰是要松口了,忙道:“我不委屈,阿娘,我不委屈。” 那妇人也有些没听明白刘绰的话,试探着问,“这么说,你是愿意喝下蔓儿的这杯妾室茶了?” “夫人说笑了,我与二郎虽有婚约,毕竟尚未成婚。什么妾室茶,正室茶的,哪来的立场管这许多?” 听到这里,正在努力灌水的李二心里不由得一紧。 绰绰这是给他留了面子。他养了这么久的力气,不就是为了拿出态度来,解决此事的么? 正在努力给李二灌水的李诚,心里也不由得一紧。 遭了,出了这样的事,五娘子这是嫌弃二郎君了。刚才,我就应该直接上手把人拖走的,管她是男的还是女的,管她衣衫穿得齐不齐整呢!反正我家郎君又不吃亏!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加快了灌水的节奏。 妇人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更加拿不准刘绰的意思了。看李家那些仆从听话的样子,分明早就当她是少夫人一般伺候了。 “你悍名在外,早就扬言不许郎君纳妾,莫不是要退····” 妇人心中窃喜,不小心将心里的话说了一大半出来。 她如此说,莫不是要退婚? 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自然容不得自己的男人与其他女人有染。若是能一气之下与李二郎退了婚,自己的女儿不就不用做妾室了?如此一来,今晚的冒险之举,倒也值得了。 “我不同意,想都别想。”李二竟直接在李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我与昭华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她的择婿标准我心知肚明,既然敢去提亲,就是做好了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准备。何来的悍名在外一说?李德裕此生非她不娶,夫人还是莫再开玩笑了。” “李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家蔓儿去死?” 李二冷笑一声,道:“夫人这话说得更是有意思了,你家女儿的死活与我何干?此前,我从未见过令爱。今夜,也是躺在贵府给我安排的客房里中了迷药,浑身无力,不得动弹。难道她自己走错了房间,要死要活的,我就要娶她?这是什么道理?” “你···”妇人被李二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夫人还是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女儿,别让她再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来。”李二毫不客气地说道。 其实,他不是想不到其他说辞,只是不将话说得难听些,怕是这位张七娘子就不会对他死心。 他今晚遭的这回罪,还无处说理呢。若真的宣扬出去,毕竟同在一张榻上躺过,张敬则又是地方大员,世人难免会逼着他纳了张七娘。 因为他是男子,不吃亏。可他怎么觉着,分明是自己吃亏了呢? 他好像非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才行。要是对方反咬一口,说他醉酒误闯了张七娘的房间,他也是百口莫辩的。 “李二郎,你这话未免太过分了。女儿家的名节岂能让你说得如此轻贱?” “过分?对陌生男子下药,这难道就不过分?我还没找夫人要个说法呢,夫人反倒恶人先告状了。”李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怒气,“人贵自重,才能不让旁人轻贱了去。” 说着,李二便要带着针往外走,湿衣服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这屋子他想起来就讨厌,实在不想再多待一刻。 “我···我···”张七娘面如土色,全然没想到李二竟是这样看自己的。她不敢上前拉住他的衣服,可怜巴巴地哭求,“二郎,你不能走!自那日在醉仙楼惊鸿一瞥,我心里便有了你。为了你,我什么脸面名节都不要了。你看过了我的身子却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听了这话,李二吓得不由后退了一步。 醉仙楼见过? 她站在人群中还是就在楼中吃酒? 他那日除了接刘绰回驿馆外,并没同旁的女子搭话啊。 刘绰在一旁也是震惊不已,就见一面的单相思,竟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张七娘可真够偏执的,比闻喜县主可恐怖多了。 至少裴瑾无论怎么纠缠,都是以势压人,从没动过什么下三滥的心思。 “张娘子,圣人言非礼勿视,适才李某从头到尾都紧闭双眼,究竟有没有做出无礼之举,你心知肚明。院中也都是府上的人,只要你们不想名声尽毁,那事情自然就瞒得住。李某言尽于此!” 李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刘绰也知道在张府待的时间越久,事情就越不好解释,忙跟了上去。 第221章 因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你啊 李二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夜枭身上,走得并不快。 刘绰紧走几步,把他身上的银针取下来,又对一旁诚惶诚恐眼中含泪的李诚道:“拿我的帖子,去找一下范博士,多带些谢仪!” 二郎君是李诚看着长大的,何曾见过他吃这样的哑巴亏,自是心疼的不行。听刘绰这样说,便以为那药或许还有什么猫腻,忙不迭地往外走。 哪知刚走到院门,迎面就撞上一脸怒气,匆匆而来的张敬则。 “刘员外,李公子,是老夫教女不严,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再留你们在府中歇息。我这就派人护送你们回驿馆。明日一早,老夫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后赶到的张敬则想是已经将所有事情都了解清楚了,不但命人封住了院子,还将牵涉其中的一干人等全都捆到了两人面前。 有家丁护院,自然也有婢女嬷嬷。 张家虽然封了院子,也只是针对自家人,不敢阻止刘绰和李二带来的人出府。 张敬则微微侧目,院门口的护卫立刻放行。李诚只愣怔了片刻,就小跑着出去了。 “这些狗奴,主子犯浑,他们不仅不规劝家中娘子,还帮着她做出此等丑事来,简直该死!” 说完,也不等刘绰和李二做出什么反应,便抽出腰间佩刀一人一下,将人直接杀死在他们眼前。 鲜血四溅,李二甚至都没来得及捂住刘绰的眼睛。 院中其余在伺候的张府下人看到这一幕,全都哆嗦着跪到了地上。 “绰绰,吓到了么?” 他眉头微蹙,张敬则这是给交代还是恐吓人? 饶是已经见过很多死人,刘绰面色仍忍不住白了白。 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仆从,难道主人家发了话,他们还能不干? 如果不听主人的话,他们的下场也是同样凄惨的。 奴隶制真是最丧心病狂的制度了。身为一个奴,他们的生杀大权全在主人掌控之中。 那些负责引走夜枭的护院,未必真的就毫无反抗之力,只不过一家老小都在将军府掌控之中,不敢违抗罢了。 虽然觉得很恶心,但这是张敬则的家事,她无权干涉。 刘绰吸了口气,摇摇头,“我们走!” 杀完了人,张敬则直接提着带血的长刀进了李二住过的客房。 张七娘哭喊着,“阿耶!阿耶,你要为女儿做主啊!” 身后传来极清脆的一声耳光,正在往外走的刘绰不禁停住了脚步。 “闭嘴!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孽障,今日我就一刀了结了你,也省得你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出来!” “郎君,使不得啊!”那妇人哭喊的声音传来,“蔓儿是我的命根子,平日里,你不是最宠她的么?怎么如今出了事,你非但不给她撑腰,却反倒帮着外人一起欺辱她?” 张敬则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愚蠢的妻子,狠抽了自己的脸几下,边抽边骂道: “撑腰?你们做出这样的丑事,还有脸让我给你们撑腰?老子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都是你教养不力,纵得她无法无天。” 张七娘显然很少见自己的父亲对她发这样大的火,这时才知道害怕,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哭?你还有脸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你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又是一巴掌传来,那妇人似乎是拦在了张七娘身前,“你打我?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全家,也从未拦着你纳妾,你居然当着外人的面打我?好,今日你要杀,便把我们母女一起杀了!” 张敬则已然怒不可遏,“你当我不敢?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若不是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我恨不得一刀····” “阿郎,饶命啊!夫人嫁过来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最终这一刀还是着落到了伺候在妇人身侧的老嬷嬷身上。 虽然半途收了力,老嬷嬷还是伤的不轻。 张敬则转身,对着院子里的下人们骂道: “还有你们,都是死的么?连个小女娘都看不住,那对招子都挖出来别要了!” 呵,杀仆从不是杀的挺快的么?转瞬间杀了一院子。到底是亲生父女,临别前交代的事情有些多啊。 生气是真生气,舍不得也是真舍不得,演戏嘛,总归是半真半假的。 刘绰知道,这些不过都是张敬则给她交代中的一部分。 他是真的极为宠爱这个女儿,想来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没如此严厉的管教过。 若非如此,张七娘还真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 身为‘外人’的刘绰转过身子,高声道:“张将军,何必动怒。府上的娘子有夜游症,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再嘱咐伺候的下人们照顾得仔细些也就好了。大过年的,何必多造杀孽!” 不是她圣母心泛滥,实在是张七娘这事儿虽做得下作了些,却罪不至死。不止她罪不至死,这一院子知情的下人更是不该无辜受累。 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死人!他舍不得杀自己女儿,就只好杀下人们封口了。如今话音不也正在往这处引么? 她若不开这个口,恐怕明日一早,满院子下人都得成为张敬则给她的“交代”。 马车缓缓行驶在夜色中,车厢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影摇曳。李二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身体紧绷,肌肤仍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在院子里吹冷风时,还不觉得如何。车内暖烘烘的,银针也已经取出,他只觉得周身又有一阵阵燥热袭来。 他想叫人把炭火灭了,可又怕刚刚康复的刘绰着了风寒。 李二的双眼迷离,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他心中的光,是他唯一的解药。他想要靠近她,想要感受她的温暖,想要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可他不能。他们还未成婚。 他爱慕她,也敬重她。偶有亲吻那是情难自抑,可他不能就这么草率地要了她。 刘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中既是心疼又是焦急。 “二郎,你是不是还很难受?要不,我再给你扎上几针?”刘绰柔声安慰道,她拿出手绢,轻轻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水。 他避开了她的触碰。 “绰绰,你别……”李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求,“我没事,出了这许多汗,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那你怎么还喘得这么厉害?”刘绰暗暗内疚,看来还是她医术不精所致。她头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扎的都是一些清热解表、调和阴阳的穴位。“刚才,我是怕你身上有针,走路碍事,才把针取下来的。你放心,李诚已经去请范博士了,他医术精湛,定能将你体内的毒给解了的。” 看着她娇艳欲滴的双唇开合着,李二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径直往一处流去。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理智,按住刘绰慌忙取针的手,安慰道:“绰绰,那几针很有效,我真的好多了,你别担心!” 见他不让自己施针,刘绰更担忧了,毕竟她临床经验真的不丰富,“你别骗我了,是不是我穴位看不准,扎错地方了?否则怎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又···” “因为···现在···在我眼前的人···是你啊!” 李二就这么祭出一记闷雷。 刘绰的脸一下子犹如煮熟的虾子红透了。 他的意思是说,那时候他面对的是张七娘,所以尽管有女在怀,尚能够自控。 可如今,面对她,他才难以自控的? 尽管这话李二说得并不流畅,可为什么她觉得,这真是她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了! 刘绰松了一口气,却也害羞到不敢看他的眼睛。 “真的么?早知道,我只把你腿脚上的针拿下来,不动合谷、内关、神门这个穴上的针了。”心怦怦跳得厉害,她也想表一表情意。“其实,我···” 她想说,这药若真是那种江湖奇药,非行房不可的话,她是愿意的。 他们有婚约在身,是合法的。他们这是要解毒,不算苟合。 “绰绰,跟我说说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李二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他把话题转开。 “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要不,你再给我扎上几针?” 两个人看着彼此红透的脸,笑出了声。 第222章 你本来就很好 待回到驿馆,范忠怀和李诚也刚到门口。 怎么来得这样快? 但事不宜迟,细节可以稍后再问。 “范博士一直在为疫病操劳,今日岁除,还叨扰您,实在抱歉!”一下马车,刘绰就抱歉道。 范忠怀的眼袋又重了许多,看着很是疲惫,边走边道: “刘员外说的哪里话,多亏了你送来的药材,否则这回还不知道有多少穷苦百姓熬不过去呢。那些偏方也甚是有用,真是帮了老夫的大忙。再说,我本就没在家里守岁,算不得什么打扰。” 许是李诚早就透露过些许信息,范忠怀来的时候就备上了对症的药草。诊脉后略一思索便开了方剂,又叮嘱李二喝药后还要泡药浴。 李诚忙不迭地去安排。 至于李二是如何中的“奇毒”,范忠怀一个字都没问。倒是毫不隐藏自己对刘绰应急处理的赞赏,毕竟是未出嫁的女子,便是懂医术,谁又会钻研中了春药该如何治疗? 可无论是多喝水还是针灸刺穴,她都处置得当。 为怕李二尴尬,刘绰是守在外头的,并没有进屋子。 范忠怀离去的时候,只看着她感慨了一句,“刘员外不做医者真是可惜了。” 刘绰知道他忙碌,早就让人将谢礼放到了他来时的马车上。也不做过多客套,亲自将老人家送走后,才看向一旁的李诚。 “城中疫情是不是还很严重?” 她本想去病坊帮忙的,可无论是张敬则和张年还是跟她来到凤祥府的人,全都反对。 她如今是朝廷命官,不是草民,一旦出了事,随行之人和当地负责接待之人都要担上罪责。所以,谁都不敢让她冒风险。 大过节的,李诚不想扫了主子的幸,躬身道:“回娘子,范博士吃住都在病坊之中,已许久没回过家了。” 只一句,刘绰便知道了范忠怀为什么岁除之夜还在病坊忙碌。 她想了又想,究竟还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她应该还可以再帮点忙,无论以何种方式。 鼠疫、天花、登革热、疟疾,这些疫病一旦发起来,死掉的人往往数以百万计。关中的百姓已经够难了,天灾人祸接连不断。隐隐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借着发粮,她已经调查清楚了这两年关中衙门瞒报的空户,可待回京之时,恐怕还是无法追究他们的责任。 那些人都刁滑得很,他们会无耻地将疫病拉过来当挡箭牌。他们会重新统计关中户籍,做出一本真实的崭新的户籍册子。然后说之前瞒报的空户都是疫病中新死的。 泡过药浴后,李二已经全然恢复。他换了衣裳出来,却看见刘绰尚未休息,正在翻医书。 闹了许久,天虽未大亮,却已是新的一年。 “绰绰,怎么还在翻医书?子时已过,无需守夜了。” 见他精神焕发的出来,刘绰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了。 她放下医书,起身道:“二郎,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李二忙让她坐下,“我一切都好。多亏了有你在。范博士不是都说了,你的处置十分得当。今夜之事不好四处宣扬,那种情况之下,你给我治,总比外人来要好得多。” “只是你今夜遭了这样的罪,我却说那个张七娘是得了夜游症,没能给你出一口恶气,当真是憋屈!”说到这件事,刘绰尤自气恼。 谁能想到,今年他们竟是这样守岁的。 “医者父母心,我知道绰绰是不忍心看那些下人跟着受罪。” “这年过的!”刘绰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她最不喜欢连累旁人,“若不是因为我,此刻你一定在长安陪着父母家人呢!怎会有此一遭?” “绰绰莫恼,其实今夜我很开心。”李二道。 听到这话,刘绰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了。 “开心?二郎,你不必为了安慰我如此委屈自己的。” 长得帅,又有钱,又不是你的错!她想。 她也喜欢看美男子,可她不会因为花痴美男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二将她往身边再拉了拉,“被人算计我自是生气的,可你今夜那般信任我维护我,才真叫我开心。原来,我在你心中这样好。” 当日,都说他低娶,他却从不这么觉得。是,他是赵郡李氏的嫡子,可他却遇到了世间最好的女子。 他担心的是,她是不是真的欢喜与他订亲。他不希望她是迫于权势和门第的压力才答应求亲的。 因为与他的婚约,刘绰被刺杀,被刁难,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他一直想对她再好些再好些。 李二哄她的时候,眼睛总是格外的亮。视线扫过来之时,刘绰有种如坠云端的梦幻感。 看他笑得迷人,她一下想起来自己今晚当着那对母女的面说过的话。二郎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喜欢他的女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与他结下婚约,她一点都不委屈。 这些话,她并不是刻意说出来气那对母女的。她是脱口而出的。 “你本来就很好!只是···”刘绰又红了脸,忍不住促狭道,“从前我怎么看不出你脸皮这样厚的?那时候,你总是摆出一副少年老成、高深莫测的样子。玩叶子牌时,可会折腾人了。” 想起小时候的事,李二也觉得恍如隔世。他道:“那时候,我得端着。如今我们已有婚约,自是今非昔比了。” 心里好受了些,刘绰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二郎,今晚节度使府中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真的能悄无声息不为人知么?当时除了我们,可还有其他人留宿?” 她当时忙着公务,除了王监军,对散席后其余宾客们的去向了解不多。 “有几个喝得烂醉的也留在了府中,住得离我们有些远。你二兄、三兄就在隔壁的院中休息。不过想来张敬则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他们是你的兄长,自然不会把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 刘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只希望院子里那些下人能平安无事。” 她明白,这两个兄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其实是聪明之举。可心里还是有些寒凉之感。虽说已经分家,若换作是她,听到自己的妹妹和妹婿身陷这样的麻烦,定要去给他们撑腰的。 若是刘珍和刘谦在,今夜有堂姐妹要被人强逼着喝下妾室茶,也一定会冲过去帮忙的。 总是这样,托福的时候是一家人,血脉难分。分担风险的时候,撇的干干净净。给的理由总是,你们这么有本事,怎会需要我们的帮忙。 李二道:“他们的命或许能保住,别的就不好说了。” 后来,刘绰才知道,那一院子的下人虽保住了性命,却全都被喂了哑药。 ipaoshuba.net 节度使府,张七娘院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张敬则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手中的茶盏几乎要被他捏碎。 张夫人在一旁低声啜泣,不时地抹着眼角的泪水。 张七娘则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院中的人已被父亲砍杀了大半。 “郎君,就饶了七娘这次,她也是一时糊涂。”张夫人哀求道。 张敬则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一时糊涂?你可知道因为她的一时糊涂,险些毁了我好不容易才与刘员外攀起来的交情?老高费劲巴拉把她那俩兄长搜罗出来容易么? 你可知道因为她的一时糊涂,险些让我张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她这是要把我张家的脸都丢尽!我张家的女儿怎能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 张夫人知道自己的夫君正是盛怒之时,哪敢再辩解半句。 但她还是有些不死心,既然事情已然做下,何不将错就错? 毕竟是在凤翔府,她的夫君是节度使,只要他们众口一词,说是那李二公子醉酒误闯到七娘的院子,那婚事不成也得成。 刘绰和李德裕身在他乡,再有本事又能如何? 年前的那次集市,她在府中忙碌,并没有陪同女儿出门。 哪知女儿回府后,便开始魂不守舍,茶饭不思,还将原本给她物色好的年轻将校和贵族子弟全都否了。 人选本已经筛得差不多了,就在野诗良辅和柳三郎之间徘徊不定,怎的出去一趟就又变卦了? 她是过来人,一看张七娘的样子,就知道这是有了心上人。 有了心上人怕什么?年节前遇到的,必定不是外地人。 自己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大,他们夫妻怕她成亲后受委屈,本就不舍得女儿远嫁,想在凤翔府为她找婆家。 而在这凤翔地面上,谁不愿意与节度使府结亲?谁又敢不忍让着点张七娘? 她问了贴身伺候女儿的嬷嬷,才知道,今日城中来了位贵公子,叫李德裕,出身赵郡李氏西祖,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尚未成亲。 一听是赵郡李氏的公子,她是有些犹豫的。这样的门第多少有些太高了,必定不会处处迁就女儿。 可没多久,整个凤翔城的贵女圈子都因为李德裕的到来轰动了。 官眷们都想一睹这位赵郡李氏嫡出公子的风采,张七娘一下子有了紧张感,哭着喊着让她想办法,并声称此生非李德裕不嫁。 她想,既然女儿喜欢他,那必然愿意为了他收敛些脾气。 关中离长安不远,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女儿嫁到长安去。 只是因为张敬则的守边重任,她们鲜少到长安去,与长安的贵族圈子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如今倒好了,这样一个“金龟婿”掉到了凤翔府,她怎能不好好抓住机会? 可没等她高兴多久,一盆凉水就兜头浇下。 在她想着要如何跟张敬则开口好让张七娘结识李德裕的时候,却得知,李德裕到凤翔府的当天,自己的夫君便下过帖子,邀请他到府做客,只是被婉拒了。 理由是,他要留在驿馆照顾他的未婚妻子。那正是他年节前从长安奔赴凤翔府的原因。 她那“金龟婿”虽尚未成婚,却已然定亲。与他定亲的,正是那位被城中百姓交口称赞的冰务司员外郎刘绰。 她想劝女儿放弃,堂堂节度使府嫡女怎可入门做妾? 可女儿以死相逼,说只要能嫁给李二郎,便是做妾,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而刘绰在节度使府给她安排的接风宴上就说过,她是不许郎君纳妾的。 为了让她答应帮忙,张七娘不惜绝食相逼,她真的是不得已才答应的。想着女儿若是能嫁入赵郡李氏,便是做妾,也不算太丢人。 可李二来到凤翔府后便一直深居简出。没多久,城中又起了疫病,听闻那个刘绰也染病了,他一直在驿馆中照顾她。 若是无法与李二郎见面,纵然她的女儿再好,那一切也都是空话了。 今夜晚宴,便是她们唯一的机会。 可这么多年,岁除的晚宴张敬则都是跟军士和同僚们在前院吃喝,从不会陪伴家人。 她根本无法带着女儿出来与李二郎见面。 因此,若要让他就范,她们必须使些手段。 而这些,她那忙于公务的夫君是不会知道的。 面对父亲的指责,张七娘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满腹委屈,哽咽道:“事已至此,女儿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这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路。她不后悔。 喜欢一个人有错么?她不过是心仪李二郎罢了。虽只是惊鸿一瞥,可他的样子早已刻印到她的脑中,清晰如昨。 那日,她逛街逛累了,便到醉仙楼用饭休息,哪知道却见证了一场凶险的刺杀。 虽身在醉仙楼中,可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惊惶未定之际,却见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骑马而来。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仿佛天神下凡,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姿挺拔,如同苍松般屹立不倒,那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束,不但没有减损他的气质,反而更添了几分不羁的风流。 当李二跃下马背,快步走向刘绰的那一刻,张七娘的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 他的眼眸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 他的笑容温和,如同春日暖阳,温暖而不失风度,让人心生欢喜。 尽管那眼神和笑容都是给另一个女子的。但她的心中,那份对李二郎的爱慕却如同野火燎原,难以熄灭。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阿娘总问她想要找什么样的夫婿。 她总说自然是如意郎君。可究竟怎样的夫婿才算是如意郎君,她也不知道。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有了答案。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得潇洒俊逸,让她心动不已。 后来知道,他是赵郡李氏嫡出的公子,她就更喜欢了。 他不是野诗良辅那样的粗汉,也不是裴九和李六那样的纨绔,与她甚是相配。 这样的男子,她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遇到。 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成为他的女人,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承担后果?你承担得起吗?你可知道刘绰和李二郎是什么人?一个是朝廷的红人,一个是长安的贵胄,你竟然敢对他们下手!”张敬则怒不可遏。 “郎君,蔓儿只是太喜欢李二郎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张夫人试图解释。 “喜欢?喜欢就能为所欲为吗?喜欢就能不顾家族的名誉和安危吗?”张敬则冷笑道,“你这是在玩火,你这是在自掘坟墓!” 张七娘抬起头,凄然一笑,“坟墓?反正女儿已经失了清白,若不能嫁给二郎,活着也是无趣,倒不如死了的好,也省得再碍阿耶的眼。” 说完,便要往旁边的柱子撞去。 张夫人猛地扑了过去,护住女儿,“蔓儿,你这是做什么傻事?你死了,阿娘怎么办?” 张敬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七娘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气死我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羞耻的女儿!我打死你我!” 张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郎君,说起来这也怪不得咱们的蔓儿。那李二郎是怎样的一表人才你也看到了,蔓儿心仪于他,这不正说明咱们的蔓儿眼光好么? 事已至此,干脆将错就错。就说是那李二郎吃醉了酒误闯了蔓儿的房间,这才让她清誉受损。 这是在凤翔府,只要咱们咬死了,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如此既能护住咱们张家的名声,又能得个赵郡李氏的女婿,岂不两全其美?” 闻听此言,张七娘又怀了一丝希冀,哭着喊了一声阿娘。 她是想把事情宣扬出去的,她不怕丢人。只要能嫁给二郎,些许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什么?你还要不要脸?”张敬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当人人都是傻子么?今日岁除,大家都在守岁。且不说李二郎自己带的随侍,蔓儿院子里那么多伺候的人,拦不住一个喝了酒的醉汉?眼睁睁看着他闯进家中娘子的闺房?说出去谁信?” “就说是因为岁除,咱们府上开恩,只留了屋子里伺候的几个,外头那些干粗活的,全都放回家团圆去了。这才没被发现,谁又能说什么? 他自己带的仆从不认识府上的路,带着主子走错了院子,也没什么稀奇。再说了,哪有女儿家拿自己的清誉扯谎的? 只要这事情传了出去,信的人必定占多数,到时候,赵郡李氏为着自家的声誉着想,也得迎咱们蔓儿入门。” 在实施计划前,她已经将各种可能都想了个遍。故此,张敬则一问,便能给出如此逻辑缜密的回答。 看着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妻子,张敬则只感到哭笑不得。 “你当赵郡李氏是什么门户?你们母女俩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蔓儿就算嫁进去了又能得着什么好?夫家岂会爱重她? 再说了,无论才学还是样貌,她哪一样比得上刘绰?李二郎有那样一个正头娘子摆着,眼里哪里还能看见蔓儿? 放着好好的正室嫡妻不做,巴巴地嫁过去遭人嫌弃受人冷待,图什么?你这个当阿娘的,还觉得挺好?” “郎君,那个刘绰是了不起,年纪轻轻能以女子的身份入朝为官,风头无两。可咱们的蔓儿也不差啊!是,像刘绰那样的女子,多少男子都比不上。 说到底,她不就是会点医术,又在夏日里制了冰出来么?李二郎现在自是觉得她好,可日子久了呢? 她整日在男人堆里争强好胜地出风头,不顾家,不体贴夫君,不侍奉家翁,哪个男人受得了?到那时,咱们蔓儿的好处自然也就显出来了。 何况,今日那是李二郎自己发话绝不纳妾。事情若传回了长安,赵郡李氏的长辈可未必肯由着他胡来。 只要他们同意迎蔓儿入门做妾,那刘绰如此心高气傲,必定会退婚。如此一来,说不得,咱们蔓儿能直接变成正室嫡妻呢!” 张七娘只觉得自己的阿娘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刘绰不是名满天下么?不是绝不许郎君纳妾么? 只要二郎非纳妾不可,她不就得乖乖让出正妻的位子来么? 若不是阿耶无端阻拦,怕了那个刘绰,将涉事仆从杀了,事情定会朝着这个走向发展。 她的阿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懂内宅之事,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好在,她还有阿娘,她的阿娘聪明睿智,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只要阿耶点头,一切都还来得及,二郎他还在凤翔府。 张七娘膝行几步抱住张敬则的腿,泪眼婆娑道:“阿耶,女儿知道您心疼女儿,您就成全女儿!求您了!” 张敬则看着面前的妻女,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没想到,她们竟如此得冥顽不灵,听不进任何劝告。 “疯了,你们真是疯了!刘绰是东宫掌食女官出身,又精通医术。广陵王世子自小就用的她定的食谱,圣人和太子殿下都吃过她做的药膳。你却觉得她管不好内宅?侍奉不了家翁?” 此刻,张敬则无比的后悔。他不舍得女儿吃苦,也不想让人家嫌弃武将人家的女儿粗鲁,没有大家闺秀的气度,才没让她学武。只让她学些绣花和管家的本事。想不到竟让妻子在后宅里把她养成了这样的脾气秉性。 “她一入长安就掀了五坊使,却还能从窦文场那全身而退。只一首词,就被召入宫做了内文学馆学士。圣人因为她处置了赵侍郎,贬逐了那些弹劾她的御史。 就连顾尚书和杜相都对她极为赏识。长安官场多么险恶,可她八面玲珑,游刃有余。这些年文官和内侍们在朝堂上斗得多厉害,你见过谁既能得了文官的喜欢,又不被宦官们迫害的?她做到了。” 张七娘不服气道:“阿耶将她夸得这样好,为何她却容不下一个妾室?分明就是善妒不能容人!哪有她这样的女子?我也不求什么,只不过想跟在二郎身边,日日都能看着他,照顾他。她凭什么不许?” “你见过哪个朝廷命官入赘的?哪有正室还未入门,就上赶着给人家做妾的?你要是有她那么大的本事,你也可以不容妾室。”张敬则直接被气笑了,话语里已是难掩嘲讽。 “李二郎是好,可你以为满长安的贵女都瞎了眼,就你长了一双眼睛?她们都办不到的事儿,你们母女俩就能办到了? 她才来关中几天,却已是人人称赞。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奇女子,赵郡李氏的人疯了才会答应她退婚,再选你。 你若真的搅和了她和李二郎的婚事,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第224章 疫鬼横行,遥祝即可! 张夫人没想那么多,只顾着哄自己女儿了,听了张敬则的话后才有些后怕。 那李二她今夜见过了,明白了女儿为什么那么喜欢。 尤其是李二在处理这件事上的态度,让她更加满意。 大部分男人碰上了这样的事都不会拒绝的。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咱们的蔓儿怎么办?” “不算了还能怎样?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她既说了是夜游症,便是顾全了我们张府的颜面。 你们还不知道见好就收,竟还想着明媒正娶地做李二郎的正室嫡妻?刘绰年纪轻轻就有生祠,你们母女俩是哪座庙里的菩萨?” 张夫人怯生生道:“郎君,这事真的能瞒得住么?否则,咱们的蔓儿以后可不好说亲了!要不等野诗将军回来,就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 “阿娘,····” 没等张七娘表达不乐意,张敬则已然道:“晚了,野诗良辅已经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谁?野诗将军怎会突然就有了心上人?” 张七娘有些傻眼。 她可以看不上野诗良辅,却轮不到他不喜欢她。 “郎君,你不是说野诗将军一心想多立些战功,没有考虑过··” 张敬则哼了一声,“刘员外身边的一等婢女。他这次出征前,还要我帮忙多照顾着些。” “什么?一个婢女?连个婢女他都要?果然是个眼皮子浅的!” 张七娘心里又急又气,嘴上却不能软上半分。 他明知道父亲在为她择选郎婿呢,居然在这档口看上一个婢女,还要父亲照顾些。这不是存心下她的脸面么? “是啊郎君,为蔓儿择婿的事,这野诗将军莫不是还不知道?他还没有正头娘子,就要先收个妾室了?” 考虑到绿柳和菡萏刚刚康复,赴宴时刘绰没带着她们。张夫人想起那个跟在刘绰身边的婢女,倒有些理解野诗良辅了。 今晚就是那姑娘把自己女儿从李二榻上拎下来的。 虽看着冷漠粗鲁了些,模样倒是不错。瞧着也是个练家子。 “妾?他聘礼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明媒正娶,刘员外回长安前,这亲事许就定下来了!” 张夫人大惊失色,“啊?他不要前程了?好歹,他也是夫君你手下的一名小将,再怎么想着靠自己,也该找个良籍平民。 一个奴,非但于他的前途无助力,官身与奴婢通婚可是要坐罪的啊!郎君,这孩子追随你多年,忠诚可靠。他不懂得这些,你可得提醒着他点儿!” 张敬则冷笑,“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管教女儿,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我····”张夫人也突然明白过来。 等级森严,他若真要求娶,刘绰定是要将那婢女放归良籍的。 张七娘语带讽刺道:“阿娘,哪就没有助力了?他这是觉得娶了个婢女就能巴结上那个刘绰了!人家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说不得能帮着他一飞冲天呢! 谁说他老实本分了?我看此人最是处心积虑地要往上爬!为了攀上刘绰,脸都不要了!” 张敬则看着女儿那刻薄又口是心非的样子,又想起绿柳那进退得宜又落落大方的样子,直恨不得仰天长叹! 这会儿她倒聪明起来了!她哪来的脸? 他恨恨地剜了一眼自己的夫人,好好一个女儿,怎么就被她养成了这样? “你闭嘴!还有脸说别人!从今天起,你给我在祠堂里头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祠堂半步!待他们离开凤翔府,我便送你到山上去清修。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府。” 张夫人一听,忙跪下,抱住张敬则的腿劝道:“郎君,蔓儿她知道错了。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这样对她。她只是一时糊涂,她会改的。” “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张敬则指着自己的夫人,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不止她,你也给我好好待在房间里思过,管家的事先交给秦姨娘!” 大年初一,瘟疫未消的凤祥城显得格外冷清。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艾草和菖蒲,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香气,人们用这种方式来驱散疫气,祈求平安。 城中的医馆和药铺成了最忙碌的地方,医师们不分昼夜地为病患诊治。 富贵人家还好,贫苦人家为了讨生活每日都要劳作,根本不可能为了躲避传染就停了往来穿梭。 除了号召大家不要囤积急用药草外,刘绰还特地通过刺史府发了防疫小妙招的告示,以提高百姓的防疫意识。 建议大家缝制面巾,在外出时捂住口鼻,勤洗手,水务必烧开了才能喝,用雄黄和石灰对环境进行消杀等等。 根据范忠怀的反馈,这次瘟疫传染率比以往的低了很多。 为了表达对刘绰的谢意,不少路过的百姓都自发地在驿馆外充满敬意地行礼,再道一句新春安康。 有的人家还特意煮了鸡汤,或者制作了糕点,拜托守卫带进去给刘绰。 “刺史府有严令,任何来历不明的吃食都不能往驿馆里头送,走!刘员外吃得好着呢!”戴着面巾的军士一边拦人一边道。 同样带着面巾的百姓不想走,“军爷放心,我没病。多亏了刘员外庇佑,我们全家都没得病。这吃食您放心往里头送就是。” 另一个被拦住的百姓则直接唱起了那首告示上的顺口溜。 “疫疠横行需警惕,吾等防范要记牢。 面巾遮面掩口鼻,丝线密织防邪招。 朝夕洗手不懈怠,清泉涤净病尘消。 饮水必经火煮沸,热汤暖腹毒自逃。 雄黄石灰遍洒扫,邪气不侵家宅宁。 艾叶菖蒲常焚熏,净化四隅正气盈。 食物烹煮熟透食,生冷之物莫贪嘴。 邻里互助共守望,疫鬼无门侵不得。 官命如山须遵循,同舟共济渡难关。” “军爷,我们都牢牢记着呢。我等前来给刘员外拜年,哪敢拿不干净的吃食过来?这鸡汤还热着,您通融通融送进去,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那军爷实在被磨得受不了了,答应了进去问问。百姓们见状,忙将吃食放到地上就走了。 一发便不可收拾。 没多久,驿馆外立了块木牌子。 上面写着八个大字: “疫鬼横行,遥祝即可!” 第225章 恶有恶报 因为确认了自己对瘟疫病毒具有一定的免疫性,刘绰决定亲自前往城中的病坊,帮助范忠怀救治病患。 驿馆中赞同的人没有,阻拦她的人却有许多。 绿柳焦急道:“娘子,您是千金之躯,怎能轻易冒险?若说康复之人就不怕再次染病了,但奴婢也是康复之人。女婢身份卑微,若说去病坊帮忙,绿柳愿意代娘子前去。您在驿馆中坐镇,绿柳每日向您禀报,您看这样可好?” 菡萏泪眼婆娑:“娘子,菡萏知道您心系百姓,但您也要为自己着想啊。哪有我们在后面躲懒,让您一个人去的道理?如果您坚持要去,一定要带上奴婢啊!” 陈烈也破天荒对刘绰的决定产生质疑:“员外,自入关中已遭遇过两次刺杀。对头来历不简单。病坊虽然需要帮助,但还是您的安全最为重要。您若要去病坊,我等必得先去探查情况,确保安全无虞后,您再做打算。” 诚管事更是担忧到不行,“娘子,老奴知道您医术高超,心怀慈悲,但病坊里头全是染病的人。您说您要是再度染病,我们二郎君又要为您担心了。您可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刘绰知道众人都是为了她好,只得再次解释:“你们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虽同是康复之人,但病发时我与绿柳和菡萏的症状全然不同。若说再次染病的风险,她们两个比我要大得多。而我即便再度染病,症状也不严重,不会多么凶险的。况且,我本就算半个医者,懂的保命手段比你们多。二郎,你也不信我,觉得我是在任性么?” 李二笑着只问了一句,“我若不同意你去,你便不去了么?” 刘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是惜命了。什么时候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李二知道刘绰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柔和了下来:“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阻拦你。但你得答应我,务必要小心,不可冒险。” 刘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我答应你,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绿柳和菡萏见刘绰如此坚决,知道再劝无益,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娘子至少要让我们跟着,也好有个照应。我们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娘子,奴婢挂上十个药囊,保证什么疫鬼都不敢近身。上回那是毫无防备才被算计了。” 陈烈也坚持道:“员外,不管您说什么,属下都会带着人守在病坊周围的。” 刘绰知道在这一点上,她同样拗不过他们,只好点头答应。 待她们去了病坊后,李二将诚管事叫到身边,吩咐道:“跑一趟节度使府,病坊的事还需知会张将军一声。” 病坊中,刘绰身着素净的医袍,穿梭于病床之间。 “这位大娘,您今日的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相信不久便能痊愈。”她的手轻抚着老人的额头,检查她的体温。 刘绰根据自己对瘟疫的理解,结合范忠怀的实践经验,提出了一系列创新的治疗方案。在她的引导下,病坊的救治工作变得更加有序和高效。 在凤翔府的军营深处,有一处戒备森严的工坊,这里是军中火器制造的重地。 自从刘绰提供了黑火药的配方后,这座工坊便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军中负责军械制造的师父都是能工巧匠,拆解了烈焰怒和震天雷后,兴奋异常地投入到了火器的改良与制造中。 工坊内,炉火熊熊,铁锤敲击的声音此起彼伏。 震天雷的外壳全部由生铁铸成,内盛改良后的黑火药,一旦引爆,不仅能将铁壳炸成致命的碎片,还能产生巨大的冲击力,足以穿透敌军的重甲。 军械师们还不断创新,尝试将黑火药应用于更多的火器之中。 在工坊的另一侧,一群士兵正在接受使用这些新型火器的训练。他们在军械师的指导下,学习如何快速装填火药,如何精准瞄准,以及如何在战场上灵活运用这些火器。 士兵们对这些新武器充满了好奇和兴奋,他们知道,这些火器将在未来的战斗中发挥重要作用。 十日后,刘绰受邀前往凤翔府军中查看制作和训练进度。 再次见面,刘绰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张敬则心中又是一声长叹:什么时候蔓儿也能这般出息? 刘绰站在一排刚刚锻造完成的火器前,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没有可能将她的保命法宝突火枪改造成可以连发的武器。 这个想法在她的心中酝酿已久,但一直苦于没有技术支持。 她的目光在工坊内巡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陪同的首席军械师的脸上。 今年,凤翔城中开始流行起遥祝拜年。都说就是这刘员外最先起的头。听说这刘员外乃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老师傅被她盯得有些发毛。 “刘员外,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刘绰尽量让自己笑得单纯无公害,“我有一事想请教老先生!” 这一笑更把老师傅吓坏了,“刘员外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去河西道采买药材的队伍却依旧没有消息。 病坊的形势也不容乐观。几个比较有效的方子,都出现了关键药材见底的情况。范忠怀和刘绰不得不再绞尽脑汁地找出其他可以替代的方子或是药材先顶着。 刘绰每日忙得头脚倒悬,医术却也跟着精进了许多。 上元节这日,她忙了一上午后早早就回到了驿馆。剩下的时间,她打算好好陪着李二过节。 见她吃饭时都眉头紧蹙,李二道:“张敬则五日前便已派出了一支小队前去接应。买药的队伍行进到了哪里,想必今晚就会有消息了。” “已经派人前去接应了?”刘绰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对了二郎,有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今日一早,那个李六郎病死了!” “病死了?绰绰,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李二以前吃饭时是不说话的,跟刘家人处久了之后,偶尔也开始跟着聊上几句了。 “原来,他不是在装病,反倒是病得很厉害。过年时已然起不来床了。李家的下人几乎日日守在范博士门前求他入府诊病。范博士忙得很,自然不可能日日都去,却也看过他几回。今日一早,他又被李家的人半拖半请地带走了。一个时辰后才回来,他说人死了,瘦的已经不像个样子了。” 李二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优雅地吃饭。 刘绰人忍不住逗他,“哦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不觉得这是苍天有眼么?他们父子想害人,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李六郎没熬过去,他们舍弃了的那个庄子,我跟范博士去过。那村子里虽死了不少人,却总有活下来的。” 李二点头表示赞同,“绰绰说的有理!不过,与其相信报应不爽,我还是更希望他能被律法惩处。” 说完,他放下筷子将李诚唤到身前,一本正经地吩咐道:“此等噩耗想必牢中的李家主还不知道,想办法把消息透给他!” 刘绰将眼前的人跟在彭城老家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小男孩重叠,心下不禁有些感慨: 他果然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喜欢杀人诛心! 第226章 吐蕃人来了 “绰绰,还有件事情你得知道,出城接应的人里有你二兄和三兄。”李二又扔下一句惊雷。 “什么?”刘绰只觉得嘴里的饭菜都成了惊雷的味道,虽然她也不知道惊雷是什么味道。 “他们是不是以为出城接应没什么危险?他们俩个也算是初来乍到之人,张敬则还真放心让他们去啊?” 虽然知道刘铭和刘炜都很想立功,也很需要立功,但刘绰很不解。 “我猜他们是这么以为的。以为高、张两位将军把他们找来是为了讨好你,他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立点军功。你还在这里,张将军就得给这个面子。而张将军也是因为你还在这里,所以得给他们这个面子。” 刘绰扶额。 原来是面子和人情的问题。 可他们两方理解的面子是一个意思么? “这是张敬则特地派人到驿馆来说的?”刘绰问。 李二老实点头。“说是两位兄长主动请缨!” “他这是要硬塞个人情到我手里啊!这个老张还真会给人添麻烦! ”刘绰真的很想哀嚎。 他是不知道她老家那两位叔母有多难缠啊! 刘铭和刘炜这次真的立功回来还好,若真的出点什么事情,那两位一定会因为她此刻在凤翔府而怪罪到她的头上。甚至可能打到长安来找刘老爷子闹,根本不顾及老人家的身体受不受得了。 她甚至连说辞都替她们想好了: 阿翁,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铭儿和炜儿可是你的亲孙子。别人家有人当官都是托福的,咱家倒好,五娘子当了官,却连累两个堂兄为了她的官声去冒险。 哎呀,我的儿啊,你这是何苦呢?非要去那河西道冒险,现在可好,连个尸骨都找不回来!刘绰啊刘绰,你这是做了什么好事啊?你那官儿当得再大,也换不回我儿的命啊! 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家人的吗?你这官儿当得越大,我们这些亲戚就越倒霉!本指望你能照应着点,没想到你竟把自家兄弟往火坑里推!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一想到,两个叔母对着她泪眼婆娑,声音颤抖的撒泼哭号,她就头大。 这年头虽说已经分了家,可只要刘老爷子还在,就还是逃不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德绑架。 李二看她发愁,安慰道:“城中发了瘟疫的消息想来已经传到了吐蕃,他们也不想让疫病传到自己那边去,所以这个年节才能如此安稳。绰绰放心,张敬则既然敢派他们去,定然安排了保护的。况且,与真正的战场比起来,这次任务总归是更安全的。” 刘绰心下稍安。 “嗯,上元节前后这三日都没有宵禁。昨夜平安无事,只希望今明两天也能如此。” 如果去河西道采买的人真的被吐蕃人抓到了。那么,对他们而言,最好的进攻时机就是上元节。 此刻,他们缺医少药,人心涣散。这一年,又是大灾又是大疫的,到了上元节,憋屈了许久的百姓定然想着要苦中作乐。 从昨日开始,城中的节日氛围就已经极为浓厚,比过年时还要热闹得多。 不少城中学子因为刘绰做的元夕二首,将她归为文坛名人,递了帖子求见,还留下了自己的诗文,希望得到她的赏识与引荐。 取消宵禁的这三日,正是防备最松懈之时。 “绰绰聪慧。”李二赞道。 他们彼此之间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能很快明白。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上元佳节,忙了这么久,你也该好好歇歇了!” 刘绰知道自己如今也只能等消息,叹了口气道:“横竖他们都已经去了,只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得偿所愿!” 凤翔城的上元节,虽没有长安的繁华盛况,却也有一番别样的温馨与热闹。 城中的疫病尚未消除,驿长却是从十四便开始着手准备。驿馆挂起彩灯,布置好了灯谜。这些灯笼制作精巧,都是节度使府送来的,表面绘有各种吉祥的图案,如龙凤、莲花、福字等,寄托着对新年的美好祝愿。 为了鼓舞民心,更为了祈福和驱邪,张年宣布灯会照旧,还特意请了乐师和舞者,在城中主干道上游行表演。驿馆正是表演队伍的必经之地。 凤翔的社火表演形式多样,极具特色,吸引了众多戴着面巾的百姓追着观看。 百姓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疫病笼罩的阴影下,这样的欢笑显得尤为珍贵。 夜色深沉,时近子时,凤翔城的上元节庆祝活动进入了最热闹的时刻。 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悬,将银白色的光辉洒满了大地,给这个特殊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浪漫。 刘绰和李二并肩坐在驿馆的房顶上,各自怀抱着一个暖手的锡夫人,身边摆放着一些简单的酒菜和点心。诚管事在一旁守着一个小火炉,不时给他们温热。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声。刘绰和李二定睛一看,节度使府的方向正有大批军士在调动。 短短时间里,城中有十几处地方起火。火光冲天,喊杀声、锣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百姓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人群中有人手持武器和火把不停制造混乱。 “怎么了?吐蕃人攻城了?”刘绰道。 “不会!”李二摇头,“这里是州府治所,离边线尚有数百里之遥。想来只是潜藏在城中的斥候在制造混乱。” “看来,还真是在今夜!”刘绰心中一紧 她知道这意味着刘铭和刘炜的情况,可能真的是十分危险了。 两人匆匆下楼,组织驿馆中的众人拿起武器,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机。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凤翔府西部关防,吐蕃大军也开始了攻城。他们利用云梯和攻城车,试图突破城墙的防御。城墙上的守军奋力抵抗,箭如雨下,石块和热油不断倾泻在攻城的吐蕃士兵身上。 第227章 驰援大散关 骚乱一个时辰后便被平息了。 灯会照旧进行。 百姓有躲回家避祸的,自然也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节度使府中,张敬则面色凝重地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将军,大散关急报,吐蕃大军压境,关城岌岌可危!”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冲进大厅,跪地禀报。 大散关在陇州西南,是关中四大门户之一。 一旦失守,不仅陇州不保,整个关中地区都将陷入战火。 身为凤祥节度使,张敬则统管陇州和岐州,他迅速下令:“传我命令,集结人马,立即驰援大散关!” 节度使府中,不停有手执令旗的士兵骑着快马奔出。 大部分都是直奔西城门而去,其中一匹马却穿越了城中主干道,向着驿馆疾驰。 马上的士兵不断高喊:“紧急军情,速速避让!” 驿馆内,传令士兵尚喘着粗气,“刘员外,吐蕃大军压境,进犯大散关,传张将军令,征调您的私人护卫,即刻前往大散关,协助火器营抵御外敌。 员外放心,将军说了,此次出征死伤皆有抚恤。且您的护卫只是压阵,稳定火器营军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派他们上战场的。 此外,将军出征后,军中火器制造还需您帮忙督管。” 刘绰的护卫,皆是历经沙场的老兵,对火器的使用尤为熟练。 这段时日更是担任了凤祥军火器营的教头。 张敬则深知火器的威力,但他也担心短时间内训练出的火器营士兵无法应对吐蕃人的猛烈进攻。若是刘绰的私人护卫能够参战,必能大大增强火器营的战斗力。 院中的护卫们听到这话可就不开心了。 “这叫什么话?便是要上战场,爷们儿们也不带怕的。” “就是啊,不就是几个吐蕃蛮子么?怕他作甚!” “咱们兄弟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这小子还是个娃娃呢!” 战事一起,保家卫国自然排到第一位。 刘绰走到院中,目光一一扫过护卫们的脸,这些退伍老兵曾经在战场上殊死拼杀,却没被朝廷公平对待。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已年过四十,但那股子战士的热血并未因岁月而减退。如今又要为大唐的安宁再次出征。 虽说军情紧急,可这个口,刘绰有些不好意思开。 “员外不必为难,我们听您的!”护卫们的队长是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的老兵,他爽朗地笑着,“您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刘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些护卫对她的忠诚,也了解他们的战斗能力。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各位兄弟,此番前去支援大散关,凶险异常。但我相信,以各位的身手和经验,一定能够平安归来。待到凯旋之时,我定在这驿馆之中摆酒,为诸位庆功!” 众护卫齐声高呼:“我等定当不辱使命!” 城郊军营校场上,士兵们迅速集结,战马嘶鸣,刀枪林立。 张敬则身披重甲,跨上战马,高举长剑,对着士兵们高声喊道:“将士们,西蕃蛮子打来了,怎么办?” “杀他个片甲不留!”士兵们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张敬则一马当,率领大军,火速向大散关进发。 驿馆中,气氛凝重。 刘绰和李二盯着一张民用舆图,分析着战局。 “还真是在上元节动手,看来吐蕃人也深谙‘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他们也不怕引火烧身,染上疫病。”刘绰道。 李二不禁嘴角微翘。 “趁你病要你命?绰绰,你这说法,倒是贴切!我猜,这次野诗良辅去河西道不单单是护卫采购药材的人那么简单。 这些年,我大唐对外都是守势。每逢年节,吐蕃人便会进犯骚扰。今年,关中先是大旱,又是大疫。他们却迟迟没有动手。这并不寻常。否则,张敬则也不会让野诗良辅亲自带队护卫。 而如今,吐蕃人已然进犯陇州,采购药材的车队却还未归来。这就有了三种可能。” “哪三种可能?” “其一,采购药材的车队被吐蕃人发现,他们此次进犯,将以车队相要挟谈条件。 其二,吐蕃人发现了车队的踪迹,却没有抓到他们。此次进犯是追击车队而来,他们想阻止药材入关。 其三,一切都很顺利。李五郎他们之所以现在都没回来,是因为吐蕃人的行军,拖慢了他们的回程速度。此刻,他们已回到陇州,正往岐州赶来。” “嗯,应是如此。对了二郎,你说,他们会不会去给吐蕃人投毒?” “投毒?你是说李岩?”李二心有灵犀道。 “所谓兵不厌诈。收复河湟是张敬则的执念,我怕他会不择手段。不过,我这种猜测也是荒唐。河西道那边以唐民为主,真将疫病传过去,死的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所以,就算他真要如此,野诗将军应该也会将带着疫毒的东西交给咱们在河西道的探子,让他们潜入吐蕃军营投毒,而不是直接放到民坊。” 吐蕃人在河西道的策略,十足十是在以战养战。 可沦陷区的百姓也是唐民啊。 虽觉得此等猜想荒唐,可她还是有些怕。 想到此处,李二也沉默了片刻。 战争是残酷的。 若是从收复失地的大局考虑,那边的民坊也闹起疫病,定会影响到吐蕃军队的后方补给。 他跟刘绰都不是军中之人。究竟会如何做,还是要看张敬则自己的决断。 虽然将领中难免有人为了取胜不择手段,但张敬则看着不是那样的人。 “不会。唐人和吐蕃人惯用的器具不同。便是放到吐蕃军营中,也极容易被发现。” “那你说,他会不会用病死之人的尸体?” 李二笑了,“绰绰,我知道你与张将军之间有些龃龉。但死者为大,他不会用唐民的尸体做此等事的。况且,为防疫病扩散,染疫而死的人都被运到城外一处荒地焚烧了。” “不是我对他有成见,实在是这人全然不把饿死的关中百姓放在眼里。他还能顾忌死者为大?便真如你所说,他有没有可能用战俘?” 刘绰不相信,这个把人命当数字的人能突然大发善心。 “不会的。此行河西道本就凶险,带着个染病而死的尸体上路极为不便。再者,尽管这些年我们与吐蕃之间,冲突不断,战事频繁,但唐军在外战中是有些基本的原则和底线要遵循的。” “有道理!”刘绰点头,又好奇道:“什么原则和底线?” 李二对面前的好奇宝宝极有耐心。 “第一,不会虐待战俘,会严格区分平民与军士。军法明确禁止攻击平民和民用之物,也不得攻击已丧失战斗能力的缴械者。” “想不到,咱们大唐军队这时候就如此人性化了。还有呢?” 李二继续道:“第二,禁止使用不当武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年,双方常有换俘。若这次我们投毒了,难保下次吐蕃人会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我们。” “总之一句话,咱们唐人打仗讲君子风范,不会有小人行径。而像火器这种,属于光明正大的武器进步,不在其列。对不对?” “正是如此!” 刘绰听明白了,却也不禁腹诽:可见小日本多么不是人啊! 拿战俘和中国百姓做细菌实验,还使用毒气弹。 娘的,每年派那么多留学生和遣唐使过来,唐人的这份大度和格局,他们是一点没学啊! “不过我想,这次张敬则也不是一点算计都没有。”李二道。 “怎么说?” “他知道长安那边对火器推广到军中一事松口了。而吐蕃人却因为朝中内斗,又顾忌瘟疫,放弃了对关中的侵扰。所以,岁除那日,他派野诗良辅随行护卫,又将你和苏监军请到了一处。” “你是说?” “这次去河西道采购药材,若是发现吐蕃人有意犯边便罢了。若是吐蕃人无意犯边,他便让野诗良辅配合暗探寻机挑唆,激得他们动武。 若你在苏有衡的保证之下,交出了火器制作之法,那自然是好。等吐蕃人打过来,正好可以试试火器的实战效果。” “若是我在苏有衡的保证下,仍不愿交出火器制造之法。那等吐蕃人打过来,我就愿意交出来了。”刘绰接着道。 李二点头,“绰绰聪慧!他对火器的威力很是自信。有了火器的加持,于他而言,疫病带来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原来,这才是他的兵不厌诈。可此刻并不是收复失地的最好时机啊!”刘绰道。 “他担心你回到长安后,将关中发生的事回禀给圣人。只要战功一立,他和高固之前在关中犯下的过错便是捅到了御前,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就说得通了!所以,这一仗在我启程回长安前一定会打!反正,早打晚打都是要打。这两个老家伙为了火器真是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啊!” 妈妈,好可怕。这些古人玩起心眼来真的好可怕! 李二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大散关的位置轻轻敲击。 “大散关是陇州的门户,一旦失守,吐蕃军队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到整个关中。军中疫病虽控制住了,但减员损失依然不小。吐蕃骑兵极为凶悍。这次就算有了火器营参战,恐怕战局依然不容乐观。” “嗯,刚才病坊那边也传来消息,这次出征,范博士也被征调了。只留下了两个弟子在城中坐镇。想必,陇州那边的疫情也很厉害。不过,我看城中百姓倒是稳得住,灯会照旧,不见乱象。” “这些年吐蕃人时有犯边,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也足见张敬则的本事。战事上,岐州百姓对他十分放心!” 说着,李二拉住刘绰的手,“绰绰,咱们此刻离战场如此近,你怕不怕?” 刘绰摇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尽管她不喜欢战争,可依旧好奇有了火器加持的唐军,会是什么战斗力。 “不怕,说实话,我心中隐隐还有些激动。毕竟,这是火器头一次用在战场之上。两军作战,与上回我被刺杀的阵仗,不可同日而语。 火器的威力虽然巨大,但在实战中的效果如何,还需要检验。惯用的战术和策略都得重新制定。 而且,火器的使用需要精确的指挥和协调。火器营组建不久,虽然经过了紧急训练,但能否在短时间内掌握这些新武器,还是一个未知数。 最关键的,火器的制作也需要时间。恐怕张将军这次出征,已经将制造出来的火器全都带上了。后续供应也是问题。” 这些问题李二也同样考虑到了。他知道,作为火器的首创者,刘绰此刻是又激动又担忧的。 “绰绰,张将军久经沙场,与吐蕃人也交手多次。他对你这火器费尽心思,必然已经制定了合宜的作战策略。 况且,你这些推断都是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说不定,这火器到了战场上,凤祥军用得十分顺手,所向披靡,将吐蕃人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呢!” “嗯,希望如此!”刘绰看着舆图轻声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去歇息!如今这情形,明日怕是还有得忙!”李二拉着她起身,“刘员外身份贵重,怎能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刘绰被他推着往里间走去,犹在发愁,“可如今采购药材的车队还没回来,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李二看她眉头都要拧到一起去了,便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刘员外,小可正有一事不明。这些年,咱们与回纥关系尚可。他们逐水草而居,养了无数的牛羊。为何咱们不到回纥采购羊角,却要冒险到河西道去?与回纥的商路,那位郭家主手上不就有一条么?” 刘绰的眉头果然松了松,解释道:“一来,羚羊角和寻常羊角的药效不同;二来,咱们唐人才将羚羊角入药,所以河西道药铺里能买到羚羊角,回纥那边却未必有。三则,河西道那边与西域商路通畅,羚羊角这类盛产于西域的药材自然更多。范博士说,咱们这边用的羚羊角,其实都是从河西道走私而来。所以,若要大宗采购,去河西道那边最为合适。” 这些李二都听范忠怀说过,但他依旧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是如此!好了,刘员外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得,明日一早醒来,车队就入城了呢?” “不对,二郎,那今夜这些吐蕃探子在城中制造混乱又是为什么?他们的目标总不会就是吓唬一下城中百姓,让这个年过得更糟心?” 李二没有回答,打了个哈欠叫人。“绿柳,菡萏,伺候你家娘子就寝!” 二美应声而入。 刘绰躺到了床上,还在叹气,“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要是明日一早真能看到药材入城,就好了!” 绿柳给她掖了掖被角,“娘子,您忘了?明日可是二郎君的生辰,定能让您如愿的。” 刘绰这才猛地记起,她给李二的生辰礼物还未取回来呢。 也不知道,那位军械师傅有没有制作完成。 第228章 一枪在手,天下无敌! 正月十六,凤翔城有“游百病”的习俗。 人们会出门散步,以驱除疾病和不祥,希望新的一年中健康平安。 或许是上元节真有天官赐福,又或许是过生辰的李二福星高照,巳时初,李五郎那队采购药材的人马终于入城了。 野诗良辅留在了大散关抗敌,只托人带了一封信回来给绿柳。 原来,那个与李家和裴家合伙私贩粮食的人家也是大族,在河西道有些势力。 为了不引起吐蕃人的注意,那位河西大户筹备药材很费了几日时光。 在此期间,潜伏在河西道的大唐探子帮着野诗良辅搜集了不少一线吐蕃军情,让大散关的守将早做了准备。 为了躲避吐蕃人的岗哨和他们的行军路线,这才耽误了归程。 一路有惊无险,他们回到陇州地界没多久,吐蕃人的大军也到大散关外了。 “都是托了娘子的福才能这样顺利!” 绿柳读完了信,却双眼含泪,满是感激地看着刘绰。 “我?” “他出征前,奴婢把您赏我的那条链子给他了。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您给的便是开过光的。既能保佑我从疫病里活下来,也能保佑他平平安安回来。” 听了这话,刘绰有些哭笑不得。 可绿柳那坚信不疑的样子实在认真。 而那条链子,她在送给绿柳前,好像还真的戴过一回。 难不成,受了这么多年香火,她真的有点神通在身上了? 信中并未提及刘铭和刘炜。 李五郎把药材运回来,为从前仗势欺人的李家在凤祥百姓面前很是挽回了一些形象。 城中百姓戴着面巾,奔走相告。 城中主干道上,‘游百病’的队伍簇拥着李五郎等人庆贺。 驿馆门口,刘绰伸长了脖子寻找着两位堂兄的踪影。 人群中,李五郎的娘抱着他哭成了泪人。 李家大夫人眼中却像淬了毒一般。 “凤翔李家从此要变天了!”李二感慨了一句。 “这倒是好事!”刘绰也很赞同,“虽说几乎将家底掏空,但有个明事理的家主,家族才能长久!” 直到游行的队伍离开驿馆远去,仍旧没看到要找的人。 “娘子别担心,许是两位郎君也留在了大散关。瞧着这次回来的并没有军中人。”绿柳劝慰道。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若是有什么不测,张将军定会派人告知我们的。”李二也道。 刘绰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松了一口气。 突然,胡缨附到她耳边道:“娘子,奴婢好像看见那位张七娘子了!” 不远处,张七娘正一脸痴迷地望着李二。 见李二的视线扫过去,张七娘理了理发鬓。 李二蹙眉,不悦道:“不是说被罚禁足了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一旁的夜枭忙跪地称罪:“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郎君恕罪!” “这也怨不得夜枭。张敬则如今不在城中,她阿娘又素来溺爱她。”她拉起李二的手往驿馆里走,笑着道,“二郎,今日是你十七岁的生辰。若是在长安,一定会办的十分热闹。既然病坊中药材已平安运到,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接下来,我好好给你庆贺生辰。” 哼,她就是要宣示主权。 “绰绰,如今咱们身在异地,一切从简就好。朝食你给我做的那碗长寿面就很好吃。” 好不容易等到上元节,他真是不舍得让她再为自己忙碌。 “那怎么行,生辰蛋糕还是要吃的,不能做大,还不能做小吗?礼物已经让韩风去取了。”刘绰迈开大步。 “何必这么麻烦,这段时间你都没有好好休息!” 绿柳小跑着跟了上去,“是啊娘子,您还是好好休息,这些事交给我跟菡萏就是!” “是啊娘子!”菡萏也道。 看见李二满脸宠溺地笑着被刘绰拉进了驿馆,张七娘眼中含泪,恨恨道:“二郎,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么?那个刘绰她有什么好?” 她好不容易才偷跑出府,赶上了上元节庆的最后一天。眼巴巴在驿馆门前等了两个时辰,才盼到李二出现。 随侍在旁的小丫鬟是张夫人新派给她的,见自家娘子仍旧执迷不悟,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发凉。 “娘子,咱们快些回府!如今当家的是秦姨娘,若是让她告诉了阿郎,您一定会被罚得更重的。” “怕什么?她不过一个姨娘,平日里在母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小门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做起事来颠三倒四,阿耶岂会一直让她管家?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告到阿耶那去。” 酒足饭饱后,刘绰的房间内。 李二看着她正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零件组装到一起。 为了防止技术外泄,她特地只定制了零件。 “绰绰,这是什么?” “给你的生辰礼!” “生辰礼?” 刘绰神秘兮兮地将自己的突火枪拿了出来。 “这就是刺杀那日,我最后用来保命的法宝——突火枪!” “突火枪?还有这么短的枪?” 枪不应该是很长才对么? 这一大堆东西装配起来之后会是这样么? 李二把枪拿到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唐代的冶金技术和工艺制造水平已十分发达。 这把突火枪的主体由精钢打造,枪管修长而直,内壁光滑。枪管外部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和兽面图案。 枪托采用上等核桃木制成,木材经过多次涂抹桐油和精心打磨,表面光滑细腻,握感舒适。枪托的尾部镶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牛角。 他自认也算见多识广,可这东西却是真的没见过。 刘绰每组装完成一个部分,李二都会与手中的枪做对比,然后提出问题,刘绰则会给出解答。 “这枪管的材质跟横刀是一样的,做成这样是为了确保火药燃烧时的气流畅通无阻。” “那这些图案呢?” “这些图案不仅能起到装饰作用,还有助于提高枪管的散热效率。” “散热效率?”对于刘绰用词的新颖,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那这个是什么?怎么跟你这把不一样?” “哦,扳机和击锤部分是黄铜的,我参观了军中的火器制造工坊后又让军械师帮着做了调整和改进。” 扳机上还镶嵌了一颗红色的玛瑙石,作为生辰礼的点睛之笔。 “这颗红玛瑙?” “是你送我的。平日里我还是穿官服多些,做成首饰,倒不如放到这把枪上。你看,多好看?” “为何这个地方也跟你的不一样?”李二指着枪管上方问。 “哦,这是火药池和引火孔,由耐腐蚀的青铜制成。你这把枪的火药池盖子也做了调整,可以快速开启和关闭。这样一来,装填火药就更快了!” “这又是什么?”李二指着枪管前端的一个尖锐突起问。 “这里加装了一个矛头,近战时,可以作为刺刀使用。矛头下方这个小钢钩,在装填火药时可以勾住枪管。” 刘绰将突火枪组装完毕,递到李二面前。 “为何你这个没有?” “我这把是初制品,你这把是我根据之前的使用体验改良后的。你不知道,初版的突火枪,每次击发都要等上一段时间。真遇到高手,还是冷兵器更快。现在这把却可以连击三发,可谓一枪在手,天下无敌了!” “一枪在手,天下无敌?”李二有些狐疑。 但他见过之前那些火器的威力,也相信刘绰并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嗯,只要随身带着它,遇到武功再高的人也不怕了!相信我!” 刘绰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走,我带你去试枪!” “试枪?” 驿馆中的演武场已被清理干净。 四周以帷幕遮蔽,确保试枪之事不至外泄。 突火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刘绰轻声道:“二郎,瞄准靶心,扣下扳机,试试效果如何。” 李二感觉得到手中的突火枪,沉重而实在。 他穿上护具,按照刘绰的指导,将火药和铅丸装入枪管,然后用通条压实。接着,他将引火线插入点火孔,准备试射。 刘绰退至一旁,目光紧紧盯着李二,心中也不免有些紧张。这把突火枪经过改良,虽然李二穿着护具,但毕竟还未经过实战检验。 李二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然后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枪口火光一闪,铅丸如闪电般射出,直击二十步处的靶心。 靶心是用多层牛皮制成,足以抵挡刀剑劈砍,却在这一枪之下,被射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李二被这枪的威力所震撼 他转头看向刘绰,眼中满是赞赏:“绰绰,这枪竟有此等威力,实乃神兵利器啊!你是怎么想到的?此等巧思,堪比鲁班在世!” 刘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二郎喜欢就好,这枪虽强,但也需用者有相当的臂力和准头,方能发挥其威力。” 试过一枪后,靶子后挪到五十步处。 李二再次举起突火枪,对着靶心射出一枪,再次精准地命中目标。 刘绰笑道:“二郎枪法如神!话说,你真的是头一次开枪么?” 她第一次开枪时,可是脱了靶的。所以这次才从短距离射击开始。 “绰绰,这枪能射击三次?”李二脸色发红,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刘绰知道这是他的直男属性爆发了。 试问,哪个男人小时候不喜欢玩枪呢? 第三次,靶子放在了百步之外。 李二轻轻扣动扳机,枪声响彻院落,铅丸破空而去,再次击中靶子。 “二郎,好枪法!”得意之余,刘绰不得不感叹李二的射击天赋。 难道是因为他骑射功夫好的缘故? 显然,李二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兴奋地提议,“绰绰,咱们要不要把吴钩叫来,试试这把枪究竟能射多远?” 刘绰点头,“好,我那把好像能射百步。这把改良过,定能射得更远。” 这回,靶子放到了一百五十步的地方。 饶是一个神射手,吴钩也难掩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然后点燃了引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突火枪的枪口火光一闪,铅丸如闪电般射出。 第一枪,靶子纹丝未动。 见吴钩有些懊恼,刘绰鼓励道:“没事儿,枪和弓箭还是不一样的。这么远的距离,第一次射击脱靶很正常。” “无妨,再来!”李二道。 吴钩抱拳领命。 第二枪,他射中了靶子的边缘。 “中了!”刘绰忍不住欢呼出声。 “好样的!再来!”李二赞道。 第三枪射出,只见靶子中心爆开一团烟尘,铅丸正中靶心,深深地嵌入靶板之中。 这枪法,让刘绰轻呼一声卧槽。 李二快步走向靶子,眼中满是惊叹。他拔出铅丸,仔细端详了一番。边往回走,边道:“吴钩,想不到你的枪法也如此了得,赏!” 吴钩紧走几步,将突火枪递还给李二,躬身谦虚道:“谢郎君夸奖!是这把枪制作精良,威力惊人!” 手中的突火枪依旧微热,李二的心中却是热血沸腾。 他转身看向刘绰,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绰绰,此枪之威,竟至于斯!我从未想过,铁器之利,能至如此地步!” 烈焰怒和震天雷已经让他大开眼界,万万想不到,还有这突火枪。 射程之远,速度之快,威力之大,是任何弓弩暗器都不能比的。 果然是一枪在手,天下无敌啊! 刘绰望着李二激动的神色,心中也是欢喜。 “二郎喜欢就好。这枪以后就是你的了!” 李二摩挲着手里的枪,轻声低语,“突火枪,这就是突火枪···” 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刘绰知道自己的礼物送的无比和他的心意。 “二郎,不如你给它取个名字?” 想到之前的试射,李二顿了顿,“破空?” “好名字!” 李二深情地望着刘绰,轻声道:“绰绰,谢谢你,这礼物我很喜欢!我李二何德何能,能得你如此厚爱?” 刘绰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轻声回应:“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有了破空,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更放心些!” 第229章 张七娘被掳 节度使府内,秦姨娘院子。 “姨娘,外头的游百病早就散了。七娘子到现在还没回府,真的不用派人出去找找么?若是她在外头闯出什么祸事,将军回来可就要把这管家权收回去了!”伺候在旁的嬷嬷道。 “夫人生了五子一女,大郎和三郎又都有军功,她的地位谁都动不了。岁除那夜,七娘子闯了那样大的祸事,将军不也就是将她禁足在祖宗牌位面前。而我,只是个生了女儿的姨娘。宠妾灭妻是大罪过。将军又是个极重体面的人。这管家权早晚要被收回去的。再说了,管家有什么好的?每天睁开眼就是几箩筐的事,累都累死了。我啊,吃不了宗妇的苦。左右,只要将军愿意来我的院子,谁都苛待不了咱们!” 秦氏无所谓道。 “可如今府中有那么多妖精,过几年,将军要是不来咱们院子了呢?” “怕什么?夫人不是要博贤名么?我好歹给将军生了三个女儿,又不是无所出。放心好了,不过就是到她跟前站规矩罢了,总比被那些婆子每日吵得头疼要好。月例银子她是不会克扣的。” “那就这样放着七娘子不管?” “我又不是她亲阿娘。夫人都不管,我能怎么管?往日里,她总摆嫡女的身份欺负我的女儿。便是见了我,也从未有过好脸色。她禁足这几日,芬儿和雅儿的胃口都好了许多。我倒是怕她不出去惹祸呢!最好啊,丢人丢到外面去,让满凤翔的百姓都瞧瞧,她这个节度使府唯一嫡女的派头!” “可如今城中乱糟糟的,老奴听说,昨夜灯会闹事的可不少!” “她身边有护卫跟着呢!再说了,守城的是她亲四兄。在这凤翔城,谁敢惹她张七娘?” 此时,醉仙楼雅间内。 “娘子,天马上就要黑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婢女不安地提醒。 “我被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出府一趟。岂能这么早就回去?再说了,今日是十六,又没有宵禁,你急什么?” 张七娘在醉仙楼好好吃了一顿酒,直到走起路来身子都打晃了才打算回府。 月色如洗,醉仙楼门前的社火游演也正热闹。 马车沿着熟悉的街道向节度使府走去。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暗巷中传来,几个蒙面人迅速从阴影中冲出,将张七娘的马车团团围住。 “什么人?敢在凤翔府放肆!车上坐的可是将军府的七娘子,你们不要命了?”侍女们惊慌失措,但仍然试图保护她们的小姐。 蒙面人中的一员用低沉的声音冷冷说道:“七娘子?我们找的就是张七娘!动手!” 黑衣人身手敏捷,动作迅速,短暂的激战后,已是满地尸体。 “怎么回事?马车怎么停了?我不是说过了么?这花灯我不看了!直接回府!”张七娘迷迷糊糊醒来,外头却不见有人回应。 她挑开车帘,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陋的院子里,院门紧闭。 张七娘心中一惊,瞬间清醒了过来。 “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母亲让你们过来伺候,你们就得听我的。再不出来,回府之后我让阿娘把你们全都发卖了!” 身后响起几声讥笑。 她猛地转身,才发现身后站着几个陌生的汉子。 “你们是谁?怎会穿着我张府下人的衣服?他们都去了哪里?” “他们?他们不都是死人么?”一个汉子冷笑道。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张七娘大喊着,急急奔向院门,却被人拖了回来。 “喊!这地方偏僻,除了在病坊的,城中能动弹的都在街上看社火呢!” “你们要干什么?我阿耶是节度使,他不会放过你们的!”知道逃跑无望,张七娘试图用父亲的身份威慑对方。 然而,对方却不为所动:“张七娘子,将军府嫡女,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贵客才好出城呢。” “是啊,这张家的马车也极为好用。一路上行来,竟没一个巡街的武侯敢上前问话。” 说完,他们迅速将张七娘捆绑起来,堵住嘴,扛着进了屋子。 屋子里躺着院子主人一家老小的尸体。 听到对方想要出城,张七娘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你们···你们是吐蕃探子···放开我···你们···抓了我也是没用的····想威胁我阿耶···难道你们不知道···他宁可杀了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受你们的胁迫···” 她嘴被堵着,声音却勉强能听清楚。 “从前抓的不过是庶女,你可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 “有了你,我们便等于有了免死金牌。” “便是张敬则真能在阵前大义灭亲,不顾你的死活,我们也能让你四兄开城门放行!” “不愧是张敬则的女儿,看见这么多死人都没吓晕过去呢。” 吐蕃探子们不再理她,拿出酒肉吃了起来。 那正是张七娘离开醉仙楼时给她阿娘带的。 “这醉仙楼的酒菜就是好啊!今日咱们也好生享受享受!” “娘的,从昨夜开始一直被追着跑。天可怜见,让咱们碰上这个张七。再不打打牙祭,一会儿我都没力气出城了。” “酉时了,咱们何时出城啊?” 为首的人道,“再等一个时辰,亥时人最多,最热闹!” “她带的那几个护卫身手不错。除了队正,咱们几个身上可都挂了彩!是该多休息一会儿!” “嗯,正好可以让城中之人都瞧瞧。如今咱们手里有了这个张七娘,还怕什么?” “只是可惜,昨夜咱们烧了那么多地方,也没能将火器工坊的守军引开,更没找到那些军械师的家眷在哪里。” “那火器真有那么厉害?都护竟不惜将我们全都唤醒!” “是啊,不过一个小女娘研制的东西,都护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队正道:“邠州刘绰被刺杀的地方,我亲自去瞧过。再说了,那些火器若是不厉害,高固和张敬则怎会对她如此逢迎讨好?” “这倒是,那咱们何不直接绑了那刘绰出城?她既是钦差,又知晓火器制造之法。有她在手上,不管是张敬则还是张四郎,都不敢轻举妄动。当真是一丝风险也没有了。” ”你说的轻巧,驿馆内外都有重兵防卫,咱们就这么几个人,如何能得手?” 听到此处,张七娘忍不住再次哼唧起来。 “能···能得手··放开我···” 队正挥了挥手,命人取出了她口中的布条。 张七娘激动得脸上泛起了红晕,“她身边那些会用火器的护卫,都被我阿耶征调去了大散关。此时,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时机!” 探子们一直在被追捕,倒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消息。 闻听此言,有些不置可否,齐齐看向那队正。 毕竟,刘绰是节度使府的座上宾。难保不是张七娘想耍花招才故意如此说的! 队正摇头道:“不可。那日她在醉仙楼前被刺杀,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不是我长他人志气,便是驿馆之中只剩下那日的几个护卫,咱们也没有胜算。” 张七娘忙道:“只要你们能将刘绰掳走,我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队正终于起身向张七娘走去,“哦?张七娘子与那刘绰有何仇怨?” 张七娘咬牙道:“她数次羞辱我阿耶,让我阿耶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负荆请罪,丢尽颜面。难道不该死?” 那队正道:“在下倒想听听,你要如何相帮?” 张七娘挺起胸膛:“我若是帮了你们,你们能放我走么?” 第230章 闭门羹 驿馆在凤翔城的繁华街巷。 刘绰捧着一封信读着,对面的李二笑看着她。 “现下可放心了?” 刘绰满面喜色,“嗯,放心了。家中一切都好。大嫂嫂又有了身孕,余家表兄为了参加今年的春闱已经到了长安,祖父和祖母都很高兴。四兄这段时日读书也很是用功。还有就是,纯阿兄二月里要成亲。可祖父年纪大了,父亲又在东宫任职脱不开身,所以明州这场喜宴是大兄代表五房去。时间过得真快啊。想不到,纯阿兄都要成亲了。” “是啊,多年未见,也不知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李二也叹了口气。 “如今怕是在大街上面对面碰到,咱们相互之间也都认不出来了?” “算算时日,大兄这几日就该出发了?”李二不答反问。 刘绰也幽幽叹了口气,“嗯,等咱们回到长安,大兄怕是还在明州。” 两个人都想起小时候的事,正感怀之际,绿柳进门禀告道:“娘子,将军府张七娘子求见!” “谁?”刘绰再次确认问。 “张将军的嫡女,张七娘子!人此刻就在驿馆门口。”绿柳特地说得具体了些。 刘绰凝眉,“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赔罪的。想邀您同游灯市。”绿柳将帖子递了过来。 刘绰接过帖子,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李二。 “‘刘娘子,前番多有得罪,今日特来赔罪,望能同游灯市,共赏月华。’”刘绰重复了一遍帖子上的内容,又道,“便是要赔罪,也该是向二郎你赔罪。好端端的,她找我游什么灯会?” “看似言辞恳切,实则暗藏心机。”李二评价道。 驿馆门口,张七娘身着一袭淡青色长裙,面带微笑,似是春风拂面。 她没想到,驿馆外的军卒竟连她的驾都敢拦。 若不是怕引起刘绰怀疑,她定要将驿长叫来好生教训一番。 随行而来的“仆人”附在她耳边道:“休想耍什么花招,别忘了你已经服了毒,若无解药,三日后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我既答应了你,等着便是。一会儿,她定会应邀出来。我乃堂堂节度使府嫡女,这点面子难道还没有?” 张七娘面色微变,却很快恢复如常,心中暗自咬牙。 若刘绰称病不出,她便借探病为由,闯到驿馆里头。在李二郎面前拆穿她的伪装,拖也要将她拖出来。 等了许久,一抹窈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绿柳对着张七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笑道:“张娘子盛情难却,然我家娘子今夜已有他约,还请见谅。” “你说什么?”张七娘气急,“我在这驿馆门口等了这般久,她竟派一个贱婢出门打发我?” 随侍胁迫的吐蕃探子,也没想到刘绰竟不按常理出牌。 张七娘是张敬则的掌上明珠,她从长安来到关中,毕竟势单力孤。人在凤翔府,再怎么着,也得给张七娘一个面子。 可她非但没有出门赴约,也没有称病婉拒,而是直白地说自己已有他约,要张七娘自己玩儿。 绿柳也不理她,转身就要走。 张七娘想跟上去,却被门口的守卫军卒拦住,急道:“等一下,刘员外与何人相约?竟连我都不见?” “这……张娘子莫不是明知故问?我家娘子自然是与李二郎君有约啊!李二郎君知我家娘子因公务在凤翔府耽搁了多日,特地从长安赶来相伴。难不成,我家娘子要放着自己的未婚夫婿不管,与张娘子同游?”绿柳微微一笑,福了福身。 “你这贱婢····” 没等她把话说完,绿柳抢白道:“我家娘子说了,张娘子身为节度使府嫡女,有气度,好教养,定是能体恤她的。” 张七娘脸色难看至极。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此时正从她身后经过的几个凤翔府百姓所聊的话题。 他们先是对着驿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吟诵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好词啊好词!这词不仅描绘了长安城上元节的繁华景象,更是巧妙地将刘娘子和李二郎君的恩爱之情融入其中。”旁边的书生赞叹道。 “是啊,尤其是最后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不正是刘娘子和李二郎君吗?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彼此,真是令人羡慕。”另一个书生附和道。 随行的女娘粉面羞红道:“据闻,这首词是刘娘子特地写给李二郎君的。两年前,刘娘子就是凭借这首词夺了杏花楼斗诗大会的魁首。满城百姓为了一睹她的手书,差点将杏花楼的门口挤破。这首词前面的算筹都堆成了山。” 又一个女娘打趣道:“如今李二郎君和刘娘子就在这驿馆之中。袁家阿兄在家也是行二。墙里头的是二郎,眼前的也是二郎。程姐姐素有诗才,如此良辰美景,可是要写一首好诗送给袁二郎君?” 张七娘听着这些话,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首青玉案元夕,今日逛街,她已经听无知孩童唱了一天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笑话,在被所有人嘲笑。 “想不到,这段轶闻竟在凤翔城也流传甚广。张娘子,您看,不止李二郎君对我家娘子情深意重,我家娘子对他也是一往情深。原本我家娘子是想陪二郎君出门观灯的,可二郎君体恤我家娘子大病初愈,受不得累。便说,只要与我家娘子在一起,便是在驿馆中清谈着过节也是好的。” 绿柳走到张七娘身边,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 张七娘咬了咬牙,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本想着刘员外初来乍到,对这风翔府尚不熟悉,便想为她引引路,尽尽地主之谊。既然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她转身上了马车。 “清谈?没成亲便如此,真是不知廉耻!”话虽如此说,她的脸上却流下嫉恨的泪来。 驿馆外,吐蕃探子们隐匿于人群中,时刻都打算动手,却见张七娘铩羽而归,不禁面面相觑。 “这刘绰,真是油盐不进。连张敬则的女儿都敢给吃闭门羹!” 行出一段路,扮成马夫赶车的探子低声抱怨,语气却颇为赞叹。 “哼,她不出门,我们便让她不得不出门。”马车另一边的队正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驿馆中,绿柳回了话后便退了出去。 菡萏跟在她屁股后面,表达敬仰之情。 “姐姐好威风!都说那个张七娘跋扈,姐姐却轻轻松松就把她打发了。” 绿柳轻笑,“不过是个有眼无珠之人,怕她作甚?” 自从知道了她与野诗良辅的事,刘绰便派韩风和夜枭查了查野诗良辅的底细,尤其是感情经历。 绿柳也就知道了,他被张夫人看中而张七娘却颇为嫌弃的事。 “是啊,哪有如此没眼力见的人?咱们娘子便是要逛灯会,也是跟二郎君一起。外头的花灯那么多,亮的跟白天一样。可不缺她这个大明灯来照亮!”菡萏道。 她们跟刘绰跟久了,学会了‘当大明灯’的说法。 这是刘绰将电灯泡替换了后,新造的俗语。 “走,咱们给娘子和二郎君煮碗甜羹去。”绿柳道。 菡萏更开心了,“好好好,正好我也想吃了!” 绿柳笑着看了一眼菡萏的腰肢,“你啊你,自跟了娘子后胖了多少?不怕回长安后,再也登不了饕餮楼的台?” “娘子说了,胖有胖的美,瘦有瘦的美,我自己舒心自在就好。大不了以后,我坐在台上弹曲子。” “你啊,真是被娘子宠坏了!”绿柳笑着摇头。 “娘子难道不宠姐姐?她早就给你备好了嫁妆,就等着野诗将军再立个大功登门求娶呢!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凤祥下定,长安发嫁。” 绿柳眼眶微红,“这嫁妆我不能要。” “这是为何?” 绿柳边收拾食材边道:“咱们几个都是被窦大将军送给娘子的。可娘子待我们却全无猜忌,也从未瞧不起我们。这份信任是千金难买的。娘子待我们亲厚,这几年我自己备下嫁妆了。若嫁到岐州来,以后怕不能留在娘子身边伺候了。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娘子。” 烧柴火的菡萏沉默了许久,蹦出一句,“那我以后再也不看外头的男子了。就是要嫁,也要嫁到府中。” “你要嫁进府中?”这回换绿柳吃惊了。 菡萏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指天发誓道:“姐姐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爬府中郎君的床的,更不会爬李二郎君的。我说的是韩风他们,你可别想多了。” 抓在手里的柴火哐啷一声飞到了身后。 绿柳松了口气,“嗯,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娘子待我们好,从不把我们当作奴仆看待。咱们自己可不能忘恩负义。” 菡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将手中额木柴扔了,“啊,姐姐,不好了姐姐!” “怎么了?可是伤到手了?”绿柳忙问。 “不是,姐姐,我没事。是那个张七娘!” “她又怎么了?” “姐姐要嫁给野诗将军,以后便在凤祥府过活。这可是张将军的地盘。姐姐刚才那样说,已是将那个张七娘得罪了,以后会不会被她刁难?”菡萏认真道,“早知如此,刚才应该我去对付她的。” “凭她是谁?只要敢欺辱咱们娘子,我都不会惯着。大不了以后我躲着她走就是了。娘子说得对,咱们不惹事,却也不怕事。她若不知好歹撞上来寻衅,我定不会饶她。” “那若是欺辱娘子的是野诗将军呢?”菡萏促狭道。 绿柳将菜刀往砧板上狠狠一剁,“一样收拾!反正,谁都不能欺辱我们娘子!” 菡萏噗嗤一笑,“好姐姐,我觉得那嫁妆你绝对当得起!” 房中,见刘绰面色不悦,李二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刘纯成亲,我这边还得专门为他备上一份礼的。若没有他,我与绰绰怕是无缘得见。” 刘绰挑眉,“少拿我来说事,便是没有这媒人礼,你与纯阿兄的情谊也值得单独备一份礼!” 李二觉得她的语气有趣,笑问道:“那绰绰你觉得我该给纯堂兄备些什么礼呢?” 刘绰红着耳朵道:“你自准备你的礼,我哪知道你要送什么!” 突然,驿馆院中传来一阵骚动。 李诚急急进门,高呼道:“郎君,员外,不好了,那个张七被吐蕃探子绑了!如今那些吐蕃探子正与守城的张四郎在火器工坊外对峙。” “谁给的消息?他们要什么?”李二问。 “是上次那个传令兵。”李诚刚说完,那军士便进了门,跪到了地上行礼。 “他们要守军将火器的图纸和火药配方都交出来,否则就要杀了七娘子。” “张四将军交了?”刘绰眉头一皱,她虽对张七娘无甚好感,却也不愿见她出事。 “那倒没有,不过四郎君素来极为疼爱幼妹。属下担心,过不了多久,他真的就把图纸交出去了。这才快马赶来请刘员外示下。” 刘绰听着,只觉得头大。 “二郎,果然被我们猜中了。那帮吐蕃探子在城中作乱是冲着火器工坊来的。” 若是那张四郎是这样一个蠢货,那张敬则把他留在敌后守城,是因为担心他去前线打仗更坑人么? 张敬则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将火器营组建起来。 若是知道女儿被绑架,儿子要为了赎妹妹,将一切付出和牺牲都付之流水。在大散关怕是能气到吐血。 她还没腹诽几句,便听那传令兵又催促道:“此前将军留有军令,火器工坊劳您督管。如今这城中,能名正言顺拦住四郎君的,也只有您了!” “此事可曾报过张刺史?”李二问。 “报过了。可刺史府那边说,张刺史感染风寒,实在是管不了了”。 称病了?他这是怕张七娘出事,被张敬则记恨? 刘绰知道,因为张敬则那莫名奇妙的军令,若火器工坊出了什么事,她也要脱不开干系,起身道:“走,我这就过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231章 行动失败 街巷上,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正是上元节的热闹时分。 吐蕃探子们混迹其中,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刘绰。 传令兵进去没一会儿,驿馆正门大开,数匹骏马从里头小跑着出来。 马上的人并未着官服,而是穿着便装。 他们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巾。自从起了瘟疫,刘绰又发了防疫妙招的告示,出门戴面巾就成了城中常事。 与李二并排骑行的女子头上戴着长帷帽,再加上面巾覆面,看不真实面容。 刘绰人一动,驿馆中负责护卫她的军人自然也跟着动了。 一个探子心里发毛,“副头领,她出门还带着这么多护卫,怕是不好得手啊!” “蠢才,正因如此,队正才要把人引出来。街上人这么多,动起手来,他们投鼠忌器。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流冲散。那时便是咱们得手的好时机。”副头领训斥那人道。 话虽这样说,那副头领其实心中也没什么底。 他虽在人群中遥遥见过刘绰数次,可对刘绰身边人的武力值实在不清楚。醉仙楼外的那次刺杀,他并不在现场。 只听队正说,她身边有两个贴身护卫,一男一女,都是狠角色。 男的以一敌百,女的杀人如砍瓜。 还有一个擅长远攻的护卫,箭术绝佳。 现在还有那个长安来的李二在旁,他的护卫想必也十分厉害。 原本掳走刘绰这事该由队正亲自动手。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刘绰会拒绝张七娘的邀约。 而过于相信张七娘的队正在假扮张家下人去驿馆门口时,已然露过脸了。 为了防止不因这点小细节而使整个行动失败,挟持张七娘引诱刘绰出门的新计划里,军营门口执行挟持任务的人成了队正。 那副头领根据脑中的信息,仔细观看着一行人的穿着打扮,携带之物,分辨着他们各自的身份。 待刘绰等人到了预定地点,他心中也有了盘算。吩咐道:“动手!” 街上人流越来越多,刘绰一行人便是骑着快马也只得缓缓前行。 显然城中百姓尚不知城边军营外发生的挟持之事。 那传令兵急得不行,“刚才游行的花车不是过去了么?这怎么人更多了?” 李二道:“莫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你对这城中熟悉,带一条人少好跑马的路线便是。” 传令兵放眼四顾,脑中还未形成新的路线,前方便乱了起来。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自然也有怕惹麻烦急忙退走的。 一时间,路更堵了。 随行护卫的军士们立时便警惕起来。 “跑什么?”最前头的士兵拉住一个惊慌失措的百姓问。 “军爷,前方有人打斗,要闹出人命了。” 带队的百夫长眼神一冷,“保护好员外,我去看看。” 说罢,带着一个军卒便提枪向前奔去。 待到近前,果然看到几名醉酒之人正在围攻一名年迈的脚夫。 旁边还停了一辆运菜的驴车,瓜果蔬菜散落一地。 他大喝一声:“住手!” 然而,那几名醉汉却仿若未闻,仍旧对着脚夫拳打脚踢。 百夫长见状,挥舞着长枪冲了上去,三两下便将几个醉汉打倒在地。 为了尽快疏通道路,随行的军卒一边捡着地上掉落的瓜果蔬菜,一边喊道:“灯会拥挤,切勿在此逗留。” “多谢军爷出手相助!”脚夫赶忙跪地叩头道谢。 “无妨,老人家,以后遇到这种事喊人报官即可。”百夫长忙扶起脚夫。 谁知这时那看着年老无力需要人搀扶的脚夫却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扎向百夫长的胸口。 因为离得太近,他躲闪不及,被匕首刺穿肩膀,顿时血流如注。地上的醉汉见状,立时酒醒了大半,四散而逃。 “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更乱了!纷纷向着后方挤去。 与此同时,后方街道上也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群身着异域服饰的舞者不知从何处涌出,在街道中央跳起了急促而激烈的舞蹈,动作夸张,音乐喧闹,瞬间吸引了众多路人的目光。 百夫长忍着剧痛,一脚将脚夫踹倒在地,然后用手捂住伤口。 跟随而来的军卒急忙上前扶住他,“百夫长,您没事?” 那百夫长推了推他,咬牙道:“别管我,快去保护刘员外,这匕首上有毒”话未落音,他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此时,那群异域舞者更加疯狂地跳动起来,周围的人群也纷纷跟着手舞足蹈。 因为离得远,乐声又大,长街后方的百姓并未发现前头的异象,仍追着舞者的步伐往前走。 直到前面拥挤的人群中有人摔倒,发生了踩踏事件。 周围的百姓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顿时尖叫四起,四散奔逃。一时间,后方街道上也乱作一团。 随着人群的推挤,驿馆护卫军士的队形不可避免地被冲散。 陈烈和胡缨被挤到了一边,刘绰身边除了李二,便只剩下了两名护卫。 “就是现在!”那副头领低声喝道。 隐藏在人群中的吐蕃探子看到了行动的手势,装作被吓得惊惶失措的城中百姓,往刘绰一行人的方向挤了过去。 一切都很顺利。 仗着轻身功夫了得,副头领最先到达刘绰马前。 很好,那个李二也被人群冲开了。 他心中暗喜,拿着刀跳起来就要翻上刘绰的马背。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得手之际,马上的女子不知怎么从哪里掏出一把短刀,寒光一闪,他那伸出去的胳膊就被砍掉了。 几息之间,其余几个凑上来的吐蕃探子也全都被马上的女子给伤了。 副头领心中呜呼一声:中计了! 马上的人就不是刘绰。 看到不远处那个腰间配着双刀的少女正在李二的陪伴下往拐角处退走,他忍着剧痛大喊一声,“刘绰往那边逃了,抓住她!” 立时便有几个探子往他手指之处紧追而去。 “话真多!”马上的人冷笑一声,连出几招,让他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 若光明正大的对决,他自然不会全无招架之力。可刚才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对方偷袭,断了一臂,那断臂之痛已经让他快晕过去了。 动手前,那个不安的感觉是对的。 刘绰那样狡猾,一定会跟那个厉害的女护卫调换身份出行。 是他大意了。 好在队正是个心思缜密的,提前安排了后手。 哎,若是队正没有露脸,就会在此地。 若是他在此地,就算那女护卫报的如此严实,他大概也能早一点分辨出不同。 算了,这世上哪来的如果。 他那条断了的手臂,正在被人群踩踏。 可他顾不得了。 戴帷帽的女人跳下了马,似乎比在马上时出刀的速度更快了。 看着她夺过交手之人的兵刃,身法凌厉迅捷地在人群中精准地击杀着他的同伴。 副队正一时有些庆幸,若是死在她手里,想必不会疼。 因为在疼之前,人就死了? 巡街的武侯从长街各处的横巷围了过来。 逃不掉了,他们必须死战,好为那些去追击真刘绰的人争取时间。 同伴一个个死去,他也坚持不住了。 临死前,他想,队正,你就不该听那张七娘的话,异想天开地要抓什么刘绰。若是当时咱们吃饱喝足就往城门去,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出城几十里地了。 他似乎从来不知道队正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开了间调味铺子,平日里给城中各大酒楼供货,叫孔方。 孔方,这名字真够假的。 他不知道的是,紧随着李二等人追杀过去的吐蕃探子也死的差不多了。 腰间挂着双刀的少女,牙关打颤,手脚都在发抖。 听了娘子的话,迷药和石灰粉她带了两大袋。此刻都已经撒完了。 “二郎君,他们都死了么?”菡萏摘下面巾,大口喘了几口气,却在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后,忍不住呕吐起来。 韩风笑着道:“都死了,你的迷药和石灰粉都撒的很及时。” 菡萏瘫倒在地,“不知道娘子和绿柳姐姐那怎么样了!” “放心好了,绿柳娘子扮的就是她自己。刚才挡在胡缨面前护卫的样子有模有样的,不会有事。”韩风道,“至于咱们员外,有陈烈跟着你就放心好了。城中吐蕃探子怎么也不可能有上百人,咱们已经引出了大半。再除去军营外挟持人质的,便是后门真有埋伏的,全摞在一起也不够陈烈收拾的。” 小半个时辰前,在驿馆正门大开的同时,后门也打开了。 三匹马向着军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是驿丞、陈烈和带了突火枪的刘绰。 第232章 换还是不换? 刘绰很清楚,既然那些吐蕃探子能挟持张七娘打火器工坊的主意,那就不会不打她的主意。 毕竟她是活的。 最早使用火器的也是她。 他们只是没机会下手而已。 她带的护卫们被征调去了大散关,手上剩下的人不多,可城内的吐蕃探子也没多少人啊。 大唐和吐蕃打了这么多年,双方互有探子潜伏很正常。 可若是有成百上千的吐蕃探子潜伏在凤翔城中,那张敬则可真是太废物了。 很显然,他并不是废物。 非但不是废物,论打仗,他是个很不错的将领。 否则,大散关都开战了,城中百姓不可能还那么淡定地过上元节。 如果吐蕃探子人够多,又有张七娘在手,他们会直接攻进军营,破坏火器,抢走图纸,掳走军械师。而不是这么一直在外围蹦跶。 上元当日,传令兵下达张敬则的军令时,曾向她透露过,那些被攻击和纵火的地方,都是军械师家眷们住过的地方。 好在张敬则未雨绸缪,岁除当晚定了组建火器营的计策后,元日一大早,他就派兵把人都安置到了别处。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分兵行动还是利用人群,最后的效果都是双向的。 她分兵,探子们也要分兵。 她被人群堵住去路,探子们也会被堵住去路。 护卫们会被慌乱的人群冲散,探子们也会。 差别只是穷途末路被逼急眼的探子们,可能会对周围的无辜百姓出手。 可他们只想掳走她,不能杀她,无疑增加了难度。 制造混乱创造出来的机会稍纵即逝。 探子们不会因小失大,就算出刀再快,杀人也是需要时间的。 他们会直奔刘绰而去,速战速决。根本没时间,对付无辜的观灯百姓。 但有一部分力量是不为吐蕃探子们所知晓的。 那就是李二带来的暗卫。 他本就深居简出,又身无官职,吐蕃人不觉得他是威胁,低估了他手上之人的数量。 所以,她跟李二可以利用人数优势,制定分兵策略。让李二的暗卫们配合,假扮出一个完整阵容从正门出发。 而最强战力陈烈则留在刘绰身边,从后门出发。 驿馆后门的食肆里,停下歇脚的百姓不少。 三匹快马吸引了不少食客的注意。 “就三个人,咱们真的不动手?”说话之人,起身就要追上去。 “慢着,你怎知里面真的有刘绰?她好歹是朝廷命官,若真是她,绝不会只有两个人同行。那驿丞我还认得出。不过是故布疑阵罢了。切莫因此耽误了队正交代给我们的大事。”主事之人道。 “那要不要派人跟上去确认身份?若真的是她,岂不错过了良机?”那人仍有些不死心。 “咱们只有四人,驿防兵虽走了许多,难保如今驿馆之中就没了硬茬子。若再派人跟上去,却误了大事,如何跟死去的兄弟们交代?” “是啊,那么多兄弟在前头厮杀才为我们搏出来的机会,岂能错失?只要找到东西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另两个人也不赞同他的看法。 扔下饭钱后,四人匆匆出门。 驿馆中,四道身影翻墙而入。打晕了几个驿卒后,闪身进入了刘绰的院子。 满屋子搜索了一遍后,四个人碰头,却各自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搜到。 “再搜一遍!如此重要的图纸,我就不信了,她自己这会没有备份!”带队之人道。 这边找的火热。 全没注意到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夜枭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就差嗑点瓜子了。 他对暗卫弟兄们打了个手势:等他们出来,活捉。 军营外的一座小山丘上,张七娘被吐蕃探子挟持,双手被粗绳捆绑,口中塞着布条,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声,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 山丘下,凤祥军军士们手持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他们的表情严峻,手中的兵器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张敬则的副将李将军站在最前方,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如炬,紧盯着山丘上的一举一动。 张夫人哭得声音嘶哑,不断哀求:“我的女儿,你们不能伤害她!无论你们要什么,我们都给!” 吐蕃探子的首领站在张七娘身旁,眼神冷酷,用熟练的唐话喊道:“我们要火器图纸!立刻交出来,否则张七娘子可就没命了!” 到达军营外下马时,驿丞双腿发软,衣服全都贴到了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脚踏地面的。 为什么要带上他? 便是有人抓了张七娘要火器工坊的东西,又干他何事? 他一个文吏,往来传信无错漏,把驿馆装扮得很有节日氛围,照顾好驿馆中人的生活起居不就够了么? 是,张七娘子被掳走前去过驿馆,可又不是找他的,是找刘员外的。 吐蕃人要的是火药配方和火器图纸,这闲事她刘绰不想管也得管。 为何非得让他陪同前往? 陪同前往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城中有吐蕃探子作乱,为何不多带些护卫? 让他一路都在提心吊胆。 虽然平安无事地到达,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此地。 在场的都是大人物,节度使夫人,守城将领,还有岐州别驾,长史,唯独少了刺史张年。 他就说他冤枉? 刺史都不来,凭啥他得来? 不答应,得罪张家人,答应了,怎么跟长安那边交代? 这个刘员外也是,这种事让他们张家人自己处置不好么?非得趟这浑水? 张夫人拉着张四郎的胳膊:“四郎,蔓儿可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不管她啊,不就是几张破图纸么?给他们便是!那刘绰没走,大不了再让她画便是!” “阿娘,你糊涂啊!那是军械,岂能儿戏?阿耶费了多少心思才将此事敲定?若真泄露给了吐蕃人,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便是我死了,这火器的图纸也不能给出去啊!” 不错,这张四郎倒不是个糊涂的。 刘绰在心里刚夸完他,就听张四郎对着吐蕃探子道:“只要尔等把人放了,本将军定让尔等平安出城,其余之事免谈!” “不成!闹出这么多乱子却让他们全身而退?我大唐威严何在?”别驾老头扔了拐棍,跳着脚道。 “裴别驾这是何意?难道我家七娘子的命就不重要了?连放他们出城你都不让,你这是要逼死她啊!蔓儿与你有何仇怨?让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张夫人悲愤怒骂。 裴别驾扯着嗓子,“身为张将军之女,她失察被擒之时,便该自裁,以防成为吐蕃人威胁张将军的把柄。如今却要为了她一人,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夫人此言差矣!” 张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裴别驾的手指都在颤抖:“你这老匹夫,安敢如此辱我女儿?亏她还叫了你这么多年世伯!你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 “夫人慎言!此乃军国大事,非你我私情可左右。”裴别驾冷哼一声,丝毫不让。 张夫人向一旁噤若寒蝉的长史征求支持,“袁长史,你如何说?” 袁长史额头冷汗直冒,两边都不好得罪,只得出来打圆场,“张夫人说得不错,裴别驾所言也不无道理,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张夫人怎肯罢休,“还议什么!我这就进去把东西带出来换我女儿!看你们谁敢拦我!”说完便要往军营里头闯。 “拦住她!”张四郎一声令下,几个士兵迅速上前,挡住了张夫人的去路。 “放肆!”张夫人怒斥道。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第233章 唇枪舌剑 突然小丘上传来张七娘凄厉的尖叫,“刘绰,怎么是你?你居然····” 在看到刘绰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吐蕃人失败了,而她这回是真的完了。 她是吐蕃人手中唯一的筹码了。 站在小丘上,与想要营救自己的人群对峙了这许久,直到此时,张七娘才真正感觉到绝望和害怕。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难对付? “刘员外真是了不起!在下佩服!”挟持着张七娘的人道。 “承让承让!彼此彼此!”刘绰客气地拱了拱手。 这对话大概只有今夜隔空争斗了一番的两人才懂。 在场的人还以为刘绰跟小丘上那人认识呢。 “在下有几句话想请教刘员外,不知可否?”坡上的人问。 “你问,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刘绰很坦荡。 “你是怎么识破的?” “不是我自夸,实在是我太出众了,引人嫉妒。这世上惦记着要害我的人实在不少。可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张七娘子会主动邀我游赏花灯。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这话时,刘绰双眼含笑地看着张七娘。 她看自己时的眼神到底有多么怨毒,刘绰心知肚明。 张敬则在城中之时,都无法逼着她开口向刘绰道歉。 为何张敬则不在城中之时,她却突然跑来要跟自己示好,还想同游灯会? 要么是她见鬼了,要么是她心中有鬼! “原来如此!”那队正自嘲地笑了笑,“好了,现在你可以问我了!” “呃···你叫什么名字?”刘绰想了想问。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不止坡上的‘歹徒’愣住了,在场众人也都听得糊里糊涂。 “刘员外,这厮叫孔方,开了间蔬果铺子,平日里给城中各大酒楼食肆供菜,故此消息格外灵通。”袁长史好心提醒道。 刘绰客套地跟袁长史行了一礼,“袁长史误会了,我要问的是他的真名!” “真名?”袁长史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此獠在城中潜伏多年,定然用的是化名。” 不过你知道他名字是要做什么?这话袁长史愣是憋回了肚子里。 在刘绰来之前,他们已经轮番上前谈判过了。架没少吵,僵局却没有打破。 此刻,倒要看看这个刘员外能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法。连一直在吵闹的张夫人都安静了下来。 “南杰!”那人用藏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胜利?好名字,充满了力量和斗志。”刘绰赞了一句。 上辈子她去西藏玩了好几次。辞职后,也去川藏放空过一个多月,还是学了点西藏话的。 在知道大唐与吐蕃交战数十年,又决定帮助张敬则用火器收复失地后,她通过向李二请教和读书又了解了许多吐蕃的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你懂吐蕃语?”裴别驾和坡上那人几乎同时问。 裴别驾之所以近七十高龄还在岐州任上,就是因为他熟悉吐蕃文化。发现刘绰也懂吐蕃语后,他很惊喜。 他被张四郎硬拖来担任谈判主力,却不曾想对方汉话说得跟唐民根本没区别。哪里有他发挥的余地? “略懂略懂,就是读过几本书罢了。”刘绰自谦道。 坡上那人用汉话问,“你问我的名字,是觉得我今夜一定会败么?” “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样我们两个人谈起话来,方便很多。我也想确认你到底是唐人还是吐蕃人。因为无论从你的口音还是长相上看,你都不像吐蕃人。” 那人冷笑,“我知道,你们唐人骄傲得很。自来瞧不起我们这些中原外的部族。焉知我们吐蕃人就瞧得起你们?” “不不不,南杰,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吐蕃和大唐只是文化习惯不同,生活地域不同,我没有任何要贬低你国家的意思。其实,知道你是吐蕃人之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最不想看到的是河湟故地的唐民潜入大唐多年,为吐蕃所用。” 南杰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他冷冷地看着刘绰,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道:“那些被你们遗忘的唐民,不过是些下等奴隶,连牲畜都不如。他们为了一口饭,一件破衣,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同胞,投靠我们吐蕃。这样的唐民,岂会值得我们信任?他们只配做最低贱的工作,在战场上做肉盾,因为他们的命,在我们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闻听此言,小丘下一时群情激奋,军士们紧握兵器,怒目而视。一些性急的士兵甚至高声回击,誓言要让吐蕃人为他的言行付出代价。 “他娘的,宰了这个牲口!” 张四郎趁刘绰跟南杰打口水官司的空档,正在派手下的斥候向小丘方向靠近,想要伺机射杀南杰等人。之前他们尝试过数次都被其余几个吐蕃探子发现而失败了。 刘绰一来就吸引了吐蕃探子们的注意力,正是好时机。 看着小丘下大唐官兵的反应,南杰很满意。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打击刘绰的自信,这女人可恨得紧。 他料定,刘绰作为大唐的官员,听了此等言论,必定会感到尴尬和难堪。 然而,刘绰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表现出任何的愤怒。相反,她轻蔑地笑了。 他以为是自己说得还不够难听,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大唐的繁华,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内里虚空,根本无力外战。你们的天子连自己的国家都治理不好,还谈什么收复失地?看看我们的赤德松赞,他不仅统一了所有部族,还让吐蕃的国力达到了顶峰。而你们的天子呢?他的朝廷内耗严重,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更别提对抗我们吐蕃的铁骑了。你们的天子,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他的命令连自己的军队都不听从,这样的天子,还有什么资格与我们吐蕃争斗?” “你放肆!”裴别驾一边咳嗽一边大骂,“无知小儿,你狂悖,胆敢辱我天子!你你你···简直岂有此理!老夫,老夫···这便上去与你拼命!” 他夺了身旁护卫之人的刀就往前冲,却被张夫人派人给拦住了。只得脱了鞋,一边骂着“狂悖狂悖!”一边挣扎着把两只鞋都扔了过去。 “狂悖狂悖!”袁长史也加入了裴别驾的扔鞋子大军。 张七娘看下面有不少人要往前冲,吓得连连尖叫,“别过来!你们别过来!阿娘,阿娘,救命啊!” 若不是因为小丘下站着的是凤祥军,他们忌惮着伤到被挟持的节度使府嫡女,换作任何一支唐军,别说区区几个吐蕃人,便是那比马车稍高点的小土丘也早已被夷为平地了。 “内耗严重,无力外战?你说的是你们吐蕃么?”刘绰冷笑,“据我所知,你们的赤松德赞一心奉佛,在位期间,禁行苯教,打压与苯教相互攀缘的贵族。为便于奉佛,更是于贞元十二年退位,交由次子牟尼赞执政。而你们的王后蔡邦氏却是崇苯之人,她联合朝中反佛倡苯的势力在贞元十三年刺杀了赤松德赞。继位的牟尼赞普有意追随其父,推行倡佛抑苯之策,却在一年后被其亲母蔡邦王后联合外戚毒杀。现任的赞普赤德松赞好不容易才在倡佛势力的扶持下保住了位子,你狂什么?” 这些消息有的是吐蕃使节透露的,有的是韦皋的密探查来的。 去年,大唐与吐蕃之间恢复邦交,互派使者,关系稍有缓和。刘坤曾随着东宫的人参与过接待事宜。这次刘绰出发前,老父亲照旧给女儿恶补了不少信息。 在得知两任赞普的死讯后,李适曾命朝内三品以上官员吊其使,并废朝三日,表哀悼之意。 裴别驾激动得满面赤红,此时他气也顺了,力气也有了,甩着袖子大骂:“正是如此,政局动荡的是你们吐蕃!我大唐天子英明神武,君臣同心,国力强盛,岂是尔等蛮夷所能比拟?两任赞普先后死于其妻、其母之手。今日你胆敢在此大放厥词,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凤祥军扬眉吐气,忍不住为刘绰欢呼赞叹。 “刘员外说得对!” “刘员外威武!” “大放厥词!自取其辱!” “下来你!害不害臊?” 南杰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想到刘绰竟然对吐蕃的内政如此了解,而且言辞犀利,毫不留情。他的挑衅不仅没有让刘绰难堪,反而被她反将一军,提振了己方的气势。 这些秘闻在吐蕃国内知情的自然不在少数,可如今被一个唐人掀到桌面上来,何其丢人! “你……你这妇人,竟敢污蔑我吐蕃王室!”南杰声音颤抖。 他知道,刘绰的话如果传回吐蕃,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刘绰淡然地看着他,“我只是陈述事实,何来的污蔑。你们吐蕃内部的争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你就承受不住了?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南杰勉强稳住心神,咬牙反击道:“早就听闻刘员外巧舌如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两国交战看的是战果,不是谁嘴皮子利索,骂人的声音大!我们赤德松赞继位当年,就派兵攻打灵州和安乐州,你们的夏州节度使韩全义分明节节败退却恬不知耻地上奏朝廷,说什么主动出击,破吐蕃于盐州西北。真是笑话!盐州之北为灵州,盐州之西则为安乐州,本就是大唐境内,何来的主动出击?贞元十六年五月,灵州乌兰桥一役,他又故技重施。而你们的天子却真把这些当成捷报!贞元十七年七月。我吐蕃大军攻盐州,八月陷麟州,杀刺史郭锋(郭子仪孙)。九月,盐州刺史杜彦先弃城南逃,李唐守军不战而走。这就是你们的英明神武,君臣同心?” 刘绰心下扶额,绿柳那个旧主韩全义的确是够丢人的。他治下的刺史弃城而逃倒也不新鲜。 “你放屁,你无耻!”凤祥军官兵大骂起来。 “狗贼,有本事你放开张娘子,下来与我一战!” “岂有此理!两国交战自是各有胜负,你只说你们侥幸赢了的几次,怎么不说战败的?贞元十五年十二月,吐蕃五万大军声势浩大地分击南诏和嶲州,却是无功而返。贞元十八年,你们为解维州之围,遣内大相兼东鄙五道节度使论莽热率兵十万救援,却兵败被俘。这些都让你这狗贼吃了?” 裴别驾将随从刚给他换上没多久的鞋又脱下来扔了。 韦皋近几年对阵吐蕃都是胜的,这些刘绰都知道,倒是西北战局的确有些拿不出手。 她道:“也不知是谁在逞口舌之利?若吐蕃真如你所说,国富民强,去年何必巴巴地舔着脸要与我大唐议和?你们的赤德松赞是有些本事,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坦荡之人。如今大食积极东进,回鹘与大唐交好,南诏也早已不再与你们结盟。他为了守住吐蕃现有版图,不得不于东线采取守势。去年还假惺惺地,以归还侵地为饵,重启与我大唐的邦交。年初见我关中发了瘟疫,便立时借机进犯。出尔反尔,小人行径。不过是想袭用尚结赞的招数,当我们看不出来?” 南杰忍不住大骂:“刘绰,你说谁是小人?” “谁挟持弱女谁是小人!谁言而无信谁是小人啊!”刘绰有问必答。 “你你你····”南杰手上的刀离张七娘远了点,又马上放了回去。 “我什么我?清水合盟后,吐蕃违背盟约,连年进犯唐境,却屡遭挫败,便图谋虏劫浑瑊大将军,以此改变战场的不利局面。你们那个大相尚结赞以归还清水合盟后所侵唐土为由约定平凉会盟。却在会盟地点预先埋伏了骑兵,在我大唐会盟官员更换礼服之时,突然袭击。浑瑊将军虽及时逃脱,但副使崔汉衡及六十多名文臣武将被扣押,唐军死伤五百余人,被俘千余人。信口诓骗,趁人不备,暗中偷袭,厚颜无耻,无耻之尤!此等小人,卑鄙至极,我呸!” 刘绰真的不顾形象地啐了一口。 这是实打实的真事,南杰无言以对。 “你··你···怎敢如此···污蔑我··”他气得结巴起来,数次想拿挟持张七娘的刀指向刘绰,“你这泼妇,我杀了你!” 随他同来,负责守卫四周的几个吐蕃探子里,也有人承受不住,对着刘绰就射了一弩。陈烈又岂会真让那弩箭伤到刘绰,长刀一挥便把弩箭击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出来了,还不许别人说了?我就说,我就说!”刘绰趁势非常气人地跳了几下,“有本事你下来啊!” 小丘下,凤祥军民对着几个探子极尽嘲讽地大笑起来。 就是现在,就等吴钩开枪了。 哪知,没听到枪声,却是张四郎的斥候先放出了冷箭。 那斥候箭法够好,原本倒也无事。 偏偏张七娘发现了射出冷箭的人,她怕死,想让南杰的身子多挡住自己一点,移动了身子。 那箭擦着南杰的脖子而过,只在他脖子上划破了一个出血的伤口。 张四郎和刘绰同时扶额,不忍直视。 “蔓儿啊蔓儿,你这会儿就不能装聋作哑?” “蠢货!” 第234章 拿下刘绰! 差点成为箭下亡魂的南杰惊魂未定,他怒视着张七娘,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他知道,张七娘是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不能轻易伤害。 “你们这些唐人真是阴险狡诈,竟敢暗箭伤人!若再乱动,休怪我不客气!”南杰恶狠狠地威胁道。 张七娘被吓得脸色苍白,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浪费了一次营救机会,反而以为是那斥候箭法不精差点害死了自己。 见南杰真的发了怒,再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阿娘,救我!四兄,救我!我不想死!” 张四郎看着妹妹那可怜的样子,心疼不已,高声挑衅道:“南杰,你挟持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跟我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解决?” 南杰咬牙切齿,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虏劫刘绰的计划失败了,四周全是大唐的军队,形势对自己极为不利。 “别动,你们以为我真不敢杀她!”南杰怒吼道,手中的刀在张七娘的脖子上轻轻一划,张七娘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别动我的女儿,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就这一个女儿啊!”张夫人失控地大叫。 张七娘从小到大被呵护备至,一点油皮儿都没破过,感觉到脖子上的疼痛,她什么都不顾了。“阿娘,救我!他们想要的是刘绰,不是我!什么图纸都不用给,用刘绰换我,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刘绰?”张夫人一时倒有些懵了,仅仅是火药配方和火器图纸都谈不妥,换成刘绰,不更难办到? 可这是在凤翔城中。凤祥军是他们张家人在养着,只听张家人的。 她听说过那些老节度使死了,士兵们拥护前主帅儿子继任节度使的事,便是朝廷派了内官和接任的官员去,也会被暴怒的士兵们杀死。 不管刘绰愿不愿意,只要把刘绰抓住,从吐蕃人手里把她的蔓儿换回来,再把他们全都杀死就好了。 到时,只要他们咬死了是潜伏在城中的吐蕃探子动的手,谁又能说什么? 她本就不满张敬则堂堂一方节度使对那个刘绰极尽讨好之能事。 区区一个员外郎,芝麻绿豆大的官,自己的女儿屈尊降贵到愿给她家郎君做妾,她都不答应,简直岂有此理! 南杰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张将军,只要你将刘绰交给我,我保证放了张七娘子!” 是啊,他今夜费尽心计不就是为了掳劫走刘绰么? 去驿馆偷图纸也只是为防刘绰宁死不肯合作采取的备用措施罢了。 此前,他从不认为凤祥军的人会傻到主动交刘绰出来。因为张敬则对刘绰是如何地礼遇有加,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刚才看张夫人看着刘绰时那表情,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啊。 刘绰冷笑,“你长得挺丑,想得倒挺美!” 对于刘绰的直白,南杰有些不适应,“你···” 她不是才女么?这话说得也太粗鲁了。 虽然刘绰没有点名道姓地骂谁丑,但张七娘已经主动接话了,“你不愿意?” “废话!换作是你,你愿意?”刘绰嗤了一声,她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张七娘双眼含泪,怨毒道:“刘绰,今夜我若死了,都是你害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没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绑架的你?”这话说得刘绰一愣。 “你这个伪善的贱人,整日在凤祥百姓面前充菩萨做好人,对我的命却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张七娘理直气壮地仇恨着她。 在场的凤祥军听了这话也有些莫名其妙,有的在心底对这位将军府的嫡女更是深深不齿。 虽然他们领的是张敬则的饷银,可人家刘员外帮着将军组建了火器营,来凤翔城这段日子,又是粮食又是药草的,于凤祥军和整个关中百姓都有大恩,她呢? 就算刘员外深明大义愿意救她,那也得是刘员外自己提出来,她凭啥提出来要人家换她? 人家刘员外又不欠她的? 真是好不要脸!这种话她是怎么说出口的? 她是弱女子,人家刘员外就不是弱女子了么? 哎,不对,刘员外好像还真不算弱女子,别说七娘子了,就是男人,这天下比她厉害的也没几个啊! 刚才他们被那些吐蕃人威胁逼迫,还是刘员外帮大家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刘员外真是了不起,居然知道吐蕃王室那么多秘辛,看把那些探子们气得。 哪知没等他们在心下表达完对张七娘的鄙视,就听张夫人命令道:“来人啊,把刘绰给我拿下!” 陈烈摆好了架势,将刘绰护在了身后。 今夜只要谁敢对刘绰出手,管他是不是唐军,他都照杀不误。 “真逗!求人救命还这么横?”刘绰哭笑不得,迎上张七娘那怨毒的眼神,又看向下令捉拿自己的张夫人,“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士兵们看了看张夫人,又看了看刘绰,一时面面相觑,根本无人领命上前。事实上,听到刚才刘绰的话,他们有些想笑。 张夫人大怒,“愣着干什么?你们是凤祥军,领的是我张府的饷银,不是她刘绰的。将军如今不在城中,你们就得听我的!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她唯一的嫡女死于非命么?” 士兵们虽然不敢开骂,裴别驾眼里却不揉沙子,“张夫人,你疯了?你把刘员外交给他们,跟把火器图纸交给他们有什么区别?那火器本就是刘员外···” 想起刚才裴别驾的话,张夫人不忘反唇相讥,“怕什么?我只管将我的蔓儿换回来。适才裴别驾不是说被擒之后便该自裁么?只要刘员外自裁,火器制造之法自然也不会外泄!刘员外贤明远播,深明大义,自然不会让我大唐的火器制造之法外泄?” 第235章 国之重宝 “你敢!你如此行事,当老夫和袁长史都是死人么?”裴别驾拉住袁长史道。 袁长史此刻哪敢说什么,节度使统管一方军政财大权,只要现在负责守城的张四郎跟他阿娘和妹妹一个鼻孔出气,就是命人把他们全都杀了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驿丞更是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没死在吐蕃人手里,却要被自己人杀人灭口了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四郎已然明白了自己阿娘的意思。 士兵们没办法,只好看向未发一言的张四郎。 张夫人催促道:“四郎,连你也不听阿娘的话了?连你都不顾你妹妹的死活了?你可就这一个妹妹!” 张四郎看了看旁边的李副将,那是他阿耶留下来帮他的,也是监督他的,“阿娘,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我就不信,朝廷会为了区区一个员外郎的死,追究你阿耶的罪责!”张夫人自信道。 “阿娘,刘员外她不一样。此事若是让阿耶知道了,他不会饶了我们的!”张四郎不确定,连他阿耶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若是死了,长安那边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怕什么?出了事,有阿娘顶着。你只管先将你妹妹救下再说!” 南杰看着这些自乱阵脚唐人,更得意了,“快点儿,再不动手,我就杀了她!” 张七娘眼巴巴哭求道:“四兄,救救我!你也要为了那个刘绰而舍弃我么?我才刚及笄,还不想死啊!四兄,你不是最疼我的么?” 形势危急,驿丞躲到依旧稳如泰山的刘绰身边,担忧地小声嘀咕:“刘员外智计无双,快想想办法啊!难不成咱们真要全都死在这里?” 刘绰笑道:“放心,关驿丞,你只要缄口不言,不会有事的!” “灭口,灭口!”关驿丞眉头已经皱成了川字,“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死在凤祥,下官身为驿丞岂能说的清楚?罪责难逃!快想想办法!” “你听!”刘绰耳边似乎听到了轰鸣的马蹄声。 关驿丞:“听什么?” 哎?他好像也听到了点奇怪的声音。 张夫人再次下令,“若不是刘绰言语不当,又怎会激怒这吐蕃狗贼,伤了我的蔓儿?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张四郎的手颤抖着举起,眼看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刘绰听到声音,惊喜回头,“二郎,你终于来了!” 李二骑着快马赶来,带着自己的护卫和活捉的吐蕃探子。 “不止我来了,你看还有谁?” 刘绰往他身后望去。 李副将也早已戒备地看着李二来的方向。 天际传来了轰鸣的马蹄声,震动着大地,仿佛连空气都为之颤抖。 一队神策军,身着亮银铠甲,手持锋利的长矛和明晃晃的横刀,如钢铁洪流般穿城而来。如同天降神兵,瞬间改变了局势。 领头的是一位英武的将军,他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如鹰,胯下的骏马高大健硕。 “刘员外辛苦,吴某奉旨而来,接你回长安。”那人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穿透了周围的喧嚣。 来人刘绰还真见过,正是当日接她去窦文场宅子的三品云麾将军。 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吴将军?好久不见!大过节的,您怎么从长安过来了?辛苦辛苦!” 吴将军亲自下马,客套了一句,“刘员外客气,苏监军的折子圣人已看过了。您现在可是我大唐的国之重宝啊!若不是杨将军要随侍在圣人身侧,他定要亲自来接你!” 这下刘绰明白了。 窦文场死后,是杨志廉接掌了左神策军。如今伺候在李适身边的也的确是他。他和他的一众义子在宫中一直对刘绰颇为照顾。 刘绰猜到了长安那边在收到了苏有衡的奏折后会派人保护她,却没想到这保护竟到了动用神策军的地步。 “这是来了多少人?”刘绰低声问李二。 “入城的只有一百,城外还有九百。”李二道。 “来了一千人?这么夸张?” “你离开长安后数次被刺杀,这火器又引得张敬则和高固一封一封的奏疏发往长安,圣人本就极为重视。如今又有了苏有衡的保举,圣人更是深信不疑了。此等威力的火器属于整个唐军,可不是凤祥军的私产。如今兵部那帮军械师也眼巴巴等着你回去呢!” 虽只过来了一百人,可神策军的士兵们迅速布阵,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展现出大唐精锐的风范。他们的铠甲在月光下闪耀着寒光,长矛如林,阵列如山,一股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敬畏。 张夫人和张四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杀了刘绰他们还能强行掩饰,这么多神策军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掉。 与神策军同来的,还有来自大散关的捷报。 那骑兵一路自陇州奔波而来,却未在城门处找到张四郎,便又往火器工坊所在的军营而来。十六未过,他自西城门一路喊着捷报内容穿城而过,鼓舞民心。 不想却在路上碰到了来接刘绰的神策军,只好暂时不喊了。 此时,他奔到张四郎面前跪下,哑着嗓子大声道:“大捷,大捷!张将军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吾军将士奋勇争先,斩敌无数。贼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军,败走数十里。今大散关内外,敌军已遁,边关重安,民心得稳。” “赢了?”张四郎听到打了胜仗,也是极为振奋,“哈哈哈哈,怎会如此之快?” 那报捷士兵道:“此战之胜,非但仰赖将士用命,更因刘员外所研制之火器,威力惊人,如虎添翼,使吾军如神兵天降,吐蕃贼子,无不惊骇。张将军特命两日后再将新制火器运抵陇州,他要乘胜追击。” 张四郎面上一阵尴尬。 “胡说八道什么,两军交战多年,从未听过这么快便大捷的!”南杰不屑骂道。 凤祥军为了大捷正在欢呼,这才想起来那南杰还挟持着张七娘呢。 “你若真敢杀她,那便杀。”李二看着南杰,冷冷道,“她若死了,张敬则定会将这笔账算在你们吐蕃头上。此刻他在前线正势如破竹。到时候,你们吐蕃就等着承受张敬则的怒火。两国交战,不伤及平民的前提是,双方都讲原则。你若真的伤了他的嫡女,那张敬则说不得能为了给女儿报仇屠城。便是不屠城,也会杀尽城中吐蕃人。” “你这小儿,休要危言耸听,诓骗于我!我就不信,他真能一路打到吐蕃境内!” 李二笑了,“你可以试试!” 第236章 蔡邦喜饶 李二的声音虽不大,站在南杰身侧的张七娘却听得清清楚楚。 “二郎,我对你痴心一片,你···怎能如此待我?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杀了我?” 她打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是李二的人了,而李二只是碍于刘绰才不好认下她。 张七娘双眼含泪,嘴唇颤抖,哀怨至极,语气全然像一个被郎君辜负了的弃妇。 南杰这才知道为何张七娘那么怨恨刘绰,而刘绰又为什么那么笃定张七娘不可能向她示好了。 若他能早一点知道张七娘对李二的心思,绝不会答应她最初的计划。 张敬则的确很疼爱张七娘。 若不是她自己喊出来,那夜她在自家自导自演的闹剧,除了当事人之外,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 张七娘子和李二郎君居然还有段情缘? 当着刘员外的面这样说合适么? 本来人家就不应该答应。 现在人家更不可能答应了。 裴别驾一脸震惊:这七娘子是被吓傻了么? 袁长史被动吃了一个大瓜,使劲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张四郎气得拳头都硬了。 他这个妹妹真是不知所谓啊! 李副将摇头长叹,将军英雄一世,就是这闺女养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连张夫人都看不下去了。 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把闺女给教坏了。 人家李二郎哪里是要看你死?这不是在威胁人,这不是在救你么? 这死丫头怎么好坏不分呢? 被吐蕃人挟持本就对清誉有损,再这么当众向李二郎表白,这婚事还怎么谈? 便是不知道岁除那夜的丑事,就刚才那一嗓子,那些追随张敬则的年轻将校,真正有前途有抱负的怕也膈应这一层。 未来娘子心里有过别人,哪个男人能不计较。 那些说不计较的,冲着什么来求亲的,傻子都能知道。 关驿丞知道,岁除那夜李二郎从张府回来后便病了,还请了范博士上门诊病,此刻正在脑补一个大瓜。 吴将军不知前情,大着嗓门道:“上面那蠢···娘子是张将军的女儿?” 刘绰暗骂蠢货。 李二眉头深蹙,若不是为了帮刘绰,他根本懒得开口。 没想到,对方竟当众说出这样一段话。 他向来不喜欢蠢人。 更不喜欢那些让他的绰绰不开心的人。 他嫌恶地转头,不再理会坡上之人的凄切喊叫。 “绰绰,驿馆活捉的这四个人里有个姓蔡邦的。” “蔡邦喜饶?吐蕃五大家族之一的蔡邦氏?”刘绰确认道。 李二点头,又微微侧了侧身,眼神飘向俘虏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恭喜刘员外,今夜又立下大功!” 刘绰有些兴奋,不过她想的不是抓到一个吐蕃五大家族的公子哥会立下大功,而是,如此一来,完全可以走交换战俘的路子救下张七娘。 不是她有多喜欢张七娘,而是她认为,张敬则此刻正在边关作战,任何能影响他心绪的事情发生,都会让无辜士兵有更多死伤。 “想来是因为去年两国恢复邦交,蔡邦氏的人觉得没什么危险了,便将家中子侄派出来镀金的。”她道,“怪不得,适才那个南杰在看清你带来的俘虏之后,眼神有些闪烁不定。我们要不要···” “绰绰!”李二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交给她,建议道,“你先将这份口供看完,再想想此事如何处置!” “好一招祸水东引!我猜到她不怀好意,却不想竟是她主动跟吐蕃人提出要设计诱捕我!难怪刚才她看到我出现,会那么惊讶!嘴里的布团说吐出来就吐出来了。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刘绰气愤到无语,“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亏她刚才还想看在张将军的面子上救下她! 看完口供,刘绰也完全不想管这糟烂事了。 “既然如此,这份捉到敌国贵族的功劳,我就认下了。回程时,咱们就带着这几个吐蕃人一起回长安!想必他如今正是鸿胪寺急需的人!” 李二接着道:“不过这事也不能让凤翔城中的人全然不知情。这份口供对张七娘不利,不能交到张四郎手中。还是先让裴别驾和袁长史看看!” 一旁的胡缨利落道:“郎君放心,奴婢这就去!” 裴别驾早就伸长了脖子想知道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是什么身份,看到刘绰的婢女拿着份文书向自己走来,还觉得她有眼力会做人。 在裴袁二人的脸色变得五彩斑斓之前,刘绰继续跟李二同步彼此掌握的信息。 “那个南杰的身份怕是也不简单。适才,我说了几个吐蕃王室的秘闻。他似乎全都知道。反观那几个替他护卫的,却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在南杰的计划里,他认为去驿馆的任务是最安全的。所以才派给了这四个人。”她道。 对这个分析,李二十分赞同。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吐蕃贵族在内斗?而南杰跟这个喜饶都是出自蔡邦氏,才被算计利用了?”刘绰又问。 这回李二轻轻摇了摇头。 “蔡邦喜饶是去年三月份混入陇州的。那时没人能料到关中会接连大旱,更不会预料到有此大疫。你的到来,火器的出现,也都不是逻些(吐蕃都城)那些大人物能预料到的。而南杰的关中话说得极为流利,显然在此地潜伏已久。” “那看来我真是走了狗屎运!”刘绰喜道。 果然,她是气运之女。 “嗯,刚才路上可还顺利?”看她喜笑颜开的样子,李二脸上也挂上了笑容,适才因为张七娘而产生的不快一扫而空。 “顺利,毫发无伤,你看?”刘绰转了个圈,附到李二耳边轻声道,“二郎稍等,我再去一趟火器工坊看看,咱们就回驿馆休息?养精蓄锐之后,明日启程回长安?” “好,左右现在粮食和药草的问题都解决了。也不好让吴将军在此地久等。”李二笑着道。 第237章 假图纸 见刘绰和李二私语了几句后,便往军营方向走去,全然忽略了劫持一事,南杰和张七娘都急了。 一个威胁:“张夫人,若要放人拿刘绰来换,子正之前不把刘绰交给我,你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一个哭喊:“阿娘,救救我!阿娘!” 张夫人双目赤红,奔向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刘员外,老身求你了,求你救救我的蔓儿!只要你能救我的蔓儿,要我干什么都行!” 李二紧走几步挡在刘绰身前,冷冷道:“张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张夫人想绕过他换个方向对刘绰进行道德绑架,却又被吴将军挡住了去路。 “刘员外博学多才,乃国之重宝,这是圣人亲口所言。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想必张夫人应该清楚!” “你们···”张夫人伸手指着面前的两人,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见没法抓住刘绰纠缠,她隔着两人喊了起来。 “刘绰,你不能见死不救!那些人是冲你来的,我的蔓儿是受了你的连累!你休想撇得一干二净!”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刘绰停下脚步,反问道:“张夫人,若此刻被挟持的是我,贼人要你拿张七娘子换我,你答应么?” 说完,刘绰转身离去,不再理会身后的吵闹声。 她越想越觉得恶寒,这个张七娘分明就是个家世更好,又长成年了的刘娇嘛! 可刘娇那时不足十岁,且不是有意作恶,与张七娘所作所为从本质上就不一样。 张夫人愣怔了一会儿,才又叫道:“不行,你不能走!刘绰,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蔓儿怎么办?” 神策军是中央军,吴将军官位又高,自然一点不惯着张夫人。 他冷笑道:“刘员外聪明机警才没让吐蕃探子得手,这也成了错处?想不到,张将军的夫人竟是个如此拎不清的!按夫人的意思,若要寻根溯源,岂不是张将军的错?若没有这火器工坊,吐蕃人又怎会盯上刘员外?适才的捷报你也听到了。怎么?刘员外为朝廷献上神兵利器倒成了有错之人?等回到长安,吴某定要将你这番说辞回禀圣人!” 这帽子不可谓不大,张夫人不傻,哪里肯认。 “我什么时候说她有错了?我可没说过这种话!莫要以为你是神策军的将领,就能胡乱污人清白!” 吴将军嗤了一声,“污人清白的难道不是夫人你?你们母子刚才要干什么,吴某看得清清楚楚。在下奉皇命而来,护送刘员外返回长安。这要是晚来一步,差事就办砸了。若不是看在张将军还在边关御敌的份上,断不会与你们善罢甘休。关中离长安可近得很,夫人若想学淮西那般,怕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学淮西那般? 这是说他们要割据造反啊! 莫说张敬则根本没这个心思,就是有,他们离长安那么近,整个关中的军队加起来,也不是十五万神策军的对手啊。 张四郎见势不妙,急忙过来将张夫人拉走。 “阿娘,李二郎说得对,如今阿耶大获全胜,吐蕃人不敢的。” 又跟吴将军和李二等人告罪见礼,“家母救女心切,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吴将军、刘员外恕罪!” 张夫人却不买账,她甩开儿子的手,斥责道:“不敢?你如何断定?他们不在乎七娘,这种话自然说的出口。四郎啊四郎,你可是蔓儿的兄长,岂能拿她的性命去赌?” 张四郎被问的哑口无言。 “阿娘,刘员外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刚才若不是七娘乱动,他派出去的人已经将那贼子射杀了,哪里还用得着让姓吴的抓住他们偌大一个把柄。 好在他们人都还在凤翔,只要接下来以礼相待,应该不会真的撕破脸皮。 张夫人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痛心疾首道:“四郎,你怕了?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样不顾亲妹子死活的儿子!我告诉你,要是蔓儿出了什么事,你这辈子都别叫我阿娘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 因为知道张夫人不是个明白人,李二才匆忙带着手上能用的所有人来支援刘绰。 若真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也只好拿蔡邦喜饶来交换了。 不想路上碰到了神策军,有了他们做倚仗,张家人自然不敢对刘绰出手了。 他冷眼旁观,希望张四郎真能管得住自己的亲娘。 如今,中央军跟地方军的关系本就十分微妙。真闹到凤祥军跟神策军打起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的人被牵连。 本该是一致对外的时刻,却让吐蕃人看了笑话。 让他脑海中有个问题挥之不去:她们母女俩就不嫌丢人么? 张夫人也不是没看到那几个吐蕃探子。 可她私心里觉得,区区几个吐蕃探子如何能与她女儿的命相提并论? 自是不可能将人换回来的。 只将全副精力都放在如何才能拿刘绰换下自己女儿上头去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不择手段,能想到的办法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了。 刘绰身上背着个督管火器制造的职责,若要走,自然要做好交割。 她跟陈烈刚出现在火器工坊门口,里头的军械师傅们就迎了上来。 “刘员外,咱们真的这么快就大捷了?太好了,也不枉我们正月里这一番忙碌了。” “是啊,就是陇州那边还需要补充新火器,可短短三两日,就算我们日夜不停,也没造出多少来。要不要找邠宁军帮忙?高将军与我家将军素来交好,听闻他们那边也组建了火器营。” 目前生产力低下,军械师们说得都是关键之处。 在她同意将火药配方和火器制造之法分享出去后,高固便派了一支小队到凤翔城跟着一起学习。后来又马不停蹄地组建了火器营。 可以说,邠宁军和凤祥军在火器制造与使用上都是在兵部那里备过案的。 刘绰赞同道:“找邠宁军帮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长安了,究竟如何决断怕是还要问过张四将军。” “什么?员外明日便要回长安?卑职还有许多问题想向员外请教呢!”那帮刘绰造了突火枪零件的老师傅道。 “哎呀老赵,你这话说的,刘员外本就是在长安做官的。她已经为着关中百姓耽误了回京过年,岂能一直待在咱们这穷地方?” “我这不是舍不得刘员外走吗?”老赵嘟囔着。 “刘员外,我们商量着画了几张四不像出来,那贼番子没见过真的,分辨不出来。就是不知道拿这些东西出去管不管用,您帮着掌掌眼?” “是啊,我们本想禀报张将军的,可将军忙着对付贼番子,一直没得空过来取!” 刘绰接过那些图纸看了看,不禁苦笑,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应对策略。 可那个南杰十分狡猾,否则他也不会派人潜入驿馆中盗取火器图纸。 他知道自己无法分辨真假,所以才更愿意掳走真人,不是刘绰也得是活着的军械师。 假图纸这招要想成功,很看给出图纸的时机。 不能一上来就给,南杰根本不会相信。 也不能在对方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给,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冒可能收到假货的风险,不如要真人来得妥当。 要是张七娘没喊那一嗓子,用她来换,或许还真管用。 可张七娘喊了出来,而她的母亲和兄长也真的愿意为了她向刘绰动手,这无疑让南杰看到了更好的选择。 “给我!一会儿,我帮你们带出去交给张四将军。”刘绰道,“从我怀里掏出去的,或许更能令人取信。” “多谢刘员外!”赵师傅带着众位军械师再次行礼感谢。 “对了,我也有一事相求!” 几个军械师对视一眼,“刘员外,但讲无妨,我们无有不从的!” 第238章 工艺品 “我想再要几份这样的图纸!”刘绰举着军械师傅们为了救张七娘攒出来的图纸道。 真图纸在火器营组建后,早就八百里加急送到兵部备案了。 那时没人知道火器的威力,路上没人搞劫杀。 可刘绰知道,此后她会是各路节度使眼中的肥肉。 怕是恩怨颇深的李锜也舍不得杀她了。 想从她这里拿图纸的人绝不会少,多备上几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最擅长画图的师傅虽不知道她的意图,但还是急忙回到屋中,伏案画了起来。 老赵最是心灵手巧,但他不擅长画图。 上回刘绰定制的那些零件,他隐约觉得应该是什么了不起的兵器。或许,比火器营这回战场上用的还要厉害。 可又搞不懂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在刘绰派人取零件前,他试着组装过好几次,始终无法将它们拼合成一个像样的兵器。 好不容易组装出来个半成品,可他瞅了又瞅,还是觉得那东西模样太怪了。 要不是前头还有个小刺刀,他觉得那玩意儿的杀伤力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他满脑子都是疑问要向刘绰请教。 这位员外郎年纪虽小,脑子是真好使,长安来的大才女,读书多,见识也多。跟他这种粗人是不一样的。 要不她咋能整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听说她还能在大夏天里头造出冰来。 看到老赵捧着的东西刘绰也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她那么杂乱无章定的零件,里头甚至还有些全不相干的零件是做干扰用的,可老赵居然能组装成功一小半。 这真的是干一行爱一行啊! “刘员外,您可是在研制什么新的神兵?小老愚昧,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过精妙,小老儿连看都看不懂。万望勿怪,小老实在是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刘绰笑着打了个哈哈,“赵师傅你想多了,这是个工艺品。” “工艺品?”老赵又在刘绰这听了个新鲜词,咂摸着味道问。 “就是摆件,放在房中赏玩的,加个底座就能放在桌上。”刘绰在火器工坊制定了关键部位,底座和玛瑙装饰品都是在外面单独做的。 若不是跟李二被困在凤翔城,十六又是他的生辰,那些零件定然要在她自己的小作坊里制作。 不过凡事都有利有弊。她自己的小作坊在制作能力上自然不能跟军中比。 她比划了几下,悄声道:“不过,您就当我在研制新的兵器也行。这事可千万别在人前提,否则别人得说我公器私用了!” 听到是工艺品时,老赵坚定认为这不过是托词。 刘员外是谨慎人。 这兵器的研制定然还处于初级阶段,或者只是她的一个想法,还没有成形。 待听到刘绰后面公器私用的言论,他倒真有些迷糊了。 军营外,吴将军终于找到机会揶揄李二了。 这位李二郎是长安出了名的神童,自小就在圣人面前露过脸。虽然尚未有官职,但谁都不敢轻慢了他。 虽然他跟李二的阿耶都是三品官,可赵郡李氏毕竟是名门。他在这少年面前居然感受到了朝中重臣身上才有的威压感。 “想不到,李二郎跟张七娘子还是旧相识?” 李二面色沉静地道:“吴将军,我是第一次来关中。若不是心爱之人在此地,说什么也不会在年节之时离开长安。还有,我与五娘自幼相识,心仪她已久。好不容易才让刘伯父答应将爱女许配给我。这样的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莫要在她面前提起,她会不高兴的。” 那意思不能更明白了,张七娘是谁? 他李二郎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刘绰。为了她,他才不惜奔波数百里到此。 吴将军心中翻江倒海。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这样的话张口就来,耳根子都不带红的。 他就不信真有人年纪轻轻行事就能这么沉稳。 “李二郎说的是,刘员外这样的奇女子的确是可遇不可求。此次献出此等神兵,圣人大喜。待回到长安,怕是又有封赏。”吴将军盯着李二的表情,他这句说完,李二脸上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许多。 “我的眼光一向极好。”李二不要脸地承认。 “刘员外如今已在朝中任职,李二郎却还在国子监中读书,不知何时才能放官。说实话,这么厉害的娘子,吴某是不敢娶回家的。李二郎就不怕将来授官后,官职没有自家娘子高?这岂不是让世人看笑话?” 李二闻言,眉梢微挑,一抹戏谑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吴将军此言差矣,我家绰绰才智过人,自是当得起圣人的赏识。李某虽不才,却也不至于连自家娘子的成就都要嫉妒。相反,我倒是期待有一天,能与她在朝中并肩而立,共议国事。” 他顿了顿,难掩骄傲地道:“至于世人的眼光,李某从未放在心上。若真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我倒想问问,这天下间,能有几个女子如我家绰绰这般,既能研制出火器,又能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能有几个男子有幸娶得如此才貌双全的娘子?李某此生能得她为妻,实是三生有幸,又怎会在乎那些无谓的虚名?” 吴将军被李二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机智且自信,不仅没有被他的话套住,反而借此机会大秀恩爱,让人无法反驳。 他尴尬地笑了笑,心中暗自佩服李二的口才和气度。 不得不承认,这李二郎和刘绰,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二郎说得是,是吴某短视了。刘员外的才华,的确不是常人能及。能有李二郎这样的夫君,也是她的福气。”吴将军拱手道。 李二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的信息分明在说:那当然,我李德裕的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不多时,刘绰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军营门口。 一看到她,李二的脸上就浮现出笑意,迎了上去。 刘绰脸上也挂着甜甜的笑,小跑着凑近。 “事情都处理好了?”他问。 刘绰扫了眼被绑在一边的吐蕃探子,浅笑道:“嗯,任他们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这图纸我都是随身带着的。咱们走!” 这些,张七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张夫人无法靠近刘绰,只好隔着段距离,跪到地上,“刘员外,先前多有得罪,都是我的错。求你看在将军面上,救救蔓儿。她还未嫁人,不能就这么死了啊!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竟真的当众给刘绰磕起了头。很快,额头上就见了血。 裴别驾本就觉得刘绰作为一个京官,没义务管这闲事。看过那份口供后,更觉得张夫人完全在无理取闹了。 是七娘子因为惦记人家的夫婿不仁在先,刘员外没趁此机会踩上一脚就不错了。怎么还能要求人家以命换命,那也太无耻了些。 “张夫人,此事刘员外也是爱莫能助啊!夫人可知七娘子她做了···”他想替刘绰阻拦,却发现张七娘做的那事根本无法宣诸于口。 “阿娘!你快起来!”张四郎本以为刘绰会再次无情拒绝,如此情状不过白白丢人罢了。 哪里料到,刘绰这回竟紧走几步,十分有礼地将张夫人搀扶了起来。 然后,十分动情地道:“夫人何必如此?自来到关中,张将军对刘某多有照拂,如今他的女儿身陷险境,我岂能坐视不理?” 那眼神却分明写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几个字。 张夫人也懵了,“你···你答应换下蔓儿了?” “那倒不是。刘某也只有一条命。” “你···” 张夫人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她接着道:“不过····” “不过什么?”张四郎急切道。 刘绰取出一份图纸,交到张四郎手中,“这是火器制造图纸。我也知道,人命贵重,火器却是死物。不过,究竟如何做,还请张将军自己决断。” 说完,刘绰便打算带着人离开了。 张四郎只觉得手中的纸张重如千斤。 这个刘绰还真是吃软不吃硬的? 可见阿娘刚才求人就不该那么硬气,该早一点放下架子示弱的。 不对,可她众目睽睽之下将图纸交给我,若真换了,泄露军机的罪责还是在我头上啊! “四郎,换,没有别的法子了!”张夫人鼓动儿子道。 “刘绰,我不用你可怜!”张七娘却硬气道。 刘绰立马停住脚步,转身,目光穿透人群,落在被南杰挟持的张七娘身上。 “是么?既然如此,那还是把图纸还给我!” “不行!蔓儿你胡说什么!”张夫人将图纸护在身后,训斥道。 这边厢张四郎在天人交战。 李二轻声问:“改主意了?” 刘绰咳了一声,正经道:“我是想,既然口供已经让其他人看过了,那我何不给自己脸上贴上大肚能容这块金子?这样一来,不就衬托得张七娘子更卑劣了?” 李二笑着揭破,“绰绰,你是不是不知道吴钩去了哪里?你把突火枪给他了?” “被你发现了?”刘绰干笑,“主要是我一来就成了全场焦点,走哪都有人盯着,开枪救人的计划又是之前就定下的。” “你啊!”李二无奈叹气,“也好,那我们就等等看吴钩能否做到。冷箭好躲,那弹丸的速度却是避无可避的。” 刘绰道:“我觉得,吴钩会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 最终,张四郎决定拿图纸换妹妹。 第239章 射杀 可南杰却不干! “我说了,我要的是刘绰!” 他手中的刀离张七娘的脖子更近了些,作势要拖着她往马车方向退去。 且不说,图纸他能否分辨真假。他是恨不得唐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打起来。 时刻想着收复失地的张敬则会被迫成为反贼。 他要是不反抗,那换个守边将领想必比他好对付。 他要是反抗,关中就会陷入战火,大唐多个内乱的地方,对吐蕃而言会是天大的机遇。 子时临近,他还想赌一把能不能利用张七娘和刘绰让留守的凤祥军和神策军打起来。 说这话时,南杰挑衅地看着刘绰。 刘绰回了南杰一个白眼加一个哈欠。 有本事你动手啊! 她就不信张四郎有那么疯!在神策军亮相之后,还敢动手抓她。 张敬则看着强硬,实则能屈能伸,很有手腕。既然留了他守家,就一定对自己儿子足够了解。 再说了,还有个跟随张敬则多年的李副将在呢。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她懂。 所以,来到凤翔后,她敢硬顶豪族,甚至不惜跟他们刀剑相向。却从未真的跟张敬则撕破脸。 是高固和张敬则因为对火器太过急迫和执着,做了太多让别人误会的事。 她又不是傻子。兵器的事不是开玩笑的。 内乱不断,要是没人担保,不等宫里那位点头,她就把火器拿出来推广,是嫌所有刘家人命长。 她好不容易才过了心里那道坎。说服自己要明白自己的立场,该站哪边儿。既然来了大唐,又实实在在是在这出生长大的,就该抛掉那些顾虑。 千年之间的民族融合问题不该是她考虑的问题。 吐蕃和大唐,现在的的确确就是两个有领土侵占问题的敌对国家。 而张四郎这边,抓刘绰换妹妹这事儿他早就掂量过了。 若没有神策军在场,若刘绰只是长安城来的一个普通五品官,那还真的是杀了就杀了。 这些年,时不时哪里就有小兵变,朝廷派去的官员被杀掉的不在少数。 可刘绰不一样,她在圣人面前有分量,在关中百姓心中更是极有威望。 关中离长安不过数百里地,圣人能派神策军来接人回长安,足见重视。 这背后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地方,那就是圣人不放心凤翔军。接连被刺杀刘绰都安然无恙,朝廷怕的是凤翔这边把人扣下,据为己有,不放回长安了。 她小小年纪,能想得出震天雷和烈焰弩,未必就想不出其他更厉害的武器。这样一个人谁不想捏在自己的手上? 原本他对刘绰并不了解。张敬则招待她的两次宴席都没叫上自己的儿子们。 他们都有军职,便该老老实实驻守在各地军营。怎好随随便便回家赴宴? 因为拒绝了张敬则好几次,一开始,凤翔军中不少人都对刘绰颇有微词。 觉得她沽名钓誉,目中无人,不知道天高地厚。野诗良辅更是夸大其词,连征战沙场多年的军人都想不到的点子,她一个小女子怎么能想到? 定是仗着赵郡李氏的帮衬,窃取了旁人的成果。 听闻这位刘员外长得甚是貌美,将李二郎君迷得神魂颠倒。否则他怎会一路追随跑到凤翔来? 赵郡李氏拗不过家中郎君,为了让未来新妇配得上自家门庭,才如此费心费力帮她打造才女名声。 今夜才是张四郎初次跟这位名声在外的刘员外打交道。 且不说相貌还有制冰和造火器的本事了,便是她刚才跟吐蕃探子谈判时所展现出来的气度和学问都是自家妹妹拍马都追不上的。 她未来过关中时,在长安被御史参奏,就有凤翔百姓愿意为她奔走。 来了关中之后,为老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关中百姓是在心窝子里记住了她的名字。 他自来孝顺,刚才张夫人都闹成那样了,他这个做儿子的之所以迟迟下不了令,是因为看出了在场士兵们的彷徨与犹豫。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很重。 公道自在人心。 一着不慎就会搞得军心不稳,民心相背,那简直是自掘坟墓。 张四郎冷下心肠,闷着声音道:“蔓儿,四兄对不住你!南杰,刘员外乃国之栋梁,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话音落,李副将举起了手,等待多时的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准备给对面的吐蕃探子们来个万箭齐发了。 张七娘早就被李二对刘绰的关怀备至和百依百顺刺激到不行,听了这话更是崩溃。她眼泪决堤,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四兄,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如此待我?这是在凤翔城。他们不过区区百人,你为何不愿抓了刘绰来换我?” 太讽刺了,她堂堂节度使府嫡女竟要死在自己父兄掌管的城中? 而刘绰那个贱人竟然可以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无视耳边的聒噪,南杰知道张家人已经做出了选择。挑动凤翔军跟神策军打起来是不可能了。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他选择退让。 在看到蔡邦喜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事已至此,图纸什么的已不再重要。 无论如何,也得让蔡邦喜饶平安回到都城。 否则,他的罪过就大了,还会连累到家人。 “等一下!若要拿图纸交换也不是不可以,但需得打开城门,放今夜被你们擒获之人平安离去。到时,我自会将张七娘子放了,任你们处置。” 这是之前张四郎就表态过的底线,应该很容易就答应下来。 唐人自诩天朝上邦,向来优待俘虏,大战之后两国之间都会交换战俘。他可以受辱,蔡邦氏却不可以。 剩下的吐蕃探子焦急道:“不可,咱们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们怎能将你留在这里自己走?”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总要有人将图纸带回去!”南杰命令道。 张四郎自然也不是真心想拿图纸换妹妹,他是想趁对方交接时的松懈之际,给自己手下的斥候争取再一次的击杀机会。 如若不成,那就真的只能连妹妹一起杀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吐蕃人把图纸带走。 被五花大绑的蔡邦喜饶激动地站起身冲着南杰大叫,却因为嘴巴里被塞了麻球,只发出模糊的呜呜之声。 因为刘绰和李二并没有提出用蔡邦喜饶这位吐蕃太后的亲侄子换张七娘,所以南杰以为小公子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为防露馅儿,让自己更被动,他必须得安抚住这位初尝失败的小公子。 “今夜我们本能平安离开,是我指挥失当,才让那么多兄弟赔上了性命。我本就该····” 他死字尚未说出口,众人就听到砰的一声响,南杰脑袋上出现了一个血洞。然后倒地不起。 第240章 妖术?不,是仙术!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连被挟持的张七娘都忘记了尖叫,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南杰已经死了。 没了顾虑后,张四郎的斥候们刷刷几箭将其余的吐蕃探子射死。 李副将带着人冲上前检查尸体。 张夫人则抱住了惊魂未定的张七娘。 若要形容一个人射术好,都说百步穿杨。 可那声音响自百步之外,尸体上却除了一个血洞之外没见到有任何弩箭。 尽管久经沙场,可李副将没见过这样的伤口。 难道是妖术? 一定是妖术! 等一等,他好像听野诗良辅提到过这样伤口的尸体。 在邠州和岐州交界地,刘员外来到关中后第一次被刺杀时,前去接应的野诗良辅还负责打扫了战场。 只不过上次,尸体身上的伤口更大。 负责护卫的邠宁军兄弟也说过,他们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响声,然后那些想靠近刘员外马车的刺客突然就被什么东西击中,身子向后倒去。 吴钩自张家斥候几十步后的藏身之地走出来,绕了一大圈才来到刘绰和李二面前复命。 普通人自然没发现他的行踪。 但同样前去复命的斥候们却惊骇不已。 那汉子身上没有弓弩,只背上那个包袱里鼓鼓囊囊的。 瞧着不像武器,更像是什么祭祀用品。 那位好看的刘员外似乎夸了汉子几句,跪地复命的他兴奋地耳朵更红了。 李副将听了斥候们的描述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怀疑: 难道刘员外真的会妖术? 不对,都说她是仙女下凡,难道刘员外真的会仙术? 因为,那背着神秘祭品的汉子看她的眼神已经不能更崇拜了。 此时的刘绰还不知道,以后会有一个关于她的可怕谣传。 那就是:冰务司员外郎刘绰精于修道,可通鬼神,能于百步之外作法将人击杀。只是那法阵准备时间有点长,需要有人配合布坛求告,方能奏效。 谁让第二日,李副将带人勘察现场时,在百步之外的某个地方发现了可疑的燃烧物痕迹呢。 这不是在开坛施法是什么?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张四郎不是傻子,在听到响声后,除了刘绰和李二脸上未漏出一丝惊奇之意外,所有人都在四顾张望。 又有吴钩这样一个打眼一瞧就知道身手不凡的汉子出现复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是老迈的裴别驾都知道杀死南杰的是刘绰的人。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此大恩,怎能视而不见? 张四郎忙上前致谢,“多谢刘员外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我们张家记下了!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张家的地方,尽管差遣!” 毕竟是晚上,视线没有白天好。 南杰周围又被同伙重重保护 这样的条件下,就算箭手的箭术再好,他的第二次解救人质计划,都未必真的能成功。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听到这番说辞正常人大概都会推辞一下,可刘绰从善如流,毫不犹豫。 很简单,你们老张家以后得给治下的百姓撑腰,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能跟着那些豪族一起从中分一杯羹。 要不然,我就把这份口供交到圣人面前去。 这是你们一家人一辈子的把柄。 只要张七娘活着,她就得因为这件事受煎熬。 快刀斩乱麻那是斩自己,对付外人,钝刀子割肉才合适。 对于刘娇,作为堂姐,她最忌恨刘绰的也不过就是刘绰得了条件优越的虞家表兄的喜欢。 后来又是刘绰得了明州长史的公子喜欢。 刘娇是个小孩子,她发泄忌恨的方式简单粗暴。 虞家表兄推走我,那我就推走你。 李家二郎要跟你骑马,那我就要在李二郎面前展现自己的骑术比你好很多。 她自己不好过,就不想让刘绰好过。她要向所有人证明,她刘娇是比刘绰要好得多的女娘。 只不过,两次都把刘绰弄水里去了而已。 而这两次,刘绰都坚强地活了下来。 那时刘绰就清楚,对刘娇这样的人来说,只要她过得好,刘娇就受不了。 向她展示自己日子过得有多好,被多少人喜欢追捧,那比让刘娇死都难受。 也正因为如此,在刘绰成了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的座上宾之后,嫉妒到发狂的刘娇走上了勾引有克妻之名的顾大郎的道路。 恢复前世的记忆后,刘绰自然不会对一个孩子做出孩童式的反击。 刘娇跟她完全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搭理她都是浪费她刘绰的时间。 只可惜,刘娇竟早早就因为难产死掉了。 她就不能继续让她夜不能寐地嫉妒了。 否则,照刘娇的性格,看她在长安也混得风生水起,不得天天在家呕几斤血? 而对张七娘这样自视甚高的人,无视她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侮辱了。 因为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所以她就让张七娘知道,在她眼里,她大概算个屁。 裴别驾也冲上来对刘绰表达赞赏,“刘员外能不计前嫌,出手相救,老夫实在是佩服!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成就,这番胸襟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这个不计前嫌,没看过口供的张四郎想到的是,自己妹妹在大庭广众下对李二的赤裸示爱和对刘绰那毫不掩饰地嫉妒与恨意。 同样看过口供的袁长史和吴将军想到的是,这番胸襟的确是令人望尘莫及,这位七娘子不只是在惦记她男人,还想勾结吐蕃人害死她呀! 吞下这口苍蝇,拿下张敬则的一个大人情,真是佩服佩服! 张夫人却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刘绰既然连抢自己男人的女人都愿意救,理应不是个小气的人,为何就不愿意接纳蔓儿给李二郎做妾呢? 果然都是演的,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就是个只会在人前装大度的伪君子! 不想让突火枪被人知晓的刘绰本想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了,可被救下的张七娘却么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张七娘觉得今夜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如今好不容易成功脱险,在场的人都应该先冲上来关心她的安危。 而不是围着刘绰感谢恭维。 她被无视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四兄居然还说张家从此以后欠了刘绰一个天大的恩情,任其差遣。 连那个整天在书堆里埋着的裴别驾也上赶着拍刘绰马屁。 张七娘气得喘不上气,竟吐出了一口血。 她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被南杰喂了一颗毒药,而南杰已经死了。 张七娘再一次陷入了对死亡的恐惧中。 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愤怒而绝望。 “刘绰,你这个贱人!”张七娘的声音尖锐而嘶哑,眼睛里充满了恨意,“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 张夫人被女儿吐得那口血吓得不行,早就派人去请医者了。 “蔓儿,你怎么了?快跟阿娘说!你别吓阿娘!” 张四郎眉头紧锁,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如此不识好歹。 他冷冷地看着张七娘,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蔓儿,你若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四兄还想怎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你为了这个贱人,连我的死活都不顾!” 张七娘挑衅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脸上写满了不屑。 她真的委屈死了。冷风里吹了这么久,脖子上被刀子割出血,眼泪鼻涕哭了一大把。 他们却全都围着刘绰转。 她怨恨地盯着张四郎、裴别驾、袁长史,甚至还有关驿丞。 若放在平日,关驿丞自然不会被她放在眼中。 可无论官职大小,他们都是在自己阿耶手底下讨生活的,便算是自己人。 自己人却向着外人,那就是冒犯和背叛。 “你们眼里只有一个外人!我被吐蕃人下了毒,如今人死了,还到哪里去要解药?三日后我就要死了,都是刘绰害的!” 饶是刘绰的脾气再好也听不下去了,张七娘的无理取闹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她上前一步,手起掌落,狠狠地给了张七娘一个耳光。 “闭嘴!” “你——你敢打我!”张七娘捂着脸,不敢相信刘绰竟敢打她,震惊过后她挣扎着想去撕打刘绰,“你这个···” 贱字还未出口,刘绰的另一巴掌已经结结实实落到了她的脸上。 刘绰冷冷地看着她,“打你就打你!难道还要挑日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勾结吐蕃人做了什么要不要我当众说出来?打你都是轻的!” “刘绰···”张夫人刚想发作,被刘绰一个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气势瞬间散掉,声音一下子低到听不清楚,“你···怎能打她?” “既然张夫人不会教女儿,我替你教育教育!”刘绰甩了甩手。 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手真疼! 张四郎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妹妹身上的异常之处。 最开始看到她被挟持的样子,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吐蕃探子用布团堵住了嘴,无法言语。 可一见到刘绰,她就开口说话了。很明显,吐蕃人没怎么防备她。 只不过,刚才他的注意力被营救之事吸引,没往深处想。 如今结合刘绰的话一想,心中已然有了数。 张七娘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尖叫道:“你早就知道我落到吐蕃人手上了?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躲在驿馆里不见我,好让吐蕃人杀了我!刘绰,你好狠毒,明知道我被吐蕃人挟持,身不由己,却不救我!” 刘绰冷笑一声,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轻蔑:“你还真是会倒打一耙,你以为你是谁?我刘绰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凭你也配让我费心思对付?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我告诉你,你若真的想活命,就最好闭上你的嘴。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说完,刘绰拉着李二转身离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五品小官么?不就是火器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阿娘,你要为女儿做主啊!我是被胁迫的,我被下毒了!” 张七娘蹲坐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充满了恐惧、绝望还有愤怒。 缓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她竟被刘绰的气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她全然不顾形象了,因为她也知道,刘绰就是了不起。 了不起到她阿耶都要讨好她! 了不起到圣人派来了神策军接她回长安! 了不起到当众打了她,凤翔军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事已至此,张夫人自然也猜到自己女儿跟吐蕃人谋划了什么。 勾结敌国探子谋害本国官员? 通敌叛国!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平日里,不论张七娘做什么,她这个做阿娘的,都可以纵着她,惯着她。 毕竟,她就这么一个女儿。 可如今,她的夫君和儿子们都在前线跟吐蕃人作战。 自己的女儿却因为争风吃醋跟敌国探子合谋算计刘绰。 她是边将的妻子,自然要与郎君共进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占了唐土还时不时犯边的吐蕃人。 她的女儿怎么变得如此是非不分? 难道这些年她真的错了? 同样的年纪,刘绰在干什么,她的蔓儿又在干什么? 刘绰一个外人都考虑到此时不能让身在前线的张敬则分心,她的蔓儿呢? 只顾自己,全然不顾及父兄的处境。 她真的错了。 张夫人再也顾不上自己女儿的脸早就已经红肿了起来,举起手又给她来了一巴掌。 “阿娘,你打我?”张七娘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从小到大,母亲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今天居然打了她一巴掌。 “连你也要帮着那个刘绰?”她只觉得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 张夫人流着泪又打了女儿一个耳光。 “与其让你害死一家人,我现在就打死你的好!” 打得好! 周围的士兵看到这一幕,心中都感到一阵痛快。 今晚将军家这位七娘子的做派,实在太丢人了。 如此有损张将军威名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忍耐极限。 第241章 帝国正在坍塌 本想让神策军休整一番再出发,可吴将军拒绝了。 他们之所以正月十六大晚上到了凤翔城外,就是因为圣人很着急要见刘绰。 封建帝制时代,自然是皇帝老子最大。 他想干嘛就干嘛,身为子民,哪有让皇帝老子等的道理。 所以,尽管很匆忙,尽管之前带来的护卫们还在前线没有回来,第二天刘绰都得启程回长安。 凤翔城中,除了住在驿馆附近及通往城门道路沿街的百姓外,没人知道刘绰离开了。 但凡是知道的,都或跪或躬身地向着刘绰的马车行礼。 出了岐州,路过关中其他地方,也时不时会有百姓跪在道边向刘绰的车马行礼道谢。 看到这一幕,吴将军对刘绰更加佩服了。 瞧瞧,别看是个小女子,人家既能让窦文场喜欢,又能被那帮文官接纳,既能得了天子的赏识,又能让老百姓念念不忘。 长得美也就罢了,关键还有本事! 真是厉害! 本以为窦文场死了,接掌神策军的杨志廉不会特别看中刘绰。 可他好像听说,正月里杨大将军族里有子侄去刘家提亲了。 求娶的是刘员外的堂姐,刘娴。 虽说是内官,但杨大将军这一族家大业大,掌实权的人可不少。 论权势富贵,不比任何一个京中豪门差。 而刘员外家不过是彭城刘氏的旁支,也就大房刘坤的孩子有出息些,除了刘员外这样一个金凤凰外,又考中了一个年轻的进士,刘坤本人好像也是进士出身。 刘家二房若能跟杨家成为姻亲,那也都是托了大房的福。 这些,身在关中的刘绰自然尚不知情。 马车上的刘绰,看着对她依依不舍的关中百姓,想的却是别的。 从彭城到长安,再从长安到关中,她见过了大唐帝国的极致繁华,也见过了长安和洛阳这样的大城市外的‘民生之多艰’。 洛阳都亭驿里,有人铁骨铮铮,不畏强权,也有人被藩镇收买,残害过路官员。 就连张敬则,对刘绰来说,都是个矛盾的人。 他的缺点很明显,优点也很明显。不能说他是个好的节度使,但他的确是个尽责的边将。 自618年建国,到现在,她这个小世界的大唐帝国已经走过了近两百年风雨。 再有一百年,大唐帝国就要灭亡了。 她没有轮回到大唐帝国最辉煌的那个年月,恐怕却要见证帝国的坍塌了。 安史之乱已经坏了帝国的根基。 或者说,在安史之乱前,帝国的根基就已经被虫蛀了。 否则,安史之乱也不会发生。 自那以后,掌权者的所有经营,都是对大唐帝国的修修补补。 如果把如今的大唐比作人生,她正在经历的是大唐的中老年时期。 这座大厦,一半坚持屹立,貌似坚固,一半正在坍塌,有碎屑掉落。 她不希望这座大厦倾倒。所以,心甘情愿交出火器,提前一个世纪的时间把黑火药应用到了军事领域。 都说时势造英雄,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将大唐帝国渐渐塌陷的地基撑起来? 如果有,那个人会是谁?会是李德裕么? 她很清楚,这样一座大山压到任何一个人的肩头都是不公平的。 也没有人能真的阻挡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哪里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呢? 她是个女人,尽管唐代女子的自由度相对较高,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入主权力中枢的。 这次来到关中,见了那么多苦难的百姓,让她很想干涉一下历史。 有了火器的助力,是不是真的可以收复失地,让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重新建立起来,让大唐的商队可以自由地在西域往来贸易?让后世人心心念念的大唐,延续的久一点? 如果真有蝴蝶效应,那她的出现,对历史造成的影响可比蝴蝶翅膀要厉害多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看客了呢? 她的心事重重,李二自然早就发现了。 尽管他们早已定亲,尽管两个人现在就坐在一起,可他总觉得刘绰离他有点远。 他的绰绰皱着眉头,眼神放空,自然不是在为张家那个惹祸精担忧。 张家人跟吐蕃人打交道多年,什么样的吐蕃奇毒估计都能找得到解药。 她大概是在心疼关中的百姓。 能做的都做了,他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绰绰,你想不想骑马?” 李二想带她散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 “是啊!”刘绰回神,“这时候长安城里的马球赛一定很热闹。” 李二失笑,“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刘绰看着身边这个长得越发让她意乱情迷的小鲜肉,第一次在两人之间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感觉。 她跟李二的相处自来是轻松自然,坦坦荡荡的。 可李二没有先知视角,不知道再过一百年,不止大唐会灭亡,连五姓七家这样的世家也会消失不见。 她干咳了一声,努力提了提嘴角,“我在想春闱的事,今年我还是有三个兄长要下场考试。要是再有一个兄长考中进士,我的靠山就又多了一个。” 李二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眉头,“绰绰,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总想着一个人扛。” “我没···”刘绰刚想找借口。 就听李二道:“我会心疼的!” 闻言,刘绰心动到不行,只觉得李二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 鬼使神差的,她紧紧抱住李二的腰身,靠在了他的怀中。 是啊,幸好,还有你在! 李二用好听的声音哄着她,“凤翔裴家跟晋阳公主那边的勾连,我已经告诉了广陵王殿下。这贩卖粮食到河西道的生意,不止公主府掺了一脚,十六王宅里有几个郡王也从里头拿了好处。” 刘绰抬起好看的眸子望向他。 李二接着道,“太子殿下出手了,关中这些豪族都得伤筋动骨。接下来的几年,一定会老老实实的。何况,如今张敬则还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定然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不作为了。” 刘绰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二郎,谢谢你。” “谢我作甚?”李二笑道,“你我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绰突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上辈子她果然是积下了大功德,要不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男人。 有颜有财有权有势有涵养,还一早就跟她定了亲。 这样好的一个男人,是她的啊,她得给他盖个章。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谢谢你。你怎么这么好?” 李二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听了这话,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他紧紧地将刘绰拥在怀里,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想那么多干什么?刘绰想。 大厦是在坍塌,可他们还有彼此啊! 第242章 回到长安 因为有神策军保护,路上哪有什么宵小敢跳出来搞事情。 刘绰一路顺风顺水地回到了长安。 她直接被带着入了宫,根本没时间回刘家报平安。 刘家人这段日子被几桩婚事搞得焦头烂额。 六房刘纯的婚事是最正常的亲戚往来,派出五房长子长孙就够了。 刘蓉和刘娴的婚事却一个是惊喜,一个是惊吓,都要等着刘绰回来拿主意。 眼巴巴看着冰务司的车队进了城,刘家派去等着的人却根本没和五娘子说上话。 好在李二带着礼物和刘绰平安回京的消息登门了。 “那绰绰呢?你们怎么没一起回家来?” 刘老爷子已经急得卧病在床,因为五孙女婿过来这才挣扎着爬起来待客。 李二握住刘翁的手搀扶着老人家重新坐好才道:“绰绰入宫了,圣人急着见她,想是有要紧的事。您放心好了,关中的差事她办的极好,赵进士给云舒棉布惹得麻烦也全都处理干净了。她怕你们担心,这才叫我先过来说一声。” 正堂里能到的刘家人都到了,便是多年不见的虞二郎和见了只点个头的杜鹏举也在。 刘娴虽然强忍着哭意,眼睛还是红红的。 刘蓉、余巧儿和曹氏在轻声安慰着什么。 孩子们倒是很激动。 刘五郎只规规矩矩跟着小八和小十一喊了声“五姐夫”。 刘坤还在东宫没回来,刘翁年纪大了,也病着。 刘谦作为守在家里的成年男丁自然要更加周到妥帖些。 “二郎,此去关中辛苦你了!否则,这个年我们全家都不能放心的!” “四兄说这话就太见外了,绰绰的事就是我的事,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管怎么说,这次都多亏了有你在!本该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去,可我去了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刘谦有些惭愧道。 曹氏和夏氏关心的则是李二风尘仆仆回来,来刘家前有没有好好吃饭。 刘蓉也道:“是啊,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我早早就在家中备好了席面,都是你们爱吃的菜!” 李二忙向女眷们道谢:“劳老夫人,伯母挂心,路上吃住都在官驿,又有神策军相随,十分妥当。” 又对刘蓉道:“大姐姐,用饭不急,等绰绰回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说这话时,李二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旁边扫了扫。 同为心仪刘绰之人,杜鹏举和虞二郎再见到李二时,反应各不相同。 李二立于堂中,身姿如松,面如冠玉,眉宇间英气逼人,一双眸子深邃如星辰,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青玉带,更显得他风姿卓越,气度不凡。 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优雅,每一次微笑都让人如沐春风。 在这刘家正堂中,他无疑是最耀眼的存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侧目。 杜鹏举性格内敛,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李二和刘家人交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知道,自己如今和李二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家世和地位。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对刘绰这个妹妹除了爱慕还有敬重和欣赏,却从未有机会像李二那样,得到刘绰的芳心。 绰绰那样的女子,似乎也只有李二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 “李二郎,你回来了。”杜鹏举走上前,语气平静,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探究,“关中之行,辛苦你了,听闻这次凤翔军大捷,绰绰研制的火器起了很大的作用?” 李二微微一笑,他能感觉到杜鹏举对刘绰的情意,但他对刘绰的感情同样坚定。 他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是啊,绰绰总是能给人惊喜。” 虞二郎的性格则更为直率,虽然他在彭城老家已然定了亲,看着李二还是十分不甘。 他和杜鹏举都是刘绰的表兄,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却都没争过这个李二。 为什么? 无非就是家世拼不过! 就像刘谦说的,难道他们不担心刘绰么? 他们是怕去了关中也帮不上忙罢了! 李二去了关中,把赵郡李氏的家世往那一摆,就能成为刘绰的助力和靠山。 “数年不见,李二郎的风姿更胜从前啊!” 每个字都没问题,就是语气让人听着很不礼貌。 “虞表兄也不遑多让啊,长高了许多!” 李二这么称呼,分明就是以刘绰的夫婿自居了。 他叫他李二郎,他叫他表哥? 这假做亲近的劲儿真让人难受! 等等,长高? 他这不就是在说他小时候比他矮? 虽然现在他也没有李二高。 虞二郎一肚子的不服气不由得一窒。 他转了个话题,“今年春闱李二郎不下场应考么?” 李二笑着道:“我就不参加了!” 虞二郎不由眉头一挑,“哦?想不到堂堂李二郎也有怕的时候!” 刘谦眼皮抽了抽。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虞表弟这也是要自讨没趣啊! 论斗嘴皮子,他这妹夫跟妹子可都还未尝败绩啊。 果然,他还没想到替虞二郎解围的措辞,就听李二道: “我若下场参加春闱,难免要占掉一个名额,对其他学子也太不公平了!毕竟,我可以恩荫入仕,实在没必要跟他们抢机会!” 此言一出,别说虞二郎,就是刘谦和杜鹏举都把拳头给握紧了。 可恨!这些世家公子!简直气死个人! 虽然他说的是真话! 虞二郎很想说,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些,怎知自己一定能高中? 但又怕李德裕受了他的激将,真的下场参加春闱,真的高中,挤占掉一个名额。 而那个名额说不定就是这屋子里三人之一的。 李二中了进士不可怕,可怕的是吏部铨选时他也占优势。 那就又挤掉了一个任官的名额。 他参加了春闱,省下的恩荫入仕名额说不定就落到赵郡李氏西祖其他子侄身上。 这一来一往,就是两个任官名额。 每年有多少官员致仕或死在任上? 吏部每年能有几个任官名额空出来? 这事儿还真不能细想。 越想越觉得,李二不下场参加春闱,好像还真是为了他们好啊! 他也知道,他跟李二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若没有刘绰,他们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 如今,因为有了这层姻亲关系,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子哥不也得叫他一声表兄? 他就是恨,小时候他就吵不过,难道现在还吵不过李二? 看来还是得认命! 现在的绰表妹,他很清楚自己配不上。 那个杜鹏举也配不上! 李二嘛? 虞二郎又把李二打量了几百遍。 勉强是可以的。 第243章 司天台 ipaoshuba.net 刘翁清清楚楚看着外孙吃了瘪,却也知道外孙就是一口闷气在胸口憋了好几年,想找个地方撒一撒。 结果还被孙女婿给堵在了嗓子眼儿。 哎,都是自己的孙辈,他也不能继续看着外孙子再受气了。 “二郎,快坐下!” 李二和虞二都是二郎,自然都看向刘翁。 “快给我讲讲你们在关中的事,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又是旱灾又是瘟疫的?” 虞二郎如蒙大赦。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在维护住自己兄长颜面的同时,不着痕迹地结束跟李二那不甚愉快的别后叙旧。 李二便将自己去关中的所见所闻有选择的说了说,自然也提了刘二郎和刘三郎的事。 至于更惊险的,譬如刘绰数次被刺杀,说多少,怎么说,自然由刘绰自己选择。 尽管如此,众人仍不免跟着唏嘘不已。 刘娴都忘了为自己的婚事发愁。 绰绰真是了不起啊,收拾了赵明诚,还给关中百姓找来了粮食,又找来了药材。 难怪关中百姓对她那么感恩戴德! 她还能帮着凤翔军组建火器营,为此堂堂节度使居然费尽周折地把二兄和三兄给调到了关中。 此战,若二兄和三兄能立下什么战功,必然也是托了绰绰的福。 如今,那杨家也是看中了绰绰的本事才来提亲。 她知道杨家权势滔天,别看都是些收养来的孩子,都要净身入宫,可朝中文武有不少想跟他家攀上姻亲关系却不可得的。 可她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内官啊! 祖父和伯父都已经回绝了。 为什么杨家就是不把他们说的话当真? 如果可以,她也想给彭城刘氏添些助力,也不想给五妹妹添麻烦。 五妹妹能不能护住自己? 刘绰的脾气她很清楚,她怕刘绰为了她得罪了大宦官杨志廉。 大明宫中,被一大帮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后,刘绰又被引到一个陌生的宫殿等着皇帝召见。 若要面君,为何给她换了身华丽的襦裙,而非官服? 刘绰有些头皮发麻。 这氛围不对劲啊! “劳烦问一下,圣人召我究竟所为何事?” 引路的小内官正要退出去,就被刘绰给拉住了。 这是她第二次试图探听到一点消息了。 可跟伺候她沐浴的宫女一样,那小内官也是紧张兮兮地闭口不言。 糟糕! 她不是进宫述职的么? 怎么搞得像要侍寝? 到了青春期,她也不是没萌动过任何绮思,可那些绮思的对象全部都是李二。 虽然尚未成婚,可她是订了婚的啊! 不是每个女人都想做宫妃的好么? 在李二和李适之间,她就是拿脚趾头选都知道选李二,好么? 老皇帝真要玩得这么花? 不怕史官的笔和御史们的嘴? 要不要誓死反抗,据理力争? 老皇帝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总不会用强? 如何才能让老皇帝既没了兴致,又不动怒呢? 刘绰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保全自身的法子呢,就听到殿外响起了脚步声。 尽管做了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她整个人还是一下子就僵住了。 希望是她想多了,老皇帝只是有洁癖,想到她从一个疫病横行的地方回来,才要将她从里到外洗刷干净。 僵硬地转头,待看到来人后,她也是一脸懵逼。 进来的,的确是老头儿,却不是李适,还多达十个。 这十个老头儿是什么人? 怎么一直盯着她看? 她脸上也没有饭粒子啊? 这些老头儿还越看她,表情越是兴奋。 眯眼的眯眼,摸胡子的摸胡子。 装模作样掐指计算的,甚至还有当着她的面,查星盘的。 诡异至极! 老皇帝去了哪里? 说不定不是皇帝的意思,是有人要整她呢! 看不透形势,她还是脚底抹油的好。 见刘绰迈步就要往外走,为首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终于开口: “刘员外莫怕,我等乃是司天台的正副官正,奉旨前来为刘员外观相,绝无恶意。” 司天台跟太史局是掌管天文历法的机构。 有唐一朝,名字几经更迭。 刘绰好歹在前朝做官,对司天台算是有些了解。 它设置了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中官正,各一人,正五品上;副正各一人,正六品上。 刘绰瞬间了然,她年纪太小,本事太大,引起了各方忌惮。 说不得,有人又进了什么谗言。 老皇帝是怕她真是个什么祸国殃民的灾星,这才找人来给她断断命格。 “可有什么不妥?诸位官正但讲无妨!”刘绰费力挤出一丝笑容。 说是但讲无妨,刘绰更希望老头们嘴下留情啊! 求求各位大佬了,把我当个屁放了也行! 可别跟袁天罡似的给武媚娘下预言啊! 这种东西她是不信的,但架不住皇族权贵们信啊! 她是真怕有心之人拿这个做文章。 神棍们随随便便一个预言,迷迷糊糊一个启示,就能让她变得皇族忌惮,人人喊打,不容于世。 十个人里头但凡有一个被收买了,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李适也会把她消灭于无形。 她知道自己在关中做的事得罪了不少京中贵人,可她不也用制作火器这不世之功给自己打造了一面免死金牌么? 这到底是哪个小天才想出来的主意要整死她啊? 刘绰正战战兢兢呢,明黄的袍子在她眼角一闪。 十个老头儿满面喜色地跪地赞颂。 “恭喜圣人,贺喜圣人!刘员外乃是天降福星,非但无害,反而能助我大唐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 李适缓缓步入殿内,目光落在刘绰身上,闻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刘绰,你果然是朕的福星。”李适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 刘绰心中一松,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她忙行礼道:“微臣不敢当,能为大唐略尽绵力,是臣的荣幸。” 李适摆了摆手,让刘绰起身,他的目光在刘绰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刘绰,你这次在关中立下大功,朕要好好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刘绰心中一动,她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可以借此机会为刘家,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但能问出这样的话,说明皇帝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讨赏的线就很难把握了。 说高了,惹恼了皇帝。 说的太低了,自己不仅吃亏,还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 第244章 杨志廉提亲 而刘绰,是见过大世面的。 在另一个小世界里,她生活在一千两百年后的时代。 生产力水平上的差距且不算,就连中国朝代的更迭她都背得滚瓜烂熟。 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两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王朝至此完。 她看过那么多历史剧和权谋剧,知道历史上许多王侯将相那跌宕起伏的人生。 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会被十个老头儿观相算命,她心知肚明。 就算没人进谗言搞事情,她的能力也足以引起皇帝本人的警惕。 李适老了,信任宦官,喜欢享受了,但他不是个棒槌。 在这样一个迷信天命和鬼神的时代,他不能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人才,是用是弃,是杀是留,都要看对他的王朝有没有威胁。 好在她是个女人! 身为女人,在古代会被轻视,做事情会处处掣肘,但同样会降低权力漩涡中心那些人的防备。 她不生在皇家,不是后宫女子,又已经与皇族之外的人定了亲事。 再有本事,皇家对她的这份忌惮警惕都会减轻不少。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个权力欲望很强的人。 她只喜欢钱。 钱是魔鬼,但也能开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钱够多,她手上就有打开任何一扇门的钥匙。 只要她能做好金钱的主人。 钱能让她自己过上好生活,也能实实在在帮上许多人。 比如,这次她在关中的大撒币行为。 不止衣食住行,打仗也需要钱。 战马、兵器、军饷、粮草、阵亡抚恤金······ 所有的战争,打的都是国力。 这国力不就是国库里能拿出来的钱? 光让唐军装备火器还不够,还得让大唐重新有钱。 刘绰快速地分析了皇帝可能会给她的封赏。 刘坤在东宫的位子应该还会再往上跳一跳。 刘珍这个进士,应该也不用像韩愈那般苦哈哈一次次参加吏部的铨选,等待授官了。 作为一个女人,李适能让她在前朝做官已经是大唐特例了。 升她做三品大员,怕是改朝换代都不行。 终此一生,五品官怕就是她政治生涯的极限了。 但她立下的功劳又太大了,不赏不像话。 赈济饥荒的粮食、瘟疫用药、火器营组建、活捉蔡邦喜饶,哪件单拎出来都该赏赐。 尤其是火器运用到军中,更是可以载入史册。 如果说之前因为没现场观看过火器的威力,皇帝和朝臣们还心存疑虑,如今也早就被张敬则传回长安的一封封捷报给消弭于无形,只剩下重拾国威的狂喜。 那些捷报是实打实的战绩,是把吐蕃军队打的后退几百里,是收复了多少失地。 不是韩全义之流编写的死要面子的假捷报。 刘绰的官是不好再升了,可除了刘绰,刘家不是还有身在仕途的男人么? 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供参考。 宋氏五姐妹做女官,顶天了也就五品官,但她们的父兄也都因为她们的优秀被提拔重用了。 除此之外,她可能还会被封个爵位? 尊贵却无实权。 既能体现出皇帝的有功必赏,也不用担心刘绰小小年纪手中权柄太大。 她姓刘,不姓李。 晋阳公主之女裴瑾是县主,舒王之女李霓是郡主。 想来想去,刘绰猜测,老皇帝可能会封她个县主当当。 老皇帝一生什么人没见过,不能居功自傲,也没必要在他面前装清高。 刘绰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唇角含笑,直视皇帝的双眼。声音中的亲昵之感,就像他们的对话发生在寻常祖孙之间。 “陛下,您就不怕臣狮子大开口?” 跪在一旁的司天台官员们强压住脸上的表情,只敢在心里翻江倒海。 “想不到,刘员外在圣人面前竟如此得脸?” “满朝文武谁敢跟圣人这么说话?” “家里有个长得好看的小女娘就是好啊!这话别人说是失了敬意,刘员外说出来怎么就分外娇俏可爱了呢!” 许久没有小辈如此亲近又毫不畏惧地向自己撒娇卖乖了,李适不由得大笑。 “那朕倒想听听看,你这只小狮子有多大的嘴!” 圣人笑了,身为臣子自然也要跟着笑。 官正们脸上是职业假笑,刘绰却笑得一派天真自然。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况且臣做的一切不过是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陛下您给什么,臣就拿什么。您给什么,臣都很开心。” 李适本就因为在窦文场家中听过的刘绰那套官场理论对她极为赞赏,经历了这么多,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更是喜欢。 “你个小机灵鬼,倒是不客气!你就不怕朕随随便便就打发了你?”他打趣道。 刘绰假装害怕了一下下,“若陛下真要赏赐,臣所求非金非银,非权非势,只想请陛下减免关中赋税。” 李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刘绰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关中百姓们。 司天台的官员们也始料未及,刘员外怎得突然提了个这么正经的请求。 之前已经减免过一年的赋税,这就是要再加一年的意思?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好,朕答应你。朕会下旨,再免去关中一年赋税,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刘绰心中一喜,她知道,这个承诺对关中百姓来说,比任何赏赐都要重要。她忙跪地谢恩:“臣代关中百姓谢过圣人隆恩。” 李适笑着摆了摆手,让刘绰平身,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刘绰,今年你那未来家翁回到长安了,是为了你跟台郎那小子的婚事做准备,你可知道?” 刘绰小脸一红以示尊敬,“听二郎说了!” “虽说婚期未定,可要娶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进门,他们家是该好好准备准备!待你出嫁之日,朕定会给你添妆。” “谢陛下恩典!” 李适沉吟片刻,道:“朕听说,你研制出了一种名为火器的兵器,威力巨大,可有此事?” 刘绰收起嬉皮笑脸,正经道:“回圣人,确有此事。” 李适的眼中闪过一丝热切:“朕想看看这火器的威力,五日后,你可否为朕演示一番?” 刘绰哪敢说不行,忙道:“臣遵命。” 李适笑了笑,“好了,你回到长安,还未归家看看。朕就不拘着你了!除了明日去东宫给太子诊一诊脉。这几日都不必上值。” “谢过陛下,臣告退!” 刘绰也是归心似箭,哪知自己刚出了殿门,就被守候在外的杨志廉给拦住了。 在关中耽搁许久,她并不知道,杨家这个宦官世家,在上元节前已经有子侄去刘家提亲想迎娶刘娴。 “刘员外,刘员外此去关中辛苦了!”杨志廉笑眯眯的。 这次观相对刘绰乃至整个刘家的命运都至关重要。 看到刘绰平安无事地出来,杨志廉也是心中一松。 他很清楚,与刘家结亲的打算绝对没错。 刘坤不同意有什么打紧? 他真正想要结交的是刘绰。 但圣人很喜欢她。 太子殿下也很信任她。 她那套做内官的都是有情有义忠孝两全男子汉的说辞在宦官群体流传甚广。 那么身为文官,她家跟内官世家联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虽然就算不跟刘家联姻,也有很多官职比刘坤和刘绰高的人愿意把自家女儿送到杨家来交换政治资源。 刘绰其实很不喜欢跟这些大太监打交道。 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太过老谋深算了。她根本看不透这些人的想法。 再加上身体上的残缺,难保心理不会带点小变态。 打哑谜太累了。 窦文场好歹因为心疾有求于她,这个杨志廉,她是真的摸不准他的脉。 刘绰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杨大将军过誉了,刘绰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虽为内官,但杨志廉身着紫色官袍,到哪儿都被尊称一句大将军。 权势地位让他习惯了被人捧着,可联姻的事,他提出来了,刘家却拒绝了。 又不是亲生女儿,不过是一个侄女。 他觉得是刘坤不识好歹。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但眼中却难掩精明之色。 今日,他倒要探探刘绰对于联姻一事的看法。 杨志廉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刘员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我们内官向来极为客套尊重。杨某有个养子,年少有为,人品出众,现在已是内府局令,他中意贵府的三娘子,杨某也想与刘员外结个姻亲,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绰心中一紧,虽说她对内官这个职业没有偏见,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人,但刘娴如何能嫁给一个内官? 就算内官想要娶妻,也该娶那种喜欢他喜欢到不在乎性生活,或者对性生活没什么需求的女人? 那位任内府局令的杨小内官,什么时候见的刘娴,怎么就心仪了? 第245章 养气功夫 刘绰心中虽然对杨志廉的提议感到震惊和不满,但她知道,直接拒绝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宦官并不是明智之举。 她需要谨慎地处理这个问题,既不能让杨志廉感到被冒犯,也要保护刘娴的利益。 她是不歧视宦官,认为他们也该被公平对待,可不代表她家的女孩子就要去跟宦官结婚啊。 这完全是两码事。 刘绰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尊重和谦逊:“杨大将军,您抬爱了。刘家能得您青睐,实在是荣幸之至。但婚姻之事,还需双方情投意合,方能美满。何况我是家中小辈,如何做得了三姐姐的主?此事待我回去与家中长辈商议,再做决定。您看如何?” 她顿了顿,假装亲近地压低声音道:“您有所不知,我们家的女娘挑夫婿必得她自己答允才行。冰务司设立后,我忙的头脚倒悬,又离家数月之久,也不知道她如今有没有情投意合的郎君。” 自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就情投意合的有几个? 他们刘家居然让儿女自己选?这谁会相信? 可惜,刘绰的后半段话已经把他这些疑问给堵了回去。 人家的态度很亲和,意思也很明确,她们刘家还真就是这样的。 就算他的养子真的相貌不凡,年少有为,但他毕竟是个宦官。 正常女人谁又会真的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宦官? 很明显,刘家不愿意牺牲刘娴换取政治资源。 杨志廉久在御前,自然听出了刘绰话中的拒绝之意。 但他并未动怒,反而更加欣赏刘绰的机智和胆识。 他知道,刘绰并非一般女子,她的智慧和能力,足以让她在朝堂上立足。 她很大胆。就算说出拒绝的话,也说得够客气够体面,让人起不了半分反感。 听管家说,刘家父子知道杨家去提亲时,脸色骤变,跟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没有什么不同,觉得自家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刘翁直接气得病倒了。 而刘绰,她尚未回家,之前对此事毫不知情。刚刚逃过观相一劫。 可她听到他亲自提的联姻之事时,既没有谄媚巴结,也没有嫌弃愤怒,勃然变色。 这养气功夫比刘家那些男人可要强上许多。 她真的跟朝堂上那些文官很不一样。 耿直老实的刘家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的? 这个刘绰好像不知道害怕是什么东西! 不管是对圣人,还是对掌管神策军的自己,都能泰然处之。 他不知道的是,刘绰上辈子看过很多太监做男主的小说。 耽美的有,男女向的也有,她是真的不觉得没了那东西就做不成某些事。 人类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动物就是因为他们会使用工具。 但前提是,得另一方是自愿的。 强制爱什么的,小说里看看也就罢了。 刘娴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刘绰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堂姐被人强制爱。 刘绰不是个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人。 她语气诚恳,态度不卑不亢,就只是不伤和气地简单表达了不同意。 “刘员外所言甚是。婚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杨志廉脸上的笑也没什么变化,“此事就当杨某从未提过。只是那孩子是个性子急的,怕是已经到府上提过亲了,若给府上惹了什么流言蜚语·····” 刘绰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杨志廉这么好说话。 他的真实想法暂且不说。 至少在表面上,杨志廉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拒绝而生气。 但她也清楚,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 杨志廉这样的人物,话都不会说得太透。 他这话的意思是,亲他们已经提了,刘家也已经拒绝过了。既然刘家不愿意,杨家也不会上赶着逼迫,但得自己想办法收拾烂摊子? 反正不管她怎么做,都不能伤了杨家的面子呗? 看来,她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啊。 不过,危机公关什么的,刘绰倒是不慌。 “杨大将军说的哪里话,所谓一家女百家求,姻缘天定,若是能成就一段佳话自然是好的。若婚事没成,咱们两家也不能因此成了仇家不是?”刘绰的笑容也是诚恳依旧。 杨志廉哈哈大笑两声,“刘员外言重了,此事本就是犬子鲁莽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刘绰便告辞离去。 待刘绰走后,杨志廉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父亲,他们刘家也太不识好歹了,这个刘绰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九郎什么样的人品才干?要我说,配他们家三娘子都委屈了!”跟在一旁的中年内官愤愤不平道。 她口口声声说体谅内官们的苦楚,到头来不还是对他们避如蛇蝎? 骗子,伪君···伪娘···伪君子! 他们虽然都是被杨志廉收养的孩子,但哪个不是身居要职? 九郎的长相才干那是多少世家公子都比不上的! 何况,他们除了那事儿之外,能给女人们的荣华富贵可是一点都不少的。 “住口!”杨志廉呵斥道,“此次确实是你们行事鲁莽了,那刘绰并非一般女子,此女极有谋略,又深得陛下信任,若能与之交好,自是对我们杨家大有裨益。但也不必为了此等小事就结下一门仇家。” “您就不生气?他们不过是彭城刘氏的旁支,除了跟赵郡李氏的婚约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姻亲?咱们杨家愿意跟他们结亲,那是给他们脸了!”中年内官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我就是心疼九弟” “我问你,若你有个女儿,你愿意她嫁给咱们这样的人么?” 杨三郎语塞。 他当然不愿意。 他净身的时候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 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若他有个女儿,一定疼的跟心肝宝一样。怎舍得···· “蠢货!我费尽心力带了你这么多年,你看人怎么还是如此浅薄?平日里你收下面人多少钱我不管,可你要是被那些谄媚巴结的给哄晕了头,我身边可留不得你!她不同意结亲,不代表之前说过的话就是假的。” 杨志廉有些嫌恶地看了中年内官一眼。 “三郎,我问你,你可知刘绰为何能得到圣人如此器重?” 杨三郎一脸茫然,只好低头听教诲。 杨志廉叹了口气,“刘绰虽为女子,却有经世之才,此次赈灾更是办得极为出色。” “您是说她自掏腰包给棉农补发银钱的事?”杨三郎很是不屑,“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这个刘绰除了会弄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出来,不过是个人傻钱多的小丫头片子罢了。 哪就出色了? 杨志廉气得举起了手,却没打下去。 “事情办好了,既没引起关中动荡,也没给朝廷添麻烦。关中那些世家大族哪个是好相与的,还不是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朝中大臣都对她赞誉有加。这不是本事?” 杨三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日后切不可再如此冲动行事。”杨志廉警告道, “至于那刘三娘子,既然她无意,那便罢了。” 杨志廉很清楚,他的养子们最会揣摩他的心思。 提亲这事他是默许了的。 先前是他将刘家人给看扁了。 他本以为刘家小门小户出身,穷人乍富,来到长安自然很愿意多攀上几门有权有势的亲家。 此时的刘家,也已经把刘娴被杨家提亲的事告知了李二。 刘翁一想到杨志廉的官职就吓得身子止不住得要抖。 虽说刘家曾经因为五坊使案在长安城中声名大噪,但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辈做的。 “岂有此理!都明言拒绝了,那杨家还要纠缠?”李二不自觉皱眉。 “是啊,这亲不可结!否则,岂不毁了三娘子的终身?可那杨家掌管着神策军,位高权重,子侄门生又遍布各地军中,我们刘家实在得罪不起啊!”刘翁叹着气道。 “家里给关中的信刚送出去没多久,杨家的人就登门了。我和阿耶连夜又补发了一封信,没想到,还是没能将这件事告知你们。想来,那时你们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那信现在怕是在驿馆之中。” 刘珍长途跋涉去明州参加刘纯的婚礼,刘绰人又在关中,家里的事刘谦自然要多帮衬着点。可他遇到此等事,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第246章 殿下慎言 应付完杨志廉,刘绰尚未走出大明宫,却又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舒王殿下?”她有些惊讶。 面前的男人气质高贵优雅,相貌英俊,脸上挂着真诚地笑意。 “你回来了!关中之行是不是很累?你瘦了!” 说出来的话,也是关切得很。 舒王的眼神热切极了,热切到让刘绰有些不舒服。 “下官多谢殿下关怀!下官一切都好,殿下找我可是有事?” 舒王看着她,欲言又止。 舒王妃派出刺客行刺刘绰的事,他知道了。看到刘绰平安回来,他很开心。 他想表达关切,也想道歉,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舒王府女眷的厉害,刘绰已经领教过了。 她很清楚,自己跟舒王单独说话,时间越久,舒王府那些女眷发癫就发得越厉害。 这个男人知不知道他的纠缠给她招惹了多少麻烦。 既然舒王不说话,那她也没必要继续尴尬地耗着。 她行礼告退,“殿下没事的话,下官就告退了。我从未离家这般久,家里人都在等着我呢!” 这时,舒王却再次开口,“刺客的事我并不知情。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刘绰实在是被交代两个字吓怕了。 张敬则的交代就是当着她的面杀听吩咐行事的奴仆。 舒王的交代难道会是当着她的面杀舒王妃?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leave alone,ok? 她赶紧求饶,“殿下难道不知道您府上那些人为什么要刺杀我么?您不用给我交代!杀我的人都被我杀了,公道我自己会讨。有件事得告诉您一声,要是有人再敢无理取闹,凭她是谁,我都会打回去的。” 如果舒王妃和宝安郡主李霓在场,一定会不屑嘲讽她,“打回来?你一个五品小官,还想对王府动手?君臣纲常都不顾了?反了天了!” 可舒王却是信刘绰的话的。 这个女人很神奇,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干的。 她会造冰,还会制造火器。 这些东西都是她在钻研医术时顺手做出来的。 “刘绰,你我之间一定要如此么?”舒王脸上的笑意淡去,非但没有放她离开,反倒又向她迈了一步,靠得更近了。“如此得剑拔弩张···” 刘绰客气地笑了笑,“殿下,您如果真想让我平安无事,就不应该在宫里拦住我。最好是别搭理我。” “我已经将人都打发了,这次见面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舒王笃定道。 刘绰腹诽:帮你看场子的人难道不是人? “殿下,该说的,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刘绰直视着舒王的眼睛。 “你可以不做我的女人。那君臣呢?只要你不再追随太子,待我登上大位,会让你在朝中公平升迁,甚至入主中枢。” 说这些话时,舒王的眼睛微眯,闪着坚毅的光芒。 他很欣赏她,知道她非池中之物。只是没想到她会那么厉害,居然会造火器。 这几年,因为他们父女的加入,圣人越来越在意太子了。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刘绰听得汗毛直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四周。 很安静,没有人。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急促却又轻又低,“殿下慎言!您这是怕我死得不够透啊!今日这些话,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过!您就把我当做一个···” “屁”这个字,终究是辱骂了她自己。 刘绰硬生生改口,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比划着。 “殿下,您就把我当做一阵风,放过我!我就是个小人物,左右不了什么大局。反正皇位上坐着谁,我就效忠谁。我就想安安稳稳过好我的小日子。这些大事我就不掺和了,我也掺合不了。” 舒王的野心知道的人不少。 同样,彭城刘家和赵郡李氏是站在太子殿下那边的,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虽然刘绰本人并没有站队的心思。 反正,她就是个打工人。御座上坐着的是哪个屁股,她不在乎。 但刘坤是东宫属官,李二家又跟广陵王来往密切。 一个是她阿耶,一个是她未来郎君。 可以说,太子党的标签在她身上贴得牢牢的。 舒王心中苦笑,是啊,于他而言,她可不就像是一阵春风么。 让人沉醉其中,却又捉不住。 “你很清楚,我与太子之间这一战根本避无可避,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说到做到。若是太子得位,你此生的官职不会超过五品。”舒王再次强调了他的优厚条件。 刘绰急得双手合十,闭眼对着舒王参拜,“殿下,我不是官迷,我也不是菩萨,您别对着我许愿啊!” 舒王彻底被她的搞笑举动逗笑了,原来她也有怕的时候。 这有什么,就算他不打算这么做,别人就会信么? 人人都觉得他要跟太子殿下争。 所以,他不争也得争。 他嘴角微翘,“好了,这次先放过你。不过,你欠我一个人情。” “人情?什么人情?”刘绰震惊地睁开眼睛。 他不再对着她口出狂言也算卖了个人情? 舒王邀功似的看着她,“圣人要给你观相之事,许多人都听到了风声。司天台有太子的人,有本王的人,也有赵郡李氏的人。” “难怪!难怪会这么顺利!” 刘绰这才明白为什么十个人里,竟没有一个人说出对她不利的话来。 原来是多方势力出力的结果。 她很想对舒王说,你有什么好跑到我面前要人情的? 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拉拢我? 要么就是,给你家里那个时刻想要置我于死地的王妃擦屁股。 但她自然不能这么说。 她还是得识趣地表达谢意。 “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既如此,我也有句话,想要提醒殿下!” “你说!”舒王眉目舒展,有些期待。 他就知道,她不是个心如铁石之人。 “您觉得大唐还经得起再一次的朝局动荡么?”刘绰诚恳地发出了疑问。 “本王年富力强,难道不比那个病秧子更合适坐上那个位子?” 太子殿下是病秧子,难道太子殿下没有孩子么? 广陵王殿下身体好啊! 这些话说出来,未免有些交浅言深。 她跟舒王真没这么熟。 反而数次被舒王府的人为难刺杀。 刘绰也不想再跟他多言,躬身行礼道:“刘某言尽于此!这便告辞了!”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再次响起舒王的声音。 “多谢你的提醒。刘绰,我也要提醒你一句。” 刘绰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们府上这次的麻烦,找到敢登门提亲的人才是关键。” 啊,这可真是说到了重点。 宦官势大,寻常官民都畏惧不已。 刘家拒了杨家,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可能会被穿小鞋外,还有一个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 以后谁还敢向刘娴提亲? 这不是在跟杨家对着干么? 谁不怕宦官势力?又敢跟宦官集团争斗呢? 清流文官啊! 刘绰转回身,“多谢殿下指点!” 这回,她真的是诚心道谢了。 看来,回府问过事情经过后,还得找机会到杜相府上走一遭了。 舒王看着她的背影,苦笑着自嘲:“说的好像我有的选一样!我若不斗,太子就会放过我么?身在皇家,哪来那么多的温情脉脉,只有忍辱负重,尔虞我诈罢了!” 与此同时,刘宅也在讨论着拒亲的事。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长安住这么久的。要是我能早一点回彭城,就不会有这场麻烦了!”刘娴自责道。 曹氏听不下去了,这些话这几日刘娴一直挂在嘴边。 “你这孩子总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干什么?你又没去招惹他们杨家人!听大伯母的,杨家再大的官,他也得讲王法啊。你大伯好歹是官身,如今,绰绰也回来了。咱们不愿意,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把人强抢了去。总能想到办法的。” “伯母说的是,这婚事本就不能答应。放心好了,绰绰这次在关中立下大功,便是杨将军也不敢轻易为难她的。若真有什么事,咱们既是姻亲,我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曹氏的话,李二很赞同。 有火器在手,别说神策军,整个大唐的军队都得捧着刘绰。 虽说刘绰没有藏私,交出了黑火药的配方,凤祥军也已经有了火器营,但谁又能保证造出了烈焰怒和震天雷的天才刘绰,不会造出更厉害的火器来? 说到这个,他手里不就有一把“破空”。 那是绰绰送给他的保命法宝。 他也很赞同刘绰不把突火枪交出去的做法。 这东西太可怕了,一旦流通到世上,以后想刺杀什么人可太简单了。 这些内情刘家人还不知道,自然不知道李二的底气来自于哪里。 他们不傻。 刘绰虽立下大功,那些宦官明面上自是不敢做什么,但背地里给刘绰和刘坤父女俩使绊子的机会实在太多了。 刘谦心想,若杨志廉真那么好对付,朝中怎会有那么多人抢着抱他的大腿?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因为得罪了他就被贬官罢官,整的家破人亡? 不是他看不起赵郡李氏,李家若真的什么事都能管,李吉甫当年又怎会被贬出长安? 他不知道的是,李吉甫被贬官是被党争波及。 他被误会站错了队,既得罪了文官,又犯了皇帝的忌讳。 这才不得不离开长安避风头。 后来,老皇帝自己也明白过来,李吉甫根本没掺和进党争,一切都是陆贽那些人矫枉过正。 可李适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判断,也因为陆贽做宰相时说话太直,常常冒犯自己而不怎么喜欢他。 顾少连数次在皇帝面前提起陆贽,说应该让他回京复职。 李适宁可把杜佑调回长安,也绝口不提让陆贽回京的事。 李吉甫本可以早日回长安的,可他非但对贬他出京的陆贽以礼相待,两人还成为知己好友。 到了李适那里,索性就让陆贽和李吉甫都在外头耗着了。 而刘家拒婚杨家在皇帝眼中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 太监娶亲,培植家族势力,他不在乎,只要他们忠心就好。 刘家拒婚他也不在乎。 不是说有的是人家上赶着跟大内官们结亲么? “真的?”夏氏有些激动,“既是立下大功,那为何绰绰到如今还未回府?” 既是为了刘绰新立的大功激动,也是为了李二那句话激动。 一家人在李二面前说这么多,不就是等他说这句话么? 刘翁知道老伴是着急见到刘绰,确认好消息,也等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孙辈拿主意。 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哪个做官的,办完了公差不得先回衙门交接啊!绰绰是钦差,办完了差事,自是得先入宫向圣人回禀。你个老婆子架子还能比圣人大?” “你这个遭老···我哪···” 夏氏看了一眼连坐姿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五孙女婿,生生把平日里跟老伴儿吵架会说的话给强压下去。 “我这不是着急见绰绰么?她离家这么久,我这个做祖母的难道还不能想她了?她就是做了再大的官,我也是她祖母!” 一旁的刘娴实在愧疚得很。 “祖父,祖母,大伯母,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五妹妹以女子之身做官不容易,我这个做姐姐的,帮不上她的忙,又怎能给她添麻烦?你们还是让我回彭城去!等见了绰绰,我就启程!” 刘蓉阻止她,“三妹妹,咱们已经拒了杨家的提亲,左右人都已经得罪了,此时你回不回彭城去有什么差别?没得让人看笑话!” 余氏也道:“是啊,那杨令史久在宫中,根本从未见过三妹妹。这联姻冲的是刘家,不是你。如今,七娘子和小八都还年幼。咱们五房适婚的女娘,亲事未定的就你一个人。你就是在彭城,也是一样的。” 虽说如今刘坤家手头宽裕,买的宅子够大,再住下十个刘娴都绰绰有余。 但余氏还是对刘娴的久居有些微词。 她懂,分家分家,分的是一大家子的银钱花销,不是亲缘。 就算分了家,也只是开支各管各的。 无论何时,刘娴都是刘氏五房的三娘子。 但彭城二叔家仗着刘坤一家有钱,一直不给刘娴提供花用是几个意思? 来长安这么久,月例银子曹氏可都比照着家里的娘子发的。 还有三叔家的五郎和四叔家的六郎。 若分了家的亲戚们真的艰难,养不起孩子,刘翁还没死,五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能帮自然得帮。 可问题是,叔父们不是没钱。 把孩子送到长安作客后就不管了,是几个意思? 杜家表弟在长安这么久,可一分没花过刘府的钱。 虞家表弟来长安求学,也不是空着手来的。 这样行事才是讲究的门户。 她这话绵里藏针,听起来是劝刘娴留在长安,实则是提醒刘娴,要走赶紧走。别这么挑剔,早给自己定下一门亲事,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第247章 文官集团出手了! 其实,让刘娴赶紧成亲嫁人这个法子,刘家人不是没想过。 只是这当口,长安城中哪户人家敢跟刘家结亲? 就是想趁着消息还未传回彭城老家,悄悄送刘娴回去,找个殷实人家成婚都不行。 彭城刘氏的名号放在长安虽不算什么,可在彭城老家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为解自家燃眉之急,就连累旁人跟着一起被杨家报复的事,他们干不出来。 这些年,宫里那些内官行事有多么嚣张跋扈,人人谈之色变。 新换的这个五坊使虽然比前头那个老实点,却也只是没有欺男霸女,没闹出人命,讹诈商户钱财的事一点没少干。 虞二郎自来跟外祖家亲近,又是个护短的,气道:“三姐姐别怕,便是以后再没人敢上门提亲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咱们刘家人养你一辈子。三兄和九弟将来要是有怨言,你就住到我那里去。这帮阉人真是欺人太甚!” 因为幼时,刘芳每个月都会领着他们兄弟回外祖家,他是打心眼里把自己当刘家人。 说起对刘家人的情感,自小在刘坤家长大的杜鹏举自然不比他少。 李二能远赴关中相伴,足见对绰绰很上心,算是个好归宿。 如今,他对刘绰未来的婚姻幸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其实,若不是他阿娘常在他耳边念叨,“将来绰绰嫁进门如何如何”,甚至早早开始筹备起迎娶绰绰的聘礼,他多年来慢慢累积起来的情感,也不会在经过一场突发事件的催化后,真的亲情变质。 他站起身,“祖父,还是我之前那个提议最好。就说我与三妹妹情投意合,早有婚约。只是想等高中进士之后再喜上加喜,这才延误了婚期。如此,便是杨家人也说不出什么。” 声音不大,满堂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提议杜鹏举之前就提过。 他对刘娴虽没有男女之情,但与刘娴可以说是一起长大,也算是没有血缘的表兄妹了。 作兄长的,不是在趁人之危,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妹妹被逼迫着嫁给一个内官, 也不忍心看刘坤和刘绰为难。 本来曹氏和夏氏听他主动提出来要娶刘娴,都十分高兴。 刘娴本来就喜欢杜鹏举,说不定现在还没放下呢。 刘翁和刘坤却还不糊涂。 杜鹏举此举会断了自己的前途。 他是杜家的嫡长子,学问也好,若是得罪了杨家,以后被宦官们针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曹氏和夏氏这才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如此形势下,让杜鹏举娶刘娴也不是个好主意。 这几天,一家人已经把能用的法子都想过了。 “不行!”刘翁出声打断,“这怎么行,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曹氏也道:“是啊,鹏举,还是等绰绰回来听听她的意思!” 话是这样说,曹氏自己心里也没底。 她还记得刚入长安不久,刘绰被窦文场叫到府中诊病的事。 人家是天子内侍,掌管禁军,连三品将军都随便使唤,绰绰和她阿耶离穿紫袍还差着远呢。 就是到了现在,她想起来也还是吓得腿软。 刘娴一脸感激地看着杜鹏举。 她眼光真的不差,杜鹏举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这段日子,长安城中也不是没有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向她示好。 可事到临头,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 她知道杜鹏举是可怜她的遭遇,未必有几分真心。 若在平时,她定要硬气地拒绝。 可如今,她心底其实也觉得这是最好的主意了。 都说姻缘天定,人哪能抗得过命? 兜兜转转,她还是要跟杜鹏举在一起。 成婚后,她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事事以他为尊,孝敬家翁,抚育子女。不管他要沉寂多少年才能出头,她都愿意陪着他。 尽管这样很自私。 对杜鹏举的这个提议,刘娴很心动,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应承的话来。 不能因为杜鹏举是个温厚老实的君子就让他吃亏? 说到底,这是他们刘家自己的事,是她的婚事。 “杜表兄,虞表兄,我很感激你们。但你们真的不能为了我毁了自己的前程。待见过绰绰,我就出家做姑子,常伴青灯古佛,绝不会让刘家蒙羞。” 话音落下,厅堂中的气氛凝重到几乎能滴出水来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祖父,祖母,阿娘,我回来了!”迈过大门门槛儿,尚未进到庭院里,刘绰就喊了起来。 她归心似箭,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个又一个的麻烦,哪能不激动呢。 上辈子她都没在未满二十岁时就离家这么久,连过年都不在。 她穿着银狐皮的大氅,里头是一身素雅的衣裙,脚步轻快,小跑着进门。 刘家的仆人们一看到刘绰的身影,立刻喜笑颜开,纷纷上前迎接,争先恐后地行礼问好:“五娘子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 “五娘子回来了!” 他们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和尊敬,刘绰的归来让他们安心,这几日府中着实有些愁云惨淡。 “是绰绰!绰绰回来了!快快,绰绰回来了!” 刘翁激动起身,拐杖都顾不得拿,步履蹒跚地迎出来,眼中带着水光,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绰绰,我的宝贝孙女,你可算回来了!怎么瞧着又长高了?” 夏氏紧随其后,“哎呀,我的老天爷啊,绰绰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曹氏的眼角挂着泪花,激动地抱住刘绰:“绰绰,你瘦了,这些日子在外头受苦了。要我说,女孩子家家的,做什么官?没得受那个累!你这一出去就好几个月,阿娘这心没着没落的,油煎一般,怎么受得了?” 刘蓉和余氏带着孩子们也围了上来,“阿娘,还没出正月,你说什么呢?绰绰平安回来就好!” “是啊,绰绰平安回来是最重要的。”更圆润水灵的余氏也附和道。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家中的新鲜事,等不及要展示自己拥有的新玩具。 刘娴则顶着一双肿的像核桃一般的眼睛,在一旁温柔地笑着。 “五妹妹,你回来了!” 她眼神复杂,既有对妹妹的依赖,也有一丝愧疚。 杜鹏举和虞二郎也是满面喜色。 刘绰的归来让家中的气氛为之一振。 刘蓉和曹氏指挥着仆人们准备茶点,张罗着为刘绰接风洗尘。确保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她能够感受到家的温暖。 总之,一家子人对着刘绰好一番嘘寒问暖。 好一会儿才关注到,刘绰身后的刘坤。 “郎君,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跟绰绰在路上碰到了?”曹氏不由问。 刘坤一瞪眼,语气里却满是骄傲和得意,“咱们绰绰在关中立下大功,又这么久才回家,太子殿下准了我几日的假。殿下一早就打听到了绰绰的行踪,要我在大明宫门外等着了。” 李二难免还要再跟刘坤正式见礼。 “小侄见过伯父!” 虽然李吉甫早就回到郴州,但他时隔数年回到长安,作为亲家,两个中年男人自是见了一面。 当年虽是一面之缘,但久别重逢,两人虽没抱头痛哭,却也不免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 见了李家为迎娶刘绰做的准备,李二又亲自去了关中相伴,此时刘坤看未来女婿,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二郎,这次真是多亏了有你啊!” 李二知道,刘坤身为东宫属官,消息自然十分灵通。 也不多言,只道:“伯父说的哪里话,都是小侄应该做的!” 正厅里,主人家亲亲热热。 耳房中,四美抱头痛哭。 因为张七娘的事,绿柳看整个凤祥军的人都不顺眼。 管他什么野诗良辅,自然是毫无留恋地跟着刘绰一起回京。 绿柳和菡萏入城后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宫外等着刘绰。 此时归家,飞燕和蔷薇只觉得已经好几辈子没见到好姐妹了。 当真是喜极而泣! 听了好姐妹那险象环生的关中之旅,飞燕和蔷薇的心绪也跟着跌宕起伏。 刘绰走到刘翁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祖父,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夏氏奇道:“绰绰,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咋知道的?” “哦,在宫里头遇到杨将军了,他跟我寒暄了几句,也就提到了这事。”刘绰的语气很轻松。 刘翁急道:“他怎么说的?” 曹氏将一碗热乎乎的甜羹塞到女儿手里,“你怎么说的?” 刘蓉也道:“绰绰,你没吓到?” 刘绰喝了口甜羹,感叹了一句,“还是回到家舒服啊!” 抬眼一看,全家人都眼巴巴等着呢。 刘绰也不再卖关子,“他就说,家中有个做什么内府局令的养子看中了三姐姐,想要跟咱们家结亲。我给回绝了。” “啊?那个老阉···杨将军当面跟你提的?”刘翁看着一屋子人,男女老幼都有,话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你怎么回绝的?”刘绰好奇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刘绰回来,刘谦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刘绰说的话比自己阿耶说的话,还让他心里安稳牢靠。 他也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家妹妹就变得如此让人安心的。 刘绰却觉得自己四兄这话问得傻了些。 “还能怎么回?我就客客气气跟他说,三姐姐的婚姻大事自然得看三姐姐自己的意思。咱们家的女娘,得自己喜欢才嫁。他就说,此事当他从未提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曹氏也急得不行。 “拒亲的烂摊子得咱们刘家人来收拾,不能损了杨家人的颜面。”刘绰轻描淡写道。 “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不是讹人么?”夏氏又上火了,“咱们拒亲不就已经把人得罪了么?还能怎么不伤颜面?” “这也简单,找个不怕杨家,门第根基都不差的人家来提亲不就好了?”刘绰安抚夏氏道。 夏氏和刘翁的视线凝在刘绰身上,齐声追问道:“可眼下,个个都忙着明哲保身,去哪里找个这样的人家?” 刘坤喝饱了茶,才开口,“父亲。母亲,此事回来的路上,我跟绰绰都已经商量过了。太子殿下今日叫我过去,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刘坤这。 个个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文官一直与宦官水火不容,若不想咱们刘家被宦官们拉拢过去,杜相他们一定会伸出援手。” 说着,刘坤的眼神不由扫向刘绰。 没人知道,当他听到女儿把这些话说给他听时,他心中的惊叹之情。 这话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惊讶。 既然以杜相为首的文官为了不让刘家被拉拢走,会出手相助,为何这么久了都没动静? 其实,就算文官集团不敢出手,冷眼旁观地看热闹,刘绰也不怕。 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她知道历史的走向。 根据一号公务员提供的时间节点信息,老皇帝和太子都快要死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们是皇族的家奴。 皇太孙广陵王身边有自己信赖的宦官,待老皇帝驾崩,继任的广陵王是不可能纵容杨家人的。 所以,就算现在得罪了杨家,杨志廉对刘家构成的威胁最多也就两年,绝不可能长达十几年之久。 这个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但这却是她最大的底牌。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刘宅院中。 云起匆匆进门回禀,“阿郎,有客至!” “刘翁,刘舍人,刘员外,许某是来提亲的。” 国子监祭酒许庭之的声音在云起身后响起。 国子祭酒,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从三品的官职,紫袍大员,地位显赫。 如果刘家能与许家联姻,那么杨家的威胁自会迎刃而解。 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刘绰本来还打算,特地找一趟杜相求援的。 遇到刘坤后才知道,其实太子殿下和杜相那边早就安排好了。 许家特地等到她回长安才登门提亲,就是要卖她一个人情。 同时,也是要逼着她与宦官集团彻底做切割。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跟宦官集团保持“暧昧”了。 余氏心里大呼一句好家伙! 刘娴拖了这么久不成亲,还真让她给熬出头了。 居然能嫁进国子祭酒家? 这不跟绰绰嫁得差不多了么? 这还不把二叔一家子给乐疯了? 第247章 文官集团出手了! 其实,让刘娴赶紧成亲嫁人这个法子,刘家人不是没想过。 只是这当口,长安城中哪户人家敢跟刘家结亲? 就是想趁着消息还未传回彭城老家,悄悄送刘娴回去,找个殷实人家成婚都不行。 彭城刘氏的名号放在长安虽不算什么,可在彭城老家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为解自家燃眉之急,就连累旁人跟着一起被杨家报复的事,他们干不出来。 这些年,宫里那些内官行事有多么嚣张跋扈,人人谈之色变。 新换的这个五坊使虽然比前头那个老实点,却也只是没有欺男霸女,没闹出人命,讹诈商户钱财的事一点没少干。 虞二郎自来跟外祖家亲近,又是个护短的,气道:“三姐姐别怕,便是以后再没人敢上门提亲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咱们刘家人养你一辈子。三兄和九弟将来要是有怨言,你就住到我那里去。这帮阉人真是欺人太甚!” 因为幼时,刘芳每个月都会领着他们兄弟回外祖家,他是打心眼里把自己当刘家人。 说起对刘家人的情感,自小在刘坤家长大的杜鹏举自然不比他少。 李二能远赴关中相伴,足见对绰绰很上心,算是个好归宿。 如今,他对刘绰未来的婚姻幸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其实,若不是他阿娘常在他耳边念叨,“将来绰绰嫁进门如何如何”,甚至早早开始筹备起迎娶绰绰的聘礼,他多年来慢慢累积起来的情感,也不会在经过一场突发事件的催化后,真的亲情变质。 他站起身,“祖父,还是我之前那个提议最好。就说我与三妹妹情投意合,早有婚约。只是想等高中进士之后再喜上加喜,这才延误了婚期。如此,便是杨家人也说不出什么。” 声音不大,满堂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提议杜鹏举之前就提过。 他对刘娴虽没有男女之情,但与刘娴可以说是一起长大,也算是没有血缘的表兄妹了。 作兄长的,不是在趁人之危,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妹妹被逼迫着嫁给一个内官, 也不忍心看刘坤和刘绰为难。 本来曹氏和夏氏听他主动提出来要娶刘娴,都十分高兴。 刘娴本来就喜欢杜鹏举,说不定现在还没放下呢。 刘翁和刘坤却还不糊涂。 杜鹏举此举会断了自己的前途。 他是杜家的嫡长子,学问也好,若是得罪了杨家,以后被宦官们针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曹氏和夏氏这才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如此形势下,让杜鹏举娶刘娴也不是个好主意。 这几天,一家人已经把能用的法子都想过了。 “不行!”刘翁出声打断,“这怎么行,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曹氏也道:“是啊,鹏举,还是等绰绰回来听听她的意思!” 话是这样说,曹氏自己心里也没底。 她还记得刚入长安不久,刘绰被窦文场叫到府中诊病的事。 人家是天子内侍,掌管禁军,连三品将军都随便使唤,绰绰和她阿耶离穿紫袍还差着远呢。 就是到了现在,她想起来也还是吓得腿软。 刘娴一脸感激地看着杜鹏举。 她眼光真的不差,杜鹏举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这段日子,长安城中也不是没有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向她示好。 可事到临头,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 她知道杜鹏举是可怜她的遭遇,未必有几分真心。 若在平时,她定要硬气地拒绝。 可如今,她心底其实也觉得这是最好的主意了。 都说姻缘天定,人哪能抗得过命? 兜兜转转,她还是要跟杜鹏举在一起。 成婚后,她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事事以他为尊,孝敬家翁,抚育子女。不管他要沉寂多少年才能出头,她都愿意陪着他。 尽管这样很自私。 对杜鹏举的这个提议,刘娴很心动,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应承的话来。 不能因为杜鹏举是个温厚老实的君子就让他吃亏? 说到底,这是他们刘家自己的事,是她的婚事。 “杜表兄,虞表兄,我很感激你们。但你们真的不能为了我毁了自己的前程。待见过绰绰,我就出家做姑子,常伴青灯古佛,绝不会让刘家蒙羞。” 话音落下,厅堂中的气氛凝重到几乎能滴出水来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祖父,祖母,阿娘,我回来了!”迈过大门门槛儿,尚未进到庭院里,刘绰就喊了起来。 她归心似箭,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个又一个的麻烦,哪能不激动呢。 上辈子她都没在未满二十岁时就离家这么久,连过年都不在。 她穿着银狐皮的大氅,里头是一身素雅的衣裙,脚步轻快,小跑着进门。 刘家的仆人们一看到刘绰的身影,立刻喜笑颜开,纷纷上前迎接,争先恐后地行礼问好:“五娘子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 “五娘子回来了!” 他们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和尊敬,刘绰的归来让他们安心,这几日府中着实有些愁云惨淡。 “是绰绰!绰绰回来了!快快,绰绰回来了!” 刘翁激动起身,拐杖都顾不得拿,步履蹒跚地迎出来,眼中带着水光,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绰绰,我的宝贝孙女,你可算回来了!怎么瞧着又长高了?” 夏氏紧随其后,“哎呀,我的老天爷啊,绰绰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曹氏的眼角挂着泪花,激动地抱住刘绰:“绰绰,你瘦了,这些日子在外头受苦了。要我说,女孩子家家的,做什么官?没得受那个累!你这一出去就好几个月,阿娘这心没着没落的,油煎一般,怎么受得了?” 刘蓉和余氏带着孩子们也围了上来,“阿娘,还没出正月,你说什么呢?绰绰平安回来就好!” “是啊,绰绰平安回来是最重要的。”更圆润水灵的余氏也附和道。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家中的新鲜事,等不及要展示自己拥有的新玩具。 刘娴则顶着一双肿的像核桃一般的眼睛,在一旁温柔地笑着。 “五妹妹,你回来了!” 她眼神复杂,既有对妹妹的依赖,也有一丝愧疚。 杜鹏举和虞二郎也是满面喜色。 刘绰的归来让家中的气氛为之一振。 刘蓉和曹氏指挥着仆人们准备茶点,张罗着为刘绰接风洗尘。确保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她能够感受到家的温暖。 总之,一家子人对着刘绰好一番嘘寒问暖。 好一会儿才关注到,刘绰身后的刘坤。 “郎君,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跟绰绰在路上碰到了?”曹氏不由问。 刘坤一瞪眼,语气里却满是骄傲和得意,“咱们绰绰在关中立下大功,又这么久才回家,太子殿下准了我几日的假。殿下一早就打听到了绰绰的行踪,要我在大明宫门外等着了。” 李二难免还要再跟刘坤正式见礼。 “小侄见过伯父!” 虽然李吉甫早就回到郴州,但他时隔数年回到长安,作为亲家,两个中年男人自是见了一面。 当年虽是一面之缘,但久别重逢,两人虽没抱头痛哭,却也不免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 见了李家为迎娶刘绰做的准备,李二又亲自去了关中相伴,此时刘坤看未来女婿,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二郎,这次真是多亏了有你啊!” 李二知道,刘坤身为东宫属官,消息自然十分灵通。 也不多言,只道:“伯父说的哪里话,都是小侄应该做的!” 正厅里,主人家亲亲热热。 耳房中,四美抱头痛哭。 因为张七娘的事,绿柳看整个凤祥军的人都不顺眼。 管他什么野诗良辅,自然是毫无留恋地跟着刘绰一起回京。 绿柳和菡萏入城后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宫外等着刘绰。 此时归家,飞燕和蔷薇只觉得已经好几辈子没见到好姐妹了。 当真是喜极而泣! 听了好姐妹那险象环生的关中之旅,飞燕和蔷薇的心绪也跟着跌宕起伏。 刘绰走到刘翁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祖父,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夏氏奇道:“绰绰,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咋知道的?” “哦,在宫里头遇到杨将军了,他跟我寒暄了几句,也就提到了这事。”刘绰的语气很轻松。 刘翁急道:“他怎么说的?” 曹氏将一碗热乎乎的甜羹塞到女儿手里,“你怎么说的?” 刘蓉也道:“绰绰,你没吓到?” 刘绰喝了口甜羹,感叹了一句,“还是回到家舒服啊!” 抬眼一看,全家人都眼巴巴等着呢。 刘绰也不再卖关子,“他就说,家中有个做什么内府局令的养子看中了三姐姐,想要跟咱们家结亲。我给回绝了。” “啊?那个老阉···杨将军当面跟你提的?”刘翁看着一屋子人,男女老幼都有,话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你怎么回绝的?”刘绰好奇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刘绰回来,刘谦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刘绰说的话比自己阿耶说的话,还让他心里安稳牢靠。 他也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家妹妹就变得如此让人安心的。 刘绰却觉得自己四兄这话问得傻了些。 “还能怎么回?我就客客气气跟他说,三姐姐的婚姻大事自然得看三姐姐自己的意思。咱们家的女娘,得自己喜欢才嫁。他就说,此事当他从未提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曹氏也急得不行。 “拒亲的烂摊子得咱们刘家人来收拾,不能损了杨家人的颜面。”刘绰轻描淡写道。 “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不是讹人么?”夏氏又上火了,“咱们拒亲不就已经把人得罪了么?还能怎么不伤颜面?” “这也简单,找个不怕杨家,门第根基都不差的人家来提亲不就好了?”刘绰安抚夏氏道。 夏氏和刘翁的视线凝在刘绰身上,齐声追问道:“可眼下,个个都忙着明哲保身,去哪里找个这样的人家?” 刘坤喝饱了茶,才开口,“父亲。母亲,此事回来的路上,我跟绰绰都已经商量过了。太子殿下今日叫我过去,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刘坤这。 个个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文官一直与宦官水火不容,若不想咱们刘家被宦官们拉拢过去,杜相他们一定会伸出援手。” 说着,刘坤的眼神不由扫向刘绰。 没人知道,当他听到女儿把这些话说给他听时,他心中的惊叹之情。 这话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惊讶。 既然以杜相为首的文官为了不让刘家被拉拢走,会出手相助,为何这么久了都没动静? 其实,就算文官集团不敢出手,冷眼旁观地看热闹,刘绰也不怕。 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她知道历史的走向。 根据一号公务员提供的时间节点信息,老皇帝和太子都快要死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们是皇族的家奴。 皇太孙广陵王身边有自己信赖的宦官,待老皇帝驾崩,继任的广陵王是不可能纵容杨家人的。 所以,就算现在得罪了杨家,杨志廉对刘家构成的威胁最多也就两年,绝不可能长达十几年之久。 这个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但这却是她最大的底牌。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刘宅院中。 云起匆匆进门回禀,“阿郎,有客至!” “刘翁,刘舍人,刘员外,许某是来提亲的。” 国子监祭酒许庭之的声音在云起身后响起。 国子祭酒,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从三品的官职,紫袍大员,地位显赫。 如果刘家能与许家联姻,那么杨家的威胁自会迎刃而解。 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刘绰本来还打算,特地找一趟杜相求援的。 遇到刘坤后才知道,其实太子殿下和杜相那边早就安排好了。 许家特地等到她回长安才登门提亲,就是要卖她一个人情。 同时,也是要逼着她与宦官集团彻底做切割。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跟宦官集团保持“暧昧”了。 余氏心里大呼一句好家伙! 刘娴拖了这么久不成亲,还真让她给熬出头了。 居然能嫁进国子祭酒家? 这不跟绰绰嫁得差不多了么? 这还不把二叔一家子给乐疯了? 第248章 喜上加喜 所有人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迎接这位意外的客人。 刘翁声音颤抖:“快,快请。” 刘坤早已亲自迎了出去,“许祭酒大驾光临,真是让下官家中蓬荜生辉啊!” 曹氏一脸喜色,忙吩咐仆人准备茶水。 夏氏使着眼色,除刘绰外,刘蓉、余氏和刘娴在行礼后忙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正堂。 李二、刘谦和杜鹏举都在国子监中读书,执的是弟子礼。 虞二郎跟着三人行礼,却紧张到胳膊都在抖动。 他也要参加今年的进士科考试。然而进士不好考。说不得,他以后也得进入国子监读书。 此时能在国子祭酒面前刷刷脸,实在是机会难得。 他知道凭自己的学识,怕是会白白浪费了应考名额。可这是刘芳好不容易才给他弄到的,只好硬着头皮上。 许庭之虽已年过五十,依旧精神矍铄。 他的穿着简单而不失庄重,一身藏青色的圆领袍,上面绣着精致的竹叶图案。腰带上挂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学者的睿智。 虞二郎想起临行前,刘芳一边给他收拾行囊,一边唠叨。 “若是不中,便也像杜鹏举一般留在长安。你大舅母是杜鹏举的三姨母,那我兄长还是你大舅父呢。我就不信,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还能真觉得他比你更亲。” “如今,你大舅父和你绰表妹在朝中混得越来越好,平日里交际的自然都是达官显贵。且不说,长安有更好的先生,便是跟着他们父女在京中多露露脸,对你未来的仕途也是大有助益的。” “现在咱们彭城,凡是能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想去长安投奔他们一家子。你三舅父和四舅父都把绰绰得罪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去赚便宜沾光呢。你这个做外甥的,住在大舅父家里自更是名正言顺。” “喜欢过绰绰又怎么样?杜鹏举不也喜欢过绰绰?你可是定了婚事的,别扭什么?他到现在都没定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瞅瞅自己配不配得上绰绰!” “如今一想,还是我儿有眼光!要不你怎么瞧不上四娘子,独独看上了绰绰呢!” 当时,他觉得自己的阿娘特别双标。因为,他分明也是个惦记天鹅的癞蛤蟆。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阿娘果然是十分明智的。 这不就让他遇到对前途至关重要的人了么? “刘员外,许久不见,恭喜恭喜,你此去关中又立下大功啊!” 这次在整个关中补棉花差价,所需人手众多。 国子监算学馆将历练地点选在了关中,学生们可是帮了大忙的。刘绰自然要表达感谢。 “说起来,还是要多谢许祭酒。若没有算学馆众位博士和监生鼎力相助,下官的关中之行岂会如此顺利? “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事,能帮上忙,自是义不容辞。刘员外公务繁忙,鲜少参加女眷们的雅集。我那几个女儿早就想见见你,却一直苦无机会。若得空,一定让她们登门拜访啊!” “一定一定,哪能让她们登门拜访,合该我去许府拜谢您的!” 刘绰心想,我在三品大员面前哪里敢摆架子。自然是该我主动拜访啊! “呀,今日李二郎也在!”许庭之一边跟众人见礼,一边向刘翁表达羡慕之情。 “刘翁好福气啊,不止孙子孙女都是博学多才的。这个未来的孙女婿更是厉害。去年二月才入国子学,七月就从正义堂升进了率性堂。文武双全,这才半年,会考分数已然拿了六分了。整个国子监也只有韦家那个七郎敢望其项背了!” 李二忙谦虚道:“许祭酒谬赞了!” 刘坤和刘翁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厅中小辈却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李二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读书的显赫战绩,刘谦和杜鹏举可以说是全程见证。 人家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简直是文曲星下凡。 国子监六堂: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是日常教学的主要场所。 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为初级,修道与诚心两堂为中级,高级则是率性堂。 李德裕久不在长安。 去年二月入学后,自然先是在正义堂。 随后便跟坐了火箭似的,一月一跳,七月就进了毕业班。 率性堂的学生每年有十二次会考。 考试成绩共分为三个等级:文理试俱优者为上等,获一分;一项为优而一项为劣者视为中等,获半分;文理皆为劣者则视为下等,不予分数。 以一年为评判期限,获八分者为及格,就有任官资格了。 而获八分以下者则判定为不及格,不及格者则不予毕业,继续留在堂内授业。 学生在率性堂学分积满之后,再经过“监外历练政事”并合格,才能从政为官。 这些,虞二郎自然也知道。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照这意思,这个李二是月月会考都拿了优等。 他今年才十七岁,今年六月就能以全优的成绩参加历练政事。 十八岁历练结束就可以入朝为官了。 他扫了眼一旁的李二,止不住冷汗岑岑,为自己刚才的明智暗自窃喜。 这讨人厌的家伙若参加今年的进士科,还真就是会挤掉一个寒门学子出头的名额。 瞧着这张小白脸真是越看越气。 这家伙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是了,赵郡李氏家世好,一定是他家里给他请的先生好! “二郎过谦了,这可不是谬赞!你从小就聪明,先前是不在长安久待,一入国子学就把我们一个个都给比的没法看了!” “这二位是?”刘坤早就发现,除了摆在院中的厚礼之外,许庭之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男子。 正好奇他们的身份,既然对方开口说话了,岂有不问之理。 刘绰也早就发现了两个帅哥。 月白色衣服那个正值弱冠之年,瞧着文雅不羁。 去年,她在李二的十六岁生辰宴上见过。 刚才,李二也跟他打了招呼。 想来,本就是李二的好友,如今又同在国子监读书。 墨绿色衣服那个应是习武之人,身形颇为干练刚毅。 相貌也有些眼熟,她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许庭之将月白色的那个年轻人拉过来,介绍道:“犬子许文彬,二十一了,还在广业堂待着呢。跟二郎可没法比!” 许文彬性子挺活泼的,当即就对父亲的挖苦表达不满。 “阿耶,整个国子监能有几个跟二郎比的?我在广业堂里可不算大的。” “瞧瞧,就是性子也不如二郎稳重,光长年纪不长本事!” 许文彬说完了儿子,又指着墨绿色衣服那个道:“这是愚侄许靖远。不喜欢读书,从小啊就喜欢舞刀弄枪。都二十六了,还未成亲。他之前一直在东都。年前,刚调回长安,如今是八品宣节校尉!” 听到别人夸李二,刘绰也跟着高兴。 原来,李二在国子监里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刘坤客套道:“许祭酒说的哪里话,令郎和令侄都是年少有为之人啊。我三十多了,还在彭城干主簿呢!” 主簿是从九品上,太子通事舍人是从六品下。 唐代官职品级分为九品,每品分为正、从,共十八级。 从九品上到从六品下,相差了3个整级(九品、八品、七品),并且从六品下是六品的“从”级,所以实际上是差了4级。 说起来,刘坤这也是坐着火箭升官的。 贬低自己的确可以捧高别人。 听了刘坤的话,许文彬肉眼可见的自信了许多。 只是,向刘娴提亲怎么带了两个子侄过来? 这是要让刘家随便挑的意思么? 就算是要跟宦官集团较劲,许家也不用把姿态放的这样低? 很快,这些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宾主落座后,终于进入正题。 许庭之开口就扔下一道惊雷。 “刘翁,刘舍人,我今日前来,是想替愚侄许靖远向贵府的大娘子刘蓉提亲。同时,也想替犬子许文彬向贵府的三娘子刘娴提亲。这俩小子对两位娘子倾慕已久,希望能得到贵府的允准。” 刘坤和曹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色。 刘翁激动得忙服了一把速效救心丸。 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控制住声音的颤抖道:“这可真是喜上加喜啊!” 第249章 许靖远其人 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躲在后堂偷看的刘蓉和刘娴都红了脸。 只不过,一个是害羞,一个是激动。 刘绰则在盯着许靖远看,直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李二都有些吃味了。 绰绰果然还是喜欢宽厚的胸膛····· 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位壮实性感的许郎君了! 刘绰差点尖叫出声。 这不是洛阳都亭驿那个神箭手么? 配合吴钩把那个尹九从了望台上逼下来的人! 朝阳阁夜审时,他也在场。 只不过,那时刘家人的注意力全都被李锜的手下所吸引,没有与他有太多交流。 刘谦也注意到了自家妹妹一直看着许郎君发呆。 见她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刚要问她可有什么不妥,就听刘绰跟许郎君套起了近乎。 “许郎君,何时回的长安?徐驿丞和岑校尉一切都好?” 许靖远是遗腹子。 他的父亲许威之也是行伍之人,尚未闯出多大的名堂便死于藩镇兵乱。 他的母亲秦氏没有选择打掉他改嫁,而是毅然决然生下了他,将他抚养成人。 虽有他叔父一家的帮扶,没有含辛茹苦,但寡妇的日子到底是不好过的。 秦氏将他看得很紧。早年逼着他读书,不许碰刀剑。 后来,看孩子实在是没读书的天赋,更喜欢舞刀弄枪。许庭之和卞氏又多番劝说。这才勉强同意让许靖远习武。 秦氏是洛阳人。 九年前,秦老爷子患病卧床,不放心守寡的女儿。 她便带着孩子回了洛阳。 唐代女子也有继承遗产的权利。 秦翁很有些家底。便是几个子女一起分,他死后仍给秦氏留下了不菲的遗产。 许靖远不缺钱,外祖留给他们母子的钱甚至可以让他以极高的生活品质挥霍到老死。 可习武之人,只有从军才有好前程。他一个大好男儿也不能整日无所事事。 秦氏将他视作命根子,自然不许他去危险的地方。许庭之便动用自己的人脉,将许靖远安排到了都亭驿里做了驿防兵。 驿防兵安全,立功的机会却少。 虽被当成是背景强硬的少爷兵,但多年来许靖远从未懈怠。 若不是刘坤一家在都亭驿里被刺杀,他的好身手还没有在顶头上司面前展露的机会。 岑校尉爱才,觉得他继续待在都亭驿中只会待废了。便借着刘家人被刺杀的案子,将他和那几个立了功的边军举荐到了东都留守那里。 东都留守本就对案卷上这个小伙子印象深刻,待知道了他的身世背景后哪有不重用的道理? 待在东都留守身边,危险系数仍然不高,却多了被提拔的机会。 去年十月,东都留守把他叫去,高深莫测地告诉他,长安那边要用人。他家世好,身手好,脑子也聪明,长安那边的人对他十分满意。 临行前,东都留守还嘱咐他到了长安好好干,必定前途无量。 他隐隐也猜到了长安那边是谁要用人,此去怕是个长久的差事。便带着秦氏一起,依据调令回了长安。 哪知回到长安后,他却一直未被授职。 空有宣节校尉的军衔而无实职,他一下子有了数不尽的闲散时间,便常在街面上走走。 他与寡母数年未归,长安城自是有了许多变化。 虽说许庭之的夫人卞氏早就为嫂嫂母子二人的归来做了准备,但他置办东西倒在其次,主要是想熟悉一下这座城市。 听闻,东市开了间饕餮楼,隐隐有了能与西市的杏花楼争锋的势头。他怎能不想去尝尝? 就这样与美貌的老板娘刘蓉重逢。 刘蓉的相貌正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洛阳都亭驿初见,他就很心动。 可那时候刘蓉还是人妇,他自然生不出旁的心思来。 一进饕餮楼,他就认出了刘蓉,刘蓉却没见过他。他自然也不好贸贸然上前扯交情。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开饕餮楼的刘家就是都亭驿里被刺杀的刘家。 饕餮楼的食客中自有对美貌老板娘了解颇多的,甚至不乏追求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去的次数多了,许靖远慢慢也知道了刘蓉这两年的遭遇。 比起当年刘家人入住都亭驿时,那远远看了一眼的心动,他对现在的刘蓉又多了一丝怜惜之情。 原来,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 错身而过的惊鸿一瞥就是缘分的开始。 如今,男未婚,女未嫁的,他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许靖远不缺钱,天天吃饕餮楼也不打紧,自是摆开了阵势追求起刘蓉。 来提亲前,他已经对刘蓉表明过心迹。 当场就被刘蓉拒绝了。 他比刘蓉小三岁,未婚未育的,长得又仪表堂堂,什么样的女娘找不到,刘蓉哪能不喜欢,只是自觉配不上他。 他却哪里肯放弃,继续鞍前马后的照顾刘蓉。 体贴却不令人尴尬。 架不住他的锲而不舍,刘蓉这才将有人追求自己的消息告诉了曹氏和夏氏。 曹氏和夏氏知道了,自然,刘翁和刘坤也就知道了。 他们知道有个不错的小伙子看上了刘蓉,刘蓉自己也喜欢。 小伙子也打算登门提亲了。 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位比刘蓉小三岁还追得紧的许郎君就是眼前的许靖远。 “刘员外果然好记性,都亭驿不过一面之缘,竟还能记得在下!徐译丞和岑校尉都很好,我返回长安前,他们二人还叫我代他们向贵府问好呢!” 徐译丞?岑校尉? 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刘坤和刘谦对视一眼,父子同时福至心灵。 “啊,你是那位神箭手!”刘谦兴奋道,“咱们在洛阳都亭驿见过的!对不对?” 余氏的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痒痒的,恨不得将刘蓉这个锯了嘴的葫芦倒提起来抖一抖。 “大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说的许郎君就是他?” 第250章 只赚不亏 其实,刘蓉对许靖远的家世背景也不甚了解。 但看脸她还是能确认,外头坐着的那个要迎娶她的人就是她的许郎。 “想不到,靖远跟府上竟是旧识!你这孩子,事前怎么一点口风也不透给我?”许庭之假意责怪道。 心里想的却是,这孩子在外历练多年,做事果然比自家那个一根筋的有分寸。 虽然有他这个紫袍叔父在,许靖远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攀附刘家。 但怎奈刘绰如今在圣人面前实在是太扎眼了,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拉拢刘家? 他若是真拿都亭驿的事到刘家说嘴,便有了攀附之嫌。 若上来就自曝家世,又有些以势压人、自以为是的意思。 如今这样却正能显出他的真心来。 不止许庭之这样想,刘家众人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候上门提亲,摆明了就是跟杨志廉对着干。 走文臣路子的影响还不大,许靖远却是武官,若不是真的对刘蓉有情,谁会在此刻做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若说是文官们故意跟宦官们对着干,许家上门提亲是出于政治目的,那被杨家提亲的也是刘娴,关刘蓉什么事? 曹氏越想越激动,走了一个赵进士,又来了个更好的。 年轻有为,还是要娶刘蓉回家做正室嫡妻的。 管他许靖远是不是脑子不清醒,这可是他亲叔父带着他上门提亲,家里头长辈定然是已经答应了的。 来长安果然好啊,她的蓉儿竟然还能遇到这样好的姻缘! 趁着一群人叙旧的空档,她溜到后堂一同审问起刘蓉。 “蓉儿,你怎没说这许郎君是许祭酒的侄子?” “阿娘,实在是···女儿也不知道啊!” 这还真怪不得刘蓉。 许靖远是故意隐瞒家世的。 不是为了避嫌,而是怕吓着刘蓉。 他只跟刘蓉说自己就是个寻常行伍之人,家有守寡多年的老母时,刘蓉都不愿意点头。 若再说了,他外祖家祖上是胡国公秦叔宝,叔父是国子祭酒,刘蓉一定跑得比谁都快,无论如何也不会点头的。 拿下一个女人,就得让这个女人先心疼自己。 为了拿下佳人,他在刘蓉面前很是装过一番可怜,让刘蓉自信以自己如今的财力跟他还是有相配的地方的。 这才在上元灯会时答应了他。 考虑到刘娴的心情,连有位许郎君要到刘家提亲的事,刘蓉都没怎么敢声张,只跟几个长辈说了。 自到了长安后,刘蓉和刘绰都忙,长孙媳妇余巧儿跟夏氏走得自然近了不少,这才能听到风声。 “你们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怎得还不知道他家的底细?”余巧儿忍不住问。 “他从未提过!” “大姐姐,他不提,你就不问啊?女子嫁人怎可如此轻率!” 何况,你这还是第二回! 余巧儿到这时才算有点理解了,为啥刘蓉当初能挑中了王六郎。 “他只提到,家中还有个守寡多年的老母。我以为···我以为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在军中做事。他不愿意多提,自是有难言之隐。我又怎好打探他的伤心事?” 刘蓉此刻倒有些迟疑了,“阿娘,许郎这样的家世,什么样的娘子寻不到,他···他阿娘就他一个儿子,怎能接纳····我这样的新妇?”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连手都有些抖,就算知道两人不相配,可心底里到底还是舍不得的。 她已经吃过一回婚姻的苦,不愿委屈自己看婆家人的脸色。 虽说相识时日尚短,但十几年了,她那颗死了半截的心,因为许靖远的出现,刚刚跳得鲜活了些。 比起从前,她不再愁苦,不再幽怨,人变得自信了许多。 她真正明白了妹妹告诉她的话,她是值得被爱的。 可自信也要有个限度。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上回赵明诚给的馅饼有毒,这回这张馅饼真的能吃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余巧儿帮着分析道:“大姐姐不必忧心,这天下哪有拗得过自己儿子的父母?许郎君必定是已经将家里人说动了才来提亲的啊!你想想,许祭酒是他的叔父,提亲这么大的事,他阿娘怎可能事先毫不知情?” 还真让余巧儿说中了。 许靖远的确已经说服了自己的阿娘。 一开始,秦氏听到儿子有了意中人,自然很高兴。 待知道刘蓉的情况后,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她是寡妇,刘蓉也是寡妇,可寡妇和寡妇是不一样的。 她的丈夫战死。 刘蓉的丈夫却是个下三滥,是个杀人犯。 自己的儿子家财万贯,前途光明,便是聘娶刚及笄的少女都不是难事。为何要找个带着两个拖油瓶的老女人? 刘蓉可比自己儿子还大三岁呢! 就算她如今经营着一家饕餮楼,可他们许家也不缺这个钱啊! 为了让老母亲点头,许靖远甚至用上了兵法。 除了表达了自己对刘蓉的坚定选择外,还把娶刘蓉的好处掰开揉碎了讲给秦氏听。 首先,刘蓉有两个孩子,证明她好生养。 多少妇人在生产时丢了性命? 他们成亲后,生养自己的孩子根本不是问题。说不定,还能三年抱俩。 加上刘蓉自己带来的两个,许家大房以后那可真是人丁兴旺,再也不怕寂寞了。 再有,彭城刘氏乃是汉皇血脉,不仅家风好,儿女也都有读书的天赋。 不止刘坤是进士血脉,刘珍更是二十四岁便高中进士,刘绰还是朝堂上唯一的女官。圣人年迈,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他们父女都是东宫的人,将来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有这样的外祖、舅父、姨母,将来他们大房的儿郎再也不用在许家谨小慎微、处处小心了。 秦氏说:这些年来你叔父一家也没给过咱们娘俩脸色看啊? 就被许靖远一个反问给堵了回去:靠山多一些难道不好? 秦氏又说:若只是想给大房的孩子们找靠山,可以让你叔父帮忙找找其他门当户对的人家啊? 许靖远又哄她:门当户对的人家是有,可难得的是您儿子自己喜欢啊!叔父提过的那些门当户对的娘子,儿子都不喜欢,就喜欢刘大娘子!两情相悦、两全其美的事,多好啊? 跟刘家结亲,就跟赵郡李氏”沾亲带故“地成了姻亲,对未来的子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最后,刘家人相貌好。生出来的孩子必定也长得好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的一切阳谋都是围绕着子嗣来的。 秦氏最是看中许威之的血脉传承,自然被忽悠得动了心。 要不怎么说,大唐民风就是非同凡响呢! 刘娴也替刘蓉高兴,附和道:“是啊!大姐姐,只要许郎君自己铁了心,那谁都拦不住他要跟你共度一生啊!” 就像她,她当初看上了杜鹏举,杜鹏举却看上了刘绰。等刘绰被赵郡李氏定下后,杜鹏举家里还是有意要跟刘家结亲,相中了她。可杜鹏举自己不愿意,谁又有什么办法? 余巧儿是嫁过人的,哪会有半分扭捏,快言快语道:“大姐姐,我只问你,许郎君今日来提亲,你心中除了震惊之外,可是真的欢喜?” “我···”刘蓉初尝两情相悦的滋味,怎能不患得患失? “我心中自是欢喜的,可他们家···” “蓉儿,阿娘瞧着这许郎君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知女莫若母,曹氏自然看得出刘蓉是真心喜欢许靖远的,当即一锤定音,“人家家世好,不需要咱们刘家的提拔帮扶,这才真正是什么都不图,就图你这人呢!这样的郎君,阿娘放心!” 说着,曹氏双手合十,对上天表达感谢,“老天爷真是开眼了,给我的蓉儿安排了这样好的一桩姻缘。说起来,人家还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呢!” “阿娘,女人老得比男人快,我怕过几年···” 这份担忧自是实在,可曹氏的判断方法简单粗暴。 “怕什么?你瞧绰绰得态度就对了,她比咱们娘俩都聪明。你看她除了跟靖远聊些家常之外,可还问过旁的什么?若这亲事真有什么问题,她早就提出反对的话来了。至今都没说过什么,就说明这亲事着实不错,你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便是。” 对看中女婿的称呼,这就由许郎君变成了靖远。 若是让许靖远知道了,定然会觉得岳母大人慧眼识人。 寻机来到后堂的刘绰刚好听到了刘蓉关于容貌和年龄的隐忧,再次爆出一个金句,“大姐这亲事咱们只赚不亏!” “只赚不亏?”曹氏不解。 刘蓉和刘娴都想听听刘绰关于今日提亲两个男人的评价,激动地站起了身。“绰绰,你来了!” “姐,若是将来许郎君真的因为你年华老去、容貌不再,而冷落了你,另寻新欢,你想和离就和离回家,不想和离就在许家养尊处优地做你的许夫人。左右,那时你的许郎也不再年轻英俊了。在一起的日子里,你不也拥有过他的好时光么?” 刘绰坐定,看着刘蓉和刘娴笑道,“只有不怕失去的时候,才能真正拥有!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如此!” 第251章 婚期已定 “那娴儿的亲事你怎么看?阿娘懂的不多,许祭酒这时候敢登门提亲,必定是不怕得罪杨家的?” 除了刘蓉,曹氏也惦记着侄女刘娴的婚事呢。 “我正是为了此事过来的。三姐姐,你跟这位许文彬许郎君是怎么回事?”刘绰直入主题。 刘娴红着脸道:“就···就说过两次话。” 曹氏有些激动,这是之前就认识的意思了? 余巧儿心道,刘氏的娘子咋都这么让人着急呢! 婆媳两人齐声追问: “两次?” “什么时候?” “一次是去年李二郎的生辰宴上,一次是靖恭坊的马球会上。” 这两次,刘绰也都在场。 她确认道:“三姐姐,是他主动过来跟你攀谈的么?” 刘娴点了点头。 曹氏喜道:“这是好事啊!瞧他今日进门来满脸喜气,也不像个被许祭酒押着来的样子!他族中排行也是老三,跟娴儿正是相配。上头还有个兄长,已经成亲数年。大家大族的,不做宗妇才最省心。” “三姐姐,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对这位许郎君可有意····”说话的时候,刘绰注意着刘娴的表情。 余巧儿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 这还有啥不满意的? 国子祭酒家的郎君啊! 二叔母家不就是觉得自家女儿好颜色,想着攀个高枝才将她的婚事拖到现在的么? 许家的门槛不比杜家的高多了? 别说这个许郎君是喜欢她的,就真是被押着过来提亲的,她也得牢牢抓住机会才是! “他很好,我···我愿意的。”刘娴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话似有不妥,又小心地对曹氏道,“但凭大伯父大伯母做主!” “成了!”余巧儿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到彭城和明州。 她甚至能想象出冷氏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开始到处炫耀,恨不得让全彭城的人都知道,她的女儿嫁得有多好。 “既如此,阿娘接下来可有的辛苦了。大姐姐和三姐姐的婚事都得您来操办呢。”刘绰也笑着站起身,轻声道,“我这便去回禀父亲。三姐姐要在长安发嫁,还得给彭城去信,好把嫁妆和婚仪准备起来。老家那边来什么人,也都还有的商量。” 她心下不由叹气。 从前没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还想方设法往长安跑,这下婚事一场接着一场,可真是要极品亲戚大聚会了。 曹氏道:“这些自有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操心。你出去办差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回来,该好好休息休息才是!” 刘娴忙道:“我会给家里去信把事情说清楚的。” 余巧儿也主动请缨,“是呀绰绰,我也会帮着母亲的!” 将许家的人送走后,纳采和问名的流程便算是走完了。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府内郁结多日的愁云也尽数散去。 刘翁喜不自胜,拉着李二和刘绰好一番接风洗尘。 席上,他忍不住明示道:“二郎,家里接连要办两场喜事,彭城和长安离得远,就不要让亲戚们再跑一趟了,要不你俩也把婚期定下来?” 李二喝了点酒。脸色倒还没什么变化,被老头儿突然一皮给闹了个大红脸。 杜、虞二人端着酒杯的手也不由得一滞。 哎,这一刻还是来了! “老太爷,我自是盼着能早日将绰绰娶进门,只是如今家父尚在外州任上,绰绰也身居要职,时间上并不十分自由,婚期这才一直未定。” 李二的情意,李家对刘绰的上心,刘翁都看在眼中。 高门大户给嫡子娶亲本就十分讲究,修缮房屋,采办器具,有些能准备一两年之久的。何况李家这种在外地任官久不在长安的,要收拾的东西就更多了。 刘坤也帮腔道:“父亲,弘宪兄也是这个意思。他早就已经拿了两个孩子的八字,请司天台的宋官正,算了几个良辰吉日出来。想着等两个孩子回来,再让我问问他们俩的意思。二郎住的院子也已经开始修缮了。弘宪兄回程前还说呢,绰绰是那院子未来的女主人,喜欢什么尽管告诉二郎!以后住着也舒心!” “好好好,李刺史有心了!”刘翁心中宽慰极了,没想到他还能活到现在。看着刘蓉再嫁一回,见证另外两个孙女的婚礼。 他知道,李家主人虽不在长安,却一直安排了人守护打扫,宅子的质量自然没什么问题。李家大肆修整院落,是对刘绰看重。 想了想又觉得,怎么重视都是应该的。 他的五孙女多优秀啊! 刘翁又转头催促刘绰,“绰绰,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早些安排好手上的公务,早些成婚才是。我这把老骨头,还想活着看到你跟二郎的孩子出生呢!” 想不到十七就被催婚了,刘绰一口酒呛在了嗓子眼儿,咳了几声才道:“祖父,孙女才…还小呢!” “不小了!都十七的大姑娘了,还小?”刘翁佯怒,看向刘坤,“大郎,亲家给你的吉日里可有年底的?” 刘坤早就将这些记在了脑子里,稍一回想道,“有有有,腊月十八和来年的正月初九,都是好日子。” “不错,那就定在腊月十八。年底,李刺史也要回京朝正,人就在长安。”刘翁认真道。 刘坤忍不住提醒:“父亲,怕是那时候亲戚们都要忙着过年,不好过来吃喜酒了!” “这有什么?绰绰出嫁的时候,让老二他们在彭城老家摆酒招,待宾客也是一样的。银钱上不必省着,场面务必做的大气敞亮些。路途遥远,难道这回蓉儿和娴儿的婚事,亲戚们能全都过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面面俱到?就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要想两头兼顾,两个孩子的婚事得拖到什么时候?咱们是嫁女,二郎家是娶亲。他家亲戚多,年节前都回长安,热闹。吃了饭,你给亲家那边去信问问,他一定也觉得好!” 李二欢喜得耳根子都红了,还是老人家懂他的心思,知道那一个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对他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多么难熬。 “还是您老人家英明,知道心疼我!” 待回到家中,留在长安的李忠交给他一块令牌和一封李吉甫的信。 信的内容跟刘坤说的差不多。朝中形势越发诡谲,恐生变故。李吉甫认为,他们的婚事宜早不宜迟,要李二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和刘绰。又叮嘱他,婚房的修缮务必得让新嫁娘刘绰也满意喜欢。 令牌则可以调动所有李家在京中的暗卫。 李吉甫的育儿理念本就是放手,给孩子尽可能多的发挥空间。随着刘绰名气渐长,他在欣赏儿子眼光的同时,更佩服的是自己的放手式育儿方法。 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这小子怎么能在刘绰尚未崭露头角时就将人瞄上了呢! 宜早不宜迟的婚事,又岂止刘绰一桩。 考虑到自来到长安后,刘翁的生辰也不曾大肆庆祝过,两家人将婚期就定在了三月十九。 如此,亲戚们到长安后,既可以参加寿宴又能顺带参加喜宴。 很快,许家两个堂兄弟将要在同一天迎娶刘家两个堂姐妹的事就像生了翅膀一般传遍了长安城。 第252章 流言与女学 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许家与刘家的联姻成为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桩婚事不仅仅是两个家族的喜事,更是长安城中的一件大事,因为它涉及到了宦官世家杨家,国子监祭酒许家,以及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刘家。 自然更因为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 “你们听说了吗?国子祭酒的侄子和儿子,都要娶刘家的女儿了!”茶楼里一个茶客道。 “刘家?可是那个出了个女官的刘家?”另一个茶客好奇地问道。 “正是正是!那个刘绰,不仅才貌双全,还深得圣人喜爱,现在她的姐姐和堂姐都要嫁入许家了!”第一个茶客兴奋地回答。 “哎呀,这刘家的女儿真是好福气,两姐妹都能嫁进许家这样的名门。”一个老太太羡慕地说道。 “你们不知道,那刘大娘子可是个美人,还是饕餮楼的老板娘,那家店的生意可红火了!那刘三娘子我也见过一回,相貌也是极好的。”一个经常光顾饕餮楼的食客插话道。 “刘员外乃当世奇女子,她的姐姐和堂姐肯定也是才貌双全的佳人。”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赞叹道,“而且刘家的儿子也是个个出色,刘大郎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刘四郎也在国子监读书,未来可期啊!” “你们说,这两个姐姐都嫁了,接下来就得是刘员外出嫁了?嫁进赵郡李氏,那可是真正的世家大族!” “刘家本就是名门之后,现在又和许家、李家结亲,在这长安城中还真是风头无两啊!” “刘家的大娘子嫁许家的大郎君,三娘子嫁许家的三郎君,连排行上都十分相配啊!” “不过我听说,那个刘大娘子之前是嫁过人的,还带着两个孩子,许家的大郎君还比她小。一个二嫁妇,都快三十的人了,许家可真是不挑啊!”一个妇人脸现鄙夷之色。 对于刘蓉的过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闻听此言,茶客们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原以为,刘家两个女儿只是都嫁的迟。不曾想,其中一个,竟是已经嫁过一次了。 “你这妇人好生刻薄!刘大娘子跟前头那个夫君是义绝!”那食客维护刘蓉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难道还让刘大娘子一辈子给个败类守节?” 立时便有茶客附和道:“是啊,平白无故的官府为何会批的是义绝?和离就好了嘛!定是前头那位郎君做了什么坏事!” “陈年旧事?刘家进长安才几年?得了势,便六亲不认,让已经嫁人的女儿携儿带女跟着搬来长安,不敬家翁,不守妇道。现在又绝婚另嫁,你们还觉得这一家子是什么好人?” 娘家得了势便嫌弃夫家贫穷,还要跟着娘家人一起到长安享福,对夫家不管不顾?听起来,这个刘大娘子的确不是个好东西!能纵容自己的女儿如此行事,那刘家自然也是一丘之貉。 “想不到,名满长安的刘家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年头金玉其外的事还少么?” 有人真的被说动了。 “胡说八道,这样的人家怎会为我们穷苦人出头得罪五坊使?” “是这个道理,我也不信!刘家人多么和善,大家有目共睹!云舒布庄收留了多少衣食无着的可怜人?” “我去他家庄子上买过寒瓜,他们家连昆仑奴都不打不骂,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仁义的主家呢!” 有人相信自己的判断。 自然也有人被勾起了八卦之心。 “不管怎么说,二嫁的事总归是真的了?” “诸位有谁知道,刘大娘子前头那个犯了什么事?” 那妇人刚要开口,就被维护刘蓉的食客瞪了一眼。 那食客神秘兮兮道:“这事儿我还真知道!” 吃瓜茶客们忙凑上前。 “那郎君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烂人,花着刘大娘子的钱吃喝嫖赌。府中掌事的却是一个姨娘!” “宠妾灭妻,太过分了!”茶客们听得咬牙。 “刘家人嫁女前怎不好好打听那家人的家风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成亲前,人家还能不做戏?” “那姨娘还是刘大娘子的陪嫁丫鬟。”食客的爆料再次加码。 “这简直岂有此理!”众人纷纷谴责。 “刘大娘子若出言相劝,那厮还动手打人!”食客满脸都是不齿。 “我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了!”一个年轻女人愤慨道。 “刘翁年纪大了,难道不需要孙女照顾么?”那食客又道。 “自然需要!”众人义愤填膺。 “刘大娘子人虽不在彭城,却不是没留下照顾家翁的人!每月还给足足二十两的飞钱!”那食客伸出两根手指,说得煞有介事。 “哎哟,每月给两万钱,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吃啥也用不完啊!” “若我家新妇不但留了人照顾我,每月还给我两万钱,我才不管她去了哪里呢!”老妇人说完,众人便笑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刘家要这么决绝。刘舍人升迁,举家要搬来长安,怎能放心得下女儿?不过是花钱买个太平罢了!”有人恍然大悟般说道。 这时,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妇人轻轻咳嗽一声,“诸君莫要只听一面之词。我看是那刘大娘子自嫁过去后,瞧不上夫家寒门出身,常以钱财权势压人,夫婿本也有心进取,却总被她羞辱打压。这才自暴自弃。至于那所谓的陪嫁丫鬟成了姨娘,实则是刘大娘子故意安排,为的就是显示自己地位,好拿捏夫婿。” 众人这回哪里还肯轻易让她挑拨? “你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既然嫌贫爱富瞧不上夫家出身,当初就不会把女儿嫁过去!” “那动手打人之事呢?”有人追问。 那妇人面色讪讪,强撑道:“不过是夫妻间的寻常争执,被有心人夸大其词罢了。如今刘家势大,自是想怎么编排都行。” 这妇人倒是个厉害的,很会煽动民众的仇富心理。 包间里,刘绰眉头挑了挑,问道:“她是哪家的?” 随行的韩风回道:“晋阳公主府的!” 刘绰轻笑,“也对,她早就把我家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了!” “娘子放心,城中各处都有咱们的人,不会让这些小人得逞的!”陪在一旁的张云霜道。 “嗯,你办事我放心!”刘绰夸道。张云霜经历了一些事后,变得越来越干练了,该夸就得夸。 “娘子,这几个月,柳大家用那笔‘扶危济困基金’在平康坊买下了几十个被卖的小姑娘。如今,人全都在咱们布庄做学徒呢!不仅衣食无忧,还有工钱发。不少穷苦人家听闻了您的义举,要把女儿送到布庄来呢。他们想往府上泼脏水,也得长安城的百姓信才行!”恭敬站在另一侧的冯小梅也道。 其实,她还想代替柳大家问,若在再遇到可怜被卖之人,还要继续往布庄送么? 云舒布庄哪里用得到这么多女工?不能因为刘绰心善,就让她吃亏,天下可怜人何其多,她一个人也救助不过来啊! 果然,只听外头有茶客鄙夷道:“我看你是嫉妒刘家的娘子生的比你美,嫁的还比你好?” “是啊,人家是清流门户,可从没做过仗势欺人的事!” “咱们别理这疯女人,还是听这位仁兄讲个始末!” 那食客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继续道: “刘大娘子来了长安后,那厮手里不缺钱花,更是肆无忌惮。后来,在妓馆里跟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人,连夜逃到了长安,寻求岳家庇护。哪知道,刘舍人收到彭城府衙那边的来信后,大义灭亲,直接将人绑了,还送到了京兆府。人已经被押送回彭城受审定罪,杀人偿命,便是秋后问斩,如今坟头草怕是也长得很高了!” 茶客们听罢,唏嘘不已。 “家有美貌贤妻,还出去拈花惹草,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妇人仍不肯放弃,语出讥讽道:“说得好像你亲眼见过一样,你是刘家人?还是能一直藏在他们家院子里?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立时便有恼了她数次打断故事的茶客反唇相讥,“你不也没躲在刘大娘子床底下,怎么随意编排刘大娘子心里想什么?” 那讲故事的大汉,丝毫不惧,拍着胸脯大声道:“当日,那无赖一进长安城,就一路打听着去了饕餮楼。某正在楼中吃酒,亲眼见过他。他进门就嚷嚷自己是饕餮楼东家,要查看账本,拉着钱掌柜很是吵闹了一番!此事见证之人众多,你尽可出去打听,可不是我随意编排的!”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虎爷是什么人?他可从不会说大话!” 刘绰觉得好笑,这位虎爷倒是个人才,讲故事居然还带着捧哏的。 “这人是你找来的?” 张云霜摇头,“不是我找来的,但我却认识。他真是饕餮楼常客,这段日子来,跟许大郎君走得挺近!” 刘绰心中对这个未来姐夫更满意了。是个心细的,居然还考虑到了维护刘蓉的名声。 只听外头的虎爷被捧哏之人捧得开心,接着道:“非但如此,京兆府的人上门提人时,也让某碰见了。那会儿,刘家还住在新昌坊旧宅,尚未搬走。见证之人众多,也是可以查证的。” “哎,刘大娘子命苦啊!好在老天有眼,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老妇人不禁感慨。 “是啊,若刘大娘子真是那等不堪之人,许祭酒又怎会亲自登门提亲?可见只要这女子足够优秀,便是再嫁也能嫁的好!”一个年轻的女子羡慕地说道。 那妇人身旁的丫鬟不屑嗤笑,“优秀?是了,那位刘三娘子可是优秀到让宫里的宦官都登门提亲呢!你们口口声声说刘家为民请命,不还是跟那些宦官勾勾搭搭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果然能装会演!” 张云霜对宦官深恶痛绝,听了这些污蔑救命恩人之言,气得拍桌子,“我去撕了她的嘴!” 哪用她出头,自有正义之士,仗义执言。 “有道是,好女百家求!刘家的女娘美貌贤惠,求娶的人多又有什么?何况人家刘家不也没把女儿嫁去杨家?” “是啊,人家堂姐妹都嫁去了许家,这叫喜上加喜!若是被宦官求娶了,便是与宦官勾勾搭搭,那使唤宦官的贵人们成了什么?” ····· 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类似的讨论无处不在。人们对这桩婚事充满了好奇和羡慕。 “那笔钱还有多少?”离开茶楼前,刘绰看向冯小梅。 她早看出来她的欲言又止,以为是柳大家在银钱上不凑手了。 “不够了,可以从药房账面上取!” 她记得,上次写《临江仙》多出来的钱在施粥赈灾时已然花的差不多了。 而药房的钱比较暴利,因为卖的是速效救心丸。 买得起的都是患有心疾的达官显贵。 她离开数月,速效救心丸已经停卖一个月了。 眼下城中,除了刘翁手上还有存量,其余主顾这段时间可都是用面向平民的‘硝石雄黄散’顶着的。 谁让她手里有一座御赐的硝石矿呢? 硝石雄黄散虽没有速效救心丸服用方便,药效却不差,价格也便宜许多。 她接下来,就是要去药房里头配药。虽说皇帝给了她五日假期,但积压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冯小梅忙摆手,“姐妹们手里有钱,只是难得自由身。从前是想帮人也不知道把钱送去哪里,怕被人骗。如今,有您在,她们不怕被骗,自是乐意捐钱充实基金了。” girls help girls,这就是女性的力量么? 刘绰心头一震,“嗯,这事还得继续做下去!那些大食人能贩卖昆仑奴过来,咱们就能培养素质过硬的高级技工出来。” 虽说长安权贵们家中都有养了几代的奴仆,可长安城的劳动力市场仍是一片蓝海啊! 平民难道就不需要偶尔的代工服务了? 她要培养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训练有素的职业选手! 这次的关中之行,让她意识到,这年头财务人员和医疗人员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女性从业人员,缺口更大。 冯小梅不解,“高级技工?” 这词听着可真新鲜! 刘绰想了想,笑道:“女子也不一定只能织布、刺绣、做衣裳,还有很多行业可以涉足。她们也可以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配药问诊、各展其长。得空,我制定个课程表出来,再找几个授课先生。到时,自然就知道每个人的天赋点在哪里了。人多了,也不怕。大不了在庄子上辟块地出来,建校舍。让她们多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娘子的意思是?” “咱们办一所女学怎么样?”刘绰笑得灿烂! 第253章 明慧县主 五日后,阳光明媚。 大明宫演武场被布置成了演示场地,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等待着刘绰的演示。 今日大朝会上,刚议了张敬则在关中的大捷,他已经收回了与陇州相邻的三座城池。 本想乘胜追击,收回更多失地,但打仗打的就是钱,造火器也需要钱,关中现在真是一点油水也没有了,根本支撑不起扩大战事。 只好班师。 好奇心驱动,大臣们一个个被吊得伸长了脖子。 皇帝李适坐在高高的观礼台上,脖子亦是微微前倾。 刘绰站在观礼台前,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本以为只演示给皇帝一个人看的,没想到有这么多中老年人共襄盛举。 幸好,她特意说了,现场要有御医在场,以防万一。 开玩笑,震天雷的动静可是很大的,可别把上了年纪的官员吓出个好歹来。 “陛下,人既已到齐,臣这便展示火器之威?”刘绰行礼,声音清脆而坚定,回荡在演武场上空。 李适扬手,“开始!” 随行内官拉长了嗓子,“演示开始!” 说是要她演示,但哪里用得到她亲自动手。 她真正要做的是之后的答疑解惑。 话音落,参与演示的禁军点燃了引线。 刹那间,火光四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色变。 火器的威力远超众人想象,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武将也不禁动容。 随着最后一声巨响在演武场上空回荡,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众位大臣们从震惊中逐渐回神。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眼神中透露出对火器威力的深深敬畏。 “这这火器之威,竟至于斯!”祁国公郭曙声音颤抖,他那历经沙场的双手不禁微微发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年轻时战场上的热血与激情。 “有此等神兵利器装备我大唐军队,何愁边疆不稳?” 他是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七子。如今,他的六个兄长都已亡故。作为家主,他又岂会不担忧远在安西的唐军? 只可惜,自四年前,驸马郭暧病逝,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虽不到五十岁,却再也跨不上战马了。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钟翰林脸色苍白,显然是被火器的威力所震撼。 他受不得此等刺激,忙从怀里掏出速效救心丸服下。 难怪张敬则能一路势如破竹。有了这些火器,吐蕃人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就不足为惧了。 他们的战马经过了各种极端环境的训练和考验,怕是也没经过此等威力的爆炸之声,贸然上来被招呼一顿震天雷,可不得人仰马翻? 想到这又是那个刘绰研制出来的东西,钟翰林就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上回,她造出冰来,就在朝堂上被他刁难了。 然而此刻,他却还要服用她配制的药丸。尽管很贵,但真的很有效啊! 一旁同为病友的御史中丞葛临川看到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药瓶,含糊不清地问:“钟翰林,药堂···伙计不是说断··断药了么?你怎么有速···救心丸?” 他嘴里含着硝石雄黄散,可不就说不清楚话么。 之前他为了能买到可能有剩的库存,将家里珍藏了许久的龙脑香都拿了出来,又送钱又送配料的,可还是没买到。 这厮居然有? 若说得罪刘员外,这厮跟他比也是不遑多让,药房怎么会厚此薄彼,卖给他,而不卖给自己? 钟翰林服了药,气早顺了,白眼一翻,“葛中丞,你也不想想,刘员外回长安都几日了?药铺里自然有药了啊!” 葛临川一拍脑袋,是了,他真是忙昏了头了! 那天他都瞧见刘员外进东宫了,怎么就没想到,她人既然已经回来了,药自然又有了呢? “刘员外···才刚回京,老夫是想她总得···好好休息一番,哪里料到她竟···如此勤劳?” 这药原本只有刘家和皇宫里有,刘绰没打算对外售卖。 若不是太子殿下发话,此等好药该造福于民,他们这些老东西哪里能买得到?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赵郡李氏定下这样一门亲,否则刘家人可不就一直会窝在彭城? 若真是那样,他们一样吃不到这样的好药! 其他大臣们也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的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将火器运用到军事策略中。 有的人则眉头紧锁,担忧火器的威力,若落入敌手,将会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威胁。 一些年轻的将领甚至已经开始讨论如何训练士兵使用这些火器,以及如何在战场上发挥其最大的效用。 李适激动起身,走下高台,大笑称赞:“刘爱卿,你果然是我大唐的奇才!这火器之威,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快快,快给朕说说,这些都是什么,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刘绰便将自己早就说了数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众臣早就停了议论,仔细倾听着她的讲解。 “陛下,刘员外才智过人,实乃天纵奇才,更难得的是还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郭曙声音颤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此等功绩,若不加以封赏,怎能激励后人?” 吃人嘴短,一向保守的钟翰林此刻看刘绰也是越看越顺眼。 “陛下,刘员外之功,不可不赏啊!” “诸位爱卿所言极是!”李适牵起刘绰的手走了几步,目光如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大臣。“刘爱卿研制火器,以女子之身,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朕决定,封她为明慧县主,赐封地于浙江东道明州,食邑一千户。”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陛下,此举是否过于草率?”钟翰林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他是觉得刘绰该赏,可是不是赏得有点过了? “异姓女子封爵,多为出使和亲。因功直接封爵的,自古未有先例,此举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鸿胪寺卿立刻站出,声音坚定而有力:“钟翰林,刘员外此次前往关中为我大唐立下得大功可不止这一件。她还擒获了蔡邦喜饶,吐蕃人愿意拿十座城市来换,此等功业难道不足以封为县主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些原本犹豫的官员也开始点头。 十座城池?那河西道不就夺回一大半了么? “陛下英明!”一位年轻的将军当先高声呼喊道,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刘绰的敬佩,“明慧县主研制的火器,必将成为我大唐的镇国之宝!” 尽管是早就预料到的赏赐,但刘绰还是有点发晕。 食邑一千户? 她真的发财了! 明州这地方她虽没去过,但是她熟啊! 李二的阿耶做过明州长史,她二十一叔在明州,纯阿兄在明州,她大兄如今去了明州参加喜宴。 皇帝是故意的,她的功劳是在关中立下的,可未来家翁在明州必定还有些自己人在。 如此,就算离得远,也不怕没人帮她打理封地。 浙江道富庶,这真是给了她一个好地方啊。 见她忘了谢恩,李适笑看着她道:“怎么?欢喜傻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唐的明慧县主了,你的荣耀将与大唐同在!” 刘绰跪下谢恩,脸红得不行。 她怀疑老皇帝早就见过她了。 因为她曾经在窦文场宅中说过一句上辈子说了很多次的套话,“今日我以xx为荣,来日xx以我为荣!” 今日,她真的与大唐荣耀同在了! 安邑坊刘家,传旨太监高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天下之大,英才辈出。女子之中,亦有不让须眉之辈。今有刘绰,慧质兰心,才貌双全。精通诗书,通晓兵机,研制火器,助我大唐军威,立下赫赫战功。 夫以国家之利为重,以社稷之安为先。刘绰之功,非但泽被当代,亦将垂范后世。其智勇双全,擒获蔡邦喜饶,实为女中之英,人中之杰。朕心甚慰,特赐封号,以彰其德。 今朕特下旨,封刘绰为明慧县主,食邑浙江道明州,赐一千户。望其继续辅佐朝纲,为国为民,再立新功。 尔其钦哉!勿负朕意。” 送走了传旨太监,曹氏喜道:“难怪这几天我左眼皮一直跳呢!” 第254章 嫉妒与替身 刘绰被封县主的消息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没有人知道,那天在演武场上,她刚想趁着李适高兴,跪下把关中查到的所有案卷呈交御前,就被皇帝喝止了。 一回来就被观相,又有刘娴的事,她没找到好时机,给那些因为封关和封城冻饿而死的百姓讨公道。 是啊,他们现在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是啊,活着的人已经有了粮食,减免了两年赋税,很快就会被遗忘。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人类的习惯啊。 可她忘不了,她曾经在石泉村看到的一切,她都忘不了。 那时就是好时机,即便皇帝动怒,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尽管有挟功算计的嫌疑在。 李二劝过她之后,她也想直接将查到的一切证据交给杜相就算了,至于人家要怎么查,那关她什么事? 可好死不死,她看到了李实。 那个货也在恭贺的百官中,位置还十分靠前。 他对着皇帝歌功颂德,说一切都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他那一口大黄牙在阳光下刺伤了刘绰的眼睛。 她经历过天人交战,选择跪下喊出那句,“陛下,其实臣可以不被封为县主,如果能给那些死去的人讨个公道,臣可以不要任何封赏!” 旁人离的都远,还都在歌功颂德表达祝贺。 嘈杂的人言中,除了她跟皇帝,也只有杨志廉听到她说了什么。 皇帝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训斥她道:“闭嘴!此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了!此次关中之行你本就有越权之嫌,还想再被群起而攻之么?到时候,朕也保不住你!” “陛下!” 刘绰很想问,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想保住我,还是想保住您那些不孝子孙? 皇家威严,不容折损。 有如今的结果,关中百姓已然是感恩戴德。 杨志廉看得出来,圣人对刘员外那真是极为疼爱了。这是真当子侄辈喜欢的。 这要换了旁人,敢不领旨谢恩,跟圣人提条件做交换,怕是马上就要被拖下去治罪的。 他也忙上前打圆场,“县主,圣人给您如此封赏,为的就是堵住那些人的嘴!” 是啊,虽说比不上封异姓王,被封为县主却也是天大的恩典! 此举,除了因为她的功劳,还因为要护着她。 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些背后的人就不用再想着搜罗她在关中的大小错处攻击她了。 不止刘绰要闭嘴,其他人也都得闭嘴。 一场天灾加上人祸,死去的几十万人早都闭上了嘴! 刘绰是老打工人了,从前她给出的方案也不是都能让甲方爸爸喜欢的。 她虽然心痛,却也能立刻收敛,做出露八颗牙齿的职业假笑,叩头谢恩。 消息传出,长安贵族圈立刻掀起了大风浪。刘绰被封为县主,这在大唐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异姓之人被封为县主,还不是为了和亲,这足以见得皇帝对刘绰的喜爱和看重。 原先那些笑话许家自降身份,冒着跟杨家做对的风险,一下从刘家娶两个娘子进门的人,也都闭了嘴! 短短五日光景,却是天差地别了。 刘家出了个钦封的县主。 刘蓉和刘娴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晋阳公主府,裴瑾的闺房内。 珠宝玉器被扫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裴瑾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高傲与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愤怒与不甘。 “明慧县主?刘绰?她凭什么?”裴瑾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到底给皇帝舅舅灌了什么迷魂汤?母亲,我是县主,是您的女儿。这样一个贱人,凭什么能跟我平起平坐,甚至还被赐予了‘明慧’这样的荣耀封号?” 晋阳公主,坐在一边,眉头紧锁。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对李二郎的执念,也清楚裴瑾因为刘绰与李二郎的婚约而心生怨恨。 她又何尝不恨? 短短两年时间,刘绰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之女一跃而成为身份尊贵的县主,这真是结结实实打了她的脸。 当日她在杏花楼逼迫刘绰退婚,用的理由就是她出身低贱,帮不上李二的忙。 可如今? 自己的女儿是县主,刘绰也是县主了。 人家靠的还不是祖荫,是她自己的本事。 刘绰混得越好,晋阳公主府就越丢人。 晋阳公主强扯出一个笑脸,轻声安慰道:“瑾儿,你乃是公主之女,便是同为县主,身份也比她尊贵,何必计较。” 但裴瑾的心中却像被毒蛇咬噬一般,她恨恨地说:“母亲,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要她死,我要刘绰死!为什么她没死?你不是说,她不可能活着回到长安么?那些没用的废物都死到哪里去了?” 晋阳公主心里头也是恨极了! 她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这么难杀! 公主府和舒王府前后都派出去两拨次刺客,居然都没能了结了她! 那对贼夫妻,此前可从未失过手啊,现在居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就没见过命这么硬的人。那么多人要杀她,她都死不了。 难道真如司天台说的那般,这个刘绰有什么命星庇佑? 晋阳公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但她也知道,刘绰如今的地位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母亲,皇帝舅舅没有免了她内文学馆的差事,如今她成了县主,又隔了层师生的辈份,我还怎么从她手里把裕阿兄抢回来?” 晋阳公主有些失望,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女儿满脑子想的竟然还全都是抢男人。她倒觉得,男人可以不要,将这样一个人拉拢到自己麾下才是正理。 可看到裴瑾那披头散发的样子,她又于心不忍。 她的女儿何等尊贵?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行? 那个李二,若不是跟皇族同姓,论家世长相才干,配公主也是足够的。 她的女儿眼光是极好的。 要是不能让她的瑾儿如愿以偿,她这个大唐公主可就白做了。 “是母亲疏忽了,因为她是官身,我便总想着拿对付男人那套东西去对付她。竟然忘了,她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娘啊!”晋阳公主想到了一条毒计。 裴瑾停止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满怀期待道:“阿娘,你可是想到了除掉她的办法?” “她不过是个书呆子,从不参加京中贵女们的聚会,又是小地方来的,或许会些奇技淫巧的旁门左道,却怎晓得后宅女人们的手段?” “阿娘,你是说?”裴瑾兴奋了起来,主动靠自己母亲又近了几分。 “闺阁中的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晋阳公主给了裴瑾一个万无一失的眼神,又问身边的女史道:“下个月,杜相夫人是不是要做寿?她不是整日在男人堆里上蹿下跳么?那就让她蹿个够!” 与此同时,在舒王府中,舒王妃的房间里,也是一片狼藉。 “他又去了绮罗那个贱人的院子!刘绰,都是因为你!”舒王妃眼神怨毒至极。 宝安郡主李霓紧紧抱住了发狂的舒王妃,脸上的表情复杂。 其实,她对刘绰没有裴瑾那么重的 恨意。 可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为刘绰而受尽了委屈,父王已经许久不曾来过母亲院中。一直宿在那个跟刘绰有几分相似的小贱人处。 今夜又是如此。 舒王府内一处幽静的院落中,夜色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了华丽的床帷上。 舒王独自一人步入了这个院落,他的面容冷峻,眼中却燃烧着复杂的情感。 床上的女子与刘绰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常让舒王在夜深人静时,将她错认为刘绰。 听到侍女禀报,本已就寝的绮罗急匆匆披上狐裘大氅迎出门。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叫‘昭华’的女人的替身。 因为,每次发泄过后,舒王都搂着她喊出这两个字。 虽然每次与她亲近,他都喜欢让她背对着他,但她不在乎,她的心中,早已种下了对舒王的爱慕之花。 这个尊贵的男人英俊高大,体力强健,有权有势,是世间女子都想嫁的如意郎君。 她不知道昭华是谁,或许是个死了多年的女人。 毕竟,以舒王的年纪,他难以忘怀的初恋情人就算还活着,如今只怕也是个容颜不再的老女人了。 今夜,舒王的到来比往常更加急促,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 一看到她,就将她打横抱起,往卧房走去,她壮着胆子轻声问道:“殿下,您今夜为何这般急促?” 舒王不语,只是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他的吻落在她的颈间,热烈而粗暴,让绮罗感到一阵窒息。 在床榻之上,舒王的动作充满了占有欲。 绮罗的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知道,他此刻所想的,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那个人。 在激情的顶点,舒王的口中再次溢出了那两个字:昭华! 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了绮罗的心房。说好的不在乎,可心还是痛的。 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女。 原本她以为,只要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就会很满足。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这一次她不想只是默默地承受。 她想看着他的眼睛,她想知道他对她也是有一丝情意在的,哪怕只有一丝。 然而,看到的却是他眼中的冷漠与疏离。 再一次,他不再温柔,只是这次他的口中溢出的两个字却变成了“明慧”! 谁是明慧? 狂喜之后便是好奇与愤怒。 嫉妒疯狂的滋长,又有一个女人住进了殿下的心里,却不是她。 她比不过死人,还比不过新人么? 她的男人是舒王,是二殿下,天下间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 难道那个明慧是太子和皇帝的女人? 舒王每日接触最多的也不过就是皇家这个圈子的人啊。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要了她好几次后,舒王翻身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平复。绮罗则蜷缩在他身边,眼中闪烁着泪光。 其实,她一直明白自己的身份,她不过是舒王用来发泄对另一个女人欲望的工具。 “殿下,您爱我吗?”绮罗爬过去,伏到舒王怀里,声音颤抖,她渴望从舒王那里得到一丝温存。 “睡!”舒王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她,却也没有推开她。 绮罗小心翼翼地撒着娇,“殿下,从前您都会抱着妾身说喜欢妾身的!这段日子却···要是妾身哪里做错了,妾身可以改···” 舒王冷冷地打断她:“我最喜欢的,就是你闭嘴不说话的样子!” 眉眼相似,气质和声音却是天差地别。 刘绰是多么自信骄傲的一个人,她跟他说话,从来都是不卑不亢,怎会自称妾身? 这句话将绮罗的心彻底冻结。 她的眼泪悄然滑落,心中对那个‘明慧’的恨意如同野草般疯长。 她恨她夺走了舒王的心,恨自己始终无法摆脱这个替身的命运。 她的男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王妃也无法成为他唯一的女人,可她要成为他心中唯一的女人。 而舒王,躺在床上,心中却是一片空虚。欢爱过后,还是无法填补心中的空缺。 赵郡赞皇李家老宅,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刚走。 李九郎看过了信,又是得意又是惊奇,“台郎这小子,命中注定要娶个县主回家啊!” 他得意的是李德裕的眼光,惊奇的是刘绰的本事。 彭城,刘家宗祠里烟火缭绕。 族长满面红光,上香祭拜先祖,告知他们刘绰被封为县主的好消息。 因为刘娴马上要嫁入许祭酒家,又是五房如今留在彭城老家最年长的郎君,自然站得比较靠前。 刘敏和刘冬很是不屑地在后头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瞧二兄得意的,不就是要跟国子祭酒家结亲么?三娘子是熬出头了,可他们家二郎是行伍之人,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七郎又还小,这亲家对他家能有什么助力?”刘敏道。 本来因为刘娴嫁不出去,刘老二走哪儿都觉得自己被戳脊梁骨,这才耍无赖把女儿送到了长安去。 没想到,还真让女儿捡着了大便宜。可以说,除了刘绰外,比族中任何一个女娘嫁得都要好。 “就是说啊,这几日,二兄那腰杆子可是挺得笔直。把平日里取笑过他的那几户人家都炫耀了个遍?又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若说嫁得好,那还得是大娘子,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啊,不也嫁进国子祭酒家了?真不知道二兄在神气什么!”刘冬也道。 说实话,他都想让刘媚找借口和离回家了。 如今,刘绰成了明慧县主。他的媚儿跟刘绰是同一年生的,便是和离了也是好年华。 嫁个县尉家的郎君的确可惜了! 都是家里的婆娘挑唆,要他抓紧机会将女儿嫁了。如今想想真是太急了,五娘子在彭城能把最有权势的张仆射给拿下,去了长安做女官,自然能得圣人的喜欢。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下山回程的路上,遇上不少恭贺的百姓。 “这两年,刘家宗祠开了好几次都是因为他家的五娘子。” “是啊,养一个有出息的女儿,比多少个儿子都强!刘五娘子这又是女官又是县主的,可真是厉害!” “两年多的光景,这是升了多少级了?”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听刘老二说,他们五房的大娘子和三娘子都要嫁入国子祭酒家呢!” “果子酒?果子酒能拿来祭祖?” 众人纷纷对说话的人投去鄙夷的目光。 “国子祭酒那是紫袍大员!跟咱们刺史一样的大官!” 第255章 县主宅邸 在唐代,亲王的女儿会被封为县主。身份地位虽低于公主和郡主,但也相当于正二品级别。 成为县主,刘绰便算是沾到了皇室的边儿。 她本以为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内官到家里宣读完圣旨,事情就了了的。没想到,仪程之繁琐,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无误后,册封县主的诏书被送至鸿胪寺。鸿胪寺的官员们立即着手准备册封仪式。 七日后,册封的日子终于到来。 大明宫含元殿前,鸿胪寺的官员们身着盛装,步伐庄重。宗正寺的官员们也在场,他们负责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确保皇族的尊严和礼遇得到体现。 刘绰身着县主礼服,听着中书舍人的声音在大殿前回荡。随后,鸿胪寺的官员呈上县主的玺书和印玺。 辈分上,她是被皇帝李适直接认做了孙女。 册封仪式结束后,又有神策军护送刘绰到了崇仁坊一座华丽的宅邸前。 刘绰抬头望去,牌匾上写着明慧县主府五个大字。 除了赐宅子,连管家、仆从、护卫都配置齐全。 御赐的管家恭敬地将食邑册子交给刘绰过目后,便迎她入府,边往里走,边对宅子的各处一一进行介绍。 宅子依循唐代四合院的传统布局,前厅后堂,左右两侧是厢房,中间围合着一个精致的庭院。里头张灯结彩,气氛庄重而喜庆 进入宅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前院。刘绰一现身,一院子的家仆和下人跪地迎接道:“恭迎县主回府!” 穿过前院,便是主院。管家介绍道:“县主,这里是您日常起居和举行私人宴会的场所。北面是正房,东西厢房也都有书房,南面是库房。圣人赏赐的东西都放在里头了!” 宅邸内部装饰精美,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皇家的尊贵。园林中有奇石怪松,小桥流水。 后院还有一座高屋,上悬“深藏若虚”的匾额,登上去可以俯瞰整个宅院。 最后,又领着她见了府中护卫。护卫们身着戎装,威武不凡。 作为县主,以后她日常出行将会有专门的护卫随行。 管家热情地询问,“县主,府中一应扫撒都做完了,您随时都能搬进来住。” 这泼天的富贵早就弄得刘绰诚惶诚恐,她慌忙伸出手,“我暂时不会过来住,若有什么事,你到安邑坊找我便是!” 为了庆祝,县主府和刘家大宴宾客三天。 有私交的在刘家招待,公事公办的在县主府吃喝。 刘绰像个陀螺一般两头跑,接受各方人士的恭贺。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笑麻了的感觉。 李二回到长安后,立马就回了国子监读书,根本无暇告假参与。好在曹氏、刘蓉、余巧儿都极为能干。又有顾若兰帮着迎来送往和挡酒,否则她真是连各府女眷们的人头都对不上。 几番应酬下来,刘绰和顾若兰终于得以喘息。 送完了宾客,两个人一进门便躺倒在床榻上。 “哎呀,真不得了,谁能想到我居然能跟县主当朋友!二品,二品啊!”顾若兰四仰八叉地说。 刘绰也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不管怎么说,这三天宴席,算是把饕餮楼新聘厨子的拿手菜好好宣传了一波。再累也值了!” “奸商!”顾若兰给出负分。 “多谢夸奖!”刘绰当仁不让。 “绰姐姐,你那宅子真的不错!我好羡慕你,现在就有了自己的房产,人生赢家啊!可惜不住也不能收租!” 刘绰也不谦虚,“哪里哪里!你要喜欢,有空常来坐坐!” 顾若兰也不客气,“你这么说了,我得空怎么也得去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对了,你跟李二郎成亲后,是住到县主府还是住到李宅啊?” 刘绰脸色一红,“成亲···成亲还早呢!不过,应该是住在他家?吵架了就回我的县主府去住!上辈子我买房子,就是为了在狗男人要我滚出他家的时候,能有自己的家可以住。你也一样,以后跟韦七郎吵架了,不好回娘家,就来我这里住。” 顾若兰来了精神,“说话可得算话啊!以后你这县主府就是我的半个娘家。不过,你有些杞人忧天了。且不说,李二对你情深意重,连关中都舍得陪你闯。这年头的婚姻,在物质上,其实比咱们上辈子那时候有保障。休妻限制是很多的,若无天大的过错,男人就得好好养你一辈子。哪像咱们上辈子,随便一点破事儿都能找个理由把家里的黄脸婆甩掉!”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我也没想到,当县主还能有自己的府邸。若兰,你说裴瑾的宅子是不是也在崇仁坊?要是那样的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去崇仁坊住。那母女俩一个比一个蛮横无理! 顾若兰道:“崇仁坊里是有不少公主和郡主的宅子,但那都是已婚的。裴瑾还没出嫁,所以还是跟着晋阳长公主住的。要不然,十六王宅里那些皇子龙孙,妻妾众多,子女众多,哪来那么多宅子给他们住?” “那我也还没成亲啊!”刘绰不解,她穷久了,真的不习惯空着一座豪华大宅子,不住也不出租。 顾若兰想了想,“你不一样,你虽尚未成亲,却是有官职的。再说了,你如今是县主,食邑一千户,他们的税赋可都是拿来养活你的。一家人老少加起来按五口人算,你都是一个五千员工大企业的老板。空一两座宅院不住也不算什么!别看七郎他阿耶不在了,都说他们兄弟是仰仗着韦尚书的鼻息过活,可他家在长安也有两处宅子呢。另一座宅子,一年也住不上一两回,不也照旧养着那一大帮奴仆?” “嗯,这样一想,长安城的确有不少房哥和房姐。我这才一套别墅而已,实在不用惶恐。” “惶恐什么?当年汾阳王郭子仪在亲仁坊的宅子占去了整个坊的四分之一,那可真跟郭德纲相声里说的似的,在自己家都得打车!” 哈哈哈哈哈,两个女孩儿齐声笑了起来。 第256章 被俘与旅帅 二月中,张敬则入京受赏。 他在长安没有宅邸,却奉旨带了一家老小回京,就住在城内都亭驿。 刘绰身边那些去支援火器营的护卫们自然也都回来了。 “属下们参见县主!” 没人死掉,却有两个人伤了。一个左臂自手肘处被砍掉,一个残了右腿。 “人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你们两个以后就跟着程铁干,饷银照旧。” 看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汉子们,刘绰像个老母亲一样哭红了眼睛。 两个伤员感激不尽,“谢县主不弃!” 留守长安的程铁和赵石也忙上前拍着两个伤员的背,感慨不已。 程铁道:“放心,你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家里头有我和赵石看顾呢。” 赵石认识那个伤了右腿的,安慰道:“没事兄弟,咱们是骑兵,这点伤不碍事。” 护卫们见刘绰哭,声音也都哽咽了。“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二十人,十六人跟着去了大散关,现下我们全都活着回来了!” “高远,你脸上怎么又多了一道疤?” 护卫队队长笑了笑,抱拳道:“县主放心,我家那个婆娘不会嫌弃我的。” 刘绰破涕为笑,“回来后,我已经派人给诸位家中送过消息了。一会儿,赶紧先回家看看父母妻小。明日,我在饕餮楼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刘家人对奴仆们向来宽厚,护卫们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知道刘绰所谓的送消息必定还包括不菲的银钱补贴,众护卫忙谢恩道:“属下等谢过县主!” “对了,你们刚回来怎么知道我被封为县主的事?” 高远道:“回来前,兵部特地设了宴席,话里话外那意思,是想让我等重回军营,自然将员外您被封为县主的事告知了我等。” “原来如此,如今军中正缺懂得火器使用的教头,这倒是个好机会,诸位此战劳苦功高,若是想去,去便是,我这里绝不阻拦。” 高远道:“县主,如今凤祥军中擅使火器的人不少,他们谁爱去谁去。我们啊,就守在您身边,哪都不去!” 一个护卫附和道:“是啊,这么多年,咱们兄弟见过多少生死?吃的亏还不够么?我早就看透了,兵部对我们这些兵,那是用人时一套说辞,不用人时又是另一副嘴脸,翻脸比翻书都快!” 又一个护卫道:“我们这些人跟随县主虽没多久,但早已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兵部那些官老爷要么全要,要么一个都不要,哪能任由他们挑拣?把我们当什么了?” “是啊,像县主这般伤残了管到底的主家可到哪里去寻?反正我是不走!咱们刚为朝廷卖命回来,他们自是大方许诺。可陈三和宋四呢?伤得这么重,两个月的抚恤一发就给打发了?” 护卫们七嘴八舌的吐槽着,刘绰也将事情听明白了。 兵部挖人时,只想要那十四个囫囵的,两个伤了的压根看不上。护卫们在刘府本就领着神策军的双倍高薪,既不会轻易被虚无缥缈的前程吸引,也不愿抛下共过生死的兄弟。 他们被口头支票和画出来的大饼坑怕了,哪里还愿意为了朝廷卖命? 兵部这些当差的也是傲慢惯了,此刻正是用人之时,竟然装都不装一下,如此露骨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难道不知道老兵命金贵? 护卫们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他们拥有的战斗经验和绝境下活命的本事都无比珍贵,价值难以估量。 否则,从长安到关中,又是刺杀又是战争的,战损比怎会是如此? “好,既不愿意去,那就都留在刘家好了。”刘绰越想越觉得李二给自己挑来的这些兵王稀罕了。 护卫们散去后,想到即将为婚事和寿宴到来的老家亲戚,刘绰拦下了高远问:“你们在大散关可曾见过我二兄和三兄?他们这次可曾跟着回长安?” “属下正要禀报此事,两位郎君前去接应却在陇州边界被吐蕃人擒获。吐蕃人原本只以为他们是寻常俘虏,哪知道两位郎君直接自爆了身份,说他们是县主您的兄长。”高远恨铁不成钢道。 “你说什么?他们两个被擒获了?”刘绰惊呼出声,又怕让刘翁听到噩耗,刺激到发病,压低了声音问,“人救下来了么?还是仍在吐蕃人手中?他们要怎么才肯放人?为何我回京这么久一丝消息也没听到?” 他们是她的血亲,最怕的是,吐蕃人要拿刘铭和刘炜的命来换火器制造图。 高远道:“县主莫急,两位郎君已经被救下了。这次还跟着张将军一起来了长安。只不过,两位郎君刚刚晋升为旅帅,此时还困在兵部的酒局上,这才没与我等一起回府。” 刘绰凝眉,“晋升为旅帅?被俘还能立下战功?这是怎么回事?” 高远神秘兮兮道:“县主,您可还记得那对邪气的刺客夫妻?” 刘绰狐疑地问:“玉面阎罗和血扇郎君?” 高远点头,“正是这对夫妻出手救下了两位郎君!” 那对夫妻出手很辣,功夫极好,刘绰相信他们有能力从吐蕃人手中救下刘二郎和刘三郎。 可这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对夫妻恨不得杀我而后快,怎会出手救下我的两位兄长?” 高远解释道:“或许是傻人有傻福,他们被擒住时,吐蕃探子的情报还没传出去。抓住二位郎君的那些吐蕃兵尚不知道火药配方和火器的制法在您手中。只以为他们是寻常官家子弟,想着换俘时能多换几个人或者多要点银钱。这帮吐蕃人平日在河西道作威作福惯了,素来以欺压唐民为乐。一进入腹地,行事便不再顾忌,大咧咧住进了客栈。这夫妻俩也住在那客栈里,正巧遇上了。” “若真是如此,救人的是客栈里的唐民更说得过去?”刘绰奇道。 高远笑着摇头,“县主有所不知,那客栈中的其他唐民早被吐蕃兵吓得躲起来了,哪敢出头。这夫妻二人本就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吐蕃兵如此张狂,当下就决定教训一番。结果误打误撞发现二郎和三郎被囚于后院柴房之中。” 刘绰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必冒险救我兄长啊?” 第257章 人驴 高远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同时压低声音说:“他们将两位郎君送回来的时候,留了一封信!” 看了信封上的字,刘绰心中一惊,“给我的?” 也怪不得她,本要杀她的人,突然给她来一封信,的确挺荒诞的。 高远挠了挠头,“县主恕罪,咱们在关中吃过这两夫妻的亏,为防有诈,谨慎起见,属下已经读过信了。这才能知道其中缘由。” 刘绰将信读完,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玉面阎罗和血扇郎君刺杀失败后身受重伤,一直躲在裴家在城外的庄子上养伤。 与其他刺客不同的是,他们亲身体验了火器的威力后,非但完全放弃了继续刺杀,还想保护刘绰。 他们很朴素地觉得,她不能死,她活着对大唐一定有好处。 所以,当舒王府那些因为在雪堆里埋伏太久得了伤寒的漏网之鱼,联络他们这边的漏网之鱼,进行第二次刺杀时,夫妻俩假意答应,又趁人不备将公主府剩下的刺客杀绝了,却再次受了伤。 之前住的庄子不能住了,为了更好的养伤,也为了躲避刺史府的搜捕,他们玩了招灯下黑,入城住进了裴府。 没多久,刘绰在醉仙楼第二次被刺杀。 节度使张敬则和刺史张年都下了严令搜捕刺客余党。 到李五郎被选中率队去河西道采购药材时,这对夫妻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于是,他们以武力逼迫裴家也加入了采购队伍。 一是,他们多年未回故乡,很想回故乡看看。 二是,瘟疫起了后城门封锁,跟着采购队上路才好出城,离开正可以躲避节度使府的进一步搜捕。 这才有了裴九郎的主动请缨前往河西道。 他们打扮成裴家家丁的模样混在采购队伍里,一到了河西地界便偷偷脱离了队伍,还勒索了裴九郎一大笔银钱。 少小离家老大回,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亲人一个没找到,血扇郎君却在闹市看到了自己幼时的玩伴。 玩伴已经成了吐蕃贵族的“人驴”。 贵族家的小姐年纪小,想看街景不想乘车,骑马又怕高。 他便如畜生一般在地上爬行,背上放着一个舒服干净的座垫,驮着小姐。 他的四肢没有如马蹄铁一样的保护装备,只在手掌和膝盖处多绑了些破麻布。再加上厚厚的老茧,长久爬行倒也没有流血。 于是,在一家干货铺子前,四目相望。 饶是玩伴已经变得麻木又痴傻,完全当自己是牛是驴,血扇郎君还是在看到对方难得露出的笑容时一眼认出了他。 儿时玩伴甚至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便因为洒了小姐刚买的一袋炒黄豆,被当众鞭笞而死。 死了一个人驴怕什么? 只要将套在他身上的坐具取下来,套在另一匹人驴身上就好了。 新的人驴只会爬得更稳当。 小姐坐着人驴走了。 玩伴的尸体被丢弃在大街上,连一张收殓的草席都没有。 失去了坐具的人驴,看起来皮包着骨头。 饶是这夫妻俩杀人无算,面对此情此景,心头也在滴血。 那小姐身边带着不少护卫,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若轻举妄动,便会引火烧身。 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 两夫妻决定摸清楚那贵族家的情况后,宰了那丫头片子给玩伴报仇。 可年节时期,吐蕃人对人户查得紧,他们这样的外人根本租不到屋子。 从巡街之人手里将玩伴的尸体领走安葬后,他们便一直换着客栈住。 不想,却遇到了那帮抓获刘二郎和刘三郎的吐蕃兵进店吃喝。 吐蕃兵身上的令牌跟那小姐身边护卫的一样,两夫妻便留了意。 盯梢时,得知了刘二郎和刘三郎跟刘绰的关系,他们便出手将人救下。想着挟持着两人回去,逼迫刘绰将手中的火器交出来。 他们要把火器送到兵部尚书府上,让唐军全都装备上,然后有生之年,看着河西道被收回来。 没想到,他们带着人刚回到陇州,双方就开战了。 前往凤仪城的路上,又遇到带着火器营驰援的张敬则。 他们这才知道,刘绰已经将火器交了出来,还帮着凤祥军组建了火器营。 于是,计划再次变更。 这回,他们要的不是火器,而是用刘二郎和刘三郎的命换自己不被继续通缉。 两命换两命,夫妻俩觉得很公平。 所以,他们把刘二郎和刘三郎送回了张敬则手中,认为自己再也不欠刘绰的了。 至于那贵族小姐到底死没死,信里头没说。 “所以,张将军真的取消了对他们二人的通缉?”刘绰看完信问道。 高远点头,“张将军也觉得此事很公平。他们没参与第二次刺杀,还帮着我们把公主府那帮刺客给收拾了。将功抵过,若是这两人从此不再对县主不利,自是不必对他们斩尽杀绝。” “可知这夫妻俩现在人在何处?”对于信上的内容,刘绰有些不置可否。 高远摇了摇头,“不知道,要么在关中,要么在河西道,他们背叛了晋阳长公主,总不敢回来长安?” 刘绰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何这夫妻俩在信中把人驴之事描述得如此细节? 若仅仅是为了不再被继续通缉,没必要这么煽情的。 傍晚时分,刘二郎和刘三郎才带着一身酒气到了刘家。 刘翁看到数年不见的两个孙儿,欢喜得不行。吩咐曹氏张罗宴席,好好款待他们。 刘二郎在得知刘娴即将要嫁入许家后,腰杆比刘三郎要挺上许多。吃饭时,筷子都敢伸得更远。 夏氏欢喜过后,得知两个孙儿只是做了旅帅,心里头却有些不满意。 在唐代军中,一旅有一百人,旅的主官就是旅帅。一团有两百人(少数团有三百人),团的主官是校尉。 旅帅是一个相对较低级别的官职。 刘二郎原先在彭城老家兵曹里当差,管十个人,不过算是个什长。如今,的确算是升官。 可刘三郎托了刘娇家翁,那位前蔡州长史的福,本就是做百夫长的。几年过去了,如今混成个旅帅,根本是毫无变化的。 再加上有刘绰的二品县主一衬托,区区旅帅实在有些让老太太兴奋不起来。 宴席上,夏氏忍不住问,“三郎,这都没有外人,你跟祖母说,是不是因为四娘子难产,没给顾家留下一儿半女,那顾长史派人在军中给你使绊子了?” 刘翁一听这话就不开心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个孩子才多大?年纪轻轻当上旅帅已经很了不起了!咱家老五是长辈,不也才是个旅帅么?” 夏氏听到老头子为了孙儿的面子不惜贬损自己的儿子,不服气道:“那能一样么?咱们老五是靠自己,哪有人帮扶?如今二郎和三郎都在那张将军手底下效命,他得了咱们绰绰不少助力,只给他们个旅帅当当,就是不像话!难道我说错了么?” “妇人之见!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刘绰默默吃着饭,不说话。 两个人被吐蕃人擒获的事,他们自己不提,自然是不能让两位老人家知道的。 第258章 座中泣下谁最多? 第二日,刘绰终究还是没能跟护卫们吃上接风宴。 她人还未到饕餮楼,便被传召入宫。 皇帝李适召集了文武大臣,在麟德殿设宴,为张敬则庆功。 刘绰对火器营的组建居功至伟,自然在受邀之列。 麟德殿内,金柱玉阶,雕梁画栋。珍馐美味飘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文武大臣们身着朝服齐聚于此。 皇帝李适高坐于龙椅之上,身着金丝绣龙的皇袍,头戴冕旒,面带微笑。 “张爱卿,你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朕心甚慰。今日,朕特设宴,以示庆贺。” 席中的张敬则,身影挺拔如松,眼神坚定。陪宴官员纷纷向他举杯敬酒。 金杯玉盏耀眼。 舞姬们身着彩衣,翩翩起舞,舞姿轻盈而优雅,如同仙子下凡。 乐师们弹奏着悠扬的乐曲,旋律时而激昂,时而柔和,与舞姬们的舞姿相得益彰。 大臣们举杯畅饮,相互交谈,话题都围绕着张敬则、刘绰、火器营和大唐的辉煌未来。 张敬则举杯向刘绰敬酒,“恭喜明慧县主!” 刘绰回以一笑,举杯回敬。 此后,她便再没跟旁人互动过半分。脑子里全是那封信,信的内容已经充斥她脑海中一天一夜了。 人驴?专门用来驮小孩的? 不是父母带着自家孩子短暂的骑大马,是真的套上坐具当驴用,真是岂有此理! 谁都知道,沦陷区的百姓,日子不好过。只是没想到,会不好过成这个样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番交谈后皇帝挥手示意,宴会的下一项表演即将开始。 教坊司的男舞者们,身着特制的表演用战袍,头戴金盔,腰佩宝剑,脚踏战靴。 他们表情坚毅,身姿挺拔,步伐整齐划一,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那般走入殿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随着一声鼓响,战舞正式开始。鼓声激昂,如同战场上的号角。男舞者们手持长剑,动作矫健有力,他们模拟着战场上的厮杀,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他们眼神坚定,动作时而迅猛如虎,时而灵活如龙,仿佛真的看到了敌人,每一次击打都带着必胜的决心。 随着音乐的推进,战舞进入了高潮。 鼓声更加激烈,男舞者们的动作也更加激烈。 他们模拟着冲锋、突围、斩将,每一个动作都让人仿佛置身于真实的战场之中。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鼓响,战舞戛然而止。 男舞者们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那是胜利者的姿态,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骄傲。 刘绰被这场战舞深深打动,苦于没有上辈子那么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她看得十分专注,简直忍不住要起立,为这些舞者鼓掌喝彩。 她都有点想进教坊司任闲职了。 天天看着,柔软纤细的腰肢,线条优美的肌肉,帅哥美女们技艺精湛,活色生香,实在是人生乐事。 庆功宴已至高潮,酒香与笑语交织,文武百官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自豪。 郭曙遗憾叹了句,“张将军大胜回京,如今这光景,配上岑嘉州的《白雪歌》最合适不过,这歌成郎君唱得最···可惜已成绝唱,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了!” 筹办宴会的礼部侍郎权德舆却笑着道:“祁国公别急,我特意从宫外请了成郎君的弟子入宫献唱《白雪歌》,以此慰劳诸位为国征战的将士。国公是懂行之人,不妨听听这位梁郎君究竟得了他恩师的几分真传?” 去年,因为关中大旱,成辅端在歌词中针砭时弊,被京兆尹李实在闹市杖杀,那场景刘绰还历历在目。 此番,成辅端这个名字两度被提起,自然也引起了李实的注意。 他眼神凌厉,语气暗含威胁,“是么?那本王倒也想听听了!权侍郎真是有心了,竟能把此人搜罗了来!” 皇帝就是听了他的谗言,才下令处死京中名角成辅端,后来知道了关中之事也曾后悔过。表演开始前,李适便暂时退到后殿休息去了。 刘绰自然不觉得他是为了免于尴尬,才故意避开。 他是皇帝,犯了再大的错都是别人看他的脸色。成辅端不过是个歌唱艺人,错杀一百个也不会让皇帝要心虚避让。 多半还是因为上了年纪,体力不支了。 清脆的玉磬声响后,梁六郎缓步入殿。 他身着素雅的长袍,手持檀木折扇,眉目间尽是文人的风雅与忧郁。他的目光在宴会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了刘绰身上。 她每年都会去恩师的埋葬之地祭拜,让人不由不怀疑,她就是那个帮着安葬恩师之人。 事实上,从入殿的第一步开始,表演便开始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金石,直击人心。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音色是好听的男中音,一开篇,就让人看到了边关的辽阔。 那茫茫的大雪,凛冽的寒风,仿佛真的吹到了听者的脸上。 随着旋律的推进,梁六郎的歌声中开始流露出壮志与离愁。 他的歌声中有着对将士们的敬仰,也有着对离别的不舍。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诉说着武判官归京的荣耀与艰辛。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坐在宴会一角的刘绰,听着梁六郎的歌声,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共鸣。 她想到了那些在边关奋战的将士们,他们的英勇与牺牲,他们的家国情怀,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敬佩与心疼。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悄然滑落她的脸颊。 同样流下眼泪的还有祁国公郭曙,他的眼中满是对战友的思念,对沙场的眷恋,对收回失地的期盼。 当梁六郎唱到《白雪歌》的终章时,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高亢而激昂,仿佛在为武判官的归京而欢呼,为大唐的强盛而歌唱。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歌声在殿内回荡,他只有一个人,却如同战场上的号角,唱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梁六郎的歌声落下,余音袅袅,如同边关的风雪,在麟德殿内回旋不散。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岑参留给盛世大唐的边塞诗压卷之作。 天宝十三载,岑参第二次出塞,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 本是欢送武判官回朝高升之景,梁六郎的演绎却让刘绰看到了封常清因为唐玄宗听信谗言将其召回长安送死的无奈和悲哀。 想到此次出行关中的所见所闻,刘绰心绪难平。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安西旧地,五十年前那些曾经属于大唐的辽阔疆土,如今却只能在诗行间寻觅其踪迹。 郭曙依旧沉浸在那悲壮的旋律中,久久不能自拔。 他眼中的泪光倒映着大唐往昔的烽火与辉煌,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手不自觉地抚向腰间,却只摸到了腰带,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刀如今就在殿外。 他还记得,西域的天很高,风很烈,战士们的笑声很响亮。 如今,他却只能在这里,听着歌声,想象着那片土地上的一切。 相比于两人的忘情与失态,殿中其他官员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他们沉浸在庆功宴的欢乐中,对于梁六郎的歌声,只是报以礼貌的掌声。 甚至已经开始低声讨论着春闱,或是互相敬酒,交换着各自的政治情报。 安乐久了,安西旧地,与他们的现实生活相去甚远。 反正也夺不回,不如君臣同心,集体遗忘。 李实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在刘绰和郭曙脸上扫过,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讽和不屑: “想不到明慧县主和祁国公竟如此多愁善感,一首曲子就能惹得泪水涟涟。张将军这等血染沙场的都没怎么样,你们二位却哭得湿透了衣衫,岂不好笑?” 此等阴阳怪气的言论,对刘绰而言根本是不痛不痒。 见众人的视线都望了过来,她淡定地擦了擦眼泪,举杯敬道:“梁郎君的歌声气势雄浑,动人心魄。刘某情之所至,让诸位见笑了!” “看来明慧县主也是性情中人啊!”祁国公一脸赞赏地看着她,又不留情面地对李实道,“你未曾经历过边疆风沙,自然不懂此中意境情怀。” 李实脸色一变,立时便反驳道:“性情中人?我看是沽名钓誉,附庸风雅?” 杜相清了清嗓子,“嗣道王,这可并非附庸风雅。安西轮台乃是我大唐将士曾浴血奋战之地,我等怎能忘记?此情此景,自是让人伤怀!” 李实不以为然,“杜相,不就是一首曲儿么?如今太平盛世,张将军得胜归来,大喜的日子,有些人非要念着那偏远之地,流那几滴猫尿?如此惺惺作态,只可惜,圣人不在,浪费了一场好戏吆!” 刘绰一听这话,笑容渐渐收起,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她慷慨陈词道:“此言差矣!张将军得胜回朝固然可喜,但若无先辈开疆扩土,何来今日之盛?安西虽远,亦是大唐国土,那里的百姓同样是圣人的子民。虽暂时无力夺回,但绝不可忘却。有些人怕是只知这京城繁华,却不知边疆战士们的艰辛。若人人都做这般想法,那万一哪天外敌再犯,谁还肯为国效力?” 郭曙极有默契地接着道:“是啊,在座各位谁不知道今日这宴会乃是为张将军收复失地庆功的?可若自此沾沾自喜,固步自封,忘记了其余失地之痛,这喜又何以为真?”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一些原本跟着李实附和的人,此时也低下了头。 杜佑打着哈哈,“今日是庆功宴,大家莫要伤了和气。明慧县主心系边疆战士,这份心意值得钦佩。嗣道王想必也并无恶意,只是用词不当。这满桌的佳肴美酒,咱们还是莫要辜负了圣人的美意。” 杜佑的面子不能不给,李实顺着台阶下,又觉得自己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嗤了一声算是回应。 刘绰本就没打算轻易放过李实,被刺杀的仇她还没报呢,他倒自己撞上来了。 “刘某不才,忝居冰务司员外郎之职,自问与嗣道王从没打过交道。今日,不过是听到激昂之处,想到边关将士苦寒,心绪有些激动,一时真情流露罢了。怎得到了嗣道王嘴里,竟成了惺惺作态?嗣道王既如此至情至性,刘某若是哪里得罪了你,不妨直说!何必如此拐弯抹角,话中带刺?” 李实没想到刘绰竟敢当众这般质问自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毕竟也是有身份之人,很快便调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本王只是随口一说,县主莫要较真。” 刘绰却不肯罢休,“哎,嗣道王乃是皇亲贵胄,金口玉言,怎能说是随口一说?刘某虽是一介女流,比不得王爷尊贵,但也不是能让人随意诋毁的。” “好你个刘绰,真以为圣人封你个劳什子的县主当当,你就真的是皇亲国戚,能与本王平起平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出言质疑本王?” 刘绰听了这话,脸上并未露出惧色,反而冷笑一声,“我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但这县主之位也是圣上亲封。而王爷你身为皇室宗亲,不思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反倒在这里寻衅滋事,讥讽污蔑同僚,难道这就是皇家的风范?” “你····”李实被气得浑身发抖,但也知道刘绰吵架的厉害,再说下去,怕是真要被她上纲上线地卷进陷阱里去了。 “县主误会了,本王方才喝酒喝得有些急,醉得厉害,一时失言!还望县主见谅!”言毕,他狠狠瞪了刘绰一眼,起身尿遁了。 众人见状,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刘绰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她也借着醉意,摇头叹气,“哎,一把年纪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竟还分不清楚。” 此时,人在后殿的皇帝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这次去关中,嗣道王是把她得罪狠了!” 一旁的杨志廉道:“那些刺客里头确有嗣道王的人。不过,县主今日是否太过咄咄逼人了些?” 李适抬眸,“你个老东西,这是记恨她拒了你家的提亲?” 杨志廉忙道:“奴婢哪敢啊!堂姐妹嫁堂兄弟,喜上加喜的事,就是要奴婢选,也是选许家啊!” 李适轻笑,“知道就好。她自来就是这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又不是封了县主之后才如此!” “圣人说的是!” 第259章 车祸 一夕间,《白雪歌》名满长安,梁郎君被全民追捧! 诚然,他得了成辅端的真传,本就已经小有名气。 但要成为大家,尚缺一口气,那就是权贵人士的欣赏加持。 在大明宫中,凭一首《白雪歌》唱哭了祁国公和明慧县主,自然令人津津乐道。 长安城中,凡家中有红白喜事要操办的,都以能请到梁郎君到场唱一曲为荣。 表演预约几日之间就排到了半年后。 杜相夫人的七十岁寿宴也请了梁郎君入府表演。 刘绰和李二各自都收到了杜府的请帖。国子监课忙,只在每次旬考后有一天旬假。两个人十天没见了,只好将参加杜夫人的寿宴当成约会。 收拾得芝兰玉树的李二,提前一个时辰就到了刘府。刘绰自然也是好生打扮过的,她迈着欢快的步子一踏进正厅,就照亮了李二的好心情。 他站起身,笑看着她道:“绰绰,你今天真好看!” “我哪天不好看?”她没什么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故作生气地娇嗔道。 刘坤也起身笑道:“好了好了,满长安的女娘你最好看行了?我跟二郎都等了你一个时辰了,也不知羞!杜夫人七十大寿,咱们再不出发,可就失礼了!” 李二被这么一瞪,只觉得心头酥酥麻麻的,恨不得刘绰能多瞪他几眼,“不妨事,安仁坊跟安邑坊就隔着两个坊的距离,一路西行,快得很!” 穿戴一新的曹氏挽住刘坤的胳膊道:“是啊,还是二郎知道心疼人,女孩儿家打扮起来自是比你们郎君要麻烦多了。绰绰既然来了,那咱们这就出发!” 虽说身有官职,又成了县主,但到底刘绰尚未真正在长安贵女圈子里应酬交际过。刘坤和曹氏都不放心,自然要跟着同去。 加上此次寿宴,女眷必定众多,刘谦尚未婚配,为他的婚事和前途计,自然也要同去。 小八和小十一年幼,怕他们去寿宴上惹出什么乱子来,就将他们留在了家中。 一行人分乘两辆马车,曹氏和刘坤上了刘绰被赏赐的县主车驾。 刘谦看了看身后的妹妹妹夫,知道两个人定是想好好说会儿话,很识趣地跟着父母钻了进去。 相国夫人做寿,声势浩大,皇帝和宫中嫔妃也各自赏赐了礼物出来。 太子身体不适,不方便到场,依旧是舒王代表皇家赴宴。 安邑坊到安仁坊的路上,车水马龙,比往日要拥挤许多。 唐代长安城坊与坊之间的街道宽度有明确的规格。 最宽的街道是皇宫前正中轴线上的大道,即朱雀大街,宽度约为150米。其他连通城门的主干道也有120米宽。里坊之间最窄的道路也有25米宽。坊内的横街、十字街宽约15~20米。 刘谦隔着车帘子看着街景,惊呼道:“阿娘快看,这还没到长兴坊呢,就已经有金吾卫值守了,杜相夫人做寿果真是非同凡响!” 曹氏侧身过去,跟着看了看,“瞧这架势,要不是有金吾卫值守,这百米宽的大道也非得堵起来不可!” 刘坤掀开另一侧车帘,“难怪刚才我看有不少马车是往北面去的,看来是料到了从里坊走会堵,想从朱雀大街绕过去,远虽远了些,却不容易堵!” 话音刚落,马车车身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耳边还伴随有车夫鞭打马屁的控马之声。 坐在李家马车上,说着无意义口水话的臭情侣也被惊动了。 “怎么回事?”刘绰忙掀开车帘向前望去,只见一辆车辕上刻着凤纹的马车竟直直撞到了自己那辆云纹马车上。 在唐代,车架的纹样是社会等级和身份的象征,有着严格的规定。 县主是云纹,那凤纹的定是公主宫妃无疑。 好在车夫及时做了调整,两辆马车的质量也都过硬,对方的车屁股虽然结结实实撞到了自家马车的中间,但都没有大的损坏。 饶是如此,车上的人不可避免是要受到惊吓的。 曹氏本想坐坐县主车驾,享享闺女的福,没想到头回坐就被撞了。 什么人敢撞县主车驾? 刘谦直接探出了半个身子,要去看看那狗胆包天之人,然后他就被吓破了狗胆,缩了回去,苦着脸道:“是晋阳公主府的马车!” “你确定?”刘坤就坐在被撞的一侧,他揉着肩膀问。 刘谦点头,“确定,那赶车的车夫我见过,是晋阳公主府的。” 曹氏暗叫不好,这公主一直对她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又岂会不知。 可谁让人家会投胎呢? 被皇帝的女儿撞了,自家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往肚子里咽,否则就是大不敬! “那怎么办?”她看向刘坤,“虽说咱们是被撞的,可咱们要不要下去向公主告罪?” 刘坤摇了摇头,“不必,咱们过街前等过,确认无事了才走的。公主府的马车分明就是故意撞上来的!这事搬到哪里去说,都不是咱们的错!” 女儿被封为县主的当日,太子殿下也把刘坤从正六品上的太子舍人提拔为了正五品下的中舍人。 官阶虽仍不高,但作为右庶子的副手,他已经开始参与皇太子的政令宣传和执行了。 此五品跟普通五品是截然不同的。 何况,他本就是个刚直性子,厌恶趋炎附势。 若真能像旁人一般为了讨上司欢心主动把错误往自己头上扣,也不至于进士出身,却在主簿的位子上一待那么多年。 “哎呀,对不住了,今日我起得晚了些,着急赶路,想不到竟撞了明慧县主的车,没吓到····”正得意洋洋等着看刘绰那张又惊又怒的脸的裴瑾也愣住了。 车上坐着的竟不是刘绰!真是岂有此理! 她从崇仁坊出来,在启厦门大道上猫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仆人回来禀报,看到明慧县主的车过来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一看到云纹车架的车身过了街口,就命车夫打马撞了上去。 根本没看到赵郡李氏的马车紧随其后。 “你!你怎么会坐在裕阿兄的马车上?”看到刘绰的脸后,裴瑾气急败坏道。 “绰绰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怎就不能坐我家的马车了?”李二的俊脸突然出现在刘绰的脑袋旁,恰如一张情侣大头贴。 第260章 相亲大会 他本可以从车门探出身子说这句话,却偏要伏到刘绰身后,紧挨着她往外看。 隔着车板,裴瑾也能想象到那会是怎样亲密的姿势。 她一下子涨红了脸,怯怯地喊了声,“裕阿兄,你···你今日也要去杜府赴宴啊!” 车内的晋阳公主看着自己没出息的女儿,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她接过话茬道:“你这傻孩子,李刺史不在长安,自然是二郎代为出席了。” “参见公主殿下!”说是参见,刘绰和李二却根本没下车,依旧是连体婴的姿势亮相在车窗前。 就连声音都很有默契地同步了。 晋阳公主先笑着向刘坤和曹氏道,“恭喜刘舍人高升,贤伉俪真是养了个好女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像我,一天天的竟跟着生气了!” 这话明褒暗贬,实在难听。 这是说他们一家子都是鸡犬么? 曹氏则气得暗暗咬牙,却不好发作。 她的夫君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她的长子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好不好? 二十四岁就中进士的,能有几个?怎么就是鸡犬了? 刘坤心底闪过一丝尴尬,脸上却丝毫不显,他干巴巴道:“生气老得快,公主殿下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一旁的刘谦还一点都不小声地提醒道:“阿耶,生气不仅老得快,还伤肝!” 父子二人若无其事的组合拳下来,晋阳公主立时便体会到了曹氏的感受。 毕竟,从整句话的意思看,人家也没说她老,说的是要她注意身体,不要生气! 表达关怀怎能算是大不敬? 一旁的裴瑾,心中本就满是嫉妒与不甘,又看刘坤父子对自己的母亲如此无礼,无处撒气,还是把账算到了刘绰头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刘绰感受到那目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故意往李二身边靠得更近了些。 那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那是赤裸裸的挑衅。 你们不是派人杀我么? 可老娘还是活的好好的? “what doesn''t kill you akes you stronr, stand a little taller, doesn''t an i'' lonely when i'' alone” 她的脑海中甚至响起了《stronr》这首歌的旋律。 从前她因为力量悬殊,选择一味隐忍,被动防守,可他们也没放过她啊! 这时,李二朗声道:“岳父说的是,公主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今日杜府盛宴,定有诸多趣事能博殿下欢心。” 听到岳父两个字,晋阳公主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但她毕竟见过风浪,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微微颔首,“是啊,今日的确有好多热闹可瞧,最大的热闹就是通化坊给的,咱们拭目以待!” 通化坊? 通化坊跟安仁坊隔着一条朱雀大街呢,能有什么热闹可瞧? 刘绰和李二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众人便一同前往杜府。 杜府门口,宾客众多。 刘绰和李二共乘一辆马车到的杜相府邸,又牵着手一起下来,宛如一对璧人,引得周围人纷纷投来或羡慕或惊讶的目光。 “哎哟,明慧县主跟李二郎君真是般配!” “是啊,更难得的是感情还这样好!” “听说马上就要成亲了,李家已经开始修缮宅子了!” “那可不得好生修缮一番,区区东宫舍人之女能和县主一样?今非昔比了!自该更加重视一些!” “嘘,小点声,闻喜县主也在呢!” “两位县主不是因为李二郎的事不对付么?怎的是一起过来的?” 同为县主的裴瑾跟在后面,眼睛始终盯着两个人的背影,低声咒骂:“刘绰,你这个贱人!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得出来!” 而晋阳公主则带着一种看好戏的神情,慢慢悠悠地走进了杜府大门。 一场新的暗流涌动即将在这宴会之中展开。 人多了,要应酬的自然也多。 男女分席,有仆人负责引路,刘绰和李二不得不分开,各自去客套交际。 曹氏也很快就被相熟的几家贵妇人给缠住了。 好在,百无聊赖的刘绰在人群中发现了顾若兰的身影。 她小跑上前,雀跃道:“若兰,你是陪顾尚书来的么?” “是啊,不过,绰姐姐,原本我是不想来的。”顾若兰伸长了脖子,盯着男宾入口的方向,像是在搜寻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热闹的么?听说杜府请了梁郎君,你就不想听听他在寿宴上会唱什么?” 顾若兰嘴巴撅得能挂灯笼,她们两个可是同命相连啊! “绰姐姐,旁人不懂我,你还不懂么?七郎在国子监里课业紧,我们难得见上一面。好不容易才有假,他伯父非得拉着他来应酬,说是多认识一些人,于他未来仕途有好处。” 看来,她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两个人的感情突飞猛进。 刘绰笑着道:“这是好事啊,阿耶也不喜欢应酬,今日不也带着我四兄过来了?七郎的父亲早逝,他伯父在意他的前程,才会如此用心。若是遇到那些不做人的,打压侄子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想着带他出来拓展人脉?” “道理我都懂。七郎也说,他伯父待他们兄弟极好。多出席些这样的场合,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替他高兴着呢。只是我都来了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看到他的影子呢?”顾若兰道,语气里难掩焦急。 刘绰打趣道:“哎吆,进展神速啊,我不过去了关中一趟,你们两个怎么就如此难舍难分了?快快从实招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若兰以攻为守,“我刚才好像看见裕阿兄了,绰姐姐,你们不也是十天没见面了么?想不想知道他在哪里?” 刘绰故意炫耀道:“我知道啊,我们是一起过来,一起入府的。你这眼睛厉害了!居然可以为了韦七郎,自动忽略女宾,只看男宾!” 李二接送刘绰上下值的名声本就在外,过年时又远赴关中相伴。 未来郎君如此周到体贴,着实羡慕坏了一众长安贵女。 顾若兰立时便明白了过来,连忙告饶。 “好好好,算我输了,果然还是李二脸皮厚,还没成亲呢,就恨不得把你拴在裤腰带上了。” “不过,看你们如今关系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刘绰拉起顾若兰的手,帮她盯着来往的宾客,突然道,“奇怪!” “怎么了?”顾若兰问。 “本以为宰相夫人的七十岁寿宴,宾客会以中老年人为主,想不到,年轻男女的比例也这样高。” 看来,不止曹氏有给自家儿郎相看娘子的打算,京中贵妇人都有这个心思。 知道刘绰是个大忙人,顾若兰狡黠一笑,“绰姐姐,这你就不知道了?杜夫人这寿宴根本就是一场相亲大会,今日不知有多少人家是专门带着家中尚未婚配的郎君娘子来相看的呢。” 第261章 狗东西 刘绰和顾若兰都已是有婚约的人,自然不需要再相看了。 “猜到了一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想想也能理解,都是为了奔个好意头啊!”顾若兰道。 “好意头?” “你想啊,杜相和夫人伉俪情深,儿孙满堂,这些福份自不必说了。再看老两口这长寿,就更让人羡慕了。古稀之年的寿宴啊,连我祖父都想来沾沾福气呢!” 人到七十古来稀,的确,这年头的人死亡年龄整体都偏早。 刘绰点头认同,“也对,杜相都七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至今还能每日雷打不动地去政事堂应卯,的确令人又羡慕又敬佩。” 大唐帝国虽已不是鼎盛时期,每日递到中书门下的政务仍多到可怕。 杜相的精力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顾若兰突然凑近了她,神秘兮兮道:“我还听祖父说,今日张敬则的女儿也会来相看,陛下有意为她指婚,叫她嫁到长安来!” 刘绰瞬间便懂了。 “陛下这是要防着凤祥军,想留个人质在长安啊。” 顾若兰点头认同,“听说,张将军只有一个嫡女,对她极为宠溺,也不知道她今日会看上谁?绰姐姐,你在关中那么久,可曾见过她?” 刘绰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晋阳公主口中的热闹是张七娘择婿给的? 长安城内的都亭驿就在通化坊啊! 张敬则一家子如今就住在那里呢,野诗良辅这几天为了见绿柳,每天都往安邑坊刘宅跑一趟。 她还能看上谁?看上二郎了呗!都花痴到下药了都! 难不成,她还能对皇帝提出来要嫁给李二? 可张七娘要是得逞的话,对裴瑾有什么好处?她高兴成那个球样干嘛? “这位张娘子我的确见过,跟她还有好一番纠缠!” “怎么说?”顾若兰眼睛还盯着入府的宾客,耳朵却八卦了起来。 “她瞧上二郎了,还想让我饮下她的妾室茶呢!”刘绰语气平平道。 “真的?这么劲爆的么?节度使府的嫡女上赶着给李二做妾?” 这下顾若兰的眼睛和耳朵都八卦起来了,哪还顾得了什么韦七郎。她激动地拍了刘绰肩膀一下,一边抱怨刘绰不拿她当自己人,一边替刘绰着急。 “绰姐姐,你不够意思啊,这么大的事怎么憋到现在才告诉我?如此无理取闹的要求,你必然是不肯的,她是不是在关中找你麻烦了?那寿宴后,她要是回禀圣人就看上李二郎了,请旨赐婚,你怎么办?不对,不对,你们俩早有婚约,圣人不可能在你们还没成亲的时候,就给李二塞妾室的。再说了,这么丢人的事,张敬则是不可能答应的!别担心,别担心!” “不跟你说,是怕这样的事说出来污了你的耳朵。左右,我又不会让她得逞!”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她们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宾正被簇拥着走进庭院。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许久不见的郭銛。 那女子四十多岁的年纪,头戴金钗,眉目如画,容貌确实出众,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骄纵和不满,显然对于今日的场合并不感兴趣。 “她就是升平公主,郭銛他娘。”顾若兰脸色冷了冷,低声对刘绰说道。 刘绰微微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升平公主身上打量了一番。 这就是那个连顾少连家的门第都瞧不上的金枝玉叶啊! 可惜驸马都尉郭暧早逝,要是他不死的话,不知道顾若兰跟郭銛有没有可能。 郭銛瘦了很多,瞧见两人的瞬间,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定在了顾若兰身上,但也就只有几息的时间,便难掩伤痛地别开了视线。 “若兰,你没事?”刘绰轻声问。 顾若兰苦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是怕他心里难受,熬不过去。咱们还有前一世的经验教训,知道时间会治愈一切,他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尝了情滋味。他比从前瘦了好多!” 说着说着,眼眶也有点泛红。 这时,升平公主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她的眼神在刘绰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那寒意连顾若兰都感受到了,她道:“绰姐姐,是我连累了你,让升平公主连带着你也不喜欢了!” 刘绰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 “说不定是我自己得罪的!还记得么?我被封县主时,除了我那些可爱的学生们,崇仁坊那些公主可全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 她知道,升平公主对她的敌意并非无的放矢,凤祥郭家说起来是旁支分支,但终归也是郭家人。 顾若兰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升平公主那一眼也可能是因为瞧不上刘绰被封为县主的缘故。 “她们不认怕什么?宗正寺那边认了就行!她们高贵不过是因为会投胎,你可是靠的自己的本事!” “走,离开宴还早,咱们去那边瞧瞧。七郎若来了,自会来找你的!”刘绰拉着顾若兰的手,跟曹氏请示了一下,便向主厅的方向走去。 旁边的妇人恭维道:“曹姐姐可真是好福气,教养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女儿出来!如今长安城里多少人家都因为明慧县主,不重生男重生女呢!” 曹氏读书虽不多,却也知道“不重生男重生女”这样的话不能乱说,她的绰绰可不是杨贵妃。 她谦虚地笑着道:“快别这么说了,没得折煞我!不管生男生女,有出息了都一样好。我家小五就是运道好,平日里读的那些杂书,可巧都给用上了!” 杜府的寿宴布置得极为豪华,沿路两旁都摆放着精美的屏风,上面绘有福寿图案。庭院中摆满了鲜花和彩灯,宾客们穿梭其间,言笑晏晏。 “府中的花匠真厉害!这时节竟能培育出牡丹和芍药来!”刘绰忍不住惊叹。 “估计早几个月就在暖房里养着了,就等着今天搬出来宴客用。”顾若兰轻声道,“据说,这宅子只招待皇族成员、高级官员和杜家的亲朋好友,那些从外地赶来的地方官员和什么所谓的文化名流都在别院里头招待。” “我平时少出来应酬,你可得罩着我点,这园子里好多人我都不认识呢。”正说着,刘绰感觉到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正盯着自己。 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相貌中上的纨绔子弟,一双贼眼专往让女子感到冒犯的地方盯。 见刘绰发现了自己,他也不遮掩,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气焰嚣张地就往她们站的地方过来。 “你就是刘绰?的确有几分姿色啊!就是有点儿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在宫宴上得罪我阿耶!”那人朝着花田里啐了一口,一朵漂亮的牡丹花上就沾上了令人作呕的液体。 “哪里来的狗东西,敢对我家县主无礼!”胡缨是带着短刀进来的,她没拔刀,用刀把抵着男子的胸膛,逼其后退道。 第262章 我也想抽他 宫宴上得罪他阿耶? 这狗东西是李实的崽子? 看来,晋阳公主口中的热闹还包括这玩意儿了? 京兆府公廨在朱雀大街西侧的光德坊东南隅,跟通化坊的都亭驿紧挨着。 “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怎么跟我们十一郎说话的?”男子的随从忍不住上手,却轻而易举地就被胡缨给制住,“啊啊啊,松开,臭婆娘,你松手!” 顾若兰警告道:“李十一,你在外头欺男霸女恣意妄为也就罢了,这里是宰相府邸,站在你面前的是圣人钦封的县主!” “顾九,爷向来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你多管闲事?”李十一扫了一眼顾若兰,全然没把她的话放在眼里,倒是声音轻佻地打量起胡缨来。“你这小娘子倒有点意思!” 县主又怎样?他还是宗室呢。如今的宗正寺少卿可是他亲叔叔。 刘绰身边这小女娘也很够劲儿啊!要是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玩,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横得起来! 突然,他右臂探出,手指作鹰爪状,攻向她的眼睛。胡缨松手回挡,与他拆了一招,亦试探出对方武功不弱。 “没用的东西!”待给随从解围后,李十一抬脚将人踢开,长腿一迈就踩进花田,折了一朵牡丹花下来。 “贵客,这花不能采的!”杜府的下人刚要出声阻拦,就被他一个眼刀给吓住了。 “花种出来不就是让人采的?不让采你们摆出来干什么?滚开!” 他邪气十足地将花递到刘绰身前,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口中啧啧称赞道,“鲜花赠美人。只可惜,这花田里的花,也比不过你这朵娇花艳丽啊。” 这边动静闹得大了些,人群还在聚集。 刘绰皱了皱眉。 这人是怎么做到人高马大,身材健硕,脸蛋长得也很拿得出手,气质却如此猥琐的? 猥琐到让人很想打他一拳! “李公子,这花田是供人欣赏的,不是让人随意践踏采折的。” 李十一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责备,将花放到鼻尖贪婪地闻了闻,笑容更加放肆:“好香啊!刘五娘子是在邀我一同赏花吗?不过,我更喜欢摘花。” 刘绰似笑非笑,“有些花带刺,公子不怕扎手?” 李十一伸出舌头,下流地舔了舔嘴唇,“带刺的花儿才够劲儿呢,这花儿啊,越是扎手,本公子越是喜欢。” 寻常女子被他当众调戏要么早就红了脸羞愤欲死,要么气哭了落荒而逃,刘绰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反应。 她镇定地看着他道:“第一,我长得好看,我很清楚,无需你告诉我。第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赏花,不想被无关紧要的人打扰。第三···”刘绰在鼻子前挥了挥手,“现在,我要去空气流通好的地方待一会儿,告辞。” 舒王一直派人盯着刘绰的行踪,听到她去了园子赏花,便找机会脱身赶来,他本只想远远瞧瞧她,却不想正撞见李十一猥琐地给佳人赠花。 这狗东西真是不知死活,那是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何时轮到他在佳人面前献殷勤? 他胸中不悦,当即迈步上前,想给刘绰解围,到得近前,还没开口喝止李十一呢,就听到她那段言论,一时忍俊不禁。 原来,她对他说话已经算客气了,至少没觉得他脏了她周遭呼吸的空气。 李十一在京兆府辖地里一向都横着走,若是惹了他,便是官员家眷他都敢命人把人虏来打死。 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惯了,从未想过有人会完全不拿他当盘菜。 他不傻,看见围观之人脸上那意味不明的笑,一时愣怔后反应过来,他这是恶心别人不成,反倒被人嫌弃了? 李十一抬起袖子闻了闻,愤怒地问跟班,“爷身上有味道?” 跟班谄笑着道:“郎君,您身上香着呢,这衣裳都是昨晚刚熏过香的。” 李十一气急,妈的,他刚才该拦住那死丫头让她把话说清楚的。 无奈,罪魁祸首却早已经走远了。 吵架就是这样,当场就要反应迅速并发作出来,一旦错过时机,之后便是想到了再好的回击之词都是没用的。 如果当场没有发挥好,后续会越想越生气。 李十一恨恨地想,他今天必须得找回场子。 “绰姐姐,还是你能沉得住气,刚才我都想抽他巴掌了!”远离李十一后,顾若兰忍不住感慨。 “我也想抽他,只不过,今日是人家杜夫人七十大寿,在她寿宴上打人,怕是要犯众怒,不好。”刘绰老实道。 “绰姐姐说得对!我是真没想到这李十一会如此嚣张,敢在杜宅撒野,也不怕得罪当朝宰执。” “县主,这人手上人命不少,以后遇到他要小心!”胡缨忽然道。 顾若兰奇道:“你怎么知道?” 她知道,胡缨是李二送到刘绰身边的贴身护卫。她家娘子光正事就忙不过来,对京中众纨绔了解不多,胡缨也是刚回到长安没几年,又怎会知道李十一的累累恶行? “感觉!”胡缨简单粗暴地答。 “这都行?”顾若兰问询地望向刘绰。 刘绰指着胡缨伸出大拇指,“我家胡缨能感受到传说中的杀气,服不服?” 顾若兰满脸敬意地道:“胡缨说得不错!这家伙在京中可说是臭名远扬。无恶不作,好色暴戾,只要瞧上了,也不管人家多大年纪,嫁人没嫁人,直接就派手下把人虏回家,不知道已经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就连逛街,只要看到不顺他眼的,都能把人打一顿。” “这么夸张,就没人管一管?”刘绰奇道,“长安城又不是没有法律!” “可他是宗室,又有李实这个京兆尹擎天护着,老百姓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第263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少女们的娇羞低呼。 刘绰转身,目光穿过人群,定格在那个正向她走来的男子身上,脸上立时便绽开美丽的笑颜——她的心上人正向她走来。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仿佛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的世界。 当他走近,刘绰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檀香,那是她熟悉的味道,让她感到安心。 李十一小时候就知道李德裕不好惹,一见他到了,哪里还敢上前继续纠缠,就连舒王也讪讪地停了脚步。 李德裕笑望着她,旁若无人地牵起她的手道:“快开宴了,走!” “咱们这次是坐在一起的么?” 刘绰跟着走了一步,才想起还没跟顾若兰道别,却发现她正红着脸跟韦七郎说着什么,不由会心一笑。 李德裕轻轻点头,“之前咱们不是一起来喝过小杜牧的满月酒?这回杜相还是安排咱们两个坐在一起。” 这样的安排刘绰求之不得,不由松了一口气。 今日来了不少公主郡主的,她又成了县主,若不跟李二同席,就得跟那帮眼高于顶又傲慢至极的皇家贵女坐在一起,想想都觉得如芒在背。 这细小的反应,也让李德裕觉察了。 “你放心,那边都是熟人,二十八叔和河东先生也在,他们都想听听你此次关中之行的见闻呢。” 刘绰一下兴奋起来,“真的么?二十八叔和河东先生都是御史,这是好事,看来杜相是打算动手了?” 李德裕道:“这次饥荒牵扯甚广,咱们只管照实了说,剩下的交给他们处理就好。” 两个人有说有笑牵手离开,那背影刺痛的又何止舒王一人的眼睛? 瞧见园中还有几个美貌的小娘子在远处赏花,李十一将手中的花随手一扔,便要上前搭话。 斜刺里却冲出来一个婢子将他拦了下来,“十一郎,我家主人有请!” 宴席设在花厅。花厅前,奇石嶙峋,流水潺潺,仿佛将整个京城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庭院中的牡丹、芍药争奇斗艳,花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假山旁,一池碧水清澈见底,金鱼在其中自由穿梭,偶尔跃出水面,溅起晶莹的水花。 寿宴的场地安排得井井有条,男女分席,各据庭院一角。 女宾席设在戏台旁,一张张精致的圆桌上铺着绣有牡丹的桌布,与不远处的花海相得益彰。女宾们身着华服,或低声交谈,或轻笑嫣然,她们的欢声笑语与花香一同飘散在空中。 男宾席则设在花厅的另一侧,靠近竹林的幽静之地。男宾们或吟诗作赋,或高谈阔论,声音在竹林间回荡,更显豪迈。 戏台上摆放着各种乐器,乐师们正在调试琴弦。戏台四周,摆放着一些散座,供那些喜欢自由交流的宾客使用。 见儿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升平公主吩咐身边女史道:“将那小贱人看紧了,绝不可让郎君与她见面!” 舒王妃推了一把李霓,眼神往郭銛方向一扫,轻声道:“去,多跟四郎走动走动!顾九那小贱人也在呢,你堂堂郡主可不能落了下风!” 之后,未来两亲家望着远处花田亲切交谈。 “年少时,自然如珠如宝,怕是连呼出的气都觉得是香的。”升平公主道。 舒王妃深表赞同,“过几年就知道了,什么恩爱情深都是假的。再美的女人在自家郎君眼中都会成为鱼眼珠子。” 路过戏台,刘绰正想看看梁郎君人在哪里,好兴致就被一道熟悉又讨厌的女声打断。 “明慧县主这是要去男宾席上坐着?”晋阳公主突然从假山后步出,明知故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趋炎附势的贵妇人。 路过之人甚多,刘绰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与李德裕一同对着她见礼。 “不知公主殿下有何赐教?”她挤出标准假笑问。 晋阳公主的目光在刘绰和李德裕之间流转,看了看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端出一副长辈架势语重心长道,“台郎,明慧县主是从小地方来的,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你可是赵郡李氏的嫡出郎君,怎得如此失了分寸?你跟明慧县主虽有婚约,但毕竟尚未成婚,便是再难舍难分,此时也不该坐在一起啊!” 刘绰心中一沉,这显然不想让她与李德裕坐在一起啊。 是想在宴会上孤立她,羞辱她,打压她? 可能,还有更多的算计。 总之,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定没安好心。 那几个刘绰不认识的贵妇人立时附和道:“是啊,未婚男女同坐一席的确有失体统!” “成亲前还是少见为妙,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你们以后住在一起了,日日相见,有的是机会腻在一处!” “明慧县主合该跟我们坐在一起啊!县主博学多才,精通医术,我这里正有事情向县主请教呢!” 匆匆赶来的裴瑾故作无意道:“哎呀,先生果然是在此处,可让我好找。母亲,女儿在内文学馆多亏了有刘先生教导,学到了不少博物知识。一会儿,咱们母女可得好好敬一敬先生。” 说着,她转身拉过随她而来的一个女娘,介绍道:“七娘子,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明慧县主,也是我在内文学馆的女师,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一会儿席上尽可以向先生请教。先生博学多才,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懂,前段日子刚从关中回来,不知你们可曾见过?” 那女子原本一直痴痴盯着李二,这时才尴尬地扫了刘绰一眼。 “见过明慧县主,见过李二郎君!” 李二看向那被拉来的女子,眼神顿时一寒。 刘绰在心里狂翻白眼,裴瑾母女俩是懂得恶心人的,竟然把张七娘给拉拢了过来。 生怕女儿惹祸,如老母鸡一般护崽的张夫人忙道:“县主事忙,并未有幸见到县主。” 戏终究太过刻意,李二自然不为所动,叉手行礼,客套道:“殿下,所谓客随主便,席位杜相早就安排好了,怎好叫主家重做安排?再者,我与绰绰婚期已定,同席而坐并无不可!” 说完便要迈步离开,裴瑾见状,直接上手挽住了刘绰的另一只胳膊,拉着她就往女宾席位走。 “裕阿兄,先生今年没在长安过年,我们一众弟子可都想念她得紧,不止我,畅姐姐和霓姐姐也都在,你就将先生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尽尽弟子的本分,如何?” 有妇人笑道:“瞧李二郎紧张的,不过是吃顿饭罢了,难道我们还能吃了明慧县主不成?” “李二郎,县主如今在朝廷里有差事,本就与我们走动的少。成婚后,难道还不与女眷们打交道?何不趁此机会,多认识一些官眷?” “台郎放心,升平公主德高望重,有她在,我们哪个敢难为县主?再说了,顾家那个也在呢,她与县主不是向来亲厚么?” 晋阳公主迈步隔在了两人中间。 第264章 房二娘子 ipaoshuba.net 刘绰眉头微蹙,心中虽然不愿,但考虑到顾若兰的处境,她轻轻捏了捏李德裕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然后转身跟着裴瑾走向女宾席。 李德裕也知道此时不宜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绰被拉走,特地交代了胡缨几句才往男宾席走去。 女宾席上,刘绰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她礼貌地与各位夫人、小姐们见礼,然后就坐到了顾若兰旁边。 顾若兰递给她一个担忧的眼神,“有祖母在,我没事的。我就不信,她敢当着我祖母的面给我小鞋穿。” 刘绰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靶子大,有我在,她们必定忙着收拾我,你反倒安全些。” 顾若兰轻笑,“绰姐姐,你心可真大,哪有这样说自己的?为了保护我,就引火烧身?” 刘绰也不藏着掖着,“也不止为你,我不能一直避开与官眷们打交道。她们早晚会出手,杜相夫人的寿宴就是个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谁说今日这大戏台就不能为我所用呢?” 杜相老谋深算,又待她亲厚。 说实话,在杜家被算计,比在其他场合被算计让她觉得安全许多。 至少,在杜家宅院,她可以放心主人家不会跟她的对头们联合起来对付她。 若利用得好,说不得还能有机会借力打力地反杀回去。 不怪顾若兰担心,这桌上的人对刘绰来说,完全是仇敌大聚会啊。 舒王妃母女,晋阳公主母女,张七娘母女俩,还有面色不善的升平公主。放眼望去,只有德阳郡主李畅,顾若兰跟她祖母算是友军了。 杜家原本的安排是十人一桌。她被强拉过来,成了“多余”的那个。 好在,桌子足够宽大,多一人也丝毫不显得拥挤加一套餐具就好。 其实,杜府安排她跟李二坐在一起,是很费了一番思量的。 刘绰虽是县主,可刘坤和曹氏的身份说起来都不高,让县主跟着曹氏一起坐低品官眷那桌会很尴尬,但让刘绰带着曹氏一起坐公主郡主县主那桌同样很尴尬。 她有官职在身,本就常常要与同僚们应酬宴饮。让她跟李二同席才是皆大欢喜,曹氏和刘绰都省得尴尬了。 “如今长安人都说,‘不重生男重生女’,那生男生女还是不一样的。儿子升了官,母亲也能跟着得个诰命。可圣人封了明慧县主,二品,却没将县主的母亲封为诰命夫人,你说怪不怪?” 说话的妇人伸着两根手指比划着。 另一个妇人道:“许是因为一个是爵位,一个是官职?虽封了县主,可她的官职是没变的,还是六品的员外郎。她上头没有郎中管着,算是个五品官,跟她阿耶一样,便是封了曹氏为五品县君,那也是诰命里的最低等,跟咱们郡君、县君的坐在一起还凑合,如何上得了那边的桌子?” 立时有人深表赞同。 “是啊,那边怎么也得是郡夫人和国夫人才能坐的?瞧瞧,顾尚书深得圣人信重,张将军又是大胜回京,他们的妻女、孙女自可安坐其间。” 曹氏的桌子跟刘绰隔了几桌,为了方便一会儿串桌子敬酒,中间并没有屏风遮挡,妇人们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到了她的耳中。 曹氏一点都没生气,面色如常地端坐着。 来之前,女儿已经给她分析过可能会遇到的流言和刁难,要她时刻记着此来赴宴的目的,那就是给刘谦相看娘子。其余的都不是事儿。 那些嚼舌根的,只当成是他们放屁。 如此,任他们把舌根子嚼得天花乱坠也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曹氏虽没发作,三品郡夫人那张桌子上的许夫人卞氏却坐不住了。 这些人还有完没完? 刚才,刘绰没过来,她们已然嚼过一轮舌根了。 如今,县主过来了,她们竟能将同样的东西拿出来再嚼一轮? 她的寡嫂秦氏不方便登门祝寿,她们当她是死的? 虽说她儿子娶的是曹氏的侄女,她侄子娶的才是曹氏的亲闺女,可许家人哪个不知道,两家联姻,看重的是大房那一脉。 哼,曹氏就是她的正经亲家。 卞氏起身,拉着曹氏到自己那桌坐,又挽着她的胳膊,极亲热地叫姐姐,还把曹氏介绍给一众郡夫人认识。 厅中,原本那些偷眼看着曹氏窃窃私语的人,一下子就老实了。 张七娘见场面稍微安静了一些,便端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看向刘绰:“诸位有所不知,县主在关中时,亲身照顾病坊染疫病之人,这份仁心仁术,真是让人佩服。我一直想当面向县主表达敬意,只是苦于无缘相见。今日机会难得,县主可一定要饮下这杯酒啊!” 她的话音刚落,席间便响起了几声低笑,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绰身上,等着看她的反应。 大唐虽民风开放,但等级制度森严,贵族是不会与平民贱民打交道的。 张七娘这番话明褒暗贬,在官眷们看来,刘绰就算没有染上疫病,那手也已经不干净了。 升平公主坐得离刘绰有一段距离,仍嫌恶得皱着眉头,身子都往后靠了靠。 隔壁桌上传来一个骄矜自傲的女声,“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县主这般作为,岂不是自甘下贱,与贱民为伍?” 敌意好强啊。 刘绰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丽、面容姣好的女子正用一种阴阳怪气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这人谁啊?”刘绰向身边的顾若兰咨询。 “万年令房启的女儿房涵,家中排行老二。”顾若兰道。 “防韩?好名字啊!这名字取得很有先见之明啊!”刘绰笑着对房二娘子的名字表达了赞赏。 听刘绰这么一说,顾若兰立时便心领神会,没忍住笑,拍了刘绰肩膀一下。“是涵义的涵!” “我是哪里得罪她了?你瞧她那眼神,跟我欠了她几千两银子似的。” 刘绰有些想不通,难道是今日入府后,她跟自己打招呼,自己没瞧见? 顾若兰小声道:“封城那事,房启不是给李实背了锅么?作为回报,李实定下了房涵和李攀的亲事。” “李攀?你是说李十一?” 顾若兰点头。 “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为这么一个龌龊男人就对我怒目而视大可不必!” 这回顾若兰却不以为然,“绰姐姐,你不知道,李十一这人虽私德败坏,但相貌着实不差。我听说,长安城有不少女娘就喜欢他身上这股子霸道、强势的劲儿。房涵就是其中之一。” 刘绰惊讶,“这种欺男霸女,动不动就出手伤人的人渣,还真有人为他着迷?” 第265章 逻辑鬼才 房二娘见刘绰和顾若兰旁若无人地谈笑,心中的妒火更盛。 她今日是跟着未来阿家——李夫人来赴宴的,为的就是让李夫人带着她在京中贵眷面前多刷刷存在感,顺便讨得李十一的欢心。 为了能让她嫁入李家,她阿耶都被贬官了。 哪知道李十一根本不听李夫人的话,对她视而不见,满园子撩拨女人,最后还纠缠起那个刘绰来。 男人果然就是犯贱,越是不搭理他不将他放在心上的女人,他越是要得到。 她冷笑一声,道:“县主倒是好兴致,这般场合也不知收敛,难怪能放下身段去照顾那些贱民。也不怕有损清誉,若是我,可做不出这等丢脸之事。” 刘绰不得不再次把视线转向房二娘,笑着反问道:“房二娘子这话说的,好像你懂医术似的。” 房二娘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听刘绰又道:“不过,我倒是好奇,房二娘子这般关心我的事,莫不是曾有过什么损伤清誉的经历?这才苦口婆心地提醒我?若是如此,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此言一出,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声。房二娘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恨恨地瞪着刘绰。 张七娘早就见识过刘绰的厉害,但她觉得自己上次是被俘虏的人质,这次却是功臣之女,今非昔比,她必须趁此机会把从前在刘绰那里丢掉的面子全都捡回来,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县主言辞锋利,不过,我们也是关心县主的名声。毕竟,县主如今身份不同,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皇家的颜面。” 刘绰轻轻一笑,立时便道:“张娘子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来丢脸之说?倒是张娘子,咱们在关中分明见过两次,今日你却装出一副从未见过我的样子,还左一句右一句地提什么名声,莫不是自己心中有愧,怕我揭了你的短?” 张七娘脸色一僵,她没想到刘绰竟然如此直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你胡说什么?”她木讷道。 张夫人赶紧拉了自己女儿一把,真是没救了,自己几斤几两重心里没数么?怎么又惹到这个瘟神头上去了,到底谁撺掇的? 众人呼吸都放轻了声音,生怕错过什么大瓜。 舒王妃这回却没有装贤良,语气不善道:“明慧县主真是好大的脾气,张娘子好心向你敬酒,房娘子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升平公主也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道:“说起来,你那时还不是县主,做事失了身份也没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只要记住以后别再操这行医的贱业就好了。昌黎先生不也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么?你这又是经商又是行医的,实在太过有失皇家体面!” “昌黎先生的这句话,殿下是这么理解的么?”刘绰实在没忍住,脱口而出反问道。 没文化真可怕啊,从前顾若兰跟她说,升平公主这个人附庸风雅,喜欢养些文人雅士在府中,实则却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她还没有如此深刻的体会,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韩愈进国子监做四门学博士后,对国子监内的学风很是不满意,所以写了《师说》一文,很快风靡长安。 这篇文章,刘绰上辈子就背诵过,这辈子又亲身经历一遍它的问世,自是了如指掌。 里面的确写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几个字,可《师说》要表达的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个论点? 公主殿下您理解意思都不结合上下文和语境的么? 原文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人家韩愈说的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能相互学习,不以为耻。士大夫之族自己做不到,还笑话人家。说什么,年纪一样大,水平差不多,有什么可彼此学习的,向地位卑下的人讨教觉得羞耻,向高官讨教又觉得有阿谀奉承的风险,满脑子想七想八,简直是师道不存。嘲笑别人,却又不如别人,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啊! 怎么到了升平公主这,倒成了韩愈给贱业定性了? 谁不夸一句逻辑鬼才? 逻辑鬼才升平公主却不知道刘绰在惊讶什么,她五十岁的人了,家里养着那么多文人雅士,还能理解错了? 考虑到自己儿子跟李德裕的关系,还有赵郡李氏的脸面,她压下火气,语重心长道:“台郎家世样貌处处都好,你这样的出身,原本是绝配不上他的。只是如今,你在圣人面前得了脸,被封为县主。如此,身份上倒勉强算是配得上了。从前的事便不再追究了。我也不问你别的,你如今有了封地食邑不缺钱花,以后可还要继续行这贱业?” 听她的语气,她真的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能安安稳稳跟刘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如今的刘绰,总算有了跟她搭话的资格。从前的刘绰,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德阳郡主李畅忍不住道:“姑祖母,先生的云舒布庄是皇祖父下旨特许经营的,且她救治过顾尚书,如今还在给父亲治病,行医之事自是不能放下的。” 德阳郡主素来节俭,端庄娴静又尊师重道,经常衬托得长安城里其他郡主和公主们不像个玩意儿,升平公主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侄孙女,觉得她也丢了皇家体面,太过小家子气。 可她毕竟是太子的长女,储君长女,又是自己女儿,广陵王妃的小姑子,自己怎么也不能跟她当场翻脸。 只好耐下性子道:“畅儿,那些得了疫病的贱民岂可与顾尚书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顾尚书是国之栋梁,他们身份贵重,便是用再多的医者,再好的药也不为过!”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胡缨耳力极佳,自是将花厅里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中气愤不已,却又不能冲进去打人。 她家娘子不仅亲手照料病患,还组织百姓防疫,救活了无数人命。这样的大义之举,岂是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贵女们能理解的? 难怪她家娘子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应酬! “公主殿下,治病救人乃是大义,何来贵贱之分?若治病救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那这医术不学也罢。”刘绰不卑不亢道,“至于房娘子所说的‘自甘下贱’,刘某倒是想问问房娘子,何为贱?是治病救人贱,还是溜须拍马趋炎附势贱?”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房涵岂会不知。可她们家如今依附在嗣道王门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无话反驳,只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垮掉。 “若说治病救人是贱,那大唐的医者们该如何自处?人食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房娘子长到这么大,想必从未看过医者喽?若说接触病患是贱,那朝廷和圣人设置悲田使一职管理病坊事务又算什么?难道房娘子是说圣人也自甘···不成么?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七娘的脸色微变,房二娘则是气得脸色发青。在座的贵妇人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接话。谁都没想到刘绰竟然敢拿圣人来压人。 刘绰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诸位,我刘绰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刘某在关中时,确是亲手照料过染疫之人。若今日在座的各位,因此而觉得刘某下贱,我也不强求。道不同不相为谋,刘某在此也把话撂下,那些因为此事而轻贱于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日后生了病,刘某绝对不管。放心,刘某有自知之明。我这样一双给贱民治过病的手,绝不碰她的贵体!”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那些原本想看热闹的人,此刻也不敢再小觑刘绰。 说完,刘绰又转向张七娘,笑道:“张娘子说要敬我一杯酒,刘某自然要领情。不过,刘某这双手接触过病患,张娘子若是不介意,刘某就以这双手,与你共饮此杯。” 张七娘被刘绰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自己介意?那岂不是自打嘴巴?只好硬着头皮与刘绰碰杯,饮下了这杯酒。然后,如释重负地跌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第266章 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然后,张七娘惊愕地发现,刘绰喝的居然是茶。 “你不是说共饮此杯么?”她不满道。 刘绰抬眸,将见了底的茶杯向她展示了一下,“怎么?我喝干净了啊?” 小样,当她傻么? 这帮人处心积虑地拉她入席,必定安排了不少阴谋。 张七娘更是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一上来就找理由敬酒。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席上的酒她敢喝才怪! 宝安郡主阴阳怪气插嘴道:“小人得志!不过区区二品县主,一朝得势居然如此张狂,张娘子敬酒,你喝茶?” 刘绰笑看着李霓,“看来我多日不在内文学馆授课,郡主的学识退步不少。你不知道有句话叫‘不胜酒力,以茶代酒’么?茶杯不也是杯么?” 李霓怒道:“以茶代酒?真是巧言令色,现在说的是你羞辱张娘子的事,你扯什么内文学馆?” “天地君亲师,我虽是小小县主,在郡主面前却占了个师字。刚才入席,怎不见郡主起身向我行弟子礼?看来郡主这段时日不止学问退步了,连礼仪也出了问题。”刘绰忍不住摇头叹气。 舒王妃见女儿在刘绰面前毫无招架之力,拍桌子怒斥道:“刘绰,你放肆!你不过一个小小县主,居然敢对郡主无礼,真当自己是皇族了?” 整个花厅里的女宾都被舒王妃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齐齐看向这张桌子,不少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听到小小县主几个字时,刘绰的目光难以控制地飘向了闻喜县主。 晋阳公主母女俩的表情都很精彩,被友军误伤的裴瑾恶狠狠地瞪了李霓一眼。 她就知道,李霓这贱人私下里瞧不起她。 她阿娘可是圣人的妹妹,是大唐的公主,若不是裴家出了事,连累到她阿耶,她又岂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主? 刘绰慢条斯理笑着道:“王妃何必动怒?我身为师长,不过好心提醒几句学生的功课,一片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您怎么还拍桌子了?” 卞氏心内赞叹,好强的战斗力,被围攻却丝毫不落下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关键还滴水不漏,让舒王妃浑身难受却找不出破绽。 难怪夫君如此高看刘绰!她那些话就是告到御前,也让人挑不出理来啊! 只是····希望,那位刘三娘子的口条别这么厉害! 舒王妃自然听得出刘绰话中的反击之意,她刚才用了一模一样的话去说刘绰。 因为派刺客去关中的事,她已经被舒王冷落了许久。就连初一十五,这种必定要宿在王妃院子里的日子,都不见李谊去她屋子里坐一坐。 既然脸早就已经撕破了,那她还装什么纯良无害? “你····”舒王妃咬牙冷笑道:“刘绰,小心登高跌重,我倒要看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刘绰不气也不恼,“王妃有所不知,我恐高,所以从不去高的地方。不过,还是要多谢王妃的关怀。” 笑话,说到登高跌重,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家!放眼长安,谁能有你们家野心大? 她又对着大明宫的方向遥遥行礼,“承蒙圣上厚爱,得以教导各位贵女,臣自是该尽心尽力,只盼她们日后能成为知书达理之人。今日之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暗叹刘绰厉害,看似低头认错,实则绵里藏针。 一旁的顾若兰憋笑憋的难受,只好以手掩面。 升平公主凝眉不悦,“明慧县主,张将军为大唐立下大功,张娘子是她的嫡女,她诚心敬酒,你却以茶代酒,确实不妥。你如今虽是二品县主,却无论何时都不可轻慢武将,否则恐会伤了天下将士的心!” 刘绰心中只觉得好笑,年轻时,升平公主眼高于顶,连汾阳王郭子仪家都瞧不上。如今却可以忍着不顺心,跟她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看来醉打金枝的坊间轶闻,让她在‘不可仗着血脉和身份轻慢武将’这方面还真是有进步的。 但看在这位骄傲的公主没有派人刺杀过她,更没直呼她的名讳,她决定客气一点跟她说话。 “殿下,您有所不知,其实张娘子心里头巴不得我喝茶呢!不信您问张娘子!”刘绰眸光深沉地看着张七娘。 张七娘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刘绰这贱人居然敢威胁她! 鸿胪寺的谈判旷日持久,那个蔡邦喜饶如今还在大狱里关着呢。 刘绰手中有口供,随时可以将她们张家里通外贼的证据拿出来,她怎能不好好听话? 张七娘心中又怕又恨,自从遇见这贱人,她的日子就没有一天好过。 非但宠溺她的父亲动手打了她,连从小到大对她百依百顺的阿娘也动手打了她! 当众教训算什么?她还当众挨过刘绰的巴掌呢!更可恨的是,父亲回到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居然还夸她打得好! 以至于,她现在只要听到刘绰两个字,脸颊都不自觉会火辣辣的疼。 “你当本宫傻么?”升平公主怒道,“张娘子刚刚分明····” 不等张七娘为是否乖乖配合刘绰在那天人交战的时候,张夫人抢白道:“公主殿下,这是真的,以茶代酒就很好。明慧县主不胜酒力的事,我们全家都知道。不论喝茶还是喝酒,心意到了就行!” 张夫人偷偷瞧了瞧刘绰的表情,她说得已经够露骨了,刘绰不可能听不懂。 女眷们全都震惊不已。 张夫人怎么看起来很怕明慧县主的样子? 虽说明慧县主小小年纪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但张夫人乃堂堂一方节度使夫人,怕她做什么? 真是奇哉怪哉! 晋阳公主看猪队友们一个个败下阵来,再也按捺不住,“刘绰,本公主知道你在圣人面前得宠,但你不该如此无礼,不但当众教训郡主,还敢顶撞舒王妃,真当我们皇家无人了么?” 刘绰神色平静如水,态度依旧温和,说话不疾不徐,“公主殿下言重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何来教训郡主、顶撞王妃之说?郡主学业不精,我身为师长教导一二;王妃娘娘误会,我自当解释清楚。这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并无冒犯皇家之处。” 晋阳公主被刘绰这番说辞气得脸色涨红,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这时,沉默许久的房涵再次开口:“明慧县主倒是巧舌如簧,你在内文学馆教授的是博物知识,郡主的礼仪课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还说自己不是仗着几分圣宠,便胡作非为!” “你好贱啊!”刘绰看向房涵,直白道。 众人听到刘绰这句直白的骂人话语,顿时一片哗然。 房涵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后转为愤怒,“我是官眷,你竟敢如此辱骂于我?!” 刘绰轻轻挑眉,“在座的各位都是…哪个不是官眷?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跟我这么说话?我此前从未见过你,若不是向若兰打听,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跟你无关的事,你上赶着掺合,不是犯贱是什么?上博物课就不需要礼仪,不需要尊师重道了吗?你分明不在内文学馆读书,却在这里不懂装懂,大放厥词,不是犯贱是什么?” 好险,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那句“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你···” “我什么我?我身为县主,刚才入席之时与众人见礼,你却并未对我行礼,这么多人就数你屁股最重?你既无诰命,又无爵位,却当众对我言语不敬,无端指责,难道便是有礼之举?你的脑子是在想着怎么攀附皇亲嫁入宗室的时候就用光了么?” 房涵被刘绰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立时便想冲过去打人,胳膊却被李夫人死死按住。 她咬牙骂道:“贱人!要我向你行礼?凭你也配!” “贱人骂谁?” “贱人骂你!” 周围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被战火波及。 “还算有自知之明!”刘绰认可道,“似你这般的蠢人,的确不配给我行礼!” 厅中有轻微的笑声响起。 “顾九,你笑什么?”房涵尖声叫道。 顾若兰有些意外,她刚刚除了肩膀抖动外,根本没笑出一丝声音,怎么就被点名了? “我又不在内文学馆读书,你别扯上我!”顾若兰道。 不是她不帮忙,一是绰姐姐一个人就应付的过来,二是她还得兢兢业业为刘绰说的犯贱做对比示范呢! 霎时间,房涵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无辜最悲愤的一个人,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 她这未来阿家私底下可没少骂刘绰啊! 她每次跟她一起骂,都会得到她的夸赞的啊! 今日她为何不帮她,还要拦着她? “刘绰,你欺人太甚!” “哭?哭你就有理了?回去甩干净脑子里的水,想清楚到底是谁欺人太甚!我本不想与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跟前凑,恶心我。刘绰自认见过不少贱人,但贱成你这样的,实在罕见!” 此言一出,今日被刘绰怼过的人脸上都难堪至极。 这话分明是把她们也骂进去了。 可她们谁都不能出言质问,否则就是上赶着犯贱了。 因为现在交战双方是房涵和刘绰啊! 又菜又要作死的房涵羞愤欲死,只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席上坐下去了,否则真是没脸见人了。 她站起身,看着刘绰厉声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咱们走着瞧。” 说罢,便要离席而去。 “慢着!谁允许你走的?”升平公主怒道。 房涵木然转身,不知道为什么连升平公主也要为难她。“公主殿下?” “杜府大喜的日子,你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好端端的寿宴让你糟蹋成这样,你还想一走了之?” “我没有···不是我···”房涵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望向李夫人求救。 她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巴巴,倒真显得刘绰像个反派了。 这时,一贯最会装好人的舒王妃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原本都是些小事,莫要伤了和气。房二娘子年少气盛,县主你也莫要再计较了。” 她看似打圆场,实则偏袒之意明显。县主二字说得尤为大声,似乎生怕众人忘记了,在寿宴上吵架的还有刘绰。 升平公主冷笑一声,“舒王妃此言差矣,无规矩不成方圆。明慧县主堂堂二品爵位,怎就受不得她的礼了?她却言行无状,以下犯上,分明是大不敬之罪,岂会是小事?若不严惩,岂不乱了纲常?” 房涵听到要严惩,吓得脸色惨白,哭声更大了。舒王妃见状刚想再说些什么,升平公主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只能悻悻闭嘴。 舒王妃是晚辈,自然不敢当众违逆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却觉得今日刘绰有句话说得不错,舒王妃的脑子也可能已经在夺位之战中用光了! 否则,她为何看不出,她拦下房涵,是在为今日寿宴上吵的这一架找替罪羊? 难道,她想看宝安郡主和闻喜县主被抓去坐监? 那才真的是失了皇家的体面。 “看住她,待宴席结束,杖二十。”升平公主厉声道。 房涵吓得哭喊之声一下子就停了。再哭下去,恐怕她小命都不保了! 李夫人终于开口道:“公主殿下,这孩子与攀儿是有婚约的。过几个月就要完婚了,若是打伤了,耽误了良辰吉日终究不美。她年纪小不懂事,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就从轻发落。” 升平公主微微皱眉,似在思考。 李实这个夫人跟自己比起来,谁辈分高来着? 第267章 这母女俩怎么回事? 李实本人也不过是道王李元庆的玄孙。 一介远房宗室罢了,他夫人居然敢跑到本公主面前讲面子? 她算老几! 想到这里,升平公主更恼了。 她是代宗皇帝的嫡长女,是当今皇帝的妹妹,嫁的是郭家,所受恩宠历来是众公主之首。什么时候罚一个人,还要看远房宗室的面子了? “既如此,本公主便将她交还给京兆府处置!” 李夫人脸上的笑纹还没完全绽开,就听升平公主接着道:“对县主不敬,乃是大罪。在杜家用刑恐有冲撞,终究不妥。拉去京兆府教训就名正言顺了。本公主相信,京兆尹定能公事公办!” 厅中先是一静,接着又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让未来家翁处置未来儿媳妇? 不愧是升平公主! 今天这寿宴热闹可真是多啊! 李夫人则憋了个大红脸。“公主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涵儿好歹是房太尉的后人,如此惩治是不是有些重了?” 房涵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响,也跪在地上求饶:“公主殿下,臣女知道错了,求您饶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 刘绰不知道房家的底,稍微侧身,顾若兰便解释道:“房启的祖父房琯曾官居宰相,死后被追封太尉。” 这家世不可谓不显赫。 “太尉?还做过武职?文武双全啊!”刘绰奇道。 顾若兰点头,“听祖父说过,房琯做文官的时候,能力还说得过去。后来,参与平定安史叛乱,却是个纸上谈兵的,用人不当,招致大败,自那以后失了圣心。房家做官的不少,房启也是靠着门荫入仕的。” 升平公主自嫁入郭家,旁的官员或许不熟,对房琯却是了解的。 郭子仪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不世之功,房琯就是那个失败对照组。他的儿子还算有出息,可惜到了房启这一代,得靠攀附旁人才能有发展。 她讥讽道:“你祖上就识人不明,是个糊涂的,怎么你小小年纪也犯起了糊涂?你得罪的又不是本公主!” 突然被cue到的刘绰赶紧夹菜装死。她只是一个无情的咀嚼机器。 房涵自然也听懂了升平公主的意思,可让她向刘绰低头,她宁可去死。何况只是杖责?还是在京兆府受刑?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忙着吃喝的刘绰,然后叩头谢恩,“臣女领罚,臣女谢公主殿下教诲!” 升平公主一点都不意外,她正是怕房涵纠缠才甩锅给刘绰的,效果果然不错,“不错,还算懂事!” 整个宴会的气氛,因为这场争执而变得微妙起来。 赴宴女眷都意识到,明慧县主虽年轻却并非易与之辈。升平公主也没有如大家原本预料的那样,去为难顾若兰,反倒是捉住了房二娘子的错处要罚。 原本对曹氏冷嘲热讽的那些人,现在一个个脸上堆满了笑容,仿佛之前说曹氏坏话的不是她们一样,围在曹氏身边,极尽吹捧之能事。 曹氏面对这些突然转变态度的贵妇人们,心中虽然觉得好笑,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随着梁郎君登台献唱《白雪歌》,宴会渐入佳境。 “这唱的真不错啊!难怪此人如今风靡长安!” “因为明慧县主和祁国公,现在长安哪个人不想听梁郎君的《白雪歌》?” 宾客们闲聊起来,谁都不想再提之前发生的事。 “奇怪,杜夫人怎得没与诸位公主郡主坐在一起?” “你没见刚才多么刀光剑影?杜夫人何其精明的人,怎么会让自己在大喜的日子里不痛快?” “原来如此,她桌上那些都是谁啊?” “都是与杜夫人认识多年的老姐妹,个个身有诰命,论年纪论辈分都说得过去!” “杜夫人年纪大了,怕吵闹,也受不得劳累,这次寿宴还免了宾客们敬酒!若是想跟谁说话,自会派人来请。” ···· 晋阳公主岂肯放过这难得的与刘绰同席的机会,酒刘绰不喝,好在她还有备用计划。 她清了清嗓子,看着张七娘微笑道:“张七娘子容貌出众,知书达礼,今日寿宴有不少出挑的郎君,不知哪家的有福气能成为张将军的乘龙快婿啊?” 话音刚落,妇人们立刻来了兴趣,纷纷交头接耳,猜测张七娘会看上哪家的公子。 张敬则手握重兵,又极为宠爱这个女儿,若是能与张家结亲,实在好处多多。 圣人的打算,官眷们自然看得懂,将张家女儿娶回家里便是帮了圣人的忙,如此领会圣意的臣子,还能不受重用? 顾若兰低声道:“来了,来了,这是冲你来的!” 刘绰却一点不慌,“若我自己身无官职,只是一介东宫属官之女,圣人或许真的会让我看在张敬则军功的份上,退婚让贤。如今我是县主,便是裴瑾也无法让我退让婚事。” “若是她求旨,要给李二做平妻呢?” 刘绰自信道:“她不敢!” 晋阳公主虽能查到张七娘对李二有意,却不知道张七娘曾跟吐蕃探子合谋掳劫刘绰的事。 顾若兰凑近刘绰轻声问:“绰姐姐,你是不是拿住了张娘子的把柄?” 刘绰笑着赞道:“真聪明!” 张夫人不断给女儿使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张七娘脸色古怪又难看。 她虽然心中对李德裕爱慕难舍,却更害怕刘绰手里握有的她勾结吐蕃人的口供。一旦这个秘密被揭露,不仅是她,整个张家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知道,自己要是成了罪臣之女,便是连这园子里官职最低那户人家的郎君都配不上了。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张七娘站了起来,盈盈施了一礼,“多谢公主挂怀,婚姻之事全凭父亲做主。” 张夫人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七娘子年纪尚轻,我还想留她在家中多自在几年呢,婚事暂且不急。” 晋阳公主微微皱眉,这母女俩怎么回事? 不是说张七娘曾当众对李二剖白心意么?怎得如今她父亲得胜回朝,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她倒怂了? 刘绰自来强硬,若是她跟圣人提,必会闹个不欢而散,两败俱伤。最好是两边都落罪,那时瑾儿的机会不就来了? 这般回应,当真奇怪。 张七娘自是满肚子委屈。这寿宴之上,除了李二,倒也有几个男子的相貌能入她的眼。 韦家那个七郎长得好,家世却比李二差些。 郭四郎倒是家世好,却已经跟舒王家的宝安郡主有了婚约。她如何争得过? 便是刚才那个在园子里眼神炽热地盯着她瞧的李十一,竟也与这莫名其妙的房二娘子有了婚约! 怎么这长安城的好男儿一个个都有了婚约呢? 真是叫她好生气恼! 难道要叫她嫁个比她大上许多岁的老男人? 还有那个刘绰,她突然伸胳膊是要干嘛?难道她还想打人? “怎么?这满院子的好儿郎,竟无一人能入张娘子的慧眼么?”裴瑾声音发酸道。 自从知道张七娘也喜欢李二,她就看她不顺眼。可她阿娘居然让她忍着,还让她跟情敌做朋友。 裕阿兄这样的男子,不能便宜了刘绰,更加不能便宜了这个张七娘。 刘绰如今好歹是个县主。张七娘算个什么东西? 此时,一直沉默的杜夫人开口了,“七娘子这般乖巧听话,日后定能寻得良配。” 众人皆称是。 而刘绰这边,她伸懒腰,纯粹是想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张七娘身上,偷溜去戏台旁看表演。 “若兰,你吃得怎么样了?咱们离席去听曲,省得再生事端。” 顾若兰会意地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第268章 抬妾为妻 看到刘绰和顾若兰离席去了戏台旁的散座,李霓给邻桌的一个妇人使了眼色。那妇人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她挑县主的错处。反正,县主已经走远了,想来也听不到是她背后说人。 “明慧县主怎么离席了?还有最后一道大菜没上呢,这怕是不妥?” 另一个妇人附和道:“是啊,杜夫人别生气,县主年纪小,又鲜少参加女眷们的席面,定然不是成心的。” 曹氏冷森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声音来源。这俩人刚才都参与了强拉刘绰入席。 “明慧县主喜欢听梁郎君唱曲,这是满长安城都知道的。老身有什么好生气的?”杜夫人活了一大把年纪,自然不会被人三两句话就挑拨到。 “说起来,我家郎君也喜欢听这首曲子,还将明慧县主引为知己呢!他听到梁郎君登台,说不得已经在戏台旁占上好位置了!” 说话的妇人瞧着是杜夫人那桌上最年轻的一个,正是祁国公夫人裴氏。她出身河东裴氏,是宰相裴冕的女儿。 众人立时捧场大笑。 “这梁郎君的演出都排满了的,若不是听说祁国公和明慧县主也来赴宴,府上的管家怕是还请不到他呢!”杜夫人笑着冲裴氏举杯。 听了裴氏跟杜夫人的一来一往,升平公主脸上重新挂上了雷打不动的高傲神色,扫了一眼身旁的亲家舒王妃,不屑低语:“也不知道七弟妹怎么想的,竟自降身份,同那嬖妾李氏坐在一桌!” 舒王妃也小声讥讽道:“可不是么?杜相是岐国公,郭将军是祁国公,音同字不同,这两位国公夫人更是云泥之别。我最瞧不上的就是李氏这种人,区区一个嬖妾,县尉之女,竟敢在正妻死后,缠着杜相升她为正妻。听说今日有不少女娘都想着沾沾李氏的福气,攀高枝呢!” 升平公主最不喜欢这种尊卑贵贱颠倒的事情,长眉拧成麻花道:“那有什么办法,我朝京官外任是不能携带家眷的,杜相在淮南讨伐张愔的关键时候,只有她在身侧侍奉,可不就显出来了?她生的那些庶出的子女,一个个也成了嫡出,这让前头梁氏生得那些到何处说理去?” 戏台旁,顾若兰和刘绰也在聊着杜夫人。 “绰姐姐,你可知今日杜夫人为何不与我们坐在一起?” “怕麻烦?要真坐在一起,升平公主不得挖苦死她?一把年纪了,何必受这个罪!”刘绰推了推点心盘子,“你尝尝这点心,真的不错!” 顾若兰也拿了一块点心吃,“这事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刚才忙着找七郎,忘了跟你说。席上又不方便说。倒是忘了,杜相在淮南时,你正在徐州呢。” 杜夫人李氏乃是妾室被抬为正妻的事,刘绰自然知道。 贞元十六年,张建封病逝,尚无旨意,张愔就被士兵们拥立为主。皇帝李适遂任命杜佑为淮南节制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兼徐泗节度使,让他讨伐张愔。后来兵败,朝廷无奈,只得将徐州划给张愔,又将濠州、泗州划归淮南,并命杜佑兼任濠泗等州观察使。 也就是在淮南的这段日子里,杜佑的正妻梁氏病死,一直备受宠爱的妾室李氏得以成为正妻。这事当时不止在淮南闹得沸沸扬扬,徐州城的百姓也很是嘲讽了杜佑一阵。 刘绰当时听了这传闻却很是赞同杜佑的做法。那时她跟张家关系好,又不希望徐州百姓陷入战火煎熬,对杜家这些后宅隐私事才关注了点。 于她而言,至少那位来讨伐徐州的大官,没去祸祸年轻小姑娘。 以杜佑的家世和官职,大把官员愿意卖女求荣。 李氏年纪不小了,也是正经人家出身,与杜佑和梁氏都相伴多年,育有子女,知根知底。难道还要让杜佑一大把年纪了从外头再娶个年轻的进门做填房? 舒王妃道:“这事当时最反对的就是梁氏生的孩子们,他们鼓动杜家的亲族子弟闹了好一阵子,但杜相还是固执己见,抬妾为妻。男人嘛,于他而言,李氏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若是能让那些孩子们也有个嫡出的身份,何乐而不为呢?” 升平公主不着痕迹扫了一眼虽年老却依旧气质优雅的李氏,八卦道:“瞧她的样子,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否则也不能让杜相这么多年了还把她放在心尖上。” 李霓知道升平公主最是重尊卑规矩,便想借着升平公主的势给刘绰添堵。 反正,她又不喜欢李德裕。她没收拾了刘绰,让人议论几句刘绰的未婚夫家也是解气的。 一个老女人的前尘往事有什么好讨论的? 她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求教道:“姑祖母,既然京官外任不得携带家眷,那赵郡李氏的家眷怎不在长安?” 裴瑾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她知道李实与舒王府走得近,立时反唇相讥,“郡主这话说的,朝廷还不许官员家中迎娶辖地下属之女呢,怎不见你跑到嗣道王面前说嘴?” “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李霓脸色尴尬道。 她也没想到,还没等人附和她呢,裴瑾先冲出来护着李二了。 “李刺史身体不适,家人同行赴任是为了照顾他。裕阿兄年轻,这才两头跑。他家的事,圣人岂会不知?用得着你操这份闲心?” 张七娘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听出了点什么。 这位闻喜县主怕是也喜欢二郎? 晋阳公主使着眼色,假意斥道:“瑾儿,你是长辈,怎么跟霓儿说话的!若是吃饱了就出去听戏,别在这里聒噪了!” 裴瑾这才想起,是时候安排那场捉奸大戏了。 婚前私通可是天大的丑事,刘绰不是名声好么?她倒要看看,出了这样的丑事,裕阿兄还是不是非她不娶! 想到此处,她心情愉悦地起身行礼,“母亲,姨母,瑾儿吃饱了,先行告退!” “去!”升平公主也不喜欢看小女娘家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地闹腾,又对着晋阳公主道,“瑾儿还是个孩子呢,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你何必跟她动怒?” 张七娘却没有因为发现裴瑾也喜欢李二而对她敌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一个人能力有限,何不跟县主一起对付那个讨人厌的刘绰? 她也忙起身行礼道:“蔓儿也出去瞧瞧!” 晋阳公主巴不得一会儿刘绰的丑事有人帮着做见证,忙道:“瑾儿刚出去,你们小姐妹自去玩!” “谢公主殿下!”张七娘快步出去。 舒王妃笑得假意十足,“瞧瞧,年轻人啊就是爱凑热闹!瞧着外面的郎君娘子越来越多了,七娘子莫不是有看中的人了?” 第269章 陷害 裴瑾和张七娘一前一后出了花厅,李霓也想追上去看看,却被舒王妃以眼神阻拦。 来之前,舒王妃就嘱咐过她,既然郭四郎不喜欢她,她就要在升平公主面前好好表现,争取未来阿家的喜欢和支持。 戏台上,梁郎君全情投入地弹着琵琶。戏台下,宾客们听得如痴如醉,连带着庭院中的喧嚣声也渐渐低了下来。 “想不到,梁郎君的琵琶也是一绝啊!”刘绰和顾若兰享受着难得的娱乐时光。 一队杜府的丫鬟,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在人群间穿梭,安静又有效率地为贵宾们奉上。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个丫鬟的脚边突然伸出了一只脚,她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手中的碗倾斜,滚烫的汤汁直直地朝着刘绰的方向泼洒而来。 刘绰听曲子听得认真,等听到身后的动静,已然躲避不及。 那滚烫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呼出声,眉头紧蹙,显然是被烫得不轻。 周围的宾客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转头看向刘绰。只见她的衣裙上斑斑点点,沾染了汤汁,那精致的布料上顿时留下了难看的印迹。 顾若兰立刻站起身,关切地问:“绰姐姐,你没事?烫到了没有?” 刘绰摇了摇头,她看了看衣服上的污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好在衣服厚,如今天气也还凉,就最开始那一下烫,现在没事儿了!” 这时,那位闯祸的丫鬟已经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县主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县主饶命!” 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显然被自己的失误吓得不轻。 所有丫鬟都跪了下来。 “求县主恕罪!”带队的掌事嬷嬷先是告罪,又对那丫鬟斥责道:“你怎么回事?平日里总夸自己勤快麻利,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孙姑姑,刚才是有人····” 那丫鬟哭诉到半截,突然意识到,伸脚绊了她的人一定是今日登门的宾客。 她不过是个奴婢,说出来那人绝对不会认。没有证据,对方再说她胡乱攀咬,到时候主人家只会罚的更重,这委屈她只能自己咽下。 对峙起来,没人会信一个奴婢说的话。 她忍住不甘与委屈,改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底下突然绊了一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刘绰盯着丫鬟的表情,判断出对方的眼神和表情都不似作伪。 可这场意外太过巧合,似乎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试图找出那个可能故意绊倒丫鬟的人。 宾客们表情各异,却也无人眼神躲闪。 待看到侧后方散座上幸灾乐祸的张七娘和裴瑾,刘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大姐你能不能收收你那得逞的小表情? 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捣的鬼是? 想用这热汤给她毁容?还是单单只为恶作剧泄愤?亦或是还有后招? 有人低声议论,“听闻刚才,房二娘子不过顶撞了她几句,就要被杖刑二十。这小丫鬟怕是活不成了!” 裴瑾假意关怀道:“先生您没事?先生如此貌美,可别烫坏了,快快,赶紧服侍先生下去换身衣服,抹点烫伤的药膏!若是先生身上留了疤,本县主决不轻饶!” 刘绰懒得搭理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还在砰砰磕头地丫鬟道:“起来,我不怪你。以后小心点,可别再被什么阿猫阿狗的猪蹄给绊到了。” 裴瑾脸上的笑都干了几分,不自觉就将脚往后缩了缩。 周围的宾客们见刘绰如此宽宏大量,惊讶之余,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 那丫鬟千恩万谢地站起来,“谢县主饶命!” 孙姑姑看着凶狠,其实却是在保护手下的人,她一边暗示小丫鬟行礼告退,一边教训道:“县主宽宏大量,不与你一般计较。咱们府上却不能轻饶了你。明日,到我那里领二十杖,不打你不长记性!” 丫鬟庆幸道:“是!” 孙姑姑正要亲自引着刘绰去换衣服,就有一个丫鬟道:“嬷嬷先忙,奴婢给县主引路就好!” 顾若兰凑过来小声说:“绰姐姐,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想想那些宅斗剧!” 刘绰微微点头,“我心里有数。” 正想着,梁郎君戏班里一个清秀伶俐的学徒匆匆跑来,“小人见过县主,师父说,这册子上的曲目无论县主点哪个,他都能唱。您的知遇之恩,师父一直记着呢。” 册子下的手递给胡缨一张纸条。 刘绰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小心背后之人,莫要轻敌。” “多谢提醒!”她轻声道。 出席大规模宴席,女眷们都会带着一套备用衣裙,以备不时之需。 夏季的衣裳轻薄,一般由贴身婢女随身带着。这时节穿的衣服厚实,却是不方便随身带的。 何况,大部分时候备用的衣服根本用不到。所以,大家都习惯把衣服放在马车上。 因为杜夫人的寿宴,整个安仁坊的交通都拥堵了起来,杜府门口根本没有长时间停放车辆的可能。 唐代已经有了付费即可让客人们短暂停车的车坊,有官营的,也有私营的。 有别于刘绰上辈子时的停车场,唐代的车坊还经营车辆租赁服务。 自杜佑回到长安做宰执,家中访客变多,自然早有商家嗅着商机经营起了车坊。 刘绰和李二的车就停在最近的车坊里。待寿宴结束,会有随行伺候的小厮提前来叫人,车夫再去宰相府门口接人即可。 “县主,请随我来!”那引路的婢女提醒道。 刘绰却不急,对蓄势待发要去取衣服的胡缨道:“衣服让石榴去取就好,你跟我走!” 第270章 河东柳家的 戏台旁,裴瑾心里堵得慌。 事情为什么不是按照她预料的那样发展? 今日杜家设宴,来祝寿的无论主仆都是客人,忙碌的只能是杜家自己人。 各家赴宴又都带着家中的郎君娘子过来,或是拓展人脉,或是看看有没有心仪之人,伺候的人自然不好带太多,而能跟着到杜府伺候的仆人,自然都是很受主人重用的。 所以,外院招待各府仆人的席面做的也很不错。 旁的下人都去外院吃饭了,那个胡缨偏要守在主人们聚集的院子里,连饭都不吃。 却完全忘记了,因为今日母女俩有大事要做,公主府的女史也都守在外面没去吃饭。 胡缨的身手她听说过,本以为可以借取衣服这事将她调虎离山,再将刘绰引到准备好的地方,只等着李攀过去成就好事。 哪知道刘绰派了旁人去取衣服,还是要胡缨随侍在侧。她跟刘绰果然是八字相克,一遇见她就事事不顺。 也不知道摆在房中的迷药劲儿够不够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胡缨尚有反抗之力,那一会儿李攀就很难得手。 可这毕竟是杜府,不是公主府。 想在宰相府邸做手脚是很难的,更别说还是要算计一个县主。 不能用太特殊的药,只能用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迷药。否则,若留下痕迹,容易让人循着线索追查到货源和买主。 不能封住杜家客房的门窗,否则到时丑事掀开,一看门窗被封的痕迹,阴谋陷害的意味就太明显了。 刘绰要神智不清,任人宰割,还要在看客们赶到前醒过来,这样才像是她主动与人苟合。 好在,李攀很配合。 他既垂涎刘绰的美色,又想收拾一下这个不把嗣道王一脉放在眼里的女人。 只要她们能将刘绰引过去放倒,剩下的交给李攀就是。 杜府的奴仆以家生家养的为主,差事和性命都绑在杜家。引刘绰过去这人得是个能在杜府各处穿梭引客都不会被疑心的,光是贪财还不够,必须得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才行。 母女俩提前许久调查,才好不容易确定了可收买的人选。 好在因为要筹备寿宴,人手不够,杜府从外头也聘用了不少帮工。 这些帮工虽然只能在外院做粗活,接触不到贵客,但还是有些用处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裴瑾突然计上心来,对随身伺候的女史低声吩咐了几句。 只要刘绰主仆在那燃了迷药的房间里待的够久,武功再高也得… 想到一会儿刘绰被众人围观床事的狼狈相,裴瑾得意地对张七娘道:“就跟你说,今日有好戏看?” 张七娘丝毫不掩饰地恨恨道:“可惜只泼到了衣服上,没毁了那贱人的脸!” “那岂不便宜了她?她不是喜欢沽名钓誉么?让她身败名裂,只能嫁给自己讨厌的人,不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 裴瑾很是看不上张七娘那简单粗暴的报复方式,煞有介事地炫耀起自己从晋阳公主那学到的见识。 “女子嫁人便如第二次投胎,她想通过嫁入赵郡李氏改了她这条贱命?我偏不让她如愿!我要让她这辈子都受尽磋磨,不得好死!” 张七娘不由有些后背发凉,这些长安贵女真够狠辣无情的。她还真应该多跟她们学学! 上回,若不是因为她既想要得到李二郎,又不想自己的闺誉受损,出手不够果决,没闹到人前,也不会让李二郎有了推脱拒绝的机会。 没一会儿,那女史就回来了。院子里的年轻男女也越来越多。 张七娘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突然,她的视线被一个男子的身影牢牢吸引。 那人站在庭院的另一侧,身姿挺拔如松,眉目俊朗,气质温润如玉,正与几位年轻公子围着一个中年男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那是谁?”张七娘不自觉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裴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认出那个男子正是刘绰的兄长刘谦。 她眼珠子咕噜一转,压低声音对张七娘道:“好像是河东柳家的郎君,尚未婚配。那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叫柳宗元,如今可是太子那边的红人。” 让冤家成姑嫂,多有趣啊! 如果张七娘能嫁给刘谦,自己岂不是既能解决掉这个情敌,又能给刘绰添堵? 听了裴瑾的介绍,张七娘的眼睛亮了起来。 李二她是不敢想了。眼前这人长相不错,虽不贵气,却很儒雅。没有婚约,还是河东柳家的。真是完美符合她的择偶要求。 回长安的路上,她虽见过刘二郎和刘三郎,可刘谦跟两个堂兄长得并不像。 刘谦的五官要深邃许多,刘绰曾调侃过自己的兄长,说他若是贴点胡子,再穿上西域衣服,都能让人误认成是西域人。 他被曹氏叮嘱多往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凑凑,姑娘没看中哪个,却发现了自己崇拜的柳河东。当即抓住机会,跟在柳宗元的屁股后面跑。连自家妹妹的衣衫被人弄湿,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都没发现。 裴瑾见张七娘的反应,知道自己的计划有戏,蛊惑地说道:“张娘子,你若是对那位柳家郎君有意,一会儿,我派人将他引到僻静处,你们二人好好聊聊?” 为了打消张七娘的顾虑,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河东柳家与公主府也算是有些交情。” 张七娘很怕柳家郎君被旁人捷足先登,对裴瑾的提议很是心动,又听她说河东柳氏与公主府有交情,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若是被人发现了……” 毕竟是在长安城中,宰相府邸,若是在凤祥,她还真不用劳烦裴瑾出手。 裴瑾看出了张七娘的顾虑,便安慰道:“放心,张娘子如此品貌,那位柳郎君若知道了你的心思,定然十分欢喜。你我一见如故,我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会让你的名声受损。你只需想好见了柳家郎君要说什么,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张七娘心中虽然还有些忐忑,但想到能够接近人生中第二个心仪的男子,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裴瑾的提议。 裴瑾见张七娘答应了,便偷偷地向身边的女史使了个眼色。那女史将裴瑾从小拉扯到大,听她睁眼说瞎话了半天,自是心领神会,悄悄地退出了人群,准备去安排一切。 “哪位是刘舍人家的石榴姐姐?”与此同时,一个小丫鬟站在外院仆人们的席面处脆生生道。 正在低头吃饭的石榴猛地抬头,“我是!小妹妹,找我什么事?” 杜家安排待客,上菜的人却把整碗热汤泼到了县主身上。 小丫鬟自然不好大咧咧当着各府下人的面说出来。 这不是在给杜府抹黑么?若是杜相追究起来,可就遭了。 她笑着道:“石榴姐姐好,县主吩咐我跟姐姐去贵府车上取一样东西,还请姐姐快些!” 石榴却牢牢记着自家五娘子的吩咐:高门大户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若遇到那等陌生人来传话,又没带着信物的,一定要当众问清对方的目的,免得落入旁人的圈套,又无人证,百口莫辩。 “妹妹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我家娘子要你跟我去取什么?” 那丫鬟见石榴还坐在席上,一点也不见着急的样子,为难道:“姐姐快跟我出来就是!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妹妹只需将话说清楚,取东西的活儿我自己去就行!”她越是这样,石榴越是坚持。 五娘子还嘱咐过:自家的车驾只有信得过的人才能靠近。绝不可让不知底细的人随便靠近,说不得就会被塞什么不好的东西进去。 眼前这小丫鬟,根本没有信物,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她家娘子才不会找信不过的人帮着取东西呢! “是···是替换备用的····适才县主的衣衫被人不小心弄脏了,需要替换的衣裙!”小丫鬟跺脚道。 话音落,石榴人已经蹿到了院门口。 “我们府上本是备了衣裙供贵客替换的,可县主非得穿自己带来的衣服,我这才····”小丫鬟还在小声嘟囔,一抬头却哪里还有石榴的影子,“人呢?” 谁家的娘子谁家心疼。 知道自家娘子跟刘绰走得近,若是她出事,多半顾若兰也得被波及。石榴急匆匆赶往车坊之时,喜鹊也吃不下去了,抹了抹嘴就赶着去看她家娘子了。 刘绰、顾若兰和胡缨三人被引着穿过曲折的回廊,步入一处幽静的院落,与外头宴席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院中共有五间房,引路婢女指着正中那间道:“县主,这些都是府上准备给客人们短暂休息用的房间,您身份贵重,这边请!” 院子一侧,正双眼放光地看着柳宗元的刘谦也被人拍了拍肩膀。 “刘四郎,明慧县主刚才在戏台旁似乎被烫伤了!” 第271章 将计就计 刘谦听到这话,立刻转头看向那人,眼中满是焦急之色,“你说什么?我妹妹被烫伤了?她现在在哪里?” 那婢女往花厅后指了指,“说是被人不小心泼了热汤,具体情况奴婢也不清楚。县主去客房更衣了,刘四郎若不放心,奴婢可为您引路。” 刘谦顾不得其他,连忙向柳宗元告辞。他心中焦急万分,只担心妹妹的伤势如何,是否严重。 与此同时,刘绰三人也被引入了房间。 屋子里布置得简洁雅致,一应物品俱全,熏香袅袅,温暖如春。 “县主,顾九娘子,二位在此歇息片刻,衣服很快就取来。”那婢女站在门口道。 顾若兰也觉得屋子不错,对那引路的婢女道:“这房间倒是雅致,你先退下,等县主换好衣服自会出去。” “奴婢就在外头守着,两位娘子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那婢女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刘绰就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对胡缨使了个眼色,又低声对顾若兰说:“这房间里有迷香,小心!” 一进门,她就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香,这香味与杜府常用的熏香不同,显得格外突兀。 刘绰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意识到这似乎是那个老掉牙的毁女子清白的陷阱。刚才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想麻痹引路的婢女,让幕后黑手自己站出来。 胡缨紧走几步,轻手轻脚地将两扇后窗全都打开了。 顾若兰一听,忙屏住了呼吸,待两人也走到了通风的后窗处才道:“有迷香?”她抬手指了指外头,用口型问“那丫鬟一伙儿的?” 刘绰点了点头。 顾若兰先是提高了声量道:“快快,绰姐姐,屋子里暖和,你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看看背上有没有烫伤!”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追问,“那绰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有迷香的?” “好,若兰妹妹,你快帮我看看,我背上有没有伤,会不会留疤!”刘绰假意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又踢了一下近旁的椅子,制造了点真的在换衣服的动静出来。 “味道!这屋子里有曼陀罗的味道!”刘绰压低了声音,笑着看了看胡缨,“下药的人怕是不知道,胡缨是使迷香的行家。她身上常年带着十几种迷药。来长安的路上,多亏了她身上的迷药,我才能将李锜那个身手高强的义子给活捉。” “还好还好,就是看着红了些,没起水泡,回府后抹点烫伤的药膏,应该不会留疤!” 顾若兰流畅地切换着大小声,“十几种迷药?” 看顾若兰一脸的难以置信,胡缨开始像机器猫一般,从身上各处掏起了五颜六色的小纸包。 袖管,腰带,胸前衣襟,护腕,甚至发髻里,都被她藏了东西。 “那我就放心了!”刘绰也恢复正常声量回答,又从袖袋里取出三颗药丸,轻轻道:“含在嘴里,别咽下去!” “啧啧啧啧!”口含解药后,看着胡缨手中捧着的迷药小山,顾若兰不得不轻声惊叹,“这些都是迷药?” 胡缨淡定点头,声音平平道:“九娘子,万变不离其宗,所有迷药都少不了一味主药,那就是曼陀罗花。我家娘子医术高超,又爱钻研,用过一回迷药之后就着迷了。一到长安,就将能搜罗到的迷药全都买来在家研究。” 她手指夹出一个小蓝包,一个小绿包,骄傲地道:“这两包就是我家娘子自己研制出来的。像这么大的屋子,门窗关好,放在熏香里一起烧,别管屋中坐着多少人,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都得昏迷近三个时辰。” “绰姐姐,从车坊到这院子,石榴的脚程就是再快,也得一炷香的功夫才能把衣服送来。这衣服湿了,穿在身上也不舒服,要不你去床上披着被子坐着等?” “也好!”刘绰配合着走到床边。 顾若兰忍不住对着刘绰伸出大拇指,又迅速转为抓取的姿势,“失敬失敬!绰姐姐,你还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啊!话说,这样的好东西能给我一包么?” “你要这东西干嘛?不是应该备上点解药防身么?”刘绰笑看着她一爪子抓走一块山头,也没阻止。 “有句话说得好,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我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起码也要学会辨认曼陀花的味道。” 两个人在床边坐定,刘绰道:“嗯,回头我送你一个葛藤花香囊。遇到紧急情况,只要撕破了,把里头的花含在嘴里,世上九成的迷药你都能抗住。” 胡缨将剩下的小纸包一件件放了回去,又将后窗重新关好,回身问:“娘子,时候差不多了,接下来怎么办?” 刘绰跟顾若兰对视一眼,齐声吐出四个字:“将计就计!” 就是要“晕倒”,她们也不能“晕”在凉凉的地面上,得舒舒服服地“晕”。 那婢女站在门外,一直静静地观察着房间的动静。 不久,房中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又传出两声人摔倒的声音。 胡缨的声音听着虽急却软绵无力:“县主,顾九娘子,你们····怎么了?头···好晕,怎么回事···难道我也···着凉了?” 咣当一声,她也趴到了床上。 “县主?县主?您换好衣服了吗?”引路的婢女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屋子里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见无人回应,她走到床边,又提高了声音:“县主?顾九娘子?” 仍然没有回应,她便大着胆子推了推胡缨。确认无误后,她急忙退出房间,匆匆离去。 “这丫头真够谨慎的,我腿都压麻了!”顾若兰待人走远了,才敢慢慢换了个倒卧的姿势。“绰姐姐,你说一会儿要进来让你亚麻带的狂徒是哪个?” 听了她的话,刘绰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不知道,我猜八成是李攀。” “晋阳公主跟嗣道王一脉是有些来往,可李十一有婚约了啊!”顾若兰道,“李十一是李实用来安抚房启的,他能答应让儿子配合那母女俩干这事儿?” 刘绰便将路上发生的车祸,以及晋阳公主临走前那句意味不明的挑衅告诉了顾如兰。 “这母女俩当公主当傻了么?要做坏事还提前说出来?可真够自信的!总之不管是谁,肯定是个声名狼藉的好色之徒!一会儿,他进来,咱们就往死里打,打得他妈都认不出他来!” “恩,咱们先静观其变。既然她们已经布下了局,那我们就陪她们玩一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刘绰三人立刻回到原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第272章 你怎么没一巴掌把我拍死? 院中响起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张娘子里面请,您稍等片刻,柳郎君一会儿便到。” “多谢樊女史!”回话的女子声音里透着几分娇羞之意。 顾若兰稍稍抬头,隔着纸窗仅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被引着去了隔壁屋子。 “是张七娘!她怎么来了?还去了隔壁!”顾若兰猜测着。 刘绰猜测道,“难不成是裴瑾找来看热闹的?她费那么大劲做局,就安排一个观众?她怎么没跟着一起来?这不合常理啊!” 看着张七娘进了屋子后,樊女史来到正中那间屋子外,对婢女确认道:“确定已经倒下了?” 那婢女回:“确定,就是里头如今有三个人,可要将另外两人给移出来?” 樊女史道:“不必,另外两个就当是殿下送给李郎君的添头好了。对了,李郎君还没过来么?” 听了这话,顾若兰脸抽了抽,用气声道:“好嘛,合着我跟胡缨是添头!” 那婢女道:“没有,要不樊姑姑去催催?消息我已经递了出去,如今手上的差事未了,为防万一,也不好总出去跑腿。” 樊女史想了一会儿道:“你好生守在这里,我去前面看看怎么回事。记住,一会儿那位郎君来了,你直接将他引到隔壁房间就是。” “好!” 樊女史走后没多久,果然又有一道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新观众这不就来了?”顾若兰兴奋起来,“应该是那位柳家的郎君!哎?绰姐姐,你说河东柳家怎么也跟着凑这个热闹?” 没等刘绰回答,新进来之人开口了。“明慧县主在哪间屋子?她伤得重不重?绰绰,你没事?” “四兄?”刘绰被这道声音惊得爬了起来。 “是你四兄!”顾若兰也震惊不已。 可如今她们两个都是已经中招昏迷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出声回答的。 那婢女劝说道:“郎君不用担心,县主只是轻微烫伤,如今正在屋子里上药换衣服,怕是不便与您相见。外头凉,您还是先到隔壁屋子坐着等会儿!这边请!” “也好!”刘谦想了想,妹妹长大了,自然不好再什么都跟兄长说了。“绰绰,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叫胡缨到隔壁屋子来告诉我!” 说完,他迈步跟了上去。 隔壁屋子的摆设与刘绰所在的房间并无二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刘谦并未多想,只当是杜府特地焚了女子喜欢的熏香。他坐在椅子上却总也坐不安稳,心中担忧着妹妹的伤势,对房中时不时响起的轻微喘息声毫无察觉。 “奇怪,这屋子里怎么这么热?”不过片刻功夫,刘谦头上就起了细密的汗珠。他忍不住站起身去开窗,刚绕过屏风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搂住了。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那双手不安分地扯着他的腰带,想往他的胸膛里钻。 刘谦听到动静,慌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面色潮红,眼神迷离的陌生女子,正娇喘着贴在自己身上。她脚步虚浮,衣衫已拉扯得有些凌乱,露出胸前肌肤,更添几分诱人之色。 他立刻警觉起来,忙退后几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张七娘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笑着,继续向刘谦靠近。双手紧紧扯着刘谦的腰带,眼神中满是渴望。“柳郎君,你终于来了!” “我不认识你,娘子请自重!”刘谦忙抓住张七娘的手,试图将她推开。 但张七娘却像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口中喃喃道:“郎君,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刘谦感到怀中女子的体温异常的高,他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呼唤外头的仆婢,却发现无人应答。他又试图打开房门逃离,却被张七娘死死抱住往床榻上拖。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从外面拴上了。 挣扎推拉间,刘谦早已不自觉地吸入了不少迷香,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身体却因为催情香的作用而变得异常敏感。 感觉到女子的唇在自己脖颈处游走,女子的手也似乎摸到了某些不该摸到的地方,刘谦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莫名的燥热从体内升起。 张七娘的双手在刘谦的身上游走,她的唇贴近他的耳边,轻声细语,\"郎君不喜欢我么?郎君,我好难受,这里跳的好快,不信你摸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有着催眠的效果。 身体不受控制地回应着张七娘的触碰,刘谦感觉到自己的防线正在一点点崩溃,心中的恐惧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很清楚,这女人出现的奇怪,自己定然是遭了歹人的算计。彭城刘氏的名声可不能毁在自己手上。 关键时刻,他强忍着身体的异样,猛地掐了一把女人的胳膊,用力将人推开。张七娘吃了痛,瞬间清醒了些。 “你莫要再靠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刘谦咬牙切齿地道。 眼前的男子她本就看上了,张七娘眼中的清明很快又被媚态取代,“郎君,你怎舍得伤我?咱们两个一起快活不好么?”说着又要扑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胡缨破窗而入,她动作迅捷如猎豹,一掌将张七娘拍晕,顺势将人扔到了床上。她的到来如同一场及时雨,将刘谦从即将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原来,隔壁房间的刘绰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让胡缨从后窗跳出,前往隔壁屋子营救刘谦。只可惜,被从里面关起来的窗子实在不好开。动静一大,就会惊动守院子的人。在刘谦与张七娘的掩护下,胡缨用匕首拨弄了半天才将窗子打开。 看清来人是谁后,刘谦惊得又后退了几步。自己身体起的反应,不知道她看到没有。 “怎么是你?”如此尴尬狼狈的样子被她看到,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比之前更快了。 “嘘!”胡缨将手指抵在唇上,轻声道,\"四郎君,你没事?我是胡缨,娘子命我来接应你!她就在隔壁房间。\" 刘谦用力甩了甩头,视线却仍旧不受控制地落在面前女子的红唇上。 奇怪,这平日里冷冰冰的女人怎么看起来竟比那媚眼如丝的女子还要诱人是怎么回事? 胡缨见他呼吸急促,以为他难受得走不了路,忙上前搀扶。刘谦闻着胡缨身上清冷的气息,意识清醒了不少,身体里的燥热却一点没少。他有些无地自容,既想离她远些,不让她发现自己某处的尴尬,又贪恋她身上那好闻的气息,想要靠得更近。 发现他的怪异,胡缨关切问:“四郎君,你怎么了?” 刘谦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怎么···” “我怎么了?” 看见胡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刘谦的心脏又莫名其妙漏跳一拍。 他暗叫不妙,这药着实厉害啊! 那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自某次春梦中梦见胡缨之后,每次与她对视,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猫爪子挠过一般。 “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刘谦用委屈掩饰自己的烦躁不安。 胡缨却听出了他声音里满满的依赖和撒娇的味道,柔声哄着安抚道:“只怪这窗子不好开,四郎君腿长,爬出去定然不成问题?” 刘谦心里好受了不少,看了眼身旁帮她撑开窗户的胡缨,只觉得这小辣椒更加唇红齿白了。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多言,手脚并用爬出了窗户。 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刘谦顿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脑子也异常的清明。他伸出手,大掌覆盖到胡缨的小手上,“我帮你撑着!” 胡缨触电般松开手,结巴道:“不用了四郎君,我身手好,等不到窗户落下就能跳出去····您往后退一下就行···” “真的?”如此简单的问题,刘谦却问得异常认真。 指尖还残留着刘谦手上的温度,那灼热的视线又岂能逃过胡缨的眼睛,她没敢抬头看他,慌乱点头。 刘谦依言松开手,身子却没有后退,而是重新探了回去。 窗户下落的刹那,他用双手捧住了胡缨的脸,然后视若珍宝地吻了上去。窗子打在身上,也浑然不觉。 胡缨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她羞红着脸用力推开刘谦。刘谦踉跄了几步,脸上却是笑意满满。“胡缨,你知道我的心意了么?” “什么心意?”胡缨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四郎君,你这是中了药,莫要胡言乱语。” “并非如此。”刘谦走上前去,扳过胡缨的肩膀,一脸认真,“其实早有端倪,今日之事不过是让我彻底明白罢了。为什么阿娘替我相看了那么多娘子,我却觉得她们哪个也及不上你好。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听到屋里的动静,又是心意又是喜欢的,那守在外头的婢女还以为是正云雨中的张七娘和刘谦在说荤话助兴,喜滋滋走到院门口打起了手势。 “我没有!我是奴,你是主,你我身份有别,四郎君还是莫要再胡说了!”胡缨否认道。 刘谦不信,还证据确凿地道,“你有!若是你不喜欢我,我根本不可能扳得动你!我刚才轻薄了你,你怎么没一巴掌把我拍死?” “你····你这是什么歪理!”胡缨道。 她现在就想一巴掌拍死他! 官员子弟怎能跟奴婢在一起?他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娘子待她那样好,她怎能陷刘家于险地?让他们成为长安官场的笑柄? 刘谦的回应则更加简单粗暴,他欺身上前,再次亲了上去。 胡缨眼都急红了,也没舍得下手打他。末了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嘴唇,恨恨道:“不要脸!” 腥味传来,刘谦却觉得口中全是甜的。“奴籍和我前途的事,你不用管,等着嫁给我就是了!” “反正我不认!你···你神志不清,胡说八道!”胡缨索性拉上窗户,继续执行任务去了。 娘子说了,要给害人的人,加点料! 听了这话,刘谦更开心了。他快活得不行,晕乎乎地挪到刘绰那间屋子的后窗处,喃喃道:“嘴上不认,心里不还是认了?” 第273章 李郎君终于来了? 没按照裴瑾预想的流程走的又何止一桩。 将张七娘和刘谦已经开始欢好的消息告知了院外盯着的人之后,婢女急匆匆进屋将迷香端走。樊女史已经亲自去叫人了,李郎君必定很快就到。该放倒的人已经放倒了。若是他进门时,屋子里迷香还很浓郁,岂不是耽误李郎君办事? 门嘎吱一声推开,刘绰三人还是老样子躺着。婢女担忧屋子里味道散得慢,又将前后窗户都打开。原本正要翻窗的刘谦反应倒也不慢,立马贴墙根蹲着,眼睁睁看着窗板贴着他的头顶被撑开。 很快,院子里便又有响动。婢女匆忙迎了出去。 进院子的是一主一仆两个男人。走在前头的公子高大挺拔,好看到晃人眼睛。 “李郎君?”她脸色微红,谄媚地笑着问。 一会儿要跟这般相貌的男人欢好,说起来,明慧县主也不算吃亏啊! 对面的人只凉凉看了她一眼,脚步却未停。 “李郎君别急,那香刚取出来没多久,怕是屋子里味道还没散尽。郎君不妨稍等片刻!”那婢女又追着走了几步,好心提醒道。 男子眉头蹙起,脸色骤寒,一眼望过来,就把婢女冻僵在了原地。然后他迈开长腿,径直进了屋子。 男子身后的侍从斥道:“大胆,我家郎君做事何需你多言?退下!” 婢女讨了个没趣,不敢再多言。 这李郎君真是奇怪!就他这长相,怕是上赶着生扑的小娘子都数不尽,何需如此急色? 都说这个李十一郎喜怒无常,家中伺候的仆婢稍有不慎就会被拖出去打死。果然名不虚传!她好心提醒,倒是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就刚刚看她那一眼,杀意尽显,令人毛骨悚然,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看着男子进了门就没再出来,侍从又如门神一般守在了门口,婢女也不敢多停留,急匆匆到院子门口给外头的人打手势递消息。 守在外头的人离得远,只看到一个高大的郎君进了院子,内应又确认了人已经进了屋子没再出来。脚下生风地就赶去花厅报喜。 屋子内,五个人在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胡缨跪在地上,“二郎君恕罪,奴婢不知道进来的是您,奴婢以为进来的是那个李十一才出手的!” 刚才她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在李二进门前,就已经从开着的后窗翻进了屋子。李德裕一进门就看到了倒在床上的刘绰和顾若兰,刚要凑近去看,就被躲在屏风后的胡缨给袭击了。 拆了几招后,彼此认出了对方,才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二郎?怎么是你?”不再装睡的刘绰坐在床上问。 “绰绰,你没事?”李二忙奔过去,将她前前后后看了看,确定人没事了才放下心来。 刘绰摇了摇头,看着他问:“我没事,屋子里焚了迷香,我一进来就发现了。想着将计就计,这才躺在床上装睡的。对了,你怎么不在宴席上,到这里来了?” 李二寒着一张脸,又急又气道:“绰绰,我是你的未婚夫婿,听到你被人泼了热汤,怎能不着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又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处置么?” 刘绰脸色讪讪的。她这才记起,李二已经跟她说过好几回了,遇事不要总想着自己扛。 只是,她凡事自己处理早成了习惯。这次也是一样。胡缨是李二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于她而言,这就足够了。 其实,看到了刘谦刚才的遭遇,她已经确认了晋阳公主要做什么。无非就是要当着京中所有官眷的面,让他们兄妹身败名裂,让刘家成为笑柄。 这次的将计就计,她自己虽胸有成竹,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万无一失。从李二的立场来看,他生气倒也无可厚非。既然发现了事情不对,便该及时抽身,自己以身犯险是绝对不行的。 “你别生气,我没想瞒着你自己处置,这不是没找到可以递消息的人嘛?胡缨刚把四兄救回来····”她有些底气不足道,她很清楚,他是因为关心她的安危才生气的。 顾若兰看见二人之间的低气压,也从床上爬下来,轻声道:“那个····裕阿兄,不是绰姐姐不告诉你,这不是没机会嘛!带在身边的就胡缨一个,取衣服都是石榴去的。我们三个人是一起过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且绰姐姐的医术你也知道,区区迷药能奈何得了她?” 李二心道:就是因为又加上你,我才更不放心呢。胡缨一下要保护两个人了。 “就算胡缨不能走开,就不能让杜相府上的人给我递个消息么?” 一旁的刘谦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去,弱弱开口道:“可不能让杜相府上的人传话,我就是被这么骗过来的!” 瞧见他的样子,李二瞬间就猜出了他的遭遇,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之事。” “对对,绰绰,妹夫,这回咱们绝不能善罢甘休,他们居然···居然用这么下流的法子算计我!隔壁屋子那女人是谁啊?上来就扒我衣服,这要不是我定力好,誓死不从,没准真就着了他们的道了!”刘谦看着胡缨,表决心般恨恨道。 胡缨脸上红了红,哪里敢看他的眼睛。 “隔壁那个就是张七娘子,张将军唯一的嫡女!”顾若兰不知道张七娘曾经给李二下过春药,兴奋道,“她父兄皆有战功,这回风光回京,圣人有意赐婚,她选定的夫婿可是备受瞩目的!好个刘四,你可以啊!什么时候拿下的这位张七娘子?” 刘谦一听,顿时瞪大了眼,“顾九,你是说她看上我了?这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她。再说了,今日我一直跟着河东先生讨教诗词呢,没跟任何女娘说过话,她怎么可能看上我呢?” “她可不像是不认识四郎君的意思,口口声声喊着‘刘郎君’呢!”胡缨指认道。 刘谦更急了,“胡缨,那是‘柳郎君’不是什么‘刘郎君’!一开始我也听错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跟那个女人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第274章 居然是这么个调调 “好了,四兄,我们自然相信你。”刘绰安抚道。她知道刘谦的为人,他虽然是所有兄妹中性格最跳脱的一个,但绝不是那种会在外头沾花惹草的人。 躺在床上的刘谦感激涕零地抓住妹妹的衣袖,“啊啊啊啊,绰绰,还是你好!不枉四兄平日里那么疼你!你相信四兄就好,真的是那个女人上来就扒我衣服!我多么正派的一个人,岂会做那无媒苟合之事?” “四兄,你身上药性还没过,先躺好,我给你扎上几针。”刘绰说着,取出银针开始给刘谦施针。 那些行针的穴位,李二看着都算熟悉。不好的记忆又涌上来,“张七娘初来长安,再怎么样,她的手也伸不到宰相府邸来。所以,天道好轮回,社会怕是她也被算计了。” 每一针入体,刘谦都感觉自己舒服了许多,体内的燥热感得到了有效的压制。 他明白过来道:“绰绰,你是说,晋阳公主设计让我和张七娘···可这么做,她图什么?” “是冲我来的!她知道张七娘为人骄纵,也知道我跟她不对付。这是想让张七娘嫁进咱们刘家来给我添堵的!”刘绰道。 “既能除掉情敌,又能把你们家搅得家宅不宁,这招够狠的!”顾若兰道,“圣人虽重用张将军,却也忌惮边将,张家的娘子可不是那么好娶的。不过,有点奇怪,裕阿兄都来了,那个李十一怎么还没到?” “我让韦澳他们把人拖住了!”李二突然道。 见众人的视线望过来,他解释道:“来时,晋阳公主有那么一番言辞,我心中便多了分防备。适才,他又在花田那对绰绰出言调戏。我对他自然又加了一份注意。见他要提前离席,便拜托韦澳他们先将人缠住了!” “那二郎你是怎么知道绰绰出事的?”刘谦问,“我离绰绰看戏的位置更近些,都没发现呢!” “给我传话之人是梁郎君的徒弟,他假借点戏之名,给了我一张字条!”说着,李二掏出一张小纸条。 “如此,倒真是多谢梁郎君提醒了!”刘绰也拿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字条。 刘谦和顾若兰凑上前看了看,忍不住啧啧称奇。 “梁郎君有心了!” “以后咱们家有什么喜事,一定都请梁郎君到场!” 刘谦看了看外面道:“你们怎么能确定来的人是李十一?今日杜府寿宴,纨绔子弟可不止他一人。” 顾若兰笑道:“这简单,李郎君这几个字,是伺候裴瑾的樊女史亲口说的。裕阿兄跟绰姐姐早有婚约,裴瑾那么喜欢他,定然不可能诓他来对绰姐姐做什么?绰姐姐揭露了京兆封锁和关中旱灾的事,被嗣道王视为眼中钉,若是让她跟李十一被当场捉奸,就能毁了她与裕阿兄的婚事。女子嫁人便如第二次投胎,绰姐姐若嫁入他们家,这辈子不就任凭他们拿捏了么?” 这背后的阴谋,刘绰和李二自然都心知肚明。可听人这般说出口,李二的脸色又寒了几分,他攥紧了拳头,喊了声:“夜枭!” 那婢女看见守门的仆人被叫了进去,正觉得奇怪呢,很快就看见那仆人拿着一个钱袋出了门,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忙迎上前,谄媚地问,“李郎君有何吩咐?” 夜枭将钱袋扔到她身上,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今日这差事办的不错!这是我家郎君赏你的,闭紧嘴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少在这里碍眼,懂了么?” 话说的如此直白,那婢女哪还有什么听不懂的,忙拿了钱点头哈腰地走了。 规矩她懂。 里头那位爷办起事来,动静闹得大,不喜欢有外人在旁边听墙根。 反正,两对野鸳鸯都已经进了屋,只等着县主和公主带人来捉奸了。 临走前,她别有深意地看了那屋子一眼。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样好的一个小郎君,居然是这么个调调! 瞧见那婢女的表情,夜枭也觉得荒唐。 堂堂京兆杜氏,宰相府邸,怎得有这样一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婢女? 屋子里,刘绰披着李二的大氅,两个人手牵着手坐在主位上。 躺在屏风后的刘谦有些不放心地道:“二郎,你究竟让夜枭干嘛去了?咱们就这样闭门坐着等?不用先躲起来,不用把门插起来?那个李十一虽不及你才华逼人,可也不是个笨人!万一待会儿,他直接进了咱们这间屋子怎么办?” 李二自信道:“四兄放心,正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才不会走错地方!院子里这么多间屋子,只有隔壁是从外头被上了栓的,他定然以为是绰绰在里面。咱们就好生在这看着,看一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好戏!” 顾若兰立时反应过来,“裕阿兄,这回你要连闻喜县主一起收拾了?” 李二面容冷峻,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她们既敢算计,就要承受后果。” 刘谦早就受不了那对仗势欺人、心肠歹毒的母女了,从彭城到长安,数次对绰绰出手,早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只可惜,刘家拿公主府没办法罢了。 他不由心头大喜,却有些拿不准反击计划,问道:“可她是设局的人,怎会掉入自己设计的陷阱呢?” “这个简单,只要让裴瑾知道,来的人不是李攀而是裕阿兄就好了,保证她急也得急死!”顾若兰分析道,”再说了,这里毕竟是杜府,不是公主府。像她这样的人,坏事都是派底下人去做,至于陷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还真不见得清楚!” “所以,二郎你是想,让闻喜县主也到隔壁那间燃了催情香的屋子里去?让她们二女共侍一夫?”刘谦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嘴角上翘,那画面想想就觉得解恨啊!“此事怕是变数有些大,她身边的樊女史知道隔壁屋子里头是张七娘,不是绰绰啊!若是李攀到得比裴瑾早呢?若是裴瑾直接进了咱们这间房呢?” 守在床边的胡缨冷哼一声,“咱们以逸待劳,只要他们进了院子,直接把人敲晕了扔进去就是,管他们去哪间房作甚!” 听了这话,刘谦一颗心狂跳起来,不愧是他喜欢的小妖女,做事就是干净利落! “来时,我特意叮嘱过韦澳几人,务必要见到夜枭现身再放李攀走。院门口报信的人已经去了,很快裴瑾就会发现,来的人是我,不是李攀。”李二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刘绰的手背,好整以暇道。 “二郎,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李攀既然答应了她们对绰绰不利,心中自然有数,你就不怕韦大郎留不住人?”要不是身上还有针,行动不便,刘谦一定慌到坐立难安。 顾若兰有些骄傲地道:“韦澳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与李十一虽不是一路人,但两个人在面子上向来很过得去。再说了,就算他做不到,还有七郎呢,他鬼主意多,拖住李攀必定不在话下!“ 第275章 素描小像 李十一郎怎么还没到? 大戏的发展走向完全出乎预料。 樊女史急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那个跟着去取衣服的小丫鬟能不能把事办好。 而她还不能走得太急,否则就失了公主府的体面。 好不容易找到了李攀,却见他正被一群公子哥围着斗酒,已然喝得忘乎所以。 此情此景,她一个公主府的女史,怎好上前打断? 樊女史急的团团转。 堪堪等到公子哥们将人放走,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调匀了呼吸,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就道:“人已送到多时,郎君还请快些!” “我去更衣,你们接着喝!”李攀向着酒席挥手,走路都有些摇晃了,醉醺醺道,“急什么?这点酒不过是助兴酒,不碍事!让你主子晚点带人过去不就得了?带路!” 立时便有一名杜府的小厮上前,引着他离开。 樊女史长舒一口气,又急忙赶回裴瑾身边复命。她人还没到戏台呢,远远就看见那本该盯在院子门口的小厮满面喜色地在跟裴瑾说着什么。 她顿感不妙。说好了,要等到李郎君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再跑来报信的,可她刚刚才见过李十一,他就是飞过去,也没那么快的。 “你怎么在此处?”那小厮装模作样地添了茶,刚要拿着从裴谨处得来的赏钱退下,就被小跑而来的樊女史疾言厉色的一声低喝给吓住了。 周遭宾客纷纷对裴瑾投去疑惑的目光。 “小人···小人是来报喜的啊!” “樊姑姑,你这是做什么?”裴瑾面露不悦之色。 张七娘和刘谦的事是她临时起意,不过这么一点小事,樊女史居然拖延了这么久才回来。 焉知不是她仗着在自己身边伺候多年,就开始阳奉阴违偷奸耍滑,趁机偷偷跑到前院去吃喝了?差点就耽误了她的大事! 樊女史急道:“县主,这狗奴满嘴谎话!奴婢刚从十一郎处回来,他今日喝得有点多,才去更衣,这会儿怕是还没到那院门口呢!” 裴瑾立时变了脸色,“大胆,你竟敢诓骗本县主!” 那小厮忙吓得跪地求饶,“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啊,小人亲眼看见····”见周遭之人的视线被裴瑾吸引,那小厮忙压低了声音,“小人亲眼看见那位李郎君进了院子,陈姑姑也说事情办好了,小的才急忙过来报信的!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诓骗县主您啊!” “你说进院子的是李郎君?”裴瑾顾不得身份,猛地拉住了小厮的衣领,“哪个李郎君,快说!” “那位郎君个子极高,仪表堂堂,小人只是远远瞧见···”此时,那小厮也知道,事情怕是玩砸了,忙甩锅出去道,“是陈姑姑说,进院子的就是李郎君啊!” “没用的废物!”裴瑾一脚将那小厮踢倒在地,起身便走。 樊女史急忙跟上,劝阻道:“县主,您要去哪儿?” 裴瑾理都不理她,待急步冲出了院子,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猛地记起来自己根本不认识杜府的路。她停住脚步,反手抽了紧跟在后的樊女史一巴掌,眼中满是失望与怨恨道: “该死的奴才!我不过要你安排这么一点小事,你竟将事情办成这样?刘绰受伤的事,为何会传到裕阿兄耳中?连这点消息都捂不住,要你何用?这些年,公主府何时亏待过你?一顿饭不吃你能死么?还不带路!” 樊女史顾不得脸上的疼,仍旧劝阻道:“县主三思,既然李二郎已经过去了,这事无论如何都做不成了。您此刻赶去,岂不是不打自招?此刻,那屋中的迷香定然已经撤走了,李二郎又是谦谦君子。眼下,咱们不如赶紧带人前去捉奸,好歹还能在二郎君发现刘四郎前,将他跟张娘子的丑事掀开,也不算白忙这一回!” 裴瑾哪里肯听,她怒急吼道:“混账,那几个蠢才连裕阿兄和李攀都分不清,还能指望他们什么?若是让裕阿兄进了那个张七娘的屋子,本县主要了你们的命!” 听了这话,樊女史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供客人们休息的客房到男宾宴席和女宾宴席的距离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突然多了张七娘的“好事”要安排,刘谦又曾见过她不止一回,樊女史生怕被认出,哪里敢在客舍那处院子多做停留,她压根就没亲眼看到刘谦进去。 杜佑刚回长安任宰执不到两年,嗣道王一脉也是在他做宰相后才与京兆杜氏多了来往。 刘家进京没几年,从前根本不够格跟京兆杜氏攀交情。 李德裕则是随着李吉甫外任,这几年,因为刘绰的缘故才在长安待的日子多了些。 内宅下人分不清郎君们哪个是哪个,倒也不稀奇。 若李德裕进的是刘绰的屋子,看见未婚妻昏迷不醒,早就该发作了,为何到现在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来?连府医都没请? 杜府那几个蠢才,不是真的把李二郎当成了刘四郎给关进了屋子? 那去了明慧县主那间屋子的男人又是谁? 李氏虽被封为密国夫人,可到底是从妾被抬上来的。今日这些宾客,大多都是冲着杜相的面子才来的。 十六王宅那边的皇子龙孙倒是都姓李,可他们个个都怕被圣人猜忌,就来了舒王殿下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做代表啊!舒王殿下的年纪摆在那里,杜家那几个蠢才就是再傻也不至于把他跟李攀弄混才是! 席上剩下那几个姓李的年轻郎君,怕不都是赵郡李氏的? 走着走着,樊女史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不是她不谨慎,而是大部分情况下,主家因为宴席安排的备用客舍,就像宾客们自己带的备用衣裳一样,根本就用不到。所以,不是特意被接引过来的人是不会浪费难得的交际机会,离开宴会主场地的。 与此同时,花厅内,杜家一众儿媳起身,代替年长的“母亲”李氏,与贵客们饮酒应酬起来。到了李氏所在的主桌,许是李氏的儿媳孙媳们实在太多,突然有人因为拥挤没端牢手中的酒杯,将一整杯酒都倒到了祁国公夫人裴氏的身上。 “哎呀,这可怎么好?都是儿媳不小心!母亲,要不我先领国公夫人去客舍更衣?” 大动肝火的裴瑾哪里知道,那小厮来报信的事,早就让花厅内那与她们母女打配合的杜家内眷,先杜夫人的大儿媳朱氏得知了。 她嘴上虽说得恭敬,心里却早巴不得李氏在自己的寿宴上出丑了。 明慧县主炙手可热,赵郡李氏又是数百年的世家,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父亲自然不会再看重李氏生的那两个庶子。 备用客舍中,等龟入瓮的刘绰也正拿着一根炭笔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绰姐姐,你还会画素描?”顾若兰看清她画的什么后问道。 李二也早就被纸上那栩栩如生的人脸给震撼到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绘画技法。那人脸十分立体,仿佛要从纸面上跳出来一般! 刘绰边画边答,“从前····学过一点!” 李二自然不知道她的这个“从前”指的是上辈子,还以为这是两人分别的六年里,刘绰钻研出来的技能。 “这哪是一点啊,这也太像了!”顾若兰叹道,“绰姐姐,你是怕一会儿那婢女不认账?” 刘绰笑着点头,“嗯,有备无患!若我从未见过那个婢女,又怎么会将她的脸记得如此清楚?只要抓住她,就能知道是哪个杜家人在给晋阳公主做内应了!宰相府邸,纵然她是公主,若无内应,行事也不敢如此大胆!” “我猜多半是先杜夫人那头的人,若非为了给李氏难堪,他们犯不着搭上京兆杜氏自己的名声!”李二判断道。 这话大家都觉得甚是合理。 “只是,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们都不该把绰姐姐当成可以利用的棋子!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顾若兰气道,突然又转移话题问,“绰姐姐,说起来,你这炭笔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能不能教我画素描啊?” 她想给祖父画一张,也想给韦七郎画一张。顾少连年纪大了,上次若不是刘绰帮忙,怕是真的救不回来了。而韦七郎如今课业重,他们真是难得能见上一回! 有了形象立体的素描画,以后她想他们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 刘绰心领神会,点头答应。“这炭笔是二郎从吐蕃探子身上搜出来的。想来是他们潜伏时,用来记录信息的。我觉得方便好用,就留下了。” 李二突然问,“那从前你画这种素描都是用毛笔画么?” “嗯,毛笔也可以用来画素描,只是要好生控制墨汁的浓度和笔触的轻重。不过,我手笨,在线条变化和层次感上,还是觉得炭笔好用些。”刘绰看他一直板着脸,知道他心里还在为自己总是习惯独自行事不跟他商量生气,笑着哄道,“二郎,我能给你画一张素描么?这样,以后我想你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了!” 李二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若真是如此,他可得打扮得英武不凡些才好入画。 他干咳一声,“好,不过还是改日再画。夜枭去接应石榴了,想来很快,你的衣裙就该被送来了!” 一旁的顾若兰,嗑cp嗑得扭成了一条虫。 第276章 一帘幽梦 很快,裴瑾和樊女史急匆匆地赶到了客舍小院,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刘绰等人的眼中。 简单扫了眼院中布局,裴瑾直奔那间从外面上了栓的屋子。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李德裕和张七娘的“好事”。 她不能费尽心机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樊女史紧随其后,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脱离了她们的掌控。 屋内弥漫着催情香的甜腻气息,不过几息间,就让人头脑发胀,隐约有女子的娇喘声从屏风后传来。 裴瑾焦急万分地总上前查看,然后呆愣当场。 大床上,张七娘正衣衫不整地躺在那里,姿态不雅地自己为自己疏解着。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樊女史也是一脸震惊,不止李德裕不在,连刘谦也不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绰···刘绰呢?”裴瑾只觉得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恍惚,她甩了甩头,强打精神问。 樊女史也有些站立不稳,头昏脑胀道,“在···在隔壁,奴婢···这就去看···” 她扶着屋内陈设,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又关上了。 奇怪,县主刚才进门时可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的。 她分明记得,这门是大开着的。 “怎么回事?”樊女史用力拉了拉门,却发现根本无法将门打开。 是梦么? 为什么她眼前的东西开始摇摇晃晃的? 裴瑾也走上前帮忙,她一边用力拉扯门把手,一边粗声骂道:“你用的什么香,怎会如此厉害?” 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拉扯的其实是樊女史的胳膊,根本不是什么门把手。 樊女史视线模糊,也根本听不清楚身边的人在说什么,脑中只有一个疑问,她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 这感觉很奇妙,她仿佛看到好多小人在她眼前跳舞。 很快,门便不再晃动,屋内传来家具器物摔砸的声音。 胡缨回屋复命,脸上带着难掩的兴奋之色,“娘子,这‘一帘幽梦’真的好厉害!那主仆俩在里面又笑又叫的,就是不知道出来!” “一帘幽梦?”刘谦躺在床上问,“这就是绰绰让你给他们加的料?” 看见李二和顾若兰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刘绰解释道:“这是我在麻沸散的基础上改进的,里面又加了曼陀罗根,桂枝和柏子仁。我原本只是想,研制出一种不让人昏迷就能减轻病人痛苦的止疼药,它算是意外收获。这药能让人产生幻觉,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清醒后也记不得自己干了什么。所以,我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字,你们也可以叫它‘幽梦散’。” “就叫一帘幽梦,这名字多琼瑶啊!”顾若兰笑得别有深意,这个梗怕是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懂,“绰姐姐,真有你的!” 她将刚才抢走的迷药小纸包堆到桌子上摊开,急切地问,“绰姐姐,快告诉我,这里头哪个是‘一帘幽梦’?” 刘绰指着其中一个红色的纸包说道:“这个便是。不过这药还没经过太多测试,只在病坊里给得了疫病的百姓用过,健康的人配上催情香一起使用,药效如何,持续多久,我也不确定。今日就算一次试验了。” 此时,隔壁屋内的裴瑾和樊女史已完全沉浸在幻觉之中,时而大笑时而哭闹。 亲耳听到害人者自食恶果,刘谦心中的怒火和燥热感又轻了许多。 他道:“不知道她们此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李二道:“每个人心中的执念都不一样,这梦境应该也是因人而异。” 就在众人说话间,一身酒气的李攀,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 他将带路的小厮轰走,从腰带里取出两粒小药丸服下,淫笑着直奔那被上了栓的屋子。 “小美人,等急了?爷这就来疼你!” 李攀关门转身,只觉得屋子里有几个身影在晃动,却看不真切。 裴瑾和樊女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李攀一把抓住,半拖半抱地拉向床榻。 在催情香和迷药的双重作用下,李攀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想要释放体内的火焰。 “他倒还知道关门!”顾若兰贴在门边赞叹,原本她还以为李攀会屋门大开地直奔主题呢。 “绰姐姐,我看他进屋前好像吃了什么不知名小药丸,这玩意儿吃多了,不会出事?” 胡缨在屋外守了一小会儿,见李攀根本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将木栓用力扔出了院墙后就回屋了。 隔壁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床榻的吱呀声、女子的尖叫声和李攀的粗重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这边厢的少年男女们颇有些尴尬,个个红了耳根。 若是只有单一性别,也没有自己的心上人在侧,他们说不得还能吃着瓜子讨论讨论。 可现在···· 此等活春宫可不是容易见到的。刘绰和顾若兰很想贴墙细听,却又实在抹不开面子。 刘谦本就药性未散,哪受得了这刺激,他想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手上有针不好移动。 一双微凉的手附上他的耳朵,“静心,不要听,更不要想!”胡缨有些结巴道。 李二也红着脸,皱着眉,轻声道:“绰绰,你过来!” 刘绰不明所以地靠近,李二忽然伸出大手给她捂住耳朵,“非礼勿听!” 他有些后悔了,应该 “那你也不许听!”刘绰愣怔了片刻,也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两个人面对面那么站着,小脸通红地含情脉脉对望。 “哎吆我去!”顾若兰哀嚎一声,鬼使神差地自己给自己捂住了耳朵。 院门口,祁国公夫人一行碰到了取衣服回来的石榴。 朱氏虽没见过石榴,却也猜到她是刘家的人,刻意提高了音量问道:“你是哪家的?” 石榴忙让路行礼,“奴婢是刘舍人家的,我家县主被人泼脏了衣裙,正在客房等着更衣呢!” 朱氏立刻惭愧地笑着道:“哎吆,如此真是我们招待不周了!快去,可别让县主等着急了!” “奴婢告退!” 看着石榴离去的背影,朱氏又满脸歉意道:“国公夫人恕罪!这回母亲的寿宴办得着实有些仓促,想不到明慧县主也在院中更衣!” 裴氏客套道,“偌大的宅邸,如云的宾客,这都是难免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突然,院中传来石榴的喊叫声,“不好了,快来人啊,我家娘子晕倒了!” 第277章 看热闹谁嫌事大 戏台上,舞伎演起了胡旋舞。 花厅内,一脸惊恐前来花厅报信的仆人也是一个接一个。 朱氏派来的小厮跌跌撞撞冲进花厅,如丧考妣地叫着:“哎吆,不得了了,客房那出事了!老夫人您快去看看!咱们招待不周,客人又身份贵重,大夫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命小的来惊动您了!” 甫一见到石榴,朱氏就寻机将手放到身后,悄悄给这小厮下了报信的命令。 筹谋许久的大戏,没有观众就失了意义。 可要大张旗鼓地带着一群人去客舍看戏,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杜家总不能对着全体宾客兜头泼水。 这就需要一个有分量的揭幕之人。 而让裴氏成为大戏的揭幕人,朱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祁国公夫人在长安贵眷中颇有声望。 若不是她第一个站出来与李氏往来,李氏一个老妾,根本不可能被贵妇圈子接纳。 既然她与李氏关系好,那让她来做见证自是再好不过了。 除此之外,朱氏还要断绝李氏私下偷偷处置这丑事的可能。 刘绰怎么说也是个县主,再加上赵郡李氏、杜府还有嗣道王的颜面。 说不得,为人圆滑的裴氏就算当场发现了丑事,也不会声张,而是派人悄悄告知李氏,好将丑闻压缩在最小的范围内。 这信不好传。 如果跟裴氏派来的人一起走,他就不好闹得人尽皆知。身为杜府的人,却不怕杜府丢了面子,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只能早一点出发。 控制好脚程,一路表演。 只比裴氏派来的人早一点点到达花厅。 就像他们是一起发现那丢人的丑事似的。 而他身为杜府中人,自然比外客更熟悉路线,到得早一点有什么稀奇? “这是怎么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杜夫人大喜的日子,如此喧闹,惊扰了贵客,成何体统!” “是啊,这可是杜夫人的七十整寿啊!” 宾客们果然因为小厮的慌张失措议论起来。 “这倒稀奇了!杜夫人可是一品密国夫人,什么贵客架子这样大,竟还要劳动今日的寿星亲自前去安抚?” 李氏这个寿星还没发话,晋阳公主率先道。 从裴氏被朱氏带下去更衣,李氏就隐约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 那小厮跪在地上,苦着脸,声音发颤道:“奴···奴婢不敢说!” 这时,又有一个婢女脚步匆匆地进入花厅,直奔李氏而去。 正是在裴氏身边伺候的人! 见那婢女伏在李氏耳边说了许久的话,升平公主也有些急了。 她不好对李氏发问,便开口催促先来的小厮,“你只管说便是,本公主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杜相府上撒野!” 那小厮红着脸,低声道:“是···是明慧县主和嗣道王家的···十一郎!” 全场寂然。 又突然沸腾起来。 “啊?两个人?这俩人怎会搅和到一块去了?” “那李十一就是个混人,若是他挑剔杜府招待不周还说得过去,可明慧县主博学多才,又甚少参与京中宴会,怎会无缘无故挑剔主家?” “莫不是祁国公夫人去更衣时,发现了两个人的丑事?” “绝不可能,明慧县主公务繁忙,怕是都没见过嗣道王家那个十一郎?” “刚才我好像看见明慧县主跟那个李十一郎在园子里眉来眼去的呢!” “你胡说什么?明慧县主岂会放着好好的李二郎不要,看上李十一?” “是啊,李二郎为明慧县主冒险奔赴关中,长安城中哪个女娘不羡慕?他们二位可真真是情比金坚啊!” 这下,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 李氏蹙眉许久,起身道:“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让大家伙儿一起去做个见证,省得到时候咱们杜府分说不清!” 什么?杜夫人居然要宾客们为杜府做个见证? 看热闹的哪会嫌事大! 一大群女眷饭也不吃了,戏也不看了,浩浩荡荡跟着去了客舍。 那院子不大,瞬间就被宾客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 所有客房都门窗大开。 当中那间的门口临时摆放了四张软榻。 李二、刘谦、刘绰、顾若兰四个人正虚弱无力地倒在上面恢复力气。胡缨则斜倚着墙,抱胸站着。 另一间客房里,尚在迷幻中的男女,对院中发生的事浑然未觉,仍像疯狂的野兽般折腾着。 从窗户里隐约能看到,女人白花花的腿被男人扛在肩上。 听着那懂得都懂的声音在空中飘荡,宾客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屋子里一男三女!” “玩得真够花的!” 这消息很快在人群中传开,已经有年长的女宾打发身边的晚辈赶紧从院子里出去了。 裴氏迎上来道:“老姐姐,我特地嘱咐过,只悄悄叫晋阳公主和张夫人过来,怎得来了这许多人?” 李氏面若寒霜,无奈道:“人不多,不止我,便是整个杜府也无法分说得清!不让他们亲眼看看,到时只会传得更荒唐难听!” “老姐姐别生气,我们到的时候已然这样了。朱娘子做事也算利索,命人从旁的屋子抬了软榻出来,安置了明慧县主他们。就是这隔壁的屋子····”裴氏叹了口气,“衣衫不整的,咱们终究是外人,实在不好进去拖人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我怎么跟公主和张夫人开口····” 石榴原本正伏在刘绰榻边嘤嘤嘤地哭泣,看见曹氏的身影,她悲愤起身,冲过去抱住曹氏的腿,表情夸张道:“娘子,不好了,四郎君和五娘子···中了迷香,昏倒了!” 夜枭一手捧着一个香炉,声音冷冰冰道:“二位医者,我家郎君真的只中了迷香?于身体可有什么损害?我家郎君尚未成亲,万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否则,我可没法跟家主交代!” 杜家的两个府医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干笑着冲榻上的人道:“请几位郎君和娘子放心,这只是寻常迷香,不是催情香,药性过去也就好了,绝不会损伤身体!” 故意将步速放慢的晋阳公主,在穿过人群,看到衣衫完整的顾若兰和刘绰时,脸上那得意又张狂的笑瞬间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但好端端坐在这里,还换了身衣服,那此时在床上浪叫的又是谁? 晋阳公主转身四顾,却怎么也不见裴瑾的影子,双脚不由自主地便往那淫声阵阵的屋子走去。 朱氏的脸色更是比死了全家还要难看。 她极力控制住发抖的声音问:“母亲,您···您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谣言只会越传越离谱!此事究竟与咱们杜府有多大的干系,恐怕还不好说!”李氏冷笑,“到底怎么回事?客房里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迷香?” 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李氏岂会不知? 与其让人毫无根据地任意编排,还不如把这污糟事捅开了晒一晒。 到时候,谁身上流着脓,谁身上沾着屎,不就清清楚楚了? 朱氏低头,结巴道:“儿媳···儿媳也不清楚!” “分管客房的人呢?”李氏厉声问。 哪里有人出来回话。 朱氏道:“儿媳··已经派人去找了,想来是她觉得此处少有人来,偷懒到前头吃酒去了,这才让贼人钻了空子!” 那女子的声音越听越熟悉,晋阳公主越走越急。 同为母亲,张夫人的反应也不慢。两个人循着声音,一起冲了进去。 屋内一片混乱。 没有了屏风的遮挡,她们清清楚楚地看见,裴瑾、樊女史和张七娘正衣衫不整地与李攀纠缠在一起。 晋阳公主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尖叫一声,立刻命随从关上门窗。 “快快,上去把人拉开!” 随从犹豫着不敢上前。 晋阳公主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给我拉开!” 随从听到这愤怒至极的呵斥,咬咬牙冲了进去,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几个人分开。 四个人仍旧眼神迷离地痴笑着。 晋阳公主扯下自己的披风,命女史将裴瑾严严实实的包住。 她知道,当务之急是回公主府,让太医给裴瑾瞧瞧。可院子里头那么多人,如何出得去! “来人啊,把院子里的人通通给本公主轰走!” 有天大的热闹瞧,院中的人又岂肯离去? 区区几个公主府的女史,根本轰不走最低也是五品的命妇们。 张夫人险些晕倒,待缓过劲来,她团团转了几圈,抓起脚边一把木凳,冲着李攀就砸了过去。 “畜生!我打死你!你胆敢欺负我····,我打死你!” 张夫人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没把“我的蔓儿”四个字说出来。却让话,听着更别扭了。 院中哄得一声炸开了锅! 事到如今,谁还能不知道房里头的女人是谁。 通风许久,不止迷香的味道散尽了,屋子里的热气也不胜多少了。 李攀着了凉,又吃了痛,逐渐从幻觉中恢复了些许神志,劈手夺过凳子,大叫着站起来,骂道:“哪来的疯女人,敢打你攀爷,找死!” 院子里又是一阵轰动。 “果然是李十一这厮!” “宰相夫人做寿,他都敢胡来,真是仗着圣人对嗣道王的宠爱,胆大包天啊!” 一下三个小娘子,这李十一够厉害的啊! 这句感叹却是女眷们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不可能,怎么会是十一郎!”李夫人惊惶地冲进了屋子。 她虽也是母亲,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中了双重春药,在房事上又向来是个话少的实干派。不像裴瑾和张七娘,迷迷糊糊中支离破碎地说过几句话。 她推开还想上前打人的张夫人,怒道:“你···你怎能打人!我的攀儿定是被人所害,焉知不是你家女儿先来勾引的他?” 院中的房二娘子嘤咛一声软倒在地,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晕了过去。 谁都知道,没人会在自己的寿宴上,安排这样离谱的事给自己添堵。 这完全就是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们把持不住,胆大妄为! 出了这样的丑事,杜家那纯纯就是受害者! 见肇事之人的身份都已明了,裴氏和李氏对视一眼,明白清场的时候到了。 总不能真的让里头的人当着众人的面被抬走! 主人家既然发了话,吃瓜群众也知道适可而止。 没多久,宾客们就在杜家的护院们的半推半请之下渐渐散去。 宾客散尽后,那引路的婢女和负责看管客舍的小厮全被捆了来。 满身煞气的护院将两个人的脑袋按到地上,李氏端坐在太师椅上,指着地上的五个香炉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说不清楚,直接拖出去打死!” ····· 过了半晌,裴瑾、张七娘、樊女史三人也慢慢清醒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母亲,你怎么会在这里?”裴瑾看了看周遭,惊恐地问道。 “阿娘,你怎么来了?”张七娘仍旧懵得厉害, 樊女史也是一脸茫然,只隐约记得进入房间后的一点事情。 三个母亲各自抓着自己的孩子责问,裴瑾等人却只觉头痛欲裂,进入房间后的记忆一片模糊。 吵闹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晋阳公主等人只得厚着脸皮从屋子里出来,气势汹汹朝李氏而去。 “小女尚未出阁,我们好端端地来府上作客,却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杜夫人总要给个说法?”张夫人道。 晋阳公主也道:“若夫人今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本公主就告到圣人那里去!” 李夫人底气不足地附和道:“是啊,堂堂宰相府邸竟藏着此等腌臜秽物,让宾客们平白遭了陷害!今日,老夫人必须得给本王妃一个交代!” “给你们一个交代?”李氏将一个绣了‘李’字的钱袋扔到三人面前,冷声道,“王妃看看,可是你们嗣道王府之物?这是从那贱婢身上搜出来的,她已然招了,这是她将明慧县主几人迷晕后得的赏赐!” 李夫人捡起钱袋,手抖得厉害,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钱袋她认识,不是李攀的又是谁的? “这……这其中定有误会。许是攀儿醉酒,不小心将钱袋丢了也未可知。” 她一直知道自家儿子行事荒唐,却不想他竟能荒唐至此。 若是将闻喜县主和张七娘一起娶回家中,这俩人谁大谁小? 王府中岂有宁日! 第278章 狗咬狗 “哼,人证物证俱在,王妃还想抵赖?”李氏冷哼一声。 “不管怎样,此事发生在杜府,你们怎么也脱不了干系!”晋阳公主道,“无论如何,杜相都得想办法把事情压下来,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我家瑾儿此后要如何自处?” “公主说笑了,这可不是相爷该考虑的事!”李氏淡定道:“我们杜家确有管教下人不力的罪过。可你们各家子弟行为不检,在老身的寿宴上勾搭成奸,又为了行苟且之事,给我府上贵客下迷药。好好一场寿宴,闹出这样大的笑话,老身又该往哪里要公道?公主殿下,不如咱们一道进大明宫,找圣人说理去?” 晋阳公主本就心虚,哪里真敢闹到御前? “瑾儿受了惊吓,本公主必须立刻带她回府医治。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之后我定会彻查清楚。” 她刚要带人走,胳膊却被李夫人死死抓住。 “公主殿下,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你不能走!” 傻子都知道,今日之事若不能妥善解决,不仅李攀的名声会毁于一旦,就连整个嗣道王府也会因此蒙羞。 从前李攀欺辱的都是小民,今日却是睡了大人物,还是在宰相夫人寿宴上睡的。 若是圣人震怒,李攀的小命怕是都不保。郜国公主不就因为淫乱的传闻被皇帝幽禁,废黜封号,还连累太子妃被赐死? “杜夫人,此事绝非我儿所为。攀儿虽喜好女色,却也是个知道进退的。我们府中貌美的婢子有的是,今日又有房家二娘子同来,他怎可能在您的寿宴上行如此荒唐之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李夫人强作镇定,试图将责任撇清。 那意思很明确,李攀不是那等没尝过女人的生瓜蛋子。就凭裴瑾和张七娘的颜值,还不至于让李攀无法自持。 况且,就算李攀急色,等不及回府找女人,不还有正头未婚妻房二娘子么?房二娘子生得可比屋中那三个都要好看! 晋阳公主冷哼一声,不屑道:“知道进退?若非我亲眼所见,几乎就要相信你的话了。他要是个知进退的,怎会对我的瑾儿做出这等丑事?” 裴瑾此时心中满是羞愤与不解。 自己明明是设局之人,怎会跟李十一做了那档子事? 刚才····她跟李十一做那事的时候,裕阿兄就在院子里听着么? 还有刘绰,那贱人一定在看她的笑话! 今日宾客众多,往后她还怎么做人啊! 她怒视着李攀,咬牙切齿道:“李十一,你个蠢才!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为何将我牵扯进来?” 李攀心中原本又是懊悔又是恐惧。 虽说都是县主,可刘绰这县主他睡得,裴瑾这县主他怎么敢睡? 刘坤官小,再怎么也掀不起大风浪。 晋阳公主对裴瑾这个掌上明珠却是极为宠爱。 再加上张七娘,那是张敬则唯一的嫡女! 张敬则刚刚立了战功,对停滞许久的大唐与吐蕃的谈判助力颇多,圣人亲自为他在麟德殿接风洗尘。 他们哪一个,都比刘坤要难缠多了! 听了裴瑾的话,李攀一下子火气上涌,愤怒至极。 原本,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刘绰,要她知道嗣道王府不是好惹的。怎会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 若不是晋阳公主母女派人前来,说她们已经设好了陷阱,蛊惑他睡了刘绰,既能为父亲处理掉一个敌人,又能娶个县主回家,总好过迎娶日渐没落的房家女,他怎会惹出这样大的麻烦? 她还敢问他,对她做了什么? 胸前没二两肉,还没他府上的暖床丫头动人,她以为自己很想睡她么? 对啊,他怕什么? 他可是皇室宗亲! 他既然已经睡了她们,那如今,该是她们求着他了! 说不得,因为晋阳公主府和张敬则的助力,他还能从兄长手中抢得世子之位呢! 李攀猛地转身,指着裴瑾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贱人!分明是你们母女设计害我!说什么睡了刘绰就能为父除敌,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信了你们。你们自己蠢,把事情做得乱七八糟,这才自食恶果,居然还敢反咬我一口!”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晋阳公主脸色一变,怒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宫怎会做此等下作之事!” 这时,一直在旁沉默的祁国公夫人裴氏缓缓开口:“看来今日之事颇为复杂,不如先查清楚再说。若是随意冤枉了好人,怕是不妥。” 众人纷纷看向她。 裴氏接着说:“十一郎,你说你是受人蛊惑,可有证据?裴县主,你自称被牵连,想必不是无端指责。事已至此,你究竟知道什么内情,不妨说出来!” 裴瑾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有难言之隐。她刚才气极,不过是脱口而出,竟没发觉已经暴露了自己是知情人。 李攀冷静下来后,也意识到空口无凭难以服众。他看了一圈人,突然指着樊女史道:“是她,就是她来替裴瑾传话的。花园之中宾客众多,定然有不少人看到她了。刚才,我在席上与人斗酒斗得正酣,也是她跑来催促我快些来客舍的,与我拼酒那些郎君都是见证,由不得她抵赖!” 看到了不远处躺着的“柳郎君”,又听了这许久,张七娘此时也回过味来,她这是被人当猴子耍了啊! 今日这事,若是让阿耶知道了,他怕是能一剑砍死自己! 失了清白,身败名裂,还被人围观? 她张七娘何时遭过这么大的罪? 心中满是委屈与愤怒,她怒视着裴瑾,歇斯底里道:“裴瑾,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陷害我?知道我此行是要相看的,还骗我说,要给我引荐河东柳家的郎君?那分明就是····” 张七娘看了一眼刘谦的方向,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先后看中两个男人,他们却都跟刘绰有关,怎不叫人气恼! 一个李攀已经够麻烦了,又多一项指控还了得? 裴瑾连忙装傻否认:“什么河东柳家的郎君?本县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七娘愤怒质问,“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哼,那你倒是说说,若不是你身边的樊女史领我过来,我好端端的为何要离席到客舍中来?你若不是害人之后想看笑话,又为何会巴巴地跑到这院子中来?” “我怎知你为何会离席?焉知不是你勾搭上了李十一,才约他到这里来私会的?”裴瑾张口便泼了肮水,又抢先道:“明慧县主被泼了热汤,我自然是来探望她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张七娘怒极反笑,“这首词便是我们凤翔城中的百姓都会唱。谁不知道,你为了李二郎跟明慧县主水火不容?你会那么好心来探望她?” 她突然指着刘绰的方向道:“哦对了,诸位还不知道?明慧县主之所以会被人泼了热汤,都是拜裴县主所赐。看戏时,我与裴瑾就坐在一处。亲眼看见她伸脚绊了那上菜的丫鬟。事后,她还得意洋洋跟我说,‘这算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晋阳公主脸色灰白。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撮合张七娘和河东柳家的郎君的? 看来,今日事败,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儿擅作主张,想连张七娘一起收拾导致的。 可此时,她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拆女儿的台,只能出言维护。 “放肆!张娘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仗着自己父亲的些微功劳,就对二品县主出言不敬!你眼里还有没有皇家,有没有尊卑?” 听到女儿被裴瑾和晋阳公主陷害,张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她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目光如刀般盯着裴瑾母女俩:“欺人太甚!你们害我女儿失了清白,居然还敢倒打一耙?好得很!既然公主殿下到了此时还要仗势偏袒,咱们不妨到圣人面前去分说分说!我就不信,偌大的长安城,还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了!” 李夫人见状,心中暗喜,忙道:“两位夫人,看,我家攀儿果然是被人陷害的。既然有人用了那下作之物,那只要查出迷药和迷香究竟从何处而来,不就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了?” 裴瑾苍白辩解道:“你们···你们休想将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我不过是误入了那个房间,不巧撞见了你们二人的丑事!否则,我为何会带着贴身女史一起进去?分明就是你,你才是最后一个进入院子的人!”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推卸责任,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这是什么?一个钱袋引发的血案? 现场吃瓜的顾若兰看他们狗咬狗,不免小声问李二:“裕阿兄,你还偷了李攀的钱袋?” 她惊讶的不是偷这个行为,而是李二的未卜先知。 要不怎么说,李二跟刘五绝配呢,这俩人都是那种旁人走一步,他们能在心里走上一百步的人。 刘谦却以为,她是觉得赵郡李氏的郎君不该做出偷东西这种有损大家风范的行为,即便是命手下人偷的都不行。当即摇着头,维护起妹夫。 “读书人的事能叫偷么?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就差在咱们头顶拉···”为了给妹妹长脸,他始终不愿在李二面前做任何粗俗举动,改口道,“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咱们还不能还手了?” “我岂是那等迂腐之人?”顾若兰道:“裕阿兄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只是好奇,他是怎么想到要这么做的。毕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人要用迷香陷害绰姐姐!” 刘谦得意起来,“妹夫就是聪明,不愧是国子监全优的奇才!”维护完妹夫,他还不忘给妹夫洗脑,“二郎,你以后可一定得对绰绰加倍好!瞧她跟你定了婚约后,过得是什么日子?又是刺杀又是下药的!他们害了绰绰还不够,现在居然都算计到我头上了!若不是我意志坚定,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除了想让李二对妹妹更好,他自己也很需要李二的愧疚之情。 谁让他偏偏喜欢上胡缨呢! 谁让胡缨是李家的奴婢呢! “四兄教训的是!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才屡屡让绰绰陷入险境。若来日我做出任何让绰绰伤心的事,任凭四兄处置!”李二认真保证道。 刘绰暗暗心惊,想不到刘谦还是个道德绑架的高手! 虽有些心疼李二,但此刻她心里温暖极了,这就是被兄长护着的感觉么? 这辈子多了这许多兄弟姐妹,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她庆幸,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不像她阿耶,兄弟中多有令人糟心的奇葩之人。 血脉亲情,剪不断,理还乱! 她甚至有些理解了,当年自己被推下水后刘坤的反应。 于刘坤而言,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的女儿。他顾虑的不是刘娇,而是刘敏。 若将来他们兄弟姐妹也都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之间发生什么矛盾,她能做到全然不顾及刘谦和刘珍么? 或许,如今的和谐,也只是因为他们都还没有成家,没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还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想到即将要因为两个堂姐的婚事,见到老家那些亲戚,她胸口就难免憋闷! “绰姐姐,你在想什么?”见她走神,居然没看狗咬狗的热闹,顾若兰忍不住问。 “哦,我在想,那婢女到底是谁的人!”刘绰回神,笑了笑道。 “不是朱氏的人么?”刘谦问。 刘绰摇头,“若真是朱氏的人,刚才是她派人去拿人的,她不可能让那婢女活着,更不可能让她带着钱袋来受审。杜夫人年纪大了,筹备寿宴自然是儿媳们操持。说到底,寿宴上发生这样的丑事,杜府和杜夫人都是受害者,根本起不到打击杜夫人的作用。可在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情况下,唯独由杜夫人那两个亲儿媳负责的部分出了纰漏,对比鲜明,这才能真正损伤到她。看来,我画的那幅素描怕是用不到了。” 第279章 自有大儒为我们辩经 “奴仆们最晓得察言观色,她咬死了李攀不放,不过是想博个活命的机会。”李二道,“休息好了的话,咱们就走,这里太吵了!” “好!” 刘绰很是赞同。 反正,该卖的惨已经卖了,该吃的瓜也都吃了。 与其留在这里,看哪只疯狗咬下来的毛更多。倒不如,回到宴席上继续享受美食和戏曲。 再说了,因为迷香事件,所有人都觉得在屋子里待着膈应人。可是大冷天的躺在院子里装惨,时间久了,自己的身体也遭罪啊! 曹氏看了看儿子和女儿,攥紧了拳头,想冲上去打人,却被儿子用力拽住。 “对对对,阿娘,我想赶紧回家,这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刘谦道。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家!”曹氏抹了把眼泪,心疼道,“不过,不能就这么算了,若是他们敢把这事压下,阿娘就去告御状!” “好了阿娘,今日的事闹得这样大,自有大儒为我们辩经!”刘绰道。 顾若兰也道:“是啊是啊,光是把那三家的婚事说清楚,圣人就不得不出面解决。” 那边厢,张七娘想冲过去撕了裴瑾未遂,只好哭倒在张夫人的怀里,痛哭流涕道:“阿娘,你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你告诉阿耶,是她们害我!是她们毁女儿清白!女儿以后可怎么办啊!” 李攀理了理身上狼狈的衣衫,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对着母女俩行了一礼,“张夫人,张娘子,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事已至此,在下一定会负起责任来的。明日,我们嗣道王府定会前往都亭驿提亲!” 就算知道自己的女儿除了出家外只剩下嫁给李攀一条路可选了,张夫人还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气得甩袖就走。 “不必多言,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人!此事还是等陛下圣裁!蔓儿,我们走!” 他早就有婚约在身,房家虽已不复从前兴盛,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一他退不了婚,难道要自己的女儿入门做妾? 如今再加上一个闻喜县主?将来三个女人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得斗成什么样? 蔓儿是受害者,便是要嫁,也得是她来做这个正室嫡妻。 平妻?想得美! 就算裴瑾贵为县主,她一个罪魁祸首也配? 听到提亲两个字,裴瑾更崩溃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与李二无缘了。 可他李攀不过是个冷门宗室,凭什么瞧不上她?开口跟张七娘提亲,对她却恶言相向? 要她以后跟张七娘抢李攀过日子? 她宁愿去死! “母亲,怎么办?女儿以后可怎么办啊?”裴瑾绝望地看向晋阳公主。 “闭嘴!你还嫌今日不够丢人么?” 见刘绰几人正要离开,裴瑾突然发了疯般扑向他们,却被杜府的护卫死死拦住。 “放肆,你们胆敢阻拦本县主?”她一边扑一边尖叫:“刘绰!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这样!我要杀了你!” 李氏皱眉斥道:“裴县主,莫要失了身份。你做出这等丑事,还妄图怪罪他人?今日之事,老身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还请裴县主亲自登门向无辜受累的明慧县主致歉!” 裴瑾被这话刺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力反驳。 小院外面聚满了人。朱氏劝了又劝,众人就是不肯离去。 以升平公主为首的吃瓜群众,一个个竖着耳朵听着院墙里的动静。 只是没当面八卦而已。 院里头每爆出一个大料,众人就跟着唏嘘一阵。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裴县主怕是失心疯了,竟如此颠倒黑白。” 这话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起一阵低声议论。 “今日之事真是荒唐至极!” “是啊,谁家没个不孝子孙,可在自己家荒唐也就罢了,怎么跑到宰相府上还如此不知节制!” “还不都是为了李二郎?听说李二郎在国子监里回回月考都是甲上,再有半年就能拿到授官资格了!” “为了争男人就如此设计害人?从前刘五娘子身份上的确比她差些,可如今呢?她是县主,人家也是县主,哪里就配不上李二郎了?” “今日好在刘四郎和李二郎也在,要不然,明慧县主还真有可能着了他们的道!” “你说她设计刘县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陷害张娘子?” “难道这是宫里的意思?圣人想要张娘子嫁进嗣道王家,明慧县主只是顺道被捎上了?” “还是姐姐眼光毒辣!” “可那李十一是个什么好东西么?圣人怎会挑个有婚约在身的郎君配给张娘子?不怕张将军寒了心?” “说起来,张娘子也挺倒霉的。虽说是嫁进王府,可那李十一的人品着实堪忧啊!” “哎,顾九娘子才真是倒霉,无端被卷入这场风波。” 匆匆赶来的韦七郎听了这话,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扯住那人的胳膊,急切问道:“若兰?她怎么了?快说,顾九娘子怎么了?” 院子内,刘绰不慌不忙地站定,冷笑道:“裴县主,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你以为这样装疯卖傻就能逃脱责任吗?” 裴瑾被刘绰的冷静态度激得更加疯狂,她挥舞着拳头,却怎么也打不到刘绰。胡缨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但刘绰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你这个贱人!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动了手脚!你害得我身败名裂,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刘绰,我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裴瑾声嘶力竭地吼道,眼中满是仇恨与绝望。 刘绰轻蔑地一笑,上前几步,直视裴瑾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裴县主,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你和你母亲设下的局,最终却害了你自己,这滋味不好受?” “你!你别得意!我会向陛下证明一切都是你做的!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裴瑾气急败坏地威胁道,但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底气,更多的是恐惧与不安 刘绰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淡淡地说:“随你。公道自在人心。何况陛下圣明,自不会被宵小之辈蒙蔽。” 不怕死,你就尽管来! 说得好像只有你会装惨卖乖一样! 老娘茶起来,那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石头都得肝肠寸断。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裴瑾在身后歇斯底里的喊叫。 “刘绰,你回来!裕阿兄,你别走!你帮帮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误入了房间,我是被人陷害的!裕阿兄!” 见刘绰几人出来,吃瓜群众们纷纷迎上来表达关怀,外加打听细节。 五个人都努力绷住面皮,将受害者的人设死死拿捏住。 韦七郎一把抱住顾若兰,担忧问道:“若兰你没事?” 见状,升平公主眸光一闪,叮嘱身边人道:“此事都给本宫烂在肚子里,切不可让四郎君知道!” “遵命!” 寿宴要紧,此等丑闻不可能当众细审。 没多久,裴瑾等人也出来了。 吃瓜群众急忙转身,各自假装赏景路过。 “你们看什么!本县主是无辜的!是刘绰,是她陷害我!一切都是她做的!” 裴瑾大吼着掩盖自己的丢脸和尴尬。 此时,不知哪个吃瓜群众说了句,“圣人若是赐婚,这二女共嫁一夫的,也不知道张娘子和裴县主哪个做大哪个做小?” “想来是平妻入门!” “平妻?平妻也分个大小啊!” 被婢女搀扶着的裴瑾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心中更是愤怒又羞惭,一时气血上涌,竟晕了过去。晋阳公主赶忙让人将她抬回府中。 众人回到宴席后,气氛略显沉闷。不多时,因为寿星归位,戏台上正式开演的麻姑献寿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刘谦和曹氏先行回家了。刘绰和李二离开前却还得跟等待已久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告别。 两人向梁郎君道完谢,刚转过戏台,就听到男宾席也乱了起来。 宾客们惊惶四散。 李二抓住一个从里面跑出来的宾客问道:“跑什么?那边发生了何事?” 那宾客仓皇道:“死人了,死人了!” 刘绰和李二对视一眼,双双加快了步伐。 与此同时,借酒浇愁的郭四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少年人的情伤暂且搁置。 就在刚才,他亲眼目睹了身边那人的离奇死亡。 第280章 猫鬼杀人事件 正是旬休,又是宰相府设的寿宴,杜家今日可以说哪个衙门的高层都有。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齐聚,直接立地来了个“三司推事”。(在处理特别重大的案件时,这三大机构的长官会共同组成临时最高法庭,称为“三司推事”) 再加上,杜家的门客幕僚也都是饱学之士。事情一出,就极为高效地保护了现场,稳定了局面。 突然死了人,宾客们无法确定是不是寿宴酒菜的问题,一开始都吓了一跳。 直到确定只死了一个人之后,那些抠着嗓子眼要把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的人才停了下来。 最后,除了离死者坐席近的几桌人要留下配合查案外,其余宾客都陆续离开了。 一场寿宴,又是桃色丑闻又是宾客离奇死亡的,背地里被蔑称为“一介老妾”的密国夫人李氏这回更出名了。 自然,这期间彼此相看成功的小年轻也有不少对。 “台郎,你来了!”郭四郎毕竟还是少年人,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惊惧。 他已经离开原来的座位,在七叔父祁国公郭曙的陪伴下,跟杜府的幕僚说着当时的情形。 “明慧县主,你也来了!”一看到刘绰就难免想到顾若兰,郭四郎心中酸涩得很。 因为叔侄俩的身份尊贵,被杜佑一手提拔上来的刘禹锡也在旁陪同。 他看到刘绰,很是吃了一惊。“明慧县主,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刘绰行礼问好,“侄女见过二十八叔!” “此地刚死了人,血气重,你一个女娘不害怕么?” 没等刘绰回答,祁国公已极为赞赏地笑着道:“明慧县主此次关中之行,怕是比战场还要凶险,此等小场面,怎么会吓到她?” 刘绰又恭敬向他行礼,“见过祁国公!其实,我与二郎是来找二十八叔和河东先生的,没料到遇上此等事!” 她的声音极为平静,的确看不出一丝害怕。眼神里甚至透露出一探究竟的兴奋。 刘绰的确很激动。 上辈子她看了那么多柯南福尔摩斯,少年包三天,神探狄仁杰,大宋提刑官,还有各种推理悬疑的日剧。 理论知识不可谓不丰富,就缺个实践机会了。 杜府幕僚将记录的内容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头绪,很有眼色地道:“此人死得蹊跷,素闻明慧县主与李二郎博学,不妨帮着一道参详参详!” “有理,我记得小友精通医道,想必能看出点咱们看不到的东西来!”郭曙道。 李二也不推拒,接过记录跟刘绰一同看了起来。 据郭銛回忆,事发之前,宴会厅内气氛热烈,宾客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他因为心情低落,并没有跟李二他们同席,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借酒浇愁。 府门口匆匆一瞥,对顾若兰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无法得到回应,他只能将这份情感埋藏在心底。 他只记得坐在他旁边那人姓陈,究竟是颍川陈氏的还是汝南陈氏的,他也忘了。 那位陈郎君很是健谈,酒量也好,跟席上所有人都畅聊无阻。郭銛也跟他喝了不少酒。 突然,原本正跟旁人拼着酒的陈郎君站起身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沿,身子摇摇欲坠。嗓子里发出诡异的咯咯咯的声音。 郭銛心中一惊,忙起身去扶他,却被陈郎君喷了一脸血。四周的宾客们见状,纷纷惊呼出声,有的慌忙起身躲避,有的则围了上来,想要帮忙。 然后,陈郎君倒在了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脸色煞白,瞳孔逐渐放大,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般呼吸急促。 不多时,便七窍流血,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他临死前的恐惧与不甘。 郭銛虽出身于武将世家,但他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杀过人,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围的宾客们也是一片混乱,有的惊恐地尖叫着,有的则在低声议论着,猜测着死者的死因。 后面还附着一张记述死者身份信息和死状的文书。 大意是,死者陈昭武,二十一岁,颍川陈氏陈承志第五子,族中排行十四。尸体完好,没有外伤,银针探过,没有中毒。暴毙而亡,不排除死者患有恶疾的可能。 郭曙一直关注着刘绰的表情,见她看完记录,期待地道:“可看出什么不妥?” 刘禹锡和杜府幕僚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能去看看尸体么?”刘绰道,没看过案发现场和尸体,她什么意见也发表不了,她又不是赵括。 郭銛又忍不住作呕的冲动了,劝阻道:“五···县主,你···你还是别去了,看了晚上睡不着觉的!” 刘禹锡则确认问:“贤侄女,你真要去看?” 他知道,能主动提出要去看尸体,说明刘绰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确认前,不敢贸然说出口。 见刘绰点头,刘禹锡道:“正好,京兆府的仵作已经到了,咱们叔侄俩便一道去看看!” 郭曙也道:“老夫也要去看看!” “七叔,你怎么也····”看到叔父眼中的兴奋之光,郭銛劝阻的话硬生生噎住了。 不是他们不拿人命当回事,实在是这人死得太蹊跷了,由不得人不好奇。 “八郎,别害怕,你在此处稍等,七叔很快就回来!” 听了叔侄两个的对话,刘绰忍不住低声问李二,“郭銛到底是老四还是老八?怎么一会儿四郎一会儿八郎的?” 李二附耳解释道:“郭老令公十个孙儿,郭銛的确排行老八。可他在自己家排行老四,升平公主不乐意自己的孩子跟着其他房一起排行。所以,从小就喊他四郎。总之,你怎么喊他都行。” 刘绰了然,这倒很像是升平公主能干得出来的事。 郭銛出生的时候,郭子仪都死了好几年了,升平公主在郭家可以说是无所畏惧的。 但很显然,祁国公不认可他六嫂的任性,所以坚持喊郭銛“八郎”。 几个人过去的时候,现场正有京兆府的两个吏员和一个仵作在忙碌。 “京兆府离得最近,所以他们的人到得最快。刑部和大理寺也派了推官和仵作过来,不过此刻怕是还堵在路上呢!”刘禹锡道。 来赴宴的时候,宾客们行程分散,车马犹自堵塞街道。 出了这样的事,宾客们赶在一个时候离府,那道路只能更堵了。 说是保护了现场,但自然做不到刘绰上辈子那般科学严谨的水平。 这年头,进入现场是不用穿鞋套,也不用戴手套的。 刘绰镇定心神,仔细打量着陈郎君的尸体,只见他脸色青紫,嘴角边的血迹已经凝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脖颈处被他自己抓挠地留下数道红痕,显然在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与挣扎。 尸体的衣襟上,还沾染着些许酒水和食物残渣,显然是在吐血时,一同喷出来的。桌上的酒杯和盘子被他倒地时带翻,酒水和食物洒了一地,狼藉一片。 伺候陈郎君的小厮六神无主地跪在地上,他就去前院吃了顿饭的功夫,自家郎君怎么就死了呢?这回去可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啊? 看到来人,那京兆府的吏员忙停了问询,上前一一参拜。 “京兆府刑房主事罗汉山,见过祁国公,明慧县主!” 郭曙眉头微蹙,这小吏有意思,他可从未跟京兆府打过交道,今日穿的也不是官服。明慧县主也是如此。 他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份的?这可不是寻常小吏能做到的。 “免礼,查案要紧。” 刘绰也发现了这位罗主事身上的华点。不仅如此,她还瞅着他身后那个做记录的文书有些眼熟。 见刘绰视线望过来,那文书紧走几步,上前行礼道:“京兆府刑房书吏鱼彦博,见过祁国公,见过明慧县主!“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刘绰忍不住问。 鱼彦博道:“县主好记性,五坊使案的堂审卷宗便是小吏记的。您初入长安时,咱们便已见过。” “鱼书吏,想不到你竟与明慧县主有此等渊源!为何不早说?”罗主事语气夸张道。 刘绰打断了他的施法,问道:“这位陈郎君是否身患恶疾?” 鱼彦博不语,这么有用的信息,罗主事怎么会问。他满脑子里记住的都是府中宾客的官职头衔和家世出身。 “县主恕罪,尚未问到此处。”罗主事有些尴尬,连忙朝着鱼彦博发火,甩锅道:“鱼书吏你怎么回事,这么关键的问题都没有问询过么?” 那小厮倒像是突然恢复了神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我家郎君身强体健,哪有什么恶疾?若真是身有恶疾,我家老夫人怎会派郎君前来赴宴祝寿?” “这便奇了!”刘禹锡道,“身强体健,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那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罗主事又冲急得满头是汗的仵作疾言厉色问道:“老闫头,上官问你话呢!查出死因来没有?” “回禀上官,不是所有毒都能用银针测出来的。陈郎君应是失血而亡,可他口中为何突然间喷出这么多血来,卑职实在想不出缘由。小人能力低微,不如等刑部和大理寺的前辈再行验看,死因或可知晓。”那仵作老实巴交道。 唐代的仵作在检验尸体时,通常不会剖开尸体进行解剖。 他们主要是通过外部观察和一些传统的方法来判断死因。包括观察尸体的外部特征、伤痕等,并将这些信息报告给官员。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受社会观念和科学技术水平的限制,解剖尸体并不常见。 无论如何,他这番谦虚谨慎的话倒引得刘绰对他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情。 既然没有外伤,那就是内出血。 内出血能把自己流死,可见他的五脏六腑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坏。 那么,他之前又是如何在席上与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呢? 刘绰轻声嘀咕着,“尸体是会说话的。若验不好尸,案子就没法查。看来要想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只能将尸体带回衙门,剖开来验看了。” 她思考得太过忘我,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虽然她的声音很轻,可全神贯注想要知道自家公子死因的陈家小厮还是听到了。 他猛地扑过来阻拦,“这怎么行?我家郎君身份贵重,岂能让你们带回衙门,如此折辱?” 能来杜府参加寿宴的人自然都是身份贵重之人,在讲究全尸下葬的年代,剖开尸体查验死因,的确是犯了大忌讳的。 刘绰其实也并不打算坚持。 她跟死者又不认识,也不是三法司的官员,哪来的资格做决定。 究竟要为了查明死者死因做到何种地步,那是他们该考虑的事,与她无关。 “莫慌莫慌,我只是说出心中猜测。究竟要如何做,还是得看案子的主办官员和你家主人的意思。” 那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忙磕着头连声告罪。 “无妨无妨,你也是护主心切!” 刘禹锡有些急切道:“贤侄女,你如此说,可是看出了什么关窍?” “呕了这么多血,陈郎君体内的脏腑应是受了极大的损伤!”刘绰解释道。 她也不是全然没了头绪。 这年头,没有环境污染,没有爆炸的信息刺激,纯以杀人取乐的变态少之又少。 “既然无法彻底验尸,还可以查死者的社会关系。杀人动机最常见的便是:仇杀,情杀,谋财害命这三种。” “社会关系?”郭曙不解道。 李二主动帮忙解释起来,“就是身世背景和结交之人。” 多年通信,他对刘绰的怪异用词还是有些熟悉的。 罗主事闻言,忙语气谄媚道:“回禀县主,这些下官倒是已经问过了。这位陈郎君祖上乃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他父母早亡,几个兄弟也先后离世,如今是府上的独苗。陈郎君为人仗义疏财,未曾与人结怨。” 陈玄礼?刘绰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听过。 她正皱眉凝思着,李二突然望向数次欲言又止的鱼彦博道:“鱼书吏,你可是有话要说?” 刘禹锡也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鱼彦博惶恐道:“陈郎君的死状,小吏看着有些眼熟,似是在某本卷宗中见过。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曙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但说无妨,老夫保你无事!” 鱼彦博这才犹豫着开口,“看着像是···猫鬼···” “猫鬼?”除刘绰外,众人皆是一惊。 这是一种巫蛊邪术,据说可以操控猫的鬼魂害人。 人们相信,猫死后,会和人一样变成猫鬼。 被“猫鬼”缠上的人,身体和心脏都会像针刺般疼痛,这便是“猫鬼”正在吞噬人的内脏,那个人不久之后就会吐血而死。 而刘绰,她不信世间有鬼,却体验过魂魄在轮回办事处的半日游。 如果猫咪也有魂魄,那么它死后应该也会去轮回办事处,接受轮回安排。怎么可能留在世间害人? “你可有证据?”刘禹锡严肃问道。 鱼彦博摇头,“小吏只是觉得死状相似,并无确切证据。” 此时,刑部和大理寺的推官跟仵作也赶到了。 听闻“猫鬼”一说,两个推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口中却道:“荒谬,那些蓄养猫鬼诅咒害人的野道术士早被杀绝了,哪来的猫鬼?” “是啊,你这书吏休要在此危言耸听!猫鬼案那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你如今才多大的年纪,怎会知道被猫鬼附身的死者是什么样子?” “两位上官教训的是,是小吏失言了!”鱼彦博唯唯诺诺道。 嘴上虽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好歹老子也整理了二十多年的卷宗文书,怎么就不能知道被猫鬼附身之人的死法了? 听着众人谈论猫鬼,刘绰倒渐渐想起了陈玄礼是谁。 她紧紧抓住身边李德裕的手臂,激动道:“陈玄礼,猫鬼杀人,难道这是····” 猫妖传? 死者不是该叫陈云樵吗? 第281章 一家欢喜几家愁 刘绰的话戛然而止,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陈玄礼?那是发动马嵬坡兵变,逼着玄宗皇帝杀死杨贵妃的大将军。 在梦枕貘那本虚构的小说里,作乱的猫妖跟杨贵妃有关。 刘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心想,千年之前的大唐真的发生过猫鬼事件么? 还是说,这个时空,已经因为她的参与,发生了某种改变?这才将她上辈子看过的一部电影给映照进了真实?不会这么离谱? 这位陈郎君若真是被谋杀的,那凶手所图必定不简单! 因为,在宰相宅邸搞谋杀,会引来朝野关注,必定不好脱身。若只为私怨,没必要自找麻烦。 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刘禹锡,刘绰不知为何有些后背发凉。 凶手要针对的是杜相还是太子呢? 关中那件案子,杜相已经重启调查了。 这段时间,刘禹锡跟东宫那边走得很近。朝中都知道他是杜府的人,难免猜测他频繁来往东宫是杜相的授意。 蓄养猫鬼是巫蛊之术? 自古以来,巫蛊诅咒这类邪术都是统治者最为痛恨的,一旦牵扯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耳边警铃声大作,惜命的本能告诉她,她注定成不了什么“少年刘三天”了。 她才不要掺和进什么政治斗争的漩涡里去呢,尤其是跟巫蛊诅咒沾边的政治斗争! 李二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关切道:“绰绰,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刘绰回神,她深吸一口气,“二郎,你相信猫鬼诅咒这种事么?” 李二摇了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更相信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我也不相信。但既然鱼书吏提到他在卷宗中见过类似的死状,倒不妨从这条线索入手调查看看,或许并非巧合。”刘绰沉声道。 已知线索太少,她既不方便,也不愿意继续深入了解案情了。但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一句。 在科技尚不发达的时代,未知的事情太多,人们很容易就会被迷信的观念所左右。 刘禹锡听了刘绰的话后,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贤侄女所言极是,不过巫蛊之事,向来神秘莫测,若是有人故意借此兴风作浪,恐怕事态难以控制。”他做长辈的,自然不能将刘绰牵扯其中,“剩下的,就交给三司官员来调查,你与二郎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一听扯到了猫鬼杀人,郭曙就明白这案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了。 作为一根资深老油条,哪有不脚底抹油的道理,他也告辞道:“正是如此,既然各大衙门里的人都到了,咱们这些臭皮匠也就不用在这瞎猜想了!今日八郎受了不小的惊吓,走走走,台郎、县主,时辰尚早,去我府上,帮老夫好生宽慰宽慰他!这小子还没成亲呢,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临走前,刘绰将刘禹锡叫到一边,提醒道:“二十八叔,侄女听阿耶说,你近来常到东宫走动。此案关系重大,你定要小心谨慎,莫要卷入无端灾祸之中。” 刘禹锡拱手谢道:“贤侄女果然聪慧,这案件扑朔迷离,我也知晓其中厉害。可杜相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能作壁上观,任由歹人作祟。放心好了,你二十八叔知道分寸!” 杜府寿宴上的事在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 陈郎君的死因尚未查清,寻死觅活的戏码已经在都亭驿和公主府轮番上演。 张七娘上吊,裴瑾投湖,房二娘子撞柱,却又都被婢女救了下来。 李攀被抓去宗正寺打到卧床不起后,李实夫妻俩又入宫请罪,痛哭流涕地表示,虽然自家儿子也是受害者,但事已至此,嗣道王府愿意对裴瑾和张七娘负责。 总之,为人父母的,除了房启外,个个都争着抢着进宫给孩子要说法。 无人不委屈,无人不冤枉。 皇帝震怒,此等阴私丑事却又不能堂而皇之的查,只好痛斥了晋阳公主,又命张七娘和裴瑾一同嫁入嗣道王府,张七娘为正妻,裴瑾为平妻。 樊女史和几个涉事的杜府下人成了最好的替罪羊,全部被杀。 房启更是二话不说,极为懂事地主动登门退亲。 旨意传来,却只有李实父子大喜过望。 他看着可怜兮兮趴在床上被婢女伺候用膳的李攀,夸赞道:“还是我儿有福气,一下就给为父解决了难题。两个新妇进门后,公主府和张家就得站在我这边,到时候便是杜佑他们真的查出来什么,圣人也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都亭驿客房中满地狼藉,脖子上还留有红印的张七娘瘫坐在床,双目无神,喃喃自语:“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本是清白之身,却被他们陷害至此,如今还要嫁入嗣道王府,与那裴瑾同侍一夫?为什么?为什么圣人不下旨杀了裴瑾那个贱人!母亲,我要杀了裴瑾,我要杀了她!” 张夫人抱着女儿,哭着安慰道:“蔓儿,你胡说什么!她是县主,身份尊贵,圣人能让她居于你之下做个平妻,已是给了我们张家极大的脸面!” “若非她设计骗我,毁了我的清白,我怎会遭人耻笑羞辱?这贱人连做个贱妾都不配,她却还能风风光光嫁入王府,真是便宜了她!” “蔓儿放心,外头的人都知道你是洁身自好的好女娘,是遭了旁人的陷害,如今又有圣人的圣旨在,你成婚后,必定无人再敢提及此事!你只管挺直了腰杆嫁进王府去!你不是喜欢美男子么?我瞧那个李攀的模样还算周正,又是皇室宗亲,虽说事情闹得不好看,但这婚事总算还过得去!” 晋阳公主府中,裴瑾也是面如死灰,身子摇摇欲坠。 她紧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崩溃,“母亲,你不是说,只要我投湖闹上一回就没事了么?皇帝舅舅怎会如此决断?我堂堂县主,他居然叫我去给李攀那粗鄙之人做平妻?这叫我情何以堪?更何况还要与张七娘共侍一夫,她怕是要恨死我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晋阳公主怒道:“还不是你咎由自取?谁让你擅作主张陷害张七娘的?凤翔裴家做事不干净,让那个刘绰拿到了不少证据,你阿耶正忙的焦头烂额,对付一个刘绰还不够,你还要与张家为敌?我聪明一世,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笨如猪的女儿?” 嫁给李德裕已经成了破碎的梦幻泡影,县主之尊却要做平妻,于裴瑾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耻辱与打击。 “母亲,女儿真的是冤枉的!是樊姑姑擅作主张去做的!母亲,您想想,如今这婚事,叫我们裴府颜面何存,叫女儿今后如何在嗣道王府立足?” 她膝行过去,抱住晋阳公主的腿乞求:“母亲,你救救女儿,我不要嫁给李攀!母亲,你救救我!女儿不嫁裕阿兄了,女儿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带我进宫,我要求圣人开恩,我宁愿出家做道姑也不要嫁给李攀啊,母亲!” 晋阳公主烦躁地甩开裴瑾的手,“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圣人金口玉言,岂是你能更改的?”言毕,她转身离去。裴瑾绝望地瘫坐在地。 而另一边,脑袋上缠着布巾的房二娘子也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整件事情里,她是最无辜的人了? 在京兆府被杖责,伤还没养好呢,就听到自己的婚约被退,未婚夫要迎娶另外两个身份比她更尊贵的女人入府。 她忍着屁股和脑袋上的剧痛,在丫鬟的搀扶下闯到了房启的书房,悲痛欲绝地质问:“阿耶,我才应该是那个以正妻之礼嫁入嗣道王府的人!这是王府欠我们的!错的是他们,凭什么要我退婚?圣人怎可如此草率决断?阿耶,咱们房家何时到了如此任人欺凌的地步?我要进宫,找圣人要个说法!” “住嘴!”房启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置喙圣人的旨意?我告诉你,退婚是为父的主意,那个李攀不是什么良人!” “不是良人?那当初父亲为何要答应结亲?如今却说十一郎不是良人?我看父亲分明是被公主府和张敬则吓破了胆子,这才将女儿的好婚事拱手让人!” “放肆!你莫要忘了,这婚事是怎么来的!这亲事,我想退就退,想结就结,还轮不到你来说嘴!” “原来父亲还记得这婚事是怎么来的?”房二娘子冷笑,“父亲如此懂事,想必圣人和嗣道王都给了令父亲满意的补偿,让你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就把女儿给卖了!”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房启喘着粗气骂道,“混账东西!你竟敢如此质问你的父亲!若不是你在家寻死觅活的,非那个李攀不嫁,当初我怎会答应这门亲事?我告诉你,为父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嗣道王府马上就要失势了!偏你是个死脑筋,将个欺男霸女的纨绔当宝贝!这个李攀无才无德,家中的收房婢女数不过来,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房二娘子捂着脸,冥顽不灵地冷笑道:“若嗣道王府真的要失势了,圣人又怎会要裴瑾和张家那个嫁进去?我看父亲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罢了!” 房启的手再次举起来,房涵非但不躲,还将脸凑了上去,“你打,你打死我好了!” “过段时日你就知道了,为父定会给你一个比嫁入嗣道王府更好的婚事!”巴掌到底没有落下去,房启沉声道。 房涵讥讽道:“是么?让我猜猜,这回父亲是打算把我卖去哪家?莫非是那位东宫侍读家?您这段时日总找那个王叔文切磋棋艺,竟是为了给女儿谋个更好的亲事?真是用心良苦啊!” 房启气得差点撅过去,咬牙切齿吩咐道:“来人啊!将二娘子带下去好生伺候!没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第282章 搜出实证 杜府后宅,司农少卿杜师损冷面如霜地进了朱氏的院子。 朱氏迎上前,“夫君,你回来了?案子查得如何了?” “查得如何了?不知娘子问的是哪个案子?”杜师损皮笑肉不笑道,“这回咱们杜府办寿宴让人看热闹的可不止一桩公案!” 夫妻多年,朱氏自然听得出杜师损话中的冷意。她底气不足道:“还能是哪桩?妾身问的,自然是那杀害陈郎君的凶手找到了没有?那丑事都是晋阳公主母女做的,与咱们杜府有什么干系?” 杜师损却拨开她要给自己脱披风的手,瞪着她道:“因为棉瓜套种之法,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对明慧县主感恩戴德么?司农寺里又有多少官员对明慧县主赞赏有加么?我升任司农寺少卿之职,又借了明慧县主多少力,你知道么?” 他困在司农寺丞的位子上多年,为了两个少卿的位子,他们六个寺丞抢得跟乌眼鸡似的。他堂堂岐国公世子,原本只要杜佑一句话的事,少卿之位就可轻松拿下。 可杜佑爱惜羽毛,愣是一个招呼都不打,还叮嘱吏部一众官员在考核政绩时务必一视同仁,不要徇私。 他也极力避嫌,不想靠着父亲的权势得居高位,那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这两年他最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刘绰所写农书和套种技术的推广。 而另外一件帮他一下处理掉四个竞争对手的政事也跟刘绰有关,那就是赈灾。 关中饥荒,李实那狗东西却联合一众王公贵族贪墨赈灾粮款,还通过自己从前在司农寺的旧部把京兆各地的义仓都掏空了。刘绰因为赈灾被参后,不但自救成功,还把火引到了司农寺。 圣人大怒彻查,于是乎,李实提拔上来的一个少卿,四个寺丞都因为涉案被撸掉了。 剩下一个寺丞,家世没他好,怕得罪一众权贵,根本不敢接赈灾这烫手山芋,倒又给了他发挥的机会。 他后台硬,人脉广,大喇喇地把人叫出来推心置腹地喝大酒,谈笑间就能让权贵们把放进碗里的粮食还回粮仓。 不伤脸面,不伤和气,不给圣人添麻烦,就把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 萝卜坑有了,竞争对手也没了,他政绩够硬,理所当然的升职,成了大唐农业部副部长。 若非因为刘绰是个尚未成亲的女娘,他都想抱着她亲一口。 可少卿夫人却···· 朱氏讪讪道:“郎君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后宅妇人,怎会知道你在衙门里的公事?” “所以你就想方设法地拖我的后腿?”因为不能动手打人,杜师损就手摔了一件距离他最近的瓷器,愤怒已极道,“蠢妇!你还不承认!说,你为何要帮着外人在我们府上陷害明慧县主?你以为她是软柿子好拿捏?她年纪轻轻一个外姓女子能被封为县主,你真以为她是好惹的?不说套种之法,单就冰务和火器之功,都够她名留青史的。便是没有赵郡李氏,如今的她也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朱氏哪里肯认,说话却结巴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郎君,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陈姑姑她是五房的人,若要论罪责,分明是李氏的儿媳妇无能,连自己院子里的人都管不好。跟咱们大房有什么关系?” “蠢货,你的这点小把戏以为父亲看不出来?以为李氏看不出来?李氏年纪大了,你才是当家主母。府中哪个院子仆人的底细你不知道,你以为你自己不出面,把底下人的软肋卖给外人,你手上就能干净了?外院那些帮工你又是从哪来找来的?”杜师损盯着朱氏质问。 朱氏惶恐道:“这跟外院的帮工有何关系?” 杜师损冷哼一声,“有什么关系?你找的这些帮工可真是卧虎藏龙,既有敢偷偷往县主的车驾内藏催情香的,还有敢阻拦县主家中奴仆进后院送衣物的!结果却被人当场抓获,直接扭送到了我面前。你还不承认?” 朱氏委实没想到,为了那个愚蠢的计划,裴瑾居然还动用了外院帮工的人手,居然还被人抓了现行。她知道狡辩无用,便打出感情牌,哭喊道:“郎君,妾身只是一时糊涂!妾身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郎君你啊!” “为了我?你倒是说说,你做的这些如何是为了我考虑的?”杜师损讥讽笑道。 “郎君,二房有五个儿子。三房去年又刚生了十三郎出来。父亲对牧儿甚是喜欢。四房五房因为李氏那个贱人,如今也是山鸡做了凤凰,成了嫡子。而咱们大房的几个儿郎都是早夭,若不及早筹谋,再过几年,等父亲故去,咱们夫妻俩还有何倚仗啊!难道,郎君身为阿家的亲生儿子,愿意看到李氏那个贱人的孩子踩着咱们的脸面风光?” “我本就是岐国公世子,既占了嫡子,又占了长子。父亲只要不发疯,国公之位就一定是我的,不会有任何变数。用得着你多此一举么?”杜师损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脸上的嘲讽与无奈更重了,“可你偏要自作主张,居然蠢到想借外人的手来对付李氏!父亲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你是在帮我还是要害我?” 朱氏仍不死心地哭诉着:“郎君,我也是心急。四房五房这段时日风头太盛,李氏也得意太久了,我只想着打压下他们。真的没想那么多啊!” 杜师损气得直摇头:“你这妇人目光短浅至极,也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我这次过来,是要喊你去正堂,”他看了朱氏一眼,眼神冰冷:“走,去看看父亲如何处置你。” 两人来到正堂,杜佑和李氏端坐在上方,面色阴沉。 其余几房的人也都在座。他们眼神闪躲,面色怪异。 见人到齐后,杜佑沉声道:“朱氏,你可知今日之事闹得多大?” 朱氏吓得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下:“父亲,儿媳知错了。” 杜佑哼了一声:“错?你如此聪慧之人怎会有错?居然将自家府上服侍之人的软肋交到外人手中,让他们任外人威胁使唤?你这般行事是将整个杜府置于险地啊!” 朱氏自来在杜佑面前是恭敬听话柔顺的,她抱着侥幸心理道:“父亲息怒,都是儿媳的错!儿媳以后再也不敢了!好在,父亲您吉人自有天相,如今那几个刁奴也都已经死了,便是有心之人想利用,也无法利用了!不会对咱们杜府造成什么损害的!” 杜师损额头冒汗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托你的福,老夫已经停职休息了,咱们整个杜府也已经被拖进了猫鬼巫蛊案里头!” “巫蛊案?”朱氏吓得跌坐在地,“这怎么可能?区区几个贱奴如何与巫蛊案牵扯上关系?” 杜佑冷冷道:“京兆府的人已经在陈姑姑的住所搜出了供养猫鬼的牌位,和诅咒陈郎君的符纸,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巫蛊诅咒乃是抄家灭门的大罪,遇上了便是一国宰辅也无法幸免。 朱氏吓得面无血色,大喊起来,“这怎么可能?父亲,她不是咱们府上家生的奴才,是从外面买来的,儿媳也不知道她懂猫鬼诅咒的邪术啊!许是她入府前便与那陈郎君有私怨,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啊!不是还有三司的官员在么?您务必要跟他们说清楚啊!” 第283章 莫名出现的财宝 四房夫人崔氏冷哼道:“人死在咱们府上,诅咒之物也在咱们府上被找到,如今却说这是私怨?你当三司官员都是三岁孩童不成?” 李氏坐在一旁,面色虽未有太大变化,眼中却闪过一抹寒芒,冷声道:“朱氏,你素来以杜府主母自居,从未将老身放在眼中。平日里,也没少给四房和五房使绊子。为了维护府中的和睦,老身从不与你计较。可今日之事,你做得实在太过分!” “不不不,母亲,您一定要相信我!巫蛊之事,儿媳真的一无所知,儿媳只是想····” “只是想借外人的手让母亲和五房出丑?”五房夫人孙氏忍不住开口道:“大嫂,你这是何苦呢?便是看我们五房不顺眼,也该有个限度。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怎么还弄出人命来了?那位陈郎君祖上也是显赫过的,如今猫鬼案闹得满城风雨····” “你闭嘴,我说了,猫鬼案跟我无关!” “大嫂既敢做,有什么不敢当的?”崔氏讥讽道,“若你心中无鬼,为何要处死那几个涉案的奴仆?咱们杜府从没有随意打杀奴仆的习惯!怎得这回你出手如此狠辣?” 作为李氏的亲儿媳,平日里她跟孙氏都没少受朱氏的气,这回若不是五房牵扯其中,就该是四房了。好不容易看朱氏出了大纰漏,崔氏自然要狠狠踩上一脚,让她以后再也威风不起来。 “寿宴出了这样大的丑事,若不将他们打杀了,如何能安抚贵客?又如何震慑府中奴仆?” 朱氏心里委屈,主人家出了丑事,让仆从背锅不是惯例么?难道崔氏这蠢货还以为公主府和嗣道王府会将责任担下来? 圣人既已赐婚,便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几个奴仆的命便是给长安吃瓜群众的交代。 只是,那时候,她怎么也料不到,官差们会从陈姑姑的房中搜出无辜诅咒之物。 “够了!”杜佑出声喝止儿媳们的撕咬。他知道,朱氏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巫蛊这样的案子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筹谋。 此番,多半还是政敌所为。晋阳公主怕也只是只螳螂罢了。 不过,这背后的黄雀又是谁? 看来,府中的护卫要重新布置一番才是。 见杜佑阻止了妯娌们对自己的围攻,朱氏趁机求饶道:“父亲,儿媳知错了。儿媳只是一时糊涂,没成想竟酿成如此大祸。求您饶恕儿媳这一次,儿媳愿意受任何责罚!” 杜佑起身踱步至朱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搅乱的是我的寿宴?” “大郎,三郎,五郎,你们跟我来!”言罢,杜佑匆匆去了自己书房。 接下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可不止学问好,更从来不是个任人欺凌的性子。 朱氏立时明白,老爷子这是要让李氏借着处置她在府中立威了。 她调转方向,别扭地对李氏道:“母亲,儿媳知错了!如今出了这等事,儿媳愿意受罚,但求母亲能念在儿媳往日的功劳,饶恕儿媳。” 孙氏翻着白眼小声嘀咕道:“功劳?整日里搬弄是非,挑唆家人的功劳?” 李氏目光如刀,“饶恕?你犯下如此大错,老身若饶了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杜府上下?朱氏,你如此糊涂,担当:不起中馈之责,以后管家的事就交给二房。” 朱氏和崔氏同时惊讶道:“母亲!” 崔氏想的是,这样好的机会,母亲怎么不把管家之权拿回到自己手中?便是她年纪大了不愿意操心,不是还有她跟孙氏么? 朱氏想的却是,罚也就罢了,竟夺了她的管家之权? 巫蛊案说起来虽凶险,可杜佑堂堂宰辅,杀了那个如今在长安权贵圈子里无甚存在感的陈郎君图什么? 这案子明显是栽赃陷害。圣人岂会不知? 再加上,京兆杜氏底蕴深厚,门生故旧无数,以杜佑的本事,必定很快就能脱困。 至于罚得这么重么?合着,她忙活了半天,却是给二房的人做了嫁衣? 二房的柳氏喜不自胜,忙起身道:“是,母亲放心!儿媳虽愚钝,却还有母亲坐镇。今后若遇到不懂的事,少不得还要劳烦您老人家指点一二。” 朱氏心中不屑:马屁精!便是将管家权交给你,你有那个本事管么? 李氏的处置却还没完,她冷冷道:“这段时日,你暂且留在府中。待案子查清楚,便去咸宜观静思己过。” 朱氏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瘫倒在地,泣不成声,“母亲,你不能这样对儿媳啊!若去咸宜观做了女冠,不是让外头的人都以为这次是儿媳的错?这对咱们杜府的名声也不好啊,咱们杜家明明是被陷害的……” 三房夫人卢氏听闻此言,心中一惊,她性子绵软,一直以来,朱氏对她都多有照顾。杜牧出生后,更是对他视如己出,忍不住道:“母亲,儿媳绝无包庇之意,只是大嫂这些年也不容易,如今她既已知道错了,您……” 李氏扫了三房夫人一眼,沉声道:“你莫要为她求情!她所作所为,已非一朝一夕,若非今日事发,还不知她会将杜府拖入怎样的深渊!” 卢氏身子一颤,不敢再言。 “母亲,儿媳真的知道错了!儿媳以后都听您的还不行么?”朱氏再也顾不得什么正室嫡妻的体面了。 “我意已决,休要耍什么花招!若再让我听到你半点不安分的消息,老身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如今府上事多,早些散了!”李氏不再理会她的哀求,起身离开了正堂,几个儿媳也迅速跟上,只留下朱氏在原地绝望地哭泣。 安邑坊刘宅,刘绰等人也已回到了府中。 想起今日之事,曹氏心中仍有些后怕。那裴瑾母女的手段实在太过毒辣。若非孩子们机智过人,躲过了陷害,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刘谦洗过药浴后,身体已无大碍,拉着曹氏将胡缨的救命之恩好一番吹嘘。 “阿娘,真的,若不是胡缨及时赶到,儿子今日怕是要身败名裂了。不止我,这几年,多亏了她一直守在绰绰身边,咱们才能放心。否则,就绰绰那惹祸的本事····总之,阿娘,胡缨她可是咱们刘家的大恩人啊!” “好了,阿娘知道了,你都念叨几遍了?难不成,你以为阿娘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我已经让张妈妈准备了,银钱、首饰、绫罗绸缎一样都不少!” “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那房中的药实在厉害。胡缨营救孩儿的时候,孩儿对她····” 曹氏不傻,刘谦对胡缨的心思,她隐隐也察觉到了一些。 可就算胡缨是赵郡李氏的人,也不过是个护卫,这样的出身是做不得刘谦的妻子的。 余巧儿是主簿之女,便是刘娴都能因着他们大房的缘故,嫁入国子祭酒家。刘谦的娘子,怎么也得是五品官家的女娘才算是门当户对。 曹氏借故打断道:“好了,再过几日,老家的亲戚们就要来了。阿娘还要盯着下人们收拾客房,就不听你絮叨了!” 见刘绰没有跟着她一起出去的意思,她又叮嘱道:“绰绰,今日你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别说得太久,早些休息!” 待曹氏走后,刘谦也不藏着掖着了,“绰绰,我是你兄长,你可不能看着我深受相思之苦却不管啊!” 刘绰不得不佩服他的脸皮之厚,这样的话,便是把刘珍打死他都说不出口。而刘谦说得却是轻而易举,毫无心理负担。 “你看上胡缨了?”她道。 刘谦点头如捣蒜。 “这难度可就大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不会答应的。” “绰绰,连你也要阻拦我么?”刘谦失望至极,“你如今都是县主了,有了御赐的府邸,还有那么多护卫,就不能放胡缨自由,让她嫁人么?” 刘绰摇头:“若你们是两情相悦,非彼此不可,我自是乐见其成。她和吴钩都是二郎家的家将,跟在我身边,也一直尽心尽力,奴籍我早就已经替他们消了。可二兄,你想过将来么?胡缨跟你在一起,她要面临什么,你又要面临什么?再说了,对胡缨而言,未见得嫁人就是自由!” “良贱不婚,她既不是奴籍,嫁给我又何妨?”刘谦道。 “若你要走科举入仕这条路,有个曾是奴籍的妻子,便要一直被人诟病。不止你会被人指指点点,就是胡缨也会被官眷们排挤刁难。杜相夫人虽曾为妾室,却也是县令之女,如今又是一品密国夫人,可长安贵妇圈子里真正瞧得起她的又有几个?杜相堂堂宰辅,那些人嘲笑贬损起这事来可是一点都不留情面的。” “我不怕,只要能跟胡缨在一起,受些指摘又如何?横竖我又不会少块肉!”刘谦信誓旦旦道。 “被诟病一时你或许能忍,若是被诟病几十年呢?日子久了,你真的能做到初心不改,不对胡缨心生怨怼么?二兄,你也说了,胡缨是我们刘家的大恩人。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若是将来,你做出伤害胡缨的事来,纵然你是我兄长,我也不会偏帮你的!” “绰绰,连你也不信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若真是那等朝三暮四之人,婚事岂会拖到现在?”刘谦不快道。 “二兄,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如今还太年轻,不知道流言的可怕,更不知道人心的多变。” “那你与二郎呢?他说绝不纳妾,你信么?”刘谦有些赌气地道,“若是将来他厌倦了你,纳了妾室,你又当如何?” 刘绰听闻此言,眼神微微一黯,但很快恢复坚定。这件事其实她也没有把握。年轻时的誓言太脆弱了。 “我这人你还不了解?离了谁都会过得很好的。若二郎将来厌倦了我,我们便好聚好散。他自去纳他的美妾,我就回到我的县主府养面首!” 话虽说得潇洒,面色却不佳。 刘谦忍住给自己妹妹竖大拇指的冲动,安慰道:“你与二郎自幼相识。我觉得,你们之间并非只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并肩同行的默契。这与我和胡缨的情形不同。她到现在都还没松口答应我呢!你说的有理。我不能把人招惹了,却护不住人。但感情之事,哪能这般轻易割舍。你放心,我会向二郎学习的。先努力考取功名,再想办法让阿耶和阿娘答应。” 刘绰笑着道:“嗯,若是那时你心意不变,我定会帮你说服家中长辈。” 刘谦眼睛一亮,“真的?” “嗯,但前提是,你得证明,你对胡缨的这份感情经得住时间考验。” “一定一定!”刘谦欣喜至极。 兄妹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刘绰才关上门出去。 一转身,却见本应在客房休息的李二正坐在院中石桌旁。 刘绰迎上去,“二郎,你怎么在这里?”见李德裕面色有些不对,她忙问道,“可是那陈郎君的死因查清楚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嘛!” 李二摇了摇头,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边走边道:“没有,陈昭武的死因尚未查清。我来是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因为陈昭武的死,这几日,圣人让杜相暂时在家休息!” “嗯,意料之中,杜相身居宰辅之职,出了这样的事,在家休息倒是可以避嫌。有他守在家里,也省得宵小之辈再做什么手脚。如此看来,圣人还是向着杜相的。再说了,猫鬼之事毕竟是无稽之谈。” “如今恐怕不再是无稽之谈了!”李二道。 “嗯?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大理寺在那位参与害你的陈姑姑房中搜到了猫鬼牌位和诅咒之物。” “真的?幕后之人竟想用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把杜相拖下水?他以为长安人是傻的么?杜相这么做,图什么?” “不止如此,刚刚你二十八叔派人来送信,他说,京兆府的人在杜府的库房中搜到了几箱陈昭武家的珠宝玉器。如此一来,猫鬼作案便全然做实了!” 见刘绰目露疑惑之色,他解释道:“你有所不知,传说人们蓄养猫鬼多半为财。只要所咒之人身死,那人的钱财便会奇妙地出现在养猫鬼的人家中。” 刘绰不由一惊:这倒真跟妖猫传很像! 虽已时隔多年,但她记得,电影中张雨绮好像就总能在黑猫的指引下,在自家院子里挖到钱财。 “在杜府库房发现的?” 李二郑重点头。 “看来,这幕后之人是想将猫鬼杀人的帽子牢牢扣在杜相头上了,连杜家人动手的理由都给他们找好了。”刘绰叹服。 “嗯,陈昭武家虽已无人出仕,也不复往日荣光,但颇有些家财。要让几大箱金银财宝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杜府库房绝非易事。我想,这才是那人安排在杜夫人寿宴动手的原因。” 刘绰心领神会,对李二笑道:“高啊,他是要借着杜府收寿礼的机会,将陈家的金银财宝混在其中,搬入库房。” 很快,就到了刘绰自己的院子。 虽然两人有婚约,唐代民风也开放,但毕竟已经入夜了,李二还是不便进入刘绰闺房的。 “那二郎,你也早点休息,我先进屋了!”到了门口,手还被李二紧紧握着,刘绰有些羞赧道。 “绰绰!”李德裕猛地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揽入怀中,那力道似是唯恐下一刻她便会离他而去。 他低头,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那是一种带着急切与占有欲的吻,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气息都吸入自己的体内。刘绰初时一愣,随即闭上眼,轻柔地回应着,她能感受到李二唇齿间的温度,以及他那因紧张和担忧而略显颤抖的双手。 良久,李二才稍稍松了松紧紧拥抱着她的双臂,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气息紊乱地说:“绰绰,我不会给你养面首的机会的!” 第284章 烧点玻璃糊窗子? 刘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怕是碰巧来找她的李二都听在了耳中。她心中涌起一阵甜蜜,觉得少年人这般纯粹的心意实在难能可贵。 上辈子,在情感和心思最纯粹的年纪,她苦逼地在学海中“遨游”,错过了轰轰烈烈爱一次的机会。 重活一回真好啊,她可以在花样的年纪,痛痛快快爱一场了! 脸颊泛起红晕,她伏在李二怀中轻声道:“台郎,我也不会给你纳妾的机会。” 两人相视而笑,又一步一回头地告别,心中都满是幸福。回屋后,刘绰躺在床上许久都难以入睡,最后傻笑着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刘绰是在院中的吵闹声中惊醒的。仆从们丈量着所有房间门窗的尺寸,似乎要做什么大改动。 “阿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刘绰揉着眼睛起床。 “家里接连要办许多喜事,总得好好修缮一番。”曹氏指挥仆从们忙碌着,回头笑着道:“把你吵醒了?不过也是,你也该起了,台郎他们都已经去国子监了,就你还在睡懒觉!” 刘绰边在绿柳等人的服侍下梳洗边问,“二···四兄也去了?” “我原本是想让他告假再休息一日的。可你四兄说···”听女儿说起这个,曹氏忙走进刘绰的屋子,难掩骄傲地模仿着刘谦的语气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绰绰,你四兄,他开窍了!你想想,他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往日都是不催不动的。” 刘绰心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阿娘,你这是想怎么修缮啊?这宅子咱们入住的时候,门窗不是都新换的桃花纸么?” 相比于寻常的糊窗纸,桃花纸颜色鲜明,能更好地反射阳光,令室内光线更加明亮。在纸面上均匀涂油,不但可以防水,还可以一定程度上增加窗户的透光度,使屋子更为敞亮。 长安城中条件好些的人家都喜欢用涂了冰油的桃花纸糊窗,取其明暖。 曹氏像是想到了什么坚不可摧的例证,“这回去杜相府上赴宴,阿娘看了,他们家的花厅可都是丝绸糊窗的。如今,咱们家不缺银钱,那丝绸,光是圣人赏赐的就用不完。虽说铺张了些,可阿娘想了想,咱们刘家马上要嫁两个女娘,年底你也要嫁人,便是全换成丝绸,也合算啊。” 刘绰笑道:“阿娘,我不是要拦着你换丝绸。我是觉得,用丝绸的话,屋子里就不够亮堂了啊!” “阿娘不傻,除了你阿耶和兄长们读书的地方用桃花纸外,其余地方都换成丝绸。还有,你也给自己住的小院重新取个名字,偷懒沿用前任主家的幽兰居,算个什么事?你大兄一搬过来就给自己住的院子取了新名字松风院,连你四兄都取了个清风庐,你好歹是明慧县主,公主们的女师,怎么就不能·····” “桃花坞,就叫桃花坞!阿娘,您就别念叨我了!”刘绰讨饶道。 不是她偷懒,这院子里植满兰花,她是真觉得人家前任主家给院子取的名字相得益彰啊! 这下好了,院子里的兰花得移走,改种桃树了。 “桃花坞?不错!这名字好,你看看你,明明一下就能取出个好名字,怎么就拖到现在···” “阿娘,咱们不用丝绸糊窗,用琉璃怎么样?”刘绰打断了曹氏的感叹,提议道。 这是她早就想做的,玻璃才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筛选出来的最佳糊窗材料。 可是在唐代,琉璃价格十分昂贵,除了皇室外,便是官宦人家也极少有琉璃器物可用,更别说用琉璃装在窗子上了。 自向西的商路被吐蕃人阻断后,产自西域的琉璃几乎货源断绝。这年头,琉璃制作过程复杂,成品率低,仅靠大唐自己所产,琉璃已经到了手持黄金也买不到货的地步。 “啊?琉璃?”曹氏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刘绰的额头,“那是琉璃,不是地上的石头!绰绰,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虽说你如今贵为县主,也有了几件琉璃器皿,可那都是圣人赏赐的,是要给你作嫁妆充门面的。” “阿娘,我没生病。我知道琉璃珍贵,我是说,咱们可以自己烧制一批琉璃。有装在窗子上用的,更透亮的琉璃。还有添进大姐姐嫁妆里的,你觉得怎么样?”刘绰拉着曹氏的手,十分蛊惑地说道。 曹氏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她总能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来。这些年,在李二的搜罗下,她看得书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 女儿既这么说····· 曹氏皱眉沉思,“绰绰,你真能烧制出琉璃来?”不等刘绰回答,她借着自语道,“阿娘不是不信你。只是这琉璃太过稀有,若是咱们用来糊窗,怕引来他人觊觎。” 刘绰眼珠一转,靠近曹氏耳边悄声道:“阿娘放心,咱们不偷不抢,都是自己做的。便是被人发现了上书到圣人那里也不怕。若女儿真的烧制成功琉璃器皿,便入宫献宝,让圣人给我做靠山,谁还敢觊觎?再说了,我那御赐的县主府邸,说起来也该好好修缮一番了。您想想,给大姐姐的嫁妆里放琉璃,那可是独一份儿的稀罕物,定能让夫家高看大姐一眼。” 曹氏听了,心中一动,女儿说得有理。 “那烧制琉璃之事,你可有把握?做不出来也不打紧,咱们不缺钱。你是县主,跟二郎也算是门当户对了。阿娘实在不想看你再受累了。” 刘绰自信满满地说:“阿娘放心,我近日翻阅古籍,已有几分头绪,只需寻齐原料,按着法子来,定能成功。” 曹氏看她如此笃定,便应了下来。 刘绰得到母亲首肯,立马着手准备,叫来家中亲信仆人,吩咐他们按照清单去寻找原料。 第285章 映月琉璃坊 二氧化硅(sio?)是玻璃的主要成分,通常来源于石英砂。石英砂的熔点高达1750c,单独使用时熔化温度过高,不适合直接用于玻璃制造。 为了降低石英砂的熔点,要使用助熔剂,常见的助溶剂包括:纯碱、草木灰、和铅丹。 除此之外,为增加玻璃的化学稳定性和机械强度,还需要使用稳定剂。常见的稳定剂包括:石灰石和重晶石。 助溶剂和稳定剂的使用,不仅增加玻璃的折射率和密度,还能使玻璃更容易成型,更加美观。 刘绰站在窑炉前,手中拿着一块石英砂,仔细观察着。 之前为了制造火器,她收购了两间制陶瓷的作坊,正好可以拿来做烧制高透明度玻璃的实验。 反正,家中在筹办的婚事,除了在婚宴菜单上她有点用武之地外,曹氏根本用不到她。 唐代的琉璃制造工艺虽已存在,但技术尚不成熟,成品与上辈子她见怪不怪的玻璃自然没有可比性。 她知道,要烧制高质量的玻璃,石英砂的纯度至关重要。现代的高纯石英砂制备工艺复杂,所以,她只能依靠简单的物理和化学方法来提高石英砂的纯度。 张云霜指着躬身站在旁边的一众工匠,禀告道:“县主,除了咱们自己作坊里的师傅,我又搜罗了几个琉璃烧制的。接下来怎么做,但凭您吩咐。” 刘绰放眼望去,新招来的几个工匠里有几个顶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 “他们是哪族人?”她忍不住问。 张云霜忙道:“回县主,他们几个是栗特人。祖辈就已经移居长安了,唐话都十分流利。” 几个异域面孔德工匠忙跪地表达衷心与自己的技艺。 刘绰微微颔首,她连来自非洲的昆仑奴都用了,自然不会不给栗特人机会。“起来,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做事便是。” 众人称是后站起身来。 “陈三和宋四!” 站在刘绰身后的两个刘家护卫踏步上前,“属下在!” 两个人,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胳膊。刘绰虽说过绝对不会弃用他们,可在接到如今的差事前,他们心里头一直是惴惴不安的。 “按照我之前说给你们的法子,吩咐他们干活!” “遵命!你们几个到这边来,按我们说的做!” 众工匠齐声应下便忙碌开来。 首先用筛网将石英砂中的大颗粒和杂质筛选掉,然后将筛选后的石英砂放入大桶中,加入清水,搅拌后静置。重复这个过程多次,直到水变得清澈。这一步虽然简单,但能有效去除大部分泥土和细小杂质。 接下来,将清洗后的石英砂放入一个大盆中,加入清水,搅拌后静置。用勺子轻轻撇去表面的杂质,然后将底部的石英砂取出,重复这个过程多次,逐步提高纯度。 之后则是磁选和浮选,除了搞不到稀盐酸无法进行酸浸外,煅烧前的石英纯度已经比之前高了好几个段位。 跟着来瞧热闹的小八和小十一还有真哥儿,则拿着几个小块的磁石蹲在还没动到的石英砂堆边,惊喜万分地从里面吸出黑色的铁杂质。 刘绰含笑看着几个孩子,转身对张云霜低语:“这些人的底细都查过么?” 张云霜忙道:“县主放心,按照老规矩,老高和陈烈都已经查过了。但我还是会派人密切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毕竟人心难测。” 刘绰满意点头。“特殊时期,谨慎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关中三十万百姓的冤死,她一刻都没有忘记过。 可她如今牵累实在太多,不能不管不顾莽撞胡为。 她要借着烧制玻璃的空档,让那已经对杜相下手的人放松对她的警惕。 如果杜相被猫鬼案困住,无法继续推动案件的调查,那么就由她来接手。 她的对手是皇亲国戚,是宗室重臣,是关中豪族。 她知道,如果自己坚持要为关中百姓争个公道,那便是以卵击石。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她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会惹怒皇帝本人,失去已经得来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可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些百姓惨死的模样。 回京后,吃的所有宴席,她都食不知味。只觉得京中贵人们一个个面目可憎。 她可以不要爵位,可以不要官位,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决不能连累家人,不能连累李二。 回长安的路上,她曾经冲动地想过,要与赵郡李氏退亲。 跟几十万冤死的百姓比起来,她的爱情又算什么? 可昨日那么紧张她的李二,让她不舍得了。 她可以走另一条路,那就是再立下一个大功劳,待事发后,以此来将功抵过。 她要让皇帝知道,她可以帮他赚来多少钱。她要让皇帝知道,她如果死了,他会承受多大的损失。 速效救心丸,云舒棉布,冰务,火器,玻璃,就是她的一道道保命符。 她要让悠悠众口,文官集团,甚至皇帝本人都能成为她的靠山。 然后,她要拿起枪,崩了李实。 嗣道王府,几个影卫正在向李实禀报着近日来的跟踪战报。 “什么?她竟然没进宫告状,跑到窑炉里头带着几个小孩儿玩沙子去了?”李实有些不可思议道。 影卫郑重点头。 “昨日没去也就罢了,今日也没去,这个刘绰到底在搞什么鬼?”李实望向身边的幕僚,“为何她分明小小年纪,我却怎么也看不透?” “阿耶,何必费神!我看那刘绰不过一个小女娘,怕是见了昨日那场面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再造次了!”趴在软榻上的李攀道。 “你知道什么,她被刺杀了那么多次,岂会被后宅这些争风吃醋的小算计吓到?”训斥完儿子,他挥了挥手,“下去,不可掉以轻心,将她给我盯死了,事无巨细都要来报!” 几个影卫领命退下。 “这个刘绰看着长得人畜无害,心眼儿实在太多了,就跟活了两辈子似的!”李实急得来回踱步,“吴先生,你说她到底在筹谋什么?” “府君莫急,舒王殿下已经出手了,连杜佑那个老狐狸都自顾不暇,接下来咱们只管跟着殿下行事,见招拆招就好!”吴先生捋着胡子道。 国子监中,在饭堂吃饭的李二也在走神。 这些天的刘绰很不对劲,他感觉得到。 认识刘绰这么多年,他只见过她哭过两次。 一次是目睹成辅端的死,刘绰直接晕死了过去。 一次是在凤翔官驿,她扑到他的怀里,为百姓的惨死,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哭。 “二郎,二郎,想什么呢?跟你说话呢!”韦七郎在他眼前挥着手。 “哦,没什么!你接着说。” “我说,我跟若兰的婚期也定下来了,十月初八!” “你之前不是说,要考中功名之后再与顾九成婚么?如今还没下场考一回呢,怎么突然提前了?”李二问。 “是顾家的意思,顾尚书这段时日身体时好时坏,他老人家有些不放心,着急看我跟若兰成亲!” 几日后,经过一番处理后的石英砂纯度有了极大的提升。 同时,刘绰还亲自调整了石灰石和纯碱的比例,经过多次实验,最终确定了最佳配比,使得烧制出的琉璃更加清澈透明。 几种助溶剂和稳定剂以排列组合的方式,多番尝试。 为了防止核心技术泄露,各种配比都以化学公式的方式记在了纸上,标注用的也都是英文,方便她自己记忆。 每次下料,都是她根据烧制的总量,计算后再口授给陈三和宋四。 烧制的温度和时间控制则交给了经验老道的烧窑师傅。他们可以通过观察火焰的颜色和坯体的变化来判断温度的高低,这是刘绰拍马也追不上的本事。 虽然,温度过高或过低都会影响琉璃的质量。但没有她的助溶剂和稳定剂,光知道火候也是没用的。 经过反复试验,她成功烧制出了透明如水晶的琉璃。 最后,为了烧制出颜色丰富的琉璃器具,她还在原料中加入了不同的金属氧化物。她发现,加入氧化钴可以烧制出蓝色的琉璃,加入氧化铜则呈现绿色,而加入氧化铁则为黄色。 一旬后,舒王府中,歇在绮罗院中的李谊听完汇报后,惊讶得站了起来。 “你说她不仅烧制出了五彩斑斓的琉璃,还烧制出了透明如水晶的琉璃?你亲眼所见?” 护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敬服回话:“属下亲眼所见,那些器皿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明慧县主今日入宫给郡主们授课,带着几大箱琉璃器皿,很多人都看到了。” “好,好,好,她果然当得起明慧两个字!”舒王高兴到连说了三个好字。 见到他这副反应的绮罗银牙紧咬,心中仿佛瞬间被插上了三把刀子。 县主?原来那勾了殿下魂儿去的贱人是个县主! 她禁脔一般被李谊养在王府,几乎得不到外头的消息。 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个明慧县主到底是哪家的!难怪殿下对她求而不得,对县主动情可是乱伦啊! 大明宫中,刘绰带着满分的孺慕之情,一点也不狗腿地向李适介绍着自己的辛苦之作。 “陛下,这种透明的,可以装在窗子上。不怕水,不怕晒,还防风。臣在家中试过了,换上后屋子里亮堂得很。” “这些带颜色的,则既可以装点屋子,也可以盛装物品。” “除此之外,臣还烧制了一些琉璃首饰。今日特地带进宫来,献给诸位娘娘和公主郡主们。” 皇帝看着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琉璃制品,龙颜大悦,连连称赞刘绰的巧思和技艺。 “明慧,你有心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想到烧制这些珍宝出来?” “圣人对臣如此包容爱护,臣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自然想第一时间送到您面前来,让您高兴高兴。” 此等情真意切的马屁,让伺候在旁的杨志廉不得不佩服。 这位明慧县主可真是太会了!圣人如今就喜欢别人惦记着孝敬他。 众臣搜刮而来的,他都照收不误。更何况,明慧县主进献的这种自己研制出来的宝贝。 守在殿门口的杨三郎,那白眼都快翻到头顶上去了。 往日都说,嗣道王会讨陛下的欢心,这明慧县主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就你嘴甜!”皇帝宠溺地道。 前段日子,他被晋阳公主母女俩和李实父母气了个仰倒。猫鬼案又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杜佑被猫鬼案牵连,中书门下的事务堆积如山。 为了稳定局势,他不得不启用了魏国公贾耽来主持大局。 魏国公比杜佑还年长五岁呢,若不是跟杜佑私交不错,贾耽才不乐意出来受这个罪呢。 都是些让他生气让他操心的混账! 还是刘绰懂事,那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都没进宫让他烦心! “说句僭越的话,您在臣眼中,不止是天子,臣看见您就跟看见臣的祖父一般亲切,您高兴了,臣就高兴!” 皇帝更开心了:“哈哈哈哈哈,你这小滑头就会逗朕开心!说,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朕都赏给你!” “真的?”刘绰展颜挑眉。 “君无戏言,但说无妨!”皇帝哈哈笑着道。 杨三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果然还是义父看人准。这半个月来,他就没在圣人脸上看到过笑模样,今日见了明慧县主却笑了这么多次。 刘绰扮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带着丝撒娇道:“圣人明鉴,臣没出息,就喜欢数钱,恨不得数钱数到手抽筋。您知道,臣这回在关中花了不少钱。所以想求您一个恩典,臣想做这琉璃生意,还望陛下赐名。” “数钱数到手抽筋?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中老皇帝的笑声传出去很远,“看你在关中挥金如土,朕还以为你视金钱如粪土呢!如今却心疼了?” “臣是为了给您分忧,那都是装的!陛下就不要取笑臣了!” “你啊你,朕不是赏赐过你了?怎么?账面还没平么?”皇帝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准了。至于赐名,此物透明如月,光泽如玉,巧夺天工,实为罕见之宝,朕甚是欢喜。就叫‘明慧琉璃’,也好让世人知晓这是出自你手的好物。” 刘绰赶忙谢恩。 皇帝随即御笔亲书,“你那玻璃坊今后便叫‘映月琉璃坊’,朕赐你金牌一块,准你在东西两市内任意选址,开设店铺。” “谢陛下隆恩!” 第286章 奇葩亲戚们提前半个月到来 刘绰带着皇帝的赏赐满心欢喜地出宫回家,却没想到刚踏入府门,就看到院子里站满了迎出来的人——彭城老家的亲戚们来了。 “哎吆五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你好久了!”张氏快步迎上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语气却透着几分长辈提点晚辈的意味,“你如今可是县主了,皇亲国戚,二品的爵位,这回可得好好招待我们才是!” 离婚宴还有半个月,他们到的倒早。 刘绰微微一笑,眼神却冷了几分:“原来是四叔母。数年不见,侄女倒有些认不出来您了。” 张氏忙捧了捧脸,“哎吆,叔母在彭城那种小地方能见过什么好东西,可不就老的快些么?自是比不得大嫂,在这花团锦簇的长安城,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才几年不见,如今瞧着就跟那二十来岁的小娘子似的,越活越年轻了!” 她想上前亲昵地拉起刘绰的胳膊,却被刘绰身旁的绿柳不动声色地挡开。 曹氏端出应酬专用的招牌假笑,“四弟妹说的哪里话,咱们彭城可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瞧你这几年倒是比从前更水灵了!” 一众女眷都跟着笑起来。 刘绰放眼望去,发现来的都是刘氏五房的人。 除了冷氏、钱氏、张氏、袁氏这四个叔母外,刘敏家那个妾室王氏竟也跟着来了。她满面红光,珠圆玉润,且看穿衣打扮,竟比钱氏看着还要光鲜。 钱氏的衣饰倒也算拿得出手,只是她身材消瘦,眼窝深陷,面色憔悴不堪,衬得原本轻微的龅牙更为突出和显眼了。尤其跟她身后貌美的王氏一比,那真是惨烈至极。 张氏倒是一看就没吃什么苦,肤色白净细腻,脸盘大了一圈,是四个叔母中打扮最贵气,也最显年轻的一个。 冷氏左右两边各站了一个年轻女子。左边的是已嫁做人妇的刘萍,她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大小的女童。右边站着一个身形颇有些高大强壮的年轻女子。 “五妹妹,你回来了!”刘萍笑着打了招呼,又哄着怀里的小女孩道,“莲姐儿,快叫人,这是你五姨母!” 小姑娘脆生生喊了句五姨母后,忙将小脑袋藏进了刘萍怀里。 “这孩子从小没出过远门,这是害羞呢!”刘萍道。 刘绰微微颔首,她没想到刘萍的孩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莲姐儿乖!” 菡萏忙笑着从荷包里拿出几粒银瓜子递过去,“莲姐儿,这是我们县主给你的见面礼!” 刘萍一见,忙躲着推拒:“这太贵重了,她小小年纪,哪用得着这些!“ 绿柳则翻出来几颗彩纸包着的糖果哄了哄莲姐儿,又将银瓜子一并塞到她手里,“莲姐儿拿好!” 刘萍又道:“糖留下,这些我们是万万不能要的。” 绿柳道:“二娘子收下,贵客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准备,好歹也是我们县主的一份心意。” “那就多谢绿柳姑娘了!”冷氏十分客气地道,她上回送刘娴来长安就见过四美,知道她们都是贴身伺候刘绰的,不可轻慢。说完,又推了一把身旁的高大女子道,“快,跟你五妹妹见礼!五娘子,这是你二嫂嫂,姓于,家里头排行老三!她跟你二兄成婚的时候,你已经在长安做女官了。今天是头回见!” 于氏看了看不怒自威的刘绰,心中打鼓,有些紧张。 眼前的小女娘虽是她夫君的堂妹,却是县主之尊。 她可不是刘绰的叔母长辈,怕是非但不能大咧咧摆架子,还要向她行礼才对,她结巴道:“五···县主好!” 刘绰笑着回了一礼道:“都是自家人,二嫂嫂不必多礼!” 袁氏却是拉着自家的媛姐儿老实巴交地对着刘绰行礼,“民妇见过明慧县主!” 刘绰忙上前将袁氏扶起来,“五叔母,你这是做什么?咱们都是自家人,何必讲究那些?” 袁氏看着刘绰的眼神十分亲热却也带着几分敬畏之意,“话虽如此,你终究是圣人钦封的县主,礼不可废!” 刘媛已经九岁了,长得跟袁氏很像,性格虽内向了些,却被袁氏教的知书达礼。她极为腼腆地叫了声,“五姐姐好!” “几年不见,想不到七妹妹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七妹妹,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五姐姐抱过你么?” 刘媛红着脸摇头。 “奴婢们见过七娘子!”绿柳和菡萏忙恭敬行礼,也给刘媛手里塞了银瓜子和糖果。 钱氏的眼睛一直盯着刘媛手里的银瓜子,那数量可比莲姐儿手里的多多了。 她以为刘绰这是按照亲疏远近和辈分发的,莲姐儿一个外嫁女生的,又是小辈,自然比不得刘媛这个七娘子尊贵。却不知道,刘绰只是觉得刘媛年纪大些,需要用钱的地方多。这才示意绿柳多给些银瓜子。 原本她还想等着刘绰向她问好,见刘绰出手大方,又听了袁氏的话,忙笑着道:“五娘子如今真是出息了,给咱们彭城刘氏全族都长了脸。就是这婚事可得抓点紧了,六娘子如今都一儿一女两个孩儿了!你三兄如今也有一个女儿了,孩子还小,在里间睡下了。” 刘媚柔声道:“五姐姐,孩子们还小,这回参加大姐姐和三姐姐的婚宴,就我跟你六妹夫过来了。” 按张氏的意思,自是要刘媚带着两个孩子都来长安享享福,见见世面的。左右,到了年底,刘绰也要嫁人,到时候婚事办得必定更加热闹喜庆。 刘坤一家如今要钱有钱,要房子有房子。他们几房身为长辈,来回在路上奔波也是辛苦,大可以直接住到年底再回老家。 有便宜不占那是大傻子。 况且,说是住半年就回彭城老家。只要住下来,半年的时间里,有的是机会到刘翁面前去说项。 刘绰堂堂二品县主,食邑五百户,有御赐的府邸,有云舒布庄,有一座硝石矿,指头缝里漏下来的都够他们几房在长安过得有滋有味了。 随便给家中的郎君们安排个差事,就必定是肥差。 刘娴一个老姑娘都能嫁进国子祭酒家,若是自家的女娃娃能在长安刘家长大,有县主光环加持,将来怕是王孙公子也配得。 谁还要回到彭城老家去? 故而这次前往长安参加刘蓉和刘娴的婚宴,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是抱着要在长安扎根的打算出发的。 但刘媚的县尉公爹却跟刘坤做了近十年同僚,他觉得两个孩子还小,一路舟车劳顿太过辛苦。且刘媚一个外嫁女,带着夫君孩子一起去已经分了家的长安亲戚家久待实在不像个样子,坚决要把两个孩子都留在彭城。 而钱氏,之所以提到刘媚的孩子,目的就是要扯出自家的小孙女,好问刘绰讨要见面礼。哪知道因为没见到孩子的面,绿柳和菡萏根本没有丝毫要掏钱表示的意思。 她瞪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年轻女子,斥责道:“瞧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这是你五妹妹,她可是陛下钦封的县主,食邑五百户,知道了,你能嫁到我们刘家来,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还不快跟县主行礼?” 刘三郎忙拉起自家娘子的手,替她解围,“娘子,这便是明慧县主。你不必害怕,她自小聪慧,与人为善,是最好说话的了!县主,你三嫂姓田,家中排行第二。” “三嫂嫂!” 王氏手里也拎着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子,她刚要上前开口说话就被钱氏训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这有你说话的地儿?以为在老家有夫君给你撑腰,到了长安城,你一个妾室还真能跟着登堂入室?我告诉你,我们刘家是讲究的体面人家,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一个妾室抛头露面代表三房说话!” 王氏知道自己是刘氏五房唯一的一个妾室,若不是她生得貌美将刘敏迷住了,又给刘敏生了两个孩子,且是夏氏特意抬举过的,她是不可能随行来到长安的。 毕竟,就算跟钱氏有旧怨,曹氏和刘坤也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在彭城老家有刘敏给她撑腰,她从未将钱氏放在眼里。来到长安,刘三郎和刘五郎都是钱氏生的,有这两兄弟在,她可不敢公然与钱氏对着干。 钱氏说完,又从小十一刘嫣身后扒拉出一个小女孩来,谄媚地笑着道:“五娘子,这是你十二妹妹。前年生的,哎呦,你可不知道,生她的时候可是遭了大罪了。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没养过来,身上没什么力气,怎么吃都吃不胖。五娘子医术好,一会儿得空给三叔母诊脉瞧瞧?来,馨儿,过来,快见过你五姐姐!” 刘绰看着那张跟刘娇有几分相似的小脸,一时也有些愣怔。 是啊,那个被宠的无理取闹至极的刘娇,说起来也已经死了快三年了。 便是自己的亲妹妹刘嫣,对她跟刘娇的恩怨纠葛也是毫不知情的。更别说,在刘姣死后才出生的刘馨了。 刘绰看着那天真无辜的小女孩道:“真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不知道,她将来会被钱氏和刘敏拿来做什么利益交换。 希望她不会被钱氏再养成刘娇那样不顾后果任性妄为的性格! 她实在不想继续被围着套近乎拉关系,环顾众人道:“各位叔母,嫂嫂,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刚从宫里回来,实在疲乏得紧,给祖父和祖母请安后,怕是要下去休息一会儿。不如,咱们用饭时再叙旧?” 众人虽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反驳。 第287章 去县主府住上两天? 进得门去,便是四位叔叔端坐在厅中用茶点。刘芳和虞姑父并上虞大郎夫妻两个在跟夏氏说着什么。 一见到刘绰,除了刘翁和夏氏外,屋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刘冬当先开口道:“瞧瞧,说曹操曹操到,五娘子这不就回来了么?哎呀,几年不见,绰绰真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贤侄女,我们这回可是专程来给你贺喜的!你如今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家的亲戚啊!还记得我是你几叔父不?” “四叔父说笑了!”刘绰先向刘翁和夏氏见礼,又一一向其余几个长辈见礼。 刘敏当即道:“四弟说的什么话!五娘子打小就是最懂礼数的,岂会做了县主就不认咱们这些长辈了?她再大的官,再高的爵位,不还是我们刘家的女娘?” 虞姑父则道:“呀,咱们的明慧县主回来了!谁能想到小时候那扎着俩个小辫子的小丫头如今竟能成为陛下面前的红人啊!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圣人的面呢,后生可畏啊,五娘子一会儿可要跟姑父好好说说宫里的事儿!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刘芳亲昵地拉起刘绰的手,“来,绰绰,到姑母这边坐,让姑母好好看看你。哎呀,母亲,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我生的那几个,怎么就没有一个能像绰绰这样,又聪明又好看还有本事呢!” 她越看越觉得错过了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儿媳可惜,忍下心中的懊悔,关切问道,“绰绰,你小小年纪却要管那么一大摊子的事,累不累?姑母告诉你,还是身体要紧,可别觉着年轻就不管不顾的忙。等上了年纪,再吃药调理,有你后悔的。听你祖母说,你这回去关中可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凡事啊,别太往前头冲!” 刘绰笑着道:“劳姑母挂念,关中那次算是有惊无险。侄女以后会注意的。” 老二刘春向来面冷话少,对大房因为刘绰的关系在宗族里出风头很是眼热心酸,但如今他靠着冰务差事很是赚了一笔,儿子和女儿又都因为刘绰获得了远超其他几房的助力。尤其是刘娴,能嫁入国子祭酒家,以后她的兄弟姐妹都能沾光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他确是发自真心的得意和高兴的。 但他又不想承认,如今二房的一切都是靠刘绰才得来的,便道:“父亲,莫不是真让当年那个给咱们选坟地的术士说对了?那块地风水好,旺后生,三代之内定会出一个能振兴家族的不世之才?您看,绰绰如今可是咱们刘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才多大的年纪?就得封县主!这都是祖宗庇佑的缘故啊!” 刘敏一听,立马抓住机会道:“是啊,二兄说的有理。绰绰虽聪慧,毕竟是个女娘,要在这么小的年纪就飞黄腾达,得封县主,可少不得祖宗们的庇佑。若不是当年六祖父弃笔从戎,哪会在明州扎根?若不是六房的人将李二郎带去彭城,哪有后面这些机缘?若不是跟李二郎定下婚约,大兄一家又如何能来到长安?不来到长安,又岂会有如今这番际遇?” 刘魁听着听着却觉得话头有些不对,他道:“两位兄长,话不能这么说。若说是祖宗庇佑自然是庇佑着我们所有人。绰绰能有今天的成就,更多的还是靠着她自己的努力。怎么叫你们说的,好像咱们出了多少力似的!” 刘敏见弟弟非但不配合还拆台,冷哼道:“五弟,那时候你年纪小,不知道大师给咱们相看坟地风水的事。如今看来,这风水宝地的灵气,怕不是五娘子一人就占了大半啊!另一个就是大郎,他能考中进士,足见也是得了祖宗偏爱的!” 刘绰忍不住蹙眉,还能这样牵强附会呢? “大郎自小读书就刻苦认真,本就是几个男孩里最有文采的一个。这是随了大兄,大兄不也是未到三十就中了进士么?” 刘冬冲刘魁狠狠瞪了一眼,配合着刘敏道:“是啊老五,不是有句话叫才高八斗么?焉知咱们这块风水宝地的灵气不是五斗到了五娘子身上去,三斗到了珍哥儿身上去,其余的孩子分剩下的那两斗?” 刘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笑道:“四叔,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您这不是在咒咱们刘氏其余的女娘郎君没福分没前程么?” “哪就没福气没前程了?不是还有你么?有你在还怕什么?”刘冬被刘绰这话堵得满脸通红,尴尬地搓着手不道。 这时刘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僵局,“绰绰,你也累了一天了,回桃花坞去睡会儿,用饭的时候再过来就是。” 刘绰连忙起身告退。 待她离开,刘翁接着道:“老四,六郎还小,娇儿又已经出嫁了,你是户曹主事,如今你们四房的日子怕是最好过,哪有需要绰绰照顾的地方?难道你个做叔父的,还好意思让侄女给你寻差事做?” 他看了看几个巴不得要把刘绰一口吞下肚去的儿子,不满道:“今日聚在一起本是高兴的事,你们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我丑话说在前头,从前你们大兄对你们的帮扶已经够多了。如今既已分家,就各自管好自己家的事。绰绰能有今日的成就,她的眼力和见识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咱们做长辈的,不能给她助力也就罢了,绝对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阿耶,您不能自己在长安享福了,就不管我们了啊。我们也是你们二老生的啊,怎能····”刘敏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刘翁打断。 “老三,五郎如今在国子监算学馆的功课极好,这就是绰绰给他安排的。他既不喜欢读书,学个算账的本事也能安身立命。将来他想回老家就回老家,想留长安,也得是他自己有那个本事才行。” 钱氏急忙道:“父亲,五郎他自然是要留在长安的啊!便是咱们没人,进不了什么好衙门的户曹,大兄家在城外还有那样大一座庄园呢!用自家人管账总比用外头的人好?还有云舒布庄的生意,如今也是越做越大,汴州二房的人都能跟着分一杯羹,没道理咱们自家人却连个骨头都见不到?” 刘冬立时附和道:“是啊阿耶,三嫂说得对。就算已经分了家,可好歹都是您的子孙,您不能厚此薄彼啊。二兄管着彭城的冰务,可是得了不少好处的。要不他哪来的钱给三娘子置办这样好的嫁妆?再说了,绰绰如今做了县主,以后咱们家郎君女娘们的婚嫁,若还是按照旧例来,岂不失了身份?” 夏氏觉得四儿子说得有理,刘坤总不好管了老二家的事,却不管老三老四家的。 “冬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有打算了?” 出发前各家都是怎么着急忙慌地变卖家产,打算追随刘坤一家在长安扎根久居的,在彭城根本不是秘密。 刘冬索性也不装了,“母亲,儿子有自知之明。东宫的差事我是干不了,可我好歹也在咱们彭城的户曹衙门里干了十几年,冰务司的事还干不了么?绰绰是员外郎,上头没有主官,用谁不用谁,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刘春冷笑,“四弟莫不是在说笑?冰务司没有主官,可工部还有尚书和侍郎在啊,怎么就成了绰绰一人说了算了?再说了,如今冰务司运转良好,若无空缺,你是打算去顶了谁的职务?这不是上赶着给那些言官御史递把柄么?” 刘冬立刻反唇相讥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是,二兄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刘敏并未降低音量的抱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时候充起懂事的来了?还是二兄会做人啊!” 冷氏从来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她翻着白眼阴阳怪气道:“绰绰帮娴儿物色好婆家,那是她们小姐妹自己私底下感情好。换了旁人,可好意思到绰绰面前提这事?再说了,许家看中了娴儿,那是因为我们娴儿温柔貌美知书达礼,你们当换成你们家的女娘,许家也愿意?” 她虽没有指名道姓,钱氏却是第一个破防的。 “二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前娇儿是跟五娘子起过龃龉,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如今她人都已经走了,你还拿这些话出来说是什么意思?”她丝毫不让地道,“我们自是比不得二兄有本事,可我们为了孩子们的前途着想,也想到长安来谋发展有错么?家里头这几个小的,哪个成家立业不得花钱?我们手里有钱,帮他们操办的风光体面些,绰绰这县主的脸上也有光不是?我想这个道理,二兄应该最是懂得了?” 刘春气得语塞,“你····” 钱氏将小十二拉到刘春面前道:“咱们刘家那些未出阁的女娘,也想靠绰绰找个好婆家呢!还是说二兄能给我们馨儿找个跟国子祭酒家一样好的婆家?” 张氏却是更在意能不能赚大钱。 她早就设法打听过了,云舒布庄的店铺掌柜不是月月领工钱,而是直接能拿铺子的两成利,经营的越好赚得越多。 这回来长安的路上,她特地去逛了汴州和洛阳的店铺。 每日的流水都十分可观,云舒布庄的伙计跟掌柜的,那真的是拿命在卖布啊。 她就没见过比刘绰出手更大方的东家。 于是,她不顾钱氏的愤怒,急忙补充道:“母亲,除了冰务司的差事,还有布庄生意。郎君管理户曹多年,从未出过纰漏。大兄事忙,有亲叔父帮着五娘子管理布庄生意最合适不过了。尤其是洛阳和汴州那边的店铺,离得远,不比在长安的铺子能时时去查点,终归是让人不放心啊!” 夏氏很是心动,若是能让其余儿子也都住到长安来,时时在她眼前晃晃,倒也不是坏事。 她看向刘翁,“你看这事儿……” “够了,以后莫要再提此事。如今朝局波谲云诡,凡事绰绰都有她自己的考量。能帮的,她自是会帮。但你们如此理所当然地让她给你们安排肥差美差,哪里还有半分长辈的样子?冰务司之事需按章程来,不可随意安插人手。至于布庄,也早就有合适之人在用。你们还是别好高骛远,先干好自己手里的差事要紧!” 刘翁沉着脸,心中对几个儿子的贪婪感到失望。 “马上就是蓉儿和娴儿的婚事了,在长安这段日子,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安分守己一点。谁要是敢打着你们大兄和绰绰的名义在外头招摇,给他们惹事,我打断他的腿!” 众人见刘坤态度坚决,一时都不敢再多言语。 一个时辰后,下人来报饭菜已备好。众人移至饭厅,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吃饭间,气氛果然变得极为融洽,仿佛之前的不愉快未曾发生过一般。 夹菜的夹菜,敬酒的敬酒。 刘芳拉着刘绰的手,不停地给她夹菜,一边念叨着让她多吃些补补身子。 刘绰笑着一一接受,偶尔回应几句关于宫中之事。 饭后,众人又闲聊片刻,便各自散去。 刘芳是刘翁和夏氏唯一的女儿,一家都住在老人院中。 剩下几房的人则被安排到了新昌坊老宅去。 曹氏派了马车相送。 刘冬一家和刘敏一家共乘一车。 车厢内,刘冬不满道:“本以为,咱们刚从老家过来,再当着父亲母亲的面提出来,无论如何五娘子都不敢回绝的。哪想到,阿耶竟亲自帮着她挡人!难道他就只有大兄和二兄两个儿子,我们就不是亲生的了?” 张氏附和道:“是啊,虽说分了家,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可是血脉至亲,如今大兄和五娘子发达了,难道不该帮我们一把?” 钱氏道:“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没让她塞我们进旁的衙门,冰务司不是她自己管的衙门么?” 刘敏低声咒骂,“老爷子还说自己不偏心。他现在眼里只有大兄一家,哪里还有其他子孙?” 后一辆车中,刘春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帮他们?他们配吗?五娘子在老家的时候,她们是怎么对她的?自己不招五娘子待见也是我们娴儿的错么?如今见她有了些地位,就巴巴地跑来攀附!早干什么去了?还拿娴儿的婚事来说项,娴儿能得了许家郎君的喜欢,那是她自己的本事,真当许家是什么货色都能看上的?” 袁氏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只小声道:“真是奇怪,刚才三兄和四兄竟然没有吵着要在安邑坊住下,继续纠缠父亲和母亲,倒是舍得住到新昌坊去。” 冷氏哼了一声,冷笑道:“住在安邑坊,等蓉儿和娴儿的婚事一了,便是大兄和大嫂不好意思开口,父亲也一定会亲自开口撵人。住到新昌坊就不一样了,本就是大兄多出来的宅子,没准赖着赖着还真能就这么住下去了!” 刘魁难得见到二嫂没跟三嫂四嫂相争,试探着问,“二嫂,你就没想过要留在长安不回彭城了?” 刘春得意道:“急什么?娴儿既已经嫁到了许家,我们早晚是要来长安的。到时在离许家近点的地方买个院子岂不更好?我可不想跟那两家挤在一个院子里头!” 或许是为了炫耀如今自家的日子好过,或许只是出于待客礼仪,曹氏将陆续到达的亲戚们都安排得极为妥帖。 婚期将至,高远带着刘宅家丁们极为利落地将门窗上的桃花纸全部换成了玻璃。 钱氏趴在新昌坊宅子中的玻璃窗户上,看了又看,又羡慕又嫉妒,“三郎,如今你大伯家是真有钱啊,居然用琉璃糊窗户!我瞧着,这像是上回五娘子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得的赏赐。你们什么时候也能让阿娘住上这样好的屋子啊!” 刘三郎道:“阿娘,这可不是陛下赏赐的。这琉璃是绰绰自己带人烧制出来的。西市那家‘映月琉璃坊’的牌匾还是圣人亲题的呢!听说不止新昌坊这边换了,安邑坊和县主府的门窗也全都换了琉璃。等办了婚宴,京中权贵见了这样透亮的琉璃,定会排着队抢购这‘明慧琉璃’!” 钱氏听了这话,注意力却全被县主府几个字给吸引了过去。 “三郎,她那县主府你去看过么?过几天,汴州二房和明州六房的人就要到长安了。新昌坊这边眼见得是不够住的。要不你跟你新妇在这占着院子,我跟你阿耶去县主府住上两天?” 第288章 入住失败 刘三郎道:“阿娘,你想什么呢!大伯在安邑坊的宅子那么大,汴州和明州的人住到那去就行。大伯娘早就赁下了几处客栈,亲戚们不管来多少都住得下。再说了,县主府岂是能让人随随便便就去住的?五妹妹自己都还没搬去住呢!她对咱们家本就不慎亲近,如今又是县主之尊,谁见了不得敬着,您还是不要惹她的好!” 钱氏心中哪里肯服。 “县主又如何?她还敢不认我这个叔母?从前那些事,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玩闹,失了分寸罢了。如今四娘人都没了,她还揪着从前这点旧事不放,才是小肚鸡肠,德不配位,真惹人笑话呢!我就要去住县主府。为官之人最重名誉,她若敢将我这个叔母拒之门外,便是不敬长辈,就不怕我闹得她在长安丢尽颜面,无法立足?” 刘三郎急了,“阿娘,您就听儿子一句劝!不管怎么说,咱们家以后还得仰仗她。您这样去闹五妹妹,不是在毁咱们刘氏自己的根基么?”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钱氏瞪眼怒道,“休要多言,你只需知道,阿娘都是为了你好!” “阿娘····”刘三郎还想再劝,却也知道是没用的。 “那小贱人是决计不肯主动与咱们家亲近的。我与你阿耶来长安这么些天,除了在你祖父那见过她一回,你可曾见过她露面?别说她,连你大伯娘都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平日里,都是家丁下人带着游玩。她倒好,整日里跟冷氏那个泼辣货凑在一处。我倒不知,她几时同老二家的那么亲近了!”钱氏愤愤道。 “阿娘,五妹妹事忙,大伯父家中的事本就都是大伯母在打理。这个月接连两场婚事,还有祖父和五妹妹的生辰宴要办,大伯母忙得脚不沾地,自是不便陪着老家的亲戚游玩的。二伯母要嫁女儿,她不熟悉长安这边的人情往来,少不得要多跟大伯母商议,她们走得近些又有何奇怪的?” 钱氏愤怒已极,唾沫星子都喷到儿子脸上,“你到底是谁生的?怎么竟帮着外人说话?三娘是她侄女,四娘和十二娘就不是了?当初怎不见她们对四娘宽仁些?冷氏那个贱妇还说什么三娘和五娘姐妹之间要好,我呸!五娘在老家的时候,跟三娘统共说过几句话?若不是她死皮赖脸将女儿扔在长安就跑回彭城,这样好的婚事能轮得到三娘子?” “阿娘,是那许家郎君看中了三妹妹,这才登门提亲的!” “愚蠢!这种鬼话你也信?五娘子在圣人面前得脸,自己又已有了婚约,那些想跟她结交的,自然就看中了住在你大伯父家的三娘子。要不然,就凭老二那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国子祭酒家能看得上?”钱氏冷哼一声,“分家了又如何?你祖父祖母还在呢!做小辈的不得跟在身边侍奉尽孝?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刘家啊,谁不要脸,谁豁得出去,谁就能过上好日子。阿娘如今就后悔,当初没早把五郎送到长安来。为了你们兄妹的前程,这县主府的光我沾定了!” “阿娘,您想怎么做?”想到尚未婚配的弟弟,刘三郎也有些被说动了心思。 “我打听过了。那个三娘子平日里看着沉静少言,其实心思比谁都多。她在长安这段日子,把你祖父和祖母哄得团团转,又缠着大娘子不放,经常到饕餮楼帮手,才让人知晓了身份。五郎太老实,哪会这等手段?这次来的都是刘氏亲族,长安人的眼睛雪亮,谁能住到县主府去,自是比旁人与大房更亲近。若不让外头的人都知道,五娘子待咱们三房格外不同,怎会有人凑上来讨好?五郎的好亲事又从哪里来?” 钱氏走出去几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盯着自己的儿子嘱咐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儿啊,这几日好好盯着大房和二房。” “盯什么?” “当然是嫁妆啊。看看你大伯家有没有偷偷补贴二房,补贴了多少。分家的时候,可都说清楚了的。族中小辈婚嫁,公众贴补多少,各房间给的添妆几何,那都是有定例的。若是三娘子这多了,那剩下尚未婚配的都得跟着加。” 与此同时,在县主府盯着施工的刘绰和曹氏自然还不知道钱氏的如意算盘。 “绰绰,这琉璃糊的窗户哪都好,就是不遮不挡,外头的人能将里头看得清清楚楚,那岂不是咱们在屋里做什么都会被瞧见?”曹氏看着透亮的窗户,有些担忧道。 “阿娘放心,里头还会加装一道卷帘,若有隐秘事要谈,放下来便是!且不同的屋子,帘子的材质也不同,保准既不耽误采光,又不泄露隐私。”刘绰挎着曹氏的胳膊自信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这几天,我安排了人带着老家那些亲戚把曲江池和乐游原都逛了逛。” 刘绰笑道:“这事阿娘定就好,亲戚们大老远地来一趟长安,咱们自然是要尽尽地主之谊,带他们好好游玩一番的。” “你三叔和你四叔,没人带着,就已经去过饕餮楼了!听他们的意思,还想去咱们城外的庄子上看看。说是没见过昆仑奴?”曹氏摇头叹气,“昆仑奴有什么好看的?长安城大街上又不是看不到,他们这指不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意料之中的事,就算敷衍推脱,他们也总能自己找过去,想看就看!婚礼之后,三叔和四叔他们恐怕不会回彭城了!这是想看看咱家在长安城的产业哪里能让他们掺上一脚!” “想都别想,分家那是你祖父当着众多族老的面定的,他们难道还能把说出来的话坐回去?对了,婚宴的菜单我还想再跟你说说·····” 当日傍晚,钱氏带着小十二,在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仆人跟随下出现在县主府门口。 “馨儿,这就是你五姐姐的县主府了。今日咱们逛得有些晚了,眼看就要宵禁,回新昌坊是来不及了,只好到这县主府叨扰一晚了。” 话音落,仆妇上前递名帖。 门房看过名帖后,微微欠身,一个跑进府内回禀,一个礼数周到却透着疏离地道,“不知叔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钱氏满脸堆笑道:“出来买了点东西,哪知道一逛起来竟忘了时辰。宵禁将至,此时赶往新昌坊已然来不及,这才想到了县主府。” 小十二躲在钱氏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县主府大门。 门房躬身拦了拦。 钱氏抬高了音量道:“怎么?这县主府,我这个做叔母的住不得?” “请叔夫人担待,只是府中如今正在修缮,诸多不便,恐招待不周。若您急着回新昌坊,府上可安排马车送您回去。” 钱氏一听,脸色微变,“无妨,事急从权,自是顾不得许多。” 门房却后退一步,继续伸胳膊阻拦。“叔夫人恕罪,实在是因为这府邸我们县主都还没有入住。怎好先招待外客? ” “怎么?县主这是一朝得了势就忘了家中的长辈?”钱氏恼羞成怒,“外人?我可是她的叔母!这般对待长辈,她就不怕传出去被人诟病?” 就在这时,府内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赶来。 “叔夫人莫要生气,我等只是怕委屈了叔夫人。您有所不知,这府第乃是圣上所赐,县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受瞩目。若她自己都还没入住呢,就随意留人住宿,便是欺君,恐遭弹劾。” 钱氏瞪大了眼,管家的话,她有些将信将疑。 圣人会管这么宽? 宅子既已赐出去了,主人家自是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哪有叔母过来住就欺君的道理? 可看管家说得甚为笃定,一丝迟疑也无,由不得她不信。 瞧见了她的脸色变化,管家一招手,便有一辆马车从侧门驶出。 管家指着那马车道:“近日城中不太平,常有那冒充官员亲眷的人四处招摇撞骗,更传有猫鬼作祟。为防万一,叔夫人还是早些回府的好。您放心,有府中的马车相送,必能在宵禁回到新昌坊。如此,也算是小人替县主尽了晚辈的孝道。” 钱氏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咬着牙哼了一声,带着小十二上了车。 居然敢说她是冒牌亲眷招摇撞骗的!真是岂有此理! 到了新昌坊,自能证明她的身份,到时候看看这该死的管家还有什么话好说。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管家轻轻摇了摇头。 第289章 明慧女学 “哪家没几个整天就想着占便宜的亲戚呢!派人跟着晋阳公主府那几个人,一旦发现他们与叔夫人接触,立刻报给我!” 管家姓卜,年约四十,个头中等,略显清瘦,穿着一身深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素色腰带,面容端正,眉目清秀,眼角有些细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一顶黑色的幞头,步履稳健,举止从容,言谈温和却不失威严。 “小的明白!”门房躬身道,“您放心好了,小的们眼睛亮着呢。” 门房走后,卜管家对身边一个年约三十,身材高大魁梧,穿着轻便铠甲的汉子道:“赵典军,城中造谣是县主挑唆刘氏五房分家的人可找到了?” 赵典军肌肉结实,皮肤黝黑,眉如刀削,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脸颊。 他按了按腰间长刀,声音洪亮道:“我正要跟卜兄说呢。主使之人你绝对想不到是谁···” “直说,是舒王府的哪位主子?”卜管家直接道。 “不愧是卜兄!”赵典军饶有兴致地看着管家,“是舒王府的世子殿下。卜兄,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真的如传闻所言,能掐会算?何时有空,也给我卜上一卦如何?” “与咱们县主有怨的就那几家子,还用得着卜卦?”卜管家却不理会他的卜卦请求,边往内院走边眯眼叹道,“竟是舒王世子,这倒真是没料到。”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咱们县主如此多才,又是何时跟这位舒王世子结下的梁子?不说别的,单说这琉璃工坊,谁若是能入上一股,岂不是坐到了金山上?”赵典军紧走几步追问,“卜兄,都说咱们县主乃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是真的么?我家那婆娘一直吵着让我向县主讨个平安符呢!” “你若不怕被县主斥责尽管去要那平安符!我只问你,你是怎么压的谣言?”卜管家猛地停下脚步,看着他道。 “自然是按照卜兄你交代的说的。刘翁此举不过是为了激励子女们自食其力,分账不断亲。免得其余几房心安理得被大房养,不思进取。可大家大族的,谁家没点污糟事?倒是鲜有祖辈尚在就分家的!谣言一起,还是有人觉得咱们县主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揪着自家堂姐一点小错不放就闹分家的。不过,因为接下来要办的两场喜事,大多数人还是不信谣言的。” 赵典军被管家的急刹给闪了一下。 “如此便好!县主为刘翁侍疾才研制出了速效救心丸。此事怕是满长安患有心疾之人都知晓。那些老臣自不必说。若不是咱们县主心善,低价售卖硝石雄黄散给平民百姓,每年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呢。” “对了,卜兄,今日叔夫人登门之事要不要回禀县主?” “县主正忙着兴办女学呢,若此等小事都要烦扰她,还要我们这帮人干什么!”卜管家沉声道。 “卜兄说的对,是我糊涂,怎能为了此等小事就去搅扰了县主!”赵典军忙改口道,“那就不说!” “回禀自然是要回禀的!”管家给了他一记眼刀,“总要让县主心中有数,再碰到这位叔夫人才好应对。” “啊?”赵典军有些发懵,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卜兄,我是个粗人,内宅这些弯弯绕绕,我不懂。卜兄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 卜管家指出一条明路:“报给县主身边的绿柳姑娘就行。” “还是卜兄英明!我这就去安排!” “哎,等一下!”卜管家叫住了正要迈开大步走人的赵典军。 “卜兄?还有何事?” “你家闺女今年几岁来着?” 赵典军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家花姐儿今年八岁了。怎么?卜兄要给我家花儿姐找婆家?说的是哪家的郎君啊?” 卜管家无语道:“我是要告诉你,过两天咱们县主开办的女学就要开堂授课了。我打算送我家三个姐儿去学习。” “不是说那女学收的都是些无家可归无父无母的丫头吗?咱们俩个也把闺女送去白吃白喝县主的,合适么?”赵典军老实巴交道。 “你就不会准备点束修银子?”卜管家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赵典军一拍脑袋,“对啊,卜兄说得对啊,咱们县主是宫中女师,博学多才,那找的自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先生啊!” 三月三,风和日丽,西市一座新起的校舍门前张灯结彩,红绸高挂。 正门上悬挂着一块鎏金匾额,上书“明慧书院”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气势非凡,乃是内文学馆首席学士宋若莘题写。 书院内,庭院宽敞,花木扶疏,正厅前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摆放着几张雕花木椅,台下则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矮几和蒲团,供前来观礼的宾客和学生们就座。 院中早已挤满了人,有附近百姓,也有闻风来看热闹的过路人。 三十六个衣衫朴素却目光炯炯的女孩正盯着高台上的人,她们是书院的第一批学生,脸上带着期待与忐忑。 刘绰身着一袭淡紫色襦裙,外披一件绣有祥云纹的披风,头戴一支白玉簪,气质端庄而优雅。她站在高台中央,目光温和却坚定地扫视着台下众人。 观礼台上,宋氏姐妹到了两位,德阳郡主三姐妹,广陵王世子李宁也都身着华服,神情肃穆,到场助阵。 典礼开始,刘绰缓步上前,声音清亮而有力:“今日明慧书院开院,旨在为长安无依无靠的女子提供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女子亦可明理达慧,亦可自立自强。愿诸位在此习得技艺,掌握生存之道,走出属于自己的光明之路!” 随后,她亲自为第一批学生颁发了书院特制的木制腰牌。腰牌上刻着“明慧书院”四字,背面则刻有她们的名字,象征着她们正式成为书院的一员。 嗣道王府,搂着美艳姬妾的李实品了一口茶,“今日那明慧女学开院,都有哪些人前去观礼?” 跪在地上的影卫回禀道:“德阳郡主捐赠百卷书籍,广陵王世子送了几箱金银绸缎,两位宋学士送的也是书卷。还有···还有那个唱白雪歌红遍长安的梁郎君···” 李实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狂笑道:“连此等贱籍之人都能受邀观礼,这明慧女学都教些什么?吹拉弹唱?” 侍奉在侧的人也跟着讥笑起来。 第290章 十分大胆与一等下流 李实却突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子。 “舒王世子既已出手,本王也不能作壁上观。刘绰不是要做好人么?那就多给她找点女叫花子送过去。最好是身上带病的,或是动手伤过人的,闹得麻烦越大越好!若是这明慧女学里出了人命,我看她还怎么在长安百姓面前沽名钓誉!” “府君高明!又穷又贱的流民遍地都是,至于杀过人的女子,咱们京兆府大牢里就有几个!”谋士们尚未说话,罗主事忙谄媚道。 李实这才将眼光向他瞟了过去,“此事若办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罗主事屁颠颠走了。 “这厮心思倒多,却不是个干大事的!”李实看向一旁的幕僚和李攀,“攀儿,陈昭武的案子你得盯紧了,务必咬死了杜佑不松口。就算最后不能定他一个巫蛊之罪,也不能让他腾出手来重查封城案,明白么?” “阿耶放心!” 父子俩颇为得意,全然没注意到怀中搂着的女子暗暗攥了攥拳头。 大明宫中,王良娣带着三个女儿和孙子李宁入宫给皇帝请安,等候召见的空档,众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太子身体不适,她是广陵王的生母,又是东宫位分最高的女人,常要入宫代表李诵尽孝。 “阿娘,昨日刘先生讲了个绝妙的对子,您想不想听听?”咸宁郡主李自虚突然道。 云安郡主则道:“长姐,你可不许提前把下联说出来!一定要让阿娘自己想!” 德阳郡主李畅笑着以秀帕掩口,“好好好,我不说便是。” 李宁忙跑到王良娣面前卖了个乖,“祖母,祖母,下联孙儿也知道。您若对不出来,还可以问孙儿呢!” “哎呀,瞧瞧,还是宁儿知道心疼祖母!”王良娣笑着捏了捏李宁的小脸,又对李自虚道:“你也别卖关子了,快说!” 李自虚清了清嗓子,“听好了,上联是: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王良娣听完想了片刻,才微笑着道:“这联果真有趣!” 李自虚崇拜地道:“阿娘要是听了下联,才知道这对子有多妙呢!怎么样,可想得出下联来?” 王良娣轻轻摇头,“刘学士大才,阿娘哪里对得上?可好端端的,刘学士何故会在明慧女学开学第一日讲这样一个上联出来?” 李畅道:“阿娘有所不知,昨日女学开学,原本办得十分顺利。可到了刘先生介绍在女学授课的先生们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拆台的老儒生,很是乱了一阵呢!” 帘幕后的皇帝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帮老儒生一个个嘴里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刘绰这上联不就是把他们的说辞大致总结了一下么?他们觉得她荒唐大胆,她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出了这么一个讽刺又荒谬的上联。 不是他喜欢偷听儿孙们的墙角,实在是他一出现,众人立时就会变得拘束起来。根本见不到此等随意自在又其乐融融的场面。 为了衬托皇帝的英明神武,杨志廉脸上的表情更加夸张,“圣人,明慧县主这不是自个儿骂自个儿么?” “你看那丫头像个吃亏的人么?”皇帝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大步入内。 众人忙起身行礼。 “免礼!”皇帝摆摆手,笑道:“方才那上联朕也听到了,倒是有趣得紧。不知刘绰的下联是什么?” 李自虚忙兴奋道:“回祖父,刘先生的下联是:十考九落称八斗才,只图七声六色五马,妄想登四三二品,一等下流!” 皇帝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明慧这下联对得好啊!十考九不中,还自称才高八斗。满脑子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还想着高官厚禄,可不就是一等下流吗?” 众人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云安郡主道:“此联一出,坊间立时便传开了。不过一夜的功夫,竟又传出几个版本来。” “哦?都传了些什么?”皇帝心情愉悦道。 “十考九落缺八斗才,目无七姑六姨五婶,白日梦四三二品,一等无耻!” 李宁皱眉问:“目无七姑六姨五婶?这从何说来?” 云安郡主道:“我也奇怪呢,特地追问了。岂料那老媪说,老匹夫见不得女子读书认字过上好日子,可是忘了自己家里还有姑母、姨母、婶娘?忘本的东西,最是厚颜无耻!” “哈哈哈哈,还有呢?”李宁忍不住问。 “还有·····”云安郡主看了看皇帝,犹豫着不敢开口。 “自家人说话,但讲无妨!”李适大手一挥。 皇帝既开了金口,云安郡主脱口便道,“十官九贪思八方利,只顾七情六欲五谷,何曾管四三二民,一等无良!” “七情六欲五谷?七情六欲我懂,这五谷二字又作何解?”李自虚奇道。 云安郡主道:“说这话的,是个人高马大的武侯。他说,五谷轮回,吃喝拉撒,当官的若只顾自己享受,不管百姓死活,最是无良!” “云安,慎言!”王良娣紧张地看了眼皇帝,轻斥道。 李自虚拉了拉云安的胳膊,低声埋怨道:“好啊,今日一早,你跟长姐带了那么多宫女太监出门,就是打探这些去了?” 岂料李适非但没生气,还兴致勃勃道:“有趣有趣,虽说是个武侯,话糙理却不糙!还有什么,只管说出来听听!” 云安郡主缓了缓心神,盯着皇帝的表情,声音尽量保持平静道:“十室九贫怨八政苛,连遭七灾六难五荒,谁来救四三二家,一等凄凉!” 果见李适的脸色变了变,“说这话的又是何人?” 李畅忙道:“祖父,孙女婚期将近,今日云安本是陪我出去采买的。那说话的人,我也见过,是个外地逃荒来的流民。言谈举止看着像个读书人。” 出宫路上,王良娣逼问道:“说,到底是谁教你们到圣人面前说嘴去的?” 李宁撒娇道:“祖母,您说什么呢?不过就是自己人说笑几句罢了!” “你还是个孩子,祖母不问你的过错,只问你三个姑母!尤其是你畅儿,你向来是个沉稳懂事的,眼看就要嫁人了,怎么也跟着咸宁和云安胡闹,在你们祖父面前做这场戏?那个刘绰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冒这么大的险,帮她传话?” 李畅红了脸颊道:“阿娘,刘先生送了女儿六大箱琉璃。” “六大箱?”这回轮到王良娣吃惊了。 李自虚跟着举手,“女儿也得了两箱!” 云安郡主吐了吐舌头,“还有我!女儿也得了两箱!” “刘学士好大的手笔啊!”王良娣叹了口气,“难怪你这个读不了半页书就喊苦喊累的,竟能记住那么多对子呢!” 云安郡主不服气地道:“阿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女儿已经不是从前的女儿了,女儿跟着先生们学了几年。如今已然颇通文墨了!” “你啊!”王良娣转怒为喜,“好在你们祖父还不知道自己这爱听墙根的毛病,早让你们几个给瞧出来了!想必不会往别处去想!” “不止如此!”李宁伸出三根手指,得意地开口,“祖母,刘先生还给了孙儿映月琉璃坊三成的股。” “你说什么?”四个女人齐齐喊道。 李宁笑得乖巧无比,“嘿嘿,托了三位姑母的福,孙儿得的好处应是最多的。” 王良娣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这三成利其实是刘绰送给自己的儿子广陵王李淳的。 一是回报知遇之恩,二是为琉璃坊求个靠山。 “你们说,这位刘学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竟能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饥民做到此等地步?这案子能把天捅出一个窟窿!钱财倒也罢了,甘冒如此大险,她究竟图什么?” 李自虚盲目崇拜道:“先生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第291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京兆府这边,罗主事找了不少棘手的流民女子,又从牢里提了几个死囚出来,陆续送往了明慧女学附近的街坊。 待下值后,鱼彦博去东市绕了许久,才拐进了饕餮楼。 离开时,正撞见一头戴长帷帽的窈窕女子坐牛车而至,娉婷婀娜地进了饕餮楼。 “那是何人?”鱼彦博自言自语道。 经过他身旁的一名酒客道:“没见过?那可是平康坊的当红女乐!绮梦阁的头牌如烟娘子,兄台还是别想了!” 刘宅,桃花坞。 “绰姐姐,《唐伯虎点秋香》我看了没有二十遍也有十遍,你为什么不用电影里那句‘十室九贫凑得八两七钱六分五毫四厘,尚且三心二意 ,一等下流’做下联?”顾若兰盯着刘绰追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一夜之间,那些别有深意的对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若兰,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电影里对得那句其实不够工整,连字数都不对!” 正说着话,菡萏匆匆进门,将一张字条递给刘绰道:“县主,这是钱掌柜刚刚亲自送来的。他说····” 因有顾若兰在场,菡萏伏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鱼彦博?还有绮梦阁的如烟姑娘?”听了送消息之人的名字,刘绰颇有些惊讶。 鱼彦博就在京兆府刑房做事,罗主事在京兆府大牢里的违规操作又岂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可如烟姑娘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怎么了?”顾若兰奇道。 刘绰便将手里的字条递了过去。“有人要在女学里搞事情!” \"定是那帮酸儒搞的鬼!\"顾若兰气得直拍案几,\"我这就去把他们的胡子揪下来编扫帚!\" 刘绰慢悠悠吹开茶沫:“不急,既已提前得到了消息,咱们且看他们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初春的细雨打在明慧女学的青瓦上,学员们正跟着张云霜学算账。她们当中有因为饥荒和疫病死了全家的孤女,也有被夫家休弃的妇人,此刻都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算盘。 \"县主,外头又有三个来投奔的。\"绿柳压低声音,朝角门处努了努嘴。“既不叩门,也不说话,就那么委屈巴巴跪在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拒收学员似的,不少人都瞧见了。” 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缩在门边,中间那个不住咳嗽,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刘绰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几日女学周遭忽然多了许多流民。而那女子的症状她熟悉至极,是疫病。 她不动声色地吩咐:\"照老规矩,记下籍贯姓名,签好入学须知,再带她们去西厢房沐浴更衣。中间那个,单独安排一间屋子给她住。这几日,进出她屋子的人,都需戴上棉纱口罩。\" 西厢房里飘着苦艾燃烧的气味,那女子蜷缩在榻上,裸露的脚踝处有几道暗红抓痕。刘绰为她把脉,指尖触到女子腕间粗糙的皮肤——那是长期被麻绳捆缚才会留下的痕迹。 绿柳急忙道:“县主,还是把人送去病坊!再说了,明日便有医女进女学授课,您是何等身份,怎能亲自为她诊脉?” \"对付这疫病,如今城中有谁比我经验更丰富?\"刘绰把了脉,又开了方子,“按这个方子来,服用个六七日也便好了。” 床上的女人直到刘绰主仆二人离开了屋子许久仍有些恍惚。 “她真是个县主?” 手腕被刘绰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温度。 “哪有愿给贱民诊脉的县主?”她实在不敢置信。 回府的路上,胡缨隔着车帘子汇报道:“县主,那个算错五次账目的阿香虎口处有老茧。总爱往庖屋钻的春桃,切菜时的手势分明是军中常用的劈砍式。” 明慧女学开院不过三日,长安坊间便流传起一桩怪谈:书院厨房的腌菜缸里泡着半截猫尾巴,每到子夜便会发出婴儿啼哭。 听了流言内容,刘绰忍不住笑道,“如今城中,人人谈猫色变,这是想让明慧女学跟猫鬼案扯上关系?” 顾若兰道:“你还笑得出来?不过短短三日光景,女学里又多了二十六人。” “小姑娘家家的,能吃多少东西?吃喝花不了多少钱!”刘绰道。 “知道你有钱,可真要这么下去,学院里能住下多少人?” “难为他给我找了这么多符合要求的生源过来。如今这世道可怜之人太多,都顾我也顾不过来。所以,未婚女子我们只招十六岁以下的。守寡和被休弃的妇人得带着休书和官府的户籍文凭来我们才认。女学管吃管住,她们每日也还要从事一些体力劳动,算是自己赚钱养自己。人多怕什么,再赁个宅子就是。” “绰姐姐,你就不怕幕后之人给你找个几千人来?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流民遍地都是。人家这是把你当冤大头戏弄呢!更可恨的是,昨日我去给孩子们上识字课,学院门口聚集了一大帮流民,男女老幼都有,吵嚷着要东西吃。问我们凭什么只收女娘,不要男子。将这些女娘教出来,究竟是要她们做什么?怕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否则,若心中无鬼,为何不收男子?” 刘绰皱了皱眉,“这倒真是个麻烦事。这是不仅想抹黑女学,还要煽动民众不满啊。” “你堂堂县主之尊办个女学都这么麻烦。开学那日还有宋学士姐妹和郡主她们给你助阵,再怎么说都得考虑到这些人的面子,这要是普通人办女学呢?还不被街头无赖给刁难死?”顾若兰恨恨道。 “绰姐姐,咱们要不要办一场公开日,邀请百姓来参观女学。展示咱们女学教授的课程、学生们的日常起居。让大家看到女学只是为了救助这些可怜的女子,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管外头的人说什么作甚,无视就是。都是些无依无靠之人,要交代也只向她们的家人交代。举办公开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不过是给居心不良之人提供更多陷害学院的机会。等第一批学员毕业,有了好去处,百姓自然知道明慧女学教的是什么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人才,看的是长远的回报,而不是眼前的一点得失。” 有句话,刘绰没有说出口。 这回,她要跟李实死磕到底。等他被抄家砍头,她还要低价去收李实家的产业。 所以,说到底,还是李实那厮自己出钱在运营女学。如今就容忍他再嚣张一会儿。 第292章 守捉郎后人 刘宅,桃花坞。 “查到了么?”刘绰运笔写着什么,并未抬头。 韩风禀报道:“找到了,在平康坊三曲。今晨金吾卫查封的赌坊地窖里,藏着三十具饿殍。” 闻听此言,刘绰写字的笔不由一顿。 韩风继续道:“后院的暗牢中还有十二名面黄肌瘦的少女,问了话,她们都是从京兆各县逃荒来的。屋中还有几块染血的帕子,关她们的人说,那都是死于疫病的人用过的。” 当夜,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寝室溜出,趁着月色踮脚来到庖屋。进屋后,她找到水缸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还没打开盒盖,就被人擒住了手臂。 两人当即斗了起来,不过五个回合,那人便被制服。 “等了你三日,今夜终于动手了!”胡缨亮起火折子道,“说,谁派你来的?”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清胡缨的长相后,阿香也吃了一惊道。 “还装傻,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庖屋里来干什么?”胡缨厉声道。 阿香哼了一声道:“我饿了,来找点吃的不行吗?” 胡缨冷笑:“找吃的为何鬼鬼祟祟,还直奔这水缸而来?” 阿香一时语塞。 这时,韩风也走进庖屋,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盒子,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阿香紧咬嘴唇不肯说话。 韩风小心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只红色的小蜘蛛。 “呵,这上好的岭南血蛛,怕是要被我家县主入药了。如此大礼,嗣道王真是有心了!” 女学寝室中,苦等阿香不至的春桃也不再假寐,穿上衣服,手中拿着短刀,往庖屋走来。 却是一进门就被胡缨给制服了。 “阿香!你们····”她看着被捆缚在地的阿香不由挣扎起来。“有本事别背后偷袭,跟老娘真刀真枪地斗上一斗!” 胡缨被气笑了,松开她后,动了动筋骨,“来就来,怕了你不成!” 十几个回合下来,胡缨再次将她制服,压着她的肩膀道:“怎么样,服不服?” 春桃将头扭到一边,“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胡缨收刀入鞘,问道:“韩兄,可看得出她的武功路数?” 韩风沉默片刻道:“像是守捉郎的招数!” 春桃脸色大变。 胡缨也是吃了一惊,“守捉郎?他们怎么会成了京兆府的死囚?” 桃花坞院中,高远拾起那装了岭南血蛛的琉璃罐,蛛足划过器壁的声响似刀刮白骨。他盯着春桃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黥面,忽道:&34;永泰二年,张掖守捉城中有支死士营,善使毒针暗器,专攻吐蕃人粮草。据闻后方那些死士的妻女,皆在右肩刺狼头印。&34; 阿香浑身剧震,粗麻衣领被胡缨扯开的刹那,青黑狼头刺青赫然映着晨光。 &34;原来李实是这么拿捏你们的。&34;刘绰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路引,&34;这是从赌坊地窖尸首怀里找到的——河西道张掖县冯氏商队通关文牒,签发人是守捉使冯无咎。&34; “你说什么?尸首?”春桃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韩风道:“姑娘还不知?昨日金吾卫查封的赌坊地窖里,藏着三十具饿殍。” 春桃突然发狠撞向梁柱,却被胡缨用软鞭缠住腰肢。 “狗贼,李实那狗贼!”晨光中,她满脸泪痕,&34;吐蕃人屠城,冯家商队三十六口,全被做成人烛!祖父自觉守城不力,为赎罪自刎城头。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到了长安。为了活下去,阿耶不得不在地下赌场打生死拳。我也只能替赌坊做些杀人的勾当。进了死囚牢,倒也是解脱。若不是李实拿我阿娘和族人性命要挟&34; 阿香猛然抬头,袖中突然射出三枚透骨钉。 韩风挥刀格挡的刹那,春桃趁机扑向院门口,却撞进一张金丝大网——吴钩倚在桃树上轻笑:&34;小娘子跑什么?小心挨上一记火鸦营的突火枪。&34; 二女目眦欲裂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狗贼!” “嗣道王府戒备森严,你们两个死囚又能做什么?”胡缨边说边把二女身上藏着的暗器物件搜了个干净。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来历了么?”刘绰这才道。 &34;我叫冯春桃,张掖守捉使冯无咎乃是小女祖父。李实想让疫病从女学传遍长安,还想在水中下毒,好让您背上开办女学是为了拿活人试药的骂名。&34;冯春桃抽噎道。 伺候在旁的蔷薇恨恨道:“好生歹毒!” 阿香突然跪地磕头,嘶声道:&34;若县主能为我阿娘和族人报仇,冯春香愿为您效犬马之劳。&34; 高远笑道:“便是现在,你们姐妹为县主效犬马之劳也不委屈。你们在死囚牢中,尚且不知,月前凤翔军使用火器与吐蕃数次交战都大胜而归。救回河西三千妇孺,此刻人都在凤翔府安顿下来了。那出奇制胜的火器便是我们县主研制出来的。” 子时的更漏声里,刘绰抚过案头染血的守捉城舆图。安史之乱真是给了大唐致命一击,居然连自家守护国门的军士都顾不过来,让他们不得不靠打黑拳、做杀手为生。 图上朱砂标记的暗道,到了收复失地之时会否帮上大忙? 一旁的胡缨盯着酒液中扭曲的蛛影,“还真如冯氏姐妹所说,这岭南血蛛平日里极为温和,遇酒则狂,正适合给嗣道王府送份大礼。为了抢风头,他们不是故意把婚期也定在了三月十九么?” 三月十九,晨光穿透琉璃窗,刘娴的嫁衣却染着诡异青斑。 刘绰的指尖抚过金线刺绣,嗅到淡淡苦杏仁味:&34;三叔母前日送来的熏香,可是混了孔雀胆?&34; 第292章 守捉郎后人 刘宅,桃花坞。 “查到了么?”刘绰运笔写着什么,并未抬头。 韩风禀报道:“找到了,在平康坊三曲。今晨金吾卫查封的赌坊地窖里,藏着三十具饿殍。” 闻听此言,刘绰写字的笔不由一顿。 韩风继续道:“后院的暗牢中还有十二名面黄肌瘦的少女,问了话,她们都是从京兆各县逃荒来的。屋中还有几块染血的帕子,关她们的人说,那都是死于疫病的人用过的。” 当夜,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寝室溜出,趁着月色踮脚来到庖屋。进屋后,她找到水缸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还没打开盒盖,就被人擒住了手臂。 两人当即斗了起来,不过五个回合,那人便被制服。 “等了你三日,今夜终于动手了!”胡缨亮起火折子道,“说,谁派你来的?”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清胡缨的长相后,阿香也吃了一惊道。 “还装傻,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庖屋里来干什么?”胡缨厉声道。 阿香哼了一声道:“我饿了,来找点吃的不行吗?” 胡缨冷笑:“找吃的为何鬼鬼祟祟,还直奔这水缸而来?” 阿香一时语塞。 这时,韩风也走进庖屋,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盒子,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阿香紧咬嘴唇不肯说话。 韩风小心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只红色的小蜘蛛。 “呵,这上好的岭南血蛛,怕是要被我家县主入药了。如此大礼,嗣道王真是有心了!” 女学寝室中,苦等阿香不至的春桃也不再假寐,穿上衣服,手中拿着短刀,往庖屋走来。 却是一进门就被胡缨给制服了。 “阿香!你们····”她看着被捆缚在地的阿香不由挣扎起来。“有本事别背后偷袭,跟老娘真刀真枪地斗上一斗!” 胡缨被气笑了,松开她后,动了动筋骨,“来就来,怕了你不成!” 十几个回合下来,胡缨再次将她制服,压着她的肩膀道:“怎么样,服不服?” 春桃将头扭到一边,“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胡缨收刀入鞘,问道:“韩兄,可看得出她的武功路数?” 韩风沉默片刻道:“像是守捉郎的招数!” 春桃脸色大变。 胡缨也是吃了一惊,“守捉郎?他们怎么会成了京兆府的死囚?” 桃花坞院中,高远拾起那装了岭南血蛛的琉璃罐,蛛足划过器壁的声响似刀刮白骨。他盯着春桃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黥面,忽道:&34;永泰二年,张掖守捉城中有支死士营,善使毒针暗器,专攻吐蕃人粮草。据闻后方那些死士的妻女,皆在右肩刺狼头印。&34; 阿香浑身剧震,粗麻衣领被胡缨扯开的刹那,青黑狼头刺青赫然映着晨光。 &34;原来李实是这么拿捏你们的。&34;刘绰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路引,&34;这是从赌坊地窖尸首怀里找到的——河西道张掖县冯氏商队通关文牒,签发人是守捉使冯无咎。&34; “你说什么?尸首?”春桃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韩风道:“姑娘还不知?昨日金吾卫查封的赌坊地窖里,藏着三十具饿殍。” 春桃突然发狠撞向梁柱,却被胡缨用软鞭缠住腰肢。 “狗贼,李实那狗贼!”晨光中,她满脸泪痕,&34;吐蕃人屠城,冯家商队三十六口,全被做成人烛!祖父自觉守城不力,为赎罪自刎城头。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到了长安。为了活下去,阿耶不得不在地下赌场打生死拳。我也只能替赌坊做些杀人的勾当。进了死囚牢,倒也是解脱。若不是李实拿我阿娘和族人性命要挟&34; 阿香猛然抬头,袖中突然射出三枚透骨钉。 韩风挥刀格挡的刹那,春桃趁机扑向院门口,却撞进一张金丝大网——吴钩倚在桃树上轻笑:&34;小娘子跑什么?小心挨上一记火鸦营的突火枪。&34; 二女目眦欲裂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狗贼!” “嗣道王府戒备森严,你们两个死囚又能做什么?”胡缨边说边把二女身上藏着的暗器物件搜了个干净。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来历了么?”刘绰这才道。 &34;我叫冯春桃,张掖守捉使冯无咎乃是小女祖父。李实想让疫病从女学传遍长安,还想在水中下毒,好让您背上开办女学是为了拿活人试药的骂名。&34;冯春桃抽噎道。 伺候在旁的蔷薇恨恨道:“好生歹毒!” 阿香突然跪地磕头,嘶声道:&34;若县主能为我阿娘和族人报仇,冯春香愿为您效犬马之劳。&34; 高远笑道:“便是现在,你们姐妹为县主效犬马之劳也不委屈。你们在死囚牢中,尚且不知,月前凤翔军使用火器与吐蕃数次交战都大胜而归。救回河西三千妇孺,此刻人都在凤翔府安顿下来了。那出奇制胜的火器便是我们县主研制出来的。” 子时的更漏声里,刘绰抚过案头染血的守捉城舆图。安史之乱真是给了大唐致命一击,居然连自家守护国门的军士都顾不过来,让他们不得不靠打黑拳、做杀手为生。 图上朱砂标记的暗道,到了收复失地之时会否帮上大忙? 一旁的胡缨盯着酒液中扭曲的蛛影,“还真如冯氏姐妹所说,这岭南血蛛平日里极为温和,遇酒则狂,正适合给嗣道王府送份大礼。为了抢风头,他们不是故意把婚期也定在了三月十九么?” 三月十九,晨光穿透琉璃窗,刘娴的嫁衣却染着诡异青斑。 刘绰的指尖抚过金线刺绣,嗅到淡淡苦杏仁味:&34;三叔母前日送来的熏香,可是混了孔雀胆?&34; 第293章 夜宴惊变 观礼的宾客已然来了不少。 因为几家都赶在三月十九这一天办喜事,不止赶着赴宴的官员们觉得别扭,长安百姓们也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八卦热情。 家中兄弟多的,还可一家安排一个当代表,谁都不得罪,谁都不落下。 家中兄弟少的,或是独自在长安做官的,便只好多备上几份礼,袖中藏着五封贺书。 巳时跑一坊送手抄的《女论语》,申时杀到另一坊送出鎏金的《孝经》,辰时遣女眷登门&34;帮忙理妆&34;,午时派管家去帮着&34;清扫青庐&34;。 酉时,再从裴、李、张、许、刘,五家中挑一家赴宴。 东西两市开了不少赌盘。有赌哪家嫁妆最多的,也有赌哪家会闹出笑话的。 &34;您押哪家?&34;胡商将赌筹拍在柜上,&34;许氏兄弟还是嗣道王府!&34; “这是在赌什么?”有不知情的人问道。 “今日喜事多,赌哪家会有大热闹呢!” “那自然是李家啊,谁不知道他家这婚事是怎么来的?那张娘子和闻喜县主哪个是好相与的?” “刘大娘子乐善好施,常给流民们送粮送衣的,这样的人自然该万事顺遂!” “嫁妆呢,你买的哪家赢?” &34;这还用问?没见嗣道王府迎亲檐子用的金丝帐?光裴县主那顶翟冠就够买半条西市了!听闻公主府给的嫁妆太多,送嫁的队伍把街道都堵上了!&34; 忽闻街口骚动,门口有货郎挤进来嚷道:&34;快看!许家檐子拐进安邑坊了,刘家送嫁队伍要出来了!&34; &34;新妇出门——&34; 司仪官洪亮的唱喝穿透重重院落,刘蓉身着新做的喜服,执孔雀金丝团扇,另一辆牛车里刘娴握着柄湘妃竹骨扇,身上穿着的却是从前绣的嫁衣。 两个新郎满面喜色,意气风发。 “好歹顺顺利利嫁出去了!”冷氏望着牛车远去,才擦了擦眼泪。 她应酬着上前恭贺的宾客,用眼角余光扫了躲在角落处说小话的钱氏和张氏一眼,不着痕迹地回府。 一进屋子坐定,张氏就忍不住伸手比划起来。 “瞧见了没?光是上品琉璃就八大箱。还有珊瑚树、西域宝马,各色绸缎布匹,绰姐儿这是送了蓉姐儿多少好东西啊!说起来,还是娴姐儿有福气,也跟着沾了光。布匹且不算,单是那两箱子琉璃,王公贵女也就如此了?啧啧啧,多大的体面,二兄家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可惜我们媚儿,哪得过这些好东西!” 想到没了的刘娇,钱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可不是嘛,今日这场面得花多少钱?二兄家便是酒席的钱都省下了。不过,嫁人后过得怎么样都是命。可不是嫁妆多就一定和美的!听说娴姐儿的喜服是临时换的,今早·····” 话还没说完,便被气势汹汹的冷氏迎面打了一巴掌。 “二嫂,你疯了?大喜的日子,打我作甚?”钱氏捂着脸,又惊又怒。 屋子里都是刘氏族亲,并没有外人。冷氏将那被毁了的嫁衣扔到钱氏面前,骂道:““打你?打你都是轻的!你个做叔母的,却不怀好意毁了侄女的喜服,怎么?打量着我家娴儿的婚事不顺利,你生的那短命鬼就能活过来了?” 族亲们看到这一幕,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我……我没有。”钱氏脸色煞白,结巴道。“你胡说什么?” 冷氏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说,你送到娴姐儿房间的熏香没做手脚?那孔雀胆把她的喜服沤得出了青斑,若不是发现及时,又有从前缝制的嫁衣备用,今日娴姐儿就要难堪至极。” 张氏在一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钱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时,族长夫人站了出来,“此事确实过分,钱氏你有何话说?为何要算计自家人?” 钱氏咬咬牙,“嫂嫂,我是送了熏香给娴姐儿。可那是我前几日从西市买回来的,哪知道那香里头有什么孔雀胆。我是一片好心,你怎能动手打人?” 冷氏哼了一声,“举头三尺有神明!做没做此事,你自己心中有数。看在今日大喜的份上,暂且饶过你。日后你若再生事端,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朱雀大街上两顶鎏金檐子并辔而行。 嗣道王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到了崇仁坊。 “新妇下轿——” 嗣道王府门口,裴瑾和张七娘胳互不相让。 &34;圣上赐婚当先行!&34;裴瑾掀开轿帘,她头戴九翟冠,霞帔上的蹙金绣鸾凤在夕阳中泛着光。 张七娘冷笑:&34;我父刚立军功,圣人特为我赐婚,我才该当先行!&34; 两人僵持不下,两家随行送嫁之人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李攀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裴县主,张娘子,莫要争了,圣上赐婚皆是恩泽,不分先后。不如一同进门,也不失皇家体面。” “她算个什么东西,谁要跟她···”裴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上前搀扶的李攀打断。 “你若不满意,我便先迎张氏入门。这道门,你爱进不进!” “李攀,你大胆!”裴瑾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真的违抗。 她咬着下唇,狠狠瞪了张七娘一眼,只得妥协。两人并排缓缓走进王府大门。 而另一边,刘蓉和刘娴已各自到了夫家。许家上下喜气洋洋,众人皆夸赞刘家女儿温婉大方。 青庐交拜,洞房却扇。 刘娴这边虽出了些小波折,但好在婚礼也算顺利完成。 喜宴热热闹闹,屋内合欢烛却突然爆出幽蓝火焰。 席上,户部郎中韦元珪突然抽搐起来,七窍流血倒地。 满场宾客哗然。 更漏滴到亥时,宾客早已散尽,刘宅正厅却喧哗骤起。 “你说什么?许家喜宴上死了人?”刘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蓉才刚嫁过去,许家就死了人,旁人会怎么看他的女儿? 大喜的日子,是谁跟许、刘两家过不去? 高远道:“阿郎,不止如此,死的是户部郎中韦元珪,他祖上正是当年马嵬驿手刃杨国忠的韦见素。死状与死在杜府那位陈郎君一般无二。宅中的传家玉璧也不翼而飞。” 刘坤做主簿多年,已然闻到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 “竟有此等巧合之事?那传家玉璧可在许宅中搜了出来?” &34;阿郎英明,那东西的确在许宅搜了出来。只是····”高远吞吞吐吐的。 “又是猫鬼杀人?”曹氏吓得差点大叫,她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话音里却更像是在质问:“哎吆,我的蓉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好端端的,竟遇上这样的事!究竟是哪个天杀的,偏要在人家的好日子干这等丧良心的事?” 冷氏也早已是惊得六神无主。她本以为猫鬼杀人这样的事离她很远很远。 刘绰盯着高远追问道:“又是藏在了宾客们送的贺礼中?我分明派人提醒过大姐夫,一定要好生查看收进府中的贺礼,许家怎么还是中招了?” “回县主,那玉璧····不在贺礼中!” 曹氏和冷氏这才停了哭声,竖起耳朵等着。 “那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你快说啊,为何吞吞吐吐的!”刘谦催促道。 他长姐是再嫁,本就有不少看热闹的。再出了这样的事,那可真是流言都要杀死人。 “在三娘子的嫁妆箱底!&34;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娴儿,我的娴儿啊!”冷氏站起来便想冲到许家去。 不想身旁的夏氏却嗷一嗓子,昏了过去。好在刘翁一直睡得早,并不在厅中。 刘春惊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儿地冲刘坤道:“大兄,这可如何是好?大兄,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快想想办法,此事不会牵扯到娴儿头上去?” 刘敏、刘冬、刘魁三个忙起身去劝慰。“二兄别急,大兄一定会有办法的!” 袁氏和余巧儿将夏氏送回后堂休息。 钱氏、张氏面上看着也很焦急,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弯出一丝弧度。 下一刻,却感觉到两道目光冷冷扫了过来,正是刘绰。 刘坤气得折断手中竹箸:&34;定是有人趁添妆时调包的!&34; 第294章 家宅魍魉 第294章 家宅魍魉 刘春稳了稳心神道:“有道理,只要知道东西是从哪个箱子里翻出来的,就知道是谁要害我的娴儿了!可打听到,东西是从哪个箱子里搜出来的?” 众人全都看向高远。 高远看向刘绰,顿了顿才行礼请罪道:“属下无能,尚未打探得到!” 冷氏又一脸期待地看向刘绰,“绰绰,想想办法,你一定要救救你三姐姐啊!” 刘绰心知肚明,刘娴一个闺阁女子得罪不到什么人。 这猫鬼诅咒的事多半还是冲着她来的。 目的大概跟对付杜佑一样,想让她自顾不暇,身陷巫蛊案,没法继续追查关中粮荒案。 “二叔母放心,清者自清。如今已经宵禁,只能明日再想办法了。”刘绰安抚冷氏后又问,“三姐姐呢?出了这样的事,我三姐姐现在如何了?” 高远道:“京兆府原本是要直接拿人的,好在亲家郎主把人护下了。现在京兆府的衙差就守在新房外面,说案件未清,不好让三娘子随意走动。人虽无事,洞房花烛夜却是毁了。” 闻听此言,冷氏一口气没上来也昏了过去。 她将刘娴养得花朵一般。 新婚之夜,又是人命官司,又是猫鬼巫蛊,又是衙差守门的。 洞房花烛夜毁了也不说了,她的女儿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她怎么遭得住? 刘坤断案讲究人证物证齐全,从不会随便冤枉人。 当夜众人全都歇在了安邑坊。 夜深人静后,刘绰却又将高远叫到了桃花坞。 “今日在堂上,可是有什么不好当众言说的?” “县主英明,韦家那块传家玉璧是从您送的那两箱琉璃里搜出来的。”高远半跪在地道。 刘绰一下就明白过来,高远之所以没在厅中直接说出来,是怕二房的人在惊怒之下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来。索性先将消息瞒下来。 “你有心了!可曾查清楚今日都有哪些人靠近过那几箱琉璃?” “属下刚刚确认过····”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未落,刘宅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冷氏攥着刘娴那件染青的嫁衣冲进庭院,衣襟上沾着的孔雀胆粉末簌簌落进晨露。 &34;钱月娥!你给我滚出来!&34;她一脚踹开三房的门扉,将嫁衣兜头甩在正在梳妆的钱氏脸上,&34;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亲侄女的婚事都要毁!&34; 钱氏被金簪划破额角,血珠顺着描金的铜镜蜿蜒而下。她抓起妆台上的缠枝牡丹粉盒砸过去:&34;你发什么疯!我前日送的熏香是西市陈家香铺买的,各房都送过&34; &34;各房都送过?&34;冷氏从袖中抖出个鎏金香球,&34;那为何独独娴儿的熏香里掺了孔雀胆?” “焉知不是三娘子将自己买的熏香跟我送的熏香混放在了一处?你休要冤枉好人!” “冤枉你?那装香料的锦囊都是三房绣娘特制的双面牡丹纹,你还敢抵赖!” 正撕扯间,刘坤带着四个弟弟匆匆赶来。 晨光中那件青斑遍布的嫁衣格外刺目,刘敏一眼认出锦囊上的牡丹纹——钱氏的确擅长这种劈线针法! 他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毒妇!来之前我与你说过多少次,这是长安,将你在彭城那套嫉妒搅家的做派收起来,你居然做出此等蠢事!你知不知道猫鬼巫蛊是多大的案子?如今连杜相都困顿在家,你····我休了你,今日我便要休了你!也省得你再祸害我们刘氏!” 三郎刘炜和五郎刘畅忙扑上来,抱住刘敏的腿。 “阿耶,阿耶息怒,此事尚未查清。阿娘不会的,她没这个胆量!” “是啊,阿耶,阿娘虽糊涂,害自家人的事她是决对不会做的,何况还是猫鬼巫蛊这样的案子?” &34;不是这不可能&34;钱氏瘫坐在地,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抠进青砖缝。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向妆奁底层,翻出个空荡荡的盒子——原本收着的陈家香铺票据不翼而飞。 刘春怒道:“巫蛊咒人她是不敢,可这蠢妇知道怎么放东西,怕是被人利用了尚不自知呢!我这便将她送到京兆府,为我的娴儿洗脱冤屈!” 说完,便要上前拿人。 年纪最小的刘馨是跟着钱氏睡的,在一旁哭得让人不忍卒听。 &34;够了!&34;刘坤喝止住要冲上来拿人的二房众人,&34;先把人关进祠堂,待查清&34; &34;查什么查!&34;冷氏突然从发间拔下银簪就要刺向钱氏咽喉,&34;今日若不给我娴儿讨个公道,我便亲手杀了这毒妇!&34; 刘冬劝阻道:“二兄二嫂息怒,难道你们以为跟京兆府说此事是三嫂做的,咱们刘家就能与猫鬼巫蛊案全无干系么?咱们不闹还好,若真闹起来,怕是绰绰这个县主都兜不住!如今,不如装作全不知情,咬死了不知道这玉璧从何而来才是上策!” 刘奎也道:“是啊,昨夜查过嫁妆单子了,那上面可没有这样东西。娴儿是刘家女,如今又是国子祭酒家的新妇,京兆府的人不敢胡来的!”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注意三岁的刘馨赤着脚溜出角门。 小姑娘怀里还揣着刘绰送的半块栗子糕,绣鞋都没穿就往桃花坞跑,腕间银铃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钱氏房中专门伺候的小丫鬟春杏紧随其后。 刘绰凝视着茶汤里舒展的茉莉,听着绿柳禀报晨间闹剧。 氤氲水汽中,刘馨带着哭腔的童音格外清晰:&34;五姐姐,真的不是阿娘做的,阿娘买东西的票据都收的好好的&34; 刘绰蹲下身拭去刘馨腮边泪珠。 &34;十二娘可还记得票据模样?&34; &34;黄麻纸,盖着红戳子&34;刘馨抽抽搭搭比划,&34;阿娘说等五兄娶亲时,再去同一家香铺采买,拿这票据能多兑好几盒&34; 绿柳突然轻咳一声。 刘绰转头望去,见县主府的卜管家捧着本洒金册子立在廊下。 &34;禀县主,三夫人那日被拒后,确有一辆青帷马车尾随她至新昌坊。&34;卜管家翻开暗记,&34;驾车的是个面生的昆仑奴,但车上的人却是熟脸,车轮印间距也与公主府规制相符。&34; 听到公主府几个字,刘馨受了刺激般,大声哭着道:“阿娘把那个人轰走了,阿娘把那个人轰走了!” 春杏也忙跪到地上,“启禀县主,那日奴婢也在场,奴婢可以证明。我家夫人把人赶走后,还教育十二娘子,自家人终究是自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帮着外头的人害自家人,那娘子也得跟着倒霉,那才是真的傻。县主,我们夫人真的把人轰走了。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刘绰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个猜测。 她站起身来,“你先下去,照顾好十二娘子,莫要让她乱跑受惊!” “县主,奴婢绝无半句虚言。自四娘子去了后,我们夫人日日吃斋念佛,她是绝不可能做下此等害人之事的。” 绿柳扶起春杏,“好了,你说的事,县主自会找人查问清楚的。” “奴婢遵命!” 待春杏带着小女孩走了,刘绰看向卜管家。 “我并未召见,卜管家却一大早就过来了,回的又是三夫人的事,想必是还知道一些内情?” 曹氏正在房中盘账,听到脚步声,她悬腕收住最后一笔,抬头时恰见刘绰立在斑驳的日光里,眉间蹙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思虑。 &34;可是为着娴儿的事?&34;曹氏将狼毫搁在青玉笔山上,&34;你二叔母方才来过,说是要请家法&34; 刘绰摇了摇头,“阿娘可还记得那年四姐推我落水,当时三叔母是何反应?” 曹氏眼前仿佛又映出那年早春的光景。 &34;那日三房倒没抵赖。&34;曹氏拨动一颗翡翠佛珠,&34;只是说那不过是你们姐妹之间玩闹失了分寸,并非有意为之,是我小题大做了。你也知道,她就是这么个胡搅蛮缠,避重就轻的性子。倒是你四叔母&34;她忽然噤声,目光落在香炉某处缺口。 &34;四叔母当时说了什么?&34; “她说说娇娘素来乖巧,许是有人故意跌进河中赖人也不一定。有了她这句话,你三叔母就更有恃无恐了,撒泼打滚,闹得比谁都凶。这才弄得你被推下水这事,在彭城人尽皆知。我当时气坏了,没忍住打了她一巴掌。” “那阿娘,你觉得今日三叔母说的是真的么?” “瞧着不似作伪。绰绰,阿娘虽不喜欢她,但好歹跟她做了二十年的妯娌。她的脾性还是知道的。今日她是真的委屈,不是装惨卖乖。” 第295章 祝你成功 第295章 祝你成功 祠堂的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钱氏缩在蒲团上,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她抬眼看见刘绰提着六角宫灯进来,暖黄的光晕里,少女眉目如画。 &34;连你也要来审我?&34;钱氏攥紧裙角,&34;我说了不是我做的,你们休想冤枉我&34;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觉得这事是你做的。只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钱氏一愣,“你居然相信我?” 刘绰道:“不是相信你,而是我分得清装傻充愣和委屈莫名是什么样子。” 钱氏眼睛里有了泪光,气息也平顺了不少,“你想问什么?说!” “三叔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你做的么?”刘绰边向前走边道。 “还不是看我没了家翁的护佑,又失了夫君的宠爱,好欺负?我与冷氏素来不睦,又得罪过你们大房。如今,你得了势。她咬死了是我,这是想借着你们大房的手彻底把我踩死!”钱氏梗着脖子道。 “全错!”刘绰声音平平道,“是因为昨夜家中出了那样的事,人人担惊受怕,你今日一大早却还有心思梳妆打扮。这看起来多像是奸计得逞后的幸灾乐祸啊!” “你什么意思?我问心无愧,怎就不能打扮了?二房又不是死了人,难道我披麻戴孝提前哭丧他们就满意了?” &34;三叔母今日这簪子倒是别致。&34;见她傻乎乎的,刘绰忽然伸手取下她鬓间新簪,&34;双股累丝嵌南珠的样式,瞧着有些眼熟。&34; “哎,别动,这簪子是你四叔母的陪嫁,她前日刚送我的。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钱氏甚为宝贝那发簪,一把夺走,重新插回脑袋上。 “四叔母怎舍得将这样好的发簪赠给三叔母?”刘绰笑问。 “你究竟想说什么?这么多妯娌里,我跟她关系最是要好,相互送几样首饰戴有什么稀奇?”钱氏有些不耐。 但见刘绰就那么看着她却不说话,只好道,“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长辈的脸面了。这些年,我跟你三叔父话都说不了几句。你四叔母却是夫妻恩爱多年。前日,她瞧见王氏那贱人又给我气受,这才跟我说了他们夫妻多年恩爱的秘密。” “哦?”刘绰尽职尽责地做好了一个捧哏。 钱氏觉得这样近距离跟成了县主的刘绰说话,实在难得,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绰姐儿,我跟你说,你可得记在心里,说不得以后也用得到。这男人啊,你年轻的时候千好万好。人一老,变心变得比谁都快。你四叔母说,那离了心的夫妻,只要妻子能得一件和顺夫妻的爱物,再沾沾新嫁娘的喜气,就能让夫君回心转意。” “这喜气要怎么沾?” “你四叔母说,咱们家蓉姐儿和娴姐儿能一起嫁入高门,这是天大的喜气。若我能连续三日戴着这簪子,似新嫁娘那般早起梳妆,便能借着这喜气重夺夫君欢心。只要再戴一天,你三叔就····” 刘绰轻笑,“世上若真有此等妙法,哪还有那么多离了心的夫妻?哪还有失了宠的妃嫔?她们是找不到此等好物还是再也没见过新嫁娘?” 说着说着,钱氏猛然拔下头上簪子,跪坐起来,发髻散落半幅。 “你是说,她在骗我?她骗我这个作甚?她·····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与她做了快二十年的妯娌,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不信!” 刘绰从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 不知为何,钱氏后背发凉,跌坐在地。她想起突然刘娇临产那日的情景,想起这些年被张氏当枪使的种种 &34;不妨与三叔母打个赌。&34;刘绰扶了扶钱氏,&34;今夜子时前,定有人劝您以死谢罪。&34; 刘绰刚回到桃花坞,迎面便看到高远疾走而来。 “启禀县主,京兆府的人把琉璃工坊围了!” 刘绰心中早有准备,倒也并不惊讶。“走,去瞧瞧!” 西市映月琉璃工坊,李实抚摸着新得的翡翠扳指,看着衙役将烧窑师傅按在地上:&34;给本王掘地三尺!定要找出那诅咒用的猫尸!&34; &34;想不到,嗣道王竟亲自来了。&34;刘绰策马而至。 “明慧县主消息得的倒快!”李实皮笑肉不笑地客套。 “彼此彼此!”刘绰笑得云淡风轻。 看着衙差将琉璃工房搜了个底朝天,李实得意极了,“希望一会儿搜出赃物,县主依旧能笑得这么云淡风轻。” “那祝你成功!”刘绰语气诚恳道。 李实有些傻眼,这小女娘究竟哪来的底气?她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啊! “明慧县主不会以为凭着自己在圣人面前那点靠阿谀奉承得来的功绩,就能躲过巫蛊案?” 刘绰微微挑眉,不急不缓地说道:“嗣道王莫不是在说笑?在您这天下第一大佞臣面前,刘某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县主还是这么的牙尖嘴利!”琉璃工坊的窑火映得李实面色忽明忽暗,他官靴碾过满地石英砂,“给我仔细地搜,便是炉灰都不能放过!” 然而一番搜查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李实脸色阴沉,刘绰却笑意更浓,“嗣道王这回可是听信了小人谗言?” 李实恼羞成怒,拂袖就要离开。 此时,刘绰再次开口:“嗣道王如此急切地污蔑于我,莫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李实身形一顿,却未回话匆匆离去。 “嗣道王慢走!” 送走了李实,刘绰对陈三和宋四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二位!” 陈三忙侧身避开,“县主这是要折煞小人!我们兄弟都是废人了,县主却还肯用我们,便是我们兄弟的再生父母!可莫要再说这么生分的话了!” 宋四也笑着道:“说来也是惊险,那李实带着衙役撞开坊门时,陈三正将最后一个猫尸扔进窑炉。” “究竟是何人在工坊里弄鬼?” 陈三和宋四对视一眼,“幸亏县主早叫咱们盯着送河沙的。听闻女学庖屋闹猫尾巴那谣言,我们兄弟就又加了小心。一直都没出事,今早那送货的,看着就畏畏缩缩的,可不就让我们抓了个正着。” 第296章 失控 第296章 失控 刘宅祠堂,钱氏眼神空洞地盯着墙角。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经不起琢磨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是刘娇自己命薄,如今却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前,每次她闯了祸,都只有张氏站在她这边。她曾经以为,张氏是妯娌中唯一一个好人。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飘过,钱月娥突然佝偻起身子,像条挨了痛打的狗一样哀嚎起来。 那喊声刺破夜空,凄厉至极。 张氏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她只是看不惯刘蓉一个带着孩子的二嫁女还能嫁入高门。 而刘娴,她凭什么? 刘蓉好歹是刘绰的亲姐姐。 都是堂姐妹,她怎么就能嫁给国子祭酒家的公子? 而她的媚儿却只能嫁个县尉之子? 这不公平! 跟几个叔伯不同,她的夫君对她言听计从,她就该是众妯娌中过得最好的一个。 可为什么事情却失控了? 那人分明说,玉璧是王府的御赐之物,到时候京兆府可以借追查失窃之物的名义,去许家搜上一搜,让刘蓉这个二嫁女在许家成为扫把星,再也抬不起头。 她分明把东西放到了琉璃箱子里。 可谁能料到琉璃那样的好东西,刘绰竟能送了刘娴两箱? 这几天,她心里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乌云密布。 刘娴的嫁衣毁了,却还有旧嫁衣可以用。 京兆府的确到许家查案了,封的却是刘娴的嫁妆。 那个二嫁女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放了玉璧的箱子偏偏就被抬到了刘娴那里。 让刘娴再受点教训也不错,哪知道那东西竟然是一个死人的传家之物,还扯上了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猫鬼杀人案? 多年来,事情大多是按照她的预料发展的。 上次失控还是九年前。 她在刘娇耳边煽风点火,原本只是想让那两姐妹当众为了虞二郎大打出手,好彻底被刘芳从挑选新妇的名单里剔除。 若是要亲上加亲,嫁给的虞二郎的也该是她的媚儿啊。 哪知道刘娇那般骄横跋扈,竟直接将刘绰推进了河水里。 刘绰?如今,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就是刘绰。 她必须承认,就算她嫉妒到要死,也希望刘绰能一直屹立不倒。 这样,他们一家人才能跟着享福。 可白日里,京兆府的人居然已经查到了琉璃工坊去。 查到刘绰头上,事情怕是要瞒不住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她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事情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那就得想办法把脏水泼出去。钱氏那个傻女人,只要稍微引导一下,就能让她当替罪羊。 “来人啊!” “娘子有何吩咐?”房外伺候的小丫鬟应声入内。 “去煮碗甜羹!” “是!” 丫鬟走后,刘冬不解问:“这半夜三更的,你还不休息,吃什么甜羹?绰姐儿也被卷入了猫鬼杀人案,接下来怕是还有的闹!” 张氏笑得温柔,“郎君,三嫂还在祠堂里,也不知道用过饭没有,我想去看看她!” “就你心善!这样惹是生非的妇人管她作甚?三兄早就该休了她,偏你一次次替她求情!”刘冬躺下后,拉了拉被子,叹气道,“哎,幸亏咱们早就分家了。这回若是绰姐儿挺过去了,自是最好。若是甩不干净脏水,咱们也还有个退路。这长安官场哪是好闯的?更何况还是个刚十七的小女娘?阿耶和大兄也是,封了县主后,就该让绰绰辞官的。最好是躲到封地去,离朝堂上这帮老狐狸越远越好。” “夫君说的是!” 夜已深,祠堂的门却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钱氏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 “三嫂,这么晚了,你肯定饿了,我给你送点甜羹来。”张氏提着食盒,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钱氏木讷地接过,却将碗放到了地上,没有吃。 张氏跪坐在一旁,看似无意地说:“三嫂,我知道你心里苦。妯娌中你是读书最多的,似你这般通透的人,怎么会做出此等危害刘家的事来?可你也不能不吃东西啊,想想三郎和五郎,还有十二娘子,她可不能没有亲娘照顾啊!难道你真想看她落到王氏手里教养?” 钱氏木纳地眼中有了光亮,她看了看那碗甜羹,对张氏道:“你相信我?” 张氏将碗端起来,送到钱氏面前,劝慰道:“三嫂放心,就算他们全都说是你做的,我也是不信的。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 钱氏看着张氏,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你自然是信我的,因为你知道是谁做的。” 张氏脸色一变,随即恢复正常,“三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钱氏猛地抓住张氏的胳膊,冷笑道:“你不懂?那我来说给你听听!你既知道那样好的法子让郎君回心转意,为何在彭城时不告诉我?是我在彭城时被磋磨得不够狠?还是咱们彭城老家没有新嫁娘?” “我····我忘了,不行么?”被钱氏那凶狠的眼神一盯,张氏慌了。 “一到了长安就想起来了?”钱氏也不管她认不认,端起地上的甜羹就往张氏嘴里灌,“我命里福薄,消受不起这好东西!” 张氏紧闭双唇,极力闪避,双手挣脱挡在身前才道:“你干什么?你疯了?拿开!快把碗拿开!” 甜羹撒了一地。 “怎么?连你自己带来的甜羹都不敢喝?” 看见张氏的反应,钱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想让我死?我以死谢罪,你就平安无事了?”钱氏一把拉住想要逃离的张氏,指着旁侧的祖宗牌位道,“张玉华,我在这祖宗牌位前跪了一日,也想了一日。我自问,这些年没有一丝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要如此害我?我当你是亲姐妹,对你从没有一丝隐瞒,从没有一丝防备,你害我一个还不够,为何要害死我的娇儿?她喝的那碗参汤里你到底放了什么?你说啊!” “我···我害你什么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娇儿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张氏惊惶道,她死命想要挣脱钱氏的桎梏,却是怎么也掰不动她的手。 “那你为何不敢喝这碗甜羹?你在里头放了什么?你究竟在那碗参汤里放了什么?”钱氏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张氏。 “钱氏,你真是疯了!我好心来看望你,你却污蔑于我,你松手,我要走了!” 钱氏却哪里肯让她如愿,双手像铁箍一样锁着她,“大嫂和二嫂都忙,在库房里归置各家所送添妆的是我们妯娌三个。五弟妹根本就没分到琉璃那边。是你说,这种事沾手的最好是夫妻和顺的福全妇人,否则怕是对新人不利。我才将活儿都交给了你。那箱子里搜出来的韦家玉璧,不是你放的又是谁?” 闻听此言,张氏眼中露出凶光,“哼,就算是我又怎样?你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你。要怪就怪你自己蠢,整日里攀比炫耀,将大房二房得罪了干净。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你见不得娴姐儿嫁得好,这才设计害人。” 正在两人拉扯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原来是刘坤等人突然闯了进来。 两个女人仪态全无,身上都沾了不少甜羹。 看到屋内场景,众人先是一愣,刘坤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成何体统!” 张氏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满脸委屈地向刘冬哭诉道:“夫君,你来得正好!我好心来看望三嫂,谁知三嫂突然发疯,污蔑于我。” 两人的对话,他们已在外头听得差不多了。刘冬一时之间不知该信谁。 就在此时,钱氏突然拔下头上那根张氏送的金簪,恶狠狠地对着张氏的脖子扎了上去。 鲜血喷涌而出,张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身体本能地往后缩,然而钱氏盛怒之下力气极大,周围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根本来不及阻止。 “救人!快去请大夫!”刘坤忙大声吩咐。 刘冬愤怒地吼道:“钱氏,你竟敢行凶!” 钱月娥松开手,癫狂地大笑起来,“你们这群瞎子,真正作恶多端的是她,你们却都把她当成好人!张玉华,我没有证据指认你,也不用旁人信我。你害死了我的娇儿,我要你偿命!” 众人面面相觑,在场的年轻一辈心中不禁泛起嘀咕。 见张氏被抬走,刘六郎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了。 刘媚却呆愣在当场,不住道:“这不可能,我不信阿娘会做那些事!四姐姐怎么会是阿娘害死的?我不信!” 她自小常跟在刘娇屁股后面跑,跟刘娇感情十分要好。 可看见钱氏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若是有人害死了她的孩儿,她怕也会是那个样子。 “找人验一下那碗甜羹里有没有毒便是!”刘坤道。 很快便有仆人捉了一只鸡过来。半个时辰后,那吃了几口甜羹的鸡死得透透的。 这下,众人看向刘媚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 如果张氏真的是无辜的,好端端的她为何要下毒害钱氏?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的刘绰开口了,“此事疑点重重,不可仓促定论。先把她们二人分别看管起来。” 众人虽有异议,但刘绰如今地位特殊,大家也不好反驳。 第297章 夜审 第297章 夜审 刘宅正厅,青砖地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刘坤端坐主位,眉峰如刀。刘翁握着藤杖的手背青筋暴起。刘氏族长正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 堂下乌压压跪了一片人。 张氏的陪嫁嬷嬷周氏,刘敏的妾室王氏,钱氏房中的春杏。 钱氏披头散发,脖颈上还留着与张氏厮打的抓痕,刘馨懵懂地扯着她的衣角。 张氏则半倚在软榻上,面色惨白,喉间缠着纱布,眼神怨毒却无声。刘冬攥着拳立在妻子榻边,刘媚沉默不语,刘垚伏在母亲膝头啜泣。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刘坤声音沉如古钟,“虽说已经分了家,但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不得不查问个分明。我知道你们家家都有自己的主意,也从未将我这个做兄长的放在眼中。正巧,为着蓉姐儿和娴姐儿的婚事,大兄正在长安。我离开彭城数年,许多事都不清楚,今日就请族长做个见证。” 族长忙道:“十九弟说得哪里话,你向来是个忠厚公道的人,又是五房长子,放心查问便是。若事后有人胆敢在族中造谣生事,我绝饶不了他!” 刘坤这才开始问话。“把那两份口供拿上来!” 云起手执文书,供给堂上众人查看。 “这是西市陈家香铺掌柜的证言,他家的香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京中的高门大户怕是都买过,绝不会出什么问题。三弟妹去陈家香铺买的是熏衣用的香丸:瑶台香露。这是陈家香铺独家秘制的熏香,配方极为讲究,香气浓郁,熏衣后兼具药用与香薰功效。这香产量不多,要提前许多日订购才能买到。因三弟妹自称是县主的叔母,掌柜的这才破例未经订购便卖给了她。买的数量也都对的上。” “三嫂房中的票据不是丢了么?”刘冬道,听这意思大房这是要站在老三那边啊。 &34;凭据在此。&34;卜管家呈上张烧了一角的票据,&34;这是从王氏手中抢下的,票据上关键字迹无损,正与掌柜手中存根吻合。&34; “你是何人?”刘冬一脸警惕地看向卜管家,“大兄,这怕是不妥?内宅隐私事,怎好让一个外人在场?” “回郎君的话,小人是县主府管家卜智道。”卜管家态度谦恭有礼。 刘绰适时道:“诸位叔伯,是我叫他查找人证的。” 见刘冬不再言语,卜管家接着道:“前几日,三夫人自西市采办归来路过县主府。因府中尚在修缮,不便留客,小人特安排了车马送三夫人回新昌坊老宅。那车夫回来时,曾禀报说,见有公主府和舒王府的人一路尾随。小人这便上了心,知道主家忙着筹办婚事,恐有疏漏,便让赵典军派人乔装后守在了老宅四周。想不到,真看到了一些东西。府兵回报说,他们在三夫人处碰了壁后并未放弃,又找到了四夫人那里。” 刘冬一听就炸了,“胡说八道,听闻你每日都要入府向五娘子问安。若早就发现此事,为何不早些回禀?” 卜管家道:“小人刚到县主身边服侍,无缘无故怎好擅自揣测四夫人与何人接触,又意欲何为?故此,直到亲家郎主家出事,小人才将此事禀告给县主。” 刘坤问,“这票据是从王氏屋中搜出来的?” 卜管家躬身道:“正是,小人与春杏姑娘赶到时,王娘子正要点燃这票据毁尸灭迹。” 王氏发髻散乱。这个夏氏亲自挑选的良家女,此刻再不见往日低眉顺眼的模样。 &34;老夫人明鉴!&34;她突然挣开仆妇,直挺挺跪在夏氏跟前,腕间绞丝银镯叮当作响,指着张氏道,&34;是四夫人说只要往三夫人的熏香里添些料,就能助妾身掌家——妾身是为着孩儿们的前程啊!&34; 刘敏闻言浑身发抖。三年前夏氏将王氏塞进他房里时,这妇人还跪着给钱氏敬茶,说只求一隅之地安身。许是他太过纵容她了,才让她生了取代主母的念头。 &34;好个为着孩儿们的前程!&34;夏氏狠狠打了王氏一巴掌,&34;我原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才将你送到敏儿身边。想不到你心思如此歹毒,竟妄图加害嫡妻夺管家之权,为了一己私欲害我的嫡亲孙女,还将整个刘家都置于险地!你算个什么东西!&34; 王氏拉着夏氏的衣角苦苦哀求,又指着一旁的周嬷嬷道:“不不不,老夫人我是个没见识的,怎知用孔雀胆熏衣能让嫁衣起青斑?是周嬷嬷给我的!也是她跟我说,这几日三夫人会叫我到近前伺候,要我将陈家香铺的票据偷出来毁掉!三夫人····她自来不喜我近身侍奉,昨日一早却要我给她梳头,我便趁机偷走了票据。紧接着,二夫人就打上门来了。” 冷氏在三房院中闹了许久,她一脱身,便急慌慌回到自己屋中烧毁证据,却不想被卜管家和春杏抓了个正着。 &34;老夫人,我真的只是在熏香里放了点料,玉璧之事与我无关。老夫人你要相信我啊!&34; 钱氏突然尖声笑道:“张玉华,你真是好算计啊,我居然信了你的鬼话,以为只要两个姐儿出嫁这几日使唤这贱人,将来便真的可以将她踩在脚底,让郎君回心转意!原来,你竟是存着这个心思!” 夏氏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转头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连连摇头,“老夫人,奴婢冤枉啊,四夫人冤枉啊,定是这王氏见她毁坏三娘子嫁衣事情败露便攀诬于我。” “那这东西你怎么说?”高远将一个瓷瓶丢到地上,“阿郎,这是从周嬷嬷处搜出来的孔雀胆粉末。” 刘坤一拍桌子,皱眉道:“周氏,人证物证俱全,还不从实招来?” 周嬷嬷一见满堂肃杀,腿一软瘫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哭喊:“全是夫人指使的!老奴不过是听命行事!那孔雀胆是夫人从西市胡商手里买的!” 刘冬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妻子。张氏疯狂摇头,喉间发出“嗬嗬”声响,伤口处不断有血渗出。 冷氏立时便对着张氏所在的方向破口大骂,“好啊,张玉华,原来你才是那头恶狼!我家娴儿何处得罪了你,你一定要搅得她婚事不顺?” “四弟,你还有何话说?”刘坤转向刘冬。 刘冬额角青筋暴起,突然一脚踹翻周嬷嬷:“刁奴构陷!定是钱氏这毒妇买通你——” 卜智道适时道:“这孔雀胆矿石极为难得,要查清来路并不难。小人拿着县主绘制的四夫人和周嬷嬷的画像在东西二市查问了一番,已将那胡商找到了。随时可提进府中问话。” 刘冬还想辩解,“就算这孔雀胆是玉华买的,也不能证明那玉璧是她放进嫁妆箱中去的!她初来长安,哪里会认识什么韦郎中?又从哪里拿到韦家的传家宝?” 刘坤叹了口气,“既如此,便看看另一份证词。在新昌坊刘宅附近打更的更夫看见,五日前嗣道王府的马车在西侧院角门停过一刻的功夫,出来接应的是个瘸腿的婆子。新昌坊刘宅住的都是咱们五房本家的人,瘸腿的婆子也只有四弟妹身边的周嬷嬷。” 刘媚看着那证词突然冷笑起来,“可怜我阿娘如今受了伤,无法自辩。你们····你们就算要污蔑我阿娘,也该把证据做的高明些。宵禁之后,嗣道王府的人还到后门与周嬷嬷私相授受?说出去谁信啊!你们当众人都是傻子不成?” “六妹妹慎言!宵禁后在外行走,旁人或许不行,嗣道王府的人却方便得紧。”刘绰出言提醒道,“据我所知,李攀成婚后会调任京兆府司录参军,如今已经跟着巡察夜禁提前历练了。” 刘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涨红。 刘冬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咬咬牙,看向刘坤,“大兄,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这一切就是玉华所为,说不定是那更夫看错了,或者受人指使故意诬陷。” “好端端的,旁人为何要诬陷她?且不说,周嬷嬷是她身边的人。你三嫂又跟她有什么仇怨?”夏氏满脸悲戚,“老四啊,你一向孝顺听话,这次可不能糊涂。这张氏心思如此歹毒,绝不能再留在刘家。” 刘坤也摇摇头,神色严肃,“四弟,诸多证据摆在眼前,你莫要再执迷不悟。适才在祠堂门口,你我听的清清楚楚,张氏她已然亲口认罪了!” 刘春质问道:“四弟,可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做了什么对不住你们四房的事?若真是如此,你们冲我来便是,何苦要为难娴姐儿?又是毁嫁衣,又是放赃物的?她待你们向来是十分孝顺守礼的啊!” 曹氏咬牙道:“她怕是冲着蓉儿去的,不曾想绰绰却送了两箱琉璃给娴姐儿!” 刘冬的冷汗浸透中衣,忽然瞥见软榻上张氏抽搐的手指。他扑过去抓住妻子的肩膀摇晃:&34;玉华你说话啊!你告诉他们,这些腌臜事都是周嬷嬷自作主张&34; 张氏眼角有泪滴滑落,却紧闭双唇,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 刘冬像是失了所有力气一般,缓缓坐下。他心中五味杂陈,一直以为张氏虽性格要强但心地不坏,没想到她竟做出如此狠毒之事。 满室死寂。 刘坤见状,朗声道:“按家规,将张氏逐出家门,永不许再踏入刘氏一族半步。大兄,你觉得这处置可妥当?” 闻听此言,张氏瞳孔骤缩,染血的纱布渗出暗红,她喉头滚动着破碎的嘶吼,宛如困兽。 “妥当妥当!”族长咳了一声道,“今日之事谁若敢传扬出去半句,也按家规处置!只是如今,她也只剩半条命了。好歹为刘氏生养了几个孩儿,等她养好了伤,再送去庵堂也不迟。” 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刘垚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刘冬,“阿耶,不要啊!你不要休了阿娘!祖父,阿娘她虽犯下大错,可如今身受重伤,早已受了惩罚,求您饶过她!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求求你们,饶过我阿娘!她定是受人蒙蔽,才会犯下错事!” 刘垚对着一众长辈,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刘媚也跪行到夏氏面前,哀求道:“祖母,阿娘只是一时糊涂。所幸并未酿成大祸,大姐姐和三姐姐已顺利嫁入许家,五姐姐那琉璃工坊也没搜出什么。我已嫁做人妇,六弟还小,可不能没了阿娘啊!祖母,求您看在阿娘这么多年的辛劳上面,饶过她这一回!” “慢着!我不服!大娘子和三娘子的事审完了,那我的娇儿呢?我的娇儿是她害死的!我要这毒妇偿命!”钱氏猛地起身,发了疯一般冲向张氏。 刘媚死死抱住了钱氏的腰身,阻止她再往前,“三伯母,四姐姐分明是难产而死,你怎可落井下石,将这样大的罪名扣到我阿娘头上?四姐姐是在顾府生产的,我阿娘并未在场,又是如何害她性命的?你无凭无据,就出手伤人,真是好没道理!” 钱氏状似疯癫地笑起来,“你个外嫁女知道什么?那日娇儿难产,顾家恐有差池,派人来接。张玉华这贱人跟着我一道去了顾府,还装模作样地带上了人参和催产的偏方。娇儿一向身强体健,若不是有人动了手脚,怎会一尸两命?娇儿最后喝的参汤和催产药都是她亲自盯着煎的。我原以为,她这个娘家人总比顾家这些人可靠些。哪知她才是最毒的那条毒蛇!” 众人听到钱氏的控诉,皆是一惊。 族长皱着眉头道:“钱氏,你所说之事可有证据?” 钱氏愣了一下,随即流泪喊道:“当时在场的丫鬟婆子都能作证。那日,顾家上下都很是用心。因为怕忙中添乱,我本不愿插手。这贱人却跟我说,女人难产,多半是因为胎儿太大。那偏方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专治妇人胎大难产。我信了她,可用了她的偏方后,娇儿却开始大出血·····可笑这些年,我从未怀疑过她,让我的娇儿死不瞑目!若非今夜她带了有毒的甜羹要谋害我,我还要被蒙在鼓中不知多少年!” 刘敏听着听着,赤红着双眼拎起地上的周嬷嬷,怒吼道:“说,是不是真的?娇儿····我的娇儿···她····她是被那个毒妇害死的!” 周嬷嬷支支吾吾半天,虽未交代一个字,却也并未否认。 刘冬此时也惊住了,他望向张氏,涩声道:“玉华,你若真做了此等恶事,我也不能容你。但如果你是被冤枉的,就告诉我,我便是死也要为你争个清白。” 张氏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默默转过头去。 一夕之间被揭破了假面,成王败寇,她没错,只不过败了而已。 第298章 血色谶言 第298章 血色谶言 刘宅,四房寝屋,药气混着血腥味,榻上人喉间纱布渗着暗红,呼吸声像漏了气的羊皮筏子。 医者在外间开完方子后,叹气道:“伤得太重了,熬不熬得住全看夫人的造化了。刘郎君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里间,刘媚跪在榻前,攥着张氏的手,指尖深深陷进她浮肿的皮肉里。 “阿娘……你为何要这么做?四姐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你····怎么下得去手?”刘媚泪如雨下,声音嘶哑。 张氏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我···都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阿娘,你嫉妒大伯父一家飞黄腾达,嫉妒大姐姐和三姐姐得嫁高门,连她们的婚事都要搅和!可你为什么要害死四姐姐?那是两条人命啊!”刘媚望着母亲惨白的脸,浑身颤抖,眼中迸出恨意,“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和六弟,根本就是你见不得旁人过得好!阿娘,都是一家人,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叔伯们比个高低?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们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难道不好么?如今这样,你让阿耶和弟弟如何在家中立足?” 张氏浑身一震,忽然癫狂地笑起来,声音沙哑如鬼魅:“是……我是见不得她们好!刘绰也就罢了,仗着会点微末医术,救下李二郎又救了张仆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都没到我眼前晃荡,刘娇那小贱人算个什么东西?嫁了个破落户也敢在我面前显摆!她怎么嫁到顾家的旁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钱氏····整天把这亲家挂在嘴上,恬不知耻!还有冷氏,她是个什么出身,也配嫁进我们刘家?她生的女儿老成那样都能攀高枝,你却只能嫁个县尉之子?” 刘媚如遭雷击,踉跄退后一步:“所以你就要害四姐姐?害三姐姐?连大姐姐都要算计?阿娘……你疯了吗!四姐姐她···就是喜欢炫耀又如何?那是人命啊!” “疯?”张氏挣扎着撑起身子,眼底泛着血光,“你祖父偏心,你大伯虚伪,你二伯贪婪,你三伯好色·····这家里谁不疯?刘娇难产那日,我不过是在参汤里多加了一味红花,是她自己命薄……你阿耶说得对,贱人一个偏要去攀高枝,她担不起这富贵····便是我不动手,她也活不下来!” “住口!”刘媚捂住耳朵,尖叫着吼道:“你不是我阿娘,你疯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冬冲进屋内时,正撞见张氏伏在榻边呕血。 “媚儿,你先出去!”他僵立片刻道,待女儿离开,忽然大步上前揪住张氏衣襟:“毒妇!族老们要将你从族谱除名,你让我和孩子们往后如何在家中立足!这些年,我可曾苛待过你半分?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张氏眼珠迟缓地转动,忽然扯出个讥讽的笑:“刘冬……你这般作态给谁看?”她沾血的指尖戳向他心口,“那年刘娇戴着嵌宝金冠回门,你盯着她脖颈上那颗南海珠……挪不开眼……当我没瞧见?你心里不也盼着媚儿嫁得比她风光?” 刘冬如遭雷击,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 “后来你醉酒扯我簪子,骂我娘家陪嫁寒酸……”张氏忽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丈夫衣襟上,“我害人?我不过做了你心里想做的事!知道刘娇的死讯,那句‘贱人担不起贵命’难道不是你说的?” “我刘冬对天发誓,从未有过一刻害人之心!那时我怎知是你害死了娇儿?你····你····”刘冬气得嘴唇发抖,却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他才缓缓放下手,颓丧地坐于一旁。“你怎么糊涂成这样?你就没想过一朝事发,孩子们要如何做人?尤其是垚儿,他还有什么前程?” 想到刘垚,张氏脸上显出极为痛苦的神色。“郎君,夫妻十八年,你好歹留下我的名分,别让垚儿成个没娘的孩子。这条命我赔给刘娇,只求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别让我·····做个孤魂野鬼!” 这一夜谁都没睡。 正厅里,冷氏捧着茶盏的手仍在发抖。“大嫂瞧见没?平日里装得菩萨似的,原来最毒的就是四房!因为嫉妒就下手害人性命?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咱们跟她妯娌多年,谁能料到她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钱氏缩在角落,脖颈上缠着绷带,脸上的表情却是个矛盾体,眼神呆滞却掩不住眉梢快意。 袁氏嗫嚅道:“媚姐儿好歹已经出嫁了,垚哥儿实在可怜……” “可怜?”钱氏“啪”地摔了茶盏,“我的娇儿最可怜!这种毒妇就该曝尸荒野!” 曹氏疲惫地揉着额角:“族长已发话,回彭城后便开祠堂除名……” 话音未落,张妈妈从外头疾步而来。“娘子,不好了,垚哥儿跪在族长屋外以死相逼,要留住四夫人的名分。四郎君被族长叫进了屋中,三郎君听到风声已经赶过去了!” 冷氏一听就坐不住了,“我夫····二郎君呢,他跟过去没有?她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岂能这样轻轻放过?” 张妈妈道:“二夫人放心,阿郎,二郎君和五郎君也都过去了!” 烛火在刘冬眼底跳成两簇幽蓝的火苗。他跪在刘翁面前,声音嘶哑如磨砂:“父亲,玉华纵有万般错,终究是垚儿和媚儿的生母!若从族谱除名,孩子们往后如何抬头做人?” 族长将茶盏重重一搁,恨铁不成钢道:“冬郎糊涂!垚哥儿还小,他分不清轻重,你也分不清?当年太子殿下为自保废萧氏,连太子妃都能舍,你今日却要为一个毒妇赌上全族清名?若留张氏在族谱之上,垚哥儿以后还怎么跟他的堂兄弟们相处?便是蓉姐儿和娴姐儿大度,那娇姐儿呢?那是一条命!炜哥儿和昌哥儿一母同胞的姐妹!” 刘翁猛地咳嗽起来,夏氏忙替他抚背顺气。刘冬哀求地看向族长:“可萧氏是因为郜国公主淫乱又以巫蛊为太子结党……玉华不过是妇人妒心才被人利用……” “妒心?”夏氏突然失笑,“冬儿,她差点害了我们整个刘家!若不是绰绰将门户守得紧,真让人在工坊里搜出猫尸和祭品,你大兄和珍儿就毁了,蓉姐儿和娴姐儿都得背着巫蛊罪名被休弃,咱们刘氏的女儿全得绞了头发做姑子!能这样都是好的,咱们刘氏满门都得抄家流放!是保那个贱人的名分,还是你们全家被逐出族,你自己看着办!” “阿娘,儿子糊涂,儿子这就出去把垚哥儿带走!” 刘冬颓然坐地。 晨雾未散,京兆府衙役已撞开女学堂门。 罗主事抖着缉捕文书叫嚣:“有人瞧见明慧女学窝藏死囚,来啊,给本官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搜出来!” 守门的武婢突然闪身挡在门前:“且慢!此处乃是明慧县主开办,存着德阳郡主捐赠的御赐典籍,岂容尔等说搜就搜?若损了……” “滚开!”罗主事扬鞭抽去。 前门闹起来的同时,早有武婢从后门跑出,往刘宅和顾府而去。 闹了一晚上,临近寅时刘绰才浅浅入眠。睡了没有两个时辰又被吵醒了。未出桃花坞远门就碰到匆匆而来的顾若兰,她脸上居然还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绰姐姐,你听说了吗?城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传得沸沸扬扬?什么传得沸沸扬扬?”刘绰眼下乌青,还以为是自家嫁妆里搜出韦家玉璧的事。 “嗣道王府婚宴的热闹啊!咱们俩一起筹划的,你不记得了?” “对对对,我这几日太忙了,差点忘了此事。看你的样子,冯氏姐妹成功混进去了?” 顾若兰兴奋点头,“成辅端辈分高,平康坊一半的乐人都是他的后辈。他为民请命却惨死,平康坊乐人哪有不恨李实的?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带两个人进去算不得什么难事。” 在女学毫无所获后,一队衙役又扑向崇仁坊。 赵典军手持陌刀立于阶前,身后还跟着一众府兵,与京兆府的人对峙着。 “此乃天子亲赐明慧县主府。”卜管家指着鎏金御赐牌匾,笑眯眯道,“凡三品以下官员无诏不得惊扰——哦,罗主事是几品来着?” 衙役们盯着那块牌匾,齐刷刷后退三步。坊墙暗处,冯春桃咬着草茎轻笑,转身没入人海。 马车上,顾若兰绘声绘色地跟刘绰说着李攀婚宴上的热闹。 “听说戏台前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爬满蚂蚁,正凑成‘虐民者,豺犬食’六个大字。” “恩,那对姐妹能够驯养血蛛,想来用糖或者蜂蜜引诱蚂蚁也不在话下。” “更骇人的是,赴宴宾客突然接二连三栽倒,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全都是嗣道王一脉的族亲。宗正寺卿和李攀中毒最深,他们两个喝得最多,至今还昏迷不醒呢。府医看出是中毒,却分辨不出是什么毒。太医署的人到了后,才看出是岭南血蛛,那些蜘蛛还是用狼毒花喂养的。解药极难调配,他们也只能暂缓毒性。” “那他还有闲情逸致亲自带人去琉璃工房搜查?”这回换刘绰惊讶了。 李实这是多大的心啊! “他知道有太医在呢,命一定能保住。再说了,他儿子那么多,一个两个的醒不过来,你以为他真在乎?” “可还有宗正寺卿啊!”刘绰被封县主时见过这位寺卿,看着人还不错。 “所以他才急了啊,发了疯似地满长安城的搜捕冯氏姐妹找解药呢!宗正寺卿也是嗣道王一族的,他若出了事,李实就失了一大庇护!” 第299章 重启调查 第299章 重启调查 鸿胪寺驿馆内,炭盆爆出几点火星。 居于主位的鸿胪寺卿拍案大骂:“岂有此理!你们吐蕃人这是要出尔反尔?” 新任吐蕃使臣赤松珠抚摸着鎏金马鞍,汉话带着古怪的韵律:“元寺卿息怒,这怎么能是出尔反尔呢?我王兄说,用十座城池换一个蔡邦喜饶?那是太后老糊涂了。”他突然抽出弯刀劈开案上羊皮地图,“现在我要谈的是——用凤翔、陇右、河西三道的榷场,换你们的火器图谱!” 负责谈判的官员皆是心中一惊,这火器图谱关乎社稷安危,绝不可能交换。 但若能拿回三道榷场,便可重新打通西域商路,孤悬在外的安西军就能重新与朝廷取得联系。 元寺卿面上仍保持镇定,拱手道:“使臣好大的胃口。若要谈买卖,不如先把去年冬日,贵部在岷江劫掠的三千石军粮吐出来?” 与此同时,鸿胪寺后门大开,一匹快马疾奔而出。 辰时的太极殿金砖沁寒,皇帝笔走龙蛇写就一副对联。 “‘十官九贪思八方利’,魏国公可知,这副对子如今已在东西市传了三十七种版本?” 两个小内官捧着字到一众臣子面前。 贾耽年事已高,盯着宣纸上的墨迹,颤巍巍道:“老臣愚钝,竟未能听说这样有趣的对子。不知因何而起?” 一旁的杨志廉解释道:“魏国公有所不知,这联最初是从明慧女学流出来的·····” 嗣道王府,李实额角青筋暴起,药碗砸在跪地的府医头上:&34;三日了!连个蛛毒都解不了,要你们何用?&34;瓷片嵌入府医额头,鲜血混着药汁糊了满脸。 “夫君息怒,这毒便是太医都难解。当务之急,是要抓住那驯养血蛛之人拿到解药,再这么拖下去,攀儿怕是····太医说再找不到解药,攀儿便是捡回一条命,下半辈子也要瘫在榻上了····” 内室床榻上,李攀脸肿得发紫,脖颈爬满蛛网状黑纹。看着儿子的凄惨模样,李实心里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裴氏和张氏呢?攀儿出了这样的事,怎不见她们二人床前侍疾?&34; 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下子娶了两个新妇,瞧着繁花似锦,可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对家翁的孝顺谦恭没有不说,更是无人将李攀放在心里。 李夫人不满道:“裴氏吵着要住到县主府去。本以为那个张氏能是个好的,成亲当晚却是把咱们府上的人全都轰了出来,连房门都没打算让攀儿进。咱们攀儿什么样的女娘配不得?若不是娶了这两个煞星进门也不会遭这回罪了!” “都是些没用的废物!罗主事呢?查抄个女学怎么现在都没消息?”李实眼中凶光一闪,忽然抓起案头玉镇纸砸向门口。 门外传来闷哼,一个浑身是血的栗特商人踉跄栽倒,正是卖给张氏孔雀胆的胡商。 &34;把这腌臜货拖去西市示众,就说他倒卖违禁药物被京兆府擒获!&34;李实阴恻恻笑着,&34;叔母谋害侄女的家丑,刘家想一点风声都不露?&34; 那胡商被拖走的同时,王府管家也跟见了鬼一般跑了过来。 “阿郎不好了!阿郎不好了!” “慌什么?说,出了什么事?”李实怒道。 “罗主事和一众京兆府衙差被明慧县主府的人拿了····” “谁给他们的狗胆?连我的人也敢拿?”李实说着便大步迈出屋子,急匆匆往府门行去。 管家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翼翼道:“是明慧县主亲自命人拿下的,人已经被送去了大理寺!” “你说什么?”李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但敢拿他的人,还敢把人往大理寺送,真是岂有此理。 管家抖着声音道:“回阿郎,罗主事开了张搜捕文书,说是要去明慧女学追捕死囚····明慧县主告他监管不力,私纵囚犯,为祸长安,还····污蔑····县主····” 李实气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个蠢材!解药拿不到,还给那贱人递了把好刀!备车,去大理寺!” 离开大理寺的马车上,顾若兰脸上犹带着兴奋之意,“真是痛快!就没见过这么蠢的,往咱们女学里安插死囚,还敢大张旗鼓上门搜捕,也不想想京兆府走失了死囚是多大的罪过?本该身在大狱的死囚又怎会出现在女学里?啧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绰姐姐,一会儿李实定会亲自来保人,咱们真的不留下来看热闹?他现在怕是鼻子都气歪了!” 刘绰轻笑摇头,“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回若不是有鱼先生和那些平康坊乐伎娘子们提前送了消息过来,我们怕真是会着了李实的道。大理寺这边已经够热闹了!接下来,我还要去二十八叔和河东先生府上,哭诉被京兆府针对算计的事。” 顾若兰脸上现出忧虑之色,“绰姐姐,祖父说,这案子牵连甚广,圣人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样跟圣人对着干,会不会惹恼了他?他真的会重查此案么?” “会!”刘绰笃定道。 “为什么?” “因为圣人要脸!” 这几年,刘绰也算是把李适给看透了。老皇帝除了爱钱,还极重脸面。蠹虫们虽然偷的不是他的钱,对他也还算孝敬。但败坏的却是他的名声。 随便一件小事,都能引得百姓们讽刺附和,足见民怨之深重。 太极殿内,贾耽听完杨志廉的口述,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但他人虽老却不傻。 李实是舒王的一大臂膀,他实在不想搅和进舒王和太子的争斗中去了。 本以为杜佑入相后,他能专心做他的地理研究。谁能想到,冒出个该死的猫鬼杀人案? 不行,他要致仕,这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 大唐那么多英才,干嘛非揪着他这把老骨头不放? “陛下,老臣都七十四了,不是不想为君分忧,实在是年纪大了,身子骨撑不住了。老臣恳请辞去相位······” “魏国公何必过谦?这饥荒案再怎么千头万绪又如何敌得过绘制海内华夷图耗心力?”李适走到贾耽面前,拍着他的肩膀,托付道:“太子体弱,将来还要仰仗国公辅佐啊!” 得,圣人心里还是向着自己儿子的! 有了这句话,贾耽也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既然今日重提此事,就说明圣人心中有数,并且已经做了选择。 他躬身道:“既如此,老臣愿重查此案。只是嗣道王掌着京兆府……” “朕把金吾卫拨给你!”皇帝走回御案,“查!从贞元十七年义仓的账簿查起!朕倒要看看,那些硕鼠吞了多少民脂民膏!” 殿角铜漏滴答声里,杨志廉悄悄退出侧门。半刻钟后,一只灰隼带着密信掠过丹凤门,羽翼割裂了长安的阴云。 第300章 风起云涌 第300章 风起云涌 贾耽回到中书门下,心中思绪万千。猫鬼案的风波尚未平息,他本就因为杜佑涉案多了许多政事,如今又接下重查关中粮荒案的重任。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对贪腐的清算,背后还有皇帝做出的选择。 他坐在中书门下的主位上,目光如炬,扫视着各处穿梭忙碌的众官吏。 如果没猜错,皇帝的意思是大张旗鼓地查。 前司农卿,现京兆府尹,嗣道王李实被弃了。 “传户部仓部郎中、刑部比部郎中,速来中书门下议事!”贾耽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传令之人离去后,他又道:“传中书门下户房所有堂官吏员到正厅议事!” 不一会儿,离得最近的中书门下户房官吏们陆续赶到。堂后官、检正官、录事、主书、守当官、令史、书令史,足有近二十人,按职位高低依次站定。 贾耽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诸位,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了关中粮荒案。这案子可不止要查义仓的粮,还要查税,查户籍。” 贾耽起身,语气严肃,“关中粮荒,百姓疾苦,而朝廷义仓却空空如也。此乃国之大患,不可不查。这回清查义仓账簿的主力是仓部,比部负责监督和勾覆。此案牵扯甚广,需各司部协作。要协调仓部和比部一众同僚,确保清查顺畅,不是件简单的事。诸位都是户房的才俊,此重任便落在诸位肩上。若有贪腐,绝不姑息,立即传书大理寺。此次清查,关乎社稷安危,掌握确凿证据前,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若有泄密者,严惩不贷。诸位要胆大心细,若有隐瞒或敷衍了事者,本相绝不轻饶!” “遵命!”众官吏齐声应道,声音洪亮而坚定。 仓部账房内,灯火通明。 厚厚的账册堆积如山。 翻阅,核对,整理,记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皆不敢有丝毫懈怠。 长安西市,胡姬酒肆。 &34;听说了么?贾相爷正重查关中饥荒案了!&34;一名酒客将陶碗重重一搁,浊酒在案上溅出个浑圆的太阳。 隔壁桌的绸缎商嗤笑:&34;查个屁!当年饿殍遍野时不见动静,这会儿子倒是想起查罪魁祸首了?&34;他袖中金算盘哗啦作响,“圣人极为宠信嗣道王,要我说,除非东宫那位” “你是说,这回会不会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随便找几个替罪羊敷衍敷衍?”同桌的酒客脸上难掩失望。 &34;嘘——&34;胡姬老板娘旋着金铃过来添酒,石榴裙拂过客人们的面颊,&34;诸位客官难道没看到,这几日又是送账本又是拿人的,金吾卫的马蹄子都要把这青石板踏出火星子了!可不像是作假!” 窗外忽起喧哗,几个太学生将揭帖贴在酒旗杆上。墨迹淋漓写着:“义仓鼠硕大如斗,不见官吏称饥瘦。” 人群里爆出喝彩,一个卖炊饼的老汉突然跪地嚎哭:“苍天有眼呐!我那饿死在永丰仓前的幺儿” 各方势力如同暗流涌动,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之中。 舒王府,书房。 “咣当——” 舒王世子李佑将密报摔在鎏金狻猊香炉上,火星窜起三尺高:“贾耽这个老匹夫怎么还不死!父王,咱们在永丰仓的三十万石” “慌什么。”舒王李谊摩挲着和田玉貔貅,烛火在他英俊的眉眼间跳跃,“积年的账目,想查个水落石出有那么简单?传话给度支司王郎中,今夜子时,烧不掉的账簿就沉到龙首渠去。” 窗外惊雷炸响,查探消息归来的暗卫在窗外道:“舒王殿下,东宫的王叔文午时三刻去了中书门下” “病秧子倒是会挑时候。”李谊冷笑着将玉貔貅轻轻扔到桌案上,“去把猫鬼案那个女巫提到别院,是时候给太子殿下送份大礼了。” 窗上的人影一道道消失,舒王世子道:“父王,李实求见多次,许是有要事相商,真的不理?” 李谊却不答反问:“宗正寺卿身上的毒可解了?” “解了,冯无忧也是驯养毒虫的高手,瞧得出他所中毒蛛的年岁和毒性!”李佑回道。 “既如此,传令冯无忧,去看看李攀,若是能解毒,便帮他解了!”李谊道,“告诉李实,多事之秋,不便相见!叫他放心,本王定会保他的富贵和性命!你也下去!” 李佑却不肯走,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可还有事?”李谊将视线从书本上转移到儿子身上。 “父王,这个月十五,母妃等了您一日····” “我与你母妃的事,何须你多问?”李谊冷冷道。 “父王,您叫李攀多吃了这几日苦头,可是为了那个刘绰?”听见他直呼刘绰名讳,李谊脸上寒霜更重。李佑心下更痛,却也不得不放缓了语气,“孩儿听说,他在杜夫人寿宴上冒犯了···刘····员外?” “我与她的事,更无需你操心。莫要以为我不知道,这次刘家被卷入猫鬼案是你的手笔。我与太子相争,原本她定是中立的,你这是在树敌!” 李佑低下头,不服气地小声说道:“区区一个异姓县主,还能翻了天不成?” 李谊哼了一声,“那你可曾真的将她拖下马?刘绰做事向来喜欢主动出击,绝不会被动防守。若不是这次她只将矛头对准了李实,你以为你能毫发无伤?” 李佑不服气道:“那李实不过是个远房宗室。父王将她夸得如此了得,难道她还敢对咱们舒王府出手?” 若不是我先一步处置了人,又加以安抚,你以为她会放过你母妃? 李谊心中冷笑。 “若惹急了,她连我都敢杀!何况是你?”李谊轻飘飘地说出惊天之语,“别忘了你的身份!来日为父夺下大位,你为君,她为臣。用得到她的地方还有许多。莫要再自作主张,节外生枝。现在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李佑这才咬牙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东宫,崇文馆内室。 窗外骤雨扑灭宫灯,惊雷照亮檐角蹲着的灰隼。 “你说什么?永丰仓的账簿全都被烧了?” 太子李诵剧烈咳嗽着。服侍的内官忙上前给他顺气。 广陵王李淳将药盏推近三分,“父王宽心,儿臣早已着人守住了渭桥仓的账簿。明日便送去魏国公府上。有这些账簿在,扳倒李实不在话下。另外,舒王府昨夜有十二匹快马出城,也全都派人盯住了。” “传孤手谕,凡持京兆府文牒过境者——&34;太子染血的帕子按在案上,&34;杀无赦!&34;他瞥了眼满室谋士学子,声音宽慰了不少,“如今既知道度支司的王守信是舒王的人,他又与仓部员外郎李元衡是同期进士。此人留不得了!” 李淳道:“父王放心,大理寺已拿住了他旁的罪证,度支司郎中还得早日定下人选来!” 不想掺和夺嫡却因为工作单位就莫名奇妙站了队的刘坤,将头低得更低了。 如今因为猫鬼案,他的绰绰虽暂时要接受三司一遍遍查问,但好在不用搅和进此等凶险之事里去。 皇位争夺,上位者几句话就是多少人的性命。 哪知,太子却忽然挺直脊背道:“吐蕃人撕毁旧约,要重新和谈。他们想用榷场换火器图谱,还点名要见明慧县主。” 为了亲耳听到刘绰讲学,崇文馆学子们已请愿许久。 本以为,刘绰也是东宫的人,此事办起来极为容易。 可惜,在国子监讲学后,刘绰就忙起了冰务。之后又去了关中,回到长安后也是没一刻空闲。 此时听到吐蕃人又要夺走他们听学的机会,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愤怒。 “万万不可啊!明慧县主帮助张将军建立了火器营。他们此番要求,定然心怀叵测!” “圣人已下旨,命舒王担任此次和谈的正使,明慧县主和鸿胪寺元寺卿担当副使。此事诸位怎么看?”太子再次语出惊人。 闻听此言,刘坤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 他闺女年底就要嫁人了,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嫁?怎么什么事都来找她? 崇文馆众多谋士学子更是义愤填膺。 “啊?怎会如此?” “是啊!吐蕃人定是别有用心啊!” 太子身后的王伾解释道:“吐蕃换使前,凤翔府的裴别驾和袁长史便都极力举荐县主参与和谈。这回任命县主为副使,是舒王殿下亲自向陛下要的人。” 第301章 魏紫不及阿芙羞 第301章 魏紫不及阿芙羞 雕花窗棂透进的光线里浮着细尘,张氏盯着帐顶,恍惚又看见十八年前彭城老宅的朱漆大门,新房里的百子千孙绣喜帐。 “四夫人,县主到了。”哭红了眼睛的周嬷嬷掀起纱帐。 刘绰迈进屋,浓重的腐气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刘垚和刘媚跪在她榻前,并没有回避。 张氏枯槁的手指摩挲着枕畔的鎏金梳。她穿了一身酡颜裙,脸上的妆容又厚又怪。 “你来了。”张氏突然笑起来,眼尾皱纹里堆着脂粉,“你四叔最爱看我穿酡颜裙,说像汴河畔的魏紫” 她颤抖着取出一方泛黄的帕子。帕上绣着交颈鸳鸯,针脚歪斜得可笑。 &34;这是我十四岁绣的。&34;张氏浑浊的眼突然泛起水光,&34;那年你四叔翻墙来看我,说我便是绣个鸡鸭也是好看的&39;&34; 她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鸳鸯浸在血沫里。 刘绰要唤大夫,却被冰凉的手攥住腕子:“莫费事了听我说”张氏幽幽道,“我出嫁时,带了三十六台红木箱子。卧房的螺钿拔步床要八个匠人打制半年,妆奁里塞满波斯商人献的猫眼石,连熏被子的银香球都刻着张氏家徽。如今却只剩这一件嫁妆了。” 春风骤起,檐下铁马叮当。 张氏喃喃絮叨着:“这人啊···一辈子的命数早都定了。冷氏···陪嫁了十亩水田的庄户之女罢了,给我提鞋都不配,居然能嫁入刘家,做我的二嫂。如今,又有了嫁入国子祭酒家的女儿。三嫂···她送嫁那日老宅门前的大街都堵住了,光是压箱的银冬瓜就滚了十二个。如今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说起来,还是大嫂最有福气,生了你这么有本事的女儿,能跟赵郡李氏结亲。珍哥儿考中了进士,有了你这个做县主的妹妹,蓉姐儿再嫁都能入高门,有了许家做亲家,谦哥儿的前程也差不了····将来怕是整个刘氏都要靠着你们这一房了···绰绰,我或许对不住这刘家许多人,可长辈们之间的恩怨,跟你们小辈没什么干系···我求你,看在都是刘氏血脉的份上,照应照应他们姐弟···媚儿的家翁都是良善之人···我最不放心的是垚哥儿···他的婚事、前程····” 刘垚哭着道:“阿娘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像大兄那样考中进士,给阿娘争光!我会求族长让您重归族谱···” 刘媚也红着眼道:“阿娘,女儿一定照顾好弟弟,绝不让他行差踏错!” 见张氏一直盯着自己,刘绰道:“六弟是四叔的亲生儿子,有四叔在,他的婚事和前程绝不会差。彭城刘氏的家风如何,四叔母应该清楚。只要六弟还在族谱上,那必定是阖族都会尽心帮扶的。” 张氏突然惊惶地叫起来,惊飞了梁间燕子。 “不···那些人我都信不过····绰绰!家里头最祸害人的就是同族的叔伯兄弟···他们败了家,欠了钱,全都要拿着债本子来找你的···他阿耶···我更是指望不上···我只信你!只信你!” 瞧着哭成了泪人,又一脸期盼望向自己的刘垚,刘绰正色道:“六弟,该帮的我自然会帮,但你若做了什么仗势欺人违背律法之事,我也不会徇私护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将来要走什么路,能走到何种地步,看的是你自己的毅力和决心。旁人能帮你的,始终有限。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愿意听五姐姐的。”刘垚忙不迭点头,又对着张氏磕头,“阿娘放心,我一定好好听五姐姐的话。” “这样我就放心了···垚儿,你要争气···娶个好娘子···照顾好你姐姐,不要···不要拖累她···媚儿···”张氏的眼神越来越浑浊。 刘媚忙跪行过去,握住她的手道:“阿娘,我在呢!” “媚儿,你们姐弟要相互扶持。但若将来····他跟你那些舅父一般···记住,给他一口饭吃不饿死就行···不要毁了你自己的日子···” 鎏金梳当啷坠地,张氏浑浊的眼突然清明如少女,“阿娘阿娘···你看我这回绣地好不好···” 刘冬推门赶来时,张氏的手垂落床沿,打翻了枕边的妆奁匣子。 散落满地的当票里,夹着一张泛黄的嫁妆单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十六抬嫁妆,从紫檀屏风到越窑秘色瓷,每件器物都是好东西。 刘绰轻轻合上她的眼,听见耳边传来刘媚撕心裂肺的哭喊:&34;阿娘——&34;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冲刷着墙根新冒的小花。这些淡紫小花是刘冬从汴河畔移来的——他说要让妻子在长安也能看见故乡的春色。 刘冬住的院子里,白幡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张氏的楠木棺材停在正堂,香烛烟气缭绕中,刘垚跪在蒲团上烧纸钱,火盆里爆出的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也不觉疼。 &34;阿娘说要给我扎虎头风筝的&34;八岁孩童突然仰头,被烟灰染黑的小脸淌着泪,“姐姐,他们都说阿娘是坏人,可前日她还给我缝护膝” 刘媚替他拭泪的手顿了顿。灵枢旁那件未完工的护膝针脚细密——她去送药时,张氏正就着烛火穿针,脖颈纱布渗着血都不肯停手。 “垚哥儿要记住,阿娘虽做错了事,但对我们姐弟俩是极好的。她最后悔的便是没能看着你长大。你好好的,她在地下才能安心。”她将刘垚揽进怀里,檐角铜铃突然狂响,惊得供桌上长明灯忽明忽暗。 空荡荡的灵堂里,突然响起刘绰的声音,“明日我要入宫,想不想让四叔母风光大葬?” 曹氏房间,除了钱氏,妇人们发间都戴着白绒花。 &34;真是晦气!&34;冷氏将茶杯往桌上一砸,金镶玉护甲刮得漆面滋啦作响,“若不是因为她,蓉姐儿和娴姐儿怎会摊上猫鬼案?姐妹俩被她害得至今还没回门呢,她倒先死了!” 袁氏捏着佛珠往窗边挪了挪,细声细气道:“二嫂莫要这般说,四嫂纵有万般不是,如今人都去了” “去了才痛快!”钱氏突然起身,“我那苦命的娇儿在阴司等了五年,今日总算能喝上孟婆汤了!”她染着丹蔻的手指戳向灵堂方向,腕上翡翠镯子撞得叮当响,“你们闻闻这满院檀香味,倒比当年娇儿出殡时还讲究!张玉华她配么?” 曹氏闻言皱眉:“三弟妹慎言!且不说媚姐儿和垚哥儿还在里面···族长特意交代过,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刘家难道真要把丑事闹出去,害到馨姐儿的婚事?” 更漏滴到三更时,刘媚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月光漏进妆奁,照亮那支张氏临终前紧握的鎏金梳。她突然发现梳背暗格里有张泛黄的纸,竟是当年刘冬写给张氏的情诗: &34;汴水悠悠映妆楼,魏紫不及阿芙羞。愿得年年采莲舟,不羡王孙万户侯。&34; 阿芙是她阿娘的乳名。 泪珠子砸在&34;阿芙&34;二字上时,外头忽然传来刘垚的梦呓:&34;阿娘别走垚儿会背《急就章》了&34; 第302章 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啊! 第302章 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啊! 紫宸殿,刘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将&34;明慧县主&34;的玉牌捧过头顶:&34;臣恳请陛下褫夺封号家中接连卷入要案,实无颜再居高位&34; &34;胡闹!&34;皇帝将茶盏重重一搁,惊得杨志廉手中拂尘微颤,&34;堂堂县主,学那些市井妇人作态!&34; &34;陛下明鉴!&34;刘绰抬起泪眼,&34;四叔母为给堂姐添妆,在西市购得前朝玉璧,岂料新婚之夜竟被说是户部韦郎中的传家之物!&34;她突然重重叩首,&34;事涉巫蛊大案,臣的四叔母得知喜宴上的怪事后惊觉自己被歹人陷害,将事情告知家人后,不惜引簪自戕以证清白!我们施救不及,她···已于昨日故去了····&34; 李适瞳孔骤缩。 “四叔母从未来过长安,此次前来是为了两个姐姐的婚事,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识得韦郎中?又如何能购得他的家传玉璧?嗣道王亲率衙差搜检映月琉璃坊,后来又去女学搜查什么死囚重犯,连女学稚童的描红簿都要翻查臣这个月,先是办了两场生辰宴,接着又是两个姐姐的婚宴,哪里知道什么京兆府的死囚?衙差蛮横,像是认定了臣手上有他们失察放跑的死囚一般,连您御赐的县主府都要搜查···一桩桩一件件,哪是为了什么查案,分明都是冲着臣来的····&34;刘绰哽咽着捧出卷轴,&34;这是臣的四叔母临终前留下的画押供状,执笔人是她的幼子。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做主啊!&34; 杨志廉接过卷轴时,嗅到极淡的沉水香——这是圣人最爱的熏香。 这位明慧县主瞧着是来撂挑子的,其实就是来告状的。 &34;启禀圣人,嗣道王求见!&34;殿外忽然传来内官请示的声音。 刘绰唇角掠过冷笑。时辰算得正好。 “让他进来!” 嗣道王大步迈入殿内,见到刘绰跪在地上,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恢复了神色,跪地行礼:“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皇帝冷声道:“你且说说,所为何事。” 嗣道王朗声道:“京兆府抓获一名倒卖违禁药品的胡商,他交代县主家中有女眷私购孔雀胆。这孔雀胆矿石含有剧毒,不可放任流入市井。按例是要追回的。前几日,京兆府衙差追查逃狱死囚到县主府,却反被县主府的护卫羞辱污蔑。故此,这回臣亲率衙差上门拿人问话,岂料刘家人竟阻挠办案,拒不交人!”他鹰目斜睨刘绰,“明慧县主在关中立下赫赫功劳,如今又成了和谈副使,莫不是要学河北藩镇,在长安城里建个国中之国?” 刘绰立时可怜巴巴地含泪控诉:“嗣道王,刘绰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你,自关中回到长安后便多番被你们父子刁难陷害。昨日···昨日,我四叔母已经故去,你要我们如何交人?莫不是嗣道王知道我们府上根本就交不出人,才故意跑来为难的?什么河北藩镇,什么国中之国?你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莫不是要置刘某于死地?” “什么?张氏死了?”李实心中一惊,隐隐觉得或许可以拿张氏的死做文章了。他忙望向皇帝道,“陛下,京兆府的人一到刘宅,这张氏便死了。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得,是张氏私买孔雀胆做下了什么恶事,被刘宅的人发现。他们为隐瞒家丑便动用私刑,擅自将人打杀了!刘家父女都在朝中任职,熟知唐律,岂会不知私刑泄愤乃是大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皇帝冷哼一声,“将那口供拿给嗣道王瞧瞧!” “用发簪自戕而死?”李实边读边忍不住惊呼出声。“胡说八道!韦氏玉璧岂能从市井之中购得?” 说啊,有本事你把韦氏玉璧的来处喊出来啊! 刘绰在一旁冷眼瞧着,适时道:“嗣道王若不信,自可叫京兆府的仵作去验尸。刘某也想知道,那韦氏玉璧是哪个挨千刀的卖给她的。嗣道王掌管京兆府,可得给我四叔母一个公道啊!” 张氏的脖子感染严重,哪个仵作看得出是她自己刺的还是旁人刺的? 李实知道自己被骂了,却什么都不能说。谁让他手下的人没用,只从赴宴宾客那打听出来刘娴的嫁衣被沤青了,冷氏打了钱氏,根本不知道张氏已经死了。 这个张氏也是奇怪,买来孔雀胆,却不是用来下毒害人,而是掺在熏香里熏衣服。 “什么公道?分明是她自己···”他愤愤道。 “分明什么?”刘绰顺势追问。 李实忙改口道:“分明是···你们刘氏蓄养猫鬼咒杀了韦元珪,这才得了韦氏玉璧。如今为了脱困,又不惜杀了家中女眷顶罪!” 刘绰面带惊惶,跪行几步,对着皇帝‘泪眼汪汪字字泣血’道:“陛下明鉴,这和谈副使,臣是决计做不得了,还请陛下另选高明。否则,不管将来和谈结果如何,臣怕不是都要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皇帝直接将桌上镇纸砸到了李实身上,“荒唐至极!谁家会做这样的蠢事?那韦氏玉璧又不是和氏璧!你是说,刘家人守着一座琉璃工坊,却为了块不知名的玉璧谋害人命,当众卷进猫鬼巫蛊案?三司都没搜到猫尸和祭牌,她们大可咬死了不知发生了何事,静等事态平息。为何要拿家中女眷的性命自曝破绽?” 李实被砸得一趔趄,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忙不迭地磕头:“陛下息怒,是臣思虑不周。” 皇帝怒目圆睁:“你身为嗣道王,掌管京兆府,办案却如此草率,还多次刁难明慧县主。若再这般胡作非为,朕定不轻饶!” 李实额头磕得砰砰作响:“臣知罪,定当彻查此事,给陛下和明慧县主一个交代。” 刘绰见此,忙又叩首:“陛下,还望能彻查到底,还我刘家一个清白。臣的两个姐姐至今都不得回门省亲啊!” 皇帝叹了口气:“此事朕自会安排。明慧,你也莫要再提辞去和谈副使之事,朕相信你的能力。” 刘绰心中一喜,忙擦了擦眼泪道:“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所托。” “好了,你先下去!”皇帝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刘绰起身,不着痕迹地瞥了李实一眼,带着一丝胜利的浅笑,转身走出了紫宸殿。 刚出殿门,身后便又传来一声巨响,也不知道皇帝又砸了什么东西。 “你做的好事,皇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李实心中暗恨,却也只能强压怒火。 刘宅正厅,刘家人齐聚一堂。 “什么?还要给她风光大葬?”刘敏激动起身,“大兄,你这不是往我嘴里喂苍蝇么?族中都要给那个毒妇除名了,怎得又变了卦?” 族长道:“犯错归犯错,除名归除名,她如今就死在长安,对外总要有个说法!难不成,你要跟外头的人说是咱们自家人打杀的自家人?便是触犯了律法的罪人,也不可私刑泄愤!你是衙门里做事的,自然知道,这是殴伤人命,弟妹是要坐罪的。难道你想让咱们刘家死了一个再赔上一个,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 钱氏本想说话,听了这话也只好闭嘴。 她当时激愤难当,哪里想过什么善后的事情。张氏自然该死,她为女报仇有什么错? 可她毕竟是个读过书的,知道族长所言非虚。 晚辈谋害长辈是重罪,长辈伤害了晚辈却会从轻,何况妇人生产本就极为凶险。 过去多年,她手上没有张氏害人的实证,真按律法来,是要入狱的。 这样的结果,刘冬一家也甚是满意。 回到彭城后,即便是要给张氏除名,也有了情有可原的理由。 是被骗,不是蓄意害人。 将来,等刘垚为家族争光,或许真可以为张氏求情。 冷氏也长舒了一口气,“如此一来,韦家玉璧的事算是说清楚了。等绰绰从宫里头回来,蓉姐儿和娴姐儿就能回门省亲了?” 待众人散去,刘翁忍不住再次感叹,“这些做长辈的,没一个省心的。光知道闯祸,还得绰绰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从前靠着坤儿,如今还想靠着绰绰。咱们还活着就给他们兄弟分家算是分对了。绰绰是要嫁人的,难道还能一辈子让他们缠上。张家就是管不住家中子侄,亲家娘子又是个偏心糊涂的,这才让老四家的心里头生了恶念····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夏氏也双手合十对着老天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若是没有绰绰,我得少活十年。菩萨保佑,让我家绰绰诸事顺遂!”絮叨完,她对着刘翁道,“夫君,不如就让冬儿父子留在长安,回去也是个伤心地。总不好让垚儿因为张氏一直被人指指点点啊!” 第303章 马嵬遗恨 第303章 马嵬遗恨 有了张氏临死留下的“供状”,猫鬼杀人案算是有了新线索。 因为要避嫌,刘绰和京兆府都不得介入。由刑部主审,大理寺协查。 刑部正堂,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鼻青脸肿的粟特商人正被问话。 与此同时,李实正在京兆府刑房里拿罗主事出气。 “没用的东西!人是你放出去的,如今却连那两个贱人的踪迹你都找不到?居然···居然还让她们混入本王府中行凶!本王要你何用!” “府君饶命啊!府君饶命啊!小人···小人也不知她们为何会反水···都说明慧县主是天上的仙子下凡,莫非···她真能未卜先知?”罗主事被打得皮开肉绽,像狗一样抱着李实的腿乞求道。 李实一脚踢开罗主事,恶狠狠地说:“哼,什么仙子下凡,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他来回踱步,眼神阴鸷,“把她们家人的尸体挖出来,扔到西市去,我就不信她们还能继续躲,本王要将那两个贱人碎尸万段!” 罗主事忙不迭地点头,挣扎着爬起来,正要退下。这时,一名衙役匆匆跑进来,“府君,刑部那边传来消息,那粟特商人供出,是罗主事指使他哄骗张氏,孔雀胆和韦氏玉璧都是罗主事给他的。刑部的人已在外头等候,要传罗主事去过堂···” “遭了,中计了!”李实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冷汗直冒,差点站立不住,“我说为何刘绰防得滴水不漏,偏偏没处理掉那粟特商人,还毫不遮掩地寻医者入府···好一招祸水东引啊!” 他突然十分后悔,满心的愤懑与恐惧在胸腔内翻腾,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舒王殿下多次提醒,不要对刘绰动手。他为什么鬼迷心窍听了世子的话··· 这个该死的刘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每一步都走在他前面,每一次交锋都让他败得体无完肤。 李实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刘绰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成了一道无形的阴影,时刻笼罩在他头顶,让他无处遁形。 罗主事吓得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口中不停求饶:“府君,小人是被冤枉的啊,小人都是听您的吩咐行事啊!府君···救我啊!” 李实寻回了一丝理智,看向脚边的罗主事恶狠狠道:“事到如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总该有数!若不想你一家老小都死无葬身之地···” 刑部后堂,大理寺少卿崔元礼将一叠案卷推至刑部郎中许孟景面前,指尖点在泛黄纸页某处,“陈昭武祖上陈玄礼曾任龙武大将军,韦郎中的祖上···” 许孟景喉结滚动,捧起案卷的手微微发颤,他猛地起身,官袍带翻了茶盏:“崔兄的意思是两起案子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借猫鬼案清算马嵬驿兵变?&34; 崔元礼捋须沉吟:“陈玄礼在马嵬驿诛杀杨国忠和杨妃,肃清朝纲。若真有···杨氏后人寻仇,为何时隔五十年才动手?” “借刀杀人?”两个人同时惊呼出声。 许孟景展开长安舆图,圈出杜府、许宅,刘家三处,“死的是马嵬驿兵变参与者的后人,被困住的却都是——支持东宫的人···” 崔元礼目光一凛,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如此看来,这背后之人手段高明,想借猫鬼案搅乱朝局,削弱东宫势力。” 许孟景皱眉沉思,“背后主使能使唤得动嗣道王···他如此布局,所图怕不止于此···” 与此同时,刘宅桃花坞,韩风正向刘绰回禀查到的信息。 “禀县主,李攀的毒已解。替他解毒的是舒王身边的护卫冯无忧。不过,他中毒太久,命虽保住了,以后怕是都要瘫在床上了。这厮祸害了那么多无辜女子,此番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舒王身边的护卫会解血蛛之毒?等一下!”刘绰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叫冯无忧···” “去查一下这个冯无忧的底细,他是什么时候追随的舒王,跟张掖守捉使冯无咎又是什么关系。”刘绰激动道,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 那么多守捉郎和他们的后人没有得到妥善安置,这可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遵命,属下这便去查!” “等一下!”韩风刚要离开却又被刘绰喊住,“此人能在舒王身边护卫,必定手段了得,万事小心。如遇变故,保命要紧。” “谢县主关怀!那属下这便去了?”韩风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憨憨地挠了挠头。 待他走后,胡缨才道:“县主,您是怀疑这个冯无忧出身守捉城?” 唐代承袭《周礼》“刑人于市,与众弃之”的概念,会在市场中公开执行死刑。 西市正在上演的却是鞭尸。 被全城通缉的冯氏姐妹眼睁睁看着族人死了还要被羞辱,指尖抠进掌心。 “听着!”京兆府衙差的声音在西市上空回荡,引得周围百姓纷纷驻足。“冯氏姐妹,杀人为业,死囚之身,本该伏法受刑。却不知悔改,反而越狱逃窜,在嗣道王府大喜之日,混入府中下毒报复,致多人中毒,犯下滔天大罪!你们的亲族,因你们的罪行而蒙羞,如今连尸首都不得安宁。这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入夜,宵禁后的西市被夜幕笼罩,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冯春桃和冯阿香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入了西市。 她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躲避着巡逻的衙役。月光下,族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身上满是鞭痕,景象惨不忍睹。 冯阿香心中涌起一股悲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就在这时,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王府侍卫们从暗处涌出,将她们团团围住。 “哪里走!”为首之人冷声道,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和轻蔑。 冯春桃心中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阿香,我们中计了!动手!”她大喝一声,手中的短刀如蛇般刺向一名衙役。冯阿香也毫不示弱,与衙役们战在一处。 “受死!”一名侍卫挥刀劈向冯春桃,她灵巧地侧身躲开,反手一刺,正中那侍卫的小腹。鲜血喷涌而出,侍卫惨叫着倒下。 “死生不论!”为首的侍卫怒吼道,他亲自挥刀上前,与冯春桃交手。 刀光剑影中,冯氏姐妹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她们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绝望,但手中的刀却没有停下。 “我挡住他们,你走!”冯阿香气喘吁吁地说道,她的功夫比之冯春桃要弱,身上已多处负伤,鲜血染红了衣衫。 “一起走!”冯春桃的脸上也带着血迹,却哪里肯丢下她自己逃。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冯阿香的肩头。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 “阿香!”冯春桃悲呼一声,手中的刀差点被王府侍卫击落。 冯阿香忍痛射出几十枚透骨钉,将一众侍卫拦住,绝望吼道: “走!总要有人为我们报仇!” 冯春桃忍下心中的不甘和悲愤,冲杀开一条血路,向外退去。 没多久,侍卫们便分出一队追击而去。 “倒是姐妹情深。”为首的侍卫踢翻阿香逐渐冰冷的身体,靴底碾过她肩头狼头刺青,“可惜守捉郎的骨头再硬,如今也不过是些丧家之犬。” 空荡的大街上,负伤的冯春桃眼看就要被追上。 然而,就在这时,数道冷箭从黑暗中射出,追击在最前面的几个侍卫瞬间被射穿了喉咙,倒地不起。 “小心!” 侍卫们停下脚步,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黑衣人影飞速冲来,手中双刀电光石火般刺来。那人影瘦小矫健,动作敏捷,转瞬间便已近身。 “你是何人?竟敢插手官府之事!”为首的侍卫惊慌失措地挥刀阻挡,但黑衣人的刀法犹如鬼魅,刀光一闪,没有铠甲保护的脚腕便被一刀割断。 箭矢和黑衣人配合默契,追击的王府侍卫很快被解决。逃到另一道街角的冯春桃,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大手,拖进怀里。 她刚要反击,便听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嘘,是我!我家县主有话要问你,随我来!”吴钩道。 第304章 专治各种水土不服 第304章 专治各种水土不服 翌日,刑部大牢,罗主事蜷缩在稻草堆里,盯着正打开牢门的狱卒。 “该上路了。”狱卒掀开食盒,“外头的人让我捎句话,罗主事的妻儿都已安顿妥当···” 刑部停尸房,崔元礼掀开白布的手顿了顿。 &34;这是今晨在永兴坊水井捞出的女尸。&34;许孟景将验尸格目递来,“死者秋月是醉月楼的头牌,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近半年来,常出入嗣道王府。楼中人报官后,前去处置的武侯在她住处搜出了韦家丢失的财物还有&34;他比了个猫爪手势,“但下官查验过,那些所谓祭器都是新仿的。” 崔元礼接过验尸格目,仔细看了起来,眉头渐渐紧锁。“新仿的祭器···”他喃喃自语。 许孟景接着道:“半年前,韦郎中家老夫人做寿,请过醉月楼的乐伎。自此之后再无瓜葛,下官以为一次祝寿就能发现韦氏宝物并成功盗走,有些说不通。家传之物丢失,在韦郎中出事前,韦家的人不可能一无所觉。” 崔元礼冷哼,“一个乐伎能与韦家有何仇怨?况且,她身在教坊,不得自由,得了财物又有何用?早不死晚不死,咱们一查到嗣道王府,人就死了?这是眼看栽赃不成明慧县主,便找了个替罪羊罢了!” 就在这时,一名文吏匆匆跑来,“二位上官,不好了,罗有德死在狱中了。他承认自己与醉月楼的秋月娘子多有来往,曾帮着出手过几样恩客们给的财物。” 崔、许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 好狠的手段,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平康坊绮梦阁,宾客盈门,如烟娘子正在对镜梳妆。 服侍她的婢女惊惶地进门,“娘子,秋月姐姐死了!” 发簪跌落,如烟霎时间又惊又悔又怒,“看来···咱们给县主递消息的事被李实发现了!是我害了秋月···” 婢女道:“娘子万万不可如此想。那日是秋月姐姐自己寻来,要娘子将消息告知县主的。他们陷害县主不成,定会晓得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如烟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抽噎道:“若是我能再小心些···秋月就不会···” “娘子,那帮人做事未见得要什么实证,秋月姐姐常被叫去嗣道王府伺候,被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如烟望向自己的婢女,“他们知道绮梦阁与县主交好,婚宴时独独没有请我跟如柳。现下,我只怕···其他姐妹帮着夹带人进王府的事被发现···” “娘子宽心,那日婚宴,他们光是平康坊的乐人就请了十二家。若再加上东、西二市的班子,少说得有百八十人。他们便是再疯,也不敢将所有人都···” 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楼下正调试新曲的乐伎们惊恐后退——纱幔后浮现出巨大猫影,碧绿竖瞳在暮色中幽幽发光。 抱阮琴的小娘子瘫坐在地,“是猫鬼!” 黑影掠过梁间时,一名酒客身旁的护卫袖中银针疾射而出。凄厉猫嚎响彻云霄,众人这才看清,那竟是只通体漆黑的猞猁。 猞猁吃痛,愤怒地朝那护卫扑去。护卫身手敏捷,侧身一闪,抽出腰间长刀与猞猁缠斗起来。一时间,桌椅翻倒,杯盘狼藉,楼内顿时内乱作一团。 不多时,那猞猁便被护卫一刀穿胸。众人这才敢围上前查看。 “它身上有东西!” “像是个符牌!” “李唐祚薄德运衰,负尽昭靖与贵妃。马嵬···哎,你闪一边去,我还没看完呢!”有胆子大的酒客读起了上头的文字。 闻听此言,正在吃酒的王叔文,猛地起身,拂袖扫落案上酒盏,“这猞猁怎会无端出现在此,怕是有人故意放出来作祟。” 那护卫割断猞猁颈间银线,将上头的符牌取下来,呈到王叔文眼前。上面写着:李唐祚薄德运衰,负尽昭靖与贵妃。 马嵬喋血冤魂在,阻嫡逆谋天罚来。 “立即封锁绮梦阁!待事情查清楚前,谁都不许离开!”王叔文面色大变,立时便将符牌藏于掌中。 “凭什么?这畜生是谁养的,从哪里来,我等从何得知?”楼中酒客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里肯受这样的委屈。 立时便有人附和起哄,“是啊,这人是谁啊!明日我家中还有要事,若是为了只野猫耽搁了,找谁说理去?” “瞧瞧那牌子上写的什么,不就知道主人家是谁了?” 适才楼中太过喧闹,不少人都没听到醉汉所读谶语。 王叔文脸色阴沉,目光裹着杀意扫过喧闹的大堂。 “此符牌上皆是大逆不道之语,事关朝廷安危,若有违抗,按谋逆同党论处!”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敢再言语。 安善坊九曲,街巷里行人稀少。身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手上还拎着糕点的冯无忧一个漂亮的空翻便闪身避开。 这几日他总感觉有人在若即若离地跟着他。抬眼望去,箭矢射到了路旁人家的木门上,底下钉着一份文书。 他环顾四周,确定再无凶险后,才起身去瞧。 那是一份通关文牒,边角用茜草汁画着三道波浪,正是河西冯氏传递消息专用的暗记。将落款处的冯无咎三字看了数遍后,他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们从沙洲撤出之时,分明听说张掖守捉使举家殉城了啊! “大兄···是你的后人么?” 辰时三刻,鸿胪寺正殿,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的青烟,却压不住殿内刀戈般的肃杀之气。舒王端坐紫檀案后,身侧是刘绰和鸿胪寺元寺卿。面前是一卷《河西十一州舆图》。 吐蕃使臣赤松珠一脚踢开锦墩,盘腿坐于随行之人铺设的牦牛绒毯上,镶绿松石的弯刀横放膝头。他身后八名吐蕃武士赤裸右臂,腰间革囊鼓胀,隐约可见箭镞的寒光。 “元寺卿的茶,苦得像是煮了十年的药渣。”赤松珠突然打翻越窑青瓷盏,用口音浓重的唐话道,“换我们吐蕃的酥油茶来!” 元寺卿脸色微变,强忍着怒意道:“使臣远道而来,想是有些水土不服。来啊,为使臣换上酥油茶。” 赤松珠眯起鹰目,视线越过舒王和元寺卿看向刘绰,忽然用吐蕃语厉喝:“你就是那个活捉蔡邦喜饶的女罗刹?” “不错,正是我。”刘绰神色镇定,用不甚流利的吐蕃语回道,“蔡邦喜饶一众细作在凤翔城中意图不轨,被我擒获也是他咎由自取。” 赤松珠转用唐话赞道:“你会说我们吐蕃话?有趣有趣,早听闻明慧县主博学多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相貌上也颇有几分颜色。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东宫掌食女官出身,厨艺精湛。不知本王能否有幸品尝到县主的手艺?” “使臣有所不知,相较于厨艺,我这人医术更好。”刘绰老神在在,一点也不谦虚道,“专治各种水土不服——比如在长安突发恶疾,七日内呕血暴毙之类的怪病。” 第305章 算盘珠子蹦我脸上了! 空气骤然凝固。 吐蕃武士的箭囊发出细碎摩擦声,金吾卫的玄甲在殿外闪动着寒光。 守在外头的冯无忧看了眼站在他身旁的胡缨,“明慧县主说话一直如此中听么?” 胡缨习以为常道:“我们县主向来人见人爱。” 元寺卿也忍不住向刘绰投去激赏的目光。 这些年,大唐对吐蕃一直是守势。 故此,朝中不少大臣在面对吐蕃人时,态度都是极为绵软的。有些甚至难掩谄媚之色。 原本他还担心,刘绰虽然擅长机巧制造但毕竟是个女娘,若是在谈判桌上表现得太过软弱,实在是于和谈不利,于大唐国威不利。 想不到,刘绰对吐蕃人的态度会这么强硬。难怪,祁国公郭曙对她赞赏有加。 刘绰也没想到,那个让东宫如临大敌,甚至不惜连夜把她召入崇文馆,找来一众专门研究吐蕃的博士,填鸭式给她进行背景知识科普的吐蕃使臣,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青年。 赤松珠王子与现任赞普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吐蕃王庭没什么存在感,不过是赞普笼络这个部族的工具而已。 他是苏毗部族遗孤。 这个部族保存了大量的母系氏族的残余,或者说苏毗以女权为核心立国,是一个母权国家。 女子为王,还一大一小两个女王。 女王每五天听朝政一次,小女王则协助管理。王位由女王终身把持,若女王死,则由小女王继任。 若两个女王都死了,就会从她们族中再挑选两个贤能的女人出来,一人为女王,一人为小女王,共主国政。 苏毗男子无权处理政事,只负责耕战狩猎。 松赞干布时,他们被吐蕃征服。被征服后,大部分被藏化。整个苏毗连同羊同、党项、吐谷浑一起称作吐蕃的内四族。 苏毗在吐蕃诸部中最大,他们的军队骑术精湛,十分骁勇,成为吐蕃武力扩张的得力工具,在河陇、西域一带屡次征战。 吐蕃上层新贵族,巴、农、蔡邦氏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凭功上位。 自然也有苏毗人不堪忍受吐蕃奴役之苦,前去“投唐”。玄宗朝时,苏毗部旧王族曾两次投唐,都因泄密而失败,死伤惨重。 赤松珠的母亲就出自叛逃过的王族。也因此,使他在逻些(lá sà吐蕃都城)王庭始终被视为&34;带刺的异血者&34;,既有军功巩固其地位,又对赞普怀有隐秘敌意。 也因为这层关系,他全然不在赞普继承人之列。 若不是同行的还有掌管河陇西域政务的吐蕃东道节度使,韦论赤松协都赞(为方便阅读,以后写作吐蕃副相,这个职位一般由副相担任),刘绰实在想不通,赤德松赞脑子里塞了什么才会派这样一个人出使。 眼前的年轻人有着高原烈日淬炼出的红铜肤色,与长安使者们的玉白面容形成刺目对比。 他蓄着虬结胡须,左颊有一道斜贯的刀疤,鹰钩鼻,琥珀色的瞳孔,颈项间挂着串鹰骨项链,看起来性感野性,桀骜不驯。 刘绰忍不住想,得亏来和谈的不是顾若兰。这赤松珠简直就是她的天菜。 他的眼珠在情绪激荡时会泛起轻微的血丝,鼻梁骨节处隐约可见部族长老烙下的星芒纹。配上那副狂上加狂,傲上加傲的表情,对大部分女人而言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不成吐蕃人这回是要玩美男计? 毕竟,长得好看的人提出要求,总是让人难以拒绝的。 若不是对方先行找茬挑衅,她也不愿意一上来说话就这么呛。 “县主医术高超,本王自然是有所耳闻。不过,本王身强体壮,想来是用不上县主的医术了。”吐蕃使团的人个个气得脸色铁青,唯独赤松珠跟个没事人一样。 刘绰微微一笑,“使臣倒是对我挺了解的。不过人生无常,每天能够顺利睁开眼睛看世界都值得庆幸。今后若有需要,只管开口,不必客气。” “那一言为定!”赤松珠双目灼灼地盯着刘绰,“其实,本王子此来长安,和谈倒在其次。就是想看看活捉蔡邦喜饶那个蠢货的奇女子长什么样子。” 一旁的吐蕃官员忍不住连连咳嗽,提醒他说错了话。 赤松珠不在乎地笑了笑,“本王子哪里说错了?蔡邦喜饶难道不是个蠢货?” 吐蕃副相终于憋不住开口:“王子殿下,和谈,我们在和谈!” “副相,和谈是你们的事!本王子不过是个挂名的正使。前几日,我已经将王兄的要求说了。接下来,你们忙你们的,不必管我。既然县主懂得吐蕃语,本王子与县主自行说话就行。”赤松珠坦然极了。 大唐这边所有人都没想到赤松珠会如此直白,完全不顾及那位副相的脸色。 接着就听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王子真诚无比地对刘绰道:“明慧县主说话可要算话,你我一见如故,小王现在就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本王子在长安的这段时日就不用鸿胪寺的官员陪同招待了。不如就由县主带着小王走一走,逛一逛,如何?” 鸿胪寺众人一时间都有些面面相觑。 这吐蕃贼人到底要干什么? 刘绰嘴角抽了抽,无言地对着赤松珠王子抱了抱拳,表达敬意:佩服佩服,这位兄弟,你可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我说的是给你治病,不是对你有求必应。 李谊微微挑眉,“使臣的意思是,不想与我大唐进行和谈了?” 赤松珠哈哈一笑,“和谈自然是要谈的,不过,听你们这些老朽吵架有何趣味?你们自可谈你们的,本王子更想与县主谈谈心。” 李谊不怒反笑,声音冷冽道:“ 赤松珠王子莫不是在开玩笑?明慧县主乃是我大唐天子钦封的和谈副使,自有公务在身,哪有功夫陪着你在街上斗鸡走狗?” 赤松珠桀骜地撇了撇嘴,好整以暇地枕着肩膀往后靠了靠,一字一句道:“既如此,你们先谈公务。我等你们谈完了,再找明慧县主就是了。绝不会打扰她的公务!” 元寺卿见状,心下了然。这些吐蕃人明显就是冲着火器图谱来的,为防不测,决不能让他们随意接近明慧县主。 “使臣有所不知,明慧县主已有婚约在身,陪同游玩长安怕是不方便。既然使臣有此雅兴,元某身为副使倒可以陪着走一走。不过,这长安城中的规矩甚多,使臣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赤松珠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有婚约又如何?不是还没成亲么?那个李德裕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配不上明慧县主!” “你···” 李二郎配不上,难道你就配得上了? 为了防止赤松珠顺杆爬,元寺卿好不容易才将差点冲口而出的话压回肚子里。 尽管赤松珠对李德裕的评价李谊也很认同,他还是冷哼一声道:“赤松珠王子,你莫要得寸进尺,若再这般无理取闹,我看这和谈也不必谈了。” 吐蕃副相见势不妙,忙赔笑道:“王子殿下年少气盛,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诸位海涵。正事要紧,咱们还是先说榷场和火器图谱的事。用火器图谱换来重新开放河西陇右的榷场贸易,打通西域商路。这交易可公平得紧。” 李谊冷笑道:“火器图谱乃我大唐机密,岂能拿来交易?况且,榷场贸易本就是互利之事,若吐蕃真心求和,就不该以此为要挟。你们撕毁旧约已是不妥。十个城池我们可以不要,但我们只接受用蔡邦喜饶交换榷场重开,其余免谈!” 他很清楚。如今,大唐与吐蕃的局势错综复杂,双方的军事实力和外交形势呈现出微妙的平衡。 大唐在军事技术和战略布局上占优势,但国库里根本没钱支撑大规模战争,短时间内不可能收回河西陇右的失地。吐蕃骑兵擅长在高原和山地作战。就算用蔡邦喜饶换回来十座城池,吐蕃人也可以随时再兴兵夺走,根本不长久。 大唐如今最重要的是稳定边境局势,恢复经济发展。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管控,再谈其他。 同样的,吐蕃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不同的政治派别和利益集团。外部又有群狼环伺,他们如今可以维持现状,却无力继续外扩。 然而,他们虽在内斗,却有钱。若是让他们拿到了火器图谱,那就另当别论了。 吐蕃副相脸色微变,“舒王此言差矣,若没有榷场贸易,我吐蕃百姓生活艰难,难免会生事端。若因此再起战事,怕是对我们双方都无益处。” 元寺卿气极,猛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道:“副相这是在威胁我们?河西陇右,本就是我大唐的领土,如今不过是暂借于你们。若要战,我大唐铁骑必定奉陪到底,怕了你不成!” 吐蕃副相不屑地冷笑:“哼,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什么暂借?我们打下来的地方,就是我们的。那是我们的吐蕃东道,不是什么河西陇右。” 有旁的吐蕃官员道:“如今我吐蕃兵强马壮,你们在凤翔虽有小胜,但不过是借着少许火器的威力罢了。若再执迷不悟,待我们的战马适应了那火器的爆炸声,长驱直入攻下长安就是了。” 立时便有鸿胪寺的官员反唇相讥:“凤翔大捷,已证明我大唐军队的实力。如今你们吐蕃朝内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又有多少精力来与我大唐抗衡?收回河西失地不过是早晚之事!诸位如此猖狂,怕不是忘了在剑南道被我们韦将军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的事了?” 双方你来我往,言辞激烈,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利刃,刺向对方的要害。 这边卷起了袖管,那边全都起立趴到了桌子上,恨不得把唾沫星子甩对面的人一脸。 “是啊,若是如此看不上咱们大唐的火器,那你们千里迢迢巴巴地跑来长安要什么火器图谱啊?” “好啊,你真当我们不敢打啊!” “说得这么热闹,有本事你打过来啊!” “还谈什么?他们吐蕃人根本一点诚意都没有。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便是议定了也不会守约的。”一个鸿胪寺官员指着对面的吐蕃使臣道,“当我们唐人傻么?真把火器图谱给你们了,尔等小人立时便能翻脸不认人!” “我们凭本事打下来的土地凭什么还给你们?有本事,你们自己派兵来打回去啊!” “什么你们的地方?外甥不认舅父了?你们赤松德赞是我们大唐的金城公主养大的,却在我们大唐内乱之时,趁火打劫!无礼义,鲜廉耻!” 刘绰在旁看得那叫一个热闹。 就在双方为陇右河西的归属争得不可开交,为了谁是外甥谁是舅舅差点大打出手时,赤松珠突然抛出一个提案:“要保障有何难?两国再次联姻如何?”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之前,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下嫁吐蕃,两国之间的确都能维持十几年的和平。 现在,大唐之所以能跟回纥交好,没有腹背受敌,也是因为皇帝的亲生女儿咸安公主嫁过去的原因。 大唐官员正在脑中权衡如今哪家宗室女可以和亲吐蕃时,就听赤松珠接着道:“明慧县主聪慧勇敢,貌美贤德,小王对她一见倾心,便将明慧县主许配给小王,如何?”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下来的屋子瞬间再次炸开了锅。 大唐官员们纷纷面露怒色,这吐蕃贼子真是好算计。娶了明慧县主,不就等于娶了火器图谱? 李谊猛地一拍桌子,怒目圆睁道:“赤松珠,你休得放肆!明慧县主是我大唐的和谈副使,岂容你这般羞辱!” 她连我都不嫁,还能嫁你! 元寺卿也气得胡子发抖,指着赤松珠骂道:“你这贼人,拿和亲当儿戏,莫以为我们大唐怕了你!你是现任赞普么?我大唐贵女嫁你有何用?你担保个屁!” “好家伙,这算盘珠子都蹦我脸上了!”刘绰实在没忍住吐槽道,她冷笑一声,“王子殿下,你莫不是忘了,我并非宗室女,且已有婚约在身。我大唐女子,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不是你说许配就能许配的。” 李谊和元寺卿立即向刘绰投去赞赏的目光。 算盘珠子蹦到我脸上?这比喻打得好啊! 赤松珠却不以为然,依旧嬉皮笑脸道:“婚约可解,只要县主愿意,小王定会让你在吐蕃享尽荣华富贵。” 第30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刘绰被吓跑了。 暮春的朱雀大街飘着槐花细雪,赤松珠的红鬃烈马踏碎满地香尘。他单手持缰,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弯刀与鹰骨项链相击,发出清脆的碎玉声。 &34;明慧县主!&34;他的高喝声穿云裂石,惊起道旁酒肆檐下一串铜铃,&34;这雪域明珠在我们苏毗要献给最尊贵的女王,今日小王要将它送给长安城最耀眼的星辰!&34; 刘绰的牛车猛地刹住。 车帘被金刀挑起的刹那,赤松珠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正午骄阳,竟比掌中那颗鸽卵大的夜明珠还要灼人。他左颊刀疤随笑意舒展,像雪山上蜿蜒的冰裂纹。 &34;王子可知长安规矩?&34;刘绰按住腰间火铳,腕上翡翠镯子撞在鎏金机关上叮当作响,&34;当街拦车,按律当杖二十。&34; 赤松珠忽然俯身逼近,鹰羽耳坠扫过她鬓边发丝:&34;若是能换县主展颜,便是两百杖又何妨?&34;他呼吸间带着青稞酒的醇香,将明珠往她怀中一抛,&34;三日后马球赛,我等着看县主穿骑装的模样。&34; 马球赛?什么马球赛?刘绰还没搞明白呢,牛车后突然传来急促马蹄。 玉冠下,李德裕眉眼凝霜。勒马时,踏雪乌骓人立而起,堪堪停在赤松珠马首三寸处。 &34;赤松王子。&34;李德裕指尖摩挲着马鞭,指节泛白,&34;鸿胪寺没教过你,长安女儿最重名节?&34; 赤松珠大笑扬鞭,红鬃烈马擦着乌骓的鬃毛掠过:&34;你们汉人就是爱把明珠锁在檀木匣里——&34;他忽然回眸,目光如刀劈开满街窃语,&34;却不知真正的珍宝,合该在苍穹下自由驰骋!&34; 刘绰坐在牛车内,手中握着那颗夜明珠,一时有些愣怔。 赤松珠的大胆表白,让她心口莫名发烫。 偶像剧诚不欺我,原来只要是少女都会吃这一套。 只不过,他如此行事,到底是真性情,还是别有用意? 听到李德裕的声音,刘绰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二郎,你怎么来了?今日国子监有假?” 国子监课业繁忙。三月里刘家又接连好几场宴会,李德裕只参加了刘翁和她的生辰宴。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李德裕策马来到牛车旁,轻声道:“绰绰,你没被吓到?” 刘绰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这夜明珠该怎么办?” 李德裕眉头微蹙,抬手给她理了理鬓发,“他是苏毗王子,行事难免大胆。绰绰,你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便是要和亲,圣人也绝不会将你嫁去吐蕃的。” “我自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刘绰轻叹一声,调皮道,“你既心中有数,为何还急匆匆赶过来?夫子准假了?” 李德裕微微红了脸,目光躲闪了一下,“我…放心不下便赶来了。” 他身后的吴钩忙凑上来邀功般补充了其余细节:“县主,这吐蕃王子在鸿胪寺当众提亲,那吐蕃副相非但没有阻拦,还马上就拿出了求娶您的婚书,分明是早有筹谋!小人在外头一听,这还了得!必须马上让我家二郎君知晓此事才好啊。您不知道,二郎君一听说此事,哪还管什么夫子····” 一旁的李德裕忙轻咳一声,吴钩立时闭了嘴。 刘绰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不自觉上扬。 牛车缓缓启动,李德裕骑马相伴在旁。 街边行人的低语声传入耳中。 “听说吐蕃人要效仿太宗时的文成公主旧事?” “可这位县主不是许了赵郡李氏?” “那吐蕃王子好生大胆,竟当街向县主表白心意。” “是啊,也不知县主会不会答应。” “便是县主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的。吐蕃人分明就是看中了咱们的火器图谱!” “明知明慧县主有婚约了,还要求娶,果然是蛮荒之地!” 刘绰听着这些议论,脸颊微微泛红。 “这夜明珠,不如退回去。”李德裕思索片刻道,“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你若喜欢,我再送你几颗便是。” 刘绰点了点头,“也好,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两国关系如此紧张,他当街这样送东西,若真留下了才是后患无穷。你出来得急,还是早些回国子监。我这里一切都好···” “不妨事,我先送你回家再走也不迟!” 很快便到了刘宅,家中亲戚多,又有丧事,两个人就在大门口依依惜别。 磨蹭许久,刘绰正要转身回府,却被李德裕再次拉进了怀中。耳边响起他好听的少年音:“绰绰,你要多想想我!” 没头没脑说完这句话,李德裕飞身上马,红着耳根子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刘绰原地发懵。 打算跟李实斗下去的时候,她的确起过退婚的念头,难道这点未成型的蛛丝马迹也能被他察觉? “县主,您的头发!”一旁的菡萏突然道。 刘绰抬眸,“怎么了?” “您头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朵海棠花啊!”绿柳也道。 “海棠花?”刘绰抬手一摸,果然鬓边不知何时被人插了一朵海棠花。 想到刚才李德裕那个拥抱,她脸上不由再次泛起笑意。 这个春天,两个人居然忙得连簪着花赏游乐游原都不能成行。 很快,刘绰被吐蕃王子求娶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坊墙外,孩童唱着新鲜出炉的童谣:&34;吐蕃郎,金刀晃,求娶县主当新娘——&34; 西市胡商,平康坊歌姬,戴着幂篱的贵妇们,连巡街武侯都议论纷纷,忘了敲响暮鼓。 胡麻饼的焦香裹着秘语,在波斯邸二楼雅间流淌。 回纥副使蘸着葡萄酒在案上画图:&34;吐蕃人若得了火器,遭殃的是我们的牧场。&34; 对面的正使抹去酒渍冷笑:“这火器哪国不想要?虽说不是宗室女,嫁不了可汗,难道就他吐蕃有适龄未婚的王子么?” “他们两国交恶已久,吐蕃人想都别想。回鹘?哼,他们如今还有个咸安公主在,唐国绝不可能再送去一个懂得制冰又懂得制造火器的县主。”走廊对面的雅间里,渤海国使臣转动手上的猫眼戒指,“这是我们的好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的王子可正在长安为质呢!” 是夜,刘府院子里堆满各色尺寸的漆盒。能入药的雪莲,牦牛绒毯上金线绣着苏毗部族的图腾。刘主簿对着礼单连连跺脚:&34;这这这都是那吐蕃王子送来的?” 曹氏道:“说是补给咱们家的贺礼。这边两份是生辰礼,这边两份是喜宴的。&34; 五更天的紫宸殿灯火通明。元寺卿差点将象牙笏板攥出裂痕:&34;陛下!吐蕃小儿哪里是要求娶县主,分明是想窃取火器机密!&34; 众臣连声应和。 &34;报——&34;殿外金吾卫疾步闯入,&34;回纥叶护使团连夜递了国书,说要为可汗幼弟求娶明慧县主!&34; 第307章 赤松珠对大星澜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月灯阁马球场已旌旗猎猎。 观赛楼阁上,各国使团的彩幡与长安世家绣幔交相辉映,浮动着龙脑香与胡粉的馥郁,足可容纳数千人观战。 东南角的百年槐树正飘着细雪似的花粒。西侧柳荫下停着二十架螺钿香车,贵女们正被仆从们侍奉着下车。 茜色联珠对孔雀纹半臂,十二破郁金裙,月白轻容纱披帛,藕荷色高腰襦裙系着银丝绶带,缀在裙角的瑟瑟宝珠与金铃铛响成一片。 张七娘穿着玄色翻领胡服,蹀躞带上悬着鎏金错银箭囊,鸦青长发束成男子式样的马尾,发间缠着赤玉髓额环,已经在场间骑了几圈马。 看台上,裴瑾发髻上插着九支金粟步摇,眉心贴着翠羽花钿,怀里抱着只雪白拂菻犬,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胡床上嗤笑:\"都已经嫁人了,还这么不安分。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回鹘使团的女眷戴着缀满红玛瑙的额饰,银线绣的葡萄纹面纱下露出深邃眉眼。石榴裙外罩着金线网衫,随着观看比赛时激动的起身动作,腰间七宝璎珞撞出清脆声响。 正式比赛还未开始,贵族男女们交际的交际,八卦的八卦。 “今日这比赛真热闹,连圣人都来了!” “如此声势浩大,难道还真把明慧县主嫁给今日的胜者?” “哼,他们想得倒美,县主自关中回长安都是神策军护卫的。我瞧就是循着旧例招待外邦使团罢了。” “那吐蕃王子是哪个啊?” “就是那个···那匹红鬃马旁边站着的就是···”说话的人只是朝赤松珠的方向忘了一眼,脸颊便羞红了。 “这个也不错啊!明慧县主真是好福气!” 看台传来贵女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原来,赤松珠竟赤裸着精壮上身,古铜色肌肤在朝阳下泛着蜜色光泽,腰间银链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吐蕃副相急得直跺脚,他却浑不在意地大笑。 刘绰甫一下车,赤松珠便骑马迎了上去。其他使团也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刘绰身上。 \"县主今日这身胭脂色骑装,倒比我们雪山的格桑花还耀眼。\"鹰羽耳坠轻晃,他将鎏金马球杖横在胸前行了个礼,“今日来了许多碍眼的,待会看我如何把他们都打落尘埃。” 随着开赛铜锣炸响,十二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向中场。吐蕃与南诏为一队,回鹘和渤海国为一队。 赤松珠一骑绝尘。他未着护甲,绛红窄袖胡服衬得腰身劲瘦,球杖挥舞,在春日下划出流火般的弧线。吐蕃使团击鼓助威的节奏野性十足,竟将其余各国的喝彩声都压下去三分。 “接着!”反手挥杖得到一分后,赤松珠忽然勒马回旋,在刘绰看台前摘下鎏金护臂,往她怀中一掷。 他小臂肌肉虬结,却是旧伤叠着新疤。 刘绰下意识伸手,那护臂不偏不倚落入怀中。 “此物在吐蕃,只赠心上人!” 看台顿时炸开了锅,贵女们的惊呼声与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 张七娘攥紧了拳头,眼中难掩嫉妒之色。 裴瑾冷哼一声,抱紧了怀里的拂菻犬。“这蛮子最好真能把那贱人娶走!” 刘绰心中略过一丝慌乱,却强装镇定,将护臂放在一旁。 顾若兰脸颊绯红,激动地抓着她的胳膊摇晃,“绰姐姐,要不是你已经有了裕阿兄,这个赤松珠也不是不可以啊?” “可以什么可以?便是没有二郎也不成!”刘绰想都没想便道。 “为什么?” “和亲都是两国关系交好时才会发生。大唐与吐蕃交战多年,民间彼此仇视,别说我已经有了二郎,我就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能嫁啊。现在嫁给一个吐蕃人跟抗战时期嫁给一个日本人有什么区别?”刘绰反问。 “有道理!”顾若兰恍然,“那的确是不可以,长得再撩拨人也不行!凡事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没缘分的话还真是强求不来!” 看她还是花痴地盯着赤松珠看,刘绰忍不住揶揄,“要不送你得了?我可舍不得我阿耶阿娘背井离乡地远嫁!” “嘿嘿,我也舍不得,我也不远嫁。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看帅哥是一回事,嫁人却是另一回事。怎么能相提并论?”顾若兰连忙告饶,“绰姐姐,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七郎醋劲可大了,若是让他知道了,可了不得!” “瞧你这点出息!” 这时,赛场上局势突变。渤海国王子大星澜趁机抢攻。一个漂亮的传球,队友接球后直奔球门。 吐蕃副相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不住地朝赤松珠使眼色。赤松珠这才大喝一声,快马加鞭追了上去,在最后一刻将球击飞。 比赛愈发激烈,各国选手都卯足了劲,在场上纵横驰骋,寻找着得分的机会。大星澜和赤松珠不时都有绝佳好球击出,引得看台阵阵欢呼。 渤海国王子大星澜生就一副白山黑水雕琢的骨相。眉峰似冻土棱线陡峭,眼窝却承着靺鞨先祖的高句丽血统,在眼尾挑起一弯新月般的褶。他将鸦青长发编作七股细辫,发间缀着辽东特有的砗磲珠,行动时如暗河流星。 “那人又是谁?”刘绰忍不住问。 “渤海国王子,如今正在长安为质呢。绰姐姐,你瞧见他左耳那三枚玄铁耳铛没?传闻渤海勇士每猎得一头黑熊便铸一枚,而他尚未及冠便攒足了数。一看就不是善茬!”顾若兰讲得头头是道。 “你还真是对所有美男子都如数家珍啊!”刘绰夸张地叹了口气。 “惭愧惭愧!”顾若兰一点也不惭愧地道。 当赤松珠的红鬃烈马卷着沙尘冲破回纥防线时,大星澜的乌骓正悄然切过边线。他球杖轻叩三下鞍鞯,靺鞨骑手们突然变换阵型,似海东青围猎般收缩包抄。一记\"镜泊回旋\"惊破满场——球杖借日光折射猫眼石光芒晃了赤松珠的眼,马球却从他胯下反向弹射,直扑吐蕃球门。 “好个声东击西!但我草原儿郎岂能输给山林野人?再来!” 当赤星二人再次并列争球时,看台贵女们的香帕已抛作雪浪。 球杖在赤松珠掌心飞旋如转经筒。他忽然俯身贴住马颈,使出鹰隼折翼的绝技将球凌空挑起,却在电光石火间被大星澜的杖尖点中球心。 玄铁耳铛与鹰骨项链在空中交错,赤松珠忽然坏笑着贴着马腹翻身下鞍,乌发扫过草皮的同时反手一击。马球擦着回鹘人的耳尖飞入门洞,在网袋中激起金粉如瀑。 \"好!\"圣人都忍不住抚掌。“这记苏毗回马枪使得漂亮!\" 赤松珠就着滑跪的姿势朝彩楼仰头,琥珀色瞳孔映着朝阳,正看见刘绰跟身旁的顾若兰谈笑着。 “南诏跟吐蕃不是一条心,回鹘跟渤海不是一条心,倒也公平!”刘绰笑着评价道。 “也是,这能一条心么?谁都想要火器图谱,谁都不能容忍旁人得了火器图谱。听闻那回纥王子阿史那罗真还在来长安的路上呢!绰姐姐,要是他再来加入战局,你怎么办?”顾若兰看着球场局势调侃着。 “凉拌,该犯愁的是圣人和鸿胪寺,反正再怎么说,他们也不可能把我送出去和亲。”刘绰云淡风清道。 大星澜攥紧了缰绳。他向来自负骑术好,此刻却觉得那吐蕃人腰间晃动的银链格外刺眼。 两匹骏马交错刹那,金柄与乌木球杖相击。 “赤松王子可曾见过县主的未婚夫婿李二郎?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两情缱绻,在整个长安城都是闻名的。”大星澜压低声音,“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的好!” “看来你早已有了心上人,却被逼着来县主跟前献殷勤!”赤松珠挑眉轻笑,突然扯动缰绳逼得乌骓人立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借着两马相贴的力道腾空跃起,绛红袴褶如展翅鹰隼,竟在半空中旋身击球入网。 这些王孙公子都是自幼学骑马,站在马背上如履平地的不在少数。但刚才马速实在太快,的确十分凶险。 大星澜惊呼出声,“你不要命了?” “我们苏毗人谈情说爱时,\"赤松珠落地时故意擦过大星澜耳畔,\"向来这般不要命。\" 第308章 凶案再起 赤松珠的鎏金球杖劈开最后一线天光时,月灯阁陷入诡异的死寂。 一分之差,吐蕃赢了渤海。 本该欢呼的唐人士子们铁青着脸,几个国子监生甚至将手中茶盏捏出裂响——就算这是外邦混战,可让吐蕃蛮子在长安地界夺了魁,还是让人心里不爽快。 \"胜者,吐蕃。\" 裁判官的声音细若蚊蝇。 赤松珠浑不在意地抹了把汗,鹰羽耳坠扫过古铜色胸膛。他朝吐蕃使团方向举起酒囊,仰头饮尽时喉结上的旧箭伤微微鼓动,引得平康坊歌姬们绢扇掩面偷觑。 \"县主看我这一记''苍鹰逐日''如何?\" 他策马行至彩楼前,蹀躞带上的弯刀故意撞得叮咚作响。围观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几个太学生攥紧佩玉就要上前,被金吾卫横戟拦住。 元寺卿快步挡在刘绰身前:\"王子自重!\" 下一场马球赛是大唐贵族子弟之间的比试,既是热身,也算是中场休息。为的是不占吐蕃人的便宜,之后便要跟吐蕃使团之间较量。 瞧见太学生的衣服,赤松珠眼神往场边一扫,果见李德裕已换好了衣服,正准备上场。 赤松珠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他双腿一夹马腹,径直朝着李德裕奔去。“李公子,等下可要好好赐教。” 李德裕面色平静,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王子若有兴致,尽管放马过来。” 年纪虽比他小,气势却一点都不弱。 表演赛开始,场上骑手们各展技艺,引得阵阵喝彩。可赤松珠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李德裕身上,暗自心惊他的马球技艺,盘算着等下如何取胜。 半个时辰后,热身表演赛结束。 鼓声如雷,二十四面蟠龙旗在月灯阁猎猎招展。大唐与吐蕃各出十二骑,玄甲对赤袍,在球场东西列阵。 刘绰尚不能将大唐这边的人认全。 李德裕一袭月白窄袖胡服,金丝蹀躞带紧束劲腰,手中乌木球杖斜指苍穹。在他身侧,是太原郭氏两兄弟,郭鏦和郭銛。接着,是京兆韦氏的几个公子哥:逍遥公房韦澳、龙门公房韦瓘、驸马房的韦温,他们都是太学学生,也是李德裕的好友。 “七郎旁边那个是谁?”她问身旁的顾若兰。 顾若兰的眼神在郭銛和韦瓘之间徘徊了一下,“那是郿城公房的韦正贯,他手上拿着的是御赐的嵌宝球杖,是他伯父韦皋当年平定西川时得的赏赐。” “嚯,京兆韦氏大手笔啊!出了四个人!”刘绰忍不住叹道。 吐蕃阵中,赤松珠卸了鹰骨项链,绛红袴褶用银线绣满密宗梵文。他身后十一名吐蕃武士皆是从苏毗部精选的骑手,最年长的巴桑曾随军踏平小勃律,马鞍上还挂着三串人牙璎珞。 \"击鼓!\"鸿胪寺少卿挥动令旗。 赤松珠率先策马冲出,红鬃烈马四蹄生风,球杖在掌心飞旋。李德裕却勒马缓行,乌骓踏着鼓点稳步推进,恰似围棋落子般卡住吐蕃人奔袭的必经之路。 \"漂亮!\"看台上刘禹锡拍案而起,“二郎这手‘围三阙一’的战术,分明是把兵法化入了马球——放任赤松珠突入中场,却让郭銛与韦温左右包抄,将其他吐蕃骑手死死拦在外围。” 赤松珠琥珀色瞳孔骤缩。他假意挥杖击球,却在触球刹那改劈为挑,马球划着诡异弧线飞向边线。蛰伏许久的吐蕃副将洛追突然杀出,球杖凌空横扫! \"当心倒挂金钩!\"元寺卿急得扯断三根胡须。这招本是龟兹舞伎的绝技,不想被吐蕃人用在马球场上。 千钧一发之际,韦正贯突然俯身贴住马腹,球杖自下而上斜刺,硬生生将马球挑回中圈。郭銛趁机突进,鎏金球杖舞得虎虎生风,竟在吐蕃人合围前将球传给李德裕。 赤松珠怒喝一声,红鬃马人立而起。他借着落势挥出一击,球杖裹挟风雷之声劈向马球。李德裕却似早有预料,乌木杖尖轻点地面,借反震之力腾空半尺,竟在马上使出鹞子翻身! 两柄球杖在空中相撞。马球被巨力挤压变形,竟从赤松珠胯下漏过。李德裕靴跟轻磕马腹,乌骓如离弦之箭蹿出,在吐蕃人回防前将球击入门洞。 \"彩!\"整个月灯阁地动山摇。 平康坊歌姬们抛出的香帕如雪片纷飞,几个老翰林激动得踩掉了皂靴。吐蕃副相手中的念珠突然崩断,砗磲珠子滚落满地。 赤松珠抹了把溅到眼睫上的血珠——方才杖风扫过眉骨,竟划出道血痕。他忽然放声大笑,撕下袖摆缠住手腕:\"李公子这一招,倒比我们高原的岩鹰还利三分!\" 赛事愈发焦灼。 接下来,赤松珠率领吐蕃骑士连进三球。韦澳、李德裕、郭銛三人合力,再次将比分反超。 日晷指针指向申时,比分胶着在九平。赤松珠忽然吹响骨哨,吐蕃阵型突变。十一骑呈莲花状散开,将他拱卫在阵眼。李德裕目光一凛,这是要祭出吐蕃镇国的\"曼荼罗阵\"! 看台哗然声中,李德裕撕下袍角缠紧手掌,清喝一声:\"诸君可还记得天宝年间,安西军怎么破的大食骆驼阵?\" 郭銛闻言大笑:“凿其眼,断其足!” 最后的对决一触即发。赤松珠红袍鼓荡如血浪,李德裕白衣胜雪若流云。当马球第无数次被击向高空时,两人同时跃离马鞍——这是要拼空中夺球的凶险招式! 变故就在此刻陡生。 东北看台传来茶案倾覆的脆响。东宫典膳丞王顺瘫在狼皮褥子上,七窍渗出的黑血染污了青绿官袍。 尖叫声突然撕裂喧闹,人群如退潮般散开。 \"是猫鬼索命!\" 裴瑾的坐席离东宫的不远,伺候她的女史尖叫着打翻香炉。受惊的拂菻犬撞倒烛台,火舌顺着彩帛窜上檐角,将绘着飞天伎乐的帷幔烧出狰狞窟窿。 \"是东宫典膳丞!\"有官员惊叫出声,\"今晨还见他去崇文馆送食盒\" 刘绰倏然起身。她认得这个总给太子送药膳的圆脸官吏,方才开赛时分明还见他在与鸿胪寺官员寒暄。 更蹊跷的是他腰间蹀躞,本该悬着东宫鱼符的位置,此刻别着枚鎏金符牌——正是那夜绮梦阁猞猁颈间之物。 人群太乱,金吾卫根本来不及上前控制。 有人大声读出来了上头的文字:李唐祚薄德运衰,负尽昭靖与贵妃。 马嵬喋血冤魂在,阻嫡逆谋天罚来。 第309章 东宫惊变 \"护驾!护驾!\" 金吾卫的呼喝声被惊恐的人群淹没。 火舌舔舐着彩帛发出焦糊味,浓烟中人群推搡哭喊。 刘绰被裹挟着退到看台边缘,金丝履踩到散落的砗磲珠,身子猛然向后仰去—— \"县主当心!\"胡缨的尖叫被热浪撕碎。 混乱中突然寒光乍现。 三名壮汉自不同方向包抄而来,袖中淬毒的箭矢泛着幽蓝光泽。 刘绰后背撞上倾倒的屏风,腰间火铳被死死卡住。 \"咻——\" 第一支箭擦着她耳畔钉入立柱。 第二支箭被胡缨挥刀劈落,第三支却直取她心口。 电光石火间,玄色身影如黑豹般扑来。 大星澜踏碎满地狼藉,甩出腰间软鞭缠住看台栏杆,借力荡向半空。 他借着冲势将刘绰揽入怀中旋转半周。 箭矢穿透肩胛的闷响混着骨裂声,玄铁耳铛叮当作响。 \"为什么救\"刘绰的疑问被血腥气堵在喉间。 大星澜乌黑的瞳孔映着火光,额前碎发扫过她鼻尖,看着怀里的美貌少女,他有些失神地用靺鞨语呢喃:\"镜泊神女\" 刺客见失手欲逃,却被大星澜掷出的弯刀钉穿小腿。 “想死?没那么容易!”胡缨追上去连下数拳重重击碎刺客下颚,彻底断绝了他想吞下口中蜡丸的机会——半枚狼头刺青自撕裂的衣领处显露。 \"又是守捉郎!\"刘绰心下倒抽冷气。 那狼头右眼缺损的样式,与冯春香姐妹肩头的仅有细微差别。 大星澜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来,脸色也愈发苍白。 刘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感动,也有疑惑。 他姓大,那我是叫他大王子还是星澜王子? “多谢王子相救,你没事?”刘绰焦急地问道。 大星澜还未回答,又一名刺客已经逼近,他强忍着伤痛,抽刀与刺客搏斗。 好在,很快胡缨便折回来将刺客击退。火势渐渐得到控制,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 此刻最重要的是赶紧给大星澜解毒疗伤。 “太医!”刘绰摸索着腰间被卡住的火铳,咬咬牙,强忍着内心的慌乱将大星澜安置在一旁,迅速检查他的伤势。 箭伤很深,鲜血不停地往外流。 刘绰撕下裙摆为他简单包扎止血,又将随身携带的解毒丹给他服下,眼中满是担忧。 那句“镜泊神女”到底是什么意思? 绘有玄宗击鞠图的帷幔在熊熊烈火中燃烧,原本精美的图案被烧成了一片狰狞的痕迹。 然而,与这混乱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圣人所在的中央看台却显得异常安静有序。 金吾卫将领的目光锐利而坚定,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圣人安全的细节。 \"圣人请看!\"杨志廉举着染血的符牌踉跄扑到御前。 鎏金谶语在火光中妖异闪烁。 哼,这分明是有人要借猫鬼案动摇国本!皇帝心道。 他眼中闪过寒光,手中的白玉圭碎成数瓣:\"给朕查!务必把这妖言惑众的逆贼给朕揪出来!\" 鸿胪寺看台处,药香弥漫,大星澜肩头渗血的绷带下隐隐泛青。 太医确认过大星澜并无大碍后,刘绰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各国使节都围了过来,以示安慰。 却是跟渤海国正使简单寒暄几句后,将主要关怀送给了虚惊一场毫发无损的刘绰。 刘绰被众人围在中间,有些局促。 幸亏李德裕匆匆赶来,帮她解了围。 她这段时间操心的事太多,累得脑仁都疼,实在疲于应对。 李德裕却是个交际应酬的好手,一点都不打怵。 大星澜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他去年才来到长安为质子。 新年宫宴时,刘绰尚在关中,他根本没机会见到。 可在国子监中读书时,他见过李德裕,知道他文武兼备,也知道他为了刘绰远赴关中相伴。 两人相谈甚欢,十分投契。 原本,那帮老臣唠叨着要他抢一个已经有了婚约的异姓县主,他是极不情愿的。 朋友妻不可欺! 他刚才着急救人并不是想在刘绰面前献殷勤,单纯只是想帮新交的朋友李德裕救下他的心上人。 可就在刚才,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赤松珠要那么拼命地赢下比赛了。 那双眼睛像星子一般,直到现在,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心头在狂跳。 “星澜兄,多谢你冒险救下绰绰,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待你伤好,你我定要不醉不归!”李德裕诚挚道。 大星澜强笑着回应:“李兄客气了,县主安然无恙便好!” 突然,刘绰被一个头戴立乌帽的僧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僧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手持十八子沉香念珠,袈裟上绣着的孔雀明王似要破帛而出。身旁站着的是倭国的遣唐使。 “大师可是叫空海?”刘绰鬼使神差开口问道。 僧人吃了一惊,“县主怎知小僧法号?” 他说话居然带着点吴语口音。 刘绰忙道:“哦,这几日本县主都待在鸿胪寺,听说的。对了,大师如今在哪座寺院清修啊?” “小僧在青龙寺,师从慧果大师。” 刘绰心头一动,果然跟电影里说的一样。 不过,他好像就是个诵经念佛的僧人,没什么捉拿猫妖的本事。 也不知道倭国这次遣唐使团里有没有阴阳寮的,不求有安倍晴明的本事,好歹让我见识一点东瀛方士的手段啊。 电光石火间,无数线索在脑中串联:陈玄礼诛杀杨国忠,韦见素参与兵变,王顺的东宫属官身份 “糟了!太子殿下——” 她霍然起身,却被守卫的金吾卫横戟阻拦:\"圣人有旨,在座诸君暂不得离席。\" “速去禀报圣人,太子殿下有危险!”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语般,东北天际突然腾起滚滚浓烟。 刘绰认得那个方向——正是东宫崇文馆所在! 崇文馆的青砖地上,小太监阿满蜷成虾米。 他十指抠进喉管,指缝间渗出的血混着黑色毒液,在《贞观政要》书页上洇出狰狞图腾。 太子李诵的月白常服溅满血点,握在手中的药碗\"当啷\"坠地——那本是他的膳食。 因为想起刘绰那少食减肥的叮嘱,他才将膳食赐给了阿满。 “殿下救···我···”阿满七窍喷出黑血,手臂痉挛着想要抓住太子的衣袍求救。 太子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博古架,他常把玩的琉璃盏应声而碎。 \"护驾!\"广陵王李淳的嘶吼穿透重重帷幕。 他挥剑斩断阿满痉挛的手臂,那截断肢竟还在青砖上抓出五道血痕。 琉璃碎片映出太子煞白的脸。 他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晕了过去。 第310章 中风失语 崇文馆的青砖地上洇开一滩黑血。膳房也被烧得满地狼藉。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勘察过现场后,阿满蜷缩的尸身被金吾卫用白布覆盖抬走。 东宫太子寝房内药气弥漫,李诵仰在蟠龙榻上,面如金纸。广陵王李淳剑指瑟瑟发抖的太医:\"已经用过华佗再造方,父王为何还不苏醒?\" 太医正指尖搭上太子腕脉,冷汗直冒。这浮取如鼓,沉取似絮的脉象分明是惊风之兆! \"殿下这是惊怒攻心,气脉逆冲所致。县主之前用的华佗再造方虽保住了太子殿下的性命,药性却太过温和。” 广陵王眉头紧皱,“那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是好?” 太医正犹豫片刻,“需用猛药,打通气脉,配以金针刺穴,或许能让太子殿下苏醒,但此药有一定风险。”广陵王握紧拳头,“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速速去准备。” “臣这就开方,此方乃是药王所创续命煮散,太子殿下服后必有奇效!\"说完,他扯开太子衣襟,十二枚金针瞬间没入要穴。 趁熬药的空档,李淳佩剑\"沧啷\"出鞘架在余司膳颈间:\"说!那膳食里头放的是什么毒?为何没有试毒便呈了上来?” 余司膳吓得瘫倒在地,哭喊道:“殿下饶命啊,小的也不知那膳食里有毒啊!那膳食是典膳丞王顺亲自准备的,小的只是奉命呈送,试毒···那是殿中的尝膳内官该做的啊。” 李淳听后,眼神一凛,收起佩剑。“可验得出是什么毒?” 满地太医纷纷看向刚才验看膳食的同僚,他对毒物颇为钻研。 那太医忙道:\"禀殿下,是牵机药!这毒十分刁钻,中毒之人两刻后才会发作。故此,宫人试毒根本无用。\" 李淳脸色愈发阴沉。牵机药毒性猛烈,且发作有延迟,这背后之人心思着实歹毒。 “王顺呢?把那阉奴给本王找来!”李淳的目光扫过殿中瑟瑟发抖的侍从,\"速查王顺今日还接触过何物!\" 宫娥颤巍巍捧来半块残饼:\"申时三刻典膳丞送来新制的胡麻毕罗\"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殿下,不好了···” “怎么?马球赛输了?” “球赛赢了···” “那你为何如此慌张?” “是···王典膳死了。” 李淳眼神一寒,“你说什么?王顺死了?怎么死的?” 此次和谈的正使是舒王。太子以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受风为由并未出席。 而为了让儿子避开京中乱局,太子又以侍疾的名义将李淳留在了东宫。 所以,这次招待外邦的马球会上,父子俩都没出席。东宫这边去的是广陵王世子李宁还有几位郡主。王顺随行伺候。 这倒奇了,一查到他那,他就死了。 连崇文馆的膳房都被烧了,也不知道大理寺那帮人究竟能查到多少线索。 “是···是被猫鬼杀死的···”小太监结巴着看向身后的女官。那是德阳郡主的贴身女官,瑞仪姑姑。 李淳握紧拳头,父王还是太天真了,猫鬼案岂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 先是杜佑,再是刘绰。 这背后之人手段狠辣,为了灭口竟直接杀了王顺。如今真是死无对证了。 “猫鬼?”李淳看向那女官道,“瑞仪,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禀殿下,王典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的,死状与前两起猫鬼案极为相似,引发了不小的骚乱。他腰间蹀躞带上搜到一枚符牌,上头的谶言与醉月楼那枚符牌一模一样。不止如此,还有刺客趁乱刺杀明慧县主。渤海国王子大星澜为救县主身受重伤。县主的护卫抓住了一个活口,已被金吾卫带走。郡主的意思是,或许那人能知道些什么。” 李淳眉头紧锁,想到太子的病情,或许刘绰能有良方也说不定,他当机立断道,“去把明慧县主请来。慢着···将李二郎一并请来!” 若此时只叫刘绰来,外头的人难免猜测是不是太子的身体出了问题。如此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朝臣们知道太子病重的消息。 月灯阁的骚乱在金吾卫镇压下渐息,刘绰却盯着典膳丞王顺的尸身浑身发冷。 舒王已经对东宫动手了,自己阿耶会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无法确认刺杀刘绰的刺客与猫鬼案无关,刘绰还来不及细审刺客就被金吾卫带走了。 “绰绰,怎么了?”见她发呆,李德裕走过来问。 “没什么,希望太子殿下那里平安无事。”刘绰挤出一丝笑意来。 “绰绰,你怎么不问问我马球赛的输赢?”李德裕拉起她的手,语带撒娇地逗她。 两人十指紧扣,刘绰轻笑,“我虽没看到你最后那一记进球,但好歹听到了看台上山呼般的喝彩声。月登阁球场四面皆是看台。远处的观众或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你瞧周围的人,虽说突发变故,但他们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喜悦。说起来,鸿胪寺用年轻学子来与外邦打马球的主意还真是妙。无论输赢都能展示大国气度。” 李德裕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今日这变故,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正说着,一名金吾卫匆匆赶来,对两人道:“县主,李公子,广陵王殿下请二位入府一叙。” 刘绰与李德裕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紧,随即跟着金吾卫前往广陵王府。一路上,刘绰心中担忧不已,不知道太子殿下那边究竟出了何事。 到了王府,广陵王一脸凝重地将他们迎进屋内。 “今日月灯阁球场之事,想必你们也有所察觉,是冲着东宫来的!舒王算是彻底跟东宫撕破了脸。”广陵王沉声道。 刘绰忙问道:“太子殿下现在如何?” “父王暂无大碍,但此事必须尽快查明真相,以正视听。”广陵王目光坚定,“我已派人暗中调查,只是这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还需你们相助。” 李德裕拱手道:“殿下但说无妨,我等定当竭尽全力。” 刘绰也点头表示赞同。 果然他们听到幕后之人是舒王,一点都不惊讶。 广陵王看着他们,微微点头:“那王顺是尚食局去年推选入东宫的。他认了杨志廉做干爹,常往神策军衙门送时令点心\" 李德裕眉头紧皱,思索道:“此事棘手。尚食局推选,又与杨志廉和神策军有牵扯,这背后之人怕是想让人以为太子殿下与神策军过从甚密···” 广陵王叹了口气:“如今只能先从王顺这条线查起。若是杨志廉已经站到了舒王那边,事情便不好办了。” 正说着,一名内官匆匆进来:“殿下,太子殿下醒了!” “太好了!父王可曾交代什么话?” 那内官忙跪地磕头道:“太子殿下人虽醒了,却···不能说话了!” 第311章 废储风波 人群熙攘的西市,暗巷中突然窜出个蓬头垢面的术士。他挥舞着桃木剑嘶吼:&34;马嵬坡的冤魂回来啦!要拿李唐宗室的血祭奠贵妃——马嵬坡的冤魂回来了···&34; &34;嗖&34;的一声,弩箭穿透术士咽喉。巡街武侯驱散围观百姓:“妖言惑众,死不足惜!闲杂人等速速归家!” 更鼓敲过三响,平康坊门户紧闭。 往日彻夜笙歌的醉月楼前,驻有武侯守门。 坊墙上贴着京兆府告示,城中猫鬼案频发,要所有养狸猫的人家到衙门登记造册。否则,一旦案发,后果自负。 &34;第七家了。&34;崔元礼踩着湿滑的青砖,望向身旁的许孟景,&34;一样的符牌,都是当年参与马嵬驿兵变和反对昭靖太子即位的人家,如今朝中人人自危,说是贵妃和昭靖太子魂魄不安在索命&34; 许孟景命随行之人离得远了些,凑到崔元礼耳边道,“听说了么?太子殿下中风了,如今已是口不能言!” 崔元礼眉头紧锁,他是博陵崔氏出身,人脉比许孟景更广,又怎会没听到这风声? 他压低声音道:“如今各邦使节齐聚长安,尤其是与吐蕃人的和谈正到了关键时刻。储君身体出了岔子,怎能不叫人忧心?朝中局势本就复杂,各方势力暗流涌动,若有人借此兴风作浪,那可就麻烦了。” 紫宸殿的铜漏发出清脆声响,李适盯着案头十二道废黜太子,请立舒王为太子的奏折,指节捏得发白。鎏金烛台上,三根儿臂粗的红烛同时爆出灯花。 大明宫丹凤门外,近百太学生白衣素冠,身前放着七口黑漆棺材,棺盖上&34;忠义千秋&34;四个血字在暮色中触目惊心。 领头之人振臂高呼,声音嘶哑如裂帛,“太子失德招致天罚,当立贤君安社稷!” 刘宅桃花坞,刘绰将药杵重重砸进石臼,药香庭院弥漫。 从东宫回来,她就联络了一号公务员,可是对方说,他也没有良药。因为,另一个世界的太子李诵就是中风瘫痪,没多久就死了。 “昨夜韦郎中叔父一家满门二十七口惨死,鸡犬不留,最小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韩风禀报道,“如今城中谣言四起,都道是天显异象,太子失德!家家户户去道观求了桃符挂在门上。” “这个李谊为了夺位真是毫无底线!”刘绰愤怒地扔了手中药杵骂道。 她承认,仅从身体条件上来判断,太子就不是个好的皇位继承人。 可若让舒王这样的人登上大位,真的好么? 韩风接着道:“另外,绮梦阁如烟娘子求见!她怕擅自登门辱没县主,特地要小人传话···” “可曾说是为了何事?”刘绰收回思绪问。 “似乎是为了醉月楼的一个乐伎!” “一个乐伎?许是被冯春香姐妹的事牵连了,你这就去将她带到桃花坞来!” 半个时辰后,如烟裹着素色披风入了刘宅角门。 一见到刘绰便跪地声泪俱下祈求道:“县主!求您给秋月姐姐一个全尸!”她指节发红托着一样物事,“那日嗣道王醉酒后说要谋害女学的消息就是她捎给我的。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李实怀疑,丢了性命。那恶贼不但杀人,还栽赃陷害,让她背上了巫蛊咒杀朝臣的重罪。这本就是戮尸的罪过。如今,那些查猫鬼案的官差寻不到真凶,又挡不住城中百姓的熊熊怒火,便将她当做泄愤的出气筒交了出去。昨日,秋月姐姐已经被弃于西市示众。百姓不明就里对她恶言侮辱····” 讲到此处,如烟已是哽咽到说不出话。缓了许久才接着道:“县主,秋月姐姐爱在鬓边簪白山茶花,她怎能受得了这样的糟蹋····听说您要办女学,她还问过我,您办的女学收不收乐籍女子?秋月姐姐本不识字,可硬是为了有资格入学,一笔一划抄了这份《女论语》···” 刘绰接过如烟手中的《女论语》,字迹虽粗拙却工整认真,看得出书写之人的用心。她心中一阵酸涩,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乐伎多了几分怜惜。 “起来,我定会想办法让她入土为安。”刘绰扶起如烟,眼神坚定。 如烟走后,韩风忍不住道:“县主三思!李实早把巫蛊器物塞进秋月妆奁。如今城中人心惶惶,民意汹涌。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未必就看不出秋月姑娘是代人受过,可还是把她的尸首交了出去,若此刻为她翻案无异于自寻···讨苦吃!” 刘绰自然知道他原本要说的是自寻死路四个字。 但刘绰心意已决,她看着韩风道:“秋月姑娘是为了给我传递消息才丢了性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含冤而死,受此大辱!” 她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带着我的手书去找二十八叔,他会带你混进物证房。从她房中搜出的巫蛊器物入手,看看这些所谓的‘证据’,跟李实有何关联。” 又对一旁的绿柳道:“去找卜管家,要他带着县主府的府兵去西市,拦住百姓继续对秋月姑娘的尸体施暴。” 听到这个命令的卜管家有些愣怔,忍不住抓住绿柳确认,“绿柳姑娘,县主真的是这样说的?此番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事情闹大了,便是县主在长安城贤名远播,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不过一个乐伎,就算真的递了消息,又怎值得县主为了她冒如此大险?何况上次女学被栽赃之事,靠的主要是鱼书吏给的名单才得以解围!” 绿柳视刘绰为仙人临凡,从不怀疑她的任何决定,坦然回道:“县主说了,她就怕事情闹不大呢!卜管家,你只管依命行事便是!” 说完,她便施施然走了。 赵典军更是一头雾水,拍着卜管家的肩膀道:“卜兄,咱们县主这是什么章程?” 卜管家虽心中担忧,但也不敢违背刘绰的命令,坚定道:“县主行事高深莫测,岂是你我能揣度的?你赶紧带着府兵去西市,将秋月娘子的尸身看护起来。” 与此同时,刘禹锡以御史台要同步猫鬼案证据的借口,带着韩风顺利混入了刑部物证房,开始仔细查看那些所谓的巫蛊器物。 翌日,指责县主府包庇巫蛊案重犯的奏折便如雪片般堆满了中书门下。 主持工作的贾耽蹙眉沉思,眼底的笑意却是挡也挡不住,“包庇巫蛊重犯,扰乱民心···这位明慧县主又要出什么奇招啊!” 第312章 四个疑点 西市开市的铜锣声响彻云霄,涌动的人潮看向一群容貌妍丽的女子。 平康坊的十二位花魁素衣抬着覆白布的尸架款款而来。最前方的如烟如柳高举朱漆牌匾,金字在日光中灼眼:&34;为枉死姊妹请命&34;。 一个时辰后,刘绰正在大明宫紫宸殿外跪候。 “宣嗣道王觐见!” 李实得意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绰,理了理衣冠,快步走进紫宸殿,对着皇帝行礼道:“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皇帝看着李实,微微皱眉:“何事?” 李实以头抢地,官帽歪斜着露出斑白鬓角,活脱脱一副忠臣蒙冤的悲愤模样,痛心疾首道:“陛下,刘绰身为县主竟派府兵保护一个乐伎的尸体!县主为我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又是和谈副使,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才····” 皇帝面露怒色,手上的字却没停:“真有此事?” 李实心中暗笑,脸上一本正经:“陛下,那乐伎秋月蓄养猫鬼咒杀朝廷命官,如今城中猫鬼案频发,人人自危,臣将她的尸首弃于西市,为的就是安定民心。可县主此举着实乱了朝廷法度。听闻,明慧县主与平康坊的那些女子关系甚密。她虽冰雪聪明,毕竟涉世未深,想来也是受了那些贱籍女子的蒙骗。” 皇帝搁下手中笔,眼神冰冷:“传刘绰。” 刘绰刚踏入殿内,尚未行礼便听皇帝怒道:“明慧,你做的好事,弄得一个两个的都来参你!人家缇萦上书是为了救父,你图什么?身为县主便该自重身份,为何要派府兵保护一个乐伎的尸体?” 嗓音虽大,语气里却带着一股祖辈责怪孙辈的亲昵之感。 这事他早就知道了,刚才罚刘绰跪在殿外,就是想杀杀她的蠢气。 平日里看着那么精明的小娘子,为何偏偏要往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案子里卷。 &34;陛下明鉴。&34;刘绰裣衽行礼,不慌不忙道:“陛下,秋月一案疑点重重,所谓猫鬼咒杀实是栽赃陷害。臣派府兵保护其尸首,是为了能彻查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况且,此女虽为贱籍,却也是我大唐子民,若任由她们含冤而死,他日真相大白,民心恐更难安。” 李实急道:“陛下,她这是强词夺理,分明是扰乱朝廷法度。陛下有所不知,如今不止县主府的府兵,平康坊十二乐坊的花魁齐聚于西市妖言惑众,引得百姓议论纷纷。若不是有人背后谋划,蓄意煽动,几个乐坊女子如何敢公然与官府相抗?” “嗣道王的意思是怀疑刘某是那幕后之人?”刘绰冷哼一声,“公道自在人心!焉知不是秋月冤屈过重,才引得这些教坊女子无法坐视?据我所知,这位秋月娘子乃是醉月楼的头牌,善弹琵琶,出事前常出入于嗣道王府,长安城中人人皆知,说是您的红颜知己也不为过。若说真有幕后之人,嗣道王怕是比我嫌疑更大?” “巫蛊案凡于嫌犯处搜得厌胜之物即可定罪!秋月房中的猫尸、血符皆是铁证!本王身居京兆尹之职,自当按律办事,绝不会徇私偏袒。”李实对着皇帝深深一礼,“陛下明鉴,从前常召此犯入府献乐,不过是因为臣家中女眷喜欢听她的琵琶曲。此犯不过小小乐伎,哪里就成了臣的红颜知己?愚民无知,陛下切莫信了这些坊间谣言啊!” “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何况人乎?秋月娘子不过小小乐伎,于嗣道王而言自然算不得弃车保帅。可她若因时长出入嗣道王府,一不小心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杀人灭口,栽赃成替罪羔羊,也不是不可能,您说对?”刘绰火药味十足地回呛。 马球场上那一幕她可还没忘记呢。 舒王忙着对付东宫,没道理在关键时刻多此一举收拾她。那剩下能指挥得动守捉郎,又与她有仇的大人物,可不就是李实? “你···你···血口喷人!”李实脸色一变,正要反驳,皇帝抬手制止:“都别吵了。” 他看着刘绰,“你既说此案有疑点,可有证据?” 刘绰胸有成竹道:“陛下,臣已派人暗中调查,如今确已有了些眉目。此案疑点有四。” 皇帝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刘绰不疾不徐从袖袋里取出一卷泛黄典籍:“这是臣从太医署咒禁博士那寻来的一本《阴阳术》。上面说,巫蛊若要应验,需取被咒者生辰八字、贴身毛发。且不说毛发,敢问韦元珪的八字,秋月一介小小乐伎,从未在韦府留宿过,又从何得知?此其一。” “许是那幕后之人给她的也说不定。”李实道。 刘绰向着皇帝行了一礼才道:“臣今日在宫门处,瞧见有太学学子抬棺请愿,才知是族中接连发了两起凶案的韦氏子弟。嗣道王不妨去问问跪在宫门外的韦郎中之子,可曾知道他阿耶的生辰八字?” “有理!”皇帝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消散,这两日他被这些太学生搞得十分头疼。他微微点头,示意继续。 刘绰接着道:“其二,所谓猫鬼咒杀,需在特定的日子、特定的时辰做法。韦元珪身亡那日,许府宾客众多,都记得是戌时初刻。那时,秋月正在醉月楼为客人弹奏琵琶,有众多人证。如此看来,她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可见咒杀韦郎中的另有其人!” 李实脸色铁青,急忙辩解:“这些不过是你一面之词,那从她房中搜出的厌胜之物又作何解释?” 刘绰冷笑一声:“嗣道王别急,刘某正要说呢。秋月姑娘虽是醉月楼花魁却不善诗文,识不得几个字。可我大唐子民皆爱诗文,若是被人知晓,难免损了她花魁的名号。故此,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行巫蛊诅咒之事,也不可能跑出去求别人帮着写符咒。只要将她房中搜出的诅咒字签与她所写字迹进行比对,便可知道是否出自一人之手。此其三。” 李实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强撑道:“如此隐秘之事,县主又如何得知?她既识不得几个字,又从哪里去寻她的字迹?” “陛下明鉴,这正是此案的第四条疑点。”刘绰将一本手札交到当值内官手中,“臣这女学除了教诗文、算学、医术外,还教些吹拉弹唱的艺科。秋月姑娘在教坊司学艺时有一好友,乃是绮梦阁的头牌如烟。因臣曾在绮梦阁写过一首词。数日前,她曾将自己手抄的一本《女论语》交于如烟姑娘,想借入女学教授琵琶的机会学些诗文,以此掩人耳目。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会突然畏罪自杀?” 皇帝接过手札细细查看,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李实见势不妙,额头冷汗直下,心中又喜又怕。 喜的是,为了避嫌,这案子不是由京兆府查的。真要追究失察之过,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过失。 怕的是,如果没了秋月顶罪,那他就成了咒杀韦元珪的最大凶嫌。相比于秋月的弱小,刘绰所提疑点,嗣道王府倒是都能设法做到。 “朕知道了。但即便你所言有理,私自派府兵去围了法场,也是不该。大唐自有法度,为了一贱籍女子,置朝廷颜面于不顾。你何时办事如此糊涂了?” “臣知罪!只因这幕后之人曾想借此案构陷我刘氏一族,还害得臣的四叔母丢了性命。臣这才冲动了。”刘绰委屈巴巴道。 皇帝这才想起,韦元珪正是死在了许家喜宴上,那嫁去许家的两个新妇都是刘家女儿。刘家还死了一个妇人。 “好了,你先回去,此案朕自会找办案官员查问。” ········ 紫宸殿案几上摊开的是一份太医署的药案。 皇帝焦灼踱步,看着跪在面前的三司官员,厉声斥问:“东宫膳毒一案查得如何了?” 大理寺卿道:“臣等无能!崇文馆膳房烧得干净,没寻到什么可用的线索。这牵机药乃西域传入,余司膳昨夜暴毙,也是中了此毒。如今只能先从毒药来源着手···” 刑部尚书则道:“臣等无能,城中猫鬼案频发,人手不足,膳毒案这才进展缓慢了些!” “那猫鬼一案呢?你们又查了些什么?”皇帝将内官所记刘绰指出的四条疑点甩到地上。“一介女子都能想到的事,你们想不到?她未见过尸体,也没见过物证,仅凭推断就能知道案子不对,你们看不出?你们当朕老糊涂了,才如此敷衍了事?” “臣等无能!” 崔元礼和许孟景挨了训斥,面如死灰地从大明宫退出时,正撞见贾耽的六轮牛车辚辚驶来。 他们心中也有委屈,他们又怎会看不出疑点重重? 可李实向来极受皇帝宠信。若无确凿证据,谁敢做那个出头鸟?一不小心就会被李实反咬一口,贬出长安。 不是谁都有明慧县主那样的底气,敢跟嗣道王撕破脸皮的。 二人忙上前行礼。 贾耽掀开车帘,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们一眼,“此案棘手,切不可懈怠。如今各方盯着,稍有差池便是大错。” 二人忙称是。 贾耽又道:“御史台这几日会上书弹劾嗣道王,你们大理寺和刑部也出点力。这样才能腾出手来好好查案。” 说罢,便放下车帘,牛车缓缓离去。 崔元礼和许孟景对视一眼,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莫非明慧县主这一闹,是为了告诉所有小心翼翼持观望态度的人,圣人对嗣道王已是极为不满? 贾相这话的意思正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腾出手来好好查案?查什么案? 猫鬼案和膳毒案怕本就是一个案子啊! 贾耽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他们说这些话。 陛下不是待舒王殿下比亲子还要好的么? 那符牌上明晃晃写着李唐皇室负了贵妃和昭靖太子,舒王压根就没打算遮掩。他剑指东宫之位的野心是摆在明面上的。 现在难的是,人家事情做得干净,你抓不到实证就不好定罪。 舒王身强体健,文韬武略,仪表堂堂,太子殿下的身体却真的是不堪大用。 朝中支持他的大臣越来越多。 他是昭靖太子的亲子,如今又出了那样的谶言,如果没有谋反实证,皇帝也不好动手收拾他。否则就真做实了,苛待昭靖太子和他后人的传言。 老相国怀中紧抱着鎏金匣,里头装着足以让李实万劫不复的铁证:泾阳县令的血书,永丰仓鼠雀耗账簿,更有一叠按着鲜红手印的供词,来自李实府中连夜出逃的账房先生。 他虽不喜王叔文那厮激进的做派,却绝不能坐视东宫一味受制。把李实搬倒,便是断了舒王一条臂膀,总能让东宫缓一口气。 &34;陛下,这是老臣查实的十宗罪。&34;贾耽躬身启奏,&34;强占民田、私改税籍、倒卖义仓之粮桩桩件件皆可验查!&34; 暮色中,秋月的素棺被百姓接力抬出城。每经过一处里坊,就有女子将白山茶抛入棺中,待到义庄时,茶花已堆成雪岭。 第313章 不能对不起二郎 刘绰归家时,暮色正浸透安邑坊的灰瓦。门房老仆缩着脖子欲言又止,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惊起满庭惶惶。 “县主!”绿柳捧着鎏金手炉迎上来,低声禀报道,“三老爷和三夫人带着十二娘子搬去光德坊了,二老爷遣人来说···说是四郎君要专心备考,他们不便叨扰,也从新昌坊老宅搬走了。” 刘绰会心一笑,被参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恼人又麻烦的亲戚不就主动避祸远离了么? 打扰刘谦备考?借口倒找的冠冕堂皇。 刘谦在国子监读书,在家待的时间不多。他们之前抢着去住老宅,找的理由也是这个。 “宅子是赁的还是买的?可曾查问过里坊治安?” 刘绰知道,自己这些叔父都比她阿耶会存钱。手上没有能在长安购下宅子,再舒舒服服过上几年的钱,是不会轻易拖家带口搬离彭城的。 绿柳道:“县主料事如神,高远亲自去瞧过,左邻右舍都是好相与的。” 终归是亲戚,他们要真出了什么事,还是得刘坤去操心。这样才算妥帖。 “那就好!”刘绰道,“你呢?野诗将军过几日就要回关中了?” 绿柳脸一红,低头道:“将军是说过过几日回关中,也提过成亲的事,可……可奴婢还没想好呢。” 刘绰轻轻一笑,打趣道:“瞧你这害羞的模样,想来心里也是在意他的。野诗将军一表人才,对你也是真心,你若有意,我这就让人准备起来。” 绿柳咬着嘴唇,犹豫道:“奴婢只是个丫鬟,怕配不上将军。” 刘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身份有何要紧,只要两人真心相待便好。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聪慧伶俐,又心地善良,野诗将军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绿柳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奴婢的双亲都过世了,婚姻大事,还得阿郎和县主做主。奴婢是舍不得县主!” 刘绰笑道:“那你舍得放将军一个人回凤翔?我可听说,李攀瘫了后,那位张娘子正在闹和离呢。长安离凤翔不远,便是嫁人了也可以把我这里当娘家,常回来看看!” 绿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坚定,“奴婢明白了,多谢县主。” 正厅里,曹氏正毫不避讳地对刘坤抱怨着:“郎君,看清楚你这几个兄弟了?也就老五是个好的,五弟妹在这陪了我一天,才刚回去看孩子。老四一家回彭城了,好歹说是要安葬张氏。垚儿还算孝顺,要给她守孝三年。老二和老三家,早就把宅子买好了,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透。这一听说绰绰出事了,立马跑得比谁都快。光想着共富贵,还不如明州六房的人在意绰绰的安危。今日纯儿可是过来宽慰了我好几回的!” 刘魁不好意思道:“这都是我们做弟弟弟媳的应该做的,嫂嫂不必放在心上。” 一旁的刘芳听到长嫂抱怨自己的几个兄弟,虽有些不顺耳朵却也深以为然,有些没底气地道:“嫂嫂消消气,如今还是绰绰的安危最重要。她历来是个心中有数的,既然敢派兵护人,自然有自保的手段。” 刘坤微微皱眉,沉声道:“罢了,他们自来都是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喜欢,以后也不必太过亲近。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刘珍也道:“阿耶说的是,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咱们问心无愧就好。如今最要紧的是绰绰的事,她虽不是第一次被参奏,可这回关系到猫鬼巫蛊,绝不可掉以轻心。好在二十八叔说了没事。否则,东宫的人总会给阿耶递个消息的。” “那为何现在还未归家?”夏氏忧心道。 刘绰出宫后又去送了送秋月姑娘,守在宫外的刘家仆从自然早就把消息送了回来。 只是做县主的去送一个月伎终归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怕气到夏氏,没敢让她知道。 刘翁安慰道:“莫要着急,绰绰办事向来稳重,许是路上耽搁了。” 正说着,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耶,阿娘,祖父祖母,我回来了。”刘绰的声音传来。 众人忙起身相迎。“绰绰,你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们了。”曹氏拉着刘绰的手,上下打量着。 刘绰笑道:“让你们担心了。可秋月姑娘舍命给我们递了消息,让咱们刘氏躲过一劫,咱们总不好看着她的尸身被那样折辱。放心好了,我已安排妥当,此事不足为惧。” 大家又说了些家常话,刘魁、刘芳便陪着两个老人回房歇息,只盼着这场风波能早日平息。 刘坤一家继续开起了小的家庭会议。 曹氏气道:“刚才当着你叔父姑母的面,我没好意思说你!你护下了她的尸身,又给她洗脱了冤屈,何苦再去送葬?若是让赵郡李氏的人知道了,人家该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刘家?再过几个月你可就要成亲了。” 刘绰笑着安抚道:“阿娘,我自有分寸。秋月姑娘于咱们有恩,女儿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若不去送她最后一程,日后定会良心难安。至于赵郡李氏,他们若因这点事就对我有看法,那这样的姻亲不要也罢。” “又胡说了!”曹氏白了她一眼,“你莫不是真看上那个吐蕃王子了?你可不能对不起二郎!我跟你说,你可别犯傻,二郎这样好的郎君打着灯笼都难找!长安城里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哪个身边没几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二郎血气方刚的年纪,连个收房的丫鬟都没有,还不都是为了你?那个什么吐蕃王子能为你做到此等地步?” 刘坤微微点头,“你阿娘说的是,咱们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事。这些年二郎一家对咱们多有帮衬。你以后行事还要多想想后果。” “他才多大?”刘绰刚要反驳,转脸看到自己大兄,他在李二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立时便闭了嘴。 这年头,李二这样的公子哥,性教育都是···不需要手姑娘··· 她只是不许纳妾,可以如今的观点看来,给他性启蒙的收房丫鬟根本算不得妾室。 这样一想,李二的确十分难得了。她也从顾若兰那儿听到过,韦澳那厮常拿这事取笑李二。说他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还要继续做和尚。 刘绰应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女儿知道了。对了,有件事咱们得心中有数,陛下怕是要对嗣道王动手了!” 曹氏立时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多行不义必自毙!谁让他哄骗你四叔母要害你大姐姐的?咱们家可是有神仙庇佑的!” 大明宫中,皇帝摩挲着案头那刺眼的符牌。良久,吐出一句:“削去李实宗籍,暂押宗正寺候审。” 李实被收押后,匿名投书突然激增。 有人揭发他用陈米换新粮,粮荒之际在黑市翻五倍价钱;有粮商状告他私设\"义仓税\",强征农户最后的口粮;最要命的是度支司主事临死前咬破手指写的证词,直指二十万石漕粮进了王府别院。 一时间,朝中局势更加混乱,大臣们分成两派,争吵不休。 三日后的大朝会,李实跪在龙尾道前听着监察御史唱诵罪状。他突然挣开金吾卫,扒着朱漆门槛嘶吼:\"陛下!臣愿献出全部家产充作军饷!求您看在臣侍奉多年的份上” 刘绰正在桃花坞里被曹氏盯着绣嫁衣呢,韩风进门禀报道:“县主,嗣道王以二十万贯家产自赎其罪,圣人削了他的宗籍,将他贬为通州长史了!” “我去,这都能不死?宗籍还能保命啊!”刘绰忍不住脱口骂道。 第314章 桃花庵歌 手中的绣花针猛地扎进了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染在嫁衣上那朵未完成的牡丹上。刘绰盯着那点猩红,耳边嗡嗡作响。 那是几十万灾民的冤魂在哭喊。 “绰绰!”曹氏惊呼着去抓她的手,“怎么这般不小心?” “阿娘,我没事。”刘绰收回手,将指尖含在口中,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她垂眸掩去眼中的冷意,轻声道:“只是没想到,李实这样的人,竟还能活着离开长安。” 曹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他毕竟是宗室,削籍贬官已是重罚了,何况还捐了那么多家产出来……” “重罚?”刘绰轻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的血迹,“二十万石粮食,几十万条人命,就值他一个‘削籍贬官’?”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暮春的风裹挟着桃花的甜香吹进来,却让她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里虽是大唐,可仍是皇权至上的时代。 百姓的命,在皇帝眼里不过是账簿上的数字,而李实这样的“自己人”,只要不威胁皇权,不是对着皇帝本人,总能留一条命。 而自己始终是这时代的异类——无法对生命麻木,也无法对权贵低头。 “绰绰……”曹氏有些不安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阿娘,我想搬去县主府住了。”刘绰转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婚期将近,许多事要准备,住在那边更方便些。” 曹氏犹豫道:“可县主府刚刚修缮完毕,况且你一个人住……” “阿娘忘了,女儿如今可是县主,光是圣人赏赐下来伺候我的女史和仆婢就数不过来,何况还有那么多府兵在?”刘绰笑了笑,“阿娘放心,我只是想提前适应一下。” 曹氏打心底里觉得女儿若是从县主府出嫁似乎比从刘宅出嫁要体面很多,也就没有多想。 当夜,刘绰独自坐在灯下,提笔写下一封信。烛火摇曳中,她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韩风。”她放下长安前往通州的路线图,轻声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县主有何吩咐?” “李实何时离京?” “五日后,由金吾卫押送出城。” 刘绰将信笺折好,递给他:“五日后把这封信送到国子监,告诉冯春桃——‘海棠花开’。” 韩风接过信,光看封皮他就知道收信人是李德裕,他迟疑道:“县主,您这是要……”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刘绰望着窗外的夜色,轻声道,“在这个世道,有些公道,得自己亲手去讨。” 说搬就搬,第二日刘绰就雷厉风行地搬入了县主府。当日,赤松珠的贺礼第一个送到了门前。 十二名吐蕃武士抬着鎏金礼箱穿过长街,引得长安百姓纷纷驻足围观。为首的礼官用生硬的唐话高声宣读:“吐蕃王子赤松珠,贺明慧县主乔迁之喜!” 刘绰站在府门前,阳光为她的裙裾镀上一层金边。她唇角含笑,目光却越过那些华贵的礼物,落向大明宫的方向。 “县主,这”卜管家捧着礼单,面露难色。 “收下。”刘绰轻抚过最上层那件雪白的狐裘,“多谢赤松珠王子,这礼物我很喜欢。” 和谈关口,刘绰和赤松珠又是绯闻对象。当日午后,这消息便如野火般传遍长安。 平康坊的歌姬们编了新曲,酒肆里有百姓拍案怒骂赤松珠不要脸,连深宫中的皇帝都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明慧县主收下了赤松珠的重礼?”李适眯起眼睛,“她不是与李吉甫家那个二郎情投意合么?” 杨志廉躬身道:“收下了,老奴听闻,赤松珠王子还邀了县主明日出城骑马。” 皇帝手中的茶盏一顿,茶水溅湿了龙袍下摆。 “她答应了?” 杨志廉忙道:“县主身为和谈副使,此举许是为了招待吐蕃使臣而已。” “那便让鸿胪寺派官员跟着,堂堂副使身边不能一个随用的吏员都没有!”李适道。 “奴婢遵旨!” 次日清晨,刘绰一身骑装出现在城南驿亭。胭脂色的胡服衬得她肤若凝脂,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鎏金小刀。 除了鸿胪寺的几个官员外,刘家另有随行仆从声势浩大地驾车跟随,春游一应器具和吃食应有尽有,甚至沐浴用的木桶都没落下。 赤松珠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到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县主果真是守时之人。\"他行了个吐蕃礼,红鬃马兴奋地踏着蹄子。 刘绰微微一笑:\"王子谬赞了。听闻城南有一处海棠谷,此时花开正盛,不如我们去赏玩一番?\" 赤松珠大喜过望,连忙策马跟上。两人并辔而行,身后只跟着胡缨、吴钩和两名吐蕃护卫。 一连两日,骑行之地越来越远。 大明宫中,在得知李家送去的胡缨和吴钩一直跟在刘绰身边随行伺候后,皇帝也放下了戒备。 “那赤松珠除了拉着她与吐蕃人共舞外可曾做过别的什么?” 杨志廉摇头,“鸿胪寺跟去的人回报说,县主倒是问了那赤松珠不少吐蕃的风土人情,还输了他几件琉璃器皿。” “琉璃器皿?”御案后的皇帝扫了眼自己屋里刘绰进献的琉璃摆件,不自觉笑了起来,“她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更不会浪费时间做无聊之举。莫不是想跟吐蕃人做生意?” 国子监太学,韦澳实在按捺不住去找李德裕,“二郎,你还坐在这看书?听说了没有?嫂···县主这两日是什么意思?一天到晚跟那个赤松珠黏在一起,赛马踏春,赏吐蕃乐舞,又唱又跳,又是陪玩又是陪吃的!你就不着急?你可是为了她守身如玉,到现在都没尝过女···” 李德裕深色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莫要胡言。我自是信她。绰绰不会做无端之事。” 韦澳急得跺脚,“可如今长安城内流言蜚语甚多,说县主被赤松珠迷惑,你就不怕嫂夫人真被那浮浪子给拐跑了?” 李德裕的视线重新回到书本上,目光坚定道:“清者自清,理那些流言作甚?她若真与赤松珠有些什么,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与他外出?” “可···” “怎么?你是觉得我比不上那个吐蕃王子?”李德裕笑着反问。 “那自是比不上你的!这小子马球打得是不错,骑术好,相貌也还行,可他不会下棋啊!嫂夫人这么喜欢下棋的人定然看不上他!最重要的关口是····”韦澳看着李德裕那淡定的模样不由也淡定了下来,甚至起了戏弄他的心思。 “是什么?”李德裕忍不住问。 “嫂夫人可只送过你诗啊!元夕二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韦澳夸张地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啧啧啧,这份情意谁能比得了?害得我每年上元节都得被阿耶念叨一回!” 他潇洒起身,“是我瞎操心了,你接着读你的,我就不打扰了!” 与此同时,赛马输了的刘绰对赤松珠道:“我又输了,王子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来便是,只要不是关于火器制作等关乎我大唐安危的事,刘某定当知无不言。” 赤松珠也不客气,想也不想便道:“你从前住的地方为什么叫桃花坞?” 刘绰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因为一首诗。我很喜欢这首诗,就从里头取了几个字做院子的名字。” “什么诗?” 刘绰也不扭捏,朗声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几个随行地鸿胪寺官员听完刘绰吟诵的《桃花庵歌》,先是愣住,而后纷纷拍案叫绝。 其中一位年长的官员抚须赞叹:“此诗洒脱不羁,却又暗含深意!‘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何等超然!” 另一位年轻些的官员则激动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妙极!妙极!” 赤松珠其实并不能全然体会这首诗里的意境,只是被刘绰吟诵诗歌时的神情所吸引。见众人反应,也知此诗不凡,忍不住问道:“县主,这首诗是何人所做?” 刘绰微微一笑,目光悠远:“此诗乃是一位隐士所作,他姓唐,名寅,字伯虎。” “唐伯虎?”鸿胪寺官员面面相觑,“下官从未听闻此名,不知这位隐士现居何处?” 刘绰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马鞭,语气平静:“他已不在人世了。” ——作为后来者,唐伯虎确实不在这个时空,但她却把他的诗带到了这里。 赤松珠见她神色微黯,以为她是在感怀故人,便安慰道:“能写出这样的诗,想必是个极洒脱的人。” 刘绰抬眸,笑意浅浅:“是啊,他一生潇洒,不愿为世俗所困。” ——而她,却终究无法像唐伯虎那样,真正超脱。 鸿胪寺的官员们回城后,立刻将这首诗传抄出去。 短短两日,《桃花庵歌》便传遍长安—— 诗中“花酒”意象与青楼文化天然契合,平康坊的歌姬们争相传唱,一时间“桃花庵里桃花仙”成了最流行的词句。 甚至有人将诗题在国子监的墙壁上,引得博士们褒贬不一。 “此诗语言浅白如话,满是市井之气,到底失了典雅庄重!” “非也非也,我倒觉得此诗雅俗共赏,颇有魏晋的狂士之风!” “没听说过这个唐寅啊!莫非是彭城名士?” “说不得,这诗就是县主自己写的,根本就没有唐寅这个人!” “县主是何等样人?还用得着拿桃花换酒钱?这诗骨子里透着古愤世嫉俗,县主可是春风得意啊!” 大明宫内,皇帝李适正批阅奏折,杨志廉小心翼翼地呈上一张诗笺。 “陛下,这是明慧县主前日吟诵的诗,如今已在长安传遍了。” 皇帝接过诗笺,目光扫过那狂放不羁的诗句,眉头微挑:“‘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这诗倒是狂得很。” 杨志廉低声道:“听闻此诗乃是一位叫唐伯虎的隐士所作,只是此人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笑道:“这诗里的意思,倒像是讽刺那些汲汲营营的权贵。” ——他自然听得出诗中的傲气,甚至隐约觉得,这诗里藏着的,是刘绰自己的心声。 “陛下圣明,如今城中那些不得志的寒门文人极为追捧此句,酒肆茶馆里出了不少仿诗。”杨志廉试探道:“陛下,可要查一查这‘唐伯虎’?” 皇帝摆摆手:“不必了,既是隐士,查也无用。倒是明慧县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她这两日,可还和赤松珠出游?” 杨志廉忙道:“县主今日未出城,倒是赤松珠王子派人送了一匣子吐蕃的雪莲到县主府上。县主又转手送给了在府中养伤的大星澜王子。” 皇帝轻笑一声:“她倒是会借花献佛还人情。” 市井百姓虽不懂诗中的深意,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一句却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连卖胡饼的小贩都能随口吟诵两句。 长安城的茶楼酒肆里,百姓们对这首诗津津乐道。 “桃花庵里桃花仙,县主怎会认识这样的隐士?” “你懂什么?县主本就是仙人转世,说不定这唐伯虎就是她在仙界结识的!” 众人哄笑,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默默放下茶钱,悄然离去。 ——那是李德裕。 他站在街角,望着县主府的方向,低声念道:“‘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唇角微扬,眼中却是一片深邃。 “绰绰,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第315章 伏杀 长安城,朱雀大街。 李实被削去宗籍,贬为通州长史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出城这日,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他们手中攥着瓦片石子,眼中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 “狗官!还我儿的命来!” “天杀的畜生,你也有今天!” 怒骂声如潮水般涌来,李实的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金吾卫手持长戟,将扑上来的百姓拦在两侧,却挡不住那些飞来的秽物。“啪”的一声,一枚臭鸡蛋砸在李实的车帘上,腥臭的蛋液顺着帘缝滴落。 李实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掀开帘子,阴鸷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冷笑一声:“一群贱民!” 马车终于驶出城门。李实长舒一口气,正欲闭目养神,忽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掀帘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刘绰正与赤松珠并辔而立,那谈笑风生的样子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李长史,别来无恙啊。”刘绰早已瞧见了他,微笑着打了招呼,声音清亮。 说出的话确实那样的刺耳朵,李长史? 他眯起眼睛,压下心头怒火挑衅道:“明慧县主好雅兴,这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可惜啊,你如此处心积虑,可又能拿我怎么样?老夫年纪大了,嗣道王的爵位本就该传给世子。知道为什么吗?这天下终究是我李家的天下!通州虽远了些,却颇为富庶,不过二十万贯而已,去散散心也好。只要王府还在,老夫迟早会回到长安,咱们走着瞧!” 这厮还想去通州继续刮地皮? “作恶多端自有天收,李长史小心有命搜刮没命花!”刘绰唇角微扬,目光却冷如寒冰,“一路走好!” 李实冷哼一声,正要放下车帘,忽听城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金吾卫回城了,打死这狗官!” 霎时间,早已按捺不住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出城门,瓦片、石子如雨点般砸向李实的车队。 “保护郎主!”护卫一边护住自己的脑袋一边高喊,但愤怒的人群已冲破防线,车队瞬间乱作一团。李实的马车被砸得砰砰作响,车夫吓得面如土色,拼命抽打马匹:“阿郎,咱们怕是得改道!” 李实知道,京兆府治下几个县的百姓都恨他恨得要死。走官道的话,怕是得一路都被追打。 他咬牙切齿:“走小路!快!” 马车仓皇转向,驶向一条偏僻的山道。李实不知道的是,这条路的尽头,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县主好气魄,敢对不可一世的嗣道王出手,还真的将他赶出了长安!”赤松珠以为刘绰被李实气到了,笑着安抚道。 “王子可有兴致再赛上一程?”刘绰却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看看这次咱们谁能先到海棠谷?” 赤松珠眼神一亮,笑道:“自然有兴致,县主可别输了。”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箭般飞驰而出。刘绰也不甘示弱,驱马追了上去。两人在官道上策马狂奔,扬起一路尘土。 一个时辰后,海棠谷中,刘绰对赤松珠道:“王子想不想知道这山谷中为何遍植海棠?” “为何?”赤松珠目光灼灼道。 “这片林子乃是祈国公家的产业,因国公夫人喜欢海棠花,祈国公便叫人在这半边山头都种了海棠。只要翻过这座山头,看到的就全然不是这般景色了!”刘绰边往众人拴马的地方走边笑着道。 见刘绰笑靥如花地穿梭在林中,赤松珠想起来到长安后学过的一句唐诗,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忍不住伸手为她摘下一枝盛开的海棠。 “听闻长安女子喜欢簪花,小王觉得此花与县主甚是相配。” 远处传来三声布谷鸟叫,刘绰耳尖微动,那是韩风发出的信号,意味着李实的车队快要行到伏击地点了。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多谢王子!” 接花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触碰到赤松珠的手指,刘绰脚步慌乱地道:“要不咱们再去那边瞧瞧?” “县主小心!”鸿胪寺的官员开口喊人时已经晚了,刘绰一脚踩到了一坨马粪上。 赤松珠连忙道:“前面有处清泉,县主不妨” “王子是贵客,刘某身为副使,岂能如此失态?”刘绰摆出一副小儿女情态,难掩娇嗔地道,“我带了替换的衣裳,这便回帐去沐浴、焚香、更衣。烦请诸位同僚照顾好王子,刘某稍后就来。” 鸿胪寺诸官生怕刘绰日日陪着赤松珠游玩真玩出什么感情来,自是巴不得将两个人分开,十分乐意地解围道:“县主放心,陪伴王子游玩之事交给我等便是!” 不多时,三骑快马穿林而去。那是刘绰、韩风还有陈烈。人前亮相太多的胡缨和吴钩则被留在了营地。 长安城外三十里,有一处名为“断魂峡”的险要之地。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平时少有行人。 刘绰站在峡谷上方,山风扬起她的衣袂。她手中是一把精致的火铳,铜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县主,都安排好了。”韩风低声道,“李实的轿子会在一刻钟后经过这里。到时,冯春桃会带人在峡谷西口制造混乱,引开大部分护卫。” 刘绰点点头,目光扫过峡谷底部——那里散落着几块尖锐的岩石,正对着一处陡峭的悬崖。 山风呼啸,她摩挲着火铳的鎏金纹路,深吸一口气。这一刻,她等了太久。 远处,李实的马车缓缓驶入山谷。 走着走着,只觉一阵异香随风飘来。 “掩住口鼻,有埋伏!”为首的护卫训练有素,没多久便觉察出了不对,忙提醒道。 可护卫们已吸入了不少毒烟,虽尚未跌倒,身体却开始麻痹有些不听使唤了。 六道身影从一块巨石后闪出,如鬼魅般杀进李实的车队。 李实大惊失色,慌忙抽出佩剑:“你们是谁?胆敢袭击朝廷命官!\" 回答他的是破空而来的箭矢,数名护卫应声倒地。 混乱中,李实看到一个女子手持短刀向他冲来:“李实,你的死期到了!” 护卫头领挡住女子的必经之路,与她斗了起来。 “守捉郎···冯春桃?”李实功夫不差,看清了刺客的招数后,随即狂喜,拔刀便要加入战局,“来得正好,倒省得本王再去找你了!”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破寂静,李实膝盖猛地炸开一团血花。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举目四望,却只见高处的岩石,根本不知道冷箭自何处来。 刘绰俯下身子低声骂了句,“擦,果然移动靶不好打!” “来人啊,护驾!快来保护本王!”李实忍着剧痛爬起来。 幸存的护卫还有不少,这时候的家养武士个个都悍不畏死,十分忠诚。他们很快便分出一部分挡住刺客,另一部分聚集到李实身边要带着他突围而去。 “嗖——” 第二枪精准命中李实的胸膛,他惊惧地睁大眼睛,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血洞,然后倒地哀嚎。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护卫们乍然见到此等情形,惊骇过后便是极度的慌乱,胸口这么大一个血洞,还能活么?为何看不到暗器在哪里? 保护的目标若是死了就失去了保护的意义,斗志自然也土崩瓦解。 峡谷上方,陈烈看着杀神般将剩下的护卫全部解决的蒙面男子,赞叹道:“这个冯无忧果然名不虚传,当真可以一敌百!” 韩风追问,“陈兄,若是你对上了可有胜算?” 陈烈老实巴交道:“刀剑自是只有打了才能知道,不过此人善于用毒,真交起手来,怕是得有人相帮才行!” 与此同时,峡谷下方的李实也认出了来人,许是失血过多已经让他意识模糊,他看着浑身浴血的冯无忧竟像是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冯无忧?是舒王殿下派你来的?快,快保护本王!” 摘了面巾的冯无忧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你居然···是他要你来杀我的?”李实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求生的欲望让他挣扎着向前爬去,却被冯春桃一脚踩住后背。 “这一刀,为我阿耶!”冯春桃手起刀落,李实的右臂齐肩而断。 “这一刀,为我阿娘和族人!”第二刀刺入他的腹部。 “这一刀,为我阿姊!” 李实的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守捉郎们冷眼旁观,无一人上前。冯无忧蹲下身,“你以为舒王会救你?他早将你当作了弃子。泾阳县令的口供你以为是谁送到贾相那里的?” \"不不可能\"李实满口鲜血,眼中满是绝望。 冯春桃擦干刀上的血迹,冷冷道:“十三叔祖,把他扔到林子里,让他也尝尝被野兽撕咬的滋味。” 第316章 黄雀 伏杀成功后,刘绰策马疾驰回营,山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心里盘算着时间——借故沐浴的戏码最多撑一个时辰,这期间可能会发生很多变故,若再不回去,赤松珠和鸿胪寺的人怕是要起疑。 “县主,前面不对劲。”韩风突然勒马,警惕地环顾四周。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着她的发髻钉入身后树干。 刘绰眯眼望去,只见前方林间人影晃动,隐约有金属反光。她暗骂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有人埋伏? 紧接着,舒王世子李佑带着十余名弓箭手从树后现身,脸上挂着阴冷的笑意。 为了拉拢祈国公的支持,他今日约了祈国公世子和十六王宅几个王孙出城狩猎,追逐猎物到附近,刚要射杀,那鹿却被一种类似于爆竹的奇怪响声惊走了。 最可恨的是还梅开二度,这让他如何能忍受?立时便想将那扰他兴致的小贼抓来千刀万剐,没成想竟然撞上了刘绰。 倒是奇了,那黏人的吐蕃人竟没跟着她。她此刻只带了两个护卫,岂不是杀她的好时机? “明慧县主?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李佑慢悠悠地拍着手,“本世子正愁今日猎不到什么稀罕物,没想到竟撞见一只‘狐狸’。” 刘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得比他还灿烂:“世子说笑了,狐狸哪有我值钱?你要是缺猎物,不如去西市买两只兔子凑数?” “听说你这几日招待那位吐蕃王子甚是尽心,又是陪吃又是陪玩的。啧啧啧,若这么想攀龙附凤,直接嫁给本世子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 李佑早就想为自己的母妃出一口恶气,眼见刘绰已成瓮中之鳖,自然要极尽侮辱之能事。他的随行之人也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刘绰不屑笑道:“凭你也配?别说我不稀罕嫁进舒王府,便真是要嫁也是嫁给你阿耶。世子这是什么爱好?喜欢四处认娘?怎么?舒王妃整日里忙什么,让你缺乏母爱了?” 李佑笑容一僵,随即阴狠道:“牙尖嘴利!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箭快!” 他一挥手,弓箭手齐刷刷拉满弓弦。 李佑怒不可遏:“给我射死她!” 箭雨袭来,刘绰三人且战且退,陈烈如猛虎下山,一刀劈翻两名弓箭手,韩风则护在刘绰身侧,用短弩精准点射。 眼看就要被逼入绝境。突然,林中又杀出一队黑衣武士,个个手持连发弩,二话不说加入战局。 领头的黑衣人压低声音:“县主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没时间多想,刘绰猛夹马腹,冲韩风和陈烈喊道:“撤!” 三人借着黑衣人的掩护冲出包围,头也不回地往营地狂奔。 身后,李佑的怒吼声远远传来:“刘绰!你逃不掉!” 一口气奔出去几百米,刘绰脑中依旧有个疑问:那些人是谁?为何要出手帮她? 因为出其不意,又有火力压制,几息间黑衣人就将李佑的人马逼退回林中。似乎知道林中还有其他狩猎者,他们并不恋战,一击就走。 待李佑等人再从林子里露头,哪里还有半片衣角在? “她今日不是该在海棠谷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从道:“兴许也是出来狩猎的?吐蕃人极善骑射,那赤松珠要献殷勤讨好县主,自然要挑自己擅长的事来做!” “蠢货!若是狩猎,为何他们三人都没带弓?”李佑眯起眼睛,看向刘绰三人的来路,冷声道,“你们几个去那边探探,其余人随我去海棠谷。她轻装简行,行事鬼祟,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营地内,跟刘绰身形最像的菡萏正泡在浴桶里,热水蒸得她脸颊通红。屏风外,绿柳和蔷薇一唱一和地制造着“县主沐浴”的假象。 “县主,水还热吗?要不要再加些花瓣?”绿柳故意提高嗓门。 菡萏低声道:“已经一个时辰了,县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赤松珠的声音:“县主可在?本王带了新酿的青稞酒,送与县主品鉴。” “这吐蕃王子也真是的,咱们县主在沐浴,他不在自己帐篷里待着,伸长了脖子在外头等着算怎么回事?咱们要不要模仿县主的声音,把人赶走?”菡萏说着,作势便要捏鼻子。 绿柳忙按住她的手臂,摇头阻拦,又匆匆走到帐外,镇定自若地笑着传话:“王子此举怕是不妥,我们县主正在沐浴,尚不便见客。” 赤松珠笑道:“绿柳姑娘想多了,沐浴时小酌一杯,别有一番滋味!小王只是送酒过来请县主品鉴,别无他意。” “多谢王子美意!” 半个时辰后,帐篷外又传来鸿胪寺官员的声音:“胡缨姑娘,下官有要事禀报县主!” “何事?”胡缨木着一张脸,冷冷看过去:“县主正在沐浴,新采的海棠花瓣刚送进去,岂容打扰?” “是舒王世子···他在附近狩猎,听闻此地海棠开得正盛,县主和赤松珠王子也在,便想着过来一道赏玩!” “不管谁来,也得等县主沐浴完。你没跟世子殿下说,县主正在沐浴?” 那官员面露难色,“说了,可世子殿下····下官···实在不好阻拦。” 正说着,李佑已带着人浩浩荡荡杀到了帐篷外。 他料定了刘绰一路躲躲藏藏避人耳目,脚程绝没有自己快。 鸿胪寺的人却说,一个多时辰前刘绰踩了马粪,此刻正在沐浴,难道这女人还会分身术不成? 摆明了帐篷里头的人不是刘绰!他二话不说,便要往里面闯。 胡缨和吴钩也丝毫不客气,直接拔刀阻拦:“世子殿下请自重!” “狗东西,敢拦本世子的路!”李佑冷笑一声,“县主沐浴许久,却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却是李德裕带着几个随从策马赶到,他大声道:“世子殿下这是何意?为何要强闯李某未婚妻子的营帐?” 李佑看到李德裕,倒是十分意外:“今日真是热闹,连你也过来了!李二郎,本世子只是担心县主沐浴太久出了意外,并无他意。” “哦?是么?如此还真要多谢世子美意了!”李德裕翻身下马,走到李佑面前,拱了拱手。 “这是自然,须知县主日日陪伴的可是个吐蕃人!县主博学多才,是我大唐之宝,若出了什么闪失,岂不可惜?”他故意将日日陪伴几个字说得极重,就是要讥讽李二。“李二郎不是在太学里埋头苦读么?今日怎么舍得出来了?” 李德裕脸皮极厚道:“想她了,就来了,不行么?” 李佑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冷哼一声,“既然李二郎来了,那便让县主出来一见,也好让我等安心。还是说,你也知道,明慧县主根本就不在里面?”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刘绰的声音:“二郎稍等,我这就出来。” 不一会儿,刘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发丝微湿,面色红润,宛如出水芙蓉。 她先是向李德裕投去一个娇羞的眼神,然后看向如丧考妣的李佑,笑道:“怎么?世子殿下如此着急,莫非家中有人在沐浴的时候淹死了?” 第317章 狐狸精 帐帘掀开时,李佑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刘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全然顾不上刘绰话语中的冒犯之意。“你一直在帐中沐浴?这怎么可能···我刚才明明···” 可事实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亲眼看见帐帘被掀开,刘绰缓步走出。 现在,她发梢还滴着水,脸颊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身上换了件杏色襦裙,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花香与水汽,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方才是在沐浴。 “世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刘绰一脸疑惑地环视四周,“我不过沐浴片刻,营地怎的这般热闹?” “沐浴片刻?这前前后后可快要两个时辰了!谁会沐浴这么长时间?这其中必有猫腻!” 刘绰秀眉微蹙,“世子殿下此言何意?我不小心踩了马粪,自然要洗得干净些。烧水、焚香、熏衣、沐浴的,时辰久些又如何?这与人无碍?” 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上前一步,恰到好处挡在李佑与刘绰之间:“世子殿下现在可放心了?” 他伸手自然地揽住刘绰的肩,“外头风大,你头发还没干,小心着凉!”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刘绰微微一怔。她能感觉到李德裕的手在她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像是在传递某种讯息。 果然,那助人的黄雀是李二。 “你撒谎!”李佑阴鸷地笑了笑,“明慧县主好手段。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这么快便赶回来的,但一刻钟前,本世子分明在断魂峡附近的林子里撞见你带着两个护卫行事鬼祟···当时本世子还曾与你说过几句话,莫非堂堂县主还想抵赖不成?” 营地内顿时一片哗然。 鸿胪寺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远处的赤松珠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刘绰露齿笑道,“世子殿下的意思是,你刚才在那边的密林中见过我?不止见过我,我还行事鬼祟?” “正是如此!” “那敢问世子,我在那林中跟你说了什么话?”刘绰坦然至极地反问, 李佑一噎。 他们在林中说的话还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 “不过随口几句闲谈罢了,无甚重要。本世子追逐猎物而至,随行之人众多,不止一双眼睛看到,由不得你不认!” “无稽之谈!”刘绰掩口轻笑,指了指营地众人,“世子莫非忘了,今日我是与赤松珠王子同游,更有鸿胪寺诸位同僚为证。”她望向一名鸿胪寺官员,“是不是?” 那官员立刻行礼:“世子殿下,下官一直都在营地,确实未见县主离开。” “不错,小王也可以作证,明慧县主确实一直与小王在这谷中赏花。”正在此时,赤松珠手里捧着一壶酒走了过来,他琥珀色的眼睛直视李佑,又看看李德裕,最后目光落在刘绰身上,“县主,这酒如何?” “甘洌顺滑,十分好喝!”刘绰赞道。 李佑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连吐蕃王子都会为刘绰说话。“他们都被你蒙蔽了,谁能保证从头到尾这帐中沐浴之人都是你?说不得便是你假借沐浴来了个金蝉脱壳!” 刘绰不以为意:“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跑到那边去?这时节若论景色,哪里比得上海棠谷?” 她说着,目光扫向一旁的鸿胪寺官员。几位官员虽然心中打鼓,但想到刘绰的身份,还是纷纷点头称是。 他们跟刘绰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她真的离营做了别的事,他们也不能拆台,否则就是失察失职甚至会被说成是同谋! 李佑冷笑,“雁过留痕,本世子已派人去查探了,你有何图谋,很快就能大白于天下!” 刘绰心下更加镇定了,合着这厮还不知道李实改道走了断魂峡的事。 那就更谈不上找到李实的尸体了! 何况,这世上见过突火枪伤口是什么样子的人都在张敬则的凤翔军中呢。 “说到图谋,我倒想问问世子殿下,县主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却突然闯到她帐外,还一口咬定她去过别的地方,行事鬼祟。”李德裕语气不善道,“世子似乎对在下未婚妻子的行踪格外关心,究竟想要干什么?” 见李佑被问的哑口无言,鸿胪寺官员适时插话:“世子殿下,山中雾气氤氲,看错也是常事。不如” “本世子没看错!”李佑突然暴喝一声,引得县主府的府兵纷纷按刀。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道:“本世子亲眼所见,岂会有假?你当时穿着黑色骑装,带着一个使刀的高个护卫和一个用弩的瘦小随从!” 刘绰面不改色:“世子说的这般绘声绘色,倒像是真的一般。只可惜”她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胡缨和吴钩,“这几日,我只带了他们二人护卫在侧,诸位都是见证,何来什么使刀用弩的?” “哎呀,不好!”她突然捂住嘴,露出害怕的表情,“世子殿下莫不是遇见了山中精怪?他们幻化成我的样子,与世子开了个玩笑?” 此言一出,不止李佑,连鸿胪寺众人都被唬住了,不自觉都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刘绰接着道:“虽说世子殿下身份贵重,自有神明庇佑,便是遇到了什么邪祟之物,也无大碍。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尤其是狐狸精,听闻他们最是擅长化作人形诱骗过往路人,吸其精气以助修行,这可大意不得啊!世子殿下还是赶紧回城找太医署的禁咒博士瞧瞧,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赤松珠也道:“是啊,本王子可以作证,从头到尾,那二人都未曾离开县主的营帐。若无护卫,县主怎敢离营?这荒郊野外的,万一遇到什么猛兽如此说来,世子所说的那个''明慧县主'',恐怕真是山精所化。” 见刘绰说得无比诚恳,一时间,李佑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难道真是山中精怪? 可那些突然冲出来掩护她逃走的黑衣人又是哪儿来的? 他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扫视,突然冷笑起来:“好,很好。本世子这就进宫禀明圣上。到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绰一眼,“希望县主还能这般镇定。” 待李佑带人走远,刘绰立刻拉着李德裕进了帐篷。一进去,就看到小脸泡澡泡得通红的菡萏。 “辛苦你了。”刘绰柔声道。 “你就是扮做她混出去的?”李德裕声音凉凉道。 “是不是很像?”刘绰忙不迭点头,“李实被贬出长安,舒王那边本该避嫌的,我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会撞上李佑这厮!” 等众人都退出帐篷,李德裕才转回来,脸上带着难掩的怒意:“县主好计谋。又是连夜搬家,又是送信退婚的,刺杀李实这样大的事想自己一个人担了?” “你都知道了?”时间太过仓促,刘绰知道自己这次行事有些鲁莽了,竟没有提前查到那片山头会有人狩猎。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德裕,“我也是没办法,李实是一定要杀的,越是在靠近长安的地方动手,嫌疑反倒越小,此事凶险,我不想牵连到你们。” 李德裕冷哼一声,“你倒是情深义重,可你想过没有,若你出了事,我该如何?绰绰,就为了一个李实,你就不要我了?为了这样一个人,你就将我们这些年的情意放下了?” 刘绰低下头,她无话可说。他自可以说她寡情凉薄,反正李实必须死。 李德裕见她低头不语,心中的怒火消了几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绰绰,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我既已情定,便是一体,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不好么?” 刘绰眼眶微微泛红,“台郎,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我是为了你好。若此次事败,你还有你的前程,你还有一大家人···” 话未说完,唇便被李二给恶狠狠咬住了。 辗转噬吻,良久,感觉到刘绰软在自己怀中李德裕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又带了丝哽咽:“别想丢下我,也不要再提退婚的事了,绰绰,我受不住的!” 第318章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帐篷内烛火摇曳,映得刘绰的面容忽明忽暗。李德裕的唇离开她的唇瓣,却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你总是这样”李德裕的声音里带着极为少见的委屈,“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着。我说过,你可以试着依靠我的。” 见他眼中似乎氤氲着一层水汽,刘绰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玩弄了别人感情后又提分手的渣女。 他们之间这段感情其实并不公平。 虽然这具少女的身体一样会受到青春期性激素的影响,让她朝气蓬勃地想要去恋爱,可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对待感情时比李德裕要拿得起放得下的多。 她更现实,更会权衡利弊,不会那么热血上涌。 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能相约殉情也是因为他们还只在十几岁的年纪 真到了三十岁,是没人会去殉情的。 三十岁的人会知道,生活中有很多事会比谈恋爱重要得多。 而李德裕,不管表面看起来再如何得老成持重,始终还是个少年人。 她是他的初恋,还是早就定了婚约的心上人。自然看得分外重。以至于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会让他患得患失。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二郎,你不明白。接连两年的大旱,因为上位者一个荒唐的决定,就枉死了那么多人。所以,李实必须死。但百密一疏,我无法保证这事不会牵连到你” “我明白。”李德裕打断她的话,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正因为明白,我才更生气。绰绰,你可知道收到你那封退婚信时,我的心有多痛?” 刘绰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痛楚与愤怒。她张了张嘴,“我错了,我不该轻言退婚,也不该不问你的意思就擅作决定···你别生气了···” “绰绰,你以为我们赵郡李氏就经不得一点风浪?以为我就那般无用?”李德裕苦笑一声,“你总说要我为前程为家族思量,可若没有你,这些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 终归是个少年人,刘绰赶忙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值得你这样。你也不该是个为了情爱之事就置家族基业于不顾的人!我们···我们都要好好的!”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县主,赤松珠王子在帐外询问县主是否安好。” 李德裕牵着刘绰的手,转身走出营帐:“王子放心,县主无恙。” 赤松珠琥珀色的眸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李德裕微红的唇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小王来得不是时候。\" “王子言重了。”刘绰整理好情绪,走到李德裕身侧,“今日多谢王子仗义执言。” 赤松珠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倒是李公子”他看向李德裕,“来得真是及时。” 李德裕面色如常:“我再不来,长安城的人怕是要以为我李德裕是个胆小鬼了!” 三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而紧张。 最终,赤松珠大笑一声:“好!好得很!明慧县主果然眼光独到。”他转身离去,红袍在暮色中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待他走远,刘绰才长舒一口气:“二郎,你怎么会” “未收到你的信我就猜到了。何况,今日一早,韩风送信时神色都不对了,哪里用得着逼问。”李德裕拉着她回到帐内,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你放不下成辅端的死,放不下秋娘的死,更放不下关中那么多灾民的死!关夫子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听到关夫子几个字,刘绰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来。 关夫子一家人都在饥荒中病饿而死。 那时,她正因为姓郭的所谓“走私资助安西铁军”的说辞而心力交瘁病得厉害,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 怕她伤心难过导致病情加重,李二就拦着绿柳几个什么都没说。 后来,还是在回到长安跟张云霜对账时,才无意间得知关夫子一家的补偿款并无人来领。 其实,她只与关夫子有过那么一面之缘,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关中死了那么多人,关夫子一家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 可她就是觉得不一样。 “这世上,有些人你最好不要认识他。因为一旦认识了,他就不再只是个数字。一旦认识了,就不可能对他的死无动于衷,无所谓讨厌还是喜欢。”她喃喃道。 李德裕看得心疼,他掏出一块令牌,递到刘绰手中,“这是父亲临走时交给我的,有了它就可以调动李家在长安城中的所有暗卫。” 刘绰心头一暖:“那些黑衣人” “是我安排的。”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李佑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尽快回城。\" 刘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火铳的伤口长安没有仵作见过,所以李实的尸体” “已经处理好了。”李德裕轻声道,“冯无忧会善后。他帮舒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不会留下什么首尾的。” 刘绰惊讶地看着他:“你连这都知道?” 李德裕无奈地笑了:“这事你不能用县主府的府兵,更不能用刘家护卫,我早猜到你会找守捉郎帮忙。冯无忧的身份,我也查过。他们这帮人走投无路之时,是舒王出面收留的。这才如此死心塌地追随。不止如此,怕是舒王还对他们许下了什么夺位之后一定派兵收回河陇失地的诺言。” 刘绰突然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眼前的少年郎从不是个只会跟在她身后喊“绰绰”的小郎君,而是一个能与她并肩而立的男人。 “二郎”她轻唤一声,心中百感交集。 李德裕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绰绰,答应我,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再提退婚的事了。” 刘绰闭上眼,轻轻点头。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有些担子不必独自扛,因为有人愿意与她共同承担。 回城的路上,刘绰与李德裕共乘一车。车内空间宽敞,两人却坐得极近,膝盖相抵,呼吸可闻。 刘绰把玩着他的手指:“你觉得狐狸精的说法,若是真的闹到御前,圣人会信么?” “亏你想的出来!”李德裕眼中闪过狡黠:“不信又如何?这说法好用就行。”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刘绰猝不及防跌入李德裕怀中。少年身上清冽的松木香萦绕鼻尖,她的脸瞬间红了。 李德裕却没有立即放开她,而是就势将她搂得更紧:“绰绰”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让刘绰心跳加速。就在两人的唇即将再次相触时,车外传来胡缨的声音:“县主,到城门了。” 刘绰慌忙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裙。李德裕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眼中满是笑意,又飞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城门口,金吾卫正在严查过往行人。看到县主府的马车,守卫恭敬地行礼放行。 “看来李佑已经进城了。”刘绰低声道。 李德裕点点头:“他一定会先回府见舒王。” “而舒王做事稳妥,得到消息后,一定会先派人查找李实的行踪。” 两人相视一笑,李二又问:“你猜他们几天能找到李实?” “三两天?”刘绰猜测道,“其实,我本以为刺杀一事很难成功的。就算舒王为了避嫌,不会凑上来。可嗣道王府毕竟根基深厚,他又得罪了那么多人,想不到他竟敢只带二十来个护卫就上路。” “绰绰,上次你去关中是钦差,而他是获罪被贬出京城的官。没了王爵的身份,长史一职随行护卫之人本就有定数,人若带的多了又是给御史们的把柄。最关键的是,他嚣张跋扈惯了,觉得没人敢杀他!怕是圣人也不会相信,你敢动手杀李实。” 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夕阳的余晖为街道镀上一层金色。刘绰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尽管离得远,没溅上一身血,可杀人终归不是件容易的事。 ····· 舒王府中,听了消息的李谊丝毫不惊讶地道:“很简单,她是去杀李实的。” “不可能!她怎么敢?她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异姓县主?”李谊白了儿子一眼。 “我不信,派去断魂峡查探的人并没有见到李实的尸体。”李佑道。 “可他的确改道走了断魂峡,如今的行踪又在哪里?”李谊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她做事若真像你似的,自然会留下收尾。” 李佑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她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搬家是怕事败之后,连累到家人。大张旗鼓地陪着那个赤松珠出城游玩,就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圣人怕火器机密泄露,定然会派人盯着她跟赤松珠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所有被派去的人就都成了她的人证。” 李佑听着自己父王的分析,额头直冒汗。 “你今日不该拦她,更不该贸然闯进营地去找她。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事发之时你也在断魂峡附近了,甚至比刘绰离得更近。等嗣道王府的人闹起来,圣人问询,她就可以反咬你一口了。” 想起今日数次被刘绰怼的情形,李佑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敢!” 原来她当时那么肆无忌惮地跟他说话,就是为了让他有口难言。 ····· 到了县主府,李德裕也没有久留的意思。刘绰看着他疲惫的眉眼,轻声道:“二郎,今晚就住在这里,我让人收拾客房。” 李德裕摇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得回国子监。” 刘绰知道他是不想给她惹来闲言碎语,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她起身送他到府门口,夕阳的余晖下,少年的轮廓格外清晰。 “绰绰。”临别前,李德裕突然转身紧紧抱住她,“你我的院子修缮的差不多了,下个旬休日我带你去瞧瞧。” 刘绰眼眶微热,重重点头:“好。” 三日后,长安城炸开了锅——李实遇刺身亡,尸首被山中豺狼啃噬得面目全非,四肢残缺,仅凭腰间残存的玉带和官印才勉强确认身份。 消息传回长安,坊间沸腾,百姓奔走相告——“虐民者,豺犬食!” 这正是李攀婚宴上蚂蚁所排的谶言。 酒肆里的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新任嗣道王李璋踉跄入宫,伏地痛哭:“陛下!臣父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如今尸骨无存,必是有人蓄意谋害!舒王世子曾在断魂峡左近见过明慧县主,此事绝非巧合,求陛下明察!” 皇帝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殿中众臣。贾耽垂首不语,元寺卿欲言又止,而舒王李谊则一脸淡然,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宣明慧县主。”皇帝沉声道。 刘绰踏入紫宸殿时,殿内落针可闻。她神色从容,行礼后静候问话。 “明慧,嗣道王指控你曾出现在断魂峡,与李实之死有关,你可有话说?”皇帝开门见山。 刘绰抬眸,目光澄澈:“陛下,臣那日与赤松珠王子同游海棠谷,鸿胪寺诸官皆可作证。若仅凭舒王世子一面之词便定臣之罪,未免有失公允。”她顿了顿,反问道,“世子殿下当日在山中狩猎,为何无人怀疑他?臣倒觉得,或许是有人杀人灭口后再栽赃嫁祸于臣。”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 李佑勃然大怒,起身喝道:“放肆!你竟敢污蔑宗室!” 李谊却是脸色不变,一脸无辜地道:“县主此言何意?莫非是想污蔑本王?” 刘绰不卑不亢:“臣只是陈述疑点。李实生前树敌无数,恨他的何止一人?更何况——”她看向皇帝,语气微沉,“猫鬼案尚未了结,韦元珪亲族满门惨死、东宫典膳丞暴毙,如今李长史又横尸荒野……这一桩桩命案,背后是否另有主谋?” 李谊脸色骤冷:“县主慎言!” “还敢狡辩!”李璋也被李长史三个字刺激到了,指着刘绰破口大骂,“你与家父素有旧怨,家父离京之时,就你守在城门口多番出言讥讽,后又假借海棠谷游玩之机派人暗杀了家父!年纪轻轻的小女娘,手段委实毒辣!” 因为不想再将舒王父子牵扯其中,李璋干脆不再提李佑见过她的事,省得她再提什么狐狸精怪的事转移视听,而是直接指责她派人下的杀手。 刘绰冷笑:“嗣道王大可去查查看,当日县主府的府兵都在何处,安邑坊刘宅的护卫又都在何处。李长史离京随行所带护卫不少,若要做到毁尸灭迹,可不是三两人便能做到的事!嗣道王未免也太看得起刘某了!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犯下此等大案?” “焉知你没在别处养了些见不得人的死士?” 虽然朝廷明令禁止,可这年头对退伍军人的抚恤不够完善,他们也总要讨口饭吃,故此,偷偷蓄养死士的权贵人家不在少数。 刘绰不慌不忙:“哦?嗣道王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轻车熟路,想来贵府是偷偷养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死士喽?”说着她看向皇帝行礼,“臣一向奉公守法,不敢擅自蓄养武士,还请陛下明鉴!” “你····”李璋噎住,支支吾吾道:“陛下,家父离京前,刘绰曾当众威胁过他!” 刘绰一脸无辜:“陛下明鉴,臣那日不过是与李长史寒暄几句,怎就成了威胁?况且,臣又怎会知晓李长史会改道而行?” 元寺卿也深觉有理,劝道:“嗣道王节哀,若真如你所说,明慧县主处心积虑早有安排,又怎会在城门口出言挑衅,这不是贻人口实么?” “焉知她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李璋愤愤道。 刘绰立时便反唇相讥:“说来说去,嗣道王不还是柿子挑软的捏?否则,怎不见你咬住在断魂峡左近狩猎的舒王世子不放?” 李璋好不容易顺过来的气又岔开了,他捂着胸口反问:“同为宗室,世子殿下为何要谋害家父?杀了他,对世子殿下有什么好处?” “如此说来,我倒想问问嗣道王,刘某与李长史又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杀之而后快?” 刘绰心下冷哼,不是说当日哄骗我四叔母购买赃物添妆,事发后又栽赃给秋月的主使之人都是罗有德么? “你···你四叔母张氏被小人蒙蔽做下蠢事,你定是将那罗有德所做之事算到了家父头上!” “够了!”说着说着便又到了猫鬼案,皇帝一拍桌案,打断争执。“贾爱卿,你觉得此事乃是何人所为?” 皇帝很清楚,猫鬼案如今已与天罚相连,加上太子以储君之尊中风失语,更是要去应证传言一般,于东宫非常不利,必须打断。 老头儿慢悠悠道:“回陛下,李长史在任期间,横征暴敛,关中百姓苦不堪言。他的死,不知让多少人拍手称快。说不定是那些被他迫害的百姓寻仇,又或者是他官场的政敌所为。嗣道王不仔细调查这些可能,却一味咬定是明慧县主所为,实在难以服众。” “老滑头!”皇帝本想让他将火再往舒王父子身上引一引,这老狐狸却不肯配合,给了个法不责众的解释。 他又盯着刘绰,缓缓道:“明慧,你倒是说说,刺杀一事乃是何人所为?” 刘绰早就注意到了皇帝在案件牵扯到舒王父子时的态度,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撩袍跪下,郑重道:“臣以为,乃是天罚!” 场间众人哗然。 李佑冷笑:“明慧县主莫非又要拿什么山中精怪来说事?” 皇帝斜了李佑一眼,皱眉道:“此话怎讲?” 刘绰不再多言,只是深深一拜:“陛下,‘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李实在任司农卿时便监守自盗,倒卖义仓之粮。岂料关中接连两年大旱,他为了掩罪饰非,不让饥民出现在长安,又下令关中各地封城闭户。还勾结关中豪族贪墨赈灾粮,高价转卖给灾民,致使关中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正因此,上月王府婚宴上才会出现‘虐民者,豺犬食’六个血字。如今谶言应验,岂非天罚?多行不义必自毙,若嗣道王执意追究,不妨问问苍天,为何独独收了他!” 殿内死寂。 皇帝盯着她,忽然笑了:“好一个‘天罚’,好一个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真正的天罚是死无全尸,而太子不过是被歹暗害以致旧疾复发。 东宫被人扣上失德遭受天罚的帽子,那舒王一党自然也不能舒服了去。 贾耽长叹一声,“这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就这样,李实被弃尸荒野一案朝野震动,皇帝下令严查。但调查结果却令人玩味——李实一行是被愤怒的灾民所杀。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一路尾随,最终在断魂峡实施了复仇。但荒郊野外的,灾民们本就居无定所,根本无法确认行凶者为何人,只好不了了之。 第319章 县主嫁婢 舒王府的书房内,李谊端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玦,眼神深邃而冷冽。 因为正应验了婚宴上的血色谶言,百姓们深信李实之死乃是天谴。 西市的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绘声绘色地描述李实如何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夜听见山里有狼嚎,定是山神派来的!” 权贵圈子里流传的却是另一种说法:李实知道太多舒王的秘密,被灭口了。 李佑气得在府中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居然把脏水往您头上泼!父王,儿子早说了留着李实迟早是个祸害。您非得要避嫌,不想伤了追随之人的心。可外头谁不知道他是您的人?这下好了,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不是咱们动的手,也成了咱们动的手了!” 李谊只管品茶没搭理自己儿子。 “父王,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您还指望宫里那位真的会下诏废黜太子?那是他亲生的,都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他不但没下诏废储,还干净利落地收拾了李实。这么大的事他查都不查,就这么随便地下了决断。这分明就是耍着您玩!让您给他们父子守江山。这些年来,朝中起了多少次废太子的风波,哪次是真的废掉了?您到现在还信他?” “住口!那是你祖父!”李谊脑子里也是天人交战。 他自幼丧父,说实话,他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没什么印象。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一直就是李适。 他待他真的极好,比对许多亲生子都好。 他看得出,当年皇帝也是真的想把皇位传给自己。 那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李适曾经这样说过的。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入主东宫。 他要对付的一直是李诵,他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去跟李适拔剑相向。 “父王,我知道您念着与圣人的父子之情,可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我们再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佑急得跺脚。 李谊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在书房内踱步。“佑儿,此事非同小可,若与陛下反目,天下人会如何看我?”李谊眉头紧锁,内心纠结。 “来人啊,冯无忧!”李佑受不了父亲的优柔寡断,懒得再跟李谊废话。 冯无忧进门请命:“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都是谁在传这些谣言!还有,把截杀李实的凶手给我找出来,我就不信刘绰真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 “慢着!”冯无忧刚要离开,却被李谊叫住。“此事圣人早有定论,还查什么?就算真是刘绰杀的,圣人也不会动她的。” “为何?”李佑焦急道。 “对大唐而言,她比李实可有用得多。我倒更想知道,你在林中听到的那两声异响到底是什么!听闻她在关中被刺杀时,现场也曾有过此种异响。我猜,她手中的火器并没有全都交出来!” 夜深人静,皇帝李适独坐紫宸殿内,小太监躬身奉茶,烛火摇曳间,吴将军被杨志廉领着入内。 皇帝摩挲着茶盏:“再给朕说说年初在凤翔城,那吐蕃探子是如何死的!” 吴将军道:“当时张娘子被吐蕃探子挟持,张小将军试了数次都射杀失败。后来是明慧县主说了些吐蕃人的宫廷秘闻,气得那贼子跳脚,臣只听到一声异响,那探子就应声倒地了,脑袋上有个血洞,却没看到暗器在哪儿····” 长安城的春日向来热闹,但这一日,崇仁坊的喧嚣却格外不同。 自午后起,明慧县主府前便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府门大开,仆役们进进出出,抬出一箱又一箱的嫁妆,红绸裹着箱角,金漆描着吉祥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蜀锦、鎏金铜镜、嵌宝妆奁、西域香料,甚至还有一整套越窑青瓷茶具,而最引人瞩目的,是最后那几口沉甸甸的黑漆木箱。 “这……这得值多少钱?”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这哪是嫁婢女?便是寻常官家嫁女,也没这等排场!”西市绸缎庄的掌柜踮着脚张望,啧啧称奇。 “你懂什么?”旁边的老汉啃着饼,含糊不清道,“那可是明慧县主身边的绿柳姑娘!奴籍早都销了,如今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子!” 人群一阵哗然。 婢女脱籍已是罕见,更遑论从县主府风风光光地出嫁?长安城百年来,头一遭! 闺房内,绿柳端坐镜前,一袭青绿色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裙摆上灼灼绽放。 刘绰执起犀角梳,亲手为她绾发。 “县主……”绿柳眼眶发红,“奴婢、奴婢何德何能……” “傻话。”刘绰轻笑,将一支累丝金凤簪插入她发间,“这几年,你替我挡过冷箭,熬过药,连我病中呓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出嫁,我岂能亏待你?” 铜镜里,绿柳的泪珠子啪嗒落下。 刘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那几箱琉璃,你悄悄带去凤翔。箱底夹层有我写给郭凌岳的信,他自会安排。” 绿柳一怔,随即郑重点头。 “县主放心,您交代的事奴婢一定办好!您就等着奴婢的好消息!” 刘绰又絮叨起来,“以后莫再说自己是什么奴籍了!野诗将军性情豁达,没那些清高自矜的臭毛病,你就不要自己总挂在嘴上了!” 吉时到,鼓乐喧天。 野诗良辅一身簇新喜服,胸前系着大红绸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紧张得手心冒汗。见府门洞开,绿柳执扇被搀出来,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新娘子来喽——”孩童们拍手嬉笑。 刘绰站在阶上,含笑目送。绿柳忽然转身,朝着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县主大恩,绿柳此生不忘。” 刘绰眼眶微热,摆摆手:“去,别误了吉时。” 百姓们纷纷议论,眼中满是羡慕。 “哎吆,瞧瞧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县主出嫁呢!” “县主出嫁怕是比这排场大得多!” “能给县主做奴婢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一个婢女出嫁都办得如此隆重!” “你懂什么?没瞧见新郎官是什么人?这可是凤翔军中的年轻将校,可不得大操大办?” “也不知道这陪嫁箱子里都是什么!” 一位出身低微的婢女,能够得到如此丰厚的陪嫁,甚至获得了良民户籍,这在长安城是绝无仅有的。 “县主真是仁义之人,绿柳姑娘真是有福气啊!” “是啊,这样的主子,真是难得一见。” 花轿缓缓离开县主府,绿柳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仍旧站在门口送行的刘绰,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感激。 刘绰微笑着轻轻挥手,示意她安心离去。 野诗良辅骑马在轿旁,眼中满是爱意。 他轻声道:“娘子,我……我日后定不让你受委屈!若是想县主了,便常回来看看!” 绿柳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点了点头。这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野诗良辅在长安的宅子不大,却收拾得极妥帖。 红烛高烧,绿柳坐在榻边,指尖揪着嫁衣上的金线。 盖头掀开,她仰头看见夫君傻呵呵的笑脸。 “娘、娘子……”野诗良辅结结巴巴,“我、我……” 绿柳“扑哧”一笑,指了指墙角那几口箱子:“县主交代的事若办不好,不让你洞房!” 第320章 噬心之悔 绿柳的花轿渐行渐远,刘绰站在县主府门前,目送着迎亲队伍消失在街角。她的嘴角还挂着欣慰的笑容,却在这时,一个讨人厌的声音传来—— “明慧县主,好一招金蝉脱壳!” 刘绰转身,就看到张七娘一袭素色衣裙,站在台阶下,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张府的家仆,气势汹汹。 “张娘子今日也来贺喜?”刘绰微微一笑,语气平静,仿佛并未察觉对方的敌意。 张七娘冷笑一声,缓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县主何必装糊涂?李实的死,别人不知道真相,我却清楚得很。” 刘绰眸光微闪,依旧从容:“李长史遇害,朝廷已有定论,张娘子若有什么线索,不妨去大理寺禀报。” “线索?”张七娘嗤笑一声,“李实的尸体虽已残缺不全,但舒王世子却听到了两声异响。那到底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信有什么狐狸精怪,那日出现在断魂峡的就是你!” 刘绰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张娘子这是何意?” 张七娘逼近一步,眼中满是威胁:“刘绰,若我将此事告到御前,你猜圣人会如何处置?只要你将蔡邦喜饶那份口供交出来,再助我与李攀和离,我便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李实的尸体已毁,关中那几个挨了枪子的人早就烂了,又如何能比对伤口? 刘绰展颜轻笑:“张娘子,这是在威胁我?” 张七娘微微抬起下巴,眼中带着几分得意:“县主若觉得是威胁,那便是。我只要口供和自由,而你——想必也不愿让圣人对你起疑?” 刘绰目光渐冷,缓缓道:“知道威胁我的后果么?” 张七娘不甘示弱:“县主可知刺杀朝廷命官的后果?” 刘绰轻轻摇头,语气淡然:“你想去便去,至于要怎么跟李攀和离,那是你们夫妻之间的私事,我无权插手,更不会插手。” 张七娘想不到刘绰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咬牙道:“刘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我将此事公之于众,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 刘绰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街角,那里正有几名金吾卫巡逻经过。 “张娘子,你若真有证据,不妨现在就去圣人面前告发我。看看圣人是信我还是信你,是先杀你还是先杀我!不过——”她顿了顿,眼神陡然凌厉,“你可要想清楚,诬告县主是什么罪名?你与吐蕃人的那些勾当,蔡邦喜饶的口供里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张七娘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她强撑着冷笑:“你少吓唬我!那份口供若真那么重要,你早就交给圣人让她处置我了,何须等到今日?” 刘绰淡淡道:“张将军戍守边关,劳苦功高,我这才对你网开一面。可你若不知收敛,继续兴风作浪,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七娘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好,既如此,我便将这事告诉李璋,他一定会答应帮我和离的。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刘绰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你要是想死,我不拦着!” “你什么意思?” 刘绰叹气一声,“看在你阿耶的面子上,最后提示你一次。要留你在长安是圣人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你是在李攀家还是王攀家。但此刻的嗣道王府空有王爵,已经无人在朝中任职。张将军这一座大靠山,你觉得李璋会答应放你离开?你若执意要和离归家,让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宁可留下你的牌位,也要保留与张家的姻亲关系,听明白了?” 张七娘听了刘绰这番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她本以为能拿李实之事威胁刘绰,却没想到被反将一军。 “你……你胡说!他们敢!”她嘴上虽强硬,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惊恐。 “信不信由你,我已仁至义尽。若你再拿这些莫须有的事来烦我,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张七娘咬着嘴唇,眼中满是不甘和愤怒,但又不敢再轻易挑衅刘绰。她狠狠瞪了刘绰一眼,带着家仆匆匆离去。 刘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县主,要不要派人跟着她?“ “不必了,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如今正是与吐蕃和谈的关键时期,凤翔军需要张将军坐镇。我只是担心,她在长安胡闹出了事,老将军的身体会承受不了。这些话,想必张将军和张夫人都已经跟她说过了。做父母的,也一定在给她想办法。希望她不要犯傻!” 刘绰心中明白,如果让皇帝知道她手上有更厉害的火器,那皇帝只会想方设法让她把东西交出去,才不舍得对她动手。 何况,刘家一大家子都在长安城待着,还是太子党,圣人心里其实安稳得很。 她甚至怀疑,这么多年皇帝对李实的纵容都是故意的。 纵容一个舒王党主力成为人人喊打的奸臣,只会让舒王不得民心,正可以平衡他相较于太子在身体上所占的优势。 包括这次让裴瑾和张七娘都嫁给李攀,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处理权贵丑事那么简单。 李攀并不是世子,娶两个贵女实在担不起。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舒王一党多了晋阳公主和张敬则的助力。但裴瑾和张七娘是不可能和平相处的,李攀根本管不住两个人,只会家宅不宁。 到时候,晋阳公主和张敬则都会对李实不满意。对舒王又会有什么好脸色? 真到了拔剑相向的那一天,圣人只要一道赐张七娘和裴瑾自由的圣旨就能分化他们,让张敬则调转枪头! 也正因为,把两个家世强大的新妇嫁到嗣道王府的同时,又开始调查关中饥荒案,才让很多朝臣以为皇帝会再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更让舒王一党没有疯狂抵抗和反扑! 刘绰越想越觉得可怕,皇帝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啊! 可以拿几十万百姓的命,让舒王一党失去民心,来平衡朝局。 张七娘在外头好一番采买发泄,回到嗣道王府时,天色已暗。 府中灯火稀疏,廊下伺候的婢女没精打采的,冷风卷着落花扫过石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嘲弄她的处境。 她推开寝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为是正妻,李夫人不由分说把人抬到了她的院子。 李攀瘫在床上,脖颈和脸颊上仍残留着蛛毒留下的黑纹,双眼浑浊无神,嘴角还挂着涎水。 听到开门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痉挛地抓挠着被褥,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废物,连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张七娘站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今日亲眼见到野诗良辅骑着高头大马迎亲,那男人肩宽背阔,眉目英挺,一身绛红喜服衬得他如战神临世。 他看向绿柳时,眼底的珍重和热烈,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 ——那本该是她的! 如果当初她听了张敬则的安排,嫁给野诗良辅,现在被众人艳羡、风风光光迎娶的人就是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长安,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瘫子,没有男欢女爱,没有子嗣延续,连出门都要被金吾卫盯着,活得像个人质! “贱人……”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姣好的面容因妒恨而扭曲,“一个婢女,她也配?” 绿柳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如今却穿着青绿嫁衣,戴着累丝金凤簪,带着体面的嫁妆,成了凤翔军中将校的正妻! 而她张七娘,堂堂凤翔节度使的嫡女,却要在这阴冷的府邸里腐烂! 她越想越恨,猛地抓起妆台上的玉梳砸向铜镜—— “哗啦!” 门外传来侍婢惊慌的声音:“少夫人?您没事?” 张七娘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喉间的哽咽,冷冷道:“滚!” 待脚步声远去,她缓缓站起身,眼底的疯狂渐渐沉淀成冰冷的算计。 ——阿娘阿耶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返回凤翔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入夜,新任嗣道王李璋坐在书房内,指节叩击着紫檀案几上的田产资财,眉头紧锁。 捐了二十万贯家财才保住了老父亲的性命。 如今王府虽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府中养着那么多人,睁开眼就要花钱。 尤其是裴瑾,更是个花钱的祖宗,他得想办法开源。 可是家中根本没人会经营产业,总不好花用妇人的嫁妆,难不成要变卖祖宗产业? “阿郎,十一少夫人求见!”仆从的话将他从愁闷中唤醒。 见张七娘进来,他挑眉冷笑:“怎么?终于想起自己还是李家的新妇了?” 张七娘反手关上门,直视他的眼睛:“殿下,想不想让刘绰死?” 李璋的手指一顿。 张七娘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当日在火器营门口,我亲眼所见吐蕃探子死在眼前——那刘绰手中有一件古怪兵器,能隔空杀人,声响如雷,伤口却不见暗器!阿翁的死,绝非寻常刀剑所为!” 李璋猛地抬头,目光如刀:“你确定?” “千真万确!”张七娘压低声音,“舒王世子那日在断魂峡附近不也听到了异响,却寻不到箭矢?刘绰若真有此物,必是私藏火器图谱所制!她敢杀宗室,便是仗着圣人偏宠,可若让陛下知道她私造此等威力的军械” 李璋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冷笑:“好一个明慧县主!弑杀宗室,私藏火器,哪一条不是死罪?” 他猛地起身,袖中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来人!备马,我要进宫!” 紫宸殿内,李璋伏地痛哭:“陛下!臣父死状蹊跷,有些伤口绝非野兽所为!明慧县主私造火器,弑杀宗室,其罪当诛啊!” 皇帝捧着一本书在读,头都没抬:“爱卿可有实证?” “当日在关中,张氏亲眼所见——” “一个妇人臆测,也敢妄议朝臣?”皇帝突然将手边茶盏重重一搁,“李实之死已有定论,朕不想再听这些无稽之谈!” 李璋咬牙抬头:“陛下!若刘绰真有此等利器却隐匿不报,他日用于宫闱” “放肆!”皇帝厉声打断,“将火器推广至凤翔军中乃朕亲允。若真有此等神兵利器,张敬则和高顾为何不报?你今日构陷忠良,是何居心?” 李璋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当夜,舒王府密室。 冯无忧低头跪在李谊面前。 “是不是什么都没查到?” “属下无能!”冯无忧请罪道。 李谊轻笑:”你不是无能,而是隐瞒不报!那个冯春桃是冯无咎的后人?李实出城那日,你说家中有事,就是去断魂峡伏杀了?” 冯无忧身子一颤,额头冷汗直下:“殿下……” 李谊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不怪你。他本就该死!” 冯无忧不敢抬头,声音颤抖:“殿下,我也是为了给冯氏报仇。属下大兄一家如今只剩一个女娘了!” “如此说来,你的确是家中有事。好了,起来,我只问你,那日李实究竟是怎么死的?明慧县主做了什么?” 第321章 琉璃之盟 夜色渐浓,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更大的暗流,正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涌动。 “回鹘那个求娶明慧的王子到了?”紫宸殿中,皇帝问。 杨志廉笑答:“到了!” “如此,第二轮和谈也该开启了!”李适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打算就寝。 “陛下圣明!”杨志廉忙跟上去伺候更衣。 “告诉鸿胪寺的人,火器图纸不能给,县主更不能外嫁!剩下的都能谈!” “奴婢遵命!” 绿柳出嫁的盛况,成了长安城月余的谈资。 茶楼里,说书人眉飞色舞:“明慧县主为何这般厚待一个婢女?嘿,这里头有桩奇缘——” 二楼雅座,刘绰抿着茶,听身旁的李德裕低笑:“张将军今日启程回凤翔了。你这一石三鸟之计,连野诗良辅都成了你的‘镖师’。” 刘绰眨眨眼:“我嫁婢女,关朝局什么事?” 窗外春光正好,一只纸鸢高高飞起,线的那头,是嬉戏的孩童。 数日后,凤翔府。 郭凌岳看完了信笺,瞪着眼前的几箱琉璃。 一旁的谋士道:“县主疯了?!让咱们把这些琉璃高价卖去吐蕃?她不是说走私是资敌么?” “这叫‘以商乱敌’!”郭凌岳沉默良久,忽然大笑:“好个明慧县主!这是要掏空吐蕃贵族的钱袋子啊!” 历来和谈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扯皮拉锯妥协退让,几个月能谈好就不错了。 鸿胪寺后堂,身为正使的李谊拦下刘绰,唇角微扬:“明慧县主,伏杀李实一事,本王还未曾谢过你。” 刘绰神色不变,淡淡道:“殿下此言差矣,李长史之死乃是天罚,与下官何干?” 李谊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县主何必自谦?若非你与冯无忧联手,李实又怎会命丧断魂峡?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渐冷,“此事虽合我心意,但县主不是说过,不会插手我与东宫的争斗么?” 刘绰抬眸与他对视,眸光清澈而坚定:“我与李实之间乃是私人恩怨。是他先将战火烧到我们刘家头上来的。更何况,李实之死对殿下而言,难道不是少了一大隐患?不过,我也想提醒一下殿下,夺位就夺位,不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 李谊盯着刘绰看了片刻,随后大笑起来:“好,好一个私人恩怨。也只有你能把自己的惩恶扬善之举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了。今日和谈,你我身为正副使,还需同心协力,莫让吐蕃人占了便宜。” 刘绰点头:“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鸿胪寺正殿内,吐蕃使团再次齐聚。 赤松珠依旧桀骜不驯,而吐蕃副相则面带算计。 双方落座后,李谊开门见山:“上次不欢而散,和谈停了许久。今日,本王先说一下我们大唐的立场,县主和亲之事免谈,火器图谱乃我大唐机密,也绝无可能交换。你们撕毁旧约,不以人质换城池,可以。那就用蔡邦喜饶交换重启榷场贸易,不过,开放的地点必须能打通西域商道。同时,若吐蕃敢背弃盟约吞一次货物,贸易永久停止,大唐会重新用兵。不知贵国可有何新提议?” 吐蕃副相捋须道:“既如此,我们也不是不能让步。火器图谱乃大唐机密,我等不再强求。只要映月琉璃坊的琉璃烧制技术加上蔡邦公子,榷场贸易就可以重开,但地点却不能由你们唐人来定,只能开在两国边境。” 赤松珠也眯起眼睛道:“是啊,你们未免把那个蔡邦喜饶在王廷的地位看得太重了些!” 听到琉璃技术,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琉璃烧制技术?怎么突然提到了映月琉璃坊?”有鸿胪寺官员不明就里。 “诸位有所不知,县主那家映月琉璃坊烧制的琉璃品相极佳,比西域传来的还要闪耀数倍,城中权贵趋之若鹜。订单早都排到了半年后,多少人拿着黄金都买不到呢!”另一官员答。 “好端端的,怎么扯到琉璃上头去了?” “是啊,不要火器,改要琉璃,这转换未免太大了!” 刘绰心中暗笑,果然如她所料,吐蕃人已经盯上了琉璃技术。 “想做中间商赚差价?拿我们当冤大头宰?你们提的榷场重开也太过没有诚意了!”刘绰直指要害道。 元寺卿眉头紧锁:“是啊,这条件未免太苛刻了。榷场重开于两国都有好处,我大唐的茶叶、丝绸、瓷器也是你们吐蕃人急需的货品。若是只能在两国边境线上,唐人便不能与西域人直接交易,那大部分利润不都让你们赚去了?” “苛刻?好处?”吐蕃副相冷笑,“诸位莫不是忘了,如今我吐蕃东道唐民众多,你们说的那些茶叶、瓷器、丝绸,我们并不缺。反倒是你们,急着重新打通西域商道,既能接着赚西域人的钱,又有机会接济孤悬在外的安西军。榷场重开,于大唐而言好处多多,于吐蕃而言可没什么好处。所以,这地点得由我们来定才行。而得到琉璃烧制技术是我们放弃火器图谱的条件。” 李谊眉头紧皱,目光犀利地看向吐蕃副相:“区区榷场贸易,我大唐还没放在眼中!真以为你们阻断了商路后,我大唐百姓就再不能与西域人贸易了?诸位大可去长安西市看看,有多少番邦货物正在售卖!” 鸿胪寺诸位官员也是义愤填膺。 “是啊,真是欺人太甚!” “区区一个榷场开放,又换人质,又要琉璃的,想得倒美!” “这是拿我们当傻子呢!茶叶丝绸瓷器的钱,他们要赚,琉璃的钱也想赚?” “物以稀为贵,听说,如今映月琉璃坊的一件琉璃摆件都能换长安城一座宅子呢!” 吐蕃副相丝毫不顾大唐官员的不满,继续道:“明慧县主可以不嫁去吐蕃,但也不能嫁去回鹘、南诏这几个吐蕃邻国。至于倭国、渤海国什么的,我们倒无所谓。” 元寺卿气得胡子直抖:“荒谬!县主的婚事岂是你们能干涉的?” 这下,连原本懒洋洋地靠在锦墩上的赤松珠都不答应了。 “谁说的?你怎知我一定娶不到明慧县主?什么南诏、回鹘,嫁去倭国和渤海国也不行!” 吐蕃副相的话却还没结束:“此外,一旦开放榷场贸易,大唐国库必会增收一大笔,难保不会再度对吐蕃用兵。为保证和谈效果,大唐皇帝需嫁一位皇孙女给我们赞普,别想用普通宗室女打发人。到时,由赤松珠王子从长安迎亲,我们赞普会在边境等候。” 话音一落,鸿胪寺正堂立时便炸开了锅。 李谊怒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道:“这还谈什么?你们吐蕃人真是贪得无厌!若吐蕃真有诚意,不如先归还河西、陇右二道,再谈其他!” 元寺卿也道:“是啊,贸易之事本应互利互惠。若吐蕃只想着占尽便宜,这和谈不谈也罢。” “这么多年来,出尔反尔的,分明一直是吐蕃人!” “还要求娶陛下的皇孙女!简直岂有此理!连宗室女都别想!” “便真是和亲,也该是他们吐蕃人进献王女到长安来!” 这种自不量力,狮子大开口的合作方,刘绰上辈子见多了。 她清了清嗓子,适时打断:“你们看上了映月琉璃坊的琉璃?还想要琉璃烧制技术?真是白日发梦!” 见一众吐蕃使臣看向自己,刘绰冷笑着道:“你们怕是搞错了一件事情。火器制作如今确是我大唐兵部在管理。可琉璃烧制技术并未上交朝廷,乃是我映月琉璃坊私有。若是我不想,别说西域,便是你们吐蕃,也别想看到一片明慧琉璃。” 吐蕃副相刚要说话,刘绰又道:“可如今河西道市面上却已有‘明慧琉璃’在流通,市价高出长安城三倍不止。吐蕃王都那些买不到琉璃的权贵急得不行,这才提议不要火器,改要琉璃,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些琉璃也是我让人卖去的啊!” 刘绰微微一笑:“说来说去,用人质交换榷场开放,我们两边都没有异议。争议只在琉璃技术、开放地点和保障方式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诸位,最稳固的合作保障从来都不是和亲,而是共同的利益。” “所以,既然开放了榷场贸易,”她环视殿内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我有个提议——大唐和吐蕃可以合做琉璃生意,一起赚西域人的钱。” 因为明慧琉璃遭到贵族疯抢,吐蕃副相的确接收到不少来自吐蕃王都的压力,他眯起眼睛:“合作?如何合作?” 刘绰微微一笑:“三七分成,大唐七,吐蕃三。吐蕃负责通路安全,我派人随行监督账目。” 吐蕃副相嗤笑:“县主好算计!依我看,倒该是吐蕃七,大唐三!” “你自己也说了,丝绸、茶叶、瓷器,河西道和陇右道的唐民也能做。琉璃却只有我这映月琉璃坊才有。通路在你们手里,货物在我手里。若吐蕃保证商路安全,且善待境内唐民,我可考虑以合作方式共享琉璃之利。但若吐蕃不愿合作,我自可寻回鹘人交易,照样能把琉璃卖去西域。只怕到那时,吐蕃连一成利润都拿不到。” 第322章 账目与兵员 鸿胪寺正堂内,刘绰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吐蕃副相的脸先是僵住,随后像被火烤的羊皮般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突然嗤笑一声。 “三七分?县主莫不是在说笑?商路全在我们掌控之中,没有我们的准许,你们连一粒沙子都别想运过去!” 刘绰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买卖无鬼干。此等品级的琉璃,豁出命去走私的人数不胜数!若不是想让沿路唐民能得些好处,我是一成都不想给你们的。别忘了,接连两场大战,你们都是战败国。和谈也是你们主动提的。” “所以,不是我们求着你们重开榷场,是你们求着我们停战止戈。”她将茶杯往前一推,“蔡邦喜饶换的是榷场——”又将底托往前一推,“称臣纳贡,止的才是刀兵。一码归一码!” 元寺卿立时心领神会,扯开了架势道:“县主所言甚是。两国既要和谈,我大唐天子胸怀宽广,愿不计前嫌与你们重开贸易,归还蔡邦喜饶。陛下年事已高,无需你们进贡王女。但称臣纳贡还是少不了的!” 吐蕃副相脸色变得铁青,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大唐莫要欺人太甚!称臣纳贡绝无可能!” 他身后的随从们也都握紧了拳头,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刘绰却依旧神色镇定。 “若论疆土,河西、陇右本就是我大唐故地。这两道究竟能生产多少瓷器、丝绸、茶叶,副相心知肚明。若榷场重开,大唐腹地的货物将源源不断借道而过,你们能得到的利益,绝非你口中所言微乎其微。张将军已回到凤翔,回鹘王子阿史那罗真也已到了长安。我把话放在这里,今日咱们谈不拢,明日我就跟回鹘人订立盟约。有暴利的琉璃开路,又有咸安公主坐镇,路虽绕得远了些,买卖却更稳妥。只可惜,两道唐民不能从中获利了。是战是和,你们看着办!” 舒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直视着吐蕃副相,缓缓道:“如今吐蕃国力受损,若继续与大唐为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称臣纳贡不过是个名分,换来的却是两国百姓的安宁和长久的贸易往来,这其中的利弊,贵使不会算不清楚。” 吐蕃副相的眼神闪烁不定,心中天人交战。 诚如刘绰所言,其余商品的走私或许还能控制,但琉璃实在太过暴利,整个大唐只有映月琉璃坊能制。 边境线那么长,根本防不胜防,只要有一两件能到安西军手中,他们就能支撑许久···· 与其这样,倒不如将琉璃生意过了明路,既能白捡三成利润,还能知晓货物流向。 左右,没有新的兵员补充,安西军那些老顽固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便已提不动刀,再过几年就要死绝了! 何况,琉璃运了出来,卖给西域各国贵族时是什么价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地坐下,故作为难地长叹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容我等回去商议一番,再给你们答复。” 刘绰和元寺卿相视一笑,知道这事儿有了转机。 剩下的无非是榷场地点,琉璃出货量等等细节要扯皮了。 和谈备受关注,一结束,元寺卿便带了这卷宗进了大明宫。 而作为一个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回县主府前,刘绰自然先要到东宫去回禀细节。 寝殿内,广陵王和几个东宫谋士服侍在侧。 太子虽口不能言,但脑子还算清醒。 每听完一处,就让儿子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难免耽误得久了些。 哪知正说着和亲一事呢,突然闯进一名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 她眼眶通红,一见到太子,便扑通一声跪下:“父王我不要嫁去吐蕃!” 又转向刘绰哭求,“先生救我!” 刘绰连忙扶起她:“郡主这是何故?” 李淳也道:“咸宁,你怎么来了?” 李自虚哽咽道:“听闻先生来了,我便想着过来问问父王的病情。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些吐蕃人讨要皇孙女给他们的赞普和亲先生,我不想嫁去吐蕃!” 刘绰拉着李自虚的手坐下,温声道:“郡主别急,没人要你去和亲。” 李淳也被气笑了,“是啊,谁要你去和亲了?” 李自虚泪水涟涟:“德阳姐姐和云安姐姐都已许了人家,只剩下我王兄莫不是欺我年幼,什么都不懂?吐蕃苦寒,那赞普又年长我许多,我” 刘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郡主放心,如今是咱们大唐占着优势,不必靠和亲换取和平。” 李自虚抬起泪眼:“真的?” 李淳笑着道:“刘先生说的,你还不信?真是个急性子!好了,你先回去,一切交给大兄。” 送走李自虚后,李诵又在儿子的帮助下直指琉璃贸易的要害。 账目和兵员。 李淳道:“若不派人监督账目,出了长安,卖什么价自然都是吐蕃人说了算。如你所言,走私到河西道就已是长安的两倍价格,到了西域还会再翻上几倍。如此以来,利润的大头还是吐蕃人拿了。” 刘绰笑答:“两处榷场的位置,最好一个靠近唐蕃边境,一个靠近安西都护府。如此安排,吐蕃人最好接受。下次和谈时,臣会要求在这两处榷场,各开设一间专卖琉璃的商铺。一间以长安市价出货给吐蕃人,另一间只接待西域客商,价格根据行情来定。每次出货,长安总店都会派人跟着押运,吐蕃人要保证货物平安运到分店,才能得到那三成利润。后面的倒买倒卖,随他们去。总之,不会让西域各国以为坐地起价的是我们唐人。” 李淳兴奋道:“大善!” 见太子也轻轻点了点头,刘绰接着道:“不过几个店铺伙计,吐蕃人不会放在眼里。但这两间分店却可以成为我们搜集消息的据点。” “他们一定会派斥候日夜盯着的!两边都有账本,西域客商离去时,定也有人盯防···”一旁的王叔文提醒道,“如何才能想办法将补给送到安西军手中?” 李淳也道:“县主可有何良策?” “让利!”刘绰道。 “让利?”李淳和几个谋士同时问道。 “让利给那些西域客商么?” 刘绰笑着摇头,“是赤松珠。河西道的吐蕃守军以苏毗部为主,臣打算将其中两成利让给他!有他帮忙,总能将补给送出去!这是长久买卖,再不济,待生意稳当了,还可以找几个信誉好的西域客商夹带!” “妙哉!赤松珠因为出身苏毗部,无法承继赞普之位。自是更愿意率部众独立出去,缺的正是银钱。县主好手段!如此还能离间吐蕃各部!” “到时,他们赚得越多,内政反倒更乱了!” “待他日赤松珠起兵,咱们安西军正可趁机反攻!到时东西夹击···” 一众谋士展望未来时,太子用手敲了几下枕边的案几。 李淳忙道:“如今的安西军都已垂垂老矣!若无兵员补充,所谓东西夹击之策还是空谈!” “雇佣军!”刘绰笑得狡黠。 “雇佣军?” “有钱能使鬼推磨。西域各国本就对我大唐极为向往。只要军饷充足,雇佣一批西域勇士补充进安西军便是。待大事定,给他们唐民身份,有功者还可携家带口入籍长安。殿下觉得如何?” “妙哉!妙哉!”李淳忍不住抚掌大笑。 太子也扯动僵硬的面皮笑了起来。 王叔文拱手向太子道喜:“殿下,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年,河湟故地就能收回了!” 满室都是溢于言表的兴奋。 刘绰赶忙人工降温道:“哪有这么简单。下次和谈怕是还有得吵呢!”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李淳大笑起身,“县主不必忧心,我这就入宫向圣人回禀。到时,让鸿胪寺的人跟他们扯皮就是!” 第323章 一个老卒 大明宫的飞檐在暮色中如刀锋般划破天际。 牛车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绰掀开车帘一角,望着渐近的宫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的葡萄纹琉璃佩——那晶莹剔透的物件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县主,到了。”菡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刘绰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皇帝突然召见,必是为了琉璃贸易之事。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遭,但没想到圣谕来得如此之急。 穿过重重宫门,刘绰被引至紫宸殿外。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刘绰脚步微顿。 皇帝竟在吟诵《桃花庵歌》? 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随即收敛心神,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殿中。 “臣刘绰,参见陛下。” 殿内烛火通明,皇帝李适负手立于窗前,明黄龙袍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他转过身来,眼角细纹中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 “明慧来了。”皇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朕方才在读你的诗。” 刘绰垂眸:“陛下谬赞,那并非臣所作。” “哦?”皇帝挑眉,“那唐伯虎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写出如此超脱之句?视金钱如粪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却又能将商道用得如此精妙?” 刘绰瞬间懂了。 得,皇帝这是认定了这首桃花庵歌是她写的。 自然,也是在试探她如此慷慨的真实目的。 毕竟,那砸开商路的琉璃利润不是公款,是她自己出血。 她唇角微扬:“一位隐士而已,早已作古。至于商道,更谈不上,不过是为国谋利的小技。” 皇帝踱步至案前,手指轻叩纸上字迹:“‘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明慧,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宫?” 刘绰抬眼,正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臣猜,是为琉璃贸易之事。” “聪明。”皇帝轻笑一声,从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元寺卿已将和谈详情禀报于朕。广陵王也将你接下来的计划告知了朕。朕很好奇,你为何对安西军如此上心?甘愿让出五成利润给吐蕃?那可是你的私产,并非国帑。” 刘绰心头一紧。 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却又永远准备不好。 铜鹤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陛下,”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皇帝的肩膀,望向殿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臣在关中时,听病坊中的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他曾冒死往来河西旧地做过走私的营生,在建中二年,见过一个从沙州逃出来的老卒。” 皇帝转过身来,示意她继续。 “那老卒五十多岁,左腿被吐蕃人的弯刀砍瘸了,身上有七处箭伤,从龟兹一路乞讨回来,走了整整两年。” 刘绰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肉般一点点剖开记忆。 “最终,他没能活着回到长安,他甚至不知道圣人您已继位,更不知道在他们那支小队出发求援后一年,回纥允许安西军使者由北庭经回纥领土入长安,时隔18年后,再一次与朝廷取得了联系。” 说着说着,刘绰眼前已有些模糊。 “讽刺的是,那位走私的老人当时还是个为了一家老小而搏命奔忙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些事。那老卒说,安西都护府的军令一直是''死守待援''。到如今,这道命令已经执行了四十年。” 烛火在皇帝眼中跳动,他慢慢坐直了身体。 “四十年啊,陛下。”刘绰的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没有补给,没有轮换,甚至没有希望。那些将士用血肉筑起城墙,守护一杆唐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军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伤病到死,再未踏上故土!”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人问他,为什么不撤回来?”刘绰的声音开始发抖,“老卒说,''撤?往哪撤?我们站着的地方就是大唐的疆土,退了,那些还在吐蕃铁蹄下期盼王师的百姓怎么办?’” 皇帝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刘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攥得发白。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刘绰深吸一口气,“安西军这样打下去,算什么?” 皇帝没有回答。 殿外传来暮鼓的声音,沉闷得像远方的雷。 “他们在为死而死啊,陛下。”刘绰的声音哽咽了,“没有人该打这样的仗。那些将士,那些百姓他们本该在街市上讨价还价,在渭水河畔踏青赏花,在自家的院子里教儿孙识字” 眼泪止不住滑落。 “臣”刘绰抬手抹去泪水,却发现越抹越多,“臣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河西走廊本该驼铃不断,陇右的麦田本该金黄连天,安西军的将士们不该无援。” 刘绰再次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无声地洇开一片深色。 最后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臣要安西军的白发将士回家,要让河西的百姓重见王师。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 皇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良久,他转过身来,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这些话,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何尝不是意气风发? 那时的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在十年之内收复河湟。 不是他不想,是不能啊! 国库空虚,藩镇割据 有心而无力啊 “所以,臣才想出这个法子,先让吐蕃贵族尝到甜头。”刘绰平复了心绪道,“利之所在,民之所趋。若能以琉璃为饵,用商路重连河西、陇右民心。等我们与安西军重新取得联系,等河西唐民准备好里应外合” “起来。”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你倒是坦诚!朕会命户部拨一笔款子,助你扩建女学。至于商队”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绰一眼,“朕特许你组建三百人的护卫,皆从神策军中挑选。” “谢陛下!” 皇帝凝视着刘绰,目光复杂难明。 良久,他缓缓道:“至于赤松珠可信么?” “赤松珠乃苏毗部遗孤,注定与赞普之位无缘。臣观其言行,野心不小。”刘绰谨慎回答,“若许以重利,或可为我所用。” 第324章 回鹘来使 刘绰离开后,紫宸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殿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皇帝李适依然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明黄色的龙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刘绰那番话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剖开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曾经也是个满腹雄心壮志的年轻人。 “安西军”皇帝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 殿外,杨志廉垂首而立,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泛红。 他侍奉皇帝二十余载,从未见过哪位臣子能像刘绰这般,仅凭一番肺腑之言就让陛下如此动容。 那小姑娘说话时眼中闪烁的泪光,讲述安西军老卒时声音里的颤抖,都真切得让人心疼。 “干爹,陛下这是?”杨三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 杨志廉抬手示意他噤声,摇了摇头。 殿内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是皇帝在倒茶。 他们都知道,此刻的陛下需要独处。 “刘县主说了什么?陛下怎么”另一个内官也忍不住好奇,话未说完就被杨志廉严厉的眼神制止。 “都退下。”杨志廉压低声音命令,“远处候着,没传唤谁也不许过来。” 年轻内官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命令,只得轻手轻脚地退到殿外廊下。 杨志廉独自留在殿门处,透过雕花的门缝,他能看见皇帝依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皇帝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陛下老了,也惭愧了。 而刘县主没有对陛下提任何要求,甚至不觉得自己费钱费力想尽办法给安西军送补给有什么值得朝廷补偿的。 纯粹的善意和不计得失的赤诚,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否则,窦文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当年为何唯独对刘绰格外照顾? 她说,他们这些阉人是‘忠孝两全的大丈夫’。 在世人眼中,他们不过是残缺之人,是皇家的奴仆。 刘县主怕是这宫里宫外,唯一一个真正把他们当人看的人。 在这深宫里,真心比黄金还珍贵。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终究也是人。 窗外,暮色渐浓。 殿内,皇帝终于动了。 “杨志廉。”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杨志廉立刻推门而入,躬身行礼:“老奴在。” “去护法寺把悟空禅师请来。”皇帝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派人去查查,这些年从河西道逃回来的老兵,都安置在何处。” 这位悟空大和尚原名车奉朝(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本是大唐武官,天宝十年,奉旨随中使张韫光等出使罽宾。 去时,一路西行皆为唐土,却因病无法与使团东归。 病愈后,在异域拜三藏法师舍利越摩为师,剃度为僧。出家后,遍游北天竺、中天竺各国,访佛家遗迹,学习梵文。 待到归国时却发现,因战乱从前那些所经之地已非唐土。归路不通,他在北庭都护府困居十年,贞元六年二月,才安全抵达长安。 可以说,他是长安城中最了解安西军状况的人。 尽管,那也是十几年前的安西军。 “老奴遵旨。”杨志廉恭敬应道,却没有立即退下。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道:“陛下,该用膳了。” 皇帝摆了摆手:“朕没胃口,退下。” 杨志廉知道不宜多言,只得躬身退出。 刚走到殿门口,却听皇帝又唤他:“等等。” “大家还有何吩咐?” 皇帝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你觉得刘绰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杨志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刘县主聪慧过人,忠心可鉴”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打断他。 杨志廉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跪到地上道:“大家,老奴活了六十岁,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说谎时眼睛都不眨,有人奉承时比唱的还好听。但刘县主”他顿了顿,“她赤子心肠实在难得!便是对我们这些阉人也从没看不起!” 皇帝的眼神微动,转身望向窗外,良久才道:“盯紧了,别让人为难她!” 杨志廉退出殿外,轻轻带上门。 一转身,发现几个干儿子都挤在廊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好奇。 “招子都放亮点,以后见了明慧县主要恭敬些!”他提点道。 “不过一个县主,干爹何等身份,便是公主见了您也得客客气气的!”杨三郎奉承道。 杨志廉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可再坏的人也会有未泯的良心,偶尔也会想保护个把干净纯粹的人。 他瞪了不成器的三养子一眼,“县主和县主能一样?” “儿子知道,明慧县主得陛下喜欢,手里有权。”另一个内官接话道。 杨志廉气得就要抬手打人。 “阿耶的意思是,就为了刘县主把咱们这样的人当个人,咱们也得多帮着点。”一个相貌清雅的年轻宦官道。 杨志廉一下子笑起来,“还是九郎最懂阿耶的心思!” 当夜,吐蕃使团为利润分成、榷场位置以及如何最大程度降低琉璃贸易对吐蕃东道唐民的影响力争吵到深夜。 翌日清晨,一队身着锦袍的回鹘骑兵簇拥着一辆鎏金马车,从四方馆出发缓缓驶向鸿胪寺。 马车上悬挂的银铃随着颠簸叮当作响,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 元寺卿站在鸿胪寺的台阶上,目光落在正在下车的那位年轻男子身上——回鹘王子阿史那罗真。 他头戴镶满红宝石的卷檐虚帽,身披墨色大氅,内衬金线绣成的葡萄纹锦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弯刀。肤色比长安贵族略深,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褐色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草原儿郎特有的野性与不羁。 “这位王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为了抢县主可真是下本啊!”元寺卿捋须低声道,“就是不知道性子如何。” “既能被派来和谈,想必不是莽夫。”一旁的少卿猜测道。 他们身后,顶着黑眼圈的鸿胪寺官员们心下想的却是:这帮人也是真会给人添麻烦!也不想想,大唐怎么可能把明慧县主外嫁他国? 白费功夫的事怎么一个个都做得这么起劲? 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正常休假了,再这么下去可真要熬不住了! 第325章 长期有效的提议 与此同时,四方馆吐蕃别院内,吐蕃使团正为榷场位置吵得不可开交。 “沙州?绝对不行!”吐蕃副相将茶杯重重砸在案几上,“那里离安西军驻地太近,若让唐人设立商铺,无异于开门揖盗!” 立时便有人附和道:“副相说得对!依我看,榷场只能设在鄯州一处,而且要派重兵把守,所有进出货物严加盘查!” 赤松珠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把玩着手中刘绰赠送的琉璃杯:“噶尔将军,若只设一处榷场,唐人怕是不会答应。别忘了,此等品相的琉璃只有她能造。” “那就让他们每年必须供应一定数量!”副相阴沉着脸,“至少三千件,否则就五五分!” 赤松珠轻笑出声:“副相这是要逼她翻脸啊。”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明慧县主不是傻子,她敢提出在两处设榷场,必有所恃。” 副相冷笑:“多日相伴,王子似乎很了解这位县主?” “王子别忘了自己是哪头的,你母亲可还在逻些王廷!”噶尔将军威胁道,“别以为东道守军主力是苏毗部族,你就真的能在和谈中说了算。赞普那是哄着你玩呢!” 赤松珠转身,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至少我知道,她派去河西的人,可不止是做生意的。” 室内骤然一静。 副相眯起眼睛:“王子此言何意?” “没什么。”赤松珠耸耸肩,“只是提醒诸位,别小看了这个女人。她能在和谈前就布局走私,难道不会在榷场安插眼线?” 副相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拍案道:“无论如何,必须限制唐人在榷场的活动!所有店员必须登记造册,不得随意出入;货物数量必须提前申报;交易过程要有我军监督!” 赤松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中却已开始盘算明日与刘绰的密谈。那两成利润,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回鹘使团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了长安外交圈的巨大波澜。 阿史那罗真王子率领的使团阵容奢华,光是进献给皇帝的汗血宝马就有二十匹,更别提那些镶嵌宝石的弯刀和西域奇珍。 次日午后,鸿胪寺一间厢房内。 一身官服的刘绰推开雕花木门,只见赤松珠早已等候在内,正自斟自饮。 “县主来迟了。”赤松珠抬眼,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如同融化的黄金。 刘绰反手关上门,轻笑道:“王子久等。方才在正堂偷听了一会儿。你也知道我是吐蕃和谈的副使,回鹘人的接待插不上手!” 赤松珠大笑:“县主好雅兴。阿史那罗真是冲你来的,而且小王听说他还带来了咸安公主的书信。” 他倒了一杯葡萄酒推过去,“尝尝,从吐火罗运来的,价比黄金。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们的皇帝会为了自己的女儿过得好真的把你嫁去回鹘?” 他都把咸安公主嫁去回鹘了,能有多疼爱这个女儿? 回鹘这些年可汗换了一个又一个,妻妾又是继承的,拿屁股想都知道她不会过得好! 刘绰接过酒杯,却不急着饮:“王子这手段实在是高,以争风吃醋的名义大张旗鼓地闯进鸿胪寺,倒省得他们怀疑你的真实意图了。怎么样,之前提的两成利润,你考虑得如何了?”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似有火花迸溅。 良久,赤松珠忽然倾身向前:“明慧,不如我们开门见山。” 他压低声音,“那两成利润,我要了。作为回报” 他嘴角勾起一抹野性的笑容,“我可以留在长安,''嫁''给你。如此一来,我那个整天试探来试探去的王兄也能安心。” 刘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 赤松珠继续道:“按照苏毗部的传统,一个女子可以有多个丈夫。我不介意你还有那个李二郎。”他伸手轻抚刘绰的手背,“想想看,有我在你身边,河西商路将畅通无阻。” 一妻多夫? 这个提议大胆得令人窒息,却又奇妙地符合刘绰内心深处某种叛逆的渴望。 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心动了。 可那是女尊爽文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她如今所处的世界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她刘绰这次谈的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的恋爱,必定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王子说笑了。”她抽回手,“你我之间,还是谈生意更实在。” 赤松珠眼中闪过一丝难过,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好,那就谈生意。两成利润,换商路安全和”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这些关卡的通行权。” 刘绰展开地图,心跳加速。上面标注的正是河西走廊各处的吐蕃关卡,其中几个被朱砂圈出——正是赤松珠承诺会放行的地点。 “沙州的榷场,副相不会轻易答应。”赤松珠啜饮着葡萄酒,“但我可以说服他。条件是,每年至少三千件上等琉璃的供货量。” 刘绰沉思片刻:“可以,但吐蕃必须保证我派去人员的自由行动。他们只是商人,不该受到军兵监视。” 赤松珠大笑:“县主,你我都知道他们不只是商人。” 他凑近刘绰,呼吸间,酒香扑面而来,“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你觉得如何?” 刘绰与他对视,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眼眸深处的野心。 这个人想要的,远不止两成利润那么简单。 “成交。”她从腰间取下一枚鎏金令牌,“凭此物,你的人可以在分店直接提取货物,不必走明账。” 赤松珠接过令牌,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掌心:“合作愉快,我的县主。” 刘绰耳根一热,匆忙起身:“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赤松珠也不挽留,只是在她转身时轻声道:“那个提议,长期有效。” 离开时,夕阳已西沉。 刘绰登上牛车,吩咐道:“去安邑坊刘宅。” 车轮滚动,长安城的喧嚣渐渐远去。 刘绰摩挲着赤松珠给她的地图,思绪万千。 那个男人的提议大胆得近乎荒唐,却又带着令人心颤的诱惑。 谁不想体验‘留牌子,赐香囊’的快乐呢?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条商路,重建与安西军的联系。 回到家里,刘绰直接去了刘坤书房。 见女儿进来,刘坤既欣慰又心疼。 他眼含泪花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都累瘦了!忙完了这一阵,在家里多住两日,好好补补!你阿娘整天唠叨着要去县主府看你!” “父亲,”刘绰行礼后直入主题,“赤松珠已答应合作。两处榷场,一处鄯州,一处沙州。” 刘坤闻言大喜:“太好了!沙州临近安西,物资输送方便多了!明日我便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太子殿下!不过,如何保证物资到安西军手中?” 刘绰展开赤松珠给的地图:“这些关卡由苏毗部驻守。商队经过时会顺利不少!如今,阿耶出入东宫比我方便多了!还有····” 她犹豫片刻,还是隐去了赤松珠那个惊世骇俗的提议。 “还有什么?”刘坤关切问道。 她拿出一份名单,“这是郭凌岳给的,就藏在绿柳寄的家书中。上面是河西尚有联系的唐民首领。通过他们,可逐步重建情报网络。我想,还是由广陵王殿下呈给圣人会好些!” “好,为父知道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明日再去给你祖父祖母请安也不迟!” 离开书房时,已是繁星满天。 刘绰仰望苍穹,忽然想起《桃花庵歌》中的句子: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过几日,和谈将继续。 吐蕃使团内部的分歧,赤松珠的野心,皇帝的深谋远虑 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交织碰撞。 而她注定要在这乱局中,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第326章 名分已定 东宫,李淳父子在得到了刘绰提供的地图后,正召集属官和幕僚研究着形势。 “与蛮夷做交易,有辱国体先不说,可靠么?”王伾道,“扶持吐蕃叛部风险太大!” 李淳不慌不忙展开舆图:“诸位请看,吐蕃疆域东西最脆弱的两个节点是:东边的松州与西边的勃律。而苏毗部占据河西道七成要塞。若得他们暗中配合,我军收复失地的伤亡至少减半。” “他日,苏毗部起兵···”李淳做了个斩断的手势,“东边唐军佯攻松州吸引吐蕃王庭主力,西边安西军截断勃律援军。到时,咱们收复故土,他们获得自由。” 闻言,众人都极为振奋。 “他就没有别的要求?”王叔文看向一旁的刘坤。 刘坤补充道:“事成后,大唐要承认苏毗自治,许以茶马互市特权。而他们会保证西域商队全年通行无阻。” 李诵敲了敲枕边小几,李淳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微微颔首道:“若想成事,也没那么容易。苏毗部起事后,安西军需牵制勃律守军至少三个月。接下来,诸位还需想想,如何能让安西军获得援助,休养生息!” 鸿胪寺内,大唐官员也在为第三次和谈做着准备。 “吐蕃人终于坐不住了。”元寺卿捋着胡须,看着案头刚刚送来的和谈文书,“他们同意在鄯州和沙州设立两处榷场,但要求映月琉璃坊的分店必须建在吐蕃人指定的区域。” “这是想控制琉璃流向安西军的渠道。”有官员道。 “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琉璃走私。与其看着走私猖獗,自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不如让琉璃贸易从河西道走明路,还能分一杯羹。” “不仅如此,”李谊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吐蕃副相昨日密会了渤海国使臣,恐怕是想联合施压。” “哼,当年趁火打劫的可不止吐蕃人!如今他们送了质子过来,还不老实?” “回鹘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的咸安公主还在呢,可这些年,他们慑于吐蕃的压力竟不许我们借道回鹘支援北庭和安西!一听到火器和琉璃,立时便闻着味来了!” “他们不许借道倒也不止是因为害怕吐蕃人,北庭都护府消失对他们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窗外春雨淅沥,刘绰望着庭院里被打湿的海棠,忽然轻笑:“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压力。” 三日后,麟德殿广场。 各国使团依次入席,皇帝高坐主位,身侧是广陵王李淳和舒王李谊。 “陛下有旨,今日特为回鹘使团演示火器操练!”杨志廉尖细的嗓音传遍全场。 随着令旗挥下,投掷手们将震天雷扔出,远处预设的木靶在爆炸中化为齑粉,烟尘冲天而起。 一名骑兵在骑行中对着两个草人扣动弩机,草人霎时间便燃烧起来。 经过大唐兵部的高手们改良后的烈焰弩已经能连发。 震天雷的爆炸威力也比之前凤翔军用的强了许多。 各国使臣面色大变,吐蕃副相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酒液溅湿了锦袍。 阿史那罗真却抚掌大笑:“好!有此利器,何愁西域不宁!” 他转向皇帝,右手抚胸行礼,“陛下,回鹘愿与大唐永结盟好,共御吐蕃!” 吐蕃副相脸色铁青,赤松珠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刘绰身边的李德裕,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玩味的光芒。 为了打消各国求娶明慧县主的念头,鸿胪寺特地安排他跟刘绰一起亮相。 他穿着国子监的监生服,不时与刘绰耳语着什么。 两个人言笑晏晏,宛若一对璧人。 烛火煌煌,酒过三巡。 阿史那罗真突然对着刘绰举杯:“久闻明慧县主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故意瞥了眼李德裕,“只是不知这位郎君有何过人之处,能得县主青睐?县主这般人物,合该配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才是!”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德裕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唇角微扬:“在下别无所长,唯有一点——”他牵起刘绰的手,“名分已定。” 刘绰脸颊微热,笑着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阿史那罗真大笑:“好个‘名分已定’!若有一日县主改了主意,回鹘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哎,李二郎出身名门,文武双全,何必过谦?”国子祭酒许庭之捋须而起。 他先向御座一揖,复对满座宾客笑道:“《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二郎制策之文,如昆山片玉,掷地有声,老夫执教国子监三十载,可谓阅尽天下英才,未见能出其右者。他日入朝为官,前途定不可限量!” 礼部侍郎权德舆瞥了眼回鹘使团,一本正经道:“听闻,李二郎与县主的婚期已定,六礼已过其五,就差亲迎了。这可比什么抢亲的习俗庄重多了。” 杜佑也举杯调侃道:“载之所言甚是,李二郎为县主远赴关中,可是连国子监的功名都抛下了。这般情意‘名分’二字岂足形容?” 话毕,他身后的刘禹锡击箸而歌:“长安少年足风流,匹马单刀觅封侯。不如醉卧明慧前——” 众人喝彩唱和道:“笑看金刀换酒钱!” 皇帝适时举杯:“来,今日聊得欢畅,众卿共饮此杯!” 火器威慑之后,当谈判再次开始,吐蕃副相的态度果然软化了许多。 他先是长篇大论地歌颂了一番吐蕃赞普的仁慈,然后又强调了两国交好的重要性,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表示分成和榷场位置都可接受,但具体细节还需商榷。 因为没有刻意隐瞒,反倒故意外露,接连几日,鸿胪寺门前都挤满了闻风而来的各国使臣。 元寺卿刚下车,就被一群使臣围住了。 他们用生硬的唐话喊着:“那琉璃贸易,我们愿二八分成!大唐八我们二!” 难得旬休,李德裕带刘绰查看院子的装修进度。 望着随处可见的金箔与明珠,刘绰忽觉李家的雕花藻井真是奢华到了极致。 “原本就极好,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她道。 李德裕将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绰绰,我要迎娶的可是大名鼎鼎的明慧县主,岂能怠慢?” 第327章 分店负责人 和谈结束后的第三日,刘绰终于回到了安邑坊刘宅。 她刚下马车,府里的仆役们便纷纷行礼。 几个新入府的小丫鬟更是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她——这位明慧县主如今在长安城的名声如日中天,都说是她一手促成了河西榷场贸易,朝野上下都对她刮目相看。 “县主回来了!”管家云起快步迎上来,满脸喜色,“夫人早就吩咐备好了您爱吃的菜,就等着您回来呢!” “云起叔!” 刚进内院,曹氏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见到刘绰,眼眶顿时红了:“绰绰!” 刘绰快步上前,握住曹氏的手:“阿娘,我回来了。” 曹氏上下打量她,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县主府没好好吃饭?” 刘绰失笑:“阿娘,我哪有瘦?您看错了。” “胡说!”曹氏拉着她的手往里走,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你阿耶都跟我说了,你搬去县主府是怕连累家里……可你一个人在外头,阿娘怎么能放心?” 刘绰任由她拉着,心中微暖。 她知道曹氏是真心疼她,可有些事,她必须独自面对。 在家的日子,曹氏几乎住到了桃花坞,变着法地给她做各种补品。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曹氏对二女儿是又心疼又无奈。 谁让她生了这么个爱打抱不平的女儿呢! 好在,一切都好好的,女儿好好的回来了! 这天,曹氏正陪着刘绰在房中绣嫁衣呢,母女俩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 “这么说,你这琉璃铺子不止在长安卖,以后还能往吐蕃、回鹘、渤海国卖?那这忙得过来么?” “阿娘放心,都是县主府的产业,卜管家已经带着人看好了地方,在咱们自家庄子上,新的作坊比城里这个大好多倍呢!县主府的账房那都是国子监算学馆出身。” “那做工的呢?” “工人用的都是阿耶之前买来在庄子上接受训练的灾民。三年了,除了没杀过人,身手都算是出徒了。再加上,广陵王殿下派来的人。这样工坊的安全也无须担心了。” “嗯,还是你想得长远,这样高的利润,若是没有皇家在背后当靠山,难保不招人惦记。自家人用着也放心。可得让那几个老师傅带着好好教。” 刘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扫了一眼。 院里似乎来人了。 “县主,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话的是夏氏房里的大丫鬟林檎。 曹氏气得把手中的绣活儿一扔,“准是二房和三房的人又来了!听说你出事儿,跑得比谁都快。看到你再立新功,来得比谁都快。让我撅回去好几回了,知道在我这张不开嘴,就跑到你祖母那去了,真是够不要脸的!阿娘跟你一起去!” 母女俩刚进花厅,刘绰便看到刘翁、刘坤、刘魁等人都在,而二房的刘春、冷氏和三房的刘敏、钱氏则带着各自的儿子刘铭、刘炜、刘昌坐在一旁,见她进来,几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 这哪是夏氏找她,这是亲戚们找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找到她和曹氏面前,这才让老太太发话。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抬脚往里走。 张敬则离开的时候果然没带着两个堂兄去凤翔。 “绰绰回来了!”刘春率先开口,语气热络,“这些日子可让我们好找!” 这段时日,他去了几次县主府,都让卜管家给挡了,根本没见到侄女的面。 这才想到要当着两个老人家的面拦人才能办事。 刘敏也笑着附和:“是啊,你如今是县主,公务繁忙,我们想见你一面都难。” 刘绰淡淡一笑,向刘翁和刘坤行礼:“祖父,阿耶。二叔父,二叔母,三叔父,三叔母,五叔父,五叔母。” 刘翁点点头,神色和蔼:“好好,坐下说话。” 刘坤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欣慰和复杂,但终究没说什么。 刘绰刚坐下,刘春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绰绰啊,你两个堂兄的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刘敏也连忙接话:“是啊,张将军回凤翔时没带上他们,如今他们闲在家里,总得有个出路?” 刘绰抬眸,目光落在刘铭和刘炜身上。 两人被她一看,眼神闪烁,刘铭讪笑道:“绰绰,你看……能不能帮我们安排个差事?听说你跟神策军的吴将军有些交情···” 刘炜赶紧点头:“对对对!我们好歹也在军中干了几年,做县主堂兄的,也不好一直闲着?” 冷氏也帮腔:“是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咱们可是一家人!绰绰,听说你又建了一座烧琉璃的作坊,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二叔在彭城就是功曹主事,又管过冰务。他做事你放心!” 听到这话,刘敏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钱氏,她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压根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 他只好自己开口:“绰绰,三叔做过仓曹主事,虽然去不了军中,但管上百八十人还是没问题的。” 刘翁和夏氏没说话,但眼神中却带着几分默认,很显然他们也觉得刘绰该帮衬一下自家人。 刘坤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废储风波尚未退去,为了不让圣人起疑,谁都不敢跟神策军扯上关系。我跟绰绰都是东宫的人,这时候更不能给太子殿下添乱,进神策军的事怕是不好办!” 听见夫君没有帮着一起逼迫刘绰,还有理有据地拒绝,曹氏胸中这口气才算顺了点儿。 刘铭和刘炜脸色一僵。 这话他们没法反驳。 既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那刘绰和刘坤是太子党的话,他们俩就也是太子党。 在这档口,安排人进神策军,这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且不说,刘绰不会帮忙,就是帮了,太子殿下也饶不了他们。 刘春见状,立刻板起脸道:“大兄,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记恨我们当初搬家避嫌的事?那都是为了整个家族着想,你可不能因此就为难自家人啊!你们要是出了事,总还得留下几个人帮忙善后?” 刘敏也忙道:“是啊,那个青楼女子可是牵扯上了猫鬼案,历朝历代巫蛊都是不小心就灭族的大案。真要出了事,我跟二兄便是大兄你们的退路。绰绰在忙和谈的事,想来还不知道,京兆府那个罗有德,因为咒杀韦郎中的事,九族都要被诛。到现在都还在抓人呢。” 看来,秋月的嫌疑被洗脱后,大理寺和刑部那帮想要息事宁人的家伙又把锅全部扣到了罗有德头上。 只是不知道在牢中自尽的罗有德,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后,不仅保不住妻子儿女,还要连累上族人。 刘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两位堂兄想要差事,我这里倒真有一个机会。” 刘铭和刘炜眼睛一亮:“什么差事?” 刘绰淡淡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朝廷要在河西道的鄯州和沙州设立两处榷场,我会在那里开设映月琉璃坊分店。这是自家产业,没人能说什么。如果两位兄长愿意,可以去做分店的负责人。随行护卫商队的都是神策军里的精锐,赤松珠那里我也打好了招呼,定然安全无虞。做好了不仅能发财,还能为朝廷立功。” 她觉得,刘铭和刘炜好歹在军中待了多年。又有跟吐蕃人打交道的经验,这职位其实颇为适合他们。 刘春和刘敏一听也觉得十分满意。 兄弟俩一人一个地方,都是话事人,还有神策军保护,赚得也多。 如此扎眼的职务,说不定还能得了圣人和太子的青眼。 刘铭和刘炜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河、河西道?!”刘铭声音都变了调,“那不是吐蕃人的地盘吗?” 刘炜更是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们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刘绰唇角微勾,语气平静:“怎么?两位兄长不喜欢这差事?” 刘春和刘敏急了:“不不不,这差事很好···” 刘铭和刘炜却齐声道:“阿耶,孩儿不能去···” 冷氏急道:“铭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氏也忍不住看向刘炜。“三郎既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如今,她只要她的孩子们平平安安。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你胡说什么!”夏氏忙道:“二郎、三郎,自来富贵险中求。绰绰向来是个有成算的,她既说了不会有事,就定然不会有事。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朝廷派神策军去护卫,正是你们好好表现的时候。” 刘铭和刘炜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绰绰,这事我们做阿耶的····” 眼看刘春和刘敏就要替他们应下差事,两人互视一眼,忙将在关中时被吐蕃人俘虏过的事说了出来。 众人听后皆愣住了,刘春和刘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刘翁皱起眉头,目光锐利,直逼刘铭和刘炜:“这样大的事,你们竟然一直瞒着!我说好端端的,张将军怎么没带你们一起回凤翔呢!还说什么立了军功,封了旅帅!人家怎么敢带?若是再在阵前···,岂不是让人家难做?咱们刘家也丢不起这人!大唐的军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被俘的!你们···你们真是把我们彭城刘氏的脸都丢尽了!” 说着就要举起手边的拐杖去打人,冷氏慌忙扑到刘铭身上,哭嚎道:“哎呀我的儿啊!阿娘都不知道你遭了这样的罪,受了这样的苦!你怎么不早说啊!” “阿娘,我再也不敢去河西道了!那些吐蕃人根本不把咱们唐人当人!”刘铭红着脸哭道。 “不去了,咱们再也不去了!那个张敬则也是,怎么把你往阵前送呢!就是看在绰绰的面子上也不该如此啊!”冷氏捧着他的脸,心疼不已。 “阿娘,要不是遇到两个江湖侠客,我跟三弟险些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哎吆,这可是救命之恩啊!你们兄弟俩···可曾好生谢过人家?”冷氏哭得更大声了。 “阿娘别哭,他们是一对夫妻,身手极好,本就是河西人。想来是穿梭两地干走私的。听说我们是绰绰的堂兄,这才出手相助!” 钱氏浑浊的眼睛此刻也有了神采,抱住刘炜道:“咱不去了!三郎不想去就不去了!” 刘炜现在想起来也还是一阵阵后怕,“祖父,如今两国虽说是和谈。可去年他们攻打陇州的时候,不就正在长安和谈么?吐蕃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事做得太多了,孙儿实在是不敢再去了!” “没出息的东西!”刘翁说着又要打人,“还没个女娘有骨气!” 夏氏忙拉住他的手臂,大声道:“你这个糟老头子,你干什么?孩子们能活着回来就好,外头的人又不知道他们被俘的事,难道你还真希望两个孩子死在外头?” “不如死了算了!”刘翁红着眼,恨恨道,“咱们唐军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要都跟他们两个似的,沙洲守军还能在四面楚歌之下,坚守十余年?被俘了不自裁,还四处嚷嚷自己是绰绰的兄长,想干什么?等着吐蕃人拿他们两个去威胁绰绰交出火器图谱?到时候,让绰绰怎么选?” 话到此处,连冷氏和钱氏的哭声都停止了。 为了保证刘绰和图纸安全,圣人不惜派吴将军率一千神策军前往凤翔接应。 这是所有刘家人都知道的事。 刘春和刘敏尴尬地赔笑着,想要挽回局面。 “二郎和三郎还小···阿耶,你消消气!” “这……这也是年少不懂事,一时失足。” 刘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这差事他们怕是担不起了。这映月琉璃坊要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立足,可不能让他们去坏了名声。” 刘铭和刘炜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刘春和刘敏还想再争取。 “怎么?你们两个想去?”刘翁一眼望过去,两个儿子赶紧低下了头。 刘翁摆了摆手,“此事到此为止。你们两房也别再为难绰绰,她能有如今的成就,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不是用来给你们谋私利的。” 众人听后,都不敢再吭声。 本以为,这场闹剧要就此结束。 三房的五郎,刘昌,却站了出来。 他拱手道:“祖父,五姐姐,我愿意去榷场分店做事。” 刘翁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是刘敏的嫡幼子,比刘炜小五岁,但性子沉稳,做事踏实。也是他们家最早来长安投奔大房的,在国子监算学馆学习时表现优异,关中之行也勤勤恳恳,从不惹事。 “五郎,你···”刘敏刚想阻拦,就被刘翁一眼瞪了回去。 刘绰点点头:“好,既然五郎愿意,那鄯州分店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是考虑到刘敏和钱氏的承受能力,挑了个离长安近的榷场了。 刘昌郑重道:“我一定不负所托。” “五郎是个有骨气的!你们这一房的前程就靠你了!”刘翁的气这才顺了一点。 全程刘魁和刘珍都没说什么话,只是将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刘绰知道,他们也是赞同刘翁说法的。 曹氏旁观了全程,也是左右为难无法开口。 她既不想自己的两个侄子出事,又觉得他们委实没本事还爱折腾。 若没有那两个义士,到时候回到长安,绰绰不得被冷氏和钱氏生吞活剥了?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他们就把火器图谱交出去的。 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刘绰脑中想的却是:难不成日本人那动不动爱自裁的毛病也是跟我们唐人学的? 她并不支持这种‘宁可玉碎也不受辱’的价值观。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在不损害旁人利益的情况下,做俘虏并不可耻。 一千多年后,会出现保护战俘权益的日内瓦公约。 可现在,或许被俘苟活本身就是不容于世的? 待二房和三房的人散去后,刘翁叹了口气,看向刘绰:“绰绰,今日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刘绰摇头:“祖父放心,我不会计较。” 刘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你做的对。” 夜深人静时,刘绰独自坐在桃花坞的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 ——是给郭凌岳的。 河西的商路即将打通,刘昌会负责鄯州的分店,但真正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她轻轻摩挲着守捉郎那份密道地图,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安西军……再等等。” “我一定会接你们回家!” 第328章 怨气为引 当夜,刘魁夫妻俩留在曹氏院子里与兄嫂又聊了许久。 为的是解释清楚,他们两口子是被二房和三房骗到夏氏那的。不是故意摆出长辈的款儿逼迫刘绰给二房和三房安排差事。 入睡前,袁氏忍不住提醒:“郎君,以后可别再让二兄和三兄几句话就骗过来了!绰绰如今是县主,他们这样动不动跑她面前摆长辈的谱,得罪人,咱们可不能跟着一起!” “嗯!”刘魁闷闷应了一声。 “郎君,你说,绰绰事先知道二郎和三郎被俘虏的事么?我瞧刚才大兄和大嫂的反应,不像事前知道的样子!” 刘魁挠了挠头,思索道:“这谁能知道?不过,绰绰那孩子心思深沉,说不定真知道。” “我觉得,绰绰早就知道了。你想啊,那张将军是想讨好绰绰来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告诉她一声?可这么大的事,就算不好跟阿家和阿翁开口,也得···绰绰是怎么忍住不告诉大兄和大嫂的?” 刘魁却在想着什么,没给她回应。 袁氏撑起身子,忍不住问:“郎君,你想什么呢?” “你说,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哪有这样的人?”袁氏想都没想便道。 “我说绰绰,她小小年纪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事儿呢?” “天生的,大兄聪明,大嫂也聪明,绰绰就聪明!” “你不是说没人生而知之么?” “我没说她生而知之,我说绰绰聪明····” “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彭城了。你跟媛儿就留在长安,年底绰绰成亲,别来回在路上跑了···” 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长安城的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县主府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刘绰站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天色,眉头微蹙。 绿柳出嫁后,菡萏暂代了她的位置,此刻正捧着一件披风快步走来。 “县主,小心着凉,还是披上。”菡萏轻声道。 刘绰点点头,刚系好披风,便见卜管家撑着伞匆匆穿过庭院,身后跟着一个额头渗血、浑身湿透的少年。 “县主,这位小郎君说有要事求见,说是罗有德的族人。”卜管家低声道。 菡萏一听,急道:“怎么把罗家的人给带进来了?” 刘绰眸光一凝,仔细打量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异常坚毅。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怎么一脑门血?你们打的?”她问。 卜管家赶忙道:“县主明鉴,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动的手。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二话不说,就对着咱们县主府磕头。赶也赶不走,他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要不然,也不能把他带进来!” “带他去书房。”刘绰转身道,“备些热茶和干净衣裳。” 书房内,炭火驱散了雨夜的寒意。 少年换好衣裳后,仍死死抱着那包裹,警惕地环顾四周。 “你叫什么名字?与罗有德是什么关系?”刘绰温声问道。 “你是明慧县主?”少年抿了抿唇,哑声道。 “罗九郎···”见刘绰没否认,他接着道,“罗有德是我堂叔。县主,我全家都被抓了,只剩我一个”他声音哽咽,“堂叔活着的时候,我们一家没托上什么福。为什么···他死了,我们一家却得跟着一起死···这是为什么?” “你们一家被抓了?”刘绰扫了一眼他怀里抱着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哪来的,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罗九哭了很久才颤抖着打开油布包裹——里面是一本泛黄的册子和一份案卷记录。 “这是”刘绰翻开案卷,瞳孔骤然收缩。 里面详细记录了一个死囚犯的出身来历,还附了图像。“南诏人···此女精通巫蛊之术···需以怨气为引方可成事···” “叔母说,这是之前堂叔交给她要她保管的。这上面的女人她也不认识!”罗九红着眼道,“我从小就跑得快猫鬼案是灭九族的大罪···我们四处喊冤···可是没人理会···阿娘说···阿娘说,这长安城里只有明慧县主敢为我们穷苦人主持公道···她连青楼女子都愿意管···” 看着案卷上的文字,刘绰指尖发冷。 这应该就是猫鬼案幕后那个施术的人。 以怨气为引···是什么意思? 怨气··· 这怎么还出来玄幻色彩了? 夷陵老祖魏无羡? 这怎么可能? 她真想找一号公务员好好聊聊了! 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咒。 刘绰翻着翻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似乎是女巫的咒术笔记,详细记载了如何以“怨气”为媒介施咒。 册子上的文字类似于朝鲜那种拼音文字。 刘绰几乎看不懂。 庆幸的是,记录那本册子的人好像识字也不多。 所以,册子里画了许多配图。 刘绰上辈子看过不少漫画,也学过不少复杂的公式,愣是结合配图,从一大堆‘鬼画符’里看出了能量守恒定律。 “原来如此”刘绰指尖停在一页上,“韦家二十七口,平康坊那个地窖里的尸体也是二十七具这些人的怨气被用来催动‘咒杀’····” 她忍不住自语道:“难怪他们明明还用得到冯氏姐妹,却会对她们的族人动手····这是拿冯氏姐妹的族人当作''祭品''啊!你可知道这女巫现下的藏身之处?” 罗九红着眼摇头。 “叔母还跟我说,她家地窖,第三块青砖下放着一样东西,不能碰,会死的!” 雨声渐急,刘绰合上卷宗,眼中寒光闪烁。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罗九哭着跪到地上,重重磕头:“求县主救救我阿耶、阿娘!救救罗氏族人!” 少年被领下去后,刘绰起身走到书房西侧墙壁前。 掀开素白的绢布,底下是一块悬挂在墙上的案情分析板,檀木边框,四角以铜钉固定,边沿微微泛着幽光。 板面被划分为几个区域,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纵横交错地串联起线索: 左侧是死者名录,以朱砂笔书写姓名,下方标注死亡时间、地点、症状。 陈昭武,杜府寿宴,七窍流血,银针未验出毒。 韦元珪,许府婚宴,同样的症状暴毙。 王顺,月登阁马球场看台···· 每个名字旁钉着‘证物笺’和可能性猜测——前两起案子现场并没有符牌遗留,而绮梦阁之后的案发地却都有符牌现世。 中央是线索脉络图,以黑炭笔勾勒关联,箭头指向关键疑点:猫鬼符牌 → 马嵬驿旧案 → 舒王府。 她拿起炭笔又写上几个字:女巫笔记→怨气咒杀→ 冯氏灭门。 右侧写的是赃物转移路径和嫌疑人推演,悬挂木制名签,按嫌疑高低排列。 李实已死,就在旁边用朱笔划了叉。 舒王李谊是符牌来源和幕后主谋。 罗有德是执行者,已被灭口。 杜府的陈姑姑,屋中搜出赃物···旁边附着一张那婢女的素描画,用细线悬着,随风轻荡。 底部是待解之谜: 银针验不出来,尸体腐烂极快,到底用的什么毒?如何下毒?死者家财物如何被盗出? “陈姑姑要盯着迷香局,根本无瑕去男宾席面,而下毒杀人要确保精准无误,所以杜府里头在男宾席上下毒的另有其人···总不会是郭四···” 说着说着,刘绰紧急收声。 那个在她脑海中萦绕了许久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郭四郎不在原本的席位上坐着,真的只是因为顾若兰而躲起来自斟自饮么? 他总不会为了解除与宝安郡主的婚约,帮着舒王去给陈昭武下毒? 刘绰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郭四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一旦做了,不就有把柄落在舒王手中,婚约更退不了了! 而且,他那婚约的阻碍,主要在升平公主,不在舒王。 一旁的胡缨提醒道:“县主,这孩子是罗家人,说的有几分可信尚未可知···万一是对头安排的陷阱···要不先让韩风去查探查探再做打算?” “不管是不是陷阱,说不定已经有人发现那孩子进了县主府!”刘绰蹙眉道,“救人如救火,没道理幕后主使之人毫发无损,却让毫不知情的百姓枉送性命。待雨势稍歇,去京兆府告知鱼主事,让他带着当初去过杜府寿宴的几个公差,再喊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咱们一起去罗有德家走一遭!” “好,这样就不怕有心之人说嘴了!”说完,胡缨匆匆出门去安排。 “这案子早就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刘绰扫了眼手中的卷宗,“这样的烫手山芋可不能留在我手上。” 什么降头邪术,巫蛊诅咒,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是下毒。 第329章 地窖尸油 突然出现的巫女卷宗和咒术笔记将三司官员和京兆府的人再次聚到了一起。 向晚,雨势渐小。 崔元礼、许孟景、刘禹锡、鱼彦博等人率各自衙门的差役,来到罗有德家的宅院。 宅门紧闭,门环上积了一层灰,显然许久无人进出。 秋月被安葬后,罗有德的家人便被捕入狱。 几个衙门的封条,在细细的雨帘中显得阴森诡谲。 院内倾倒之物众多,十分杂乱。 地窖入口很快被找到,一块厚重的木板盖在上头,边缘缝隙渗出丝丝寒气。 两名差役掀开木板。 通了一会儿风后,鱼主事取出手帕捂住口鼻,率先走下台阶。 地窖内阴冷潮湿,火把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因为不确定是从哪个方向数的第三块青砖,众人蹲下身,手指轻敲地面。 左起第三块砖发出空洞的回响。 崔元礼示意差役撬开砖块,底下露出一个黑色陶罐,封口处用蜡密封。 尚未打开,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 众人忍不住掩鼻后退。 差役用布包住陶罐取出。 打开封口,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弥漫开来,罐内盛着暗绿色粘稠液体。 四个衙门的仵作全部凑上去研究起来。 最终,他们脸色凝重地得出结论:“是尸油,且经过特殊处理,毒性极强。” “毒上加毒,死者同时中了牵机药与尸毒,尸体加速腐败,真正死因就被掩盖了!” 崔、许、刘三人脑海中闪过陈昭武、韦元珪等人的死状——七窍流血,尸体迅速腐烂。 然后,几乎同时抬头:“真让明慧县主说对了,这些案子根本不是猫鬼作祟,而是毒杀!” 这便说得通了。 之所以数月过去了,案子还毫无进展,一是因为死者家属根本不让解剖尸体验尸,二是因为没等到主办官员说服死者家属同意解剖,尸体就已经离奇腐烂了。 这不符合常理,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无能,倒不如认了巫蛊诅咒确有其事。 “可凶手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而不被发现的呢?”崔元礼怎么也想不通。 雨后的空气里飘着槐花甜香,刘绰的牛车停在罗家巷口一株老槐树下。 为了防止留下越权行事的把柄,刘绰并没跟着进罗家院子。 胡缨不时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动静。 “县主,您吃点果子。”菡萏捧着竹编食盒,指尖还沾着晶莹水珠,“鱼主事他们怕是要搜上好一阵呢。” 刘绰接过她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才掀开食盒,黄澄澄的杏子挨着红艳艳的荔枝,底下还垫着几片青翠欲滴的槐叶,“哟,连岭南荔枝都弄来了?” 五月时令,该是杏子、枇杷、樱桃、桑葚正当季,这荔枝倒是来得快! 蔷薇跪坐在车辕上削着甜瓜,闻言笑道:“是冰业行会今早送来的,统共就两筐。他们说托县主的福,有了这硝石点冰之法,运起水果来再不怕烂在路上了。如今长安城中,可是多了许多新奇的南方水果呢。醴泉坊的冰镇酸梅汤还有乌梅饮,也早都开卖了!” “送一筐去老宅,再分出一些,明日我送去国子监。”刘绰吩咐道。 “县主放心吃,奴婢们都提前备下了。这桑葚是夫人今早差人送来的。”飞燕捻起颗桑葚,汁水染红了指尖,“说是庄园里新摘的,用井水湃过。奴婢瞧着比西市卖的还新鲜呢!” 切好了甜瓜,蔷薇又利落地剖开颗荔枝,“县主尝尝,听说杨贵妃最爱这个。” 晶莹的果肉落在青瓷盏里,刘绰道:“你们也一起吃!” 几人齐称不敢,“如此稀罕的果子,奴婢们可不敢吃!您赏我们几颗桑葚吃就行···” “哪有光看着我吃的道理?”刘绰看向菡萏,“你带个头,数你胆子最大!” “那奴婢就不客气了!”话虽说得架势十足,菡萏还是只拿了一颗荔枝,又给蔷薇和飞燕一人一颗,胡缨倒是分了两颗。 啜着沁凉的乌梅饮,刘绰忽然想起什么,从座下暗格取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几块琥珀色的饴糖,嵌着星星点点的槐花。 “前日路过永宁坊,看见小童们举着槐枝打花。”她将糖块分给众人,“让厨下照着彭城老家的方子做的,你们尝尝。” 主仆几个正吃得欢快呢,鱼主事带着差役匆匆走来,官服下摆沾着地窖的湿泥。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刘绰放下吃的问。 鱼彦博面色不佳,“县主,那陶罐里装的是···” 话没说完,他便捂着胸口到路旁吐去了。 那恶心东西,他想都不敢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 这时候,刘禹锡也过来了,他亦是一副摇摇晃晃面无人色的样子。 刘绰忙行礼问安:“二十八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菡萏则递了两盏乌梅饮过去,想让两个人喝点乌梅引解解乏。 两个人闻到车厢里飘出来的瓜果香,刚刚舒坦了一会儿的肠胃,在看到乌梅饮时又作呕起来。 干呕了一会儿,刘禹锡才道:“是尸油···”他压低声音,额角渗着冷汗,“而且……罐底刻着南诏密咒,像是用来养蛊的。” 菡萏手里的乌梅饮“啪”地摔在车板上,瓷盏碎成几瓣,冰凉的汁水溅到刘绰裙角。 蔷薇则一把捂住嘴,脸色发青。胡缨虽强作镇定,指节却捏得泛白。 多年战乱,她们小时候都见过成堆的尸体。 鱼彦博将仵作的推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给刘绰听了,接着道:“如今的形势倒是不妙。不管是那个罗九送来的,还是咱们搜出来的物证,都无法洗脱罗家人的嫌疑,反倒坐实了他们幕后主使的罪名。若找不出凶手下毒的方法,这九族怕是还得诛···” “下毒的手法?”看到案几上化了一半的冰块,刘绰瞳孔骤缩。 她猛地抓起车中那壶未喝完的乌梅饮,指尖贴上冰凉的瓷壁。里头的冰块尚未化尽,壶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县主?”菡萏不安地唤她。 刘绰不答,脑中闪过柯南里的几个案子,凶手用冰固定匕首,等冰融化后罪证便湮灭了。 “原来如此……”她轻声呢喃,“毒不在酒里,而在冰里。” 第330章 明慧门下走狗 “听闻南诏国有部族擅于御虫,会不会是那女巫操控蛊虫袭击了死者?”鱼彦博说出心中猜想。 刘禹锡压下呕吐的感觉,摆着手道:“这不可能,你也闻到了这尸毒便是装在陶罐里都有多大的味道。养在其中的蛊虫若在宾客中穿行又怎可能不被发现?贤侄女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若是将其密封在冰里,定然可以遮盖气味!” 刘绰回想了一下那日杜府寿宴的细节,惭愧道:“二十八叔,那日我离席了许久,并未见过寿宴上所有菜式···” “无妨,我这就去杜相府上查查寿宴那日的菜单,看看里头哪些用了冰,都有哪些人接手过。”刘禹锡有些兴奋地道,他那日也是在忙着待客,没关注这些细节。 见他转身便要走,刘绰又提醒道:“二十八叔,还要问问府中下人,那日男宾席上可曾发生过什么疏漏,再小的都行!还有···” 刘禹锡笑道:“贤侄女,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二十八叔,若余下的罗氏族人是破解猫鬼案的重要人证,能不能暂且保下他们的命来?” 刘禹锡尚未回答,就听崔元礼道:“县主放心,在猫鬼案彻底侦破之前,他们的性命定然无虞。“ “崔少卿所言极是!”许孟景也道,“罗有德虽死,但罗氏族人中或还有知晓线索者。我等自该向陛下陈情。” 与此同时,暮色中的长安鬼市,一个男人被麻袋套头拖进暗巷。 青石板映着壁上火把,照见玄铁面具下寒光闪烁的眼——正是黑市霸主“狻猊阁”阁主墨十七。 “狻猊阁真的什么人都敢杀?”打手将麻袋取下后,男人问道。 竹帘后传来金石相击般的冷笑,墨十七看了看站在台阶下的男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放心,狻猊阁的规矩我懂。只要你们能把事办好,我家主人定重金酬谢!”男人道。 墨十七点头,“很好,你要杀什么人?” “五十斤金饼,买明慧县主的命。这是定钱,剩下的事成之后再付。”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大额飞钱。 “再说一遍,你要杀谁?”墨十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盏青铜灯突然自梁上垂下,铁面具下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我家主人要杀明慧县主刘绰,若觉得钱不够,阁主尽管开口!” 墨十七笑着起身,来到男人身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主人又是谁?” 男人防备道:“狻猊阁不是从不问雇主身份的么?” 屋中打手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骂道:“啰嗦,阁主问你什么,你只管回话!” 墨十七声若寒冰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鬼市!”男人答。 “鬼市在什么地方?”墨十七又问。 男人也不知他为何要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反正这些混江湖又混得不错的人,脾气都极为古怪,只好试探着答,“在西市····” 墨十七看了看屋中一众手下,嘲讽道:“看样子也不像是个傻的,怎么提了个这么蠢的要求?” “阁下有话不妨直说!刘绰是县主,又有朝职在身,价钱高些,我家主人也料到了!” “因为五坊使一案,东西两市所有人都对明慧县主感恩戴德。”墨十七指尖划过腰间双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五色缕,“关中接连两年大旱,长安城粮价暴涨,多少人是吃着饕餮楼和明慧县主的救济粥才活下来的?没有县主研制出来的火器,吐蕃人这回能那么听话地和谈?河西道商路能重新打开?” 他突然掷出短刀,刀尖直直插进男人的肩胛处,“你在西市买凶杀明慧县主?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一旁的打手也有些义愤填膺:“几年前上元夜那回,要不是巡街的武侯到得早,赵家养的那几条狗说什么都得被我们剁成肉酱!” 男人疼得冷汗直冒,却仍咬牙道:“阁主,我家主人有势有权,若您不接这单,放我离开便是,否则,日后怕有麻烦。” “我狻猊阁在这鬼市立足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跟明慧县主过不去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偏偏就没一个好东西!”墨十七嗤笑一声,“扒了他的衣裳,我倒要看看,这孙子是哪个耗子洞里爬出来的王八!” 说罢,他一挥手,手下便将男人全身上下搜了个精光,翻了块嗣道王府的腰牌出来。 男人躺在地上哀嚎的时候,墨十七也解开了自己的圆领袍,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你要干什么?”衣衫不整的男人满脸惊恐。 “想得倒美!”说完,墨十七威武转身,又抖了抖肩膀,将背上纹身更好地展示出来,“让你看看狻猊阁是谁的人!” 身为阁主,他裸露的脊背纹着的不是狻猊兽,而是朱砂写就的“明慧门下走狗”,每笔锋芒都似带血气。 “回去告诉李璋——”另一把刀切断男人右手三指,“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再敢碰刘家人,某便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杜佑书房,书案上铺展着二月二十杜府寿宴的菜单: 镂金龙凤迎春饼、玉露团、金齑玉鲙、暖寒花酿驴蒸、雪婴儿、凤凰胎、冷蟾儿羹、雪霞羹、光明虾炙、逡巡鲊、箸头春、酥山、杏酪粥、乌梅饮··· “回阿郎,寿宴当日酥山、金齑玉鲙、乌梅饮里都放了冰,且因为乌梅饮开胃又解酒,上了好几次!”杜府管事恭敬道。 待管事的退下后,刘禹锡才道:“恩师,乌梅饮颜色重,能盖住那毒不被发现。” 一旁的李氏笑道:“既如此,郎君只管放心,交给妾身处置便是!” 翌日,所有寿宴时与男宾席位有关的仆从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去问话,李氏亲自坐镇。 庖长张九斤是个五十岁的胖子:“回禀娘子,当日老奴一直在庖厨,未离灶台半步。上乌梅饮的时候,老奴正在做凤凰胎,这道菜,鱼白要用鸡子清打上百下才够蓬松,油星子溅得老高···” 冰窖仆杜九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那日总共取了三次冰,都是整块整块取的,掌事阿姊那天叫了六个人一起来取的冰···” 传菜婢春桃跪在地上,回忆着当日的情形:“那会儿,奴婢传的是冷蟾儿羹,绕开西侧回廊走的。经过柳树下时,有只花狸奴窜出来,奴婢险些摔了漆盘——王嬷嬷可以作证。” 席次执事杜仲四十来岁,是府中老人:“老奴是按《开元礼》排的坐席,右厢第三席本该是韦郎中,谁知他临时告病换了柳录事,郭八郎跟崔家的三郎换了位子这是当日宾客座位更迭的录单···” 酱料侍儿阿蛮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奴婢只管分盛金齑酱,每席十盅。郑御史那盅加了茱萸,韦郎君要减蒜茸——都有食牌记着呢!” 第330章 蛆婆 晨光熹微,嗣道王府门前,守夜的侍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台阶下蜷缩着一团黑影。 “谁在那里?”侍卫警觉地按住刀柄。 那黑影蠕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侍卫走近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人浑身是血,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正是府上的王管事。 “快!快去禀报嗣道王!”侍卫高声喊道,同时蹲下身查看,“王管事,您这是怎么了?” 王管事嘴唇颤抖,声音细若蚊蝇:“鬼市狻猊阁墨十七” 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李璋披着外袍匆匆赶到前院,看到被抬进来的心腹,脸色顿时阴沉如铁。 “放肆!”他一脚踹翻身旁的花架,瓷盆碎裂的声音在清晨格外刺耳,“如今连个江湖草莽之辈都敢不将本王放在眼中了!” 府医战战兢兢地为王管事包扎伤口,低声道:“殿下,王管事失血过多,需静养” “静养?”李璋冷笑,“本王现在就要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他弄醒!” 一盆冷水泼下,王管事剧烈咳嗽着醒来,看到李璋阴鸷的面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少废话!”李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狻猊阁的人为何伤你?” 王管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块染血的腰牌:“王爷那墨十七是明慧县主的人他背上纹着''明慧门下走狗''” 李璋瞳孔骤缩,接过腰牌的手微微发抖:那块嗣道王府的腰牌上被画了只大大的乌龟。 他万万没想到,连鬼市这种地方都被刘绰的势力渗透了。 “好个刘绰真是无孔不入···”他咬牙切齿,“本王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与此同时,县主府后院的练武场上,刘绰正挥着那把李德裕送的定情刀晨练。 初夏的阳光透过槐树叶隙洒落,在她月白色的劲装上投下斑驳光影。 “县主,您的刀法又精进了。”刚练完功夫的胡缨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由衷赞叹。 刘绰还刀入鞘,刚要说些什么,卜管家便匆匆而来,手中拿着一根弩箭,上面插着一卷薄绢。 “县主,就在刚刚有支弩箭钉在前院的门廊上,箭尾系着这卷薄绢。” “不必惊慌。”刘绰取下绢布展开,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嗣道王府买凶,鬼市已拒,县主小心。” 落款处画着一只狰狞的狻猊兽。 “狻猊阁?”胡缨皱眉 “狻猊阁是什么地方?”刘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绢布。 卜管家道:“狻猊阁的主人是长安鬼市的霸主墨十七据说只要钱给到位,长安城里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带着一副玄铁面具,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 刘绰更觉奇怪了:“我与他素未谋面,他为何要帮我?” 县主府附近街巷里,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低声对同伴笑道:“阁主让咱们用明记给明慧县主送消息,也不怕县主误会咱们狻猊阁别有用心。” 同伴挤眉弄眼:“可不是嘛!人家县主有郎君了不说,又没见过阁主的面,怕是都不知道他是谁!” “若真是见了,凭咱们阁主那相貌那功夫,说不定还真能···”那汉子正欲再言,突然瞥见街角处闪过一道熟悉的玄铁面具身影。 “噤声!阁主来了。”两人立刻噤若寒蝉,垂首而立。 “你们在嘀咕什么?”墨十七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两个侍卫立刻挺直腰板,一脸正气:“回阁主,我们在说说今日天气真好!” 舒王府书房内,李佑将一封信笺递给父亲:“父王,刑部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罗家找到了一罐尸油,那女巫的身份漏了!李实那个废物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能让人留下这样的物证在手上!” 李谊放下手中的茶盏,眼中闪过一丝阴冷:“那个女巫留不得了。” “可···东宫那位还没死呢!杀了岂不可惜?要不要再来一次···”李佑有些不甘道。 既然那女巫真有咒杀人的本事,为何不直接让她对皇帝动手? “他如今瘫在床上,口不能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如今那病秧子已经瘫了,咱们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把大明宫里那位也一道····” “住口!圣人乃九五之尊,岂能被区区···” “父王,儿子知道,这些不过都是些托词,您是对宫里那位到现在还下不去手罢了!”李佑转身欲走。 “等等。”李谊叫住他,“记住,要做得干净,别留下把柄。” 夜色如墨,长安城南一处荒废的宅院隐没在黑暗中。 院墙爬满藤蔓,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地上散落着动物的骸骨——有的还挂着腐肉,蛆虫在空洞的眼窝里蠕动。主屋的窗户透出幽绿的光,忽明忽暗。 三个黑衣人踩着湿滑的青苔翻入院内,腐臭味扑面而来。他们无声息地靠近,从窗缝窥见骇人一幕: 一个佝偻如虾的老妪跪在法坛前,披头散发,身上裹着破旧的麻布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布满溃烂的脓疮,黄绿色的脓液滴在面前的火盆里,发出“嗤嗤”的声响。 火盆中燃烧着诡异的绿色火焰,照亮她扭曲的面容——左眼浑浊发白,右眼却异常明亮,瞳孔细如针尖。她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念诵晦涩的咒语,每念一句就咳出一口黑血。 黑衣人踹开房门,持刀闯入,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冤有头债有主,我等也是奉命送你上路!”为首之人说出口的话已经失了气势。 老妪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脓血从她嘴角溢出:“只管来老身的咒已经成了” 她猛地掀开火盆,绿色火焰“轰”地窜起三尺高。 黑衣人挥刀砍来,却在距离老妪三步远时突然僵住——他们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七窍中钻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 “啊——!”惨叫声中,三人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已变成三具挂着碎肉的骨架,“哗啦”散落在地。 就在这时,院墙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来的五个人手中拿着浸过黑狗血的铁链。 女巫的独眼闪过一丝恐惧,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骷髅头,正要施法,突然浑身痉挛,脓疮接连爆开,恶臭的液体喷溅在法坛上。 “反噬反噬来了”她嘶哑地哀嚎,像滩烂泥般瘫倒在满地秽物里。 五人闯进房中,看到眼前景象,忍不住冷汗浸透后背。 “蛆婆!”领头之人厉喝,“嗣道王命我等带你回去!若敢反抗,让你生不如死!” 知道来人不是要杀自己,女巫倒不再做反抗。 几个汉子趁机上前,用铁链将她捆得结结实实。女巫挣扎时,腐肉里爬出黑色的蛊虫。 领头之人嫌恶地啐了一口:“抬走!殿下还等着呢!” 夜风呜咽,吹动法坛上残破的符纸,上面用黑血画着些生辰八字,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第331章 血祭之谋 翌日,舒王府书房,李谊震惊的声音从窗中飘出。 “你说什么?你派去的人没回来复命?” “父王放心,儿子派人去瞧过,城南那处荒宅已经被一把火烧了。想来,是那几个人怕回来复命会被灭口,事办完后便逃了!” 与此同时,嗣道王府别院地窖,李璋捂着口鼻冷眼看着被铁链锁住的女巫:“听说你能用咒术杀人于无形?” 女巫抬起头,乱发间露出那只浑浊的左眼:“嗣道王想杀谁?” “明慧县主刘绰。”李璋一字一顿道。 女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那个小丫头啊老嗣道王早就派人去彭城找了给她接生的产婆,拿到了她的生辰八字。可惜” “可惜什么?” “她受百姓香火供奉,有灵气护体,寻常咒术伤不了她。”女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除非” 李璋不耐烦地打断:“少卖关子!无论要杀多少人献祭,本王都不在乎,我只要刘绰死!那边已经留不得你了。你应该知道,失了本王的庇护,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越多越好···嗣道王若能捉来九十九个活人献祭,老身方可破她的护体灵气。” “如今圣人正派人盯着嗣道王府,本王去哪里给你找这么多人来?” 女巫露出阴冷的笑容:“这就不是老身该考虑的事情了,蛊虫以血肉为食,没有祭品,是不肯听话的···” 晨雾未散,西市最偏僻的角落里已挤满了待价而沽的“货物”。 衣衫褴褛的奴隶们脖颈系着草绳,像牲口般被牙人牵着来回走动。 这里便是长安人市。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牙子正唾沫横飞地夸赞手中牵着的瘦弱少年:“您瞧这身板,耕田劈柴样样在行,只要两贯钱!” “老子要的是壮劳力。”买家捂着绢帕后退半步,嫌恶地避开扑面而来的酸臭味,“这种痨病鬼似的货色也敢要价两贯?” 老牙子立刻拽过另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那这个如何?陇州逃荒来的,全家都饿死了,绝对干净” 那买家这才满意地付钱领人走了。 “卖不出去的东西,一天天的浪费老子粮食!”老牙子正要对那少年拳打脚踢,突然被人喝止。 一个穿着绸袍管事模样的人道:“这个我要了!” 老牙子见来了生意,立马堆起笑脸:“客官好眼力,这小子看着瘦,实则有力气得很。” 管事模样的人也不啰嗦,痛快付了钱,却没离开,而是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们这行有种‘绝户货’?就是那种”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死了都没人找的。” 唐代的人市交易都要在市署过文书。 老牙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贵客买人是要做什么?” 那管事笑道:“别多心,往西的商路不是要开了么?那可是吐蕃人的地盘,若是有个好歹,家里有人的难免会闹起来。我家主人怕麻烦!” “您要多少?”老牙子阅人无数,自然不会信这种鬼话。“这样的可不好找····” 往西跑商路,不找身强力壮懂些武艺的,找这种风一吹就倒的瘦猴? 规矩他都懂,大户人家水深,打杀奴仆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找仆人喜欢找年纪小的,瘦弱不怕,只要没病,吃几顿也就补回来了。 模样生的好的,说不定还能被府中的郎君和娘子看中,一步登天,伺候房事。 “不拘男女,越多越好。价钱什么的,好说!” 还真是出手阔绰的大户人家。 “那就先走雇短工的文书,待主家相中了,再签长契?”老牙子上道地问。 见那管事点头,他突然扯开嗓子吆喝:“贵客要挑杂役,不拘男女,日结钱粮!但凡肯出力的,管吃管住!!” 待人群骚动起来,老牙子贴着那管事的耳朵道:“您把定钱付了,宵禁前我给您送到府上去,保证文书齐全,都是‘干净货’。” 嗣道王府别院,腐臭味混着血腥气在地窖中弥漫。 女巫用骨杖拨弄着陶瓮里蠕动的蛊虫,瓮中不时传来“吱吱”的啃噬声。 新送来的七个流民被铁链锁在墙角,最年轻的那个正疯狂拉扯颈间的铁环,磨得皮开肉绽。 “省些力气。”老妪咧开渗血的牙龈,“待会儿有你们使劲的时候” 铁门“吱呀”开启,李璋踩着潮湿的台阶走下,锦靴避开地上蜿蜒的血迹。 他皱眉看着陶瓮里翻涌的黑色虫群:“还要多少?这都第三批了。” “才四十九个活祭。”女巫手中的骨杖敲在陶瓮上,蛊虫顿时疯狂窜动,“您听听,小家伙们饿得直叫唤呢。” 墙角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李璋转头看去,发现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最多不过十岁。她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偶,布偶脑袋上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 “怎么还有孩子?”李璋蹙眉问道。 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拼命磕头:“好心的郎君,求你救救我!好心的郎君,求你救救我!” 女巫的独眼在油灯下泛着绿光,“殿下,童女的血肉才最好养蛊白白嫩嫩的···” 李璋无视女童的哀求,厌恶地看着眼前的老妪,“余下的,明日便给你送来。记住你说过的话——” 绣着金线的袖口拨开飞绕在侧的苍蝇,“三日后杜府赏荷宴,若刘绰还能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宴席上”他瞥了眼老妪,“你就替她进蛊瓮。” 西市·黄昏 “今日又送去六车。”老牙子数着铜钱,对身旁的同伙嘀咕,“看清楚了?是嗣道王府的别院?不是说李十一那个活阎王废了么?怎么要这么多人” “管事的说,是要修个避暑的园子···” “屁话,修园子怎不找泥瓦匠?” “管他修什么。”同伙掂了掂钱串,“反正都是些死了都没人收尸的流民。没咱们帮忙,哪有管吃管住还给工钱的活给他们做?” 想起小姑娘被拖走时紧紧抱在怀中的布偶,他忽然压低声音,“就是有个怪事——咱们每天往里头送人,怎没见有人出来过。这都快一百个了,什么园子要这么多人修?” 老牙子数钱的手顿了顿,“想那么多作甚,许是从旁的门走了呢。反正等他们钱花完了,还得到人市找活计!” 狻猊阁,打探情报的下属正跟墨十七回报:“盯梢的兄弟说,嗣道王府倒没什么异样。倒是城南那处靠近乐游原的别院,每天都有不少人被送进去,可愣是没见有人出来····也不知道这新任嗣道王要那么多人干什么!男女老幼什么样的都有,说是修园子,能干活的没几个!” “你确定?”墨十七坐直了身子问。 “确定,咱们的兄弟将那别院各处的门都把住了,只进不出!” 第332章 虫袭 墨十七站在廊下,玄铁面具泛着冷光。 他指尖轻叩刀柄,沉吟道:“看来李璋在里头藏了见不得光的东西。” “阁主,属下查过了,这别院几日前确实往外运过土,但招工入府前就停了。” 与此同时,另一名探子匆匆赶来,抱拳道:“阁主,明慧县主那边有新动向。杜相夫人下了帖子,邀请刘家女眷三日后到府中赏荷。” 墨十七眸光一凝:“杜府赏荷宴?传令下去,加派人手盯着明慧县主的车驾。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夏氏接到杜府赏荷宴的帖子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活了六十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踏入当朝宰相的府邸。 她捏着烫金帖子,反复确认上面的字迹,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这……这真是杜相府上送来的?”她颤声问刘坤。 刘坤笑着点头:“阿娘,千真万确。杜夫人特意邀咱们府上女眷一同赴宴。” 夏氏又惊又喜,可转念一想,又紧张起来:“我这个五品县君,去赴一品国夫人的宴,岂不是给绰绰丢脸?坤儿,你说我穿什么衣裳去才好?” 刘坤宽慰道:“阿娘放心,绰绰早让人给您备了新衣裳,连头面首饰都挑好了。” 夏氏这才稍稍安心,可心里仍七上八下,忍不住拉着曹氏问:“大郎媳妇,你上回去杜府吃寿宴,可有什么讲究?我这老婆子,别到时候闹了笑话……” 曹氏笑着握住她的手:“阿家莫慌,杜夫人最是宽厚,不会计较这些。来长安的路上,咱们不是见过赵郡李氏的规矩了么?京城里这些大户府上讲究的都差不多!” 夏氏连连点头,又小声问:“那……我该带点什么礼去?总不能空着手?杜夫人喜欢什么?咱们送什么才能送到人家心坎上?” 曹氏笑道:“阿家放心,绰绰已经备好了,是如今城中最时兴的葡萄纹琉璃佩和几匣子时令点心,既体面又不显刻意。” “这个好,这个好。这琉璃佩让绰绰戴成了稀罕玩意儿,前几日还有人托人求到我这里,要给家中女娘买一块呢!绰绰说这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奢侈品!这么小一块东西,加个络子,能卖五十贯呢!” 夏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可夜里仍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怕明日行差踏错,丢了刘家的脸面。 余巧儿也是不遑多让,她嫁入刘家这些年,虽跟着刘珍出入过不少场合,可宰相府邸的宴席,却是头一遭! “夫君!杜夫人竟邀我去赏荷!”入睡前,她还捧着帖子,眼睛亮晶晶的。 刘珍见她这般兴奋,忍不住笑道:“你呀,可别高兴过头,在杜府失了分寸。” 余巧儿嗔他一眼:“我虽没见过大世面,阿耶好歹是个主簿,不是那等没规矩的人!” “好好好,我家娘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最是大方周到!”刘珍脱了鞋躺下,接着道,“为夫如今还只是个八品的将作监丞,等来日升到七品,也让你穿上七品孺人的礼服!” “郎君,你真好!”余巧儿眼中含着泪花扑进刘珍怀里,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夫妻二人折腾了大半夜,第二日天不亮余巧儿就爬起来梳妆。 她戴上刘珍去年送她的金镶玉步摇,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仍觉得不够庄重。 “要不……再添对金镯子?”她犹豫着,又怕太过招摇。 刘珍实在不明白女人的这套心思,直接道:“要不今日我请个事假,陪你一起去?” “那不行,可不能耽误你的正经差事!” 正纠结时,刘绰派了菡萏过来,送了一套新裁的淡青色襦裙和一副珍珠头面。 “县主说,大少夫人肤色白皙,穿这身最是衬气色。”菡萏笑道。 余巧儿又惊又喜,连忙换上,果然显得端庄又不失雅致。 她摸着珍珠簪子,心里暖融融的——这小姑子,当真是处处替她着想。 曹氏是刘家女眷中唯一去过杜府的人,自然成了夏氏和余巧儿的主心骨。 临行前,她细细叮嘱二人: “杜府规矩虽不严,可毕竟是宰相门第,咱们一言一行都得谨慎些。见了杜夫人,先行礼问安,莫要急着搭话。若有人问起家中事,答得简要些,别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夏氏连连点头,余巧儿也认真记下。 曹氏又笑道:“阿家别紧张,杜夫人最是和善,上回寿宴时,她还特意夸咱们绰绰聪慧呢。” 夏氏这才稍稍放松,拍了拍胸口道:“有你在,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曹氏温声道:“咱们今日去,只管赏花吃茶,旁的都不用操心。若真有什么拿不准的,看我眼色行事便是。” 三人收拾妥当,登上马车时,夏氏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这辈子,竟还能进宰相府吃席……” 曹氏握住她的手,柔声笑道:“阿家,往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余巧儿也凑过来,俏皮道:“祖母,说不定,咱们今日还能见到蓉姐姐和娴妹妹呢!到时候光咱们一家子就能坐一桌了,怕什么?” 夏氏被逗笑了,紧张的情绪终于消散。 巳时三刻,刘绰的车驾缓缓驶出县主府。 她今日穿了一袭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素雅中透着清丽。 菡萏和蔷薇随侍左右,胡缨则骑马护在车旁。 车厢内,刘绰指尖轻抚袖中的瓷瓶。 那是太医署禁咒科和毒虫药草科博士特制的驱虫药粉。 自从得知那女巫能驱使蛊虫作祟,她便做了万全准备。 她秘密拜访了太医署。 禁咒科的白发老博士年轻时游历四方,从南诏带回的''避蛊香'',以雄黄、菖蒲、艾草等九味药材制成,可驱百虫。 而毒虫药草科的年轻女博士奉上的药粉不仅可混入熏香中使用,还能洒在车架四周驱散蛊虫。 她明白,杜夫人心思缜密,赏荷是假,查案是真。 韦元珪死在许府婚宴上,杜府寿宴又出了命案,两家同病相怜。 杜夫人今日还邀请了许家女眷,无非是想两家人凑在一起揪出真凶。 车窗外,长安城的街市熙熙攘攘。 忽然,一阵诡异的铃音从远处飘来,似有若无,却让人头皮发麻。 “什么声音?”蔷薇掀开车帘,四下张望。 胡缨握紧刀柄,警觉地环顾四周:“县主,有古怪!” 铃音越来越近,仿佛催命的咒语。 路上行人纷纷驻足,疑惑地抬头张望。 突然,天空一暗—— “天啊!那是什么?!”有人惊恐大叫。 只见黑压压的虫群如乌云般从天而降,直扑刘绰的车架! 那些虫子形如甲虫,却生着锋利的螯肢,浑身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路人吓得四散奔逃,整个街市瞬间乱作一团。 虫群嗡嗡作响,将车架团团围住,却诡异地停在车外三尺之处,不敢再近一步。 车厢内,蔷薇脸色煞白,紧紧抓住刘绰的衣袖:“县、县主……” 刘绰镇定自若,轻拍她的手背:“别怕,它们进不来。” 车厢四角焚着的驱虫香正散发出浓浓的药草气息,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厢顶外围更是挂了一圈药囊。 虫群焦躁地振翅,却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菡萏立时反应过来,“难怪您让我们换了屋中焚香,连熏衣的香料也换成药草制的。” 蔷薇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衣服,狂跳的心稍稍缓了缓。 胡缨厉声喝道:“列阵!” 十余名护卫迅速围成圆圈,将车架护在中央。 他们点燃火把,从腰间取下早已备好的皮囊,猛地将白色粉末撒向虫群——正是遇火即燃的白磷粉。 待看到四周的虫子身上都沾染了白磷粉,胡缨一声令下。 “点火!” 初夏的阳光虽已经有些灼人,却不足以让白磷粉自燃。 护卫们举起烈焰弩射向虫群边缘,“轰”的一声,白磷粉瞬间爆燃! 烈焰腾空而起,虫群在火中发出刺耳的嘶鸣。 烧焦的虫尸如雨般落下。 焦臭味弥漫开来,路人纷纷掩鼻。 铃音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带着愤怒。 可虫群因为身上带着尸油,转眼间就全部被卷入火海。 哪里来得及听从号令散去? 刘绰眸光一冷,循声望去——街角阴影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慌乱地摇动铜铃。 “抓住她!”刘绰指向那人。 吴钩一箭射掉了她手中的铃铛。 胡缨纵马疾驰,几名护卫紧随其后。 那身影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却被两个护卫张开捕盗网按倒在地。 兜帽掀开,露出一张布满脓疮的老脸——正是那南诏女巫! 围观的路人吓得魂飞魄散,有人直接跪地叩拜:“明慧县主神通广大,连妖术都能破!” “县主一定是神仙下凡!” 车架碾过满地虫尸,刘绰掀起车帘冷然道:“阿荼娜,是谁指使你来的?” 女巫独眼中满是怨毒,嘶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能破了我的虫阵!” “科学打败魔法罢了!我大唐太医署能人辈出,区区虫阵吓唬谁呢?” 女巫突然浑身抽搐,桀桀怪笑着吐出几口黑血:“你以为抓住老身就完了?咒已成,你们谁都逃不掉!” 她的皮肤下仿佛有活物蠕动,转眼间身上钻出无数黑色蛊虫,沿着捕盗网就要蔓延开。 胡缨早已解下自己腰间的皮囊,对着她兜头泼下,药粉散开,虫子们立时就蔫了。 刘绰看着女巫一身烂疮被药粉盖住,轻声道:“你病得不轻,送你点药尝尝,不用谢!” 她放下车帘吩咐道:“把她和铃铛都带上,我们去杜府。” 车驾重新启程,街市渐渐恢复秩序。 不远处的高楼上,李璋那双阴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车架远去的影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李二家的暗卫就在包间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墨十七蹲在屋顶上,玄铁面具下的眼睛瞪得溜圆。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般精准、利落的反制,真宛如神迹! 他自幼混迹鬼市,见惯了尔虞我诈、弱肉强食。 世人畏他如虎,称他“狻猊阁主”,却无人知晓,他骨子里最厌恶心狠手辣、仗势欺人之辈。 而刘绰—— 她救张氏,是为无亲无故之人讨公道; 她护冯氏和秋月,是为低贱的青楼女子洗刷冤屈;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就得这样恩怨分明,堂堂正正! “临危不乱,杀伐果决……”墨十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 “我的天!她是怎么做到的?!”他一把抓住身旁小弟的衣领疯狂摇晃,“你看见没!明慧县主真的会仙术,那巫婆的妖术根本无法近她的身!” 小弟被他晃得头晕:“阁、阁主您冷静” “冷静个屁!”墨十七一把推开小弟,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疯狂记录。 他识字不多,说是记录,其实是在画画。 他画得太过投入,差点从屋顶上滑下去。小弟们手忙脚乱地拉住他:”阁主小心!“ 墨十七完全顾不上形象,扒着屋檐继续偷看。 当刘绰淡定地吩咐离开时,他激动地捶了下瓦片:“看看!这才叫气场!这才叫从容不迫!学着点!” 瓦片“咔嚓”一声碎了。 “阁主!暴露了!”小弟们惊恐地看着下面巡逻的武侯抬头张望。 墨十七一个鹞子翻身躲到烟囱后面,还不忘继续偷瞄刘绰离去的方向:“值了值了今天又学到新东西还看见了县主···对了!快去抢街上的药囊,总共没几个,一会儿就抢不到了!” 小弟们面面相觑:“阁主,您可是鬼市霸主” “霸主怎么了!霸主就不能烧香拜佛么?!”说着,墨十七已经跳下去,抢在一个妇人前面捡起了一个用完的药囊。 高大的汉子嘟囔着:“回去得找个锦盒装起来” 小弟们绝望地看着自家阁主进入痴汉模式,其中一人小声嘀咕:“完了,阁主这病是没救了” “算了,阁主高兴就好。” 第333章 裴静之 舒王府书房内,李谊父子正在对弈。 黑玉与白玉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棋盘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父王这步棋妙极。”李佑捏着一枚白子迟迟未落,眉头紧锁,“儿子竟看不出破解之法。” 李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嘴角含笑:“下棋如用兵,有时退一步方能——”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冯无忧未经通传便推门而入,面色凝重。 李谊眉头一皱:“何事如此慌张?” “殿下,刚得到消息,明慧县主在前往杜府途中遭蛊虫袭击!”冯无忧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啪嗒”一声,李佑手中的白子掉在棋盘上,弹了几下后滚落在地。 “什么?她可曾受伤?”李谊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翻了茶盏,茶水在棋盘上蜿蜒流淌,棋盘顿时乱作一团。 “殿下放心,县主安然无恙,那虫群根本不敢靠近县主的车驾,还被县主府的护卫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 “那女巫不是已经谁让你对刘绰出手的?”李谊这才将锐利的目光射向李佑。 李佑脸色发白,急忙解释:“儿子确实派了三名好手去灭口,他们他们一直未归,儿子只当是事成后直接离开了长安我没派人对付刘绰,父王你要相信我啊!” “世子有所不知,那女巫颇有些手段,若不早做防备很容易就着了她的道···”冯无忧没忍住道,说出口后又有些后悔。 这位世子爷眼高手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谊面色阴沉如水,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有意思。”他突然冷笑,“本王竟不知,李璋何时有了这等胆识,竟敢私自劫走那女巫!” 李佑不服气狡辩:“南诏女巫又不是只有一个,焉知就是···” 冯无忧抬头:“世子,据探子报,袭击县主的女巫浑身脓疮,手持铜铃···” 李佑一拳砸在案几上:“李璋这个蠢货!他竟敢瞒着我们私自行动!” “李实的死被圣人压下了,他心中不服气!”李谊抬手示意他冷静,转向冯无忧:“可查到女巫现在何处?” “被明慧县主生擒,正押往杜府。”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三人的呼吸声。 李谊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轻叩扶手,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 “父王,那女巫留不得!”李佑眼中杀意凛然,“儿子这就去安排人手——” “不。”李谊抬手制止,“现在动手太显眼。让李璋自己处理这个烂摊子。他不是很有主意吗?” 冯无忧会意:“一直都是裴先生和李实出面跟那女巫打交道。若县主将她交到三司手中公开审理,一个疯疯癫癫的南诏巫婆,指认当朝亲王,谁会相信?” 李谊满意地点点头:“舒王府与嗣道王只是寻常宗亲往来,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半明半暗,看不真切。 与此同时,嗣道王府内一片混乱。 李璋像困兽般在厅内来回踱步,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几个侍卫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他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笔墨纸砚散落一地,“让你们看好那老妖婆,现在倒好,连送她去的人也被逮住了!” 管家战战兢兢地凑上前:“抓住看守兄弟的那些人好像不是县主府的···” “放屁!”李璋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不是县主府的是哪儿的人?” 他松开手,烦躁地扯开领口:“本来那女巫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未必有人信她这下倒好···刘绰这女人邪性得很,连蛊虫都近不了她的身!天知道她有什么手段能让那老妖婆开口!” 他猛地转向跪在地上的侍卫:“立刻清理别院!地窖里的东西一点都不能留!” 管家脸色煞白:“王爷,那些祭品” “埋了!”李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烧了!烧成灰,撒进护城河!” 管家还想说什么,李璋已经暴怒地挥手:“还不快去!天黑之前,我要别院干净得像从没人住过一样!” 待众人退下,李璋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不断回想着那女巫被关押时的情景—— 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些流民应该不会引人注意? 这时候,他绝不能在别院现身,否则一旦事发就更说不清楚了! 长安西市,人牙子老孙头被五花大绑扔在狻猊阁的地牢里 墨十七蹲在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短刀。 “孙老头,听说你最近生意不错?”墨十七咧嘴一笑,刀尖轻轻划过老孙头的衣襟,“给嗣道王府送了不少''货''?” 老孙头浑身发抖,冷汗涔涔:“阁、阁主饶命!小人只是做点小本买卖,哪敢得罪贵人……” “小本买卖?”墨十七冷笑一声,刀尖挑起老孙头的下巴,“九十九个活人,全送进嗣道王别院,再没出来过——这叫小本买卖?” 老孙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墨十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我送你去见阎王;要么,你去京兆府告发嗣道王府强掳良民,有去无回。” 老孙头瘫软在地:“阁主……那可是嗣道王啊!小人若去告发,岂不是找死?” “你不告发,现在就得死。”墨十七将短刀扔到他两腿中间,“选。” 老孙头惨叫一声,终于崩溃:“我告!我告!” 别院外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 不多时,一大帮京兆府的官差在鱼彦博的带领下直接踹开了嗣道王别院的大门。 管事脸色大变,慌忙阻拦:“这是嗣道王的私宅,你们岂能擅闯?” 鱼彦博冷笑:“私宅?有人到京兆府告发嗣道王府强掳良民!” 看到衙役们身后是被五花大绑的老牙子,管家知道雇工的事情已经败露,只好道:“ 什么强掳良民?前几日,我是到人市上雇过几个短工入府干活,这也犯了王法么?” “这些人出来干活后就再也没回去,你怎么解释?”鱼彦博质问道。 “别院的避暑游廊修好了,那些短工干完了活自然就走了。我岂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你们从前也是在老嗣道王手底下做事的,岂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污人清白?”管事嘴硬道。 “在下吃的是朝廷的俸禄,不是嗣道王府的家奴!”他一挥手,“是不是污人清白搜一搜便知道!”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 管事的阻拦不及,只好连滚带爬地派人去王府通知李璋。 “完了……全完了……” 地窖门一开,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鱼彦博捂住口鼻,脸色骤变。 地窖深处,十几个大陶瓮整齐排列,瓮口密封,却隐隐有黑气渗出。 角落里堆着数十具干瘪的尸体,皮肤青紫,眼眶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肉。 最骇人的是,地窖正中央摆着一口乌木棺,棺中躺着一具年轻女子的躯体,肌肤莹润,宛如沉睡。可她的腹部却微微隆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鱼彦博胃里一阵翻涌,强忍恶心道:“快!把这里封了,立刻派人通知大理寺!” 哪知衙役还没走到别院门口就遇到同样急匆匆而来的崔元礼、许孟景、刘禹锡三人。 “小吏见过三位上官!” “鱼主事倒来得快!”崔元礼闻到熟悉却又浓郁百倍的味道,紧紧捂住口鼻,艰难地客气道。 许孟景和刘禹锡早就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了。 “京兆府接到人市一个老牙子的报案,这才过来的。里头实在惨绝人寰,不堪入目,三位上官,咱们还是出去聊!” 崔元礼压根就没打算进去,听了这话立马让身后的仵作们入场,又从善如流地出去了。 “我等也是···收到···明慧县主的消息才过来的!” 尸骨一具具被抬到院子里。 抬到第二十几具时,现场的所有大老爷们都已经支撑不住,恨不得将上辈子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那景象实在是太惨了! 老孙头已经晕过去不知道多少回了。 这都是他造的孽啊! “里头还有多少?”许孟景面色惨白问。 鱼彦博叹气道:“报案的牙子说,他在西市署给九十九个人办了短工文书!” 崔、许、刘三人再次同时面向不同方向呕吐起来。 “快,快去禀报上官,将三司所有轮值和休假的衙差仵作全部调回!”崔元礼吩咐道。 刘禹锡则直接命人在别院前的大街上安置上了桌案:“这还不够!我这便上书陛下,请求圣裁!” “梦得兄,加我一个!”说完,许孟景又对维护秩序的衙役道,“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绝不可让围观百姓靠得太近,以讹传讹。” 消息传回嗣道王府,李璋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 “怎么会···怎么会来得这样快!京兆府这些白眼狼竟然敢闯王府别院!”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管家急道:“阿郎,现在说这些没用,得赶紧想办法!” 李璋眼神渐渐阴狠:“想办法?舒王不是一直袖手旁观么?好……那就让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他猛地站起身,从桌上拿了张空白的纸装进信封,递给管家:“送去舒王府,交给裴静之。” 管家一愣:“阿郎,这……” 李璋狞笑:“如今咱们被三司的人盯着,他不是智计无双吗?我倒要看看,这次他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舒王府密室,烛火摇曳。 “刘绰此人,不可小觑。她已擒了那南诏女巫。”负手而立的李谊转身,目光深沉,“不如先生暂离长安,避避风头?” 他身后,站着一名身着青衫神色从容的中年文士。 这文士姓裴名寂,字静之,出身寒门,早年屡试不第,后投奔舒王府,成为李谊最倚重的谋士。 他生得清瘦儒雅,谈吐温和,乍一看像个寻常书生,可心思却极深。 他善察人心,能精准找到每个人的弱点,再借他人之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猫鬼案,便是他的杰作。 他利用李实担任京兆府尹时掌握的案卷,查出了长安各大宅院里的隐秘仇怨—— 陈昭武曾因一桩田产纠纷,逼死过城中名医孙济的独子。 韦元珪年轻时曾因醉酒,玷污了一名杜府管事的女儿,致其自尽。 王顺曾因贪墨军饷,害死了许府一个使唤婆子周氏的儿子。 这三人的仇家,恰好都在对方府上做事。于是,裴寂暗中牵线,让三人互相交换杀人—— 三人各报私仇,互不相欠,而裴寂则借此搅乱朝局,让太子党人人自危。 那文士微微一笑,摇头道:“殿下多虑了。此案环环相扣,即便有人查,也只会查到李实头上,再往下——即便她真能查到些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那几个替死鬼杀人的动机。他们跟各自府中的死者毫无干系,案卷也都已经被销毁了。任谁都想不到,所谓猫鬼案,不过是几个为报私仇的小人物互相合作借刀杀人,与咱们何干?” 李谊凝视着他,良久,终于叹道:“先生智计无双,本王自是信得过。只是……” “殿下放心。”文士放下茶盏,淡淡道,“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自有脱身之法。” 第334章 屏风后的推演 杜府的荷花开得正盛,粉白相间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清香浮动。 刘绰的车驾停在杜府门前,她缓步下车,身后一口箱子里是被五花大绑、浑身脓疮的南诏女巫阿荼娜。 杜府管家见状,脸色骤变,连忙迎上前低声道:“县主,这……这是?” “烦请通报杜夫人,就说刘绰有要事相商。”刘绰神色平静,目光却冷冽如刀。 不多时,杜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她穿得雍容华贵,眉宇间却带着一丝疲惫。 见到女巫的刹那,她的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恢复镇定,温声道:“县主远道而来,快请进。” 刘绰微微颔首,示意护卫押着女巫跟上。 荷塘边的凉亭内,贵妇们三三两两在里面清谈品茶。 “哎,那不是刘县主和杜夫人?”一个贵妇道。 “还是刘县主面子大,竟能得杜夫人亲自迎进府中。”立时便有贵妇附和。 “当初都说彭城刘氏高攀,裴县主更是恨不得当街明抢了李二郎,可瞧瞧如今,却连杜夫人这赏荷宴都来不了!” “哎呀,她们在杜夫人寿宴上闹出那样大的丑事,怎么好意思再来啊!” “也不光是为那桩丑事,裴县主如今身子重,是不方便过来的!” “有身子了?不是说李攀废了么?莫非是那回····” “那···那位张娘子呢?平妻先有了身孕,郎君又瘫了,这让她如何自处?往后的日子她可怎么办啊?” 李氏直接引着刘绰去了内院后堂。 檀木屏风上绣着四季花鸟,将厅堂隔成明暗两界。 许夫人卞氏也等在屋中。 几人互相见礼后,李氏才看向刘绰:“县主一路招摇过市带着那女巫到杜府,是想引出那幕后之人?” 卞氏一听,脸上喜色掩都掩不住,“什么女巫?那幕后下咒的妖人捉到了?这可是好事啊!” 刘绰轻轻放下茶盏,开门见山:“不过可惜,那人并未上钩!还要劳烦杜相派人将这女巫送到大理寺去。夫人今日邀我前来,恐怕也不只是赏荷这么简单?” 杜夫人抬了抬手,伺候在侧的妇人便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杜家有涉案嫌疑的仆人们便被叫进了屋中。 刘绰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水汽氤氲中听着屏风外仆役们挨个回话。 卞氏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韦元珪死在许府婚宴上,害得许家至今仍被指指点点。 刘绰一边听,一边用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几个三角符号。 这个动作自然没逃过李氏和卞氏的眼睛。 待杜府最后一名婢女退下,李氏击掌三声。 许府的涉案仆从们又鱼贯而入,开始交代当日的所作所为。 内容实在太多,刘绰干脆要了纸笔,画了表格,记录要点。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国家公务员考试的行测考场,难度甚至还加大了。 杜府有abcdefg七位嫌疑人,a这样说,b那样说,c又那样说··· 许府有abcdef六位嫌疑人,a这样说,b那样说,c又那样说··· 她对着表格,蹙眉想了几分钟,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推到李氏面前,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推到卞氏面前,“可是此人?” 上面写的正是杜府的白管事和许府的周婆子。 卞氏惊得碰翻了茶盏:“县主如何能” 李氏亦是神色大变,身子不由正了正,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否认,只是道:“可对外,我却不能把他交出去。如今并无实证,他又是我杜府中人,与陈昭武素无旧怨。不论他是否真的被人收买,若将真相揭开,相爷都脱不开干系。所以,陈昭武只能是死于巫蛊咒杀。只不过是南诏蛊术,而非猫鬼。如此,既可以为太子殿下解围,又不伤及杜府颜面。” 卞氏忙道:“对对对,好在如今县主捉到了那妖人,不然这事还真不好办。” 听到此处,刘绰算是明白了。 其实杜许两府都已经找到了下毒的人,只是考虑到自己府上的名声,不知该如何处置。 如今,她阴差阳错把女巫给抓了,倒真的给他们解决了难题。 若早知道,今日有个女巫能落网,他们大概都不会煞费苦心地筹办一场赏荷宴,将这些有嫌疑的仆从送到她眼前来走这一遭! “想必这也是杜相和许祭酒的意思?”刘绰问,“此二人可是都认了罪却缄口不言为何杀人?” “明慧县主倒真是不负明慧二字。”李氏微微点了点头,又饶有兴味地看着刘绰,“我掌管府中多年,对府中下人虽非了如指掌,却也熟悉他们的脾气秉性。多番查问之下,尚且撬不开他的嘴。县主此前从未见过他,隔着屏风听了口供就能推断出是他所为,当真是厉害。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是啊,若非我家郎君与我说了,咒术只是幌子,真正的杀人手法,是毒。那毒被封在冰里,混入酒水或食物中。冰融化后,毒发身亡,而冰块消失无踪,自然查不出痕迹。我无论如何也诈不出那周婆子来。可她虽承认了杀人之事,却宁死也不说为何要杀人。县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两位夫人请看。”刘绰取出自制的表格,“其余几人的供词或多或少都能互相佐证,只有此人的口供在当日的场景里显得格格不入。” 刘绰指着表格上的abcdefg说了半天,才发觉堂内骤然安静,只剩铜漏滴水声。 李氏虽看不懂她的鬼画符,但大致的意思却听懂了。 卞氏则伸出手指,指着纸上的字母问:“县主,你这是画了些符咒?画完了,就能找到妖孽所在?” 刘绰只好笑着向二人拱手:“两位夫人,我能识破这些,是因为我从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能杀人于无形的巫蛊诅咒之事。若真有,还要王法做什么?遇到不平事,人人都指天诅咒不就好了?活着的时候都拿仇人没办法,死了又能如何?马嵬驿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这猫鬼为何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挑在此时?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话说得便好懂多了!”卞氏叹道,又拉着刘绰的手小心地看了看天,“理是这么个理,可县主还是要注意些,鬼神之事玄之又玄,可不能如此口无遮拦!” “不如将白管事和周婆子叫来,我或许可以问出他们杀人的缘由。” 第335章 交换杀人 屏风被撤去,白管事和周婆子被带进了房中。 白管事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憔悴,额头上还带着未消的青紫。 周婆子则年近六旬,头发花白,双手保养得极好,手腕上隐约可见被绳索勒过的痕迹。 刘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心中了然。 想来,为了问出真相,两府都用了些手段。 但又不能真的往死里打。 两人都上了年纪,又都是在府中有些体面的老仆,贸然打死会惊动府上其他的人。 况且,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保全东宫,说不得还要把他们交出去抵罪。 说到底,这两家支持东宫,也不过是出于礼教的考量,觉得东宫继位才名正言顺。 对太子和广陵王而言,始终不及刘绰和刘坤这种东宫属官出身的人更嫡系更可靠。 虽然自己提拔的刘禹锡早年也做过太子校书,但杜佑这种官场老油条,考虑更多的还是平衡朝局。 他既不想舒王势大,又对太子的身体和能力持怀疑态度。 而许庭之选择与刘绰家联姻,更深层次上也是觉得宦官集团在当今皇帝手上权力已然过大,不想太子那边的人再被宦官集团拉拢。 否则,等新君继位,怕还是个仰赖宦官做事的主。 所以,他们将刘绰对猫鬼案真相的追查当成了是太子和广陵王的授意,十分认真地对待。 今日,本想让白、周二人到刘绰面前表演一回糊弄过去。 如此,既拿出了配合调查的姿态,又可不让自家秘辛被曝光。 没想到,刘绰竟捉到了那女巫,而且仅凭口供就将真凶指了出来。 她缓缓开口:“白管事,周婆子,你们可知今日为何被带到这里?” 白管事低下头,沉默不语。 周婆子则冷笑一声:“老奴不过是个下人,主家要打要杀,老奴认命便是。” 刘绰微微点头,语气平静:“你们二人,一个在杜府寿宴上毒杀了陈昭武,一个在许府婚宴上毒杀了韦元珪。你们可认罪?” 周婆子的身子微微一颤,看了看堂中的卞氏,才道:“人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不关老婆子主家的事。” 白管事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周婆子,眼中闪过的情绪十分复杂。 有惊讶,有同情,有愧疚,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刘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接着问道:“那你为何要杀了韦元珪?” 周婆子咬牙道:“老身已认了罪,还啰嗦什么?不过就是一死抵命,老婆子贱命一条,换个仗势欺人的狗官,值了!” “你与韦郎中可是有什么旧怨?怎知他是个仗势欺人的狗官?” 话音落,果见白管事脸色变了变。 周婆子倒被问得噎住,她摆出一副仇富的架势,“户部的官能干净到哪去?大理寺随便抓一个砍了都不会冤枉了他去!” 刘绰笑了,赞同道:“这话怕是不假!不过,猫鬼案引得朝野震动,只把你交出去,是结不了案的。” 她盯着跪地两人的表情,继续道:“用冰下毒的手法,不是普通人能想到的。便是想到了,那牵机药也极为难得,混在里头的尸油就更难得了。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周婆子和白管事的眼神开始闪烁。 “要将混了尸油的牵机药放进小小的冰块里,更是个细致活儿。” 两个人的额头上都冒起了冷汗,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为何不惜冒着连累主家的风险也要动手?这是因为有人找上了你们,鼓动你们这样做。而这个人是你们两个都认识且信任的。这个人——” 刘绰拉长了声音,“可是城中名医孙济?” 这下不止跪着的两人瞬间面如死灰,一旁听审的李氏和卞氏也是大吃一惊。 “县主,此话怎讲?”卞氏急问。 看见白、周二人的表情,刘绰判断自己所料不错。 她向卞氏点了点头,接着诈道:“东宫典膳丞王顺死在月登阁马球场。他也是当众死亡,尸体腐烂得极快,说明跟陈昭武和韦元珪所中之毒一样。可当日举行的是招待吐蕃使团的马球会,并没有设宴。且他身亡时,正伴驾侍奉德阳郡主和广陵王世子,并没有吃东西。那他又是如何中毒的呢?” 白管事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我派人好一番查问后才知道,原来他在吃一种叫做血茸复阳丸的秘方药。那药号称以童男精血为引,以鹿血和鹿茸制成,故此腥臭味极重。吃了能让断肢再生,一颗便要一百金。” 卞氏听得入迷,忍不住问:“世间真有这样的药?难怪那些宦官想尽了办法捞钱,这样的药天底下有几个能吃得起?” 李氏则问的是:“这药出自孙济的济生堂?” 刘绰点头。 “正是如此。初时,我只以为这是江湖骗子抓住太监的心思专门设计的骗钱手段,并未放在心上。加上当时崇文馆的庖厨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便以为罪证是在吃食上。直到在罗有德家中搜出尸油,我这才想通了其中关窍。这药的血腥气正可以掩盖尸油的臭味。” 卞氏恍然道:“你是说,孙济将毒放在了药丸里头?王顺是吃了这血茸复阳丸才死的?他能将毒放进药丸里,就一定也能将毒放进小小的冰块里。” 刘绰注意到,每听到一次王顺的名字,周婆子的嘴角都会不自觉地动一下。 那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激动。 “二位夫人细想,若孙济手上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这些年却不向宦官里最有权势的窦将军和杨将军兜售,独独找到王顺,岂不怪哉?” 周婆子突然冷笑一声,“许是他觉得王顺这蠢东西好骗,姓窦的姓杨的权势太大,一旦事发不好收场呢?” “你不必急着出言维护,也不要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查不出来教你们下毒手法的人就是他。” 接着,刘绰再次望向李氏和卞氏,语气淡淡道,“于是,我立刻派人查了查这个孙济。倒真让我打听到了一件极为有意思的事。” 李、卞二人同时道:“什么事?” “这位孙良医与内官王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跟死在杜相府上的陈昭武有些瓜葛——”她目光灼灼望着周婆子,“四年前,陈昭武因一桩田产纠纷,逼死了孙济的独子孙世安。” 话到此处,李氏和卞氏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孙济是城中名医,常被各府请去治病。 他没什么架子,哪家府上的仆人若是不舒服了,找到他,他也耐心给人诊治。 人缘极佳。 与府中管事、婆子来往,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而杜府寿宴和许府喜宴当日,人多事杂,难保有什么意外发生,两家都请了他入府,以备不时之需。 刘绰看向白、周两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若我所料不差,你杀的是孙济的仇家,而你杀的是白管事的仇家,孙济杀的——是周妈妈你的仇家。说说,你们是如何做的?” 第336章 血泪交织 跪在地上的白管事,缓缓抬起头,眼中噙着浑浊的泪水:“县主说得不错……韦元珪他该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我曾有个女儿,名叫白芷。她生得乖巧,性子温顺,在先夫人院子里做洒扫婢女。十二年前,她才十四岁,春日里在园中采花,被来府上做客的韦元珪撞见……” 白管事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滚落:“那畜生见她生得清秀,便强行将她拖进假山洞里……事后还威胁她,伺候他是芷儿的福气,若敢声张,便让我全家在长安城活不下去!” 李氏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十二年前,她随着杜佑外任,是先夫人梁氏留在长安。 回到长安后,她听身边的婆子说过,白管事是个可怜人,妻子早丧,就留了一个女儿给他。可这唯一的女儿也早早过世。好在后来,他又成了家,养育了一双儿女。 不曾想,他的女儿竟还有这样的遭遇。 白管事的拳头重重砸在地上,鲜血从指缝渗出:“我女儿不堪受辱,当夜便投了井!府上本不许声张,可我忍不下去,就去京兆府告状。韦元珪出身高贵,他塞了银子给衙役,反说我诬告朝廷命官,将我打了三十大板丢出衙门……我拖着残躯爬回杜府,先夫人念旧,留了我一条命……” 堂内一片死寂,连铜漏滴水声都清晰可闻。 卞氏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忍。 刘绰轻声道:“所以,当孙济找到你,说能帮你报仇时,你答应了?” 白管事惨笑一声:“没人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芷儿的仇,我一刻也不曾忘记。那日孙良医说,只要我在寿宴上将特制的冰块放入陈昭武的饮食中,就有人能让韦元珪那畜生死得痛苦万分……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是男宾席的总执事,要帮着府上幕僚迎来送往,无论去到谁那里都不会引人怀疑···” 他猛地转向李氏,重重磕头:“夫人,老奴对不起杜相的恩情!可那畜生不死,老奴死不瞑目啊!” 李氏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半晌她才道:“白管事,你女儿出了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白管事苦笑:“说了又如何?‘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杜氏和京兆韦氏多少年的交情?莫说阿郎不在府中,便是在,他会为了一个下人的女儿,去得罪同僚吗?老奴身为杜家的奴仆,是有些体面,可终究只是个奴仆!先夫人曾去韦家提过芷儿的事,到头来,韦府不过赔了二十贯钱了事。”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刺入李氏心中。 卞氏也沉默了。 长安城中,各大豪门贵族府中每年都会发生很多“意外”。 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婢女小厮,那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在光鲜亮丽的朱门背后,藏着多少下层人的血泪。 “果然是个畜牲!老婆子没杀错人!”周婆子突然冷笑一声,打破了沉默,“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怎会懂我们这些贱民的苦?”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火花:“王顺那个禽兽,他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 卞氏身子一颤,她只知道周婆子生了几个女儿,她们都已经出嫁了。 她男人是许府的马夫,为人老实本分。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儿子来? 周婆子继续道:“我三十多才生了小虎。大郎君看他筋骨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不仅许他跟着府上的师傅学拳脚,还给他脱了奴籍。小虎很有出息,十七就被选进了神策军。老婆子本以为能靠着儿子安享晚年。不曾想,小虎卸了军役后,还卷入了什么军饷贪腐案。再过两天他就要娶妻了,却被抓去砍了头。”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知道小虎没了,他阿耶当天就疯了,没两年就抛下老婆子走了!给他阿耶下葬时,才听小虎在神策军中的同袍说,案发时主管他们的内官就是王顺,小虎没后台没根基,是被拉出来顶罪的!” 她脸上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却倔强地不肯擦拭:“我去左神策军衙门喊冤,他们说小虎早就不是神策军的人了,不归北衙管。我又托人写了状子去京兆府讨说法,可他们说军饷贪腐案是军中的事,不归京兆府管。求告无门了两年,我算是看清了,那些阉狗根本没人敢招惹。就算有人敢管,已经过了几年,老婆子手上又没有证据,拿他们是没办法的。” 周婆子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天可怜见,老婆子今春去济生堂看病时,孙良医给我指了条能让小虎和他阿耶瞑目的路……只要能要了王顺的命,我老婆子烂命一条,怕什么?难道这些畜牲不该死么?”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堂内众人无不红了眼眶。 卞氏哽咽道:“这下我算明白了,这哪是什么巫蛊诅咒,不过是三个被逼到绝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讨一个公道罢了” 听了两个人的话,刘绰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孙济利用了他们心中的仇恨,设计了这个‘交换杀人’的局。 他们杀的是彼此的仇人,就算事发,也查不出动机。 白管事突然对着李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夫人,老奴自知罪孽深重,只求一死。只盼来世……还能伺候相爷和夫人。” 周婆子也挣扎着爬起来,对卞氏行了大礼:“老奴污了许府的门楣,罪该万死。只求夫人……在我死后,将我埋在我儿子旁边……” 窗外,夏风拂过荷塘,粉白的花瓣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诉说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刘绰静静站在一旁,眼中泛起泪光。 她知道,在这座繁华的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个‘白管事’和‘周婆子’,他们的冤屈无人倾听,他们的痛苦无人理会。 可有件事她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的仇恨既然一直埋在心底,孙济又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交接完阿荼娜之后,还得去会会这个孙济。 待白、周二人被带下去后,卞氏和李氏同时看向刘绰。 一个道:“如此说来,韦元珪和王顺死有余辜啊!” 一个道:“丧子丧女之痛,实在情有可原!既然已捉住了那女巫,还望县主高抬贵手!” 第337章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二位夫人放心,我并非三司官员,不敢越权行事。今日之事也不会到处去乱说。只想再问他们几个问题。” 刘绰本也只是想知道猫鬼案的真相,救下罗家那些无辜之人。 自然乐得成全。 李氏虽有些将信将疑,仍道:“县主尽管问!” 卞氏也松了一口气,“是啊县主,咱们是一家人。事情问清楚就好,你大姐姐和三姐姐今日也来了,就在园子里赏花呢!” “夫人说到了关键处,我正是想为两个姐姐洗刷污名!”刘绰冲卞氏笑了笑,才看向白管事和周婆子,“有毒的冰块是孙济给你们的?” 白、周二人也知道刘家和许家的姻亲关系,当下也不再防备,点了点头。 “下毒谋杀之事,除了孙济,还有谁找过你们?或是在济生堂还见过什么人,那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好好想想,这说不定能救下孙济一条命来!” 卞氏紧张道:“对对对,孙济小小一个医者,若背后没人,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案子往猫鬼诅咒上引!” 周婆子想了想道,“回夫人,每次说报仇的事都只有孙良医一人在。今日之前,老婆子连这位白管事都没见过。” 白管事也点头道:“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从头到尾都只有孙良医一人,没人私底下找过老奴。” “那符牌呢?符牌是谁给你们的?”刘绰追问。 “那也是孙···” 白、周二人刚要说话,看了眼屋中的主人又迅速闭了嘴。 李氏笑着道:“县主这是何意?哪来的什么符牌?” 刘绰也不绕弯子了,“老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幕后之人要营造猫鬼作案的假相,写有天罚谶言的符牌就必不可少要出现在案发地。不可能只在绮梦阁和马球场出现,却唯独漏了杜府和许府。想来,杜相和许祭酒是怕节外生枝,才将符牌直接隐去了。我不是要兴师问罪。只是觉得,查清楚符牌来源或许就能找到幕后之人。” 卞氏因为与刘家的姻亲关系,自觉比李氏跟刘绰要亲近许多,看向周婆子道:“县主既问了,此事你也不必再瞒,说!” 周婆子这才道:“符牌也是孙良医给的。老婆子不识字,他只说放上这个东西,世人就会相信他们是因为祖上造孽被诅咒而死,绝不会有人查到我们头上。” 李氏轻抬手指,白管事对着她磕了个头后道:“老奴识得几个字,问过孙良医为何要放那样一枚符牌,会不会连累我家相爷。他说,让我放这东西就是为了不连累相爷。一旦事发,也是猫鬼诅咒杀人,跟杜府和相爷都不相干!” “如此说来,只有孙济见过那人!”卞氏起身急道,“如今这幕后之人知道县主捉了那女巫,他岂不是有危险?” “我这便通知相爷命人将孙济提来问话!”李氏也匆忙起身道。 刘绰不疾不徐道:“两位夫人不必忧心,我已派人守在济生堂周围,只怕幕后之人不出手!” 李氏这才回过神来,是啦,她故意带着那女巫招摇过市也是为了引幕后之人动手。 没道理,防了这头却不防着那头。 她难掩欣赏道:“县主真是思虑周全!” “那我们也赶紧出去赏花吃酒!今日来的内命妇不少,耽误久了怕是会惹人怀疑!县主与你大姐姐和三姐姐也是许久未见了!” 卞氏说笑着拉起刘绰的手,倒真似全然没有刚才审案一回事发生过。 刘绰心想,这二位夫人果然都是见过风浪的内宅好手。 三人刚回席不久,忽听园子入口处一阵骚动。 贵妇们一个个来了精神,伸长了脖子八卦起来。 “发生了何事?” “吆,李二郎怎么来了!” “哪个李二郎?” “还能是谁?明慧县主的未婚夫婿,李家二郎啊!” 刘绰脚步一顿,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穿过回廊,疾步而来。 他一身靛青色圆领袍,腰间蹀躞带紧束,衬得肩宽腿长,眉目如刀。 可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渊的眼睛,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二……”她刚启唇,李德裕已几步跨至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拉入怀中。 他的胸膛滚烫,心跳如擂鼓,震得她耳尖发麻。 “绰绰,你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手臂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像是怕碰碎了她,力道稍稍松了松。 刘绰一怔,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墨香,混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汗意。 她这才想起——虫袭之事,他定是听说了。 “我能有什么事?”她故作轻松,想从他怀里挣出来,亭子内外还有那么多人呢。 却被他按住了后脑,整张脸埋进他的肩窝。 “别动···”他嗓音低哑,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让我抱一会儿!” 四周的官眷贵女们倒吸一口凉气,有帕子掩唇偷笑的,也有红了脸别过头的。 杜夫人轻咳一声,领着众人悄然退开,只余荷风拂过,轻吹两人的衣摆。 刘绰耳根发烫,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向来冷静自持,可此刻被他这般紧紧搂着,心头竟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涩。 ——刚才,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怕。 那铺天盖地的虫群,女巫狰狞的笑,生死一线的寒意……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险境,可此刻被他拥在怀中,才惊觉后怕。 “二郎……”她闷闷地唤他,嗓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你勒疼我了。” 李德裕这才稍稍松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认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紧绷的肩背才略微放松。 “听说你遇袭,我……”他喉结滚动,眸色深得骇人,“恨不能插翅飞来。” 刘绰心头一跳。 她虽未见过他在国子监里从容论策的儒雅,却也见过他在马球场上的凌厉。 若说最喜欢哪个,倒是如今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我这不是好好的?”她故意挑眉,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区区虫阵,还能难倒我?” 李二忽然攥住她的手指,贴在自己心口。 掌心下,他的心跳又快又重。 “绰绰,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他眼底暗潮汹涌,“你若有事,我……”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德裕眸光一凛,瞬间恢复冷静,却仍握着她的手不放。 刘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是自家府上的胡缨匆匆赶来,面色凝重。 “县主,刚才韩风来报——孙济死了!” 第338章 自杀还是他杀 荷风亭畔,一众女眷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惊得忘了赏花。 适才,刘蓉原本正捏着一瓣荷花与刘娴低语。 乍见李德裕疾步而来,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李德裕一把搂进怀里。 她手一抖,花瓣飘落水中,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忙用团扇掩面,却又忍不住从扇骨缝隙偷瞄。 刘娴则是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大姐姐,李二郎他——” 话未说完,就被刘蓉一把捂住嘴。 “嘘!”刘蓉耳尖通红,压低声音,“非礼勿视……” 可她自己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二郎那般清冷持重的人,此刻竟将绰绰搂得那样紧,像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这样的情意,从前,她或许不懂。 如今,想起夫婿许靖远,她却是什么都懂了。 夏氏原本正与几位老夫人闲话,见状手中茶盏一歪,茶水溅湿了袖口。 她顾不得擦拭,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才喃喃道:“这、这成何体统……” 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自家孙女得未来夫婿如此珍视,她心里头哪能不欢喜? 曹氏更是眼眶一热。 她方才听菡萏说了虫袭之事,正忧心忡忡地要找刘绰细问。 此刻,见李德裕风尘仆仆赶来,将女儿牢牢护在怀中,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她悄悄背过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心想:二郎这孩子……是个会疼人的。 见女眷们还伸长了脖子张望,杜夫人轻咳一声,含笑对身旁的婢女道:“去取些冰镇葡萄酿来,给李二郎和县主压压惊!” 又转头对众女眷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咱们这些老骨头就别杵在这儿碍眼了。” 众人会意,纷纷掩唇轻笑,又离得远了些,将凉亭彻底让给了刘绰和李二。 只余几个年轻娘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 荷风徐徐,李德裕却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焦点。 直到抱着怀中的人,嗅到她发间的气息,他才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落了地。 岂料刚温存了没多久,却又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这个孙济又是谁? 怎么偏死在这个时候?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嘴上这么说,却是还圈着刘绰没放。 刘绰耳根发烫,挣了挣手腕:“这么多人看着呢……” “让她们看。”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我抱自己的娘子,天经地义。” “谁是你······娘子,咱们还没成亲呢!”刘绰又羞又臊,心里一下就不着急了。 “我不管,你就是我娘子!”李德裕拉着她便往外走。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但无奈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还是被听了个一清二楚。 “哎呀,你小点声!”刘绰小跑几步,恨不能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见她害羞的样子,李德裕爽朗地笑了起来。 还不忘拉着刘绰遥遥对着杜夫人、夏氏和曹氏拜了拜,算是告辞。 一位着杏色襦裙的小娘子揪着帕子,艳羡道:“也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找到李二郎这样的郎君……” “别看了!”她身旁的姐妹戳她额头,低笑道,“那是对明慧县主!他对女娘可是出了名的冷情!” 来时匆忙,刘绰根本没在意车架顶上全是虫子尸体。 虽然她入杜府后,随从们已经打扫了一番,可味道还是经久不散。 李德裕直接抱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四角悬挂着驱虫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气息。 “你派人送来的药囊我都好生让人挂着呢。” 刘绰被他轻轻放在座位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裙角还沾着些许虫尸的残渣,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这味道”她皱了皱眉,有些尴尬地想要擦拭,“想来是下车的时候沾上的。” “别动。”李德裕按住她的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块湿帕子,蹲下身,仔细为她擦拭裙角。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刘绰心头一暖,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李德裕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来。”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帕子摩擦衣料的细微声响。 刘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与平日里那个清冷矜贵的李二郎判若两人。 擦净裙角后,诚管事又伺候净了手,李德裕才坐回她身旁,沉声道:“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刘绰点点头,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从虫袭到擒获女巫,再到杜府中白管事与周婆子的供词——悉数道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条理分明,将错综复杂的线索梳理得清清楚楚。 “所以,孙济是串联这一切的关键。”李德裕眸光微冷,“他利用白管事和周婆子的仇恨,设计了这个‘交换杀人’的局,而他自己则除掉了王顺。” “不错。”刘绰轻叹,“但孙济背后一定还有人。虽说他一个医者,也可能会有尸油。可放置那些符牌又是为何?杜相和许祭酒将符牌藏了起来,猫鬼咒杀的谣言不照样传开了?留在现场的东西越少才越不容易留下破绽。” 李德裕沉吟片刻:“符牌上的内容直指马嵬驿旧事,幕后之人必与舒王有关。” “我也是这么想的。”刘绰压低声音,“但孙济一死,线索怕是又要断了。” “未必。”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孙济死得太巧,恰恰说明幕后之人慌了。他越是急着灭口,留下的破绽就越多。” 刘绰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孙济的济生堂、他的家人、他平日往来的人——这些都是突破口。”李德裕握住她的手,“这几日我不回国子监了。不管这幕后之人是谁,咱们一起跟他斗上一斗!” 刘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安定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国子监···” 李德裕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道:“我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你。虫袭的消息一传来,就立刻赶来了。学业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在率性堂已经积了十一分,再有一个月就能监外历练政事了。” 刘绰心头一颤,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着她。 而他马上就要以全优成绩毕业了。 很快,他也会踏上仕途。 “二郎真厉害!” 李德裕被她夸得嘴角微翘,刚想说什么,马车却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诚管事的声音:“郎君,县主,济生堂到了。” 济生堂位于长安城西市附近,往日里门庭若市,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李德裕掀开车帘,只见济生堂门前已经围满了万年县衙的衙役,百姓们远远站着,指指点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济生堂出了人命官司?” “你还不知道?孙良医死了!” “孙良医?孙良医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死?” “听说是自己吊死的···” “这年头好人死的还少么?” “好端端的,孙良医为何要寻短见?” “这谁知道?” “听说了么?今日城南嗣道王府别院,抬出了几百具尸体!连圣人都被惊动了!” “当真?今日城中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胡说八道,不是说从地窖里挖出了九十九具尸体么?” “官府嘴里有实话么?他们说九十九具,那必是抹了大头,只说了个零头!” “难怪这么久了,都没仵作前来给孙良医验尸。怕是全都去了嗣道王府别院?” “这几日怪事忒多,还是少出门的好!听说明慧县主今日也被妖术袭击了!” “此事我也听说了!那虫群遮天蔽日,见人就啃,不少人都被啃没了胳膊腿,却愣是不敢靠近明慧县主车架半步。县主闲庭信步从车上下来,只轻轻挥了挥手,那虫群便着起了大火,转瞬间就被烧了个干净!你说奇不奇?” “县主何等样人物?那可是有仙气庇护的!这些妖人真是自寻死路!” “都说那妖人就是被新嗣道王藏在地窖里的!” “消息可靠么?” “自然可靠!我结义兄弟亲眼看见别院里抬出的尸体上也有那些黑乎乎的虫子,别提多渗人了!” “我们下去看看。”李德裕率先下车,刘绰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两人一现身,韩风和陈烈便迎了上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杀手是翻墙进去的?店内可曾发生过打斗?”刘绰问。 韩风摇头,“县主,我们的人将所有入口都看牢了。别说翻墙而入的,店里连个闹事的都没有。那孙济上午没事人一样问诊,就吃了个午食的空档,他的徒弟就喊了起来,说是人吊死在了房中。原本他的家人连报官的心思都没有,因为您说此人可能是猫鬼案的关键人证,我们唯恐他的死因别有蹊跷,这才让巡街的武侯报了官。” 陈烈也躬身道:“京兆府和三司的人全都去了嗣道王府别院。连长安县和万年县的仵作也全都被征调了。不过县主放心,孙济死后,我们将药铺里里外外都封锁了,保证一个人都没溜出去。” 刘绰掏出一张名帖,“去找鱼主事,让他无论如何借一名仵作出来!”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差房内,几个衙役瘫在长凳上,靴子沾满了泥,官服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五把腰刀往桌上一拍,灌了口凉茶,“拼了一晌午就凑出十几具尸体——全是嗣道王别院地窖里刨出来的!那味儿……老子现在打个嗝都是尸臭!” 赵六捏着鼻子往嘴里塞了瓣蒜,含糊道:“你知足!老子搬的是地窖里的陶瓮——一掀,好家伙,里头全是人指甲和头发!吓得老张当场昏了,现在还在茅房蹲着吐呢!” 角落里,年轻的小衙役孙七脸色发青,弱弱举手:“求、求求别……别说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他压低声音,“那些还没啃干净的尸体心口,都爬着一条黑虫,一见到太阳就化成了血水!” 屋里瞬间安静。 继而响起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兄弟们七手八脚往孙七身上扔着东西,“你他娘的,不是不让说了么?” 半晌,有人幽幽道:“你们说…他们杀这么多人就不怕冤魂索命?” “似这般的恶人,厉鬼见了他都得绕道!” “这活儿我是一点都干不了了!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放屁!”陈班头一脚踹开门,手里拎着两坛烧刀子,“少他妈自己吓自己!往日里捞好处的时候,怎么不说干不了这活了!” 他把酒坛往桌上一墩,“都给我打起精神!今晚还得下地窖搜查,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王五哀嚎一声:“还来?!头儿,我已经当了两天值,再不回家,我婆娘怕是要以为我死在外头了!” 赵六扒拉着茶杯漱口:“你知足,就咱们兄弟现在身上这味儿,要是真回家了,还不得被家里的婆娘连人带铺盖卷一起扔到门口?自己受苦也就罢了,你忍心回去吓着孩子?” 王五再次哀嚎:“娘唻!” 孙七挠着头,“头儿,我还没娶妻,我不怕被扔出来!” “你想得美!做兄长的,能让你回去祸祸你阿耶阿娘?” 众人哄笑间,陈班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是跟在义庄里头腌了七八年似的哈?” 第339章 挑衅 济生堂内,药香与死亡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鱼彦博站在孙济的尸身旁,眉头紧锁。 仵作刚刚验完尸,“脖颈上的勒痕呈‘八’字形,舌骨断裂,这孙济是自缢身亡。” “你确定?”他有些不愿相信。 这就意味着孙济的案子很快就能结束。 鱼彦博这辈子从没像今日这般期盼发生谋杀案。 收到刘绰的帖子他如蒙大赦,忙带着京兆府最好的仵作从令人窒息的王府别院逃了出来。 那里三司大大小小所有官员全都到场,连宫里都派了内官出来,早就已经插手不下了。 本以为可以办个别的案子,没想到还是自杀的。 然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样小的自杀案,为何能惊动县主? “鱼主事,要是连自缢都瞧不明白,我这仵作也别干了!”面对业余人士的质疑,仵作不服气道,“今日拼尸体,我可是比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都快!” 鱼彦博迈步在房里逛了几圈,对守在门口的学徒和账房问道,“孙济进屋后就没出来过?” 门外的人点头如捣蒜。 他又连珠炮一般问道:“他进去前说了什么?可曾让你们带话给他的家人?今日来的客人有没有特别奇怪的?” 众人纷纷看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行礼道:“回官爷话,小人是师父的大弟子。师父每日都会午休半个时辰。今日也是照旧,到了时辰就回房休息了,没什么不同。来的都是看病的,没什么奇怪的人。若说怪事,师父午休前脸色看着不是很好,还问小人要了火折子。” 听了这话,鱼彦博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 既是自杀,又没留下什么口头嘱托,但总该有遗书才对。 可房中却找不到遗书,难不成被他烧掉了? 也不对,他进屋前就要了火折子,显然是要烧了某样东西再自杀。 早知要烧又何必写? 他烧的到底是什么呢? 鱼彦博又将房中摆设扫描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书案上的一尊笔冼上。 他拎着笔冼到门口,指着里头的灰烬问,“这烧的什么?什么时候烧的?” 最小的徒弟忙道:“师父的屋子小人每日都会打扫,这···这应该是今日烧的。烧的什么···小人也不知道。” 想到刘绰还在外面等着回话,鱼彦博不敢耽搁,快步走到外头李家的马车旁,低声道:“县主,验过了,孙济确实是自缢,但房中没有搜到遗书。书案上一个笔冼里头有焚烧纸张的灰烬。药铺里的学徒说,他房中的东西每日都会打扫。孙济死前像是匆忙销毁了什么,但究竟烧的是什么已经看不出了。” 刘绰眸光一凝:“查查药铺里的所有文书,尤其是病人的脉案。” 既然没有杀手,那给他递消息的就只能是来看病的病人了。 那人堂而皇之地进了药铺,又在问诊的时候,施施然将阿荼娜被抓的消息告诉了孙济。 鱼彦博点头,立刻回去带人翻检起来。 济生堂的脉案记录整齐地码放在大堂药柜旁的架子上。 每一册都标注了日期。 然而,当他们逐页核对时,发现今日的就诊记录便有一页被撕去。再往前,每隔十天,就有一页被撕掉,到一月就停了。 那痕迹崭新,显然是刚刚动的手脚。 “少了谁的脉案?”鱼彦博将少了页数的两本册子扔到学徒们面前,厉声喝道。 跪在一旁的大徒弟看了看册子,突然开口:“是少了一人,小人记得那人的样貌——是个戴幞头的青衫书生,面容清瘦,说话温和,他每隔十天便来一次,每次都是师父亲自问诊,但小人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青衫书生是谁?如实交代!”鱼彦博刻意提高了音量以作震慑。 几个学徒吓得跪倒在地,连称不知。 账房先生颤声道:“那人是……是舒王府的裴先生……” 听了鱼主事的回话后,刘绰指尖微微发紧,她望向身边的李德裕,“此人是谁?” “裴静之!”李二道,“此人是舒王府的首席幕僚,智计百出,深得李谊信任。若他与此案有关,那舒王府便是幕后主使无疑!” “他还真是艺高人胆大!连个杀手都不派,亲自登门,轻飘飘几句话就让孙济自杀了。”刘绰沉声道,“从头到尾手上没沾一滴血。如今罗有德和孙济都死了,就算知道被撕掉的脉案是他的又如何?舒王是一品亲王,若无确凿证据,恐怕……” “他是在挑衅。”李德裕冷声道,“他知道我们拿他没办法,所以毫不遮掩自己与孙济有频繁往来。” 刘绰点头:“鱼主事,你只管将线索报上去。虽不能搜查他的住处,将他叫到京兆府去问话总可以?” 鱼彦博拱手应下,匆匆离去。 “绰绰,你想怎么做?”李二笑看着她问。 刘绰狡黠一笑,“我堂堂县主被妖人操控蛊虫袭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去京兆府报案之后再做个笔录不过分?” 京兆府刑房,法曹参军鱼彦博端坐在案后。 裴静之顶着张波澜不惊的脸,仿佛只是来此闲谈的文人雅士,而非涉案之人。 身为报案人的刘绰躲在刑房旁的小隔间里等待被问讯。 李实死后,新的京兆府尹皇帝尚未任命,暂由少尹主持工作。 因为她的到来,当值的少尹在一旁擦着汗作陪。 “堂下可是裴静之?” 裴静之拱手一礼,神色从容:“在下裴静之。” “今日你可曾去过济生堂?” 裴静之微微一笑:“裴某体弱,需定期调理,孙良医医术精湛,裴某确实请他诊治过几次。今日是去复诊的。” 他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鱼彦博顿了顿,语气陡然凌厉,“先生可知孙济死了?就在你离开后不久!” 裴静之神色不变:“孙良医之事,裴某也是刚刚听闻,心中甚为惋惜。至于他为何自尽,裴某实在不知。” “不知?”鱼彦博步步紧逼,“那先生可知,孙济死前独独烧掉了一个人的脉案,而那脉案,正是你的!” 裴静之眉头微皱,似有些困惑:“鱼参军此言何意?裴某的脉案为何会被烧掉,裴某如何知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鱼彦博冷笑,“先生不必装糊涂。孙济与猫鬼案牵扯甚深,他今日得知女巫阿荼娜被捕,便匆忙自尽,显然是受人指使。而先生,正是他死前最后一个病人!” 裴静之叹息一声,摇头道:“参军此言,未免太过武断。裴某与孙济只是医患关系,何来指使一说?参军若怀疑裴某,还请拿出证据。” 鱼彦博眸光一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证据自然会有的!” 裴静之依旧从容:“参军若有证据,裴某甘愿伏法。若无,还请莫要冤枉好人。我很忙,问完了话,还要回王府办差。” 裴静之离开的时候在京兆府天井里正撞见“报完案”要离开的刘绰。 两人目光交锋,气氛瞬间便有些剑拔弩张。 裴静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平静:“舒王府幕僚裴静之见过明慧县主!县主怎么会来京兆府?” 刘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裴先生难道没听说?今日本县主在大街上被南诏女巫操控蛊虫袭击了,故此,特来报案!” 裴静之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县主果然名不虚传,竟连这南诏邪术都能破解,裴某佩服。不过——”他语气陡然转冷,“县主可曾想过,为何会被这南诏女巫操控蛊虫袭击?许是因屡屡越权行事得罪了什么人?” 刘绰毫不畏惧道:“先生这是在威胁我?” 裴静之淡淡道:“不敢。只是提醒县主,好奇心不要那么重。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刘绰冷笑:“多谢先生提醒。不过我刘绰行事,向来只问对错,不问后果!” 大明宫,紫宸殿。 铜漏滴答,烛火摇曳。 李适坐在龙案前,手中捏着一份奏折。 杨志廉躬身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九十九具尸体……”皇帝的声音低沉如闷雷,眼中寒光闪烁,“李璋这是要造反吗?!” 奏折是崔元礼连夜递上的,详细记录了嗣道王府别院地窖中的惨状——陶瓮中密封的腐尸、乌木棺内蠕动的蛊虫,以及堆积如山的干瘪尸骸。 最骇人的是,仵作验明,这些死者皆是被活生生投入蛊瓮,血肉被虫群啃噬殆尽。 “陛下息怒!”杨志廉连忙跪下,“老奴已命神策军封锁王府别院,所有涉事人等皆已收押。” 皇帝猛地将奏折摔在案上,鎏金烛台震得嗡嗡作响:“好一个嗣道王!朕念在宗室的份上,留了他的爵位,他倒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邪术!”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 夜色如墨,远处传来更鼓声,沉闷如丧钟。 “刘绰呢?”皇帝突然问道。 “回大家,明慧县主擒了那南诏女巫后去了杜相府上,离开后才去了京兆府报案。杜相已派人将女巫押往了大理寺。” 皇帝转身盯着杨志廉,“你觉得,这事与舒王有关吗?” 杨志廉额头沁出冷汗:“老奴不敢妄言……但李璋与舒王府往来密切,此番行事,未必没有舒王的影子。” “影子?”皇帝眯起眼睛,“传旨:削去李璋王爵,押入天牢候审!另,命三司彻查舒王府近半年的动向,一应文书往来,全部封存!” “大家,县主这次是为了那罗氏一族才……” “罗有德已死,其族人若未涉案,便流放岭南。至于那女巫——”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明日午时,西市焚尸示众!” 第341章 疯妻与族亲 确认孙济是自杀后,济生堂外头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去。 马车上,刘绰望着药铺牌匾,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是她轻敌了! 她自负地以为对方会派杀手前来。 这样她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刚才在京兆府“吵架”,她也输了。 她当时应该问姓裴的,舒王府上没有太医么?作为首席幕僚,你居然还要屈尊到济生堂看诊? 她甚至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噎死那个姓裴的! 因为,私心里,她甚至觉得,裴静之对那三个可怜人是有恩情的。 如果没有他的利用,他们无论如何都报不了仇的。 所以面对裴静之的时候,她的脑子就有点跟不上了。 “若我再谨慎些,或许他就不会死”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中满是自责。 李德裕站在她身旁,目光柔和而坚定。 “绰绰,”他轻声道,“孙济的死,不是你的错。” 刘绰摇头,眼中泛起水光:“我本可以派人将他保护起来,或是提前将他带到安全之处” “绰绰,你不可能预料到所有事。”李德裕轻轻握住她的手,“孙济选择自杀,是为了保护白管事和周婆子。况且,在他眼中,裴静之是他的恩人。就算他还活着,也不会出卖裴静之的。” 刘绰抬眸看他,李德裕继续道:“他大仇得报,不想牵连另外两个可怜人。对他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沉默良久,刘绰终于轻叹一声:“你说得对” 李德裕将她拉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别再自责了。没有人能真的做到算无遗策。孙济虽然死了,但还有李璋,还有那个女巫,还有韦家一桩灭门案,还有陈、韦两家府上的内贼,为何王顺死后,他的财产会出现在昭靖太子墓前这些都是他留下来的破绽!” 刘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的郁结渐渐舒展。 “嗯,”她点点头,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如今,这桩错综复杂的猫鬼案,算是查清楚了大半。 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破案的喜悦。 权势倾轧,冤冤相报。 这座繁华的长安城,光鲜的表面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作为一个父亲,他很了不起!”刘绰声音闷闷的,“二郎,我想去济生堂看看” “好,我陪你去!” 济生堂是前铺后宅的格局。 药铺仍飘着淡淡的药香,可往日里排着长队求诊的病患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简陋的灵堂。 白幡低垂,一盏长明灯在孙济的灵位前静静燃烧,火光摇曳,映照着牌位上“恩师孙公讳济之灵位”几个字。 灵前没有昂贵的祭品,只有几味孙济生前最常用的草药——当归、黄芪、甘草,整齐地摆放在粗瓷碗里,像是他一生济世救人的缩影。 往来送帛金的有同行,但大多都是孙济救治过的病患。 刘绰在众多挽联中也看到了杜府和许府的。 孙济的大弟子——周平,跪在灵前,沉默地烧着纸钱。 他是孙济最早收养的孤儿,自幼跟在身边学医,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其余几个年纪较小的弟子跪在两侧,有的低头啜泣,有的茫然地盯着灵位,似乎还不能接受师父已经离去的事实。 他们都是孙济夫妇这些年收留的孤儿,无父无母,济生堂就是他们的家。 孙济的妻子蜷缩在棺材旁,怀里抱着一件褪色的小儿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她衣衫头发虽干净齐整,却眼神涣散,时而痴笑,时而低泣,仿佛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刘绰蹲下身,轻声唤道:“孙夫人?” 女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惊扰的野兽。 她死死盯着刘绰,突然尖声叫道:“世安!世安回来了吗?” 她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抓住刘绰的衣袖,指甲几乎嵌入皮肉。 李德裕眉头一皱,下意识伸手护住刘绰,但刘绰只是轻轻摇头,任由女人拉扯。 “世安……我的世安……”女人的声音嘶哑,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他们说世安死了,可我不信……他今早还说要吃糖糕……” “绰绰,你没事?” 女人怔怔地看着也蹲下身的李德裕,忽然咧嘴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蜜饯就往他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念叨:“世安,快尝尝,你最爱吃甜的,这蜜饯可甜了……你阿耶总是拦着,不让你吃太多甜的……他在前头给人看病呢,你快吃,这是阿娘专门给你买的。你阿耶啊,不知道” 她失了心智,把李德裕当成了自己早夭的儿子孙世安。 李德裕头回遇到这样的事,愣在原地。 周平忙上前,将女人拉开,“师娘,这不是世安,您别闹了。” 孙夫人却不依,依旧挣扎着要给“世安”喂蜜饯,嘴里嘟囔着:“世安别怕,阿娘护着你。” 刘绰站起身,看着这混乱又悲伤的场景,心中满是酸涩。 李德裕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袋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刘绰也解下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碎银一并放下。 “走。”李德裕低声道,“她这样,或许比清醒着更幸福。” 两个人留下的帛金数额不可谓不惊人。 周平安抚好孙夫人后追上来,“两位,敢问两位怎么称呼?两位还没在帛金册子上留下姓名,日后我们怎么” 刘绰回头,推辞道:“不必留名,孙良医一生救人无数,我们只是感念他的医者仁心。这些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周平眼眶泛红,深深鞠了一躬,“二位的恩情,周平记下了。若日后有需要,尽管来济生堂找我。” 刘绰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疯癫的孙夫人,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他们尚未踏出济生堂的大门,便听见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几个穿着丧服的男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高声嚷嚷着: “孙济死了,这铺子自然归族里处置!” “就是!他无儿无女,娘子又疯了,难道让一帮外姓人霸占家产?” “赶紧把房契地契交出来,别耽误我们办事!” 刘绰眼神一冷,刚要开口,李德裕已先一步上前,沉声道:“你们是谁?” 为首的男子斜眼瞥来,见李德裕衣着华贵,语气稍缓,但仍倨傲道:“我们是孙家族亲,来料理后事。这位郎君,莫要多管闲事。” 刘绰冷笑一声:“孙济尸骨未寒,你们就来吃绝户?” 那男子脸色一变,怒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胡说什么!孙济无后,家产本就该归族中分配!” 李德裕目光锐利如刀,缓缓道:“孙济的夫人尚在,按律,家产归她所有。” “一个疯子,能管什么?”男子嗤笑,“她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难道孙家的产业要便宜了这些外姓人?” 刘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她分不清,但官府分得清。济生堂就开在这条街上,人来人往都是见证。若你们敢强占,我不介意送你们去京兆府牢里清醒清醒。” 男子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语塞。 他后面的人指着刘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识相的赶紧滚开,这是我们孙家的私事,关你什么事儿?” “疯子占着铺子有什么用……迟早让这些弟子变卖了钱财跑掉……” “是啊,世安死了,咱们让他从族里过继一个,他死活不肯!养了一个姓周的还不算,又收了这群克父克母的小崽子!难道真指望这些没血缘的外姓人给她养老送终?” 周平站起来,强忍悲痛行了一礼道:“诸位叔伯,师父死了,你们若是来上香的,就好好上香。若是要谈别的,等安葬了师父再谈行么?” “谁是你叔伯?你姓孙么?” “是啊,我们有自家子侄摔盆,轮得着你们这些外姓人来当孝子贤孙?” 有人看着桌上刘绰和李德裕刚放下的钱袋,两眼放光。 “要是等到下葬,怕是早让他们卷着帛金跑了!” 说完,一群人便冲进灵堂轰人。 “住手!你们住手!” 其余学徒还小,周平一个人又怎能挡得住这么多人? 孙夫人看着眼前乱象,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往事,大叫起来,“你们是谁?不要抓我的安儿!世安,你快跑啊!” 灵堂转瞬间乱作一团。 李德裕将刘绰护在身后,转瞬间就动作敏捷地将四个人击倒在地。 他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他虽未着官服,却是威严十足。 “这是在干什么?孙济刚死,你们便在这里吵闹争夺家产,成何体统!” 话音落,两个人守在外头的护卫也全都赶了过来。 旁边的人拉了拉为首男子的袖子,低声道:“这好像是明慧县主……” 几人脸色骤变,慌忙退开,跪到地上,嘴里仍不甘心地嘟囔:“县主也不能帮着外人强抢孙家产业啊” “您是明慧县主?”周平也拉着一众师弟跪下。 那为首的男子见状,忙堆起笑脸:“县主,这位郎君,我们这也是为孙家着想,这济生堂不能落入外姓人手里啊。” 李德裕冷笑一声:“诸位来了这么久,不但没去灵前上香,自始至终都没到孙夫人面前问过一句。口口声声都是家产,可曾有半分同族情意?反观孙济收养的这些孤儿,披麻戴孝,礼敬宾客,操持丧事。他们虽无血缘,但情同父子。况且,孙夫人尚在,家产自当归她。你们若再无理取闹,休怪本公子不客气! 刘绰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看向周平,轻声问:“之后有什么打算?” 周平抹了把眼泪,坚定道:“我会继承师父的遗志,将济生堂开下去,照顾好师娘和师弟们。” “好!”刘绰转身吩咐道:“去西市署请个可靠的管事来!” 立时,便有一个护卫跑了出去。 “这世道,逼疯了她,却还有人连她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要夺走。”刘绰望着灰蒙蒙的天,轻声道,“今日就立下字据来,以后孙夫人就由你们来照料,也由你们来给她养老送终。若是让我发现,尔等苛待她,可就不是被轰走这么简单了!敢不敢签?” “敢!我是师父师娘养大的,就是没有这间铺子,我也不会抛下师娘不管的!”周平想都没想便道。 众学徒眼中满是感激。 刘绰点了点头,“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会尽力帮衬。” 周平感激地看着她,“多谢县主!多谢县主!” 这时,一阵风吹过,灵堂的白幡沙沙作响,像是孙济在诉说着什么。 孙家人还想再说什么,被胡缨一瞪就把话咽了下去。 刘绰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孙良医的后事,你们可有安排?” 周平低声道:“师父生前曾说过,若他百年之后,不必大办丧事,只需将他葬在世安师弟旁边……让他们父子团聚。” 刘绰心头微涩,点了点头:“好好照顾你们师娘,也……好好经营济生堂。” 周平眼眶一红,郑重行礼:“县主放心,济生堂不会倒,师父的医术,我们一定会传下去。” 刘绰看着这些少年,心中稍慰。 至少,孙济这一生,并非全然无望。 他的医术、他的善心,终究会有人继承。 夜色深沉,大明宫的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如幽魂低泣。 “不……不是朕!” 皇帝李适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寝衣。 他大口喘息着,眼前仍残留着梦中可怖的画面—— 他的父亲代宗皇帝站在龙榻前,面容阴沉,指着他厉声斥责:“逆子!你残害手足,屠戮宗亲,有何面目坐这龙椅!” 梦境一转,昭靖太子李邈的身影浮现,他七窍流血,目光怨毒:“李适……你为了皇位,害我性命……如今报应来了……” 殿内空荡,唯有帷幔无风自动,仿佛真有阴魂游荡。 他攥紧锦被,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来人啊!”他嘶声唤道。 值夜的宦官慌忙推门而入,见皇帝面色惨白,惊道:“大家……可是梦魇了?” 李适死死盯着殿角阴影,声音沙哑:“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小内官一愣,茫然摇头:“奴婢……不曾听见。” 李适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惊悸,低声道:“去……把灯都点上。” 烛火次第亮起,可李适仍觉得脊背发寒。 “难道……真有冤魂索命?”他喃喃自语。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刘绰的身影——那个在虫群袭击下安然无恙的明慧县主,那个百姓口中“有仙气护体”的女子。 “传旨!”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明日一早,宣明慧县主进宫!” 第342章 现下,你可安心了? 翌日,皇帝辍朝一日。 清晨,刘绰踏入紫宸殿时,殿内光线昏暗,烛火摇曳,映得皇帝的面容半明半暗。 他坐在龙案后,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串佛珠。 “臣刘绰,参见陛下。”刘绰行礼道。 皇帝抬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明慧,朕听闻你昨日遭遇妖术袭击?” 刘绰也不矫情,“非是什么妖术,不过是南诏女巫蓄养的蛊虫多了些,才有遮天蔽日之感。臣得了罗有德藏在家中的册子,提早备好了足量的驱虫药粉,蛊虫以铃声操控,击落女巫手中铜铃后,又命随行护卫以磷火烧之,这才全身而退。” “如此说来,这蛊虫之术虽看似诡异,但只要掌握了破解之法,便不足为惧了。” “陛下圣明!” “可曾受到惊吓?” 刘绰微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放心,臣并未受到惊吓。” 皇帝微微颔首,十分欣赏地看着她,“你小小年纪倒是胆色过人,多少男子遭遇这样的袭击,怕是都做不到似你这般沉稳应对。” “陛下谬赞了,只是那女巫来自南诏,臣恐这猫鬼案背后还有南诏势力暗中支持” “明慧果然见识不凡,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有这样的猜测!”皇帝凝眉,“骠国献乐后,南诏便有些不安分了。如今,大唐与吐蕃休战,他们岂会乐见?此次竟使出如此阴毒手段,朕绝不会坐视不管。今日午时便将那女巫烧死示众,以安民心。” 刘绰听得有些愣怔。 昨日才将人抓到,今日就把人烧死,这能审出什么东西来? “陛下” 皇帝却转移了话题,“昨日杜卿进宫,交了一枚符牌上来。听他说,你不信鬼神诅咒之事?” 刘绰心头微动,看来杜佑已经把自家发生的案子给了皇帝一个说法。 她坦然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所谓鬼神,不过是人心所幻。若真有冤魂索命,世间又何来那么多逍遥法外的恶人?” 皇帝轻笑一声,眼中却无笑意:“那韦郎中亲族虽已灭门,宅中却夜夜鬼哭,又作何解释?” 刘绰不卑不亢:“或许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借机生事。陛下若允准,臣愿前往一探究竟。” 真是困了有人递枕头,她正愁找不到裴静之的错处呢,想必那被灭门的一家也是他的手笔。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话锋又一转,似笑非笑:“前段时日,你在鸿胪寺促成了西域榷场开放。此番,又寻到猫鬼案关键证物,抓住那南诏女巫。明慧,你屡立奇功,朕都不知道要如何赏你了。” 刘绰垂眸,恭敬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不敢求赏。” “做官久了,你也学会打官腔了?”皇帝这回笑得倒真切了些,“朕听闻,你与李二郎婚期将至?” 刘绰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仍答道:“回陛下,婚期就定在年末。” “嗯。”皇帝颔首,语气意味深长,“李二郎才学出众,朕甚是欣赏。待他国子监结业,朕欲擢他为监察御史,你可满意?” 刘绰一怔。 监察御史虽只是八品,却掌纠察百官之权,前途无量。 皇帝此举,是在施恩,却施到了她未来夫家头上? 她立刻行礼:“臣代二郎谢陛下隆恩。” 看到她的反应,皇帝微微一笑,又道:“放心,给你的赏,到你大婚之时自见分晓”他顿了顿,“夏季已至,冰务司事务繁忙,你既为员外郎,当好生履职。至于韦宅闹鬼之事,自有三司处置。” 刘绰听出弦外之音——皇帝这是要她别再插手猫鬼案了。 她心中疑惑,却不动声色地应道:“臣遵旨。” 皇帝的目光越过她,望向殿外:“舒王近日闭门不出,倒是安分了许多。你放心,李璋那厮多次针对于你,朕绝不会轻饶。” 刘绰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语气中的复杂情绪,识相地道:“陛下眉宇间难掩疲惫之色,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皇帝揉了揉眉心,“朕年纪大了,睡中多梦。昨夜又批阅奏章到了后半夜,倒也不打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要操心的事多了,难免多梦。别看臣年纪小,也经常做梦呢。” “哦?你小小年纪,都做了些什么梦啊!”皇帝心情大好,慈爱地看着她。 “臣经常做梦捡钱,捡了就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掉,一边高兴一边着急”刘绰绘声绘色道。 “哈哈哈,还是你会哄朕高兴!”皇帝大笑起来,“如今宫中多了许多稀罕的蔬果,各宫娘娘都道是你的功劳!若得空,多到宫中来走动走动,贤妃常在朕面前提起你!” “臣领旨!” 刘绰行礼告退,转身出了紫宸殿。 宫门外,李德裕早已等候多时。 见刘绰出来,他快步迎上:“如何?” 两人上了马车,刘绰才道:“陛下不知为何,不愿深究猫鬼案。今日午时就要烧死那南诏女巫,看样子,他是要催着三司尽快结案,将所有罪责推到李实父子身上。” 李德裕眉头紧锁:“这是要保舒王?” 刘绰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陛下提到了舒王,说他这几日都闭门不出。他知道猫鬼案与舒王脱不开干系,那女巫必定知道不少东西。但陛下显然不想再查下去了,还要我做好冰务司的事。” “这案子牵扯到南诏和舒王,想来,陛下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李德裕沉吟道:“或许陛下与舒王之间,有我们不知道的旧事。回去,我便写信问问父亲。” 刘绰自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她拉紧了他的手,望向宫墙内的方向,轻声道:“你这样一说,还真有这种可能。陛下说,他昨夜多梦,又问了我些神鬼之事。还有” “还有什么?”见她说着说着突然红了脸,李德裕奇道。 “还有,听陛下话音,李刺史”她躲开李德裕的目光,“你阿耶,很快就要调回长安了!” “为何这样说?” “陛下说,待你国子监结业,就擢你为监察御史,还问了问了我们的婚期” “绰绰聪慧,如今太子殿下中风失语,阿耶早一日回京,东宫也能多一份助力!” 见她羞臊到满脸通红,李德裕越看越是欢喜,继续逗她道:“嫁给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绰绰可会觉得委屈?” 刘绰心道,监察御史相当于最高检的检察员了,李德裕还不满二十岁,这官可一点都不低了。 她轻哼,小声嗔道:“不是你,一品官我也不稀罕!” 李德裕嘴角上扬,爱意满溢,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拉到自己大腿上坐着。 “绰绰,你说什么?”他追问。 “你明明都听到了,还” 她惊呼,一抬头,正对上李德裕吻下来的双唇。 话音也就融化到了深长的吻里。 李德裕抓着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自己疯狂的心跳。 他想她想得快发疯了。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既有了心上人,几乎夜夜都能在梦中见到刘绰。 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睁开眼就到了年底。 一吻毕,他喘着粗气道:“既如此,我定要更加努力,不辜负绰绰这番心意。”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的气氛温馨而甜蜜。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听到自己的嗓音带着丝丝媚意,刘绰惊得慌忙闭了嘴。 美色误我! 她在心下大呼! 不是她经不住诱惑,实在是眼前这张脸太帅了! 不亲对不起她单身那么多年受的苦啊! 李德裕将她牢牢搂在怀中,轻叹:“绰绰,我想你了,你想我么?” “还说胡话,我不是就在你眼前么?” “可我还是想你!要是你明天就能嫁给我,该有多好!”他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半是撒娇半是告白地道,“喜欢绰绰的人这么多,不早点把你娶回家,我总是不能心安!” 刘绰坐直身体,笑意盈盈捧住他的脸,在他左右脸颊和唇上各印下一吻。 李德裕因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亲吻欢喜得发懵,就听心上人用快要让他融化的甜蜜嗓音霸气道,“盖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现下,你可安心了?” 第343章 我儿高论! 李璋被下狱后,嗣道王府便陷入了一片混乱。 老王妃带着大儿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镇压住想要卷了细软逃命的仆从们。 “慌什么!我们是皇室宗亲,不过是死了几个命如草芥的贱民,所有罪行都是那南诏女巫所为,与嗣道王府无干!嗣道王,是受奸人蒙蔽!圣人问清楚案情后,他很快就能归家!” 张七娘站在廊下,冷眼看着这一切。 “少夫人”贴身婢女战战兢兢地靠近,“夫人要您跟她一起进宫为殿下求情” “打蛇不死,刘绰可不是好惹的,很快他就不是殿下了。”张七娘冷笑,“裴瑾那个贱人呢?” “县主说她怀有身孕受不得惊吓,回了娘家!” 张七娘冷哼,“算她运气好!去,把那个叫阿芜的婢女找来!郎君不是喜欢她么?今晚就让她伺候!” 当夜,李攀的寝房内。 昔日嚣张跋扈的贵公子如今瘫痪在床,口不能言。 阿芜——那个被他强抢入府占有的民女,端着药碗走近。 “郎君,该喝药了。”她声音轻柔,眼中却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李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却无力反抗。 女人死死掐住了他的下巴,直接往他嘴里灌。 药汁入喉,不多时李攀便七窍流血而亡。 直到看着人死透,阿芜才从容起身,匆匆离去。 张七娘早就将后门的守卫给提前调走了。 等到侍妾阿芜背着包袱逃走了一盏茶后,她才翘着嘴角在房中大喊起来,“来人啊,郎君出事了!” 天牢深处,潮湿阴冷。 李璋蜷缩在角落,看起来狼狈不堪。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是舒王来救我了?”他扑到牢门前,手指死死抓住木栅。 来人是杨志廉,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托盘的小内侍。 托盘上,白绫、鸩酒与匕首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冷光。 李璋脸色瞬间惨白,踉跄后退:“不我是宗室,陛下不会这么对我!我要见舒王!” 杨志廉面无表情地展开诏书:“李璋接旨——前京兆尹李实为求长生之法,勾结南诏女巫阿荼娜,以邪术害人,妖言惑众,扰乱朝局。其子李璋更是在别院私设蛊瓮,刺杀明慧县主,残害无辜百姓,其罪当诛九族。但念及李实已死,且张敬则镇守边关,其女又已嫁入嗣道王府——着削去李璋嗣道王爵位,废为庶人,赐自尽。其奴仆家产充公,府中男丁流放岭南,女眷可归本家。” 诏书念完,李璋瘫坐在地,眼中光芒渐渐熄灭。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夜枭:“我不服,我不服!为什么刘绰杀了我父王,却能逍遥法外!本王不过杀了几个贱民,就要被赐死?我要见圣人!我要见圣人!” 杨志廉示意内侍放下鸩酒,低声道:“李公子,给自己留些体面。” 李璋猛地抓住杨志廉的衣袖:“杨公公,求你带句话给陛下——猫鬼案真正的幕后主使是李谊!那裴静之” “李公子!”杨志廉厉声打断,“慎言!您若还想妻儿平安,就莫要再胡言乱语!” 李璋如遭雷击,颓然松手。 他颤抖着端起鸩酒,仰头饮尽。不多时,嘴角溢出黑血,倒地抽搐。 最后一刻,他眼前浮现的是自己袭爵那日的风光——若当初他没有小看刘绰,没有被杀父之仇冲昏了头脑,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不,不会的,不是刘绰要他死,是圣人要他死。 圣人要护的也不是什么刘绰,而是舒王。 刘绰得知消息时,正在县主府与李德裕对弈。 “什么?李璋天牢中暴毙,李攀也死了?”她手中的黑子悬在半空,“这么巧?” 李德裕落下一子:“按律,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或废疾者,只要交点赎金,就能免于流放。陛下这是看在宗亲的份上,已然网开一面。他们府上女眷嫁妆都极为丰厚,李实和李璋那些年纪小的儿孙全都能留在长安。张七娘和裴瑾都不是省油的灯。李攀这个累赘,她们怎会留着?” 刘绰轻叹:“你说这事是她俩谁的手笔?” 李德裕微微沉吟,“不管怎样,嗣道王府算是彻底倒了。圣人雷霆手段,为的是不让这把火真烧到舒王!” 刘绰落子,又虚心请教道:“二郎,我有些不明白了。太子殿下都已经口不能言了,东宫之位也没有易主。足见圣人还是属意于太子和广陵王的。可他为何还要如此护着舒王?” “我已经给父亲去信了,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知道更多内情。” 刘绰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她明白,罗有德的族人属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情况。 古代严刑峻法株连九族就是为了起到震慑作用。 让你心生恶念时想一想,自己这样做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论如何,罗有德都是猫鬼案的重要参与者,能从死刑改为流放已经是皇帝格外开恩了。 既然皇帝明示她不要再插手猫鬼案的事,她也不会顶风作案。 远离斗争旋涡,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长安城的夏日总是格外漫长,蝉鸣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县主府里修了避暑的水廊,冰更是要多少有多少,为表孝心,刘绰把老宅一大家子人都邀请到县主府中消暑。 又命人给二房和三房在长安的新宅,各送去了一大车冰,堵他们和夏氏的嘴。 一入住,刘坤就把女儿扯到书房嘱咐:“绰绰,到此为止,这猫鬼案牵扯的都是京兆世家,咱们刘家初来乍到,根基尚浅,小心惹祸上身!” 刘绰笑着安抚:“阿耶放心,女儿省得。陛下从前重用李实不是因为他能干,是因为觉得他这样的宗室既值得信赖,又绝不会威胁到皇位。所以那时不论他犯了再大的错,只要不是冲陛下去的,都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他帮着舒王搞事情,就犯了圣人的大忌。李实和李璋能倒台,是因为圣人要他们倒。而圣人不想他倒的人,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倒不了!” 一番说辞下来,刘坤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只吐出一句:“我儿高论!” 第344章 知我者绰绰也! 夏日炎炎,长安城的暑气愈发逼人。 作为冰务司员外郎,刘绰的职责繁重而细致,既要确保皇家用冰充足,又要兼顾民生所需。 第一件事便是巡查冰窖。 皇家冰窖位于地下,深达数丈,四周以青砖砌成,顶部覆盖厚厚的稻草和泥土以隔热。 窖内寒气逼人,冰块整齐堆叠,宛如一座晶莹的冰山。 虽说可以用硝石制作,但似乎皇家还是更喜欢用冬天采集后保存起来的冰。 他们觉得那样的冰更“道法自然”。 “县主,这是今年新采的冰,”负责的主事内官恭敬地介绍,“取自终南山深处的寒潭,质地纯净,不易融化。” 刘绰伸手轻触冰块,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 听了管事内官的话,她条件反射式地回了一句:“哎,叫什么县主?工作地点,请称职务!” 内官虽觉得她用词新鲜,却也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告诉他,不要喊她县主,喊她官职的意思。 可他只能装作听不懂! 谁知道大人物这样说是不是只是客套一下? 要是他真的从善如流开始喊刘员外,那他就真的白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了。 “哎吆,您是县主,身份贵重,奴婢怎么敢” 玩梗不成的刘绰,心头闪过一丝落寞,她恢复工作状态道:“冰窖的存量可够用到秋日?” 主事面露难色:“今年暑气格外重,宫中用冰量比往年多了三成,若再遇上贵人宴请,恐怕不够。所以,如今这种冬天存下来的冰都先紧着宴饮用,消暑的冰用的都是硝石做的。” 刘绰点头表示欣赏:“你差事办的不错!” 骄阳似火,但今年的暑热却比往年好熬得多。 因为冰务司的差事办得好,长安城的衙门、商铺、乃至寻常百姓家,都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凉。 衙署里降温的冰鉴几乎从早放到晚,再配上一碗特色冰食,公文批阅得飞快。 整个大唐公务员系统对冰务司工作的赞扬之声不绝于耳。 “往年这时候,咱们伏案办公,汗流浃背,墨迹未干就被汗水晕开,案卷都糊了。今年倒好,冰块管够,连笔杆子都不黏手了!” 立时便有吏员啜了一口冰酪,满足地点头:“是啊,多亏了明慧县主。往年衙署里配发的冰,哪里轮得到咱们用?暑热难耐,再看到那么多文书,我脾气都跟着暴躁。今年我倒愿意多在值房里待一会儿,回家才热呢!” 户部尚书翻阅着账簿,啧啧称奇,对左右道:“去年尚未见到多大成效,瞧瞧今年,虽说冰价低了,但是用冰量却上来了。光是东西两市冰铺的税收,就比往年多了五成!整个大唐加起来,就更可观了!” “这是自然!二月里,长安大户办宴会就开始用冰了。我家女儿就喜欢在冬日里吃冰食!她说,就喜欢这种围着火炉吃冰的感觉!” 国子监里正在听课的学生们也是个个精神抖擞,不再像往年那样热得昏昏欲睡。 食材保鲜有了保障,商贩们的创意层出不穷。 各色冰食风靡长安。 因为上书夸赞刘绰活儿干得漂亮的奏折太多,皇帝在朝会上龙颜大悦,赐了刘绰黄金百两、锦缎十匹,以彰其功! 曹氏原本就牵挂刘绰,怕她忙起来照顾不好自己。 可她是做儿媳的,要照顾好家翁。不好撇下刘翁和夏氏搬到县主府去盯着刘绰的饮食。 如今住在一起,每日都可以做些女儿喜欢吃的东西盯着她吃完,自然喜不自胜。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收到了李吉甫的回信。 令人惊喜的是,为确保安全,家书是由诚管事亲自带回来的。 他是伺候李德裕的老仆人。 当年在彭城,李德裕和刘绰初相识就是他陪在李德裕身边。 提亲和送信物也是他亲自办的。 刘绰已经几年没见他了,乍一看到觉得十分亲切。 “诚管事一路辛苦!天气热,先饮一碗冰镇酸梅汤消消暑!咱们多年不见,一会儿再好好叙旧!” 诚管事却是对着刘绰礼仪周全地行了礼。 “都是小人份内之事,县主如此说,可要折煞小人了!” 谁能想到,当年彭城主簿家的五娘子如今已成了二品县主。 诚管事不由感慨。 几年不见,如今的刘绰不但出落得更妩媚动人了,还以一己之力成了能跟他家二郎君身份匹配的县主。 好生厉害! 他在心底由衷赞叹:要不说我家二郎君眼光好呢! 每次听到刘县主又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家阿郎就会在家里设宴款待下属。 那边花样拍马屁。 这边花样秀儿媳。 一番客套后,李德裕便牵着刘绰进书房读信。 信纸上的墨迹工整有力,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 信中,李吉甫并未直接言明皇帝与昭靖太子之死的关联,而是以隐晦的笔触写道: “吾儿德裕: 来信已阅,知你与明慧县主近况,甚慰。你所问之事,涉及宫闱秘辛,本不该轻言,然你二人既已卷入朝局,为父不得不坦言相告。 先帝在位时,极为宠爱郑王,封其为天下兵马元帅。大历八年,为父年十五,交友广阔。闻其常与诸将密谈至深夜,隐有超越东宫之势。 不久,郑王猝然离世,宫中讳莫如深。太医署诊断为‘猝发心疾’。然郑王时年二十八,素来体健,无宿疾,此事蹊跷非常。 先帝悲痛,却未深究,只命厚葬,追封为昭靖太子。其时,今上尚为太子,极为悲痛,自此闭门三月,称病不出。 昭靖太子薨逝一事,朝野众说纷纭。然史笔如刀,真相往往掩于尘埃之下。今上登基后收养舒王,待如亲子,然其中曲折,非外人所能尽知。 吾儿当谨记,帝王家事,牵涉甚广,慎言慎行,勿再深究。 另,为父不日将调回长安,届时再叙。 父 吉甫 手书” 刘绰猛地合上信笺,指尖发凉。 难怪皇帝对舒王府百般容忍。 难怪那日皇帝眼底有乌青。 这是做了亏心事以致夜不能寐啊! “绰绰?”李德裕见她面色苍白,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我怕是犯了大错……”回想起那日跟皇帝的对话,她声音发紧,“那日在紫宸殿,我竟对陛下说‘鬼神不过是人心所幻’……”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若是他做了亏心事呢? 若昭靖太子之死真与皇帝有关,她这句话无异于刀尖戳心! 李德裕轻声安慰道:“绰绰别急,你这话答的其实极好。若你说相信鬼神之说,那陛下才会更加忧思惊梦呢!” “果然,生在帝王家,手段不狠,位子就不稳啊!”刘绰忍不住道,“难怪陛下对猫鬼案的态度如此微妙。” “之前只是疑心,如今却是坐实了这份猜测!”李德裕落下一子,笑看着刘绰道:“绰绰,我想到怎么收拾舒王府为你出气了!” 刘绰入长安后,多番遭到舒王府刁难。 关中之行更是险象环生,数次要取她的性命。 他一直记得要找回场子呢! “可你阿耶不是要我们”刘绰看着他狡黠的眼神,突然心有灵犀道,“你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知道,他向来是个善于抓住机会报复回去的人。 该小心眼的时候绝不大度。 李德裕难掩赞赏,“知我者绰绰也!瞧舒王对陛下的态度,他不像是知道当年真相的样子。只以为是因为跟杨家的关系,才彻底断了他生父的继位可能。” “陛下敢将舒王养在身边,自然没有留下什么首尾。越是舒王身边的人,怕是越接触不到当年的消息。可这样的消息若是散播出去,圣人必定会下令彻查,风险实在太大了!”刘绰担忧道。 李二笑着挠了挠她的手心,“何须闹得人尽皆知?李佑行事鲁莽,裴静之此人更是自恃才高,喜欢兴风作浪。舒王下不定决心?他们两个自会帮他做出决断。” “若真引得政局动荡呢?” “放心好了,乱不起来!舒王手中那些守捉郎如何跟数量庞大的神策军抗衡?” 在本就腥风血雨的夺嫡大战中搅浑水,刘绰自问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 她看着胸有成竹的李德裕,心想:这小子,他是真敢啊! 第345章 新生与死亡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曹氏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人未到声先至:“绰绰,你大姐姐派人来报喜,说她有孕了!” 刘绰一愣,随即展颜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什么时候的事?孩子几个月了?” “我没打扰你们两个说话?”曹氏看了一眼李德裕笑问。 李德裕忙笑着行礼:“岂敢岂敢,伯母来得正是时候!” 曹氏这才回答刘绰的疑惑:“三个月了,说是怕胎象不稳,特意等过了三个月才敢报喜。我想着,要不明日咱们去许府探望探望你大姐姐?就别让她来回走动了!” 次日,刘绰和曹氏便带着精心准备的补品和孩童衣物来到许府。 刘蓉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她们来了,忙迎上前拉住她们的手:“阿娘,绰绰这样忙,怎么也过来了?” 刘绰见她气色红润,眉眼间尽是温柔,笑道:“这样大的喜事,我怎能不来?大姐姐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亲自出来迎我?” 刘蓉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眼中满是幸福:“哪有那么娇气?大夫说多走动对胎儿有益。再说了,我许久未见你,心里惦记得很。上次在杜府,咱们姐妹连句话都没说上。倒是你,那么忙,怎么还亲自来看我?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刘绰佯装不悦:“这是什么话?咱们姐妹之间,何须说这些?” 几人携手进了内室,说了没几句话,刘娴也赶了过来。 刘蓉见她进来,忙吩咐人接着,又对曹氏和刘绰道:“还有件喜事,得让娴儿自己跟你们说” 刘娴红着脸笑道:“大伯母,五妹妹,我也有了!大夫说已经两个月了!” 曹氏更开心了,“可曾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阿耶阿娘?” 刘娴怯生生道:“我想着再等等,他们刚在长安安顿下来,可别跟着空欢喜一场!” “也好也好,你这年纪正是生养的好时候,定会平平安安的!”曹氏安抚刘娴道。 刘绰拍着手:“这就叫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两个姐姐先后有孕,足见两个姐夫和她们的感情很好!” 等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娘几个笑成一团。 窗外,夏日的阳光洒满庭院,树影婆娑,仿佛为这温馨的时刻增添了一抹静谧的色彩。 “哎呦呦,偏这个没出嫁的说出来的话最浑!真是没心没肺!年底就要跟二郎成婚了,说不得到明年这个时候你也有身孕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曹氏宠溺又毫无杀伤力地瞪了女儿一眼,又有些扬眉吐气地道:“如今可真是双喜临门,这下看许家上下还能说出什么来!” “怎么回事?因为之前那案子,许家有人为难你们了?”刘绰听出些不对劲的意思。 刘蓉忙道:“绰绰别急,你大姐夫对我极是维护,这家里头谁敢为难我?” 刘娴也道:“是啊,你三姐夫也很是护着我呢!” “那为何阿娘说” 曹氏提高了嗓门道:“蓉儿,这事你不必瞒着绰绰。为了那猫鬼的案子,你大姐姐的婆母很是闹了阵子呢!觉得娶咱们刘家的女儿娶错了!上回在杜家,若不是看在你大姐夫对你大姐姐还不错的面子上,我定要跟她讲讲道理的!好好问问她,我们刘家的女儿怎么了!案子早就已经查清楚了,是有人恶意构陷咱们刘家,她还整日里觉得你大姐姐不祥。若真是不祥,能这么快就怀有身孕?” 刘娴压低了声音劝道:“大伯母,小心隔墙有耳,这毕竟是在许府!” 曹氏却不理会这些,音量丝毫不减,“我又没到大街上去吆喝,我更不怕她跟我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说清楚。如今蓉儿这么快就有了身孕,怎不见她出来说嘴了?” 刘蓉拉着曹氏的手,“哎呀阿娘,那日从杜府回来,二叔母到婆母房中待了许久,把家中那案子的来龙去脉都跟婆母讲清楚了。这都是托了绰绰的福,捉到了真凶。从那以后,婆母可再没提过什么不祥的事,还好生跟我赔了礼呢。今日她本想跟我一起在院子里等的,又怕扰了咱们母女叙话。说好了,一会儿用饭的时候再跟您好好说会儿话呢!” “当真?”曹氏有些将信将疑。 “是啊,为了迎接咱们刘家的客,阿家和伯母一早就开始忙活了。还特特把我打发来陪客,说是用不着我帮忙!”刘娴肯定道。 曹氏这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看来这真相大白了,他们也知道咱们刘家女儿的好了。如今,你们姐妹俩接连都有了身孕,往后许家肯定会把你们当成宝贝一样。如今感觉怎么样?晚上睡得好不好?这三个月里姑爷他没有那什么?” 刘蓉看了眼一旁未出阁的妹妹,拉着曹氏侧了侧身子,红着脸道:“阿娘,你说什么呢!绰绰太子殿下出事后,他如今在东宫那边的差事可忙了,这个月就没回几趟家! 趁曹氏跟刘蓉叙起了家常,刘绰也凑近刘娴,压低了声音问:“对了,三姐姐,我向你打听个事,府上的周婆子你可认识?” 刘娴立时便严肃了起来,“怎么不认得?她是阿家院里很有体面的婆子了。况且,那件事阿家也没瞒我,从杜家回府的路上便同我说了!说实话,在你把案子查清楚前,我这阿家也已经给我瞧了几个月的脸色。” “她如今怎么样了?可还好好地在许夫人院中伺候?”刘绰关切问。 刘娴有些奇怪地看着刘绰,眼中的不理解掩都掩不住,她附到刘绰耳边道:“那婆子死了!” “死了?”刘绰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当日分明说了将此事揭过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娴摸着肚子,念了声阿弥陀佛才道:“怎么可能当做无事发生?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样为了一己私利就背主忘恩的东西,阿家怎么还敢留在身边用?” “那将人赶走不就好了?何苦要”刘绰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忽然想起一句话: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原来,他们当日说的情有可原,是这个意思。 刘蓉道:“赶出去怎比得上将人放在身边安心,可放在身边又不敢再用了” 又说了两盏茶的功夫,许家的下人便来请她们去用饭。 众人起身前往,刚到饭厅,卞氏和秦氏便热情地迎上来,满脸堆笑:“亲家母,县主,快请坐。今日可一定要多吃点。” 用餐时,卞氏不断地给曹氏和刘绰夹菜,秦氏也对刘蓉关怀备至。 饭桌上,其他人气氛融洽,欢声笑语不断。 刘绰却总觉得有些冷。 饭后,大家又坐在一起聊了许久,刘绰和曹氏才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曹氏感慨道:“看来这真相一明,还真是什么都不一样了。有了孩子,便有了底气。以后咱们刘家女儿在婆家也能过得舒心了。绰绰,你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你大姐姐家,反倒心事重重起来了?” 刘绰忙挤出官方笑容,拍着胸脯自夸:“阿娘,娘家人才是两个姐姐的底气,可不是什么怀了孩子。” “调皮!”曹氏笑着戳了她肉嘟嘟的腮帮子一下,“哎,真是幸亏有你!若不是你抓住了那害人的南诏女巫,让她当着长安百姓的面明正典刑,你两个姐姐就还得被人明里暗里地说嘴!” 刘绰忽然觉得,自己的爸妈选择不带着任何记忆轮回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他们轮回时,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这一世还做夫妻。 不知道,周婆子和孙济死后在轮回办事处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第346章 旧事如刀 大理寺衙内,一片愁云惨雾。 “又倒下一个!”王五跌坐在廊下,面色灰败。 他的手臂上缠着麻布,渗出诡异的青黑色脓血。 身旁,赵六蜷缩着呻吟,指甲缝里全是黑紫色的淤痕。 班头陈大咬着牙骂道:“嗣道王府那帮畜生!地窖里的尸毒竟比砒霜还烈!” 之前参与起尸的二十余名衙役,如今已有八人高热不退,皮肤溃烂。 衙门请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只能以艾草熏烤、雄黄外敷,却收效甚微。 “咱们做的是皇差……”孙七突然哽咽,“能不能让寺卿去请太医来再不行,听说京兆府的鱼参军跟明慧县主是旧识,能不能让他帮忙求求县主” 众人沉默——他们哪有资格让太医给自己诊治,更别提明慧县主了! “天杀的蛆婆!死了都不让人消停!”陈大一脚踹翻木凳,却牵动腿上毒疮,疼得龇牙咧嘴。“不如去找些江湖游医试试,他们下药猛,说不得真能治好!” 国子监槐荫匝地,蝉鸣聒耳。 李德裕站在藏书阁二楼的窗前,看着院中正走来一个人。 他一身锦缎华服,腰间蹀躞带上挂满玉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舒王世子李佑每月逢五需来国子监听讲。 听讲后,再到藏书阁读上两个时辰的书是舒王给他定下的规矩。 藏书阁的老典籍官见了李佑,连忙起身行礼。 “世子今日要查阅哪类典籍?” 李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老规矩,《六韬》《三略》都取来。父王要我多研习兵法,真是烦人。” 他说着,目光却瞥向二楼,“听说你们新收了一批有意思的密档?” 典籍官赔笑道:“确有此事,不过都是些琐碎记录,世子怕是看不上眼。” “本世子自有判断!”李佑冷哼一声,径直上了二楼。 书架间弥漫着陈旧的墨香。 李佑装模作样地在桌上翻了几卷兵书,便悄悄溜到了存放野史密档的区域,随手抽出一本卷尾露在外面的看了起来。 那本书显然被翻阅了很多次,而越是被翻阅的多,就说明这书越好看。 “世子,该换《六韬》了。回去,裴先生还要考教功课的”侍读轻声提醒。 李佑烦躁地推开侍读:“躲开!也不知道图什么,父王非要我来受这罪” 他突然来了精神,对着从书架间一闪而过的李德裕道:“李二郎,好巧!” 李二潇洒转身,对着李佑行了一礼:“见过世子殿下!” “二郎真是好雅兴,竟还能端坐在这藏书阁中读书?” 李二冷笑:“世子此言何意?” 李佑贱嗖嗖调高了音量:“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外面正闹得人心惶惶,都说那女巫被烧死前对所有害过她的人都下了诅咒。大理寺负责关押她的狱卒已经莫名身亡,就连当日在嗣道王别院负责起尸的衙差都有不少已经病入膏肓了。明慧县主亲手抓的人,不知尚安否哦也对,县主有仙气护体,自然该是无恙的” 话未说完,李德裕已满脸焦急地匆匆告辞离去。 “回府!”李佑心情大好,命侍读收拾书匣下楼,对典籍官道:“今日就先看到这里。” 看野史哪有看那对讨人厌的男女吃瘪来得有趣? 走出国子监大门,李德裕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他昨日才见过刘绰,自然知道她安然无恙。 刚才,他在李佑书匣里放了一份大礼,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离开国子监去探望心上人呢。 那是他费了三天三夜亲自摹写伪造的,半真半假的话最是惹人猜疑。 只要种下怀疑的种子,舒王父子自己就会去查探真相。 而只要他们动了这个心思,皇帝就会觉察。 “这个李德裕素来狂妄,想不到竟是个围着女人转的废物。”回到王府,李佑还沉浸在戏耍了李二的快活里无法自拔。 侍读打开书匣,伺候他准备裴静之的功课,却发现里头多了几张泛黄的残卷书页。 他咦了一声,刚要禀报,李佑已眼疾手快地把东西取了出来。 “什么东西?” 起初他只是随意浏览,以为又是哪个国子监学子偷偷投递了自己写的诗文想要巴结舒王,一步登天。 但很快,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手指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因为那残页上写的竟是些先帝起居注里的内容: “大历八年五月初三,郑王入宫侍疾,帝执其手泣曰:''朕之诸子,唯汝最肖朕。''时太子适在侧,面色青白” “大历八年五月廿一,郑王暴毙前日,先帝密召宰相,议废太子事” “大历八年五月廿二,郑王与太子在梨园宴饮后‘腹中绞痛,汗出如浆’,帝急招太医” 翻到下一页却被硬生生撕去,残存纸缘如犬牙交错。 “世子”侍读刚开口就被踹倒。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这起居注上说,郑王暴毙前三日还随先帝''射猎终南山,挽弓如满月''。可当年太医署给的说法却是心疾猝发 这些字句像淬了毒的箭,直指当年昭靖太子李邈之死的隐秘。 “先帝竟曾有意废太子祖父暴毙前日”李佑喃喃自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难怪那老东西待父王格外优容”他忽然低笑出声,指甲在“太子亲奉汤药”几字上刮出深痕。 舒王府书房内,李谊正与裴静之对弈。 黑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猫鬼案虽已了结,但刘绰此女不可小觑。她竟能识破我布的局,查到孙济那去。”裴静之落下一子,声音平静,“父女二人皆是东宫的人,她又在陛下面前愈发得宠,长此以往,恐对您不利。若不能收为己用,不如尽早出去!” 李谊正要回应,书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李佑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连礼数都顾不得了。 “父王!”李佑激动得声音发颤,从袖中掏出那几页残卷。 李谊皱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他接过残页,起初不以为意,但当他看清内容时,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裴静之察觉到异样,凑近细看,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三人急促的呼吸声。 “这不可能”李谊声音嘶哑,“陛下他” “父王,这是天赐良机啊!”李佑迫不及待地道,“咱们起事后,只要将此事公之于众,定能压住悠悠众口!李璋那个蠢才帮着老蛆婆杀了那么多人,倒是给了他堵住韦家人嘴的说辞。废储的事闹成那样了,他都死死护着那个病秧子,他从来就没想过让您继位!” 裴静之却显得更为冷静:“殿下,此事蹊跷。如此重要的密档,怎会流落出来?又怎会恰好被世子发现?世子,这几张残页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佑不满地瞪了裴静之一眼:“你是在质疑本世子的眼光?这纸张和墨迹,分明是三十年前的东西!岂会有假?” 李谊沉默良久,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他想起自己生父死后的往事,想起这些年在皇帝面前的小心翼翼,想起那个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太子之位 “此事暂且不要声张!静之,你去查查这上面的内容是否属实。”李谊终于开口,他红着眼睛,声音低沉,“这几张残页哪里来的都不重要,本王要知道的是父王的真正死因!” 寝殿内,烛火通明。 皇帝李适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梦中,昭靖太子李邈站在龙榻边,指尖滴血,声音凄厉:“皇兄,你为何害我?” 值夜的宦官慌忙上前:“大家,可要传太医?” 皇帝摆手,哑声道:“去……取酒来。” 烈酒入喉,灼烧肺腑,却压不住心底寒意。 他盯着摇曳的烛火,忽然想起之前刘绰的话——「鬼神不过是人心所幻。」 可若真是人心所幻,为何这幻象如此真实? 果然,人上了年纪,心志便不如从前那般坚定了。 年轻时,他从不会做这样的梦! 第347章 尸毒之祸 夕阳染红了长安城的天空。 云层如火焰般层层叠叠,将整个县主府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柔光中。 新修的避暑长廊蜿蜒曲折,廊顶修了赏景的高台。 刘绰静静地坐在上面,背影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她的衣袂被晚风轻轻掀起,发丝随风飘动,仿佛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李德裕匆匆赶到县主府时,远远便望见了那道纤细的身影。 他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廊下,仰头唤道:“绰绰!” 引路的卜管家轻声道:“从许府回来后,县主就一个人坐在上头看风景,郎君不妨上去瞧瞧。” 李德裕没有再喊,直接攀上了廊边的梯子。 梯子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几步便跃上了廊顶。 发现来人是李德裕,刘绰冲他笑了笑。 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肩头,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李德裕走到刘绰身旁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一同望向天边的晚霞。 远处的钟声悠悠传来,几只归巢的鸟儿掠过天际,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良久,刘绰终于轻声开口:“二郎,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李德裕侧过头,看着她被夕阳映红的侧脸,柔声道:“你救了罗家无辜的人,也揭开了猫鬼案的真相,何错之有?” 刘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可孙济死了,周婆子和白管事也活不成了……如果没有我,他们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李德裕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绰绰,这世间的人和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 刘绰低下头,一滴泪无声地滑落,砸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就是有点累了,虽然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李德裕心中一疼,长腿一晃,便从齐腰高的台子上跳了下去,跟她面对面望着彼此。 抬手替她拭去眼泪后,他朝她张开双臂。 夕阳的光辉映在他的眸中,仿佛点亮了整个世界。 “别想了,我带你下去。” 刘绰终于露出一丝浅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不,我想你抱抱我!” “好!抱多久都好!”李德裕的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托着她。 晚风拂过两人的衣角,廊下的蔷薇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紧紧相依。 落地时,刘绰怕被家里人看到,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 李德裕低头看她,眼中带着笑意:“饿不饿?樱桃酥还是冰镇莲子羹?” 刘绰眨了眨眼,心中的阴霾似乎被他的笑容驱散了几分。 “都好,”她点了点头,轻声道,“二郎,你是从国子监过来的?德阳郡主要成婚的事你听说了么?听说婚期提前是为了给太子殿下冲喜?” 李德裕拉着她在避暑长廊坐下,将点心推到她面前。 “不止如此,我还听说,舒王府和郭家的联姻推迟了。胜负未定,升平公主是不会让四郎跟李霓绑在一起的。何况,这场储位之争舒王本就赢不了。” “为何这么说?” 刘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走了。 李德裕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舒王有贤名,背后有很多势力支持,又有圣人的偏爱,原本看起来与太子确有一争之势。可如今太子中风失语,废储风波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却丝毫没有要将东宫易主的意思。这便大有不同了。原本观望的朝臣们就会明白:太子虽病,但广陵王却年富力强,又名正言顺,根基深厚。” “父子终究是父子。皇上对太子还是有感情的,不会轻易废储。”刘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拿起一块樱桃酥,咬了一口,赞道:“这酥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说着,她又想到什么,“东宫又何尝不是在考验郭家?德阳郡主若能顺利成婚,就已经说明了郭家的态度。” 李德裕微微点头,“正是如此,之前是嫁女儿,这次却是迎娶皇家女。朝中多少人都在看着。郭家若全力支持太子,那便是押对了宝。” “嗯,我阿耶也说,太子殿下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软弱可欺。” 这时,卜管家匆匆走来,在刘绰耳边低语几句。 刘绰脸色微变,起身道:“二郎,我得去趟大理寺。崔少卿亲自过来了!” “我陪你一起去!” 刘绰站在大理寺衙门的廊下,望着院内横七竖八躺着的衙役们,眉头紧锁。 这些曾经生龙活虎的汉子,如今个个面色灰败,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青黑色的溃烂伤口,散发出阵阵腐臭。 最严重的几人已经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县主,您看这”崔元礼用绢帕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自三日前开始,接触过嗣道王别院尸体的衙役陆续发病,起初只是皮肤瘙痒,后来就” 一阵痛苦的呻吟打断了崔元礼的话。 叫王五的衙役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手臂上包扎的麻布被黑血浸透。 刘绰戴好羊肠做的防护手套,又套了层防护衣,不顾旁人劝阻,蹲下身直接解开了王五手臂上的包扎。 腐肉暴露在空气中,恶臭扑面而来,伤口处竟有细小的黑色虫子在蠕动。 周围健康的衙役齐刷刷后退数步,脸上写满恐惧。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是那女巫的诅咒” “那女巫死前说过,她的咒已成,所有害她的人都得死” 刘绰明白了:那些尸体就相当于阿荼娜的寄生虫培养皿。 衙役们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将一些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带到了身上。 大夏天的,他们若是被蚊虫叮咬,再用手挠一挠伤口,就会被感染。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诸位不必惊慌,这不是什么诅咒,而是一种罕见的毒症。” “啊?是毒?竟是毒!”崔元礼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女巫已被烧死了,如此一来,岂不是再也找不到解药了?” “某虽医术浅薄,但定会与太医署的医官们一起找出解毒之法。” 崔元礼行礼拜道:“县主高义!吾等真是感” “崔少卿,”刘绰打断他,“当务之急是将患者隔离,避免更多人染病。烦请您清出一处院落,再准备大量醋和烧酒,所有接触过患者的人都要用醋和烧酒洗手。” 崔元礼连连点头,立刻吩咐下去。 回府后,刘绰联系了久违的一号公务员。 “一号公务员,在么?”她以极低的声音道,“我又遇到麻烦了,你知道怎么解尸毒么?” 脸颊似乎有清风拂过,却无人应答。 良久,她脑中才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上次是中风失语,这回又是尸毒,你在大唐到底遭遇了什么啊?” 第348章 医者仁心 房间里静得出奇,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刘绰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我也不想总是麻烦你,但这次情况紧急。总之就是发生了一起特大杀人案,凶手将九十九人的尸体都码在了地窖里,官差们在搬运拼凑尸体时感染了尸毒,症状非常严重。皮肤溃烂、流黑血、伤口有虫蠕动,还伴有高热。还有人好像呼吸道出了问题。” “所以是别人中毒了,不是你自己中毒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刘绰问。 了解了大体情况后,一号公务员轻哼一声,“刘小姐,你只剩下十七次求助机会了,确定要用在这个问题上?要知道,你毕竟处在一个科技和生产力相对落后的时代,就算有治疗方法也根本无法实现。上次东宫太子失语你就浪费了一次机会。你就不怕,日后自己和家人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想要找我求助时反倒没有机会了?” 刘绰毫不犹豫地点头:“确定。那些衙役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在执行公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好。”其实对这个回答,一号公务员并不意外。 毕竟刘绰就是因为见义勇为才死的。 他叹了口气,“首先,那不是诅咒,而是一种特殊的尸毒,由尸体腐败产生的毒素和寄生虫引起。” 刘绰迅速拿出纸和炭笔,准备记录:“具体是什么毒素?怎么治疗?” “别急,听我慢慢说。”一号公务员的声音变得严肃,“这种尸毒在古代确实致命,但在现代医学看来并不复杂。关键是阻断传播途径和针对性治疗。” 刘绰的笔尖悬在纸上,等待下文。 “第一,隔离。”一号公务员开始详细说明,“所有患者必须单独安置,健康人员接触时要戴手套、口罩——哦,你们没有口罩,那就用浸过醋的布巾捂住口鼻。” 刘绰快速记下:“醋有消毒作用,这个我已经安排了。” “第二,环境消毒。”一号公务员继续道,“患者居住的地方要用烧酒和醋混合液每日擦拭,特别是他们接触过的物品。” “这个也已经做到了!”刘绰有些着急,“时间紧急,麻烦还是说些我不知道的。” 一号公务员:“若有人死了,尸体必须尽快火化,不能土葬。” 《唐律疏议》规定瘟疫死者需速葬。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回大家都以为是诅咒,不是传染。 那些死去的流民没人来认领尸体,要烧掉问题倒不大。 说起来,她得赶紧问问,大理寺那个最早死掉的狱卒不会现在都还没下葬? “火化”刘绰皱眉,“这恐怕有些困难,大唐讲究入土为安。” “那就等着更多人感染。”一号公务员毫不客气地说,“尸毒会通过接触和空气传播,那些尸体就是传染源。” 刘绰咬了咬下唇:“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还有其他注意事项吗?” “第三,药物治疗。”一号公务员的语气缓和了些,“你需要准备一个特殊配方:雄黄、菖蒲、艾草、黄连、金银花、甘草,按3:2:2:1:1:1的比例研磨成粉,用烧酒调成糊状外敷在伤口上。” 刘绰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虽说如今她的字已然算写得很不错的,但到了速记,还是硬笔更快。 “内服药则是:板蓝根、黄芩、连翘、茯苓、白术,煎水服用,每日三次。”一号公务员补充道,“记住,内服外敷同时进行,缺一不可。” “药材都不算难得。”刘绰思索着,“这个配方好,改良了黄连解毒汤和五香连翘汤。” “最重要的部分来了。”一号公务员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严肃,“那些伤口里的黑色小虫是关键。它们会不断繁殖,加重感染。必须在敷药前用烧红的细针一个个挑出来。” 刘绰的手一抖,“挑虫术?我在关中时听范博士说过,现在的大夫治疗伤口生虫,的确是这么干的。” “呃,我是查的资料。其实,我也不懂。”一号公务员尴尬片刻接着道,“而且你们有麻醉药——曼陀罗花汁可以减轻痛苦。记住,操作的人必须戴手套,挑出的虫子要立即投入火中烧毁。安全起见,我建议你直接上烙铁。跟保命比起来,我觉得患者能够接受这种疼痛。” 刘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预防措施。”一号公务员说,“所有接触过患者或尸体的人,要用醋和烧酒混合液洗手,衣物要用沸水煮过。最重要的是——” 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 “是什么?”刘绰急切地问。 “心理疏导。”一号公务员的语气变得温和,“这些人不懂什么寄生虫和感染,他们信鬼怪,会害怕,会绝望,你要给他们希望。告诉他们这不是诅咒,是可以治愈的疾病。心理状态对治疗效果有很大影响。” 刘绰若有所思:“这个问题不大,忽悠人我还是很在行的” “没错。”一号公务员肯定道,“现在,重复一遍我告诉你的治疗方案,确保没有遗漏。” 刘绰放下笔,闭上眼睛回忆:“隔离患者,环境消毒,尸体火化;外敷雄黄、菖蒲等药粉,内服板蓝根、黄芩等汤药;挑出伤口中的寄生虫;做好预防措施和心理疏导。” “很好。”一号公务员似乎满意了,声音越来越远,“记住,这次用了你一次宝贵的机会,现在只剩十六次了。我的时间到了” 刘绰郑重地点头:“我会珍惜剩下的机会。真的非常感谢你。每次都能给我在这个时代也能够操作的好办法。” 刘绰低头看着记满要点的纸张,小心折好,收入袖中。 救人才是最紧要的。 她必须立刻行动——准备药材,组织人手,说服大理寺火化那些尸体 三更鼓刚过,太医署的程太医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披衣开门,只见明慧县主府上的胡缨站在门外,额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程太医,县主有请,事关京兆府和三司衙役的尸毒之症,耽搁不得!” “我就说是尸毒!” 程太医激动得拍掌,连忙转身去拿药箱,披在身上的衣服掉了也顾不得。 这怪病已传遍太医署,几十名衙役皮肤溃烂,高烧不退,又有虫子蠕动。 太医们为了争论是诅咒还是尸体腐败产生的\"秽气\"(瘴气)导致的疾病,已经吵翻了天。 这几日,三司主官都递了名帖请太医,可愣是没人敢应。 不是他们医术不精,而是他们身为太医,寻常情况下,根本见不到尸毒感染者。 宫中贵人们岂会跟腐败许久的尸体有接触? 没有经验,又怕砸了自己的招牌,自然没人愿意出手。 崔元礼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才去找刘绰碰碰运气。 他想,就算真是诅咒,说不定明慧县主也不怕呢? 经历了嗣道王府别院那一案,身为御史的刘禹锡也病倒了。 像他一样的三司官员还有十几位。 好在他们所中之毒,没有亲手搬运尸体的衙差们那么严重。 所以这回刘绰答应帮忙救人,宵禁通行令办得尤其得快。 当程太医匆匆赶到县主府的书房时,发现林太医和白太医也已到场。 胡缨跑了两个时辰,也只请动了这么几位太医愿意出手相助。 除了他们,周平等几个城中大夫,刘绰自己药店里的坐堂大夫也被请了过来。 刘绰正站在烛光下,案几上铺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墨迹还未干透。 “诸位前辈,深夜相扰,实在不得已。”刘绰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已忙碌多时。“救人如救火,那些衙役的病情不能再拖了。” “县主,”白太医捋着花白的胡子,“老朽昨日去看过,那病症蹊跷得很,人还未死伤口就生虫,溃烂不止,怕是” “不是诅咒,也不是瘴气。”刘绰斩钉截铁道,她将案几上的纸张命人分发下去,“那南诏女巫蓄养蛊虫,这是一种特殊的尸毒,我已找到治疗之法。” 大家凑近细看,程太医最先倒吸一口冷气。 纸上详细记录了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从隔离消毒到内外用药,甚至包括用烧红银针挑虫的方法,条理分明,一点都不藏私。 “这这方子”林太医手指微颤,\"雄黄配菖蒲,佐以烧酒妙啊!金银花与板蓝根同用,清热毒之力倍增!” 白太医冲他挤了挤眼,“我就说这次过来能学到东西?” 刘绰目光坚定:“诸位的防护用具我已命人准备妥当,时间紧迫,还请诸位助我救人。” 看着县主熬红的双眼,几位大夫齐齐深施一礼:“愿听县主差遣。” 四更时分,大理寺内灯火通明。 原本安置衙役的厢房已被改造成临时医所,醋和烧酒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三司所有身上带着溃烂伤口的患者都被集中在了此地。 刘绰、太医和城中医者们,无分贵贱,戴着浸过醋的布巾,正在为第一批重症患者治疗。 他们一致否决了大量割肉、再粗暴用烙铁烧伤口的方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少留疤就少留疤,能不切割就不切割。 毕竟,谁都不想自己胳膊腿上少一大块肉,看着怪吓人的。 “啊——”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屋内传出。 班头陈大守在门外,拳头攥得发白。 他刚想冲进去,却被李德裕拦住。 “银针挑虫,最忌分心。疼痛难免,但能救命。” 陈大透过门缝看去,只见一个医女正按着王五的手臂,刘绰手中的银针烧得通红,正小心翼翼地探入溃烂的伤口。 每挑出一条细小的黑虫,就丢入旁边的火盆,发出\"嗤\"的声响。 陈大张大了嘴,明慧县主——这位二品县主,竟然亲自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衙役治病,丝毫不避讳腐臭和污秽。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刘绰的声音沉着冷静,额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当银针探入最深的一道伤口时,尽管已经用了麻沸散,王五的胳膊还是不受控地挣扎起来,差点打翻药碗。 “娘子昨日来给我送饭,说孩儿满周岁了,想阿爷了!”王五碎碎念着,咬牙坚持住了。 挑完最后一条虫,刘绰亲自为他敷上药膏。 那药膏是用雄黄、菖蒲、艾草等研磨而成,用烧酒调成糊状,气味刺鼻。 王五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盯着刘绰累得有些发抖的手。 “县主”他声音嘶哑,“小人何德何能” 刘绰手上动作不停,笑着打断他:“好好养伤,为了你家娘子和孩子!” 考虑到有些虫子太小,而除了她和周平,其余医者们年纪都不小了,刘绰还贴心地为大家准备了放大镜。 程太医和白太医如获至宝,这样好的琉璃器具,他们竟也用上了。 当真是出息了! 天色渐亮时,最危急的七名衙役都已处理完毕。 大夫们累得几乎站不稳。 角落的床榻前,赵六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他的整条右腿已呈青黑色,伤口深可见骨,虫卵甚至在健康皮肤下形成了细小的隆起。 周平和几个太医配合默契。 他年轻负责精准地挑开每一处感染,程太医配合着挤出脓血,林太医不断更换药敷。 当最后一条虫子被挑出时,赵六的腿已鲜血淋漓,但青黑色竟真的开始褪去。 “有救了有救了!”一夜未睡的陈大在门外老泪纵横。 正午时分,救治终于告一段落。 二十三名衙役全部处理完毕,最危重的七人情况稳定,其余人症状明显减轻。 刘绰累得靠在柱子上,手上的羊肠手套已被血和药浸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做完了手术,医者们也都喝了内服汤药以作预防。 院子里鸦雀无声。 这些平日里见惯了权贵高高在上的衙役们,此刻看着这位不惜以身犯险的县主,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县主大恩,大理寺上下没齿难忘!诸位大恩,大理寺上下没齿难忘!” 没有华丽的言辞,这群粗犷的汉子只是诚心致谢,久久不起。 程太医看着这一幕,忽然对林、白二位同僚叹道:“老夫行医三十载,今日倒突然想起年轻时读《千金方》,孙真人言:‘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 林太医赞同道:“是啊,什么身份地位!‘见死不救,非人也’” 白太医也是感慨万分:“许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救人了!老夫都想辞官在城中开间医馆了!” 周平也跟几个平民大夫聊着治疗经验,“如此看来,金汁(健康童便发酵液)根本没用,可当初为了保命,多少人忍着恶心往下咽要是这回这能把差爷们都治好,我定要烧纸告诉师父这个好方子!” 说着说着,几个人便带着满足的笑意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李德裕抱起刘绰,将她安置在大理寺早已备好的厢房。 一直睡到日落时分,众人才渐次醒来。 分别时,刘绰将放大镜当做礼物送给了参与救治的医者们。 物以稀为贵,得了这样好的东西,众人喜不自胜。 这就是传家宝啊! 程太医忽然上前一步,郑重行礼:“县主,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程太医请讲。” “恳请县主允许,将这治疗尸毒之法载入太医署典籍,惠泽后世。” 刘绰莞尔:“这方子若真有奇效,理当流传。不过”她眨眨眼,“得说是三位太医与我共同研拟的。” 三位太医相视一笑,心中了然。 这位县主,不仅救了二十三条人命,更悄然改变了太医署与这些底层衙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 第349章 荔枝宴 晋阳公主府,传旨太监刚走。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晋阳公主道:“瑾儿接连遭逢大变,太医说她神思郁结,胎像不稳。” 驸马裴液转身对府上众人命令道:“宫里要办荔枝宴的事不能让县主知道,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小心他的脑袋!” 众仆人连声称是。 避暑水阁内,沉香袅袅,锦帘低垂。 裴瑾斜倚在绣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微显怀的小腹,眼中一片冷寂。 地上是已经不知道打翻了几次的安胎药。 “瑾儿,太医开的安胎药可用了?”晋阳公主轻挥罗扇,示意侍女将冰鉴挪近些,“这孩子虽没了父亲,但终究是公主府血脉,生下来自有公主府护着。” 裴瑾抬眸,唇角扯出一丝讥诮:“母亲当真以为,我会为李攀那废物生子?” 她猛地攥紧裙裾,指节发白,“他没瘫时连正眼都不瞧我,如今倒要我替他延续香火?李攀那个狗东西,他配么?” 晋阳公主知道裴瑾委屈,此刻也不舍得逆着女儿的意思来。 “瑾儿,落胎可是伤身子的事。你贵为县主,生下来的每个孩子都很尊贵。这尊贵可不是因为让你怀孕的男人是谁。” 驸马裴液闻言蹙眉,手中茶盏一顿,脸现尴尬之色。 当年他尚主时也曾被迫斩断前缘,此刻竟对李攀生出几分荒谬的共情。 谁年轻时不曾风流过? 只可惜,他相貌生得太好,竟让晋阳公主给看上了。 这才生生跟心上人分开了。 说起来,裴瑾这看上谁就一定要得到手的毛病,当真是跟她娘一样的! 他轻咳一声:“瑾儿,死者为大……老王妃日日都到府中想要见你一面” “大什么大!”裴瑾骤然拔高声音,眼底泛起猩红,“那个瘫子,也配让我裴瑾屈尊?” 她忽又低笑,如毒蛇吐信,“倒是那张七娘……他们母子俩不是刻意抬举她恶心我么?怎不让她给那个短命鬼延续香火啊?” 晋阳公主眸光一暗。 她太了解这个女儿——那笑容里淬着的,分明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杀意。 “瑾儿听话,快把药喝了。你放心,就算你生过孩子,阿娘也照样能给你找个家世相貌样样都好的未婚郎君。” “这世上的男子只有裕阿兄值得我为他生孩子!” 听了这话,裴瑾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 “阿娘,你让裕阿兄娶我!刘绰是县主,我也是县主啊!他既然能娶她,为何不能娶我?连李攀这样的废物都能娶两个贵女入门,裕阿兄人中龙凤,娶两个县主又有何不可?” 她身子向前探了探,有些癫狂地道:“阿娘,你告诉他,为了他,我容得下刘绰!他要是喜欢,可以让刘绰一起入门。可我出身比那贱人尊贵,她只能做平妻!阿娘,让刘绰做平妻!年底,我们一起嫁给裕阿兄!哈哈哈,一起嫁给裕阿兄” 任谁都看得出,自回到公主府后,裴瑾的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 晋阳公主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忙道:“瑾儿,莫要胡言乱语。你先把身子养好,才能想日后的事!” 裴瑾却不管不顾,起身拉住晋阳公主的衣袖,眼中满是急切:“阿娘,你去求圣人,圣人最是疼爱您,定会答应的。女儿之前被陷害,这才不得不嫁与李攀。如今李攀死了,我又是自由身了。只要你去求圣人,圣人一定会答应的!” 一旁的裴液再也看不下去了,沉声道:“逆女,别再痴心妄想了!在杜相府上那一出,你还嫌不够丢人?李德裕跟刘绰的婚事已成定局。那么多番邦王子都还留在长安等着迎娶她呢,圣人巴不得她能早日跟李德裕完婚!你这般闹下去,只会给家里招来祸患!” 裴瑾跺脚,眼中满是不甘:“我不管,我只要裕阿兄。那刘绰哪里比得上我,凭什么她能嫁给裕阿兄?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走!我跟母亲说话,不用你多嘴!” 裴液被裴瑾这一吼,眉头紧皱,连珠炮似地把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哪里比得上你?人家小小年纪,把个冰务司治理得井井有条风生水起,能得群臣交口称赞!你呢?除了会在家里冲我们耍脾气,还会什么?没有她,南方人这辈子哪见过冰雪?过几日宫中办荔枝宴,她是头一个被邀请的,杨志廉亲自登门传的旨!我跟你阿娘都没有这么大的脸面!你除了出身,又有哪里比得上人家?” 直到被晋阳公主狠狠瞪了几眼,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把荔枝宴的事说漏嘴了! 裴瑾全然没听到自己父亲对刘绰的夸奖之词,荔枝宴几个字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荔枝宴?什么荔枝宴?”她追问道,“阿娘,你告诉我,什么荔枝宴?” “夫君,别说了!这样热的天,瑾儿一直闷在府中,难免心浮气躁!”安抚完驸马,晋阳公主轻拍裴瑾的手,柔声道:“瑾儿,莫要动了胎气。此事阿娘会替你想办法,只是眼下不可操之过急。五日后宫中要办荔枝宴,到时阿娘带你进宫去散散心。你先好生歇息,莫要再胡思乱想。” 裴瑾这才稍稍安静下来,重新坐回绣榻,却仍死死抓着晋阳公主的衣袖。 想到刚才父亲的话,她心中一阵烦躁。 “阿娘,如此说来,这荔枝宴刘绰一定会去。张七娘是不是也会去?” 突然,她再次坐直了身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我腹中这个是李攀的种,绝不能留!可我好歹辛苦怀了他一回,他不能死得没有一点用处!” “你想做什么?”公主挥退左右,压低声音,“如今李璋父子已死,嗣道王府树倒猢狲散,你已是自由身。就算要报仇,又何必赔上腹中骨肉!” “嗣道王府虽倒了,那老虔婆却还是王妃。她不是惦记我腹中的孩子么?”裴瑾突然笑了,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红晕,“我要让张七娘和刘绰,一个给我垫背,一个给我儿陪葬!” 她轻抚自己的肚皮,“阿娘,你说……若宴席上,我因刘绰的冲撞没了孩子……圣人会如何处置她?裕阿兄还会娶那样恶毒的女人么?” 驸马倏然起身,案几被撞得摇晃。 他不解地望着裴瑾,仿佛第一次看清她皮囊下的狰狞。 而裴瑾已娇笑起来,“李二郎啊李二郎……”她对着虚空呢喃,眼中痴狂与冷厉交织,“我要你记住,这世上能为你生孩子的,从来只有我裴瑾。”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淹没了满室幽香。 “你疯了!这荔枝宴由韦贤妃亲自操持,圣人遍邀各国使节,岂能容你做此等勾当——” 裴瑾突然指着裴液恨恨道:“阿耶,这些年刘绰是如何羞辱我的?她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贱婢,也配与我平起平坐?还有张七娘,若非她暗中作梗,李攀怎会”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冰冷,“荔枝宴那日,我要她们血债血偿!” 大明宫,含凉殿。 殿门大开,两侧立着的绣金屏风,绘着大唐的锦绣山河。 殿顶悬着琉璃宫灯,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宛如星河倾泻。 殿中央铺着猩红织金毯,各国使节、王公贵族依次入席,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 冰雕的龙凤在殿角缓缓融化,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痕迹。 刘绰与李德裕并肩而行,她今日特意穿了藕荷色蹙金绣鸾凤襦裙,发间簪一支白玉兰步摇,行走时流苏轻晃,衬得肌肤如雪。 李德裕则一身靛青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御赐金鱼袋,气度沉稳,眉目如画。 二人一入殿,便引得无数目光追随。 曹氏和刘坤都被安排在比较靠后的席位,正与几位诰命夫人寒暄。 远处,吐蕃、回纥、南诏、新罗、渤海等国的使节各自落座,其中几位番邦王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绰,显然仍未死心。 “二郎。”刘绰压低声音,指尖轻轻碰了碰李德裕的袖口,“坐在赤松珠身边那个是谁?我怎么不记得了?” 李德裕眸光微冷,不动声色地侧身替她挡住那些射过来的赤裸视线,“他就是之前在关中被我们俘虏的蔡邦喜饶。吐蕃副相先行回去准备,榷场要到秋日才能重开。所以眼下,他虽不用继续住在大理寺狱中了,却还得在长安做客。” 刘绰忍笑,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挠:“促狭鬼!” 李德裕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低声道:“一会儿别吃多了酒,待宴席结束,我带你看样好东西!” 说完,人就被内侍引着去了大臣们的席面。 刘绰虽也是臣属,但冰务司员外郎只是个从六品上的官职。她二品县主的身份更为尊贵,自然要按内命妇的序列排席位。 “县主万福。”引路的内侍恭敬行礼,“您的席位在右首第三位,挨着升平公主。” 刘绰颔首致谢,随着内侍往里走。 “明慧县主。”刘绰路过时,张七娘突然抬头,冲她举杯,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听闻县主近日又立新功,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刘绰这才注意到张七娘。 她穿着一袭素白襦裙,鬓边只簪一朵白绒花,倒真有几分新寡的凄楚模样。 “世事无常,张娘子节哀。”刘绰故意加重了“哀”字,果然见张七娘指尖一颤。 她昂首阔步地前行入座。 心想,努力往上爬还是有好处的。 比如,现在自己的坐席就可以离那些讨厌的人很远。 让她们只能躲起来在背后蛐蛐她。 案几上,早已摆满珍馐美味。 因是夏日,菜肴多以清爽为主,辅以冰镇佳酿,既显大唐富庶,又不失风雅。 当真是,御宴珍馐,万国来朝! 宴至高潮,内侍高唱:“赐岭南贡荔——” 十二名宫娥手捧鎏金托盘缓步入殿,每只托盘上仅置一颗荔枝,果皮鲜红欲滴,尚凝着水珠,在烛光下如玛瑙般璀璨。 “此荔自岭南疾驰五千里,以硝石镇冰,快马换乘,方能保鲜至此。”内侍高声唱喏,“圣人体恤臣下,特赐共享。” 殿内顿时一片惊叹。 刘绰接过宫娥递来的荔枝,指尖触及冰凉果皮,竟有些恍惚。 这小小一颗果子,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跨越千山万水而来。 比前些日子冰业行会进献给她的还要新鲜几分。 她脑海中回荡起那句小杜牧长大后才会写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如今,因为她的介入,把荔枝从岭南运到长安,比半个世纪前要容易许多了。 这句千古名句还会有么? “刘县主怎么不吃?”升平公主突然开口,“刘县主掌着冰务司,整个大唐想要涉足冰业的人都得巴结你,想来是不稀罕这小小一颗岭南荔枝的?” 刘绰侧眸,见她正垂眸剥荔枝,肥嫩的手指轻轻一捻,果壳便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 她想起来了,前几日,有人拿着升平公主府的名帖到冰务司,开口就要拿下泉州的榷冰权,态度极其嚣张,让她给否了。 “公主这话,臣可万万不敢承受!如今在长安世面上亦有荔枝售卖,却哪比得上圣人所赐贡荔之万一?只要资质齐全,诚信经营,童叟无欺,谁都可以申请榷冰资格的!” 升平公主正要再说什么,龙椅之上的皇帝开口了。 “明慧县主刘绰,自执掌冰务司以来,勤勉尽责,政绩斐然。今夏长安清凉如秋,百姓安居,皆赖其功。朕心甚慰,特擢升刘绰为工部冰务司郎中,以示嘉奖!”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工部郎中乃从五品实职,刘绰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要职,实属罕见。 众人纷纷侧目,或惊叹,或艳羡,或暗藏嫉妒。 试用期已过,这就算是彻底转正了! 刘绰起身离席,行至殿中央,恭敬叩拜:“臣刘绰,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皇帝满意地点头,抬手示意她起身:“爱卿平身。朕知你才干,望你再接再厉。” 一时间,宴席气氛愈发热烈。 甚至有人在吃了荔枝后,当场赋诗。 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很快,各国使节、朝中大臣及其家眷纷纷上前道贺。 刘绰一一应对,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李德裕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温柔而骄傲,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便是他的未婚妻。 宝安郡主李霓与郭四郎的婚事因升平公主的阻挠而迟迟未定,她本就憋着一肚子火。 好巧不巧,刘绰跟升平公主坐到了一起。 如今见刘绰风光无限,更是妒恨交加,存心刁难。 她唇角噙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突然扬声道:“先生素有诗才,今日擢升郎中,又得圣人如此器重,不如趁此良辰美景,赋诗一首,也好让吾等开开眼界?” 话音一落,殿内附和者众。 甚至有不少人看向了坐在晋阳公主身旁的裴瑾。 几年下来,《元夕二首》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皇帝也来了兴致,“不错,朕也想听听明慧今日有何佳句!” 刘绰抬眸看了眼李霓,神色从容,不卑不亢起身:“圣人既然有此雅兴,臣自当献丑。”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绰身上。 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殿中冰雕玉盏、荔枝珍馐,朗声吟道: “冰魄凝琼宴,金盘荐荔丹。” (殿中冰雕如玉,金盘盛着红艳的荔枝。) “风随龙袖起,露自凤池寒。” (帝王威仪,殿宇华贵,连风露都带着皇家气派。) “圣泽滋黎庶,臣心效寸丹。” (皇恩浩荡,福泽百姓,臣子自当竭尽忠诚。) “愿持霜雪志,长奉九重欢。” (愿以冰务司之职,为陛下分忧,使天下安乐。) 诗成,满殿寂静。 片刻后,皇帝抚掌大笑:“好!好一个‘愿持霜雪志,长奉九重欢’!” 群臣纷纷赞叹。 “此诗既颂圣恩,又表忠心,更暗含冰务司之职,当真妙极。” 升平公主轻嗤一声,“马屁精!这首诗用了两个丹字,何来的妙极!” 哪知她这话刚说完,礼部侍郎权德舆便整理衣冠,向前半步躬身道:“陛下,臣斗胆品评此诗,如嚼荔知味,有三重妙处: 其一,双丹映赤,反见巧思。‘荔丹’如玛瑙堆盘,是眼见的祥瑞;‘寸丹’似心血化碧,是胸中的肝胆。 其二,风露暗藏机杼。‘风随龙袖起’看似写御苑微风,实暗合《周易》‘云从龙,风从虎’的圣王气象;‘露自凤池寒’明描晨露清冷,却暗用《毛诗》‘湛湛露斯,在彼丰草’的泽被之意。这般不着一字颂圣而圣德自显,比直白称颂更高明。 其三,霜雪作衬尤见风骨。恰似张曲江‘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将宴饮应制诗写出竹节松魄。” 皇帝心情大好,举杯道:“今日明慧县主诗才惊艳,朕心甚慰!来,众卿共饮此杯!” 众人齐声应和,殿内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唯有李霓捏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发白,眼中妒火更盛——她本想当众让刘绰出丑,却不料反让她大放异彩! 第350章 对不住,我不擅妇科! 此刻裴瑾也正死死盯着刘绰,眼中妒火几乎要烧穿案几。 所有人都知道她腹中的是李攀的遗腹子。 今日赴宴,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她听了不少。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借刘绰的手把孩子弄掉的原因。 如果在公主府中小产,世人会说她无情无义,不考虑老王妃的感受,一心只想撇清与嗣道王府的关系,让李攀连个子嗣都留不下。 不仅如此,还会想起她当初为何要下嫁李攀的事。 那些难听的话,她不想再听第二遍。 她中了迷药,才会被李攀那狗贼侮辱。 可没人可怜她的遭遇,全都跟她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 这么喜欢报恩,她们怎么不去给李攀陪葬? 还有李霓这个蠢货! 她在心里骂道。 她以前又不是没拿写诗的事刁难过刘绰,哪次成功过? 最后还不是让自己成为长安城笑柄,她怎么不长记性? 在这种宴会上让刘绰作诗,这不是生怕她没有露脸的机会么? 难怪升平姨母瞧不上她! 刘绰这人吃软不吃硬。 对付她,得让她迫于人言可畏,有苦说不出! 对付她,得做最有耐心的猎人,找准时机再下陷阱,让她无法逃脱。 此时还在饮宴,她坐的位置又离御座太近,根本不好下手。 当着圣人和韦贤妃的面,给她投毒下药什么的,更是找死。 要等自由活动的时候,大家都离席,聚在一起闲聊交际看表演,有遮挡的人,有替死的人,她才好借故靠近,再下手。 没人相信一个母亲会拿自己的孩子做筹码去设计陷害。 到时刘绰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刘绰注意到今日的舒王李谊给人的感觉格外不同。 他眼底的冷意怎么也掩不住。 太子没赴宴,依旧是广陵王与舒王坐在圣人的左右手席位。 广陵王数次向圣人敬酒,一向会讨圣人欢心的舒王却是一言不发。 刘绰看得出,皇帝今日看向舒王的眼神也很奇怪。 总会在不经意间,偷看舒王的表情。 脸上的笑也不自然。 殿外广场上准备了精彩的象戏和马术表演。 吃过荔枝后,圣人当先起身,带领群臣站在殿前观看。 又到了社交环节,刘绰因诗才与擢升之喜,引得众人纷纷上前道贺。 “明慧县主才华横溢,又得圣人器重,当真是我大唐女子之楷模!”一位脸熟的夫人笑着赞道。 “县主执掌冰务司,造福百姓,如今升任郎中,实至名归!”又一位官员拱手附和。 刘绰立于人群中央,含笑应对,一一谢过。 其实人太多,又没有名片,她根本记不清谁是谁。 忽见裴瑾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而来。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袭素色襦裙,腹部微微隆起,面上带着柔弱之色,与往日张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刘绰眸光微闪,心中警铃大作。 在皇宫里,不要靠近任何一个怀孕的女人! 开玩笑,她可是看过甄嬛传的人。 “刘先生——”裴瑾却直接开口喊了一声,盈盈行了个弟子礼,声音轻柔,“许久不见,刘先生风采更胜从前。” 周遭不少人看了过来。 天地君亲师,弟子跟先生打招呼,这是躲不过去的应酬。 刘绰淡淡一笑,目光扫过她的腹部:“裴县主身子重,还是好好歇息为妙,何必亲自过来?” 裴瑾故作黯然,低声道:“我与先生之间有些误会,今日特来赔罪。昔日种种,是我年少无知,还望先生看在师徒情分上,莫要与我计较。” 看着裴瑾那张故作柔弱、眼底却淬着毒汁的脸,刘绰心中冷笑:长进了啊,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瞧瞧这丝滑的道德绑架小连招! 可惜,她刘绰不吃这套! 升平公主在一旁笑道:“裴县主有心了,明慧向来大度,定不会与你计较的。” 原本因为蔡邦喜饶在场,张七娘巴不得离刘绰八丈远。 此刻看到刘绰被裴瑾这个毒妇给缠住,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脚凑了过去。 她倒要看看裴瑾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收拾刘绰! 裴瑾的“师徒情分”四字一出,周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正围着刘绰恭贺的人,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他们都听说过当日杜府寿宴发生的事。 升平公主那句“明慧向来大度”更是把刘绰架在火上烤。 不应,显得她刘绰心胸狭窄,斤斤计较。 应了,这虚伪的师徒名分就真成了裴瑾日后纠缠不休的枷锁。 黏在脚底的狗屎,一定要在地面上擦干净。 她没接裴瑾的话,反而目光如刀,直直刺向裴瑾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一圈人都听清: “裴县主这声‘先生’,刘某可担不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裴县主若真记得半分师生情谊,此刻就该谨遵圣意,好生回府安胎静养,而不是挺着怀有遗腹子的身子,跑到这人多手杂的宫宴上来,还硬要往我身边凑!” “嘶——”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抽气声。 刘绰这话太狠了!句句诛心! 先是点破裴瑾根本不配做她的学生,那句“硬要往我身边凑”,更是直接把裴瑾的险恶用心摊在了阳光下! 裴瑾脸上的柔弱瞬间僵住,血色褪尽,连扶着她的侍女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升平公主也愣住了,没想到刘绰的反击如此犀利直接。 张七娘却差点笑出声来。 她立刻接上话茬,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惊讶:“哎呀!明慧县主这么一说,妾身才想起来!妹妹,太医不是说你胎像不稳,凶险万分,得卧榻静养,连风都不能吹吗?” 她故意把“风都不能吹”几个字咬得极重,嘲讽意味拉满。 裴瑾不理张七娘的挖苦,眼眶瞬间红了,泪珠欲落未落,更显得楚楚可怜,试图唤起周围人的同情。 她就是要引张七娘这个蠢货过来呢! “我……我是真心来向先生赔罪的!先生你怎能如此污蔑我一片赤诚!我如今新寡,想起从前种种,真的知道错了!先生” 然而,刘绰根本不给她表演的机会。 “赔罪?”刘绰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冰,“裴县主这‘赔罪’的架势,刘某消受不起。当日在杜府,你是冲着刘某的性命和清誉去的。正是看在师徒情分上,刘某才选择忍气吞声。如今,你腹中‘遗腹子’金贵,难道我刘绰的性命和清誉,还要成为你博取同情、甚至构陷他人的垫脚石吗?!” “哗——!” 刘绰这番话,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直接将裴瑾那点阴暗心思扒了个底朝天! 周围的贵妇们看向裴瑾的眼神彻底变了。 方才那点怜悯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鄙夷和深深的忌惮。 “是啊,既然知道自己新寡为何不在家好好安胎?” “还偏偏往刚升了官、风头正劲的刘绰身边凑?分明就是存心不良!” “况且,求人原谅也得看自己当日犯下的是什么样的罪过?” “为了抢男人,设计毁刘县主的清白,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人家刘县主是做过她几天先生,可说到底也只比她大一两岁!吃一次哑巴亏还不够,还想让人吃第二次?” 裴瑾被刘绰连珠炮般的质问和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钉在原地,脸上青白交错,精心维持的柔弱面具寸寸碎裂,只剩下被当众扒皮的羞愤和怨毒。 她想尖叫,想撕烂刘绰的嘴,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我……我没有……”她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苍白的否认,泪水终于滚落,却再也引不起半分同情。 这跟她之前想的不一样啊! 一会儿侍女寻机把张七娘绊倒,她再以试图搀扶的名义推张七娘一把,将她推向刘绰。 等刘绰摔倒时,站在她面前的自己会被她连累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从而失去孩子。 她分明成功地把张七娘引了过来,可是为什么刘绰不按套路出牌? 像她这种沽名钓誉之人,应该被众人裹挟着过来搀扶她,原谅她,让她有下手的机会! “绰绰!”就在这时,李德裕也穿过人群赶了过来。 眼见计划要被打断,裴瑾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对着侍女使了眼色,捂住肚子做出痛苦的模样,似是痛得站立不稳,身子猛地前倾,直直朝刘绰撞去! 电光火石间,李德裕眼疾手快,一把将刘绰拉开,护在怀中。 待一旁的侍女反应过来,已然收势不及,与裴瑾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咔嚓”一声脆响,侍女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曲,她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裴瑾则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身下缓缓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现场瞬间乱作一团。 “御医!快传御医!” 刘绰刚要走得更远些,却发现裙角被裴瑾死死攥在手中,“先生求先生救救我!先生医术高超,一定能保住我的孩子!” 本就站在不远处的晋阳公主也尖叫着扑向裴瑾:“瑾儿!我的瑾儿啊!明慧县主,求你救救瑾儿和她腹中的孩子啊!只要她们母子能平安,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呵,这瓷碰得真牛逼啊! 这母女俩一看就是商量好了的。 围观众人听了她们的话,果真齐齐看向刘绰。 虽未开口,意思却很明白: 对啊,刘县主医术高超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据说,连那南诏女巫的诅咒都能解! 想来,保个胎什么的,不是难事? 再怎么说,裴县主也是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又刚死了夫君! 她腹中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啊! 看看,晋阳公主都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绰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对策。 她立时戏精附体,做出关切万分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不是刘某见死不救,实在是对不住,我不擅妇科!” 这下换晋阳公主母女俩傻眼了。 第351章 装柔弱谁不会啊! 广场上的表演还在继续,此处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升平公主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舒王妃和李霓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张七娘站在稍远处,看着地上痛苦蜷缩的裴瑾,又看看被李德裕牢牢护在怀中的刘绰,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后怕,也有一丝扭曲的快意。 裴瑾身下血渍越扩越大,精心描画的妆容被冷汗浸花。 她的手死死攥住刘绰的裙角,藕荷色襦裙上洇开的刺目鲜红,像一朵妖异而恶毒的花,正试图将刘绰拖入泥潭。 “你你见死不救”裴瑾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刘绰能感受到裴瑾指甲透过薄纱传来的力道,带着垂死挣扎般的怨毒。 晋阳公主扑在女儿身边,妆容凌乱,涕泪横流,望向刘绰的眼神也充满了逼迫与算计。 “刘绰!你好狠的心!我儿若有三长两短,本宫定要你” “公主殿下!”李德裕一步上前,将刘绰护在身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方才众目睽睽,是裴县主自己摔倒。昭华说了,她不擅妇科。裴县主此乃小产急症,凶险异常,她贸然插手,恐延误诊治,反害了裴县主性命。”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晋阳公主头上。 她这才惊觉,四周投来的目光已从同情变成了鄙夷。 “是啊,此刻最紧要的,是速传太医署精擅妇科的圣手!” “他们在御前侍奉,于此类急症经验最为丰富,明慧县主又不曾生育过!公主殿下与其在此强求于她,不如速速遣人请医,方是正途!” “是啊,太医署各科皆有专精,岂能强人所难?” 正说着,三名当值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为首的程太医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快!将伤者抬去偏殿!备清水、布帛、夹板!”——”这是对骨折侍女的处置,裴瑾他却只能先行止血,顿了顿又道,“今日当值的也就林太医精于妇科,快,快去请!” 大型宫宴备下的太医都是专精外伤与解毒之术的,于妇科一道并不擅长。 所以,还得去太医署叫人。 内侍领命,飞也似的跑了。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裴瑾抬上春凳,却无法将人抬走,没人敢去掰裴瑾的手指。 “你!你们分明是推脱!是见死不救!”晋阳公主被这番有理有据、软中带硬的话堵得气血翻涌,指着刘绰的手指都在颤抖,“谁不知你连尸毒蛊虫都能解!区区小产……若不是你拿话刺激瑾儿,她又怎会动了胎气,站立不稳?” “公主慎言!”一个威严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韦贤妃在宫女的簇拥下,面色沉凝地快步走来。 她的目光先严厉地扫过地上狼狈的晋阳公主母女,最后落在刘绰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转为公事公办的严肃。 “晋阳,爱女之心人皆有之,然瑾儿身怀六甲,胎像不稳,本就不该赴此喧闹宫宴!”韦贤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后宫之主的威仪。 “你身为母亲,既知她凶险,为何不劝阻?如今出了事,不速寻良医,反倒在此纠缠明慧?岂非本末倒置!” 她目光扫过刘绰被裴瑾攥着的裙角,眉头紧蹙,“还不快让人将瑾儿扶到偏殿暖阁安置?这般拉扯,成何体统!” 晋阳公主被韦贤妃当众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急又气,却不敢反驳。 韦贤妃身边的宫女亲自上前去掰裴瑾紧抓着刘绰裙角的手。 裴瑾腹痛如绞,身下热流不断涌出,意识已有些模糊,但心中的恨意却燃烧到了顶点。 她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刘绰,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在她看来充满了胜利者的嘲讽。 她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怨毒地挤出几个字:“刘……绰……你……好……狠……裕……阿兄……看……清她……” 话未说完,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彻底将她淹没,头一歪,昏死过去。 宫人们这才抬起她,匆匆向最近的偏殿暖阁奔去。 晋阳公主踉跄跟上,临走前回头剜了刘绰和李德裕一眼,那眼神淬满了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众人见状,纷纷摇头,对裴瑾母女的做派心知肚明。 韦贤妃环视一周,提高了声音,“裴县主之事,实属意外,自有太医诊治。诸位且稍安,宴席继续!” 地上,只留下那滩刺目的血迹。 “没事了。”李德裕收紧了环抱着刘绰的手臂,柔声安慰,“绰绰,莫怕,也莫气。你做得对,做得极好!是她咎由自取,机关算尽终害己!这么多人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们休想往你身上泼半点脏水!” 他能感觉到刘绰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怒意,以及那怒意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被当众构陷污蔑的委屈。 他的绰绰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娘啊! “李二郎明鉴!”张七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目光贪婪地黏在李德裕身上,“裴瑾这毒妇今日分明是冲着刘县主来的。那侍女摔倒前,我亲眼看见她使了眼色” 李德裕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张娘子倒是眼尖。不过嗣道王府接连出事,你这新寡之人不在家替夫守孝,反倒盛装赴宴,也是稀奇。” 张七娘脸色一僵,正要辩解,李德裕却早已转过身去,迎向匆匆而来的刘坤和曹氏。 “伯父、伯母!” 曹氏心直口快,大着嗓门道:“哎呀,哪来这么多脏东西,真是晦气!二郎,绰绰定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你还是先行陪她回府!” 张七娘只好识趣地退开。 刘坤和刘绰却都摇了摇头,几乎同时道:“此时回府倒显得咱们心虚了!” 曹氏不解:“那怎么办?” 说不疲惫和后怕是假的,可未婚夫和家人的话语却像暖流,瞬间冲垮了刘绰心中那道因愤怒和恶心而筑起的冰墙。 装柔弱谁不会啊? 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向后靠进李德裕坚实可靠的怀抱里,她也“昏死”过去! “昭华!”李德裕立时便心领神会,抱起她冲向另一间偏殿。 刘坤也拉起尚在懵逼的曹氏‘急切’地跟了上去:“绰绰,你怎么了?你别吓阿耶啊!” 第352章 外头全是套马的汉子! 昭华是刘绰的表字。 但平日里很少有人这么叫她。 因为只有平级平辈的朋友之间才好称呼对方的表字。 而刘绰忙于工作和赚钱,不喜欢在长安贵女圈交际。 除了一个顾若兰,基本没什么平辈的朋友。 两个人见了面,也都是以姐姐妹妹称呼的。 刘绰有官职,又是县主,大部分时间在外头都是被叫尊称的。 而李二更喜欢喊她,绰绰。 他觉得,这个称呼显得两人的关系透着与众不同的亲近。 自此,两人心照不宣:需要宣示主权时,就喊绰绰;需要一致对外应酬演戏时,就喊昭华。 李二那声昭华一出口,刘绰就知道她家二郎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往偏殿去的路上,她还调皮地偷偷挠了挠李二的腰。 弄得李二好一阵心猿意马。 他刚才喊着”绰绰“凑过去,一是要为刘绰解围,二是因为看到赤松珠、阿史那罗真、大星澜等几个外邦王子正要上前与刘绰攀谈。 广场上,表演马戏的演员胸膛厚实,肌肉亮眼,正在马背上跳上跳下。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 这些可都是些套马的汉子。 而他的绰绰从小就喜欢套马的汉子。 于是李二应酬一番,连忙赶过去严防死守! 这些,曹氏自然不清楚。 而刘坤,单纯觉得他闺女胆子大得很,这点阵仗不可能真的吓到她。 一进偏殿,刘绰便悄悄睁开眼,冲曹氏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没事。 曹氏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你这孩子,可吓死阿娘了!” 误以为刘绰真的出事了,程太医匆匆赶来,为她把脉。 韦贤妃也跟了进来,关切地问道:“明慧县主可有大碍?” 程太医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心领神会地看了刘绰一眼,恭敬答道:“回娘娘,县主只是受了些惊吓,气血稍有不稳,待微臣开副安神压惊的汤药,饮下后再休息片刻便无碍了。” “如此便好!”韦贤妃点点头,目光柔和地看向刘坤和曹氏:“今日之事,委屈明慧县主了。瑾儿娇宠长大,性子偏激,若明慧县主醒来,告诉她不必放在心上。” 刘坤夫妻俩赶忙恭敬道:“多谢娘娘关怀!” 韦贤妃走后,曹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坐下,就抱怨起来。 既是真的气愤难耐,也是说给李德裕听的。 她的思路跟刘谦一样,要让李德裕知道刘绰为了他承受了多少刁难。让他心有愧疚,才能对自己女儿更好。 “这闻喜县主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脱?郎君你说说,打从咱们绰绰跟二郎定了亲,她闹腾了多少回了?是,她出身尊贵,阿娘是公主,阿耶的娘还是公主,咱们奈何不了她!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嫁了人,本以为从此可以安生了,没想到她还能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算计咱们绰绰!皇亲国戚就可以这么无法无天么?真是气死我了!” 刘坤眨眼眨得眼皮子都疼了,也没让自家娘子停下来,知道她就是抱怨给李德裕听的,索性放任。 李德裕果然十分惭愧,躬身行礼请罪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绰绰,伯母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不会让裴瑾得逞!” 直到曹氏抱怨完,又见到李二的态度,刘坤才干咳两声道:“二郎别放在心上,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伯母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今日她也是气急了!” 刘绰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李德裕挺冤枉的。 李实一个远房宗室就那么难对付,更何况晋阳公主和裴液这种级别的皇亲。 裴家出了那么多位驸马,裴瑾平日里看见德阳郡主她们这些皇孙女都照旧跋扈。 只要晋阳公主夫妻俩没有养兵造反,地位就必定稳如泰山。 谁让现在是万恶的封建君主专治时代呢? 要么躲,要么忍,实在把她逼急了,她就掏枪! 她道:“好了阿娘,之前我忙着对付李实父子,这才让裴瑾如此得寸进尺。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话到这里,曹氏自然不好再揪着不放。 外面传来喝彩声,马戏表演正到了精彩之处。 曹氏头回参加宫宴,不由觉得十分遗憾。 她拉了拉刘坤的袖子,小声道:“夫君,外头的表演还没看完呢,咱们出去瞧瞧?” 刘坤看了看刘绰,见她微微点头,便笑道:“好,咱们出去看看,让俩个孩子好好说会话,就是一会儿看到精彩处,你脸上得看着难受些,可别笑出声!” 曹氏捏了刘坤一把,嗔道:“我知道,我又不傻。我出去给绰绰拿套新衣裙,谁还能说什么?” 夫妻俩刚走,德阳郡主李畅和咸宁郡主李自虚就着急忙慌赶来,刘绰赶忙闭眼。 “刘先生如何了?”李畅道。 “先生放心,一会儿我给你作证,是那个裴瑾自己昏倒的,跟先生可不相干。我看她就是自己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了,又怕旁人说嘴,这才想把这笔帐来到先生头上!”李自虚义愤填膺道。 李德裕一丝表演痕迹也无地道:“多谢二位郡主关怀,绰绰就是受了些惊吓,太医已经去熬药了。说是休息片刻便能醒来。” 刘绰本以为自己这两个学生表达关怀后很快就能走的,没想到她们竟在屋里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广陵王世子李宁也赶了过来。 他们三个听了裴瑾和刘绰之间的事后,都是径直到了刘绰这里,压根没管裴瑾死活。 程太医怕刘绰穿帮,亲自端了药送进来,一进门倒被三个贵人吓了一大跳。 见三人没有要走的迹象,李德裕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汤匙递到刘绰嘴边。 刘绰怕苦,自然不肯张嘴喝药,李德裕只好拭去她嘴边药汁,为难地看向程太医。 德阳郡主已然成婚,没等程太医开口为李德裕解围,已然知道他们在这里会妨碍李二给刘绰喂药了。 没见人家亲生父母都没守在这么? 李宁却浑然未觉,瞪眼问道:“程太医,裴瑾那边如何了?” 程太医摇了摇头,“闻喜县主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听林太医的意思,这次命虽保住了却伤了根本,以后怕是会子嗣艰难” 李德裕眸光微冷:“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德阳郡主忧心道:“如此,晋阳姑祖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到圣人面前闹一番的!” “怕什么?我给先生作证,她们母女休想咬住先生不放!”李自虚看向李宁,“宁儿,敢不敢跟姑母到圣人面前给刘先生作证?” 李宁想都不想便道:“敢!” 笑话,他从小吃着刘绰开的食谱长大。 最喜欢的厨子徐老三是刘绰的爱徒,每年生辰都有好吃的蛋糕吃。 如今又是映月琉璃坊的股东,能看着刘姐姐被人这么欺负? 姑侄两个说干就干,站起来就气势汹汹往外走。 德阳郡主忙起身跟上,“等一下,现在还不是时候。宴席未散,你们千万不要现在就到圣人面前闹,要等那边先出手啊” 三人走后,程太医识趣地退到外间,假装整理药箱,实则为他们望风。 李德裕又舀了一勺药汁,附到刘绰耳边,低声道:“好了绰绰,该醒了!” 许是离得太近,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意味,鼻息更是撩得刘绰的脖子和耳朵都酥麻麻的。 刘绰猛地睁开眼,抓住李二的衣领往下一拉,坏笑着吻了上去。 李二手中那勺汤药自然撒到了榻上。 狠狠地亲了一会儿,刘绰才将人放开,得意道:“哼,让你也尝尝这苦药!” 李德裕被亲得有些意乱情迷,她真是大胆,程太医还在外间没走呢! “一点都不苦,是甜的!”放下药碗,握住她那在他腰间作乱的小手,李德裕再次俯身压了上去。 天气炎热,两个人又都穿的轻薄,更能感受到彼此美好的身材。 可不能让她再这么拱火了,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可亲着亲着,李二的大手还是越来越往上移。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赤松珠、大星澜、阿史那罗真接连求见,询问刘绰可曾醒来。 宫人的禀报声唤回了刘绰的一丝理智,她推了推李二,声音软软道:“二郎,外面有人要” 李德裕却哪里肯给她分心的机会,拿着她的手就放到了自己的胸膛上,吻得更卖力了些! 开玩笑,外头可全都是套马的汉子! 她摸着自己的胸膛,就不能再惦记旁人的了? 刘绰迷迷糊糊中,听到程太医出门帮忙应对了几句,接下来就完全沉浸在温柔乡里了。 第353章 罚俸三年 不知何故,李二总觉得今日的刘绰分外热情。 两人亲着亲着,就变成了刘绰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 然后,她就感受到了他身上某处的变化。 尺寸惊人。 惊得她一下就退开了。 看她那副有胆子撩火却又被燎原火势吓到的模样,李二只觉得可爱,他喘着粗气,哑着嗓子低笑:“绰绰,好些了么?” 他猜,刚才她定是被裴瑾吓到了的,只是她素来要强,不愿与人诉说罢了。 如果能帮她纾解紧张的情绪,就算被心上人当作发泄的工具又如何? 刘绰默默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你怎么办?” 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本来还没那么尴尬的。 李二脸色红了红,忍不住又在她水润的唇上亲了一口才道:“无妨,过段时间就好了。反正——” 反正,他如今每天早上也会这样。 没人知道,他对她究竟有多迷恋。 而亲吻心爱的女人起反应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顿了顿,李二接着道:“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用出去。” 其实,今日看到张七娘和裴瑾,刘绰心中也是有些吃味的。 就算知道李二对她们无意,也还是觉得别扭。 他这些烂桃花真是让人好生厌烦。 喜欢一个人是会有独占欲的。 她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上辈子对那个男人并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人的名字了。 可她如今身处的时代,上位者就是可以巧取豪夺。 无论你愿意不愿意。 只要皇帝开金口赐婚,你就得受着。 所以,听了程太医的话,她的确是有些紧张的。 “嗯,那就好!”刘绰理好衣衫,叹了口气:“裴瑾这般疯魔,真是令人心惊。如今她失了孩子,又伤了根本,纵使刚才你及时将我拉开,恐怕也还是会被她咬住不放!她们母女早就算好了一切,无论我接受不接受她的道歉,都要把失去孩子的罪过赖在我的头上” 李二整理好衣冠,牵起她的手,“绰绰,你是怕晋阳公主以此为借口要圣人赐婚?” “毕竟她此后再难有孩子了” 这套路她上辈子在电视剧里见多了。 李二却从后面抱住了她,老神在在道:“绰绰放心,便是圣人要赐婚,也不会赐给我们。以裴瑾的家世,就算真的不能生育了,也会有大把人家愿意迎娶。可我从头到尾都是不愿意的!” “若是晋阳公主自己提呢?毕竟她一直知道裴瑾的心思” “那我便拼死抗旨。” 闻听此言,刘绰忍不住呼吸一窒。 却听李二接着道:“绰绰,我知道你的脾气。不管什么原因,若我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在,你都会不要我了。所以,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点刘绰倒不否认。 哪怕痛彻心扉,抑郁失眠,她都不会委屈自己与人共侍一夫。 爱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哪怕李二真是世上最好的男人,离了他,她的生活也会继续。 “不过,我倒怕她不提。她若提了,只会适得其反,触怒圣人!” “为何?” 李二知道她是当局者迷了,望了望外面,“绰绰,因为有他们在,圣人巴不得我们两个能早日完婚。她此时提出来,就是在跟圣人对着干!世事难料,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感谢他们对你的惦记!” 刘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瞬间明白过来,他说的他们是那些想要求娶她的外邦王子。 圣人为了不让她外嫁番邦,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她的婚事。 这个可能她不是没想过。 只是皇权威威,她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分量可以左右皇帝的决定。 因为阻止技术外泄的方式,还有最简单有效的一个,那就是杀了她。 她道:“圣心难测,我若敢外嫁只有死路一条。晋阳公主未必想不到这一点。” 感受到怀中的人不由又紧张起来,李二接着道:“绰绰,似今日这样的诡计,圣人见多了。又岂会看不穿?于圣人而言,我们李刘两家可比裴家有用多了!” 这倒真让李二说对了。 荔枝宴的举办跟冰务司的差事做得好脱不开关系,无论殿内殿外,刘绰的位置都离皇帝不远。 是以,刚才他就注意到了裴瑾引发的混乱,只是碍于还有诸多番邦使节在场,不予理会罢了。 此等规模的宴会,赴宴之人众多,偶有拌嘴摔跤什么的,也不奇怪。 若他真的出声问了,才是真的让人看了笑话。 裴瑾闹起来的同时,殿前另一侧,舒王李谊趁乱悄然离开。 皇帝目光如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对身旁的杨志廉低声道:“派人跟上去,看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杨志廉躬身领命,暗中吩咐几名内侍尾随舒王父子。 含凉殿后一处僻静之地,李谊站定后,阴影中,一名内侍缓步走出,恭敬行礼:“舒王殿下,您说的那件事奴婢查到了。” 听着听着,李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曹氏带着替换的衣裙回到偏殿时,在门口与气势汹汹的晋阳公主碰了个正着。 “滚开!”晋阳公主厉声道。 她身后的侍婢粗暴地上前将人推开,就跟着主子闯了进去。 曹氏被推得踉跄后退,绣鞋在青砖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脚步声像利刃划破偏殿的宁静。 刘绰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公主殿下。”李德裕挺身挡在榻前,行礼的姿势标准得挑不出错,“昭华尚在昏迷,太医说需静养。” “台郎你闪开!”晋阳公主凤钗乱颤,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戳到李德裕鼻尖,“本宫今日便要问问这贱婢,为何要害我儿流产!” 程太医扑跪在地,连连叩首:“公主明鉴!明慧县主脉象紊乱,分明是受了惊吓——” “啪!” 一记耳光将老太医掀翻在地。 刘绰藏在被下的手攥紧了,腕上青筋若隐若现。 “本宫最后说一次。”晋阳公主突然压低声音,每个字都淬着毒汁,“让开。” 殿外传来杂沓脚步声。 李德裕余光瞥见李霓和升平公主领着几个命妇探头探脑,而更远处,赤松珠也正朝这边张望。 “德裕不敢让。但求公主垂怜。昭华昏迷不醒,若有冒犯,我愿代她受过。” 那些番邦使节已经朝这边指指点点,再闹下去 与此同时,杨志廉小跑着附到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皇帝面色陡沉,怒道:“荒唐!” 这一声怒喝如雷霆炸响,殿前顿时跪倒一片。 “好一对痴情鸳鸯。”晋阳公主突然冷笑,“本宫给你指条明路。娶了瑾儿,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公主殿下要罚便罚,唯有此事万不可能!” “现在答应,本宫保你三年内官至四品。”晋阳公主意有所指地看向刘绰,“若不然我便闹到圣人那里去。瑾儿是本宫的女儿,她好心向这贱人赔罪,却让她害得从此难以受孕,你以为圣人真在乎一个寒门丫头?” 李德裕面上却毫无惧色。 僵持间,突然传来尖细的通传: “圣人驾到——” 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时,晋阳公主瞬间泪如雨下:“皇兄!瑾儿她” “朕都知道了。”皇帝抬手打断,目光扫过程太医,在刘绰\"昏迷\"的睡颜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李德裕身上,“明慧受惊了,赐珊瑚树一对,压惊。” 晋阳公主不敢置信:“皇兄!瑾儿失去的可是——” “是什么?”皇帝突然厉声打断,“是你们母女算计明慧的筹码?你身为公主,却大闹朕的宴会,可曾想过后果?” 满殿死寂。 “陛下息怒!我也是爱女心切” 刘绰听见晋阳公主的珠钗撞在青砖上的脆响,接着是皇帝冰冷的声音:“传旨。闻喜县主裴瑾,德行有亏,不思悔改,即日起禁足公主府。晋阳教女无方,罚俸三年。” 第354章 暗流涌动 对这样的处置,晋阳公主实在无法接受。 她是公主,是圣人的妹妹,是君。 而刘绰,不过一个臣子! 她怎么敢当众下了瑾儿的脸面? 她怎么配让皇兄出言安抚? 这刘绰向来蛮横无理,怎会被那点小事就吓到? 她分明就是在装晕! “皇兄,瑾儿她刚刚失了孩子!她可是皇兄看着长大的啊,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皇兄怎就不心疼心疼她?” 皇帝冷笑一声:“若不是念在她刚失了孩子,朕早就夺了她的封号,让你们母女好好清醒清醒!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可配得上县主之尊?” 晋阳公主被皇帝这话噎得面色涨红,“皇兄,瑾儿她只是一时糊涂,那些小错怎能与她失子之痛相提并论?若不是刘绰出言不逊,她怎会” 咸宁郡主刚要为刘绰说话,就被德阳郡主给按下了。 若是宴席散后,晋阳公主再私底下找圣人要说法,或许还需要她们帮忙。 万万没想到,这位姑祖母走了如此昏招,竟在宴席未散之时,直接跑来威逼利诱李二郎! 如此不顾圣人脸面,后果可想而知! 果然,皇帝眼神一凛,“糊涂?她仗着公主之女的身份,在宰相府邸都敢胡作非为,你说这是小错?如今种种皆是她咎由自取!” 晋阳公主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兄,再怎么说刘绰不过是一介臣子,瑾儿当众向她赔罪,她怎敢如此嚣张?她自恃有功,眼中可还有我们皇家?” 张敬则入京受赏时曾带来几份卷宗,除了有晋阳公主府与关中裴家多年来的非法勾当,还有刺史张年所查刘绰关中之行数次被刺的详情。 刘绰所为全无私心,倒是自己这个妹妹,满脑子想的全是享乐揽财。 在东宫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要为了裴瑾那点微不足道的儿女私情去构陷东宫的人! 简直岂有此理! 皇帝一脚将晋阳公主踹开,怒道:“放肆!明慧县主才德兼备,心怀百姓,为朕解决诸多难题。倒是你母女二人,骄纵跋扈,目无法纪。你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朕不念兄妹之情,连你这公主之位一并削了!” 晋阳公主被踹得摔倒在地,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闻听此言,她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心中却满是不甘。 直到皇帝甩袖而去,才捂着脸大哭起来:“皇兄,瑾儿以后怎么办?你怎能为了一个臣子如此对我?” 见皇帝发了这么大的火,外头看热闹的人吓得噤若寒蝉,哪还有敢帮忙求情的? 待皇帝走远,舒王妃才敢上前将晋阳公主扶起,劝慰道:“姑母,她如今正是当红得势,谁见了不得避其锋芒?来日方长,且看她能笑到几时。” 榻上的刘绰倒没想到皇帝会维护她至此,早知道都不用装晕装到现在。 她心中好笑,舒王妃说这种挑拨拱火的话倒是一点都不避人啊! 晋阳公主倒也不傻,承了舒王妃给的台阶起身,却并未真的领情。 “本宫自己会走,就不劳舒王妃费心了!” 猫鬼案闹得沸沸扬扬,这段时日她一直让裴瑾避着些李霓,岂能在自己这里功亏一篑? 裴液身上也留着杨家的血。 那符牌现世后,公主府第一个就被圣人怀疑了。 周遭巡逻的军士多了不少。 真当她傻呢? 她很清楚,她是公主,只要不卷入夺嫡之争里去,无论谁最后坐上那个位子,都得维持她这个姑母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更何况,太子都不能说话了,东宫位子还稳稳的。 李实父子先后出事,现在谁还敢跟舒王府频繁往来? 待众人散去后,曹氏才惊魂未定地拉着刘坤进门。 她也是头一回见到天子的雷霆之怒。 若不是圣人话里话外都向着刘绰,她差一点就抽过去! “夫君,现在咱们可以回府了?刚才可吓死我了!” 刘绰郑重对程太医行了一礼,道过谢后才起身回府。 回去的路上,她才想起来问:“二郎,你之前说,要给我看的好东西是什么?” “改天!今日乱了这一场,都知道你受了惊吓,我也不好直接带你去看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李二笑道:“等见到你就知道了!” 刘绰便不再追问,转而道:“圣人今日似乎心情不好,晋阳公主正撞在枪口上,让他发了这样大的火!难道跟舒王有关?” 大唐皇室兄弟相残的事还少么? 那件事多半是真的了! 皇帝收养舒王,根本就是放在眼皮底下监视,也是给自己套上的一副道德枷锁! 如今这枷锁,怕是要反噬了! 李二点头,“我也注意到了。舒王今日也与往常大有不同。皇储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若真信了残卷所言,认定陛下是杀父仇人,又见东宫看似摇摇欲坠,陛下心神不宁,难保不会铤而走险。裴静之此人,最擅长的便是借势搅局,推波助澜。” “那我们……”刘绰蹙眉。 “静观其变就好。”李德裕倒是很稳得住,“这样的事,你我根本插不上手。舒王很清楚,便是陛下不动他,太子殿下和广陵王也绝容不下他。他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我只不过扔出去一粒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能有多大,端看身在其中的人如何选择。” 刘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 她明白李德裕的意思。 卷入这种层级的斗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对了绰绰,你如何识得那个狻猊阁的墨十七?此人消息灵通,三教九流皆有耳目,倒是可借之力。” “墨十七?我并不认识此人!怎么突然提起他来?”刘绰倒是被问懵了。 李二解释道:“上次抓捕阿荼娜,他的人也在现场。与我府上暗卫相遇,夜枭与他不打不相识。他并无恶意,言语间反倒对你极为推崇。我还以为是你安排的人?” “竟有此事?墨十七那边,我会让高远去联络看看。”她顿了顿,看向李德裕,“二郎,你自己也要当心。舒王若动,必会清除障碍,你父亲即将回京,又是东宫旧臣……” “放心。”李德裕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沉稳有力,“大明宫中,我赵郡李氏亦有耳目。况且,父亲身边不乏得力之人。是福是祸,我们一同担着。但无论如何,绰绰,答应我,保全自己为先。” 荔枝宴的风波虽已平息,但长安城内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风暴,正在无声地积蓄力量。 深夜,舒王府书房中烛火通明。 李谊、李佑和裴静之围坐在一张檀木案几旁,案上摊开着几份新查到的“证据”。 “殿下,我派人暗中查阅了当年太医署的记录。”裴静之低声道,“昭靖太子暴毙当日,确实是今上在旁侍疾。而且太子死后不久,当时负责诊治的两位太医便相继‘病故‘了。” 李佑兴奋地一拍桌子:“果然有鬼!父王,这就是铁证啊!国子监中递消息给儿子那人定是祖父从前的旧部” 李谊脸色煞白,那段被他遗忘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三年前中秋夜宴,皇帝当时醉眼朦胧的神情,颤抖的声音,还有那句\"邈弟\" 当时听来以为是兄弟情深,如今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他分明是心中有愧,才对自己百般宠爱。 说什么都是假的,他宁可让一个口不能言的废物为太子,不单单是因为广陵王的存在! 他们之间隔着杀父之仇,便是再斗倒了广陵王,太子之位也不可能是他的! 李谊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扭曲变形。 裴静之趁势添了一把火道:“殿下,那残卷虽不知从何而来,但观其纸张墨迹,确系旧物,内容亦与当年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相合。如今看来,陛下对您优容,非因血脉亲情,实则是心中有鬼!” “本王知道!”李谊低吼,胸膛剧烈起伏,“他收养我,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堵悠悠众口!他从未想过将储位给我,从未!他心中只有那个瘫在床上的废物和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孙子!他只想利用本王制衡东宫,坐稳他那沾满兄弟鲜血的龙椅!” “殿下英明。”裴静之深深一揖,“事已至此,只对付他的子孙还有什么意思?殿下再不可迟疑。东宫病弱,广陵王根基尚浅,正是千载难逢之机!陛下……老了,他会被噩梦缠身,会被旧事压垮!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够狠!” 李谊眼中杀机毕露:“你有何良策?” “其一,请殿下联络对陛下不满的宗室,尤其是……当年与昭靖太子交好之人。将残卷内容稍加透露,激起其愤慨。如此,陛下为保名声,必然投鼠忌器。” “其二,”裴静之冷静分析,“禁军!尤其是北衙神策军,虽由宦官掌控,但并非铁板一块。左神策军都虞侯马遂,其兄当年曾为昭靖太子亲卫,后因小事被陛下贬黜,郁郁而终。此人可用!右神策军副使田昂,贪财好色,其子在长安城横行不法,屡犯命案,皆被李实压下。此二人,一可动之以情,一可诱之以利,再加上殿下手中的守捉郎,大事可期!” 这是早在他脑中走过不知道多少遍的疯狂计划,自然说得顺畅无比。 “其三,便是时机!陛下对殿下已有戒心,监视必然严密。要先引得城中大乱,届时,陛下必调神策军弹压。只要我们在关键位置有人,就可控制宫门,直扑大明宫。至于长安乱局……让南诏人出手再好不过!他们既不满陛下与骠国交好,便得助殿下成事!” 李谊听着,呼吸渐渐粗重,眼中的犹豫被疯狂取代。 父王的冤屈,多年的隐忍,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对皇帝虚伪“恩宠”的憎恶,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好!”李谊终于停下脚步,“静之,就按你说的办!联络宗室、策反禁军之事,本王亲自去办!你再拟一份檄文,直指今上得位不正” 裴静之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是想” “八月十五,那老东西照例会在麟德殿设宴。”李谊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届时,我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父王讨一个公道!” 三人密谋至东方泛白,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紫宸殿的烛火在皇帝李适眼中跳跃,映照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霾。 杨志廉躬身立于阶下,殿内落针可闻。 “舒王……去了含凉殿后苑的听雨轩?”皇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疲惫过后的锐利。 “是,大家。”杨志廉的声音压得更低,“奴婢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知道与殿下碰面那人是裴静之安插在宫中的暗线。他查了先帝的起居注,尤其是与郑王有关的内容。” 李适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二弟七窍流血、目光怨毒的模样,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神色如何?”皇帝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杨志廉。 “舒王殿下离去时,面色……极为不善。”杨志廉斟酌着词句,“回府后,书房灯火通明至三更,裴静之亦未离开。” “好,好得很。”李适忽然冷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朕待他如亲子,赐他尊荣富贵,他却心心念念着替生父‘讨个公道’?李谊啊李谊,你终究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杨志廉的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盯着!给朕死死盯住舒王府!”皇帝猛地起身,眼中杀意凛然,“一应出入人等,尤其是与十六卫、北衙禁军将领的往来,事无巨细,皆要报朕!一有异动,立刻包围舒王府!所有涉案人等,一律下狱严审!\" 秋意渐浓,蝉鸣声弱了下去。 八月初五,皇帝李适“病”了。 消息传得飞快。 先是辍朝一日,接着是两日、三日。 太医署的圣手们流水般出入紫宸殿,带回的消息却都语焉不详,只道陛下忧思过度,龙体违和,需静养。 宫中气氛骤然紧张,连行走的宫人都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 太子中风未愈,皇帝又病倒,朝野震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舒王府书房内,李谊捏着一份密报。 “三日了……”他低声自语,“忧思过度?呵,是忧思他当年做下的孽,还是忧思本王?” 李佑急不可耐:“父王,还等什么?那老东西自己躺下了,正是天赐良机!” 裴静之垂手侍立一旁,提醒道:“殿下,快到中秋夜宴了,圣人此时称病,恐怕有诈。” 李谊沉默着,案几上摊开的,正是裴静之精心炮制的讨逆檄文,字字泣血,直指李适当年毒杀亲弟、篡夺储位之罪。 那几页从国子监“意外”得来的残卷,此刻在他心中已与铁证无异。 “无妨,明日我便入宫侍疾,一探虚实。” 第355章 让他多活几日又如何? 晨光微熹。 紫宸殿,内寝。 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殿内。 重重帷幔低垂,光线昏暗。 皇帝李适半倚在宽大的龙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的锦被,脸色在烛光下显得蜡黄憔悴。 他闭着眼,胸膛起伏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熄了这盏残灯。 杨志廉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 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舒王殿下到——” 李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 李谊一身亲王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压抑的光线,浓重的药味,榻上那看似奄奄一息的帝王,以及侍立一旁、神情悲戚的杨志廉。 一切都像极了重病缠身的景象。 “儿臣参见父皇。”李谊撩袍跪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关切,“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儿臣忧心如焚,特来侍奉汤药。” 榻上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叹息,李适缓缓睁开眼,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聚焦在李谊脸上:“是……谊儿啊……起来……难为你有心了……朕不过是旧疾复发,歇几日便好。” 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 “父皇说哪里话,此乃儿臣本分。”李谊起身,走到榻边,从杨志廉手中接过药碗。 温热的瓷碗入手,他垂眸看着碗中漆黑的药汁,仿佛能映出自己冰冷的面容。 “父皇,该用药了。” 亲自试了温度,他才舀起一勺药,动作轻柔地递到李适唇边。 目光却紧紧锁住皇帝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是吞咽的艰难?还是伪装的不耐?亦或是……杀机? 李适微微偏头,避开了药勺,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杨志廉连忙上前替他抚背,一脸焦急。 “咳咳……老了……不中用了……”李适喘息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重新看向李谊,眼中似乎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谊儿如此孝顺,朕心甚慰。” 李谊垂眸,语气诚恳:“父皇待儿臣如亲子,儿臣自当尽心。” 心中却在冷笑:如亲子,终究不是亲子! 皇帝缓缓饮下汤药,忽然问道:“近日朝中可有要事?” 李谊神色不变:“一切如常,只是……”他顿了顿,“太子殿下病重,朝臣们难免忧心。” 皇帝叹息一声:“太子之事,朕亦心痛。若他无法痊愈,这江山……该托付给谁?” 李谊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悲戚之色:“父皇洪福齐天,太子殿下定能康复。” 皇帝盯着他,意味深长:“若太子真的无法继位,谊儿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李谊沉默片刻,抬眸直视皇帝:“儿臣不敢妄议储君之事,一切但凭圣裁。” 皇帝咳了两声,语气忽然转冷:“是不敢,还是不愿?” 李谊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恭敬:“陛下心中已有决断,儿臣岂敢置喙?” 李适费力地摇了摇头,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望向殿顶繁复的藻井,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苍凉,“朕最近……总梦见以前的事……梦见……二弟……” “二弟”二字出口,李谊端着药碗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李适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邈弟他……少年英武,最肖父皇……朕……朕那时……心中……”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手足之情……有时……也敌不过那把椅子透骨的寒凉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李谊心底最深的伤口! 他在试探! 他在用最诛心的言语,试探自己的反应! 李谊的呼吸瞬间粗重了几分,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和悲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汹涌的寒潮,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关切。 “陛下是忧思过甚了。昭靖太子……是因病早逝,此乃天意,陛下不必过于自责伤怀。陛下待我舒王府,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四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刻骨的讽刺,“赐我父子荣华,授我权柄,想必父王九泉之下也能安歇了!” 不过是……为了安抚您那颗日夜被‘手足之情’啃噬、不得安宁的心! 为了掩盖您龙椅下那滩永远洗不净的、至亲的血! 许是李谊这番话真的让皇帝消除了戒心,他竟被允许留在了殿中。 没多久,就连杨志廉也不在了。 皇帝在榻上沉沉睡着,李谊双手骨节攥的发白,恨不得直接动手掐死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个声音在李谊脑中叫嚣:杀了他,杀了他! 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叫嚣:这是试探,这还是试探!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 既然早有计划,且让他再多活几日又如何? 第356章 麟德惊变 秋夜的舒王府,梧桐叶落满庭院。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灯,李谊独自坐在书案前,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如一头蛰伏的兽。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左神策军第三营皆是马遂心腹,届时可控制宫门。 右神策军的田昂也已经收下黄金千两。 李谊走到窗前,望着天上那轮将圆的明月:“父王,明天儿臣便要夺回那本该属于我们父子的皇位!” 裴静之轻叩门扉而入:“殿下,南诏人回复说都已安排妥当!” 李谊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几页残卷的来历,查清了吗?” “尚未。”裴静之皱眉,“国子监典籍浩繁,每日出入藏书阁的学子、博士众多” “无妨。”李谊冷笑,“已经不重要了。那老东西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何况,他们已经查到了那么多证据。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恰好覆在石阶上一只死去的秋蝉身上。 紫宸殿内,药香氤氲。 皇帝李适靠坐在龙榻上,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他执黑,对面空无一人。 “大家,该用药了。”杨志廉捧着药碗轻声提醒。 皇帝恍若未闻,将一枚黑子落在天元:“舒王今日去了哪里?” “回大家,舒王殿下辰时出府,先去了十六卫衙门,午后又到礼部转了转,说是查看中秋宴筹备事宜。”杨志廉递上药碗,“申时回府后,马遂从后门潜入,逗留约两刻钟。” 皇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马遂?” “其兄马威,曾是郑王的亲卫,贞元三年被贬出长安,次年病逝。” 皇帝落子的手顿了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帕子上赫然一抹猩红。 杨志廉大惊:“大家!老奴这就传太医——” “不必。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皇帝摆摆手,“你下去!” 杨志廉一愣,随即躬身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盯着眼前的棋盘,黑子白子交错间,仿佛看到三十一年前那个雨夜,二弟七窍流血的模样。 他突然觉得好笑。 太宗皇帝不是太子都可以弑兄夺位,何况他本就是太子? 说到底,是郑王仗着父皇的宠爱觊觎他的太子之位! 明知道自己的兄长已被封为太子,还不安分,便是找死! 他能放过他的子孙已是极为大度! 易地而处,若他真的被先帝给废了太子位,郑王入主东宫后未必会放过他的孩子们! 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李邈”他喃喃自语,“你若真的在天有灵,就看着为兄如何收拾这个不知感恩的孽障” 八月十五,中秋夜。 虽是玉宇澄清、阖家团圆的日子,长安城里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到了倾泻的时刻。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殿中央铺着猩红织金毯,两侧案几上摆满珍馐美馔。 殿内丝竹声声,舞姬翩跹。 皇帝李适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与倦怠,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下方群臣与宗室。 太子李诵因病缺席,广陵王李纯代表东宫侍宴,坐在皇帝下首不远,神色沉稳。 舒王李谊一身紫金亲王袍服,坐在皇帝右手边首位,面带微笑,眼中却暗藏锋芒。 晋阳公主母女因前番失仪被罚闭门思过,未能赴宴。 刘绰和李德裕同席而坐,时不时便有眼神交流。 “众卿,”皇帝李适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朕前些时日身体微恙,多赖诸卿辛劳。今日中秋佳节,合该君臣同乐。来,满饮此杯,愿我大唐国泰民安。” “陛下圣安!国泰民安!”群臣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放下酒杯,皇帝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舒王李谊,淡淡道:“谊儿,前几日你入宫侍疾,辛苦了。” 李谊心中一凛,面上却恭敬起身:“父皇言重,儿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苦。见父皇龙体渐安,儿臣不胜欣喜。”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值此佳节,儿臣特意为父皇准备了一曲《秦王破阵乐》,以壮我大唐军威,亦贺父皇康泰!”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谊儿有心了。” 鼓声骤起,雄浑激越,压过了原本的靡靡之音。 数十名身着明光铠、手持兵器的“乐工”列队而入,随着鼓点舞动起来。 他们的步伐沉重,甲叶碰撞铿锵,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与寻常宫廷乐舞的柔美截然不同。 李德裕附在刘绰耳边低声道:“这《秦王破阵乐》乃太宗皇帝所定,气势磅礴,歌颂开国武功。舒王此举倒似别有深意!” 刘绰的心猛地提起。 她注意到这些“乐工”步伐矫健,眼神锐利,绝非普通伶人! 他们腰间的横刀虽未出鞘,但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握刀的姿势,分明是久经训练的悍卒! 李德裕的手在案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但刘绰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 舒王世子李佑心底是压不住的兴奋。 这些“乐工”,大半是舒王府豢养的死士! 刚刚殿外广场上燃放的烟花,便是动手的信烟。 此刻,马遂和田昂的人,应该已经悄然控制了麟德殿外围的部分关键通道和宫门。 乐舞渐入高潮,鼓点如暴雨倾盆,刀光闪烁,杀气腾腾。 领舞的魁梧“乐工”一个旋身,目光如电,猛地锁定了御座之上的皇帝,扔出手中横刀! 就在这雷霆万钧、杀机毕露的一瞬—— “陛下小心!”广陵王李纯突然厉喝一声,猛地将身前的案几推向舞阵前方,将飞来的横刀接下! 几乎同时,“呛啷!呛啷!”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炸响! 乐工们纷纷拔刀。 那领舞的魁梧汉子振臂大喊:“诛昏君!为昭靖太子讨还血债!” 雪亮的刀锋撕裂了歌舞升平的假象,直扑御座! “护驾!!!”杨志廉尖利得变调的嘶吼划破殿宇! 殿内负责护卫的禁军立时便与刺客们斗在一处。 鼓乐声暂停后,殿外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也渐渐传了过来! “报——!”一名浑身浴血的神策军校尉冲破混乱,扑倒在御阶之下,嘶声禀报:“陛下!左神策军都虞侯马遂正率部强攻麟德殿的宫门!” “杀——!” 数百名混入宫中的守捉郎精锐与部分被策反的禁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嘶吼着杀进麟德殿广场! 为首一人,正是左神策军都虞侯马遂! 殿内顿时大乱! 本以为只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来行刺,哪里想到会是宫变? 女眷的尖叫、杯盘碎裂的刺响、官员仓惶的呼喊交织成一片。 寒光闪烁,鲜血飞溅,方才还歌舞升平的麟德殿,瞬间化作修罗屠场! 然而,预想中皇帝惊慌失措的场面并未出现。 就在叛军前锋即将冲到殿门前的那一刻,李适浑浊的眼底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他猛地一拍御案,厉声喝道:“动手!”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殿宇四周的帷幔后、殿顶的藻井之上、甚至一些“惊慌失措”的官员席间,骤然涌出无数身着玄甲、手持劲弩的神策军精锐! 他们动作迅捷如电,配合默契。 “嗖!嗖!嗖!”密集的弩箭如飞蝗般射向扑向御座的刺客! 冲在最前的几名刺客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刘绰被李德裕死死护在身后,两人紧贴着殿柱。 “绰绰,跟着我!往侧殿退!” 李德裕眼神锐利如刀,观察着战局,然后挥动手中“兵器”,格开一支流矢。 如此紧张的时刻,刘绰却有那么一瞬间愣神了。 为什么他就是随手从桌上拿了个盘子做武器打起来还能那么帅? 难道她也恋爱脑上头了? 很快,正在奋力向角落躲避的宗室重臣都被殿内禁军护住。 原本李谊也没打算伤害他们,他还想宫变成功后当众宣布皇帝的罪行的。 殿外,以逸待劳的禁军也围了上来,箭矢如飞蝗般精准射向冲在最前的叛军! 瞬间,人仰马翻,冲势为之一滞。 几乎同时,麟德殿厚重的殿门轰然关闭! 沉重的门栓落下,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李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尽褪!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逆转的局势。 那些埋伏的玄甲兵,那中气十足的怒吼,那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瞬间明白,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早已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那场病,是饵! 那些“证据”,是钩! 他李谊,才是那条被钓上来的鱼! 殿内的战斗迅速平息。 眼见精心布置的殿内突袭竟被早有防备的皇帝反制,心知再无退路,李谊撕下所有伪装,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就近捡起一柄长刀,嘶声怒吼:“昏君!你毒杀我父,窃居大宝!今日便是你偿命之时!” “李谊!”皇帝李适缓缓从御座上站起,他须发皆张,龙目圆睁,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御用横刀,虽一脸病容却爆发出骇人的威严与怒火! “朕待你如亲子,赐你荣华富贵,封你舒王尊位!你竟敢图谋不轨,弑君谋逆?!” “待我如亲子?!李适!收起你这副虚伪的嘴脸!你收养我,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堵住悠悠众口!是为了掩盖你毒杀我生父昭靖太子的滔天罪行!是为了安抚你那日夜被冤魂啃噬、不得安宁的肮脏良心!” “弑君谋逆?”李谊狂笑,笑声凄厉刺耳,“我是替天行道!是为我父王讨还血债!这大唐江山,本就该是我父王的!是你!窃据了龙椅三十载!” 他高举手中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檄文,似乎仍试图煽动殿内宗室支持自己:“先帝宠爱郑王,有意废太子改立郑王。大历八年五月廿二,昭靖太子李邈,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太医署记录被篡改,诊病太医相继‘暴毙’!这便是真相!这便是你们效忠的‘仁君’!” 殿内一片死寂。 宗室大臣们惊恐地看着状若疯虎的李谊,又看向御座上脸色铁青、眼神却锐利如刀的皇帝。 不少人心底想的却是:檄文的内容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 争夺皇位本就是你死我活,换成是谁都不可能老老实实等着被废太子位! 皇帝李适缓缓走下御阶,帝王威仪如同实质般压迫着整个大殿。 他没有立刻反驳李谊的指控,而是用一种混合着极度失望、痛心,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的目光,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 “这些年,朕予你锦衣玉食,授你诗书礼仪,赐你亲王尊位,视如己出!可曾亏待过你半分?!若朕真如你所说那般不堪,你李谊,焉能活到今日?!焉能有机会站在这里,拿着这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翻出来的陈年旧账,向朕挥刀?!” 这些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部分宗室的心上。 是啊,若圣人真狠心毒杀了亲弟,又怎会留下其血脉,还抚养成人,赋予如此尊荣? 斩草却不除根? 这不合常理! 李谊被皇帝的质问噎了一下,但旋即被更深的恨意淹没:“少在这里假惺惺!你留着我,不过是为了彰显你的‘仁德’,为了让你那沾满兄弟鲜血的龙椅坐得更稳当些!李适,你敢不敢对天发誓,我父王之死,与你无关?!” “朕无需向你这逆子发誓!”皇帝猛地拂袖,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朕只问你,你勾结南诏妖人,蓄养私兵,策反禁军,今夜刀兵相见,血染麟德殿,妄图颠覆社稷!此等滔天大罪,你认是不认?!” “认!我为何不认?”李谊狞笑,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疯狂,“成王败寇!今日我李谊棋差一着,落入你这老贼彀中!但天道昭昭!你毒杀亲弟,残害忠良(意指当年知情者),这江山得来不正!早有天罚!李诵那病秧子,身子骨比你还弱,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父王的冤魂,还有那些因你而死的亡魂,都在看着你!” “放肆!”广陵王李淳霍然起身,怒目而视,“舒王!你丧心病狂,构陷君父,罪不容诛!来人!将这逆贼拿下!” 话音落,李谊被数名侍卫扑倒,死死按在冰冷的地砖上,华丽的蟒袍沾满了血污,狼狈不堪。 他奋力挣扎,如同困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皇帝,口中兀自嘶吼着:“李适!老贼!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父王!儿臣无能!未能替你报仇雪恨啊——!” 凄厉绝望的吼声在血腥弥漫的麟德殿内回荡,令人心悸。 皇帝李适看着被拖走的李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明黄的龙袍前襟。 “陛下!”殿内惊呼一片。 殿外,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在绝对优势的神策军镇压下,迅速被分割、剿灭。 马遂身中数箭,兀自死战,最终被乱刀砍死。 田昂见势不妙,想趁乱溜走,却被早有准备的禁军堵个正着,瘫软在地。 华丽的宫殿内一片狼藉,断肢残骸触目惊心。 宫外,冯无忧战死,残余的叛军或被斩杀,或跪地投降。 裴静之面如死灰,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死死按在地上,口中塞入布团,连咬舌自尽的机会都没有。 中秋夜的血雨腥风,总算结束了。 第357章 谁跟你天生一对? 中秋宫变的阴云之下自然还隐藏着旁的小阴谋。 只不过,这小阴谋被大阴谋的飓风尾扫到,直接死在了萌芽阶段。 原本,张七娘收买了一个宫婢给刘绰下药。 想让她跟浙西观察使李锜的儿子李师苟合,再被当众捉奸。 结果,那宫女还没进殿给刘绰斟酒就被闯入的叛军给砍杀了。 至于张七娘为什么有那个本事收买宫女,李师又为什么到了长安,还要从荔枝宴说起。 自李攀死后,张七娘就想直接搬出李家。 她想嫁的是赵郡李家,又不是嗣道王这个李家。 既然皇帝下了旨,她自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可李实死前只是被贬官,并没有被夺爵,所以老王妃的诰命还在。 她愣是仗着王妃的身份把张七娘又摁在李府七天,直到李攀出了头七才无奈放人离开。 出去后,张七娘便带着嫁妆和陪嫁的仆从住进了自己新买的宅子。 想不到,没过几天,却被韦贤妃接到了宫里去住。 韦贤妃的原话是:“头回见你就十分喜欢,从前你新婚燕尔的,本宫也不好过多打扰。如今,你一个人在外头住也是无趣,不如住到宫里来,陪本宫说说话。”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是不希望张七娘回到凤祥娘家。要把她留在长安,好牵制在凤祥守边的张家父子。 只有她自己欢天喜地住到宫中去,以为自己真的在韦贤妃那里得了青眼。 她要为李攀守孝三年才能再嫁。 到时,若是能以圣人义女的身份再嫁,说不定会比第一次嫁得更好。 在宫中住了几个月,为了给韦贤妃留下好印象,加上宫规森严,张七娘自然是收敛着大小姐脾气的。 她出手大方,便也结识了一些太监宫女。 而她之所以选中了李师送给刘绰,是因为这老男人居然敢觊觎她! 明目张胆地就往宫中送东西给她,圣人和韦贤妃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李师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刚刚丧妻。 她堂堂节度使嫡女为什么要嫁一个老鳏夫?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设计让刘绰跟了这老鳏夫。 李二郎对刘绰用情至深,出了这样的事,必定要伤心上几年。 到时,他知道了刘绰的丑恶嘴脸,两相对照之下,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好。 说不得,三年后父兄再立战功,她就能请旨嫁给李二郎了。 李锜掌管着天下漕运榷酒大权,每年都会派人给皇帝送自己四处搜罗来的珍宝。 刘绰因为冰务差事做得好成了长安君臣眼中的大红人,他也要及时在皇帝和群臣面前刷刷存在感才好。 这次特地派儿子李师进京送礼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搞到火器制作图纸。 李师自负风流倜傥,御女无数,府中美妾众多,出发前也不是没动过直接求娶刘绰的心思。 等到了长安一看,几个番邦王子为了刘绰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再加上赵郡李氏对这个未来新妇也是宝贝得紧,哪有半分要退亲的意思。 他便歇了这个念头,转而打起了张七娘的主意。 荔枝宴上初见,他对张七娘十分满意。 模样不错,又年轻守寡,还是张敬则的女儿。 娶了她,自己不仅能搞到火器图纸,还不用跟赵郡李氏结下梁子。 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中秋夜宴上,接到宫女传信的他早早便等在了偏殿。 却没等来要私下约见他的张七娘,反倒在担惊受怕中,比正殿的人更清楚地看到了神策军镇压叛军的全过程。 除了刀剑弓弩,神策军还用了火器。 那些火器果然威力惊人,甚至比参与关中刺杀的镇海军回去后说的还要厉害数倍。 以后那些没有火器的藩镇,还不得被朝廷追着打? 正殿的大门一开,舒王一家子都被拖了下去。 他这才压下心头恐惧,战战兢兢出现在张七娘身旁,要表达关爱。 毕竟,人家小娘子都主动给了回应。 他如此风流倜傥,怎能不出现护花呢? “张娘子,适才非是某不顾你的安危,实在是没想到某出去更衣的片刻,这正殿的大门竟关上了。你没事儿?” 见周围有不少人看了过来,李德裕也正要拉着刘绰的手离开,经过时若是看到怕是要误会她,张七娘立刻装出不认识李师的样子,“郎君说的哪里话?我有没有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我之间又不熟!” 李师却哪里肯依,伸手拦住她的去路道:“张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在耍着李某玩?卿是节度使嫡女,我乃节度使嫡子,你新寡独居,我丧妻未续,正是天生一对。这话可是你说的!” 这正是她今夜让宫女给李师传的话。 没想到,下药不成,传话倒传得十分顺利。 张七娘羞愤到满脸涨红,却见李德裕自始至终都没朝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只顾着安抚身边的刘绰,又妒又恨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谁跟你天生一对?本姑娘不认识你!” ipaoshuba.net 第358章 猛男撒娇 但运气爆棚又躲过一次算计的刘绰对此却全然不知。 离宫回家的马车上,李二见她还心有余悸,柔声道:“绰绰,你是不是吓到了?若是害怕,今夜便叫七妹妹或八妹妹跟你一起睡。好歹是个伴儿!” 若不是两人没成亲,今夜有他在身边守着,她自然也不会怕。 刘绰不是没见过死人。 她见过饥荒,见过疫病,也遭遇过数次刺杀。 可这些跟宫变比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离开的时候,宫人们还没来得及搬走叛军的尸体,继而洗地。 虽然上车前,她跟李二都已经换过新鞋子。 可到现在,她仍觉得自己脚底下有浓重的血腥气。 “算了,媛儿胆子小。万一我不小心说梦话,再吓到她。到时候可不好跟五叔母交代。还是嫣儿,她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真说了什么梦话,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也好!”顿了顿,他又道,“绰绰,你不必内疚!就算没有我那份起居注残卷,舒王早晚也会走上兵变这条路。如今,除了几处与吐蕃对峙的边军,神策军中也开始配置火器了。他再不动手,以后胜算只会更低。” 刘绰抬头看着他,“我不是内疚。这种感觉说是同情怕是更精准些。生在帝王家,父子相残的事都屡见不鲜,更何况只是兄弟?对陛下而言,他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自己被废,再让弟弟做太子。先下手为强,是他身为皇子最起码的认知。” 她的声音很轻,李德裕却听的很认真。 “可对舒王而言,认贼作父这么多年,也是很讽刺的。今夜,他献给陛下的《秦王破阵乐》,就是要说玄武门之变。他将自己和太子比作李世民和李建成。他想告诉陛下,是陛下不仁不义在先。” 就算听她直呼太宗皇帝名讳,李德裕也没有出言打断。他说过,在他面前,她可以直言不讳。 “因为,就算他忍下杀父之仇,以陛下的次子自居,只对太子出手,陛下也从未想过传位于他。若非如此,他是不会对陛下下杀手的。他知道,无论如何太子都不会放过他。他也是在自保,也是先下手为强。” 类似的话,舒王拦住她说过几次。 当时只当是寻常。 如今亲眼见证,才真正感受到了帝王家的无情和残酷。 “二郎,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舒王府的人?” 李德裕想了想才道:“圣人对舒王未必就真的没有父子之情,否则今夜也不会吐血昏厥。近三十年的父子情,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舒王爱慕刘绰,这件事两个人都知道。 这几年,对刘绰出手的一直是舒王妃和她的一双儿女,李谊对刘绰反倒是多番维护。 他心中一直梗着这根刺。 他怕,他的绰绰心中真的给舒王留了一点位置。 所以,在舒王夺位失败这件事情上,他的迫切丝毫不比太子和广陵王父子差。 因为,一旦舒王成功,按照李唐皇室的良好传统,即便他们已经成婚,已经生儿育女,舒王也必定会强娶人妻。 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谋划的事,让舒王更早走向了死路。 这样阴暗的小心思,他不想让绰绰看出来。 他希望自己在刘绰眼中,一直是一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 “嗯,或许当年陛下真的动过易储的心思。可人是会变的。多少恩爱夫妻,人到中年都会同床异梦,甚至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帝王之心?”刘绰轻声道。 李德裕不由长舒一口气。 从头到尾,他的绰绰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对舒王的情意来。想的都是大局,都是帝王心术。 “绰绰,我们不会变。”他紧了紧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 刘绰的眼神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亮,虽然听了这话,她明显也是高兴的。 “嗯,我们不会变。不过,就算变了,也不要紧!咱们只要把话说开,好聚好” 散字未出口,便被李二用带着轻微怒意的吻给堵了回去。 他不想听到这个字。 他的绰绰时长会流露出一种不该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的成熟与淡然。 他总感觉,她随时会抽身离开。 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得牵肠挂肚。 将她的唇吻得有些红肿后,他才放开她道:“绰绰,今日你受了惊吓,难免会生出些什么都靠不住的苍凉之感。以后,可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听了会难受的。” 尾音竟还带了丝撒娇的意味。 他是故意的。 他发现,他的绰绰就喜欢看他着急、看他撒娇。 绰绰说,这好像叫猛男撒娇——反差萌。 果然,听了这话刘绰噗嗤一下笑出声,并立即做出检讨。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唧亲了他的喉结一下,笑吟吟道:“我错了,现在好些了么?” 一股热流自小腹涌起,李德裕的喉结滚了滚,“好像更难受了!” 刘绰便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上去。 这年下小娇夫的撒娇,她可太爱了。 色字当头,什么伤春悲秋的事儿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第359章 病榻前的奏对 到了县主府,李二先一步下车,也没让刘绰自己踩着脚踏下来,而是长臂一伸直接将刘绰抱了下来。 随行伺候的菡萏几人各自低下了头。 主人家有亲密举止的时候,她们怎么好直勾勾盯着看? “二郎,我没事了,我可以自己走” 话虽这么说,双脚落地的时候,感觉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刘绰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其实受了很大的惊吓。 但现在,她真的好多了! 嗯,恋人之间—— “果然还是该多亲亲抱抱举高高的!” 她一不小心就将心里的话直接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刘绰瞬间瞪大了眼睛,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怎么就把这么羞人的心里话在大门口给说出来了! 所以,没好意思再跟李二说点什么,她就低着头飞也似地逃走了。 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李二的耳根子已经红得不行了,并且完全把‘举高高’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亲亲、抱抱、举高高? 亲亲、抱抱都很好理解,举高高又是什么? 按照前面两组词来推论,举高高应该也是字面意思。 李二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己下面,然后慌不择路地跳上了马车。 难道刚才又让绰绰觉察到了? 他记得下车的时候,自己分明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何况身上的衣服都很宽松,多少也能帮着遮挡一下。否则,他也不会就那么大大咧咧地下车。 还是说,绰绰是在暗示他什么? 有了这个小插曲后,刘绰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就被宫里的旨意给撅了起来。 陛下病重,韦贤妃特地召她进宫帮忙会诊。 她赶忙背上医箱出发前往大明宫。 宫变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大明宫又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 紫宸殿内,宫人们进进出出,几乎所有太医署的好手都跪在龙榻前。 治疗方案太医们制定了好几套,最终选了一套最不伤龙体的实施。 其实,在这些对皇帝身体熟悉至极的医界大佬面前,刘绰根本插不上手,也就起个吉祥物的作用。 谁让她盛名在外,皇帝病了,自然要将大唐能搜罗来的最好的医疗资源都给用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刘绰走了狗屎运,她跟韦贤妃见完礼,手刚搭上皇帝的脉,昏迷一夜的皇帝便幽幽转醒。 满屋子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杨志廉更是哭成了泪人。 这倒不是演的,他是真怕皇帝死了之后,没人护着他了,自己会被文官集团清算。 窦文场死后,他成了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大权在握,谁能扛住不做些权钱交易、仗势欺人的事儿? 窦文场是个有福气的,死在了皇帝前头,所以身后事都很体面。 若是皇帝现在走了,他杨志廉可就惨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也是如此。 太子和广陵王身边都有自己信重的宦官,登位后可轮不到他继续管理神策军。 虽然他早就已经想办法向东宫那边示好,但此刻看到皇帝醒来还是由衷的欢喜。 同时暗暗下了决心,看这样子,他还得继续向太子殿下表些衷心才是。 有了新君庇护,文官集团还是得看他脸色。 不止他,皇帝的众多子孙也都因自己的荣华富贵还能再延长一会儿而满面喜色。 毕竟,兄长当家和亲爹当家自然是不一样的。 太子自己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到时候,他们的权势地位可就不是今日可比的了。 韦贤妃忙拉着刘绰的手,眼中满是赞叹:“陛下,您瞧瞧,明慧县主一来,您就醒了。这孩子啊,可真是个福星!” 皇帝虚弱地靠在龙榻上,目光却清明了许多。 “明慧来了?”他望着刘绰,又扫了眼殿中众人:“朕这一病,让你们受惊了。” 刘绰连忙行礼:“陛下、娘娘言重了。臣不过是恰逢其会,真正辛苦的是太医署的诸位前辈。陛下脉象已平稳许多,只需静养调理,不日便可康复。” 说完,她侧身让开,示意身后的太医们上前。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们这才敢近前查看,脸上既有欣慰,又带着几分复杂神色。 他们熬了一夜,终于把皇帝盼醒了。 明慧县主为人也真是滴水不漏。 且每每提及他们,都是以医道后辈自居,从不摆县主的架子。 这要是碰到那种不要脸的,还不得把功劳全部给抢走? 皇帝微微点头,目光却仍停留在刘绰身上:“昨夜之事,你都看到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各人的心思也都精彩纷呈。 圣人昏迷了一夜,一醒来不跟自己的妃嫔儿孙们说话,倒是先跟一个外姓县主聊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若说是看在太子和广陵王的面子上,可广陵王本人就在现场,这也说不过去啊? 刘绰知道皇帝问的是舒王谋反之事,这话不好回。 舒王的当众指控,可是皇家秘辛。 很显然,皇帝很想知道外臣是怎么看的。 有的人,越老越不要脸。 而皇帝明显是另外一种,越老越要脸。 她斟酌片刻,轻声道:“陛下,臣昨夜确实目睹了一切。但臣看到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陛下的仁心。” 殿内众人屏息凝神,连韦贤妃也忍不住侧目。 皇帝眉头微挑,示意她继续。 刘绰缓缓道:“舒王谋逆,罪不容诛。可陛下在生死关头,仍命禁军留他性命,甚至未伤及舒王府女眷。这份宽容,非圣明之君不能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皇帝苍白的脸上:“更何况,舒王自幼受陛下抚育,恩同父子。他今日铸下大错,陛下痛心远胜于愤怒。” 皇帝的眼神微微一动,紧绷的肩膀竟稍稍放松。 广陵王李纯暗暗点头,而韦贤妃已红了眼眶。 刘绰话锋一转:“至于叛军,陛下早有布置,死伤不多,又未让战火波及百姓。臣入宫时,见神策军已在清扫街道,安抚惊惶的民众。以德报怨,天心仁厚,不究胁从,此乃社稷之福。” 李经听着刘绰在那歌功颂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皇祖父哪里是不究胁从,分明是昏迷过去了,还来不及下达对叛军的处置。这小丫头片子真是张口就来啊! 刘绰想的却是,除了那些顽固分子,普通听命行事的小卒的确罪不至死,当然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忽然跪下,郑重叩首:“臣斗胆直言——陛下今日之病,非因叛军猖狂,而是因舒王负恩,伤了陛下为君为父之心。但请陛下保重龙体,大唐百姓,仍需您的雨露恩泽。” 这番话既点明了皇帝的仁德与无奈,又巧妙避开了谋逆的敏感,还将皇帝的病归因于“情伤”。 既全了天家颜面,让皇帝对舒王动手时有个台阶,又暗暗劝谏皇帝,‘宽宥叛军,只诛首恶,余者皆赦’,让长安城不至于因清算而血流成河。 殿内众人无不暗自赞叹。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明慧啊明慧,你这张嘴……” 他摇摇头,却对韦贤妃道:“赏明慧县主南海珍珠一斛,另赐《千金方》手抄本一部。太医署的人,统统加俸半年。”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在告诉所有人:刘绰的话,正是他心中所想。 说完,刘绰也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可比上辈子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做申论题难度大多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 第360章 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如果说太医署治好了皇帝身体上的病痛,刘绰的话就治好了皇帝的心病。 这些年,他在舒王身上感受到的父子亲情其实比从太子那里得来的还要多。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舒王李谊,大逆不道,弑君谋反,罪证确凿,着废为庶人,圈禁宗正寺,严加看守,待朕……待朕稍愈,再行议处。其世子李佑,同罪圈禁。舒王府一应人等,非涉案者,暂禁府中,无旨不得擅动。其党羽马遂、田昂等,就地正法,悬首示众!其余胁从叛军……念其多为受蒙蔽驱使,免死,发配边军效力,戴罪立功!” “陛下圣明!仁德齐天!” 殿内响起一片颂扬之声,却是各怀心思。 “都下去,朕……乏了。” “臣等告退!” “儿臣(孙儿)告退!” “臣妾告退!” 众人如蒙大赦,恭敬地行礼退出紫宸殿。 殿外,秋阳正好,驱散了殿内压抑的药味和血腥气。 裴瑾特意放慢脚步,与刘绰并行了几步。 “明慧县主今日之言,真是字字珠玑,只是不知,你身为太子党却当众替舒王一党求情,心中可还有太子殿下和广陵王?” 此话一出,连广陵王也停下了脚步。 刘绰冷笑一声,直戳贱人肺管子,“裴县主不是在禁足么?怎么出来了?” 裴瑾气道:“圣人是我舅父,我忧心圣人身体,入宫探望又如何?圣人都没说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刘绰不客气道:“不如何!只是我身为师长,便好心指点你一二。你既是个狗屁不通的,就不要轻言政事。朝廷哪来的朋党?这里只有忠于圣人的臣子!” “你!” 把裴瑾怼得无地自容后,刘绰昂首阔步地走了。 杜佑和贾耽等几个重臣听了这话心头也不由一震。 他们都是怕皇帝挺不过去,在宫里候了一夜的。 虽然储君是谁清晰明确,但一旦圣人驾崩,必定有许多事要他们准备。 是啊,结党营私这种话谁会挂在嘴上说? 何况,太子殿下此刻也需要好名声啊! 都是县主,但两个县主还真是天差地别! 一个靠自己的本事,一个靠血脉,一个精似鬼,一个蠢笨如猪! 刚才的话,不在官场上被打磨十几年是说不出来的。 那个刘坤真是养了个好闺女! “说得好!”李纯的声音不高,带着真诚的赞许,“孤代东宫,谢过县主。” 如今的舒王,不过一个阶下囚,收拾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此时何必与圣人对着干? 他倒庆幸,今日皇帝那个问题没有问他。 因为,他答得不一定有刘绰合皇帝的心意。 刘绰忙躬身回礼:“殿下言重了。臣不过尽本分,说了几句实话。陛下仁德,方是社稷之福。” 转过回廊,却见李德裕正在宫门外等候,见刘绰出来,眼中担忧瞬间化为欣喜。 裴瑾今日才能出府,已经很久没见过李二了。 看见人,她激动得快步上前,雀跃地喊:“裕阿兄!” 李二脸上的确带着笑意,却是越过她,直接投射到了刘绰身上。 闻言,刘绰抬头,看见熟悉的马车,熟悉的俊脸,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二郎?你怎么在这里?” 李德裕直接忽略了裴瑾,握住刘绰的手,低声道:“听说你被召入宫,我放心不下。”他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没事?” 刘绰摇摇头,与他并肩向外走去:“陛下已经醒了,应该无碍。对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惊喜啊?”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李二道。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名小内侍匆匆跑来:“县主留步!陛下还赐了安神茶,命奴婢送来。” 刘绰接过精致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上好的茶叶。 小内侍恭敬道:“陛下说,县主昨夜受惊了,这茶可压惊安神。” 马车缓缓来到李宅,刘绰刚入府,便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陌生的低沉鸣叫声,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声音。 她疑惑地看向李德裕,后者嘴角含笑,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二郎,这是什么声音?” 李德裕牵起她的手,神秘一笑:“跟我来。” 绕过回廊,穿过花园,刘绰的脚步猛地顿住。 后院新搭建的木栏内,竟站着一大一小两头象! 母象身形高大,皮肤粗糙却透着温顺,正用长鼻卷起一捆干草送入口中。 而小象则活泼得多,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短小的鼻子笨拙地甩动着,时不时发出稚嫩的鸣叫。 “这是……象?”刘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李德裕笑着点头:“母象名叫‘云岫’,是我在忠州时养的,性情温顺,极通人性。这小家伙是她的孩子,刚满月没多久,尚未取名。荔枝宴那日我本想带你来看她生产的。” 刘绰惊喜地走近,小象似乎不怕生,歪着头看她,甚至还伸出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湿漉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笑出声。 “它喜欢你。”李德裕站在她身后,声音温柔。 刘绰回头看他,眼中满是感动:“你竟把云岫从忠州运来了长安?这一路……” 忠管事刚想说一路行来的艰难,就被自家二郎君扫了一眼,赶忙闭嘴。 当时为了传李吉甫的信,他先行一步,象是跟着后面大部队回来的。 阿郎已经在为回京做准备了。 “费了些周折,但值得。”李德裕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落在她身上,“绰绰,喜欢么?” “喜欢!” “那不如给小家伙取个名字?” 刘绰眼眶微热,伸手抚上小象的额头,柔声道:“它既生于雨季,又这般灵秀可爱,不如叫‘灵霁’——‘霁’是雨后天晴,寓意它带来晴朗,也愿它一生自在无忧。” “灵霁……”李德裕低声重复,笑意更深,“好名字。” 小象似乎听懂了一般,欢快地甩了甩鼻子,发出短促的鸣叫,逗得刘绰笑弯了眉眼。 李德裕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柔软一片。 他想,或许这便是世间最珍贵的礼物——不是金银珠玉,而是能让她露出这般笑容的每一刻。 阴暗潮湿的天牢深处,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李谊蜷缩在角落,亲王华服早已污秽不堪。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抬头,看到皇帝独自站在牢门外,明黄龙袍在昏暗中刺目如烈日。 “来看我笑话?”李谊嗓音嘶哑。 皇帝示意狱卒退下,隔着栅栏凝视他:“朕不会杀你!” “为何!”李谊扑到栅栏前,镣铐哗啦作响,“当年你能毒杀父王,为何不直接杀我?” “因为朕要天下人看看,昭靖太子的儿子是何等忘恩负义!”皇帝猛地逼近,眼中寒光慑人,“谊儿,这些年朕给你的荣宠还不够多?你为何就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李谊狂笑,笑声在地牢中回荡:“荣宠?那本该就是我的!我父王才是先帝最爱的儿子!若非你下毒手,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本该是他!而我——”他扯动镣铐,“将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何必要乞求你的施舍?” 皇帝静静看着他癫狂的模样,突然道:“因为崔氏,你父王确实最得先帝宠爱。” 李谊愣住。 “大历八年五月廿一,先帝密召宰相,议废太子。”皇帝一字一句道,“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不待回答,他继续道:“郑王向先帝进谗,说朕勾结边将,意图不轨!来日他若登位,可会给朕留一条活路?” 李谊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不不可能” “人是朕杀的,你以为先帝为何不追查?因为他心知肚明!”皇帝眼中浮现三十年前的雨夜,“这皇位之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换作是你,你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牢内死寂,唯闻火把噼啪。 良久,李谊颓然跪地:“那你为何不把我一起杀了?要留我在这世上受尽欺辱!” “朕答应了先帝,要善待他的子孙。”皇帝转身,龙袍扫过潮湿的地面,“收养你,是先帝的旨意!” 脚步声渐远,李谊突然嘶吼:“李适!你杀了我!就像当年对待我父王那样!你杀了我!” 皇帝驻足,却未回头:“朕既答应了先帝,就不会杀他的子孙。但朕死后你怕是连全尸都不会有!” 铁门轰然关闭,黑暗中,李谊的呜咽如困兽哀鸣。 第361章 士为知己者死 舒王府被神策军团团围住的第三日,府中女眷终于获准在偏厅相见。 舒王妃端坐在主位,发髻纹丝不乱,唯有眼底的血丝泄露了连日的煎熬。 “阿娘,不能再等了!”李霓声音压得极低,“那些阉奴今早又抬走两个婢女,说是送去掖庭局审问。谁不知道杨志廉的手段?再拖下去,阖府上下都要被他们活活折磨死!” 舒王妃目光扫过厅外持刀的禁军,端起茶盏的腕子稳如磐石。 “是啊,霓儿,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父王和兄长还在宗正寺受苦,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们!” 李霓抹去眼泪,咬牙道:“母亲,我们还能找谁?如今朝中人人避我们如蛇蝎,谁敢为我们说话?” 舒王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升平公主是你父王的亲姑母,是你祖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是郭家妇,女儿嫁给了广陵王,又迎娶了李畅,若能求得她出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霓犹豫道:“可她向来势利,连女儿跟郭四郎的婚约都不再提了,会帮我们吗?” 舒王妃苦笑:“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只能一试了。” 暮色将倾时,李霓换上粗使婢女的靛蓝布裙,在舒王妃吸引住禁军注意力的掩护下混出了府。 母女俩想的是,因着与郭四郎的婚约,就算被抓住了也会有登门的借口。 升平公主府,花厅内熏香袅袅。 升平公主斜倚在软榻上,正悠闲地品着茶,身旁的侍女轻轻为她打着扇子。 “公主,宝安郡主求见。”一名侍女匆匆而来,轻声禀报。 升平公主眉头一皱,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她来做什么?” 侍女低声道:“说是……有要事相求。” 升平公主冷笑一声:“如今舒王府已是过街老鼠,她们还敢来求我?”她本想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她进来。” 片刻后,李霓被引入花厅。 她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姑祖母,求姑祖母救我父王姓命!” 升平公主故作惊讶:“哟,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李霓不肯起身,伏地哭道:“姑祖母,如今我父兄都被关在宗正寺,生死未卜。求您看在跟祖父一母同胞的份上,向陛下求情,饶他们一命!” 升平公主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淡淡道:“舒王谋逆,证据确凿,陛下已是格外开恩,幽禁到死,也未牵连府中女眷。你们不感恩戴德,还敢来求情?” 李霓抬起头,眼中含泪:“姑祖母,父王只是一时糊涂,他毕竟是祖父的血脉啊!您是他的亲妹妹,难道忍心看着兄长绝后吗?” 升平公主眼神一冷,语气陡然凌厉:“绝后?舒王谋反时,可曾想过会连累本宫?如今事败,倒想起血脉亲情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霓,声音冰冷:“本宫虽是昭靖太子的妹妹,但更是大唐的公主。谋逆之罪,罪无可赦!你若识相,就乖乖回府闭门思过,别再给本宫添麻烦!” 李霓脸色惨白,颤声道:“姑祖母,您当真如此绝情?我与四郎可是有婚约的,即便救不了父王,您能救救我么?” 升平公主嗤笑一声:“绝情?本宫只是明哲保身罢了。你若再纠缠,休怪本宫不客气!”她一挥袖,厉声道:“来人,送客!” 府中侍卫立刻上前,将李霓“请”了出去。 府门外,李霓眼中满是恨意。 望着紧闭的朱红大门,她惨然一笑:“她心中只有自己的儿女,何曾在意过兄长的血脉?阿娘,我们……终究是求错了人。” 难道父王和兄长就只能等死吗? 李霓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临行前舒王妃的嘱托:“若她不管,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我们。” “谁?” “明慧县主,刘绰。” 牢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在阴暗的甬道中弥漫。 李纯踩着石阶缓步而下,广袖中藏着一方雪白丝帕,不时掩住口鼻。 “殿下小心。”身后内侍提着灯笼,照亮了牢房深处那个挺直脊背的身影。 裴静之盘坐在草席上,囚衣污浊却穿戴整齐,听见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裴先生。”李纯在牢门前站定,声音温和,“听闻先生出身河东裴氏?” 裴静之这才抬眼,嘴角扯出一丝讥诮:“广陵王亲临,是要观瞻将死之人的丑态?” 李纯挥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自己撩袍坐在狱卒搬来的胡床上。 “先生误会了,先生大才,何必自弃?舒王谋逆已是穷途末路,东宫求贤若渴,先生若愿转投东宫,小王定保先生无虞。” 裴静之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石壁间回荡。 “忠臣不事二主,裴某此生只效忠舒王殿下一人,殿下还是不要浪费口舌了。” 李纯微微蹙眉:“小王知道,舒王于先生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裴静之猛地攥紧拳头,“不,是再造之恩!当年若非舒王收留,我早已是渭水河畔一具浮尸!”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疤痕:“那年我投水自尽,是舒王殿下将我救起!你们借由明慧县主的榷场方略,从内部分化了守捉郎。可冯无忧那样的莽夫都能为舒王殿下死战,裴某难道还不如他?” 灯笼摇晃,李纯看清了那道横贯胸膛的伤疤——那不是刀剑所伤,而是被粗糙的船桨刮出的深痕。 “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何必” “殿下可知道韦家灭门案?”裴静之突然打断他,眼中燃起幽暗火焰。 “就是那个被猫鬼灭门的韦氏旁支?” 李纯心头一跳。 猫鬼案牵连甚广,韦氏灭门案至今仍是悬案。 “十六年前,那家的嫡女韦萱,与我青梅竹马,定有婚约。她常抚琴给我听”裴静之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像是怕惊扰什么,“可家父早逝,我家道中落,韦家人便不想履约了。我登门跪求了许久,韦家才答应给我三年时间,只要我能金榜题名,便不退婚。谁知却不过是他们的权宜之计。” 灯笼“啪”地爆了个灯花,照亮裴静之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 “我发奋读书,却接连两次不中,第三年中了进士,便再次登门求娶。”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韦家人却说说等我过了吏部铨选被授官了再来娶她。” 裴静之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什么吏部铨选,他们就是觉得我身无倚仗,即便中了进士,也没什么前途。早就将萱儿许给了户部侍郎之子。” 牢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那天夜里,萱儿投缳自尽了。”裴静之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最后一次见到萱儿,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为了与我的情意,不惜以死相抗。萱儿是被他们逼死的,所以那一家人都该死!都要为萱儿偿命!” 李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裴静之谋划那灭门案是为了给当年的裴萱报仇。 他叹了口气道:“先生如此大才,若通不过吏部铨选,何不走举荐这条路?若是当日能投到东宫门下,进士出身,怕是早就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 李纯是想提醒裴静之,跟着舒王这么多年,他也只是在舒王幕府中待着,没有实实在在的朝职,终究是被耽误了。 岂料裴静之却冷笑道:“我最早带着诗文去求见的就是东宫的两位谋士,他们早年曾受过家父的提携。不料却被当众羞辱——他们说我的策论是‘痴人说梦’,把我的诗稿扔进了火盆!” 李纯面色骤变。 合着还是自己人嫉贤妒能把人才给推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裴静之忽然诡异一笑,“那两位谋士是怕我入了东宫,抢了他们的位置。裴某走投无路、心灰意冷之际,是舒王殿下救下了我的性命。” “东宫属官众多,许多事小王与父王也不能尽知。先生何不将此二人的姓名告知,小王回去便为先生出气!” 李纯刚说完就想到,他能为了裴萱设计灭人家满门。这两个小属官,想必也早就被他给报复了。 果然,裴静之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殿下明白了吗?”裴静之整理好衣襟,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是舒王殿下给了我报仇的机会。静之此生,只认舒王一个主公。士为知己者死!萱儿,我来陪你了!” 说完,裴静之便咬断了舌根。鲜血从他嘴角汩汩流出,可他的嘴角却挂着笑,仿佛看见了梨花树下抚琴的少女。 第362章 秋游奇遇 长乐坊·杨宅。 “人去了哪里?”杨志廉逗着笼中雀鸟问。 探子回报:“回将军,宝安郡主去了升平公主府,哭求许久才进府,没多久就被轰了出来。之后又去了明慧县主府。” 杨智廉笑了。 “这对母女倒是会挑人去求。升平公主和明慧县主都与东宫渊源颇深。一个与郡主有婚约,一个有师徒情意。县主见她了?”杨志廉挑眉,转身。 “没有,县主府的管家根本就没让人进门。不过明慧县主也没有揭发宝安郡主私逃出府的事!” “无妨,满朝文武都以为明慧县主是太子党,只有圣人和咱家知道,刘县主无党。她心中装着大义,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所以,她说的话,圣人才爱听。” “那此事还要不要报给东宫?”探子问。 “舒王府那边,东宫自己有人盯着呢!你只将广陵王密会裴静之的事递到东宫就好!” “遵命!” 探子退下后,笼中鸟儿吃了虫子兴奋地跳了跳。 杨智廉看着鸟儿,悠悠道:“乖乖,这对父子也很有意思!做阿耶的被害到口不能言差点死掉,做儿子的竟充大度,要收买人心?有趣,实在是有趣!” 秋日的终南山层林尽染,金黄的银杏与火红的枫叶交织成绚烂的锦缎。 山间雾气缭绕,宛如仙境。 刘绰和李德裕的马车缓缓驶入山脚下的别院,云岫和灵霁跟在车后,象蹄踏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地方真美!”刘绰跳下马车,深吸一口带着松木清香的空气,眼中满是欣喜,“二郎,你家的别院竟藏在这样的好地方!” 仆从们开始搬搬抬抬。 李德裕笑着牵起她的手,“这别院是阿耶早年置办的,他喜欢清静,常来此着书立说。如今正好便宜了我们。” 他指了指远处的山林,“先稍作休整,明日我带你去打猎,听说这季节山里的獐子最是肥美。” 刘绰眨了眨眼,俏皮道:“我怕是要先带上胡缨去拣栗子,若兰的婚宴就在十月初八,她还等着我的糖炒栗子做甜点呢!” “别忘了,还有我们的婚宴!” 李家的钟南别院坐落于终南山麓一处向阳的缓坡上,背倚苍翠山峦,前临蜿蜒溪流,四周古松环抱,远远望去,青砖黛瓦掩映在斑斓秋色中,宛如一幅天然水墨画。 别院依山势而建,门前一条碎石小径蜿蜒穿过枫林,落叶铺就金黄地毯。 溪水自西侧山涧流下,在院前汇成一泓清潭,潭边设有一座六角凉亭,亭柱上爬满枯藤,檐角悬着铜铃,秋风拂过,铃声清越,与潺潺水声相和。 别院呈三进格局,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文人的雅致与实用。 前院青砖铺地,两侧栽着修竹与药圃。角落一口古井,井台磨得光滑,显是常年使用。东厢是门房与仆役住所,西厢则改作了马厩与象棚,云岫和灵霁正悠闲地咀嚼着新鲜的干草。 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主院。 正堂悬着“静观斋”匾额,笔力雄浑,是李吉甫亲题。 堂前两株老桂树开得正盛,枝干盘曲如龙,树下设石桌石凳,桌上刻着棋盘,显然常有人在此对弈。 主人家的书房和寝居便在此,另有一间小阁楼,推窗可见群山连绵。 后院墙外是一片野栗林,是这几年李德裕让人移栽过来的。 屋内陈设简洁而考究。 正堂正中一幅《终南积雪图》,下设紫檀翘头案,案上供着青铜香炉,青烟袅袅。 两侧书架堆满竹简与线装书,墙角立着一柄乌木杖,杖头雕成松鹤,是李吉甫登山所用。 书房临窗一张大案,堆满舆图、稿纸与算筹。 墙上挂着一把古琴,琴尾刻“松风”二字,漆色温润。 寝居里都是一样的布置:素纱帐、青瓷枕,床榻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盏雁足灯,灯罩上绘着星图。最特别的是窗下的暖炕,炕桌可升降,冬日既可伏案写作,又能煨茶取暖。 别院虽不常住,却打理得一丝不苟。 瓦片无一片残损,檐下蛛网皆无,木柱门窗漆色如新,榫卯严丝合缝,毫无吱呀之声。 庖屋的灶台擦得发亮,柴垛整齐码在廊下,连水缸里的瓢都挂在固定位置。 李德裕推开书房窗户,山风裹着松香涌入。 他回头对刘绰笑道:“阿耶常说,这屋子‘有山野之趣,无市井之喧’——如今看来,倒是与你最相配。” 看着这既低调又不失格调的别墅,刘绰忍不住赞叹:“不愧是赵郡李氏,连别墅都这么有品位!” 李二见她喜欢,心中满足,“这别院是阿耶亲自设计的。小时候跟着他来过几次,如今都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那点绘图做旧的本事也都是跟阿耶学的。” 次日清晨,李德裕换上猎装,腰间别了弓箭,英姿勃发。 刘绰力气小,拉不动弓,就打算先骑上象、哼着歌、拣栗子。 要想打猎,她只能用枪。 将人送到栗子树多的地方,李德裕俯身在刘绰额间落下一吻,“我去去就回,你骑象时小心些。” “知道啦!”刘绰挥挥手,目送他带着几名护卫消失在林间小径。 她转身对胡缨笑道:“走,咱们带云岫和灵霁进山!” 灵霁年纪小,走起路来蹦蹦跳跳,鼻子不时卷起地上的落叶玩耍。 云岫则沉稳得多,驮着刘绰,偶尔用长鼻轻甩,似在提醒她注意陡坡。 山间栗子树硕果累累,胡缨麻利地爬上树干摇晃枝桠,栗子便如雨点般落下。 刘绰从象背上跳下,弯腰捡拾,裙摆沾了晨露也浑然不觉。 “娘子,那边好像有人!”胡缨突然压低声音,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刘绰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正俯身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写写画画。 他身着简朴的靛青色短打,腰间挂着水囊和罗盘,身旁三名随从背着工具和武器,或立或蹲,警惕地环顾四周。 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手中的图纸——那不是寻常的山水画,而是一幅精细的地形图,山势走向、溪流分布皆标注得清清楚楚。 刘绰眯起眼,竟从图纸一角辨认出了李家别院的位置! 第363章 初见未来阿翁 刘绰的目光在中年男子手中的图纸上停留片刻,心中暗自思忖:此人精通测绘,看他衣着简朴却气度不凡,随从又带着武器,莫非是朝廷派来勘察地形的官员?又或是军中之人? 可钟南山什么时候成了战略要地? 这附近可还有谁家的别院或者宅子? 她正思索间,云岫突然兴奋地甩着鼻子,朝男子的方向迈了几步,发出欢快的鸣叫。 中年男子闻声抬头,目光与刘绰相遇,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 刘绰也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可就是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 心中惴惴,主要是如果真的在工作中见过,自己却不认得了,还真是尴尬。 “这位小娘子,可是迷路了?”男子收起图纸,声音沉稳有力。 啊,原来他也不认得自己。 刘绰见他态度友善,便跃下象背,上前行了一礼道:“先生多虑了,我就住在这山下,今日特来山中拣些栗子。” 不确定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让菡萏等人跟着过来,多一个人反倒会增加胡缨的保护负担。 若真有危险,远处的人还能报信。 男子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云岫和灵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两只象倒是罕见,小娘子好雅兴。” 刘绰笑道:“它们性情温顺,陪我出来散心罢了。倒是先生,方才见您在绘制地图,可是为朝廷办事?” “老夫游历山川,惯爱记录地形。”男子笑着反问道:“小娘子对地图也有兴趣?” 刘绰点头:“略知一二。先生所绘之图精准细致,想必是行家。”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索性将图纸展开,指着其中一处道:“小娘子既住在此处,可知这山间溪流的源头在何方?” 刘绰凑近细看,发现图纸上标注的正是终南山的水系脉络。 宫中用冰大都取自钟南山,她曾在冰务司查阅过相关文献,便指着图纸道:“此溪发源于北麓的‘寒潭’,冬日结冰,夏日清凉,是山中活水之源。” 男子眼前一亮:“小娘子果然见多识广!”顿了顿又道,“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姓刘,家中行五,先生唤我刘五娘即可。”刘绰莞尔一笑,反问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从何处来?” 男子捋须笑道:“老夫姓李,家中行三,人称李三郎。” 刘绰心中一动:李三郎?莫非是李德裕的族人?可他家族实在太大,两人尚未成婚,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她正欲再问,男子却指着图纸上的另一处道:“五娘可识得此处?” 刘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摇头道:“此地地势险峻,少有人居。不过山腰处有一座道观,名为‘清虚观’,香火颇盛。” 男子点头:“我从南方来,昨夜便宿在此处。” 两人相谈甚欢,从山川地理聊到风土人情。 男子见识广博,谈吐风趣,甚至主动命手下之人帮着拣栗子。 刘绰也不拘束,偶尔还提出些独到见解,引得男子连连称赞。 “五娘小小年纪,怎会知道这么多山川水文的知识?” 刘绰自然不好说自己上辈子也算是游过大江南北的,谦虚道:“李先生过奖了,我就是杂书读得多了些。” 很快,不止几个人带来的小背篓,就连象背上的箩筐也满了。 刘绰这才惊觉与男子聊了许久,正欲告辞,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李德裕带着护卫策马而来,远远便喊道:“绰绰!” 他所获颇丰,脸上还带着狩猎后的红晕。 刘绰转身挥手:“二郎!” 李德裕勒马停在她身旁,目光落在中年男子身上,先是一愣,随即翻身下马,恭敬行礼:“阿耶!” 刘绰瞬间呆住,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眼前这位“李三郎”,竟是自己的未来公公,李吉甫! 李吉甫哈哈一笑,拍了拍李德裕的肩膀:“裕儿,为父昨夜宿在清虚观,本想今日入城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先遇上了五娘。” 李德裕眼中满是欣喜,转头对刘绰道:“绰绰,这是我父亲。想不到,你们已经见过了!” 刘绰连忙行礼,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见过李伯父……方才不知身份,多有失礼。” 头回见未来公公,该装的时候还是得装一下的。 李吉甫摆手笑道:“无妨!五娘聪慧机敏,与老夫相谈甚欢,何来失礼之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德裕一眼,“难怪裕儿如此牵肠挂肚,五娘果然灵秀过人!” 李德裕耳根微红,眼中却满是骄傲。 刘绰这才明白,为何男子对地图如此精通——李吉甫不仅是朝中重臣,更是精通地理的大家!她偷偷瞥了李德裕一眼,心中既羞又喜:今日这场“奇遇”,倒是意外之喜。 日头渐中,天气热了起来。 李吉甫挥手道:“走,回别院再叙!” “好,阿耶,我打了些野味回来,正好烤着吃。” 李德裕一点也不避讳,牵起心上人的手就走,被刘绰瞪了一眼:怎么不早说,你阿耶在这儿! 李二无辜地耸耸肩,用口型回道:“阿耶只说回来,却没说哪天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会在。” 李吉甫回头看了看眉来眼去的儿子和未来儿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也好,让你们尝尝阿耶烤肉的手艺!” 刘绰有些拿不准,头回见未来阿翁,她也没准备啥礼物,直接胡吃海塞合适么? 见刘绰望过来,李二小声道:“阿耶走南闯北,遍尝各地美食,做得烤肉极为好吃。就是极少亲自动手,今日多亏了绰绰,让小生有此等口福。” 几人回去休整了没多久,院中便飘出烤肉的香气。 李吉甫亲自下厨,烤的野兔外焦里嫩,刘绰吃得赞不绝口。 席间,李吉甫问起刘绰的冰务司差事,两人越聊越投机,从朝政到民生,再到李二小时候的糗事,笑声不断。 李二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他悄悄凑到刘绰耳边,低声道:“看来,我阿耶很喜欢你。” 刘绰耳根一热,小声回道:“那当然,本姑娘人见人爱。” 李二轻笑,“是是是,绰绰最厉害。” 知道刘绰为何没跟着李德裕一起去狩猎后,李吉甫道:“五娘莫恼,明日老夫送你一张拉得动的弓。” 话落,刘绰还在懵逼中,李德裕连忙道谢,“那就有劳父亲了!绰绰,我阿耶会做弓弩。我小时候用的小弓,就是他亲手做的。” 能得未来阿翁如此重视,刘绰也是受宠若惊,忙道:“多谢伯父!” 午后,三人又去山中道观游玩了一番。 夜深人静时,刘绰躺在客房的床上,回想这一天的奇遇,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秋游的第二天就遇到了未来公公? 不过,这样的见面方式,似乎也不错。 第364章 三斗弓与秋梨膏 翌日清晨,刘绰梳洗完毕时,院中已传来规律的凿木声。 她推开窗棂,只见李吉甫正坐在桂树下的石凳上,膝上横着一截泛青的柘木,手持半圆凿细细修整弓臂的弧度。 晨光透过枝叶间隙,在他深青色的袍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伯父起得真早。”刘绰快步走到院中,行了一礼后便好奇地蹲在一旁。 柘木表面已刨出流畅的曲线,两端刻着精巧的弦槽。 李吉甫抬头笑道:“柘木需阴干三年才能制弓,这块料原是备着给裕儿及冠时用的。” 他取过浸在米浆中的牛筋,手指灵活地分缕搓捻,“听闻五娘精于格物,可知制弓与制冰一般,讲究‘顺势而为’?” 刘绰眼睛一亮:“就像硝石结晶需循温度变化,弓臂的弧度也要顺应木纹?” “正是。”李吉甫眼中闪过赞许,将一块桦树皮递给她,“这是拓好的尺寸模子。” 桦树皮上墨线勾勒着精密的刻度,刘绰发现弓弭处特意收窄了三分。 李德裕不知何时凑过来解释道:“阿耶昨夜看了你执筷的姿势,说你的拇指关节比常人灵活,弓握处要削薄些才趁手。” 刘绰耳根微热。 昨日不过闲聊几句,这位未来阿翁竟连这些细节都记在心上。 李吉甫也转头对刘绰解释,“裕儿随他外祖,天生臂力过人。倒是五娘这般灵巧的腕子,更该讲究些。” 饭后,刘绰带着胡缨进山采回满筐野梨。 正是制作秋梨膏和梨膏糖的好时节,她昨天无意间发现几颗野梨树便记在了心里。 用饭时,又听李吉甫提起自己的长孙这段时间有些肺热咳嗽,却怕苦不喜欢喝药。 刘绰便吩咐人备好其他药材配料,将制作秋梨膏和梨膏糖提上了日程。让李吉甫带上进程,权当一份实用的见面礼。 刚进院门就闻到淡淡的桐油香——李吉甫正在给成型的弓胎上漆。 原本粗粝的木胎已裹上素麻,缠着暗红色的丝弦,弓身还雕了缠枝莲纹。 “试试?”李吉甫将弓悬在支架上推过来。 刘绰双手接过,沉甸甸的柘木透着油润的光泽。 她按李德裕平日所教搭箭开弓,竟比寻常步弓省力大半。 “这” “弓稍用了水曲柳衬里,蓄力多三分。此弓满开三斗半,既不会伤臂,又够射穿狐皮。”李吉甫抚着弓弰解释道。 挺好,长安少年平均水平是3斗(16公斤)。 在挽弓这方面,她坐小孩那桌坐得很舒服。 刘绰郑重行了一礼:“谢伯父厚赐。” “不妨事。”李吉甫捋须微笑,“裕儿十岁就能开六斗弓(约32公斤),射穿三重麻靶!” 现如今,新卒三月习射,六斗为合格。 李德裕“十岁挽强”,可见自他们分别后,他练得有多凶。 刘绰惊讶地看向李德裕:“这已超过府兵选拔标准了!” “全靠阿耶特制的拓木弓。”李德裕笑着比划,“弓弰镶了铜片配重,像这样” 他左手虚握做了个引弦动作,右肩肌肉在绢衫下显出流畅的轮廓。 乖乖,这倒三角的身形! 李吉甫适时道:“我们虽不是武将世家,可这些年,裕儿每日晨起都要拉弓三百次!从不间断!” 刘绰轻吸一口气,脸颊微红。 她就说,他身板结实得不像话。 原来是这么练出来的。 正指挥仆人处理刚猎到山鸡的李德裕闻言却差点绊倒:“阿耶!” 这就像一个暗自苦读的优等生,一直以不用多努力就能轻易得高分的样子示人,却突然被家长揭穿了真相。 他有些尴尬。 刘绰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以为他又像昨晚那样,因为李吉甫提及他小时候的事有些羞赧。 暮色渐浓时,刘绰在庖屋架起陶瓮。 野梨去皮挖核,加入川贝母与枇杷叶文火慢熬。 李吉甫像个好奇宝宝一样,负手站在门廊下,见她用细纱过滤梨渣,忽然道:“贞元三年岭南平叛时,听闻军中医官用这法子治喉痹。” “伯父见过川贝母配伍?”刘绰惊讶地抬头。 “略识得几味草药。”李吉甫望着蒸腾的水汽,“你这加蜂蜜的时机把握,可是为护住药性?看你手法娴熟,倒不像是第一次做。” 刘绰似不经意道,“在彭城时,我曾用这个法子救过整营士兵的咳喘症。那年寒冬药材断绝,只好用土方。自此,张将军那里就成了惯例。我家每季也会熬些分给邻里!” “五娘真是仁心仁术!”李吉甫望着灶火,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札记,“这是老夫这些年记的各地药材分布,或许对你有用。” 初时,李德裕说想迎娶彭城刘氏的五娘子时,他其实并不乐意。 以为儿子涉世未深,跟着去了一趟彭城,怕不是被刘氏父女给唬住了。 后来,收到刘坤的书信。他既欣赏刘坤的好书法,又记起了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进士。 印象大为改观。 听闻彭城刘氏家风极好,五房这一支更是没有纳妾的习惯。 这点他很欣赏。 越是家风严谨的世家,越不会纵容子弟纳妾。 大好男儿成家之后便该建功立业,而不是困在女人堆里享乐。 他就是只守着一个娘子过日子的。 女人多了麻烦,耽误他着书立说。 有了妾室和庶出子女,只会搅得家宅不宁。 所以,当听说刘五娘子不许郎君纳妾时,他一点不觉得刘绰跋扈霸道,反倒觉得她活得通透。 与刘家结亲,唯一让他有过犹豫的地方是,刘翁在世,五房这一支却分家了。 堂兄弟之间本就该守望相助,哪有刚得势就不管穷亲戚的道理。 兄弟不和的家族岂能长久兴盛? 可刘家对外那个不想让其余几房生出依赖某一房的心思来的说辞倒也说得通。 他虽不在长安,长安城中发生的事却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自己的亲家,他更是让人暗中多有保护。 因此,他知道,刘家人是分家不断亲。 这些年,不管是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前往长安投奔,刘坤一家都招待得极好。 二房的女儿更是嫁到了许家。 昨夜听刘绰说,三房的五郎即将前往西域榷场。五房母女俩如今也还在长安,他还特地又命人多备了几份礼。 刘绰翻开泛黄的纸页,在“山南道”条目下看到密密麻麻的批注,甚至还有几幅水磨构造图。 她正要询问,却见李吉甫已走向院中,背影融进橙红的霞光里。 李德裕低声道:“阿耶今早收到急递,明日要赶回长安。” 柴火噼啪作响,梨膏渐渐凝成琥珀色的稠浆。 刘绰将熬好的糖浆倒入模具时,桂花的甜香混着梨膏的清气,漫过满院秋霜。 用饭时,李吉甫郑重对刘绰说了明日便要入城的事,还不忘调侃:“你们两个之前都忙,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可以多玩几日,散散心!我这个糟老头子就不杵在这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刘绰却没像寻常女娘那样有什么娇羞之意,反倒明朗地跟着笑了起来。 李德裕一直注意着未婚妻的表情,见她这样,不由好奇:“绰绰,你笑什么?” “我想起一个有趣的说法!”刘绰满面笑意道。 李吉甫也来了兴致,追问:“什么说法!” 刘绰也不卖关子,特意肃了肃面孔,学着市井百姓的口吻道:“这权贵人家的宅子啊,多半都是替管家修建的!很多宅子,他们怕是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天!” 闻言,无需过多解释,李家父子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吉甫外任多年,除了这几天他们过来了,大部分时间里,这终南别院一直都是负责看护的仆从们在居住。 主人们不在,仆从们赏着美景,住着豪宅,这日子想想都美啊! “裕儿,想不到五娘倒是跟你促狭到一块儿去了!妙极妙极!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儿!”李吉甫觉得这说法实在妙趣横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刘绰佯装生气道:“伯父!” 哪个女孩子在听到长辈说她是促狭鬼时,都得适时给点反应。 李吉甫作势要打,三人笑作一团。 第365章 婆媳初见 虽然李吉甫说了他们还可以再玩几天,但许久不见的老父亲回来,做儿子的却在外面约会,终究是不合礼数的。 刘绰和李二便也跟着一起回城。 “五娘,你难得跟裕儿出来游玩,倒是我扰了你们的终南山之行。” “伯父说的哪里话,终南山秋色虽美,但来日方长。您难得回京,我们自然要一同回去。二郎也要在您身边尽孝啊。” 李吉甫捋须微笑,眼中满是欣慰:“五娘果然知礼懂事,二郎这小子好福气!” 对于刘绰这个儿媳妇,李吉甫是越看越喜欢。 他的儿子很优秀。 但刘绰同样优秀。 他看得出,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很相配。 马车驶入长安城时,刘绰掀开车帘一角。 朱雀大街上熙攘如常,仿佛前些日子的宫变从未发生。 风暴已经散去,就像从未来过。 回城后,李吉甫忙于述职和朝中事务,李德裕全优毕业后在御史台实习,刘绰则提前销假回到冰务司处理积压的公务。 就是这么惨,虽然未满十八岁,但刘绰和李德裕都已经是大唐帝国的社畜了。 李德裕是实习公务员。 而刘绰不仅是正经公务员,还是品阶不低的公务员。 她还动用了一下手上的关系和特权,把贬出去的韩愈给调回了长安。 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当初在关中“赊借粮食”时许下的话也并非全是招摇撞骗,她今年真的把榷冰权优先给了那些豪族。 如今,有了张敬则这个节度使钳制,她在长安又把李实父子给收拾了。 连削带打下来,关中这些豪族怎么也会消停几年。 二十多天后,李德裕的母亲和兄嫂终于抵达长安。 这些年,李德裕年节时一直都是厚礼拜望。 李家人回长安,按礼数,刘家人也要有所表示。 婚期将近,又到了旬休日,两家人便定了在李府吃顿家宴,顺道商讨一下大婚的事。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真正面对时,刘绰仍不免紧张。 未来婆婆出身河东薛氏,是将门之女,据说性格刚毅果断。 而大嫂韦氏则来自京兆韦氏南皮公房,是典型的京城贵女,精通礼仪交际。 总之,跟李、薛、韦这样的老钱家族比起来,蔫了很久又突然支楞起来的彭城刘氏这一支属于暴发户。 晨光初透,曹氏便催着刘绰起床了。 铜镜中映出刘绰披发素面的模样,菡萏正用榆木刨花水为她抿紧鬓角。 镜台旁有侍女托着几件衣服在等待,都是几日前曹氏就备下的,只等着刘绰自己挑。 见亲家是很郑重的事,穿着不能逾制,也不能犯忌讳。 刘绰从一众浮夸的饰品里挑了几件插在发间。 “绰绰,今日可是要见亲家夫人的,不能穿得太素。”曹氏手里捧着一只鎏金妆匣,里头躺着几支新打的钗环,“你未来阿家是河东薛氏出身,将门之女,最重体面。咱们虽不比世家豪奢,可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刘坤立在屏风外,闻言轻咳一声:“依我看,倒不必过分华丽。弘宪兄是务实之人,李家又非浮奢之门,绰绰只需端庄得体便好。” 曹氏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女子见姑嫜,第一面便是‘下马威’。衣裳是门面,钗环是底气,咱们刘家虽非五姓七望,可也不能叫人觉得寒酸!” 刘绰失笑,指尖点了点那套藕荷色衣裙:“就这件,既不张扬,针脚又细密,衬得人气色好。” 等刘绰换好了衣裳,曹氏又取出一对累丝嵌宝的金镯子,拉过刘绰的手腕比了比,又摇头:“太俗。” 换了一对白玉雕花的,这才满意:“玉养人,也显品格。” 又从匣底取出一支点翠步摇,翠羽在光下流转如碧波。 她小心翼翼地为刘绰簪上,嘴里念叨:“绰绰,阿娘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走路风风火火的惯了,但今日一定要听阿娘的,不能太素了!” 刘绰望着铜镜,步摇轻晃,翠羽映得她眉眼如画。 曹氏接着嘱咐:“这做人阿家的看未来新妇都挑剔得狠。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世间最好的儿郎,谁家的女儿都配不上。想当年,你祖母看我是处处都不对,觉得我哪里都配不上你阿耶,可是磋磨了好一阵子呢!” 刘坤在旁边忍不住吐槽:“好好的,你翻这些陈年旧事给孩子听干什么?母亲如今对你难道不好么?” 曹氏立时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历来都是对女婿宽容,对新妇挑剔。如今阿家对我好,还不是因为我生的孩子有出息?那时候,你可曾护过我?” 说着还理了理刘绰腰间的金鱼袋。 只有六品以上才能佩鱼袋,四品以上才能佩金鱼袋。 刘绰是二品县主,自然佩戴金鱼袋。 跟吐蕃的和谈结束后,皇帝赏无可赏,只好将刘坤升到四品,特赐能够穿紫袍。 曹氏口中这些微妙的婆媳矛盾,刘绰都有印象。 这年头,越是大户人家,规矩越是大。 公婆都是大过天的。 哪怕他们愚昧昏聩不讲道理,做儿女的也只能忍着受着。 她忽然有些鼻酸,低声道:“阿娘,您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翻出来了?” 曹氏捏了捏她的脸,笑骂:“傻丫头,你是娘的女儿,娘不给你给谁?” 刘坤也知道,自己的娘子这些年的不易,柔声宽慰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 怕惹曹氏生气,他不好意思再嘱咐妻子什么,只好对女儿道,“绰绰,一会儿就咱们三个去拜访。亲家夫人若问起什么,如实答便是,莫要夸大,也莫要自贬。” 女儿如今见皇帝都是家常便饭,这些话其实是说给曹氏听的。 刘绰点头,心里却想:阿耶嘴上说着“不必太讲究”,一会儿的功夫,腰上的金鱼袋都抓了五六次了,可见紧张得不比她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藕荷色衣裙衬得肌肤如玉,白玉镯温润,点翠步摇轻晃,既不张扬,又处处透着精心。 出行工具用府中的,还是县主府的,又很是争论了一番。 最终,县主府的牛车缓缓驶入安邑坊,停在李宅门前。 虽然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但刘绰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 李德裕早已在门外等候,见她下车,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快步迎上前行礼:“伯父、伯母、绰绰,你们来了。” 又小声对刘绰道:“绰绰今日格外好看。” 刘坤很想当作什么都没听到,还是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曹氏则笑着点头:“二郎久等了。” 李德裕引她们入内,边走边低声道:“阿耶阿娘还有兄嫂他们已在正堂等候。” 刘绰微微颔首,心跳如擂鼓。 穿过两道回廊,正堂已在眼前。 堂前阶下站着两名侍女,见他们到来,立刻掀开帘子通传。 踏入正堂,刘绰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主位上的薛氏。 她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端庄,眉宇间透着几分英气,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约的玉簪,身着深青色襦裙,整个人看起来既威严又不失温和。 “河东薛氏,果然是将门风范。”刘绰心中暗道。 “亲家来了!文饶兄,许久不见!”李吉甫笑着起身相迎。“人来就好,怎么还带了这么多礼物?” 薛氏转头看向刘家三人,目光在刘绰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上扬:这便是明慧县主刘绰?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灵秀。 刘绰也跟着行礼拜见:“晚辈刘绰,见过李伯父、薛伯母。” 薛氏笑着伸手扶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她下拜的动作:“县主乃二品命妇,如今你与二郎尚未成婚,按礼该是老身向你行礼才是。” 刘绰心头一跳,抬眼对上薛夫人含笑的眸子,那里面透着几分疏离与轻视。 难道我与二郎的婚事,她阿娘并不赞成? 可李吉甫明明挺喜欢她的啊! 还是说她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是我想多了? “伯母折煞我了!在长辈面前,哪有晚辈的道理?”刘绰笑着道。 薛氏却顺势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拍了拍,眼中笑意更深:“真是好孩子,到这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必拘礼!” 却并没有跟曹氏打招呼,刘绰眉头微蹙。 倒是李吉甫周到地迎接了刘坤和曹氏,又朗声笑道:“都别站着了,快入座!” 李德裕看到薛氏亲昵地拉着刘绰的手,心中欢喜得紧,耳根不由红了。 他就知道,他的绰绰人见人爱。母亲只要见了绰绰,就知道她有多好。 正说着,回廊转角传来环佩叮当声。 一位身着湖蓝襦裙的年轻妇人牵着个总角小儿走来,未语先笑:“这便是五妹妹?桓儿调皮,我刚带他重新梳洗了一番,来得迟了,妹妹莫怪。” 刘绰立刻明白,这位便是大嫂韦氏了。 她相貌虽不算出挑,却也清秀可人,举止优雅,说话时眼角微微下垂,天然带着三分笑意。 一看便是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 她手里牵着的孩子约莫四五岁,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刘绰。 “见过大嫂。”刘绰刚要行礼,韦氏已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自家人不必客套。桓儿,快叫人,这可是你未来二叔母。” “二叔母长得好漂亮啊!”小童清脆地喊了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个草编的蚱蜢:“给叔母!” 众人皆笑。 刘绰蹲下身接过草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二叔母也有礼物给桓儿。” 里面是她特制的梨膏糖,做成小动物形状,裹着糯米纸,甜而不腻。 韦氏见状眼睛一亮:“这不是阿翁寄来的梨膏糖?多亏了五妹妹,桓儿路上还一直咳嗽,吃了这糖竟比药汤还管用。” 刘绰起身还礼:“嫂嫂客气了。” 韦氏浅笑:“早听闻县主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二郎好福气。” 李德裕的兄长李德修此时也走了进来。 他有着一张与李德裕颇为相似却更为成熟稳重的面孔。 剑眉星目,只是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竖纹,是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 刘绰忍不住多想,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烦心事,以至于早早就有了川字纹? “这位便是德裕的长兄!”李德裕介绍道,眼中带着对兄长的敬重。 “德修见过伯父、伯母、县主!”李德修声音浑厚,左手拇指上一道陈年疤痕若隐若现。“久闻明慧县主才名,今日得见,幸甚。” 刘绰行礼时悄悄打量这位未来大伯。 他只比李德裕高出半指,肩宽背阔,一袭靛青色圆领袍服衬得身形越发挺拔。 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沉稳的光芒,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坚毅,修剪得体的短须更添几分威严。 最让刘绰在意的,是站在薛氏另一侧的那位年轻女子。 约莫十五六岁,杏眼樱唇,肤如凝脂,着一身浅粉色襦裙,显得娇俏可人。 此刻,她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刘绰。 最后,薛氏转向那位粉衣女子,介绍道:“这是我娘家侄女薛媛,她母亲早逝,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这些年随着夫君外任,多亏了有她陪在身边。” 薛媛上前一步,盈盈一礼:“见过刘公、夫人,见过明慧县主。” 她的声音甜软,举止得体,但刘绰敏锐地察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敌意。 茶点早已备好。 众人落座后,薛氏与曹氏寒暄家常,韦氏则不时插话,气氛融洽。 刘绰端坐一旁,偶尔应答几句,大多时候保持微笑聆听。 菜肴精致丰盛,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县主不仅诗才出众,还执掌冰务司,政绩斐然,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席间,薛氏将话题转向刘绰,语气中带着赞赏,但眼神却有些复杂。 刘绰谦虚道:“伯母过奖了,不过是尽己所能,为朝廷效力罢了。” “听说县主还精通医术?”薛媛忽然问道。 “略通皮毛罢了。多亏前辈们指点,才侥幸救回几条性命。” 刘绰的话虽谦虚,语气却傲然得很。 表兄、表妹的,她没猜错的话,这又是一朵李德裕的烂桃花。 薛氏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德裕一眼:“难怪我家二郎对你赞不绝口。” 李德裕耳根更红,低头饮茶掩饰。 饭后,薛氏命人取来一个锦盒,算是见面礼,推到刘绰面前:“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快看看喜不喜欢?” 刘绰打开一看,是一套金镶玉的首饰,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 这份礼物不轻不重,算是刚刚好。 她取出项链虚戴着比了比:“喜欢,谢伯母厚赐,绰绰定当珍视。” 说到两个人以后住的院子,李吉甫提议大家一起去瞧瞧。 薛氏却道:“夫君将绰绰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见了也是喜欢得很!要不你们先去,我跟绰绰在后头好好说说话!二郎不是说,那院子他已经带绰绰看过了么?” “也好!”李吉甫邀请刘坤和曹氏道,“我久不在京中,修缮的事交给了二郎,文饶兄看看他的眼光。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开口。” 曹氏和刘坤听薛氏喜欢刘绰,心中欢喜还来不及,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欢喜地点头应是。 第366章 细节处见用心! 众人沿着回廊向新院走去。 薛氏刻意放慢了脚步,挽着刘绰的手落在后面。 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薛氏的指尖在刘绰腕间轻轻摩挲,似在掂量那对白玉镯的分量。 “绰绰啊,”薛氏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二郎这些年为了你,可没少吃苦头。” 她抬眼望向远处李德裕的背影,目光复杂。 “从忠州到长安,千里迢迢,风雪无阻。每逢年节,别人家团圆喜庆,他却总惦记着往长安跑……正月十六是他的生辰,可我这做母亲的,连儿子的面都难见上一回。” 薛氏对刘绰的感情其实很复杂:既满意又不满意。 刘绰为李德裕写下《元夕二首》,大大羞辱了裴瑾而名噪天下的事,她很喜欢。 因为即便这些年她不在长安,到了上元节,辖地的百姓们也会传唱元夕二首。 歌唱起来了,儿子和未来儿媳妇的爱情美谈自然也会被提及。 她也觉得与有荣焉。 可同样的,自从跟彭城刘氏定亲后,李德裕便开始两地奔波。 原本派个朝正使就能解决的事,李德裕却常要亲自前往。 只为了能多陪陪刘绰。 陪了刘绰,自然就不能多陪陪她这个当娘的。 李吉甫身为男人,为儿子能够在年少时就找到此生所爱感到高兴。 因为他自己的婚姻生活属于相敬如宾那种,他此生没试过那般对人牵肠挂肚的感觉。 觉得这对儿子来说,是一大幸事。 可对薛氏而言,没有哪个母亲喜欢自己的儿子愿意为了另一个女人赴汤蹈火。 儿媳妇若是愿意为了自己儿子赴汤蹈火她倒是乐意。 情深不寿。 夫妻之间举案齐眉就好。 虽然她欣喜于自己的丈夫自律专一,但她也希望李德裕能享享齐人之福。 他的儿子多优秀啊! 出身赵郡李氏,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如此小的年纪就能从国子监全优毕业。 若不是因为姓李,皇家公主也是娶得的。 彭城刘氏虽也算是世家大族,可刘翁这一房却是没什么出息的旁支。 刘坤甚至不能靠恩荫入仕,还要苦哈哈考进士。 好在刘绰如今成了县主,身份上勉强算是匹配了。 她其实也不喜欢裴瑾。 而是想亲上加亲,让薛媛跟李德裕在一起。 薛媛年幼时没了母亲。 后来兄长再娶,侄女在继室手底下讨生活,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不好。 到了忠州之后,她便将薛媛接到身边教养。 本想让儿子和侄女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哪里料到,李德裕去了趟彭城,回来就对刘绰念念不忘。 这些年,对薛媛也只有兄妹之情。 看出她的撮合之意后,更是变得客套疏离。 当李德裕为了刘绰连节度使韦皋的提亲都能拒绝时,她就知道儿子是铁了心的。 薛媛自己曾红着脸提过,只要能留在姑母身边,她愿意为表哥做妾,薛氏哪里肯答应? 别说刘绰不许夫君纳妾,以至于这些年,李德裕根本不让院子里伺候的人有母的。 就是刘绰同意,河东薛氏的女儿也绝不可能与人为妾。 薛氏早就想好了,回长安后,要给侄女谋个好亲事。 养在赵郡李氏的女娘,即便姓薛,那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所以,她拉着刘绰走在后面,也只是想敲打敲打刘绰,让她婚后能以夫为尊,不要整天在官场上打拼,这样只会折了儿子的面子。 如果刘绰只是二品县主,那其实没什么。 可她还是工部的冰务司郎中,小小年纪,手里有实权,官阶比李德裕还高。 这就很不妥当了! 刘绰指尖微微一蜷,面上却笑意盈盈:“伯母心疼二郎,绰绰明白。只是二郎重情,待友尚如此,何况至亲?他在长安时,常提起伯母的教诲,说您最是明理宽厚。” 她顿了顿,眼波轻转,“况且,二郎奔波,也不全是为了我。朝正使终究没有自家人处置得妥当。他在国子监求学,又入御史台历练,为的是前程。不过这些年……他两地奔波,我也是心疼的。” 李德裕回望了一眼。 薛氏眉梢一挑,手中团扇举至头顶替自己和刘绰遮了遮秋日暖阳。 扇面上绣的翠鸟羽翼分明,像要振翅扑来。 “你倒是会说话。”她轻笑一声,“可女子终究要以夫为天。你如今是县主,又掌着冰务司,风头太盛,难免折了男子的锐气。” 见李德裕转过身去,她将扇骨轻轻敲在刘绰手背上,不痛,却像一记警醒,“男人啊,面子比命重。你若真为他好,就该学着收敛些。难道成亲后,你还要在外抛头露面,日日去冰务司应卯不成?” 微风吹过,一株老桂树簌簌落花,金黄细蕊飘在刘绰裙裾上。 她低头拂去花瓣,声音轻如落蕊:“伯母教训的是。不过……” 她抬眼直视薛氏,眸中清亮如星,“二郎曾对我说,他爱的正是我这般模样——不必折翼困于金笼,也能与他比肩同飞。” 她指尖抚过腰间金鱼袋,流光一闪,“若我自缚手脚,反倒辜负了他的真心。您说呢?” 薛氏团扇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没料到这丫头竟敢直言顶撞,更没料到儿子竟连这等话都对她说过。 远处传来李德裕的笑声,他正俯身替小侄儿捡起滚落的藤球,侧脸在阳光下俊朗如画。 薛氏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知,当年韦皋愿以嫡女许配二郎,嫁妆足足能堆满半条朱雀街?” 她逼近一步,香气裹着压迫感袭来,“可他一心只有你,不管我给她找了多少门当户对的女娘,他连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这些刘绰倒是从来都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李德裕在长安被裴瑾和赵家那个惦记过。去了关中,又被张七娘和一众豪门贵女惦记过。 因为,李德裕从不在她面前提这些,以凸显自己的深情。 不过想来也正常,他相貌堂堂,是赵郡李氏的儿郎,李吉甫又是一方刺史,外任时想要结亲的人家怎么可能会少? 薛氏特意避开丈夫和儿子,躲在后面跟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想要提醒刘绰,自己的儿子很抢手,可选择的名门贵女很多。 你要懂得珍惜。 刘绰心想:我自然是珍惜的,还用你提醒? 她不退反进,袖中手指悄悄掐住掌心:“伯母,恕我直言——若二郎是贪慕权势之人,我反倒不会倾心于他。”她忽然俏皮一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您别看我这样,也是有不少好人家惦记的。我不也是看都没看,只选了二郎?” 薛氏一怔,随即失笑。 那两首让裴瑾沦为笑谈的诗,确实是她心头快意。 词句简单,就算她这种不怎么通诗文的都觉得好。 今日这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说法倒也有趣。 她欣赏刘绰的锋芒,却又恼她太过耀眼。 薛氏深深看了刘绰一眼,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走,别让他们等急了。” 她挽起刘绰的手向前走去,这次步子倒是快了许多。 风中传来她似叹似嗔的低语:“但愿二郎镇得住你……” 刘绰望着前方李德裕回头寻她的身影,轻声道:“伯母说得哪里话,我又不是妖精,哪里用得着二郎费心镇住我?” 话落,薛氏不知怎么就被戳中了笑点,朗声大笑起来。 为了避嫌,薛氏和刘绰说话时,薛媛没敢跟得太近。 反正自己姑母要跟刘绰说什么,她猜也猜得到。 那些话,姑母已经在她耳朵边唠叨过无数回了。 她只是没料到,刘绰这么快就把姑母给哄好了。 也不知道,她跟姑母说了什么。竟能逗得从心底里就不喜欢她的姑母,这般哈哈大笑!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来这些天,李德裕根本不让她进这个院子。 若不是趁着这次机会,她都不知道二表兄大婚要住的院子是什么样子的。 为了迎娶刘绰,姑丈家将院子修得分外用心。 院门悬一块檀木匾额,上书“栖云居”三字,笔力清峻,是李德裕亲手所题。 推开黑漆铜环的院门,迎面是一道青砖影壁,壁上嵌着一幅白玉浮雕,刻的是终南山云雾缭绕之景,山间隐约可见两只白鹤比翼而飞,正是暗合二人情意。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院中铺着细密的青石板,缝隙间栽着翠绿的苔藓,雨后更显清润。 正房五间,飞檐翘角,檐下悬着青铜风铃,微风拂过,铃声清越,如碎玉落盘。 廊柱漆成深赭色,柱础雕着缠枝莲纹,古朴典雅。 东侧一间辟作书房,窗外种了一丛湘妃竹,竹影婆娑,映在窗纱上,宛如水墨浮动。 书案是整块紫檀木所制,案头摆着一盏雁足灯,灯罩上绘着星图,是李德裕特意命人仿制汉代古物。 书架上的典籍按经史子集排列,最上层却空了两格——那是留给刘绰的医书和手稿的。 西侧是寝居,推门而入,迎面是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床架雕着并蒂莲与比目鱼,寓意“连理同心”。 帐幔用的是素白鲛绡纱,轻薄如雾,日光透进来时,整张床仿佛笼在柔光里。 床榻旁设了一张矮几,几上摆着一只越窑青瓷瓶,瓶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桂花,甜香浮动。 最妙的是窗下的暖炕,炕桌可升降,冬日既可伏案写作,又能煨茶取暖。 李德裕知道刘绰畏寒,特意让人在炕下砌了地龙,连通外间的小炉,只需添炭,整间屋子便暖意融融。 院中西南角辟了一方小池,池水引自活泉,清澈见底,池底铺着五彩卵石,几尾锦鲤悠然游弋。 假山用得都是太湖石。 池畔立着一座六角凉亭,亭柱上爬着紫藤,春日花开时,如云如霞。 亭中设了石桌石凳,桌上刻着棋盘,是李德裕预备与刘绰对弈用的。 在栖云居的东南角,李德裕特意辟了一处小小的园中园——一架紫藤缠绕的秋千,和一座爬满葡萄藤的木廊。 秋千的绳索是用浸过桐油的麻绳编织而成,结实又柔韧,两端系在一株百年老槐的横枝上。 槐树粗壮的枝干上缠着几圈红绸,是李德裕亲手系的,取“永结同心”之意。 秋千的坐板是一块打磨光滑的紫檀木,边缘雕着缠枝纹,坐上去微微沁凉,却又不会硌人。 刘绰第一次坐上去时,李德裕在她身后轻轻一推,秋千荡起,她的裙裾在风里翻飞,像一只振翅的蝶。 秋千旁是一座葡萄架,木柱用的是终南山的青冈木,经久不腐。 架上攀着几株西域引来的紫葡萄藤,藤蔓虬结,绿叶肥厚,夏日里能投下一片浓荫。 李德裕知道刘绰爱吃葡萄,又怕酸,便特意选了最甜的品种,还让人在架下放了一张矮榻。 葡萄架的尽头,还悬着一盏琉璃风灯,灯罩上绘着星月图案。 夜里点亮时,光影透过琉璃洒在地上,宛如星河倾泻。 风过时,藤叶沙沙作响,秋千轻轻摇晃,仿佛这座院子也在跟着呼吸。 最让刘绰惊喜的,是后院墙外的药铺和移栽的一小片野栗林。 上回来看还是没有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众人看过去时,正有几颗栗子“啪嗒”落在院中,像是天地赠予的甜蜜惊喜。 李德裕的用心,不在金玉满堂,而在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里,都藏着让她会心一笑的温柔。 刘坤和曹氏自然是万份满意的。 他突然红了眼眶,对曹氏低声道:“咱们绰绰……这是遇着知心人了。” 曹氏正摩挲着拔步床上的并蒂莲雕花,闻言拭泪:“谁说不是呢,二郎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我最是放心了!” 韦氏牵着桓儿笑道:“你二叔从前最烦莳花弄草,如今连葡萄架都能搭得这般精巧。” 桓儿指着秋千嚷道:“阿娘,我想玩!” 韦氏捏捏他的脸:“找你二叔母去——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可都是按她的心意来的。”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曹氏长舒一口气,与薛氏聊起了儿女经。 刘坤则和李吉甫讨论起了书法。 李德裕悄悄握住刘绰的手,笑意盈盈地在她耳边低语:“我说过,阿娘会喜欢你的。” 薛媛看得眼眶发酸,不由攥紧了拳头:二表兄从不曾如此轻言细语地跟我说过话! 第367章 事业和男人我都要! 忽觉一道灼热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刘绰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恰与薛媛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薛媛只觉脊背一凉,突然打了个寒颤。 秋阳正好,她却如坠冰窟。 刘绰的眼神如寒潭映月,清冷透亮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她唇角仍挂着方才与李德裕说笑时的弧度,可眼底的笑意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静。 薛媛下意识后退半步,身子差点没站稳。 她鬓边渗出细汗。 方才那一瞬,她看到的不是未及双十的闺阁女子,而是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冰务司郎中——那个把关中豪族治得服服帖帖、令吐蕃使节铩羽而归的明慧县主。 刚刚刘绰明明在笑,却让她想起山间那些看似温润实则锋利的青石。 刘绰做的事,她都只是听说,毕竟没有亲眼见过。 总觉得是传言夸大其词了。 她一直觉得,刘绰不过是个靠奇技淫巧博宠的寒门女子。 迷惑人心的皮囊或许有,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本事或许有。 但政绩斐然,深得民心? 怎么可能? 还不是靠赵郡李氏和东宫的面子才获封的县主! 可刚刚那个眼神,裹挟而来的强烈威压却犹如实质,让她不寒而栗。 刘绰明明什么都没说,她却仿佛看到她缓步走到自己跟前,然后警告道:“我这个人啊,最讨厌两样东西——一是旁人碰我的男人,二是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耍心眼。” 养在姑母身边后,她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就一直跟着姑母习武。 虽说算不上什么高手,可她绝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裴瑾那般嚣张之人,在刘绰面前也屡屡吃瘪了。 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 “怎么了,绰绰?”李德裕见她转头,问道。 刘绰回握他的手,撅了撅嘴,开玩笑道:“下马威,伯母还是给了的!不过我说了,你也未必会信。” 做孩子的,对自己的母亲都有一层牢不可破的贤良滤镜。 男人们是不会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对尚未进门的儿媳妇出言不善甚至是恶毒的。 成婚后,哪怕亲眼见证母亲对妻子的刁难,也只有一句:我妈养大我不容易,你就不能让一让? 刘绰上辈子就深谙这个道理。 人家是母子,说多了,男人只会觉得是你在挑拨离间,污蔑他的母亲。 不过,薛氏的怨言刘绰也可以理解。 她虽不了解薛氏,却了解曹氏。 易地而处。 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两地奔波,做母亲的,牢骚和怨气总是有的。 而且一定不少。 没想到,李德裕却追问道:“我阿娘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刘绰也不遮掩,“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伯母觉得你还没成亲呢,就已经开始‘娶了媳妇忘了娘’,她不舍得怨你,自然就将这份不满扣到我的头上了!” 李二轻笑出声:“娶了媳妇忘了娘?绰绰,这种俏皮话你是如何想到的?” 刘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腰,“这个是重点么?” 李德裕笑着捉住她的手,捏了捏,“是我做的不好。母亲都回京这么久了,我还没安抚好她。不过,阿娘说的必定不止这些?” “伯母还问,我成亲后,是不是还要继续在朝中任职。”刘绰顿了顿,有些无可奈何道,“冰务司是肥差,这段时间,倒是有不少人给我递条子推荐人。自荐想投靠到我门下效力的也是一茬又一茬,还口口声声保证,不论何时,冰务司衙门都是我的。似乎,百官都觉得,只要我们成亲,圣人就不会让我再在朝中任实职了。” 这是李德裕一直不敢跟刘绰提的话题。 这年头,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姑娘到了年纪,要么出嫁,要么出家,否则就有违律法。 与男人不同,大部分女人的前途只有嫁人一条路。 也正因如此,宋氏姐妹才会选择不婚不育。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到两人大婚的日子,但朝中关于她婚后冰务司去留的议论越发喧嚣了。 不过是老调重弹,什么“妇人不宜干政”,什么“县主既嫁,当安于内室”。 这些言论背后,少不了那些觊觎冰务司之人的推波助澜。 李德裕脸色白了白,郑重道:“女子为官不易,绰绰,你若不觉得辛苦,其实婚后想要继续任职也不是不能运作。” 刘绰嘴角微弯,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笑话,事业她要,男人她也要! 况且,接下来,占据她主要精力的应该是西域两处榷场的经营。 她如今是县主,手上除了封地,还有那么多赚钱的产业,本就不可能再事必躬亲地处理冰务司的事。 上位者只要会用人,自然可以运筹帷幄。 “放心,如今冰务司的事务早已步入正轨,人也都是我提拔任用的。就算我不做这个郎中了,旁人也休想那么简单就染指我一手创立的衙门。” 闻听此言,李德裕眼中满是欣赏与欣慰。 “有你这番话我便放心了。记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全力支持你的!我阿娘这个人,心直口快,是个爽朗的性子。都说母子连心,我喜欢的姑娘,她必定也会喜欢。以后,若再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你只管推到我身上,我去跟她说。” 两个人说着说着越凑越近。 在场的长辈自然不可能看不见。 女孩子娇俏明艳,笑语嫣然,自己儿子的眼睛盯在人家身上拔都拔不下来。 薛氏忍不住轻咳一声,教训儿子道:“裕儿,长辈们还在呢,规矩些!” 李德裕耳根一红,连忙拉开跟刘绰的距离。 刘绰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韦氏笑着替他们解围:“母亲,左右都是一家人,又没外人在,五妹妹和二郎感情好,您该高兴才是啊!” 看完院子,又吃了一会茶,刘家三人便告辞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曹氏忍不住问:“绰绰,今日亲家娘子可有为难你?” 刘绰轻笑:“怎么,阿娘怕我受委屈?” 曹氏忙不迭道:“我瞧那个什么表妹看二郎的眼神可不单纯。阿娘是担心,亲家娘子为了娘家侄女说了什么让你不痛快的话。莫不是想让那个薛媛给二郎做妾室?” 刘坤摇头,“娘子,你胡说什么呢?河东薛氏也是极煊赫的门第,怎会让家中女娘与人为妾?” 刘绰将脑袋靠在曹氏肩上,懒懒道:“阿娘放心,她就是心疼二郎,觉得自家儿子这几年两地奔波,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娘,有些怨气罢了。” 曹氏的气一下子消了不少:“她真这么说的?” “嗯!”刘绰笑着点头,“阿娘你说怎么办,我这还没成亲呢,就给未来阿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曹氏捏了捏她的手:“无妨,反正娶你的人是二郎,又不是她。大不了,你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就在自己的小院里,躲着她点就是。你是圣人钦封的县主,她还能真的为难你不成?” 刘坤失笑:“绰绰,我瞧二郎的阿耶倒是很喜欢你。你们新婚住的院子修缮的也好。你那个阿家,这样说起来,心眼也不坏。稍有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待你与二郎成婚后,她自然知道你的好。” 刘绰连连点头,骄傲道:“阿耶阿娘说得都对!” 夜深人静,薛媛独自站在廊下,望着院中摇曳的灯火,眼中满是阴郁。 “凭什么……”她低声呢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自幼养在薛氏身边,本以为近水楼台,可李德裕却从未正眼看过她。 “刘绰……”她冷笑一声,“你以为嫁进李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与此同时,李吉甫和薛氏的卧房里,李吉甫也郑重地对薛氏道:“媛娘的婚事得早些定下来了。我瞧十月初八韦顾两家的婚宴就是为她相看的好时机。” 薛氏想了想赞同道:“夫君说的有理。左右咱们已经回到京中,媛娘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这几日,我多带她参加点宴会,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 第368章 顾若兰嫁了 十月初八,霜降已过,长安城的秋意愈发浓了。 韦顾两家皆是张灯结彩,仆从来往穿梭,一派喜庆繁忙。 坊间孩童追逐嬉闹,争抢着从门缝里撒出来的喜钱,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绰和李德裕却要分开忙碌。 他们一个是顾若兰的傧相,一个是韦瓘的傧相。 顾若兰的闺房里,侍女们正忙着为她梳妆打扮。 铜镜前,她身着青绿嫁衣,金线绣成的鸾凤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的长发被梳成高髻,簪着金翠花钗,额间贴着芙蓉花钿,妆容精致如画。 “绰姐姐!”顾若兰见到刘绰,眼中顿时盈满笑意,“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了。” 刘绰笑着握住她的手:“新娘子今日这么美,韦七郎见了定会移不开眼。”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 顾若兰打开一看,是一对羊脂玉镯,温润如凝脂,镯内刻着“百年偕老”四个小字。 “这”顾若兰眼眶微红,“绰姐姐,你已经给我添过妆了,怎么还有礼?” 刘绰亲手为她戴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今日你出嫁,我自然要送你最好的。” 顾若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仿佛透过铜镜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爸爸、妈妈,女儿要嫁人了! 她轻声道:“绰姐姐,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妙?” 刘绰捏了捏她的手,心领神会:“两世为人,能得一心人,已是幸事。” 门外,鼓乐声渐近。 韦瓘身着绛红婚服,骑着白马而来,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队伍行至顾府巷口,忽听一阵嬉笑喧嚷,十余名锦衣男子手持彩缎横列街中,为首者正是顾若兰的两个姐夫——七姑爷和八姑爷。 “韦七郎!新妇岂是轻易能娶的?今日不过此关,休想抱得美人归!” 韦瓘勒马而停,抿唇一笑,拱手道:“诸位高抬贵手,但有所求,瓘必尽力。” 顾家八姑爷挑眉:“听闻七郎诗才了得,作一首催妆诗,我等便让路!” 围观者哄然叫好。 韦瓘略一沉吟,扬声道: “宝扇盈盈遮玉容,春风未许见芙蓉。今宵愿借银釭照,细画蛾眉深浅重。” 街边顿时喝彩如雷。 迎亲队伍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又被拦住了。 这次是顾若兰的五姐夫和六姐夫。 他们挥手命人抬来一坛酒:“诗虽妙,酒亦不可免!七郎饮尽此杯,方显诚意!” 韦瓘接过酒盏,仰首一饮而尽,袖口沾了酒渍也浑不在意。 众人见他爽利,愈发兴起。 “顾九娘子可是有八个姐夫呢!” 顾家的三姑爷和四姑爷也是要催妆诗。 韦瓘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玉台金阙晓云开,仙娥昨夜下瑶台。今日妆成无限好,为君扶上七香车。” 走走停停数次,好不容易到了顾家大门口。 这次为难的却不止是新郎官了。 顾家大姑爷道:“这回可不止要新郎官作诗,李二郎腊月里也要跟明慧县主成婚了,也该让他体会体会娶妻的艰难啊!” 李德裕不慌不忙,朗声吟道:“金屋妆成待晓霞,琼枝玉叶映窗纱。莫教鸾镜空相对,早遣香车入谢家。” 诗声清朗,如珠落玉盘,引得围观众人齐声喝彩。 喧闹间,男傧相们吟诵催妆诗,笑声与祝福声交织。 障车人潮这才散开。 鼓乐声里,刘绰作为女傧相,扶着手持团扇遮面的顾若兰缓步而出。 韦瓘看到心上人出来眼中笑意更深,又补了一句: “若问妆成几许时,春风已度画堂西。” 这一句既赞新妇妆容精致,又暗含催促之意,引得围观人群再次哄笑。 韦瓘终于稳下心神,上前拱手,朗声道:“娘子,请登轿!” 郭四郎挤在人群中,望着顾若兰与韦瓘并肩而立的身影,喉头滚动,苦涩一笑。 轿帘垂落,街边孩童纷纷撒出彩纸,宛如一场缤纷的花雪。 鼓乐再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韦府行去。 郭四郎也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路上,李德裕骑马随行在韦瓘身侧,刘绰则乘车跟在花轿之后。 微风拂过,轿帘轻扬,她悄悄掀起一角,恰好对上李德裕回望的目光。 他唇角微扬,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待会儿见。” 刘绰耳尖微热,放下帘子,却忍不住弯了眉眼。 韦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 韦夏卿对侄儿的婚事很是下本。 夜色渐深,宾客散去。 新房内红烛高燃,帷帐低垂。 烛光下,新娘子的面容如芙蓉初绽。 韦瓘低声道:“若兰,我终于等到今日。” 顾若兰抬眸,眼中带着两世的从容与温柔。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红烛摇曳间,两人的身影交叠在绣满并蒂莲的锦被上。 窗外夜风拂过,灯影摇晃间,映出一室旖旎。 第369章 催婚与不甘!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韦七和顾九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刘谦却在挨训。 他跪坐在厅中,面前茶盏里的水早已凉透。 曹氏端坐在上首,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谦儿,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曹氏声音里压着怒意,“今日顾家喜宴上,又有三户人家向我打听你的婚事。如今登门说亲的人家都快踏破门槛了,你却一个都不点头!” 刘谦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阿娘,儿子如今课业重,尚未考取功名,成家的事不急于一时” “放屁!”曹氏猛地拍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先成家后立业,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再不成家,旁人都快以为你身有隐疾了!你大兄成家的时候也还在读书,他跟你阿耶中进士的时候孩子都有了!\" 刘坤轻咳一声:“谦儿,你阿娘说得对,你如今这个年纪心火旺,早点娶妻反倒能定下心来。若是还没有中意的,下次跟着阿耶去几位同僚家中拜访,他们家中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一直在打听你呢!” “我不去!我要读书!”刘谦立刻道。 “读书?”曹氏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你是彭城刘氏的儿郎,娶的妻子必须得门当户对。做事情前,你得先想想会不会辱没了祖宗!” “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谦儿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是哪家的女娘?” 刘谦猛地抬头,耳根通红:“阿娘!孩儿真的只是” “只是什么?”曹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儿子,“一个护卫,无父无母的孤女,你娶了她,让全家人跟着你一起丢人?你自己的前程还要不要?传出去,你阿耶、兄长、妹妹都要被同僚嘲笑!” 刘谦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阿娘,胡缨武艺高强,忠心耿耿,这些年护着绰绰出生入死绰绰早就给她脱籍了!” “那又如何?她是护卫,护卫主家安全本就是她的职责。”曹氏打断他,“我刘家虽非五姓七望,但也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你父兄都是进士,如今也都在朝中任职,你难道真要娶个如此出身的女子,让全长安看笑话?” 刘坤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又震惊又愤怒:“谦儿,你怎么想的?竟看上了一个护卫?你不是一直说她煞气重,心狠手辣么?你阿娘话虽重,但理不差。你若真喜欢那个胡缨,收作妾室也就罢了,正妻之位,需得门当户对。想来,有你三叔开了头,你祖父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刘谦猛地站起身,茶盏被带翻,茶水泼了一地:“阿耶!儿子绝不会让胡缨为妾!我要明媒正娶迎她进门!” 啪! “逆子!”刘坤愤怒地扇了刘谦一巴掌,厉声喝道:“你冥顽不灵,是想气死你祖父么?我告诉你,此事由不得你任性!她护卫绰绰有功,我们也没亏待过她,哪次没有厚赏?可你若想娶她进门,除非我死了!此事若是闹到你祖父祖母面前,我打断你的腿!” 曹氏看着儿子脸上的巴掌印,知道刘坤是动了真怒。 她又是心疼儿子,又希望这一巴掌真能把儿子打醒。 “你的亲事年底前必须定下来!你若定不下来,我跟你阿耶给你定!绝不会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你也不用想着找绰绰帮忙,再敢跟那个胡缨眉来眼去,我就把她送回李家去,让二郎处置了!仗着有点功劳就勾搭主家郎君,反了天了!” 同一轮明月下,安邑坊李宅西厢房内,薛媛伏在薛氏膝上啜泣。 “姑母,那些郎君不是纨绔子弟,就是趋炎附势之辈,媛儿实在” 薛氏抚摸着侄女的头发,眉头紧锁:“今日韦家喜宴上,范阳卢氏的嫡次子不是对你颇为殷勤?那孩子今年刚入国子监,家世品貌都不差。” 薛媛抬起泪眼,咬着下唇:“姑母,媛儿不喜欢他!” 薛氏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可是还惦记着二郎?” 薛媛身子一颤,眼泪落得更急:“姑母!媛儿自小在您身边长大,心里只有二表兄一人。媛儿求你了,你就让我留在府中伺候二表兄!” “住口!”薛氏猛地推开她,脸色阴沉,“我河东薛氏的女儿岂能与人为妾?你再说这等糊涂话,就别认我这个姑母!” 薛媛跪倒在地,抱住薛氏的腿:“姑母息怒!媛儿知错了只是心中实在难受。” 薛氏神色稍缓,扶起侄女:“傻孩子,二郎与她两情相悦,你又何必自苦?五日后柳家赏菊宴,你好好打扮,定能找个好郎君!” 长安西市狻猊阁,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似笑非笑地迎接着各路来客。 裴瑾裹着一件素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踏入阁内时,指尖微微发颤。 上次她损失惨重,却依然未能伤及刘绰分毫,还害得母亲被罚俸三年。 而刘绰却即将风风光光嫁入赵郡李氏。 每思及此,她便恨得咬碎银牙。 虽说父亲母亲都不让她再对刘绰出手,可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家里的人不能用,那她就用外面的人。 反正嫁人后,封地的收入就到了她自己手中, 不再是母亲代管了。 她有钱。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柜台后,一名青衣小厮抬眼,目光如刀,似能剖开她的伪装。 裴瑾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饼,缓缓推过去:“我要买一条命。” 小厮掂了掂手中的金饼,眉梢微挑,“狻猊阁的规矩——不问来处,只谈生意。您只管说,要杀谁?” 裴瑾眸光森冷,一字一顿:“明慧县主,刘绰。” “杀官等同谋逆,何况她还是圣人亲封的二品县主?贵客确定要杀此人?” “价钱随你开。”裴瑾冷笑,“我只要她死。” 小厮神色变了变,转身掀帘进了内室。 后堂,身着墨色长袍、头戴面具的墨十七敛了笑意,转身对暗处道:“告诉高远——鱼上钩了。” 县主府的书房里,刘绰指尖轻点案几,听完高远的禀报,唇角微扬:“裴瑾果然贼心不死。” 她看着李德裕调侃:“你我婚期将至,要发疯的不知道还有几个。” 李德裕坐在她身侧,眉头紧锁:“关中回来后,我已经命人收拾了裴驸马和晋阳公主养的那批私卫。想不到,她竟还敢买凶!看来此人留不得了!” “不。”刘绰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是圣人的外甥女,若动手杀她,只怕后患无穷;若直接揭发,我毕竟没出事,晋阳公主必会以‘裴瑾丧子伤心过度’为由替她开脱。我要让她——自食恶果。” 她凑近李德裕耳畔,低声细语几句。 李德裕眸光渐亮,无奈轻笑:“你呀……” 三日后,狻猊阁。 裴瑾如约而至,阁内小厮递上一封密信:“明日巳时,刘绰会去护法寺上香。到时阁中死士会埋伏在寺外,只待她现身。” 裴瑾捏紧信笺,眼底涌出狂喜:“好!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第370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护法寺的钟声穿透晨光,惊起檐角几只雀鸟。 马车缓缓停在寺前石阶下,车帘掀起,露出刘绰那张明媚艳丽的脸蛋。 与吐蕃和谈重开榷场后,皇帝经常请护法寺的悟空禅师进宫论禅。 说是论禅,其实就是听他讲西域各国的见闻故事。 裴瑾本就对朝局不关注,又被禁足数月,所以并不知情。 刘绰特意挑了悟空禅师入宫的时间去上香,为的就是让老禅师给她做个见证。 “县主,一切准备就绪。”扮成香客的高远,一面假装解开拴马的绳子,一面压低声音道,“墨十七的人已埋伏在寺外松林,咱们的人也都换了便装。” 刘绰被菡萏搀扶着下车,唇角微扬:“裴瑾那边可有动静?” “闻喜县主半刻前已到寺外,藏在东侧碑林后。”高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带了四名侍卫,看样子是要亲眼看您” “看我血溅当场?”刘绰轻笑一声,对身边的菡萏道,“走,别让咱们的裴县主久等了。” 微风掠过石阶,卷起她的裙角。 刘绰刻意放慢脚步,让暗处的人能看清她的装扮,髻上那支点翠步摇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护法寺住持早已得了消息,亲自迎出山门。 她随住持踏入寺门时,余光瞥见东侧碑林闪过一抹粉色衣角。 刘绰心想:这回老娘编的这张网不可谓不诱人。 护法寺在长安城内,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香客在,护卫们根本施展不开。 裴瑾会觉得,狻猊阁的杀手混在香客中,悄无声息地凑近捅上一刀,很容易得手。 刘绰递了帖子来上香,以她如今的身份,虽不至于整寺戒严,至少殿内是要清场的。 老主持在前引路。 一踏入大殿,香烛气息扑面而来,刘绰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耳边响起,老主持的诵经声和木鱼声。 在这样的环境中,刘绰不自觉将默念的“裴瑾王八蛋”变成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念到第三遍“如露亦如电”时,殿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有刺客!保护县主!” 霎时间,殿中刀光剑影。 刘绰猛地转身,看到三名扮作香客的“刺客”早已扔了香烛,直扑殿门而来。 为首之人刀锋雪亮,正是墨十七手下最得力的杀手之一。 “县主小心!”胡缨横刀挡在她身前,肩头“恰好”被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当然,那都是狻猊阁特制的假血。 刘绰踉跄后退,撞翻了殿内香案。 铜炉砸在地上发出巨响,香灰飞扬中,她看到裴瑾从侧殿柱子后探出半张脸。 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蛋因兴奋而扭曲。 等在院中的香客们尖叫四散。 “杀人了!杀人了!” 老主持吓得打翻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火焰“轰”地窜上帷幔。 乱战中,刺客一掌拍在他后脑勺,老住持立时昏死过去,倒地不起。 听到叫喊声,入寺迎接悟空禅师的几名神策军,立时便往骚乱处赶来。 可惜,他们前进的方向正与逃跑的香客们相反,故而速度严重被影响。 “噗嗤——” 匕首“刺入”刘绰左胸,斗篷内的血囊破裂,发出真切的声响。 中刀处鲜血涌出。 “你”她喉头滚动着,右手死死攥住“刺客”的衣襟。 裴瑾兴奋得浑身发抖。 她看着刘绰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渐渐失去“神采”。 看着刘绰身边的护卫和婢女,惊声尖叫。 当刘绰的身子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时,她甚至听见了骨骼撞击的闷响。 几名刺客轻功极好,一得手便往山门方向逃去。 胡缨“刺死”那个伤了自己的刺客后,追击而去。 殿外的僧人和一些躲避不及的香客们藏在僧舍里,不敢露头。 殿内只剩同样“受了伤”的菡萏抱着刘绰的身体在凄切地呼喊:“县主!县主,您怎么了?县主,您别吓奴婢!来人啊!” 刘绰的睫毛像垂死的蝶翅般颤了颤。 “告诉二郎”她的嘴唇蠕动着,突然浑身痉挛,喉头发出“咯咯”的抽气声。 菡萏的哭嚎再次恰到好处地响起:“县主!” 然后她气急攻心,也“昏死”过去。 随着她的倒下,刘绰的头颅也无力后仰,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 “死了?”裴瑾喘着粗气,看着刘绰“尸体”下缓缓晕开的血泊,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 菡萏的喊声,不少人都听到了。 但二品县主被刺,万一被牵连进去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哪有人敢上前查看? 见没了刺客,原本躲在偏殿和僧舍里的僧人和香客们也开始拼了命的往寺外跑。 只恨自己肩膀上生不出翅膀来! “杀人啦!” “快去报官!” 谁都知道,这时候,离案发地越远就越安全。 刺客就是扮成了香客,等官府的人来,他们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唯独裴瑾忍不住要一探究竟。 这怕是她此生最得意的时刻。 怎能不亲眼见证? 随行之人苦劝她赶紧离开,却哪里劝得动半分? “刘绰,你也有今天!”她怒斥随从后,提着裙摆从藏身处冲出。 髻上的金步摇乱颤,绣鞋踩过满地香灰,在刘绰面前蹲下,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几乎戳到刘绰鼻尖:“你以为攀上赵郡李氏就能高枕无忧?我告诉你,只有我才配得上裕阿兄!只有我!” 裴瑾眼中闪着癫狂的快意,丝毫没注意到斗篷下刘绰的胸腹部有轻微的起伏。 “阿娘总说你厉害,连圣人也对你偏爱有加,帮着你欺辱我,可现在呢?你还不是死在我手中?你这条命也不过就值五十斤金饼!你再狂啊!有本事再站起来,在本县主面前摆先生的架子啊!” 刘绰努力闭着气,但菡萏身上的荷包里放着几颗核桃,倒下时好巧不巧,正抵到了她的肋骨。 躺得久了,她憋得有些辛苦。 裴瑾却还不肯走,她看着刘绰那张娇俏又明艳的脸,越看越气。 “裕阿兄就是被你这张狐媚子脸给勾了去!” 想到一会儿李德裕要抱着刘绰的尸体痛不欲生,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她抽出袖中匕首,恶狠狠道:“你这贱人,死得太容易了!我绝不会让你再迷惑裕阿兄!” 就在裴瑾扬手的瞬间,倒在地上的“刺客”刚要起身保护刘绰,殿内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裴瑾浑身一僵,脸色刷地惨白,她缓缓抬头。 悟空禅师手持九环锡杖,从佛像后缓步走出。 “痴儿何必妄造杀孽!” 他熟悉寺中线路,又是武官出身,虽一把年纪了,到得竟比绕了路的神策军士兵还要早。 “县主!”随从惊呼出声。 裴瑾又赶忙看向身后,殿门口,赫然站着十余名神策军! 他们已将裴瑾的四名护卫擒住。 带队的校尉大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扣住裴瑾肩膀:“闻喜县主,请随末将走一趟?您方才那番高论,末将听得一清二楚。” “放肆!拿开你的脏手!”裴瑾很快镇静下来,她挣扎道,“明慧县主遇刺,本县主只是过来查看老师的伤势,难道这也有错?” 时间实在太久了,地上的刘绰再也忍耐不住,轻咳一声,懒洋洋道:“是么?我没事,多谢关怀!” 她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抓着菡萏腰间的荷包,认真又严肃道:“以后出来不许再带核桃了!隔得我腰疼!” “县主,奴婢错了!奴婢下回把荷包里填满棉花!” “哎,可不敢有下回了!菡萏啊,你盼我点好行么?”刘绰拍了拍身上的香灰,站了起来。 “县主说的是,奴婢错了!” 主仆两人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天。 “啊!”裴瑾怀疑人生了大半天,突然尖叫起来,“不不可能!刘绰,你设局害我!刘绰!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还没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挣扎间,她衣袖撕裂,犹自要朝刘绰扑去。 悟空禅师摇头叹息:“老衲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闻喜县主买凶刺杀朝廷命官,罪证确凿。” 他转向刘绰,合十一礼:“明慧县主受惊了。” 刘绰整了整衣襟,向禅师深深一拜:“多谢禅师作证。” 然后,她看向面如死灰的裴瑾,轻声道:“好孩子,你杀老师杀得还开心么?” 第371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护法寺的青砖地上,香灰与血迹混作一团。 “放开我!我是县主,是晋阳公主的女儿,你们胆敢对我如此无礼?还不快放开我!” 裴瑾被两名神策军押着跪在地上,发髻散乱,金步摇斜插在鬓边,随着她剧烈的挣扎簌簌晃动。 刘绰站在三步之外,晨光透过殿门洒在她的裙裾上,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清冷。 几名神策军互视一眼,手下力道不由松了些。 他们是来接悟空禅师入宫的,的确有些师出无名。 左右,自己带来的护卫都已赶了过来。 刘绰解围道:“既如此,就由我这个苦主带你去宫中找圣人评理!来人,把她给我绑了!” 几个护卫立时便上前跟帮忙的神策军完成了交接,将裴瑾捆了个结结实实。 刘绰又对着帮忙的神策军行了一礼,郑重道谢:“今日若非有大师和诸位兄弟的帮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多谢!诸位的恩情,刘某记下了。一会儿面圣,定为诸位兄弟请功。” 带队的校尉实在没想到盛名在外的明慧县主会对他们如此客气,忙道:“明慧县主说的哪里话,能救下县主是我等的荣幸。” 他身后的十几名军士也是个个面带喜色。 今日这功劳若真的能入圣人的耳朵,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裴瑾被架了起来往山门外拖,她疯狂踢打着,绣鞋甩脱一只,露出雪白的罗袜。 “刘绰!你算计我!”她声音嘶哑,眼中血丝密布,“你装死引我出来——” 刘绰一抬手,拖人的护卫立时便停了下来。 “裴瑾,若非你买凶在先,又怎会自投罗网?” 悟空禅师的锡杖重重顿地,九环相击的脆响让裴瑾浑身一颤。 老禅师雪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如古井般深沉:“施主在佛门清净地行凶,老衲亲闻弑师狂言,此等罪孽,当真骇人听闻,当入阿鼻地狱。” “你又是何人?本县主做什么,关你这个老秃驴什么事?”裴瑾恨恨道。 老秃驴? 真亏你喊得出来啊! 带队的校尉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表情控制住,对悟空禅师恭敬道:“大师,圣人还在宫里等着跟您论禅呢。明慧县主既然无事,咱们还是快些赶路!” 老禅师点头。 “什么?你你要进宫面圣?”闻听此言,裴瑾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天地君亲师,就算再如何不想认,刘绰也是占了老师的名分的。 弑师这等有违纲常的事,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她就真的完了! 霎时间,她冷汗涔涔。 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花,露出底下青白的脸色。 那身杏红襦裙沾满香灰,像朵枯萎的海棠。 她失算了,她不该亲自去狻猊阁买凶的。 否则,怎会让刘绰这贱人捉到线索? 这贱人心机深沉,定是派人一直监视着她的行踪。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她身边根本没有自己人,父亲和母亲全都要她忍,不肯替她出头。 刘绰垂眸看她,目光如看一只垂死的虫豸。 “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个小孩子看待。故此,一再宽容。可你非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我讨厌雌竞,但你实在太过恶毒,做事毫无底线。既然你非要自寻死路,那我便成全你。” 裴瑾猛地抬头,大骂道:“刘绰你这个贱人,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县主,不用你可怜!” 刘绰闻言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堵了她的嘴,拖下去!” 说罢她转身向禅师合十一礼,“今日叨扰宝刹,改日必来添香油赎罪。” 她声音清润,带着真诚的谢意。 心中想的却是:这位悟空禅师长得慈眉善目,一点猴气都没有。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千年之后的人眼中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陪伴每一个中国孩子成长! 是中国人自己的超级英雄! 事到如今,悟空禅师早已看出刘绰今日来寺中上香就是要利用自己。 闻言,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如古钟般浑厚:“善哉。施主年纪轻轻,却深谙‘天道好还’之理。” 刘绰抬眸,直视他的眼睛,隐隐有兴奋和崇拜之意,“大师谬赞了!” 老禅师捻动念珠,和颜悦色道:“施主大名,老衲早有耳闻。施主仁心仁术,造福百姓。此番布局,只为自保。老衲不过是顺天而行,即便没有老衲,今日之事亦不会偏离正轨。” 紫宸殿内,皇帝李适正在批阅奏章,直到杨志廉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悟空禅师到了?” “大家,还有明慧县主和闻喜县主”他犹豫片刻,便将护法寺发生的事大致说了说。 “你再说一遍。”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裴瑾当真买凶弑师?” 杨志廉又奉上一卷供词,“这是悟空禅师和那些神策军将士的供词!” 皇帝扫了一眼,脸色越发难看:“把人叫进来!朕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丢人现眼!” 裴瑾知道老和尚和那些神策军都不会向着自己说话,打定了主意要先下手为强。 进殿后,嘴巴里的布团一被拿掉,她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膝行两步哭喊道:“陛下,陛下要为瑾儿做主啊!瑾儿是被冤枉的!是刘绰,是她设局害我——” “闭嘴!”杨志廉最是能体会圣意,他年纪虽大,身手倒还矫健,一脚踹在裴瑾肩头,力道不重却充满威慑,“御前失仪,罪加一等!” 裴瑾这才讪讪闭了嘴。 刘绰躬身行礼,不卑不亢道:“陛下,闻喜县主裴瑾,买凶刺杀朝廷命官,弑师未遂,罪证确凿。今日若非悟空禅师和那几名神策军相救,臣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了。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悟空禅师双手合十一礼:“明慧县主所言非虚,老衲亲耳所闻。” “传旨!”皇帝猛地起身,袖口带翻茶盏也浑然不觉,“闻喜县主裴瑾,买凶弑师,谋害朝廷命官,罪证确凿,即日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圈禁宗正寺!” “不是的!舅父,我是被冤枉的,是刘绰设局害我!她装死骗我!”裴瑾惊声尖叫。 皇帝闭了闭眼,“晋阳公主教女无方,削食邑三百户,非诏不得入宫。”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晋阳公主不顾内侍阻拦闯了进来。 她发髻散乱,扑倒在御阶前:“皇兄!瑾儿冤枉啊!这分明是刘绰设局陷害!” 皇帝猛地拍案:“住口!悟空禅师德高望重,难道会帮着明慧诬陷她?”他抖着那卷证词,“你自己看!” 看完供词后,晋阳公主抬头,眼中满是怨毒:“刘绰!你好狠的心!瑾儿刚失了孩子,神志不清,你竟设局诱她入彀!” 刘绰不慌不忙取出一物:“陛下,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的裴瑾买凶杀人的金饼,上有闻喜县主府印记。三日前,裴县主就是用此物买通刺客。”她直视晋阳公主,“公主殿下,惯子如杀子!难道是我让裴瑾去买凶杀人的么?” “可你不是没死么?” “笑话,难道非要等我死了,才能向加害者讨要公道?”刘绰冷笑,“她杀人未遂是因为我警醒,并非她良心发现,悬崖勒马。师徒一场,她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多次宽容,刘某对她早已仁至义尽!” “你!”晋阳公主气结,突然转向皇帝,“皇兄!瑾儿她年少无知,您就饶过她这一回!刘绰她不是好好的么?” “住口!她若真年少无知,就该安分守己!可她做了什么?持刀行凶,口出狂言,咒骂师长!朕给过她机会。”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如寒铁般冷硬,“荔枝宴上构陷明慧,朕念在她丧子之痛,只罚了禁足。如今她竟变本加厉,买凶弑师!” 晋阳公主浑身一颤,膝行两步,颤抖的手抓住御案边缘:“皇兄!瑾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啊!她只是一时糊涂,被恨意蒙蔽了心智……” “又是一时糊涂?!”皇帝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朕倒要问问你,她这般胆大包天,是不是你纵容的?!” 晋阳公主瘫软在地,妆容被泪水冲花:“皇兄” 殿内死寂良久。 皇帝走下御阶,居高临下看着她:“晋阳,既然你对朕刚才的处置不满意,朕便重新给你两个选择。” 晋阳公主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其一——”皇帝缓缓竖起一根手指,“裴瑾赐死,朕保她全尸,准你以公主之礼将她安葬。” 晋阳公主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 “其二。”皇帝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冷如冰刃,“削去你的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朕留裴瑾一命,终身幽禁。” 晋阳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公主封号是她毕生荣辱所系。 若被褫夺,她将失去府邸、食邑、奴仆,甚至死后不得入皇陵。 可若选第一条…… 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皇兄……”她颤抖着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泪眼模糊中,仿佛又看见那个襁褓中冲她笑的婴孩,“瑾儿她……是臣妹的女儿啊……”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最终,晋阳公主缓缓松开手,重重叩首,嗓音破碎如砂砾:“臣妹……选一。” “准奏。”皇帝挥袖道:“都退下!” 殿内响起裴瑾凄厉至极的惨叫:“阿娘,你怎能如此对我?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刘绰识趣地退出殿外。 离紫宸殿远了些后,一起出来的老和尚语气忽然郑重,“老衲观县主面相,福泽深厚,却命格奇特,似有‘逆天改命’之象。” 刘绰指尖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禅师何出此言?” 悟空禅师目光如炬,缓缓道:“县主行事,常出人意表,却又总能逢凶化吉。若非命格特殊,便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心有执念,强改天命。” 刘绰沉默片刻,忽而一笑:“禅师是说,我这样的人,本该早夭,却硬是活到了现在?” 悟空禅师摇头:“非也。老衲是说,县主心中所求,或许比常人更重,故而能逆势而上。” 刘绰越听越觉得他是在提点自己什么重要的东西,问道:“禅师是担心我执念太深,反受其害?” 悟空禅师合掌:“执念如刀,可斩荆棘,亦可伤己。” 刘绰不由行了一礼,目光平静而坚定:“多谢禅师提点。但人生在世,若连自己在意的东西都不敢争,那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您或许不知,千年之后的国人对大唐盛世是何等的向往! 她想。 悟空禅师凝视她片刻,忽然大笑:“好!好一个‘敢争’!县主心性,老衲佩服。” 刘绰亦笑:“禅师今日所言,是想劝我放下执念,还是想确认我是否值得相助?” 悟空禅师捋须微笑:“县主日后若有闲暇,不妨常来寺中坐坐,听老衲讲些西域趣事。” 刘绰起身,郑重行礼:“一定。” 悟空禅师目送她离去,良久,才低声自语:“此女命格……当真奇特。” 走出宫门时,秋阳正好。 李德裕的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 听到脚步声,高大英俊的男人含笑转身。 刘绰提起裙摆快步走去,刚一靠近就被他拽进怀里。 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他手臂箍得她肋骨生疼。 “怎么样?还顺利么?”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我听说,裴瑾自己竟还带了匕首” 刘绰仰头看他泛红的眼角,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挠过。 她将头埋在李德裕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我没事,都安排好了的。” “刀剑无眼,若有万一呢?”李德裕捧起她的脸,眼中后怕未消,“你为何就不肯听我的!” 刘绰故意板起脸:“二郎这是不信我的身手?” 指尖却悄悄在他掌心画圈,“裴瑾不过是个被宠坏的丫头,连匕首都拿不稳。怕什——” 她话未说完,就被李德裕打横抱起,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开外界所有视线。 李德裕突然托住她的后脑吻下来,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 唇齿交缠间,李德裕哑声道:“是甜的!” 刘绰这才想起来,解释道:“出来的路上,我偷吃了几颗栗子!” 说着,她还剥开一颗栗子,塞进他嘴里:“甜不甜?” 李德裕一怔,无奈地咬碎栗子:“甜。” 他忽然俯身,带着栗香的唇再次压下来。 分开时,他拇指抹过她湿润的唇角,哑声道:“但不及你甜。” 刘绰脸色微红,环住李德裕的腰,“油嘴滑舌!” 李德裕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绰绰,你说什么?” “说你油嘴滑舌!” “谁油嘴滑舌!”李德裕又在她唇上啄了两口,朗声笑道,“啊我知道了,原来绰绰这么喜欢我亲你!” “我才没有!” 两人嬉闹了一阵,李德裕才压低声音,“陛下最后如何处置的?” 刘绰指尖一颤。 “赐死!原本是贬为庶人圈禁宗正寺的。结果,晋阳公主越是求情,圣人越是恼怒。” “如此倒也绝了后患!”李二道,“买凶弑师,有违纲常。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你莫要自责!” “从此就跟晋阳公主结为死仇了,你说她会不会报复?”刘绰有些担忧问。 李德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人之所以加重惩罚,就是让她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 果然不出他所料,翌日朝会后雨露便来了。 一队宦官捧着鎏金漆盒踏入明慧县主府。 为首的杨志廉展开黄绢,嗓音尖细悠长: “明慧县主刘绰,忠勤体国,屡受构陷而不改其志。今赐南海明珠一斛、蜀锦十匹、御制金丝软甲一副,加食邑三百户。另赐‘贞毅’二字,准刻匾悬于府门,以彰其德——” 刘绰伏地谢恩,心底一片雪亮。 皇帝这是要告诉全长安:明慧县主是他亲手立起的标杆,谁敢动她便是藐视天威。 第372章 备嫁与翻墙 婚期将近,皇帝体恤,特准了刘绰一个月的假期备嫁。 这本是天大的恩典。 可按照习俗,即日起直到婚礼前,新人都不得相见。 刘绰站在县主府的绣楼窗前,望着庭院里覆上薄霜的梅枝出神。 菡萏捧着一件嫁衣进来,见她这般模样,轻声道:“县主,尚衣局送来的,您要不要试试?\" 说着将嫁衣抖开。 当真巧夺天工,华美开放。 刘绰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不由轻叹一声,“县主的嫁衣明明有宫里管,也不知道阿娘为什么逼着我在屋子里练女红。” 菡萏调皮道:“县主,李二郎君如今到县主府,只能陪着阿郎和夫人在前厅吃茶,根本见不到您。可他还是恨不得日日都来,为的不过就是离您近一点。您何不从绣好的帕子里挑一块送给他,以解二郎君的相思之苦?” “你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取笑我了!你给韩风做的靴子可做好了?” 菡萏羞的跺脚:“县主!” 指尖抚过光滑的缎面。 刘绰忽然想起九年前在彭城初见李德裕时的情景。 那时她刚恢复前世记忆不久,骨子里很抗拒轮回到唐代的现实。 却在初见时就想着如何才能拥有一个像他那么可爱的孩子。 “县主笑什么?”菡萏好奇地问。 “想起些旧事。”刘绰伸开双臂,任由侍女们服侍她穿衣。 菡萏抿嘴一笑,“县主是想李二郎了?” 刘绰耳根微热,却也没否认。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转头看去,曹氏正用帕子抹眼泪。 “阿娘这是怎么了?” 曹氏哽咽道:“一转眼,我的绰绰就要出嫁了” 她拉住女儿的手,“李府虽好,终究不是自己家。若受了委屈,定要告诉阿娘。” 刘坤轻咳一声:“娘子说的什么话?二郎那孩子咱们看着长大的,最是稳重可靠。” “我知道,可”曹氏的注意力突然被转移,“绰绰,你这几日是不是胖了些?这嫁衣的腰身得再改改!” 刘绰笑嘻嘻道:“谁让阿娘整日让我闷在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不胖才怪呢!” 腊月朔风凛冽,长安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刘绰裹着狐裘站在县主府的回廊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 “县主,外头冷,还是回屋。” 菡萏捧着暖炉走过来,眼中满是关切。 刘绰摇摇头,目光落在一株倔强绽放的腊梅上:“还有十八日” 十八日后,便是她与李德裕大婚的日子。 “二郎君定也思念县主得紧。”菡萏抿嘴笑道,“今早韩风来说,二郎君收到您送的帕子,在书房里转了三圈,把砚台都碰翻了。” 刘绰想象着那场景,不由莞尔。 卜管家匆匆而来,“县主,这是李郎君派人送来的信。” 刘绰眼睛一亮,接过那封带着淡淡松香的信笺,指尖轻轻摩挲着封口处的火漆。 那是李德裕的私印,一朵小小的莲花。 她回到暖阁,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是李德裕那笔力遒劲的字迹: “绰绰如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晨见庭中红梅初绽,忽忆去岁此时,与卿同在关中,卿折梅簪发,人面花光相映,至今思之,犹在目前” 刘绰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写信人的温度。 信的最后,李德裕写道:“虽不能见,然思卿之心,无时或忘。随信附上梅枝一枝,愿卿见之,如见我面。” 她这才发现信封底部还有一个小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花瓣上还带着晨露的痕迹。 “这个傻子”刘绰将梅花凑近鼻尖轻嗅,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县主府中又不是没有。” 卜管家笑道:“李郎君对县主真是用心。今早天一亮,他的小厮就在府外候着了,说是郎君特意嘱咐,要在县主醒来前送到。” 刘绰将信仔细折好,收入枕边的檀木匣中。 那里已经躺着好几封同样的信笺了。 自从不能见面,李德裕几乎每日都会派人送信来。 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几句闲话,字里行间都是掩不住的思念。 这天夜里,刘绰正在房中练字,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胡缨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县主,那个二郎君他” 刘绰手中的笔一顿:“他怎么了?” 没等胡缨回话,耳边已传来李德裕清朗醇厚的嗓音。 “绰绰!”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仆从们忙识趣地退开。 刘绰刚要开门让他进来,就听他接着道:“别开门!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昨夜梦见你穿着嫁衣的样子,醒来后便再也睡不着” 刘绰心头一热,突然想到什么担忧道:“这太冒险了,已经宵禁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翻墙!” 笑意从李德裕胸腔里溢出来,他的绰绰担心他呢! “县主府墙高丈二,你也敢翻?可有摔着?”刘绰嗔怪道。 “为了见你,莫说丈二高墙,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闯得。”说着,窗外的李德裕露出委屈的神色,“绰绰我好不容易才翻墙进来,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外面冷,你你穿的什么衣服,厚不厚?” 李德裕轻笑,“不冷,我穿的很暖和!”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不知为何,刘绰一下子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这边备嫁,那边备娶,想来总有相似之处。 她只好比照着自己的情况问: “那你这几日吃得如何?胖了还是瘦了?婚服做好了么?尺寸可还要修改?” 外头的李德裕嘴角微翘:“瘦了,绰绰,我想你想得紧,你想我了么?” 刘绰心头一跳,“傻子,不过才十多天不见。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这样过,你怎么就?再有十七日我们就能见面了!” 她有些惭愧,阿娘说,她胖了的。 这段日子,她才开始注意控制饮食。 “不一样,我怕一觉醒来,这都是一场梦。不把你娶回家,我总是不能安心!” “傻子,我又不会跑!” 听着心上人叫自己傻子,李德裕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执着地问:“绰绰,你想我了么?” “想!”刘绰红着耳根道。 “有多想?” 刘绰却没回答,而是把窗子开一条缝,“你把手伸过来!” 他们已经说了很久的话了,她想知道他到底冷不冷。 李德裕疑惑地将手伸过去。 大手忽然就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了。 “好凉!”刘绰道,“你快到屋子里来!别冻风寒了!” “哪就那么娇气!” 李德裕刚想拒绝,就听刘绰接着道:“咱们隔着屏风说话,不算真的见面,无妨的!” 暗处,护卫首领赵泥丸一脸无奈地对夜枭道:“夜兄,二郎君要过来,你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刚才弟兄们巡逻时发现有人翻墙,差点就放箭了。还好兄弟我眼神好,认出了是李郎君。” 夜枭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好,下回我一定提前告诉你!” 赵泥丸一听,忙警觉道:“什么?还真有下回啊?” “赵兄,你也是过来人!难道从前没爬过你娘子墙头?”夜枭理所当然道。 花厅里,摆了一扇绣着山水图的屏风。 刘绰和李德裕分坐两侧,隔着薄薄的绢纱,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却看不清面容。 雪夜静谧,更漏声遥遥传来。 灯火映在刘绰眸中,恍如星河倾泻。 “你看起来很累,婚宴到底请了多少人?” 李德裕摸了摸鼻子:“长安五品以上官员还有赵郡李氏各房长辈,河东薛氏、京兆韦氏的亲戚约莫两百户?” 刘绰扶额。 她早该想到,以赵郡李氏的声望,这场婚事注定要惊动大半个朝堂。 “绰绰,你瘦了。”李德裕忽然道。 刘绰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的影子。”他轻声道,“比上次见面时纤细了些。这些天没好好用膳?” 刘绰心头一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 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为了美在控制饮食,只好不要脸道:“备嫁的事情多,有时忙起来就忘了” “那怎么行?”屏风那侧传来李德裕担忧的声音,“我明日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点心送来。” “不用了,若是吃胖了,到时穿嫁衣就不好看了。”刘绰忙道。 提到嫁衣,两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隔着屏风,刘绰能看到李德裕的轮廓微微前倾,似乎想更靠近一些。 “绰绰”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精致的木匣从屏风下方推了过来。 刘绰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 翻开第一页,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那是他们初遇时的场景。 李德裕用细腻的笔触画下了当年他们在彭城河边对视的瞬间。 “你”刘绰的声音有些哽咽,“什么时候画的这些?” “这几日见不到你,我便把记忆中的你画了下来。”李德裕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刘绰一页页翻过去,每一幅画都记录着他们共同的回忆:中秋夜游、他手把手教她刀术、曲江池畔听琴、乐游原赏花、关中同行、终南山赏秋 最后一页是空白的。 李德裕道:“最后那页,大婚当日,我们一起画,可好?” “好!” 一滴泪水落在纸页上,刘绰慌忙去擦,生怕晕染了墨迹。 “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句话,想送给你!” 她连忙起身走到书案后,提笔写了起来。 她将画册放回木匣,又从屏风下方推了过去。 李德裕打开,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纸侧用蝇头小楷写着两行字: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绰绰,你是不是哭了?”他注意到了画册上的泪滴。 “我没有!”刘绰哪里肯认。 她从未想过,自己真能拥有如此纯粹的爱情。 “我不信!你靠近一点,我看看!” 刘绰深吸一口气,靠近屏风站定。 “不信你看!”她道。 李德裕却忽然上前一步,隔着屏风,飞快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温热的气息近在眼前,带着淡淡的沉香气。 “绰绰别哭,要笑着嫁给我!”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松。 “好!” 刘绰摸着被吻过的地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满是甜蜜的期待。 腊月十八,快些来。 但有件事,她还没跟他商量。 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到正月十六,他才年满十八岁。 婚礼可以办,就是,能不能等到正月十六再圆房? 第373章 十里红妆动长安 腊月十七,明慧县主府内灯火通明。 侍女们捧着各式妆奁穿梭于回廊之间,脚步轻快如蝶。 明日便是县主的大婚之日,府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 彭城刘氏各房能来的也都来了。 刘绰太有出息,导致好些多年不联系、犄角旮旯里的亲戚全都冒了出来。 所谓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 夏氏和刘翁已经连续半个多月不间断地接待各路亲戚了。 “寒冬腊月的,这么远的路,你们何苦跑这一趟!心意到了就好!”刘翁这边道。 那边访客立刻便回:“这婚期定的好啊,临近年节,我们正好赶来长安给您老人家拜个早年啊!” “是啊,您老来长安这几年身子可还康健?” 除了丧妻的刘冬和远在榷场分店的刘昌外,刘氏五房齐上阵,帮着刘坤父子迎来送往。 冷氏、钱氏、袁氏这三个帮着曹氏操持嫁女仪程的妯娌也是忙得头脚倒悬。 刘魁和族长从鹏程老家赶赴长安时,顺带将红果也带了来。 她梳了妇人发髻,一副利落泼辣的能干模样。 跟县主府中的一众账房一起,将手底下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 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娘子如今真有钱啊! 本以为,今年从老家带来的飞钱能给娘子个惊喜,谁知道,就是那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她还得加倍努力,做好娘子的后盾。 后院库房中,嫁妆早已堆得满满当当。 刘绰从前结下的好人缘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东宫的太子、广陵王、世子李宁、李畅、李自虚三姐妹,杜相、贾相、祈国公、顾家、许家、彭城张家也都送来了添妆。 两百抬红漆描金箱笼整齐排列。 从丝绸锦缎到金银器皿,从古籍字画到珠宝首饰,无一不是精品。 “阿娘,这也太多了。” 刘绰看着还在不断送来的添箱礼,有些无奈。 曹氏抹着眼泪:“傻孩子,这才哪到哪。你是郡主,嫁的又是赵郡李氏的嫡子,排场自然要大。你瞧,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翡翠屏风,广陵王送的西域夜明珠,德阳郡主亲手绣的百子帐亲家回长安后送来的聘礼,你也得带上!” 刘绰目光落在一对白玉雕琢的鸳鸯佩上——那是顾若兰与韦瓘送来的新婚贺礼。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腊月十八,长安城银装素裹。 一场瑞雪仿佛为这场盛大的婚礼铺就了无瑕的地毯。 晨曦微露,安邑坊李宅已是人声鼎沸。 朱红的大门贴着硕大的喜字,檐下悬挂着成串的琉璃宫灯,在雪光映衬下流光溢彩。 仆从们身着簇新青衣,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意。 赵郡李氏西祖嫡支嫡子李德裕大婚,迎娶圣眷正隆的明慧县主刘绰。 此等盛事,震动长安。 吉时未至,县主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 一队身着紫袍的内侍手持黄绫圣旨,在羽林卫的护卫下,踏雪而来。 为首者正是内侍监杨志廉。 “明慧县主刘绰接旨——” 县主府内外,连同围观人群,瞬间跪倒一片,雪地之上鸦雀无声。 杨志廉展开圣旨,声音洪亮,穿透寒风: “门下:明慧县主刘绰,淑质贞亮,才德昭彰。执掌冰务,惠泽黎庶;斡旋榷场,利通边塞。屡逢构陷,忠勤不渝;临危不惧,智勇克艰。朕嘉其行,念其功,特晋封为‘明慧郡主’,食邑增至两千户!郡主大婚,特赐黄金千两,蜀锦百匹,珍珠十斛,御酒三十坛。另赐''鸾凤和鸣''匾额一块,望尔永持淑慎,辅佐良人,光耀门楣,勿负朕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声浪此起彼伏。 曹氏喜极而泣,刘坤亦是眼眶湿润,与有荣焉。 吉时将至,鼓乐喧天。 安邑坊到县主府的路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 李德裕身着绛纱袍,头戴三梁冠,骑着披红挂彩的骏马走在队伍最前。 丰神俊朗,意气风发。 他身后是庞大的迎亲仪仗:开道锣、肃静回避牌、宫灯、伞盖、旌旗,以及由李氏亲族俊彦组成的傧相团(韦瓘、韦澳、郭四等人赫然在列),浩浩荡荡向县主府进发。 县主府内,刘绰已妆扮停当。 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额前贴着金箔花钿,唇染朱丹。 在厚重的礼服和璀璨头冠下,少了几分平日的灵动跳脱,多了几分属于宗室贵女的雍容威仪。 顾盼之间,光华流转。 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喧闹声,刘绰手中的团扇不自觉地紧了紧。 顾若兰在一旁抿嘴笑道:“别急,新郎官定是被咱们庞大的亲友团给拦住了。按规矩,不作够催妆诗,是见不到新娘子的。” 县主府门前大道的街口,明州六房的刘纯笑吟吟地站在最前头,“好你个李二,今春我来长安,你不是在国子监忙,就是整日围着绰绰转,都没功夫陪我好好玩上几天,这回可落到我手里了!” 李德裕笑道:“你这浑人忒不讲道理,你带着新婚夫人一起来的,我怎好跟着搅扰?重色轻友的分明是你!” 刘纯不为所动道:“我不管!反正,你要想迎娶我家五妹妹,必须得过我这关。” “请刘兄赐教!” “哎,你叫我什么?”刘纯夸张地捂着耳朵,“怎么听着如此生分?说起来,我还是你们两个的媒人呢!” 李德裕也不气恼,笑看着刘纯,摆足了见兄长的架势行了一礼:“请纯阿兄赐教!” “哎,这就对了,以后我可就是你兄长了!不能再没大没小了啊!” 过完了兄长的瘾,刘春终于拉长了声音道:“看在你恭敬有礼的份上,这第一关嘛——我也不难为你,就以‘催妆’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为了迎娶娘子,李德裕脑中的催妆诗早就备下了。 他刚要开口,就听三姐夫许文彬道:“慢着,二郎诗才了得,这诗需得加些难度!从《诗经》里取个意头,若作得不好,可休想进门。” 李德裕略一思索,朗声吟道: “纨扇如月皎,掩面玉颜娇。待我诗成日,却扇见桃夭。” 诗句一出,欢声四起。 许文彬赞道:“好一个‘却扇见桃夭’,化用《桃夭》篇,又暗合今日婚庆之喜,妙极!” 他拉着刘纯等人笑着让开一步:“不愧是国子监高才,请!” 县主府大门前,李德裕又被拦住了。 这次是刘谦带着刘铭和刘炜挡在路中央。 刘谦双手抱胸,眼中带着审视:“二郎,我这关可没那么容易。” 李德裕微笑拱手:“请四兄出题。” “我五妹妹的眼睛最是好看,你就以她双眸为题,即兴作诗一首。记住——”刘谦竖起一根手指,“要让我满意才行。” 这题出得刁钻。 李德裕却不见慌乱,反而因想起心上人那双清澈如水,灵动如星的眼睛而目光柔和。 他略作思索,轻声吟道: “眼波秋水玉为神,星落双瞳照影真。不知今夜妆成后,为谁添得十分春?” 情真意切,动人心弦。 刘谦装模作样上下打量李德裕一番,继而拍着他的肩膀耳语:“算你过关了,待我娶妻的时候,五妹夫你可得帮忙啊!” 无瑕去想刘谦娶亲要自己帮什么忙,李德裕已经一口答应。 “这是自然!” 得逞后的刘谦,以力破万钧之势护着李德裕往里走。 弄得刘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我还没” “新妇子,催妆!” 同行的傧相们高声笑喊,开始吟诵一首首或庄重或诙谐的催妆诗。 哪里肯给刘珍发挥的机会。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让开道路。 李德裕的心怦怦直跳,终于要见到他朝思暮想的新娘子了。 府内,刘绰已被搀扶到正堂。 她手持团扇遮面,只能从扇骨缝隙中看到李德裕模糊的身影。 但仅是这样,她的心跳便已快得不像话。 李德裕站在她面前,轻声道:“绰绰,我来娶你了。” 在亲友的簇拥和祝福声中,两个人郑重地向刘坤和曹氏行礼拜别。 曹氏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再三重复:“好好的” 迎亲队伍返回李宅的路上,更是万人空巷。 彩纸、花瓣、铜钱如雨点般抛洒,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慧郡主的嫁妆,令人叹为观止。 头抬: 御赐“鸾凤和鸣”金匾,圣旨供奉匣,以示荣宠。 二抬: 全套赤金累丝嵌宝头面:凤冠、项圈、耳坠、手镯、禁步等。 三抬至二十抬: 压箱的黄金白银,红绸覆盖,仅露一角便金光耀眼,铜钱百箱,寓意“财源广进”。 二十抬至四十抬: 各色顶级衣料、皮裘翻倍,四季华服成衣百套。 四十抬至六十抬: 紫檀、黄花梨等名贵木料打造的精巧家具:拔步床、顶箱柜、梳妆台、多宝格、桌椅几案等,一应俱全,漆光鉴人,雕工精湛。 六十抬至八十抬: 古籍字画、文房四宝、古琴名器。 八十抬至一百抬: 名贵药材:百年老参、天山雪莲、鹿茸灵芝等装满了十口大箱,刘绰特制的成药、香料、胭脂水粉等。 一百零一抬至一百二十抬: 田庄地契,长安、洛阳繁华地段商铺二十间契书。 足足有两百多抬嫁妆。 “十里红妆”名副其实! 送嫁的队伍从县主府一直绵延到安邑坊口。 鲜艳的红妆在雪地上迤逦铺展,如同一条流动的火焰长河。 每一抬嫁妆都引得路人伸长脖子观看,惊叹声、议论声汇成一片。 “快看!那是南海珊瑚树!” “还有整张的白虎皮!” “天爷,那箱子里装的莫不是金饼?” “我数了数,足足有二百八十抬!” “到底是县主出嫁,这排场” “还叫县主,如今该改称郡主了!” “除了圣人嫁公主,明慧郡主这财力,这圣眷,长安城里头独一份了?” “十月的时候,那李家的送聘队伍也是蜿蜒如长龙,自坊门一路排开,几乎看不到尽头。” “号称一百零八抬聘礼。可谁都知道一百零八抬只是虚数,实际抬数远超此数!” “是啊,我记得每一抬都塞得满满当当,分量十足,要四个青壮才能抬稳。” “足见赵郡李氏对郡主的重视了!” “明慧郡主好福气啊!” 至李宅门前,见花轿到来,府中顿时鼓乐齐鸣。 “降轿——” 李德裕亲自上前,将刘绰扶出花轿。 当新娘子那一身华贵嫁衣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现场响起一片惊叹声。 赵郡李氏是汉族世家,院中并未设置青庐。 新人跨过寓意“驱邪避煞”的马鞍和寓意“节节高升”的秤杆步入灯火辉煌的正堂。 堂上,李吉甫与薛氏端坐高堂,满面红光。 赞礼官高唱:“行庙见礼!” 新人于香案前拜祭李门先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刘绰与李德裕相对而立,郑重行礼。 洞房里,最令人期待的“却扇”环节到来。 满堂宾客屏息凝神。 李德裕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扇后隐约的轮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饱含深情: “仙娥昨夜降瑶台,玉面芙蓉带露开。 莫把画扇遮娇靥,且容檀郎看过来。 云鬓金钗摇步影,明眸皓齿映霞腮。 从今不羡蓬莱客,只愿画眉妆镜台。” 诗罢,刘绰移开了面前那柄精美的团扇。 刹那间,盛装的新娘容颜完全展露在众人面前。 精心描绘的妆容将她五官的优点放大到极致,明艳不可方物。 尤其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因今日的场合和身份,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的华贵与沉静。 她微微抬眸,与李德裕四目相对,眼中笑意盈盈,带着羞涩,更带着无比的坚定和喜悦。 “好——!” 满堂宾客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赞叹!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李德裕眼中再无他物,唯有眼前人,只觉九载相思,千般波折,尽在此刻化作圆满。 开宴后,菜肴流水般呈上,驼峰、熊掌、猩唇等珍馐应有尽有。 王公大臣云集。 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月上中天,宴席渐散。 刘绰端坐在铺着百子被的婚床上。 房中红烛高烧,香气氤氲,窗外隐约还能听到宾客的谈笑声。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德裕带着淡淡酒气走了进来。 第374章 郡主殿下,叫夫君! 烛泪无声堆叠,在鎏金的烛台上凝成蜿蜒的红珊瑚。 空气中浮动着甜暖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着一种隐秘而滚烫的期待。 李德裕立在门口,挺拔的身影被廊下残存的灯火拉长,投进这暖融的洞房。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便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直直锁在坐在床沿的新嫁娘身上。 那身繁复沉重的嫁衣将她包裹,却奇异地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只属于他的静美。 眉如远山横,目似秋水澈,唇上胭脂如樱,看得他心头火热,呼吸一滞。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将那最后一丝喧嚣彻底隔绝。 脚步声沉稳,鎏金腰带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细碎光芒。 他站在烛影里,绛红婚袍衬得肩线越发挺拔。 眼中跳动的火焰比满室红烛还要灼人。 刘绰抬眼看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九年前彭城河畔那个清冷少年,如今已经长成能让她心尖发颤的模样。 “看什么”刘绰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微微侧过脸去。 “绰绰真好看!”李德裕轻笑,伸手为她取下沉重的头饰:“累了?” 刘绰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这凤冠怕是有十斤重。” “怎么不早点取下来?”李德裕话音里带着心疼。 他解钗的动作很轻,却让刘绰浑身绷紧。 “我自己来”却被捉住了手腕。 “让我来。”他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从今往后,这些事都该是我来做。” 随着一件件首饰被取下,青丝如瀑垂落肩头。 李德裕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这方天地间,唯余彼此。 “我想取来着,可是她们不让。她们就是刚才退出去的那几个在房里布置了很久呢!” 温热的指尖挑开第一颗珍珠纽扣时,刘绰倒吸一口气。 嫁衣层层叠叠的领口下,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卸去外头最重的那层嫁衣,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我帮你揉揉。” 说着,李德裕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她的后颈。 力道恰到好处。 “二郎最好了!” 刘绰舒服得眯起眼睛。 像只餍足的猫儿。 “绰绰。”揉着揉着,他忽然开口。 声音不复平日的清朗。 被酒意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打磨得低哑。 修长的双臂从后面圈住她的身子。 温热的呼吸毫无预兆地拂过刘绰敏感的耳廓。 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松香和宴席间沾染的淡淡酒气。 像羽毛,又像细小的火星,瞬间燎原。 “娘子?”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小巧的耳垂,灼热的气息烫得她微微一颤。 那一声“娘子”,被他刻意放得又低又缓,带着缠绵的尾音,像带着小钩子,直直钻进刘绰的耳朵里,搅得她心慌意乱,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李德裕忽然低头,高挺的鼻梁擦过她泛红的耳垂:“记得我们初见时,你盯着我看的模样。” 刘绰耳尖“腾”地烧起来。 那年彭城河畔,她确实被这个皎如玉树的少年郎晃了眼,甚至想着若能生个这样的孩子该多好。 “那时我就想——”李德裕的唇几乎贴在她耳廓上,气息烫得惊人,“这个小娘子眼睛这么亮,将来也不知道会被哪个幸运的家伙娶回家。” 刘绰整个人都快烧起来。 妈呀,好可怕啊,现在的年轻人! 她不抗撩地结巴起来:“你喝醉了?” 耳垂被轻轻舔舐着,男人带着蛊惑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我没醉,但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你怎么没多喝点?”她道。 “哪有新娘子盼着夫君在洞房花烛夜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德裕在她耳边轻笑,“绰绰,你是不是怕了?” 刚才他的傧相团十分卖力地替他挡酒,为的就是让他好好享受洞房花烛夜。 “我才没有,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小黄人,我怕什么?” “哦,是么?”男人的声音里哪有半分相信,“我就知道,我家娘子最勇敢了!” “嗯,你知道就好!”说着最硬的话,刘绰却根本不敢转身看他。 吻了吻,她红得发烫的耳朵。 “终于……” 他喟叹般低语,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 指腹的薄茧轻轻蹭过她柔嫩的肌肤,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和珍视,沿着她下颌玲珑的线条,缓缓滑向颈侧跳动的脉搏。 那灼热的触感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簇簇细小的火焰。 他的目光锁着她微微开启、如花瓣般诱人的唇,眸色深得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夜。 “绰绰,” 他的声音更哑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沙砾,滚烫地摩擦着她的神经。 “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千多个日夜。” 九年多的光阴。 从彭城河畔那个倔强又慧黠的小丫头,到如今名动长安、与他并肩而立的明慧郡主。 所有的等待、期盼、患得患失,都在此刻汇聚成汹涌的洪流,冲破了他引以为傲的克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等待。 温热的唇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精准地覆压下来,封住了她所有的呼吸和轻喃。 不同于此前任何一次浅尝辄止或温柔试探,这是一个彻底宣告所有权的吻。 他一手稳稳托住她的后颈,另一手则紧紧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不容丝毫退避。 唇齿交缠,攻城略地,带着浓烈的酒意和他压抑已久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渴望。 强势地深入,汲取着她的气息。 刘绰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炽烈的吻夺去。 只能被动地承受,被他卷入这令人眩晕的漩涡。 身体深处涌起陌生的、令她心慌的暖流。 四肢百骸都变得绵软无力,只能攀附着他宽阔的肩膀,指尖无意识地陷入他婚袍挺括的衣料。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要窒息时,他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她的,彼此灼热的呼吸急促地交融。 他的眸色深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欲念。 “等、等等”她在换气的间隙挣扎着推他肩膀,“合卺酒还没” 李德裕低笑,抱着她到桌边坐好,取来早就备好的缠枝莲纹玉杯。 酒液在杯中摇晃。 刘绰不喜欢喝酒。 李德裕的杯底见空时,她嘴里还含住一半没咽下去。 经过刚才的吻,她的眼睛褪去了人前的沉静威仪。 此刻水光潋滟,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涩,还有一丝被他逼出的、懵懂又惑人的迷离。 鬼使神差般,他将她拉得更靠近自己,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品尝起她口中的酒来。 “唔……”她所有未尽的言语都被彻底封缄。 琼浆顺着唇角滑落,被他用舌尖卷去。 “甜吗?”他抵着她的额头问,手指已经解到腰间的金丝蹀躞带。 “二……” 她刚溢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整个人便骤然腾空! 李德裕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低呼一声,本能地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他抱着她,大步走向那张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宽大拔步床。 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 那平日温润如玉的眉眼,此刻染上了浓重的侵略性,是猎人终于将心爱的猎物牢牢锁定的光芒。 他将她轻柔地放倒在柔软如云的锦被上,自己随即单膝跪在床沿,俯身逼近。 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完全笼罩,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则毫不犹豫地探向她嫁衣繁复的交领处,寻索着那隐藏的衣带结扣。 “绰绰……” 他低唤,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 薄唇沿着她滚烫的脸颊一路向下。 细细密密地吻过她敏感的耳垂,滑向线条优美的颈项,留下一串湿润而灼热的印记。 那只箍在她腰间的大手,不知何时已悄然上移,隔着层层叠叠的繁复嫁衣衣料,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力量,缓缓覆上她胸前的柔软。 “别……” 刘绰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情动。 她的手软软地搭上他忙碌的手腕,试图阻止,却被他反手握住,十指紧扣,压在了枕畔。 “乖,” 他低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瓣,声音低沉而蛊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今夜……我教你何为‘画眉妆镜台’之乐。” 身下的人被吻的眼神迷离,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邪气又温柔,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手指灵活地一动,只听细微的“嘣”的一声轻响,又一道繁复的衣带结扣应声而开。 领口微微松敞,露出一小段欺霜赛雪的颈项和精致诱人的锁骨。 烛光跳跃其上,更添几分旖旎。 他再接再厉,略显粗鲁却又异常精准地将她身上的嫁衣层层剥落,如同褪去束缚着绝世珍宝的重重锦匣。 烛光再无遮拦,温柔地倾泻而下,流淌过她骤然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肌肤。 纤细的锁骨线条优美,其下那小小的凹陷处,光影流转,仿佛盛着一捧最诱人的蜜。 单薄的素纱中衣,此刻薄如蝉翼,勾勒出起伏的轮廓,更添一层欲语还休的朦胧诱惑。 李德裕的目光瞬间变得幽暗无比,呼吸骤然粗重。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燎原的火星,隔着那层薄薄的素纱,重重烙上她纤细的腰肢。 “啊!”刘绰浑身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声短促的惊呼逸出唇瓣。 那陌生的、强烈的刺激感瞬间席卷了她,腰肢本能地想要闪躲,却被他铁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锢。 那滚烫的掌心仿佛带着魔力,在她敏感的腰窝处缓缓揉按。 每一次按压都让她身体深处涌起一阵陌生的空虚和难耐的悸动,双腿不自觉想要更紧地攀附着他。 “二郎……”她终于找回一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软和颤音,双手无力地推着他的肩,更像是在这汹涌的情潮中抓住一块浮木。 “嗯?”李德裕从她颈窝间抬起头,唇瓣擦过她敏感的耳垂,低沉的鼻音带着浓重的喘息,撩人心魄。 他深邃的眼眸紧紧攫住她迷蒙的眼,那里面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俯得更低,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敏感的颈侧和锁骨,声音压得极低,像醇酒滑过喉间,带着令人心尖发麻的磁性命令: “我的郡主殿下,”低笑声震动胸膛,带着恶劣的、得逞的愉悦,“今夜,该叫我‘夫君’。” 夫君两个字被他用沙哑磁性的嗓音念出,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占有,像带着细小钩子的羽毛,狠狠搔刮过刘绰的心尖。 她的脸颊瞬间红透,如同熟透的石榴,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 羞意与更汹涌的情潮交织翻涌。 她咬住下唇,水润的眼眸嗔怪地瞪着他。 那眼神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是无声的邀请。 他俯身,吻再次落下,却不再如狂风骤雨,而是带着一种虔诚探索的耐心。 从她光洁的额头,到颤抖的眼睫,再到挺翘的鼻尖,最后深深吻住那如花瓣般柔软甜蜜的唇,辗转吮吸,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着她回应。 他的手指灵活地挑开她素纱中衣的系带,那层最后的薄障终于滑落。 烛光毫无保留地拥抱住那具年轻美好的身体,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红烛映照下晕染开一层暖玉般的光泽。 她发育得极好。 优美的曲线起伏,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却在臀线处划出饱满诱人的弧度。 李德裕的目光如同实质,贪婪地抚过每一寸领地,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压抑的低吼。 他迅速褪去自己身上碍事的衣物。 坚实的肩背,宽阔的胸膛,壁垒分明的腹肌,在朦胧的光影中展现出属于年轻男子最阳刚有力的线条。 紧窄的腰身连接着修长有力的双腿,每一寸肌理都蕴含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当他覆身而上,滚烫的肌肤相贴,那强烈的触感让刘绰浑身一颤,忍不住发出一声小猫般的嘤咛。 第375章 娘子,我就是收点利息! “别怕,绰绰……”他感受到她瞬间的僵硬,吻着她的耳垂,沙哑地安抚,动作却丝毫未停。 滚烫的掌心带着魔力,在她光滑的背脊、敏感的腰侧、起伏的曲线间流连游走,点燃一簇簇细小的火焰,试图融化她的生涩与紧张。 每一次触碰都激起她身体的轻颤,陌生的快感如潮水般不断叠加、汇聚。 最后关头,刘绰脑中那根名为“年龄”的弦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绷紧! “等一下!” 尽管他肌肉紧实,线条诱人,但他还是个孩子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犯罪”的边缘拉回来。 另一只未被禁锢的手用力抵住了他坚实的胸膛。 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而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二郎,现在离你十八岁生辰还有多少天?我们能不能等到那天再圆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德裕的动作骤然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臂肌肉绷得死紧,青筋隐隐浮现。 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温度烫得惊人,却一动不动。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她的眼睛。 里面翻涌的欲念尚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以及被这荒谬理由骤然打断所带来的、濒临爆发的浓重郁色。 “什……么?”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带着一种被愚弄般的危险气息。 刘绰被他眼中那瞬间翻涌的暗流看得心惊肉跳,心知自己踩中了猛兽的尾巴。 但原则就是原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些,尽管脸颊烫得能煎蛋:“正月十六!你的生辰再好不好?” “不好!” 李德裕的眉头狠狠拧起,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为什么要等到那天?”他猛地又逼近几分,两人鼻尖几乎相触,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娘子,你告诉我,”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裹着火星砸出来,“你确定要在此刻,同我论时辰?” “论时辰”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慢,充满了咬牙切齿的荒谬感和压抑的怒火。 他的目光灼灼,像两簇燃烧的火焰,紧紧攫住她,仿佛要将她钉穿。 巨大的压迫感和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欲求与挫败,让刘绰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下那同样狂乱擂动的心跳,震得她掌心发麻。 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疼和莫名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不是不愿,只是…… 要是婚期她能选,她一定选在明年正月十六之后。 “你太小了,我是说年纪!”前面几个字脱口而出后,她意识到这话可能会引起李德裕的误会,赶忙补救。 果然,李德裕脸上的表情经历了过山车一般的变化后,他道:“不小了,韦澳都做阿耶了。大兄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两个了!” “我……” 她张了张口,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点委屈的哭腔,“夫君,你就答应我!大不了,等你十八岁生辰过后,我再好好补偿你。” 情急之下,她猛地抽回被他压在枕畔的手,在他愕然的目光中,捧着他的脸撒娇安抚:“到时,你想要几次都由着你,好不好?” 李德裕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身体微微前倾,那只大手被牵引着,猝然按在了一处柔软而剧烈起伏的地方! 掌心下是急促得毫无章法的心跳,那温软饱满的触感却清晰得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李德裕所有的怒火和郁结。 “夫君……”她再次讨好地唤出这个刚刚被赋予的称呼,带着一丝无助的哭腔,彻底取悦了身上的男人。 李德裕低头,深深地吻住她,吞下她所有的呜咽。 感受着手心下那毫无保留的、为他而狂跳的生命力。 那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眼底翻腾的暗涌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有无奈,有挫败,有浓得化不开的渴望,但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东西覆盖。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渐渐变得低沉而愉悦,在寂静的婚房里回荡。 “好……” 他喟叹般长出一口气,高大的身躯不再带着侵略性的压迫,反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重量,缓缓地、缓缓地俯低下来。 滚烫的额头,轻轻地抵住了她同样滚烫的额头。 鼻尖蹭着鼻尖,呼吸再次交融在一起,却不再有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情欲,只剩下亲昵和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宠溺。 “我的绰绰啊……” 他叹息着,又是无奈又是纵容,“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李德裕垂眸看她,“说过的话一定要作数!” 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大手从她心口移开,转而轻柔地拂开她额前微乱的发丝。 “作数。” 刘绰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知道他还难受着,鼻尖莫名一酸,很是配合地答道。 “娘子金口玉言,为夫……岂敢不从?”他低声道。 声音里带着认命的温柔,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属于他的笃定, 说是听从,嘴和手却又不安分起来。 虽然跟国子监的同窗去平康坊吃酒,他从来都是最早离席的那个。 但他历来是个无师自通,善于摸索的。 就算不做到最后一步,他也能让她的新娘子在今夜为他绽放。 他俯身在她锁骨上咬出个浅印,“娘子放心,不会做到最后你只管享受就好” 含糊的承诺淹没在细碎的吮吻声中。 红烛燃到半夜,床帐内传出刘绰带着哭腔的抗议:“李德裕!你说好不” “嘘——”新郎官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这只是''利息''等正月十六,为夫要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 帐外,龙凤喜烛爆了个大大的灯花。 待第二次浪潮平息,两人都汗湿淋漓,喘息未定。 帐内的空气粘稠得化不开。 刘绰突然觉得,她好像犯了个大错。 现在的状况根本是掩耳盗铃。 这小子花样多着呢! 骚话连篇,手段了得! 怎么稀里糊涂地,他们就叫了两次水了? 第376章 这小子怎么还两副面孔呢? 晨光熹微,透过拔步床精致的雕花窗格,在百子千孙的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德裕醒了却并未起身,而是微微侧过身,一手支着额角,目光细细描摹着枕边人沉睡的容颜。 此刻她乌黑的长发铺散在鸳鸯枕上,几缕调皮地缠绕着他散开的衣襟。 脸颊上还残留着昨夜情潮未褪尽的淡淡红晕,像初绽的海棠。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唇瓣微张,透着一丝娇憨。 李德裕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底软成一片。 这就是他的妻了。 他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拂开她颊边一缕发丝。 指腹流连在那细腻温软的肌肤上,带着无尽的珍视。 视线滑过她微微敞开的素白中衣领口,隐约可见昨夜他留下的点点红痕,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他眸色深了深,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刘绰一定要等他过了十八岁生辰才肯圆房。 难道这是什么彭城旧俗么? 要不要去找刘谦打听一下? 转念又想,刘谦还没成亲,做妹婿的去打听这个合适么? 去问绰绰的闺中密友顾若兰好像更不合适。 看来得找韦七那小子讨教一二。 顾若兰跟刘绰看起来无话不谈的样子,她说不定会对韦七有同样的要求。 “唔……”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也许是窗外渐起的鸟鸣,刘绰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初醒的迷茫水雾瞬间盈满了那双清澈的眸子,带着孩子般的懵懂。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 然后,视线便撞进了那双近在咫尺、盛满了温柔笑意的深邃眼眸里。 “醒了?”李德裕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慵懒,磁性得如同上好的丝绒,轻轻拂过她的耳膜。 好帅! 刘绰怔了一瞬,随即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 她脸上那抹自然的红晕瞬间加深,染透了耳根和脖颈。 她下意识地想往被子里缩,却被李德裕早有预料般伸过来的手臂牢牢圈住。 “躲什么?”他低笑,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温热的吻,带着清爽的气息。 “我的郡主殿下,昨夜可是你自己应承的,由着我收‘利息’。” 他的唇瓣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刻意放慢的语调充满了暧昧的暗示。 刘绰被他圈在怀里,那灼热的体温和清冽的气息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想起昨夜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利息”,尤其是他如何用唇舌和手指逼得她溃不成军,丢盔卸甲,口中溢出自己都陌生的娇吟…… 她羞得无地自容,抬手就去捂他的嘴:“不许说!” 李德裕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纤细的手腕,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一下,惹得她一阵酥麻。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戏谑:“好,不说。娘子只消记得,这利息……正月十六可是要连本带利翻倍偿还的。” 他的眼神在她微敞的领口处流连,暗示意味十足。 刘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跳如擂鼓,只能强作镇定地转移话题:“……什么时辰了?该起身了?还得给阿翁阿家敬茶……” 她说着就想坐起来。 “不急。”李德裕手臂微一用力,又将她按回温暖的被窝里,自己则半撑起身子,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足。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的绰绰,真好看。” 他的指尖再次抚上她的脸颊,滑过她微肿的唇瓣,眼神幽深,“尤其……是这副被我欺负过的模样。” “李德裕!”刘绰又羞又恼。 这人怎么新婚第二天就如此“虎狼之词”连篇! “嗯?”他挑眉,好整以暇地应着,仿佛在欣赏她炸毛的样子,格外有趣。 “娘子有何吩咐?” 刘绰气结,刚想伸手拧他,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枕畔。 那里放着一方折叠整齐、却异常刺眼的白色丝帕。 帕子中央,赫然是一小片已经干涸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 元帕! 昨夜……她明明记得…… 李德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伸出左手,将修长的手指递到她眼前。 只见他左手食指指腹上,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割伤清晰可见。 虽然已经止血,但伤口边缘微微翻卷。 “你……”刘绰瞬间明白了,他是用自己的血染红了元帕,以此应付世俗的规矩,保全她的体面,也堵住悠悠之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 “一点小伤,不碍事。”李德裕收回手,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被纸划了一下。 她伸手,轻轻捧起他受伤的手指,嗔怪道:“傻子……疼不疼?” 声音软糯,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 李德裕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气息交融:“绰绰,有你真好!” 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不疼!”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诱哄和一丝危险的甜蜜,“所以娘子,正月十六……这笔血债,你可要好好补偿我。” “……” 刘绰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这人! 刚让她感动了一瞬,马上就原形毕露! 到时,她不是也要以血还血么? 她羞恼地推开他的脸,“谁欠你血债了!明明是你自己割的!活该!” “哦?”李德裕挑眉,顺势抓住她推拒的手,按在自己赤裸结实的胸膛上,让她感受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和温热的肌肤。 “郡主殿下,想赖账?” 他俯身,温热的唇瓣擦过她的耳廓,低沉的声音如同最缠绵的魔咒,“晚了。” 刘绰被他按在胸口的手心滚烫。 掌心下是他年轻蓬勃的生命力和昨夜曾在她身上点燃燎原之火的热度。 带着薄茧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她敏感的腰间轻轻摩挲,引发一阵阵细微的颤栗。 晨光勾勒着他英俊深邃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心尖发颤,昨夜那些陌生的、汹涌的快感记忆瞬间回笼。 看着他指腹的伤,再看看他此刻势在必得的眼神,刘绰忽然觉得…… 自己好像真的给自己挖了个巨大的坑。 正月十六…… 她似乎能预见到自己那天的“悲惨”下场。 “奇怪,李德裕,你怎么懂这么多?”她决定以攻为守,“跟谁学的?” 因为一点善行,平康坊的娱乐场所里处处都是她的眼线。 她知道,他并没有跟着韦澳那帮浪荡子弟在平康坊胡闹过。 本以为能看到少年人着急解释的青涩与慌乱,面前的人却淡定如常。 他没有丝毫被冒犯或尴尬。 深邃的眼眸里,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甚至带着点促狭。 姿态闲适又带着几分慵懒的性感。 “绰绰,我都是该做阿耶的人了,怎么可能不懂?”李德裕坦然道,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难道圆房的事宫里送嫁的嬷嬷没给你讲过?所以你才” 刘绰心道:我还用她讲?我上辈子看过的片子海了去了! “讲过啊,这自然是讲过的。”刘绰轻咳了一声,将脸转向另一边。 “怎么讲的?”他居然凑过来追问。 “就那样讲的啊,你不是也听过么?怎么还来问我?”刘绰眼神躲闪。 看她快要缩进被子里去了,李德裕轻笑着将她拉住道:“昨晚榻旁那几尊小彩塑你是不是没看到?” 刘绰的脸刷的一下烧红了。 那是几尊姿势齐全的房事主题泥塑。 刘绰自然是看到了的。 当时她就由衷感叹了老祖宗们的热情奔放。 有这东西做参考,这跟手把手教有什么区别? 上辈子她去博物馆参观,曾在贵族墓葬里见过类似的陪葬品。 男男的都有,画风大胆,生动形象。 “什么?我没看到!”她躲避着他的视线。 李德裕玩心大起,伸手拿了一尊递到她眼前,刘绰赶忙闭上了眼。 “娘子莫非以为,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整日只知埋头苦读圣贤书,或者像庙里的和尚一般清心寡欲?” 他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眼神在她羞红的脸上流连。 “平日里,同窗好友、世家子弟间聚会宴饮,酒酣耳热之际,谈论些风月之事,传阅些……嗯,增进见闻的图册,再寻常不过了。” “图……图册?”刘绰的眼睛微微睁大。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他如此坦荡地说出来,还是觉得冲击不小。 她脑中瞬间闪过“春宫图”三个烫金大字。 “正是。”李德裕点头,神色坦然得如同在点评什么古籍善本。 “长安城里几家有名的书局,私下里都印得一手好画。比如‘集雅斋’出的那套《秘戏图考》,画功就极是精妙,线条流畅,人物生动,姿态传神,据说还是前朝某位丹青圣手的遗作摹本,在世家公子圈中可是难得的绝版珍品,争相传阅。” 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在鉴赏艺术,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的口吻。 那“线条流畅”、“姿态传神”的评价,更是让刘绰听得面红耳赤,脚趾头都在锦被下蜷缩起来。 她简直无法想象,平日里端方持重、清冷如玉的李二郎,竟会和一群贵族公子哥儿凑在一起,传阅、讨论……那种东西! 还点评画功! “你……你不知羞!”刘绰被他搂在怀里,抓起一个软枕就朝他砸过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娇嗔,“这种……这种污糟东西,你们还……还评头论足!” 软枕被李德裕轻松接住,他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胸膛微微震动,笑声在晨光里格外清朗悦耳,却也带着十足的戏谑。 “污糟?”他挑眉,将那软枕垫在自己腰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羞成虾子的妻子,眼神深邃又坦荡。 “男欢女爱,阴阳相合,乃是人伦大道,天地自然之理,何来污糟之说?《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连圣人都明白此乃天性。我们研习探讨,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总好过懵懂无知,洞房花烛夜闹出笑话,或是……只知蛮力,不解风情,让娘子受委屈?”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逻辑清晰,竟让刘绰一时语塞。 羞耻感被他用“人伦大道”、“天地自然”几个词一包装,似乎真的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了? 尤其最后那句“不解风情,让娘子受委屈”,更是意有所指地瞥了她一眼,暗示若非他“博学多闻”,她昨夜可能就没那么……“享受”了。 刘绰一时有些羞惭,这年头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开放得多。 反观自己倒是越活越没用了。 “强词夺理!”嘴上却不肯服输,小巧的耳垂染上了艳色。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羞恼交加的眼睛瞪着他,“圣人说的是大道,可没让你们私下传阅……传阅那种图!” 她上大学时都没好意思跟室友一起看片呢。 “其实我也是很紧张的,怕娘子会嫌弃我!” 李二忽然俯身凑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 “不知娘子昨夜亲自‘验明正身’后,对为夫这纸上谈兵的手段可还满意么?” 说着,他的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藏在被子下的玲珑曲线。 昨夜,她扶住他的胳膊时,的确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他的肌肉在微微颤动。 “李德裕!”刘绰彻底羞炸了,猛地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捂他的嘴。 这人!怎么能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 李德裕顺势捉住她伸来的手,眼神灼热又坦荡,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期待: “娘子若觉得为夫‘学以致用’得尚可……”他刻意停顿,凑近她红透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带着一丝恶劣的笑意,“那便好好养精蓄锐。今晚为夫定当‘再接再厉’,让娘子……” 就在这旖旎又带着点火药味的暧昧气氛几乎要再次点燃时,门外传来菡萏刻意放轻却又足够清晰的声音: “郡主,郎君,时辰不早了,可要起身?热水已备好,阿郎和夫人那边也等着了。”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帐内的黏稠气氛。 李德裕动作一顿,低头在刘绰羞红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才扬声道:“知道了,进来伺候。” 刘绰慌忙从他怀里钻出来,手忙脚乱地拢好自己散乱的中衣,脸上红霞未退,瞪了他一眼,低声嘟囔:“……流氓。” 李德裕坐起身,晨光勾勒着他宽肩窄腰的完美背影。 他慢条斯理地系着中衣的带子,闻言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极其无辜又极其勾人的笑容,晃了晃自己受伤的手指: “郡主过奖。为夫……只是在努力收回‘本钱’的路上,略尽绵薄之力。” 刘绰:“……” 看着他那张俊脸和那抹碍眼的伤口,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嫁了个长得好看、脑子好使、还特别会“算账”的夫君,有时候,也挺愁人的。 尤其是当这个夫君,正眼巴巴地等着“连本带利收账”的时候。 这家伙,床上床下怎么还两幅面孔呢! 第377章 一惊接着一惊! 菡萏带着一众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洗漱用具和主人今日要穿的衣物。 李德裕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靛青色圆领袍,腰间束着玉带,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清隽。 刘绰则穿了一身正红色织金襦裙,发髻挽成妇人样式,虽未戴什么贵重的珠宝首饰却明艳不可方物。 李德裕穿戴整齐后,便立在妆台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刘绰梳妆。 “郡主今日用这支赤金点翠衔珠凤簪?还是这支嵌红宝的牡丹步摇?”菡萏托着两个锦盒。 “用这支素银镶南珠的。”刘绰轻声道。 大婚翌日拜见舅姑,过犹不及,素雅些反倒更显庄重。 南珠温润的光泽,恰如她此刻心境。 李德裕唇角微扬,从菡萏手中接过那支簪,俯身为她插入堆云般的发髻。 “我的绰绰,戴什么都好看。” 正院里,李吉甫和薛氏早已端坐堂上。 李德修携韦氏陪坐下首,小桓儿被乳母抱在怀里,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薛氏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绛紫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庄重。 见新人联袂而来,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得体的笑容掩盖。 自家儿子眉宇间褪去少年青涩,添了几分新婚郎君的沉稳意气。 一看就是对新妇十分满意的。 “新妇给阿翁、阿家请安。”刘绰敛衽,姿态恭谨从容,声音清润。 早有仆妇摆好蒲团,奉上茶盏。 刘绰双手捧茶,先敬李吉甫:“阿翁请用茶。” 李吉甫含笑接过,目光温和地扫过儿子与新妇:“好,好。裕儿成家,为父甚慰。望你二人琴瑟和鸣,互敬互重。” 他饮了一口,将早已备好的红封置于盘中,又取过一只狭长的紫檀木匣,“此乃前朝褚遂良所书《阴符经》拓本,望五娘闲暇时品鉴。” “谢阿翁厚赐。”刘绰双手接过,入手沉甸,墨香隐隐。 这份投己所好的礼物,足见李吉甫的用心。 轮到薛氏。 刘绰捧起另一盏茶,微微垂首:“新妇拜见阿家,阿家请用茶。” 薛氏接过茶盏,目光在刘绰脸上逡巡片刻。 新妇容色明艳,仪态端方,眼底虽有新婚的羞涩,却无半分怯懦闪躲。 刘绰那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宣言犹在耳边。 罢了,儿子喜欢最重要。 总好过大儿子和大儿媳这般,平日里话都说不了几句。 薛氏饮了口茶,脸上也带了笑:“快起来。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她将红封放入盘中,又取出一对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亲自为刘绰戴上,“这镯子还是我当年出嫁时母亲所赐,今日便传给你了。望你与裕儿同心同德,为李家开枝散叶。” “谢阿家。” 温润的翡翠贴上肌肤,沉甸甸的。 刘绰感受到薛氏态度软化的善意,心头微松。 拜见兄嫂时,气氛更为轻松。 韦氏拉着刘绰的手,连声夸赞,又让桓儿唤“二叔母”。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叫了,得了刘绰一个装着精巧动物梨膏糖的荷包,欢喜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李德修言语不多,只郑重道:“二郎性子有时执拗,弟妹多担待。” 眼神却透着对弟弟成家的欣慰。 敬茶礼毕,李吉甫又笑着对李德裕和刘绰道:“你们两个这婚期定的妙。九天婚假后,接着便是元正的七天假,连起来足有半个月之多。等回门之后,裕儿带着五娘好好游玩一番。新婚燕尔的,不必日日都过来请安。” 李德裕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难掩兴奋道:“儿遵命!” 刘绰心头也是一动。 九天婚假加上七天春节假期,倒真的可以度半个蜜月了。 栖云居内暖阁,熏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 刘绰倚在窗边矮榻上,翻看着李吉甫所赠的《阴符经》拓本,心思却有些飘远。 “想什么如此入神?” 李德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杏仁酪进来,挨着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 “想四兄跟胡缨……阿娘的态度那般强硬,四兄夹在中间,怕是煎熬。”刘绰顺势靠在他肩上,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松木气息。 “我试探过胡缨几回。她嘴上虽说着要守在我身边一辈子不嫁人,心中分明就是很在意四兄的。谁能想到,看起来冷冰冰的胡缨,竟真能看得上我那个不靠谱的四兄呢。一个心里装着事,一个没心没肺的,倒也互补了。” 李德裕舀起一勺甜酪,吹了吹,送到她唇边:“四兄是至情至性之人,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至于胡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的本事和忠心,你我皆知。此事看似死局,却也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哦?你有办法?”刘绰就着他的手吃了甜酪,杏仁的香醇在舌尖化开。 “办法么,总在人想。听你如此说,我才明白为何昨日迎亲时四兄会那般说。”李德裕卖了个关子,含笑看着她唇边沾上的一点乳白,眸色转深,低头便吻了上去,舌尖灵巧地卷走那点甜渍。 “唔……”刘绰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气息微乱,手抵在他胸前,嗔道,“青天白日的……” “在自己房里,怕什么?”李德裕低笑,将她搂得更紧,“难不成娘子新婚第一日就厌倦了为夫?” “我与你说正经事呢!”刘绰轻嗔了一句。 李德裕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说来说去,无非是身份的事。若四兄真的喜欢,便表明决心,咱们给胡缨改换个身份便是。” 刘绰激动地转身看着他,“二郎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想着,要不要以郡主的身份认胡缨为义妹呢!” 李德裕轻轻摇了摇头,“义妹变成嫂子?何况胡缨跟着你出入了那么多地方,认识她是你身边护卫的人可不少。此事打着你的名义来办怕是不妥。” 刘绰抽了抽嘴角,“的确有些掩耳盗铃,一看就是我们刘家人在欲盖弥彰。” “要想堵住悠悠众口,这户人家的身份必须得高。你觉得祁国公如何?” “这个好!郭家的身份地位够高。国公为人豁达,又是好武之人,胡缨的性子他定然喜欢。国公夫人是京中最早与杜相夫人来往的,足见不是个眼中只有门户等级的和善人。至于嫁妆嘛,我来出。” 李德裕笑道:“为夫帮娘子解决了难题,娘子如何谢我?” 刘绰的脊背一下子僵硬起来。 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行,咱们今晚得分床睡。”她道。 李德裕知道她秒懂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刘绰沐浴完毕,穿着素白柔软的中衣,一头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正坐在妆台前由菡萏绞干头发。 透过铜镜,她偷偷瞄了一眼正靠在床头看书的李德裕。 烛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脸轮廓,神情专注,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有力。 可刘绰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 她也馋这男人的身子,她真怕自己把持不住兽性大发啊! 这样的情况下,睡在一起,就是相互折磨。 他难受,她也难受。 待菡萏退下,头发干了,刘绰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到床边。 李二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书卷,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抬眸看她。 “娘子,还不过来休息?” 刘绰这才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又体贴:“二郎,你看……这床榻虽宽,但两个人睡总归有些拥挤。如今离正月十六还早呢,干柴烈火的,你也休息不好。不如……” 李德裕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娘子多虑了。这拔步床是阿耶特意命人打造,别说你我二人,就是再多一个也绰绰有余。至于休息……” 他忽然伸手,一把将站在床边犹豫的刘绰拉进怀里,让她跌坐在自己腿上,双臂如铁箍般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下巴轻轻搁在她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发顶,“抱着娘子睡,才是最好的休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刘绰浑身一僵,挣扎着想站起来:“别……这样抱着多热啊!而且……而且我睡觉不老实,怕踢着你!” “热?”李德裕挑眉,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臂膀,让她更紧密地贴着自己温热的胸膛,“冬日严寒,娘子体弱畏寒,为夫正好给你暖着。至于踢人……” 他低笑出声,带着点促狭,“昨夜娘子睡得甚是香甜,像只乖巧的猫儿,蜷在为夫怀里,一动未动,何曾踢过?” 刘绰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飞起红霞。 她扭了扭身子,发现挣脱不了后,索性认命闭眼道:“我……我是为了你好!我怕我兽性大发,对你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来,行了?” “为夫求之不得!”李德裕毫不犹豫地就势往后一倒,将她轻轻放在里侧,自己则迅速在她外侧躺下,长臂一伸,再次将她牢牢锁在怀里,还用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李德裕!”刘绰又羞又恼,在他怀里像条离水的鱼般扑腾,“你放开!太紧了!喘不过气!” “嘘——”李德裕在她头顶轻笑,胸膛微微震动,手臂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反而将她搂得更贴合自己,“娘子莫动,小心着凉。放心,为夫说话算话,只是抱着你睡,绝不做‘收本金’的事。” 刘绰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松木气息。 挣扎无果,她气馁地放弃了抵抗,闷闷地在他胸口嘀咕:“……那我忍不住想摸腹肌怎么办?” 李德裕笑得更大声了,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的耐心和包容,“娘子想摸哪里就摸哪里,为夫都依你。只要……别赶我走。”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刘绰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认命般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声嘟囔:“……不过你手别乱放!还有,不许再提什么‘利息’、‘本金’!” “遵命,郡主殿下。”李德裕低笑应道,手臂松松地圈着她,果然规矩了许多。 只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青丝。 烛光摇曳,帐内温暖静谧。 刘绰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听着耳边那规律的心跳声,慢慢便放松下来,眼皮也开始沉重。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似乎又紧了紧,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发间,伴随着一声满足的喟叹。 “就这样抱着你,便很好。” 李德裕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浓浓的眷恋和安心。 刘绰在半梦半醒间,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往那温暖的怀抱里又缩了缩,彻底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李德裕听着怀中人均匀绵长的呼吸,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眼中盛满了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自己也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之日。 县主府门前,刘坤和曹氏早已等候多时。 刘绰一下车,便被曹氏紧紧握住双手。 她笑着唤道:“阿娘,阿耶,女儿回来了。” 见女儿气色红润,眉眼间尽是幸福之色。 刘坤眼中满是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德裕上前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刘坤点头笑道:“二郎不必多礼,快进屋。”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进了正堂。 桌上早已备好了丰盛的茶点,曹氏拉着刘绰的手,细细打量:“这几日可还习惯?李家待你如何?” 刘绰脸颊微红,轻声道:“都好,二郎也……很体贴。” 曹氏见她神色娇羞,心中了然,笑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跟家里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刘绰奇道:“怎不见四兄?他如今读书这般用功了么?” 曹氏长叹一声道:“别提了,说起他来,我就生气!” “阿娘,到底怎么了?” 曹氏看了眼女婿,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李德裕忙道:“岳母但讲无妨,小婿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定当竭尽所能。” 刘坤这才沉声道:“谦儿在国子监里剃眉明志,说什么不中功名,绝不娶妻!他那模样着实难以见人,我就没让他回来。” (⊙o⊙)纳尼? 她知道曹氏逼婚逼得紧,着实没想到刘谦能想出这种损招来。 没了眉毛,没法见人,自然不好再相看什么大家千金了。 这倒真是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一惊尚未结束,卜管家又匆匆进来,禀报道:“郡主不好了,刚刚收到消息,表少爷跟着咱们给鄯州分店补货的车队去了河西道!” “什么?”众人愕然。 刘绰忙道:“商队走到哪里了?让他们赶紧把人送回来!” 刘翁和夏氏也道:“是啊!快到春闱了,正是读书的要紧关头!” 曹氏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起身道:“对了,你出嫁那日,鹏举留了封信,要我交给你!哎呀,这两个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鹏举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二姨母交代啊!” “阿娘放心,安全应是安全的。表兄做事向来沉稳,突然离京,必有缘由。”刘绰道。 这缘由,其实全家人都心知肚明。 刘绰成亲了,杜鹏举却还没放下。 他这才放逐自己,离开伤心地。 第378章 裴十七郎 刘绰接过信,拆开一看,眉头渐渐舒展。 信中,杜鹏举坦言自己已经放下。 这次去河西道,一是觉得这些年自己的文章始终少了些风骨,想经历一番磨难后再重新应试。二是想亲自看看西域榷场的运作,为日后大唐的商路拓展出力。 字里行间,虽仍有淡淡的惆怅,却多了几分释然。 “表兄他……终究是放下了。”刘绰轻叹一声。 李德裕拍着她的肩安慰道:“鹏举兄心胸开阔,假以时日,定能觅得良缘。” 离开刘宅后,两个人直接去了国子监探望刘谦。 一进门,刘绰差点没认出自己兄长来。 刘谦原本清秀俊朗的脸,此刻光秃秃的眉骨上方空荡荡的,显得眼睛格外突兀。 甚至能看到几道浅浅的伤痕。 没了眉毛又胡子拉碴的,衬得他整个人憔悴又滑稽。 若不是还穿着国子监的校服,活像个刚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 他衣襟上还沾着几点墨渍,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不听话地翘着。 刘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兄,你这是……自己剃的?” 刘谦摸了摸光溜溜的眉骨,苦笑道:“别提了,剃的时候手抖,差点割伤了自己。” 他叹了口气,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胡子倒是长得快……我决定了,不考中功名就只剃眉毛不剃须。” “啊?你真的要这样?进士可不是那么好考的,难道你要一直这样?” 刘谦翻了个白眼:“我这副尊容,连国子监的门房见了我都要愣三愣,更别说那些世家小姐了。”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好,省得阿娘总惦记着让我相看。” 刘绰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快出来了:“四兄,你这招''破釜沉舟'',可真是……绝了!这几日闭门苦读的成效如何?” 刘谦苦笑道:“闭门是真,苦读也是真,只是我改主意了——我决定改考明经科。” “明经科?”刘绰和李德裕异口同声,满脸诧异。 刘谦点点头,神色坚定:“我仔细想过了,进士科虽风光,但竞争太激烈,我自知没那个本事。明经科更重实务,与我性子也更合。与其在进士科里碰运气,不如脚踏实地,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况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只要能拖到春闱,等我考中明经科,有了功名在身,阿娘再想逼我娶别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刘绰与李德裕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刘谦这是为了爱情,甘愿放下身段,选择一条更稳妥的路。 刘绰心中一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兄,你放心,我和二郎一定会帮你的。” 当即便将计划找祁国公帮忙,给胡缨改换身份的事说了。 刘谦咧嘴一笑,没了眉毛的脸显得格外滑稽,可眼神却异常明亮:“那就先谢过妹妹、妹夫了!能不能叫胡缨进来,我有几句话想对她说。她躲我躲了好一段日子了。” “这个好办。不过,你改考明经科的事必须告知家里一声。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你就自己去说服阿耶和阿娘,不要让他们误会是胡缨挑唆的。”刘绰又道。 刘谦忙不迭点头。 “好!其实改考明经科这事,我之前跟阿耶提过一次的。” 元正佳节,长安城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这段时日,两人白日里或携手游遍长安名胜,或窝在栖云居的书房中,一起下棋,一起作画,偶尔相视一笑,便胜过千言万语。 这日清晨,刘绰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捧着手炉,看李德裕在雪地里练剑。 他的剑法凌厉如风,衣袂翻飞间,雪花纷纷扬扬地绕着他打转,宛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娘子,看够了没有?”李德裕收剑入鞘,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笑着朝她走来。 刘绰递上帕子,故意板着脸道:“谁看你了?我是在赏雪。” 李德裕接过帕子,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从秋千上拉起来,搂入怀中:“雪哪有为夫好看?” 刘绰被他逗得笑出声来,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自恋!”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有件事一直没搞明白,你跟河东裴氏东眷房的裴十七可相熟?” 李德裕牵着她的手进屋,“娘子何故有此一问?” 刘绰拿起桌上一份礼单道:“你我大婚,县主府收到这个裴十七一份重礼,你看看。这上面的物品根本就不像是新婚随礼,倒像是嫁妹妹嫁女儿般大方了。” “裴十七?”李德裕看了礼单后也是一脸疑惑,“他为何要送如此厚礼?难道是看在祁国公夫人的面子上?” “祁国公夫人裴氏论起来是他的姑母。可他送的礼,比祁国公夫妇给的都多。”刘绰沉吟片刻,道:“我派人查过,这个裴十七本是河东裴氏东眷房的私生子,自幼流落江湖。如今东眷房嫡支凋零,族中无人支撑门面,这才想起将他接回。” 李德裕眼前倒是对上了一个人的脸,“我想起来了,那日他在婚宴上拉着我敬了好几回酒。话里话外,都让我好好待你。他在东、西两市都有不少铺面。我还以为他跟你在生意上有什么往来,这才特意叮嘱呢。” 刘绰恍然大悟:“难道他在族中受了什么排挤委屈,送此重礼,是想借结交我们,在长安立足?” 李德裕点点头:“世家大族的恩怨,盘根错节。不过,他既示好,我们也不必拒人千里。日后若有合作,或许能各取所需。” “那他长什么样子?面相是善是恶?”刘绰倒是被吊起了兴趣。 李德裕不答话,挥手让仆人们退下,抱着刘绰滚倒在床榻上,好生欺负了一番才道:“此人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行事做派有些江湖气。” “夫君吃醋了?看来此人一定生得十分俊俏。改天有机会,我定要好好瞧瞧!”刘绰调皮道。 “没心肝的!看我怎么罚你!”李德裕再次笑着扑上去。 帘幕晃动,满室旖旎。 与此同时,吐蕃境内,逻些城的王宫中,赞普召集心腹大臣议事。 “时近年节,唐人近日在两处榷场可有什么异动?” “并无异动,唯独那映月琉璃坊的货物,往来极为频繁。”一名大臣禀报道,“但我们严查多日,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赞普眉头紧锁:“我那位好王弟私下可与琉璃坊的人有什么来往?” 大臣忙道:“我们一直对赤松珠王子严防死守,自离开长安后,并未见殿下与唐人有任何往来。” “如此便好!”赞普笑着点头:“刘绰先指派了一个堂兄坐镇鄯州,如今又派了一个表兄前往沙洲。此事绝非巧合。唐人狡猾,必有所图!” 吐蕃副相沉吟道:“或许……她是故意让我们疑神疑鬼,实则另有谋划?刘绰此人,最擅长的便是‘阳谋’。” 赞普猛然醒悟:“你的意思是?” 吐蕃副相点头:“除了摆在明面上的人,她必定还布了暗棋。” “副相这是何意?难道是说我底下的人办事不力?”先前说话的那名大臣却不乐意了,“刘绰不过一小小女子。在唐国境内,那是有夫家和娘家的助力,才博了个贤名。河西道是我们地盘。她那琉璃坊,就是把运货的商队也全算上,能有多少人?我看,他们本就只是来赚钱的,根本没打算做什么手脚!” “你!”吐蕃副相气道。 “不用吵了!”赞普冷哼一声:“传令下去,继续监视榷场动向,但不必过度反应。我倒要看看,刘绰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379章 金丹祸 刘绰的确在玩花样。 不过是在赴宫宴的马车上跟自己的男人玩花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魅魔转世,反正李德裕一有机会就要拉着她亲亲摸摸。 这段日子,他就像做试验般,把她身上所有的敏感点都探索了出来。 马车缓缓驶向宫城,车厢内暖炉熏香,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刘绰靠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拨弄着袖口的金线刺绣,余光却瞥见李德裕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 “你……别这么看我。”她小声嘀咕,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李德裕轻笑,忽然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抵在她颈项处,嗓音低沉:“不看你看谁?我的娘子,自然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刘绰被他搂得紧,鼻尖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气,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故作镇定道:“待会儿还要见驾,你可别把我的衣裳弄皱了。” 李德裕却充耳不闻,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眸色幽深:“绰绰,你可知我这几日忍得有多辛苦?” 刘绰一愣,随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了。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我满脑子都是你,我想要你!”李二的手指摩挲着她红艳的唇瓣,“绰绰,你不想要我么?” 那当然是哈喇子流死也不能承认的。 “不想!”她别过脸,小声道:“谁让你……总是动手动脚的。” “动手动脚?”手指撩拨过她的耳垂、颈项,李二忽然将她压倒在软垫上,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呼吸灼热,“娘子若是能让为夫饱餐一顿,我自然” 话音未落,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唇舌交缠间,刘绰的理智几乎被搅得粉碎。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吻技是越来越好了。 好几次都吻得她险些把持不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插入他的发间,回应着他的热情,直到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才猛然惊醒,慌忙推开他:“不行……快到宫门了!” 李德裕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涌的情潮,哑声道:“好,暂且放过你。” 刘绰红着脸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襟和发髻,小声抱怨:“你这样……我待会儿怎么见人?” 李德裕低笑,伸手替她扶正步摇,语气宠溺:“我的错。不过……”他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娘子现在面如桃花,旁人怕是只会问你哪里买的胭脂。” 刘绰耳尖一烫,还未来得及反驳,马车已缓缓停下,外头传来侍卫的禀报声:“郎君,郡主,已到宫门了。” 李德裕这才收敛神色,牵起她的手,柔声道:“走,娘子。” 宫宴上,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刘绰端坐在席间,姿态优雅,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马车上的旖旎画面,脸颊始终带着淡淡的红晕。 李德裕坐在她身侧,表面上一派从容,可桌案下的手却时不时就要摩挲她的手背,惹得她心跳如擂鼓。 皇帝高坐御座,面色却比上次见面时憔悴许多,眼下泛着不健康的青黑。 他举杯与众臣共饮时,目光扫过席间,恰好看到这对新婚夫妇的小动作,不由莞尔,对身旁的杨志廉低声道:“年轻人,倒是恩爱。” 杨志廉笑着附和:“大家慧眼如炬,明慧郡主与李二郎,确是天作之合。” 宴席过半,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在杨志廉耳边低语几句。 老宦官脸色骤变,快步走到御座旁弯腰禀报。 皇帝手中的玉杯突然从掌心滑落,琥珀色的酒液滴落在龙袍上。 “陛下!”杨志廉惊呼。 皇帝猛地站起,却在下一刻剧烈摇晃,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殿门方向。 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向后栽倒! “大家!”杨志廉扑上去接住皇帝瘫软的身体,尖声喊道:“快,传太医!” 殿中瞬间大乱。 “明慧郡主医术高明,请为陛下诊治!”韦贤妃当众高声叫道。 刘绰疾步过去,指尖搭在皇帝腕上,脉象紊乱如沸水翻腾。 她眉头紧蹙,抬头对杨志廉道:“陛下肝火炽盛,气血逆行,需静养调理,不可再受刺激。近日可有盗汗、眩晕、咯血的症状?” 杨志廉还未答话,摊倒的皇帝却突然睁开眼,猛地抓住刘绰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金丹……给朕金丹!”皇帝嗓音嘶哑,眼中血丝密布,神情近乎癫狂。 刘绰心头一震——老皇帝居然在服食丹药! 会重金属中毒的! “不可!陛下,丹石燥烈,再服恐伤龙体。”她沉声劝道。 皇帝却猛地甩开她的手,厉声道:“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清楚!杨志廉,取丹来!” 杨志廉面露难色,目光在刘绰和皇帝之间游移,最终低声道:“大家,太医令也说……” “滚!”皇帝暴怒,抓起地上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连你也要违逆朕?!”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刘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跪伏于地:“陛下,臣斗胆直言——丹毒已侵经络,若再服食,恐伤及根本。” 皇帝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半晌,忽然冷笑:“这是益寿延年的丹药,怎会有毒?刘绰,你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刘绰背脊一寒,却仍挺直腰背,抬头直视皇帝:“臣不敢欺君,唯愿陛下龙体安康!陛下这次是急火攻心,需静养月余,期间绝不可再服丹石。” 殿内死寂,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回荡。 良久,皇帝忽地闭眼,颓然靠回榻上,声音沙哑:“施针!杨志廉,把丹……收起来!” 刘绰心中微松——她的话皇帝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太医们这才一拥而上,救治起来。 升平公主嘴角抽了抽,皇兄为何对刘绰如此宽容? 她当众违抗圣意都能当做无事发生? 宴席草草散场。 刘绰和李德裕却在出宫时被杨志廉拦住。 小太监手中提着的宫灯将老宦官的影子拉得老长。 “郡主,”他声音嘶哑,“舒王在狱中绝食数日,说要见您。” 刘绰指尖一颤。 中秋宫变后,舒王一直被囚禁在宗正寺,此刻闹绝食就是为了要见她? 此事有蹊跷! “陛下醒了?” 杨志廉点头:“陛下口谕,让老奴带您去见舒王。” 刘绰心头剧震。 她与李德裕对视一眼。 皇帝这是要借她之眼,看看舒王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还是说怀疑她与舒王有什么勾结,要试探她? 到了宗正寺外,刘绰下车前,李德裕拉着她的手嘱咐道:“安心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刘绰郑重点头,又对杨志廉道,“请杨将军带路。” 第380章 我会亲自动手杀了他! 阴暗的甬道尽头,铁门缓缓开启。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刘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杨志廉并没有跟进来。 火把的光摇曳着,照亮了角落里蜷缩的身影。 舒王李谊身着囚服,乱发披散,唯有那双眼睛仍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她。 “你来了。”舒王嗓音嘶哑,瞧见她做妇人打扮,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嫁人了?那个李二待你可好?” 刘绰不动声色地行礼:“殿下唤我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舒王忽然大笑,笑声在石壁间回荡。 “指教?哈!本王如今不过阶下囚,哪敢指教明慧郡主?”他猛地凑近铁栅栏,镣铐哗啦作响,“本王只是好奇——你究竟喜欢那小子什么?就因为他生得一副好皮囊?” 舒王的癫狂中透着诡异的清醒。 他居然真的在嫉妒! 刘绰直视他的眼睛道:“是啊,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热烈坦率,年轻英俊,教养好家世好。喜欢他小小年纪,就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为己任。殿下若只想问这些,我答了,这便告退。” “急什么?”舒王阴恻恻地拖长声调,“若非你通过冯氏姐妹动摇了冯无忧,分化了守捉郎,让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心生退意……本王的计划本可以成功的!你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是我的!” 他猛地捶打栅栏,指节渗出血丝,“刘绰,你说过不介入的!为什么还要站在东宫那边,与我做对?你可知你毁了多少人的性命?冯无忧、裴静之……他们本该活着!而本王,本该登上那大位!我本可以解除你们的婚约,若你不愿入宫,我可以让你在朝堂之中身居要职,施展抱负,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 “殿下错了。我都能查到冯无忧的身份,焉知圣人和太子就查不到?中秋宫变冯无忧本可以不卷入其中的,但他为了偿还你的恩情,将手下兄弟解散后,自己带着三百死士与您共进退。毁掉他们的,是您的野心,不是我!至于站队东宫,我跟阿耶本就是东宫属官出身。你的事我也从未在太子和广陵王面前提及过。关中粮荒案你牵扯进其中多少,你我心知肚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硕鼠,每一个我都恨不得抽其骨扒其皮。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舒王突然安静下来。 良久,他颓然坐回草席,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令牌,从栅栏缝隙递出:“拿着。这是本王最后的人马。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他声音忽然低得像呓语,“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 刘绰没有接。 令牌悬在两人之间,映着火光,纹路如蜿蜒的血脉。 “为什么给我?”她问,“陛下多疑,殿下何必拖我下水?你想用这令牌离间太子殿下对我的信任?” 舒王咧嘴一笑,带着种颓废的美感:“因为,本王是真的喜欢你。心,你不要。人,我留给你!他们都知道,你才是致我失败的关键,没人会相信你与本王有勾结的。” 刘绰冷了脸,“说人话!” “这点便宜都不让我占?就那么喜欢他?”李谊盯着她,仿佛要看透她身上的骨血般,“知道么?你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十几岁的姑娘。哪怕在皇帝面前,你也从未真正害怕过。你看我们的眼神里甚至常含悲悯,就像现在这样。” “是。我跟二郎是自小的情分。他如今的样子,我多多少少都参与其中。他未来的成就,要比你大得多。而你,身为皇家人,最爱的应该是权力,谈爱就有点可笑了。你也不要说,你是为了我才急着宫变。这种话,你自己能信么?我还没那么自恋!”刘绰语气依旧平静。 李谊自嘲般笑着,“因为只有你会真心待他们。你不是个滥杀的人。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能收回河陇故地,迎安西军回家,本王也愿出一份力。” 她终于接过令牌,青铜触感冰凉刺骨。 他忽然剧烈咳嗽,咳出暗红的血块,“我快死了……东宫的人一直在我的吃食中下慢性毒药。这长安城……很快就要乱了……那对父子,一个会死于丹毒,一个会死于天罚!” 刘绰瞳孔骤缩。 所以这才是他绝食的原因? 皇帝服丹之事,舒王竟也知晓? “你说东宫下毒,可有证据?” 李谊胡乱抹了把嘴角,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咧开染血的牙齿:“证据?不如你剖开本王的脏腑瞧瞧,那毒是否早已深入骨髓?” 刘绰挣开手,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狰狞的青紫脉络,像蛛网般从心口蔓延至肋下。 这的确是慢性中毒的症状! “圣人知道么?”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那老狗?”李谊嗤笑,“他巴不得本王早死,却又不肯自己动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给圣人炼丹的术士是你找来的?”刘绰再问。 镣铐哗啦作响,他凑近栅栏,气息喷在她耳畔,“这个问题你不妨去问问那个病秧子。若说这世上谁最盼着那老东西死,他比我只多不少!” 皇帝死了,太子的确是第一受益人。 而李诵已经做了二十五年太子了。 “你不相信?皇室中人,父杀子,子杀父的事,有什么稀奇?”李谊又强调了一句。 刘绰迅速将令牌塞入袖袋,再抬头时脸上表情已恢复平静。 “东西我收下了!保重!” 转身离去时,舒王的声音如跗骨之蛆追上来。 “刘绰,你以为东宫那些人就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手上沾的血……可不比本王少!你就不怕将来某一天发现,选他们坐那个位子还不如选我?” 刘绰停下脚步,转回身,犀利的目光直直落入李谊眼底。 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衬得那双杏眼愈发幽深。 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若真有那日,我会亲自动手杀了他。哪怕他是皇帝!” 出去的时候,杨志廉提着宫灯仍站在原地,褶皱堆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既没有搜身,也没对她与舒王的谈话内容问一个字。 出了宗正寺大牢,杨志廉便回宫复命了。 马车出发,刘绰附在李德裕耳边问出了萦绕在自己脑海中的问题。 “二郎,圣人服食丹药几年了?他用的炼丹术士哪来的?” 李德裕并没追问舒王跟她的谈话内容。 等他的绰绰想说时,自然会告诉他。 他想了想道:“怕是有五六年之久了。广陵王殿下还曾托父亲在任地为陛下搜罗道行高深的方士。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刘绰呆了呆,“二郎,你信世上有神仙么?” 第381章 人间不值得,我想辞官了! 初一拜年时,刘绰找机会将刘坤拉去了书房。 开门见山道:“阿耶,前两年长安赈灾和关中粮荒案里太子殿下是不是也有参与?参与了多少?” 书房内,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 刘坤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在青衫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绰绰,此话从何说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锐利如刀,扫向紧闭的窗棂。 刘绰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抄本:“这是女儿从户部旧档中抄录的贞元十八年漕粮调度记录。您看这三处——” 纤细的指尖点向几个被朱砂圈出的数字,“本该运往关中的三十万石粮食,经东宫属官之手转调去了河北道。” “胡闹!”刘坤突然拍案而起,案几上的笔架震得叮当乱响,“好端端的,你翻这些旧事做什么?这些账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若叫人发现” “这个父亲就不用操心了。女儿自有女儿的门路。”刘绰平静地收起账册,“阿耶,我只想问,太子殿下为何要截留赈灾粮?” 刘坤颓然坐回胡床,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铜盆中的炭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间皱纹如沟壑般深刻。 “具体的为父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粮食送去了嘉诚公主处。” “嘉诚公主?她不是下嫁给了那个杀父平叛归附朝廷的魏博节度使田绪么?” 刘坤点头:“是,嘉诚公主没有孩子,就抱养了田绪身边一个地位低下的侍妾生的儿子。田绪死后,在公主的扶持下,田季安十五岁便做了魏博节度使。舒王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太子很需要河北诸镇的支持” “为了拉拢河朔?”刘绰眼眶泛红,不敢置信地质问,“就可让关中百姓易子而食?” 父女对视了瞬间,刘坤突然抓住女儿手腕:“听着,此事到此为止。陛下都不追究,你又何必去追究?” 刘绰死死盯着刘坤,“可他是东宫太子啊!是储君!他怎能” 她眼前突然浮现李诵那虚胖又和善的面容。 那个病弱的储君,竟能下如此狠心? “放肆!”刘坤厉喝,却又立即压低嗓音,“你以为朝廷是什么?非黑即白?如今国库空虚,太子殿下要做事,也需要很多钱。” “所以东宫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榨点油水出来的机会?真是荒唐!”刘绰只觉得遍体生寒,“那阿耶呢?您当时可知情?” 刘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面上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童般垂下头。 “我见过那份调粮文书。” 短短九个字,重若千钧。 刘绰猛地站起身,声音发颤,“我忘了,父亲做过东宫右春坊通事舍人又怎会全不知情?难怪圣人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背后牵扯到的人,不止舒王一个。” 见刘绰要走,刘坤一把拽住她衣袖。 “你疯了?现在去质问太子,是想让我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阿耶放心,女儿不会去质问。”刘绰轻轻抽回袖子,“陛下丹毒入体,储君随时可能继位。女儿只不过知道了——” 透过玻璃窗,她望向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色,“将来要效忠的,究竟是怎样的君王。” 舒王说得对,如今的上位者就没几个好东西。 他们都是一样的! 都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随时牺牲掉百姓。 回李宅的路上,刘绰一直很沉默。 李德裕揽着她的肩问:“绰绰,你怎么了?” 刘绰摇头,将身体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我想辞官了!” “怎么突然想辞官?” “就是觉得好没意思,我自己有钱,嫁的男人也有钱。干嘛还要天不亮就起床应卯?早八已经很丧心病狂了!早五就更不是人该过的日子了!”刘绰咬牙恨恨道。 “我听明白了,绰绰是不想早起上朝。可早五和早八又是什么?”李德裕掰过她的脸,认真求教。 “就是卯时劳作和辰时劳作的意思。” 李德裕刚明白了一点,就听刘绰接着道:“总之,人间不值得!都是些虫豸!跟他们为伍,我宁可戳瞎自己的眼!” 李德裕捉住她戳向自己的小手,“小心!绰绰,究竟是谁惹你生气了?可别伤着自己!” 看他一脸焦急的样子,刘绰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 “放心,我就是打个比方。藩镇这笔烂账,跟我有什么关系?婚假剩下没几天了。天这么冷,被窝里又那么暖和。我是真的不想受日日早起的苦了!” “那就不做了。天塌了都有我在,你只需每日开开心心的。”李德裕伸手抚平她蹙起的眉毛。 正月初五,天未亮,长安城尚笼罩在一片薄雾中。 刘绰艰难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造孽啊!大过年的,才初五,卯时就要打卡上班!年假为什么就不能再长一点!” 李德裕早已穿戴整齐,站在床边含笑看着她。 “我送你去!”他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柔声道:“娘子若实在困倦,今日便告假。” 刘绰摇摇头,强撑着坐起身:“不行,女子做官本就极为难得。今日是我婚后第一次上朝,若告假,岂不让人笑话?我得争口气!哪怕是去辞官的,今天我也得早起!” 李德裕轻笑,伸手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丝:“那为夫伺候娘子梳洗。” 一番折腾后,刘绰终于穿戴整齐,坐上马车前往皇宫。 她靠在车厢内,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两手准备。 对于她婚后继续从政的事,年前朝中就声浪四起。 如今开朝了,要是没人继续逼逼,她就主动辞职,急流勇退,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要是有人逼逼赖赖,她就是困死,也要不蒸馒头争口气,气死那群见不得女人在朝中有班上的贱人! 紫宸殿内,百官肃立。 刘绰刚站定,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她回头一看,正是御史中丞葛临川。 此人素来古板,对女子参政颇有微词。 她甚至能猜到,葛临川一会要说什么。 “明慧郡主新婚燕尔,却仍抛头露面参与朝政,实在有违妇道!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本,岂可整日与男子同列朝堂?” 就算他如今是李二的顶头上司,她也已经准备好怼死他了! 不曾想,老头儿笑得一脸和善,跟她打招呼,“郡主早啊!” 刘绰愣了一愣,“葛中丞早!” 突然,葛老头身后又冒出一个老头儿。 钟翰林的笑容里甚至带了一丝谄媚之意,“郡主早!您的久安堂什么时候开卖速效救心丸啊?” 听到钟老头直入主题,瞬间又凑过来几个老臣,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是啊,这家里的救心丸已经吃完了。老夫患有心疾,若不备上点,总觉得不踏实。” “郡主这一成亲,定是耽误了制药。久安堂的救心丸初一起就开始限购了。” “家母已经吃了一回硝石雄黄散了!” “郡主新婚燕尔,这也是难免的事!” 这氛围不对啊? 难道她真的已经用药把这些老古板拿捏住了? 其实,不是没人想让刘绰从冰务司郎中的位子上下来。 不管是升平公主还是李锜都已安排好了人手参奏她,却都临时取消了计划。 宫宴时,刘绰在阻止圣人服用金丹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意义非同寻常。 如今圣人缠绵病榻,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用刘绰治病。 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她霉头? 不想活了么? 刘绰笑着一一向众人客套行礼后才道:“是下官疏忽了,这几日实在是懈怠。诸位放心,下朝后我就去久安堂制药,必定不会耽误诸位用药!” 众臣成群地闲聊了一会儿,便到了上朝的时辰。 却久久不见皇帝的身影。 有人低声问道:“今日怎的迟迟不见动静?” 话音未落,面色凝重的杨志廉匆匆而来。 他手持拂尘,声音沙哑地宣布:“陛下龙体抱恙,辍朝三日,诸公请回。” 群臣哗然,窃窃私语如潮水般蔓延。 想起除夕宫宴上皇帝吐血的场景,群臣心中隐隐不安。 莫非快要国丧了? 既如此,家中未办的喜事可得提前操办起来了。 否则,等国丧到来,可就来不及了! 第382章 糟了,我没看过刺客聂隐娘! 正月初十的祁国公府张灯结彩,檐下新挂的绛纱宫灯在寒风中轻晃,将朱漆大门映得如同浸了血。 刘绰踩着脚凳下车时,恰见一队身着胡服的乐工抬着箜篌琵琶匆匆绕过影壁。 笙箫声从垂花门内飘出来,裹着腊梅冷香。 “不是说要给郭四郎相看新妇么?这排场,倒像是要选妃。”刘绰望着国公府门前络绎不绝的华贵马车,轻声调侃道。 李德裕为她拢了拢狐裘领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垂:“顾九成婚后,四郎就住到了国公府,整日借酒浇愁。公主府多次派人来催,他就是不肯回去。国公爷多请一些人,是怕太过刻意让四郎反感。除了咱们成亲那日,他就没出过门。” 正说着,又有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 顾若兰刚踏下车辕,便开心地朝刘绰挥手:“绰姐姐!” 刘绰笑着挥了挥手,看向身旁的李二,“怎么回事?给郭四相看,怎么把若兰请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 李二轻叹一声,“祁国公用心良苦,顾九若是不来,你以为四郎会出来见人?” 这还逻辑闭环了? 刘绰抱住扑过来的顾若兰,心下不由感慨:死去的爹,强势的妈,嫁人的她,破碎的他,郭四好惨一男的! “绰姐姐,好久不见!”顾九雀跃着。 韦七忙不迭上来扶住自家娘子,小心翼翼叮嘱道:“若兰小心些,别挤着腹中的孩子。” 刘绰轻吸一口气,惊喜地看着顾九,“若兰,你有孕了?这么快?” “月份还小,哪就那么娇气了,就他紧张得不行!”顾若兰嗔怪道。 “就是月份小,才更要小心些!”韦七郎忙道。 李德裕难掩羡慕地冲韦七郎比了个佩服的手势,“恭喜七郎,要做阿耶了!” 得,不用问了。 很显然,顾若兰那没有必须等到十八岁才能圆房的规矩。 几个人正说着话,刘绰突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刺在背上。 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襦裙的贵妇人正从鎏金马车上缓步而下,发间金凤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刘绰呼吸一滞。 公主仪仗。 “嘉诚公主。”李德裕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她身旁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 刘绰定睛看去,田季安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阴鸷。 他身着墨蓝色圆领袍,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行走间龙行虎步,与嘉诚公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恭敬又不失节度使的威仪。 “谁?田季安?”顾若兰突然来了兴致,不由盯着那男子多看了几眼,“刺客聂隐娘的男主?” 闻听此言,其余三人的关注点却各有不同。 韦七郎:“娘子,怎么了?” 李二:“什么刺客?” 刘绰:“刺客聂隐娘,名字听过但没看过!若兰,你看过?还记得多少剧情?” 李二和韦七互看一眼,同时问:“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不重要,我有事跟绰姐姐说,你们先聊。”顾若兰将两个男人撇在身后,拉着刘绰就往里走。 拉开一段距离后,她才压低了声音道:“绰姐姐,说来惭愧,这电影我是去电影院看的。但看了没半小时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电影结束。所以,电影到底演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田季安是张震演的,聂隐娘是舒淇演的。两个人是表兄妹。” 刘绰安慰她,“得,那咱俩知道的信息差不多。侯孝贤大导演的作品,但都说这电影很闷,我就没看。” “怪事。”顾若兰蹙眉,“嘉诚公主和田季安怎么来长安了?绰姐姐,你在宫宴上没见过他们?” 刘绰汗颜,她那天先被李二撩得心慌慌,又遇到圣人吐血昏厥,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看人上。 她轻轻捏了捏顾若兰的手心:“河朔三镇与朝廷关系微妙,嘉诚公主又是田季安的养母。如今,陛下和太子殿下都缠绵病榻。今日这场宴会,恐怕不简单。” 刚踏入花厅,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祁国公郭曙身着赭色锦袍,正与几位朝中重臣谈笑风生。 见他们进来,立刻迎上前,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小友与李二郎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今日老夫也请了梁郎君入府,除了白雪歌还有新曲上演!” “国公爷客气,那我可拭目以待、洗耳恭听了!” 刘绰行礼间余光扫视厅内,发现郭銛独自坐在角落,手中攥着酒杯,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出神。 祁国公又对李德裕托付道:“二郎,銛儿这孩子自小有主见,老夫不过是给他创造些机会。你与他自幼关系便好,帮我好好劝劝他。” 说着压低声音,“其实今日还有一事——田季安此次入京,有意求娶京中贵女,太子命老夫代为引荐。” 刘绰心头一跳。 田季安已有正妻,此时求娶京中贵女,分明是要与朝廷加深联结。 她忽然明白了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河朔三镇与东宫,正在通过联姻巩固联盟。 “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明慧郡主?”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刘绰转身,只见嘉诚公主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恭敬行礼:“公主殿下金安。” 嘉诚公主轻笑,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腕上:“听闻明慧郡主如今执掌冰务,又精通医术,比那些只会抚琴作画的闺秀强多了。”她眼波流转,看向李德裕,“李二郎好福气。” 李德裕正要答话,忽见田季安起身大步向刘绰走来。 近距离看,这位年轻的节度使眉目如画,却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久闻郡主才貌双全,”田季安的声音低沉悦耳,却让刘绰后背泛起一阵寒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德裕不动声色地横跨半步,挡在二人之间:“田节度使远道而来,不知魏博近日可还安稳?” 田季安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旋即笑道:“托圣人的福,一切安好。” 恰在此时,钟鼓齐鸣,宴席正式开始。 祁国公引着客人们入座,田季安优雅地转身离去。 第383章 裴十七就是墨十七! 祁国公府的花厅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田季安身份尊贵,既是手握重兵的魏博节度使,又顶着雁门郡王的头衔,加上养母嘉诚公主的显赫地位,他的席位被安排在祁国公下首,与几位宗室亲王比邻。 田季安落座后,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扫过全场。 他相貌不俗,身姿挺拔。 这份权势与外表叠加的魅力,对在场的许多待字闺中的贵女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很快,刘绰便注意到席间不少女子投向田季安席位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 尤其是那位房二娘子房涵。 眼波都快把田季安的袍子烧穿了。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身着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间一支点翠步摇随着她频频望向田季安的动作轻轻摇曳,脸颊泛着激动的红晕,与身边女伴低语时,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向往。 魏博节度使正妻的位置虽已有元氏,但若能成为得宠的侧室甚至平妻,对许多渴望权势富贵的家族来说,依旧是值得一搏的青云梯。 仔细一想,倒也明白了。 河朔富庶,田季安又正当盛年,权势滔天,自然引人注目。 再看田季安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鸷,总觉得此人跟李攀有些相似的气质。 看来房涵就喜欢这个调调的男人。 刘绰正想着,一阵香风袭来。 一个身着桃红撒花软烟罗裙的少女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亲热地行了个礼:“二表嫂安好!多日不见,表嫂气色越发好了,跟二表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呢!” 刘绰抬眼一看,正是薛媛继母所出的女儿,薛莹。 成亲时流水的亲戚打眼前过,隐约有些印象。 她比薛媛小两岁,容貌还算娇艳,眉眼间透着几分精明和热切,与薛媛骨子里的清冷孤傲截然不同。 “莹表妹客气了。”刘绰微微颔首,态度既不热络也不失礼。 她心知这薛二娘子突然如此亲热,必有所图。 果然,薛莹仿佛没看到刘绰的疏离,自顾自地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拿起案上的点心就往刘绰面前推:“二表嫂尝尝这个,国公府的点心师傅手艺真是一绝!……对了,二表嫂,方才看您与郭四郎君似乎也相熟?” 她话锋一转,一双美目期盼地望着刘绰,“郭郎君今日只是独自坐在那边,怪清冷的。表嫂和表兄既与郭郎君交好,何不邀他一同来说说话?也好热闹些。” 她的意图昭然若揭——想寻机接近郭銛。 河东薛氏与京兆郭氏若能联姻,薛家自然是乐见其成。 只不过,河东薛氏虽比顾家底蕴深厚,但眼高于顶的升平公主还真不一定看得上继室所生的薛莹。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且不说,郭四现在还放不下顾若兰。 就算放下了,万一牵线后两人没看对眼,到时候还得让薛莹埋怨。 这种没什么把握的红娘,她可不敢当啊。 刘绰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德裕起身淡淡道:“郭四郎自有他的思量,我去陪他喝几杯,你若喜欢,就陪你表嫂说说话。” 薛莹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僵了僵,正想再说什么,却见另一边自己的母亲正拉着神情淡漠的薛媛,与两位裴家郎君寒暄。 其中一位年长些,气质沉稳,是河东裴氏四房的裴十三郎。 另一位,则正是那位身形高大、气质略显不羁的裴十七郎。 裴十七今日穿着一身颇为体面的锦袍,但眉宇间那股子江湖草莽的硬朗气息依旧掩不住。 薛莹忍不住轻嗤了一声,“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刘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就见斜对面一个痞帅痞帅的年轻郎君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 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崇拜,活脱脱一副狂热粉丝见到偶像的模样,哪里有一丝一毫来相看女郎的意思? 刘绰狐疑地看了看自己四周,确定对方就是在看自己。 对面这人什么情况? 薛夫人见裴十七心不在焉的,也不生气,反正嫁给这私生子被嘲笑的也不是她的薛莹。 薛媛武艺不错,是个母老虎的事更不可能让裴家人知晓。 等这小两口将来动起手来时才有热闹瞧。 她极力想把话题往儿女亲事上引,面上堆着笑:“十七郎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我家媛儿是在赵郡李氏教养长大的,平日也爱读些诗书,性子最是娴静……” 薛媛却只觉得屈辱难当。 让她嫁给这样一个来历不明、举止粗鄙的私生子? 简直是对她河东薛氏嫡女身份的侮辱! 看着继母谄媚的嘴脸和裴十七那副“不务正业”盯着刘绰的样子,薛媛心中压抑的怒火和反抗的决心瞬间达到了顶点。 恰在此时,厅堂中央为助兴而设的小型演武场传来一阵喝彩。 原来是祁国公安排的武士比武刚刚结束了一场,胜者正抱拳向四周示意。 田季安看着场中,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似乎觉得这种表演过于花哨。 这场景像是一簇火星,瞬间点燃了薛媛心中的炸药桶。 “好!” 薛媛突然扬声,声音清亮,压过了席间的丝竹和谈笑。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她猛地从席间站起,目光如冰刃般直刺裴十七郎。 “久闻裴氏子弟文武双全,”薛媛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挑衅,清晰地回荡在厅堂中,“今日国公府宴,武风正盛。薛媛不才,自幼也随父兄姑母习得些许剑术皮毛。不知十七郎君可敢下场,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一个世家贵女,竟公然在宴会上挑战一位郎君比武? 这简直闻所未闻! 更何况,挑战的对象还是身份敏感的裴十七郎。 他一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必定是文不成武不就,这不是存心让人难堪是什么? 薛夫人脸色瞬间煞白,厉声低喝:“媛儿!你胡闹什么!还不快退下!” 她只想赶紧促成婚事,既完成薛裴两家联姻的想法,又将原配生的嫡女打发了。 哪想到继女竟如此不顾体面,当众向未来夫君发难。 裴十三郎也皱紧了眉头,觉得薛媛此举太过失礼,有辱裴家颜面。 虽然他也不喜欢六房这个刚认回来的堂弟。 然而,被点名的裴十七郎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看向薛媛的眼神带着几分玩味。 他当然明白这位薛大娘子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当众出丑,知难而退,彻底搅黄这门亲事。 可她以为自己是谁? 就算她想嫁,他就想娶么? 他心中嗤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众人本就期待的粗鄙无礼! “刀剑无眼,我不跟娘们儿比剑!” “你怎么?”薛媛下巴微扬,眼中满是鄙夷和不耐,“十七郎君怕了?放心,只是切磋助兴,点到为止!就算你再怎么不学无术,我也不会伤到你的!国公爷,您说呢?” 她最后一句,直接转向了主位上面色有些尴尬的祁国公郭曙。 郭曙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变故,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拂了薛家的面子,心中暗骂薛媛不懂事,但也只得干笑两声:“咳咳,既然薛娘子有此雅兴,十七郎又如此谦让,那……就点到为止,为诸位助兴。” 嘉诚公主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田季安更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径直走向场中的薛媛。 早有侍女捧上她惯用的佩剑。 那是一柄装饰精美的细剑,剑鞘镶嵌着珍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却也并非纯粹的摆设。 薛媛“唰”地一声抽出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凛冽。 她手腕一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身姿挺拔如修竹,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份孤傲清冷的气质,配合着利落的起手式,竟别有一番飒爽英姿。 “请!”薛媛剑尖斜指地面,目光锁定裴十七,战意凛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氏兄弟身上。 裴十三郎脸色难看。 裴十七却仿佛感受不到压力,在众人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中,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场边。 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趁手的兵器,最后随手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根看起来最普通的白蜡杆长棍。 “薛娘子,得罪了。”他握着长棍,姿势随意,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与薛媛的精气神形成了鲜明对比。 薛媛眼中轻蔑更甚,娇叱一声:“看剑!”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如穿花蝴蝶般轻盈迅捷,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银虹,直刺裴十七的肩胛! 这一剑又快又准,显然并非花架子,引得席间一片低呼。 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裴十七动了! 他看似笨拙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活向侧后方滑开半步,手中长棍如毒蛇吐信般倏然点出,棍头精准无比地敲在薛媛的剑脊上!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响起。 薛媛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大力从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腕微麻,前刺的剑势竟被这一记看似轻描淡写的点击带得向旁边一偏! 她心中一惊,暗道这蛮子好大的力气! 但好胜心让她立刻变招,剑光一绞,削向裴十七的手腕。 裴十七仿佛被吓到了,“哎呀”一声怪叫,手忙脚乱地收回长棍,脚下踉跄着后退,那根白蜡杆在他手里舞得毫无章法,呼呼作响,看似狼狈地格挡着薛媛连绵不绝的剑招。 他每一次格挡都险之又险,身形歪歪扭扭,好几次都像是要被薛媛的剑扫中衣袍,引得席间惊呼连连。 “好险!” “这裴十七看着高大,怎么如此不济?” “薛娘子好俊的功夫!” “这裴家小子,真是丢人现眼!” “果然是养在外头的私生子!如何配得上薛家的女儿?” 裴十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媛隐隐觉得这个裴十七并不是个草包。 她剑势越发凌厉迅疾,只想尽快将他打倒在地,结束这场闹剧。 然而,无论她的剑招如何刁钻,裴十七总能以那笨拙的姿态,用长棍或挡、或点、或引,在千钧一发之际化解掉。 虽然每一次都显得狼狈不堪,却始终没有真正落败。 甚至还有余暇表功般看向刘绰。 刘绰微微蹙眉,她虽不精武艺,但也看出裴十七的身法步伐透着古怪。 李德裕和郭銛则看得更仔细。 尤其是裴十七每次在看似狼狈闪避时,脚下那微不可察的、瞬间调整重心的步伐,以及他握着长棍的手腕那异常稳定的力道控制。 “二郎,这人……”郭銛低声提醒,“似乎对嫂夫人很是在意啊!你还是” 一侧头才发现,好友早就赶回座席,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胡缨,你觉得这两人功夫如何?”对于自己不擅长的事,刘绰自然是虚心向业内人士请教。 胡缨盯着场间局势,老实评价道:“薛娘子使的都是花架子,生死相搏之时屁用都没有。裴郎君在逗她玩呢!” 得到权威人士的评价后,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只存在于刘绰核心情报网中代号的身影,正与眼前这个“笨拙”躲避着剑锋的高大身影缓缓重合。 裴十七,墨十七,都是十七。 那种在极端被动下依旧能保持身体绝对协调和瞬间爆发力的本能反应,绝非寻常武夫能有! 这分明是经过严苛到极致训练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 就在这时,薛媛久攻不下,心中焦躁,猛地娇叱一声,剑光暴涨,分袭裴十七上中下三路,势若奔雷! 裴十七似乎被这凌厉的攻势吓破了胆,“啊呀”大叫一声,脚下被自己故意绊了一下似的,整个人竟直挺挺地向前扑去! 而薛媛收势不及,剑尖几乎是擦着倒地的裴十七的鼻尖掠过! “噗通!” 裴十七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模样狼狈至极。 他躲开了薛媛的攻击,长棍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正砸在薛媛握剑的手上。 薛媛吃痛,长剑脱手,急迈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承让……承让……薛娘子好功夫!在下……在下佩服!”裴十七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道,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满堂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哈哈哈……”这一次,连祁国公郭曙都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嘉诚公主以袖掩口,田季安则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薛夫人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 薛莹也惊呆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薛媛站在原地,脸庞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胜利的激动,而是因为无地自容的羞愤! 裴十七那夸张的摔倒、那浮夸的惨叫、那刻意到极点的佩服,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 她赢了,赢得如此“轻松”,却赢得像个天大的笑话! 她感觉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戏谑和怜悯。 他们不是在赞叹她的剑术,而是在嘲笑她居然被这样一个草包废物缴了械! “你……!”薛媛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腔的怒火和屈辱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收了剑,狠狠一跺脚,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转身就要冲出花厅。 却在经过裴十七身边时,听到那个看似还在笨拙爬起的男人,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极低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废物。” 那声音冰冷、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与刚才那夸张的惨叫和奉承判若两人! 薛媛的脚步猛地顿住,如遭雷击!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那个正被仆役搀扶起来、脸上重新挂上吊儿郎当笑容的裴十七。 他甚至还对她露出了一个带着泥土的、极其“真诚”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冰冷的两个字只是她的幻听。 但薛媛知道不是! 那清晰的两个字,瞬间刺穿了她的耳膜,直抵心脏! 他根本就是装的! 他一直在装! 他故意用最不堪的方式认输,就是为了当众把她变成一个笑话,就是为了用最轻蔑的方式告诉她——在他眼里,她这个河东薛氏的嫡女,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废物”! 第384章 阴差阳错,薛媛遇险! 国公府西苑的梅林深处,虬枝劲展,红梅映雪,幽香浮动。 郭銛独自徘徊于林间小径,清冷的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顾若兰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正在侍女的搀扶下沿着清扫出来的小径缓缓而行。 郭銛脚步顿了顿,终是走了过去,声音干涩:“若兰。” 他一身玄色锦袍,几乎融进梅枝的暗影里,唯有脸上显出几分苍白和一种深重的疲惫。 他手里提着一小坛酒,目光沉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直地望进顾若兰眼中。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颤,有难以释怀的旧情,有挣扎的痛苦,更有一丝绝望的求证。 “四郎。”顾若兰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在小腹的位置。 那里,一个全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这个动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过往彻底隔开。 她身侧的侍女感受到骤然凝滞的气氛,识趣地退开几步,隐入一株粗壮的梅树后。 郭銛的目光在她覆着小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下翻涌的苦涩,开口时,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若兰……他……待你可好?”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 问完之后,他紧紧攥着酒坛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屏息等待着那个可能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答案。 顾若兰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他。 暖阳在她柔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她唇边甚至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温柔笑意。 “七郎待我极好,是他送我过来的。”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郭銛心湖,激起绝望的涟漪。 “四郎,时间会治愈一切。过去种种,就当做美好的回忆不好么?人生路很长很长。等我们年纪大了,再回首往事,你会觉得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长安城有那么多美好的女子,你得往前看。” 她说话的语气极为平静,已不见一丝怨气。 郭銛苦笑:“你喜欢他,对么?” “我对他的喜欢,不及他给我的多。可我正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顾若兰坦诚道,“四郎,如今……我已有身孕,只愿守着夫君与孩儿,安稳度日。” “恭喜你!” 看着郭銛眼中瞬间碎裂的光,顾若兰语气更添了几分郑重,如同最后的告别与祝福:“也望君……早日放下执念,觅得良缘,珍重自身。你、我、绰姐姐、还有韦澳,我们永远是四剑客。” 说完,她不再停留,对着郭銛再次微微颔首,便绕过他僵立的身躯,在侍女的搀扶下,沿着覆雪的小径,一步步走向来处。 那裹在银狐裘里的背影,窈窕依旧,却再也不会为他郭銛而停留。 郭銛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手中的酒坛“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积雪上,深色的酒液汩汩流出,迅速在白雪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深痕,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梅香,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呆呆地望着顾若兰消失的方向,挺拔的身影一点点佝偻下去,最终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梅树干上,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然而,就在不远处一株粗壮的梅树后,薛莹紧紧捂着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中燃烧着嫉妒与怨毒的火焰! 她本是尾随郭銛而来,想寻机接近,却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幕! 郭銛那深情痛苦的眼神……像淬毒的针,狠狠刺穿了薛莹的虚荣与妄想。 凭什么? 一个家世远不如河东薛氏的顾氏女,嫁了韦七郎还不够,还要霸占着郭四郎的心? 她薛莹哪里比不上这个顾九娘?! 难道以后嫁了郭銛,也要活在顾若兰的阴影之下? 恨意如毒藤疯长。 薛莹的目光阴冷地扫过顾若兰,又瞥了一眼寸步不离守护着的韦瓘。 有韦七在,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满腔的怨毒无处发泄,她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梅林,满脑子都是如何让顾若兰身败名裂的恶念。 她气冲冲地回到花厅席间,正看到侍女端着托盘为各席添酒。 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这是她从府中一个不安分的婆子那里得来的“助兴”药粉,据说药性极烈。 她本是想用在郭銛身上,生米煮成熟饭,如今满腔恨意全转移到了顾若兰身上。 那夫妻二人还未回席,大家的注意力也都被薛媛跟那个裴十七的比武夺去了。 正是好时机。 她迅速将药粉倒入一杯新斟满的酒中,用指甲搅匀,只等寻机送到顾若兰的席位上去。 然而,世事难料。 薛媛正沉浸在方才被裴十七当众羞辱的滔天怒火和前所未有的巨大挫败感中,心绪翻腾,烦躁不堪。 对满堂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声音充耳不闻。 她像一头受伤的母豹,回到座席。 见桌上有新斟满的酒,仰头便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非但没能压下怒火,反而像浇了一瓢热油。 没多久,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瞬间从小腹腾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脸颊也火烧火燎起来。 “怎么……这么热?”薛媛蹙紧眉头,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以为是怒火攻心加上厅内炭火太旺,强忍着不适坐了片刻,那燥热感却越来越强烈,甚至带着一种陌生的空虚麻痒感,让她坐立难安。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起身。 贴身丫鬟刚要跟上,被她狠狠一瞪:“我出去透透气!别跟着我!” 她脚步虚浮地冲出了花厅,径直往梅林方向跑去,只想让冰冷的空气驱散这要命的热意。 这一幕,恰好落入了另一双充满算计的眼睛里。 方才的比武虽是个笑话,但薛媛那股子烈性劲儿却让田季安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见她独自一人,面色潮红,步履不稳地离了花厅,他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邪笑。 他低声对身后如影子般侍立的一个不起眼的随从吩咐了几句。 那随从悄无声息地点头,身形一晃,便溜出花厅,往薛媛消失的方向追去。 祁国公郭曙干咳一声,举起酒杯,“来来来,今日佳酿难得,莫扰了雅兴!田节帅,老夫再敬你一杯!” “国公爷盛情,季安岂敢推辞?”田季安仰头,喉结滚动,金樽里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豪迈,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不多时,他便假意不胜酒力,向祁国公告了声罪,由国公府小厮引着去客房“稍事歇息”。 东厢房内熏笼暖融。 上好的银霜炭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屋内的熏香,在暖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滚……都滚出去!”田季安挥开小厮,踉跄几步,重重跌坐在宽大的床榻边缘,锦被被压出深深的褶皱。 他扯了扯紧束的领口,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段麦色的脖颈,眼神“迷蒙”地扫过屋内华丽的陈设,最终落在墙角那尊半人高的鎏金瑞兽香炉上,袅袅烟气升腾。 田季安刚在客房坐定不久,窗户便无声开启,那暗卫扛着一个被点了穴道、软绵绵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浑身滚烫的薛媛! 厢房的门被小心地合拢,隔绝了外间隐约的笙歌。 寂静并未持续多久。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却足以在静谧中引起警觉的“吱呀”声。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被风吹入的柳絮,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 是房涵。 她双颊绯红,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亮得惊人,紧紧锁住帘幕后床榻上那具散发着强烈男性气息和危险诱惑的身躯。 “田节帅……”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刻意的、颤抖的尾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权势味道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房涵在离床榻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屈膝,露出自认为最动人的颈侧曲线,“您……您醉了,妾……妾身房涵,特来伺候您安歇。” 她说着,纤纤玉指已大胆地探出,带着滚烫的期待。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帘幕的刹那—— “滚出去!不知死活的东西!”田季安的好事被打断,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什么东西!也敢爬本帅的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带着浓重的酒气,却异常清晰,“再让本帅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房涵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跌坐在一堆碎瓷片和狼藉的瓜果间,精心梳就的发髻散乱,金钗歪斜,昂贵的云缎裙污了一大片酒水果渍,精心营造的风情荡然无存。 她捂着剧痛的肩膀,痛呼被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的倒抽冷气,难以置信地瞪着榻上那个瞬间化身凶神的男人。 田季安摇晃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地上的房涵。 他居高临下,眼神里满是被冒犯的狂怒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巨大的屈辱和被死亡凝视的恐惧让房涵浑身抖如筛糠。 她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顾不上裙衫被碎瓷勾破,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门,拉开一条缝,仓皇无比地挤了出去,心中又嫉又恨。 “哼!好个薛家大娘子!装得清高,背地里还不是……” 适才,田季安起身时,她分明看到榻上还有一个女人,衣料正是今日薛媛所穿。 薛媛离席良久未归,她的丫鬟不敢惊动正谈笑风生的薛夫人和薛莹,自己悄悄在国公府内寻了一圈无果。 又怕大小姐耍性子,在祁国公府惹出什么乱子来。 情急之下,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跌跌撞撞跑到李德裕和刘绰面前,带着哭腔道:“郡主,二郎君!求求你们,我家娘子不见了!她、她去了梅林一直没回来!奴婢…奴婢找不到她了!” 刘绰和李德裕对视一眼,皆感蹊跷。 薛媛性子虽烈,但并非不知分寸,不会无故失踪这么久。 “别急,我们分头去找。内院还是女眷去找方便些。”刘绰当机立断。 “好!我带人再去梅林找一找!”李德裕迅速起身,赶往梅林。 刘绰则道:“我去找国公夫人,让她派人领我去内院。” 裴氏指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嬷嬷给刘绰带路。 刘绰带着胡缨和菡萏等人很快便将两处便于打砸发泄的园子找了个遍。 却在离开园子时,正撞见被田季安轰出来、犹自愤愤不平、口中骂骂咧咧的房涵。 “呸!什么河东薛氏嫡女!装模作样!还不是个不要脸的贱蹄子!上赶着往男人房里钻……” 房涵看到撞到的是刘绰一行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对薛媛的嫉恨和对田季安的怨气全撒了出来,故意拔高声音,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起来。 “瞧这架势,郡主是在找人?您可别白费力气去找了!人家薛大娘子如今可是攀上高枝儿了,正在雁门郡王的温柔乡里快活呢!哪里还记得回来?哼,假清高!” 刘绰脚步猛地一顿! 房涵的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她脸色骤变,盯着房涵一字一句道:“今日的事你若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房涵被她的气势所迫,不由打了个寒噤。 刘绰的手段她已经领教过了。 如今,嗣道王府早已败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独留一个老王妃带着一群孤儿寡母。 而刘绰不但顺利成婚,还成了郡主。 她就是个妖精。 房涵缩着脖子,退到一旁,“不敢不敢!” “田季安的厢房在哪?快带路!”刘绰这才厉声问那早已吓呆了的嬷嬷。 待刘绰走远,房涵才敢低声抱怨:“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心登高跌重,早晚有你落魄的一天!” 第385章 官二代对创一代! 一个刚刚受辱、情绪失控的世家贵女,一个手握重兵、性情阴鸷又饮下大量烈酒的藩镇节帅……这两者若撞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刘绰低声对菡萏吩咐了几句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与此同时,田季安看着床榻上药效渐起、眼神迷蒙却仍在奋力挣扎的薛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又玩味的笑。 他随手在薛媛颈侧一点,解开了她的哑穴。 “呜放开我!田季安,你这卑鄙小人!”穴道一解,薛媛的斥骂带着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颤音脱口而出。 她浑身滚烫,四肢却因先前被点穴而酸软无力,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全力,“你敢动我河东薛氏、赵郡李氏绝不会放过你!” “河东薛氏?赵郡李氏?”田季安俯身,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边,手指轻佻地划过她因愤怒和药力而泛红的脸颊,感受着那细腻肌肤下惊人的热度,“好个烈性的小野马!薛大娘子,是你自己闯进本帅的厢房,投怀送抱,意乱情迷这传出去,丢人的是谁?嗯?”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 “再说了,就算他们知道了又如何?我乃魏博节度使,雁门郡王,你薛家敢为了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儿,与我河朔十万雄兵为敌?你那继母怕是巴不得顺水推舟,把你塞给我做个侧室呢!” “你无耻!”薛媛屈辱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汗水滚落。 她拼命扭开头,躲避着他令人作呕的触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一丝清醒。 “不急,本帅不喜欢强人所难。自有你投怀送抱的时候。”田季安坏笑着躺在了薛媛身边,还解开衣衫,露出精壮的胸膛。 他倒要看看这烈性女子能硬抗到几时,反正这药也不是他下的。 就在此时,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国公府东厢的院落相对僻静。 刘绰一行人疾奔至田季安所在的那排精舍。 果然,厢房门口肃立着两名身着魏博军服、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 手按刀柄,杀气腾腾,显然都是高手。 “站住!郡王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护卫冷硬地拦住去路。 “让开!本郡主怀疑有人挟持贵女,要进去查看!”刘绰心急如焚,毫不退让。 “郡主莫要血口喷人!请回!”护卫寸步不让,周身气势陡然提升。 “胡缨!动手!”刘绰再无废话,直接下令。 她身后跟着的不仅是胡缨,还有李德裕安排的几名李家精锐护卫。 “是!”胡缨眼中寒光一闪,短刀瞬间出鞘,如鬼魅般扑向其中一名护卫。 李家护卫也同时拔刀,攻向另一人。 刀光剑影瞬间在精舍门前爆发! 又有数名魏博护卫自房顶跃下,他们武功高强,招式狠辣,带着边军特有的悍勇搏杀之气。 胡缨等人虽勇猛,一时竟也难以突破。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如狂风般卷入战团! 正是裴十七郎! 他一直关注着刘绰这边的动静,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此刻见动起手来,眼中那点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杀意和惊人的凌厉! “敢挡郡主的路?找死!”裴十七低吼一声,他没带兵器,一双铁掌带起呼啸风声,直劈一名魏博护卫的面门! 掌风之刚猛凌厉,与方才在花厅里那笨拙的棍法判若云泥! 那护卫大惊失色,横刀格挡,“铛”一声巨响,竟被震得虎口崩裂,长刀险些脱手! 裴十七身形如电,另一只手已如毒蛇般扣向对方咽喉! 快!准!狠! 完全是杀人的手法! 有了裴十七这个生力军加入,且一出手就展现出极为恐怖的实力,战力终于稍稍逆转。 胡缨也抓住机会,一刀划破对手手臂,逼得对方踉跄后退。 “砰!”一声巨响! 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然撞开! 守在门外的两名魏博护卫闷哼着倒飞进来,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显然是被瞬间重创。 门口,刘绰一身正红襦裙,面色冰寒如霜,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仿佛一尊从寒冰地狱走出的杀神。 她身后,胡缨手持短刀,刀尖犹自滴血,眼神凶狠如狼。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那个方才还在演武场“笨拙不堪”的裴十七郎,此刻竟也站在刘绰身侧。 他随手扔掉半截断裂的门栓,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眼神沉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煞气,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吊儿郎当? 田季安没料到真有人能闯进来,他带来长安的护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他猛地起身,眼中戾气暴涨:“刘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硬闯本帅的歇息之所!” “田季安!”刘绰的声音不高,却是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放人!” 她的目光瞬间扫过床榻上衣衫凌乱、泪痕满面、仍在奋力挣扎的薛媛,以及薛媛那异常潮红的脸色和迷离中带着绝望的眼神,心中怒火更是冲天而起。 妈的,最烦给女人下药的男人了! “放人?”田季安嗤笑一声,非但不惧,反而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微乱的衣襟,眼神放肆地在刘绰身上打量。 “明慧郡主,本帅敬你几分,但你未免管得太宽了!薛媛自己闯进来对本帅投怀送抱,本帅不过是成全她罢了。怎么,郡主也想学她?若是郡主愿意替她‘伺候’本帅,本帅倒是可以考虑放她离开,甚至给你个名分也不是不行。” 他话语中的淫邪和挑衅毫不掩饰,带着藩镇枭雄特有的无法无天。 “我呸!你想得美!”刘绰厉声打断,眼中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给人下药,趁人之危,如此下作龌龊的手段,亏你还是一方节帅!田季安,你简直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下药?”田季安脸色一沉,眼中凶光毕露,“郡主休要血口喷人!证据呢?本帅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给我拿下!” 双方护卫本就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拿下?”刘绰冷笑,毫无惧色,反而踏前一步,“胡缨,十七!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是!”胡缨应声如雷,短刀一振,率先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名护卫,刀光如练,狠辣刁钻! 裴十七听刘绰喊他十七,兴奋至极,动作更快! 他根本不用兵器,身形如鬼魅般切入敌群,拳脚带起凌厉的破空声。 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击打在对手的关节、要害。 为了护住薛媛的名声,战圈慢慢向外扩散。 趁着护卫缠斗的瞬间,菡萏身形一闪,竟已穿过混乱的战团,将一个包袱递给了刘绰! 刘绰从包袱里取出一根造型奇特的铁管,奇奇怪怪地操作一番后,将黑洞洞的管口稳稳地指向了田季安的眉心! “滚出去!否则,我杀了你!”她的声音极为冰冷。 田季安瞳孔骤然收缩! 他虽不认得这东西! 但冰冷的金属质感隔着空气传来致命的威胁! 刘绰所研发火器的恐怖威力早已传遍藩镇! 可这看着也不像什么火器啊! 但瞧刘绰周身所散发的气势,他又没来由地觉得她手中所持必定是某种厉害的武器。 “刘绰!你疯了?!”田季安厉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住,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能感觉到被那管口锁定的死亡气息。 “疯的是你!”刘绰眼神冰冷,声音斩钉截铁,“田季安,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人!滚出去!” “你敢?!”田季安色厉内荏,试图用身份压制,“我乃雁门郡王,魏博节度使!我若死了,河朔必反!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圣人必诛你九族!” “你死了,自有新的节度使上位,说不得还是你田家人!至于诛我九族?”刘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至极的冷笑,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上。 “你是袭爵的郡王,而我是圣人钦封的郡主!官二代对创一代!以我手中的火器、冰务、榷场之功,你猜猜看,今日我若‘失手’打死了你这个在国公府内意图强辱世家贵女的跋扈藩帅,圣人是会处置我这个活着的功臣,还是会顺水推舟,将你魏博兵权收归朝廷?”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田季安心头。 皇帝对藩镇的猜忌和削藩之心,他比谁都清楚! 刘绰的价值,更是远超他这个拥兵自重的藩帅! 冷汗,瞬间浸透了田季安的后背。 但他一方藩帅岂能受一个小女子威胁? 他就不信,刘绰真的敢动他!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刘绰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铳口火光一闪,一颗铅弹擦着田季安的耳边呼啸而过,狠狠击打在他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副猛虎下山图上! 猛虎的头颅连同大片墙壁应声炸开,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巨大的声响和破坏力让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静! 连院中正在缠斗的护卫们都骇然停手! 田季安只觉得左耳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和嗡鸣,脸颊被飞溅的石屑划破,温热的液体流下。 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 他能感觉到,刘绰是真的敢杀他! 而且有能力瞬间杀了他! “你做了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失声叫道。 刘绰吹了吹铳口的烟气,笑着道:“哦,节帅有所不知,长安人都说我乃仙子下凡。刚才本仙子在驱鬼啊!驱的是一只不要命的色鬼!我手中这法器专克魑魅魍魉!这色鬼不知死活,敢在我面前兴风作浪!我岂能容他?” “你!”田季安哪里会听不懂她的指桑骂槐。 “我数三个数。一!”刘绰的声音再次响起,铳口纹丝不动地重新对准了他的眉心。 田季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所有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他看着刘绰那双杀意凛冽的眼睛,终于明白,这个女人的疯狂和胆量,远超他的想象! 她背后的靠山和自身的价值,也足以让她有恃无恐! 强龙不压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 “二!”刘绰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催命符! “好!好!刘绰!算你狠!”田季安几乎是嘶吼出声,额头上青筋暴跳,眼中充满了怨毒、恐惧和不甘的复杂情绪。 他死死盯着刘绰,咬牙切齿道:“今日之辱,本帅记下了!山高水长,我们走着瞧!” 说罢,他再不敢停留,狼狈不堪地带着护卫,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了这间让他颜面扫地的厢房。 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弥漫的硝烟味、血腥味和薛媛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喘息。 刘绰立刻收起火铳,快步走到床榻边。 “二表嫂”薛媛看到刘绰,紧绷的神经一松,药力和后怕汹涌袭来,泪水更是决堤,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别怕,没事了。他不敢出去乱说的!”刘绰声音放柔,迅速检查她的状况。 薛媛脉象浮数躁动,面红耳赤,体温高得吓人,果然是烈性春药! 刘绰随身携带的小巧针囊,手法如电,几根银针瞬间刺入薛媛头顶百会、神庭以及手臂内关、合谷等要穴。 银针轻颤,薛媛只觉得几股清凉的气息顺着银针涌入,如同甘泉浇入滚烫的岩浆,那折磨人的燥热和空虚感开始一点点消退,混乱的神智也渐渐清明。 她看着刘绰专注而沉稳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依赖。 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二表嫂为了她跟魏博节度使刀剑相向,还把人给成功吓走了。 她的二表嫂出现在门口时,如天神临凡,当真配得上一句:绰约仙子迎风立! 片刻之后,薛媛脸上的潮红褪去大半,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脱力,但眼神已恢复清明。 “好了,药力暂时压下去了,回去洗个药浴,再服些清心去火的汤药静养几日便无大碍。”刘绰拔出银针,松了口气。 本想让胡缨帮忙把薛媛抱出去,无奈适才对战时,田季安身边的护卫也着实了得,伤了她的手臂。 这时,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裴十七上前一步。 他二话不说,极其自然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净厚实的靛青色外袍,动作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粗鲁,一把将宽大的袍子裹在了衣衫不整、只着中衣的薛媛身上。 “此地不宜久留。”裴十七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江湖人的干脆利落。 面不改色,目不斜视。 他弯下腰,手臂穿过薛媛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薛媛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陷入一个充满男性气息和淡淡汗味的怀抱。 那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刚结束战斗后的、强悍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她仰头,正好对上裴十七线条硬朗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他脸上还沾着一点打斗时溅上的尘土,眼神沉静地目视前方,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瞬间击中了薛媛的心脏。 方才的恐惧、屈辱、绝望仿佛被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隔绝在外。 英雄救美? 这个她之前嗤之以鼻的词,此刻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头。 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起来,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又因这陌生的悸动而悄悄爬了上来。 这个曾经被她鄙夷、被她视为粗鄙不堪、让她当众出丑的私生子 此刻在她眼中,却充满了令人心折的阳刚魅力。 那点嫌弃和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激、好奇和一丝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倾慕。 她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埋在他带着尘土和汗味、却莫名让人安心的衣襟里,昏昏沉沉中,一颗情愫的种子已然深种。 刘绰拉起那袍子盖住薛媛的脸,又瞥了一眼她那埋首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转身,看了一眼墙壁上那个狰狞的弹孔,刚要吩咐人清理现场,封锁消息。 就听祁国公府那跟来的嬷嬷道:“郡主放心去花厅听曲,今日的事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第386章 自取其辱 耳畔的嗡鸣尚未完全消散。 那声震耳欲聋的铳响和被击碎的猛虎图,如同噩梦烙印在田季安脑海。 他从未想过,自己堂堂魏博节度使、雁门郡王,竟会在长安,在一个女人的手底下如此狼狈! 他胸腔里翻腾着滔天的恨意,恨刘绰的胆大妄为,更恨自己那一刻真实的恐惧。 这口恶气,他必须出! 哪怕不能立刻报复回去,也要在刘绰最在意的人心上狠狠剜一刀! 机会说来就来,刚踏出东厢没多久,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李德裕。 李德裕显然是刚得了消息,一路疾行而来,玄色貂裘在寒风中翻飞,面色沉凝如水。 他身后跟着数名李府护卫,手按刀柄,气势迫人。 狭路相逢。 田季安脚步猛地一顿,看到李德裕,新仇旧恨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扭曲、充满恶意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轻佻、怨毒和一丝刻意为之的暧昧。 “哟,这不是李二郎么?怎么?火急火燎的,是来寻你家那位‘明慧郡主’?” 他故意将“明慧郡主”四个字咬得极重,眼神在李德裕脸上逡巡,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变化。 李德裕停下脚步,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田季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扫视着他略显狼狈的姿态——脸颊上的细小伤口还在渗血,左侧垂下几缕发丝,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惊魂未定却又强作镇定的虚张声势。 他听到了枪响。 旁人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李德裕却心中了然,绰绰必定已经用她自己的方式“招待”过这位藩帅了。 见李德裕沉默,田季安脸上的恶意更深,他向前逼近一步,用一种暧昧轻佻的语调说道: “李二郎,你这位娘子……当真是个妙人儿啊。”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闪烁着下流的光芒,仿佛在回味什么,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示。 “方才本帅在房中‘歇息’,酒醉燥热,解了衣衫……哪知你的郡主娘子,竟‘闯’了进来!那眼神恨不得黏在本帅身上……啧啧,这长安城的贵女们,怕是没有比她更大胆、更……‘热情’的了!” 他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本帅想着,她好歹是郡主,又是新婚燕尔,这般‘热情主动’地闯进男人歇息的房间,还这般……‘鉴赏’,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李二郎有什么‘力不从心’之处?才让郡主如此不知收敛?” 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都充满了恶毒的暗示,试图将刘绰正当的闯入和持枪威慑,扭曲成一场香艳的窥视和投怀送抱。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田季安身后的护卫们表情古怪,李德裕身后的李家护卫则个个面露怒容,手已握紧了刀柄。 李德裕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田季安预想中的暴怒或难堪。 他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跳梁小丑般的冰冷和鄙夷。 直到田季安那刺耳的笑声落下,李德裕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种沉稳到极致的压迫感: “田节帅。” 田季安被李德裕那毫无情绪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 李德裕的语调平静得可怕,“我娘子的眼光,我很清楚。她自幼便见惯了真正的‘芝兰玉树’。”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田季安,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似你这等……粗鄙腌臜、满身腥膻、被酒色掏空了底子的货色,在她眼中,怕是连街边屠户案板上的猪肉都不如。看一眼,都嫌污了她的眼,脏了她的心。” “你!”田季安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转为暴怒的酱紫色。 李德裕这平静的羞辱,比任何怒骂都更伤人! 李德裕根本不给他发作的机会,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利刃般直刺田季安眼底深处那丝尚未褪尽的恐惧。 “节帅方才那副惊弓之鸟、屁滚尿流的狼狈模样,以为李某没看到?以为能瞒过谁?”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被一个女子吓得连滚带爬、丑态百出、仓皇逃窜的魏博节度使……呵,田季安,就凭你这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鼠辈德行,也配肖想染指我李德裕的妻子?也配……在我面前,狺狺狂吠,搬弄是非?” “李德裕!我杀了你!”田季安彻底被激怒了,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奇耻大辱叠加新恨,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镶嵌宝石的华丽短刀,寒光一闪,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直直刺向李德裕的心口! 这一刀,又快又狠,充满了暴戾的杀意! 刘绰立有大功,名满天下。 李德裕却是刚刚入朝,尚未有任何功绩。 当年刘绰受封内文学馆学士被人攻讦时,就有人拿他田季安出来说事。 说他仗着公主养母的支持,十五岁就做了一方节度使,怎么没人说嘴? 此刻,他真是烦透了这对夫妻! 然而,李德裕的动作更快! 在田季安拔刀的瞬间,他仿佛早有预料。 一声清越的龙吟响起,他腰间那柄看似装饰的玉具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如匹练,后发先至! 剑身如同灵蛇般,精准无比地狠狠抽在了田季安握刀的手腕上! “啪!”一声脆响,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声音! “啊——!”田季安发出一声惨叫,短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捂着自己剧痛无比、瞬间肿胀的手腕,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看向李德裕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李德裕这一抽,不仅打飞了他的刀,更是抽碎了他作为武将的尊严! 嫡母尊贵,擎天庇护,他自小养尊处优,习武并不勤勉。 十五岁便继任节度使之职,大权在握,身边护卫无数,更不用练什么劳什子的功夫。 赵郡李氏虽清贵非凡,却并非武将世家。 他料定了李德裕就是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公子哥,又只有十八九岁,不及自己年富力强。再加上,在地方上跋扈惯了,这才出手就是杀招。 哪里料到,面前这李二郎不但个子高,力气还大得惊人,功夫也是上佳。 李德裕收剑回鞘,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 他目光越过田季安,投向精舍的方向,语气淡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我娘子心善,给你留了条命,这是她的慈悲。”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眼神怨毒如蛇的田季安脸上,一字一句道: “但我得提醒你一句,田季安。这里是长安,不是你的魏博。你再敢如此放肆……小心不能活着离开!” 田季安再也维持不住强撑出来的体面,气急败坏地对身后的护卫道:“愣着干什么?给本帅弄死他!” “慢着!”眼看就要失控之际,身后却传来刘绰清脆的声音。 她裹得严严实实,身侧是一脸警惕的胡缨和抱着包袱的菡萏。 裴十七和薛媛却不见了踪影。 田季安声量不小,那充满恶意的污言秽语,她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不少。 她微微侧过脸,看向刚刚走到自己身边、正用宽大温暖的手掌安抚地按在她肩头的李德裕。 “难道田节帅觉得我夫君说的不对?”刘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清晰和坦然,“我的夫君,才是真正的‘玉山将崩’、‘朗月入怀’!瞧瞧这眉眼,这身姿气度……” 她说着,纤纤玉手竟大胆地、带着点炫耀意味地,隔着李德裕厚实的貂裘,在他壁垒分明的胸膛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指尖又顺着那坚实的腰线一路向下,意有所指地扫过。 李德裕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夸赞和当众“动手动脚”弄得耳根微红,却依旧站得笔直,任由她“检阅”,眼中只有纵容的笑意。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本郡主吃过好的,可不喜欢什么腊排骨和金针菇!” 语气里的嫌弃简直要溢出来,带着一种“我吃过见过”的优越感和“你算什么东西”的鄙夷。 腊排骨和金针菇? 李德裕虽然不太明白这具体指什么,但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刘绰那极致的嫌弃和对自己的维护。 他习惯了刘绰的语出惊人,仅从字面意义上,便隐隐觉得应该和男人的身形跟尺寸有关,且绝对不是什么好词。 他低笑一声,极其自然地伸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刮了一下刘绰的鼻尖,眼神宠溺又带着点戏谑,配合着朗声道: “娘子谬赞了。不过……娘子放心,为夫这身子骨,只给娘子一人看。” “刘绰……李德裕……你们这对狗男女!!” 田季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公主嫡母对他的教养虽严厉,于男女之事上却并不苛责。 他十五岁开始便纵横欲海,至今御女无数。 又岂会听不懂刘绰话里的意思? 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噗”地喷在冰冷的雪地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精心策划的挑衅和污蔑,在这对贼夫妻面前,竟彻底沦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走!”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在护卫的搀扶下,如同斗败的野狗,仓皇地、带着满腔的怨毒与恐惧,狼狈不堪地逃离。 极致的羞辱和滔天的恨意几乎将他吞噬! 然而,那柄黑洞洞的“铁管子”和此刻手腕钻心的痛楚,以及李德裕那双冰冷的眼睛,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明白,在长安,在这对夫妇面前,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不堪一击。 他此刻还不能走,若是走了,倒像是真的怕了这对狗男女! 他恨恨地回到宴席,强压下怒火和屈辱却掩不住脸上的伤口。 “季安,你……”嘉诚公主刚开口,目光便锐利地捕捉到了田季安脸上的异样。 那道伤口虽细,但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异常醒目。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眼神也变得凌厉无比。 “你的脸怎么回事?谁干的?”嘉诚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皇室公主特有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 田季安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魏博节度使,是她在河朔最大的依仗和脸面! 在长安城,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敢伤他? 这无异于直接打她的脸! 田季安看着嘉诚公主,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堪的笑容。 “母亲不必动怒,”他刚吐了血,声音沙哑,“不过是……孩儿酒吃的多了些,去客房歇息时,不小心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让树枝划的。” “树枝划的?”嘉诚公主眉头紧锁,原本是不信这拙劣的托词的。 可见他手腕处也伤了,眼前倒脑补出儿子酒醉摔跤后一手撑地的画面。 也是,长安城里有谁敢对一方节度使如此无礼? 那定然是儿子自己摔的。 “你啊你,也不小心些!跟着伺候的奴才是怎么做事的?可曾拖出去打死?” 田季安有苦说不出。 他若说了真话,嘉诚公主必定会问:刘绰为何伤他?她一个女子,就算有些手段,如何能近得了他的身,还把他伤成这样? 薛媛的事说出去,他不在乎。 可他被刘绰收拾了,还被收拾得如此之惨,决不能让人知道!他丢不起这人! 这个刘绰哪里是什么仙子下凡? 分明就是个……就是个无法无天、仗着有点邪门歪道就敢行凶的妖女!悍妇! 李德裕那小子也是! 娶了个如此不知廉耻直勾勾盯着男人看的悍妇娘子,还……那般维护! 他们夫妇……简直是……简直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极致的憋屈和愤怒,只好笑着引开话题道:“不过是小伤罢了,母亲何必动怒?您不是一直想听梁郎君唱的曲子么?觉得如何?” 嘉诚公主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微微点头道:“梁郎君歌喉果然精妙。也难怪祁国公和明慧郡主都如此推崇。” 听到明慧郡主四个字,田季安心中一紧,强装镇定道:“母亲喜欢就好。” 此时,李德裕与刘绰携手而来。 李德裕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刘绰明艳动人,笑意盈盈。 仿佛刚才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祁国公一见她回来就笑道:“小友来的正是时候,方才梁郎君刚唱完白雪歌,接下来便是新曲,正好一同品鉴。” 刘绰嘴角微扬,“国公爷有此雅兴,晚辈自当奉陪。” 田季安看着他们,恨意更甚,却又不敢再轻易发作。 李德裕感受到他的目光,只是淡淡一笑,给刘绰夹了块点心。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更显二人情深意笃。 又有谁知道刚才国公府东厢精舍里的擦枪走火和剑拔弩张? 第387章 投桃报李,收为义女 精舍的狼藉自有祁国公府的亲信迅速而隐秘地处理干净。 宴席终散,宾客陆续告辞。 田季安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带着嘉诚公主拂袖而去,连场面话都省了。 得知真相后,祁国公夫妇特意留下刘绰和李德裕,屏退左右,郑重道谢。 “郡主,今日全赖郡主雷霆手段,力挽狂澜,才使我国公府能免于一场风波!老夫……谢过郡主大恩!” 这一礼,分量极重。 刘绰连忙侧身避开,伸手虚扶:“国公爷折煞晚辈了!此事关乎薛家表妹清白,亦是晚辈份内之事。国公府声誉清贵,岂容宵小玷污?晚辈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郭曙直起身,眼中后怕之色更浓:“郡主不必自谦!老夫方才已从嬷嬷口中得知详情。若非郡主当机立断,持‘神器’震慑田季安那狂徒,后果不堪设想!一旦事情闹开,薛娘子名节尽毁自不必说,我郭家作为主家,竟让贵女在府内遭藩帅凌辱,这百年清誉、满门体面,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此等大恩,老夫铭记于心!” 说罢,郭府管家呈上各色珍宝。 祁国公夫人裴氏道:“是啊,台郎,你和郡主一定要收下这份谢礼。薛娘子与我娘家侄儿十七郎正在议亲。若出了事,不止河东薛氏和赵郡李氏,我裴家也要跟着沦为长安笑柄!” 机会来了! 刘绰笑着道:“既如此,这份谢礼,晚辈可否自己选?” 祁国公夫妇对视一眼,齐声道:“郡主的意思是?” 刘绰将简单处理过伤口的胡缨拉到身边,语气恳切:“这位胡缨娘子,武艺高强,忠勇非凡,多年来护我周全。今日若没有她在,我绝进不去田季安的厢房。实不相瞒,她与我四兄情投意合,不知可否劳烦国公爷收她为义女?晚辈也好风风光光送她出嫁!若非有瓜田李下之嫌,我本想认她做义妹的。” 郭曙的目光扫过手臂裹着伤布的胡缨,朗声笑道:“这有何难?就依郡主便是!胡缨娘子巾帼不让须眉,老夫看着她也甚是喜欢!” 裴氏也笑着道:“是啊,待我请高人推算个好日子,便正式收胡娘子为义女。一则,感念其今日之功;二则,也全了郡主为她筹谋之心意。” 刘绰大喜,忙将身侧的胡缨往前推了一步,温声道:“胡缨,国公爷和夫人厚爱,此乃天大的福分,还不快谢过国公爷?” 胡缨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跟随刘绰多年,历经生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扯上关系。 看着祁国公郭曙那威严中带着真诚期许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猛地冲上眼眶。 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胡缨……胡缨谢国公爷大恩!国公爷与夫人不嫌胡缨出身微贱,愿收为义女,胡缨……胡缨粉身碎骨,难报此恩!此生必以父母之礼侍奉国公爷、夫人,绝不敢有负恩德!” 郭曙亲自上前扶起胡缨,看着她坚毅的面庞和手臂的伤,眼中满是赞赏:“好孩子!快起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郭曙的女儿!过去种种,皆成云烟。待你伤愈,老夫便与你义母择吉日,行大礼,宴请长安宾客!定让你风风光光,配得上彭城刘氏嫡子的身份!” 胡缨眼眶通红,再次深深拜谢。 困扰刘谦和胡缨的最大难题,至此迎刃而解。 有了祁国公府义女的身份,胡缨与刘谦之间最大的阻碍便解决了。 曹氏再挑剔,也绝无理由反对一位国公爷的“女儿”嫁入刘家。 马车驶回安邑坊李宅时,已是华灯初上。 甫一进栖云居,李德裕脸上的从容温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得近乎危险的占有欲。 他一把将刘绰打横抱起,大步流星便往卧房走去。 “二郎!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刘绰惊呼,捶打他的肩膀。 “洗眼睛!”李德裕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反手关上,将刘绰轻轻放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上。 他并未压下来,而是半跪在床沿,双手撑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醋意、后怕和一丝……委屈? “绰绰,”他声音沙哑,“田季安那腌臜东西……他解了衣衫,你……你看到了多少?” 想到田季安那充满恶意的污言秽语,李德裕就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恨不得提剑将那厮碎尸万段! 刘绰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看着自家夫君这副醋海翻腾、紧张兮兮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却泛起一丝甜意。 她伸手捧住李德裕紧绷的俊脸,指尖轻轻描绘他紧蹙的眉头,故意逗他:“就……就看到了一点胸膛,简直污人眼目!跟二郎你根本没法比!” 李德裕的呼吸瞬间粗重,眼神更沉:“那腊排骨和金针菇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到了他的” 李德裕眉头微蹙,脸色红到发紫,接下来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刘绰赶紧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唇角,笑道:“别气别气。我那都是故意气他的。” 手指不安分地在他紧实的腰腹线条上轻轻划着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撩人的媚意:“我家二郎‘玉树琼枝’、‘擎天玉柱’的,我有你这样的极品夫君,怎么还能看得上他?再说了,媛表妹都好好的呢。我进房的时候,那厮的裤子都没脱,我就是想看也看不到啊!” “刘!绰!”李德裕被她这大胆露骨的比喻和撩拨刺激得血脉贲张,什么醋意、后怕全被汹涌的欲念取代。 他低吼一声,猛地俯身吻住那嫣红的唇瓣,攻城略地,带着惩罚和宣示主权的霸道。 “唔……二郎……你轻点……”刘绰在他狂风暴雨般的亲吻间隙艰难喘息。 “专心!”李德裕喘息粗重,滚烫的唇沿着她敏感的颈项一路向下,大手更是急切地探入她繁复的衣裙,“今日他污了娘子的眼,为夫现在就要给娘子‘洗眼睛’……” 他的吻带着灼人的温度,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仿佛真的要用自己的气息彻底覆盖掉任何可能残留的、属于他人的污秽记忆。 “强词夺理……唔……”刘绰的抗议被淹没在更深的纠缠里。 红烛摇曳,帐幔轻摇,栖云居的卧房内,只余下情人间的低语与缠绵。 第388章 小尾巴 皇帝虽辍朝数日,但有宰相在,朝廷照常运转。 李吉甫、李德修、李德裕、刘绰四人每日都差不多时辰离家,然后去往各自的衙门办公。 李德修任膳部员外郎,与刘绰的冰务司在工作内容上有些交叉,彼此间会有公文互传。 南方本没有冰,自从有了硝石制冰之法,南方的唐人这才终于见到了人造冰。 所以,冰务司成立一年后,南方冰税收入是北方的三倍还多。 为此,年前中书门下特地给冰务司发来嘉奖令。 这也是为何长安贵族都在想方设法地插足南方冰务。 结果,祁国公府宴会后,刘绰刚到衙门就听到一个噩耗。 田季安往中书门下递了弹劾刘绰的奏章,说她对北方冰务并不上心,尤其河朔冰务搞得一塌糊涂。导致河朔三镇在冰务上所获税款太少,这才无法从整体上增加地方财政收入。 中书门下不得不给田季安面子。 下发公文让冰务司的人反思:为何冰务都推行两年了,河朔三镇的冰务却进展缓慢。 还指出:必要时,可以效仿关中的冰务推行,选派冰务司官员亲赴河朔指导工作。 “郡主,这是杜相特地命小人送来的抄本。”前来传递公文的小吏将一份文书交到刘绰手里,态度谦恭地补充道:“其实,田节帅的意思是,为了保障今年夏日河朔三镇的用冰和冰税增加,最好还是郡主能亲自去一趟河朔。听闻郡主前往关中巡查冰务时曾遭遇刺杀,为保证郡主的安全,可以在他离京时随行上路。” 刘绰心中冷笑:这哪里是让我去巡查冰务?这是觉得在长安拿我没办法,想让我去他的地盘上好整死我啊! “多谢杜相提点!”刘绰接过抄本,又亲自将那小吏送走。 冰务司众人都觉得委屈。 “河朔三镇在大北方,本就不是缺冰的地方,冰务推行慢些有什么稀奇?” “何况,他们本地的冰商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想维持原有的冰窖数量和规模,来保障冰价,不愿意、不配合推行的话,咱们冰务司远在京城又能如何?” “再说了,就算河朔三镇的冰税增加了,还不是都落入了藩镇手中,又到不了朝廷国库。” “是啊,如今河朔三镇的冰务都掌握在藩帅自己人的手中。硝石存储、制冰方法这些文书我们都是按时按规地分发下去的。冰务推行不好,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与我们冰务司有什么相干?” 刘绰像转圆珠笔似的转着手中没沾墨的毛笔,反手就送了田季安一份大礼。 “此等小事,哪用得着冰务司去人?既然田节帅自己都说了魏博的冰务推行不力,那我们就将魏博的榷冰权从他门下走狗的手里拿走送给田家大爷好了。至于硝石矿的开采权,就送给田家的二爷和三爷。田节帅位高权重,看不上冰税这点蝇头小利,我们就帮他维持一个兄友弟恭的好名声。速速将回文拟好,送去中书门下!” 冰务司众人互视一眼,脸上均露出喜色,都觉得自家郎中实在是高! 四两拨千斤! 节度使相当于一方土皇帝。 哪个藩镇的掌权者家中没为了这个位子搞得你死我活? 节度使虽总管军政财大权,但冰务司衙门是新设立的,朝廷说的很清楚,冰务和硝石矿的开采与管治全都收归国有。 这年头无论做什么,都还讲究个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让田家自己人内斗,相互牵制,还能让朝廷少些负担,多些安全感。 岂不美哉? 刘绰想的却是,火药被提前应用到军事中,就算火器制作的保密措施做得再好,硝石到底有多重要也会渐渐为人所知。 等田季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希望手握硝石矿的田家老二和老三的人能争气些。有了与他抗衡一二的能力。 薛媛只在薛府“静养”了一日。 第二日下职后,刘绰正被李德裕从背后搂着在栖云居的书房里练字,菡萏便一脸无奈地进来通传:“郡主,薛家大娘子来了,说说身子已无大碍,特来向郡主道谢。” 刘绰慌忙从李德裕怀中挣脱出来,红着脸放下笔:“让她进来。” 薛媛几乎是雀跃着进来的。 她换了一身簇新的鹅黄绣折枝梅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两支精巧的玉簪花步摇,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前日的惊惶憔悴? 只有一种脱胎换骨、又仿佛寻到人生新方向的兴奋光彩。 “二表嫂!”薛媛声音清脆,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像是没看见李德裕般,“多谢二表嫂救命之恩!媛儿媛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抬起头,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瞅着刘绰,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亲近。 刘绰示意她坐下,菡萏奉上热茶。 “身子真没事了?那药性霸道,还是多休养几日为好。” “真没事了!”薛媛连忙摆手,脸颊微红,“喝了二表嫂开的药,又泡了药浴,睡了一觉就全好了!二表嫂的医术真是神乎其神!” 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二表嫂,那日你用的那个那个‘法器’,好生厉害!那田季安吓得脸都白了!到底是什么呀?我能瞧瞧么?” 刘绰失笑,这丫头恢复得是真快,好奇心也重。 “那东西危险,不能随便瞧。”她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中药的?” 提到这事,薛媛恨恨道:“应是薛莹下的,她惦记的是郭四郎,不是十七郎。或许是受了我那继母的命令才会给我下药。不过,药虽不是田季安下的,却是他命人将我掳了去。” “那回去后,你继母没说你什么?” 薛媛撇了撇嘴:“她能说什么?十七郎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裴家那边没提退亲的事,国公府又承了二表嫂的情,她面上还得谢我‘懂事’呢。” 她顿了顿,眼神又亮起来,“不过二表嫂,那个裴十七他功夫是不是特别好?昨日抱着我咳,我是说,他抱着我出去的时候,走得又快又稳,一点都不晃!” 刘绰看着她提起裴十七时,眼中那点不自知的羞涩和好奇,心中不由感叹。 英雄救美,尤其救得如此及时又如此“有型”,对薛媛这样心高气傲又慕强的姑娘来说,杀伤力巨大。 看来这门她原本极力抗拒的亲事,如今在她心里已经变了味。 “在祁国公府上,我也是头回见他。不过,听你二表兄说,他身手确实不错,江湖上历练过的。”刘绰点到为止,不欲多谈裴十七的底细。 这种事还是该这两个正在议亲的人自己谈。 一旁的李德裕忽然道:“好了,你表嫂今日当值,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既道过谢了,若没旁的事,就先回。我新得了些岭南来的蜜饯果子,味道极好,你带回去,让舅父也尝尝。” 他实在忍不住要给这个突然黏上来的小表妹找点事做,免得她总缠着他的绰绰问东问西。 薛媛却像是没听懂暗示,兴致勃勃地挨着刘绰坐下,拿起一块蜜饯,小口咬着,眼睛却依旧黏在刘绰身上:“二表嫂,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冰务司的差事是不是很有趣?听说你还管着久安堂、映月琉璃坊、明慧女学和云舒布庄我能跟你学点东西么?哪怕是管管账目也好啊!” 她俨然一副要当刘绰小尾巴的架势。 刘绰看着薛媛眼中那份热切的、想要靠近“强者”的光芒,心念微动。 这姑娘本性不坏,只是被继母压制,又心高气傲,性子才显得别扭。 若能引导得当,未必不能化敌为友、和谐相处。 只是现在她这是从迷恋表兄转为迷恋表嫂了? “冰务司的差事繁琐,久安堂更涉及医药机密,映月琉璃坊如今是朝廷规制,不便让外人插手。”刘绰婉拒,见薛媛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又补充道,“不过,你若真想学点实用的,改日我让胡缨教你些实战对敌、危急时刻能保命的招式,如何?或者,你可以到明慧女学教学员们一点防身的拳脚功夫,女孩子家,有点防身的本事总没错。” “真的?!”薛媛的眼睛立刻又亮了,“谢谢二表嫂!我一定好好学!也一定会把学员们教好!” 她仿佛找到了新的目标,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对了,二表嫂,上元节时,我能不能跟着你和二表兄一起赏灯?” 她问出这话时,满面羞涩。 李德裕一听就炸毛了,“你好端端的,干嘛要跟着我们?我跟你二表嫂还有大事要办呢?” 薛媛抓着刘绰的胳膊,撒娇道:“求求你了,二表嫂!就带上我!十七郎说,上元节灯会,你要不去,他就不出门!” 李德裕一听更不开心了,醋意十足道:“怎么还有他裴十七的事儿?” 第389章 入祠堂 与此同时,河东裴氏六房院内。 裴十七郎,或者说野性难驯的江湖草莽墨十七,正跪坐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首的族长。 族长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语气带着世家大族惯有的矜持与审视:“十七郎,你在国公府那场闹剧,虽过程不甚体面,但结果尚可。薛家那边,薛大娘子也已经松口。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族里对你这次的表现,还算满意。” 裴十七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族长谬赞。是那女人挑衅在先我不过是给她点教训,顺便给自己出口气罢了。放心,只要答应我的事你们能做到,我就会遵照约定迎薛氏女进门。” 他母亲姓墨,曾是平康坊红极一时的歌姬。 到死都无法释怀于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族中知道他的心结,这才能说动他回归裴家六房。 否则,他才不稀罕做什么裴氏麒麟儿呢。 裴家族长放下茶盏,微微颔首:“你母亲虽出身微贱,但毕竟诞育了你,有功于裴氏血脉。只要你与薛氏女顺利成婚,为我们六房开枝散叶,稳固与河东薛氏、赵郡李氏的关系。届时,族中长老便开恩,准你母亲的牌位入祠堂偏殿受后世一缕香火。” “偏殿?”墨十七眼中光芒微冷,他要的是母亲堂堂正正入祠堂,而非偏殿角落。 “十七郎,”族长声音沉了沉,“墨氏不过一个歌姬,这是族里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别忘了,若非族中将你寻回,她至今仍是孤魂野鬼,无人供奉。你如今的身份、前程,皆系于裴氏。莫要得寸进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墨十七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见他犹豫,在场其余裴家人也忍不住抱怨起来。 “十七郎,这祠堂中供奉的女眷哪个不是官家贵女?一介歌姬能入祠堂,哪怕只是偏殿,受一炷香火,也是天大的恩典了” “想要入正殿,这是要将我们其他各房置于何地?” “是啊,这本是你们六房自己的事!我们已经一再退让,他若还不知感恩,那就连偏殿也不用进了。” 谁他娘的稀罕? 裴十七很想骂出来。 可想了想,入祠堂这事儿,他娘的确很稀罕。 这是她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 他自认不是个孝子,可在这件事上,他想成全她。 良久,裴十七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缓缓收敛。 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点江湖人的痞气:“诸位长辈说的是。十七感激不尽。这门亲事,我应了。” “很好。”族长满意地笑了,“薛大娘子性子虽烈,但家世、品貌都是上乘。成了婚,你便是裴家正正经经的郎君,前程不可限量。至于那位明慧郡主”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十七一眼,“你那份重礼,送得值。攀上这层关系,对你日后在长安立足大有裨益。只是,往后做事需知分寸,莫要再如国公府宴会那般不给薛大娘子面子。” 裴十七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复杂:“是,十七明白。郡主是贵人。十七只是感念其恩德,绝无非分之想。”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 长安城仿佛被点燃,朱雀大街两侧,万千花灯如星河垂落,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金吾驰禁,百姓涌上街头,摩肩接踵,笑语喧天。 舞龙舞狮,百戏杂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处处弥漫着盛世佳节特有的、近乎狂热的喜庆。 然而,这份喧闹喜庆,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巍峨的皇城之外。 大明宫内,灯火通明,宫宴正酣。 宗室勋贵、重臣命妇云集,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案上珍馐罗列,席间觥筹交错,乐舞曼妙。 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的沉闷。 皇帝李适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黄常服,头戴通天冠,脸上敷了厚厚的粉,试图掩盖那病态的灰败和眼下浓重的青黑。 然而,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衰败之气。 他努力挺直腰背,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眼神浑浊,反应也明显迟钝了许多。 东宫太子李诵,依旧缺席。 与皇帝的强撑和太子的缺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广陵王李淳。 他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下首,一身绛紫亲王常服,衬得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对因产下双生子才能坐到他对面的李经混不在意。 他谈笑风生,与周围的宗室子弟、亲近大臣应酬自如,举止从容优雅,眉宇间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光彩。 刘绰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御座,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 皇帝的状态,比除夕宫宴吐血那次还要差! 那浑浊的眼神深处,似乎燃烧着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亢奋。 就连偶尔抬手示意时,指尖都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 皇帝又恢复服食金丹了! 而且看这状态,只怕剂量不小,丹毒已然更深地侵蚀了他的脏腑! 刘绰的心沉了下去。 除夕宫宴上,皇帝明明答应过不再服食,其中利害她也都明说了 看来,终究是抵不过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虚幻长生的渴望。 舒王看人还真是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神采奕奕的广陵王李淳。 太子病重,皇帝沉疴难起这位年轻的亲王,离那个位置,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眼中的光彩,是纯粹的喜悦,还是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 她知道,这长安的天,怕是很快就要变了。 殿中,一曲《霓裳羽衣》舞至高潮,舞姬身姿曼妙,如仙娥临凡。 满堂喝彩声起,掩盖了御座方向皇帝一声压抑的、几乎低不可闻的闷咳。 杨志廉迅速递上一方明黄的丝帕。 皇帝接过,飞快地掩住口鼻,片刻后放下,丝帕被悄然攥紧在手心,明黄之上,隐现一抹刺目的暗红。 宫宴终于在一片看似热闹实则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当随着人流步出巍峨的宫门,跟李德裕手牵手融入上元夜的人群灯海,刘绰心头那点阴霾瞬间被冲散了大半。 他们去了杏花楼,这是薛媛和裴十七选定的碰面地点。 也是刘绰以元夕二首名满长安的地方。 他们两个故地重游,薛媛和裴十七却是要朝圣。 杏花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二楼雅座凭栏处,设了诗台,几位颇有名气的文士正在品评悬挂出来的花灯诗作。 楼下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和跃跃欲试的学子。 为了不引起骚动,刘绰特地戴了长帷帽。 两个人手拉手低调地去了二楼提前定好的雅间。 今夜的李德裕手心有些微汗,握得比平时更紧。 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刘绰莞尔一笑,“等急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没有,”李德裕矢口否认,随即又低声道,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雀跃,“只是……今日不同。”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意有所指。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此刻在杏花楼辉煌灯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只映着她一人。 刘绰脸颊微热,瞬间明白他指的什么——过了子时,就是正月十六,他满十八岁的生辰。 那个收着“利息”煎熬了许久的新郎官,终于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第389章 霸气护夫! 然而,这份甜蜜的二人时光很快就被打断。 “二表嫂!二表兄!”薛媛像只轻快的黄莺,拉着一个身形高大、却显得有些拘谨的身影——裴十七郎,突然闯了进来。 薛媛打扮得娇俏可人,紧紧挽着裴十七的手臂,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看向裴十七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依赖。 裴十七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锦袍,努力想摆出世家公子的派头,但那眉宇间的硬朗和不自在,却与周遭的文雅气氛格格不入。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刘绰,带着一如既往的崇拜和激动,随即又有些紧张地看向李德裕。 “郡主,二郎君。”裴十七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李德裕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无奈,握着刘绰的手又紧了紧,面上却维持着温和:“媛表妹,裴郎君。好巧。” 薛媛完全没察觉李德裕的“逐客”之意,兴冲冲道:“不巧,我们说好一起赏灯的嘛!听说杏花楼每年上元节都有诗会,文人才子汇聚,二表嫂更是在此地以元夕二首名动长安,我早就想来见识见识了!” 李德裕心中哀叹一声,与刘绰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 他期待的二人世界,看来要泡汤了。 恰好诗台处传来喧闹声,想来又有佳作问世。 一行人刚在走廊站定,就听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 “哟,这不是我那未来的‘好姐夫’裴十七郎吗?怎么,你也来附庸风雅了?”三楼,薛莹正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脸上满是鄙夷和幸灾乐祸,“一个歌姬生的野种,认得几个字?也配来这杏花楼品评诗词?怕是连这满楼的花灯诗都认不全?” 她声音不小,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裴十七身上,带着探究、好奇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裴十七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的出身是他最深的痛,也是他最厌恶被人提起的伤疤。 一股暴戾之气瞬间在他眼中凝聚,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打人。 “薛莹!你给我闭嘴!”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响。 薛媛猛地踏前一步,挡在了裴十七身前。 她俏脸含霜,杏眼圆睁,怒视着楼上的薛莹,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却异常清晰有力: “十七郎是我薛媛未来的夫君!他的出身如何,轮不到你一个继室所出的东西来置喙!他是堂堂正正的河东裴氏六房郎君!比你这等只会躲在人后嚼舌根、心思龌龊、手段下作的东西强上千百倍!”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起伏,字字铿锵: “你又认得几个字,懂什么诗词?别是来看个热闹,回去好跟人吹嘘?瞧见没,这间房是十七郎定的!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定不到二楼的雅间?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身本事光明磊落!比你那满肚子男盗女娼、只会惦记别人未婚夫的龌龊心思,不知干净多少!你再敢污蔑他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整个杏花楼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薛媛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 这位回京不久、素来以清冷孤傲闻名的薛大娘子,此刻像一头护崽的母狮,为了维护一个被所有人轻视的“私生子”,竟不惜当众与亲妹妹撕破脸,言辞激烈,掷地有声。 裴十七彻底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 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她掷地有声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上。 从未有人……如此毫不犹豫、如此激烈地维护过他。 在江湖,他靠拳头和刀剑赢得敬畏;回了裴家,他感受到的只有算计和利用。 而此刻,这个他原本只觉得麻烦、甚至有些瞧不上的世家贵女,却用她单薄的身躯和锋利的言语,为他筑起了一道屏障,对抗着全世界的恶意。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心底的冰层,直冲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酸涩,暴戾之气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悸动。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薛媛因激动而紧绷的肩头,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薛媛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那股滔天的怒火仿佛找到了支撑点,慢慢平复下来。 她回过头,对上裴十七那双复杂难辨、却不再冰冷的眼睛,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方才的泼辣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少女的羞赧。 “我们走!这地方脏了!”薛媛不再看楼上脸色铁青的薛莹,反手拉住裴十七的手腕,对刘绰和李德裕道,“二表嫂,二表兄,我和十七郎去别处逛逛。” 说完,拉着还有些怔忡的裴十七,快步挤出了人群。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尤其是裴十七那副仿佛被雷劈中、魂不守舍的样子,刘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看来,裴十七这匹野马,终于要被套上缰绳了。” 李德裕也被表妹的战力吓到了,忍不住笑起来:“嗯。我们也走,绰绰,终于只剩我们了。” 第390章 绰绰,我想要你! 摆脱了“迷弟迷妹”的二人世界,空气都仿佛变得甜蜜而粘稠。 李德裕紧紧牵着刘绰的手,穿梭在流光溢彩的花灯海洋里。 他不再掩饰内心的激动,手心滚烫,指尖时不时在她掌心轻轻摩挲,带着无声却急切的渴盼。 “二郎,你看那个走马灯,画的是牛郎织女……” “嗯,真好看。”李德裕的声音有些低哑,凑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我的绰绰真好看!” “我是要你看花灯,你看我干什么!”刘绰应着,脸颊微红。 随着时间流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体里散发出的、几乎要烧起来的热情。 为了驱散那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灼热视线,也为了缓解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刘绰眼尖地看到路边一个支着草靶子的糖人摊子。 各色晶莹剔透的糖人插在草靶子上,在灯火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有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也有威风凛凛的武将,煞是可爱。 “二郎,看那边!” “想吃糖人吗?” “嗯,我想要那个小兔子的……” “好。” “二郎,你想吃哪个,小兔子的还是小老虎的?我给你买”刘绰从摊主手上开心地接过糖兔子,咬了一口兔子耳朵后,豪气地拍着自己的荷包。 “我想吃什么都可以么?” “当然,我如今可不差钱!” “我想吃你”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见刘绰耳朵都烧红了才补充了几个字,“手中的这个” 刘绰吓得落荒而逃。 这家伙越来越不正经了。 没看到周围那么多人么? 李德裕忙笑着追上去,“娘子,等等我!我不逗你了还不行?” 他脑子极为好使,没多久,两人身后随从手中便满是猜灯谜斩获的战利品。 “快要子时了,娘子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茶肆歇歇脚?或者……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还是这就回家?”他的暗示越来越明显,揽着她腰的手臂也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怀里。 刘绰被他撩拨得心跳如擂鼓,周围喧嚣的人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抬头看着他俊朗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欲念和期待,一种甜蜜的悸动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一条相对僻静些的巷口。 远处主街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水幕,隐隐传来。 突然,“咻——嘭!” 一朵巨大的、金灿灿的烟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轰然绽放! 紧接着,无数道流光争先恐后地窜上高空……如同天女散花,又如星河倒泻,将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浪潮般席卷而来。 “十六了!”有人高声喊道。 李德裕猛地抬头,望向那璀璨夺目的夜空,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 正月十六了! 他终于……! 就在漫天华彩绽放、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向天空的刹那—— 刘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李德裕的脸颊,在他还未来得及低头的瞬间,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就像是点燃引线的火星。 李德裕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万千烟花同时在心底炸开! 什么理智,什么克制,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几乎是本能地,在刘绰唇瓣离开的瞬间,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箍入怀中。 另一只手迅速扣住她的后脑,低头,狠狠地、带着近乎凶猛的掠夺气息,回吻了下去! “唔……”刘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那汹涌而至的、滚烫而霸道的吻彻底淹没。 这个吻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渴望、成年后毫无保留的占有和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的舌尖强势地撬开她的齿关,攻城略地,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拆吞入腹。 他的手臂如铁钳般紧紧箍着她纤细的腰肢,力道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带着一种要将她揉入骨血的疯狂。 巷子外,是漫天绚烂的烟花和震耳欲聋的欢呼。 巷子里,是纠缠的呼吸和令人脸红心跳的濡湿声响。 趁着所有人都仰头看烟花的宝贵间隙,李德裕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搂着几乎软倒在他怀里的刘绰,迅速退入旁边更幽深、更黑暗的窄巷深处。 后背猛地抵上冰冷的砖墙,激得刘绰微微一颤。 但这微凉的触感丝毫未能浇灭刘绰心头的烈火。 她也馋他很久了! 他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在墙壁与自己的怀抱之间,密不透风。 吻到快要喘不上气时,才稍稍松开了她的唇,两人额头相抵,急促灼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绰绰……我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话音未落,他滚烫的唇再次覆压下来,比刚才更加炽烈、更加深入。 不再是单纯的唇舌交缠,他的吻沿着她敏感的颈项一路向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在她纤细的锁骨上烙下湿热的印记。 好热却也好渴!只有彼此才是彼此的解药! 那只原本扣着她后脑的手也滑了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燎原的火星,隔着厚厚的冬衣,重重抚上她纤细的腰肢,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明确的意图,缓缓向上探索…… “二郎……别……有人……”刘绰恢复了一丝丝理智,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害怕被发现,还是被这汹涌的情潮冲击得无法自持。 她的双手无力地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更像是欲拒还迎的邀请。 “没人……看不到……”李德裕含糊地回应,唇齿在她颈窝处流连,气息灼热得惊人,“绰绰……我们这就回家好么?我想要你” 第391章 oh youth! 刘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栖云居。 她迷迷糊糊地被李德裕牵着小跑着回到马车上。 两个人从马车上一路痴缠着回到李宅。 家翁和兄嫂都赏灯未归。 她又被吻得手脚发软,李德裕就从府门口一路抱着她回到卧房。 屋内暖意融融,熏炉里苏合香宁神的幽韵早已被另一种更炽热、更私密的气息取代。 拔步床榻的百子千孙锦被上,人影交叠,急促的喘息与低吟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 “别怕,绰绰,交给我……” 滚烫的唇密密地落在她的额头、眼睑、鼻尖、樱唇,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着她放松。 刘绰睁开迷蒙的水眸,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燃烧着惊人火焰的眼中。 那里清晰地映着她情动迷离、面若桃花的模样。 这就是真正的“夫妻一体”么? “二郎……”她攀附着他宽阔厚实的脊背,声音断断续续。 “娘子,唤我夫君!” “夫君……” 她的呼唤如同最烈的助燃剂。 滚烫的汗水顺着两人紧贴的肌肤滑落,拔步床吱呀吱呀,交织出这夜色里最原始也最动人的乐章。 …… 汗水浸湿了鬓发,黏腻地贴在脸颊。 “娘子……”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事后的慵懒餍足。 刘绰软软地依偎在他汗湿的胸膛上,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嗯?” “方才,觉得……如何?” 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眼尾还泛着动情的红晕,身体的余韵尚未完全平息,听到他的问话,她微微抬眸,水光潋滟的眸子对上他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的眼睛。 “臭不要脸,这种事哪有直接问的?” 他好意思问,她都不好意思答。 “我想知道,娘子告诉我嘛!” 刘绰惊讶极了,这家伙是在撒娇吗? 这还是刚才那个勇猛似野兽的家伙吗? 她唇角弯起一个极小的、带着点促狭的弧度:“夫君……”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感受到他拥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 “……博大精深势大力沉。” 李二先是一愣,随即眼底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被极致肯定的骄傲! 那点忐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得意和爱意。 他猛地低头,狠狠吻住她莹润饱满的唇:“娘子满意就好!” “唔……轻点……”刘绰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笑着推他。 男人这才稍稍退开,鼻尖蹭着她的,低沉的笑声震动胸膛,带着一种恶劣的、得逞的愉悦,“这词还能这样用?” “怎么不能?其实刚才,我还想到了一个词” 她才不要因为害羞就什么感受都不说。这种事有交流才能更享受。 “什么词?说来听听?”他玩着她的手指,紧追不放。 刘绰爬起来看着他,捏着他的脸颊坏笑:“夫妻一体” 说完就红着脸趴到了他胸口…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早已熟悉彼此的语气和用词习惯。 这话李德裕几乎秒懂。 他猛地翻身,再次将她压住,“娘子……” 刘绰惊呼一声,“干什么?” “为夫……还想夫妻一体…” 刘绰笑着捶他。 很快,榻上的百子千孙锦被就被蹂躏得不成形状。 这一次只有极致的愉悦。 浮浮沉沉间,她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部美剧,心底忍不住如女主角一般满足地喟叹:oh youth! 半夜,帐内响起刘绰微哑的讨饶声:“二郎,叫水!” 没有回应。 “裕阿兄,饶了我!裕阿兄……” 埋头苦干的李二猛地捂住她的嘴,“乖,想停下来就别再诱惑我了…一会儿我抱你一起洗!” “还来?”刘绰双手无力地撑着他手感极佳的胸膛。 她都已经融化三次了,他就不累吗? 不是说没有耕坏的…只有累死的… “娘子,这会儿收的是利息!” “利息?二郎,你听我说,咱们来日方长” “娘子累了?”问完,李二长臂一伸,取过床头的一尊泥塑,举到她眼前,撒娇着诱哄:“娘子答应过的,我可以按照顺序试…明日有明日的计划” 刘绰脑袋轰的一声。 得,还真是她自己答应的。 在某次佘账的时候…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某人的热吻给堵住了。 可年轻人要懂得节制啊! 第392章 温泉之旅 翌日清晨,等刘绰醒来的时候,李德裕已经练完刀又拉弓三百次归来。 她感觉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连眼皮都懒得抬,却又不得不起身。 “什么时辰了?” “娘子昨夜辛苦了,再睡会儿便是。”李德裕梳洗更衣后侧躺在刘绰身边,支着胳膊,指尖缠绕着她散落枕畔的一缕青丝。 “这怎么行?今天还是上元假,不用当值,又是你的生辰。孩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我平日里散漫也就罢了。今天还是得给阿家和阿翁请安的” “放心,父亲和母亲此时怕是还没醒。” “怎么会?” 李德裕将她搂进怀中,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慵懒沙哑,“这是回长安后的第一个上元节,父兄他们彻夜游玩,刚睡下没多久!” “太好了!可以继续睡懒觉了!” 李德裕眼底却跳跃着新的期待,“娘子,今日带你去个好去处。” 刘绰往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又缩了缩,“去哪?太远可不去累” 李德裕低笑,胸腔震动:“不远,就在骊山脚下。” 刘绰闭着眼含糊应道:“骊山?作甚?看雪景么?” 隆冬时节的骊山,雪覆华清宫,景致虽美,却也冻人。 李德裕的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带着诱哄:“我家在骊山有处温泉别业,引的是天然汤泉,最是解乏。你近日操劳冰务司,又被田季安那腌臜货气了一遭,昨夜……咳,” 他顿了顿,指尖暧昧地划过她腰间细腻的肌肤,“又颇为辛苦,正好去泡泡,松泛筋骨。” “温泉?”刘绰来了点精神,睁开眼。 骊山温泉! 李吉甫果然会享受,居然在骊山有带温泉的私宅! 冰天雪地里泡热汤泉,想想都惬意。 氤氲的热气,放松的筋骨,还有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 刘绰脸颊微红,心里也生出几分向往:“好呀!我好久都没泡温泉了!” 李德裕眼中瞬间迸发出得逞的光芒,将她又搂紧了些,下颌蹭着她的发顶,闷声笑道:“三日后休沐,接下来你只有一天当值,要不请个事假,我们去多住上几日如何?” “多住几日?”刘绰微讶,随即对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如饿狼盯上猎物般的热切,瞬间明悟,脸颊飞红,啐了他一口:“就你花样多!” “娘子冤枉,”李德裕叫屈,手却不老实地探入锦被,“汤泉解乏是真,夫妻同沐……亦是人间乐事。为夫只是……想好好犒劳娘子罢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滚烫的气息钻进她耳蜗,激起一阵酥麻。 刘绰被他闹得没法,又确实被那温泉勾起了心思,只得红着脸应了。 李德裕立时便起身唤人备车马,又亲自伺候刘绰梳洗更衣,动作细致温柔,只是那眼神,总在她颈间暧昧的红痕和略显慵懒的眉眼上流连,看得刘绰又羞又恼。 车马轻快,驶离喧嚣的长安城,向着骊山方向而去。 车厢内暖炉熏香,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刘绰靠在软垫上,被李德裕搂在怀里,随着车行微微摇晃,昨夜消耗过度的身体泛起倦意,竟又沉沉睡去。 李德裕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满意足,将狐裘又拢紧了些。 待到别业,已是午后。 这处宅院依山而建,并不张扬,却处处透着雅致。 引来的温泉水在精心设计的石渠中流淌,氤氲着淡淡硫磺气息的白雾弥漫在庭院间,如临仙境。 仆役们早已得了吩咐,备好一切,静悄悄地退下,将这片私密天地完全留给新婚的少主人。 引他们前来的老管事恭敬道:“郎君,郡主,汤池已备好。衣物和茶点都在池畔暖阁里。” “有劳。”李德裕颔首,打横抱起还在迷糊的刘绰,大步走向掩映在几株古松和嶙峋山石后的温泉汤池。 汤池有好几块。 池水清澈见底,泛着淡淡的乳白色,热气蒸腾而上,将四周的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李德裕挑了块不大不小,恰好容得下两人的。 池底用整块青石砌成,池边铺着打磨光滑的木地板,放置着矮几,上面摆着温热的清酒、时令果子和几样精致小点。 暖阁的门开着,里面挂着干净的浴袍和布巾。 李德裕将刘绰轻轻放在池边的软榻上,替她解开发髻,如瀑青丝垂落肩头。又伸手去解她繁复的衣裙系带。 刘绰彻底清醒过来,抓住他的手,脸颊绯红:“我自己来!” 李德裕挑眉,眼中笑意促狭:“娘子何处是为夫没见过的?昨夜” 话未说完,就被刘绰捂住了嘴。 “不许说!”她瞪他,眼波流转间却是媚意横生。 李德裕低笑,顺势在她掌心吻了一下,果然不再坚持,背过身去,开始解自己的衣袍。 他动作不疾不徐,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背影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充满了无声的诱惑。 刘绰心跳加速,也飞快地褪去衣衫,裹上一条宽大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探足入水。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住脚踝,暖意顺着经络蔓延开,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她慢慢滑入池中,让温暖的泉水没过肩膀,只露出纤细的脖颈和一张被热气熏得粉扑扑的小脸,满足地喟叹:“好舒服” 水波轻漾,李德裕也下了水,坐在她对面。 水汽朦胧,他俊朗的面容更添几分柔和,墨黑的眸子隔着水汽深深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的情愫比这温泉水更烫人。 “过来。”他朝她伸出手,声音被水汽浸润得格外低沉磁性。 刘绰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去,被他长臂一揽,稳稳地圈在怀里,背靠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 温泉水温柔地托着身体,身后是爱人宽厚温暖的怀抱,连日来的疲惫和昨夜的“辛劳”仿佛都被这泉水涤荡干净,只剩下极致的放松与安心。 “还累么?”李德裕的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肢,大手自然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掌心温热透过水流传递。 “嗯好多了。”刘绰闭上眼,放松地靠着他,感受着水流温柔的抚慰和身后沉稳的心跳。 他的手却开始不老实,在她腰腹间轻轻摩挲,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细腻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李德裕”她抓住他作乱的手,声音带着警告,尾音却因舒适而有些绵软无力。 “娘子,这叫舒筋活血。”他一本正经地狡辩,低头,滚烫的唇落在她湿漉漉的颈侧,沿着优美的曲线细细啄吻,气息灼热,“为夫伺候得可还周到?” 刘绰被他吻得浑身发软,那点警告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能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任他施为。 温泉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发出暧昧的声响。 水汽氤氲,视线朦胧,感官却异常敏锐。 每一次亲吻,每一次触碰,都在这温暖私密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泉水仿佛成了天然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交融的心跳。 不知何时,李德裕已将她转了过来,面对面拥在怀中。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微张的樱唇滚落,滴入池中,也滴在他的心上。 他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低头,再次攫取了那诱人的红唇。 碍事的布巾早已滑落,玲珑有致的身躯在朦胧水汽中若隐若现,莹白的肌肤被暖黄的烛光和蒸腾的热气晕染上一层柔光。 水波温柔地推挤着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滑腻的触感带来全新的、令人颤栗的刺激。 “绰绰”李德裕喘息着离开她的唇,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额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泉水,“在这里好不好?” 刘绰脸颊酡红,眼波迷离如醉,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欲念灼烧着,理智早已溃不成军。 她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主动送上自己的唇,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温泉水温柔地包裹着、托举着、见证着这对年轻的夫妻。 水波荡漾,氤氲的雾气缭绕升腾,将池中交缠的身影晕染得如梦似幻。 压抑的低吟与粗重的喘息交织,被潺潺的水声和蒸腾的雾气悄然掩盖,只剩下无边春色在这方温暖的天地间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激烈渐渐平息,只余下相拥的温存。 刘绰软软地趴在李二怀里,连指尖都不想动一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温泉水和方才的激烈情事泡酥了,融化在这片温暖里。 李德裕心满意足地搂着她,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光滑的背脊,下巴蹭着她湿漉漉的发顶,哑声问:“可舒服?” “嗯……就是有点渴” 李二拿起池边的玉杯,递到她唇边。 刘绰抿了一口,清冽甘甜滑入喉中,暖意融融,满足地眯起眼。 她本不喜欢喝酒,却觉得今日的酒有些甘甜。 李二看着她小猫般餍足的神情,心中软成一片。 “绰绰,以后每年冬日,我们都来住上半月如何?” “好!” 知道她不喜饮酒,他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仰头饮尽,随手放在池边。 “我去给你拿壶热茶?”他问。 刘绰笑着摇头,“不要,我还想喝!” 听她这样说,李二从善如流地又倒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 刘绰喝了一杯又要一杯,不知不觉间就喝了小半壶。 “绰绰,别喝了!小心一会儿不舒服!”李二捉住了她再次伸向酒杯的手,哄道。 水汽模糊了他的轮廓,只露出宽阔的肩头和线条流畅的胸膛,水珠顺着他的腹肌线条滚落,没入水下引人遐思的阴影里。 刘绰正闭目养神,听到声响睁开眼,潋滟的眸子隔着氤氲水汽望过来,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夫君你是我夫君么?”她伸手捧着他的脸问。 李二抱着她,宠溺着道:“是,我是你夫君!” “你真好看!”刘绰凑上来吻了吻他的唇,轻叹道:“好亲!我这辈子吃的实在太好了!怎么有个这么好看的夫君?” 说完,便毫无章法地在他脸上乱啃起来。 李二捉住她在他腰腹处作乱的小手,哄道:“绰绰,你喝醉了!我带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刘绰却哪里肯听,“不好,你是我的人!为什么不给亲不给摸?” “好好好,我是你的!”他被她撩拨得心跳加速,身体深处涌起熟悉的悸动。 目光在她绯红的脸颊、水珠滚落的锁骨、以及水下若隐若现的起伏处流连,眸色越来越深。 “绰绰,”他低唤,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抚上她水下滑腻的腰肢,轻轻摩挲,“你想要我么?” “废什么话!老娘馋你身子很久了!”她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老实点!” 李德裕低笑出声,胸膛震动,带起水波荡漾。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密实地拥住,俯首便攫取了那两片嫣红的唇瓣。 “那为夫……便任娘子予取予求……” 不同于昨夜的激烈探索,在这方温热的汤泉中,一切都变得绵长而慵懒。 水流成了最温柔的媒介,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纠缠,都带着滑腻的温存和蚀骨的缠绵。 水声轻响,氤氲的水雾中,李德裕极尽温柔与耐心,引领着她在水波中沉浮,将新婚燕尔的甜蜜与契合推向极致。 刘绰沉溺在他的怀抱与水波的抚慰里,意识如漂浮的云,只能紧紧攀附着眼前这座为她遮风挡雨的“玉山”。 窗外是骊山冬日的清寒,窗内是满室春深缱绻。 三日时光,如同偷来的蜜糖。 他们在汤泉中耳鬓厮磨,在暖阁里对弈手谈,在覆雪的庭院中携手漫步,看雾凇沆砀,听松涛阵阵。 没有朝堂纷争,没有冰务琐事,只有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李德裕仿佛要将过去忍耐的时光都在这三日里加倍补偿给她,极尽温柔,也……需索无度。 第三日午后,刘绰正慵懒地靠在暖阁窗边的软榻上小憩,看着窗外雪后初霁的晴空。 李德裕则坐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流连在她恬静的睡颜上。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间的宁静,直冲别业大门而来! “圣旨到——明慧郡主刘绰接旨——!” 尖利而惶急的太监嗓音穿透门墙,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惊惶,刺破了暖阁内的宁静祥和。 刘绰猛地睁开眼,睡意全无。 李德裕也瞬间放下书卷,面色凝重地站起身。 门被推开,冷风灌入。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帽歪衣斜的内侍监,在李家仆役惊慌的引领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的绢帛,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颤抖变调: “郡主!快!快随奴婢回宫!陛下……陛下呕血,昏迷不醒!太医署束手无策!太子殿下急召郡主入宫侍疾!圣躬……圣躬危殆啊——!” “什么?!”刘绰霍然起身,身上的狐裘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骊山的风雪更甚。 皇帝服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而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猛! 李德裕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她瞬间有些发软的身体。 他目光锐利如电,扫过那惊恐的内侍,沉声问道:“何时的事?宫中情形如何?太子殿下何在?” “就……就在一个时辰前!陛下在紫宸殿批阅奏疏时突然呕血昏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强撑病体,已在御前守着!广陵王殿下、诸位宰相、宗正卿皆已入宫!殿下口谕,命郡主速速入宫,不得有误!”内侍监语无伦次,几乎要哭出来。 圣躬危殆! 太子强撑! 急召入宫!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这绝非寻常侍疾,这是帝国权力核心即将倾覆更迭的最后召唤! 舒王在宗正寺大牢里的那些话——“那对父子,一个会死于丹毒,一个会死于天罚!”——倏然缠绕上刘绰的心头。 温泉带来的暖意和慵懒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而锐利。 “备车!不,备最快的马!菡萏,取我的药箱来!” 李德裕紧紧握住她的手,滚烫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支持:“我陪你回城。” 她用力回握:“好!” 十几匹马疾驰下山,卷起漫天雪尘,目标直指那暗流汹涌、牵系着无数人命运的长安宫阙。 第393章 永贞革新开始! 雪尘在马蹄下翻飞,冷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刘绰心头的焦灼与沉重。 一路疾驰,长安巍峨的城墙轮廓在望。 宫门前,气氛肃杀,羽林卫的盔甲在寒光中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人数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李德裕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随即转身,稳稳扶住紧随其后的刘绰下马。 在周遭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他俯身凑近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重重敲在刘绰心上: “绰绰,记住,尽力而为,但……莫要强求。太子殿下此刻,未必就真的希望陛下能痊愈。” 这件事她又何尝不知? 太子李诵,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储君,在父亲垂危、权力唾手可得的这一刻,那份渴望父亲康复的孝心又能有几分? 皇帝若在此时驾崩,太子继位顺理成章;若被救醒,拖着病体,反而可能再生变数,甚至……以太子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活不过老皇帝! 整个太医署都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还要再请自己,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东宫的意思? 刘绰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放心,我有分寸。” 药箱里装着她所能调制的各种急救药丸。 然而,此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局限——她不是神仙! 她精于中老年慢性病调理,擅长些许外伤急症,可对丹毒无甚了解。 面对一个本就有基础病又被重金属和虚妄长生梦彻底掏空脏腑、已然油尽灯枯的老人,她能做的微乎其微。 甚至只是走个过场,让天下人看到太子“已经尽力”。 宫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传旨内侍催促道:“郡主,快随奴婢来!陛下……等不得了!” 刘绰最后看了一眼被隔绝在宫门外的李德裕,他挺拔的身影在宫墙巨大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力量。 她不再犹豫,快步跟上,穿过幽深而压抑的宫道。 往日熟悉的宫苑,此刻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沿途遇见的宫人内侍,个个面如土色,脚步匆匆,眼神躲闪,仿佛大祸临头。 紫宸殿外,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迈进殿去,杨志廉那张布满褶皱、此刻更显灰败疲惫的老脸出现在门后。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刘绰身上,没有寒暄,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急迫。 引着刘绰,无视了众人或审视或期盼的目光,径直走向御榻。 宰相杜佑、郑珣瑜等重臣肃立外殿,面色沉郁如铁。 宗室亲王也到了,神色各异。 广陵王李淳蹙眉站在稍前的位置。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混杂着昂贵熏香、丹药残留的怪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刘绰窒息。 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长明灯,将龙榻上那明黄的身影映照得更加形销骨立。 太子那胖胖的身子果然跪在榻前,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悲痛还是病体难支。 几名太医署的御医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龙榻上,皇帝李适双目紧闭,面色是一种诡异的金纸色,嘴角、胸前衣襟上沾染着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 胸膛的起伏微乎其微,若非那偶尔极其轻微的一次抽动,几乎与死人无异。 “明慧……郡主……到……”杨志廉的声音带着哭腔,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李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刘绰,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张了张嘴,声音含糊不清:“刘绰……快!快救救父皇!” 刘绰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上前。 她先以指尖迅速搭上皇帝枯瘦如柴的手腕。 脉象! 那脉象混乱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时有时无,沉涩艰滞,分明是脏腑衰败、生机断绝之兆! 她强忍着心中的无力感,又小心地翻开皇帝的眼睑,瞳孔已有些涣散。 再探鼻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丹毒入髓,气血逆乱,肝脾肾皆已衰竭……神仙难救! 刘绰轻轻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臣医术浅薄,实在无能为力!” 闻听此言,太医们似乎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们的诊断结果是一致的。 她打开药箱,取出一枚用老参等吊命药材精心炼制的参茸护心丸,“服下此药,或许能让圣人舒服些”。 众太医查验过后,太子才命人撬开皇帝的牙关,用温水艰难地送服下去。 太医正又取出金针,刺入百会、内关、涌泉等几处大穴,试图刺激老人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榻上那具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躯体上。 杨志廉老泪纵横,无声地跪在榻尾。 突然,皇帝枯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吸气声。 “父皇!”太子李诵失声喊道,扑得更近。 重臣们也离得更近了些,生怕错过皇帝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皇帝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转动了几下,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聚焦在太子的脸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对人间至尊权力的无限留恋,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丹……金丹……”他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枯瘦的手竟试图抬起去抓什么,“给……朕……长生……” 都到了这一刻,他念念不忘的,竟还是那虚无缥缈、害他至深的金丹! 刘绰失望至极又理解万分。 哪个帝王没有长生梦呢? 妃嫔宗亲们一拥而上,围在皇帝身边表达关爱。 刘绰让开位置,眼角余光看到杨志廉正托着瓶丹药往里走。 她什么都没说,默默随着太医们退出殿外。 又过了数日,她再次被急召入宫。 这次却真真是老皇帝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见刘绰跟太医们一样沉默摇头,广陵王跪伏在地,带着哭腔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你不是神医么?皇祖父,您……您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不知为何,刘绰总觉得广陵王的那份悲痛里带着点表演的成分。 老皇帝的眼神涣散,似乎终于将眼前景象看清。 “安……安西……”他喉咙里咕噜着,气息越发微弱,“……军……回家……” 刘绰心头剧震! 安西军! 被隔绝在万里之外,坚守孤城数十载的大唐安西军! 这竟是他弥留之际,除了长生梦之外,唯一放不下的“正经事”! 是愧疚?是未竟的雄心?还是身为帝王对戍边将士最后的一点责任? “带……他们……回家……”皇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爪般的手猛地攥住了李诵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嘱托刻进他的骨血里。 眼睛却死死盯着刘绰,那眼神充满了不甘、哀求,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托付的疯狂信任,“你……答应朕……你……做得到……” 话音未落,那紧攥的手猛地一松,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也彻底停止了。 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韦贤妃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陛下——!!!” 殿外,宰相与宗室们闻声,瞬间跪倒一片,悲声四起。 “陛下——驾崩了——!!!”杨志廉尖锐凄厉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紫宸殿,也如同丧钟,敲响了大唐贞元时代的终结。 刘绰跪在龙榻边,对老人的骤然离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抬头,目光越过痛哭的太子,与脸上悲戚却眼神深沉的广陵王李淳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了一下。 新帝即将登基,而这句遗命,究竟是她的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正月二十三日 长安 阴霾 丧钟,九响。 沉闷、悠长,穿透铅灰色的天幕,重重砸在长安城每一个人的心上。 唐德宗李适,驾崩了。 历史的巨轮,在短暂的停顿后,即将开始向着一个既令人期待又充满隐忧的方向碾去。 翌日,长安大雪,舒王李谊薨于宗正寺狱中。 他的死讯淹没在皇帝新丧的悲戚与权力更迭的暗流中。 “暴毙。”暗卫只能查到这样两个字。 是最终毒发?还是新朝对潜在威胁的彻底清除?亦或是宦官集团借机灭口? 真相已随着李谊的死被永远埋葬。 那个曾骄傲、野心勃勃又带着几分扭曲情感的亲王,最终只换得史书上一句语焉不详的记载。 正月二十六日,在宦官集团,尤其是杨志廉的“拥戴”和运作下,太子李诵登基为帝。 一家子公务员下朝归来,李吉甫的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冷峻。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个儿子和二儿媳刘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今日朝会,杨志廉已被新皇加封为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弘农郡公。拥立之功,酬劳丰厚。内侍省,权势更炽了。” 李德修揉了揉眉心:“如今内廷,杨志廉与俱文珍等大珰,权柄日重。外朝……王叔文、王伾等人,怕是也要有大动作!” 刘绰对王叔文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常听自己的二十八叔刘禹锡提及。 他是新帝最为信任的侍棋待诏,以棋艺进身,却素有政治抱负,身边聚集了一批年轻才俊。 刘禹锡和柳宗元都在其中。 新皇登基,万象待新。 以王叔文、王伾为核心的革新集团,迅速登上政治舞台。 刘禹锡任屯田员外郎、柳宗元任礼部员外郎,一批锐意进取的年轻官员被擢拔。 一道道革新的诏令开始酝酿、颁布: 罢宫市、停五坊小儿。消息传出,长安市井一片欢腾。 抑制宦官权力,试图收回被宦官把持的部分财权、兵权,尤其是神策军中尉的部分权力,限制宦官监军对藩镇事务的过度干预。 谋划削藩,剑指浙西观察使李锜等跋扈藩镇,试图收回其盐铁转运等特权,加强中央财权。 释放部分宫中年长宫女,裁撤部分闲散机构和官员,试图减轻财政负担。 如此规模的权力更迭对中下层官员刘绰和李德裕只造成了一个影响:禁欲27天。 皇帝驾崩,全国进入大丧期,守制27日(以日代月)。 禁止婚嫁、禁止宴乐、禁止房事(礼法层面)。 虽无明文律法惩处私下房事,但礼制上要求官员守孝期间禁绝声色,若在服丧期怀孕显怀,会被视为不敬、失礼。 轻则遭弹劾贬官,重则影响政治前途。 于是两口子晚上睡觉,只好纯洁地抱在一起谈论朝局。 “罢宫市、停五坊小儿、抑宦官、削藩镇……是今上一直想做的事。主张是好的,若是操之过急,手段……恐失之偏激。他们根基尚浅,全赖陛下宠信。而陛下……” 李德裕顿了顿,声音更低,“龙体沉疴,恐难久持。一旦有变,这些人无兵无权,如何抵挡杨志廉那些经营数十年的老狐狸?还有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藩镇、权贵?” “二郎看得明白。”想起自己初入长安时,见到的宫市恶行,刘绰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事,早该做了。革新除弊,乃大势所趋,亦是民心所向。若能徐徐图之,未必不能成一番事业。只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次序、根基,缺一不可。贾相曾说,王叔文此人,志大才高,却失之沉稳。他们如今如烈火烹油,看似煊赫,实则危如累卵。” “徐徐图之?”李德裕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你看他们像能‘徐徐’的样子吗?陛下深居宫中,龙体抱恙,政令皆出自二王之手。他们提拔的皆是自己的亲信,排斥异己毫不手软。朝中旧臣被明显疏远甚至压制。贾相和郑相气得称病不出。这等做派,岂能不树敌?更何况,他们动的可是那些宦官的命根子!娘子有时间,或许该找找二十八叔,要他小心些。” “嗯,这事我已经跟阿耶提过了。我终究是个晚辈,直勾勾跑到二十八叔面前说这个,恐伤了他的颜面。”刘绰道。 毕竟,她早就知道永贞革新很快就会失败,就像封建王朝中的许多变法一样。 因为革新派本身就有局限性,因为守旧派势力太过强大。 更因为,革新派手里根本没有枪杆子,说出去的话犹如放屁,对手握军权的宦官和藩镇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她转移话题道:“今日我收到了房家的帖子,房涵要嫁给新任户部侍郎王叔文的孙子了。房启这个人着实是个人物,李实倒了,舒王倒了,他却能毫发无伤,还攀上了朝廷新贵。真是个政治投机的高手!” 李德裕笑了笑,“政治联姻罢了,房启想通过攀附新贵,重振房家门楣。而王叔文推行新政也需要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像房家这样有根基的旧族。” 李德裕的预言很快得到了印证。 就在革新诏令颁布不久,宦官集团的反扑便开始了。 宫市名亡实存,只是变换了名目。神策军根本不听指派,革新派在军权上寸步难行。 李锜更是对收回盐铁转运权的诏令置若罔闻,甚至暗中串联临近藩镇,大吐苦水。 一个月后,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刘谦高中了明经科。 第394章 烫手山芋 终于,国丧期满。 这日下值,李德裕几乎是踩着散衙的鼓点快马加鞭赶回安邑坊。 刘绰也早早处理完冰务司的杂务,吩咐菡萏备好香汤。 晚膳草草用过,气氛便微妙起来。 眼神交汇间,是心照不宣的灼热与期待。 天光尚未隐没,卧房的门就被轻轻关上。 “绰绰……想我了么?”李德裕的声音已然沙哑,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抚上刘绰的脸颊,沿着颈侧优美的线条缓缓下滑。 刘绰仰头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渴望让她心尖发颤。 她勾住他的脖子,主动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含糊低语:“夫君…我想死你了…” 李二嘴角微翘,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早已备好热水的浴房。 衣衫在急促的呼吸和亲吻中零落满地。 温热的池水激荡,却远不及两人身体碰撞带来的热度。 没有了国丧的枷锁,积蓄已久的思念与渴望如火山喷发。 李二的吻带着近乎凶狠的占有欲,却又在极致的缠绵中透出蚀骨的温柔。 他实践着泥塑小人儿带来的“灵感”,极尽所能地探索、取悦。刘绰在他身下化作春水,婉转承欢,意识在激烈的浪潮中浮沉,只能紧紧攀附着他汗湿的脊背,口中溢出破碎的轻吟。 “二郎…裕阿兄…”她无意识地唤着,换来他更深的索取。 “我在…绰绰…我的妻…”李德裕喘息着回应,动作却丝毫未缓。他仿佛要将这二十七日的亏欠,都在这春宵帐暖中,尽数化作抵死的缠绵。 直到后半夜,精疲力竭的两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脸上犹带着餍足的红晕。 新政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道来自浙西的奏疏便如惊雷般炸响在朝堂之上。 奏疏措辞恭谨,却字字藏锋:先是痛陈浙西水旱频仍、民生凋敝,再言转运使司(榷酒、漕运)历年积弊非一日之寒,仓促改制恐激起民变,最后恳请新朝体恤,暂缓收回盐铁转运之权,允其戴罪立功,整顿吏治,待地方稍安再行交接。 这封奏疏,明眼人都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留在京中的李师立刻配合行动。 先是派人连日奔走于长安各大酒肆、富商巨贾之间。大谈新政对漕运、酒税的影响,言语间暗示朝廷新政操切,恐断了南北商路,砸了无数人的饭碗。 一时间,长安商界人心惶惶。 李师本人则私下拜会了几位与浙西有旧、在朝中颇有分量的勋贵,送上厚礼,言辞恳切地“诉苦”。 他不再像中秋宫变后那般低调,而是频繁出现在各种场合,以浙西观察使嫡子的身份,向遇到的官员、勋戚“解释”新政在浙西推行的“实际困难”。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话语间却将“缓行”的种子悄悄植入人心。 “浙西情势复杂,家父非是不遵圣命,实是怕仓促行事,反伤朝廷根基,坏了陛下仁德之名啊。” 宫闱深处,张七娘的日子并不如她初入宫时幻想的那般得意。 新帝体弱,深居简出。 韦贤妃成了贤太妃,虽仍是宫中高位,但心思更多放在稳固自身地位上,对张七娘这位“解闷儿”的贵女,关注自然淡了许多。 李师对她的骚扰却未曾停息。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流水的礼物照旧通过宫人的手送进宫里。 就在她百无聊赖、深感前途渺茫之际,收买的宫女终于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刘谦高中明经科! 刘谦! 刘绰的亲兄长! 那个裴瑾曾骗她说出身河东柳氏的俏郎君! 如今竟也金榜题名,有了功名在身! 张七娘的心瞬间活络起来。 刘谦是李德裕的妻兄。 若能成为他的妻子……那岂不是能离李德裕更近一层? 就算求而不得,以后李德裕见了她也都得客客气气的! 刘家虽非顶级门阀,但新帝登基,旧日的东宫属官全都如日中天。 刘坤官声不错,刘绰更是圣眷优渥的郡主…… 这桩婚事,在她看来,简直是柳暗花明!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求新帝赐婚! 她是节度使嫡女,父兄皆有战功,配一个新科明经,陛下理应成全! 她本就觉得刘谦相貌不错,若能得一道圣旨,不仅遂了她的心愿,更能狠狠压刘绰一头——你刘绰再风光,不还是得叫我张七娘一声嫂嫂? 她立刻行动起来,精心梳妆,求见了贤太妃,诉说自己仰慕刘氏门风,恳请其在新帝面前美言,求一道赐婚圣旨,将她许配给新科明经刘谦。 韦贤妃听着张七娘声情并茂的请求,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张七娘,看着心气高,实则是个脑子不大清醒的花痴。 如今是什么时候? 陛下龙体欠安,朝堂上革新派与宦官斗得你死我活,王叔文等人正愁找不到由头打压旧勋贵、安插自己人。 刘家虽非革新派核心,但刘坤是新帝旧臣,刘绰深得先帝看重,夫家在朝中根基不浅,又与新贵刘禹锡是族亲。 此时贸然给刘家塞一个身份敏感、心思活络的寡妇,新帝会怎么看她?宦官集团又会怎么看她?这不是给自己和韦家添麻烦吗? “七娘,”韦贤妃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你的心意,本宫知晓。只是陛下初登大宝,龙体违和,日理万机,朝堂内外千头万绪。儿女婚事,岂是此刻该烦扰圣心之事?何况刘家四郎虽新得了功名,却只能是个八、九品的小官,身份上与你不匹配。你且安心在宫中住着,待时局安稳些,自有你的好归宿。” 张七娘却不死心,抹着眼泪道:“太妃娘娘说的是,此等小事岂能烦扰圣人?是臣女思虑不周了!其实其实当日杜相夫人寿宴上臣女便对刘四郎一见倾心!若非闻喜那罪妇裴瑾设计陷害,臣女又岂会嫁给李攀那个狗贼?太妃娘娘,臣女对刘四郎实是痴心一片,娘娘向来待臣女亲厚,还望娘娘成全!” “七娘!”见她如此不识趣,韦太妃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你既如此说,哀家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你父兄镇守边陲,朝廷倚重。你在长安,他们方能安心为国效力。当日你收买宫婢、意图构陷明慧郡主之事,哀家念你年幼无知,又未酿成大祸,不予追究。望你珍惜这最后的体面。记住,安分守己,莫要再生妄念。” 韦太妃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张七娘遍体生寒,“圣人已认你为义女,先帝驾崩,你这做孙女的,自当为先帝祈福。凤翔路远,你一个年轻守寡的女子回去也多有不便。倒不如,陪着哀家在宫中带发修行,为皇家祈福,也为你父兄积福。你说呢?” 张七娘满腔热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强求,只得悻悻告退。 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皇帝和韦贤妃的眼睛! 所谓的“得青眼”,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枚牵制张家的棋子! 然而,她那“求旨赐婚刘谦”的心思和言语,却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宫中某些角落传开了。 派人散播消息的正是贤太妃。 她知道张七娘骄纵跋扈惯了,必定不会轻易罢手。 与其到时候让人误会是她想撮合张家和刘家结亲,倒不如让众人都知道是张七娘自己的心思。 这风声,自然也很快传回了安邑坊刘宅和李宅。 听到禀报后,李德裕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她倒真会给人添堵!求陛下赐婚?亏她想得出来!” “此事倒是个契机。”刘绰眸光一闪,“阿娘对胡缨的态度虽在国公府认亲之后有所松动,但心结犹在。张七娘这‘烫手山芋’自己撞上来,正好借她这股东风,把四兄和胡缨的事彻底定下。” 李德裕会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395章 劝说成功 翌日,刘绰便携着丰厚的礼物,回了娘家。 曹氏正为儿子高中而喜气洋洋,忙着准备宴客之事,见女儿回来,更是欢喜。 “绰绰回来了!快看看,这宴席单子可还使得?你四兄这回可算是光耀门楣了!”曹氏拉着女儿的手,眉开眼笑。 刘绰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阿娘,宴席之事自然要紧。但女儿今日回来,是有件更要紧、也更……棘手的事,须得跟您和阿耶商议。” 曹氏见她神色凝重,心下一紧:“何事?可是你四兄在外面惹了麻烦?” 刘谦那跳脱的性子,始终是曹氏的一块心病。 “非是四兄惹麻烦,是麻烦自己找上门了。”刘绰压低声音,将张七娘在宫中求新帝赐婚刘谦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什么?!”曹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张七娘?!那个心术不正、还妄想攀扯二郎的张七娘?!她竟敢……竟敢把主意打到我谦儿头上?!还求陛下赐婚?!她这是想恶心谁?” 曹氏气得浑身发抖。 杜相夫人寿宴后,裴瑾和张七娘的名声在长安贵妇圈里就烂透了。 她痴缠李德裕不成反生怨毒,后又设计陷害刘绰未遂。 这样的女人娶回家中,岂不永无宁日? 可她出身尊贵,如今又住在宫中,一旦赐婚的圣旨下来,刘家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阿娘息怒!”刘绰连忙扶住曹氏,“此事尚未成真,陛下如今忙于新政,未必会理会这等小事。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背后是凤翔张家,张敬则手握兵权镇守边关。若她真豁出去,央求其父上表,或是通过某些宦官的门路……新帝根基未稳,为了安抚边镇将领,难保不会……” 刘绰的话点到即止。 是啊,万一呢? 万一那张敬则宠溺嫡女,真向新帝求旨呢? 万一宦官们为了给刘家添堵,在其中推波助澜呢? 毕竟,上次为了刘娴的婚事,已经得罪过一次宦官了。 新帝一个点头,圣旨一下,她儿子这辈子就毁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曹氏。 她紧紧抓住刘绰的手:“绰绰!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你快想想办法!绝不能让她得逞!绝不能让你四兄跳进这个火坑!” 看着母亲六神无主、对张七娘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刘绰知道火候到了。 她反握住曹氏的手:“阿娘莫慌。办法现成就有一个,不仅能彻底绝了张七娘的念想,还能让那些想借机生事的人无话可说,更能让四兄得偿所愿,觅得良缘。” “你是说,胡缨?”曹氏此时也反应了过来。 “趁现在风声刚起,尚无定论,我们抢先一步,为四兄定下亲事!”刘绰目光炯炯,“而且,要定得风风光光,人尽皆知!定下一门让张家、让宫里、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甚至要羡慕的亲事!” 曹氏愣住了。 胡缨? 那个出身不明、曾是女儿护卫的胡缨? 虽然国公府认了亲,身份是抬高了,但在曹氏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有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感觉。 刘绰不给母亲太多犹豫的时间,立刻抛出重重筹码: “阿娘,胡缨如今是祁国公亲口认下的义女!国公夫人亲自操持的认亲宴,长安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这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四兄为了她,不惜剃眉明志,抗婚到底,才有了今科的高中!这份情意,阿娘您忍心拆散吗?胡缨不止对女儿,对咱们全家都有救命之恩!您忘了初来长安时被李锜手下刺杀的事了?这样的忠义女子,娶进家中,是祖宗庇佑,是家宅之福!她与四兄两情相悦,若能结合,必能琴瑟和鸣,家宅安宁。不比娶个心思叵测、搅得家宅不宁的张七娘强万倍?” “可她是杀伐之人,身上阴气重,有损阴德,怕是于子嗣无益” 刘绰忙道: “阿娘,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信我,我是大半个医者,怀孕生子只跟做父母的身体是否康健有关。如今朝堂上,革新派与宦官正斗得如火如荼,双方都在拼命拉拢各地藩镇。凤翔位置特殊,张家就是一块各方都想咬一口的肥肉!若四兄真被赐婚张七娘,我们刘家立刻就会被卷入这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阿耶的仕途、两位兄长的前程、甚至我们阖家的安危,都将悬于一线!” 她语气沉重,直视曹氏的眼睛:“胡缨如今是祁国公府义女。郭家乃平乱功臣,地位超然,本就是支持东宫的。与郭家结亲,圣人必不会对我们有任何猜疑,是锦上添花,稳如泰山!阿娘,孰轻孰重,您难道还看不清吗?” 一番话,条分缕析,情理兼备,让曹氏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又有醍醐灌顶之感。 “这……这……”曹氏心乱如麻,她一个内宅妇人,所求不过是丈夫平安、儿子前程似锦、家宅安宁。 卷入朝堂倾轧?动辄便是灭顶之灾啊! “娘子!”刘坤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已听了一会儿,“绰绰所言,句句在理。谦儿与胡缨,既有真情,如今身份也足够匹配。这门亲事,我看……甚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立刻请官媒,备重礼,正式向祁国公府提亲!” 刘坤作为一家之主和官场中人,对政治风向更为敏感。他深知女儿的分析切中要害。此刻,接受胡缨,不仅是成全儿子,更是保护整个刘家。 曹氏看着丈夫严肃的脸,又看看女儿笃定的眼神,长长叹了口气,带着如释重负和一种认命的决断: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那孽障认准了胡缨,那就……定下!她是个有造化的,得了国公府的青眼。如此,阿家和阿翁那里也算能有个交代了。只是”她看向刘坤嘱咐,“这提亲的礼数、排场,务必周全!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更不能让胡缨觉得委屈!” 刘绰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阿娘放心!此事包在女儿身上!定让四兄和胡缨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让那张七娘,彻底绝了念想!” 第396章 稚子无辜 刘谦与胡缨的喜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满座皆是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正当宴席气氛最是热烈之时,门口唱喏的仆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掩藏不住的紧张: “内侍省内常侍杨九郎,奉弘农郡公之命,贺刘明经大喜!” 喧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杨九郎?! 谁不知道他当初求娶刘娴被刘家拒绝了? 他此刻登门,什么奉杨志廉之命前来贺喜? 八成是伺机报复,寻衅滋事! 在一片复杂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杨九郎带着两个小厮,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低调的锦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刘绰心下赞赏他不俗的气质,若不是宦官身份,当真是个十分惹眼的俏郎君。 “刘明经大喜!恭喜恭喜!”杨九郎无视了满场异样的目光,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家父听闻刘明经高中,又迎娶祁国公府千金,此乃双喜临门!特备下薄礼,聊表心意,恭贺二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姿态,这言辞,竟真是来贺喜的? 而且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正带着傧相们敬酒的刘谦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和妹妹。 刘坤强自镇定,客套道:“多谢郡公美意,多谢杨常侍亲临。快请入席饮杯薄酒。” 心底想的却是:他最好只送礼,不要留下吃酒。要不然,该安排他坐哪一桌? “喜酒就不喝了!在下还有公务!”杨九郎笑道,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刘绰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意味深长,“郡主安好?在下这里,还有一份‘小礼’,是给郡主的。” 众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给郡主的? 单独一份? 高远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刘绰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飞速盘算。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哦?杨常侍有心了。不知是何物?” 杨九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亲手递向刘绰,同时身体微微前倾,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小小心意,望郡主笑纳!” 刘绰展开字条,上面写着:“舒王府绮罗,怀胎六月,面有红痣,已混入贵府后厨杂役中。” 刘绰瞳孔骤然收缩! 绮罗? 这货是谁? 既然是舒王府的人,她是怎么逃出被查封的舒王府的? 怀胎六月,怀的谁的孩子? 总不会是怀了刘谦的孩子来扰乱婚礼的? 难道是怀了舒王的遗腹子躲到刘家来了? 等等她居然混进了刘家,就在今天的喜宴上?! 杨九郎说完,立刻恢复了正常声调,仿佛只是递了个普通物件:“某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了,诸位尽兴!尽兴!” 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竟真的不再停留,带着小厮转身就走,留下满堂惊疑不定的宾客。 长子刘珍将人送至门口。 刘坤作为主家,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朗声笑道,“郡公高义,杨常侍赏光,都是给小儿面子!喜宴继续,大家满饮此杯!” 刘绰将字条紧紧攥在手中,心中惊涛骇浪远胜表面。 她迅速给李德裕递了个眼神,快步走到僻静处。低声吩咐几句后,高远带着几个护院匆匆去了后厨。 正在帮刘谦挡酒的李德裕立刻会意,低声对宾客笑谈几句,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怎么了?” 两个人边说边朝着桃花坞的方向走去。 “杨九郎说,有舒王府的人混进了我家后厨!这个绮罗是谁,想玩灯下黑还是别有目的?”刘绰语速极快,将字条递给李德裕。 “此人我倒是知晓。”看完字条后,李德裕面色红了红,神情不自在道:“她是舒王养在府里的侍妾,据说” “据说什么?”刘绰盯着李德裕的表情,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是纯粹的困惑。 “她跟你长得有几分相似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派人去调查过她!” “舒王府的侍妾?跟我长得像?那她怀的是舒王的孩子?她跑我家来干嘛?难道是舒王这个疯子要她来投奔我的?” 刘绰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与舒王的交集,仅限于那些充满算计、试探甚至威胁的场合。 舒王府的内眷,对她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除了数次对她痛下杀手的舒王妃外,一片空白。 绮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得如同天外来客。 跟她长得像? 难道舒王还玩起了替身文学? 李德裕脸色铁青:“无论缘由,其心可诛!如今府中忙着办喜宴,她定是想趁乱行凶!当务之急是确保安全!” “我已经派高远去后厨拿人了!杨志廉特意挑在喜宴把这件事挑明,想要干嘛?示好?还是敲打?” 很快,一个腹部微微隆起的妇人就被两个健壮的护院押到了十分安静的桃花坞。 她挣扎着,嘴巴被堵住了,一双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刘绰脸上。 高远将手中的油壶朝她脑袋上一泼,大手粗鲁地抹了几把后,又用灶房里带出来的一块麻布一擦,女人脸上刻意涂抹的伪装消失不见,露出原本清秀却因刻骨怨恨而扭曲的五官。 “禀郡主,她是府中为筹备此次婚宴新买入府的。自称夫君早逝,留下老母和遗腹子要养,这才出来做工讨生计。夫人心善,看她怀身大肚的不容易,便将人留下了!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包巴豆粉,看来是想引起宾客不适,制造混乱,再伺机作恶!” 刘绰知道,作为一个业务能力出色的护卫,胡缨手上人命不少。为防胡缨的杀伐业报波及到子嗣问题,曹氏可谓操碎了心,恨不得能日行一百善! 将一个做了伪装、处心积虑卖可怜的孕妇买入府中为奴也不足为奇! 当看清那张脸时,她心中猛地一震——这张脸,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和轮廓,虽因怨恨和憔悴失了神采,但那底子…… 然而,这丝熟悉感并未让她觉得亲切,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茫然和荒谬感。 “刘绰!你这贱人!妖女!”口中布团取出后,绮罗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尖利破音,她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扑向刘绰,“是你!都是你害死了舒王殿下!你断了他的生路!也毁了我的一切!你这张脸……就是这张脸!殿下他……他……” 她哽咽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让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死瞪着刘绰,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凌迟,“我在他眼里,永远都只是你的影子!他死了……我什么都没了……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撕烂你这张脸!让你下地狱!” 歇斯底里的控诉,字字泣血,充满了被当作替代品的屈辱和对“正主”的滔天恨意。 替身?影子? 刘绰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似、却因疯狂和绝望而面目全非的脸,听着那些关于舒王如何将她当作“自己”来宠爱的控诉,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讽刺感从心底升起。 菀菀类卿? 她认识舒王李谊,知道他的野心、他的算计、他的冷酷,甚至他对自己那点扭曲的占有欲。 但她从未想过,也根本不在意,他竟然会在自己的后院里,找一个容貌与她相似的女人来寄托这扭曲的情感。 她看着绮罗,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惧,只有一种穿透疯狂表象的审视,以及一丝……怜悯? 她很想说:舒王的下场是他自己的野心和选择所致,与她何干? 可如今她知道,不止如此。 舒王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的目光落在绮罗隆起的小腹上,那里面是一个无辜的生命,“你口中的殿下如何待你,与我无关。我对你也毫不知情。你恨错了人。 ” “你撒谎!你装什么无辜!”绮罗被刘绰那近乎漠然的“不知情”刺激得更加疯狂,“他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在看另一个人!都是你!你这祸水!没有你,他不会死!没有你,他就会爱我的!他在起事前只将我送了出来!他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不去死?我好不容易才趁着办喜宴的机会混进刘府!为什么?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她?” “够了!”李德裕厉声打断她,将刘绰护在身后,看向绮罗的目光冰冷如刀,“荒谬!你这疯妇,被人当作玩物,不去恨玩弄你的人,反倒将满腔怨毒倾泻于无辜之人,更欲行刺!其心可诛!” 刘绰轻轻拉了拉李德裕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动怒。 “你是个可怜人,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刘绰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不想着找个地方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留下他一点血脉。反倒想方设法地接近我,报复我?脑子呢?母爱呢?” “我可以陪他去死!你呢?殿下,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爱你,我才是那个真正爱你的人!你为什么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为什么?”绮罗只愣怔了片刻,就继续面目狰狞地嘶吼起来。 “把她的嘴堵起来!”刘绰抬了抬手。 世界归于安静后,她和李德裕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道:“稚子无辜,原来这才是杨志廉给我出的难题。”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直接将人送去大理寺?还是留下舒王的孩子?”李德裕问。 “她才是孩子的母亲,要不要这个孩子该由她来决定!”刘绰看向绮罗,认真道:“你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这便将你送去大理寺,成全你们一家三口地下团圆!你若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会找个稳妥的地方将你安置起来。待孩子平安生下后,送去善堂或寻个清白人家收养,用不再提身世。至于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活着,便是对这孩子最致命的威胁!” 这个处置,完全出乎绮罗的意料。 刘绰没有暴怒,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因她的辱骂而报复。 她的平静,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一种站在更高处俯视这场荒诞悲剧的疏离感。 绮罗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愤怒、恐惧、或者得意洋洋的嘲讽都没有出现。自己倾注了全部恨意的敌人,竟然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认知,比任何惩罚都更让绮罗感到崩溃和彻底的羞辱。 她积蓄了所有力量、赌上性命和腹中骨血想要完成的复仇,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价值的彻底崩塌,让她眼中的疯狂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灰和茫然。 李德裕深深看了刘绰一眼,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咱们也该回去了,离席太久恐惹人怀疑!” 尽管知道,一旦绮罗选了后者,留给他们的是杨志廉握在手中的一个把柄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他还是愿意支持她的决断。 他的绰绰是那么的胸怀宽广,那么的让人心动! 刘绰挽住李二的手,最后对绮罗道:“记住,你只有一个婚宴的时间考虑!” 绮罗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嘶鸣,眼中疯狂与绝望交织。 刘绰用平静的话语清晰地为她划定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大理寺的牢狱与必然的死亡,另一条则是在刘绰的“恩赐”下,孩子得以存活,而她将彻底消失。 她不需要这贱人的怜悯! 更不要她的孩子被随意丢弃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像野草一样卑微地活着! “皇家血脉”这四个字在她心中如雷轰鸣,压过了所有求生的本能和对腹中骨肉的不舍。 殿下是龙子凤孙,他的孩子,本该锦衣玉食,享尽世间尊荣! 即便殿下败了,死了,这血脉也流淌着天家的骄傲,怎能沦落尘埃,成为刘绰彰显她“仁慈”的工具?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壮感瞬间淹没了她。 既然无法手刃仇人,为殿下复仇,那她就带着殿下最后的血脉,让刘家的“喜宴”,染上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秽! 见刘绰和李德裕不再看她,转身欲走。 电光石火间,她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 押着她的护院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撞得一个趔趄,钳制的手瞬间松脱了几分! “娘子小心!”李德裕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绮罗挣脱的同时,一把将刘绰拉向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她。 然而,绮罗的目标根本不是刘绰本人! 她挣脱束缚的瞬间,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扑向了廊柱! “砰!” “噗——!” 鲜红刺目的血沫溅在青石地上,也溅在了她自己的粗布衣襟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带着怨毒快意的笑容。 她死死瞪着面露惊愕的刘绰,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却饱含无尽恨意的声音: “殿下的孩子……是天潢贵胄……岂能苟活于……你这贱人之手……” “这……肮脏世道……配不上……我儿……” “殿下等等……妾和孩儿……来……陪您了……” “刘绰……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却越来越亮,充满了殉道般的狂热。 剧烈的抽搐了几下,绮罗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不甘地“望”着刘绰的方向,嘴角凝固着一抹诡异的、带着血沫的微笑。 第396章 稚子无辜 刘谦与胡缨的喜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满座皆是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正当宴席气氛最是热烈之时,门口唱喏的仆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掩藏不住的紧张: “内侍省内常侍杨九郎,奉弘农郡公之命,贺刘明经大喜!” 喧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杨九郎?! 谁不知道他当初求娶刘娴被刘家拒绝了? 他此刻登门,什么奉杨志廉之命前来贺喜? 八成是伺机报复,寻衅滋事! 在一片复杂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杨九郎带着两个小厮,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低调的锦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刘绰心下赞赏他不俗的气质,若不是宦官身份,当真是个十分惹眼的俏郎君。 “刘明经大喜!恭喜恭喜!”杨九郎无视了满场异样的目光,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家父听闻刘明经高中,又迎娶祁国公府千金,此乃双喜临门!特备下薄礼,聊表心意,恭贺二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姿态,这言辞,竟真是来贺喜的? 而且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正带着傧相们敬酒的刘谦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和妹妹。 刘坤强自镇定,客套道:“多谢郡公美意,多谢杨常侍亲临。快请入席饮杯薄酒。” 心底想的却是:他最好只送礼,不要留下吃酒。要不然,该安排他坐哪一桌? “喜酒就不喝了!在下还有公务!”杨九郎笑道,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刘绰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意味深长,“郡主安好?在下这里,还有一份‘小礼’,是给郡主的。” 众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给郡主的? 单独一份? 高远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刘绰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飞速盘算。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哦?杨常侍有心了。不知是何物?” 杨九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亲手递向刘绰,同时身体微微前倾,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小小心意,望郡主笑纳!” 刘绰展开字条,上面写着:“舒王府绮罗,怀胎六月,面有红痣,已混入贵府后厨杂役中。” 刘绰瞳孔骤然收缩! 绮罗? 这货是谁? 既然是舒王府的人,她是怎么逃出被查封的舒王府的? 怀胎六月,怀的谁的孩子? 总不会是怀了刘谦的孩子来扰乱婚礼的? 难道是怀了舒王的遗腹子躲到刘家来了? 等等她居然混进了刘家,就在今天的喜宴上?! 杨九郎说完,立刻恢复了正常声调,仿佛只是递了个普通物件:“某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了,诸位尽兴!尽兴!” 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竟真的不再停留,带着小厮转身就走,留下满堂惊疑不定的宾客。 长子刘珍将人送至门口。 刘坤作为主家,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朗声笑道,“郡公高义,杨常侍赏光,都是给小儿面子!喜宴继续,大家满饮此杯!” 刘绰将字条紧紧攥在手中,心中惊涛骇浪远胜表面。 她迅速给李德裕递了个眼神,快步走到僻静处。低声吩咐几句后,高远带着几个护院匆匆去了后厨。 正在帮刘谦挡酒的李德裕立刻会意,低声对宾客笑谈几句,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怎么了?” 两个人边说边朝着桃花坞的方向走去。 “杨九郎说,有舒王府的人混进了我家后厨!这个绮罗是谁,想玩灯下黑还是别有目的?”刘绰语速极快,将字条递给李德裕。 “此人我倒是知晓。”看完字条后,李德裕面色红了红,神情不自在道:“她是舒王养在府里的侍妾,据说” “据说什么?”刘绰盯着李德裕的表情,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是纯粹的困惑。 “她跟你长得有几分相似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派人去调查过她!” “舒王府的侍妾?跟我长得像?那她怀的是舒王的孩子?她跑我家来干嘛?难道是舒王这个疯子要她来投奔我的?” 刘绰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与舒王的交集,仅限于那些充满算计、试探甚至威胁的场合。 舒王府的内眷,对她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除了数次对她痛下杀手的舒王妃外,一片空白。 绮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得如同天外来客。 跟她长得像? 难道舒王还玩起了替身文学? 李德裕脸色铁青:“无论缘由,其心可诛!如今府中忙着办喜宴,她定是想趁乱行凶!当务之急是确保安全!” “我已经派高远去后厨拿人了!杨志廉特意挑在喜宴把这件事挑明,想要干嘛?示好?还是敲打?” 很快,一个腹部微微隆起的妇人就被两个健壮的护院押到了十分安静的桃花坞。 她挣扎着,嘴巴被堵住了,一双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刘绰脸上。 高远将手中的油壶朝她脑袋上一泼,大手粗鲁地抹了几把后,又用灶房里带出来的一块麻布一擦,女人脸上刻意涂抹的伪装消失不见,露出原本清秀却因刻骨怨恨而扭曲的五官。 “禀郡主,她是府中为筹备此次婚宴新买入府的。自称夫君早逝,留下老母和遗腹子要养,这才出来做工讨生计。夫人心善,看她怀身大肚的不容易,便将人留下了!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包巴豆粉,看来是想引起宾客不适,制造混乱,再伺机作恶!” 刘绰知道,作为一个业务能力出色的护卫,胡缨手上人命不少。为防胡缨的杀伐业报波及到子嗣问题,曹氏可谓操碎了心,恨不得能日行一百善! 将一个做了伪装、处心积虑卖可怜的孕妇买入府中为奴也不足为奇! 当看清那张脸时,她心中猛地一震——这张脸,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和轮廓,虽因怨恨和憔悴失了神采,但那底子…… 然而,这丝熟悉感并未让她觉得亲切,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茫然和荒谬感。 “刘绰!你这贱人!妖女!”口中布团取出后,绮罗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尖利破音,她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扑向刘绰,“是你!都是你害死了舒王殿下!你断了他的生路!也毁了我的一切!你这张脸……就是这张脸!殿下他……他……” 她哽咽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让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死瞪着刘绰,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凌迟,“我在他眼里,永远都只是你的影子!他死了……我什么都没了……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撕烂你这张脸!让你下地狱!” 歇斯底里的控诉,字字泣血,充满了被当作替代品的屈辱和对“正主”的滔天恨意。 替身?影子? 刘绰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似、却因疯狂和绝望而面目全非的脸,听着那些关于舒王如何将她当作“自己”来宠爱的控诉,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讽刺感从心底升起。 菀菀类卿? 她认识舒王李谊,知道他的野心、他的算计、他的冷酷,甚至他对自己那点扭曲的占有欲。 但她从未想过,也根本不在意,他竟然会在自己的后院里,找一个容貌与她相似的女人来寄托这扭曲的情感。 她看着绮罗,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惧,只有一种穿透疯狂表象的审视,以及一丝……怜悯? 她很想说:舒王的下场是他自己的野心和选择所致,与她何干? 可如今她知道,不止如此。 舒王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的目光落在绮罗隆起的小腹上,那里面是一个无辜的生命,“你口中的殿下如何待你,与我无关。我对你也毫不知情。你恨错了人。 ” “你撒谎!你装什么无辜!”绮罗被刘绰那近乎漠然的“不知情”刺激得更加疯狂,“他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在看另一个人!都是你!你这祸水!没有你,他不会死!没有你,他就会爱我的!他在起事前只将我送了出来!他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不去死?我好不容易才趁着办喜宴的机会混进刘府!为什么?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她?” “够了!”李德裕厉声打断她,将刘绰护在身后,看向绮罗的目光冰冷如刀,“荒谬!你这疯妇,被人当作玩物,不去恨玩弄你的人,反倒将满腔怨毒倾泻于无辜之人,更欲行刺!其心可诛!” 刘绰轻轻拉了拉李德裕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动怒。 “你是个可怜人,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刘绰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不想着找个地方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留下他一点血脉。反倒想方设法地接近我,报复我?脑子呢?母爱呢?” “我可以陪他去死!你呢?殿下,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爱你,我才是那个真正爱你的人!你为什么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为什么?”绮罗只愣怔了片刻,就继续面目狰狞地嘶吼起来。 “把她的嘴堵起来!”刘绰抬了抬手。 世界归于安静后,她和李德裕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道:“稚子无辜,原来这才是杨志廉给我出的难题。”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直接将人送去大理寺?还是留下舒王的孩子?”李德裕问。 “她才是孩子的母亲,要不要这个孩子该由她来决定!”刘绰看向绮罗,认真道:“你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这便将你送去大理寺,成全你们一家三口地下团圆!你若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会找个稳妥的地方将你安置起来。待孩子平安生下后,送去善堂或寻个清白人家收养,用不再提身世。至于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活着,便是对这孩子最致命的威胁!” 这个处置,完全出乎绮罗的意料。 刘绰没有暴怒,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因她的辱骂而报复。 她的平静,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一种站在更高处俯视这场荒诞悲剧的疏离感。 绮罗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愤怒、恐惧、或者得意洋洋的嘲讽都没有出现。自己倾注了全部恨意的敌人,竟然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认知,比任何惩罚都更让绮罗感到崩溃和彻底的羞辱。 她积蓄了所有力量、赌上性命和腹中骨血想要完成的复仇,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价值的彻底崩塌,让她眼中的疯狂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灰和茫然。 李德裕深深看了刘绰一眼,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咱们也该回去了,离席太久恐惹人怀疑!” 尽管知道,一旦绮罗选了后者,留给他们的是杨志廉握在手中的一个把柄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他还是愿意支持她的决断。 他的绰绰是那么的胸怀宽广,那么的让人心动! 刘绰挽住李二的手,最后对绮罗道:“记住,你只有一个婚宴的时间考虑!” 绮罗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嘶鸣,眼中疯狂与绝望交织。 刘绰用平静的话语清晰地为她划定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大理寺的牢狱与必然的死亡,另一条则是在刘绰的“恩赐”下,孩子得以存活,而她将彻底消失。 她不需要这贱人的怜悯! 更不要她的孩子被随意丢弃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像野草一样卑微地活着! “皇家血脉”这四个字在她心中如雷轰鸣,压过了所有求生的本能和对腹中骨肉的不舍。 殿下是龙子凤孙,他的孩子,本该锦衣玉食,享尽世间尊荣! 即便殿下败了,死了,这血脉也流淌着天家的骄傲,怎能沦落尘埃,成为刘绰彰显她“仁慈”的工具?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壮感瞬间淹没了她。 既然无法手刃仇人,为殿下复仇,那她就带着殿下最后的血脉,让刘家的“喜宴”,染上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秽! 见刘绰和李德裕不再看她,转身欲走。 电光石火间,她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 押着她的护院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撞得一个趔趄,钳制的手瞬间松脱了几分! “娘子小心!”李德裕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绮罗挣脱的同时,一把将刘绰拉向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她。 然而,绮罗的目标根本不是刘绰本人! 她挣脱束缚的瞬间,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扑向了廊柱! “砰!” “噗——!” 鲜红刺目的血沫溅在青石地上,也溅在了她自己的粗布衣襟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带着怨毒快意的笑容。 她死死瞪着面露惊愕的刘绰,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却饱含无尽恨意的声音: “殿下的孩子……是天潢贵胄……岂能苟活于……你这贱人之手……” “这……肮脏世道……配不上……我儿……” “殿下等等……妾和孩儿……来……陪您了……” “刘绰……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却越来越亮,充满了殉道般的狂热。 剧烈的抽搐了几下,绮罗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不甘地“望”着刘绰的方向,嘴角凝固着一抹诡异的、带着血沫的微笑。 第397章 缨缨,是我! “杨志廉一直就知道绮罗的行踪和动向却不抓捕,而是选在今日刘家喜宴派义子登门提醒。在我眼前挖个陷阱看我跳,呵”刘绰有些想不透老太监的动机,望向李德裕问,“二郎,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敲打我?卖人情?” 李德裕紧了紧牵着她的手,“杨九郎堂而皇之地登门送礼,是做给长安官场看的。王叔文他们想从宦官手里夺权,但圣人却是在杨家的拥护下登位的,对杨家不会下死手。杨家此举先是展示自己的实力,再卖你一个人情,还能让赴宴的人知道他们杨家本就跟东宫旧臣关系密切。” 刘绰想到了革新派与宦官集团如今剑拔弩张的局势,想到了那个盘踞浙西、手握漕运盐铁大权、对新政阳奉阴违的毒瘤——李锜!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没必要同时得罪两头猛兽,何不借力打力,驱虎吞狼?” 李德裕立时便心领神会,“绰绰,你是说,让宦官去对付藩镇?” “对,这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逐个击破……” 喜宴结束后,夫妻二人一回府,刘绰就屏退左右,从书房一处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卷宗盒。 里面正是当年在洛阳都亭驿,她设计擒获李锜派来的刺客后,抄录备份的供词! 当年她人微言轻,先帝对藩镇又是绥靖的态度,若不是身为刺史的李吉甫上奏弹劾,怕是连让李锜丢一个副将出来顶罪都不可能。 如今,时机到了! 革新派急于收回李锜的盐铁转运权,却苦于对方根基深厚、手段圆滑,难以找到突破口强行推动。 而宦官集团虽与革新派对立,但在打击跋扈藩镇、削弱地方实权派以巩固中央权力这一点上,双方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尤其李锜掌控的漕运和榷酒之利,早就让宦官集团垂涎三尺! 安邑坊刘宅,刘谦与胡缨的新房内,红烛早已燃尽,窗外天光微熹。 夙愿得偿、拥美人在怀的刘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胡缨安静的睡颜。 褪去了平日的冷冽,长长的睫毛在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有几分罕见的柔和。刘谦看得痴了,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轻轻碰碰她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细腻肌肤的刹那—— “唰!” 原本沉睡的胡缨,眼睛尚未完全睁开,身体却像绷紧的弓弦猛然弹起! 左手如电般精准地扣住了刘谦伸来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刘谦“嗷”一嗓子,睡意全无。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里常年习惯性地藏着一把贴身匕首! 动作迅捷、狠辣,完全是多年刀头舔血养成的本能反应! “疼疼疼!缨缨!是我!你夫君!刘谦!” 刘谦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手腕感觉像是被铁钳夹住。 胡缨眼中的迷茫瞬间褪去,看清眼前龇牙咧嘴、穿着中衣的刘谦,以及自己紧紧扣住他手腕的动作,冷艳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赶紧松手,眼中满是懊恼和歉意:“对、对不住!郎君!我……我睡迷糊了,不是有意的!你没事?” 她手忙脚乱地去查看刘谦的手腕,那里已然一片通红。 刘谦甩着手腕,吸着冷气,看着胡缨那难得一见的慌乱模样,心里那点惊吓反而被一种奇异的甜蜜冲淡了,甚至有点想笑:“没……没事!缨缨真是好身手!缨缨,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四郎!” “四郎”胡缨更窘了,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我……我习惯了。以后……以后我一定改!” “别改别改!” 刘谦忽然凑近,笑嘻嘻地搂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窝,“这样挺好!像绰绰说的,安全感爆棚!以后出门,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我?我家娘子一掌就能拍飞他!我刘四郎以后都要仰仗娘子护着呢!” 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她的尴尬,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他的胡缨住进他心里时,并非什么旖旎场景。 刘家人乘坐的官船遭遇“水匪”袭击,他吓得腿软。 是胡缨如同鬼魅般出现,动作快得他看都看不清,只听见几声闷响和惨叫,那几个彪形大汉就躺了一地,月光下,胡缨收刀回鞘,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溅在脸颊上的几点血迹更添几分肃杀。 那一刻,刘谦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奔回舱房,做了好几晚噩梦,发誓这辈子都要离这个“女煞星”远点。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那抹月下染血、凌厉又孤独的身影,就深深烙在了他心里。 怕是真的怕,可那惊鸿一瞥的震撼,却悄然变成了最深的吸引。 越是怕,越是忍不住去偷偷关注她,看她沉默地护卫着妹妹,看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茫然…… 直到那份恐惧,在不知不觉中发酵成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动。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傻?” 胡缨被他搂着,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暖意和笑声的震动,之前的尴尬也消散了,好奇地问道。 刘谦回过神,看着胡缨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里面映着自己傻乎乎的笑脸。 他心头一热,凑上去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像偷了腥的猫一样跳下床:“想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有多威风!把我吓得够呛!来,娘子,为夫给你画眉,你给为夫画眉!我这眉毛虽重新长出来了,但还是得补上几笔!一会儿,还要给阿耶阿娘敬茶!” 胡缨被他亲得一愣,随即脸上红霞更盛,眼中却漾开温柔的笑意。 她起身,动作利落地穿戴整齐,才跟着刘谦走向妆台。 袖中暗袋里的贴身短匕,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有些习惯深入骨髓,如同她对他的守护之心,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新婚燕尔,一个怕得刻骨铭心过,一个“凶”得本能难改,却在这清晨的鸡飞狗跳和相视而笑中,交织出独属于他们的、反差极大却无比甜蜜的乐章。 刘谦笨拙地拿起螺黛,胡缨则悄悄将袖中匕首的锋芒藏得更深了些,只留下满室温馨。 第397章 缨缨,是我! “杨志廉一直就知道绮罗的行踪和动向却不抓捕,而是选在今日刘家喜宴派义子登门提醒。在我眼前挖个陷阱看我跳,呵”刘绰有些想不透老太监的动机,望向李德裕问,“二郎,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敲打我?卖人情?” 李德裕紧了紧牵着她的手,“杨九郎堂而皇之地登门送礼,是做给长安官场看的。王叔文他们想从宦官手里夺权,但圣人却是在杨家的拥护下登位的,对杨家不会下死手。杨家此举先是展示自己的实力,再卖你一个人情,还能让赴宴的人知道他们杨家本就跟东宫旧臣关系密切。” 刘绰想到了革新派与宦官集团如今剑拔弩张的局势,想到了那个盘踞浙西、手握漕运盐铁大权、对新政阳奉阴违的毒瘤——李锜!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没必要同时得罪两头猛兽,何不借力打力,驱虎吞狼?” 李德裕立时便心领神会,“绰绰,你是说,让宦官去对付藩镇?” “对,这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逐个击破……” 喜宴结束后,夫妻二人一回府,刘绰就屏退左右,从书房一处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卷宗盒。 里面正是当年在洛阳都亭驿,她设计擒获李锜派来的刺客后,抄录备份的供词! 当年她人微言轻,先帝对藩镇又是绥靖的态度,若不是身为刺史的李吉甫上奏弹劾,怕是连让李锜丢一个副将出来顶罪都不可能。 如今,时机到了! 革新派急于收回李锜的盐铁转运权,却苦于对方根基深厚、手段圆滑,难以找到突破口强行推动。 而宦官集团虽与革新派对立,但在打击跋扈藩镇、削弱地方实权派以巩固中央权力这一点上,双方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尤其李锜掌控的漕运和榷酒之利,早就让宦官集团垂涎三尺! 安邑坊刘宅,刘谦与胡缨的新房内,红烛早已燃尽,窗外天光微熹。 夙愿得偿、拥美人在怀的刘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胡缨安静的睡颜。 褪去了平日的冷冽,长长的睫毛在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有几分罕见的柔和。刘谦看得痴了,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轻轻碰碰她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细腻肌肤的刹那—— “唰!” 原本沉睡的胡缨,眼睛尚未完全睁开,身体却像绷紧的弓弦猛然弹起! 左手如电般精准地扣住了刘谦伸来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刘谦“嗷”一嗓子,睡意全无。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里常年习惯性地藏着一把贴身匕首! 动作迅捷、狠辣,完全是多年刀头舔血养成的本能反应! “疼疼疼!缨缨!是我!你夫君!刘谦!” 刘谦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手腕感觉像是被铁钳夹住。 胡缨眼中的迷茫瞬间褪去,看清眼前龇牙咧嘴、穿着中衣的刘谦,以及自己紧紧扣住他手腕的动作,冷艳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赶紧松手,眼中满是懊恼和歉意:“对、对不住!郎君!我……我睡迷糊了,不是有意的!你没事?” 她手忙脚乱地去查看刘谦的手腕,那里已然一片通红。 刘谦甩着手腕,吸着冷气,看着胡缨那难得一见的慌乱模样,心里那点惊吓反而被一种奇异的甜蜜冲淡了,甚至有点想笑:“没……没事!缨缨真是好身手!缨缨,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四郎!” “四郎”胡缨更窘了,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我……我习惯了。以后……以后我一定改!” “别改别改!” 刘谦忽然凑近,笑嘻嘻地搂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窝,“这样挺好!像绰绰说的,安全感爆棚!以后出门,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我?我家娘子一掌就能拍飞他!我刘四郎以后都要仰仗娘子护着呢!” 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她的尴尬,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他的胡缨住进他心里时,并非什么旖旎场景。 刘家人乘坐的官船遭遇“水匪”袭击,他吓得腿软。 是胡缨如同鬼魅般出现,动作快得他看都看不清,只听见几声闷响和惨叫,那几个彪形大汉就躺了一地,月光下,胡缨收刀回鞘,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溅在脸颊上的几点血迹更添几分肃杀。 那一刻,刘谦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奔回舱房,做了好几晚噩梦,发誓这辈子都要离这个“女煞星”远点。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那抹月下染血、凌厉又孤独的身影,就深深烙在了他心里。 怕是真的怕,可那惊鸿一瞥的震撼,却悄然变成了最深的吸引。 越是怕,越是忍不住去偷偷关注她,看她沉默地护卫着妹妹,看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茫然…… 直到那份恐惧,在不知不觉中发酵成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动。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傻?” 胡缨被他搂着,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暖意和笑声的震动,之前的尴尬也消散了,好奇地问道。 刘谦回过神,看着胡缨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里面映着自己傻乎乎的笑脸。 他心头一热,凑上去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像偷了腥的猫一样跳下床:“想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有多威风!把我吓得够呛!来,娘子,为夫给你画眉,你给为夫画眉!我这眉毛虽重新长出来了,但还是得补上几笔!一会儿,还要给阿耶阿娘敬茶!” 胡缨被他亲得一愣,随即脸上红霞更盛,眼中却漾开温柔的笑意。 她起身,动作利落地穿戴整齐,才跟着刘谦走向妆台。 袖中暗袋里的贴身短匕,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有些习惯深入骨髓,如同她对他的守护之心,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新婚燕尔,一个怕得刻骨铭心过,一个“凶”得本能难改,却在这清晨的鸡飞狗跳和相视而笑中,交织出独属于他们的、反差极大却无比甜蜜的乐章。 刘谦笨拙地拿起螺黛,胡缨则悄悄将袖中匕首的锋芒藏得更深了些,只留下满室温馨。 第398章 引蛇出洞 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在刘绰脑中奔腾。 她见过太多权阉与外藩勾结又反目的戏码。 唐朝中后期,宦官废立皇帝,藩镇割据一方,两者时而狼狈为奸,时而互相倾轧,其核心矛盾点无非是——财权与军权! 李锜掌控的漕运榷酒,是巨大的财源,也是宦官垂涎的肥肉;而宦官掌握的神策军,则是悬在藩镇头顶的利剑。 根据夜枭和韩风打探来的消息,刘绰为李锜父子画过心理画像。 李锜是何等样人? 刻薄寡恩,对权力与财富的掌控欲深入骨髓。 而李师此人,在长安看似低调,实则心有不甘。 李锜偏爱幼子,将浙西的财权军务更多交予其弟打理。李师这个长子,至今未返润州,不过是他留在长安的质子。 至于如何做,夫妻俩商议已定,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引蛇出洞。 王家与房家联姻的婚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金碧流光,丝竹喧阗。 红毡铺地,锦帐垂香。 往来婚宴的皆是长安新贵与革新派的中坚。 拜堂时,房涵满头珠翠映得小脸发光,她执扇站在夫婿王瑜身侧,下巴微扬,眉梢眼角尽是得意骄矜。 被这刻意眼神扫过的刘绰穿一身素雅的丁香色襦裙,在满堂浮华中反显得沉静。 喧嚣入耳,刘绰的心思却沉在袖袋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抄录卷宗,正是当年洛阳都亭驿,李锜派来的刺客亲笔画押的供词副本。 时机已至。 只差一个引信。 “明慧郡主安好?李二郎安好?”一个带着江南软糯腔调的声音忽然自身侧响起。 夫妻二人抬眼。 就见李师端着金樽,满面春风地站在面前。 “李郎君何事?”刘绰颔首致意,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底却一片清明。 “叨扰郡主了!在下往府中递了数次帖子想要拜见都没个回音。郡主公务繁忙,想来今日若非借着王侍郎家的喜宴,在下怕还是难见郡主一面。”李师面上笑容更盛,说出去的话却引得周围十几道目光扫了过来。 “本郡主倒也没忙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只不过当年我们全家差点死在洛阳都亭驿,至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哪还敢跟贵府有任何牵扯?” 李师的笑容僵在脸上,却又不好发作。 当年的刺杀确有其事,不仅没得手,还被捅到了东都留守那里。 李吉甫动用赵郡李氏的势力,发动御史不依不饶,直到祭出去一个背锅的参将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那时候刘绰是个随意可以碾死的小蚂蚁,如今却是先帝宠臣,新帝信任之人。 不可同日而语。 “郡主恕罪,当年的事都是我们父子治家不严之过,这才让小人钻了空子。”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家父虽远在润州,却素来仰慕郡主才德,特命在下备下一份薄礼,聊表心意。万望郡主莫要嫌弃才是。” 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说完,他伸手,亲自揭开红绸一角。 托盘上并无金银珠玉,只放着一卷地契。 “郡主的封地在明州。家父特地挑了浙西盐田三处送给郡主,还请笑纳!” 他赌的是刘绰年轻贪利,收了好处必定就会在朝廷商议如何处置浙西时“嘴下留情”、“高抬贵手”。 哪里想到刘绰不仅记仇还当众揭短。 “李观察使有心了。”刘绰眸光流转,在李师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脸上堆砌的笑意。 看完地契上的字后,她语气夸张地道:“浙西盐田?这可都是膏腴之地,岁入万金啊。” 闻者无不惊叹:这李锜出手真是阔绰! “只是……无功不受禄,”她尾音微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单纯不解,“此等厚礼刘某怎么敢收?” “哎?以明慧县主的才干,多重的礼都收得。”李师只好装作没看到围观之人的反应,继续给刘绰戴高帽子。 刘绰却认真道:“那这是为都亭驿的刺杀误会赔礼呢?还是另有所图?这个最好说清楚。要知道,自冰务推广以来,南北货物往来频繁。为确保货物畅通,圣人这才将一部分漕运管辖权分到了我们冰务司。赔礼是私事,刘某可以接。漕运是公事,可马虎不得。” 此言一出,满堂喧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 与此同时,一道清冷阴柔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自身后不远处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后传来: “哦?莫非是李观察使对朝廷收回盐铁转运之权的政令颇有微词,想让郡主殿下从中斡旋?” 这下丝竹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屏风侧,一人缓步转出。 正是内侍省内常侍杨九郎! 方才还浮动着酒香与暖意的厅堂,瞬间沉入冰窖。 无数道目光在李师、杨九郎以及刘绰的脸上来回逡巡,充满了惊疑、揣测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李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李锜那张暴怒时扭曲可怖的脸在眼前晃动。 “家父……”李师喉结滚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仓惶的干涩,“家父自然……自然知晓郡主于国于民之贡献,这地契乃是……乃是……为当年之事的赔礼!” “是赔礼啊?”话音刚落,刘绰就老实不客气地把地契揣进了兜里,“那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九郎的目光掠过李师抖如筛糠的身体,眼中闪过更深的讥诮。 他转向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敬:“郡主安好?不想在此处遇见郡主。方才听闻郡主谈及浙西盐田……这便是李观察使所赠的‘赔礼’?真是奇了,某记得郡主是三年前来京的。为何刺杀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来赔罪,早干什么去了?” 他特意在“赔礼”和“赔罪”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第398章 引蛇出洞 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在刘绰脑中奔腾。 她见过太多权阉与外藩勾结又反目的戏码。 唐朝中后期,宦官废立皇帝,藩镇割据一方,两者时而狼狈为奸,时而互相倾轧,其核心矛盾点无非是——财权与军权! 李锜掌控的漕运榷酒,是巨大的财源,也是宦官垂涎的肥肉;而宦官掌握的神策军,则是悬在藩镇头顶的利剑。 根据夜枭和韩风打探来的消息,刘绰为李锜父子画过心理画像。 李锜是何等样人? 刻薄寡恩,对权力与财富的掌控欲深入骨髓。 而李师此人,在长安看似低调,实则心有不甘。 李锜偏爱幼子,将浙西的财权军务更多交予其弟打理。李师这个长子,至今未返润州,不过是他留在长安的质子。 至于如何做,夫妻俩商议已定,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引蛇出洞。 王家与房家联姻的婚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金碧流光,丝竹喧阗。 红毡铺地,锦帐垂香。 往来婚宴的皆是长安新贵与革新派的中坚。 拜堂时,房涵满头珠翠映得小脸发光,她执扇站在夫婿王瑜身侧,下巴微扬,眉梢眼角尽是得意骄矜。 被这刻意眼神扫过的刘绰穿一身素雅的丁香色襦裙,在满堂浮华中反显得沉静。 喧嚣入耳,刘绰的心思却沉在袖袋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抄录卷宗,正是当年洛阳都亭驿,李锜派来的刺客亲笔画押的供词副本。 时机已至。 只差一个引信。 “明慧郡主安好?李二郎安好?”一个带着江南软糯腔调的声音忽然自身侧响起。 夫妻二人抬眼。 就见李师端着金樽,满面春风地站在面前。 “李郎君何事?”刘绰颔首致意,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底却一片清明。 “叨扰郡主了!在下往府中递了数次帖子想要拜见都没个回音。郡主公务繁忙,想来今日若非借着王侍郎家的喜宴,在下怕还是难见郡主一面。”李师面上笑容更盛,说出去的话却引得周围十几道目光扫了过来。 “本郡主倒也没忙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只不过当年我们全家差点死在洛阳都亭驿,至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哪还敢跟贵府有任何牵扯?” 李师的笑容僵在脸上,却又不好发作。 当年的刺杀确有其事,不仅没得手,还被捅到了东都留守那里。 李吉甫动用赵郡李氏的势力,发动御史不依不饶,直到祭出去一个背锅的参将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那时候刘绰是个随意可以碾死的小蚂蚁,如今却是先帝宠臣,新帝信任之人。 不可同日而语。 “郡主恕罪,当年的事都是我们父子治家不严之过,这才让小人钻了空子。”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家父虽远在润州,却素来仰慕郡主才德,特命在下备下一份薄礼,聊表心意。万望郡主莫要嫌弃才是。” 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说完,他伸手,亲自揭开红绸一角。 托盘上并无金银珠玉,只放着一卷地契。 “郡主的封地在明州。家父特地挑了浙西盐田三处送给郡主,还请笑纳!” 他赌的是刘绰年轻贪利,收了好处必定就会在朝廷商议如何处置浙西时“嘴下留情”、“高抬贵手”。 哪里想到刘绰不仅记仇还当众揭短。 “李观察使有心了。”刘绰眸光流转,在李师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脸上堆砌的笑意。 看完地契上的字后,她语气夸张地道:“浙西盐田?这可都是膏腴之地,岁入万金啊。” 闻者无不惊叹:这李锜出手真是阔绰! “只是……无功不受禄,”她尾音微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单纯不解,“此等厚礼刘某怎么敢收?” “哎?以明慧县主的才干,多重的礼都收得。”李师只好装作没看到围观之人的反应,继续给刘绰戴高帽子。 刘绰却认真道:“那这是为都亭驿的刺杀误会赔礼呢?还是另有所图?这个最好说清楚。要知道,自冰务推广以来,南北货物往来频繁。为确保货物畅通,圣人这才将一部分漕运管辖权分到了我们冰务司。赔礼是私事,刘某可以接。漕运是公事,可马虎不得。” 此言一出,满堂喧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 与此同时,一道清冷阴柔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自身后不远处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后传来: “哦?莫非是李观察使对朝廷收回盐铁转运之权的政令颇有微词,想让郡主殿下从中斡旋?” 这下丝竹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屏风侧,一人缓步转出。 正是内侍省内常侍杨九郎! 方才还浮动着酒香与暖意的厅堂,瞬间沉入冰窖。 无数道目光在李师、杨九郎以及刘绰的脸上来回逡巡,充满了惊疑、揣测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李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李锜那张暴怒时扭曲可怖的脸在眼前晃动。 “家父……”李师喉结滚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仓惶的干涩,“家父自然……自然知晓郡主于国于民之贡献,这地契乃是……乃是……为当年之事的赔礼!” “是赔礼啊?”话音刚落,刘绰就老实不客气地把地契揣进了兜里,“那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九郎的目光掠过李师抖如筛糠的身体,眼中闪过更深的讥诮。 他转向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敬:“郡主安好?不想在此处遇见郡主。方才听闻郡主谈及浙西盐田……这便是李观察使所赠的‘赔礼’?真是奇了,某记得郡主是三年前来京的。为何刺杀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来赔罪,早干什么去了?” 他特意在“赔礼”和“赔罪”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第399章 瀚海策 前几日刚给她挖了大坑,今天又在革新派核心人物家的婚宴上凑上来,定然不简单。 刘绰对杨九郎微微颔首,唇边绽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杨常侍也在?上次的事多谢了。若非常侍及时告知,家中混入宵小,险些酿成大祸。刘某在此敬常侍一杯,聊表谢意。” 杨九郎狭长的眼中精光一闪,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郡主言重了。能替郡主分忧,是某的荣幸。只是……” 正愁找不到机会把话题引过去,想不到刘绰竟然主动道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微微拔高,恰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都听清,“谁能想到那逃妾绮罗,怀有逆王遗孽,竟胆大包天潜入贵府意图不轨。不知郡主是如何处置的?此等心怀叵测之徒,及其腹中孽种,若留存于世,只怕后患无穷啊。” 他语气关切,仿佛真是替刘绰和朝廷担忧,实则字字句句都是陷阱。 刘绰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杨志廉这老狐狸,一手送人情示好,另一手早已埋好了毒刺。 若她当时心软留下孩子,此刻便是私藏逆嗣的铁证;若她依法上交或处置,杨九郎此刻当众点破,就是要让所有潜伏的舒王余孽知道——是刘绰,杀了他们旧主唯一可能留存于世的血脉,绝了他们的念想! 若是舒王那些残余的死忠恨上她,来找她报仇,他们正好在一旁“黄雀在后”,铲除余孽。 却不知舒王留了面令牌给刘绰。 刘绰面色一沉,刚要开口,李德裕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他迎着杨九郎看似关切实则阴冷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声音清朗,毫无避讳:“不错,此獠心思歹毒,携带药物欲乱我妻兄婚宴,更口出狂言,辱及先帝与朝廷。无非是想要离间圣人对岳丈家的信任。”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周围瞬间屏息的宾客,将“辱及先帝与朝廷”的罪名稳稳扣上,继续道:“杨常侍亲自登门戳破其身份后,她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法网,已畏罪自戕,当场毙命。其尸身也已交由京兆府勘验备案。不知这样的处置,杨常侍可还满意?” 他反将一军,不仅点明绮罗是“畏罪自戕”,撇清刘家人亲手格杀的责任,更强调已按程序报官,行事光明磊落。 最后那句反问,更是犀利。 杨九郎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李德裕的反应太快,太干脆,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不仅没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错处,反而显得他此刻的追问有些居心不良。 他干笑两声,掩饰住瞬间的尴尬:“处置得极是!某只是忧心余孽未清,恐其对郡主不利,既已伏诛,自是再好不过。” 虽说这番话,不见得真能毁掉他引祸水东流的算计。 但效果必定大打折扣。 果然,立时便有宾客附和,“是啊,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几个跳梁小丑,还能翻天了不成?” “若真有那不长眼的余孽欲寻仇,正好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也好让朝廷彻底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逃妾倒是会挑地方躲,郡主父女深得圣人信任,谁能想到去他们府上搜?难怪就连杨常侍也是前几日才得了消息!” “这便是邪不胜正!” 话题转得太快倒是给了李师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没人再关注他贿赂刘绰的事,但那些盐田扔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有也挺让人恼火的。 王家的婚宴最终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散去。 回去的路上,刘绰将几张田契拿出来给李德裕看。 看了位置和地块大小后,李德裕笑着道:“小财迷,真要为了这地契,把当年的事放下?” “不要白不要!这种巨贪给多少钱我都照收不误!不过,帐还是要算的!” 李德裕将人拉进怀里亲了一口,提醒道:“李锜的便宜可不好赚!” “夫君放心,吃下去,我自然有办法消化。”刘绰搂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眼神灼亮,“李锜惯用钱帛收买朝臣,我便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通的。况且,被动接招不如主动破局。这对父子在浙西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死不足惜。二郎文采斐然,奏疏都帮我写好了。只待李师死在长安,我们就可坐山观虎斗了!” 李德裕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接连啄了几口才道:“娘子放心,你只管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杀人的事交给我就好!” 三日后,紫宸殿,新君初立的紧绷感早已散去。 新帝李诵面色浮白,强撑病体处理朝政,显然让他不堪重负。 刘绰行礼后,先禀报了西域两处榷场及映月琉璃坊的运作情况。 “……吐蕃人虽严查往来商队,严防我大唐与安西军联络,然琉璃宝器光华难掩,不止吐蕃,西域诸国贵酋亦争相求购,利润颇丰,已为内帑进项……” 新帝微微颔首,咳嗽了两声,艰难开口道:“安西安西军” 这是早就说好的,榷场重开后要借由琉璃贸易实现对安西军的补给。 当日进言时,王叔文也在场。 他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话:“陛下放心,安西将士忠勇,臣等绝不敢忘!待新政稳固,漕运畅通,必设法筹措粮饷,接引忠魂归国!” 话虽激昂,却空洞无物,如何跨越吐蕃的重重封锁将补给送到安西,他只字未提。 皇帝微微颔首,口中又艰难地蹦出几个字:“盐铁诸卿有何高见?” 刘绰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中:“陛下,王侍郎所言极是。然浙西之事,积弊甚深,非止盐铁。李观察使麾下,跋扈尤甚者不知凡几。臣有一策,既可广开财源,又能为联络安西军再辟出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海贸?”龙椅上的皇帝难掩激动,眼中亮了亮。 刘绰那份奏疏早就通过中书门下递到了御前,别说是他度过,各处藩镇留在长安的眼线怕是也早已拿到了抄本。 “是。”刘绰从容解释,“陛下,我大唐造船技艺高超,东南沿海之地,常有海船往来于林邑(占城)、真腊(柬埔寨)、乃至天竺(印度)、大食(阿拉伯)。彼处对高纯净度琉璃、瓷器、丝绸之渴求尤胜。且海路浩渺,吐蕃纵有百万铁骑,亦难封锁波涛。”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臣所辖映月琉璃坊,新近试制成功数种透明度极高、几近无瑕之玻璃器皿,其纯净璀璨,远超世间现有之物。若以此等‘水晶琉璃’为先锋,经海路贩售西洋诸国,其利岂止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既可充盈国库,支持新政,更可避开浙西……” 第399章 瀚海策 前几日刚给她挖了大坑,今天又在革新派核心人物家的婚宴上凑上来,定然不简单。 刘绰对杨九郎微微颔首,唇边绽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杨常侍也在?上次的事多谢了。若非常侍及时告知,家中混入宵小,险些酿成大祸。刘某在此敬常侍一杯,聊表谢意。” 杨九郎狭长的眼中精光一闪,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郡主言重了。能替郡主分忧,是某的荣幸。只是……” 正愁找不到机会把话题引过去,想不到刘绰竟然主动道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微微拔高,恰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都听清,“谁能想到那逃妾绮罗,怀有逆王遗孽,竟胆大包天潜入贵府意图不轨。不知郡主是如何处置的?此等心怀叵测之徒,及其腹中孽种,若留存于世,只怕后患无穷啊。” 他语气关切,仿佛真是替刘绰和朝廷担忧,实则字字句句都是陷阱。 刘绰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杨志廉这老狐狸,一手送人情示好,另一手早已埋好了毒刺。 若她当时心软留下孩子,此刻便是私藏逆嗣的铁证;若她依法上交或处置,杨九郎此刻当众点破,就是要让所有潜伏的舒王余孽知道——是刘绰,杀了他们旧主唯一可能留存于世的血脉,绝了他们的念想! 若是舒王那些残余的死忠恨上她,来找她报仇,他们正好在一旁“黄雀在后”,铲除余孽。 却不知舒王留了面令牌给刘绰。 刘绰面色一沉,刚要开口,李德裕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他迎着杨九郎看似关切实则阴冷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声音清朗,毫无避讳:“不错,此獠心思歹毒,携带药物欲乱我妻兄婚宴,更口出狂言,辱及先帝与朝廷。无非是想要离间圣人对岳丈家的信任。”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周围瞬间屏息的宾客,将“辱及先帝与朝廷”的罪名稳稳扣上,继续道:“杨常侍亲自登门戳破其身份后,她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法网,已畏罪自戕,当场毙命。其尸身也已交由京兆府勘验备案。不知这样的处置,杨常侍可还满意?” 他反将一军,不仅点明绮罗是“畏罪自戕”,撇清刘家人亲手格杀的责任,更强调已按程序报官,行事光明磊落。 最后那句反问,更是犀利。 杨九郎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李德裕的反应太快,太干脆,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不仅没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错处,反而显得他此刻的追问有些居心不良。 他干笑两声,掩饰住瞬间的尴尬:“处置得极是!某只是忧心余孽未清,恐其对郡主不利,既已伏诛,自是再好不过。” 虽说这番话,不见得真能毁掉他引祸水东流的算计。 但效果必定大打折扣。 果然,立时便有宾客附和,“是啊,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几个跳梁小丑,还能翻天了不成?” “若真有那不长眼的余孽欲寻仇,正好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也好让朝廷彻底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逃妾倒是会挑地方躲,郡主父女深得圣人信任,谁能想到去他们府上搜?难怪就连杨常侍也是前几日才得了消息!” “这便是邪不胜正!” 话题转得太快倒是给了李师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没人再关注他贿赂刘绰的事,但那些盐田扔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有也挺让人恼火的。 王家的婚宴最终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散去。 回去的路上,刘绰将几张田契拿出来给李德裕看。 看了位置和地块大小后,李德裕笑着道:“小财迷,真要为了这地契,把当年的事放下?” “不要白不要!这种巨贪给多少钱我都照收不误!不过,帐还是要算的!” 李德裕将人拉进怀里亲了一口,提醒道:“李锜的便宜可不好赚!” “夫君放心,吃下去,我自然有办法消化。”刘绰搂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眼神灼亮,“李锜惯用钱帛收买朝臣,我便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通的。况且,被动接招不如主动破局。这对父子在浙西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死不足惜。二郎文采斐然,奏疏都帮我写好了。只待李师死在长安,我们就可坐山观虎斗了!” 李德裕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接连啄了几口才道:“娘子放心,你只管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杀人的事交给我就好!” 三日后,紫宸殿,新君初立的紧绷感早已散去。 新帝李诵面色浮白,强撑病体处理朝政,显然让他不堪重负。 刘绰行礼后,先禀报了西域两处榷场及映月琉璃坊的运作情况。 “……吐蕃人虽严查往来商队,严防我大唐与安西军联络,然琉璃宝器光华难掩,不止吐蕃,西域诸国贵酋亦争相求购,利润颇丰,已为内帑进项……” 新帝微微颔首,咳嗽了两声,艰难开口道:“安西安西军” 这是早就说好的,榷场重开后要借由琉璃贸易实现对安西军的补给。 当日进言时,王叔文也在场。 他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话:“陛下放心,安西将士忠勇,臣等绝不敢忘!待新政稳固,漕运畅通,必设法筹措粮饷,接引忠魂归国!” 话虽激昂,却空洞无物,如何跨越吐蕃的重重封锁将补给送到安西,他只字未提。 皇帝微微颔首,口中又艰难地蹦出几个字:“盐铁诸卿有何高见?” 刘绰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中:“陛下,王侍郎所言极是。然浙西之事,积弊甚深,非止盐铁。李观察使麾下,跋扈尤甚者不知凡几。臣有一策,既可广开财源,又能为联络安西军再辟出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海贸?”龙椅上的皇帝难掩激动,眼中亮了亮。 刘绰那份奏疏早就通过中书门下递到了御前,别说是他度过,各处藩镇留在长安的眼线怕是也早已拿到了抄本。 “是。”刘绰从容解释,“陛下,我大唐造船技艺高超,东南沿海之地,常有海船往来于林邑(占城)、真腊(柬埔寨)、乃至天竺(印度)、大食(阿拉伯)。彼处对高纯净度琉璃、瓷器、丝绸之渴求尤胜。且海路浩渺,吐蕃纵有百万铁骑,亦难封锁波涛。”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臣所辖映月琉璃坊,新近试制成功数种透明度极高、几近无瑕之玻璃器皿,其纯净璀璨,远超世间现有之物。若以此等‘水晶琉璃’为先锋,经海路贩售西洋诸国,其利岂止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既可充盈国库,支持新政,更可避开浙西……” 第400章 权阉垂涎,李师身死! ipaoshuba.net 刘绰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低语。 未等她继续阐述,一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以守成持重着称的郑珣瑜。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不满:“陛下!明慧郡主此言,实乃纸上谈兵,误国之言!” 他先向御座躬身,随即转向刘绰,目光锐利:“海路?说得轻巧!郡主终究太过年轻,茫茫大海,风涛险恶,变幻莫测!自古多少舟船倾覆,葬身鱼腹,血本无归!岂是郡主一句‘浩渺’便能轻描淡写带过的?此非陆路漕运,有驿站可依,有关隘可守!将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利,寄托于虚无缥缈、凶险万分的海路,岂非儿戏?!” 又一位官员出列附和,乃是户部郎中卢照珩,他出身范阳卢氏,是郑珣瑜的得意门生。 他眉头紧锁,算计着其中的风险:“陛下,郑相所言极是。开拓海贸,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建造能远航之巨舰,招募熟悉海路之舵手水手,沿途需设立补给港口,还需强大的水师护航以防海盗劫掠……此间耗费,堪称巨万!如今国库空虚,新政处处需用钱,哪来这许多银钱投入此等未卜之事?若投入巨大却收益寥寥,甚至血本无归,岂非雪上加霜?此策太过草率!”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御史言官也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辞激烈:“陛下!我大唐威仪,在于陆上煌煌武功,在于礼乐文章。如今朝廷正全力应对河朔、淮西等心腹之患,内部新政未稳,岂能再分心于茫茫海外?且与那些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化外蛮夷频繁交易,谁知会引入何等祸患奇疾?若其借商贸之名,行窥探我沿海虚实之实,又当如何?郡主年轻,富于想象,然军国大事,岂能如坊间奇谈,仅凭一时臆想?” “是啊,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闻言,群臣赞同不已。 “国之财用,在于盐铁,在于粮帛,在于稳定的赋税!” “若想充盈国库,应着眼于整顿现有漕运、盐政,肃清吏治,方是正途。舍近求远,弃稳求险,非谋国之道!” “臣等恳请陛下,慎之再慎!”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核心观点无非是:风险巨大、投入过高、得不偿失、偏离重农抑商、重陆轻海的治国根本。 而刘绰的想法过于理想化,缺乏老成持重的考量,近乎天真冒进。 自然也有人单纯不喜欢革新派,就把对革新派的怒火全部发到了刘绰头上。 反对的声浪在殿中回荡,此时兼任度支盐铁使的杜佑和回京不久的李吉甫站在了刘绰这边。 那封瀚海策在呈递中书门下前,李吉甫就看过。 虽说行文的是李德裕,但他对自己儿媳的见识和能力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陆地水文颇有研究,岭南诸地的海贸也颇有规模,却他从未想过要去征服大海。 当即便道:“诸位说得都有理,但怎知刘郎中就没想到这些?何不听完瀚海策全文再来说话?” 杜佑也笑着道:“陛下,郑相这几日生病,尚未看过刘郎中的瀚海策,不如让她详细说来,也好让诸位同僚听个分明!” 御座上的皇帝抬了抬手。 “陛下,”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清晰坚定,“开拓海贸,非一时兴起。臣有三策,或可试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听了小内官的实时汇报,内殿职所几个原本有些萎靡的大宦官也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眼中透出些许光亮。 如今神策军中山头林立。 先帝和新帝的人表面看着团结,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想脱颖而出成为新帝最倚重之人。 “其一,户部筹建市舶司,于沿海各港设‘市舶使’,专司海贸。管理海船,征收舶税。此乃长久之利,不亚于漕运、盐铁!然此职权重,若交由地方藩镇,恐又成割据之资。臣斗胆建言,此职当选派精明强干之臣,最好……由陛下信重之内侍省与户部、工部能吏协同共管,直接对陛下负责。海船出入、货物查验、关税征收,皆需制定严明章程,账目清晰,直报内帑与户部。” 刘绰缓缓道来,特意在“内侍省”与“直报内帑”上稍作强调。 屏风后,一直静立如同阴影的杨志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皮。 内侍省参与?直报内帑? 这意味着巨大的财权可能绕过外朝,直接落入皇帝……以及皇帝身边人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 若有了这笔钱,谁还在乎宫市采办那三瓜俩枣? 刘绰继续道:“其二,官督商办,以利驱之。初期船队可由朝廷与民间巨贾共组,认股参与,按其出资与贡献分配红利。岭南本地巨贾早已探明航路与诸国喜好。如今南方沿海各道并无战事,朝廷可直接从现有兵俑中招募善泅敢死之士改为水师,随船护航。以‘水晶琉璃’、瓷窑精品、顶级茶叶丝绸为货殖先锋,扬我国威。如此,可借助商贾之力,迅速扩大船队规模。待航路稳定,再将官船和私船分开。朝廷可自行贸易,也可坐收关税及官股之利。” “认股?红利?”群臣喃喃重复。 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从不屑于了解商贾之道。 这些词对他们而言有些新鲜。 “正是,”刘绰解释,“譬如组建一支十船舰队,需银十万贯。朝廷出五万贯,占五成股,其余五万贯份额,可由各地富商认购。出海贸易获利后,按股分红。如此,朝廷不必倾尽国库,便可调动民间海量资金,共谋海利。而市舶使及所属官吏,负责监督、管理、抽税,确保朝廷利益。” 这番话,不仅皇帝听懂了,殿内许多官员,尤其是屏风后的几个大宦官! 俱文珍和第五守亮耷拉的眼皮也微微抬起。 海利?这可是块从未被藩镇彻底掌控的大肥肉! 若由内廷主导或插手…… 有熟于海贸的巨贾开道,自可保证安全。 商人地位低下,朝廷随便给点恩赏,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 不仅能抽取关税,还能通过官股分红,出货进货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金山银海! 杨志廉却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心下暗想,此时或许正是跟李锜联手的好时机。 他是个老派人,还是觉得漕运更稳当些。 海贸若真的搞成了,货物一多,除了陆路,不还是要走漕运? 既如此,拿下漕运来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革新派听了一个个也是振奋不已。 海上贸易若成,将是中央一条全新的、不受藩镇掣肘的财赋生命线! 王叔文与王伾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与热切。 若真能开辟此财源,无疑是雪中送炭! 而且,这似乎是个逐步收回地方经济权力的新思路! 届时,朝廷财力大增,无论是削藩镇、强军备,亦或是……远恤安西,皆有雄厚根基。 刘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抛出最后,也是最诱人的一点:“其三,以海利补陆损,暗通安西。海贸利润,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一部分充盈国库,支持新政;另一部分,可秘密采购粮食、药材、军械,补充兵员伪装成商队,尝试自南海绕行,或从岭南、安南等地寻觅蹊径,避开吐蕃控制的河西走廊,迂回输送至安西四镇!若陆上十队仅一队成功,海上至少可成功五到六队,此谓‘明修海贸,暗渡陈仓’!” “好!好一个‘明修海贸,暗渡陈仓’!”听到激动处,李诵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竟撑着御案想要站起,被身旁内侍慌忙扶住。 郑珣瑜道:“既如此,从户部挑选善于筹算的能臣良吏前往各处巡查便是,何必另立一个衙门?你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贪权?” 刘绰知道这人对整个革新派都有偏见,她行事非比寻常,头上自然也将革新派的帽子戴牢了。 她直视郑珣瑜的眼睛道:“然,欲行此事,非强力统筹不可。海船建造、港口择选、航线探查、与蕃商交涉、利益分配,千头万绪,需专设一衙署,授予专权,统筹东南海贸事宜,方可奏效。同时,漕运关乎南北命脉,亦需强力整顿以确保海陆并用之策畅通!” 皇帝剧烈咳嗽了几声,眼中却燃烧着火焰,“若能成事,不仅财用足,安西将士亦……亦有盼矣!刘绰!” “臣在。” “朕……朕加封你为……检校海运使,兼领市舶筹备事!赐……赐金牌一面,准你随时入宫奏对!所需人手、银钱,你可与……与杜相、郑相、户部及……及内侍省杨、俱二位将军协同筹措!卢照珩加封为漕运巡察使,漕运稽查的事,朕就交给你了!务必……务必尽快给朕……办出成效来!”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刘绰深深叩首。 卢照珩和郑珣瑜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再多言。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堂内外炸开。 王叔文眉头微蹙,如此一来,刘绰的权力是否太大了? 但想到她出身东宫,又与藩镇毫无瓜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在宦官之中颇有善缘,或许还可利用她来制衡内廷和旧势力。 俱文珍心中冷哼,这小女子好大的胃口! 但海贸之事新鲜,让刘绰先去蹚路,内廷日后或可摘桃。 漕运巡察…… 这个姓卢的是郑珣瑜的人,虽向来与内廷不亲近,却也不是革新派的人。 若能借此机会将手更深地插入漕运,实打实地分李锜之权,倒也并非坏事。 毕竟杜佑如今不过挂了个空职,漕运上还全是李锜的人。 更多的人则是羡慕刘坤养了个好女儿,以至于他们父子都不需要多有本事,就能一路官运亨通。 刘绰如今手握两个炙手可热的衙门,她那明经科出身的兄长还不立时就能入朝堂? 这可比那些苦熬着考进士的学子有前途多了! 消息传到李师处,他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海贸?海运使?内侍省协同?”他脸色煞白,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父亲掌控漕运与榷酒,尚且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如今夺了他的盐铁转运使还不够,又冒出来一个漕运巡察使?浙西港口众多,若海贸真让刘绰搞成了,那些阉奴的胃口可就不止这一点了!父亲如今虽是镇海节度使,可若漕运守不住,哪来的钱养兵?我浙西还有活路吗?刘绰此计,何其毒也!” 一旁的谋士道:“大公子,此事得尽快让节帅知晓才是!” 又一个谋士道:“刘绰收了钱,却处处与主公为难,绝不能留了!” 李师暴怒道:“废话,这种事我能不知道?可如今我们身在长安,不是润州,想杀她谈何容易?” 他发完火后又道:“你,立刻修书一封,命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润州,将此事告知父亲,尤其是内侍省的最新动向。信中要言明,此次漕运巡查,那些阉奴出手怕是要比卢照珩更狠!明日平康坊设宴,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卢照珩!”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实施下一步拉拢朝臣、阻挠此计的行动,杀机已悄然降临。 平康坊,夜色靡丽,丝竹管弦掩盖了暗处的血腥。 李师刚从一处宴饮中出来,带着几分醉意,正要登上马车。 几名黑衣蒙面人如同鬼魅般从暗巷中扑出,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李师身边的护卫虽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很快被斩杀殆尽。 李师惊恐万分,嘶喊道:“我乃镇海节度使之子!尔等是谁?敢在长安行凶?!”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古怪:“要你命的人!” 话音未落,刀锋已精准地刺入李师心口。 李师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是卢照珩的人?” 随即气绝身亡。 为首的黑衣人命令道:“搜走他们身上所有财物,制造出劫财害命的假象!” 一名黑衣人问道:“老大,他不是已经把我们当卢照珩的人了么?何必多此一举?” “蠢货,姓卢的还要去巡查漕运,傻子都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对李锜的儿子动手!杨公麾下可不养蠢人!下次再问这种蠢问题,老子劈了你!” “是是是,我错了!” 而后黑衣人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只有那段刻意留下的对话深深扎入李师一名重伤未死的护卫耳中。 李宅栖云居,刘绰听完暗卫回报后,忍不住夸赞:“十七出手倒是利落!” 李德裕笑着道:“他好歹是狻猊阁主,若想探听杨家那些暗卫的杀人手法并不难。” 刘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也多亏了二郎让人将平康坊那些巡街的武侯全都绊住了!” 李二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娘子,明日休沐,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庆功!” 刘绰嘤咛一声:“夫君,手下留情啊!” 数日后,润州观察使府邸。 “啪!”李锜狠狠将手中的密信拍在案上,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血,“吾儿!吾儿竟惨死于阉奴之手!杨志廉!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本就因朝廷收走了他的盐铁转运权而怒火中烧,如今爱子又在长安被宦官“谋杀”,新仇旧恨瞬间淹没了理智。 “什么镇海节度使?狗屁!跟老子玩明升暗降的把戏!杜佑那老东西也就会写本破书,盐铁转运的事他管得明白么?” 恰在此时,门外亲兵来报:“节帅,长安的杨将军……派了一位义子前来,说是……宣慰,并商讨海贸事宜……” “人在哪里?” “在前厅,二郎君正陪着吃茶呢!” 来的正是杨三郎,他近日越来越不受义父器重,主动请缨接了这苦差。 一来想让李锜未来在漕运和海贸事务上配合,实则也想探探浙西的底。 若能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回去后也能让义父对他另眼相看。 他正态度倨傲地受着李锜次子的奉承呢,哪里料到后堂盛怒之下的李锜直接狞笑道:“好!好得很!杨志廉杀我儿,还敢派人来耀武扬威?真当我李锜是泥捏的不成?来人!把这阉狗给我拖下去,砍了!首级用石灰腌了,直接送去长安杨宅!” 杨三郎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如狼似虎的牙兵拖走。 先前还客套恭敬的李家二公子,瞬间就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呈到了李锜面前。 长乐坊杨宅,杨志廉正在欣赏新得的玉如意。 闻听义子被杀,首级被送回,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锜——!”杨志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褶皱遍布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好你个边镇莽夫!敢杀咱家的人!咱家要不将你碎尸万段,夷灭三族,咱家就不姓杨!” 第400章 权阉垂涎,李师身死! ipaoshuba.net 刘绰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低语。 未等她继续阐述,一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以守成持重着称的郑珣瑜。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不满:“陛下!明慧郡主此言,实乃纸上谈兵,误国之言!” 他先向御座躬身,随即转向刘绰,目光锐利:“海路?说得轻巧!郡主终究太过年轻,茫茫大海,风涛险恶,变幻莫测!自古多少舟船倾覆,葬身鱼腹,血本无归!岂是郡主一句‘浩渺’便能轻描淡写带过的?此非陆路漕运,有驿站可依,有关隘可守!将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利,寄托于虚无缥缈、凶险万分的海路,岂非儿戏?!” 又一位官员出列附和,乃是户部郎中卢照珩,他出身范阳卢氏,是郑珣瑜的得意门生。 他眉头紧锁,算计着其中的风险:“陛下,郑相所言极是。开拓海贸,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建造能远航之巨舰,招募熟悉海路之舵手水手,沿途需设立补给港口,还需强大的水师护航以防海盗劫掠……此间耗费,堪称巨万!如今国库空虚,新政处处需用钱,哪来这许多银钱投入此等未卜之事?若投入巨大却收益寥寥,甚至血本无归,岂非雪上加霜?此策太过草率!”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御史言官也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辞激烈:“陛下!我大唐威仪,在于陆上煌煌武功,在于礼乐文章。如今朝廷正全力应对河朔、淮西等心腹之患,内部新政未稳,岂能再分心于茫茫海外?且与那些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化外蛮夷频繁交易,谁知会引入何等祸患奇疾?若其借商贸之名,行窥探我沿海虚实之实,又当如何?郡主年轻,富于想象,然军国大事,岂能如坊间奇谈,仅凭一时臆想?” “是啊,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闻言,群臣赞同不已。 “国之财用,在于盐铁,在于粮帛,在于稳定的赋税!” “若想充盈国库,应着眼于整顿现有漕运、盐政,肃清吏治,方是正途。舍近求远,弃稳求险,非谋国之道!” “臣等恳请陛下,慎之再慎!”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核心观点无非是:风险巨大、投入过高、得不偿失、偏离重农抑商、重陆轻海的治国根本。 而刘绰的想法过于理想化,缺乏老成持重的考量,近乎天真冒进。 自然也有人单纯不喜欢革新派,就把对革新派的怒火全部发到了刘绰头上。 反对的声浪在殿中回荡,此时兼任度支盐铁使的杜佑和回京不久的李吉甫站在了刘绰这边。 那封瀚海策在呈递中书门下前,李吉甫就看过。 虽说行文的是李德裕,但他对自己儿媳的见识和能力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陆地水文颇有研究,岭南诸地的海贸也颇有规模,却他从未想过要去征服大海。 当即便道:“诸位说得都有理,但怎知刘郎中就没想到这些?何不听完瀚海策全文再来说话?” 杜佑也笑着道:“陛下,郑相这几日生病,尚未看过刘郎中的瀚海策,不如让她详细说来,也好让诸位同僚听个分明!” 御座上的皇帝抬了抬手。 “陛下,”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清晰坚定,“开拓海贸,非一时兴起。臣有三策,或可试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听了小内官的实时汇报,内殿职所几个原本有些萎靡的大宦官也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眼中透出些许光亮。 如今神策军中山头林立。 先帝和新帝的人表面看着团结,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想脱颖而出成为新帝最倚重之人。 “其一,户部筹建市舶司,于沿海各港设‘市舶使’,专司海贸。管理海船,征收舶税。此乃长久之利,不亚于漕运、盐铁!然此职权重,若交由地方藩镇,恐又成割据之资。臣斗胆建言,此职当选派精明强干之臣,最好……由陛下信重之内侍省与户部、工部能吏协同共管,直接对陛下负责。海船出入、货物查验、关税征收,皆需制定严明章程,账目清晰,直报内帑与户部。” 刘绰缓缓道来,特意在“内侍省”与“直报内帑”上稍作强调。 屏风后,一直静立如同阴影的杨志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皮。 内侍省参与?直报内帑? 这意味着巨大的财权可能绕过外朝,直接落入皇帝……以及皇帝身边人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 若有了这笔钱,谁还在乎宫市采办那三瓜俩枣? 刘绰继续道:“其二,官督商办,以利驱之。初期船队可由朝廷与民间巨贾共组,认股参与,按其出资与贡献分配红利。岭南本地巨贾早已探明航路与诸国喜好。如今南方沿海各道并无战事,朝廷可直接从现有兵俑中招募善泅敢死之士改为水师,随船护航。以‘水晶琉璃’、瓷窑精品、顶级茶叶丝绸为货殖先锋,扬我国威。如此,可借助商贾之力,迅速扩大船队规模。待航路稳定,再将官船和私船分开。朝廷可自行贸易,也可坐收关税及官股之利。” “认股?红利?”群臣喃喃重复。 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从不屑于了解商贾之道。 这些词对他们而言有些新鲜。 “正是,”刘绰解释,“譬如组建一支十船舰队,需银十万贯。朝廷出五万贯,占五成股,其余五万贯份额,可由各地富商认购。出海贸易获利后,按股分红。如此,朝廷不必倾尽国库,便可调动民间海量资金,共谋海利。而市舶使及所属官吏,负责监督、管理、抽税,确保朝廷利益。” 这番话,不仅皇帝听懂了,殿内许多官员,尤其是屏风后的几个大宦官! 俱文珍和第五守亮耷拉的眼皮也微微抬起。 海利?这可是块从未被藩镇彻底掌控的大肥肉! 若由内廷主导或插手…… 有熟于海贸的巨贾开道,自可保证安全。 商人地位低下,朝廷随便给点恩赏,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 不仅能抽取关税,还能通过官股分红,出货进货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金山银海! 杨志廉却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心下暗想,此时或许正是跟李锜联手的好时机。 他是个老派人,还是觉得漕运更稳当些。 海贸若真的搞成了,货物一多,除了陆路,不还是要走漕运? 既如此,拿下漕运来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革新派听了一个个也是振奋不已。 海上贸易若成,将是中央一条全新的、不受藩镇掣肘的财赋生命线! 王叔文与王伾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与热切。 若真能开辟此财源,无疑是雪中送炭! 而且,这似乎是个逐步收回地方经济权力的新思路! 届时,朝廷财力大增,无论是削藩镇、强军备,亦或是……远恤安西,皆有雄厚根基。 刘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抛出最后,也是最诱人的一点:“其三,以海利补陆损,暗通安西。海贸利润,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一部分充盈国库,支持新政;另一部分,可秘密采购粮食、药材、军械,补充兵员伪装成商队,尝试自南海绕行,或从岭南、安南等地寻觅蹊径,避开吐蕃控制的河西走廊,迂回输送至安西四镇!若陆上十队仅一队成功,海上至少可成功五到六队,此谓‘明修海贸,暗渡陈仓’!” “好!好一个‘明修海贸,暗渡陈仓’!”听到激动处,李诵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竟撑着御案想要站起,被身旁内侍慌忙扶住。 郑珣瑜道:“既如此,从户部挑选善于筹算的能臣良吏前往各处巡查便是,何必另立一个衙门?你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贪权?” 刘绰知道这人对整个革新派都有偏见,她行事非比寻常,头上自然也将革新派的帽子戴牢了。 她直视郑珣瑜的眼睛道:“然,欲行此事,非强力统筹不可。海船建造、港口择选、航线探查、与蕃商交涉、利益分配,千头万绪,需专设一衙署,授予专权,统筹东南海贸事宜,方可奏效。同时,漕运关乎南北命脉,亦需强力整顿以确保海陆并用之策畅通!” 皇帝剧烈咳嗽了几声,眼中却燃烧着火焰,“若能成事,不仅财用足,安西将士亦……亦有盼矣!刘绰!” “臣在。” “朕……朕加封你为……检校海运使,兼领市舶筹备事!赐……赐金牌一面,准你随时入宫奏对!所需人手、银钱,你可与……与杜相、郑相、户部及……及内侍省杨、俱二位将军协同筹措!卢照珩加封为漕运巡察使,漕运稽查的事,朕就交给你了!务必……务必尽快给朕……办出成效来!”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刘绰深深叩首。 卢照珩和郑珣瑜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再多言。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堂内外炸开。 王叔文眉头微蹙,如此一来,刘绰的权力是否太大了? 但想到她出身东宫,又与藩镇毫无瓜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在宦官之中颇有善缘,或许还可利用她来制衡内廷和旧势力。 俱文珍心中冷哼,这小女子好大的胃口! 但海贸之事新鲜,让刘绰先去蹚路,内廷日后或可摘桃。 漕运巡察…… 这个姓卢的是郑珣瑜的人,虽向来与内廷不亲近,却也不是革新派的人。 若能借此机会将手更深地插入漕运,实打实地分李锜之权,倒也并非坏事。 毕竟杜佑如今不过挂了个空职,漕运上还全是李锜的人。 更多的人则是羡慕刘坤养了个好女儿,以至于他们父子都不需要多有本事,就能一路官运亨通。 刘绰如今手握两个炙手可热的衙门,她那明经科出身的兄长还不立时就能入朝堂? 这可比那些苦熬着考进士的学子有前途多了! 消息传到李师处,他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海贸?海运使?内侍省协同?”他脸色煞白,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父亲掌控漕运与榷酒,尚且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如今夺了他的盐铁转运使还不够,又冒出来一个漕运巡察使?浙西港口众多,若海贸真让刘绰搞成了,那些阉奴的胃口可就不止这一点了!父亲如今虽是镇海节度使,可若漕运守不住,哪来的钱养兵?我浙西还有活路吗?刘绰此计,何其毒也!” 一旁的谋士道:“大公子,此事得尽快让节帅知晓才是!” 又一个谋士道:“刘绰收了钱,却处处与主公为难,绝不能留了!” 李师暴怒道:“废话,这种事我能不知道?可如今我们身在长安,不是润州,想杀她谈何容易?” 他发完火后又道:“你,立刻修书一封,命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润州,将此事告知父亲,尤其是内侍省的最新动向。信中要言明,此次漕运巡查,那些阉奴出手怕是要比卢照珩更狠!明日平康坊设宴,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卢照珩!”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实施下一步拉拢朝臣、阻挠此计的行动,杀机已悄然降临。 平康坊,夜色靡丽,丝竹管弦掩盖了暗处的血腥。 李师刚从一处宴饮中出来,带着几分醉意,正要登上马车。 几名黑衣蒙面人如同鬼魅般从暗巷中扑出,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李师身边的护卫虽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很快被斩杀殆尽。 李师惊恐万分,嘶喊道:“我乃镇海节度使之子!尔等是谁?敢在长安行凶?!”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古怪:“要你命的人!” 话音未落,刀锋已精准地刺入李师心口。 李师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是卢照珩的人?” 随即气绝身亡。 为首的黑衣人命令道:“搜走他们身上所有财物,制造出劫财害命的假象!” 一名黑衣人问道:“老大,他不是已经把我们当卢照珩的人了么?何必多此一举?” “蠢货,姓卢的还要去巡查漕运,傻子都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对李锜的儿子动手!杨公麾下可不养蠢人!下次再问这种蠢问题,老子劈了你!” “是是是,我错了!” 而后黑衣人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只有那段刻意留下的对话深深扎入李师一名重伤未死的护卫耳中。 李宅栖云居,刘绰听完暗卫回报后,忍不住夸赞:“十七出手倒是利落!” 李德裕笑着道:“他好歹是狻猊阁主,若想探听杨家那些暗卫的杀人手法并不难。” 刘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也多亏了二郎让人将平康坊那些巡街的武侯全都绊住了!” 李二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娘子,明日休沐,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庆功!” 刘绰嘤咛一声:“夫君,手下留情啊!” 数日后,润州观察使府邸。 “啪!”李锜狠狠将手中的密信拍在案上,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血,“吾儿!吾儿竟惨死于阉奴之手!杨志廉!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本就因朝廷收走了他的盐铁转运权而怒火中烧,如今爱子又在长安被宦官“谋杀”,新仇旧恨瞬间淹没了理智。 “什么镇海节度使?狗屁!跟老子玩明升暗降的把戏!杜佑那老东西也就会写本破书,盐铁转运的事他管得明白么?” 恰在此时,门外亲兵来报:“节帅,长安的杨将军……派了一位义子前来,说是……宣慰,并商讨海贸事宜……” “人在哪里?” “在前厅,二郎君正陪着吃茶呢!” 来的正是杨三郎,他近日越来越不受义父器重,主动请缨接了这苦差。 一来想让李锜未来在漕运和海贸事务上配合,实则也想探探浙西的底。 若能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回去后也能让义父对他另眼相看。 他正态度倨傲地受着李锜次子的奉承呢,哪里料到后堂盛怒之下的李锜直接狞笑道:“好!好得很!杨志廉杀我儿,还敢派人来耀武扬威?真当我李锜是泥捏的不成?来人!把这阉狗给我拖下去,砍了!首级用石灰腌了,直接送去长安杨宅!” 杨三郎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如狼似虎的牙兵拖走。 先前还客套恭敬的李家二公子,瞬间就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呈到了李锜面前。 长乐坊杨宅,杨志廉正在欣赏新得的玉如意。 闻听义子被杀,首级被送回,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锜——!”杨志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褶皱遍布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好你个边镇莽夫!敢杀咱家的人!咱家要不将你碎尸万段,夷灭三族,咱家就不姓杨!” 第401章 干脆全都得罪了! 刘绰兼任检校海运使、主持市舶司筹备的消息,在长安官场炸开了锅。 一时间,安邑坊李宅和刘宅门庭若市,各路神仙各显神通,都想往市舶司里塞进自己人。 今日是某位公侯府上的管事送来“荐书”,明日是某位宗室亲王“无意间”提及家中颇有经商天赋的庶子,后日又是宫内某位得脸大珰的“干亲”前来拜会…… 甚至连病中的郑珣瑜,都难得地派人送来手札,委婉提及一两位“精通算学、堪当任用”的远房子弟。 不止如此,从前东宫的几位娘娘、婆母薛氏和大嫂韦氏也都提了几个自己娘家很不错的郎君,就连刘绰几位叔叔家也险些被踏破门槛。 刘绰坐在书案后,看着堆叠如山的请托信函和名帖,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这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远比阴谋和刀剑更令人窒息。 李德裕下值归来,见她对着名帖发愁,便知缘由。 他走上前,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温声道:“可是为市舶司用人烦心?” “岂止是烦心,”刘绰苦笑,“简直是想杀人。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不安排他的人,这市舶司明日就得关门大吉。可若真依了他们,这衙门还没开张,怕是就先成了养老院和关系户收容所,再加上各方安插的细作,还谈什么开拓海贸,暗通安西?” “养老院和收容所?这词听着倒是新鲜!”李德裕沉吟片刻,道:“堵不如疏。全拒了定然不行,得罪人太甚,于你日后行事不利。但若全盘接收,又违背你设立此衙的初衷。长安这边,我和父亲或许……可以帮忙物色人选。但沿海各处的衙署用人可就麻烦了!全用家奴和门生定会遭人诟病,用外头的人又怕不够忠心!” 说着说着,他看到书案上的东西,眼睛一亮,“在写什么?” 刘绰将自己写的方案推给他看,“我打算效仿科举,公平公正地选拔人才。一力降十会,一巧破百拙。你觉得如何?” 李德裕认真阅读内容的同时,刘绰接着道:“与其在平衡各方关系上焦头烂额,倒不如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或许,全都得罪反倒不算得罪了。不管是谁的人,都得有真才实学,我这衙门里可不养草包。如今科考高中后却因家世不显无法出头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我想把真正有才华的人都用起来,不管他们有没有靠山!” “所有入职市舶司衙门的人都要考?申论我看得懂,这个行测又是什么?”李德裕边读边凝眉思索,时不时就会问出一个问题,“题目谁来出?一旦公开招考,就要严防舞弊!外地的考试又要如何组织?” “考试组织自然是由礼部来,只是题目类型、流程和方法,我要做些调整。长安城是天下人才汇聚之地。笔试结束后,我会亲自面试其中的佼佼者。到时候,还要麻烦阿翁和二郎,帮我对他们进行背景调查。确有其才又背景干净的人,再派去各地组织人才招募。我怕的是” “怕什么?” “我怕有心之人做局,让来应考的都是白丁和庸才,平白浪费了人力物力和时间!” 李德裕笑道:“这些娘子倒是多虑了!” “怎么讲?” “朝廷举办的考试没人敢如此胡闹,是要坐罪的。若不是真有本事,想要拼个前程,寻常百姓恨不得一辈子不跟衙门打交道!” “那就好!接下来我要闭关出题。到时候打乱题目顺序,行测组四套卷子。应考的人,在进入考场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考的是哪份卷子。客观题涂卡,以如今的制纸技术,阅卷时根据标准答案,拿针扎就行,这样可以加快阅卷速度” 笑话,上辈子她可是从高考大省卷出来的高材生,身经百战。 对考试组织和流程以及防作弊的小妙招熟得不能更熟了。 刘绰说得兴奋,李德裕却有些担忧道:“圣人虽赐了你便宜行事的金牌,但你这选人标准非比寻常,怕是会遭受不小的非议!别说颁布实施,我想不消一日,参你的奏本就能把你淹没。” “你是说,不限男女皆可应试的新规则?” 李德裕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虽不忍心打击她的信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刘绰伸手将他蹙起的眉头抚平,自信道:“放心,类似的攻讦我都遭受多少回了?朝中女官又不是只有我,还有宋学士她们啊?世人既然容得下我们,为何容不下旁的女子为官?” “这次不一样!绰绰,你和宋学士是圣人钦命提拔的人!许多人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宣之于口!可这次你” “这次我想将入职的机会平等地向女子开放?你怕我引起众怒,对么?” 李德裕再次担忧点头。 “二郎,如果是你,你会怕有女子与你一起应试么?” “我自然不会。” “为何?” “既有真才实学,又何必担忧同场应试的对手是女子还是男子?” “是啊,如果有人仅仅因为我给了女子应试入职的机会就跳脚,那只能说明他们自己无能。” “绰绰,若想压住悠悠众口,激将法怕是不够!你这道令,怕是过不了中书门下的复核。若走漏了风声,天下读书人都容不下你!” “是啊,这年头默认只有男人才算读书人!” 这其实也是刘绰一直在苦恼的事。 她要做的事情,如果在大唐都行不通,那怕是换作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行不通了。 “若我明日入宫,这样跟圣人说呢?夫君觉得,胜算几何?圣人可会砍我的头?”刘绰伏在他耳边说了起来。 李德裕听完,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又是激动又是崇拜道:“妙啊娘子!这几句话实在是妙极!你究竟是如何想到的?此言一出,谁还敢说你瞧不起天下读书人?” 刘绰赶忙解释:“这四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个叫张载的老先生说的。我叫它横渠四句。你知道的,关中之行我遇到不少奇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李德裕越听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带着刘绰插上翅膀飞到横渠镇去。 “竟有如此奇人?绰绰,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不行,下次休沐,我定要快马去凤翔,亲自登门拜访!此等大儒该当入国子监为师,怎可埋没在凤翔?” “二郎,二郎!”刘绰拉住他的手,有些底气不足道:“你先别激动!其实,其实这位张先生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那次饥荒里!我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后来再派人去寻,就得知了得知了死讯!” 刘绰心道:不好意思了,张先生。你还没出生,我就把你说死了。得罪得罪,莫怪莫怪!谁让您老人家的横渠四句是所有爽文里主角开挂时都要用到的装逼神器呢? 李德裕就像丢失了人间至宝一般,痛心疾首道:“哎,如此奇人此生竟无缘得见,实在是憾事!” “你只说我这道令能不能颁布实施!”刘绰追问。 “能!一定能!只是在横渠四句传遍长安之前,你这道政令必定还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就是要如此!”刘绰狡黠一笑,“李师暴死长安街头,京兆府的结案文书定性为“流匪劫财害命”。那位少尹给了杨志廉这样大一个人情,不可能不去表功。虽说跟俱文珍斗法已经占去了杨志廉大半精力,可不用这场考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我总怕他会深查。” “怕什么?这件事真相如何,旁人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只要李锜信了是杨志廉动的手就行了。他刚愎自用,狂妄大胆,认定了的事从不听人解释。否则,这些年怎会杀掉那么多浙西官员?” 李德裕将她抱在怀里,吹着她敏感的耳垂,半是哄人半是撩拨道:“何况,李锜杀了杨三郎是不争的事实。润州距长安数千里之遥,杨志廉如今自顾不暇,是不可能跟李锜当面对质的。他是先帝的人,就算手握半个从龙之功,也没俱文珍他们得圣人信任。朝臣们惯会拜高踩低。他这阵子正忌讳旁人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他。李锜这泄愤之举正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刘绰被他撩拨得浑身发热,嗔道:“这两个人都惧怕失去权势,夫君可有什么惧怕的东西?” “我只怕娘子”他故意顿了顿,“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今夜又不让我进房!” “促狭鬼!” 第401章 干脆全都得罪了! 刘绰兼任检校海运使、主持市舶司筹备的消息,在长安官场炸开了锅。 一时间,安邑坊李宅和刘宅门庭若市,各路神仙各显神通,都想往市舶司里塞进自己人。 今日是某位公侯府上的管事送来“荐书”,明日是某位宗室亲王“无意间”提及家中颇有经商天赋的庶子,后日又是宫内某位得脸大珰的“干亲”前来拜会…… 甚至连病中的郑珣瑜,都难得地派人送来手札,委婉提及一两位“精通算学、堪当任用”的远房子弟。 不止如此,从前东宫的几位娘娘、婆母薛氏和大嫂韦氏也都提了几个自己娘家很不错的郎君,就连刘绰几位叔叔家也险些被踏破门槛。 刘绰坐在书案后,看着堆叠如山的请托信函和名帖,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这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远比阴谋和刀剑更令人窒息。 李德裕下值归来,见她对着名帖发愁,便知缘由。 他走上前,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温声道:“可是为市舶司用人烦心?” “岂止是烦心,”刘绰苦笑,“简直是想杀人。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不安排他的人,这市舶司明日就得关门大吉。可若真依了他们,这衙门还没开张,怕是就先成了养老院和关系户收容所,再加上各方安插的细作,还谈什么开拓海贸,暗通安西?” “养老院和收容所?这词听着倒是新鲜!”李德裕沉吟片刻,道:“堵不如疏。全拒了定然不行,得罪人太甚,于你日后行事不利。但若全盘接收,又违背你设立此衙的初衷。长安这边,我和父亲或许……可以帮忙物色人选。但沿海各处的衙署用人可就麻烦了!全用家奴和门生定会遭人诟病,用外头的人又怕不够忠心!” 说着说着,他看到书案上的东西,眼睛一亮,“在写什么?” 刘绰将自己写的方案推给他看,“我打算效仿科举,公平公正地选拔人才。一力降十会,一巧破百拙。你觉得如何?” 李德裕认真阅读内容的同时,刘绰接着道:“与其在平衡各方关系上焦头烂额,倒不如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或许,全都得罪反倒不算得罪了。不管是谁的人,都得有真才实学,我这衙门里可不养草包。如今科考高中后却因家世不显无法出头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我想把真正有才华的人都用起来,不管他们有没有靠山!” “所有入职市舶司衙门的人都要考?申论我看得懂,这个行测又是什么?”李德裕边读边凝眉思索,时不时就会问出一个问题,“题目谁来出?一旦公开招考,就要严防舞弊!外地的考试又要如何组织?” “考试组织自然是由礼部来,只是题目类型、流程和方法,我要做些调整。长安城是天下人才汇聚之地。笔试结束后,我会亲自面试其中的佼佼者。到时候,还要麻烦阿翁和二郎,帮我对他们进行背景调查。确有其才又背景干净的人,再派去各地组织人才招募。我怕的是” “怕什么?” “我怕有心之人做局,让来应考的都是白丁和庸才,平白浪费了人力物力和时间!” 李德裕笑道:“这些娘子倒是多虑了!” “怎么讲?” “朝廷举办的考试没人敢如此胡闹,是要坐罪的。若不是真有本事,想要拼个前程,寻常百姓恨不得一辈子不跟衙门打交道!” “那就好!接下来我要闭关出题。到时候打乱题目顺序,行测组四套卷子。应考的人,在进入考场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考的是哪份卷子。客观题涂卡,以如今的制纸技术,阅卷时根据标准答案,拿针扎就行,这样可以加快阅卷速度” 笑话,上辈子她可是从高考大省卷出来的高材生,身经百战。 对考试组织和流程以及防作弊的小妙招熟得不能更熟了。 刘绰说得兴奋,李德裕却有些担忧道:“圣人虽赐了你便宜行事的金牌,但你这选人标准非比寻常,怕是会遭受不小的非议!别说颁布实施,我想不消一日,参你的奏本就能把你淹没。” “你是说,不限男女皆可应试的新规则?” 李德裕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虽不忍心打击她的信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刘绰伸手将他蹙起的眉头抚平,自信道:“放心,类似的攻讦我都遭受多少回了?朝中女官又不是只有我,还有宋学士她们啊?世人既然容得下我们,为何容不下旁的女子为官?” “这次不一样!绰绰,你和宋学士是圣人钦命提拔的人!许多人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宣之于口!可这次你” “这次我想将入职的机会平等地向女子开放?你怕我引起众怒,对么?” 李德裕再次担忧点头。 “二郎,如果是你,你会怕有女子与你一起应试么?” “我自然不会。” “为何?” “既有真才实学,又何必担忧同场应试的对手是女子还是男子?” “是啊,如果有人仅仅因为我给了女子应试入职的机会就跳脚,那只能说明他们自己无能。” “绰绰,若想压住悠悠众口,激将法怕是不够!你这道令,怕是过不了中书门下的复核。若走漏了风声,天下读书人都容不下你!” “是啊,这年头默认只有男人才算读书人!” 这其实也是刘绰一直在苦恼的事。 她要做的事情,如果在大唐都行不通,那怕是换作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行不通了。 “若我明日入宫,这样跟圣人说呢?夫君觉得,胜算几何?圣人可会砍我的头?”刘绰伏在他耳边说了起来。 李德裕听完,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又是激动又是崇拜道:“妙啊娘子!这几句话实在是妙极!你究竟是如何想到的?此言一出,谁还敢说你瞧不起天下读书人?” 刘绰赶忙解释:“这四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个叫张载的老先生说的。我叫它横渠四句。你知道的,关中之行我遇到不少奇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李德裕越听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带着刘绰插上翅膀飞到横渠镇去。 “竟有如此奇人?绰绰,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不行,下次休沐,我定要快马去凤翔,亲自登门拜访!此等大儒该当入国子监为师,怎可埋没在凤翔?” “二郎,二郎!”刘绰拉住他的手,有些底气不足道:“你先别激动!其实,其实这位张先生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那次饥荒里!我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后来再派人去寻,就得知了得知了死讯!” 刘绰心道:不好意思了,张先生。你还没出生,我就把你说死了。得罪得罪,莫怪莫怪!谁让您老人家的横渠四句是所有爽文里主角开挂时都要用到的装逼神器呢? 李德裕就像丢失了人间至宝一般,痛心疾首道:“哎,如此奇人此生竟无缘得见,实在是憾事!” “你只说我这道令能不能颁布实施!”刘绰追问。 “能!一定能!只是在横渠四句传遍长安之前,你这道政令必定还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就是要如此!”刘绰狡黠一笑,“李师暴死长安街头,京兆府的结案文书定性为“流匪劫财害命”。那位少尹给了杨志廉这样大一个人情,不可能不去表功。虽说跟俱文珍斗法已经占去了杨志廉大半精力,可不用这场考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我总怕他会深查。” “怕什么?这件事真相如何,旁人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只要李锜信了是杨志廉动的手就行了。他刚愎自用,狂妄大胆,认定了的事从不听人解释。否则,这些年怎会杀掉那么多浙西官员?” 李德裕将她抱在怀里,吹着她敏感的耳垂,半是哄人半是撩拨道:“何况,李锜杀了杨三郎是不争的事实。润州距长安数千里之遥,杨志廉如今自顾不暇,是不可能跟李锜当面对质的。他是先帝的人,就算手握半个从龙之功,也没俱文珍他们得圣人信任。朝臣们惯会拜高踩低。他这阵子正忌讳旁人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他。李锜这泄愤之举正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刘绰被他撩拨得浑身发热,嗔道:“这两个人都惧怕失去权势,夫君可有什么惧怕的东西?” “我只怕娘子”他故意顿了顿,“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今夜又不让我进房!” “促狭鬼!” 第402章 横渠四句,爽文必备! 几日后,一份由新任检校海运使明慧郡主刘绰拟定、经中书门下附署用印的《市舶司遴选吏员令》正式颁布,张贴于长安各城门及衙署外。 政令核心只有一条:唯才是举,公开考核。 无论出身、无论性别(此条尤为醒目)、无论原有职衔,皆可报名参加市舶司吏员遴选。 考核分三部分:一曰“行测”,考校算术、逻辑、律法基础;二曰“申论”,依据给定海事商贸案例撰写策论;三曰“专试”,依据所报职位(如船舶调度、关税核算、蕃语翻译、货物鉴定等)考核专业知识。 现有官吏若想转入,需提供过往履历考评,但仍需通过简易版的“行测”与“专试”,以确保其能力匹配新职。 此令一出,全城哗然! “不论男女?这……成何体统!” “看清楚点,内官们也能考试!不男不女的都行,女子为何不能应试?” “女子除了会绣花做饭生娃,还能干啥?内官好歹还有把子力气!” “明慧郡主不也是女子?你如此瞧不起女子,有本事别来报名啊!要不进了市舶司,还要让女人管呢!” “公开考试?那寒门庶子,甚至商贾之徒,岂非也能与我等同堂为吏?” “行测?申论?这是何等古怪名目?考的是圣贤书还是杂学?” “刘郡主此举,真是……石破天惊!” “这衙门里要真有一帮娘们在,还怎么做事啊?我看这衙门不考也罢!”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衙门?又不是尚宫局!” “明慧郡主做的新奇事还少?哪件没办成?不考你来干什么?” “郡主是仙子下凡,天上的神仙有男有女,那这地上为官作宰的凭啥不能有男有女?凡夫俗子没见识!” 赞誉者有之,认为这是打破门阀、选拔真才的良法;质疑抨击者更多,视其为破坏官场规矩的异端。 但无论如何,这新鲜又严厉的规则,确实让许多只想靠关系塞人的人暂时傻了眼,掂量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子侄亲故是否真能通过那闻所未闻的考试。 然而,总有自恃身份或觉关系足够硬朗的人,依旧试图绕过规则。 比如,俱文珍就差人直接送来一份名单,上面列了五六个人名,只附一句话:“此数人颇伶俐,望郡主妥善安置。”语气不容置疑。 又比如,韦贤太妃也派人来递话,言及娘家有一侄孙,“读书或许不成,但于数字极为敏感,管个仓库账目应是绰绰有余”。 刘绰知道自己的头没那么铁,在与李德裕商议后,只得采取折中之策。 她亲自回复俱文珍和韦太妃,表示相信他们看人的眼光,但遴选令即已公布,若有人不参加考试就入职,怕是难挡悠悠众口。 但真要安排入职,也不是不行。 就是只能去市舶司下设的“仓廪署”做文书核对、或是“驿传所”负责与管理船只补给的后勤部门,也有负责登记造册、管理文具纸张等物料的闲差。 面子上很风光,缺点是:职位不高,权力有限。 杨志廉要的是实权位置,手下人才不少,自然选择参加考试,公平竞争。 而韦太妃则高高兴兴让侄孙去做了闲职。 如此一来,既全了对方的面子,未彻底得罪人,又保证了关税征收、船舶调度、对外交涉、航线规划等核心业务岗位的相对纯净,由真正通过考核选拔上来的人才担任。 栖云居内,李德裕正给妻子揉着额角。 刘绰闭目躺在他怀里,叹道:“这大概就是为官之道?想做的事,十成里能做成七八成,已属万幸。剩下的二三成,不得不向这人情世故妥协。” 李德裕揽住她,宽慰道:“娘子已做得极好。至少核心未失,大方向仍在掌控。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泥沙,只要不堵塞主干,便由它去罢。明日才是关键一战,只可惜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能亲眼目睹娘子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刘绰扶住书案,利落转身,跨坐在男人腿上,手指撩拨着他的喉结和下巴,红唇轻轻擦过他的双唇,嗓音魅惑道:“那夫君今晚可要好好给我充电!” 李二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拉,吻了上去,边亲边含糊道:“娘子今晚想怎么充电都行!” 刘绰的手不老实地探入男人的衣衫,自己的衣服也同时自肩头滑落,“在这里,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言毕,男人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翌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皇帝李诵强撑病体端坐御榻,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躁。 殿下,黑压压的臣工队列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礼部的几个老学究们痛心疾首,大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御史台的言官们引经据典,怒斥此举“违背纲常,淆乱阴阳”。 他们不仅要参刘绰祸乱朝纲,还要参刘坤教女无方,参李德裕夫纲不振,参李吉甫治家不严,还要参中书门下不作为,让这么离谱的政令通过复核。 就连国子监和弘文馆的学子们,也被鼓动起来,以“维护圣人之道”为名,集体罢课,聚集在皇城门前请愿,要求朝廷收回成命,罢免刘绰的官职,废掉她的郡主爵位,恨不得把刘绰生吞活剥。 压力如山,尽数压向刚刚走马上任的检校海运使刘绰。 就连李吉甫都不知道自己儿媳是要搞哪出。 最可恨的是自己生的那个逆子,为什么这样大的事,竟丝毫没透给他半点消息。 可他更奇怪的还是,儿媳妇是如何说动中书门下这些老成谋国的宰辅,通过那样一条注定会引发众怒的政令。 刘坤更是着急,毕竟如今闺女住在李家,他以为亲家总该知道一点消息。 可眼睛都快眨到抽筋了,站在前列的亲家也没给他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信号。 他已经做好了拼死护住女儿性命的准备。 在禁军的护卫下,刘绰顶着一路的口水和谩骂声进入宫城。 昨晚折腾得有些狠,她起晚了,这才没跟翁爹一起上朝。 正着急赶路呢,斜刺里却突然被郯王李经拦住了去路。 他一直对自己当年调戏刘绰不成反挨了她的打耿耿于怀。 自国子监讲学后,长安学子一直将刘绰那句“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奉为金科玉律,如今竟也容不下她了。 真是好极了! 这个刘绰目中无人久了,居然狂妄到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他倒要看看这回还有谁能护住她。 “刘绰,你还敢来上朝?” “郯王殿下?失敬失敬,我为何不敢来上朝?”刘绰嘴上说着失敬,语气里却丝毫敬意也没有。 “还嘴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就敢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中!”李经凑近刘绰,故意高声嘲讽,“果然啊,女人就是女人!愚蠢,没用,自以为是,还喜欢瞎折腾。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生孩子!以后,母凭子贵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以为赵郡李氏会要一个臭名昭着的儿媳?” 刘绰轻蔑一笑,“郯王殿下是在说自己么?我记得,你重获圣心靠的就是一对双胞胎。父-凭-子-贵!看来,他们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喽?哦不,你哪有这个本事?你靠着女人才生在皇家,有了高贵的出身。又靠着女人生下双胞胎,才保住了自己因品行低劣差点弄丢的荣华富贵。你这种一辈子都靠着女人过活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嘲讽女人?” 言毕,她潇洒离去。 李经高高扬起了巴掌,却因惧怕刘绰的气势,迟迟没敢落下。 直到刘绰走远,才冲着她的背影骂道:“疯女人,不知好歹!本王今日就要亲眼看看,你怎么死!” 果然,议事不久,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礼部尚书辜玑,便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声若洪钟,直指核心: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明慧郡主所颁市舶司遴选令,竟允女子参考为吏,此乃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举!《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治内,方是正理。如今竟令其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堂考校,甚至同衙为官,成何体统?此举败坏风俗,混淆视听,长此以往,必使阴阳失序,乾坤颠倒!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止此荒谬条款,以正视听,安天下士人之心!” 辜玑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市舶司虽新设,亦是国家衙署,岂容妇人亵渎?”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陛下明鉴!” 甚至有激进的御史直接攻击刘绰:“明慧郡主虽屡有奇功,然终究是妇人!妇人执政,已属权宜,如今更变本加厉,欲引天下妇人效仿,其心……可诛!” 殿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绰身上,或鄙夷,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皇帝李诵咳嗽了几声,看向刘绰,声音虚弱却带着询问:“刘卿,众卿所言,你……有何话说?” 他虽信任刘绰,但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浪,也让他倍感压力。 刘绰面沉如水,在一片质疑与攻讦声中,缓缓步出班列。 她身姿挺拔,在一片朱紫蟒袍的男性朝臣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先向御座行了礼,随后转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全场,那些喧嚣的指责声竟在她的目光下不自觉低了几分。 她没有立即反驳辜玑的经义,反而声音清越,抛出一个问题: “辜尚书,诸位同僚,刘某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辜玑冷哼道:“郡主有何疑问?莫非还想诡辩不成?我告诉你,就算老夫再也买不到你的药,立时便死在这朝堂上,也不会助你组织如此荒唐的考试!” 刘绰不疾不徐,朗声道:“刘某想问,我等在此朝堂,身着官袍,手持笏板,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有人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 更多人附和。 “好!” 刘绰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好一个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那么,再请问诸位,这江山社稷,是只有男子之江山,还是天下人之江山?这黎民百姓,是只有男子之百姓,还是包括万千女子在内之百姓?!” 一连两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让许多准备继续攻讦的人一时语塞。 刘绰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凝有力: “诸位口口声声圣人之道,纲常伦理。刘某不才,亦读过几本圣贤书。敢问辜尚书,圣人之道,核心可是‘仁’?可是‘天下为公’?可是‘选贤与能’?” 辜玑想不到刘绰竟也给他来了段经义,脸色微变,勉强道:“自然如此!” “那好!” 刘绰步步紧逼,“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将这天下之才,生生摒除一半?既然选贤与能,为何只因性别,便对万千可能之‘贤能’视而不见?这究竟是遵循圣人之道,还是曲解圣人之意,固守门户私见?!” “你……强词夺理!” 辜玑气得胡子发抖,“男女有别,自古皆然!此乃天理!” “天理?” 刘绰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何为天理?让有才者报效无门是天理?还是让有志者空耗闺阁是天理?您所维护的,究竟是圣人之道,还是您不愿改变、懒于改变的……迂腐之道?!” “噗——” 辜玑年事已高,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怼得气血上涌,竟当场喷出一口老血,踉跄着被旁人所扶住。 殿中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辜玑指着刘绰的鼻子尖,“诡辩,你这是诡辩!你如此行径,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放在何处?” 刘绰却看也不看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黄钟大吕,震撼人心: “读书之人,无论男女,所求为何?” “不过四句——!” “为天地立心!” 殿内骤然一静 “为生民立命!” 有人开始抬头,目光震动 “为往圣继绝学!” 辜玑的身体微微一颤 “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李诵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异彩! 这四句话,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力量,让紫宸殿中的男人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刘绰环视全场,目光灼灼:“这四句,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宏愿!圣人何时说过,只有男人才可以读书?男女皆可读书明理,难道只准男子有此抱负,女子便不配拥有?女子若有此心此志,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也能为这天地、生民、往圣、万世,尽一份心力?!” “市舶司公开遴选,考的乃是实学,是能为国所用的真才实干!女子若能通过,证明其才不逊于男,为何不能用?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便连报效国家的资格都要被剥夺?这难道就是圣人心中的‘仁’与‘公’吗?!” “既如此瞧不上女子,为何又要怕?今日阻挠女子参考者,扪心自问,你们所维护的,究竟是江山社稷,还是你们不容动摇的……男子权威?!” 最后一句,如同利剑,直指本质,撕开了许多道貌岸然言辞下的私心。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激烈反对的官员,此刻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绰没有在经义细节上与他们纠缠,而是直接拔高到了理想、责任、国家利益的层面,彻底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宫城外,原本喧闹的国子监和弘文馆学子们,也通过杜佑早已安排好的书吏和迅速出来的内侍传递,得知了紫宸殿内发生的一切和那震耳发聩的“横渠四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罢课请愿,自以为扞卫的是圣人之道。 可刘绰却说,圣人之道的核心是“仁”与“公”,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狭隘地排斥一半的人口。 他们追求的终极理想,被一位他们试图反对的女子,诠释得如此光辉璀璨,如此胸怀天下。 相比之下,他们的行为,显得何等狭隘和可笑?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头,紧接着,如同潮水般,学子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愧和深思的神情。 然而,聚集的人群,却并没有散去。 皇帝李诵看着殿下那个独自站立、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气势的女子,眼中满是激赏与震撼。 他强撑着病体,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刘卿……所言,振聋发聩!为天地立心……岂分男女?为国取材,自当唯才是举!市舶司遴选令,依议而行,不得再阻!” “陛下圣明!” 刘绰深深一揖。 这一次,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李吉甫看着自己的儿媳,眼中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此刻,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家的逆子高攀了。 刘坤全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俱文珍眯起眼,心下亦是惊骇不已:此女所谋者大,所能者,更是远超众人想象。 第402章 横渠四句,爽文必备! 几日后,一份由新任检校海运使明慧郡主刘绰拟定、经中书门下附署用印的《市舶司遴选吏员令》正式颁布,张贴于长安各城门及衙署外。 政令核心只有一条:唯才是举,公开考核。 无论出身、无论性别(此条尤为醒目)、无论原有职衔,皆可报名参加市舶司吏员遴选。 考核分三部分:一曰“行测”,考校算术、逻辑、律法基础;二曰“申论”,依据给定海事商贸案例撰写策论;三曰“专试”,依据所报职位(如船舶调度、关税核算、蕃语翻译、货物鉴定等)考核专业知识。 现有官吏若想转入,需提供过往履历考评,但仍需通过简易版的“行测”与“专试”,以确保其能力匹配新职。 此令一出,全城哗然! “不论男女?这……成何体统!” “看清楚点,内官们也能考试!不男不女的都行,女子为何不能应试?” “女子除了会绣花做饭生娃,还能干啥?内官好歹还有把子力气!” “明慧郡主不也是女子?你如此瞧不起女子,有本事别来报名啊!要不进了市舶司,还要让女人管呢!” “公开考试?那寒门庶子,甚至商贾之徒,岂非也能与我等同堂为吏?” “行测?申论?这是何等古怪名目?考的是圣贤书还是杂学?” “刘郡主此举,真是……石破天惊!” “这衙门里要真有一帮娘们在,还怎么做事啊?我看这衙门不考也罢!”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衙门?又不是尚宫局!” “明慧郡主做的新奇事还少?哪件没办成?不考你来干什么?” “郡主是仙子下凡,天上的神仙有男有女,那这地上为官作宰的凭啥不能有男有女?凡夫俗子没见识!” 赞誉者有之,认为这是打破门阀、选拔真才的良法;质疑抨击者更多,视其为破坏官场规矩的异端。 但无论如何,这新鲜又严厉的规则,确实让许多只想靠关系塞人的人暂时傻了眼,掂量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子侄亲故是否真能通过那闻所未闻的考试。 然而,总有自恃身份或觉关系足够硬朗的人,依旧试图绕过规则。 比如,俱文珍就差人直接送来一份名单,上面列了五六个人名,只附一句话:“此数人颇伶俐,望郡主妥善安置。”语气不容置疑。 又比如,韦贤太妃也派人来递话,言及娘家有一侄孙,“读书或许不成,但于数字极为敏感,管个仓库账目应是绰绰有余”。 刘绰知道自己的头没那么铁,在与李德裕商议后,只得采取折中之策。 她亲自回复俱文珍和韦太妃,表示相信他们看人的眼光,但遴选令即已公布,若有人不参加考试就入职,怕是难挡悠悠众口。 但真要安排入职,也不是不行。 就是只能去市舶司下设的“仓廪署”做文书核对、或是“驿传所”负责与管理船只补给的后勤部门,也有负责登记造册、管理文具纸张等物料的闲差。 面子上很风光,缺点是:职位不高,权力有限。 杨志廉要的是实权位置,手下人才不少,自然选择参加考试,公平竞争。 而韦太妃则高高兴兴让侄孙去做了闲职。 如此一来,既全了对方的面子,未彻底得罪人,又保证了关税征收、船舶调度、对外交涉、航线规划等核心业务岗位的相对纯净,由真正通过考核选拔上来的人才担任。 栖云居内,李德裕正给妻子揉着额角。 刘绰闭目躺在他怀里,叹道:“这大概就是为官之道?想做的事,十成里能做成七八成,已属万幸。剩下的二三成,不得不向这人情世故妥协。” 李德裕揽住她,宽慰道:“娘子已做得极好。至少核心未失,大方向仍在掌控。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泥沙,只要不堵塞主干,便由它去罢。明日才是关键一战,只可惜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能亲眼目睹娘子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刘绰扶住书案,利落转身,跨坐在男人腿上,手指撩拨着他的喉结和下巴,红唇轻轻擦过他的双唇,嗓音魅惑道:“那夫君今晚可要好好给我充电!” 李二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拉,吻了上去,边亲边含糊道:“娘子今晚想怎么充电都行!” 刘绰的手不老实地探入男人的衣衫,自己的衣服也同时自肩头滑落,“在这里,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言毕,男人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翌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皇帝李诵强撑病体端坐御榻,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躁。 殿下,黑压压的臣工队列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礼部的几个老学究们痛心疾首,大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御史台的言官们引经据典,怒斥此举“违背纲常,淆乱阴阳”。 他们不仅要参刘绰祸乱朝纲,还要参刘坤教女无方,参李德裕夫纲不振,参李吉甫治家不严,还要参中书门下不作为,让这么离谱的政令通过复核。 就连国子监和弘文馆的学子们,也被鼓动起来,以“维护圣人之道”为名,集体罢课,聚集在皇城门前请愿,要求朝廷收回成命,罢免刘绰的官职,废掉她的郡主爵位,恨不得把刘绰生吞活剥。 压力如山,尽数压向刚刚走马上任的检校海运使刘绰。 就连李吉甫都不知道自己儿媳是要搞哪出。 最可恨的是自己生的那个逆子,为什么这样大的事,竟丝毫没透给他半点消息。 可他更奇怪的还是,儿媳妇是如何说动中书门下这些老成谋国的宰辅,通过那样一条注定会引发众怒的政令。 刘坤更是着急,毕竟如今闺女住在李家,他以为亲家总该知道一点消息。 可眼睛都快眨到抽筋了,站在前列的亲家也没给他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信号。 他已经做好了拼死护住女儿性命的准备。 在禁军的护卫下,刘绰顶着一路的口水和谩骂声进入宫城。 昨晚折腾得有些狠,她起晚了,这才没跟翁爹一起上朝。 正着急赶路呢,斜刺里却突然被郯王李经拦住了去路。 他一直对自己当年调戏刘绰不成反挨了她的打耿耿于怀。 自国子监讲学后,长安学子一直将刘绰那句“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奉为金科玉律,如今竟也容不下她了。 真是好极了! 这个刘绰目中无人久了,居然狂妄到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他倒要看看这回还有谁能护住她。 “刘绰,你还敢来上朝?” “郯王殿下?失敬失敬,我为何不敢来上朝?”刘绰嘴上说着失敬,语气里却丝毫敬意也没有。 “还嘴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就敢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中!”李经凑近刘绰,故意高声嘲讽,“果然啊,女人就是女人!愚蠢,没用,自以为是,还喜欢瞎折腾。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生孩子!以后,母凭子贵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以为赵郡李氏会要一个臭名昭着的儿媳?” 刘绰轻蔑一笑,“郯王殿下是在说自己么?我记得,你重获圣心靠的就是一对双胞胎。父-凭-子-贵!看来,他们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喽?哦不,你哪有这个本事?你靠着女人才生在皇家,有了高贵的出身。又靠着女人生下双胞胎,才保住了自己因品行低劣差点弄丢的荣华富贵。你这种一辈子都靠着女人过活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嘲讽女人?” 言毕,她潇洒离去。 李经高高扬起了巴掌,却因惧怕刘绰的气势,迟迟没敢落下。 直到刘绰走远,才冲着她的背影骂道:“疯女人,不知好歹!本王今日就要亲眼看看,你怎么死!” 果然,议事不久,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礼部尚书辜玑,便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声若洪钟,直指核心: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明慧郡主所颁市舶司遴选令,竟允女子参考为吏,此乃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举!《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治内,方是正理。如今竟令其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堂考校,甚至同衙为官,成何体统?此举败坏风俗,混淆视听,长此以往,必使阴阳失序,乾坤颠倒!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止此荒谬条款,以正视听,安天下士人之心!” 辜玑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市舶司虽新设,亦是国家衙署,岂容妇人亵渎?”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陛下明鉴!” 甚至有激进的御史直接攻击刘绰:“明慧郡主虽屡有奇功,然终究是妇人!妇人执政,已属权宜,如今更变本加厉,欲引天下妇人效仿,其心……可诛!” 殿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绰身上,或鄙夷,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皇帝李诵咳嗽了几声,看向刘绰,声音虚弱却带着询问:“刘卿,众卿所言,你……有何话说?” 他虽信任刘绰,但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浪,也让他倍感压力。 刘绰面沉如水,在一片质疑与攻讦声中,缓缓步出班列。 她身姿挺拔,在一片朱紫蟒袍的男性朝臣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先向御座行了礼,随后转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全场,那些喧嚣的指责声竟在她的目光下不自觉低了几分。 她没有立即反驳辜玑的经义,反而声音清越,抛出一个问题: “辜尚书,诸位同僚,刘某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辜玑冷哼道:“郡主有何疑问?莫非还想诡辩不成?我告诉你,就算老夫再也买不到你的药,立时便死在这朝堂上,也不会助你组织如此荒唐的考试!” 刘绰不疾不徐,朗声道:“刘某想问,我等在此朝堂,身着官袍,手持笏板,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有人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 更多人附和。 “好!” 刘绰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好一个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那么,再请问诸位,这江山社稷,是只有男子之江山,还是天下人之江山?这黎民百姓,是只有男子之百姓,还是包括万千女子在内之百姓?!” 一连两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让许多准备继续攻讦的人一时语塞。 刘绰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凝有力: “诸位口口声声圣人之道,纲常伦理。刘某不才,亦读过几本圣贤书。敢问辜尚书,圣人之道,核心可是‘仁’?可是‘天下为公’?可是‘选贤与能’?” 辜玑想不到刘绰竟也给他来了段经义,脸色微变,勉强道:“自然如此!” “那好!” 刘绰步步紧逼,“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将这天下之才,生生摒除一半?既然选贤与能,为何只因性别,便对万千可能之‘贤能’视而不见?这究竟是遵循圣人之道,还是曲解圣人之意,固守门户私见?!” “你……强词夺理!” 辜玑气得胡子发抖,“男女有别,自古皆然!此乃天理!” “天理?” 刘绰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何为天理?让有才者报效无门是天理?还是让有志者空耗闺阁是天理?您所维护的,究竟是圣人之道,还是您不愿改变、懒于改变的……迂腐之道?!” “噗——” 辜玑年事已高,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怼得气血上涌,竟当场喷出一口老血,踉跄着被旁人所扶住。 殿中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辜玑指着刘绰的鼻子尖,“诡辩,你这是诡辩!你如此行径,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放在何处?” 刘绰却看也不看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黄钟大吕,震撼人心: “读书之人,无论男女,所求为何?” “不过四句——!” “为天地立心!” 殿内骤然一静 “为生民立命!” 有人开始抬头,目光震动 “为往圣继绝学!” 辜玑的身体微微一颤 “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李诵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异彩! 这四句话,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力量,让紫宸殿中的男人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刘绰环视全场,目光灼灼:“这四句,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宏愿!圣人何时说过,只有男人才可以读书?男女皆可读书明理,难道只准男子有此抱负,女子便不配拥有?女子若有此心此志,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也能为这天地、生民、往圣、万世,尽一份心力?!” “市舶司公开遴选,考的乃是实学,是能为国所用的真才实干!女子若能通过,证明其才不逊于男,为何不能用?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便连报效国家的资格都要被剥夺?这难道就是圣人心中的‘仁’与‘公’吗?!” “既如此瞧不上女子,为何又要怕?今日阻挠女子参考者,扪心自问,你们所维护的,究竟是江山社稷,还是你们不容动摇的……男子权威?!” 最后一句,如同利剑,直指本质,撕开了许多道貌岸然言辞下的私心。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激烈反对的官员,此刻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绰没有在经义细节上与他们纠缠,而是直接拔高到了理想、责任、国家利益的层面,彻底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宫城外,原本喧闹的国子监和弘文馆学子们,也通过杜佑早已安排好的书吏和迅速出来的内侍传递,得知了紫宸殿内发生的一切和那震耳发聩的“横渠四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罢课请愿,自以为扞卫的是圣人之道。 可刘绰却说,圣人之道的核心是“仁”与“公”,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狭隘地排斥一半的人口。 他们追求的终极理想,被一位他们试图反对的女子,诠释得如此光辉璀璨,如此胸怀天下。 相比之下,他们的行为,显得何等狭隘和可笑?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头,紧接着,如同潮水般,学子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愧和深思的神情。 然而,聚集的人群,却并没有散去。 皇帝李诵看着殿下那个独自站立、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气势的女子,眼中满是激赏与震撼。 他强撑着病体,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刘卿……所言,振聋发聩!为天地立心……岂分男女?为国取材,自当唯才是举!市舶司遴选令,依议而行,不得再阻!” “陛下圣明!” 刘绰深深一揖。 这一次,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李吉甫看着自己的儿媳,眼中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此刻,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家的逆子高攀了。 刘坤全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俱文珍眯起眼,心下亦是惊骇不已:此女所谋者大,所能者,更是远超众人想象。 第403章 查证与圆谎 紫宸殿内,余音绕梁。 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以头抢地死谏的老臣们,此刻竟集体失语,面上愤怒渐消,转为一种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难以言喻的激动神情。 辜玑捂着胸口,老脸通红,嘴唇哆嗦着,想再反驳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在这四句面前都显得苍白狭隘。 最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为万世开太平……这,这竟是女子能说出的话?……” 语气中再无指责,只剩难以置信的茫然。 御座之上,皇帝李诵苍白病态的脸上也罕见地涌上一抹激动的潮红。 他身体前倾,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光彩,“刘卿……此言,当悬于国子监,刻于弘文馆!令天下读书人日日诵读,以此为志!” 刘绰赶忙解释道:“陛下,其实,这四句话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位名叫张载的老先生所言。臣不过是在关中巡查冰务时有幸听闻,铭记于心,今日转述于朝堂之上罢了。”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低哗。 “张载?” “横渠镇?” “凤翔府确有郿县,横渠镇……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 “此为何人?竟有如此胸襟见识?” “凤翔府有此等大贤,为何从未听说过?” 方才被四句宏愿震撼得无地自容、又对刘绰生出无限钦佩的众臣,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一部分老成持重、笃信学问必有渊源的臣工,比如辜玑,虽依旧气血不畅,却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喘息着追问:“张载?此人现居何处?师从何人?有何着作?能出此振聋发聩之言,绝非寂寂无名之辈!郡主可能请其出山,入长安讲学?不不不,若他肯出山,这礼部尚书的位置合该张先生来坐!” 他语气急切,刘绰方才所言若真是出自某位隐逸大儒,那他方才的激烈反对似乎……也能稍稍挽回些颜面。 另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刘绰的才学抱有疑虑或嫉妒的,暗自松了口气,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原来是听来的……” “我就说嘛,她一女子,纵然聪慧,焉能凭空悟得此等境界?” “如此说来,她不过是传声之人,其本身学问,未必……” “此等境界岂是她一介女子能领悟到的?” “待张先生入京,可定要好生请教一番!” 刘绰不想欺世盗名,却也不想当众犯下欺君之罪。 这帮人听到了如此具体的人名和地点,定要派人去查访的。 她早就想好了,要将锅甩到关中饥荒案这笔糊涂账上。 死了那么多人,谁分得清谁是谁? 真要露底时,大不了就说,张载说话有口音,她也只是跟人家偶遇闲聊,其实也不确定究竟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是一年半载的载还是栽花的栽呗。 再不行,她就说自己那时遇到的或许是仙人。反正这年头,民间动不动就会传出几个山中遇仙的有趣故事。 面对众人的追问,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悲悯。 她微微垂眸,声音沉痛:“关中饥荒惨烈,待我后来再派人去横渠镇寻访时,才得知……张先生及其家小,已不幸殁于那场饥荒了。其着作……想必也未能留存于世。或许,这正是天妒英才。” “殁了?!” “死于饥荒?!” “这……苍天无眼!何其痛惜!” 惊呼声、叹息声瞬间充斥大殿。 所有人都沉浸在对一位“天妒英才”、“怀才不遇”、“不幸湮没于苦难”的绝世大贤的无限惋惜与追思中! 皇帝李诵闻言,亦是猛地一怔,喃喃道:“竟……竟如此……朕之过……朕之过啊……” 杜佑看着刘绰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了。 郑相告了病假,贾耽不想掺和革新派的事,也躲了清闲。 他因为兼任度支盐铁使,不得不被革新派裹挟着,在中书门下主持工作。 横渠四句,他比众臣都先一步听到。作者是张载的信息自然也最早得到。 他早就已经派人去横渠镇探查过了。 原本只是想为此等大贤刻碑立传,却不曾想前去查探的人回报说,他们已经将镇上所有姓张的或是姓章的都查了个底掉,同音不同字的自然也没有放过。 但刘绰所描述的那位大贤,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明白,这小女娘为什么不肯承认这振聋发聩的四句就是她自己所思所为。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胡诌一位横渠先生出来顶包。 不管刘绰出于什么目的不肯承认,他都愿意成全她。 小小年纪就懂得收敛锋芒,真是后生可畏! 他出列朗声道:“陛下!虽张先生不幸蒙难,然其精神不灭!此四句真言,经由明慧郡主之口,得以昭示天下,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郡主之大功!若非郡主心怀天下,铭记贤言,并于今日宣之于朝堂,此等足以照耀千秋的箴言,只怕真要随张先生一同埋没于黄土了!郡主之功,不在创立,而在存续、弘扬!其功至伟!” 刘绰面皮抽了抽,心想:杜相,倒也不必吹成这样。我听着怪不好意思的,咱就是说。 太子李纯立时便跟上:“杜相所言极是!张先生乃隐逸之贤,明慧郡主乃弘道之人!二者皆功不可没!如今四句既出,便当属于天下读书人!张先生已然仙去,郡主却能不掠人之美,坦然道出渊源,此等品德,何其可贵!” 东宫太子亲自下场定调子,这下,风向彻底定了。 刘绰的形象非但没有因“非其原创”而受损,反而更加高大光辉! 她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到令人恐惧”的异数,而是一个“有幸得聆圣贤遗音、并甘冒奇险将其发扬光大”的“弘道者”和“传承人”! 她有着发现珍宝的眼光和运气,更有着不贪天之功的品德! 那些刚刚生出“不过如此”念头的人,顿时羞愧不已。 是啊,即便是听来的,能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不欺世盗名,将泼天名利荣耀据为己有,可见刘绰是个何等坦荡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居心叵测、祸乱朝纲的事情来? 皇帝李诵深吸一口气,眼中哀恸与激赏交织,他看向刘绰的目光更加柔和与器重:“刘卿……你不仅有心,更有德!张先生若泉下有知,亦当欣慰。传朕旨意:追赠张载先生为国子监博士,赐谥号‘文贞’。令凤翔府于横渠镇立碑纪念,镌刻此四句,以彰其学。刘绰弘道有功,赐金百两,帛五十匹!” “陛下圣明!” 众臣齐齐躬身,这一次,心服口服。 出宫的时候,刘绰紧紧跟在李吉甫和刘坤的后面,生怕自己会被宫外的学子们围攻。 宫城外,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久前还喧闹着要“清君侧、黜妖女”的国子监、弘文馆学子们,脸上的愤懑不甘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严肃穆。 学子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神热切地望向宫门方向,只求能亲眼目睹说出这旷世名言的女子的风采。 退朝的钟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郡主!是明慧郡主!”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郡主!学生愚钝,望郡主指点迷津!” “学生愿拜在郡主门下!” “学生求郡主墨宝!” 请愿的性质彻底变了。 从激烈的反对,变成了狂热的追捧。 若不是禁军拼力维持秩序,人群几乎要冲垮栏杆。 无数双手伸向刘绰,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刘绰,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圣贤经典。 刘绰自己都吓了一跳,努力维持着镇定,对人群微微颔首,在禁军和护卫的紧密护送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车。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从皇宫到安邑坊,一路上无数学子追随其后。 消息灵通的,爱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都涌上街头,想要一睹刘绰的风采。 马车行进得极其缓慢,沿途不断有人高喊“明慧郡主”,甚至有人想将诗稿、名帖塞进车窗。 安邑坊,李宅门前,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场面比之前为了塞人进市舶司时热闹百倍,但也混乱百倍。 这次来的,不再是各府矜持的管事或旁敲侧击的说客,而是狂热的崇拜者。 刘绰的解释无疑使横渠四句披上了一层悲壮、传奇的色彩。 而那位“横渠先生”张载,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了长安学子口中无限神往、扼腕叹息的传奇人物。 待到横渠四句乃是出自张载之口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后,人们纷纷开始奔赴横渠镇挖掘“横渠之学”的蛛丝马迹。 半个月后,虽终是一无所获,却更衬托出了刘绰的“天命所归”之感。 坊间渐渐开始流传起另外一种说法:横渠四句就是刘绰自己的坚守,她只是不愿太过锋芒毕露,这才找了个托词。 市舶司考试报名的热潮空前高涨。 最终,为了控制参考人数,去除掉一部分随大流的狂热粉丝,刘绰宣布考试收取考试费:两百文钱。 李宅和刘宅门外每天都挤满了狂热的人群。 有从外地赶来的年轻学子大喊: “郡主高义!弘道之恩,没齿难忘!” “求郡主多讲讲张先生之事!” “横渠之学,不能绝啊!求郡主开讲!” 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儒生高喊:“老朽钻研经义一生,今日方知读书真意!若能得见郡主一面,死而无憾!” 更有甚者,直接抬着整箱的银钱跪在李宅外,嚷嚷着:“不求官职!只求郡主用过的旧笔一支!镇宅传家!” “哪怕只让我等瞧一眼郡主读书的院子也行啊!” 彭城刘氏几房的宅子外,也都挤满了搜集刘绰旧物的人。 “我出千金!求郡主启蒙时读过的《千字文》!沾沾文气!” 李刘两家的管家和下人们日日累得满头大汗,拼命阻拦,解释着“郡主劳累,需要休息”、“不见外客”,但根本无济于事。 更有趣的是,长安市井迅速流行起各种周边: “明慧郡主同款发髻”成了长安女子最时兴的发型,虽然她只是梳了最普通的发髻。 书坊连夜赶印“横渠四句”字帖和条幅,刚一上架就瞬间销售一空。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编出了刘绰紫宸殿舌战群儒的新段子,场场爆满。 连小摊贩都开始叫卖“明慧纸”、“明慧墨”,声称用了就能文思泉涌。 其实就是普通纸张和墨锭,但文房四宝一旦冠上明慧二字,价格立时便翻上数倍。 刘绰躲在栖云居内,听着外面的喧哗,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下好了,一个谎话,得用无数个谎话来圆了…… 如果她这里的处境已经成了这样,横渠镇不知道有多少叫张载的先生,要被惊扰到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了。 李师的死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这场热闹里。 革新派王叔文等人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无论李师死于谁手,只要能让李锜与宦官集团生出嫌隙,对他们而言都是利好。 多数朝臣本就抱着看戏的心态,暗中猜测究竟是杨志廉下手太黑,还是另有其人栽赃嫁祸。左右,李锜的好处他们早就已经拿到手了。 然而,政治的波澜从不因一时的胜利而停歇。 市舶司的筹建千头万绪,刘绰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她正在冰务司核对南方新送来的硝石矿产出文书,宫使忽至,传召她即刻入宫。 并非去紫宸殿议事,而是径直被引向了皇帝李诵养病的寝殿。 殿内药气浓重,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新帝李诵半倚在榻上,面色比几日前朝会上更为灰败,呼吸间带着细微的嘶声。 在场的都是革新派核心,个个面色凝重。 “刘卿”李诵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抬了抬手,示意刘绰近前。 “陛下。”刘绰躬身行礼,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般阵仗,绝非寻常问策。 “海贸市舶司之事,卿做得很好。”李诵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便要歇上一歇,“然则浙西李锜” 王叔文接过话头,语气沉痛:“刚得到消息。李锜拒不交出盐铁转运印信,更以‘镇海节度使’之名,行文浙西各州,称朝廷新政乃乱命,暂缓执行!其麾下牙兵已封锁润州通往长安的要道,盘查往来公文信使,气焰极为嚣张!” 刘绰心中一凛。 李师之死,果然成了李锜公然抗命的导火索。 说起来,她这一招还是跟韦小宝对付吴三桂和吴应熊学的。 “岂止如此!”王伾愤然道,“他还上表上表斥责京兆府无能,要求朝廷严惩凶手!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刘绰追问。 王伾冷笑一声,代为答道:“否则,他便要‘清君侧’,‘靖国难’了!真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第403章 查证与圆谎 紫宸殿内,余音绕梁。 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以头抢地死谏的老臣们,此刻竟集体失语,面上愤怒渐消,转为一种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难以言喻的激动神情。 辜玑捂着胸口,老脸通红,嘴唇哆嗦着,想再反驳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在这四句面前都显得苍白狭隘。 最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为万世开太平……这,这竟是女子能说出的话?……” 语气中再无指责,只剩难以置信的茫然。 御座之上,皇帝李诵苍白病态的脸上也罕见地涌上一抹激动的潮红。 他身体前倾,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光彩,“刘卿……此言,当悬于国子监,刻于弘文馆!令天下读书人日日诵读,以此为志!” 刘绰赶忙解释道:“陛下,其实,这四句话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位名叫张载的老先生所言。臣不过是在关中巡查冰务时有幸听闻,铭记于心,今日转述于朝堂之上罢了。”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低哗。 “张载?” “横渠镇?” “凤翔府确有郿县,横渠镇……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 “此为何人?竟有如此胸襟见识?” “凤翔府有此等大贤,为何从未听说过?” 方才被四句宏愿震撼得无地自容、又对刘绰生出无限钦佩的众臣,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一部分老成持重、笃信学问必有渊源的臣工,比如辜玑,虽依旧气血不畅,却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喘息着追问:“张载?此人现居何处?师从何人?有何着作?能出此振聋发聩之言,绝非寂寂无名之辈!郡主可能请其出山,入长安讲学?不不不,若他肯出山,这礼部尚书的位置合该张先生来坐!” 他语气急切,刘绰方才所言若真是出自某位隐逸大儒,那他方才的激烈反对似乎……也能稍稍挽回些颜面。 另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刘绰的才学抱有疑虑或嫉妒的,暗自松了口气,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原来是听来的……” “我就说嘛,她一女子,纵然聪慧,焉能凭空悟得此等境界?” “如此说来,她不过是传声之人,其本身学问,未必……” “此等境界岂是她一介女子能领悟到的?” “待张先生入京,可定要好生请教一番!” 刘绰不想欺世盗名,却也不想当众犯下欺君之罪。 这帮人听到了如此具体的人名和地点,定要派人去查访的。 她早就想好了,要将锅甩到关中饥荒案这笔糊涂账上。 死了那么多人,谁分得清谁是谁? 真要露底时,大不了就说,张载说话有口音,她也只是跟人家偶遇闲聊,其实也不确定究竟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是一年半载的载还是栽花的栽呗。 再不行,她就说自己那时遇到的或许是仙人。反正这年头,民间动不动就会传出几个山中遇仙的有趣故事。 面对众人的追问,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悲悯。 她微微垂眸,声音沉痛:“关中饥荒惨烈,待我后来再派人去横渠镇寻访时,才得知……张先生及其家小,已不幸殁于那场饥荒了。其着作……想必也未能留存于世。或许,这正是天妒英才。” “殁了?!” “死于饥荒?!” “这……苍天无眼!何其痛惜!” 惊呼声、叹息声瞬间充斥大殿。 所有人都沉浸在对一位“天妒英才”、“怀才不遇”、“不幸湮没于苦难”的绝世大贤的无限惋惜与追思中! 皇帝李诵闻言,亦是猛地一怔,喃喃道:“竟……竟如此……朕之过……朕之过啊……” 杜佑看着刘绰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了。 郑相告了病假,贾耽不想掺和革新派的事,也躲了清闲。 他因为兼任度支盐铁使,不得不被革新派裹挟着,在中书门下主持工作。 横渠四句,他比众臣都先一步听到。作者是张载的信息自然也最早得到。 他早就已经派人去横渠镇探查过了。 原本只是想为此等大贤刻碑立传,却不曾想前去查探的人回报说,他们已经将镇上所有姓张的或是姓章的都查了个底掉,同音不同字的自然也没有放过。 但刘绰所描述的那位大贤,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明白,这小女娘为什么不肯承认这振聋发聩的四句就是她自己所思所为。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胡诌一位横渠先生出来顶包。 不管刘绰出于什么目的不肯承认,他都愿意成全她。 小小年纪就懂得收敛锋芒,真是后生可畏! 他出列朗声道:“陛下!虽张先生不幸蒙难,然其精神不灭!此四句真言,经由明慧郡主之口,得以昭示天下,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郡主之大功!若非郡主心怀天下,铭记贤言,并于今日宣之于朝堂,此等足以照耀千秋的箴言,只怕真要随张先生一同埋没于黄土了!郡主之功,不在创立,而在存续、弘扬!其功至伟!” 刘绰面皮抽了抽,心想:杜相,倒也不必吹成这样。我听着怪不好意思的,咱就是说。 太子李纯立时便跟上:“杜相所言极是!张先生乃隐逸之贤,明慧郡主乃弘道之人!二者皆功不可没!如今四句既出,便当属于天下读书人!张先生已然仙去,郡主却能不掠人之美,坦然道出渊源,此等品德,何其可贵!” 东宫太子亲自下场定调子,这下,风向彻底定了。 刘绰的形象非但没有因“非其原创”而受损,反而更加高大光辉! 她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到令人恐惧”的异数,而是一个“有幸得聆圣贤遗音、并甘冒奇险将其发扬光大”的“弘道者”和“传承人”! 她有着发现珍宝的眼光和运气,更有着不贪天之功的品德! 那些刚刚生出“不过如此”念头的人,顿时羞愧不已。 是啊,即便是听来的,能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不欺世盗名,将泼天名利荣耀据为己有,可见刘绰是个何等坦荡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居心叵测、祸乱朝纲的事情来? 皇帝李诵深吸一口气,眼中哀恸与激赏交织,他看向刘绰的目光更加柔和与器重:“刘卿……你不仅有心,更有德!张先生若泉下有知,亦当欣慰。传朕旨意:追赠张载先生为国子监博士,赐谥号‘文贞’。令凤翔府于横渠镇立碑纪念,镌刻此四句,以彰其学。刘绰弘道有功,赐金百两,帛五十匹!” “陛下圣明!” 众臣齐齐躬身,这一次,心服口服。 出宫的时候,刘绰紧紧跟在李吉甫和刘坤的后面,生怕自己会被宫外的学子们围攻。 宫城外,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久前还喧闹着要“清君侧、黜妖女”的国子监、弘文馆学子们,脸上的愤懑不甘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严肃穆。 学子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神热切地望向宫门方向,只求能亲眼目睹说出这旷世名言的女子的风采。 退朝的钟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郡主!是明慧郡主!”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郡主!学生愚钝,望郡主指点迷津!” “学生愿拜在郡主门下!” “学生求郡主墨宝!” 请愿的性质彻底变了。 从激烈的反对,变成了狂热的追捧。 若不是禁军拼力维持秩序,人群几乎要冲垮栏杆。 无数双手伸向刘绰,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刘绰,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圣贤经典。 刘绰自己都吓了一跳,努力维持着镇定,对人群微微颔首,在禁军和护卫的紧密护送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车。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从皇宫到安邑坊,一路上无数学子追随其后。 消息灵通的,爱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都涌上街头,想要一睹刘绰的风采。 马车行进得极其缓慢,沿途不断有人高喊“明慧郡主”,甚至有人想将诗稿、名帖塞进车窗。 安邑坊,李宅门前,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场面比之前为了塞人进市舶司时热闹百倍,但也混乱百倍。 这次来的,不再是各府矜持的管事或旁敲侧击的说客,而是狂热的崇拜者。 刘绰的解释无疑使横渠四句披上了一层悲壮、传奇的色彩。 而那位“横渠先生”张载,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了长安学子口中无限神往、扼腕叹息的传奇人物。 待到横渠四句乃是出自张载之口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后,人们纷纷开始奔赴横渠镇挖掘“横渠之学”的蛛丝马迹。 半个月后,虽终是一无所获,却更衬托出了刘绰的“天命所归”之感。 坊间渐渐开始流传起另外一种说法:横渠四句就是刘绰自己的坚守,她只是不愿太过锋芒毕露,这才找了个托词。 市舶司考试报名的热潮空前高涨。 最终,为了控制参考人数,去除掉一部分随大流的狂热粉丝,刘绰宣布考试收取考试费:两百文钱。 李宅和刘宅门外每天都挤满了狂热的人群。 有从外地赶来的年轻学子大喊: “郡主高义!弘道之恩,没齿难忘!” “求郡主多讲讲张先生之事!” “横渠之学,不能绝啊!求郡主开讲!” 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儒生高喊:“老朽钻研经义一生,今日方知读书真意!若能得见郡主一面,死而无憾!” 更有甚者,直接抬着整箱的银钱跪在李宅外,嚷嚷着:“不求官职!只求郡主用过的旧笔一支!镇宅传家!” “哪怕只让我等瞧一眼郡主读书的院子也行啊!” 彭城刘氏几房的宅子外,也都挤满了搜集刘绰旧物的人。 “我出千金!求郡主启蒙时读过的《千字文》!沾沾文气!” 李刘两家的管家和下人们日日累得满头大汗,拼命阻拦,解释着“郡主劳累,需要休息”、“不见外客”,但根本无济于事。 更有趣的是,长安市井迅速流行起各种周边: “明慧郡主同款发髻”成了长安女子最时兴的发型,虽然她只是梳了最普通的发髻。 书坊连夜赶印“横渠四句”字帖和条幅,刚一上架就瞬间销售一空。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编出了刘绰紫宸殿舌战群儒的新段子,场场爆满。 连小摊贩都开始叫卖“明慧纸”、“明慧墨”,声称用了就能文思泉涌。 其实就是普通纸张和墨锭,但文房四宝一旦冠上明慧二字,价格立时便翻上数倍。 刘绰躲在栖云居内,听着外面的喧哗,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下好了,一个谎话,得用无数个谎话来圆了…… 如果她这里的处境已经成了这样,横渠镇不知道有多少叫张载的先生,要被惊扰到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了。 李师的死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这场热闹里。 革新派王叔文等人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无论李师死于谁手,只要能让李锜与宦官集团生出嫌隙,对他们而言都是利好。 多数朝臣本就抱着看戏的心态,暗中猜测究竟是杨志廉下手太黑,还是另有其人栽赃嫁祸。左右,李锜的好处他们早就已经拿到手了。 然而,政治的波澜从不因一时的胜利而停歇。 市舶司的筹建千头万绪,刘绰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她正在冰务司核对南方新送来的硝石矿产出文书,宫使忽至,传召她即刻入宫。 并非去紫宸殿议事,而是径直被引向了皇帝李诵养病的寝殿。 殿内药气浓重,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新帝李诵半倚在榻上,面色比几日前朝会上更为灰败,呼吸间带着细微的嘶声。 在场的都是革新派核心,个个面色凝重。 “刘卿”李诵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抬了抬手,示意刘绰近前。 “陛下。”刘绰躬身行礼,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般阵仗,绝非寻常问策。 “海贸市舶司之事,卿做得很好。”李诵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便要歇上一歇,“然则浙西李锜” 王叔文接过话头,语气沉痛:“刚得到消息。李锜拒不交出盐铁转运印信,更以‘镇海节度使’之名,行文浙西各州,称朝廷新政乃乱命,暂缓执行!其麾下牙兵已封锁润州通往长安的要道,盘查往来公文信使,气焰极为嚣张!” 刘绰心中一凛。 李师之死,果然成了李锜公然抗命的导火索。 说起来,她这一招还是跟韦小宝对付吴三桂和吴应熊学的。 “岂止如此!”王伾愤然道,“他还上表上表斥责京兆府无能,要求朝廷严惩凶手!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刘绰追问。 王伾冷笑一声,代为答道:“否则,他便要‘清君侧’,‘靖国难’了!真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第404章 削藩之策 寝殿内空气凝滞。 此等狂妄之言已不是阳奉阴违,而是赤裸裸的挑衅,几同宣战! 革新派的核心成员们又惊又怒,却又投鼠忌器。 是战是和,意见根本无法统一。 主战派认为,绝不能向李锜妥协,盐铁转运之权必须收回! 否则,其他藩镇必然效仿,新政将寸步难行! 皇帝应该立刻下旨,削去李锜一切官爵,令诸道兵马共讨之! 况且,还可借讨伐李锜之机,进一步争取兵权。 主和派则认为,李锜经营浙西多年,根深蒂固,兵精粮足。如今朝廷仓促间能调动哪一路兵马去讨伐? 淮西吴少诚态度暧昧,剑南西川的韦皋虽忠,然年事已高又鞭长莫及。 更何况北方河朔藩镇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趁火打劫。 若贸然下讨伐令,而无人应命,朝廷威信何在? “陛下,不可轻启战端啊!” “难道就任由他如此嚣张?朝廷威严何存?!” “李锜此举,已是形同叛逆。然则朝廷如今国库空虚,神策军又” 话没说完,但在场之人都明白——神策军如今被宦官们牢牢把持,革新派根本指挥不动。若要武力削藩,谈何容易? “陛下,李锜要‘清君侧’,清的可是杨志廉。他如今恨宦官入骨。我们何不暂且坐山观虎斗?” “正是如此,杨志廉死了义子,岂会善罢甘休?此刻,他怕是比我们更急于除掉李锜。咱们何不推波助澜将征讨李锜之事,交由杨志廉、俱文珍他们主导” “妙啊!”王伾抚掌,“让他们狗咬狗!无论谁胜谁负,朝廷都可坐收渔利!” 王叔文却仍有疑虑:“若宦官们借此机会,进一步掌控军权,尾大不掉,又当如何?” 病榻上的李诵剧烈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中充满了无力与焦灼。 旁边的太子看向一直沉默思索的刘绰:“刘卿……你……素有急智……可有……两全之策?” 事态的进展,目前为止还符合刘绰的预期。 她不想在专心对付吐蕃人的时候,后方大乱。 所以,她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审时度势,从诸多藩镇中挑了个资金实力最雄厚的李锜下刀。 如此,才可以起到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效果。 她知道李锜早晚会反。 那么,在他尚未准备完全之时,逼他提前起事,朝廷胜算才更大。 除了刘禹锡因为族亲的关系外,革新派中的大多数人对刘绰都了解不多。 提议宣刘绰入宫的是太子李纯。 他对上次榷场谈判中刘绰的表现记忆犹新,莫名就觉得,她应该会有出奇制胜的法子。 刘绰不疾不徐道:“所以,漕运巡察使卢照珩必须立刻出发,拿着陛下的旨意,尽快接管沿途漕运节点。沿路护卫之责,自然有人帮着做好。” 众人一听就明白,宦官们为了争夺漕运权益,必然会无孔不入。 原来这才是她瀚海策的后手,借机挑起宦官和目前最强藩镇之间的矛盾。 只要新的财路打通,朝廷便有了制约各方的基础。 届时,无论是跋扈的藩镇,还是掌军的宦官,都需仰仗朝廷鼻息! 王伾心下震惊,这小姑娘的思路清晰而冷酷,将帝王心术与朝堂博弈看得透彻。 只要利益够大,宦官集团自会心甘情愿地去啃李锜这块硬骨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刘绰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飞速掠过她所知的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 削藩——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博弈,可以说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 汉武帝的推恩令使诸侯国越分越小,无力对抗中央,却不适合此刻的大唐。 先帝登基后,也曾试图武力削藩,但引发“泾原兵变”被迫妥协。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弱化地方兵员,让武将调职频繁,虽基本消除武将割据的隐患,但导致宋朝军事积弱。 建文帝朱允炆因为削藩的手段过于激进,引发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失败了。 只有康熙帝平定三藩成功了。 他对付最强藩王吴三桂的策略或许值得参考。 “所以呢?你是主站还是主和?”李纯立刻追问。 刘绰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陛下,太子殿下,李锜此举,看似猖狂,实则是心虚胆怯之下,狗急跳墙之举。” “哦?此言怎讲?” “李锜为何选择此时发难?”刘绰分析道,“其一,朝廷收回盐铁转运权,断其最大财源;其二,海贸之策若成,将进一步削弱其掌控东南利权的地位;其三,他的长子李师暴死长安,丧子之痛,无论真相如何,他都必须表态。否则,今后还怎么御下?他自知称帝不得人心,只想煽动部下、裹挟民意,逼迫朝廷让步,保住他在浙西的独立王国。这才想了个“清君侧”的口号” 众人点头,觉得此言有理。 李锜确实更像是讹诈,而非真要立刻挥师西进。 削藩的新政颁布了才几个月而已,他若早就做了造反的准备,绝不会将李师放在长安这么久。 “既如此,我们便不能遂了他的意,立刻调兵镇压,那样正中其下怀,给了他‘自卫反击’的借口。”刘绰话锋一转,“但我们更不能让步!藩镇割据之祸,始于姑息。今日对李锜让步,明日淮西、河北诸镇便会群起效仿,朝廷将威信扫地!” “那该如何是好?”韦执谊焦急道。 刘绰眼中慧芒一闪,缓缓吐出八字真言:“明示恩信,暗促其乱。” “详细说来!”皇帝李诵似乎被注入了些许力气,催促道。 “臣这个削藩之策可分三步走:拖、拆、伐。” 刘绰成竹在胸,条分缕析: “第一步,拖!缓其心,骄其志。” “陛下可立刻下旨,对李师之死表示‘痛心疾首’,严词斥责京兆府治安不力,限期缉拿‘真凶’,话尽可说得漂亮。同时,派出钦差大使,携带重礼,前往润州‘宣慰’,除镇海节度使之位外再虚加荣衔,极尽安抚之能事。” “这……这不是示弱吗?”王伾失声道。 “非是示弱,乃是缓兵之计!”刘绰解释道,“李锜见朝廷如此‘软弱’,必生骄矜之心,认为朝廷怕了他,从而放松警惕。他的部下见其如此非但无过,反而有赏,争权夺利之心便会滋生。我们争取到的时间,可用来做两件事:其一,巡查漕运,加速市舶司建设,开辟海贸,由内而外切断浙西财路;其二,密令周边忠於朝廷的藩镇(如淮南、宣歙)及神策军,暗中集结,演练兵马,储备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王叔文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白:“以退为进,骄兵之计!妙!” “第二步,拆!析其势,散其党。” “加封淮西吴少诚,让他跟李锜相互猜忌。同时,李锜麾下,也绝非铁板一块。长子李师一死,其余诸子及其弟、麾下大将、地方刺史,难道都甘愿随他造反,株连九族?陛下可密旨钦差,或另派能言善辩之心腹,携带空白告身及金银财帛,暗中联络浙西内部非李锜死忠的将领、官员。许以高官厚禄,策反他们!尤其要利用好李锜诸子之间的矛盾。听闻其幼子得宠,其他儿子岂能心无怨怼?此乃‘分化瓦解,釜底抽薪’之策!” 杜佑抚须点头:“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大善!” “第三步,伐!待其衅,雷霆击。” “李锜在地方横征暴敛,民愤不小。一旦其内部出现混乱,或他按捺不住率先做出更过激之举,比如攻击邻近州县,便是朝廷‘师出有名、雷霆万钧’之时!届时,以精锐之师,联合已策反的浙西内部力量,里应外合,可速战速决,以最小代价平定浙西!” 第404章 削藩之策 寝殿内空气凝滞。 此等狂妄之言已不是阳奉阴违,而是赤裸裸的挑衅,几同宣战! 革新派的核心成员们又惊又怒,却又投鼠忌器。 是战是和,意见根本无法统一。 主战派认为,绝不能向李锜妥协,盐铁转运之权必须收回! 否则,其他藩镇必然效仿,新政将寸步难行! 皇帝应该立刻下旨,削去李锜一切官爵,令诸道兵马共讨之! 况且,还可借讨伐李锜之机,进一步争取兵权。 主和派则认为,李锜经营浙西多年,根深蒂固,兵精粮足。如今朝廷仓促间能调动哪一路兵马去讨伐? 淮西吴少诚态度暧昧,剑南西川的韦皋虽忠,然年事已高又鞭长莫及。 更何况北方河朔藩镇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趁火打劫。 若贸然下讨伐令,而无人应命,朝廷威信何在? “陛下,不可轻启战端啊!” “难道就任由他如此嚣张?朝廷威严何存?!” “李锜此举,已是形同叛逆。然则朝廷如今国库空虚,神策军又” 话没说完,但在场之人都明白——神策军如今被宦官们牢牢把持,革新派根本指挥不动。若要武力削藩,谈何容易? “陛下,李锜要‘清君侧’,清的可是杨志廉。他如今恨宦官入骨。我们何不暂且坐山观虎斗?” “正是如此,杨志廉死了义子,岂会善罢甘休?此刻,他怕是比我们更急于除掉李锜。咱们何不推波助澜将征讨李锜之事,交由杨志廉、俱文珍他们主导” “妙啊!”王伾抚掌,“让他们狗咬狗!无论谁胜谁负,朝廷都可坐收渔利!” 王叔文却仍有疑虑:“若宦官们借此机会,进一步掌控军权,尾大不掉,又当如何?” 病榻上的李诵剧烈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中充满了无力与焦灼。 旁边的太子看向一直沉默思索的刘绰:“刘卿……你……素有急智……可有……两全之策?” 事态的进展,目前为止还符合刘绰的预期。 她不想在专心对付吐蕃人的时候,后方大乱。 所以,她遵循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审时度势,从诸多藩镇中挑了个资金实力最雄厚的李锜下刀。 如此,才可以起到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效果。 她知道李锜早晚会反。 那么,在他尚未准备完全之时,逼他提前起事,朝廷胜算才更大。 除了刘禹锡因为族亲的关系外,革新派中的大多数人对刘绰都了解不多。 提议宣刘绰入宫的是太子李纯。 他对上次榷场谈判中刘绰的表现记忆犹新,莫名就觉得,她应该会有出奇制胜的法子。 刘绰不疾不徐道:“所以,漕运巡察使卢照珩必须立刻出发,拿着陛下的旨意,尽快接管沿途漕运节点。沿路护卫之责,自然有人帮着做好。” 众人一听就明白,宦官们为了争夺漕运权益,必然会无孔不入。 原来这才是她瀚海策的后手,借机挑起宦官和目前最强藩镇之间的矛盾。 只要新的财路打通,朝廷便有了制约各方的基础。 届时,无论是跋扈的藩镇,还是掌军的宦官,都需仰仗朝廷鼻息! 王伾心下震惊,这小姑娘的思路清晰而冷酷,将帝王心术与朝堂博弈看得透彻。 只要利益够大,宦官集团自会心甘情愿地去啃李锜这块硬骨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刘绰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飞速掠过她所知的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 削藩——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博弈,可以说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 汉武帝的推恩令使诸侯国越分越小,无力对抗中央,却不适合此刻的大唐。 先帝登基后,也曾试图武力削藩,但引发“泾原兵变”被迫妥协。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弱化地方兵员,让武将调职频繁,虽基本消除武将割据的隐患,但导致宋朝军事积弱。 建文帝朱允炆因为削藩的手段过于激进,引发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失败了。 只有康熙帝平定三藩成功了。 他对付最强藩王吴三桂的策略或许值得参考。 “所以呢?你是主站还是主和?”李纯立刻追问。 刘绰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陛下,太子殿下,李锜此举,看似猖狂,实则是心虚胆怯之下,狗急跳墙之举。” “哦?此言怎讲?” “李锜为何选择此时发难?”刘绰分析道,“其一,朝廷收回盐铁转运权,断其最大财源;其二,海贸之策若成,将进一步削弱其掌控东南利权的地位;其三,他的长子李师暴死长安,丧子之痛,无论真相如何,他都必须表态。否则,今后还怎么御下?他自知称帝不得人心,只想煽动部下、裹挟民意,逼迫朝廷让步,保住他在浙西的独立王国。这才想了个“清君侧”的口号” 众人点头,觉得此言有理。 李锜确实更像是讹诈,而非真要立刻挥师西进。 削藩的新政颁布了才几个月而已,他若早就做了造反的准备,绝不会将李师放在长安这么久。 “既如此,我们便不能遂了他的意,立刻调兵镇压,那样正中其下怀,给了他‘自卫反击’的借口。”刘绰话锋一转,“但我们更不能让步!藩镇割据之祸,始于姑息。今日对李锜让步,明日淮西、河北诸镇便会群起效仿,朝廷将威信扫地!” “那该如何是好?”韦执谊焦急道。 刘绰眼中慧芒一闪,缓缓吐出八字真言:“明示恩信,暗促其乱。” “详细说来!”皇帝李诵似乎被注入了些许力气,催促道。 “臣这个削藩之策可分三步走:拖、拆、伐。” 刘绰成竹在胸,条分缕析: “第一步,拖!缓其心,骄其志。” “陛下可立刻下旨,对李师之死表示‘痛心疾首’,严词斥责京兆府治安不力,限期缉拿‘真凶’,话尽可说得漂亮。同时,派出钦差大使,携带重礼,前往润州‘宣慰’,除镇海节度使之位外再虚加荣衔,极尽安抚之能事。” “这……这不是示弱吗?”王伾失声道。 “非是示弱,乃是缓兵之计!”刘绰解释道,“李锜见朝廷如此‘软弱’,必生骄矜之心,认为朝廷怕了他,从而放松警惕。他的部下见其如此非但无过,反而有赏,争权夺利之心便会滋生。我们争取到的时间,可用来做两件事:其一,巡查漕运,加速市舶司建设,开辟海贸,由内而外切断浙西财路;其二,密令周边忠於朝廷的藩镇(如淮南、宣歙)及神策军,暗中集结,演练兵马,储备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王叔文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白:“以退为进,骄兵之计!妙!” “第二步,拆!析其势,散其党。” “加封淮西吴少诚,让他跟李锜相互猜忌。同时,李锜麾下,也绝非铁板一块。长子李师一死,其余诸子及其弟、麾下大将、地方刺史,难道都甘愿随他造反,株连九族?陛下可密旨钦差,或另派能言善辩之心腹,携带空白告身及金银财帛,暗中联络浙西内部非李锜死忠的将领、官员。许以高官厚禄,策反他们!尤其要利用好李锜诸子之间的矛盾。听闻其幼子得宠,其他儿子岂能心无怨怼?此乃‘分化瓦解,釜底抽薪’之策!” 杜佑抚须点头:“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大善!” “第三步,伐!待其衅,雷霆击。” “李锜在地方横征暴敛,民愤不小。一旦其内部出现混乱,或他按捺不住率先做出更过激之举,比如攻击邻近州县,便是朝廷‘师出有名、雷霆万钧’之时!届时,以精锐之师,联合已策反的浙西内部力量,里应外合,可速战速决,以最小代价平定浙西!” 第398章 引蛇出洞 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在刘绰脑中奔腾。 她见过太多权阉与外藩勾结又反目的戏码。 唐朝中后期,宦官废立皇帝,藩镇割据一方,两者时而狼狈为奸,时而互相倾轧,其核心矛盾点无非是——财权与军权! 李锜掌控的漕运榷酒,是巨大的财源,也是宦官垂涎的肥肉;而宦官掌握的神策军,则是悬在藩镇头顶的利剑。 根据夜枭和韩风打探来的消息,刘绰为李锜父子画过心理画像。 李锜是何等样人? 刻薄寡恩,对权力与财富的掌控欲深入骨髓。 而李师此人,在长安看似低调,实则心有不甘。 李锜偏爱幼子,将浙西的财权军务更多交予其弟打理。李师这个长子,至今未返润州,不过是他留在长安的质子。 至于如何做,夫妻俩商议已定,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引蛇出洞。 王家与房家联姻的婚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金碧流光,丝竹喧阗。 红毡铺地,锦帐垂香。 往来婚宴的皆是长安新贵与革新派的中坚。 拜堂时,房涵满头珠翠映得小脸发光,她执扇站在夫婿王瑜身侧,下巴微扬,眉梢眼角尽是得意骄矜。 被这刻意眼神扫过的刘绰穿一身素雅的丁香色襦裙,在满堂浮华中反显得沉静。 喧嚣入耳,刘绰的心思却沉在袖袋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抄录卷宗,正是当年洛阳都亭驿,李锜派来的刺客亲笔画押的供词副本。 时机已至。 只差一个引信。 “明慧郡主安好?李二郎安好?”一个带着江南软糯腔调的声音忽然自身侧响起。 夫妻二人抬眼。 就见李师端着金樽,满面春风地站在面前。 “李郎君何事?”刘绰颔首致意,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底却一片清明。 “叨扰郡主了!在下往府中递了数次帖子想要拜见都没个回音。郡主公务繁忙,想来今日若非借着王侍郎家的喜宴,在下怕还是难见郡主一面。”李师面上笑容更盛,说出去的话却引得周围十几道目光扫了过来。 “本郡主倒也没忙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只不过当年我们全家差点死在洛阳都亭驿,至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哪还敢跟贵府有任何牵扯?” 李师的笑容僵在脸上,却又不好发作。 当年的刺杀确有其事,不仅没得手,还被捅到了东都留守那里。 李吉甫动用赵郡李氏的势力,发动御史不依不饶,直到祭出去一个背锅的参将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那时候刘绰是个随意可以碾死的小蚂蚁,如今却是先帝宠臣,新帝信任之人。 不可同日而语。 “郡主恕罪,当年的事都是我们父子治家不严之过,这才让小人钻了空子。”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家父虽远在润州,却素来仰慕郡主才德,特命在下备下一份薄礼,聊表心意。万望郡主莫要嫌弃才是。” 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说完,他伸手,亲自揭开红绸一角。 托盘上并无金银珠玉,只放着一卷地契。 “郡主的封地在明州。家父特地挑了浙西盐田三处送给郡主,还请笑纳!” 他赌的是刘绰年轻贪利,收了好处必定就会在朝廷商议如何处置浙西时“嘴下留情”、“高抬贵手”。 哪里想到刘绰不仅记仇还当众揭短。 “李观察使有心了。”刘绰眸光流转,在李师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脸上堆砌的笑意。 看完地契上的字后,她语气夸张地道:“浙西盐田?这可都是膏腴之地,岁入万金啊。” 闻者无不惊叹:这李锜出手真是阔绰! “只是……无功不受禄,”她尾音微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单纯不解,“此等厚礼刘某怎么敢收?” “哎?以明慧县主的才干,多重的礼都收得。”李师只好装作没看到围观之人的反应,继续给刘绰戴高帽子。 刘绰却认真道:“那这是为都亭驿的刺杀误会赔礼呢?还是另有所图?这个最好说清楚。要知道,自冰务推广以来,南北货物往来频繁。为确保货物畅通,圣人这才将一部分漕运管辖权分到了我们冰务司。赔礼是私事,刘某可以接。漕运是公事,可马虎不得。” 此言一出,满堂喧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 与此同时,一道清冷阴柔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自身后不远处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后传来: “哦?莫非是李观察使对朝廷收回盐铁转运之权的政令颇有微词,想让郡主殿下从中斡旋?” 这下丝竹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屏风侧,一人缓步转出。 正是内侍省内常侍杨九郎! 方才还浮动着酒香与暖意的厅堂,瞬间沉入冰窖。 无数道目光在李师、杨九郎以及刘绰的脸上来回逡巡,充满了惊疑、揣测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李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李锜那张暴怒时扭曲可怖的脸在眼前晃动。 “家父……”李师喉结滚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仓惶的干涩,“家父自然……自然知晓郡主于国于民之贡献,这地契乃是……乃是……为当年之事的赔礼!” “是赔礼啊?”话音刚落,刘绰就老实不客气地把地契揣进了兜里,“那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九郎的目光掠过李师抖如筛糠的身体,眼中闪过更深的讥诮。 他转向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敬:“郡主安好?不想在此处遇见郡主。方才听闻郡主谈及浙西盐田……这便是李观察使所赠的‘赔礼’?真是奇了,某记得郡主是三年前来京的。为何刺杀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来赔罪,早干什么去了?” 他特意在“赔礼”和“赔罪”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第399章 瀚海策 前几日刚给她挖了大坑,今天又在革新派核心人物家的婚宴上凑上来,定然不简单。 刘绰对杨九郎微微颔首,唇边绽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杨常侍也在?上次的事多谢了。若非常侍及时告知,家中混入宵小,险些酿成大祸。刘某在此敬常侍一杯,聊表谢意。” 杨九郎狭长的眼中精光一闪,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郡主言重了。能替郡主分忧,是某的荣幸。只是……” 正愁找不到机会把话题引过去,想不到刘绰竟然主动道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微微拔高,恰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都听清,“谁能想到那逃妾绮罗,怀有逆王遗孽,竟胆大包天潜入贵府意图不轨。不知郡主是如何处置的?此等心怀叵测之徒,及其腹中孽种,若留存于世,只怕后患无穷啊。” 他语气关切,仿佛真是替刘绰和朝廷担忧,实则字字句句都是陷阱。 刘绰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杨志廉这老狐狸,一手送人情示好,另一手早已埋好了毒刺。 若她当时心软留下孩子,此刻便是私藏逆嗣的铁证;若她依法上交或处置,杨九郎此刻当众点破,就是要让所有潜伏的舒王余孽知道——是刘绰,杀了他们旧主唯一可能留存于世的血脉,绝了他们的念想! 若是舒王那些残余的死忠恨上她,来找她报仇,他们正好在一旁“黄雀在后”,铲除余孽。 却不知舒王留了面令牌给刘绰。 刘绰面色一沉,刚要开口,李德裕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他迎着杨九郎看似关切实则阴冷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声音清朗,毫无避讳:“不错,此獠心思歹毒,携带药物欲乱我妻兄婚宴,更口出狂言,辱及先帝与朝廷。无非是想要离间圣人对岳丈家的信任。”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周围瞬间屏息的宾客,将“辱及先帝与朝廷”的罪名稳稳扣上,继续道:“杨常侍亲自登门戳破其身份后,她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法网,已畏罪自戕,当场毙命。其尸身也已交由京兆府勘验备案。不知这样的处置,杨常侍可还满意?” 他反将一军,不仅点明绮罗是“畏罪自戕”,撇清刘家人亲手格杀的责任,更强调已按程序报官,行事光明磊落。 最后那句反问,更是犀利。 杨九郎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李德裕的反应太快,太干脆,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不仅没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错处,反而显得他此刻的追问有些居心不良。 他干笑两声,掩饰住瞬间的尴尬:“处置得极是!某只是忧心余孽未清,恐其对郡主不利,既已伏诛,自是再好不过。” 虽说这番话,不见得真能毁掉他引祸水东流的算计。 但效果必定大打折扣。 果然,立时便有宾客附和,“是啊,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几个跳梁小丑,还能翻天了不成?” “若真有那不长眼的余孽欲寻仇,正好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也好让朝廷彻底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逃妾倒是会挑地方躲,郡主父女深得圣人信任,谁能想到去他们府上搜?难怪就连杨常侍也是前几日才得了消息!” “这便是邪不胜正!” 话题转得太快倒是给了李师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没人再关注他贿赂刘绰的事,但那些盐田扔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有也挺让人恼火的。 王家的婚宴最终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散去。 回去的路上,刘绰将几张田契拿出来给李德裕看。 看了位置和地块大小后,李德裕笑着道:“小财迷,真要为了这地契,把当年的事放下?” “不要白不要!这种巨贪给多少钱我都照收不误!不过,帐还是要算的!” 李德裕将人拉进怀里亲了一口,提醒道:“李锜的便宜可不好赚!” “夫君放心,吃下去,我自然有办法消化。”刘绰搂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眼神灼亮,“李锜惯用钱帛收买朝臣,我便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通的。况且,被动接招不如主动破局。这对父子在浙西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死不足惜。二郎文采斐然,奏疏都帮我写好了。只待李师死在长安,我们就可坐山观虎斗了!” 李德裕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接连啄了几口才道:“娘子放心,你只管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杀人的事交给我就好!” 三日后,紫宸殿,新君初立的紧绷感早已散去。 新帝李诵面色浮白,强撑病体处理朝政,显然让他不堪重负。 刘绰行礼后,先禀报了西域两处榷场及映月琉璃坊的运作情况。 “……吐蕃人虽严查往来商队,严防我大唐与安西军联络,然琉璃宝器光华难掩,不止吐蕃,西域诸国贵酋亦争相求购,利润颇丰,已为内帑进项……” 新帝微微颔首,咳嗽了两声,艰难开口道:“安西安西军” 这是早就说好的,榷场重开后要借由琉璃贸易实现对安西军的补给。 当日进言时,王叔文也在场。 他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话:“陛下放心,安西将士忠勇,臣等绝不敢忘!待新政稳固,漕运畅通,必设法筹措粮饷,接引忠魂归国!” 话虽激昂,却空洞无物,如何跨越吐蕃的重重封锁将补给送到安西,他只字未提。 皇帝微微颔首,口中又艰难地蹦出几个字:“盐铁诸卿有何高见?” 刘绰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中:“陛下,王侍郎所言极是。然浙西之事,积弊甚深,非止盐铁。李观察使麾下,跋扈尤甚者不知凡几。臣有一策,既可广开财源,又能为联络安西军再辟出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海贸?”龙椅上的皇帝难掩激动,眼中亮了亮。 刘绰那份奏疏早就通过中书门下递到了御前,别说是他度过,各处藩镇留在长安的眼线怕是也早已拿到了抄本。 “是。”刘绰从容解释,“陛下,我大唐造船技艺高超,东南沿海之地,常有海船往来于林邑(占城)、真腊(柬埔寨)、乃至天竺(印度)、大食(阿拉伯)。彼处对高纯净度琉璃、瓷器、丝绸之渴求尤胜。且海路浩渺,吐蕃纵有百万铁骑,亦难封锁波涛。”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臣所辖映月琉璃坊,新近试制成功数种透明度极高、几近无瑕之玻璃器皿,其纯净璀璨,远超世间现有之物。若以此等‘水晶琉璃’为先锋,经海路贩售西洋诸国,其利岂止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既可充盈国库,支持新政,更可避开浙西……” 第399章 瀚海策 前几日刚给她挖了大坑,今天又在革新派核心人物家的婚宴上凑上来,定然不简单。 刘绰对杨九郎微微颔首,唇边绽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杨常侍也在?上次的事多谢了。若非常侍及时告知,家中混入宵小,险些酿成大祸。刘某在此敬常侍一杯,聊表谢意。” 杨九郎狭长的眼中精光一闪,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郡主言重了。能替郡主分忧,是某的荣幸。只是……” 正愁找不到机会把话题引过去,想不到刘绰竟然主动道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微微拔高,恰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都听清,“谁能想到那逃妾绮罗,怀有逆王遗孽,竟胆大包天潜入贵府意图不轨。不知郡主是如何处置的?此等心怀叵测之徒,及其腹中孽种,若留存于世,只怕后患无穷啊。” 他语气关切,仿佛真是替刘绰和朝廷担忧,实则字字句句都是陷阱。 刘绰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杨志廉这老狐狸,一手送人情示好,另一手早已埋好了毒刺。 若她当时心软留下孩子,此刻便是私藏逆嗣的铁证;若她依法上交或处置,杨九郎此刻当众点破,就是要让所有潜伏的舒王余孽知道——是刘绰,杀了他们旧主唯一可能留存于世的血脉,绝了他们的念想! 若是舒王那些残余的死忠恨上她,来找她报仇,他们正好在一旁“黄雀在后”,铲除余孽。 却不知舒王留了面令牌给刘绰。 刘绰面色一沉,刚要开口,李德裕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他迎着杨九郎看似关切实则阴冷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声音清朗,毫无避讳:“不错,此獠心思歹毒,携带药物欲乱我妻兄婚宴,更口出狂言,辱及先帝与朝廷。无非是想要离间圣人对岳丈家的信任。”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周围瞬间屏息的宾客,将“辱及先帝与朝廷”的罪名稳稳扣上,继续道:“杨常侍亲自登门戳破其身份后,她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法网,已畏罪自戕,当场毙命。其尸身也已交由京兆府勘验备案。不知这样的处置,杨常侍可还满意?” 他反将一军,不仅点明绮罗是“畏罪自戕”,撇清刘家人亲手格杀的责任,更强调已按程序报官,行事光明磊落。 最后那句反问,更是犀利。 杨九郎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李德裕的反应太快,太干脆,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不仅没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错处,反而显得他此刻的追问有些居心不良。 他干笑两声,掩饰住瞬间的尴尬:“处置得极是!某只是忧心余孽未清,恐其对郡主不利,既已伏诛,自是再好不过。” 虽说这番话,不见得真能毁掉他引祸水东流的算计。 但效果必定大打折扣。 果然,立时便有宾客附和,“是啊,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几个跳梁小丑,还能翻天了不成?” “若真有那不长眼的余孽欲寻仇,正好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也好让朝廷彻底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逃妾倒是会挑地方躲,郡主父女深得圣人信任,谁能想到去他们府上搜?难怪就连杨常侍也是前几日才得了消息!” “这便是邪不胜正!” 话题转得太快倒是给了李师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没人再关注他贿赂刘绰的事,但那些盐田扔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有也挺让人恼火的。 王家的婚宴最终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散去。 回去的路上,刘绰将几张田契拿出来给李德裕看。 看了位置和地块大小后,李德裕笑着道:“小财迷,真要为了这地契,把当年的事放下?” “不要白不要!这种巨贪给多少钱我都照收不误!不过,帐还是要算的!” 李德裕将人拉进怀里亲了一口,提醒道:“李锜的便宜可不好赚!” “夫君放心,吃下去,我自然有办法消化。”刘绰搂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眼神灼亮,“李锜惯用钱帛收买朝臣,我便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通的。况且,被动接招不如主动破局。这对父子在浙西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死不足惜。二郎文采斐然,奏疏都帮我写好了。只待李师死在长安,我们就可坐山观虎斗了!” 李德裕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接连啄了几口才道:“娘子放心,你只管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杀人的事交给我就好!” 三日后,紫宸殿,新君初立的紧绷感早已散去。 新帝李诵面色浮白,强撑病体处理朝政,显然让他不堪重负。 刘绰行礼后,先禀报了西域两处榷场及映月琉璃坊的运作情况。 “……吐蕃人虽严查往来商队,严防我大唐与安西军联络,然琉璃宝器光华难掩,不止吐蕃,西域诸国贵酋亦争相求购,利润颇丰,已为内帑进项……” 新帝微微颔首,咳嗽了两声,艰难开口道:“安西安西军” 这是早就说好的,榷场重开后要借由琉璃贸易实现对安西军的补给。 当日进言时,王叔文也在场。 他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话:“陛下放心,安西将士忠勇,臣等绝不敢忘!待新政稳固,漕运畅通,必设法筹措粮饷,接引忠魂归国!” 话虽激昂,却空洞无物,如何跨越吐蕃的重重封锁将补给送到安西,他只字未提。 皇帝微微颔首,口中又艰难地蹦出几个字:“盐铁诸卿有何高见?” 刘绰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中:“陛下,王侍郎所言极是。然浙西之事,积弊甚深,非止盐铁。李观察使麾下,跋扈尤甚者不知凡几。臣有一策,既可广开财源,又能为联络安西军再辟出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海贸?”龙椅上的皇帝难掩激动,眼中亮了亮。 刘绰那份奏疏早就通过中书门下递到了御前,别说是他度过,各处藩镇留在长安的眼线怕是也早已拿到了抄本。 “是。”刘绰从容解释,“陛下,我大唐造船技艺高超,东南沿海之地,常有海船往来于林邑(占城)、真腊(柬埔寨)、乃至天竺(印度)、大食(阿拉伯)。彼处对高纯净度琉璃、瓷器、丝绸之渴求尤胜。且海路浩渺,吐蕃纵有百万铁骑,亦难封锁波涛。”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臣所辖映月琉璃坊,新近试制成功数种透明度极高、几近无瑕之玻璃器皿,其纯净璀璨,远超世间现有之物。若以此等‘水晶琉璃’为先锋,经海路贩售西洋诸国,其利岂止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既可充盈国库,支持新政,更可避开浙西……” 第400章 权阉垂涎,李师身死! 刘绰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低语。 未等她继续阐述,一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以守成持重着称的郑珣瑜。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不满:“陛下!明慧郡主此言,实乃纸上谈兵,误国之言!” 他先向御座躬身,随即转向刘绰,目光锐利:“海路?说得轻巧!郡主终究太过年轻,茫茫大海,风涛险恶,变幻莫测!自古多少舟船倾覆,葬身鱼腹,血本无归!岂是郡主一句‘浩渺’便能轻描淡写带过的?此非陆路漕运,有驿站可依,有关隘可守!将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利,寄托于虚无缥缈、凶险万分的海路,岂非儿戏?!” 又一位官员出列附和,乃是户部郎中卢照珩,他出身范阳卢氏,是郑珣瑜的得意门生。 他眉头紧锁,算计着其中的风险:“陛下,郑相所言极是。开拓海贸,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建造能远航之巨舰,招募熟悉海路之舵手水手,沿途需设立补给港口,还需强大的水师护航以防海盗劫掠……此间耗费,堪称巨万!如今国库空虚,新政处处需用钱,哪来这许多银钱投入此等未卜之事?若投入巨大却收益寥寥,甚至血本无归,岂非雪上加霜?此策太过草率!”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御史言官也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辞激烈:“陛下!我大唐威仪,在于陆上煌煌武功,在于礼乐文章。如今朝廷正全力应对河朔、淮西等心腹之患,内部新政未稳,岂能再分心于茫茫海外?且与那些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化外蛮夷频繁交易,谁知会引入何等祸患奇疾?若其借商贸之名,行窥探我沿海虚实之实,又当如何?郡主年轻,富于想象,然军国大事,岂能如坊间奇谈,仅凭一时臆想?” “是啊,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闻言,群臣赞同不已。 “国之财用,在于盐铁,在于粮帛,在于稳定的赋税!” “若想充盈国库,应着眼于整顿现有漕运、盐政,肃清吏治,方是正途。舍近求远,弃稳求险,非谋国之道!” “臣等恳请陛下,慎之再慎!”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核心观点无非是:风险巨大、投入过高、得不偿失、偏离重农抑商、重陆轻海的治国根本。 而刘绰的想法过于理想化,缺乏老成持重的考量,近乎天真冒进。 自然也有人单纯不喜欢革新派,就把对革新派的怒火全部发到了刘绰头上。 反对的声浪在殿中回荡,此时兼任度支盐铁使的杜佑和回京不久的李吉甫站在了刘绰这边。 那封瀚海策在呈递中书门下前,李吉甫就看过。 虽说行文的是李德裕,但他对自己儿媳的见识和能力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陆地水文颇有研究,岭南诸地的海贸也颇有规模,却他从未想过要去征服大海。 当即便道:“诸位说得都有理,但怎知刘郎中就没想到这些?何不听完瀚海策全文再来说话?” 杜佑也笑着道:“陛下,郑相这几日生病,尚未看过刘郎中的瀚海策,不如让她详细说来,也好让诸位同僚听个分明!” 御座上的皇帝抬了抬手。 “陛下,”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清晰坚定,“开拓海贸,非一时兴起。臣有三策,或可试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听了小内官的实时汇报,内殿职所几个原本有些萎靡的大宦官也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眼中透出些许光亮。 如今神策军中山头林立。 先帝和新帝的人表面看着团结,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想脱颖而出成为新帝最倚重之人。 “其一,户部筹建市舶司,于沿海各港设‘市舶使’,专司海贸。管理海船,征收舶税。此乃长久之利,不亚于漕运、盐铁!然此职权重,若交由地方藩镇,恐又成割据之资。臣斗胆建言,此职当选派精明强干之臣,最好……由陛下信重之内侍省与户部、工部能吏协同共管,直接对陛下负责。海船出入、货物查验、关税征收,皆需制定严明章程,账目清晰,直报内帑与户部。” 刘绰缓缓道来,特意在“内侍省”与“直报内帑”上稍作强调。 屏风后,一直静立如同阴影的杨志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皮。 内侍省参与?直报内帑? 这意味着巨大的财权可能绕过外朝,直接落入皇帝……以及皇帝身边人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 若有了这笔钱,谁还在乎宫市采办那三瓜俩枣? 刘绰继续道:“其二,官督商办,以利驱之。初期船队可由朝廷与民间巨贾共组,认股参与,按其出资与贡献分配红利。岭南本地巨贾早已探明航路与诸国喜好。如今南方沿海各道并无战事,朝廷可直接从现有兵俑中招募善泅敢死之士改为水师,随船护航。以‘水晶琉璃’、瓷窑精品、顶级茶叶丝绸为货殖先锋,扬我国威。如此,可借助商贾之力,迅速扩大船队规模。待航路稳定,再将官船和私船分开。朝廷可自行贸易,也可坐收关税及官股之利。” “认股?红利?”群臣喃喃重复。 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从不屑于了解商贾之道。 这些词对他们而言有些新鲜。 “正是,”刘绰解释,“譬如组建一支十船舰队,需银十万贯。朝廷出五万贯,占五成股,其余五万贯份额,可由各地富商认购。出海贸易获利后,按股分红。如此,朝廷不必倾尽国库,便可调动民间海量资金,共谋海利。而市舶使及所属官吏,负责监督、管理、抽税,确保朝廷利益。” 这番话,不仅皇帝听懂了,殿内许多官员,尤其是屏风后的几个大宦官! 俱文珍和第五守亮耷拉的眼皮也微微抬起。 海利?这可是块从未被藩镇彻底掌控的大肥肉! 若由内廷主导或插手…… 有熟于海贸的巨贾开道,自可保证安全。 商人地位低下,朝廷随便给点恩赏,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 不仅能抽取关税,还能通过官股分红,出货进货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金山银海! 杨志廉却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心下暗想,此时或许正是跟李锜联手的好时机。 他是个老派人,还是觉得漕运更稳当些。 海贸若真的搞成了,货物一多,除了陆路,不还是要走漕运? 既如此,拿下漕运来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革新派听了一个个也是振奋不已。 海上贸易若成,将是中央一条全新的、不受藩镇掣肘的财赋生命线! 王叔文与王伾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与热切。 若真能开辟此财源,无疑是雪中送炭! 而且,这似乎是个逐步收回地方经济权力的新思路! 届时,朝廷财力大增,无论是削藩镇、强军备,亦或是……远恤安西,皆有雄厚根基。 刘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抛出最后,也是最诱人的一点:“其三,以海利补陆损,暗通安西。海贸利润,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一部分充盈国库,支持新政;另一部分,可秘密采购粮食、药材、军械,补充兵员伪装成商队,尝试自南海绕行,或从岭南、安南等地寻觅蹊径,避开吐蕃控制的河西走廊,迂回输送至安西四镇!若陆上十队仅一队成功,海上至少可成功五到六队,此谓‘明修海贸,暗渡陈仓’!” “好!好一个‘明修海贸,暗渡陈仓’!”听到激动处,李诵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竟撑着御案想要站起,被身旁内侍慌忙扶住。 郑珣瑜道:“既如此,从户部挑选善于筹算的能臣良吏前往各处巡查便是,何必另立一个衙门?你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贪权?” 刘绰知道这人对整个革新派都有偏见,她行事非比寻常,头上自然也将革新派的帽子戴牢了。 她直视郑珣瑜的眼睛道:“然,欲行此事,非强力统筹不可。海船建造、港口择选、航线探查、与蕃商交涉、利益分配,千头万绪,需专设一衙署,授予专权,统筹东南海贸事宜,方可奏效。同时,漕运关乎南北命脉,亦需强力整顿以确保海陆并用之策畅通!” 皇帝剧烈咳嗽了几声,眼中却燃烧着火焰,“若能成事,不仅财用足,安西将士亦……亦有盼矣!刘绰!” “臣在。” “朕……朕加封你为……检校海运使,兼领市舶筹备事!赐……赐金牌一面,准你随时入宫奏对!所需人手、银钱,你可与……与杜相、郑相、户部及……及内侍省杨、俱二位将军协同筹措!卢照珩加封为漕运巡察使,漕运稽查的事,朕就交给你了!务必……务必尽快给朕……办出成效来!”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刘绰深深叩首。 卢照珩和郑珣瑜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再多言。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堂内外炸开。 王叔文眉头微蹙,如此一来,刘绰的权力是否太大了? 但想到她出身东宫,又与藩镇毫无瓜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在宦官之中颇有善缘,或许还可利用她来制衡内廷和旧势力。 俱文珍心中冷哼,这小女子好大的胃口! 但海贸之事新鲜,让刘绰先去蹚路,内廷日后或可摘桃。 漕运巡察…… 这个姓卢的是郑珣瑜的人,虽向来与内廷不亲近,却也不是革新派的人。 若能借此机会将手更深地插入漕运,实打实地分李锜之权,倒也并非坏事。 毕竟杜佑如今不过挂了个空职,漕运上还全是李锜的人。 更多的人则是羡慕刘坤养了个好女儿,以至于他们父子都不需要多有本事,就能一路官运亨通。 刘绰如今手握两个炙手可热的衙门,她那明经科出身的兄长还不立时就能入朝堂? 这可比那些苦熬着考进士的学子有前途多了! 消息传到李师处,他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海贸?海运使?内侍省协同?”他脸色煞白,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父亲掌控漕运与榷酒,尚且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如今夺了他的盐铁转运使还不够,又冒出来一个漕运巡察使?浙西港口众多,若海贸真让刘绰搞成了,那些阉奴的胃口可就不止这一点了!父亲如今虽是镇海节度使,可若漕运守不住,哪来的钱养兵?我浙西还有活路吗?刘绰此计,何其毒也!” 一旁的谋士道:“大公子,此事得尽快让节帅知晓才是!” 又一个谋士道:“刘绰收了钱,却处处与主公为难,绝不能留了!” 李师暴怒道:“废话,这种事我能不知道?可如今我们身在长安,不是润州,想杀她谈何容易?” 他发完火后又道:“你,立刻修书一封,命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润州,将此事告知父亲,尤其是内侍省的最新动向。信中要言明,此次漕运巡查,那些阉奴出手怕是要比卢照珩更狠!明日平康坊设宴,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卢照珩!”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实施下一步拉拢朝臣、阻挠此计的行动,杀机已悄然降临。 平康坊,夜色靡丽,丝竹管弦掩盖了暗处的血腥。 李师刚从一处宴饮中出来,带着几分醉意,正要登上马车。 几名黑衣蒙面人如同鬼魅般从暗巷中扑出,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李师身边的护卫虽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很快被斩杀殆尽。 李师惊恐万分,嘶喊道:“我乃镇海节度使之子!尔等是谁?敢在长安行凶?!”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古怪:“要你命的人!” 话音未落,刀锋已精准地刺入李师心口。 李师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是卢照珩的人?” 随即气绝身亡。 为首的黑衣人命令道:“搜走他们身上所有财物,制造出劫财害命的假象!” 一名黑衣人问道:“老大,他不是已经把我们当卢照珩的人了么?何必多此一举?” “蠢货,姓卢的还要去巡查漕运,傻子都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对李锜的儿子动手!杨公麾下可不养蠢人!下次再问这种蠢问题,老子劈了你!” “是是是,我错了!” 而后黑衣人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只有那段刻意留下的对话深深扎入李师一名重伤未死的护卫耳中。 李宅栖云居,刘绰听完暗卫回报后,忍不住夸赞:“十七出手倒是利落!” 李德裕笑着道:“他好歹是狻猊阁主,若想探听杨家那些暗卫的杀人手法并不难。” 刘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也多亏了二郎让人将平康坊那些巡街的武侯全都绊住了!” 李二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娘子,明日休沐,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庆功!” 刘绰嘤咛一声:“夫君,手下留情啊!” 数日后,润州观察使府邸。 “啪!”李锜狠狠将手中的密信拍在案上,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血,“吾儿!吾儿竟惨死于阉奴之手!杨志廉!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本就因朝廷收走了他的盐铁转运权而怒火中烧,如今爱子又在长安被宦官“谋杀”,新仇旧恨瞬间淹没了理智。 “什么镇海节度使?狗屁!跟老子玩明升暗降的把戏!杜佑那老东西也就会写本破书,盐铁转运的事他管得明白么?” 恰在此时,门外亲兵来报:“节帅,长安的杨将军……派了一位义子前来,说是……宣慰,并商讨海贸事宜……” “人在哪里?” “在前厅,二郎君正陪着吃茶呢!” 来的正是杨三郎,他近日越来越不受义父器重,主动请缨接了这苦差。 一来想让李锜未来在漕运和海贸事务上配合,实则也想探探浙西的底。 若能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回去后也能让义父对他另眼相看。 他正态度倨傲地受着李锜次子的奉承呢,哪里料到后堂盛怒之下的李锜直接狞笑道:“好!好得很!杨志廉杀我儿,还敢派人来耀武扬威?真当我李锜是泥捏的不成?来人!把这阉狗给我拖下去,砍了!首级用石灰腌了,直接送去长安杨宅!” 杨三郎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如狼似虎的牙兵拖走。 先前还客套恭敬的李家二公子,瞬间就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呈到了李锜面前。 长乐坊杨宅,杨志廉正在欣赏新得的玉如意。 闻听义子被杀,首级被送回,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锜——!”杨志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褶皱遍布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好你个边镇莽夫!敢杀咱家的人!咱家要不将你碎尸万段,夷灭三族,咱家就不姓杨!” 第400章 权阉垂涎,李师身死! 刘绰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低语。 未等她继续阐述,一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以守成持重着称的郑珣瑜。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不满:“陛下!明慧郡主此言,实乃纸上谈兵,误国之言!” 他先向御座躬身,随即转向刘绰,目光锐利:“海路?说得轻巧!郡主终究太过年轻,茫茫大海,风涛险恶,变幻莫测!自古多少舟船倾覆,葬身鱼腹,血本无归!岂是郡主一句‘浩渺’便能轻描淡写带过的?此非陆路漕运,有驿站可依,有关隘可守!将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利,寄托于虚无缥缈、凶险万分的海路,岂非儿戏?!” 又一位官员出列附和,乃是户部郎中卢照珩,他出身范阳卢氏,是郑珣瑜的得意门生。 他眉头紧锁,算计着其中的风险:“陛下,郑相所言极是。开拓海贸,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建造能远航之巨舰,招募熟悉海路之舵手水手,沿途需设立补给港口,还需强大的水师护航以防海盗劫掠……此间耗费,堪称巨万!如今国库空虚,新政处处需用钱,哪来这许多银钱投入此等未卜之事?若投入巨大却收益寥寥,甚至血本无归,岂非雪上加霜?此策太过草率!”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御史言官也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辞激烈:“陛下!我大唐威仪,在于陆上煌煌武功,在于礼乐文章。如今朝廷正全力应对河朔、淮西等心腹之患,内部新政未稳,岂能再分心于茫茫海外?且与那些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化外蛮夷频繁交易,谁知会引入何等祸患奇疾?若其借商贸之名,行窥探我沿海虚实之实,又当如何?郡主年轻,富于想象,然军国大事,岂能如坊间奇谈,仅凭一时臆想?” “是啊,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闻言,群臣赞同不已。 “国之财用,在于盐铁,在于粮帛,在于稳定的赋税!” “若想充盈国库,应着眼于整顿现有漕运、盐政,肃清吏治,方是正途。舍近求远,弃稳求险,非谋国之道!” “臣等恳请陛下,慎之再慎!”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核心观点无非是:风险巨大、投入过高、得不偿失、偏离重农抑商、重陆轻海的治国根本。 而刘绰的想法过于理想化,缺乏老成持重的考量,近乎天真冒进。 自然也有人单纯不喜欢革新派,就把对革新派的怒火全部发到了刘绰头上。 反对的声浪在殿中回荡,此时兼任度支盐铁使的杜佑和回京不久的李吉甫站在了刘绰这边。 那封瀚海策在呈递中书门下前,李吉甫就看过。 虽说行文的是李德裕,但他对自己儿媳的见识和能力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陆地水文颇有研究,岭南诸地的海贸也颇有规模,却他从未想过要去征服大海。 当即便道:“诸位说得都有理,但怎知刘郎中就没想到这些?何不听完瀚海策全文再来说话?” 杜佑也笑着道:“陛下,郑相这几日生病,尚未看过刘郎中的瀚海策,不如让她详细说来,也好让诸位同僚听个分明!” 御座上的皇帝抬了抬手。 “陛下,”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清晰坚定,“开拓海贸,非一时兴起。臣有三策,或可试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听了小内官的实时汇报,内殿职所几个原本有些萎靡的大宦官也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眼中透出些许光亮。 如今神策军中山头林立。 先帝和新帝的人表面看着团结,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想脱颖而出成为新帝最倚重之人。 “其一,户部筹建市舶司,于沿海各港设‘市舶使’,专司海贸。管理海船,征收舶税。此乃长久之利,不亚于漕运、盐铁!然此职权重,若交由地方藩镇,恐又成割据之资。臣斗胆建言,此职当选派精明强干之臣,最好……由陛下信重之内侍省与户部、工部能吏协同共管,直接对陛下负责。海船出入、货物查验、关税征收,皆需制定严明章程,账目清晰,直报内帑与户部。” 刘绰缓缓道来,特意在“内侍省”与“直报内帑”上稍作强调。 屏风后,一直静立如同阴影的杨志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皮。 内侍省参与?直报内帑? 这意味着巨大的财权可能绕过外朝,直接落入皇帝……以及皇帝身边人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 若有了这笔钱,谁还在乎宫市采办那三瓜俩枣? 刘绰继续道:“其二,官督商办,以利驱之。初期船队可由朝廷与民间巨贾共组,认股参与,按其出资与贡献分配红利。岭南本地巨贾早已探明航路与诸国喜好。如今南方沿海各道并无战事,朝廷可直接从现有兵俑中招募善泅敢死之士改为水师,随船护航。以‘水晶琉璃’、瓷窑精品、顶级茶叶丝绸为货殖先锋,扬我国威。如此,可借助商贾之力,迅速扩大船队规模。待航路稳定,再将官船和私船分开。朝廷可自行贸易,也可坐收关税及官股之利。” “认股?红利?”群臣喃喃重复。 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从不屑于了解商贾之道。 这些词对他们而言有些新鲜。 “正是,”刘绰解释,“譬如组建一支十船舰队,需银十万贯。朝廷出五万贯,占五成股,其余五万贯份额,可由各地富商认购。出海贸易获利后,按股分红。如此,朝廷不必倾尽国库,便可调动民间海量资金,共谋海利。而市舶使及所属官吏,负责监督、管理、抽税,确保朝廷利益。” 这番话,不仅皇帝听懂了,殿内许多官员,尤其是屏风后的几个大宦官! 俱文珍和第五守亮耷拉的眼皮也微微抬起。 海利?这可是块从未被藩镇彻底掌控的大肥肉! 若由内廷主导或插手…… 有熟于海贸的巨贾开道,自可保证安全。 商人地位低下,朝廷随便给点恩赏,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 不仅能抽取关税,还能通过官股分红,出货进货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金山银海! 杨志廉却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心下暗想,此时或许正是跟李锜联手的好时机。 他是个老派人,还是觉得漕运更稳当些。 海贸若真的搞成了,货物一多,除了陆路,不还是要走漕运? 既如此,拿下漕运来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革新派听了一个个也是振奋不已。 海上贸易若成,将是中央一条全新的、不受藩镇掣肘的财赋生命线! 王叔文与王伾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与热切。 若真能开辟此财源,无疑是雪中送炭! 而且,这似乎是个逐步收回地方经济权力的新思路! 届时,朝廷财力大增,无论是削藩镇、强军备,亦或是……远恤安西,皆有雄厚根基。 刘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抛出最后,也是最诱人的一点:“其三,以海利补陆损,暗通安西。海贸利润,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一部分充盈国库,支持新政;另一部分,可秘密采购粮食、药材、军械,补充兵员伪装成商队,尝试自南海绕行,或从岭南、安南等地寻觅蹊径,避开吐蕃控制的河西走廊,迂回输送至安西四镇!若陆上十队仅一队成功,海上至少可成功五到六队,此谓‘明修海贸,暗渡陈仓’!” “好!好一个‘明修海贸,暗渡陈仓’!”听到激动处,李诵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竟撑着御案想要站起,被身旁内侍慌忙扶住。 郑珣瑜道:“既如此,从户部挑选善于筹算的能臣良吏前往各处巡查便是,何必另立一个衙门?你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贪权?” 刘绰知道这人对整个革新派都有偏见,她行事非比寻常,头上自然也将革新派的帽子戴牢了。 她直视郑珣瑜的眼睛道:“然,欲行此事,非强力统筹不可。海船建造、港口择选、航线探查、与蕃商交涉、利益分配,千头万绪,需专设一衙署,授予专权,统筹东南海贸事宜,方可奏效。同时,漕运关乎南北命脉,亦需强力整顿以确保海陆并用之策畅通!” 皇帝剧烈咳嗽了几声,眼中却燃烧着火焰,“若能成事,不仅财用足,安西将士亦……亦有盼矣!刘绰!” “臣在。” “朕……朕加封你为……检校海运使,兼领市舶筹备事!赐……赐金牌一面,准你随时入宫奏对!所需人手、银钱,你可与……与杜相、郑相、户部及……及内侍省杨、俱二位将军协同筹措!卢照珩加封为漕运巡察使,漕运稽查的事,朕就交给你了!务必……务必尽快给朕……办出成效来!”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刘绰深深叩首。 卢照珩和郑珣瑜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再多言。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堂内外炸开。 王叔文眉头微蹙,如此一来,刘绰的权力是否太大了? 但想到她出身东宫,又与藩镇毫无瓜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在宦官之中颇有善缘,或许还可利用她来制衡内廷和旧势力。 俱文珍心中冷哼,这小女子好大的胃口! 但海贸之事新鲜,让刘绰先去蹚路,内廷日后或可摘桃。 漕运巡察…… 这个姓卢的是郑珣瑜的人,虽向来与内廷不亲近,却也不是革新派的人。 若能借此机会将手更深地插入漕运,实打实地分李锜之权,倒也并非坏事。 毕竟杜佑如今不过挂了个空职,漕运上还全是李锜的人。 更多的人则是羡慕刘坤养了个好女儿,以至于他们父子都不需要多有本事,就能一路官运亨通。 刘绰如今手握两个炙手可热的衙门,她那明经科出身的兄长还不立时就能入朝堂? 这可比那些苦熬着考进士的学子有前途多了! 消息传到李师处,他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海贸?海运使?内侍省协同?”他脸色煞白,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父亲掌控漕运与榷酒,尚且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如今夺了他的盐铁转运使还不够,又冒出来一个漕运巡察使?浙西港口众多,若海贸真让刘绰搞成了,那些阉奴的胃口可就不止这一点了!父亲如今虽是镇海节度使,可若漕运守不住,哪来的钱养兵?我浙西还有活路吗?刘绰此计,何其毒也!” 一旁的谋士道:“大公子,此事得尽快让节帅知晓才是!” 又一个谋士道:“刘绰收了钱,却处处与主公为难,绝不能留了!” 李师暴怒道:“废话,这种事我能不知道?可如今我们身在长安,不是润州,想杀她谈何容易?” 他发完火后又道:“你,立刻修书一封,命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润州,将此事告知父亲,尤其是内侍省的最新动向。信中要言明,此次漕运巡查,那些阉奴出手怕是要比卢照珩更狠!明日平康坊设宴,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卢照珩!”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实施下一步拉拢朝臣、阻挠此计的行动,杀机已悄然降临。 平康坊,夜色靡丽,丝竹管弦掩盖了暗处的血腥。 李师刚从一处宴饮中出来,带着几分醉意,正要登上马车。 几名黑衣蒙面人如同鬼魅般从暗巷中扑出,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李师身边的护卫虽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很快被斩杀殆尽。 李师惊恐万分,嘶喊道:“我乃镇海节度使之子!尔等是谁?敢在长安行凶?!”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古怪:“要你命的人!” 话音未落,刀锋已精准地刺入李师心口。 李师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是卢照珩的人?” 随即气绝身亡。 为首的黑衣人命令道:“搜走他们身上所有财物,制造出劫财害命的假象!” 一名黑衣人问道:“老大,他不是已经把我们当卢照珩的人了么?何必多此一举?” “蠢货,姓卢的还要去巡查漕运,傻子都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对李锜的儿子动手!杨公麾下可不养蠢人!下次再问这种蠢问题,老子劈了你!” “是是是,我错了!” 而后黑衣人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只有那段刻意留下的对话深深扎入李师一名重伤未死的护卫耳中。 李宅栖云居,刘绰听完暗卫回报后,忍不住夸赞:“十七出手倒是利落!” 李德裕笑着道:“他好歹是狻猊阁主,若想探听杨家那些暗卫的杀人手法并不难。” 刘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也多亏了二郎让人将平康坊那些巡街的武侯全都绊住了!” 李二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娘子,明日休沐,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庆功!” 刘绰嘤咛一声:“夫君,手下留情啊!” 数日后,润州观察使府邸。 “啪!”李锜狠狠将手中的密信拍在案上,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血,“吾儿!吾儿竟惨死于阉奴之手!杨志廉!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本就因朝廷收走了他的盐铁转运权而怒火中烧,如今爱子又在长安被宦官“谋杀”,新仇旧恨瞬间淹没了理智。 “什么镇海节度使?狗屁!跟老子玩明升暗降的把戏!杜佑那老东西也就会写本破书,盐铁转运的事他管得明白么?” 恰在此时,门外亲兵来报:“节帅,长安的杨将军……派了一位义子前来,说是……宣慰,并商讨海贸事宜……” “人在哪里?” “在前厅,二郎君正陪着吃茶呢!” 来的正是杨三郎,他近日越来越不受义父器重,主动请缨接了这苦差。 一来想让李锜未来在漕运和海贸事务上配合,实则也想探探浙西的底。 若能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回去后也能让义父对他另眼相看。 他正态度倨傲地受着李锜次子的奉承呢,哪里料到后堂盛怒之下的李锜直接狞笑道:“好!好得很!杨志廉杀我儿,还敢派人来耀武扬威?真当我李锜是泥捏的不成?来人!把这阉狗给我拖下去,砍了!首级用石灰腌了,直接送去长安杨宅!” 杨三郎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如狼似虎的牙兵拖走。 先前还客套恭敬的李家二公子,瞬间就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呈到了李锜面前。 长乐坊杨宅,杨志廉正在欣赏新得的玉如意。 闻听义子被杀,首级被送回,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锜——!”杨志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褶皱遍布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好你个边镇莽夫!敢杀咱家的人!咱家要不将你碎尸万段,夷灭三族,咱家就不姓杨!” 第401章 干脆全都得罪了! 刘绰兼任检校海运使、主持市舶司筹备的消息,在长安官场炸开了锅。 一时间,安邑坊李宅和刘宅门庭若市,各路神仙各显神通,都想往市舶司里塞进自己人。 今日是某位公侯府上的管事送来“荐书”,明日是某位宗室亲王“无意间”提及家中颇有经商天赋的庶子,后日又是宫内某位得脸大珰的“干亲”前来拜会…… 甚至连病中的郑珣瑜,都难得地派人送来手札,委婉提及一两位“精通算学、堪当任用”的远房子弟。 不止如此,从前东宫的几位娘娘、婆母薛氏和大嫂韦氏也都提了几个自己娘家很不错的郎君,就连刘绰几位叔叔家也险些被踏破门槛。 刘绰坐在书案后,看着堆叠如山的请托信函和名帖,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这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远比阴谋和刀剑更令人窒息。 李德裕下值归来,见她对着名帖发愁,便知缘由。 他走上前,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温声道:“可是为市舶司用人烦心?” “岂止是烦心,”刘绰苦笑,“简直是想杀人。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不安排他的人,这市舶司明日就得关门大吉。可若真依了他们,这衙门还没开张,怕是就先成了养老院和关系户收容所,再加上各方安插的细作,还谈什么开拓海贸,暗通安西?” “养老院和收容所?这词听着倒是新鲜!”李德裕沉吟片刻,道:“堵不如疏。全拒了定然不行,得罪人太甚,于你日后行事不利。但若全盘接收,又违背你设立此衙的初衷。长安这边,我和父亲或许……可以帮忙物色人选。但沿海各处的衙署用人可就麻烦了!全用家奴和门生定会遭人诟病,用外头的人又怕不够忠心!” 说着说着,他看到书案上的东西,眼睛一亮,“在写什么?” 刘绰将自己写的方案推给他看,“我打算效仿科举,公平公正地选拔人才。一力降十会,一巧破百拙。你觉得如何?” 李德裕认真阅读内容的同时,刘绰接着道:“与其在平衡各方关系上焦头烂额,倒不如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或许,全都得罪反倒不算得罪了。不管是谁的人,都得有真才实学,我这衙门里可不养草包。如今科考高中后却因家世不显无法出头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我想把真正有才华的人都用起来,不管他们有没有靠山!” “所有入职市舶司衙门的人都要考?申论我看得懂,这个行测又是什么?”李德裕边读边凝眉思索,时不时就会问出一个问题,“题目谁来出?一旦公开招考,就要严防舞弊!外地的考试又要如何组织?” “考试组织自然是由礼部来,只是题目类型、流程和方法,我要做些调整。长安城是天下人才汇聚之地。笔试结束后,我会亲自面试其中的佼佼者。到时候,还要麻烦阿翁和二郎,帮我对他们进行背景调查。确有其才又背景干净的人,再派去各地组织人才招募。我怕的是” “怕什么?” “我怕有心之人做局,让来应考的都是白丁和庸才,平白浪费了人力物力和时间!” 李德裕笑道:“这些娘子倒是多虑了!” “怎么讲?” “朝廷举办的考试没人敢如此胡闹,是要坐罪的。若不是真有本事,想要拼个前程,寻常百姓恨不得一辈子不跟衙门打交道!” “那就好!接下来我要闭关出题。到时候打乱题目顺序,行测组四套卷子。应考的人,在进入考场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考的是哪份卷子。客观题涂卡,以如今的制纸技术,阅卷时根据标准答案,拿针扎就行,这样可以加快阅卷速度” 笑话,上辈子她可是从高考大省卷出来的高材生,身经百战。 对考试组织和流程以及防作弊的小妙招熟得不能更熟了。 刘绰说得兴奋,李德裕却有些担忧道:“圣人虽赐了你便宜行事的金牌,但你这选人标准非比寻常,怕是会遭受不小的非议!别说颁布实施,我想不消一日,参你的奏本就能把你淹没。” “你是说,不限男女皆可应试的新规则?” 李德裕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虽不忍心打击她的信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刘绰伸手将他蹙起的眉头抚平,自信道:“放心,类似的攻讦我都遭受多少回了?朝中女官又不是只有我,还有宋学士她们啊?世人既然容得下我们,为何容不下旁的女子为官?” “这次不一样!绰绰,你和宋学士是圣人钦命提拔的人!许多人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宣之于口!可这次你” “这次我想将入职的机会平等地向女子开放?你怕我引起众怒,对么?” 李德裕再次担忧点头。 “二郎,如果是你,你会怕有女子与你一起应试么?” “我自然不会。” “为何?” “既有真才实学,又何必担忧同场应试的对手是女子还是男子?” “是啊,如果有人仅仅因为我给了女子应试入职的机会就跳脚,那只能说明他们自己无能。” “绰绰,若想压住悠悠众口,激将法怕是不够!你这道令,怕是过不了中书门下的复核。若走漏了风声,天下读书人都容不下你!” “是啊,这年头默认只有男人才算读书人!” 这其实也是刘绰一直在苦恼的事。 她要做的事情,如果在大唐都行不通,那怕是换作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行不通了。 “若我明日入宫,这样跟圣人说呢?夫君觉得,胜算几何?圣人可会砍我的头?”刘绰伏在他耳边说了起来。 李德裕听完,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又是激动又是崇拜道:“妙啊娘子!这几句话实在是妙极!你究竟是如何想到的?此言一出,谁还敢说你瞧不起天下读书人?” 刘绰赶忙解释:“这四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个叫张载的老先生说的。我叫它横渠四句。你知道的,关中之行我遇到不少奇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李德裕越听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带着刘绰插上翅膀飞到横渠镇去。 “竟有如此奇人?绰绰,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不行,下次休沐,我定要快马去凤翔,亲自登门拜访!此等大儒该当入国子监为师,怎可埋没在凤翔?” “二郎,二郎!”刘绰拉住他的手,有些底气不足道:“你先别激动!其实,其实这位张先生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那次饥荒里!我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后来再派人去寻,就得知了得知了死讯!” 刘绰心道:不好意思了,张先生。你还没出生,我就把你说死了。得罪得罪,莫怪莫怪!谁让您老人家的横渠四句是所有爽文里主角开挂时都要用到的装逼神器呢? 李德裕就像丢失了人间至宝一般,痛心疾首道:“哎,如此奇人此生竟无缘得见,实在是憾事!” “你只说我这道令能不能颁布实施!”刘绰追问。 “能!一定能!只是在横渠四句传遍长安之前,你这道政令必定还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就是要如此!”刘绰狡黠一笑,“李师暴死长安街头,京兆府的结案文书定性为“流匪劫财害命”。那位少尹给了杨志廉这样大一个人情,不可能不去表功。虽说跟俱文珍斗法已经占去了杨志廉大半精力,可不用这场考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我总怕他会深查。” “怕什么?这件事真相如何,旁人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只要李锜信了是杨志廉动的手就行了。他刚愎自用,狂妄大胆,认定了的事从不听人解释。否则,这些年怎会杀掉那么多浙西官员?” 李德裕将她抱在怀里,吹着她敏感的耳垂,半是哄人半是撩拨道:“何况,李锜杀了杨三郎是不争的事实。润州距长安数千里之遥,杨志廉如今自顾不暇,是不可能跟李锜当面对质的。他是先帝的人,就算手握半个从龙之功,也没俱文珍他们得圣人信任。朝臣们惯会拜高踩低。他这阵子正忌讳旁人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他。李锜这泄愤之举正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刘绰被他撩拨得浑身发热,嗔道:“这两个人都惧怕失去权势,夫君可有什么惧怕的东西?” “我只怕娘子”他故意顿了顿,“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今夜又不让我进房!” “促狭鬼!” 第401章 干脆全都得罪了! 刘绰兼任检校海运使、主持市舶司筹备的消息,在长安官场炸开了锅。 一时间,安邑坊李宅和刘宅门庭若市,各路神仙各显神通,都想往市舶司里塞进自己人。 今日是某位公侯府上的管事送来“荐书”,明日是某位宗室亲王“无意间”提及家中颇有经商天赋的庶子,后日又是宫内某位得脸大珰的“干亲”前来拜会…… 甚至连病中的郑珣瑜,都难得地派人送来手札,委婉提及一两位“精通算学、堪当任用”的远房子弟。 不止如此,从前东宫的几位娘娘、婆母薛氏和大嫂韦氏也都提了几个自己娘家很不错的郎君,就连刘绰几位叔叔家也险些被踏破门槛。 刘绰坐在书案后,看着堆叠如山的请托信函和名帖,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这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远比阴谋和刀剑更令人窒息。 李德裕下值归来,见她对着名帖发愁,便知缘由。 他走上前,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温声道:“可是为市舶司用人烦心?” “岂止是烦心,”刘绰苦笑,“简直是想杀人。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不安排他的人,这市舶司明日就得关门大吉。可若真依了他们,这衙门还没开张,怕是就先成了养老院和关系户收容所,再加上各方安插的细作,还谈什么开拓海贸,暗通安西?” “养老院和收容所?这词听着倒是新鲜!”李德裕沉吟片刻,道:“堵不如疏。全拒了定然不行,得罪人太甚,于你日后行事不利。但若全盘接收,又违背你设立此衙的初衷。长安这边,我和父亲或许……可以帮忙物色人选。但沿海各处的衙署用人可就麻烦了!全用家奴和门生定会遭人诟病,用外头的人又怕不够忠心!” 说着说着,他看到书案上的东西,眼睛一亮,“在写什么?” 刘绰将自己写的方案推给他看,“我打算效仿科举,公平公正地选拔人才。一力降十会,一巧破百拙。你觉得如何?” 李德裕认真阅读内容的同时,刘绰接着道:“与其在平衡各方关系上焦头烂额,倒不如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或许,全都得罪反倒不算得罪了。不管是谁的人,都得有真才实学,我这衙门里可不养草包。如今科考高中后却因家世不显无法出头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我想把真正有才华的人都用起来,不管他们有没有靠山!” “所有入职市舶司衙门的人都要考?申论我看得懂,这个行测又是什么?”李德裕边读边凝眉思索,时不时就会问出一个问题,“题目谁来出?一旦公开招考,就要严防舞弊!外地的考试又要如何组织?” “考试组织自然是由礼部来,只是题目类型、流程和方法,我要做些调整。长安城是天下人才汇聚之地。笔试结束后,我会亲自面试其中的佼佼者。到时候,还要麻烦阿翁和二郎,帮我对他们进行背景调查。确有其才又背景干净的人,再派去各地组织人才招募。我怕的是” “怕什么?” “我怕有心之人做局,让来应考的都是白丁和庸才,平白浪费了人力物力和时间!” 李德裕笑道:“这些娘子倒是多虑了!” “怎么讲?” “朝廷举办的考试没人敢如此胡闹,是要坐罪的。若不是真有本事,想要拼个前程,寻常百姓恨不得一辈子不跟衙门打交道!” “那就好!接下来我要闭关出题。到时候打乱题目顺序,行测组四套卷子。应考的人,在进入考场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考的是哪份卷子。客观题涂卡,以如今的制纸技术,阅卷时根据标准答案,拿针扎就行,这样可以加快阅卷速度” 笑话,上辈子她可是从高考大省卷出来的高材生,身经百战。 对考试组织和流程以及防作弊的小妙招熟得不能更熟了。 刘绰说得兴奋,李德裕却有些担忧道:“圣人虽赐了你便宜行事的金牌,但你这选人标准非比寻常,怕是会遭受不小的非议!别说颁布实施,我想不消一日,参你的奏本就能把你淹没。” “你是说,不限男女皆可应试的新规则?” 李德裕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虽不忍心打击她的信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刘绰伸手将他蹙起的眉头抚平,自信道:“放心,类似的攻讦我都遭受多少回了?朝中女官又不是只有我,还有宋学士她们啊?世人既然容得下我们,为何容不下旁的女子为官?” “这次不一样!绰绰,你和宋学士是圣人钦命提拔的人!许多人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宣之于口!可这次你” “这次我想将入职的机会平等地向女子开放?你怕我引起众怒,对么?” 李德裕再次担忧点头。 “二郎,如果是你,你会怕有女子与你一起应试么?” “我自然不会。” “为何?” “既有真才实学,又何必担忧同场应试的对手是女子还是男子?” “是啊,如果有人仅仅因为我给了女子应试入职的机会就跳脚,那只能说明他们自己无能。” “绰绰,若想压住悠悠众口,激将法怕是不够!你这道令,怕是过不了中书门下的复核。若走漏了风声,天下读书人都容不下你!” “是啊,这年头默认只有男人才算读书人!” 这其实也是刘绰一直在苦恼的事。 她要做的事情,如果在大唐都行不通,那怕是换作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行不通了。 “若我明日入宫,这样跟圣人说呢?夫君觉得,胜算几何?圣人可会砍我的头?”刘绰伏在他耳边说了起来。 李德裕听完,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又是激动又是崇拜道:“妙啊娘子!这几句话实在是妙极!你究竟是如何想到的?此言一出,谁还敢说你瞧不起天下读书人?” 刘绰赶忙解释:“这四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个叫张载的老先生说的。我叫它横渠四句。你知道的,关中之行我遇到不少奇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李德裕越听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带着刘绰插上翅膀飞到横渠镇去。 “竟有如此奇人?绰绰,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不行,下次休沐,我定要快马去凤翔,亲自登门拜访!此等大儒该当入国子监为师,怎可埋没在凤翔?” “二郎,二郎!”刘绰拉住他的手,有些底气不足道:“你先别激动!其实,其实这位张先生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那次饥荒里!我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后来再派人去寻,就得知了得知了死讯!” 刘绰心道:不好意思了,张先生。你还没出生,我就把你说死了。得罪得罪,莫怪莫怪!谁让您老人家的横渠四句是所有爽文里主角开挂时都要用到的装逼神器呢? 李德裕就像丢失了人间至宝一般,痛心疾首道:“哎,如此奇人此生竟无缘得见,实在是憾事!” “你只说我这道令能不能颁布实施!”刘绰追问。 “能!一定能!只是在横渠四句传遍长安之前,你这道政令必定还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就是要如此!”刘绰狡黠一笑,“李师暴死长安街头,京兆府的结案文书定性为“流匪劫财害命”。那位少尹给了杨志廉这样大一个人情,不可能不去表功。虽说跟俱文珍斗法已经占去了杨志廉大半精力,可不用这场考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我总怕他会深查。” “怕什么?这件事真相如何,旁人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只要李锜信了是杨志廉动的手就行了。他刚愎自用,狂妄大胆,认定了的事从不听人解释。否则,这些年怎会杀掉那么多浙西官员?” 李德裕将她抱在怀里,吹着她敏感的耳垂,半是哄人半是撩拨道:“何况,李锜杀了杨三郎是不争的事实。润州距长安数千里之遥,杨志廉如今自顾不暇,是不可能跟李锜当面对质的。他是先帝的人,就算手握半个从龙之功,也没俱文珍他们得圣人信任。朝臣们惯会拜高踩低。他这阵子正忌讳旁人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他。李锜这泄愤之举正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刘绰被他撩拨得浑身发热,嗔道:“这两个人都惧怕失去权势,夫君可有什么惧怕的东西?” “我只怕娘子”他故意顿了顿,“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今夜又不让我进房!” “促狭鬼!” 第402章 横渠四句,爽文必备! 几日后,一份由新任检校海运使明慧郡主刘绰拟定、经中书门下附署用印的《市舶司遴选吏员令》正式颁布,张贴于长安各城门及衙署外。 政令核心只有一条:唯才是举,公开考核。 无论出身、无论性别(此条尤为醒目)、无论原有职衔,皆可报名参加市舶司吏员遴选。 考核分三部分:一曰“行测”,考校算术、逻辑、律法基础;二曰“申论”,依据给定海事商贸案例撰写策论;三曰“专试”,依据所报职位(如船舶调度、关税核算、蕃语翻译、货物鉴定等)考核专业知识。 现有官吏若想转入,需提供过往履历考评,但仍需通过简易版的“行测”与“专试”,以确保其能力匹配新职。 此令一出,全城哗然! “不论男女?这……成何体统!” “看清楚点,内官们也能考试!不男不女的都行,女子为何不能应试?” “女子除了会绣花做饭生娃,还能干啥?内官好歹还有把子力气!” “明慧郡主不也是女子?你如此瞧不起女子,有本事别来报名啊!要不进了市舶司,还要让女人管呢!” “公开考试?那寒门庶子,甚至商贾之徒,岂非也能与我等同堂为吏?” “行测?申论?这是何等古怪名目?考的是圣贤书还是杂学?” “刘郡主此举,真是……石破天惊!” “这衙门里要真有一帮娘们在,还怎么做事啊?我看这衙门不考也罢!”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衙门?又不是尚宫局!” “明慧郡主做的新奇事还少?哪件没办成?不考你来干什么?” “郡主是仙子下凡,天上的神仙有男有女,那这地上为官作宰的凭啥不能有男有女?凡夫俗子没见识!” 赞誉者有之,认为这是打破门阀、选拔真才的良法;质疑抨击者更多,视其为破坏官场规矩的异端。 但无论如何,这新鲜又严厉的规则,确实让许多只想靠关系塞人的人暂时傻了眼,掂量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子侄亲故是否真能通过那闻所未闻的考试。 然而,总有自恃身份或觉关系足够硬朗的人,依旧试图绕过规则。 比如,俱文珍就差人直接送来一份名单,上面列了五六个人名,只附一句话:“此数人颇伶俐,望郡主妥善安置。”语气不容置疑。 又比如,韦贤太妃也派人来递话,言及娘家有一侄孙,“读书或许不成,但于数字极为敏感,管个仓库账目应是绰绰有余”。 刘绰知道自己的头没那么铁,在与李德裕商议后,只得采取折中之策。 她亲自回复俱文珍和韦太妃,表示相信他们看人的眼光,但遴选令即已公布,若有人不参加考试就入职,怕是难挡悠悠众口。 但真要安排入职,也不是不行。 就是只能去市舶司下设的“仓廪署”做文书核对、或是“驿传所”负责与管理船只补给的后勤部门,也有负责登记造册、管理文具纸张等物料的闲差。 面子上很风光,缺点是:职位不高,权力有限。 杨志廉要的是实权位置,手下人才不少,自然选择参加考试,公平竞争。 而韦太妃则高高兴兴让侄孙去做了闲职。 如此一来,既全了对方的面子,未彻底得罪人,又保证了关税征收、船舶调度、对外交涉、航线规划等核心业务岗位的相对纯净,由真正通过考核选拔上来的人才担任。 栖云居内,李德裕正给妻子揉着额角。 刘绰闭目躺在他怀里,叹道:“这大概就是为官之道?想做的事,十成里能做成七八成,已属万幸。剩下的二三成,不得不向这人情世故妥协。” 李德裕揽住她,宽慰道:“娘子已做得极好。至少核心未失,大方向仍在掌控。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泥沙,只要不堵塞主干,便由它去罢。明日才是关键一战,只可惜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能亲眼目睹娘子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刘绰扶住书案,利落转身,跨坐在男人腿上,手指撩拨着他的喉结和下巴,红唇轻轻擦过他的双唇,嗓音魅惑道:“那夫君今晚可要好好给我充电!” 李二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拉,吻了上去,边亲边含糊道:“娘子今晚想怎么充电都行!” 刘绰的手不老实地探入男人的衣衫,自己的衣服也同时自肩头滑落,“在这里,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言毕,男人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翌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皇帝李诵强撑病体端坐御榻,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躁。 殿下,黑压压的臣工队列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礼部的几个老学究们痛心疾首,大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御史台的言官们引经据典,怒斥此举“违背纲常,淆乱阴阳”。 他们不仅要参刘绰祸乱朝纲,还要参刘坤教女无方,参李德裕夫纲不振,参李吉甫治家不严,还要参中书门下不作为,让这么离谱的政令通过复核。 就连国子监和弘文馆的学子们,也被鼓动起来,以“维护圣人之道”为名,集体罢课,聚集在皇城门前请愿,要求朝廷收回成命,罢免刘绰的官职,废掉她的郡主爵位,恨不得把刘绰生吞活剥。 压力如山,尽数压向刚刚走马上任的检校海运使刘绰。 就连李吉甫都不知道自己儿媳是要搞哪出。 最可恨的是自己生的那个逆子,为什么这样大的事,竟丝毫没透给他半点消息。 可他更奇怪的还是,儿媳妇是如何说动中书门下这些老成谋国的宰辅,通过那样一条注定会引发众怒的政令。 刘坤更是着急,毕竟如今闺女住在李家,他以为亲家总该知道一点消息。 可眼睛都快眨到抽筋了,站在前列的亲家也没给他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信号。 他已经做好了拼死护住女儿性命的准备。 在禁军的护卫下,刘绰顶着一路的口水和谩骂声进入宫城。 昨晚折腾得有些狠,她起晚了,这才没跟翁爹一起上朝。 正着急赶路呢,斜刺里却突然被郯王李经拦住了去路。 他一直对自己当年调戏刘绰不成反挨了她的打耿耿于怀。 自国子监讲学后,长安学子一直将刘绰那句“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奉为金科玉律,如今竟也容不下她了。 真是好极了! 这个刘绰目中无人久了,居然狂妄到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他倒要看看这回还有谁能护住她。 “刘绰,你还敢来上朝?” “郯王殿下?失敬失敬,我为何不敢来上朝?”刘绰嘴上说着失敬,语气里却丝毫敬意也没有。 “还嘴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就敢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中!”李经凑近刘绰,故意高声嘲讽,“果然啊,女人就是女人!愚蠢,没用,自以为是,还喜欢瞎折腾。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生孩子!以后,母凭子贵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以为赵郡李氏会要一个臭名昭着的儿媳?” 刘绰轻蔑一笑,“郯王殿下是在说自己么?我记得,你重获圣心靠的就是一对双胞胎。父-凭-子-贵!看来,他们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喽?哦不,你哪有这个本事?你靠着女人才生在皇家,有了高贵的出身。又靠着女人生下双胞胎,才保住了自己因品行低劣差点弄丢的荣华富贵。你这种一辈子都靠着女人过活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嘲讽女人?” 言毕,她潇洒离去。 李经高高扬起了巴掌,却因惧怕刘绰的气势,迟迟没敢落下。 直到刘绰走远,才冲着她的背影骂道:“疯女人,不知好歹!本王今日就要亲眼看看,你怎么死!” 果然,议事不久,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礼部尚书辜玑,便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声若洪钟,直指核心: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明慧郡主所颁市舶司遴选令,竟允女子参考为吏,此乃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举!《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治内,方是正理。如今竟令其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堂考校,甚至同衙为官,成何体统?此举败坏风俗,混淆视听,长此以往,必使阴阳失序,乾坤颠倒!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止此荒谬条款,以正视听,安天下士人之心!” 辜玑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市舶司虽新设,亦是国家衙署,岂容妇人亵渎?”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陛下明鉴!” 甚至有激进的御史直接攻击刘绰:“明慧郡主虽屡有奇功,然终究是妇人!妇人执政,已属权宜,如今更变本加厉,欲引天下妇人效仿,其心……可诛!” 殿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绰身上,或鄙夷,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皇帝李诵咳嗽了几声,看向刘绰,声音虚弱却带着询问:“刘卿,众卿所言,你……有何话说?” 他虽信任刘绰,但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浪,也让他倍感压力。 刘绰面沉如水,在一片质疑与攻讦声中,缓缓步出班列。 她身姿挺拔,在一片朱紫蟒袍的男性朝臣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先向御座行了礼,随后转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全场,那些喧嚣的指责声竟在她的目光下不自觉低了几分。 她没有立即反驳辜玑的经义,反而声音清越,抛出一个问题: “辜尚书,诸位同僚,刘某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辜玑冷哼道:“郡主有何疑问?莫非还想诡辩不成?我告诉你,就算老夫再也买不到你的药,立时便死在这朝堂上,也不会助你组织如此荒唐的考试!” 刘绰不疾不徐,朗声道:“刘某想问,我等在此朝堂,身着官袍,手持笏板,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有人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 更多人附和。 “好!” 刘绰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好一个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那么,再请问诸位,这江山社稷,是只有男子之江山,还是天下人之江山?这黎民百姓,是只有男子之百姓,还是包括万千女子在内之百姓?!” 一连两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让许多准备继续攻讦的人一时语塞。 刘绰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凝有力: “诸位口口声声圣人之道,纲常伦理。刘某不才,亦读过几本圣贤书。敢问辜尚书,圣人之道,核心可是‘仁’?可是‘天下为公’?可是‘选贤与能’?” 辜玑想不到刘绰竟也给他来了段经义,脸色微变,勉强道:“自然如此!” “那好!” 刘绰步步紧逼,“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将这天下之才,生生摒除一半?既然选贤与能,为何只因性别,便对万千可能之‘贤能’视而不见?这究竟是遵循圣人之道,还是曲解圣人之意,固守门户私见?!” “你……强词夺理!” 辜玑气得胡子发抖,“男女有别,自古皆然!此乃天理!” “天理?” 刘绰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何为天理?让有才者报效无门是天理?还是让有志者空耗闺阁是天理?您所维护的,究竟是圣人之道,还是您不愿改变、懒于改变的……迂腐之道?!” “噗——” 辜玑年事已高,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怼得气血上涌,竟当场喷出一口老血,踉跄着被旁人所扶住。 殿中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辜玑指着刘绰的鼻子尖,“诡辩,你这是诡辩!你如此行径,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放在何处?” 刘绰却看也不看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黄钟大吕,震撼人心: “读书之人,无论男女,所求为何?” “不过四句——!” “为天地立心!” 殿内骤然一静 “为生民立命!” 有人开始抬头,目光震动 “为往圣继绝学!” 辜玑的身体微微一颤 “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李诵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异彩! 这四句话,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力量,让紫宸殿中的男人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刘绰环视全场,目光灼灼:“这四句,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宏愿!圣人何时说过,只有男人才可以读书?男女皆可读书明理,难道只准男子有此抱负,女子便不配拥有?女子若有此心此志,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也能为这天地、生民、往圣、万世,尽一份心力?!” “市舶司公开遴选,考的乃是实学,是能为国所用的真才实干!女子若能通过,证明其才不逊于男,为何不能用?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便连报效国家的资格都要被剥夺?这难道就是圣人心中的‘仁’与‘公’吗?!” “既如此瞧不上女子,为何又要怕?今日阻挠女子参考者,扪心自问,你们所维护的,究竟是江山社稷,还是你们不容动摇的……男子权威?!” 最后一句,如同利剑,直指本质,撕开了许多道貌岸然言辞下的私心。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激烈反对的官员,此刻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绰没有在经义细节上与他们纠缠,而是直接拔高到了理想、责任、国家利益的层面,彻底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宫城外,原本喧闹的国子监和弘文馆学子们,也通过杜佑早已安排好的书吏和迅速出来的内侍传递,得知了紫宸殿内发生的一切和那震耳发聩的“横渠四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罢课请愿,自以为扞卫的是圣人之道。 可刘绰却说,圣人之道的核心是“仁”与“公”,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狭隘地排斥一半的人口。 他们追求的终极理想,被一位他们试图反对的女子,诠释得如此光辉璀璨,如此胸怀天下。 相比之下,他们的行为,显得何等狭隘和可笑?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头,紧接着,如同潮水般,学子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愧和深思的神情。 然而,聚集的人群,却并没有散去。 皇帝李诵看着殿下那个独自站立、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气势的女子,眼中满是激赏与震撼。 他强撑着病体,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刘卿……所言,振聋发聩!为天地立心……岂分男女?为国取材,自当唯才是举!市舶司遴选令,依议而行,不得再阻!” “陛下圣明!” 刘绰深深一揖。 这一次,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李吉甫看着自己的儿媳,眼中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此刻,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家的逆子高攀了。 刘坤全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俱文珍眯起眼,心下亦是惊骇不已:此女所谋者大,所能者,更是远超众人想象。 第402章 横渠四句,爽文必备! 几日后,一份由新任检校海运使明慧郡主刘绰拟定、经中书门下附署用印的《市舶司遴选吏员令》正式颁布,张贴于长安各城门及衙署外。 政令核心只有一条:唯才是举,公开考核。 无论出身、无论性别(此条尤为醒目)、无论原有职衔,皆可报名参加市舶司吏员遴选。 考核分三部分:一曰“行测”,考校算术、逻辑、律法基础;二曰“申论”,依据给定海事商贸案例撰写策论;三曰“专试”,依据所报职位(如船舶调度、关税核算、蕃语翻译、货物鉴定等)考核专业知识。 现有官吏若想转入,需提供过往履历考评,但仍需通过简易版的“行测”与“专试”,以确保其能力匹配新职。 此令一出,全城哗然! “不论男女?这……成何体统!” “看清楚点,内官们也能考试!不男不女的都行,女子为何不能应试?” “女子除了会绣花做饭生娃,还能干啥?内官好歹还有把子力气!” “明慧郡主不也是女子?你如此瞧不起女子,有本事别来报名啊!要不进了市舶司,还要让女人管呢!” “公开考试?那寒门庶子,甚至商贾之徒,岂非也能与我等同堂为吏?” “行测?申论?这是何等古怪名目?考的是圣贤书还是杂学?” “刘郡主此举,真是……石破天惊!” “这衙门里要真有一帮娘们在,还怎么做事啊?我看这衙门不考也罢!”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衙门?又不是尚宫局!” “明慧郡主做的新奇事还少?哪件没办成?不考你来干什么?” “郡主是仙子下凡,天上的神仙有男有女,那这地上为官作宰的凭啥不能有男有女?凡夫俗子没见识!” 赞誉者有之,认为这是打破门阀、选拔真才的良法;质疑抨击者更多,视其为破坏官场规矩的异端。 但无论如何,这新鲜又严厉的规则,确实让许多只想靠关系塞人的人暂时傻了眼,掂量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子侄亲故是否真能通过那闻所未闻的考试。 然而,总有自恃身份或觉关系足够硬朗的人,依旧试图绕过规则。 比如,俱文珍就差人直接送来一份名单,上面列了五六个人名,只附一句话:“此数人颇伶俐,望郡主妥善安置。”语气不容置疑。 又比如,韦贤太妃也派人来递话,言及娘家有一侄孙,“读书或许不成,但于数字极为敏感,管个仓库账目应是绰绰有余”。 刘绰知道自己的头没那么铁,在与李德裕商议后,只得采取折中之策。 她亲自回复俱文珍和韦太妃,表示相信他们看人的眼光,但遴选令即已公布,若有人不参加考试就入职,怕是难挡悠悠众口。 但真要安排入职,也不是不行。 就是只能去市舶司下设的“仓廪署”做文书核对、或是“驿传所”负责与管理船只补给的后勤部门,也有负责登记造册、管理文具纸张等物料的闲差。 面子上很风光,缺点是:职位不高,权力有限。 杨志廉要的是实权位置,手下人才不少,自然选择参加考试,公平竞争。 而韦太妃则高高兴兴让侄孙去做了闲职。 如此一来,既全了对方的面子,未彻底得罪人,又保证了关税征收、船舶调度、对外交涉、航线规划等核心业务岗位的相对纯净,由真正通过考核选拔上来的人才担任。 栖云居内,李德裕正给妻子揉着额角。 刘绰闭目躺在他怀里,叹道:“这大概就是为官之道?想做的事,十成里能做成七八成,已属万幸。剩下的二三成,不得不向这人情世故妥协。” 李德裕揽住她,宽慰道:“娘子已做得极好。至少核心未失,大方向仍在掌控。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泥沙,只要不堵塞主干,便由它去罢。明日才是关键一战,只可惜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能亲眼目睹娘子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刘绰扶住书案,利落转身,跨坐在男人腿上,手指撩拨着他的喉结和下巴,红唇轻轻擦过他的双唇,嗓音魅惑道:“那夫君今晚可要好好给我充电!” 李二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拉,吻了上去,边亲边含糊道:“娘子今晚想怎么充电都行!” 刘绰的手不老实地探入男人的衣衫,自己的衣服也同时自肩头滑落,“在这里,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言毕,男人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翌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皇帝李诵强撑病体端坐御榻,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躁。 殿下,黑压压的臣工队列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礼部的几个老学究们痛心疾首,大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御史台的言官们引经据典,怒斥此举“违背纲常,淆乱阴阳”。 他们不仅要参刘绰祸乱朝纲,还要参刘坤教女无方,参李德裕夫纲不振,参李吉甫治家不严,还要参中书门下不作为,让这么离谱的政令通过复核。 就连国子监和弘文馆的学子们,也被鼓动起来,以“维护圣人之道”为名,集体罢课,聚集在皇城门前请愿,要求朝廷收回成命,罢免刘绰的官职,废掉她的郡主爵位,恨不得把刘绰生吞活剥。 压力如山,尽数压向刚刚走马上任的检校海运使刘绰。 就连李吉甫都不知道自己儿媳是要搞哪出。 最可恨的是自己生的那个逆子,为什么这样大的事,竟丝毫没透给他半点消息。 可他更奇怪的还是,儿媳妇是如何说动中书门下这些老成谋国的宰辅,通过那样一条注定会引发众怒的政令。 刘坤更是着急,毕竟如今闺女住在李家,他以为亲家总该知道一点消息。 可眼睛都快眨到抽筋了,站在前列的亲家也没给他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信号。 他已经做好了拼死护住女儿性命的准备。 在禁军的护卫下,刘绰顶着一路的口水和谩骂声进入宫城。 昨晚折腾得有些狠,她起晚了,这才没跟翁爹一起上朝。 正着急赶路呢,斜刺里却突然被郯王李经拦住了去路。 他一直对自己当年调戏刘绰不成反挨了她的打耿耿于怀。 自国子监讲学后,长安学子一直将刘绰那句“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奉为金科玉律,如今竟也容不下她了。 真是好极了! 这个刘绰目中无人久了,居然狂妄到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他倒要看看这回还有谁能护住她。 “刘绰,你还敢来上朝?” “郯王殿下?失敬失敬,我为何不敢来上朝?”刘绰嘴上说着失敬,语气里却丝毫敬意也没有。 “还嘴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就敢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中!”李经凑近刘绰,故意高声嘲讽,“果然啊,女人就是女人!愚蠢,没用,自以为是,还喜欢瞎折腾。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生孩子!以后,母凭子贵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以为赵郡李氏会要一个臭名昭着的儿媳?” 刘绰轻蔑一笑,“郯王殿下是在说自己么?我记得,你重获圣心靠的就是一对双胞胎。父-凭-子-贵!看来,他们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喽?哦不,你哪有这个本事?你靠着女人才生在皇家,有了高贵的出身。又靠着女人生下双胞胎,才保住了自己因品行低劣差点弄丢的荣华富贵。你这种一辈子都靠着女人过活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嘲讽女人?” 言毕,她潇洒离去。 李经高高扬起了巴掌,却因惧怕刘绰的气势,迟迟没敢落下。 直到刘绰走远,才冲着她的背影骂道:“疯女人,不知好歹!本王今日就要亲眼看看,你怎么死!” 果然,议事不久,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礼部尚书辜玑,便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声若洪钟,直指核心: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明慧郡主所颁市舶司遴选令,竟允女子参考为吏,此乃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举!《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治内,方是正理。如今竟令其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堂考校,甚至同衙为官,成何体统?此举败坏风俗,混淆视听,长此以往,必使阴阳失序,乾坤颠倒!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止此荒谬条款,以正视听,安天下士人之心!” 辜玑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市舶司虽新设,亦是国家衙署,岂容妇人亵渎?”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陛下明鉴!” 甚至有激进的御史直接攻击刘绰:“明慧郡主虽屡有奇功,然终究是妇人!妇人执政,已属权宜,如今更变本加厉,欲引天下妇人效仿,其心……可诛!” 殿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绰身上,或鄙夷,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皇帝李诵咳嗽了几声,看向刘绰,声音虚弱却带着询问:“刘卿,众卿所言,你……有何话说?” 他虽信任刘绰,但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浪,也让他倍感压力。 刘绰面沉如水,在一片质疑与攻讦声中,缓缓步出班列。 她身姿挺拔,在一片朱紫蟒袍的男性朝臣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先向御座行了礼,随后转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全场,那些喧嚣的指责声竟在她的目光下不自觉低了几分。 她没有立即反驳辜玑的经义,反而声音清越,抛出一个问题: “辜尚书,诸位同僚,刘某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辜玑冷哼道:“郡主有何疑问?莫非还想诡辩不成?我告诉你,就算老夫再也买不到你的药,立时便死在这朝堂上,也不会助你组织如此荒唐的考试!” 刘绰不疾不徐,朗声道:“刘某想问,我等在此朝堂,身着官袍,手持笏板,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有人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 更多人附和。 “好!” 刘绰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好一个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那么,再请问诸位,这江山社稷,是只有男子之江山,还是天下人之江山?这黎民百姓,是只有男子之百姓,还是包括万千女子在内之百姓?!” 一连两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让许多准备继续攻讦的人一时语塞。 刘绰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凝有力: “诸位口口声声圣人之道,纲常伦理。刘某不才,亦读过几本圣贤书。敢问辜尚书,圣人之道,核心可是‘仁’?可是‘天下为公’?可是‘选贤与能’?” 辜玑想不到刘绰竟也给他来了段经义,脸色微变,勉强道:“自然如此!” “那好!” 刘绰步步紧逼,“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将这天下之才,生生摒除一半?既然选贤与能,为何只因性别,便对万千可能之‘贤能’视而不见?这究竟是遵循圣人之道,还是曲解圣人之意,固守门户私见?!” “你……强词夺理!” 辜玑气得胡子发抖,“男女有别,自古皆然!此乃天理!” “天理?” 刘绰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何为天理?让有才者报效无门是天理?还是让有志者空耗闺阁是天理?您所维护的,究竟是圣人之道,还是您不愿改变、懒于改变的……迂腐之道?!” “噗——” 辜玑年事已高,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怼得气血上涌,竟当场喷出一口老血,踉跄着被旁人所扶住。 殿中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辜玑指着刘绰的鼻子尖,“诡辩,你这是诡辩!你如此行径,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放在何处?” 刘绰却看也不看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黄钟大吕,震撼人心: “读书之人,无论男女,所求为何?” “不过四句——!” “为天地立心!” 殿内骤然一静 “为生民立命!” 有人开始抬头,目光震动 “为往圣继绝学!” 辜玑的身体微微一颤 “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李诵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异彩! 这四句话,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力量,让紫宸殿中的男人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刘绰环视全场,目光灼灼:“这四句,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宏愿!圣人何时说过,只有男人才可以读书?男女皆可读书明理,难道只准男子有此抱负,女子便不配拥有?女子若有此心此志,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也能为这天地、生民、往圣、万世,尽一份心力?!” “市舶司公开遴选,考的乃是实学,是能为国所用的真才实干!女子若能通过,证明其才不逊于男,为何不能用?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便连报效国家的资格都要被剥夺?这难道就是圣人心中的‘仁’与‘公’吗?!” “既如此瞧不上女子,为何又要怕?今日阻挠女子参考者,扪心自问,你们所维护的,究竟是江山社稷,还是你们不容动摇的……男子权威?!” 最后一句,如同利剑,直指本质,撕开了许多道貌岸然言辞下的私心。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激烈反对的官员,此刻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绰没有在经义细节上与他们纠缠,而是直接拔高到了理想、责任、国家利益的层面,彻底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宫城外,原本喧闹的国子监和弘文馆学子们,也通过杜佑早已安排好的书吏和迅速出来的内侍传递,得知了紫宸殿内发生的一切和那震耳发聩的“横渠四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罢课请愿,自以为扞卫的是圣人之道。 可刘绰却说,圣人之道的核心是“仁”与“公”,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狭隘地排斥一半的人口。 他们追求的终极理想,被一位他们试图反对的女子,诠释得如此光辉璀璨,如此胸怀天下。 相比之下,他们的行为,显得何等狭隘和可笑?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头,紧接着,如同潮水般,学子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愧和深思的神情。 然而,聚集的人群,却并没有散去。 皇帝李诵看着殿下那个独自站立、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气势的女子,眼中满是激赏与震撼。 他强撑着病体,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刘卿……所言,振聋发聩!为天地立心……岂分男女?为国取材,自当唯才是举!市舶司遴选令,依议而行,不得再阻!” “陛下圣明!” 刘绰深深一揖。 这一次,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李吉甫看着自己的儿媳,眼中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此刻,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家的逆子高攀了。 刘坤全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俱文珍眯起眼,心下亦是惊骇不已:此女所谋者大,所能者,更是远超众人想象。 第403章 查证与圆谎 紫宸殿内,余音绕梁。 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以头抢地死谏的老臣们,此刻竟集体失语,面上愤怒渐消,转为一种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难以言喻的激动神情。 辜玑捂着胸口,老脸通红,嘴唇哆嗦着,想再反驳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在这四句面前都显得苍白狭隘。 最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为万世开太平……这,这竟是女子能说出的话?……” 语气中再无指责,只剩难以置信的茫然。 御座之上,皇帝李诵苍白病态的脸上也罕见地涌上一抹激动的潮红。 他身体前倾,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光彩,“刘卿……此言,当悬于国子监,刻于弘文馆!令天下读书人日日诵读,以此为志!” 刘绰赶忙解释道:“陛下,其实,这四句话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位名叫张载的老先生所言。臣不过是在关中巡查冰务时有幸听闻,铭记于心,今日转述于朝堂之上罢了。”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低哗。 “张载?” “横渠镇?” “凤翔府确有郿县,横渠镇……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 “此为何人?竟有如此胸襟见识?” “凤翔府有此等大贤,为何从未听说过?” 方才被四句宏愿震撼得无地自容、又对刘绰生出无限钦佩的众臣,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一部分老成持重、笃信学问必有渊源的臣工,比如辜玑,虽依旧气血不畅,却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喘息着追问:“张载?此人现居何处?师从何人?有何着作?能出此振聋发聩之言,绝非寂寂无名之辈!郡主可能请其出山,入长安讲学?不不不,若他肯出山,这礼部尚书的位置合该张先生来坐!” 他语气急切,刘绰方才所言若真是出自某位隐逸大儒,那他方才的激烈反对似乎……也能稍稍挽回些颜面。 另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刘绰的才学抱有疑虑或嫉妒的,暗自松了口气,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原来是听来的……” “我就说嘛,她一女子,纵然聪慧,焉能凭空悟得此等境界?” “如此说来,她不过是传声之人,其本身学问,未必……” “此等境界岂是她一介女子能领悟到的?” “待张先生入京,可定要好生请教一番!” 刘绰不想欺世盗名,却也不想当众犯下欺君之罪。 这帮人听到了如此具体的人名和地点,定要派人去查访的。 她早就想好了,要将锅甩到关中饥荒案这笔糊涂账上。 死了那么多人,谁分得清谁是谁? 真要露底时,大不了就说,张载说话有口音,她也只是跟人家偶遇闲聊,其实也不确定究竟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是一年半载的载还是栽花的栽呗。 再不行,她就说自己那时遇到的或许是仙人。反正这年头,民间动不动就会传出几个山中遇仙的有趣故事。 面对众人的追问,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悲悯。 她微微垂眸,声音沉痛:“关中饥荒惨烈,待我后来再派人去横渠镇寻访时,才得知……张先生及其家小,已不幸殁于那场饥荒了。其着作……想必也未能留存于世。或许,这正是天妒英才。” “殁了?!” “死于饥荒?!” “这……苍天无眼!何其痛惜!” 惊呼声、叹息声瞬间充斥大殿。 所有人都沉浸在对一位“天妒英才”、“怀才不遇”、“不幸湮没于苦难”的绝世大贤的无限惋惜与追思中! 皇帝李诵闻言,亦是猛地一怔,喃喃道:“竟……竟如此……朕之过……朕之过啊……” 杜佑看着刘绰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了。 郑相告了病假,贾耽不想掺和革新派的事,也躲了清闲。 他因为兼任度支盐铁使,不得不被革新派裹挟着,在中书门下主持工作。 横渠四句,他比众臣都先一步听到。作者是张载的信息自然也最早得到。 他早就已经派人去横渠镇探查过了。 原本只是想为此等大贤刻碑立传,却不曾想前去查探的人回报说,他们已经将镇上所有姓张的或是姓章的都查了个底掉,同音不同字的自然也没有放过。 但刘绰所描述的那位大贤,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明白,这小女娘为什么不肯承认这振聋发聩的四句就是她自己所思所为。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胡诌一位横渠先生出来顶包。 不管刘绰出于什么目的不肯承认,他都愿意成全她。 小小年纪就懂得收敛锋芒,真是后生可畏! 他出列朗声道:“陛下!虽张先生不幸蒙难,然其精神不灭!此四句真言,经由明慧郡主之口,得以昭示天下,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郡主之大功!若非郡主心怀天下,铭记贤言,并于今日宣之于朝堂,此等足以照耀千秋的箴言,只怕真要随张先生一同埋没于黄土了!郡主之功,不在创立,而在存续、弘扬!其功至伟!” 刘绰面皮抽了抽,心想:杜相,倒也不必吹成这样。我听着怪不好意思的,咱就是说。 太子李纯立时便跟上:“杜相所言极是!张先生乃隐逸之贤,明慧郡主乃弘道之人!二者皆功不可没!如今四句既出,便当属于天下读书人!张先生已然仙去,郡主却能不掠人之美,坦然道出渊源,此等品德,何其可贵!” 东宫太子亲自下场定调子,这下,风向彻底定了。 刘绰的形象非但没有因“非其原创”而受损,反而更加高大光辉! 她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到令人恐惧”的异数,而是一个“有幸得聆圣贤遗音、并甘冒奇险将其发扬光大”的“弘道者”和“传承人”! 她有着发现珍宝的眼光和运气,更有着不贪天之功的品德! 那些刚刚生出“不过如此”念头的人,顿时羞愧不已。 是啊,即便是听来的,能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不欺世盗名,将泼天名利荣耀据为己有,可见刘绰是个何等坦荡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居心叵测、祸乱朝纲的事情来? 皇帝李诵深吸一口气,眼中哀恸与激赏交织,他看向刘绰的目光更加柔和与器重:“刘卿……你不仅有心,更有德!张先生若泉下有知,亦当欣慰。传朕旨意:追赠张载先生为国子监博士,赐谥号‘文贞’。令凤翔府于横渠镇立碑纪念,镌刻此四句,以彰其学。刘绰弘道有功,赐金百两,帛五十匹!” “陛下圣明!” 众臣齐齐躬身,这一次,心服口服。 出宫的时候,刘绰紧紧跟在李吉甫和刘坤的后面,生怕自己会被宫外的学子们围攻。 宫城外,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久前还喧闹着要“清君侧、黜妖女”的国子监、弘文馆学子们,脸上的愤懑不甘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严肃穆。 学子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神热切地望向宫门方向,只求能亲眼目睹说出这旷世名言的女子的风采。 退朝的钟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郡主!是明慧郡主!”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郡主!学生愚钝,望郡主指点迷津!” “学生愿拜在郡主门下!” “学生求郡主墨宝!” 请愿的性质彻底变了。 从激烈的反对,变成了狂热的追捧。 若不是禁军拼力维持秩序,人群几乎要冲垮栏杆。 无数双手伸向刘绰,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刘绰,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圣贤经典。 刘绰自己都吓了一跳,努力维持着镇定,对人群微微颔首,在禁军和护卫的紧密护送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车。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从皇宫到安邑坊,一路上无数学子追随其后。 消息灵通的,爱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都涌上街头,想要一睹刘绰的风采。 马车行进得极其缓慢,沿途不断有人高喊“明慧郡主”,甚至有人想将诗稿、名帖塞进车窗。 安邑坊,李宅门前,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场面比之前为了塞人进市舶司时热闹百倍,但也混乱百倍。 这次来的,不再是各府矜持的管事或旁敲侧击的说客,而是狂热的崇拜者。 刘绰的解释无疑使横渠四句披上了一层悲壮、传奇的色彩。 而那位“横渠先生”张载,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了长安学子口中无限神往、扼腕叹息的传奇人物。 待到横渠四句乃是出自张载之口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后,人们纷纷开始奔赴横渠镇挖掘“横渠之学”的蛛丝马迹。 半个月后,虽终是一无所获,却更衬托出了刘绰的“天命所归”之感。 坊间渐渐开始流传起另外一种说法:横渠四句就是刘绰自己的坚守,她只是不愿太过锋芒毕露,这才找了个托词。 市舶司考试报名的热潮空前高涨。 最终,为了控制参考人数,去除掉一部分随大流的狂热粉丝,刘绰宣布考试收取考试费:两百文钱。 李宅和刘宅门外每天都挤满了狂热的人群。 有从外地赶来的年轻学子大喊: “郡主高义!弘道之恩,没齿难忘!” “求郡主多讲讲张先生之事!” “横渠之学,不能绝啊!求郡主开讲!” 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儒生高喊:“老朽钻研经义一生,今日方知读书真意!若能得见郡主一面,死而无憾!” 更有甚者,直接抬着整箱的银钱跪在李宅外,嚷嚷着:“不求官职!只求郡主用过的旧笔一支!镇宅传家!” “哪怕只让我等瞧一眼郡主读书的院子也行啊!” 彭城刘氏几房的宅子外,也都挤满了搜集刘绰旧物的人。 “我出千金!求郡主启蒙时读过的《千字文》!沾沾文气!” 李刘两家的管家和下人们日日累得满头大汗,拼命阻拦,解释着“郡主劳累,需要休息”、“不见外客”,但根本无济于事。 更有趣的是,长安市井迅速流行起各种周边: “明慧郡主同款发髻”成了长安女子最时兴的发型,虽然她只是梳了最普通的发髻。 书坊连夜赶印“横渠四句”字帖和条幅,刚一上架就瞬间销售一空。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编出了刘绰紫宸殿舌战群儒的新段子,场场爆满。 连小摊贩都开始叫卖“明慧纸”、“明慧墨”,声称用了就能文思泉涌。 其实就是普通纸张和墨锭,但文房四宝一旦冠上明慧二字,价格立时便翻上数倍。 刘绰躲在栖云居内,听着外面的喧哗,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下好了,一个谎话,得用无数个谎话来圆了…… 如果她这里的处境已经成了这样,横渠镇不知道有多少叫张载的先生,要被惊扰到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了。 李师的死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这场热闹里。 革新派王叔文等人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无论李师死于谁手,只要能让李锜与宦官集团生出嫌隙,对他们而言都是利好。 多数朝臣本就抱着看戏的心态,暗中猜测究竟是杨志廉下手太黑,还是另有其人栽赃嫁祸。左右,李锜的好处他们早就已经拿到手了。 然而,政治的波澜从不因一时的胜利而停歇。 市舶司的筹建千头万绪,刘绰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她正在冰务司核对南方新送来的硝石矿产出文书,宫使忽至,传召她即刻入宫。 并非去紫宸殿议事,而是径直被引向了皇帝李诵养病的寝殿。 殿内药气浓重,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新帝李诵半倚在榻上,面色比几日前朝会上更为灰败,呼吸间带着细微的嘶声。 在场的都是革新派核心,个个面色凝重。 “刘卿”李诵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抬了抬手,示意刘绰近前。 “陛下。”刘绰躬身行礼,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般阵仗,绝非寻常问策。 “海贸市舶司之事,卿做得很好。”李诵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便要歇上一歇,“然则浙西李锜” 王叔文接过话头,语气沉痛:“刚得到消息。李锜拒不交出盐铁转运印信,更以‘镇海节度使’之名,行文浙西各州,称朝廷新政乃乱命,暂缓执行!其麾下牙兵已封锁润州通往长安的要道,盘查往来公文信使,气焰极为嚣张!” 刘绰心中一凛。 李师之死,果然成了李锜公然抗命的导火索。 说起来,她这一招还是跟韦小宝对付吴三桂和吴应熊学的。 “岂止如此!”王伾愤然道,“他还上表上表斥责京兆府无能,要求朝廷严惩凶手!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刘绰追问。 王伾冷笑一声,代为答道:“否则,他便要‘清君侧’,‘靖国难’了!真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第403章 查证与圆谎 紫宸殿内,余音绕梁。 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以头抢地死谏的老臣们,此刻竟集体失语,面上愤怒渐消,转为一种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难以言喻的激动神情。 辜玑捂着胸口,老脸通红,嘴唇哆嗦着,想再反驳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在这四句面前都显得苍白狭隘。 最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为万世开太平……这,这竟是女子能说出的话?……” 语气中再无指责,只剩难以置信的茫然。 御座之上,皇帝李诵苍白病态的脸上也罕见地涌上一抹激动的潮红。 他身体前倾,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光彩,“刘卿……此言,当悬于国子监,刻于弘文馆!令天下读书人日日诵读,以此为志!” 刘绰赶忙解释道:“陛下,其实,这四句话是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位名叫张载的老先生所言。臣不过是在关中巡查冰务时有幸听闻,铭记于心,今日转述于朝堂之上罢了。”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低哗。 “张载?” “横渠镇?” “凤翔府确有郿县,横渠镇……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 “此为何人?竟有如此胸襟见识?” “凤翔府有此等大贤,为何从未听说过?” 方才被四句宏愿震撼得无地自容、又对刘绰生出无限钦佩的众臣,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一部分老成持重、笃信学问必有渊源的臣工,比如辜玑,虽依旧气血不畅,却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喘息着追问:“张载?此人现居何处?师从何人?有何着作?能出此振聋发聩之言,绝非寂寂无名之辈!郡主可能请其出山,入长安讲学?不不不,若他肯出山,这礼部尚书的位置合该张先生来坐!” 他语气急切,刘绰方才所言若真是出自某位隐逸大儒,那他方才的激烈反对似乎……也能稍稍挽回些颜面。 另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刘绰的才学抱有疑虑或嫉妒的,暗自松了口气,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原来是听来的……” “我就说嘛,她一女子,纵然聪慧,焉能凭空悟得此等境界?” “如此说来,她不过是传声之人,其本身学问,未必……” “此等境界岂是她一介女子能领悟到的?” “待张先生入京,可定要好生请教一番!” 刘绰不想欺世盗名,却也不想当众犯下欺君之罪。 这帮人听到了如此具体的人名和地点,定要派人去查访的。 她早就想好了,要将锅甩到关中饥荒案这笔糊涂账上。 死了那么多人,谁分得清谁是谁? 真要露底时,大不了就说,张载说话有口音,她也只是跟人家偶遇闲聊,其实也不确定究竟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是一年半载的载还是栽花的栽呗。 再不行,她就说自己那时遇到的或许是仙人。反正这年头,民间动不动就会传出几个山中遇仙的有趣故事。 面对众人的追问,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悲悯。 她微微垂眸,声音沉痛:“关中饥荒惨烈,待我后来再派人去横渠镇寻访时,才得知……张先生及其家小,已不幸殁于那场饥荒了。其着作……想必也未能留存于世。或许,这正是天妒英才。” “殁了?!” “死于饥荒?!” “这……苍天无眼!何其痛惜!” 惊呼声、叹息声瞬间充斥大殿。 所有人都沉浸在对一位“天妒英才”、“怀才不遇”、“不幸湮没于苦难”的绝世大贤的无限惋惜与追思中! 皇帝李诵闻言,亦是猛地一怔,喃喃道:“竟……竟如此……朕之过……朕之过啊……” 杜佑看着刘绰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了。 郑相告了病假,贾耽不想掺和革新派的事,也躲了清闲。 他因为兼任度支盐铁使,不得不被革新派裹挟着,在中书门下主持工作。 横渠四句,他比众臣都先一步听到。作者是张载的信息自然也最早得到。 他早就已经派人去横渠镇探查过了。 原本只是想为此等大贤刻碑立传,却不曾想前去查探的人回报说,他们已经将镇上所有姓张的或是姓章的都查了个底掉,同音不同字的自然也没有放过。 但刘绰所描述的那位大贤,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明白,这小女娘为什么不肯承认这振聋发聩的四句就是她自己所思所为。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胡诌一位横渠先生出来顶包。 不管刘绰出于什么目的不肯承认,他都愿意成全她。 小小年纪就懂得收敛锋芒,真是后生可畏! 他出列朗声道:“陛下!虽张先生不幸蒙难,然其精神不灭!此四句真言,经由明慧郡主之口,得以昭示天下,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郡主之大功!若非郡主心怀天下,铭记贤言,并于今日宣之于朝堂,此等足以照耀千秋的箴言,只怕真要随张先生一同埋没于黄土了!郡主之功,不在创立,而在存续、弘扬!其功至伟!” 刘绰面皮抽了抽,心想:杜相,倒也不必吹成这样。我听着怪不好意思的,咱就是说。 太子李纯立时便跟上:“杜相所言极是!张先生乃隐逸之贤,明慧郡主乃弘道之人!二者皆功不可没!如今四句既出,便当属于天下读书人!张先生已然仙去,郡主却能不掠人之美,坦然道出渊源,此等品德,何其可贵!” 东宫太子亲自下场定调子,这下,风向彻底定了。 刘绰的形象非但没有因“非其原创”而受损,反而更加高大光辉! 她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到令人恐惧”的异数,而是一个“有幸得聆圣贤遗音、并甘冒奇险将其发扬光大”的“弘道者”和“传承人”! 她有着发现珍宝的眼光和运气,更有着不贪天之功的品德! 那些刚刚生出“不过如此”念头的人,顿时羞愧不已。 是啊,即便是听来的,能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不欺世盗名,将泼天名利荣耀据为己有,可见刘绰是个何等坦荡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居心叵测、祸乱朝纲的事情来? 皇帝李诵深吸一口气,眼中哀恸与激赏交织,他看向刘绰的目光更加柔和与器重:“刘卿……你不仅有心,更有德!张先生若泉下有知,亦当欣慰。传朕旨意:追赠张载先生为国子监博士,赐谥号‘文贞’。令凤翔府于横渠镇立碑纪念,镌刻此四句,以彰其学。刘绰弘道有功,赐金百两,帛五十匹!” “陛下圣明!” 众臣齐齐躬身,这一次,心服口服。 出宫的时候,刘绰紧紧跟在李吉甫和刘坤的后面,生怕自己会被宫外的学子们围攻。 宫城外,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久前还喧闹着要“清君侧、黜妖女”的国子监、弘文馆学子们,脸上的愤懑不甘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严肃穆。 学子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神热切地望向宫门方向,只求能亲眼目睹说出这旷世名言的女子的风采。 退朝的钟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郡主!是明慧郡主!”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郡主!学生愚钝,望郡主指点迷津!” “学生愿拜在郡主门下!” “学生求郡主墨宝!” 请愿的性质彻底变了。 从激烈的反对,变成了狂热的追捧。 若不是禁军拼力维持秩序,人群几乎要冲垮栏杆。 无数双手伸向刘绰,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刘绰,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圣贤经典。 刘绰自己都吓了一跳,努力维持着镇定,对人群微微颔首,在禁军和护卫的紧密护送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车。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从皇宫到安邑坊,一路上无数学子追随其后。 消息灵通的,爱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都涌上街头,想要一睹刘绰的风采。 马车行进得极其缓慢,沿途不断有人高喊“明慧郡主”,甚至有人想将诗稿、名帖塞进车窗。 安邑坊,李宅门前,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场面比之前为了塞人进市舶司时热闹百倍,但也混乱百倍。 这次来的,不再是各府矜持的管事或旁敲侧击的说客,而是狂热的崇拜者。 刘绰的解释无疑使横渠四句披上了一层悲壮、传奇的色彩。 而那位“横渠先生”张载,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了长安学子口中无限神往、扼腕叹息的传奇人物。 待到横渠四句乃是出自张载之口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后,人们纷纷开始奔赴横渠镇挖掘“横渠之学”的蛛丝马迹。 半个月后,虽终是一无所获,却更衬托出了刘绰的“天命所归”之感。 坊间渐渐开始流传起另外一种说法:横渠四句就是刘绰自己的坚守,她只是不愿太过锋芒毕露,这才找了个托词。 市舶司考试报名的热潮空前高涨。 最终,为了控制参考人数,去除掉一部分随大流的狂热粉丝,刘绰宣布考试收取考试费:两百文钱。 李宅和刘宅门外每天都挤满了狂热的人群。 有从外地赶来的年轻学子大喊: “郡主高义!弘道之恩,没齿难忘!” “求郡主多讲讲张先生之事!” “横渠之学,不能绝啊!求郡主开讲!” 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儒生高喊:“老朽钻研经义一生,今日方知读书真意!若能得见郡主一面,死而无憾!” 更有甚者,直接抬着整箱的银钱跪在李宅外,嚷嚷着:“不求官职!只求郡主用过的旧笔一支!镇宅传家!” “哪怕只让我等瞧一眼郡主读书的院子也行啊!” 彭城刘氏几房的宅子外,也都挤满了搜集刘绰旧物的人。 “我出千金!求郡主启蒙时读过的《千字文》!沾沾文气!” 李刘两家的管家和下人们日日累得满头大汗,拼命阻拦,解释着“郡主劳累,需要休息”、“不见外客”,但根本无济于事。 更有趣的是,长安市井迅速流行起各种周边: “明慧郡主同款发髻”成了长安女子最时兴的发型,虽然她只是梳了最普通的发髻。 书坊连夜赶印“横渠四句”字帖和条幅,刚一上架就瞬间销售一空。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编出了刘绰紫宸殿舌战群儒的新段子,场场爆满。 连小摊贩都开始叫卖“明慧纸”、“明慧墨”,声称用了就能文思泉涌。 其实就是普通纸张和墨锭,但文房四宝一旦冠上明慧二字,价格立时便翻上数倍。 刘绰躲在栖云居内,听着外面的喧哗,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下好了,一个谎话,得用无数个谎话来圆了…… 如果她这里的处境已经成了这样,横渠镇不知道有多少叫张载的先生,要被惊扰到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了。 李师的死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这场热闹里。 革新派王叔文等人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无论李师死于谁手,只要能让李锜与宦官集团生出嫌隙,对他们而言都是利好。 多数朝臣本就抱着看戏的心态,暗中猜测究竟是杨志廉下手太黑,还是另有其人栽赃嫁祸。左右,李锜的好处他们早就已经拿到手了。 然而,政治的波澜从不因一时的胜利而停歇。 市舶司的筹建千头万绪,刘绰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她正在冰务司核对南方新送来的硝石矿产出文书,宫使忽至,传召她即刻入宫。 并非去紫宸殿议事,而是径直被引向了皇帝李诵养病的寝殿。 殿内药气浓重,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新帝李诵半倚在榻上,面色比几日前朝会上更为灰败,呼吸间带着细微的嘶声。 在场的都是革新派核心,个个面色凝重。 “刘卿”李诵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抬了抬手,示意刘绰近前。 “陛下。”刘绰躬身行礼,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般阵仗,绝非寻常问策。 “海贸市舶司之事,卿做得很好。”李诵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便要歇上一歇,“然则浙西李锜” 王叔文接过话头,语气沉痛:“刚得到消息。李锜拒不交出盐铁转运印信,更以‘镇海节度使’之名,行文浙西各州,称朝廷新政乃乱命,暂缓执行!其麾下牙兵已封锁润州通往长安的要道,盘查往来公文信使,气焰极为嚣张!” 刘绰心中一凛。 李师之死,果然成了李锜公然抗命的导火索。 说起来,她这一招还是跟韦小宝对付吴三桂和吴应熊学的。 “岂止如此!”王伾愤然道,“他还上表上表斥责京兆府无能,要求朝廷严惩凶手!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刘绰追问。 王伾冷笑一声,代为答道:“否则,他便要‘清君侧’,‘靖国难’了!真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