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黯》 第1章 偶像塌房 【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荷尔德林】 盛夏正午,当空烈日晒得世间万物亮堂堂一片。 狭小的房间里,窗帘遮住了一整扇窗户。那布料的优劣一眼就能看出,遮光效果却出乎意料地好,整个房间暗沉沉的,没有多余的光被放进来。 女孩子蜷缩在角落,二三十块钱一件的短袖衫软塌塌地包裹着身体,瘦骨嶙峋,显得有些病态。她抱住双膝,肩脊微微颤抖,似乎在哭。 一个月挣来的那仨瓜俩枣,并不足以支撑她将空调开一整个夏天,于是她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只在每天中午最热的时候可以开两个小时,于是这两个小时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天当中她最期待的时刻。但现在时间还没过,空调却被迫下岗了。 屋里升温很快,快到仿佛墙壁没有隔热功能,太阳的热量轻而易举就能渗透进来,潮闷燥热。 ——可她还是觉得好冷。 真的好冷。 冷得止不住发抖。 以往从不离手的手机此时此刻被丢在一旁,正播放着一则短视频。 屏幕里的人没露脸,只有上半具身体和一双手。那双手把玩着一套塔罗牌,三张牌面朝下平铺在桌子上,然后被一张张翻开,仿佛在测算着什么。片刻后,扬声器里传来声音,先是对牌面的一番解读,掺杂着很多陌生词汇,她听不懂,只有最后的总结—— “根据这次的牌面,真相已经显而易见了,林某究竟有没有信邪教呢?答案是肯定的……” 听到这句话,女孩突然抬起头,眼底通红。她一把抓起手机,作势要将它摔个粉身碎骨。脱手的一瞬间,又猛然想起自己眼下并没有多余的钱买一部新手机了,只能颤抖着收回动作,用关机来扼杀接下来视频里会出现的一切内容。 林舟寄塌房了。 她半仰起头,想控制住眼泪,可努力了好久,依旧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要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她的精神支柱。 这个她真情实感喜欢了整整五年的人,在接连被大黑过好几场后,终于还是跌进了舆论漩涡,几乎完全丧失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在自己还籍籍无名时就发起过公益,做过慈善,没有媒体报道,他也从不宣扬。 他传递给粉丝的也永远都是正能量,从没强求她们花过钱。 在这个只要你豁得出去就可以出道即巅峰的时代,他一个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没有背靠任何一个大公司,纯粹靠着演技才爬到今天这个高度,为什么不能让他如愿以偿一次呢? 为什么呢? 她紧紧地把手机抓在手里,黑屏映出那一张狼狈的面孔,像个疯子一样。 从一睁开眼到现在,心口都好像插着一把刀,怎么都拔不出来。氧气对她避之不及,预谋着让她窒息而死。 作为一名粉丝,不定时打开微博,看看有没有偶像的相关热搜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但现在她根本不敢再点开那个软件,甚至不敢打开手机,因为网络世界一旦踏足进去,那么铺天盖地向她奔涌而来的,全部都是同样的、凛冽的声音。 有人在狂欢,有人在做戏,有人在旁观,有人在缄默。 她不知道成千上万的人里,有多少是和她一样,心疼得要碎掉的。 事件发酵了一上午,漩涡中心的当事人还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她在等,所有人都清楚,这么大的事,冷处理是没有用的,她也害怕——怕自己被这么多年的喜欢蒙蔽了双眼,怕她坚定不移的信任就是一场笑话,怕他无从澄清一辈子也摆脱不掉这个骂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阳光好像没有那么强烈了。女孩深吸一口气,决定打开手机再看一眼,短短几秒,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勇气。 热搜榜的最高处,那个深红色的“爆”字前面,搁置着一行刺眼的文字:林舟寄所有代言产品已全部解约。 她只匆匆瞟了一眼,不敢再往下细看。然后在自己的特别关注里,找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头像,点进主页。最新的一条动态还是停留在几天前,她习惯性地刷新了一下,与此同时,这个页面里新增了一条内容。 听到提示音的刹那,她眼前一黑,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往大脑上涌,点开的时候手都在抖。那一条微博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字,可是她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都觉得自己和这段文字之间隔着一堵墙。 二十分钟后,“林舟寄道歉”的话题迅速登上热搜榜第一。 两只眼睛像坏掉的水龙头,眼泪扑簌簌地带着千百种负面情绪淌下来。 她点开所有社交平台,挨个点开自己加过的所有粉丝群。她想找一个人,找一个能跟自己感同身受的人,哪怕不聊这件事,只简单地说说话也好。她真的好难过。 可以往总是消息不断的群聊,现在却安静得如同无人区。 她命不好,从小到大二十几年体会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绝望,但戏剧化的是,最深刻的这一次离自己最远。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删掉所有林舟寄的照片和视频,注销粉丝账号,换掉锁屏和壁纸,卸载每一个打榜软件,然后把重心放回现实生活上,完美抽身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做不到。 五年的热爱是实实在在的,快乐和感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心脏割下来一块? 她突然累了,明明这半天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干,但她突然好疲倦,好想睡一觉,于是她躺到床上,扯好被子,闭上眼睛。 睡,也许一觉醒来一切都变好了呢。 她怀抱着那一点希望渺茫的妄想,一点点沉入梦中。可事实证明,并没有。 醒来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她睡得迷迷糊糊,还是强打精神又拿起手机,想再看看什么情况。可是在特别关注列表那里刷新好多次,都没再找到那个人。 她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怔忡几秒,她直接去点搜索框,还没开始打字就发现了下面的热搜词—— 林舟寄账号和超话被封。 她的手顿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突然,某个粉丝群里冒出今天的第一条消息,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点开,是一个大粉发的小作文,她没办法沉下心来看完,只读出个大意,就是说整件事情发酵得太不正常,肯定是舟舟最近太火,动了别人的蛋糕,才导致有人背后作梗,大家要相信舟舟。 这一条消息炸出来好多人,群里立马开始刷屏。 “相信舟舟!” “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我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 隔着一块夜里发光的屏幕,几十个相隔千里的陌生人,相互拥抱取暖。 女孩颤抖着手指,在聊天框敲出一行字:我会让作践舟舟生命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 周一清晨,隔着玻璃窗就能看见外面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各有各自的方向,一些都在有序进行,窗里的人难得清闲。 “恭喜啊张队,往后再见可就得叫您张副厅了。” “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小弟啊!” 因为没有额外工作,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里氛围稀松,也变得热闹起来。 原支队长张灼即将升任省公安厅副厅长的消息传下来,人人喜闻乐见,队里嘴上没把门的几个,没大没小地嬉笑调侃,纷纷送上祝贺。 三十多岁的年轻队长身着蓝色常服,松散而不失雅态地靠在椅背上,伸出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捏着支笔随意把玩。 在旁边拍着他肩膀嘻嘻哈哈的那位,则看上去更年轻一点,长着张娃娃脸,身上学生气都尚未褪尽。 张灼笑着扒掉他的手:“可别抬举我了,你们都比我年轻,以后飞黄腾达的机会比我多得多。” 原本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写报告的女警韩曦然,听见他们聊天也加入进来,习惯似地挤兑道:“小飞飞你别慌着抱大腿了,看不出来张队都不愿意搭理你吗?” “瞎说什么?张队人那么好,你可别乱泼脏水。”邹朝飞从后面搂住张灼的脖子,“张队你一定不会嫌我烦的对不对?” 张灼被他勒得哭笑不得,连连答应:“不会不会。” 作为全队年纪最小的忙内,邹朝飞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家一致照顾的对象,同时也成了最好欺负的小弟。 “话说张队调走以后,谁来继任支队长啊?” 韩曦然一脸“怎么还会有人想不到”的表情:“还用说吗?肯定是罗副队啊。” 邹朝飞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示认可。 张灼微微偏转目光,刚刚被韩曦然提到的那个人,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正坐在办公桌旁专心浏览卷宗,原本利落的短发这段时间似乎长长了些,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他没有说话,看着看着微微有点出神,最后也只轻轻笑了一下。 顿了顿,张灼才又道:“这样,今天下午下班后,我请大家吃饭怎么样?” “好耶!”邹朝飞依旧是第一个响应的积极分子。 “张队要请吃饭呐。” 说话间,办公室的门被从外面开,又一名刑警走进来,这人戴着一副眼镜,眸光清亮,一派文质彬彬的模样。 “是啊晏筝哥,你能来的?”邹朝飞嚷道。 晏筝原只是路过,不过恰巧听到今晚免了顿饭钱,乐呵呵地顺口便道:“这可让张队破费了。” 张灼摆摆手,让他别客气。 他接着还想说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曦然打断:“对了晏筝,刚刚杨局喊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你赶紧过去。” 晏筝愣了一秒:“哦,好。” 于是坐都没来得及坐一会儿,他就又转身去了局长办公室。身后隐隐绰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他没仔细去听,也知道那声音在说什么。 张灼升任,支队长的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眼下这个当口,杨局突然找他,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晏筝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在队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业绩和能力都不算很突出,从入队到现在和局长面对面谈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怎么就轮到他了呢? 晏筝走到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两下门。 “进。” 他推门进去,先闻到屋里飘出一股清茶香,而后一眼扫过去,看见四四方方的实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旁边的沙发上也坐着一位。 晏筝愣了愣,怎么侯副局也在? 突然一次性面对两位顶头领导,他不禁有些紧张,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 “小晏你不用紧张,今天把你叫过来不是要批评你,就是谈谈张灼调走之后,刑侦支队正副队长怎么安排的事。”杨昭慢悠悠开口。 猜想成真,晏筝抬了抬眉,露出个疑惑的眼神。 杨昭朝侯肃宁一抬下巴:“老侯,你跟他说。” “哎。”一直没出声的侯肃宁应了一声,看向晏筝,“是这样,明天市里要召开任职大会,届时会宣布张灼升任的事,同时也会任命新的支队长,大概率是从咱们队里提拔一个上来。市里呢,也是特地咨询我跟杨局的意见,叫我们推荐推荐,我俩刚刚商量了一下,准备推荐你上去。” “推荐我?”晏筝一脸惊奇,继而不自觉皱起眉头,“为什么啊?难道不该是罗副队吗?” 侯肃宁沉默少顷,才解释道:“小罗确实很不错,可毕竟是个女孩,刑侦支队出外勤的情况很多,免不了跟嫌疑犯近身接触这种危险情况,身体素质也很重要。从生理上来讲,女性还是比不过男性的,咱们队里这么多大老爷们儿,怎么说也不能让一个姑娘带头冲锋陷阵。”侯肃宁解释道,“再说,任命她当副队长,已经足以表达组织对她能力的认可了,她会理解的。” “不是,侯局。”他那一番话里里外外似乎都是在替罗述考虑,可晏筝听完还是莫名不太舒服,“罗副队跟我是同一年考进市局的,她是笔试第一,同样的考核标准下,体能测试也胜过了很多男性。后来办理案件,不少关键证据都是她找到的,有时候张队不在场,她也能带着我们完成任务,办案能力和领导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支队长一职应该由她来继任,您……” “话是这样讲,但性别差距很多情况下不是靠后天努力就能逾越的,这一点你要清楚。”侯肃宁道,“我跟杨局最初是在你和周澜之间犹豫,之所以最后选了你,就是觉得你性格上比较随和,能处理好同事之间关系,保证队伍的凝聚力。” 晏筝张口结舌,顿然明了。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选择罗述,甚至连考虑一下都没有。 “侯局,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能以性别来框定一个人。”他微微皱着眉,目光坚定,“支队长这个职位太重了,以我目前的资质还无法胜任,但罗副比我适合得多。” “小晏呐,”侯肃宁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还是太年轻。” “我确实太年轻,”晏筝说,“看事情的目光还不够长远,但我有自己的原则。” “支队长这个位置可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很多警察干了一辈子都够不到,你能拥有这个机会,更应该好好把握啊。”侯肃宁语重心长,“先不要急着妄自菲薄,我们俩既然选了你,就是觉得你有这个能力能做好,只是还没有得到施展的时机,所以你对自己的认知不够完整。” “侯局,杨局,”晏筝向后退了半步,“我很感谢你们对我的认可,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认真考虑一下罗副队,她真的比我们都更合适。” 侯肃宁盯着他固执的表情,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火。 杨昭端着茶杯,吹开浮在表层的茶叶:“算了,你先回去。” 晏筝轻轻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侯肃宁长长叹了口气。 第2章 任命 四月已经接近春天的尾巴,大伙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天还没黑。张灼把聚餐的饭店位置发到群里,每个人就各自成群结队去寻找合适的交通方式了。 他拉开车门站在车边,一手撑着问:“我车上挤一挤还能坐四个人,有人要跟我一块吗?” “我我我!”邹朝飞率先在人群中高举起右手,“张队带我一个!” “好,上车坐着。” “还有我!” “谢谢张队!” 不用去挤下班高峰期的公交和地铁,大家都很乐意蹭这个车,张灼的话说出去没有一分钟,就只剩下副驾驶了。 可见这么多年他这个支队长还是有些威望在的,表面上小打小闹的没个规矩,真给了机会,也不敢来坐他副驾。 张灼往车里看了一眼,一个两个都老老实实坐着,只有邹朝飞兴奋得不行,这摸摸那看看。 “哇塞,张队你这车也太好了!我去这座椅都是真皮!” 张灼无奈地笑笑,没接话。他在车旁四下张望,目光逡巡着寻找某个身影,于是就在路边的公交站牌下发现了站着的罗述。 他走过去,低声道:“坐我车去,罗述。” 闻言罗述抬起头,看清是谁后笑了笑:“不用了,我跟曦然打了车。” “啊。”遭到婉拒的张灼似是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恢复了笑容,“没事,那我们先过去了。” “好。” - “要我说张队,这副厅长都配不上您,得再往上升,起码是个正厅长!” “行了,还没开始喝呢,这就醉了?” “唉,我要是能有张队一半厉害,我媳妇儿也不至于天天骂我没用了……” 半小时后,包间里人已经满满当当坐齐,菜需要稍等片刻才能上,几个话多的早就开始端起酒杯,大谢特谢他们张队长的豪迈手笔。 “至少你还有媳妇儿,兄弟我到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 “这有啥的,张队不也没有吗?” “张队你听到没,可不是我提的啊!” 一帮人说说笑笑,张灼被他们拿来打趣也不生气,挥挥手由他们去了。 菜逐渐上齐,满桌的香气惹得人垂涎三尺,除了张灼一个马上升职的队长和罗述一个副队长,其他人基本都在一个水平线上。两个队长都不在意什么上下级关系,所以大家放得很开,没有多余的礼节,想吃就动筷子了。 “哎晏筝,今天杨局叫你说什么了?”韩曦然忽地想起这码事,好奇询问。 晏筝本来就因为白天的事莫名心虚,以至于一桌子人只有他表情不太好看,听到韩曦然找自己说话,他才勉强撑起笑脸。 “没说什么。” 大家都是成年人,他这么回答,韩曦然自然也就懂了,没再继续追问。 有话多的同样也有话少的,旁人在滔滔不绝地东拉西扯,罗述就坐在椅子上听着。她不是喜欢主动说话的那类人,但也能很从容地融入到集体中,不会叫人觉得不合群。 张灼递来酒杯:“我今天开车,就拿饮料代酒了。” 罗述会意笑了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恭喜了,张队。” “别再说这句话了,今天听了一天,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张灼开玩笑道。 罗述识趣地又扬了扬嘴角。 张灼继续道:“明天市里就要开任职大会了,到时候会公布新的支队长人选。有信心吗?” “这种事情就不是我有没有信心的问题了,支队长这个职位没有谁能理所当然地坐上去。”罗述说,“更何况和你相比,我还差得远。” 闻言张灼笑起来:“你太小看自己了。” 他稍稍起身拿过桌上的酒瓶,给罗述倒上。 “我就觉得非你莫属了。”张灼再次举杯,“为你加油。” 罗述抿唇笑笑:“谢谢。” 一顿饭吃完天已黑透,没分寸的几人醉得不省人事,以张灼为首,所有开了车的一人负责一个把他们送回家。罗述和韩曦然的住处在相反的方向,没办法一起走。张灼见她拿着手机看导航,又问了一次:“我送你回去?” 罗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车后座已经睡到九霄云外的邹朝飞。 张灼:“没事,我回去也没什么急事,送两个人也来得及。” “谢谢张队,不过还是不用了。”罗述晃晃手机,“我家离这儿不远,打车很快就到了。” 一天之内两次被拒,张灼也只能无奈作罢。 这时晏筝突然过来,从后面拍了罗述一下:“罗副队。” “嗯?”罗述转过身,“怎么了?” “你着急回去吗?”晏筝面上带着几分纠结。 “不急,”罗述仰起头跟他对视,脸色在路灯下显得苍白,“你是有事?” “嗯。”晏筝一脸严肃地点头。 罗述环顾周遭,指了个方向:“去那边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踱步过去,逐渐远离吵闹的人群,耳边安静下来。 罗述背倚着路灯,双手抱怀,以一种轻松自然地姿态站在那里,发梢被夜风吹得轻轻动了几下。 晏筝心事沉沉,踟蹰着开了口:“罗副,今天上午杨局跟侯局把我叫去的事你知道的。” “嗯。”罗述点点头,“我知道。” “侯局说,他们有一个推荐名额——就是下一任支队长,然后……”晏筝攥紧手指,“他们想把我推荐上去。” 罗述抬眼看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正想说些什么,晏筝又立即继续道:“但是我拒绝了。我,还有队里很多人,都觉得你才是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我不知道杨局和侯局最后是怎么决定的,但我还是想先跟你说一声。” 他吞吞吐吐,说了声对不起。 罗述突然笑起来:“你跟我道歉干什么?” 晏筝晃了下神,才意识到自己这句“对不起”有些不合时宜。 “没有谁理所应当该坐到那个位置,局长选了你,就说明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你比我更合适,也说明我还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罗述淡淡道,“如果明天定了就是你,你就坦然接受,不需要对我抱有任何歉意。” “不,不是。”晏筝脱口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是你的问题。” 罗述微微一笑,已经从他的表情和话里猜出个五六七八,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遇到的障碍大多来自何处,没人比她更清楚。 “我知道。”她抬手拍拍晏筝的肩膀,“我自有我自己的路,你不用多心管我。” - “我不知道,我怎么想得到他会知道这件事,我谁也没跟谁说,我都十几年没有联系过他了!”女人抓着电话,尖锐的嗓音被刻意压低,就像水被烧开一样。 电话没有开免提,她一边注意着屋里面的动静,一边听那头的人说话。 “现在怎么办?真要跟他分?他凭什么!” “那丫头长这么大是谁养的?他出过一分钱吗?我这么难拿那钱是应该的,他凭什么来了就好意思平分?” 客厅没有开灯,一片漆黑里只有手机屏幕在亮着。卧室的门关着,从门缝里渗出来一点点安静的光线。 - 转天,刑侦支队干部任职大会召开,张灼最后一次以支队长的身份带队外出,所有人着正装、佩警徽,一排一排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凛然,铁铸的雕像一般,鸦雀无声等待领导入场。 罗述坐在左边排头,抬眼就能看到正前方闪着金光的警徽,一派庄重。 昨天晚上她告诉晏筝,说自己对于支队长一职并非志在必得,可眼下真到了跟前,才发现内心也不是毫无波澜。 想来也是,理想面前,怎会没有一点野心。 几位领导陆续入场,十点整,会议正式开始。 市委代表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罗述屏息凝神,看着他手里捏的几张红纸,知道那上面就写着最终的答案。 按照惯例,会议开始前依旧是宣布出席会议的人员名单,罗述面色平静地坐着,跟随人群一阵一阵鼓掌。冗长的开场白听得人头脑发昏,有人已经昏昏欲睡了,但又被不能随意乱动的规定箍得死死的。 “——下面由我来宣布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最新的任职决定。” 市委代表念到这一句话,罗述听见好几道深吸气的声音,仿佛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原刑侦支队支队长张灼,调任为省公安厅副厅长,试用期为一年。” 张灼立即起立,朝主席台和观众席敬礼。全场掌声雷动,经久方息。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那位老领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淡定地将发言稿翻到第二页,等掌声落下,才继续道: “任命原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罗述为现刑侦支队支队长,试用期为一年。” 市委代表声音还未落地,罗述晃了下神,恍惚感觉到有人替自己呼出一口气,而后才想起旁边坐的人是晏筝。她赶紧起立,抬手敬礼。 接下来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掌声,罗述在这掌声中看向主席台,杨昭坐在市委书记的右手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重新坐下,坐好,挺直腰背,双手放在膝盖上。 “任命刑侦支队队员晏筝为现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试用期为一年。” 到听完这句话,罗述才终于回神,露出个淡淡的笑,而后抬手鼓掌。 身边晏筝好像也有点懵,站起来向前方敬礼。 会议的最后,需要被任职的个人发言表态,从张灼开始。这人在各种场合上讲话的次数太多,站在台前就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每个方面都能做到滴水不漏。 他结束发言,就轮到罗述上台。 会议主持叫了一声罗述的名字,大家鼓掌欢迎她上来。 罗述站在主持台前,面前三个话筒正对着她,观众席后放两架摄像机亮着闪光灯。她轻咳一声,靠近话筒,目视前方。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早上好,我是罗述。” 她缓缓开口:“首先,非常感谢市委和局党委对我的提拔和重视,本次任职不仅是对我个人能力的认可与肯定,更是对我此后工作的激励和鞭策……”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离开了观众席,离开了会议厅,看向更远的地方。后面有一扇窗的窗帘没有拉严实,可以看到外面种着的几棵西府海棠。 花开满树,枝桠繁忙。 “我从警至今不到六年,资历尚浅,关于我对刑侦的认知,只能浅谈一下。当今社会所发生的恶性事件,大多源于两个因素,贪欲和过往遭遇。贪比较容易理解,而罪犯贪的对象,往往一个是钱,一个是权。权甚至不仅仅局限于实权,它还可以包括一种妄自尊大、睥睨众生的心理状态,罪犯会认为自己是社会的操纵者,进而做出出格的行为。 “至于过往遭遇,不一定局限于童年或者原生家庭,还可能是一些不可抗力造成的创伤,因为找不到罪魁祸首,所以在大脑对记忆的重构下,将之嫁祸给相似乃至无关的人。 “在办案过程中,我们要善于捕捉细节,破案决不能浅尝辄止,很多案子是相互联系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案子背后,可能就藏着一个大案。例如上个月开发区发生的工人因建筑公司拖欠工资而集体以自杀威胁的案子。如果我们只是解决了拖欠工资的问题,那么建筑公司背后多次压榨工人,与地方政府钱权勾结的事实就不会被发现。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无法确定是否还会发生类似的案件,但在办案时必须做到慎之又慎,绝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线索。” 罗述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观众席上,看到有些人已经听着她的发言打起哈欠。她浅浅扬起嘴角,准备画个句号。 “最后,我会始终牢记作为一名警察应当遵守的原则和底线,坚定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坚守立场,为守护松安市的安宁贡献自己的全部!” 会议厅里掌声热烈,罗述踏步走下台,步履稳健,目光坚定。 第3章 惠安小区 “我说的没有错,罗队长?” 大会结束后,从会场出来,张灼第一个过来找罗述,脸上带着笑,看上去是由衷替她高兴。 罗述笑着回道:“真是谢谢张副厅的吉言。” 韩曦然从后面追上来,一个熊抱扑到罗述身上:“恭喜恭喜,罗副……啊不对,罗队!” 罗述将她拉下来,笑说:“身上还穿着警服呢,注意点身份。” 支队的人陆陆续续从会场里出来,吵吵嚷嚷地跟罗述说着祝贺的话。邹朝飞跟晏筝走在一块,在他看来,晏筝当上副队比罗述当上支队长更意想不到,一路过去一直绕着晏筝激动地说些“深藏不露”之类的话。 直到跟大部队汇合,晏筝才哭笑不得地拍拍他,哄小孩一样说:“算我求求你小邹,让我的耳朵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邹朝飞原地立正,利落地比划了一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然后蹬哒着跑进人群里恭维罗述去了。 晏筝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头。 原本所有人都很高兴,直到集合完毕准备回市局,才恍然想起只有张灼要去省厅报到,离别的伤感终于慢慢升起来。 “张队我们会想你的。”邹朝飞第一个出声,弱弱地表达了一下不舍之情。 后面几个也迅速跟上,纷纷应和:“你也要记得想我们!”“有时间记得常回来看看。”“该死的我居然有点想哭。” 这一批队员几乎都是从入队以来就跟着张灼,这些年出生入死,感情已经深到不能用数字来衡量了,奈何前途和深情总难共存。 张灼拍拍邹朝飞的肩膀,看着围成一圈的战友们,勉勉强强笑了一下:“都别哭丧个脸,又不是生离死别,省厅和市局离得不算远,平时私下里大家都是朋友,想见我随时都能见的,只是不能在一起工作了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说,罗述来当队长是众望所归,我也很放心,以后大家跟着她,一定能把咱们支队建设得更好。” 没有人应声,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今天之后,何止是不在一起工作的区别。 一片缄默中还是罗述最先开口打破:“好了,大家站成一列,我们一起给张队敬个礼。” 所有人立刻动起来,训练有素地站好,只有张灼站在对面,五味杂陈地看着。 “敬礼——!” 张灼抿着唇垂下眼睛复又抬起,五指并拢,跟随肌肉记忆,标准回敬。 - “待会儿我会往大家邮箱里发一份表格,都抓紧时间填一下,半个小时内交给我哈!” “哎呦怎么又填表啊?” “就是啊,服了。” “人员调整,所有资料都要更新,大家理解一下。” 回到市局,支队人员调整过后,有很多材料需要整理,罗述忙前忙后,连顿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罗队?”韩曦然将她办公室的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进来,“要吃饭么?我跟小飞飞点了外卖。” 罗述头也没抬:“你们先吃。” 韩曦然叹了口气:“哎呀罗队,不急这一会儿?吃个饭最多二十分钟,你注意点身体。” 罗述没吭声,韩曦然无奈,只好出去把外卖给她拿过来一份,在茫茫文件海里找到一块地方放好,然后轻手轻脚地溜出去。 墙上钟表的时针从1挪到2,手上比较急的几份材料终于处理完毕,罗述长舒一口气,仰头活动活动脖颈,把桌子清理出一片地儿,去拿桌角放着的外卖。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罗队!我们刚刚接到报案——” 这顿午饭终究是没吃进肚子里,罗述匆匆拿起外套往外走。 “什么情况?” “惠安小区4号楼1单元601,报案人叫米雯,称家中有人入室抢劫,她的母亲被杀害,嫌犯已逃离,已经告诉报案人注意保护现场。” “走!” - 惠安小区在市三环外,是一个历史久远的老旧小区,地租价格相对较低,相应的安保设施也不是很好。罗述他们连工作证都没有出示,就直接将警车开了进去。 小区里居民楼一栋挨着一栋,墙壁上贴的砖有一部分已经脱落,泛着灰蒙蒙的黄。窗户上的铁丝网仿佛一块一块的补丁,打在楼体上,每栋楼都像个遍体鳞伤的笨重的庞然大物。 罗述带人迅速上楼,找到报案人给出的地址。生了锈的铁门半开半合,灰尘伏地,墙垣斑驳。 她轻轻推了一下,门于是伴着“吱吱呀呀”的杂音彻底打开,客厅里的一切憬然赴目—— 一片已然干涸的血泊,触目惊心地正对着敞开的门。血泊中躺了一个女人,四五十岁左右,衣着普通,面色灰白,半身血漓漓。 尸体的不远处,沙发旁,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女孩,正向门边看过来,瞳色幽深,眼尾泛红。 “你们终于来了……” 罗述率先走进去,不由自主地放轻语气:“别怕。” 她回过头,低声跟众人道:“曦然和小邹先过去安抚一下受害人家属的情绪,其他人跟我检查现场。” “是!” 韩曦然和邹朝飞走到女孩身边,半蹲下身。出于目睹亲人被害现场可能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考虑,韩曦然开口先问: “要不我们先带你去其他房间休息?” 女孩紧紧抓着盖在腿上的毛毯,摇摇头:“不用,她是我妈妈,我不害怕。” “好,那我们就在这。”韩曦然一边答应,一边向邹朝飞使眼色,让他稍微挪个方向,挡一挡女孩的视线,避免太直接看到她妈妈的尸体。 邹朝飞会意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你是叫米雯对吗?”韩曦然又问。 “嗯。”女孩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在这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听到过什么声音,或者是看到过什么人?” 米雯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止不住地颤抖。 韩曦然见状伸手握住,感觉出这姑娘两只手冰凉,估计是被吓的。 “别怕,我们是警察,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人来伤害你的。” “我……”米雯轻轻张了下唇,发出的声音如同蚊子叫,小到几乎听不见。 韩曦然特意凑近了些:“什么?” “今天上午,妈妈带我下楼散步,然后说要上楼来取个东西,就把我放在楼下独自上来了……”米雯说,“我在楼下等了好久,都没有见她下来……以前她也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楼下晒太阳,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会来接我上去……我等不及了,就自己上来,然后就看到……”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讲到最后泣不成声,俯下身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呜咽。 韩曦然感同身受,满眼同情,可在生死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抬手轻轻拍拍米雯的后背算作安慰。 “周澜,你们几个去其他房间看看。”罗述吩咐道,“晏筝,你带一个人去找小区物业调取监控。” 所有人听到命令迅速行动起来,罗述戴上手套靠近米雯母亲的尸体,简单检查了一番。致命伤在胸口,伤口长约五公分,凶器大概是水果刀一类的东西,很有可能已经被凶手带走。除此之外尸体表面无明显外伤,根据倒地方向,凶手大概率是一进门就将受害人杀死了。 她站起身,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喂,阿述,怎么了?”电话那头是个很温柔的声音。 “惠安小区出了一起命案,受害者死亡时间在两个小时左右,需要你过来一趟。” “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罗述继续观察现场。米雯家面积不大,装修看上去也有不少年头了,陈设不多,门口鞋柜里的鞋还有茶几上的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 这个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她推门进去,入眼便看到床边贴了满满一墙的明星海报,所有海报上都是同一个明星。罗述皱了下眉,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罗队。” 周澜和另外一个警察正在搜证,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 “有什么发现吗?” “柜子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判断可能是凶手寻找钱财导致的。没有其他发现。” “嗯。”罗述应了一声,抬抬下巴,“海报上这个明星,你认识吗?” 周澜摇头:“好像是一个演员。” 罗述走近看,发现有几张海报上印着名字。 “林、舟、寄。”她仔细回想一番,越想越觉得这个明星很熟悉,似乎有段时间特别火。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想起来,她只好作罢,将此搁置一边,转身出去了。 另一个房间搜证的人出来,也说除了柜子什么的被人翻过,没有别的线索。 罗述点点头,让他们在客厅再搜一搜。 她的目光落在米雯身上,那女孩泪眼婆娑,似乎刚止住眼泪。上身穿着一件浅色衬衫,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 “小邹。”罗述把邹朝飞叫过来,“问得怎么样了?” 邹朝飞迅速将得到的线索复述一遍:“死者名叫米秀兰,45岁,单亲离异,一人抚养女儿长大,白天在附近工厂做流水线工作,晚上会去夜市摆摊卖小吃,工厂每个月24号休假一天,正好是今天。米雯大学肄业,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待在家中,母女二人的社会关系都很简单,初步推测应该不存在什么人来寻仇的可能。” 罗述点点头,向米雯走过去。 “你好,米雯。” 她半蹲下身,与女孩目光平齐,语气温和地道:“我是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罗述。” 米雯不敢抬起头跟她对视,眼睛一直向下看着,双手仍在颤抖。 “你好……罗警官。” 罗述微微笑了一下,握上她的手,她掌心温热,多少能给眼前这个受了惊吓的女孩子暖一暖,“别害怕。” 她余光在旁边扫了一圈,瞥见桌角放着一只热水壶,于是转头跟韩曦然说:“去倒杯热水过来。” 韩曦然应声过去,壶里的水大概隔得时间比较久,已经没有那么热了,倒在杯子里只冒了一小会儿的热气。 她端着水杯回来,递给米雯。 米雯犹豫少顷,才缓缓接过来,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谢谢”。 罗述看着她,耐心询问:“你觉得自己现在状态如何,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米雯稍稍抬了下眼,视线一触碰到罗述的眼睛就又迅速收回,而后迟疑着点点头。 得到这么个回应之后,罗述却不急着问问题,而是伸手帮她掖了掖要滑落到地上的毛毯:“你现在需要放松下来,我们这么多人在这,不会有坏人再来伤害你的。先聊聊其他的——” 她停顿少时,才继续说:“我刚刚看到你卧室的墙上贴着很多林舟寄的海报,你很喜欢这个明星吗?” 听到这个名字,韩曦然反倒先产生了些别的反应,但她没作声,和罗述一样等米雯开口。 而对方显然也并未料到罗述会先问这么个问题,更猜不出这个问题是否和案件有什么联系,于是嗫嚅着回答:“……那些海报是我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对他不太了解。” 这时韩曦然才道:“林舟寄去年不是塌房了吗?我印象中当时还闹得挺大的。” “海报是好几年前送的了,”片晌后她们又听见那道低若游蚊的声音,“那时候他还不火。” “这样啊……” 罗述若有所思,继而又问:“你和你母亲,在松安有没有什么走得比较近的亲戚?” “没有……”米雯摇摇头,羸弱的样子惹人怜惜,“我父母离婚后,妈妈独自带着我来的这里,除了偶尔见几面的邻居,这里没有我们认识的什么人。” 罗述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父母什么时候离的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米雯一边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玻璃水杯,“那时候我还太小,很多事记不清楚,不过听妈妈后来提起,大概……是因为家暴……” “你刚才说,你在这没多少认识的人,那给你送海报的这个朋友,又是谁呢?”罗述讲话的语速猛地变快了些,本就如履薄冰的米雯被吓得一哆嗦,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 罗述立马缓和语气,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拿去擦手上和身上溅的水。 “你别紧张,我只是习惯性说话快而已,没别的意思。” 米雯将纸巾攥在手心,落在毛毯上的水珠尽数洇进了布料里,她没有擦。 “……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朋友,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生。”米雯小声解释,“我没见过她,海报是她给我寄过来的。” “她为什么给你寄这些海报呢?”罗述刨根问底。 “因为我和妈妈刚搬来时那面墙总是掉灰,我就顺口提了一句,她说她有很多海报,可以给我寄些过来,贴墙上遮一遮。” “你们关系很好?现在还有联系吗?” “只是……偶尔会聊聊天。” 罗述垂着眼睛思索片刻,才道:“方便给我看一下你们的聊天记录吗?” 第4章 可能性 米雯没说话,伸手从轮椅的收纳袋里拿出一部手机,而后打开社交软件,直接递了过去。 罗述拿在手里掂量,这手机款式老旧,看上去寿命不短了,估计经历了不少年头,屏幕磨损比较严重,右下角还有几道纵横交错的裂纹。 聊天界面的正上方写着“寄余生”三个字,她下意识问道:“这个人的真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米雯再次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 罗述心下了然,没再问什么,盯着手机往下简单翻看了一遍,她浏览速度很快,但看到的都是些很平常的内容,没有可疑的地方。总体而言信息量比较大,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从头到尾细读一遍。 “我可以把你们的聊天记录拷贝一份吗?” 米雯透出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点了头。 “别担心,我们可以向你保证,聊天记录只用于调查线索,如果确定没有作用会立即销毁,绝不外泄。”罗述宽慰说,而后把手机递给身后的邹朝飞,“去交给夏邈。” “不会是余生的……”米雯小声辩解,“不会是她。” 罗述在听邹朝飞说话,她说的这几个字不知道没有落到对方耳朵里。 “夏邈哥跟晏筝哥一起查监控去了。”邹朝飞说。 “你过去把他换过来。” “好!”邹朝飞接过手机,拔腿跑出了门。 罗述转过头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现在线索太少,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人,不管他表面上有没有动机。” 米雯怔愣一下,点点头。 罗述继续问:“你父亲现在跟你们还有联系吗?” “他们离婚后我就没再见过他。”米雯说,在她的目光下欲言又止停顿两秒,又张了张嘴,“……但我不知道妈妈跟他有没有联系。” 罗述盯着她的手看了几秒,正要再开口问些什么,突然听见门口响起一道声音: “阿述。” 她回过头,发现是自己十几分钟前打电话叫的那个人过来了。 罗述拍拍韩曦然的肩,示意她继续陪着米雯说说话,然后站起身,朝来人走过去。 “你来得刚好,先过来看看。” 米雯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朝她们掠过一眼,看见门口站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穿着白色大褂,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被束起来,扎成低马尾乖顺地垂在身后。 她自然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女生是什么身份,但在场除了她,都认识这是谁——法医科副科长黎忆潇。 “好。” 黎忆潇戴上手套,靠近受害者尸体,然后蹲下来,面不改色地检查死者的面部和四肢。 那一滩血迹已然干涸,嫣红一片像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变异苔藓一般,同这人身上干净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罗述站在一旁看着,片刻后,她起身摘下手套,声音还是软绵绵的:“皮肤呈灰白色,眼球凹陷、眼睑下垂,指甲呈蓝紫色,肌肉松弛——很明显的失血过多的表征,阿述你应该判断得出来?” 罗述神情凝重:“我知道,除了这些还能看出其他线索吗?” “更详细的需要带回市局提取体液检测。”黎忆潇淡淡道。 罗述点点头,表示了解。 “现场照片已经拍完了,我派几个人帮你把受害者尸体带回去。” “好。”黎忆潇应道。 两人一同起身,门又被推开。被派去调取监控的晏筝和夏邈,还有刚刚过去替换夏邈的邹朝飞都回来了。 “忆潇姐?”晏筝先进来的,一抬眼看见黎忆潇,率先打了个招呼。 “嗨。”黎忆笑眉眼一弯。 紧跟其后的邹朝飞听到这个名字,以及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即打了个寒战,贴紧墙根往里走。 黎忆潇面色温和地朝他笑笑:“小飞也在这啊。” 邹朝飞立马贴墙站直,被笑出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干巴巴地回以礼貌的微笑:“是……是啊。” ——他和这位美丽的法医姐姐之间的恩怨情仇要从一年多前说起。 那时年轻的小邹警官刚刚进入市局,凭借着活泼开朗的性格获得万千宠爱,可以心无芥蒂地跟一众比他年长的前辈讨巧耍赖,很快便认识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法医科副科长姐姐。 一开始黎忆潇在他心里就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姐姐形象,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就喜欢这种类型的,于是一天到晚偷摸跑去法医科给人送温暖,甜言蜜语尽数奉上。 就在他以为自己讨到了姐姐的欢心,满心欢喜地准备收拾行囊进入热恋期时,他迎来了自己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 命运悲惨的小邹同志人生头一次出外勤,就不幸遇上了巨人观,那画面冲击力太强,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勇气回忆了,只记得自己义无反顾想要保护的姐姐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重灾区,像一阵风一样,淡定程度超过了在场百分之九十的人。 邹朝飞眼睁睁地看着黎忆潇手法娴熟地处理现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口罩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完整表情,但只从那双眼睛来看,和平日里她看自己的眼神并无二致。 那一刻邹朝飞恍惚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噶了,他的漂亮姐姐也会这么面无表情地拿手术刀,对他可怜的小尸体做一些可怕的事。 从此在他眼里,黎忆潇就从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变成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黑玫瑰。 邹朝飞后来想起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总觉得觉得记忆里每幅画面上,玫瑰姐姐那一抹淡淡的微笑,都在冥冥中透露出几分凉意。 “监控查到了吗?”罗述的声音打断了邹朝飞的脑补,他立马回神,跟在晏副队后面准备汇报工作。 晏筝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意料之中,这个小区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监控系统,黑白画面,模糊到看不清人脸,而且也不是360度无死角。问了门卫保安,才知道他们根本不管外来人员,安保系数都是打最低标准的擦边球。” “罗队,”他汇报完又补充道,“需要给房地产管理局打个电话吗?” 罗述沉默了片刻,未置可否。 她回头看了眼这房子的陈设,又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瑟瑟发抖的米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大多都和她一样,没有多少收入,过着最拮据的生活。 如果有钱,谁不想住在安全舒适的地方?若是安保设施被迫改善,物业费大抵又要上涨,不管涨多少,总有一部分人要把裤腰带再勒紧一些。 “罗队?”晏筝叫她一声。 罗述回过神,摆摆手:“先不用了,口头警告一次。” 夏邈将连接在米雯手机上的数据线拔下来:“聊天记录拷贝好了。” 罗述接过手机,走了几步递给米雯。她忽然想起什么,顺口问道:“你母亲平时用手机么?” 米雯似是怔了半秒,回答说:“她用的是老年机。” “随身带着吗?” “对。” 罗述回头问屋里站着的其他所有人:“刚才侦查现场,有谁看见一部老年机吗?” 大家彼此看看,都摇头摆手,说没看见。罗述眸光一动,落回到米雯身上。 “能不能麻烦你说一下她的号码。”她掏出自己的手机。 米雯念出一串数字,看着她挨个按下拨出去,忙音响了三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就冒出来。 机械的女声持续了几秒,罗述挂断电话,将手机交给夏邈:“查查这个号码。” 米雯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就在罗述回视过来时匆匆收回了目光。 “我们过来之前,你有没有检查过家里少了什么东西?” “卧室里……放在床头柜的现金没有了……”米雯说。 “多少钱?” “大概……两千左右……” 罗述抬头向韩曦然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会议拿出本子和笔来记录。 “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丢失?” “我不知道……”米雯动了动唇,“很多东西都被翻乱了,我不知道有哪些是不见了,哪些是不在原来位置了。不过……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好拿走了……” “你今天在楼下的时候,都看见了哪些人还记得吗?包括周围的邻居。”罗述问,“或者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入这栋单元楼?” 米雯低着头回忆片晌:“见到的应该都是带孩子的爷爷奶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户的,但之前见过,看着面熟。我……我没注意有没有人进楼。” “好的,我知道了。” 罗述结束询问,站起身:“现场痕迹提取得差不多了,留两个人处理一下,小邹和周澜帮忆潇把受害者遗体带回去,剩下的跟我走。” “是!” 听到这个分配方案,邹朝飞一脸惊惧地看向黎忆潇,又用饱含恳求的目光看向罗述,希望他们善解人意的罗队长能看清自己的诉求,但罗述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径直带着其他人出了居民楼。 独留小邹同志无声哀嚎,欲哭无泪。 “晏筝,你和曦然各带一个人,去走访一下附近的其他住户,特别是这栋单元楼里的,着重调查米秀兰母女两人的社会关系,看有没有今天之内见过她们的或者潜在目击者。付宇,带两个人去一趟米秀兰上班的工厂,注意有没有和她走得比较近的或者有过节的人。”罗述一边往外走一边有条不紊地分配,“夏邈和其他技侦科的先把提取物带回去做检验,再试试看能不能定位到米秀兰手机的位置。” 大队人马跟在她身后,个个脸上表情严肃,听到命令后齐声应道:“收到!” 夏邈背着电脑,从后面追上来:“罗队,米雯的那个网友还需要查一下吗?” 罗述思索片刻才说:“暂时不急,先把聊天内容过一遍,凶手是她的概率不大。” 走到小区门口,原本带出来的一大队人已经没剩几个了。她拉开车门,站在车旁回头向米雯家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似有所思。 “罗队。”旁边有人叫了她一声。 罗述敛起目光,倾身坐进车里。 市局的清闲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这一桩案件重新变得忙碌起来,到处都是捧着卷宗各个科室来回穿梭的身影。 罗述穿过长长的廊道走进刑侦科的办公室,跟在她身边的一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开口问:“罗队,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眉心微蹙,抬起头来看向问她问题的那个人,是和邹朝飞同期进市局的一个孩子,刚从其他科调过来,姓顾。 “你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入室盗窃杀人案的可能性大吗?” “疑点太多,”罗述淡淡开口,“等线索明晰一点,我再告诉你答案。” “疑点?可是我感觉整个案件挺明朗的啊,”对方满脸疑惑,但不解里又隐隐含着一点自以为比队长看得明白的得意,他掰着手指细数,“房间有被翻动的痕迹,财物丢失,顶多可能是熟人寻仇来的,还有什么疑点?” 罗述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经验欠缺,小顾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底气不足。 “房间有被翻动的痕迹,为什么客厅那么整齐?是不是凶手从一开始就知道客厅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不屑于翻,目标明确地直奔卧室?”她张了张嘴,面无表情地继续,“目前已知的只有两千元现金丢失,如果你是凶手,你会为了两千块钱动手杀人,直接让罪名向上跨一个级别吗?” “那……万一是走投无路,失手杀人了呢?”小顾弱弱地争辩,好像觉得被抹了面子,还想找回点立场。 “目前尸检结果还没有出来,我姑且认为受害者就是被凶器刺进心脏失血过多死的。那就说明凶手一击致命,别说一个普通人,就是你一个警察,能在那样的情况下避开所有骨骼,一下捅进人的心脏吗?”罗述依旧很平静,话里听不出不耐烦,就像一个老师对学生循循善诱。 站在她对面的“学生”摸摸后脑勺:“那要是……” 他甚至不需要将话说完,罗述就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直接把话茬接了过来:“要是他手法娴熟,那问题就更严重了,就说明他一定有丰富的经验,你不妨猜一猜,什么样的人会对杀人有丰富的经验?” 第5章 邓岳平 她回了办公室,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给自己留,动手把出发前拆了一半的外卖装好往角落一放,将桌面清出一点空间,然后打开米雯的笔录。 嘈杂声被一扇门隔绝在外,午后阳光正盛,也被百叶窗隔绝在外。罗述很快沉下心来,看着满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行挨着一行,逐字逐句地琢磨,把所有能更深一步调查,或是能追问到更多细节的地方,一个不落地标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案发现场的情景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闪回,过电影一般。 米秀兰的眼睛是睁着的,嘴也张着,像是震惊的表情,被突然杀害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她死前应当是看到了凶手的样子——到底看到了谁呢? 办公桌上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夏邈发来的消息:罗队,监控录像和聊天记录我给你发过去了。 她回复完收到,打开电脑,在收件箱里找到文件,开始播放监控视频。 夏邈说得没错,这监控录像的画质糊到就像凭空打了一层马赛克,可能都不如隔壁扫黄大队收缴来的赃物清晰。画面还是黑白的,于是想要在其中发现什么奇怪的细节变得格外困难。 监控只能拍到单元楼门口和一楼电梯前,再往上的楼层楼道就拍不到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区的住户不多,人流量少,出入单元楼的人就更少了。 罗述盯着米雯家所在的那栋单元楼门口的录像,破旧的铁门和掉灰的墙壁,在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后,显出几分阴森森的味道。视频掉帧严重,致使拍到的每个人都有些诡异。 她没有办法,只能出现一个人就暂停一下,在纸上记下这个人的特征和出入时间,用最原始的方式来缩小范围。 上午九点二十八分,米秀兰推着米雯从居民楼里出来,一路走到楼与楼之间的几棵老槐树下。自始至终米雯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但米秀兰低着头,监控拍不到她的表情。母女二人没有说话,走到槐树旁,监控就只拍得到背影。 视频上显示,她们旁边确实有几个带孩子的老人,在她们过去之前就在那里了。罗述一一记下几个老人的特征,然后发给晏筝,让他特别留意一下。 九点四十一分,米秀兰伸手摸了摸口袋,但看上去,似乎没有在口袋里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四十二分零三秒,她转过身开始往回走。罗述这才看到她的脸——人活着和死后是有很大区别的,从监控里看虽然是黑白画面,但人依旧比一具尸体显得有生气。 九点四十三分十七秒,米秀兰从监控画面里消失。 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段影像。 米秀兰上楼之后,前后共有二十五个人出入这栋单元楼,排除掉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能力的人,还剩下男性十一人,女性七人。 罗述将这些人的照片截取下来,一一编号,也给晏筝发了过去。 十几分钟后,晏筝回复消息:1,2,5,8,9,13,18都走访到了,是这栋楼里的居民,也有不在场证明,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又过了约摸半个小时,晏筝再次发来消息:刚刚问了六户居民,4,7,16没有人见过。 罗述重新调出监控录像,快进到这三个人出现的画面,从头到尾细细过了一遍,除了第七个人,另外两人都从这栋楼里出来了,监控里也没有再拍到他们进去的画面。 上午十二点三十八分,米雯自己上了楼,也消失在录像中。 罗述看了眼报案的时间,十三点零九分。 她拿起桌子上的笔,正准备记下什么,忽然被敲门声打断。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向门口。 “进。” 小顾抱着一个文件夹推门进来:“罗队,你让我找的米雯父亲的资料我整理好了。” 罗述从他手里接过来,打开大致浏览一遍,满意地笑了笑:“做得不错。” 收到夸奖的小顾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谢谢罗队,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罗述的目光落到电脑屏幕上:“我给你发一份聊天记录,你仔细过一遍,把里面不对劲的内容挑出来。” “好!”小顾欣然接受。 “聊天记录大概十几页,内容不多,只有两个要求。”罗述叮嘱道,“不能遗漏任何一个字,不能泄露任何一个字。” “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小顾信誓旦旦地保证。 罗述点了点头,让他先回去,然后把聊天记录给他传过去。 打开小顾刚刚交上来的资料,右上角的一张两寸照片最先映入眼帘——应该是很多年前的,照片上的男人眼角下坠,目光僵硬,宽鼻厚唇,法令纹从鼻翼延伸到嘴角,颈部脂肪堆积,留下一道道沟壑。 米雯的父亲叫邓岳平,48岁,初中文化水平,无固定工作,离异后一直单身独居,住在高永县他和米秀兰结婚时的房子里。 罗述一条信息一条信息地细读,文件夹里还包含着邓岳平和米秀兰当年离婚时法院的裁决书,确认他有婚内暴力行为,且无经济收入,因此将当时只有五岁,还是叫邓雯的米雯判给了母亲,要求邓岳平每月支付八百元抚养费。 至于这笔钱最后到底有没有给,就不得而知了。 原本这些资料里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她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看到一条记录:邓岳平买了一张两天前从高永县到松安的火车票。 她瞳孔顿然放大,抓起手机,给夏邈打去电话。 铃声响了没几秒,对面就很快接通:“喂,罗队。” “米秀兰的号码查得怎么样了?” “我试着定位了几次,没有成功。估计是有人把电话卡拔了手机关机了。” 罗述拧紧眉头:“能查到通话记录吗?” “我正要说,”夏邈语速突然变快:“米秀兰的通话记录很少,近一个月只给三个人打过电话,除了米雯,还有一个叫程越,打给这个人的记录比较多,最后一条是在昨天晚上。然后21号还有一条记录,打给了一个叫邓岳平的人。” 罗述猛地站起身,椅子被惯性冲击向后滑开,她刚要抬脚往外走,头脑蓦然一晕,眼前黑了一瞬,差点没站稳,赶忙扶住桌子。 许久没得到回应,电话那头的夏邈叫她一声:“罗队?” 罗述深吸一口气,按了按太阳穴,才缓过来一些:“定位一下邓岳平现在的位置。” “好。” 已经傍晚了,西方天际都变成了灿烂的橙金色,落日掩映在云层中,染红了半边天。 中午韩曦然给她拿过来的外卖此刻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今天到现在才吃过一顿早饭,她已经感受不到饥饿了,如果不是身体告诉她眼下急需补充能量,怕是连晚饭都要一并忘了。 罗述又坐下来,拿过外卖打开,饭菜放了一下午早就变得冰凉,她毫不在意,迅速扒了两口勉强果腹。草草对付过之后,她就站起来往外走。 夏邈发来邓岳平号码的位置,是松安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 她出了办公室的门,迎面看到韩曦然他们从外面进来。 “哎,罗队,你又要去哪儿?”韩曦然问,“我们走访到一些还算有用的线索,正想告诉你。” “米雯的父亲两天前来了松安,还和米秀兰有过联系。”罗述言简意赅。一句话里包含了大量信息,韩曦然瞬间瞪大双眼。 “那他现在人在哪儿?”晏筝问。 “手机定位在火车站旁的一家宾馆,”罗述道,“你们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吗?不急的话晚点再说,来两个人跟我过去一趟。” 晏筝马上就比较出两件事孰轻孰重,连声道:“不急不急,我跟你一起去。” “还有我,”韩曦然说,“我也一块。” 罗述点了下头。 片刻后,一辆警车破开逐渐降临的夜幕,嘶鸣着开出市局,直奔松安市火车站。 - 松安市火车站是这座城市最早与外界相连的枢纽,原本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面积。这么多年,随着交通设施的不断改进以及经济水平的提高,一次又一次地扩建,才逐渐变成现在的样子。 时节走到暮春,下午六点天还没有黑透,那华丽丽的建筑物头顶,松安站三个大字已经亮了起来,堂而皇之地照着底下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 以车站为中心,周围一公里的范围都属于黄金地带。有的商人聪明,在车站建立之初就买下一块地方做起了酒店生意,随着车站修建得越来越大,酒店也一颗星一颗星地往上升,久而久之就变成一幢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明晃晃的瓷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无不向路人宣告着它不菲的身价。 但来到松安的人中,也并非个个都舍得掏出几百上千来在这些楼里住上几夜,于是掩映在这些高楼间的,还有几排相形见绌的自建房。就像站在巨人跟前的侏儒,无论是外表还是气势,都有天壤之别,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让你花几十块钱,就能避免露宿街头。 罗述一行人来到定位到的目的地,眼前的招牌上,吉祥旅店四个字已经缺胳膊少腿变成了“士羊方占”,只能根据灰尘覆盖的厚度不同,判断出这些字的原貌。 他们推开门进去,里面灯开得亮堂,洋灰地板由于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四面墙上只贴了一半白瓷砖,但贴了瓷砖的那一半也不见得比另一半干净到哪去。 与之相得益彰的,是一股看不见的劣质香水混着二手烟的气味。 柜台里面坐着个中年女人,烫一头卷发,身穿玫红色连衣裙。她身后的墙被各种纸制品糊满,包括但不限于旧挂历、旧报纸,以及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明星画报。 听见门响,那老板娘头也不抬,懒洋洋地拉着嗓子:“几间房?” 罗述走过去,掏出工作证:“警察。” 这两个字一出口,老板娘明显整个人情绪都变了,绷着脸抬起头,戒备地盯着他们。 “来找个人。” “您……找谁?” 晏筝上前一步,把邓岳平的照片拿给她看:“这个人,来过吗?” 老板娘眼瞅着他手里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迟疑着说:“好像是见过……但我这儿住的人不少,也拿不准。” 她抓来柜台上的登记册,递过去:“要不,您自己找找?” 罗述接过来,这上面登记的都是住客的信息,字迹凌乱不一。她看着姓名栏一个一个往前找,很快找到了邓岳平的名字。 “你这里有备用钥匙吗?”罗述问。 “有,您要哪间房的?”老板娘拉开抽屉,里面全是一串一串的金属钥匙。 “202。” 抽屉里的钥匙呼啦啦响作一团,很快老板娘就从中取出一把,拿给罗述:“给。” 罗述捏在手里,指尖在钥匙的纹路上摩挲两下,又问:“从二楼离开这里,除了那个楼梯,还有其他路吗?” “没有没有,就这一条。”老板娘说,“不过要是跳窗户就说不定了。” 罗述微蹙起眉,回头看向晏筝和韩曦然:“曦然,你现在楼梯口守着,以防他逃跑,晏筝跟我上去。” “好。” 第6章 程越 晏筝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上到二楼,每扇门都紧闭着,罗述走到202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用红漆涂的号码,确认无误后,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轻轻转动,一下,两下,门开了。 她慢慢推开门,等门打开到能基本看全整个房间时顿了一下,而后一次性将门完全打开。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床头的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床上的被子也乱作一团,床单皱皱巴巴拖到地上。房间里鸦雀无声,邓岳平不在。 两个人都短暂地怔愣了一下,罗述先反应过来,一边戴上一次性手套一边往里走,晏筝也跟着走进去。这房间实在太狭窄,两个人站在里面都显得有几分拥挤。 床脚放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行军包,证明这里还住着一个外来的人。 晏筝走到窗户边,将那扇已经蒙满灰尘只透光不透明的窗户推开,探头向下望去,蓦然发现这家宾馆楼上的视野竟意料之外地广阔。 “罗队。”他回身叫了罗述一声,“从这里能看到我们过来时的路。” 罗述迈步过去,往外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能看到他们来时的路,就说明邓岳平很有可能知道他们过来的事,也许已经事先跑了。 “是恰巧不在,还是真的跑了?” 晏筝自言自语似地问,罗述没作声。 他们又在房间里四下检查一番,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了一部旧手机。 夏邈定位到的就是它。 “这是他不小心弄到床下的,还是故意藏的?” “手机都没带走,估计不是恰好出去了。” 罗述利落地将手机装进证物袋,转身往外走:“去楼下查监控。” “邓岳平是22号来的松安,就从那天的监控开始放。” “好,好。” 身后站着三个警察,老板娘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手忙脚乱地调出监控画面,打开倍速回放,把显示屏往一边挪了挪。 没有人说话,这不大的前台与门外就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一扇玻璃门夹在中间,像分开了两个世界,一个吵闹一个阒寂。 “要,要不……”老板娘怕打扰他们的注意力,小声开口,“您坐这来看,我上别处去?” 罗述点点头:“谢谢。” “不碍事不碍事。”老板娘赶紧把空让出来,匆匆移到别的地方。 他们盯着屏幕看了十几分钟,几乎连眼睛都忘了眨,韩曦然先看得眼酸,抬手揉了揉,刚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去时,嘴就先比脑子反应过来,突然出声。 她指着画面某处:“是这个人吗?” 所有人闻言都将目光汇聚至那处,罗述眉头拧紧,端详良久:“没错,是他。” 她抬眼又看向左上角的时间,4月22号22点43分,和邓岳平订的火车票时间基本吻合。 “他是一到松安就先来了这家旅店。” 三人围坐在电脑前,看完了直到他们过来的所有监控。 邓岳平在23号出去了一趟,上午十点左右离开,下午两点多才回来,没人知道这期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今天上午七点多又离开了旅店,下午一点多回来,这个时间段几乎与死者遇害时间重合。晏筝抬头与韩曦然对视一眼,又看向手捏着下巴一言不发的罗述,三人都没作声,各有所思。 下午五点四十七分,邓岳平突然又从楼上下来,行色匆匆,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旅店,五分钟后,罗述他们就走了进来。 结果太显而易见,看上去好像所有答案都藏在了这段监控里,几乎让人下意识地就把所有时间线串起来了,明了到令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地步。 “把邓岳平所有出入旅店的监控录像拷贝一份带回去。”片晌后罗述开了口,“我去给局里打个电话,申请调派人手,全城搜捕邓岳平,他的手机和身份证都没带,应该跑不远。” “好。” 罗述走到外面去打电话,晏筝和韩曦然取出备用u盘,插到电脑上导入录像。 做完工作三人离开旅店,赶回市局。 “咱们先吃点东西再回去罗队。”路上韩曦然突然提议,“你们饿不饿?” 罗述还在埋头看黎忆潇刚给她发来的尸检报告,根本无暇他顾:“我不饿,你们去吃,我在车里等你们。” “怎么可能?咱们中午吃的饭是一样的,我都肚子打鼓了你还不饿?”韩曦然一脸惊诧,但她对罗述习惯性地废寝忘食了然于心,一眼就识破了谎言,“我说罗队长,您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吃顿饭的时间不耽误破案。” “对啊罗队,我觉得曦然说得有道理。”晏筝附和道。 罗述看报告看得认真,对他们俩这一唱一和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脑子里去。 “就这么决定了。晏副,前面有家饭店,就去那。”韩曦然不容反驳地大手一挥。 晏筝把车开到饭店门口,罗述要被他们拉下车的时候才回过神:“我不饿,你们去吃。” “不饿什么不饿,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韩曦然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表情,坚定不移地要将罗述拉进饭店大门。 罗述拗不过她,只能跟着进去了。 但三人心里都很清楚,现在正在全城搜捕邓岳平,局里还有很多问题等着处理,不能真浪费太多时间。他们在餐桌前坐下,每人点了碗面,速战速决。 “罗队,你觉得凶手会是邓岳平吗?”韩曦然嗦着面条,口齿不清地问。 “我觉得会不会没什么意义,得听证据说话。”罗述说,“目前也就只能证明他可能有作案时间而已。” “你呢晏副?” “我也觉得不好说。”晏筝道,“不过目前好像确实他的嫌疑最大。” 他看向罗述:“尸检报告里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罗述说,“米秀兰就是被一刀致命的。” 一顿饭匆匆吃完,三人驱车返回市局,没有具体任务的都被派去抓邓岳平了,罗述召集剩下的十几个人,开了一个临时会议,整合目前所有信息。 “晏筝,先汇报一下你们走访附近居民发现的线索。” “是!” 晏筝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我们一共走访了31户人家,其中包括今天见过米秀兰母女的五位老人,以及监控拍到的出入单元楼的18人中的16人,排除七人作案嫌疑,其中三人在走访过的人中没有人认识,一名是该楼住户,只是不常出门,后来走访到了,剩下两人的照片我打印了出来。 “从走访过的所有人的问话中得到以下信息:第一,米秀兰母女平时与邻居接触并不多;第二,几位老人称见过米秀兰带米雯下楼到今天那个位置去过几次,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第三,没有人见过有其他人去过米秀兰家里;第四,最重要的一条,他们那个房子隔音不好,有人听到昨天晚上米秀兰在屋子里打电话,语气很凶,听着像跟人吵架,但没听清内容。” 罗述眼里闪动一下:“在家里打电话?” “对。” “怎么确定是在打电话而不是真的在和人说话呢?” “因为那个人说只听到了米秀兰的声音,而且有点像故意压得很低。” “好,”罗述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继而又问,“曦然你们呢?” 韩曦然站起身:“我们没有问到那么多有用的信息,但是有一条很重要的,是住在七楼的一户人家的小孩说的,今天上午的时候在五楼上六楼的楼梯拐角,看到米秀兰和一个男人说话。” “楼梯拐角?”罗述皱起眉。 “对,我也觉得奇怪。”韩曦然道,“根据那小孩说的时间,大概就是在她上楼之后到遇害中间,不知道那个男人后来有没有进到她家里。” 罗述看向她:“那孩子还说了什么吗?” 韩曦然点点头:“我问了他那个男人的特征,他说大概40多岁,一米八左右,穿着黑色衣服,不过他当时没有在意,只看了一眼就走了,至于两人说了什么他不知道。” “四十多岁,黑色衣服……”罗述重复着这些特征,而后想起监控里的邓岳平,那个人今天出去穿的衣服就是黑色的。 “那孩子住哪?叫什么名字?”她问韩曦然。 “就住米秀兰家楼上,701,叫王雨桐。” 罗述在本子上记下这些信息,说:“明早你跟我再过去找他一趟。” “好。” 她转向另一边:“米秀兰工作的厂子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去了工厂那边,但是今天他们休假,厂子里没有多少工人,我们只见了工厂的总负责人,他跟米秀兰没怎么见过,不熟,但是给我们看了工厂的工人信息。”付宇说,“通过电话联系,我们收集到一些和米秀兰相关的线索。” “和晏副说的差不多,米秀兰在厂子里也是存在感不强的那一类人,很少说话,也没什么朋友,工作踏实。”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们打听到一些传言,说最近米秀兰所在车间的组长好像对她有意思,经常把她单独叫去谈话。” “车间组长的资料有吗?” “查了。”付宇说,“他们车间组长姓程,叫程越,男,49岁,也是单身离异,有一个儿子判给了前妻。” 听到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罗述猝然抬起头:“程越?” 这个名字太熟悉,一开始她只把重心放在了邓岳平身上,没有对那份通话记录里另外一个陌生姓名留太多注意力,想着先集中精力把邓岳平的问题弄清楚再说,没想到这条线竟自己来闭环了。 罗述还没有多说什么,夏邈先一脸恍然地开了口。 “我想起来了!米秀兰的通话记录里,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个程越!” 在场人一听,纷纷正色起来。 “那所以,传言有可能是真的?”韩曦然议论道,“这个叫程越的车间组长,真的对米秀兰有意思?那他会和案子有关系吗?” 罗述抬了下手,示意大伙安静:“只有几条通话记录说明不了两人的关系,具体的还得找到这个人,当面问清楚。” 她看向付宇:“有没有找到程越的照片?” 付宇摇摇头:“他们的员工资料里只有文字内容,没有附带照片,不过在我们的内部系统里,应该可以找得到。” “好,”罗述应了一声,“等会议结束后你去查一查,查到后把他的照片发给我。” 付宇点头应下。 “夏邈,最近一周米秀兰手机的通话记录里,打给程越的有几通?程越打来的有几通?”罗述又问。 “米秀兰打给程越的有3条,”一圈人中唯一一个抱着电脑的夏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瞳孔里的内容迅速变换,“程越打给她的有2条。” 罗述双眉紧锁,在纸上记下这几个数字。 “案发现场的提取物中,有检测出什么有用信息吗?” “我们在现场提取到的指纹都是米雯或者米秀兰本人的,屋内的发丝确认是米秀兰的,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夏邈手里的东西终于从鼠标变成了纸质的报告单,“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楼道里提取到多枚脚印,根据脚印方向判断是走进601的脚印有三个,一个是米秀兰的,一个是米雯轮椅轮子的痕迹,还有一个不完整,只有后半个,但根据大小判断,很可能是个小孩子,预估在7-10岁左右。” “小孩子?”罗述眼底微动,“屋内没有检测到类似的脚印?” “这倒是没有。”夏邈说,“如果不是我们疏忽遗漏,那就不能排除是真的有小孩子经过留下的。” “我说邈子哥,你就不能说话言简意赅一点?老是整些双重否定句,我脑子都要大了。”韩曦然忍不住吐槽。 “也不是不能。”夏邈笑笑,“就是这样显得逻辑性很强。” “这部手机交给你。”罗述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而后取出从吉祥旅店带回来的那个手机,交给夏邈,“散会后再查一遍。” 夏邈毕恭毕敬地接过来:“遵命!” 罗述继续转向下一个人:“小顾,你那边呢?” 第7章 审讯 与前几位的游刃有余不同,被点到名字的小顾手忙脚乱地整理好手里的文件,腾地一下站起来,说话速度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报……报告罗队,您给我的那份聊天记录我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总体上没有异常的地方,米雯和这个寄余生聊的内容基本都是些日常生活。非要挑出些什么的话,就是今年2月初的一段对话,米雯似乎是心情不好,说了一句‘真羡慕你可以一个人生活’,寄余生回了一句‘一个人生活也很累的’,之后两人有一段一小时二十五分的语音通话,再然后那一天里就没有新的内容了。” 和摆在面前都背着嫌疑的邓岳平和程越相比,这一点就显得有些牵强附会了。 罗述认真听完,只点点头,没做过多评述。 “不用紧张,有什么说什么,说错了没人会批评你。” “……好。”小顾装作不紧张一样应下。 罗述没功夫分析他是真不紧张还是假不紧张,她把所有信息迅速整合完毕,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手撑着桌沿,一脸严肃。 “现在有几个关键性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作案工具在哪?是被凶手藏了起来还是已经销毁? “第二,为什么卧室里明显被人翻动过且丢失了两千元现金,但客厅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第三,米秀兰的手机是否是被凶手拿走的?如果是,为什么? “第四,今天上午来找米秀兰的人是谁?说了什么?与本案是否有关? “第五,邓岳平为什么突然来松安?他和米秀兰有没有见过面?如果有,在什么地方?我们在惠安小区查到的监控里,他并没有出现。” 所有人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地听她讲,整间会议室里,只有间或发出的,笔尖触纸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解决了这些问题,案件大致就明朗了。” 罗述笑了一下,苦中作乐似的:“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放个完整的五一假。” 这一句话说出来,大家才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跟在后面小声讨论起还有不到一周的五一假期。 “希望能早日结案,本来答应了我儿子五一带他出去玩的。” “你五一有啥打算没?” “只要一放假我就跑,留在家里得被我爸妈逼着相一整个假期的亲!” 罗述凝视着虚空某处,脑子里还在整理方才的信息。但劳累了一天后,大脑已经不堪重负了,运转起来略显滞涩。 “罗队?” “嗯?”听到有人叫自己,她立马就回了神,发现是韩曦然。 “你五一准备干什么啊?”对方问她,脸上同样是遮不住倦意的笑。 “还不知道。”罗述说,“我现在只期望我们能尽早把这个案子解决。”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散会。” 这边会议刚开完,左脚还没迈出会议室的门,口袋里的电话又响起。罗述按下接听,另一头是个难掩欣喜的声音。 “罗队,抓到邓岳平了!” 罗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松了一些:“收到,尽快把他带回来。” 她放下电话,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今天时候不早了,晏筝留下跟我审邓岳平,其他人没有值班任务的,就先回去。” 晏筝低头看了眼手表,八点五十五分。 “罗队,你和晏筝哥也回去。反正人都抓到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不知道谁说了句。 “对啊对啊,你也累一天了。”有人附和。 罗述无奈地笑了一下:“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邓岳平有嫌疑,也没有上级批准,我们关不了他那么久。” 再然后就没人接话了,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收拾收拾,该回家的回家。 罗述看着空荡荡的市局办公室,除了她和晏筝,只剩下三两个值夜班的。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摊开笔记本和刚才的会议记录,开始梳理待会儿要审邓岳平的问题。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不紧不慢。外面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发深浓,办公室的灯亮得久了,似乎也有几分疲累。分针转到第二十四圈,人才终于被带来。 罗述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整理好材料,叫上晏筝,一起进了审讯室。 强光灯一打开,深灰色的墙壁和天花板被照得一片苍白。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对面就是邓岳平。 罗述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头发稀疏,皮肤黝黑,左眼下方有一块疤,结了血痂,看上去像是新鲜的。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工作服外套,低垂着脑袋,下巴上的肉被挤成一层一层的,双手被铐在一起,手指上是常年吸烟留下的污垢。 她垂下眼睛,翻开手里的资料,平静地开口:“邓岳平,男,48岁,高永县人,与米秀兰系前夫妻关系,有异议吗?” 听见说话的声音,邓岳平才抬起头,眼神躲闪着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周,颤巍巍地摇头。 “记录显示你购买了一张4月22日到达松安的火车票,并确实乘坐了这趟列车来到松安,对吗?” 邓岳平点点头。 “你来松安的原因是什么?” “来……”邓岳平终于张嘴说话,喉咙里卡了痰,声音就像生了锈的笨重机器,他狠咳几下,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来看看闺女。” “米雯?” “嗯。” 罗述沉默了片刻,目光牢牢地锁在对方身上,邓岳平不敢看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评判自己回答道真实性。 “但是米雯说,自从你和米秀兰离婚后,十多年没有和她们母女联系,为什么突然就想来看她了?” 邓岳平的身体冷不丁哆嗦一下,罗述眉头紧皱:“你抖什么?” “没,没有……”男人的手指头无意识地蜷曲起来,“我就是,认识到自己以前太不是人,没有做好一个父亲,对不起她们母女……” “且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罗述依旧语调平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那你22号到的松安,到今天24号,为什么米雯甚至都不知道你来的事?你既没有马上去看你的女儿,也没有告诉她你来了松安,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我……”邓岳平说话声音嘶哑,就像饱经风霜的戈壁荒漠,他布满老茧和裂痕的手交叠在一起,不自然地搓来搓去。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罗述不急着往下接着问,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他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我……我打算明天……明天去的……”邓岳平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我不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这两天没有去?”罗述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我……”他“我”了半天,都没能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罗述微向后仰:“那这个问题我们先跳过。旅店的监控显示,你在23号出去了一趟,大概四个小时后才回来。据我所知你在松安除了你的前妻和女儿并没有认识的人,那这四个小时里,你去干了什么?” “23号……”邓岳平嘴里呢呢喃喃念着这个日期,眼珠子不安地左右移动,最后猛地抬起头,“我是去劳动市场……对,去劳动市场了,想看看这边有没有我能干的活。” “所以你找到了么?”罗述不紧不慢地顺着往下追问。 邓岳平又低下头:“没有。” “那今天呢?你又去干了什么?” “今天……今天也去了劳动市场……”他神经质地重复着,“今天也去了劳动市场……” “是吗?”罗述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伤……”邓岳平下意识要抬起一只手去摸脸上的血疤,却发觉两只手铐在一起,无法单独行动,只能作罢。 “是……是我不小心,自己磕的。” 罗述目光落下,似乎是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她边写边问:“怎么磕的?” “就是……走路没看路,被绊倒蹭了一下。” 罗述停下笔,抬起头,白炽灯照在她脸上,隐隐也照出几分疲倦,但疲倦的似乎只是这副躯壳。 “现在,把你今天从早晨起床到现在的所有行动,事无巨细地向我复述一遍。”她说,“包括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话音未落,邓岳平松弛的眼皮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机,那双一直像是半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大一瞬,又很快恢复原状。 他的头垂得更低,开始用指甲扣自己手上的死皮。 “今天早……早上七点,七点多,我就从旅店出来了,然后去……去劳动市场……” “停。” 他没说几句,罗述就出言打断了。 邓岳平目光混浊地望着她。 “你说你去劳动市场,怎么去的?吉祥旅店到劳动市场近二十公里,你不可能走着过去。” “我坐……坐公交。” “坐的几路?” “不记得了……我就是问司机到不到劳动市场,司机说到我就上了……” “好,继续。” 不知是不是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被这一打断搞得全忘了,邓岳平又是一阵支支吾吾,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到了劳动市场,我就找了个地方坐着,等人招工……等到12点左右,没找到,就想回去,往车站走的时候,就磕了一下,把脸磕伤了。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旅店睡觉,没出去。” “那我们去旅店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跑?” “我,我去买点东西吃,赶巧了……” “旅店外面有一整条小吃街,你要坐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跑到郊区买吃的?”罗述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一点笑,“编理由也稍微编得像样点。” 邓岳平没吱声,重重地呼吸着,额头上冷汗被灯照得反光。 晏筝在电脑上打字的声音也停下来,审讯室里安静到像没有人。 寂静持续许久,罗述才合上手里的本子,轻轻站起身。 “今天先审到这里。当事人确认与案件相关,且意图隐瞒事实真相,延长拘留时间。” - 楼道里黑漆漆的,因为太过疲惫,双脚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不足以吵醒沉睡的声控灯。罗述摸黑走到家门前,拍了下手,周遭才勉为其难地亮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拧,门便开了。 已经晚上十点多,合上家门的那一刻,忙碌了一天的疲惫才从脚底向全身爬去。罗述只草草收拾一下,就进了卧室,关上灯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这个不算大的房子里只她一人,隔音也不好,家里家外稍微一点声响,都能听得格外清晰。 罗述闭上眼睛,大脑沉沉地陷入黑暗,黑暗没有停留很久,在终于陷入梦境的刹那,便销声匿迹,变成了时常来访的那件旧事。 盛夏、蝉鸣、瞎子河。 尖叫、哭喊、嘈杂声。 躺成一排的少年尸体,湿淋淋,白生生。 梦里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人群裹挟着的那个女孩,还是在远处旁观的路人。 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没两年周围人基本上就不再提了,她也没再露出过什么恐惧。但如今快十五年过去,她还是不知道,不再害怕夏天,不再害怕水,能否就证明自己已经彻底走了出来。 第8章 你怕他么 “罗队早!” “早上好。” 罗述到市局的时候,家离得比较近的几个已经到了,她笑着回应每一声问候,然后一路走进办公室,打开笔记本翻看昨天收集到的重要线索,重新整理思路,判断今天需要做的事。 “罗队!” 罗述在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就有人匆匆过来敲门。 夏邈依旧背着他那个灰色的电脑包,看样子是刚从家过来就直奔支队办公室来找她了。 “罗队,你昨天让我查的那台手机我查了,主要查了浏览记录和通话记录,浏览记录呢……”夏邈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懂得都懂,不过除了些不干不净的网站,倒没有什么。通话记录就不一样了,我发现这里面有一条是被人特意删掉的,于是特意恢复了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昨晚罗述交给他的手机。 “删的什么?” “21号,米秀兰给邓岳平打过电话。这个从米秀兰的号码那里也查到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删掉。” 罗述的眼珠动了一下,无声沉吟片刻:“我知道了,还有其他发现吗?” 夏邈还要再说什么,突然身后门口又有人进来。 “罗队。” 他和罗述一起看过去,发现来的人是付宇。 “邈子哥也在啊。”付宇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张照片,“罗队,程越的照片,找到了。” 那是一张蓝底证件照,罗述从他手里接过来,拿到眼前,只看一眼便愣住了。 她马上翻动起桌上的一堆文件,付宇和夏邈相互看看彼此,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很快,罗述便从中找到另外两张照片,是昨天晏筝给她的那两个进入过单元楼的人的。她取出其中一张,把它和刚拿到这张照片放在一起。 谁都没说话,但谁都能看出来—— 这两张照片上是同一个人。 “哦——所以程越很有可能就是昨天上午和米秀兰在楼梯口说话的那个人!” 夏邈突然冒出个神经兮兮的笑。 “邈子哥你别这么笑,瘆人。”付宇搓搓胳膊。 “百分之八十。”罗述说,随后她抬起头,“曦然来了吗?” “来了。”付宇指指门外,“我刚刚看到她了。” 罗述站起来往外走,支队办公室人基本上都来齐了,一个个埋着脑袋,看卷宗的,还有小声说话的。 “曦然。”罗述叫了一声。 人堆里韩曦然立马就抬了头:“在!” “准备一下,待会儿跟我再去趟惠安小区。” “哦,好。” “晏筝,你多带几个人,再去米秀兰工作的地方跑一趟,把程越带回来,再顺便当面问问工厂里的工人,程越和米秀兰到底是什么关系。” 晏筝立刻应声:“是!” - 上午九点多的惠安小区,很多人已经出来活动了。这小区面积不大,仅仅一天时间,4号楼一单元601发生命案的事就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罗述和韩曦然经过时,都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 那几棵老槐树还在那里,树底下依旧坐着几个人。 她们坐电梯上到七楼,映入眼帘的是和楼下大差不差的满地灰尘与杂物。 “701,这家?” “是。” 罗述抬手敲敲门,不大会儿就从里面开了。一个头发散乱的中年女人把门拉开个只能容纳半个人的缝隙,警惕地看着外面。 “你们是——” “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想来询问一些事。”罗述主动把工作证递给她看。 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工作证,又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旁边的韩曦然,似乎是认出来昨天见过这个人,才放心把门打开,让她们进来。 罗述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问:“请问王雨桐是您的孩子吗?” 女人拨弄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头发,茫茫然地点了下头:“是。” “他现在在家吗?” “上学去了。”女人说,“不在家。” 韩曦然看了看罗述,接着问:“方便跟我们说一下孩子在哪个学校哪个班吗?” 女人抓着门沿,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她们:“你们找他有啥事啊?” 韩曦然笑了一下,业务熟练地安抚面前这位母亲的紧张情绪:“您别担心,我们只是想让孩子根据照片认个人,会严格保证他的安全,绝对不会对孩子的正常生活产生影响。” 女人踟躇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选择相信她们,说出了王雨桐的学校信息。罗述迅速记录下来,向她道谢。 “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再见。” “哎,再见。” 两人下楼时走的楼梯,下一层就能看到601的门。案发之后这间房子里便只剩米雯一个人住着,罗述曾提出可以帮助她找个其他落脚的地方,但是被谢绝了。 米雯说,死的那个不是别人,是她的妈妈,她不害怕。 “曦然,”罗述看着601的大门,“咱们再找米雯聊一聊。” 韩曦然愣了一下,没问原因,原本已经落在下一阶楼梯上的脚又收了回来。 “走。” 米雯开门见到罗述和韩曦然的瞬间,脸上有几分类似于错愕的表情,片刻后才小声问:“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抱歉,目前还没查到什么明确的信息。”罗述道,“我们来,是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米雯怔忪一秒,应了一声。她颇为艰难地转动轮椅,想要让出一条路请罗述和韩曦然进来。罗述见状搭了把手,却不小心碰到门边的鞋柜,两双鞋子噼里啪啦从里面掉了出来。 罗述说了句抱歉,作势要蹲下身去收拾,韩曦然拦了她一下:“罗队你先推米雯进去,我来收。” “嗯。”罗述应声推着米雯进屋,韩曦然弯下腰,把那两双鞋捡起来放进鞋柜摆整齐。 她快步向两人走过去:“真不好意思,都把你的新鞋弄脏了。” 米雯淡淡道:“没事,那不是新鞋子,就是穿的次数比较少而已。” 韩曦然刚想问“为什么”,垂下眼睛就看到她被毛毯盖住的两条腿,慌忙噤声。 罗述却俯下身,看着她:“能不能说一说,你的腿是什么原因变成……现在这样的?” 韩曦然听见她这么问,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寻思着会不会太过直白,戳痛米雯的伤疤。 罗述似乎也是有这个担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直觉这个问题需要问一问。话说出口她略带抱歉地盯着米雯,等她的回应。 米雯低着头,沉默片晌,才道:“小时候落下的,生了场大病,治好后就站不起来了,和瘫痪差不多。” 罗述眨了下眼睛,上手帮她扯了扯毛毯:“抱歉。” 米雯没再吱声。 罗述抬眼看向韩曦然,一个眼神对方就明白过来,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你还记不记得,昨天你妈妈要上楼取东西,是要取什么吗?” “去……拿她的手机。” “她平时有随身带着手机的习惯吗?还是最近有经常联系的人?” 米雯抿了抿唇:“平时……会带着手机。最近经常联系的人……好像是有一个,但是我不确定,也不知道是谁,只是偶尔听到她会避着我打电话。” “避着你打电话?”罗述微微蹙起眉,“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米雯的眉头也皱起来,看样子是在努力回想。 “大概……一两个星期前……” “那你知不知道和她打电话的这个人是男是女,或者有没有偶然听到她在电话里说的内容?” 米雯想了一会儿,摇头。 罗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片晌没有讲话,再开口就没再对这个问题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方向:“那你有没有去过你母亲上班的那个工厂?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工厂里的什么人什么事?” 米雯还是摇头:“我腿脚不便,出趟门太麻烦了。妈妈也很少跟我说过她厂子里的事。” “她有没有跟你提过想要再婚之类的事情?”罗述又问。 “没有。” “离婚后这十多年里,她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分昼夜地工作养家吗?” “是。” “她从你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带着你,十几年如一日地照顾你,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嗯。”无边的寂静里,米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依旧低着头,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罗述和韩曦然一人站在一侧,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是这句话一出来,她们都明显感觉到气氛变得很低沉。 米雯搭在毛毯上的两只手蜷起又松开,声音发颤:“我也……很爱她。” 罗述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韩曦然也同情难忍,跟着红了眼眶。 本就形影相吊的母女俩,现在只剩了一个女儿,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三人缄默许久,罗述才重新开口:“你想见你父亲一面吗?” 米雯本能地抬了下头,目光穿过半遮着眼睛的发丝缝隙落在罗述的脸上,懵懂又疑惑。 韩曦然解释说:“我们找到了你的父亲,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安排你和他见一面,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米雯保持着那样一种姿势愣了片刻,眼里的疑惑转而变成了惊惧,她蓦地再次低下脑袋,哆嗦着摇头。 罗述注意到她过度的反应,慢慢俯下身,问道:“你怕他么?” - 平平常常的工作日,松安电子厂的工人穿着统一的灰色工作服,井井有条地围着一台台嗡嗡作响的机器,或站或坐,进行着千篇一律的动作。 和以前不同的是,原本米秀兰工作的位置,换了一个新面孔,完成着她以前要完成的任务。 大家趁着工作间隙,偷偷摸摸交头接耳,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听说了厂里某个女工死在家里的新闻,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消息传播到每一个熟人的耳朵里。 突然,正勤勤恳恳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了下来,嗡嗡声一停,窃窃私语的声音就明显起来。这些声音的主人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闭了嘴。 大家的手上的工作也不得不停下,面面相觑,俱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外面的阳光冲撞进来,头顶的灯就显得逊色了。一群穿着警服的人在工厂负责人的带领下走进这里,工人们打量着他们,他们也观察着工人和机器。 “大家听我说,”负责人高高举起双手,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相信部分同事已经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事,现在警察同志需要来我们这里简单调查一下,待会大家会被挨个单独叫到办公室里问话,知道什么说什么就行,不用紧张也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几分钟就能结束。” 说话声大了起来,挨得近的人嘴巴贴着耳朵,脸贴着脸,一会儿见那嘴唇动两动,一会儿又见那眼睛瞟到警察们身上。工厂里很快弥漫开一种颇具压迫感的情绪,不知从谁那里最先传出来,说凶手就是工厂里的人。 负责人刚给警察们腾出几间办公室,关上门出来就听到传言,赶紧开口辟谣:“大家不用慌,现在警察都还没确定凶手的具体信息,不要瞎猜也不要造谣——好了,现在按工号顺序一个一个进去。” 办公室里,晏筝和另一个人并排坐在一起,一个负责问一个负责记录,面前的人形形色色,有的话多有的话少,换了一个又一个,感觉头都大了。 “米秀兰啊,她平时不怎么说话,干活吃饭都是一个人,有点孤僻。” “跟她不太熟,话都没说过几句。” “米秀兰和程组长?好像最近确实走得挺近的,有听到传他们的闲话,不过也没几个当真的。” “她有个女儿吗?不知道,我没听她提过她家里啥情况。” “我跟她说过几次话,感觉思想有点保守,之前还说什么应该鼓励三从四德之类的话,蛮无语的。” “她人缘不太好,可能不太好相处,没见有什么人来找过她。” …… 因为平日里和这里的人联系并不算多紧密,所以到离开,都没有几个人能说出来多少和她有关的信息。等最后一名工人离开,晏筝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让大脑放空一下,但刚才那乱糟糟的声音还七零八落地在耳边回旋着。 和他一起问话的另一名警察递了杯水过来,他才感觉出嗓子干涩,一饮而尽。 第9章 是他 课间操的集合铃响起来,穿着红色校服的少年们一窝蜂地涌向操场。王雨桐和他的几个好朋友正一边抱怨着“不想跑操”,一边往楼下去。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了他一声。王雨桐听出这个声音是他们班的班长,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班长说班主任叫他去一趟办公室。 王雨桐“哦”了一声,他的那几个朋友笑着说他是不是自习课说话被老班抓到要倒霉了,他伸手推了他们一把,笑骂一句就过去了。 老班的办公室他不常来,王雨桐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然后一推门就看见办公室里除了老班,还有两个穿着警服的女警,而且其中一个他昨天才见过。 罗述迅速打量过这个个子不高的初中生:“是王雨桐吗?” 兴许是她们两人正襟危坐的压迫感,王雨桐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喘,只会愣愣地应声。 他的班主任招招手:“过来,没你什么事,这两位警察同志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行。” 王雨桐小心翼翼抬脚朝他们走近一点。 韩曦然见状笑了笑:“别那么紧张,我们昨天见过的你忘了?” “啊,没忘。”王雨桐摸摸自己的鼻子,感觉有点尴尬。 韩曦然给他拉了把椅子:“先坐着,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王雨桐立马端正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课时都没这么严肃认真过:“您问。” “你昨天说见到了601的米秀兰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楼梯拐角说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男孩脱口道,似乎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罗述在质疑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千真万确。” 罗述轻笑一声,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 王雨桐诚恳地点头:“看到了。” “那你再看看,”罗述取出程越的照片,递给他,“是这个人吗?” 王雨桐接过那两张照片,一张是从资料库里找到的程越的正脸照,一张是从监控里截出来的图片。但要凭借只匆匆瞥过一眼的记忆,辨认出照片里的人,还是有些难度。 小男孩不自觉地就把眉毛拧起来了。他盯着两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半天,才终于确定:“是他。” - “程越,男,49岁,松安电子厂第五车间组长,单身离异,育有一子判归前妻抚养。以上信息是否属实?” 审讯室里,程越坐在罗述和邹朝飞的对面。罗述细细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他与邓岳平几乎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家庭背景,但与邓岳平却有着云泥之别。 程越身上穿的衣服板正又干净,搭眼看上去就知道细心打理过。掩映在衣领里,隐隐约约能看到脖颈一侧,那块延伸向下,不知道有多大面积的刺青。 “属实。”他开了口,回答罗述的问题,声音带了几分沙哑。 “你和米秀兰是什么关系?” 程越双手紧扣在一起,脸上神情平静,完全看不出有坐在警察局审讯室的局促。 “秀兰是一个很踏实勤俭的人,她一个人带着残疾的女儿非常不容易,我……” “我是在问你和她的关系,没问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罗述打断他继续往下歪曲问题的趋势。 程越从鼻腔里发出很轻的一声气音,双手一摊:“我在追求她,想和她组建家庭。” “那你有没有明确向她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罗述又问。 “有过。” “她给了你回应吗?” “给了。”程越说,“虽然不是当下立即要办手续的程度,但她确实是愿意接受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半个月前。” 罗述的目光垂下去,将桌面上那几张纸中的最后一张挪到最上面来,那是上午刚从米雯那里问来的信息,时间差不多能对上。 “你和米秀兰的女儿米雯见过吗?” 程越张开嘴,却没有立即发出声音,他保持着张嘴的表情沉默半天,才吐出来两个字:“没有。” “米秀兰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的女儿?”罗述抬起眼睛。 “提过。”程越道,“提过几次,只是说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女儿腿脚有些毛病,要坐轮椅。” “从经济条件上来看,米秀兰收入不高,生活拮据,还要养一个缺乏自理能力的女儿,而你有固定的工作收入,生活不算特别差,儿子判给前妻且已经成年,你既没有什么赡养义务也没有抚养义务。”罗述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会想追求米秀兰呢?” 程越跟她对视一眼,突然笑起来:“这位警官还没有结婚?” 罗述不置可否。 “想要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不是光看经济条件合不合适,只要两厢情愿就够了。”程越说,“我就是喜欢米秀兰,希望以后家里能多个人,不可以吗?” 一直在旁边默默无闻做笔录的邹朝飞突然开了口:“可是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啊,为什么一定是米秀兰呢?”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程越说得理所当然,“不管什么年纪,喜欢一个人,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罗述冷不丁扯了下嘴角:“那程先生还真是浪漫情怀不减当年。” 程越皮笑肉不笑地微微颔首。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以这种形式接受审讯。” “你当真不明白吗?”罗述的目光冷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程越脸上露出个诚恳的表情:“真的不知道。” “昨天上午,你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昨天上午……”程越的笑脸慢慢收起来,转变成埋头苦思的样子,“昨天放假,我一整天都在瞎溜达,去的地方还挺多的,上午的话……” “刚刚不还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怎么昨天见了喜欢的人这件事都想不起来了?”罗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哦——”程越恍然大悟地抬起一只手,仿佛真的被她这一句话提醒到了,“我昨天上午是去见了秀兰,是这样。” “既然见了,那就说一说,怎么见的,说了些什么。”罗述说。 程越蓦地眼神飘忽起来,方才落落大方摊开的手这会儿又扣在一起,细看还有些轻微地颤抖。 岑寂持续了有一分钟,他才终于张了嘴,但说话时的语气与刚刚相比,就像是强撑出来的一样。 “警察同志,我能问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吗?我跟秀兰聊了些什么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如果没有什么证据,我是有权利不透露的,对?” “你既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这么紧张?”罗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们聊了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没有,没有。”程越的目光挪到别处,“我只是不太想跟外人说太多自己的事情。”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罗述道,“昨天上午,米秀兰和你见过面之后,死在了自己家里。” “什么?!” 程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但由于手被铐在桌子上,又立刻被外力给按了回去。 他的眼睛瞬间睁到最大,眼眶似要裂开一般,呼吸也变得粗重,脸上的血色极速褪下,变得愈发苍白。 “怎么、怎么会……她怎么会死……”程越仿佛霎时失了神智,神神叨叨地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罗述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想辨别出他是不是演的。 审讯室监控外也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程越的一举一动。他的反应并不像是在演戏,只是…… 罗述忍不住皱起眉,只是总叫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所以,”她一只手轻放在桌子上,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可以说一说,你和她昨天上午到底聊了些什么了吗?” 程越需要时间从余悸中缓过来,听见罗述的问题时,仿佛嘴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像是在努力理解从耳朵灌进来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片晌后,他才支支吾吾地念道:“不是,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不是我杀的她……”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别处去,不敢再与罗述的视线对上。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见他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现在不说,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死一般的寂静中,罗述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字字掷地有声。 坐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做笔录的邹朝飞都被吓一跳。 程越的肩膀条件反射地耸了一下,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畏畏缩缩地再次看向罗述。 “说!” 邹朝飞小心翼翼地拿余光往身旁瞥去,不敢想象平日里情绪稳到跟结了冰的湖面似的罗队,居然还能做出如此举动。 审讯室的监控外,三两个人看着屏幕,声音通过耳机传导过来,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不敢喘,如同被他们罗队长的气场隔空震慑到一般。 “我嘞个去,罗队这是在演,肯定是在演?”韩曦然低声道。 “肯定是在吓唬那个程越,那可是罗队,”另一个人说,“你什么时候见她发过火?” “对,我感觉一开始这个人是真的害怕,后面就有点像在装了,估计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真的不是我杀的,米秀兰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找她说完话就走了,连她家的门都没进,我也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我这……”程越着急忙慌地想要撇清关系,好像生怕这个罪名沾上自己。 “那你去找米秀兰,究竟说了什么?” “说……”程越的目光又落回到地面,“就说找时间我请她和她闺女吃顿饭,稍微见个面,可以的话就把我们俩的事定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在楼道里说?”罗述脸上没有表情,“都到了这一步了,米秀兰不会连请你进家门都不愿意?” “这不是……这不是……”程越的表情显出几分无奈,“这不是就恰好在楼道碰见了吗,也没啥大事,里面外面……不都一样。” “恰好在楼道碰见,”罗述故意将手里的几页纸翻出大点的声音,“可是有人看到你们是在五楼和六楼的楼梯拐角说话的,而米秀兰是乘坐电梯上的楼,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个‘恰好’的?” “就是……”程越欲言又止半刻,继而道,“就是我在那看见她要进门,就把她喊下来了。” 那栋楼的楼梯间是没有门的,斜对着601,程越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罗述盯着他,换下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说完话走的?” “这个我记不清了,跟她说话也就说了二十分钟。”程越方才的畏惧逐渐消失,似乎又变得从容起来,“你们警察不是可以查监控吗。” 罗述没说话。 程越倒反客为主,试探着问:“警官,我能不能多嘴问一下,米秀兰是怎么死的?” 罗述两只手按着桌沿,隔着三米的距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 程越不知为何,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底发虚,讪讪地露出一个笑:“这我哪知道。” “你都要和她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你难道不难过吗?” 程越的表情僵住,迅速眨了几下眼:“难,难过肯定是有的……不过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警官你可能不懂,大家都是搭伙过日子,感情也……也没那么深……” “哦,原来如此。”罗述淡淡地应了一声,“那米秀兰不在了,你以后打算怎么着呢?米秀兰的女儿米雯,腿脚不便,一个人生活,你有没有打算帮把手呢?” 程越颔首笑了一下:“这个是当然的,那姑娘太可怜,帮把手是应该的。” “那你打算怎么帮呢?” “这个,就每个月给俩钱,生活上照应照应,你看我这一个单身汉,也不好对人姑娘太越界了不是?” 罗述又没有继续搭话,沉默地盯着眼前这人,听他的几乎所有回答都滴水不漏,可直觉上,仿佛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个,警官,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米秀兰的前夫——你见过吗?” 程越怔了一秒,而后摇头:“不,没见过。” “好。”罗述站起身,“你可以走了。” 第10章 人贩子 “就这么让他走了?”罗述刚回到办公室,大伙就凑了上来。 “我都看出来这人身上藏着事儿了罗队。”邹朝飞瞪着眼睛。 “这个程越比邓岳平难审得多,一回两回地套不出话。”晏筝替她解释道。 “嗯,”罗述点头表示认可,“最好还是先从邓岳平身上下手。” “有道理。”韩曦然顺势坐在身后一张桌子上,“邓岳平感觉比较好骗,吓唬吓唬说不定就都交代了。” 夏邈把她拉下来:“坐你自己桌子去,别坐我的。” 韩曦然撇撇嘴。 罗述的目光穿过人堆:“周澜,你带着小顾,暗中盯着点程越。” “是!”周澜话少,做事却果断靠谱。 邹朝飞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最后望向罗述:“那现在要去审邓岳平么?” “审。”罗述点了下头,但没急着立刻去审讯室。 现在他们手上的线索太少了,完全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不能只寄希望于从嫌疑人嘴里问出点什么,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自己去找。 “曦然跟我去审邓岳平。”她道,“晏筝,你带一队人,再去一趟惠安小区,这次扩大范围,地毯式搜索,放仔细点。” “夏邈,继续尝试定位米秀兰的手机,凶手既然带走了它,那上面一定有很重要的线索。” 她扫视过一张张略显疲惫的脸:“六点之前回市局开会总结。” 一群人四散开,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罗述喝了口水准备开始下一场审讯。 “罗队,你要歇会儿吗?”韩曦然看着她,“反正邓岳平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你先休息一下再去审也来得及。” “不用。”罗述先推开办公室的门往外走,“我不累。” - 1号审讯室不同于刚才的2号审讯室,这间的年龄比较大了,很久没有修缮,墙皮剥落成斑驳的模样,强光灯照在上面,像一块块丑陋的疤痕。 邓岳平被带过来铐在桌子上,关押一个晚上后,状态看上去更差了,头发泛着油光,脸因为没有休息好而有些浮肿,更不用说脸色如何了。 “邓岳平,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罗述平静地开口,“市局滞留室的床睡着舒服吗?” 邓岳平似乎没有听清楚问题,稀里糊涂地一通应声。 “想了一晚上,想清楚要不要说实话了吗?” 这个问题一落地,邓岳平整个人都僵住了,低着头,眼睛死盯着自己的双手,大脑挣扎着在混沌中运转。 见他仍不吭声,罗述继续道:“需要我再重复一遍问题吗?” 邓岳平犹豫着,还是只会点头。 “第一,为什么突然来松安;第二,23,24号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第三,我们查到21号米秀兰给你打了一通电话,这通电话你们说了什么。” 三个致命的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但邓岳平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因为他心里清楚,一旦这些问题的答案被警察知道了,那就不只是米秀兰死了这么简单的事了。 “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罗述接着说,“不过你不会觉得这半天我们什么事也没干?坦白说,我刚刚审过一个人,现在我告诉你这个人名字叫程越——你不妨猜猜,他都说了些什么?” 说话的同时,罗述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邓岳平,清晰地看到“程越”这个名字一说出口,邓岳平就有了明显的反应,他跟程越一定认识。 “不、不是……米秀兰的死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她!程越那狗日的话不能信!”邓岳平的表情像被撕裂了一样狰狞,“他说了什么?他是不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头上来了?你们不能听他胡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既然想把自己撇干净——”罗述突然抬高音量,竟生生把邓岳平那野兽发狂的气势给压了下去,“不如先解释一下,你跟程越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程、程越……”邓岳平好像到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着急把不该露的露出去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他——他不就是米秀兰要二婚的男人吗?我认识他很正常!” “是,我没说不正常。”罗述的语气依旧平静至极,“我只是让你说一说,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你跟米秀兰十几年没有联系,怎么她一要再婚,你不仅突然来了松安,甚至还认识她再婚的对象?” 邓岳平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刚刚说程越的话不能信,你为什么会觉得程越会说对你不利的话呢?还是你很了解程越的人品?” “我……”白炽灯下,能明显看到邓岳平的额头上铺满了细密的汗珠,间或有一两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 “想一想,”罗述两只手搭在一起,身子稍微前倾,“你要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邓岳平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终于抬眼看向她们:“我想喝口水。” 罗述眉头一松,朝监控招了招手。 不大会儿,就有人端着一杯水进来,给邓岳平放在手边的桌子上。 年近半百的男人捏起那个一次性纸杯,颤颤巍巍地递到嘴边。他不是喝水,而是木然地往嘴里灌,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杯中水上。 “我前天……23号,其实是去找米秀兰了。” “几点到几点?在什么地方?” “就中午那会儿,十一二点。”邓岳平说,“在他们厂子那,就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就那时候见到的程越。” “你为什么去找米秀兰?” “因为我知道了米秀兰要和他二婚的事,又听说那姓程的还带着个儿子,怕我闺女以后受委屈。” “程越的儿子被判给了他前妻,理论上是不会带进他和米秀兰的新家庭的。” “昂,这我后来知道。”邓岳平点点头,“她跟我说了。” “你是怎么知道米秀兰要再婚这件事的?” “她自己打电话跟我说的,你们不是查到记录了吗。” “那24号呢?” “我单独去找程越了。去他家。” 罗述眸光一动,直觉事情不太简单:“你找他干什么?” “跟他说说,以后要好好照顾我闺女,不能亏待她。” 罗述不再说话,很快韩曦然敲键盘的声音也停下来,整间审讯室里安静得很。韩曦然用余光瞥了一眼罗述的侧脸,见她低着头,好像在看手里的资料。 邓岳平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接下来的问题,奇怪地抬起头。 罗述恰在这时开口:“十几年前你跟米秀兰离婚的原因是你家暴,对吗?” 邓岳平怔了一下,讪讪而笑:“以前年轻,爱喝酒,喝醉了脑子糊涂,就……” “你对米雯动过手吗?” “没有,”邓岳平摇着头否认,“没有。” “你跟米秀兰离婚时米雯也才五六岁,这么多年过去,而且你刚才也说过你喝醉酒脑子糊涂,那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一次都没有对她动过手?” “你这是什么话啊警官,我就是再混蛋,也不可能跟自己的亲闺女动手啊!”邓岳平说得大义凛然,迫不及待地想叫人相信。 “那我换个问法,你爱你的女儿吗?”罗述盯着那双混浊的眼睛。 邓岳平的反应就像他没有听懂这个问题,愣了愣才讷讷点头:“爱,爱啊。” “米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轮椅的?” “什么?” “米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轮椅的?”罗述重复一遍,“或者说,你知不知道她需要坐轮椅这件事?” “我……我我……”邓岳平吞吞吐吐半晌,才道,“我没听她妈说过啊。” “所以说,你十几年没有联系过你的女儿,甚至连她腿伤这么大的事都毫不知情,你拿什么标榜你那份所谓的父爱?” “那,那是我不想联系的吗?”邓岳平扒着桌子,“是米秀兰恨我当年打她,不让闺女跟我联系,我就算想找她也找不到啊!” “那你恨米秀兰吗?”罗述陡然话锋一转,把问话主角换了个人。 “也,也说不上恨……”邓岳平下意识回答了之后才明白罗述这个问题的用意,慌忙解释,“米秀兰的死跟我没关系!你们要查就去查那个程越!”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对程越有这么大的敌意?” “哪那么多为什么,他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罗述右眼一跳,猝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邓岳平顿时僵住,汹汹气势弱了大半。 “你昨天说是你24号去劳动市场不小心磕的,但你24号并没有去过劳动市场,那这伤又是怎么来的?” “是……程越打的。” 他胸口起伏着:“他是个人贩子。” - 车窗紧闭着,车内空气不流通,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小顾第四次快要睡着时被周澜摇醒,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就听到对方说:“下车,罗队让我们把程越带回去。” “啊?”他睡意未散,有点迷迷糊糊的。 透过车门打开的那道缝隙,看习惯加了茶色玻璃滤镜的世界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天色已经暗了,他们在这蹲点了还没俩小时,居然又要把人带回去—— ——罗队这是审出什么来了? 不过现在还轮不着他来问,便匆匆忙忙地跟着周澜下了车,往居民楼里走进去。 程越开门看到两个穿着警服的人时,脸上表情明显僵了刹那,他勉强挤出个笑,问道:“两位警官,这又是……” 周澜神情丝毫没有松动,小顾站在他身边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程越,你涉嫌人口贩卖,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第11章 举报 “姓程的那孙子压根就不是想娶米秀兰!我,我就是昨天单独去见他,听见他打电话跟人说什么什么几十万,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把我闺女卖掉!卖给一家死了儿子的配冥婚!”邓岳平脸都涨红了,坐在那铁凳子上张牙舞爪,唾沫横飞。 “我上去找他理论,他就跟我动手,我脸上这,就这儿,”他指着那块已经结痂的伤疤,“就是他给打的!保不齐,保不齐米秀兰就是他为了更方便卖我闺女杀死的……警官,您可一定得给我做主啊!一定要把那姓程的抓去蹲监狱!” 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入室杀人案,眼下邓岳平的一通话,又给加了一个贩卖人口,层层迷障,整个案子变得更复杂起来。 “程越打电话的内容是什么?你是凭借什么信息判断他要卖掉你女儿的?”罗述眉头紧皱。 邓岳平气息混乱地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片晌才说明白:“就是说什么21岁的大姑娘,长得也漂亮,又听话,这个数已经算少了……我也记不清,反正就是知道他要卖了我闺女。” “你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是怎么和他理论的?” “我就说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问他是不是想卖我闺女,骂了他几句,他就跟我动手了。” “动手前跟你说什么了没有?具体经过是什么样的?动手之后发生了什么?”罗述继续追问。 “没,没说啥。他打我,我就跟他打,那孙子下手可狠呐,不光脸上这块,身上估计也青了紫了的。”邓岳平说着,一脸痛苦的表情捂住自己的心口,“动手之后……之后我就走了。” “走去哪儿了?” “本来打算去找米秀兰,问她知不知道这事,但是我不知道她住哪,打电话也没人接,就……就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待了会儿。” “你刚才说,程越要把你女儿卖给别人配冥婚,可是他在动手前没有说话,动手后你们也没有交谈,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邓岳平眼皮耷拉着,盯着地面:“从……从他电话里听到的。” “好,继续,你在路边待了多久?之后又去哪了?” “待了半个多钟头,抽了两根烟,在外面对付吃了顿饭,就回去了。” “你就这么回去了?”罗述将信将疑地看向他,“为什么没有报警?” “因,因为我想着这事跟米秀兰说了,叫她带着闺女走,跟那个程越断了就没啥了,没必要闹这么大。” “没必要?邓岳平,要不要我告诉你一声,人口贩卖是什么程度的犯罪?” “不,不是这样警官,”邓岳平慌忙辩解,“我就想着程越那人背后肯定势力不小,怕报了警给他抓走,他背后的人来找我们的茬。” “那你昨天为什么要跳窗逃跑,你的手机为什么会留在床底下?” “我,我就从窗户那看到有人来,以为是程越,程越要来找我麻烦,就……手机,手机是不小心丢到床底下的,我不咋用,就没注意……” “行,暂且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证据呢?”罗述微微眯了下眼,“我们不可能凭借你这一番话就随便给他人定罪名。” “谁主张,”她指着邓岳平:“谁举证。” “证,证据……”邓岳平手撑着桌子,绞尽脑汁地在想,“证据……哦对!你们上他家里去查!那买家先付了两万块钱定金,是现金,一定就在他家里藏着!你们可以去查!” “也是你从他电话里听来的?” 邓岳平一个激灵,瞪着眼点头:“……是!” 罗述直愣愣地凝视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片刻后才说了个“好”。 邓岳平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听到这个“好”字像听到了特赦令一样,终于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随之滑了下来。 然后他又听见罗述把手上的记录本翻过一页,出声道:“现在,把你24号的所有行动重复一遍,什么时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邓岳平瞪着眼前的虚空,还没消下去的冷汗猝然又浮了起来。 “我刚……刚刚没说明白吗?” “说明白了。”罗述面色平静,“但我现在要求你重复一遍。” 邓岳平点点头,嘴唇颤巍巍的,他缓缓低下头,像台生锈的机器。 “早上七……七八点,我从旅店出来,去电子厂找程越……” 他一字一顿地念叨着,说完一句话就要停下来一会儿,然后才能继续。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所有事情叙述完整。 罗述看着他第一遍的笔录,基本对上了,没有什么明显出入。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 罗述站起身,邓岳平仰头看着她:“警,警官,我能走了?” “暂时还不行。”罗述道,“你只是供出了程越的人口贩卖嫌疑,米秀兰的死因跟你还没脱离关系。” 邓岳平泄气地瘫倒在椅子上,任由两名警察带着他回到了滞留室。 罗述和韩曦然从审讯室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看看时间马上六点,她喝了口水,准备整理资料开会。 “歇会儿罗队。”韩曦然劝她,“你这一整天都在审讯,看着不明显,脑力都耗光了,休息休息。” 罗述环顾四周,大家都有气无力地坐在工位上,四处奔走找线索的,在监控室里坐着盯审讯的,都累得够呛。 “行,大家休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再开会。” 大伙听见这句话倏忽一下就松散了,有的趴在桌子上小憩,有的出门去走两步,活动活动快要僵掉的筋骨。她看了一圈,往杨局办公室走去。 门敲了三下,杨昭在里面说了声“进”。 罗述推开门进去,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杨局,我需要申请一道搜查令。” “查谁?” “程越。” “证据呢?” “邓岳平举报他涉及贩卖人口,现在人已经被带到局里来了,但是我觉得关键证据还是得在他住处找。” 杨局沉默片刻,呷了一口茶:“好,稍等一会儿我帮你申请。” 罗述点头:“谢谢杨局。” 她转身抬脚要走,却又被叫住。 “罗述啊。”杨昭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开口,“推荐支队长的事晏筝应该跟你说过了。” 罗述面无表情地应道:“说过。” “那你对我们的决定,有什么想法吗?” “您和侯副局认为谁适合当这个支队长,一定都有自己的考量,我没有什么想法。” “但是最后的人选还是你,说明你的能力已经超过了我和老侯的预估。”杨昭说,“上头是综合各方面因素做出的决定,看来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考虑片面了。” 罗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于是只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杨昭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加油,好好干。” “我会的。”罗述道,“谢谢您杨局。” 总结会议照常进行,晏筝带了二十个人出去,在惠安小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几乎要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忙活了一天精疲力尽却一无所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 不过好在目前案子有了新的出口。 “虽然还不能确定程越是否牵扯到人口贩卖,以及这件事与米秀兰的死因有没有直接联系,但我们至少有了方向。” “我估计啊,是那个程越要卖米秀兰她女儿,被邓岳平发现,怕他跟米秀兰泄密,所以杀了米秀兰。” “我也是这么想的,估计邓岳平要是被抓到的晚一点,他也可能会被灭口。” “八成是这样。” “而且程越和她在楼道里聊天的时候,估计就是在试探米秀兰知不知道这回事。” “这么一算,案件基本上就明晰了啊,就等找到关键证据了。” 罗述听完大家的汇报,坐在椅子上没作声,韩曦然凑过来小声问:“罗队,你觉得这案子怎么样了?” “有一点逻辑,我总觉得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程越要把米雯卖给谁。”罗述道,“从邓岳平的话里可以推断,当时和程越通电话的应该是他们的买家,而进行到即将和米秀兰结婚这一步,前期应该是万事俱备了,买卖双方都知道这场交易的目的是什么,没有必要再刻意提那么清楚。还有那两万块钱赃款……但是邓岳平没有和他有直接的交流,真的能单凭偷听电话把这些信息弄明白吗?” “也不是没可能。”夏邈也凑上来插了一句,“就像说什么‘你儿子’‘死了’‘冥婚’‘定金’这些字眼,最后也能拼凑出来。” 罗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但我就是直觉上哪里不对。” “待会儿再去审审程越大概就能搞清楚了。”韩曦然说,“你打算带谁去审?” “不。”罗述抬起手,“我不去审。” “你不去?”韩曦然一惊,“这么重要的嫌疑人你放心让我们来?” “该问的问题就那些挨打,换谁都不能保证他会完全说真话。”罗述说,“对付这种老狐狸,得从客观存在上下手。” 韩曦然和夏邈对视一眼,都一头雾水。 罗述拍拍手站起来,跟大伙说:“好了,我安排一下今天最后的任务——” - 半天时间里第二次被带到审讯室里,要是旁人估计已经汗流浃背了,程越脸上却还挂着从容的微笑,好像任何罪名嫌疑都不足以让他害怕。 如罗述所说,这次主审的人换成了晏筝,她本人则在散会后带了一支小队离开了市局。 “警官,你们又把我带过来,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程越,有人举报你涉嫌贩卖人口,你承认吗?” 这个罪名不久前周澜上门抓他的时候就说过一次了,眼下给了他这么长时间缓冲,连最后的一丝震惊都消磨殆尽。 “贩卖人口?警官,你没在开玩笑?我就是一个电子厂微不足道的车间组长而已,哪来那么大本事?”程越矢口否认。 “所以你不承认对吗?” “没有做过的事要我怎么承认?”程越挑着眉摊开手,“而且据我所知,你们抓人其实也要提供证据的,现在你们无凭无据,就拿着一个举报人的信口雌黄,我随时都有权离开的。” “时隔几个小时,这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贱兮兮的呢?”监控器外,韩曦然拧着眉评价道。 “就是说,看着跟人格分裂似的。”邹朝飞跟着添油加醋,“怎么罗队审的时候就又绅士又有风度的?” 韩曦然顿了顿,又开始叹气:“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好像确实没什么确凿的证据。” “邓岳平应该不敢凭空扯出这么大一个谎,就算不完全靠谱,也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审一审总没毛病的。” “这位警官,我能不能问一下,究竟是谁,用这么荒唐的名头举报我呢?”程越略低着头,目光向上抬,上眼睑的眼皮被挤出好几层褶子。 “这是举报人的隐私,我们无权透露。”晏筝道。 “那我能问问,那人说我要卖谁吗?我孤家寡人一个,难不成要卖我自己?” “受害者是谁我想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不必问我们。” “好。那证据呢?你们拿不出证据,我就要走了。” “稍等一会儿,证据在路上了。”晏筝不急不躁地扶了下眼镜。 邓岳平适时地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啧,抓紧时间。要不你们拿去查我手机,查通讯记录,我要是真贩卖人口,肯定有关系网,你们尽管拿去查!” 他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自己真的光明磊落。 “不着急。”晏筝看着他,镜片反射出一道亮白的光线,给这个一向温和的人镀了层凌厉的滤镜,“我们要查的不是你这部手机。” 程越愣了一下,脸色顿时苍白。 第12章 冥婚 程越的家在松安电子厂附近的一个小区里,是一户小型公寓,罗述找来物业工作人员打开门,带人走了进去。 屋子里装修得简约整洁,家具看上去不新但也很干净,井然有序地摆在应该摆的位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户主的经济条件并不差。 “三人一组,一组一个地方,搜的时候小心点,不要破坏痕迹,也不要损坏任何物品。” “是!” 一群人四散开来,在程越家里翻翻找找。罗述先观察了一下这间房子的整体结构,才抬脚往其他地方去。 客厅连着阳台,中间隔着一扇推拉玻璃门。阳台的两边各摆了两盆阔叶绿植,巨大的叶子像蒲扇一样支楞着,足足有一人高。罗述站在中间向远处眺望,没装防盗网,视野格外开阔。 她的目光贴着墙角,如同扫描仪一般扫过每一寸地方,从右到左。突然,绿植背后一个若隐若现的东西刺中她的神经。 罗述扒开植物叶子,看到那植物盆的后面,墙与墙连接的拐角处,厚厚的一层灰尘上,放着一个半透明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部手机,一把水果刀,和一沓现金。 她的心骤然提起来,戴上手套把那东西拿起来,没敢贸然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检查,隔着袋子端详一阵,便装进了证物袋。 关键证据来的太快,快到罗述有点心慌。 “罗队!” 卧室里传出声音,罗述立马过去,一进门就看见三个人都蹲在地上,中间放着一个破旧的纸箱。 那箱子就是平常用来打包快递的那种,毫不起眼,罗述正好带着手套,于是伸手打开了。 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摞了厚厚两沓百元现金,而在钱的旁边,又是一部手机。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趟出来,收获能丰富到这个程度。 “我去……”不知是谁感叹,“这下能直接结案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结案这么快的人口贩卖案件。” 罗述拿着那部手机站起身:“夏邈呢?” “在这!”被叫到名字的人迅速从客厅跑过来,慎重接过罗述递来的手机。 “这里面的所有能查到的信息,都给我整理出来。” “好嘞!” 果然还是本职工作干起来更顺手,夏邈往客厅沙发上一坐,打开电脑就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 有了这一建设性成就,其他人搜查起来也纷纷起了劲,只是现实不会给他们留那么多直白的线索以供搜查,接下来一直到天彻底黑透,月亮升起来,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比程越还了解他家的构造了,还是没有找出新的东西。 罗述看了眼时间,抓紧带人回去。 夏邈被要求和罗述一辆车回去,一路上光是汇报自己查出来的信息,就说得口干舌燥。 “罗队,这手机里除了短信和通话记录以外,就没有别的内容了,应该就是专门用来进行他们那个所谓的交易的。”夏邈揉了揉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已经花掉的眼睛,继续道,“能找回的信息记录和通话记录统共有23个人,根据短信内容推测,这里面有9个是他的同伙,14个都是买方和卖方。我现在正在挨个查这些号码,需要一点时间。另外还有一个……” “还有什么?” “他的应用商城里有微信的下载记录,但是手机上没有微信,可能是使用完之后就卸载掉,以清空这台手机上的所有消息记录,但是从相册里找回了一部分被删掉的微信聊天截图,回头我传给你。” “好。” “罗队,这得是一项大工程啊。这一场下来,不管米秀兰的案子怎么说,程越这个人口贩卖的罪名是坐实了,还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嗯,等查出另外几个同犯,我会酌情向上级申请调派人手。” 夏邈往车座椅靠背上一倒,颇有一种精疲力尽的虚脱感:“也不知道晏副他们审的怎么样了。” - “程越,你有这功夫不如猜一猜,我们会在你家里搜到什么东西呢?” 晏筝说这话时本没有多少把握,但见程越面色如纸,信心顿时就变得强大起来。 “你,你们这叫私闯民宅!” “不要随口就给别人安罪名,我们是通过合法合规的手段申请到的搜查令,你自己身上有多大嫌疑你也应该清楚。” 晏筝说得不紧不慢,一分一秒地消磨着时间,等罗述他们回来。 正想着接下来问点什么,审讯室的门开了。 晏筝眼前一亮:“罗队。” - “程越,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把你做过的所有事坦白清楚,可以适当减轻罪名。如果你不想要这个机会,就当我没说。” “我……”程越面色苍白,他自然知道自己家里都藏了什么,警察要查到十分容易。 “你只有三十秒的时间考虑。”罗述张了下唇。 “我承认……”程越艰难地咬出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丧家犬一般趴伏在桌子上,得靠着手臂才能撑起自己的身体。 “承认什么?” “承认……我没有经过那姑娘的同意,就替她答应了一桩婚事。” “婚事?” “冥婚……但是这跟阳婚也没什么差别,就是男的死了而已,她嫁过去也就是伺候伺候公婆,至少后半生要是她妈不在了,也能过稳定的生活。” “程越,我这资料上写得明明白白,凭你的文化水平不会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你确定要跟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罗述察觉出他这是在从表达上改变自己的行为目的,忍不住眉头皱起来。 “我能装什么糊涂啊警官……”程越两手一摊,“我这就是一个继父想给女儿找个好人家,操之过急了而已。” “程越。”罗述声音一沉,“既然你非要在这里装傻,那我就跟你摊开说,先不论冥婚这种陋习的合法性,在未经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权支配他人婚姻,如果在此之上还有目的明确的经济交易,这就是买卖人口!” 程越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罗述完全不给他机会,先他一步把话接上:“你住的房子,床底下那个箱子里都有什么自己清楚,就算你不承认,也照样摆脱不掉罪名。” “警官,”程越低垂着脑袋,脸上表情阴恻恻的,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是谁告诉你我要卖掉米秀兰她女儿的?是邓岳平对?你以为他就多光明正大了吗?” 罗述眉头一皱,见他抬起头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笑:“我告诉你,卖掉米秀兰的女儿,他原本也要从中分一杯羹!”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他原本也要从中分一杯羹?” 程越冷哼一声:“你们以为他那样当爹的人为什么突然来松安?真是要看什么前妻女儿?他就是不知道从哪知道了我和米秀兰要卖掉他闺女,专程跑过来要分钱!” “卖掉米雯米秀兰也参与其中?”罗述猛地抬头,灯光从眼中划过。 “是啊,你看,这俩一个亲爹一个亲妈,争先恐后地想从亲闺女身上吸一口血,多讽刺啊。” 罗述眯眼看着他,眉头紧锁,似乎是在判断这人嘴里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程越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几公分,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觉得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横竖逃不了,便放松起来。 他往后一仰,靠着椅背,就差翘个二郎腿。 “警官,打个商量,我把我知道的交代清楚,你要抓其他人我也配合。我就一个要求,你给我争取不判死刑。”他道,“否则,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述沉默片刻,开口道:“成交。” 程越长叹一口气:“能给根烟么?” 罗述点了点耳朵里塞着的通讯器,低声道:“给他根烟。” 不大会儿,另一名警察推门进来,给他点上了一支烟。灰白色的烟雾从那一圈火星燃过的地方袅袅升起,呛人的味道也逐渐弥散开。罗述微蹙着眉:“开始说。” “唉——”程越借着椅背的支撑仰起头,吐出嘴里的烟,“我干这个也就两年,经手过十几场交易,大概一个月前有个人联系我,说儿子二十出头病死了,家里老人迷信,非要给配个冥婚,要找个年纪相当的姑娘,出手也大方,是个难得的主儿。 “但是我那时候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不想错过这一单,就先从员工名单里找,然后就发现米秀兰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儿,想从她这边探探口风看看她的意思。 “我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跟她聊了些她家里的情况,她那种家庭是很容易说动的,时间一久她就同意了。本来正常进行下去今天就该把人送去验货了,没想到米秀兰死了。 “前天晚上米秀兰给我打电话说她前夫来了,不知道从哪知道的,拿报警威胁她要分三万块钱,我没办法只能答应,但是昨天早上他又来找我,说要分三分之一,我没同意。” “然后跟他动手了?” 程越瞄了罗述一眼:“是。” “那之后呢,你去找米秀兰,究竟说了些什么?” “商量今天要怎么把人带过去。” 罗述偏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笔录。“还有一个问题。”她说,“你真的不知道邓岳平是怎么知道你和米秀兰要卖掉米雯的事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米秀兰到底是怎么死的?” 程越继续摇头:“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么?”罗述往前倾身。 “真的不知道。”程越加重语气,“这件事跟我完全没关系。” “那你要不要回忆一下,你在家里除了藏了两万元现金和一部手机之外,还藏了什么东西?” 程越脸色一变:“我什么都没藏,你们发现什么了?米秀兰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做过的我认,你们不能把我没做的事也按在我的头上!” 罗述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她不久前在程越的住处发现的东西。 “这两样东西你应该能认出来是什么,从你家里的阳台上找到的。”她看着程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我也没见过!”程越疯了似地反驳,“我也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出现在我家里,总之我没有杀米秀兰!” 罗述一言不发,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这些东西刚才就已经送去检验了,现在结果还没出来,确实还不能下定论。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起身准备离开:“今天就审到这里,后续会有人来专门找你调查人口贩卖的事,你最好想一想,能不能多说一点有用的信息。” 罗述从审讯室出来,正碰上从监控室回办公处的韩曦然和邹朝飞,两个人原本盯了那么久监控,已经是一脸疲惫,见着罗述后眼睛又亮起来。 “罗队,怎么样?” 邹朝飞率先开口。 罗述冲他笑笑:“等检测结果出来。” “那程越到底是不是杀害米秀兰的凶手啊?”邹朝飞皱着眉,“我感觉他对这事的反应有点过于激烈了。” “我也觉得,”韩曦然上前一步,“而且照他的口供,要杀也该杀邓岳平,现在人口买卖的事还没成,就算想独吞赃款,理论上也不该这个时候跟米秀兰动手。” “嗯,”罗述点点头,“我和曦然想得差不多,所以现在只能看看那把匕首上能检测出什么了。” “如果那上面有程越的指纹,是不是就能结案了?”邹朝飞问。 罗述垂下眼睛:“也未必。” “就算那上面有他的指纹,我们也得把整个作案过程拼凑出来,如果只是在那上面检测出他的指纹,其他什么也查不到,也无法给他定罪。”韩曦然替他解释,“因为很有可能,指纹是别人伪造的。” 邹朝飞一脸了然地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大家该下班的下班回家。”罗述开口道。 第13章 晒太阳 匕首、手机、现金的检测结果第二天一早罗述就拿到了,和头天一样,刚到市局,夏邈就捧着报告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罗述一边看他一边简单概述。 “匕首刀刃的宽度和米秀兰身上的致命伤完全吻合,经过鲁米诺反应可以检验出这把刀上沾过不少血,基本可以断定这就是本案的凶器,上面指纹被擦得很干净。现金一共两千四百三十七元,钞票不连号,有新有旧,指纹也很多,最新的指纹就是米秀兰的。手机是一台七成新的诺基亚,上面没有指纹,已经没电关机了,里面插的电话卡就是米秀兰的号码,但是查不到短信和通话记录,这种情况大概是……” “是什么?” “手机不是米秀兰原本用的那台,是凶手后来换的。” 罗述看着手里的检测报告,未置可否。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好。” 夏邈从罗述的办公室里出来,被邹朝飞拦个正着。 “哎,邈子哥,怎么样?查出来程越是凶手的证据了吗?” 夏邈默然地耸耸肩。 邹朝飞泄了气:“这么重要的证据,竟然什么也查不出来么?” “倒也不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夏邈拍拍他的肩。 他们没说两句话,罗述从背后开门出来。 “人都到齐了吗?” “齐了罗队。” “那我分配一下今天的任务。”罗述道,“晏筝带人去程越住的小区查监控以及走访社区,看看程越这几天的动向以及是否有人去过他家里。周澜和小邹继续审程越,曦然跟我去审邓岳平。” 安排好之后,每个人都带着任务忙碌起来。韩曦然跟着罗述去一号审讯室,路上偏头看了她一眼,感觉自从这个案子开始,两天时间都把人折磨憔悴了。 不过她这个念头在见到邓岳平的时候立马就削弱了,和在滞留室里待了两夜一天的邓岳平相比,他们罗队已经算是精神焕发了。 韩曦然忍不住小声问:“罗队,咱们市局还有苛待嫌犯的传统吗?” 罗述瞅她一眼:“这几天的饭都是小邹给他送的,你待会儿可以问问他。” 邓岳平蔫了唧地伏在桌子上:“警官,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啊,该说的我都说了啊……” “想走?那就好好想想之前哪些问题撒了谎,害的你一直不能走呢?”罗述淡淡回道。 “我……”邓岳平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罗述挑了下眉:“是因为撒的谎太多,所以想不起来从何说起了?那就先说说你24号早上找程越的事。” “二十……二十四号……”邓岳平的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我,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为啥还要……” “说了很多次,你心里应该最清楚,这里面有几次说的是真话。”罗述一脸正色,“邓岳平,你不要觉得每一次我没有戳穿你的话,就代表我们就相信你的话了。” 邓岳平低垂着脑袋,没作声。 “整个市局刑侦支队上上下下几十个号人都不是吃干饭的,别以为我们查这个案子全围着你一个人审了。”罗述继续道,“你在这里守口如瓶,你觉得旁人也像你一样绝口不提吗?” 邓岳平惊恐抬头,看着一脸平静的罗述,额头上已经布满冷汗。 “你要是不说,我们可就全按程越说的来上报了,到时候到了法庭上,该怎么判怎么判,再想狡辩可就来不及了。” “我——”邓岳平脸上的油脂和汗被强光灯照得反着苍白的光,“我说。” 罗述面上的表情微微松动,终于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悦色。 -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中午,韩曦然跟着罗述从审讯室出来,刚回到办公室就迎面碰上了邹朝飞。 “我嘞个去!曦然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韩曦然眉头紧锁着揉揉太阳穴:“可别提了,审邓岳平真是个体力活,讲话完全没个逻辑顺序,颠三倒四的,光是把他提供的线索拼凑完整,都熬死了我一半脑细胞。” 邹朝飞无比认同地点点头:“我在监控里也感受到了。” “还是罗队厉害啊。”韩曦然顺势坐在身边一把椅子上,“从头到尾都能跟上他的思路,还能挑出其中的漏洞。” 此时的罗述已经朝晏筝走过去,问他在程越的住处有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查到一条。”晏筝一边说一边找出手机里存的监控视频 。 从屏幕里看是在居民楼外,他指着最靠里的那栋楼,往上数几扇窗户:“这个就是程越家。” 视频里的小路上来来回回不断有人经过,五秒过后晏筝突然点了暂停,指着刚进入画面的一个人影:“注意这个人。” 那人大致看上去应该是个男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因为离监控太远,没办法判断出更详细的信息,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很像某种特制的工作服,背后还印着字,但看不清。 半分钟后那个人走到了程越家楼下,然后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一眼,从衣服里取出个什么东西,猛地一扬手,那东西便不偏不倚地被抛进了程越家的阳台上。 罗述睁大双眼,跟晏筝对视一眼。 “最大只能放到这么大,而且什么关键信息都看不清。不过从外形来看,他扔的大概率就是你昨天在程越家阳台找到的东西。”晏筝解释道,“所以他可能真的没说谎,他确实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罗述盯着那方小小的画面看了将近一分钟,才开口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找到这个人。” - “我们根据监控画面找到了那个时间段与这个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三个居民,根据他们的回忆和描述画出了嫌疑人画像,但是因为三个人的记忆都不深,所以很难保证画像的相似度,放进数据库比对也没有比对出结果。 之后又根据他身上穿的工作服的颜色和文字大致轮廓,推测是本市的一家小型公司,主要经营类似于跑腿之类的业务,但是公司大小职位的所有人都问过一遍,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也没有人去过程越家的那个小区,甚至近一个月都没有接到过定位在那附近的订单。” 自从抓到那一点线索,晏筝从各个角度入手,试图找到和监控中嫌疑人有关的信息,但经过两天的调查时间,始终一无所获。罗述自然也没有闲着,实地考察了不下十遍,痕迹检验报告看得几乎可以背下来,怎么也不能多挖一点线索出来。 惠安小区杀人案就断在了这里,揪出了一个小型的人口贩卖组织,但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主案件却寸步难行。 案件一直悬而未决,上头不止一次下了催促令,大家伙的压力谁都不比谁小。 “我儿子今天早晨又跟我抱怨,说其他小朋友都跟着爸爸妈妈去哪里哪里过五一了,我却连一天都空不出来陪他。” “哎,谁不是呢。这手上的案子一直没进展结不了,五一假想都不用想。” “要是张队还在就好了,他在的时候带着咱们大杀四方,什么时候有这种无头苍蝇乱撞的情况啊。” “说到底还是新队长的能力不行,也不知道上边儿咋想的,队里比她资历深的又不是没有,怎么就轮到她当上这支队长了?” “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 “你们瞎说什么呐?!” 原本的窃窃私语突然被打断,说话的两人回过头去,看见一直跟他们罗队走得很近的韩曦然就站在身后,面上表情不善,反倒是刚刚被各种评判的主人公罗述,远远地站在后面,面色平静地往她该去的地方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这,我们……” 其中一个人下意识就想辩解,却被韩曦然给堵了回去。 “案子结不了大家都一样急,一天到晚你们见罗队闲过一分钟吗?俩大老爷们儿实事不干,大清早就在这逼逼赖赖!” “那我们也是实话实说啊……” “实话实说?要不是我打断你接下来想说什么啊?罗队好歹是我们队长,你至少——” 韩曦然怒气冲冲,像只锋芒毕露的刺猬,仿佛对面敢反驳一句,她就有十句话怼回去,正说得尽兴,耳边传来罗述的声音。 “曦然。” 她看过去,罗述站在办公室朝她招手:“你去看看晏筝监控复盘得怎么样了。” 韩曦然当然明白她这话只是不希望自己跟别人吵,虽然不忿,但也照做了。 罗述没有再管那俩人,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其实手底下的队员这么议论不是没有理由,她也是跟着张灼成长起来的,一个优秀的刑侦支队长是什么样,她心里一清二楚,要不然张灼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站上那么高的位置。 这是她上任的第一个案子,往大了说,这个案子是否能处理好,直接关系到她的在公安系统里的前途。 她站在窗台里面往外看了一会儿,然后脱掉警服外套,换上便服,走出了市局。 五一假期期间,惠安小区里相比于以往要稍微热闹一点,休闲区多了几个小孩子,她进了居民楼,目标明确地朝米秀兰家走去。 “罗队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 “抱歉,目前案件还没有很明确的进展。”罗述略带歉意地打断她的问话,“不用叫我罗队长,我今天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来的,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比你大几岁的朋友,叫我名字就好。” 米雯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今天劳动节呢,很多人都放假出去玩了。”罗述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外面天气不错,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怎么样?” 米雯迟疑了半秒,而后点头:“好。” 五月的第一天格外晴朗,天空万里无云,独留一轮暖白色的太阳。楼下的几棵槐树都开了花,繁茂的绿叶间夹杂着一串串白色的槐花,细嗅还有浅浅淡淡的香味。 “这阳光真好。”米雯低低地开口。 “确实不错。”罗述推着她走到一个能沐浴到阳光但不至于太晒的地方,“你妈妈以前也是这么推你出门的么?”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才听见一声轻轻的“嗯”。 轮椅的车轮一寸一寸地轧在石板路上,罗述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从居民楼走到槐树下。 “其实我跟你差不多。”她低头看见米雯垂在颈间的发髻散下几丝头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 米雯似乎被惊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 罗述便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我还算幸运一点,我的父亲因为疲劳过度引起的并发症,在我读高中时就去世了,他去世后母亲便独自一人照顾我,直到我念完高中上大学。” 罗述随意地撩起目光,被压坠的槐树枝挑着几串槐花,映入她的眼帘。 “我的家不在松安,而是在河西省和松安临界的一个小县城,家里也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大学读的警校,基本一年到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母亲就在家里做些手工活挣钱,每次回去她都做一桌我爱吃的菜。” 她抬起手,轻轻摘了一串小白花捏在手里:“你尝过槐花粥吗?” “什么?”米雯有些走神。 “槐花粥。”罗述又说了一遍,“一种用槐花作为原料熬成的粥,味道很好,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所以每次放假回家,总有一顿饭里会有它。”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米雯闷闷地跟她搭着话。 “有机会可以尝一尝。”罗述说,“母亲知道我喜欢,所以会在春天槐花开的时候摘一捧放冰箱里存着,等我回来再吃。” “你妈妈很爱你,是吗?”米雯轻声问。 从罗述的话语间听来,几乎正常人都会这么觉得。但她却淡然无味地笑笑,没有立即肯定这个答案,“大概。” 她将槐花丢到树底下,和那些自然掉落的槐花混成一片。 “但她也不止一次地当着我的面说过,如果当年知道我是女孩就打掉了,包括到了现在她还总说,要是我是个男孩就好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计划生育没再生个儿子。我高考填报志愿,她偷偷改我的志愿填了我们当地的师范学校,要不是老师知道后给我打电话,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了。” 听完她这一番话,米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不能说她不爱我,但有时候她好像又真的不爱我,而是把我当成一项要完成的任务。”罗述说,“可大部分父母的爱都是这样的,他们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专业的育儿教育、心理健康教育,只能从他们的父母身上学,而他们当年接受的也是这样的爱。” “但不管怎么说,你这样的家庭也挺幸运了。”米雯道,“至少在前十几年人生里父母双全,即使你妈妈想操纵你的人生,你还能反抗成功。” 罗述大脑里的弦猛地一紧,抓住了关键:“你母亲……做过什么想要操纵你人生的事吗?” 第14章 缠足 米雯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淡淡道:“或许,但是我这样坐着轮椅,不也相当于没有自己人生的主动权吗?” “怎么会。有些话也许听起来假大空,但我希望你能听进去,”罗述说,“轮椅困住的是你的双腿,它困不住你的人生——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想去的地方吗?” “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米雯呓语似地重复了一遍,最后木然地摇摇头,“我有什么想的呢,我没有什么想的,只要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够了。” 罗述伸手将她遮住眼睛的头发撩到耳后:“或许你现在只是因为母亲去世意志消沉,不愿意思考未来,这没关系。等这个案子结了我们应该会有五一补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家乡玩,虽然那里没有松安这么繁华,但风景很好看——怎么样?” 米雯眼里写满怯意,她看着罗述,没有作声。 罗述并不着急催她:“我如果有时间还会过来看你,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告诉我。” - 回到市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韩曦然一上午都没见着罗述,好奇问她去干了什么。 “我去看了看米雯。”罗述答。 “你把她爸她妈要卖掉她的事跟她说了?!”韩曦然一脸震惊。 “没说,”罗述道,“我今天跟她聊的时候,感觉她还不知道,但是我莫名有种直觉……” “什么?” “她可能也意识到什么了。” “怎么说?” 罗述于是将今天和米雯的对话内容复述了一遍,韩曦然听完皱着眉思索半天,什么话也没说。 “你怎么看?”罗述问她。 “我觉得啊——”韩曦然拖长调子,忽然拍了下她的两边肩膀,“队长你简直就是小太阳啊!!我要是米雯我就爱上你了!!” 罗述笑着扒拉掉她的手:“正经点。” 韩曦然仔细想了想,刚要开口,罗述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见对方似乎是要接电话,于是自觉溜一边去了,想说的话也没说完。 给罗述打电话的是她舅妈,平常并不怎么联系,但由于近两年她那个小表妹在松安这边的重点初中上学,联系不知不觉就变得紧密起来。 罗述看到来电备注,就猜出个五六七八。 “喂,舅妈。” “小述呀,最近忙不忙啊?” “还行,有什么事您说。” “这不这几天五一假吗,小耘他们学校放假,又碰上宿舍装修,她没地方去,能不能叫她上你那儿住两天?” 罗述犹豫了一下,也不好推辞,于是答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最近手上有个案子没结,可能没太多时间照顾她……” 对面一听立马补充道:“你放心,这丫头很听话,会自己点外卖,你不用怎么管,给她个睡觉的地方就行,开学她自己会坐公交回学校。” “那行,”罗述应下来,“您把她电话号码给我,我告诉她怎么去我家,我现在还在局里走不开。” “哎好好好,”舅妈乐呵呵地道,“这可太谢谢你了小述。” 罗述简单地跟她客套两句就挂了电话,转头把表妹的号码存下来,用短信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 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晚上回到家时,一开门看见家里沙发上坐着个人还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是表妹柴书耘。 书耘乖巧且安静地坐在边上,抱着台平板,看见罗述回来立马甜甜地叫了声“表姐”。听话的小孩总是讨喜的,罗述把冰箱里的水果拿出来给她吃,问她在干什么。 “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哦!”柴书耘一脸严肃地讲。 罗述笑着点点头,那孩子才神神秘秘地把平板上的内容给她看:“这是最近超火的一本小说,叫《靖宇》,我追了好久了,特别特别好看!” 罗述有点跟不上现在小孩的潮流,只搭眼看了几秒,也没看出个花来。 柴书耘坐回去继续看得津津有味,手里还拿了个罗述刚洗的苹果,边看边啃。 “我妈都不让我看小说,要是让她知道,就把我平板给没收了。” “那你在我这儿看,我不告诉舅妈。” “表姐你真好。”柴书耘朝她笑,“不过我还是很乖的,在学校里都不看,放假的时候才看。” “你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就好。” 小表妹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小说,罗述正好也没什么事,就把在局里没有看完的卷宗拿出来看。两个人相安无事,不大的空间里顿时只有翻页的声音。 “表姐——表姐——”过了半个多小时,柴书耘小声地叫了她几声。 罗述合上卷宗,闻声看过去:“怎么了?” “你们最近在查什么案子啊?能给我讲讲吗?”小女孩两眼冒星星,大概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对这种新异的事情充满好奇。 “想知道就去新闻上看看呗,能对外透露的基本上都被报道出来了,不能透露的你问我也没用呐。”罗述笑道。 “我这不是想,”柴书耘讨巧般笑着,“从你这里能听到点独家消息吗。” 罗述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等以后有时间再说,时候不早了,该休息咯。” 在程越家小区的监控里看到的那个人,根据多个区域的监控大致拼出了他的全部活动路线,但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人消失在了监控盲区,接连几天没有再出现。 纵使现在技术这么发达,只凭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想要找到一个人,依然如同大海捞针。 这些天一直在找案子的突破口,围绕着程越和邓岳平来来回回查了好几遍,始终没有任何新发现,罗述已经打算把之前的猜测完全推翻,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梳理线索推断作案过程。 按舅妈说的,书耘只在她这里住两个晚上,五月三号的下午就得回学校了,罗述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见她不是在看小说就是在打游戏,正想着要不要尽一尽当表姐的义务,盯着她写会儿作业,第二天晚上一回到家,就见表妹自觉地在学习。 她走过去夸了一句,然后在旁边坐下。 柴书耘看了会儿书,突然开口道:“表姐,你帮我抽背一下历史笔记呗。我们开学后不久就要期中考试了,我得检查一下有没有漏掉的知识点。” “好啊。”罗述接过她的历史书,小书耘给她指了指范围:“就是从第一页到这里,你别挨着问,就随机挑就行。” “行。”罗述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随便翻到一页提问,“康雍乾时期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 柴书耘立马进入状态,闭上眼睛开始背。 她背得很熟练,基本上没有漏掉什么,罗述听着都一阵欣慰,她看着笔记本上的内容,感觉自己都快把初中历史学的这些东西给忘完了。 书耘背完之后,她往后翻了两页,又问:“辛亥革命在社会习俗方面的改革都有什么?” “剪辫子、易服饰、改称呼……还有……”柴书耘皱起眉,“还有一个什么来着,你等我想一下——” 罗述的目光落到笔记上那行字的最后三个,脑海里如同过电一样麻了一下,随即耳边响起表妹的声音:“啊想起来啦,还有废缠足!” 废缠足…… 但是罗述听到的却不止这一道声音—— “我们在楼道里提取到多枚脚印……还有一个不完整,只有后半个……很可能是个小孩子……” “那不是新鞋子,就是穿的次数比较少而已。” “你看,这俩一个亲爹一个亲妈,争先恐后地想从亲闺女身上吸一口血,多讽刺啊。” “你母亲做过什么想要操纵你人生的事吗?” “或许。” …… “表姐……”柴书耘见罗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住,弱弱地叫了她一声。 罗述“噌”地猝然站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表姐?” “小耘,待会儿你先自己休息,我得先出去一趟,把门锁好。”罗述语速飞快地交代完,伸手拿上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便匆匆往外走,门关上的时候柴书耘才反应过来。 五月份的晚上已经不冷了,但还残存几分凉意,隐隐约约能听见虫鸣,月亮高悬天边,光芒惨淡。 罗述脚步不停地跑下楼,走到路边抬手拦车,一边给晏筝打电话。 “喂,罗队,怎么了?” “晏筝,米雯的学历是大学肄业,你还记不记得,她学的专业是什么?” “好像是……临床医学,”晏筝很快从她的问题里推测出什么,“你怀疑米雯?” “不是怀疑。”一辆出租车在跟前停下,罗述拉开门上车,“是确定。” “什么?!” “具体的电话里说不清,你抓紧时间出来一趟,咱们惠安小区门口见。” 晚上十点,惠安小区有一种恐怖电影的氛围,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眼下成了只有几个透光窟窿的庞然大物,安静得仿若无人。罗述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门口往4号楼的方向看,六楼的窗户没有一个亮着。 她得等一会儿晏筝,于是先给办案期间轮班保护米雯人身安全的便衣通了个电话,确定人现在在家里,且近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十分钟后,晏筝也匆匆赶到,两人一边往里面走,罗述一边把自己的思路讲给他听。 走到4号楼601门口,作为一名警察的基本素养,已经足够他迅速把刚刚接受的信息消化透彻。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罗述便抬手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空荡荡的楼道里针落可闻,这几下敲门声都响出了回音的效果。 大概过去一分钟,两人透过门缝看到客厅里的灯亮起,然后门便开了,穿着睡衣的米雯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眼前两位来客,眼里半分惊讶半分不解。 “罗队长,这么晚了……” “抱歉这么晚打扰,可以让我们先进去吗?”罗述打断她的话。 米雯立马往后退开一点,把路让出来,请他们进去。 “你们突然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米雯怯生生地望着他们,说话声音还是很小。 “米雯。”罗述答非所问,直接开门见山,“把你母亲的手机拿出来。” 米雯明显一愣,脸上出现了几秒的空白:“罗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妈妈的手机不是……” “——不是被凶手拿走了?”罗述心下了然地就接过了她的话,“没错,整间房子上上下下被我们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你妈妈丢失的手机,我最初也以为那个手机不在这里,但是我才想起我们漏了一个地方。” 米雯眸光一闪,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旋即又收回目光。 “你的轮椅上有一个置物袋,而所有人都会惯性地认为这里面装的都是你的私人物品,而你又一直坐在轮椅上,所以没有人找过。”罗述径自说道,“我想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个手机,应该就装在里面。” 米雯张了下唇,眼睛不自觉瞪得很大,她沉默两秒,勉强挤出个不太好看的笑:“罗队长,您这么晚过来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吗?我要是知道妈妈的手机在哪,一早就交给您了啊,受害者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我主动报的案,我怎么会——” “一开始我确实没有往你身上想过,因为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对自己的母亲起杀意的人——至少不会真的动杀手,而且那时也我们没有查到你有什么杀人动机。”罗述道,“甚至后来查到你母亲要将你卖掉这件事,我都没往你身上怀疑过。” 罗述和晏筝两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米雯的身上,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表情一个眼神的变化,都躲不过去。 而罗述说出刚刚那句话的时候,米雯却并没露出多震惊的神情,说明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再不济也已经有所觉察。 罗述没有揪着这一点多说,而是继续说:“——但是今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一个放在现代社会几乎不会有人想到的可能性,可偏偏这个可能性还真有能对应上的证据。 “我觉得有些离谱,因此来的路上又重新复盘了一遍案发当日的时间线,以验证这个猜想。你十二点三十八分乘坐电梯上楼,报案时间是十三点零九分,中间隔了半个小时,如果说你腿脚不便回家需要费些功夫,加上受惊过度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报案,潦潦草草也能说得过去。 “现在的刑侦技术只能将死亡时间精确到六到十二个小时,所以你妈妈是在你上楼前还是上楼后遇害的,这一点没办法证实。而如果你用正常的速度行动,就有充裕的作案时间——米雯,其实你是能站起来的,对。” 第15章 倾诉 最后一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罗述说完这番话,便不再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轮椅上的女孩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缓缓地、缓缓地屈起,将原本平整盖在腿上的毛毯抓得皱起来。 自从接到这个案子,她不止一次地从这样的角度看过米雯,此前有过怜悯有过同情,唯独这一次这般五味杂陈。 米雯还是一句话不说,但她在持续几十秒的缄默过后,突然把盖在腿上的毛毯扯了下来。 长久不见天日的腿脚终于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 罗述和晏筝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那双腿是健全的,甚至都没有长时间坐着而产生的肌肉萎缩,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双被发黄的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脚,还比不上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已经看不出正常人足的形状了——这就是痕检报告里,那只大小像是儿童的脚印的来源。 “你说得对,我能站起来,只是站不太稳罢了。” 米雯声音颤抖着开口,双手也颤抖着,将毛毯重新盖好,扯平。 纵使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可当亲眼目睹到这一幕,还是不忍直视,罗述突然就没有了方才兴师问罪的气势。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你说的就是事实。”米雯淡淡道,她一直低着头,“是我杀了我妈。”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罗述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认罪。”米雯像在强装镇定,“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把我拉到公安局问也行。” 罗述和晏筝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米雯将双手举起:“要把我铐起来吗?” 罗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暂时保持理性:“不用,这不是工作时间,我们不会随身带手铐——你为什么……” 她想问“你为什么要杀害你母亲”,但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 但米雯还是给了她一个更详细的答案。 “从她计划着要卖掉我的第一天起,我就察觉到了。她真的很傻,以为避着我跟人打电话我就什么也不知道。起初我不确定具体是要让我干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的感觉,后来我趁她睡觉偷偷翻她的手机,才终于知道,她要把我卖给一个死了的男人当老婆。 “其实如果只是她自己想要钱,我也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不过就是去别人家帮忙做做家务伺候伺候老人,她生我养我这么多年,离婚的时候没钱没住处也没把我丢了,我给她换一笔钱算还账了。但是……但是她是要和一个跟我们毫无瓜葛的陌生男人……瓜分我!我怎么能认了?” 米雯说着,好像有些语无伦次,她是在陈述作案动机,但事实上更像在倾诉。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又不敢叫她发现,那段时间里几乎要疯掉。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我试图去联系那个在记忆里都没有存在感的亲生父亲,我以为他再没良心,看在血缘关系上起码也会救一救我。我偷拿了我妈的手机给他打电话,我哭着求他,求他救我…… “可谁知,谁知他只是在电话里搪塞了我几句,甚至劝我接受,然后不远万里地赶到松安,就为了也来分一口我的血……” 穷途末路时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然也是砸向自己的巨石。二十岁的女孩,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逼上了绝路。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想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必须自己救自己。整整那个晚上,我都在想,要怎么样,可以一石三鸟,可以一次性毁掉他们三个人。我知道24号那天程越来了,我也知道你们一定能查到邓岳平来了松安。 “我上的那一年大学学的就是医学,对人体结构有了解,知道怎么一刀毙命。可笑的是,我妈被我一刀捅进去的时候,居然还觉得震惊……哈哈哈……她凭什么还会震惊……” 罗述和晏筝一人站一边,一言不发地听她讲,听她情绪逐渐激动,声音也逐渐染了哭腔。米雯两只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不停滑落,笑声变成了哭声。 罗述拿了两张纸巾,给她递过去,她也没接。 良久,米雯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呆若木鸡地坐着,没有别的反应。 罗述看她镇静下来了,才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的脚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大概七八岁。”米雯抿了下嘴,声音沙哑,“那时候她刚离婚不久,精神不正常,每天像念咒一样跟我讲,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让我乖乖陪在她身边,永远不要离开她,哄着我要给我缠足,我太害怕了根本不敢反抗。” 她锁起了眉,似乎在回忆噩梦。 “十根脚趾全断,脚掌骨折,我疼得昏了过去,发了三天高烧。为了报复她,我上高中之后就骗她说走不了路了,她怕被说虐待我,不敢去医院,咬咬牙给我买了这台轮椅。” 紧闭的窗户突然被外面的风吹得闷响一阵,罗述循声看去,只见夜色浓稠,隐约有横斜的枝影被吹得乱颤,恍然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阴,明天还有场小雨。白天天晴得那么好,她还以为这雨下不下来了,结果时候一到还是变了天。 “可以把你妈妈的手机拿出来了吗?” 米雯的反应有些迟缓,好似被潮水般的负面情绪拖住了一样,半晌才慢慢将手伸进轮椅上自带的置物袋里,拿出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 “我一开始就撒了谎,她用的不是老年机,我骗你们就是怕你们查到这上面的聊天记录,直接怀疑到我身上。” 罗述接过来,拿在手里打量。这部手机和米雯的那部差不多,也有些年头了,屏幕磨损严重,连开机都耗费了些时间。 “我怕被定位到,就把电话卡拔掉装进了一部坏掉的老年机里,连带着那把水果刀,从排水管道扔出去了。” 罗述耳尖一动:“排水管道?” “嗯,从那里正好可以把东西塞进去,还不容易被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可以说是凶手做的。” 晏筝也立刻抓到了重点:“你没有找人把这些东西扔到程越家?” “什么?”米雯眼睛睁大了几分,茫然地看着罗述。 哪知对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便没了其他神情,她摇摇头:“没事。” 罗述往前走了一步:“还是回市局,重要的几个问题已经清楚了,现在没有监控没有笔录,说了什么到市局还要再说一遍。” 她握上轮椅的扶手:“我推你走。” “好。”米雯点点头。 走到门口,罗述把衣架上的一件衣服取下来递给她,“外面降温了,穿件外套。” 米雯抱在怀里,没有说话也没有穿上。 罗述推着她进了电梯,温声道:“你的情况属于情节较轻,不会超过十年的,出来以后人生还有很长的路。” 米雯还是沉默着。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一楼,她被推着往外走,然后又听到了罗述的声音:“把衣服穿上,不管怎么你自己总要爱自己的。” 她慢吞吞地摸索着穿外套,但冷风还是比暖意先到来。 米雯被冻得鼻尖一酸。 “罗队长,”她讷讷地开口,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吞吞吐吐将话说出,“十年之后您还能带我去您家乡看风景吗?” “没问题。”罗述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 “罗——队——”邹朝飞嘹亮的嗓音比他的人更早一步闯进了罗述的办公室,“我一大早就听说案子破了,您真的太厉害了!!!” “哎哟我去,小飞飞你就不能小点声吗?”韩曦然揉着耳朵怼他,“嚎那么大声干嘛?全支队谁不知道罗队最厉害?用得着你宣传?” 邹朝飞幼稚又贱兮兮地朝她吐舌头。 案子一破,就好像笼罩在那么多人心头的阴云倏忽散开一般,办公室里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虽然还有一大堆事在等着,但最大的事解决了,剩下的那都不叫事。 晏筝敲敲罗述办公室的门,进去把一个文件夹交给她:“这是惠安小区的排水系统管道分布图,以及所有出水口的现场照片。” 罗述打开来浏览一遍,笑道:“辛苦你了晏筝。” “没事。”晏筝也笑笑,旋即正色下来,“不过米雯说的如果是真的话,那到底是谁把凶器专门送到程越家里的?还是说她在骗我们?” “如果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谁是凶手,那就没人知道凶器被藏在了什么地方,更没人会精准地将这些东西取出来精准地扔到程越家里。”罗述道。 “所以她一定是在骗我们。”晏筝顺着她的逻辑捋下来,“那她骗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扔凶器的不是她本人,大概是怕帮她的那个人受到牵连罢了。”罗述说。 “那我们要把这个人查出来吗?”晏筝看着她。 罗述不置可否。 - 五月八号下午三点,罗述办好了将犯罪嫌疑人移交检察院的最后一道手续,整个案件才算终于告一段落。 刑侦支队全体队员集中在会议室内,她带着大伙复盘了一下办案过程中的主要问题,开完结案会议,又顺道宣布了一下补放劳动节假期的消息。 所有人跟着劳累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放松的机会,虽然时间不长只有三天,但对他们这种随时随地开启连轴转模式的人来说,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三天假期,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罗队,放假打算怎么过啊?”韩曦然往后一仰,将椅背压到最低,悠悠然地坐在上面转来转去。 “回趟家。”罗述一边整理材料,一边道,“你呢?” “嗯——”韩曦然想了一会儿,耸耸肩,“还没想好,大概率就是家里躺三天咯。” 会议室里的人逐渐走完了,只剩下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没多久话题就从放假转移到这起刚结的案子上。 “你说,米秀兰对米雯到底是个什么感情?”韩曦然表情复杂地问,“要说爱,她能为了钱把自己的女儿卖了,可要说恨,她又尽心尽力地把米雯养这么大,至少吃穿上没有短过。” “可能她本人都说不清楚。”罗述思考半天也只给出这么一句回答。 很多时候,父母对儿女的感情并不是纯粹一句爱恨能概括的。 血缘关系的重要程度可深可浅,特别是在经济条件并不能满足需求时,连自身的生存生活都一地鸡毛,要多无私豁达,才能再掏心掏肺地去爱另一个生命。 可是只要他们还不想彻头彻尾被判定为人渣,社会给他们这个身份赋予的使命,就会逼着他们尽量为子女付出,推着子女往好的地方走——或者他们认为好的地方。 回老家的路上,罗述坐在跨城大巴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头倚着车厢壁,目光落在窗外匆匆闪过的树丛、车辆和行人上,可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一样重男轻女,在她的记忆里经常缺席,总是沉默。与其说是父女,倒不如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直到父亲去世,她都没能找到哪怕一句,和父亲有关的,印象比较深刻的对话。 她穿着高中校服站在病床前时,看着眼前那个戴着呼吸机的苍老的中年男人,竟没生出多少悲痛的情感,甚至觉得有一点陌生,多少年间这个男人留给她的都是背影,突然看到他的脸,无措之外还是无措。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好似从未在他那里感受过什么可以被命名为“父爱”的东西,觉得这个男人如此劳碌如此疲累,只是在完成他身为一名父亲身为一家之主,而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父亲死在了9月17号零点十三分,她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那一年生日甚至比平常日子还难过,她陪母亲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到夜里十一点多父亲就快不行了,四十几分的时候呼吸停了半分钟,呼吸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那一刻母女两人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停滞了。 她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然后听见母亲颤抖着的声音:“今天十六号,你要是现在走了,让她以后生日还怎么过……再撑一撑,马上过十二点了。” 在她难过又昏惑的眼光里,在所有人焦灼又震惊的眼光里,父亲的呼吸竟奇迹般慢慢恢复起来,堪堪又熬过半个小时。 葬礼上她披了孝下了跪落了泪,见着一张又一张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来来往往,有一种麻木的痛苦。 父亲的遗体被焚成一捧灰,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她盯着那个盒子,突然想问一句:“你爱我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话自然没有出口,就算说了,一捧灰也回答不了什么。 视野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被带着走进游乐园。罗述突然回神,发现快到站了,于是把随身带的包从座位下拿出来,做好下车准备。 或许那些不得不履行的责任,被他用生命一条条完成了,就算得上是“父爱”了。 第16章 相亲 “回来了啊。” 罗述一进家门,就看见了付爱青来回忙碌的身影,她站在厨房门口看了许久,发现母亲后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白了。 “妈。”她干巴巴叫了一声。 “愣着干啥,赶快洗手吃饭。”付爱青催她。 罗述听话去洗手,洗完后帮着把碗筷摆上桌,和从前一样,餐桌上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多吃点,我看你都瘦了。” 付爱青一边唠叨一边往她碗里夹菜。 “够了妈,我自己会夹,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付爱青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给她夹菜,罗述张张嘴,最后作罢不说什么了。 “打算在家呆几天啊?” “后天回去,假期总共才三天。” “你没啥事要办?” 罗述不明所以:“没有,我这趟就回家来看看你。” “你王姨还记得不?” “王姨?”罗述尝试在大脑里搜索这个人的信息,“哦,是我小时候住咱们隔壁的那家人?” “是她。”付爱青继续道,“她侄子这几天从外面回来了,跟你一边儿大的,你要不下午去见一面,一块吃个饭了解了解。” “啊……”这下罗述明白了,搞半天是给她安排了相亲。 好在她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过了二十五岁,逢年过节总是逃不过这个话题。 相亲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因为各种原因,相一场黄一场,本以为几次三番下来付爱青该放弃了,哪知她却屡败屡战,不停物色新的相亲对象。 “妈,你别老这么急,缘分该来总会来的,强求不得。”罗述苦口婆心地劝她。 “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你都快三十了,越拖越找不到你知不知道!”付爱青瞪她一眼,“你要是结不了婚,我到死都闭不了眼,到了那边儿也没法跟你爸交代。” 这番话熟悉得可怕,罗述听着都能在脑子里默背下来,每次尝试推脱都会被同样的话堵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想辩解但又有种苦口难言的无力感,好像说得再多也没什么意义,便投了降:“行行行,我下午去一趟。” “你别总是这么应付了事,这是你自己的事,上上心,这小孩条件不错了,别老那么挑!” 付爱青不把那套话说完是不会罢休的,罗述只能老老实实点头:“好好好……” - 根据付爱青说的,这一次的相亲对象比以往几次的条件加起来都好,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长相学历经济条件都不错,要不是有她王姨这层关系,以罗述的条件,基本没机会和人认识。 不管母亲把这个人夸得多么天花乱坠,罗述还是没办法拿出和以往相比有什么不同的态度,来面对这场相亲。 她面无表情地进了约好的那家餐厅,推门进去,一眼看见窗边一张桌子旁,坐着个穿西服的男人,她环视过四周,没有发现比这个人更符合的对象,于是迈步走过去。 “你好,殷栉杰对吗?”对方还未开口,她便从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答案,自顾自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我是罗述,王阿姨介绍来的。” “你好。”殷栉杰朝她微微一笑,把菜单递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没有点菜,你看看。” 罗述也礼貌地回以微笑,接过菜单随便点了两个菜。 一回生二回熟,她这都数不清第五六七八回了,早就能熟门熟路地展开那套习惯的话术。 “你是刚从国外回来吗?” “是的,我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国外读完的,这次回来也是拿到了国内几个大厂的offer,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打算稳定下来了。”对方彬彬有礼地解释道。 “那你真的很优秀了。”罗述客气地夸了一句。 “过奖。”殷栉杰微微颔首,“听说您是从事公安行业的是吗?” “嗯。”罗述简单回应,“在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工作。” 殷栉杰笑了一下:“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不过听上去很不错,而且做刑警的女生也确实少见。” “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看您的打扮和普通女孩子就不太一样,想来您平时也是个比较爽快利落的人。” 罗述不急不忙地跟他打太极:“没什么不一样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罢了。” 殷栉杰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咱们应该是同龄人,您是几月生人?” “九月,您呢?” “我三月。比你大了半年。” 对话至此,服务员端菜上来,中止了片刻。等上完了菜,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聊。 “罗小姐以前有没有感情经历?” “没有。”罗述道,“我大学读的警校,经常练得没有形象,大部分男生都喜欢精致漂亮的女生,我是一点边都没沾上。” “何必这么讲,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有喜欢帅气一点的女生的。” 罗述象征性地笑了笑,反客为主:“你呢?” “我有过三段感情经历。第一段是在中学时期,还不成熟,就像过家家一样。”殷栉杰说,“第二段和第三段都是在国外本科时期,交往的是外国女生。后来越长大,反而越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了,最后也只能被家里长辈安排出来相亲。” 两个人打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旗号相视一眼,各自无奈地笑笑。 “大概是你们这样的高材生搞多了学术性的东西,凡夫俗子就看不入眼了。” “只能说是从头到脚都是学术,不懂人情世故,别人都不稀罕看我们一眼。” 罗述笑着没作声,只当在陪人演戏,她看过那么多人,说她不懂人情世故,都不能说眼前这个高材生不懂人情世故。 然后高材生又熟练地将话题转到罗述身上:“你们刑警是不是和电影里演的那样,会层层揭秘抓住真凶啊?我从小就觉得这个职业特别酷。” “都是假的,”罗述道,“现实中刑警还要看各种卷宗写各种报告。” “这个职业是不是还有一定的危险性,”殷栉杰问,“我看过一些刑警在追凶过程中不幸牺牲的新闻。” “危险是躲不了的,不过危险到威胁生命的都是小概率事件。”罗述说,“现在社会总体和谐稳定,恶性事件少了很多了。” “那你对于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殷栉杰又问,“比如换个更安全的工作之类的?” “目前是没有这个想法。”罗述回答,从对方提出这个问题开始,她就意识到这是进入以往所有相亲都避不开的环节了,“虽然这个工作算不上大众眼里的好工作,但却是我三百六十行里最喜欢的一行。” “这样,你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想法?”殷栉杰道。 罗述一抬手:“洗耳恭听。”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未来我们要在一起,然后双方都觉得差不多可以组建家庭的话,我是希望双方都有一个比较稳定且安全的工作的,而且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虽然在国外受了这么多年教育,但在这上面思想还是比较传统,我希望我们可以有一到两个孩子,如果有了孩子的话,你现在的工作很有可能会对孩子的成长造成一定的影响。” “您是希望以后我能以家庭为重?”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然有选择自己工作的权利,我不会干涉,也不会强求你待在家中。”殷栉杰说,“我只是觉得您应该尽到母亲的职责。” 罗述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那您觉得一名父亲适不适合成为刑警呢?” “这……” 不知是没想到对方会反过来问自己,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殷栉杰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述便继续道:“一名做警察的父亲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但一名做警察的母亲总会有人提出意见。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这么说的人殷先生,但是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如果家庭和事业一定只能选一个的话,那我宁愿一辈子不成家。” 殷栉杰敛了敛目光,站起身:“那真的是太遗憾了,我们之间大概是没有缘分了。” 罗述没说什么,只和他握了握手算作道别。 - “罗述!你最好跟我解释清楚,这次到底为啥又黄了?” 不知是殷栉杰嘴快,还是他们那些中间人嘴快,总之哪一个都不能说慢,罗述回到家板凳还没坐热,付爱青就冲进房间里朝她一顿质问。 “你觉得还能是因为什么呢?”罗述习以为常,淡定且悠闲地坐在床边,一边翻看自己以前的书,一边情绪稳定地回复道。 “又是不满意你当警察?”付爱青站在门口也闲不住,非得要把她随手搭在旁边衣架上的衣服整治更妥帖些,“你看你这衣服就不知道好好放放……” 罗述扬了一下眉,算作默认。 她站起身把书放回原处:“妈,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要介绍你最好提前跟人说清楚我是干什么的,告诉对方我不会因为结婚生子就放弃工作,这样最少能省几个小时的时间。”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报警校!”付爱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这个处处不让自己满意的女儿,半晌只说一句,“六百多分的成绩,怎么不能上一所好师范了?” “你本来也没同意啊。”罗述轻飘飘开口,面不改色地走出了房间。 付爱青见她这副掀不起一丝波澜的样子,蓦然哑口无言。她自知理亏,当年私自更改女儿高考志愿的事,两人始终没有再提起,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罗述在客厅里漫无目的溜达了一圈,又走过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付爱青摆摆手:“随便随便。” 于是她也没再问,打开冰箱看看还有什么食材,简单做了几道家常菜。 付爱青看着女儿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身影,蓦然偏过了头,不声不响抹了下眼睛。 晚饭餐桌上莫名显得清冷,罗述也不主动说话,付爱青习惯性地夹了几块肉放她碗里:“多吃点,你那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我知道,”罗述应声,“你也吃。” 说完也给妈妈夹了块肉。 付爱青看着碗里的肉块,冷不丁叹了口气,又开始旧事重提:“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让我省省心。” “我就算不嫁出去待在家里,你不也挺省心的吗?”罗述接茬道。 “我看你根本就听不懂我说的话,”付爱青摇摇头,“女孩子家家,就是要结婚生子了,这人生才完整。” 罗述扯着嘴角笑笑,没作声。 付爱青继续唠叨:“你看你从小到大,就是爱跟个小男孩似的爬屋子上树,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培养成现在这样,多少有点女孩样的……” 罗述:“我现在?什么样?” “会做饭能帮我干活,穿针引线你都会一点……我早先去那相亲角转的时候,好多女孩会的都还没你多。” 罗述又明白了,笑着点点头。 付爱青扒了几口饭,没话找话一样:“你这头发以后别剪了,就这么留长多好。” 听到这,罗述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现在确实长得有点扎眼了,盘算着得找个时间去理发店剪了:“长头发不方便。” 付爱青:“我前几天还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就十一二岁那时候,穿个裙子扎个马尾多好看,像个小女孩儿。我是真不懂你为什么非得去当警察,干这行的有几个女孩?” 罗述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从心上过,只在需要的时候点点头。她低着头吃菜吃饭,某个瞬间甚至莫名想笑——这么多年,老妈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怎么也没个新意。 年轻的时候她当然热血上头反驳过几句,但慢慢地就觉得没意义了,或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口,不是真的想要理解。罗述想,那这就好办了,她只管当个人在跟前听着就够了。 “……反正我现在年纪大了,操心的也就一个你,哪天你要出了事我也一瓶农药灌嘴里,咱们就都清净了。” “妈,这种话少说。”走着神的罗述突然被拉回来,她皱皱眉,“不吉利。” “不吉利?你还知道不吉利?”付爱青瞬间找到了新的靶子,立马开始新一轮进攻“你那一天天的跟死人打交道就吉利了?” “妈。”罗述无语凝噎,开口叫了她一声,本来不指望这一个字起什么作用,但付爱青居然真安静了下来。 “我升职支队长了。” 她动了下唇,平静地道。 “那你是不用下地干活了还是不用跟罪犯打交道了?”付爱青问她。 罗述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 第17章 树林 凌晨两三点的树林看上去瘆得慌,男人捂着肚子,面如菜色,也没敢再往里继续走,想着这个时间附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于是就地脱了裤子蹲下来。 风一吹,满树被夜晚染黑的叶子窸窸窣窣响成一片,乍一听还以为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见鬼的风……” 他不满地嘟囔一句。 周围飘荡的都是排泄物的酸臭味,正在释放的男人感觉后颈猛然一凉,不自在地耸耸肩。迅速解决完要紧事,他赶紧提上裤子,准备回去睡觉。 还没走出去几步,面前突然多出一个人影,他原没仔细注意,这下还以为是凭空出现的,被吓得一激灵。 “你……你是谁?” 那影子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男人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靠近,打算绕开那个人影出去。 下一秒,人影忽然动起来,眨眼间就凑到了他的跟前。那速度太快,男人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 可当离得近了,看清对方的脸,确定是个正常人,不是什么荒郊野岭的孤魂野鬼,反而放下了心。他大着胆子又问一句:“你也是在这干活的?” 那人没说话,抬起了手,银光闪了一下,男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脖颈一凉,甚至痛觉还没上来,余光里两旁的树干上已经被溅上了血迹。 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出于本能捂住了那道致命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流下来。男人张了张嘴,没办法发出声音了。 弥留阳世的最后几秒,他听见那人说的话:“孙莹莹还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 - 晚上躺在床上,被子是白天刚晒好的,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和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 罗述睡着得有点慢,盯着已经有些脱落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渐渐沉入梦里。 这一晚她又梦回十四岁那年夏天,梦到了瞎子河边的七八个少年,梦到了将惊慌失措的自己保护起来的怀抱。 梦里她一身湿淋淋地站在河边,水滴从发梢淌到脸颊,又顺着脸颊滑进脖颈,眼睛因为惊恐睁到最大,死死地凝望着河面,河水清澈又恐怖,她怎么也无法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倒影。 恐惧如同海水涨潮,仿佛从梦里蔓延到梦外,以至于罗述已然忘了,当年事发时,她其实没有落水就被救下了。 一道尖锐的铃声骤然响起,和记忆中那双有力的手一样,把她从梦里捞了出来。 窗外天蒙蒙亮,没有云也不见太阳,一片没有精神气的昏白,大概早晨五六点的样子。 迷迷糊糊半天,罗述这才分辨出声音是电话铃,伸手摸到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按下了接听。 “喂,罗队,您现在能赶过来吗?”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罗述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什么事?” “刚接到报案,开发区出事了——施工队的一个工人,昨天半夜死在了工人宿舍外的树林里,凌晨住一起的工友,发现他一直没回来,最后只找到了尸体。” 罗述沉下声音,飞快地穿衣下床:“现在什么情况?” “支队我们几个留下值班的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已经联系当地的派出所出警把现场保护起来了,现在人手不够,您可能得快点过来。” “我现在过去最快也要三个小时,这样,我先联系几个还在松安的赶过去,再从别的科借调些人手帮忙,你们尽快确认死者身份,收集现场线索,等我过去。” 罗述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飞速地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起来。 “好。” 她挂了电话,又分别给晏筝、韩曦然打过去,安排好一切,才急匆匆地敲开付爱青房间的门。 付爱青刚醒过来,罗述没时间细讲,只捡重点说自己有事,现在就要回松安,还没等付爱青下床,她已经跑出了家门。 就算安排好了十之八九,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罗述依旧不得清闲,从上车坐下开始就信息不断。现场照片一张张传过来,血腥程度完全不亚于恐怖片,原本坐在她旁边的乘客都悄么声换了位置。 上午九点,罗述终于赶回松安,匆忙间甚至来不及回一趟市局,便立马出发去了案发现场。 这起案子发生在开发区的一处建筑工地,到处是成堆的沙石和砖瓦,重型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所有工作都临时中止,工人也被集体安排在外面等着接受传讯。 工地旁有一排临时搭建的简易平房,用作工人的宿舍,此时这外面贴着墙根站了一排人,一眼望过去就像复制粘贴一样,他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衣服上沾着差不多的泥渍,脸上是差不多的黝黑和疤痕。 罗述从这头走到那头,只大致浏览过一遍,估算出这些人里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大的大概能上六十。 平房后面是一片荒树林,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大抵是缺水缺阳光的缘故,这个时节却不见几片绿叶。 罗述赶到时,案发现场已经围起来了,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在附近维持着秩序,韩曦然、晏筝还有其他几个留在市局值班的警察,正在检测现场的痕迹和线索。 “罗队。”晏筝先看见她过来,招呼了一声。 罗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套和鞋套,手脚利落地穿戴好,跨过警戒带。 一具男尸平躺在杂草丛中,双目圆睁,面色苍白,右脸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再往下,脖颈偏右侧的地方是一个已经干涸的血口,一道道血痕盘踞在脖颈和地面上。 而旁边的树干上,也是喷溅的血迹,淋淋漓漓,触目惊心。 罗述在受害人的遗体旁边蹲下,但是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这个人是——” “我正要说,”晏筝显然已经料到她的反应,解释道,“这个案子的死者,就是前段时间民工跳楼讨债案的当事人之一,孙航。” 罗述跟他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建筑公司和工地的负责人联系了没?” “都通知了,工地负责人估计过会儿就到,但建筑公司的本部不在松安,负责人也正在出差,一时半会儿的还来不了。” 罗述转而盯着死者的脸看了几秒,而后点了下头,去检查他身上的致命伤。 “是刎颈。”晏筝说,“伤口17毫米左右,看伤口表面,动刀的人手法专业,可能受过相关训练。我们到的时候,死者手里还握着一把刀,刚才拍了照片,刀已经送回局里检验了,不过他这个伤不像是自杀,应该是死后被凶手塞到手里的。” “通知家属了吗?” “孙航在入职资料里没有填家属电话,其他工人都不知道他有什么家人,他的手机里也没有存家人的联系方式,目前是……谁也联系不上。”晏筝如实道。 罗述站起身:“找两个人把死者带回市局尸检——跟孙航住一个宿舍的都有谁?谁最先发现的尸体?谁报的警?” “都找到了,曦然带着人在那边做笔录。” 罗述顺着晏筝指的方向穿过人群,往临时当作传讯室的工人宿舍里去。她甫一推开门,一股怪味便扑鼻而来,罗述微皱了下眉头,抬脚走进去,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宿舍里的陈设。 屋子里摆了三张上下床,床架是铁制的,上面的漆已经剥落了,斑斑驳驳的。床上铺的是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被子床单,墙角堆满饭盒、纸团、烟头和啤酒瓶。 两个破旧的行李箱上垫了张木板,权当是个简易的桌子,韩曦然蹲在旁边,和另一名警察一起,正对床边坐着的一个半张脸挂着胡茬的男人问话。 注意到来人,韩曦然先看过来,一个眼神罗述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让她继续。 被问的人也撇过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好奇,也许是猜测,但目光里总逃不过一点惧怕。 罗述站在一旁,一边观察了这人几秒,一边接过前面的几份笔录。 这个“胡茬”就是孙航同宿舍的工友,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向勇强。 罗述看着这个名字,觉得有几分熟悉,细思几秒后恍然想起,这人也参与了当时的跳楼讨债案,结案的名单上他的名字和孙航的名字是写在一起的。 “昨天参与聚餐的都有谁?”韩曦然开口问道。 “我们这一帮基本上都参与了……具体我也不清楚,有的是这次开工才认识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就算没来也发现不了。”向勇强回答。 笔录上写着五月九号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工人自发组织了一次聚餐——说是聚餐,其实就是一旁人随便在工地上找个地方,买点平时舍不得吃的喝的,一块尝尝,然后唠唠嗑吹吹牛。 “为什么昨天晚上会突然举行聚餐?” “昨天……不是发工资了嘛,自从上回闹过一次,上头都按月发工资,说是每个月九号,大家伙拿到钱都高高兴兴的,就想着一个人兑五十,改善改善生活。” “这件事是谁最先提出的?” “谁提的?”向勇强摇摇头,“那我还真不知道,工地上人多,一个传一个就传开了,也不知道搁谁那儿先传的。” “都吃了什么?在哪吃的?” “就点了些烤的各种肉啊,串儿啥的,喝了几提啤酒。在这外边,就这门口空地上吃的。” “谁买的?在哪买的?” “老侯,那个……侯富国,还有郭三鑫,他俩借了个电三轮,去北边那个烧烤店买的,打这出去沿路一直往北就到,我也不知道叫啥名……” “吃完以后的垃圾和残渣都扔哪去了?” “工地西南角的那个大垃圾箱,但是现在估计叫人拉走了。” 罗述翻了翻笔录,这些问题前面传讯过的人也都问过,回答都大差不差,应当都是属实的。 韩曦然又将记录本掀到下一页,开始问其他方面的问题。 “孙航什么时候去的树林里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估计挺晚的时候,都睡着了,也没注意。”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去树林里?” “可能是……解手。我们这晚上想咋的,都不愿跑那么远去厕所,都直接去后面那片树林里解决的,他估计也是……” “孙航平时人怎么样?有没有跟谁产生过冲突?” “他……人还可以,挺好说话的,也没见跟谁吵过架。我们这几个都一个地方的,认识时间也不短了,都是一块找活一块干。” - 回到市局的时候,除了非要趁这几天小长假出去旅个游的,大伙基本上都回来了,原本说好的三天假期,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变得只剩下一天半,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拉拉着脸,但也只敢在背地里怨声载道,该干的活还是要干。 罗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从工地带回来的笔录复印件,厚度像一本短篇小说,仅仅往桌子上一放,就叫人头疼不已。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放在桌角,坐下来开始翻看。 笔录上是对工地上近百名工人的问话,除了和孙航关系比较近的几个,其他人的问题都大差不差,无非是这个人怎么样、案发前有没有和他有什么接触、案发前后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或物。 一多半的回答都是孙航这个人平时还算好说话,偶尔会有点暴脾气,还有一小半压根就对他没什么印象,更别提案发前能有什么接触了。 值得关注的是和孙航联系比较深的几个人,罗述看着被列在前面的那些名字,向勇强、蒋冲、冯天文……她怕自己的记忆不够准确,从旧文件堆里把一个月前的卷宗又翻出来,找到工人集体跳楼讨债那一案,又找到涉事人员名单,一个一个比对。 所有参与过这个案子的人,名字都被写在了笔录前列。 孙航遇害,难道真的和旧案有关? 第18章 巧合 “罗队!” 罗述正看着笔录,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砰”一声撞在墙上,又回弹开一小段距离。 不用抬头,只听这个动静,她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罗队,邈子哥让我把这个给你。”邹朝飞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子上,顺带解释了一句,“案发现场的痕检报告,还有孙航的手机数据。” “嗯,我知道了。”罗述把文件夹拿过来放在手边,“再帮我去忆潇那里问问尸检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 “好……啊?”邹朝飞脸上的表情凝固住,踟蹰片刻,小心翼翼询问,“能不能换个人……” 罗述抬了下眼:“还怕她呢?” “谁、谁说的!我只是……”邹朝飞下意识地就想反驳,但“只是”半天也没想出个正当理由,最后小声哔哔道,“只是觉得忆潇姐冷静得不太正常……” 罗述笑笑:“能留在市局工作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绝对都在正常范围内,你别总是自己幻想那么多。” “好……”邹朝飞像只挨了训的小狗,夹着尾巴去完成队长交给他的任务了。 罗述打开刚送来的痕检报告。 死者尸体东北方向直线距离97米有人类排泄物,经检测系死者排出。 尸体发现位置有六处滑痕,可推断死者生前经历过较大幅度的挣扎。提取到脚印三枚,分别来自死者本人、发现死者的向勇强,第三人未知。鞋码为43-44码,可能是身高在180左右的成年男子,体重70kg左右,不排除是嫌疑人的可能。 尸体周围两棵树上发现血迹,呈喷溅状,靠近尸体双腿的树a血迹较多,中心点高度约为160,与死者身高匹配,靠近尸体头部的树b血迹较少。 尸体手中的刀为普通厨用不锈钢刀,长20,宽5。刀刃上的血迹来自死者,刀柄上仅提取到死者指纹。 罗述的目光停在“第三人未知”那行字上,琢磨片晌,给韩曦然发了条信息——我需要一份今天审过的人里身高在175到185的名单。 消息刚发出去,一通电话又打了进来,是被她派去调监控的晏筝。 “喂,罗队,监控查完了,我从昨天晚上8点看到今天早晨6点。工人是晚上8点20领完工资回的宿舍,9点15左右有两个人出去买了烧烤和啤酒,在这期间基本所有工人都在宿舍里呆着,个别几个人在外面抽烟聊天,9点40那两个人回来,所有人就从宿舍里面出来,然后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吃喝,一直持续到11点左右人才彻底散完。 “这中间时不时会有人去厕所,但也有抄近路去后面树林的,我挨个记了一遍,每一个去过之后都回来了。孙航是在凌晨2点45出的宿舍,监控只能拍到宿舍前面,后面的树林拍不到,之后一直到凌晨5点37,向勇强从宿舍出来到后面树林去,都没有人再进入过监控画面。录像还在拷贝,我晚点再给你传过去。” “好,监控里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我找了一个工人和登记工人信息的负责人一起看的,中间人多的时候都暂停一个个认脸,确实没有出现过陌生人。”晏筝道,“我觉得凶手应该也知道工地有监控,所以直接从树林的另一边进出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罗述沉声道,“但也有可能,凶手在工人中,没有参与聚餐,提前在树林里藏着,然后等尸体被发现时趁人群混乱跑出来。” “那凶手怎么知道孙航一定会去树林里?” “等尸检结果出来,我们就知道原因了。” 比尸检报告先来的是一脸震惊的韩曦然,还有她手里的孙航个人信息。 孙航,男,47岁,河西省番洋县人,410民工讨债案主要当事人。2006年与妻子离婚,原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归其抚养,2014年因病去世,家中只剩一位年近八十的老母亲。 “差点漏了个重要线索。”韩曦然一边说,一边催着罗述赶紧看这份资料。 “什么线索?”罗述快速浏览着前面的基本信息。 韩曦然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伸手帮她提前翻到第二页,指着上头的一行字:“孙航有案底,强奸罪,判了十年,三年前才刚放出来的。” “罗队,尸检报告还得等一天——哟,韩姐也在?查出什么重要线索了?” 邹朝飞顺利完成了任务,心满意足地来汇报战果。转头见两个人都皱着眉,于是看向桌面上摊开的资料,韩曦然的手指还在那放着,他一眼就发现了重点。 “我去,重大发现啊!” “未必。”罗述先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先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当时的卷宗,涉事人能不能联系上,都间隔十年了,不一定是报复。” “行,反正我目前没啥事,我去找。”邹朝飞毛遂自荐揽下这项工作。 罗述点点头:“需要什么再来找我。” “得嘞。” 安排完邹朝飞,韩曦然又拿出一份名单:“这个是你要的身高在175-185的名单。” 罗述拿过来看一下,这些名字眼下她都有点印象,提笔在其中几个上面划了线:“你把划出来这几个名字交给夏邈,叫他再跑一趟,去采集脚印比对一下。” “好。”韩曦然应下来,又压低声音道,“说实在的,我看到他这个案底,破案的动力都变小了。这算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 “多做事,少说话。”罗述提醒她,“谨言慎行。” 韩曦然撇撇嘴,拿着“加工后”的名单出去了。 把人都安排完了,罗述才翻开孙航的手机数据。 孙航的手机是一部老式的智能手机,里面也没安装太多东西。相册里都是存的各种地址、账单,联系人里除了他的母亲,其余大多是和他一样的工人。 而有一个人混迹其中,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那个号码连夏邈都追踪不到归属地和归属人,但是却给孙航发过一条短信。 ——发工资了,挺高兴?得招呼招呼工友们一起吃顿好的呀,不然别人可都知道你闺女得的什么病了。 罗述心里咯噔一声,9号那晚的聚餐——孙航丧命的导火索——是他亲自提出来的。 - “姜立身,靖泰建筑工程总负责人,是吗?” “是的是的。” 普通的刑事传讯,没有审讯那么严肃,两方都比较客气。桌子对面坐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眼睛里眯着笑。 罗述态度也比较缓和:“孙航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有有有,有印象的。”姜立身扶了扶顺着鼻梁往下滑的眼镜。 “是因为上次他带头讨还工资时有的印象?”罗述追根问底。 “呃……”姜立身似乎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讪讪笑着,“算是。” 经商的人脑子都转得快,他马上意识到罗述问这个问题的背后原因,赶紧解释道:“那次之后我们都认识到了自身的错误,也做出了深刻检讨,绝对再没有拖欠工资的情况出现,更没有想要报复哪个员工的心思,警官。” “我明白。”罗述顺水推舟,“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带头的人会是孙航?” “这个……”姜立身垂着目光思索片刻,神情凝重地摇摇头,“我跟工人们打交道不多,也不太清楚谁是什么样的性子——可能他就是比较喜欢……呃,出风头的性格。” “你们在招收工人的时候,会调查工人的家庭背景吗?” “我们招工……都是联系一些包工头,他们直接带着人过来,最多看个身份证登记上,家庭背景……这么多人实在是调查不过来。” “好,我知道了。”罗述站起身,“感谢您的配合。” 对方也赶忙起身:“应该的应该的。” 前脚刚送走姜立身,后脚邹朝飞就过来了。罗述看了他一眼,猜到是遇上什么难题,做好了准备听他说。 果不其然—— “罗队,帮个忙……” “什么事?” “孙航的案子是在番洋县法庭开庭的,因为年代久远,系统里的相关记录没多少,所有相关卷宗都在当地公安机关那里,我可能得出趟小差。” “不用麻烦。”罗述说,“时间太久,卷宗是否还保存着都未必,而且和那个案子关联的概率不大,先不用专门跑过去。那边有我认识的人,我托人找一找,回头你负责联系交接就行。” 邹朝飞一听不用跑那么远去翻陈年旧案,立马眉开眼笑:“好嘞,我等您消息!” 罗述回到办公室,那桌子上还放着孙航的个人资料。支队没敢通知他远在老家的母亲,生怕一不小心给老人家吓出个好歹,准备等尸检结果出来,直接派人把遗物和遗体送过去。 她坐下来,先前因为韩曦然急着给她看案底的信息,前面的内容都没太仔细看,眼下才得空认真过一遍。 孙航的前妻在2006年提出离婚,当时孙航入狱两年,受不了旁人的眼光和丈夫的斑斑劣迹,选择离婚很正常。 孙航的女儿1996年出生,他们离婚时才十岁,但他的前妻并没有将女儿带走,只带走了比女儿小4岁的弟弟。 到2014年孙航出狱,同年他的女儿也才十八岁,就因病去世了。 罗述往后翻过一页,上面写着孙航出狱的确切时间,2014年5月31日。 下一行是他的女儿孙莹莹的死亡时间——2014年6月1日。 巧合吗? 罗述不敢下定论,但她直觉这背后没有那么简单。想来这个番洋县,不得不去一趟了。 - 晚上八点,晏筝风尘仆仆地从工地上赶回来,把所有重要的监控视频拷贝到市局的电脑上,手上暂时没工作的人分成了几个小组,每两个人负责盯一个时间段。 罗述把昨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这段人流量最繁杂的监控留给了自己,韩曦然自告奋勇地拉过一把椅子,往她旁边一挤,说要和她一起看。 罗述打开视频,一开头屏幕里就有八九个人在活动了。因为是晚上,红外线监控拍下的录像都是黑白的,很难让人把目光集中在某个具体的目标身上。有的两三个站在一起,有的独自在一旁抽烟,视频没有声音,看上去带着点莫名的诡异。 半个小时过去,画面里的人慢慢多起来,韩曦然揉了揉酸胀发疼的眼睛,小声嘟囔:“我上学时候都没整出近视眼,感觉把这段监控看完都要近视了。” 罗述的视线没有一丝偏转:“我办公桌抽屉里有眼药水,缓解疲劳的,你滴两滴闭上眼休息会儿。” 韩曦然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算了,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人辛苦工作呢?” 从员工宿舍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到后面几乎把那排平房前面的空地占去一半,沾满油渍的锡纸包裹着一把又一把烧烤串,直接就摆在地上,啤酒瓶不知是空的还是满的,立着或歪着,这里几瓶,那里几瓶。不同年纪的工人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有的会在地上垫个硬纸板,有的直接就席地而坐,一手拿串,一手拿酒,畅快地吃着、喝着。 看第一遍的时候,罗述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孙航身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跟谁说了话,从头看到尾,他从旁人手里接了13次烤串、4次啤酒,跟5个人说过话,中途离席两次。 她把这些人和时间点都记录下来,准备明天的调查。 把这段监控从头到尾过完,两个人才发现已经九点多,其他人忙完都走了,局里不剩几个人。 “看来今天十一点前又睡不了了,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我的靓丽青春啊……” 罗述也稍显疲倦地笑笑:“早点回去休息。” 尸检的初步结果是在第二天中午出来的,黎忆潇知道罗述急着要,马上就给送来了。 罗述一边看,她一边在旁帮忙总结重点。 “致命伤就是颈部那一道,横向切断了大动脉,身上没有其他明显伤口。不过死者的腹泻很可能不是正常的吃坏东西导致的,已经将提取物送检了,结果最快也得三天。” 罗述点点头,表示理解:“麻烦你了。” 黎忆潇莞尔一笑:“本职工作而已。” 第19章 泻药 “向勇强,受害者孙航的室友兼本案报案人,是吗?” “是是是……” 罗述的对面坐着个中年男人,两人离得不算远,她能看到对方黢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嘴唇上方是黑而硬的胡茬,他的头发略长,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身上穿着瓦蓝色的工作服,有些地方洗得发白,有些地方沾着泥灰。 “你和孙航的交情怎么样?” “我们俩认识了有一年多,干上个工程的时候认识的,这次我找着这个活,就叫他一块过来了。”向勇强说话带着很浓的地方口音,好在和罗述老家的方言差不多,她能听懂个大概。 “你对他的家庭背景有多少了解?” “家庭背景……”向勇强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道,“了解也不太多,我就知道他一个人住,之前坐过牢,因为啥坐的他没提过,我也没问。” 他抬起眼睛,像是好奇又有点怯怕:“怎么了?警官,是不是让他坐牢那人来寻仇来了?” “这个我们不能对外透露,”罗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今天找你来主要是问一问上个月的那个案子。” “上个月……”向勇强想起来了,“您是说,我们跳,跳楼那事儿?那不是都过去了吗?” “你不用紧张,也不必多问,知道什么答什么就好。”罗述说,“跳楼的事,最开始是谁提出来的?” “是老、老孙。”向勇强回答。 “他当时怎么提的,又是怎么将你们组织起来的,你还记得吗?” “当时……就是大家伙儿都没啥钱了,有时候就会聚在一起骂,也有找过老板的,都被糊弄过去了。然后那回老孙就说,我们得做点过分的事,闹大点吓吓他们,他们才能把钱掏出来。我们几个都觉得可以,就一块商量商量怎么闹,老孙说直接在工地盖好的楼顶上,假装要跳楼就行,就这样……” “孙航平时也是这种容易冲动的性格吗?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这个行为比较反常?” 向勇强想了想:“平时就这样,有时候挺暴躁的。” “他跟这里的哪个人有过什么过节吗?” “没有,他虽说有时候脾气有点冲,但还真没见跟谁吵过。” 罗述盯着录音设备上一闪一闪的红点看了几秒,又问:“上次闹事除了解决了拖欠工资的问题,还对你们有什么别的影响吗?” “别的影响……”向勇强眉头一皱,“就是因为闹事停工了一个星期,上个月就少了一个星期的工钱。” “一个星期的工钱?有多少?”罗述抬了下眉。 “八九百块钱。”向勇强道,“干的活不一样,钱也不一样,基本就是一天按一百二、一百五算。” “一天一百五,七天可就过千了。” “哎,说这,这整个工地一天拿一百五的也没几个。”提到工资,向勇强便露出满面愁容。 罗述反倒听出了点东西:“都有谁?” 向勇强摊了下手:“这我也不清楚,你得去问老板。” “有人因为少了这七天的工钱表达过不满或者埋怨吗?” “这个……没有,要是没有老孙带着我们闹,大家一分钱都拿不到。” 罗述点点头,未置可否:“你们工地平常施工期间,外人能随便进入吗?” “一般都进不来。” “那什么情况下能进来?” “家属能进,要么从后面那个树林那儿偷偷跑进来也行。” “最近几天有没有谁的家属来过?” “谁的家属……”向勇强眉头紧锁,似乎在很努力地回忆自己见到的人,忽然眼前一亮,“嘶——好像有过,那人我不知道叫啥名,他儿子,还是谁,反正看着挺年轻一孩儿,来过一趟,还给拿了点钱。” - “你就是田世忠?” “是的。” 男人脸上带着与形象不太相符的局促,右眼角下有一道显眼的伤疤。 “五天前,就是5月7号那天,据说你的家属来工地上找你了,是吗?” 罗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只见他愣了愣,而后很快回答道:“啊对对对,是的。” “哪个家属可以说一下吗?” “是……我儿子。” 罗述垂下眼睛,记录本中间夹着一张照片,是从监控上截下来的。画面上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外套的年轻男子站在田世忠的对面,背对着监控,看不到脸,但周身气质却与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格格不入。而田世忠微微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只是脸也被男子挡住了大半,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叫田昊,二十二三了,大学刚毕业。” 罗述将照片翻过去,后面就是田世忠的资料,亲属那一栏确实写着长子田昊,1995年生人。 “你儿子还给了你一笔钱是吗?” “是……他自己挣的。” “给了多少?” “1000块。” “他是第一次来你工作的地方吗?” “是第一次。” “那他为什么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树林那边进来,绕过平房后面的小路,才出现在监控里的?他来之前没有和你联系过吗?你没告诉他家属可以从正门进来吗?” 田世忠明显怔住了,脸上血色渐渐褪去:“他……他没跟我说,正门那边有时候没人给开门,他自己发现那个树林能通过来的。” 他始终没有抬头,视线牢牢地锁死在地面上,以为罗述会抓着这个问题一直问下去,哪知对方突然偏了方向。 “你和孙航的关系怎么样?” 田世忠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不熟,话都没说过,我就知道有这么个人。” “上个月他组织跳楼讨债的事,你没有参与?” “啊……是,我主要是不敢随便惹那些大老板,这能讨回钱是好事,万一你们没管他们也不敢真跳,完事后上头怪罪下来工作都丢了多亏,这年头找个活干也不容易……” 罗述动了下唇,想说什么没说。 “你们因为那件事停工了一个星期,也因此少了一个星期的工钱,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田世忠苦兮兮地笑了一下,“对大家的影响不都是一样的,就上个月少拿个八百一千的。” 他好像终于回过味来,小心翼翼又态度坚决地道:“警察同志,孙航真不是我害的,我跟他连认识都算不上,更不可能关我儿子啥事,他来看我给我钱就只是个巧合,这没仇没怨的,我害他干啥您说是不是……” 罗述淡淡一笑:“您放心,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找您问话也只是为了帮您排除嫌疑。” - 尸检报告的最终结果紧赶慢赶提前了半天出来,不过罗述心里早已有了猜想,一纸黑字只是来证明这个猜想。 “我们在死者孙航的肠胃分泌物中提取出甘露醇、硫酸镁、苯甲酸钠等成分,合理推断死者生前曾服用过导泻药物。” 当日下午,烧烤店的监控便送来了,除此之外吗,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还相当配合地提供了案发那晚侯富国和郭三鑫买的所有东西的清单,并暂停营业请警方对店内食材及各个边边角角进行搜查,最后全身而退,得到一句注意食品安全卫生问题的提醒。 烧烤店的监控是晏筝看的,那一方狭小的店面里全都是人,白色的雾气腾腾上升,简陋的餐桌和板凳摆到了店外,烤炉上的肉和菜滋滋冒油,老板忙活着烤,老板娘来来回回跑着给人上酒结账。 侯富国和郭三鑫就坐在一张客人刚散的桌子旁,那桌面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残渣,烧烤店老板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烤着肉,两人面对面,似乎在聊天。 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异常的地方,所有烧烤和酒水自始至终都在监控画面里,没有被动手脚的可能。 如果这两人有嫌疑的话,那就只能是在返回工地的途中。 但是所有人都被问过吃喝过后有没有肠胃不适的情况出现,每个但凡有一点问题出现的都被带去医院做了检查,只是正常的吃坏肚子,没有任何人为因素。 他们很难保证精准地给孙航下药。 所以问题大概率出在给孙航递烤串和酒水的人身上。 翌日上午,罗述带着一小队人又去了一趟建筑工地。 当天天气不好,早晨没有日出,一睁眼天空就是灰蒙蒙的,乌云正从很远很远的天边赶来。 有几个好奇的工人,站在宿舍的门口看一帮警察在他们几天前聚餐的地方忙活。刑警们根据监控记录,将写有工人名字的纸片放在特定的位置。 罗述走到孙航坐的位置蹲下来。 监控的角度单一,画面混乱,几乎每个给孙航递东西的人都有可能动手脚。不过就算监控发现不了,孙航本人以及旁边的人未必发现不了。 那一段视频她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几乎刻印在了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罗述让晏筝先去到第一个给孙航递东西的人的位置,那人在他的斜对面,不仅孙航可以看到他的所有动作,正对面也坐着好几个人,基本可以排除。 第二个人虽然也在斜对面,但是方向不同,除了左边,其他位置都没有人,有下药的可能。 依次排除下去,她突然发现田世忠竟然给孙航递过酒。头先看监控时,没有过多记忆每个人的长相,名单是韩曦然总结出来的,她到现在才看到。 罗述于是拿出手机,重新打开监控视频,调到后半段。田世忠原本是坐在离孙航这帮人挺远的地方,应该是他们这边的啤酒喝完了,田世忠一次性拿了一打过来,在孙航旁边放下就回去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韩曦然凑过来:“这酒拿过来都是没开封的,他也不知道孙航会喝哪一瓶,应该下不了药?” 罗述关上手机:“也许,可能是我想多了。” 晏筝已经挪到下一个人的位置:“我觉得罗队的怀疑也有一定的道理,他儿子来看他走的那条路线确实比较可疑。” “但是也有人有更大的可能给孙航下药,何况他好像也没什么动机。”韩曦然说。 罗述拽了她一下:“小点声,有人在看着。” 韩曦然闻言立马噤声。 罗述给晏筝打了个手势,让他换到下一个位置。 “没有了,就这些。”他道,再开口似乎是说给韩曦然听的,“动机这东西得靠我们自己去查,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产生作案动机,不是光猜就能猜到的。” “我懂,只要有利益,就可能产生恶念。”韩曦然歪了下脑袋。 罗述已经开始复盘被划得差不多的名单,一个一个对着去看监控:“其实当时的情境下下药不被发现的概率是比现在要大的,因为没有人预测到会发生什么。” “那么多人,都在吃喝聊天,中间还放着食物和垃圾,大多数注意力都不会在别人有没有对递来的酒或肉动手脚上面。”晏筝道。 “而且我觉得那泻药也未必就是在这个时候,监控拍不到的地方偷偷往杯子里掺一点也不是没可能。”韩曦然说。 “泻药发挥作用一般是在4-8小时,孙航服药最早不超过案发当天的晚上七点,最晚不超过十一点。”罗述解释道,“他如果在七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段服药,因为体力工作会加快血液循环,药效大概率会提前,很可能那时聚餐没有结束,树林里外人都不少,凶手很容易被发现。” 韩曦然张口结舌,朝她竖起大拇指。 “那你们觉得下药的人和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我感觉不是。”晏筝先开了口,“下药的如果是参与聚餐的人的话,无论他走哪条路去树林里都会被监控拍下来,太容易暴露了。” “我和晏筝想的一样。”罗述道,“而且凶手下刀的手法太专业,像是受过训练……” 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 “怎么了?”韩曦然问。 “没什么。”罗述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我就是突然觉得米秀兰那个案子里下刀的手法和这个案子有点像,除了位置不同,角度、力道……” “我去,罗队你这么说就有点瘆人了。”韩曦然搓了搓手臂,感觉后脖颈一凉,“米雯不是已经进看守所了吗?” “手法相似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晏筝说,“也有可能是受的同样的训练。” 韩曦然想象力丰富,这会儿已经脑补出一个巨大的阴谋论,赶紧想办法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不是说米雯是医学专业的,所以对人体比较了解,才……” 她话没说完,就见罗述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我想多了。” 第20章 下药者 “罗队,你们终于回来了!” 邹朝飞一看见罗述的身影就立马迎了上去。 “孙航十三年前的案底查清楚了,我正找你汇报呢!” 罗述点点头,吩咐晏筝和韩曦然根据名单再去研究几遍监控,然后叫邹朝飞跟自己进了办公室。 邹朝飞将一摞文件夹摆在她桌子上:“这是全部的卷宗信息,有当时保存下来的,也有我根据经手过这案子的前辈口述整理的,您先看着,我给你简单总结一下。” 罗述翻开最上面的文件夹。 “这个案子发生在2004年4月,受害人叫叶舒琅,案发时16岁,现在已经成家了,本着非必要不扰人的原则,我没有去联系她,如果后面需要我可以再去联系。当时的孙航开了个小卖部,现在那个地方已经拆除了,小姑娘放学路上经过,进去买零食,被孙航盯上硬拖进了里屋。事发后他还威胁受害人说如果敢报警,就把拍的照片撒到大街上,让她身败名裂。但没想到那个女孩子根本不怕,跑出去就报了警。证据链完整,没多久就判了刑。” 邹朝飞简简单单把整个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说完后还语气复杂地补充道:“我查的时候越查越生气,怎么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恶心透了。” 罗述一面看着文件一面回答他:“从你上警校开始干这行也五六年了,坏人的种类见得还少吗?” “看以前的案例是一回事,自己亲手处理是另一回事。”邹朝飞抿抿嘴,“我一想到孙航以前干过什么,就对他一点同情都没了。” “一码归一码,该查的案子还是要查。”罗述道,“我们破案不止是为了帮受害者报仇,更重要的是为了威慑潜在犯罪分子,维系整个社会的稳定。” 邹朝飞挠挠后脑勺:“罗队你咋跟我一个大学老师那么像,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罗述笑了笑:“还有一点,是为了给无罪而被怀疑的人清白。” “这句话他倒没说过。”邹朝飞一本正经地回忆。 “言归正传。”罗述正色起来,“当时审判结果出来之后,受害人及其家属的态度怎么样?” “哦,这个我问了旁听过这场庭审的的老刑警,”邹朝飞说,“家属虽然恨他,巴不得他被判死刑,但是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没有上诉。” 他一脸不太确定地问罗述:“罗队,这个案子的凶手基本不可能是当年的受害人或者家属。” 罗述看着他:“说说你这么觉得的理由呢。” “先不说他们孙航都已经出狱三年了,要动手早动了,没必要等到现在。何况受害人现在的生活也算回归了正轨,早就搬家去了别的省,除非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否则没必要再给自己添堵。”邹朝飞说得有理有据。 罗述点点头,满脸欣慰:“不错,有进步。” 被夸了的邹朝飞露出点不好意思来,嘿嘿笑了一声。 “有进步哦~小飞飞~”身后突然又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邹朝飞纷纷扭头,看见韩曦然走了进来。 “怎么着,罗队夸我你还不乐意了?” “哎呀你那么敏感做什么,我不也是在夸你吗?”韩曦然笑着说。 邹朝飞恨恨地“哼”一声,不理她了。 韩曦然也懒得继续跟他插科打诨,回到正事上来。 “罗队,我跟晏副发现监控里有个不对劲的地方。”她把视频递到罗述面前,放大画面,“这里,冯天文给孙航这一把串的时候,有一个背身的动作,持续了五秒,如果下药的话,时间是够的。” - 冯天文比向勇强和孙航他们都要年轻一些,个子不高,也比较瘦。 “警官,你们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罗述笑了一下,打消他的疑虑:“只是例行问话而已,不用紧张。” 冯天文看了她一眼,似乎因为这句话放松了一些。 “你跟孙航的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航哥有时候挺照顾我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干这次工程,住一间宿舍认识的。”冯天文僵硬地笑了一下,“我刚出来干,对情况还不是太了解。” 罗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缺钱吗?” “啊?”冯天文被问得愣了愣,“还、还好,您应该也猜得到,干这一行的都不太有钱……” “案发那天晚上你们聚餐的时候,你有给孙航递过烧烤或者酒水吗?” “聚餐的时候……”冯天文蹙着眉想了想,“好像有,不过我那天给很多人都递过东西,记不太清了。” 罗述把朝向自己的平板电脑翻转一百八十度,方便对方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冯天文疑惑不解地看过去,屏幕上正在播放着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 “这里,”罗述按下暂停,然后放大,画面上只剩下冯天文和坐在他两边的三四个人,模糊得像一团马赛克,只能堪堪看出屏幕里的人回过了身,不知在干什么。 “你这里回身是在干什么?”罗述问他。 冯天文眉头锁得更紧,很难根据一个画面回忆起这么不起眼的一个细节。 他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开了口:“您能再多放几秒吗?我实在没办法就这么想起来……” 罗述把进度条往前拉了一下段,然后点击播放,等放到那一帧又点了暂停。 冯天文还是一脸纠结,眉心挤出一个“川”字。 “想不起来?”罗述试探着问。 冯天文没有回答,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神情颓败地摇摇头:“抱歉,我实在是……” “那你再往后看一看。”罗述这次没有盯着平板电脑的屏幕,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冯天文。 视频继续往后播放,冯天文转过身来,将手里的烧烤递了出去,而接过烧烤的人,恰好就是孙航。 看完后冯天文立马出了一身冷汗,他脸色煞白地看着罗述:“警官,警官,我真没对烧烤做什么,您一定要相信我!” 他太着急,生怕警方怀疑到自己身上,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 罗述没作声,就只看着他的表现。 冯天文说着说着,突然眼神闪过一丝亮光,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上手拽住了罗述的衣袖。 “我、我想起来,警官,我那个时候回身是因为听到有人叫我……对!是有人喊了我一声……” “谁喊的?”罗述脱口问道。 冯天文脸上又漫起血色,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我不知道他叫啥,但是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突然叫了我一声,端着啤酒瓶冲我笑了笑,我以为他喝醉了,就没搭理。” 罗述按住耳麦:“来个人把所有工人的照片送来。” 她继续问冯天文:“你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怎么知道你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偶然间听到过,所以喝醉了就随便喊喊。”冯天文猜测道。 很快有人拿着一打照片进来,罗述接过后没有毫无逻辑地一张张让他辨认,而是从中找出一张,放到冯天文面前。 “是他吗?” 冯天文低头看着,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是他。” 照片上的人神情麻木,右眼角下挂了一道伤疤。 罗述的手机响了一声,她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发现是夏邈发来的短信,才打开来看—— ——罗队,你给我那份名单我一个个比对过脚印,没有符合的。 ——另外,你叫我查的田世忠的儿子田昊我查到了,他5月7号那天一直在河西省一家公司实习,没有离开过。 - 轰—— 一道雷在头顶炸响,整个天空都亮了一瞬,随即氤氲了大半天的雨终于哗哗落下,濯洗世间万物。 警车开到市局门口,车轮轧过的地方激起半米高的浑浊水花,车顶上红蓝相间的标识灯在暴雨中不停闪烁,成为目之所及唯一显眼的亮光。 车门从一侧打开,罗述和晏筝押着田世忠从车上下来,他们没有带伞,几步路的距离就将所有人都淋得浑身湿透。 开门进去,守在大厅值班的警察赶紧迎上来,给他们拿毛巾倒热水。 田世忠一只手戴着手铐,手铐另一头被锁在铁栏杆上,暂时没有人注意他,他就畏手畏脚地缩在边上,捧着盛了热水的纸杯。 罗述脱下还在滴水的外套,拿了一条毛巾给他:“先擦擦。” 田世忠小心翼翼的,不太敢接:“我不是那个……犯人吗……” “犯人也是人,”罗述直接将毛巾塞在他手里,“都享有人权。” “现在知道害怕了。”韩曦然在后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收钱给人下药的时候咱们见害怕呢?” “我……我也是一时糊涂……”田世忠动作缓慢地揩掉额角的水珠,“一时糊涂……” “行了,有什么话待会儿进了审讯室对着监控说,现在先歇着。”罗述道。 对田世忠的审讯没有等太久,等所有淋雨的人歇得差不多了,就把人带走了。 罗述打开审讯室里的大灯,亮白的灯光让一时适应不来的眼睛一阵钝痛,田世忠坐在椅子上,微向后仰着眯起眼睛,完全适应后才慢慢睁开。 “田世忠,男,52岁,河西省怀襄区人,系510杀人案参与作案人兼主要作案人目击者。对吗?” “……是。” “好,那先说说,你是怎么给死者孙航下的药。”罗述身体前倾,手底下还压着几张打印下来的监控截图。 “我……”田世忠身体依旧微微向后仰,似乎是需要向椅背借力才能坐直,他看着罗述和晏筝,眼皮耷拉得厉害,乍一看就像没有睁开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聚餐到一半的时候,我把药片藏在手心里,去给他们送啤酒,走到孙航旁边把酒放下,正好看见他喝了一半的酒就在旁边放着,我用衣服挡了一下,偷偷把药片丢进去了。” 监控室里的韩曦然立马找出那段都快看烂的监控录像,找到他说的那个时间点,放大了仔细看,果然在一堆锡纸竹签塑料袋里,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点绿色的啤酒瓶口。这个位置太隐蔽,除非你带着目的性去看,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但凡酒瓶的位置偏一点点,田世忠的动作都不会这么顺利。 她叹了口气,重新把目光放在当下的监控大屏上。 “给你钱让你下药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田世忠说,“那天他就突然到我们那个宿舍门口说来找我,我也不认识他是谁。他就给我一板药,还有……还有一千块钱,说过几天我们会一块吃饭,叫我找机会给孙航下个药……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是泻药。我,我就以为是孙航在外面惹到什么人了,别人想整他,就答应了……也没想到,人是奔着他的命来的……” “如果你知道凶手是想要他的命,你还会收下那一百块钱吗?”罗述看着他。 “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会干这种事的!”田世忠突然提高了音量。 罗述少顷没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道:“你会的。” 这三个字落地,审讯室里鸦雀无声,田世忠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变得一片空白。 “孙航在13年前曾因为犯下强奸罪而被捕入狱,受害人当时16岁,化名娟娟。当时的娟娟还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案发后才从外地赶来为女儿打官司。而在此之前,照顾娟娟的一直是她的邻居一家,邻居人很好,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这个邻居是谁,想必我也不用多说。” 田世忠慢慢攥紧拳头又松开,最后泄气似地低下头。 “怎么样!”监控室里,邹朝飞得意洋洋地冲韩曦然炫耀,“我就说我很能干!藏这么深的线索都被挖出来了!” “你找到这条线索的时候我们已经抓了人在回来的路上了,”韩曦然翻了个白眼,“还不是没啥用。” “胡啰啰!”邹朝飞拍案而起,“要是没有我这条线索,田世忠的作案动机就是见钱眼开了!” “好好好,你厉害,你最厉害……”韩曦然逗狗一样给他顺顺毛,邹朝飞才安分下来。 “是,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孙航就是当年那个混蛋,所以就答应了,要是早知道,我见他第一眼就先揍他一顿!”田世忠像换了张脸,恶狠狠地咬着牙。 “是给你药那个人告诉你的?” “是。” “那你对这个人还有什么印象?外表长相或者身份特征?” 田世忠想了想,说:“那人武装得很严实,个子很高,挺年轻的,应该也就二十来岁。” 罗述继续追问:“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有!”田世忠抬起头,“我问他为什么想给孙航下药,他说……你有你的仇,我也有我的仇。” 第21章 逃跑路线 “你有你的仇,我也有我的仇……” 罗述反复地琢磨着这句话,试图找出藏在语言背后的秘密。 “难道孙航除了被判入狱那个案子,还干过其他什么遭人恨的事?”韩曦然托着下巴猜测,“会不会在那个案子之前,他还做过类似的事?” “如果真有的话,就很难查出来了。”晏筝补充道,“当年受害者都不敢捅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更不可能开口了。” “而且我们连受害者的范围都缩小不了。”韩曦然想着想着就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那还不如反监控直接抓人,我就不信工地内外那么多监控,没有一个拍不到的。” 一直没说话的罗述开了口:“咱们不能先入为主随意给他添加罪名,先梳理一下目前的线索。” 她打开笔记本,摊在桌子上。 “首先是5月7号的时候,凶手找到田世忠,通过金钱以及旧仇,促使他协助自己给孙航下药。说明在那之前,凶手就已经将整个案件策划好了,而且有足够的时间将孙航的过去调查清楚,甚至挖出了当年的受害者和田世忠的关系——这个帮凶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 “罗队,”晏筝抬手打断了一下,“有没有可能凶手和孙航很早就认识,对于他的背景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罗述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是我们目前对凶手的画像是20岁出头、智商水平较高、经济条件高于平均水平的年轻男性,他怎么会跟孙航早就认识呢?”韩曦然表示不解。 “我们不能通过这些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在调查之前,没有人想到田世忠和当年案子受害人之间的关系一样。”罗述正色道,“况且认识不代表就熟悉,比如我们和无数案件的当事人,也算是认识。” 听完她的解释,韩曦然才发觉自己的思维惯性:“是我考虑得太片面了。” 罗述浅浅笑了一下,继续说:“接着在5月9号下午,所有工人收到了工资,这是既上次集体讨债之后,工程负责方第一次按时发放工资,大多数人都是比较正面的情绪。与此同时孙航收到不知名号码的短信,信上说:‘发工资了,挺高兴?得招呼招呼工友们一起吃顿好的呀,不然别人可都知道你闺女得的什么病了。’我们追踪不到这个号码的归属,但是基本可以推断是凶手发来的。这条信息提供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凶手带有威胁意味的要求孙航主动提出聚餐,另一个是孙航的女儿孙莹莹的病有蹊跷,且这件事足以对孙航构成威胁。” “他女儿得的什么病?”韩曦然问。 罗述摇摇头:“资料上没有显示,只能查到孙莹莹是因病去世的,而且和孙航出狱的时间一致,这其中绝对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重要线索。” “罗队,那这么说,会不会凶手和孙莹莹的关系更近一点?孙莹莹是1996年生人,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和凶手年纪相仿,很可能是同学朋友或者恋人的关系。”晏筝推测道。 “你说的有道理。”罗述肯定道,“所以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入手调查凶手的身份。” “你们这么一串,我突然有个不太好的猜想。”韩曦然看看另外两人,脸色不太好看。 罗述同她对视一眼,猜到了她的那个猜想是什么,但是没有多说——她们都不希望真相如此——她低下头看笔记本,而是继续梳理案件。 “最后就是案发时,估计是在5月10号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泻药发作,孙航不得不选择就近的树林解决私人问题,早就守在那里的凶手趁机完成了杀人计划,并将凶器塞在了死者手中,但应该不是想伪造自杀的场景,除了案发现场的几枚脚印,再没留下其他线索,也没有目击者。” 原本暗沉沉的窗户外面蓦然亮起,墙上的钟表时针刚好走到8,但那一瞬叫人还以为是在白昼。光明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雷,好像全世界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现在有人敲了一下笼子,于是从天空这头到那头都在发出响动,刚才还以为要渐渐变小的雨又猝不及防地大起来,哗啦啦的响成一片,就连厚实的窗玻璃和墙壁都隔不了音。 屋子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豆大的雨滴敲着窗棂,留下一道道歪歪斜斜的痕迹。 “这么大的雨,待会儿可咋回去啊。”韩曦然喃喃开口。 “打车回去。”晏筝接了句茬,“不过要一直这么下下去,多少淋点是避免不了了。” 罗述默不作声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片刻,合上笔记本:“过两天可能就要把孙航的遗体送回他的老家,到时候你们俩跟我一块去一趟,很多线索,大概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 - 这场难得的大雨持续到半夜才渐渐弱下去,停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已经安眠,大概没人知道具体是在哪个时刻停的。罗述第二天赶去市局的路上,只能看见地面的积水,空气中倒有一股凉丝丝的气味。 “罗队,找到了。”夏邈抱着电脑跟她进了办公室。 罗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眼睛下方的乌青堪比大熊猫。 “昨晚几点睡的?”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三点多、四点,反正那会儿雨都停了……啊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工地内外的所有监控都看了好几遍,终于把凶手的路线基本拼凑出来了。” 看样子他实在是太累了,站一会儿都站不住,好不客套地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在罗述对面坐下,一边开电脑,一边嘴还停不下来:“这家伙可真是个人精,就那么几条路他绕了不下十个弯,中间还换了衣服,我看几遍才把人揪出来。” 电脑打开就是监控画面,罗述习惯性地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5月9号23点44分。 “这是工地那片树林出来马路对面的一家商铺安在门口的监控,”他用鼠标在边角上比划一下,“这个地方就是那片树林。” 将近半夜十二点,监控画面的那段马路上已经没有人了,空空荡荡的。不多时,一道人影进入监控范围内,那人穿着深灰色的兜帽卫衣,带着口罩,一路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过多逗留,径直走进了树林里。 从身形判断,和找田世忠的是同一个人。 再往后看,还是同样角度的监控,时间变成了5月10号2点56分。 那个人从树林方向走进监控范围内,和进去时一样低着头插着口袋,完全看不出这中间干了什么。 “同一条路再后面的监控就没有了。”夏邈关掉视频,“那条路走到头是个十字路口,我三个方向的监控都看了一遍,发现他往左走了。” 他点开另一个文件,这次是一张图片:“这个是左边那条路抓拍违规行驶的摄像头拍下的。” 夏邈把图放到最大,此时图里的人衣服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风衣,兜帽变成了鸭舌帽,面部依旧捂得严实,且能看出有在可以避开摄像头。 “这里他的衣服已经变了,我前后对了好几遍才确定是一个人。”夏邈说,“因为是在凌晨,街上的店铺有很多监控都没开,只有一些断断续续拍到的。” 他接连打开好几段视频,角度各有不同,有些甚至只拍到了脚。夏邈根据画面里的建筑和景物,对比着地图一点点将路线拼凑出个大概。 他最后打开了连夜做出来的路线图:“根据这些监控,我推测凶手从案发现场出来之后沿工地后门的那条路直走,然后左转进入和平路,走到第二个路口右转到正阳路,然后继续右转到滨河西路,在这条路走得最久,一直到尽头第三次右转进了旧南环路,这个时候他已经在案发现场的东南方向了,后面他又拐进了繁荣街,繁荣街连接着两条路,一条友谊路,一条学府大道,监控拍到他走了友谊路方向,就在这里断了。” “断了?” “友谊路两边都是废弃工厂,没有安装监控,我找了友谊路几个路口的监控,奇怪的是都没有拍到人。”夏邈打了个哈欠,“这小子可真能跑,监控最后一幕拍到他是在凌晨四点四十,徒步走了近两个小时。而且他从现场出来看着是往东北方向走了,实际目的地却是在西南方向。” 罗述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眉头紧锁着。 “确实够聪明。”她淡淡开口,而后看向夏邈,“干得不错,给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休息。” “好嘞,谢谢罗队。”夏邈悠悠起身,“感觉我要是再不补个觉就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 - “我去!邈子哥简直神了,这么多段监控,我光看着就一个头两个大,他不仅看完了,居然还能拼出来路线!”邹朝飞捧着打印下来的路线图,犹如捧着一卷圣旨,“该说不说,邈子哥这能力来当个警察都屈才了。” “小飞飞,你不会不知道?”韩曦然挑着眉,“邈子哥可是杨局亲自从国外挖来的,人可是世界顶尖大学的高材生!” “什么?!”邹朝飞表情都吓掉了,“邈子哥还有这么硬的背景,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他转头看向罗述:“罗队,你知道吗?” 罗述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地图,根本没听进去两人刚才说了什么:“知道什么?” “邈子哥国际顶尖大学的高材生?杨局亲自挖来的?” 罗述抬起头:“他不是隔壁省公大考进来的吗?” 邹朝飞原本的惊喜僵在脸上,回头看向偷笑的韩曦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一天不骗我会死是?” 韩曦然得了逞,笑意盈盈地回答:“可不是吗。” “好了,先别闹了。”罗述打断他们之间即将燃起的战火,开始说正事,“晏筝和邹朝飞跟我去趟友谊路,凶手最后的逃跑路线还是得实地调查一下。” “那我呢那我呢?”韩曦然指指自己。 “你留在局里,搜集一下孙莹莹的资料。” 友谊路算是松安市的“老前辈”了,这条路人来人往的时候,罗述他们这代人还不会走路。那时候路两边是各种重工业的加工厂,整座城市三分之一的人都来这一片地方上班,相隔不远的学府大道原先叫家苑大道,建的是工人宿舍和家属院。 随着社会的发展,松安市成为第三产业崛起最早最快的那一批城市,工厂相继转型,转型成功的就乘着时代浪潮做大做强,失败的只能以倒闭告终。总之就是关的关,搬的搬,这一片地方逐渐荒废下来,不久后松安理工大学把家属院改建成了分校区,家苑大道也从此改名学府大道。 罗述一行三人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太阳略微西斜,照得人昏昏沉沉的。一踏进友谊路,两侧建筑的影子铺下来,瞬间就感受到一股凉意。二十多年前的石砖路年久失修,变得不太平整,工厂的外墙斑斑驳驳,屋顶的铁栏杆歪歪斜斜,唯独一幢幢烟囱高高耸立着,还能承受住岁月的洗礼。 邹朝飞跟在罗述和晏筝后面,瞅了几眼两边的房子,忍不住搓搓胳膊:“我怎么感觉这地方阴森森的。” “就是说,”晏筝也观察着周遭环境,“凶手敢凌晨四五点跑这个地方来,胆子也不小。” “晏副,他敢凌晨蹲在小树林杀人,已经可以看出来胆子不小了。”邹朝飞这时候也不忘接茬。 罗述走在最前面,在第一个工厂门口停了下来。 “怎么了罗队?” “监控最后一帧,凶手就是在这个位置,再往里走,监控就拍不到了。”罗述说,“但是这条路中间没有其他路口,只能一直直走到尽头,可两头的监控都没有拍到他再出来,这能说明什么?” 晏筝往前一步:“说明他要么目的地就是这里,要么走了条不是路的路跑到了其他地方。” “没错。”罗述点了下头,目光随着道路延伸到远处,“我看过地图,整条路一共有37个旧厂,大多数门锁年久失修,甚至都没有锁,闯进去不成问题。” “等一下,”邹朝飞看了看一左一右两个人,“目的地在这里我懂,什么叫不是路的路?” 罗述扬扬头:“有的厂子只有三四米高,手脚利落点,可能直接从房顶穿过去,旁边就是学府大道。” 第22章 孟修竹 罗述利用强大的人脉,从附近派出所借调了十几个人手,两两一组一个工厂一个工厂挨个搜查。 人一多效率就肉眼可见地提高了很多,原以为到天黑也未必搜得完,现下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便搜了个七七八八。罗述和晏筝一起搜的,是最中间的两个厂子,都没有门锁,门一推就吱呀呀打开了。 晏筝抬脚要进去,被罗述拦了下来。 “怎么?” “看地下,有脚印。”罗述指了指。 这地方经年无人踏足,灰尘厚得像层地毯,只是这“地毯”上格外扎眼的,多了一串脚印。 罗述只消仔细一看,便认出这串脚印和案发现场采集到那枚基本吻合。她偏头看向晏筝,压低声音:“小心点,估计就是这了。” 晏筝慎重地点点头。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工厂里,里面没有灯,窗户也早已蒙尘,透不进来一点点光亮,手机上带的手电筒也只能照明方寸大点的空间,每一架机器都背负着满身的灰尘,蜘蛛网随处可见。 两人沿着脚印的方向往里走,一扭头,左边的工作台上,放着一件深灰色的卫衣外套。 罗述和晏筝对视一眼,熟练地掏出一次性手套戴上,将衣服拿起来细细检查一遍——就是凶手穿过的那件没错,因为颜色深,上面的血迹只有在灯光下才能看见。 罗述给邹朝飞发了条短信,叫他过来取证物,然后继续往前走。 到后面脚印断断续续,凌乱交叠,有些辨不出方向,最后终于消失在墙边。 罗述抬起头,灯光也从地上照到了墙上。她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一扇几乎和墙融为一体的门。 “他是从这里出去的?”晏筝发问道。 “大概就是了。”罗述说着,谨慎地推了一下面前紧闭着的门,门却纹丝未动。 “外面有插鞘,”晏筝拿灯一照,狭小的门缝里,确实能看到一根细细的铁棍,“不过看起来不结实。” “结不结实试试就知道了。” 罗述笑了一下,后退半步,晏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猛然发力,一记漂亮的横踢不偏不倚落在门的中间,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插鞘似乎活动了一下,有松动的趋势。 罗述紧接着又补了一脚,于是又来一声闷响,插鞘随即滑出锁孔,掉落在地上,门应声而开,眼前蓦然明亮起来。 先撞进眼里的是半人高的绿化带,两个人利落地穿过,站在绿化带的另一边看。 视野里,繁华的步行街上人来人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堆积在道路尽头,光芒将行人影子拉得很长。来来回回都是结伴而行或独自一人的年轻人,同相隔十来米的另一条路天壤之别。 罗述目光逡巡向上,“松安理工大学”六个大字行云流水,也被落日照得像烫了金。 - 下午六点,松安理工大学的校园墙更新了一条捞人帖,内容如下: 墙墙,昨天在校外看到一个小哥哥,一眼就喜欢上了,后面看见他进了咱们学校,不知道是哪个专业的,叫什么名字,同学们有没有认识他的,可以介绍认识一下吗!!! 下面配图,是一个走在无人大街上的男生,穿着黑色风衣,戴着一顶鸭舌帽。 “这方法真的管用吗?”韩曦然看着手机上的帖子,将信将疑地问邹朝飞。 “相信我,绝对管用!除非他不是这个学校的。”邹朝飞拍拍胸脯保证,“这就是你和我们年轻人之间的代沟,不懂了。” “有啥不懂的,”韩曦然撇撇嘴,“不和我们那会儿的校园论坛一个性质吗。” 邹朝飞阴阳怪气地笑她,顺手一刷新,那条帖子下真的多了几条评论,他立马坐直,正经起来。 “找到了!” “2013级化学系,孟修竹。” - 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被放在桌子上。 年轻的辅导员满脸堆笑地坐在罗述和晏筝对面:“警察同志,我已经叫人通知孟同学的室友过来了,你们能不能跟我透露一下,孟同学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好叫我跟学校这边做个准备。” “崔老师,目前案件还在调查中,任何相关内容都是保密处理,不允许对外透露的。”罗述也笑着回应。 “哦……好的,我理解。”崔老师略带失望地点点头。 说话间,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报告!” 三个男生站在门口,互相推搡着,原本脸上还带着笑,抬眼看见穿着警服的罗述跟晏筝,顿时都愣住了。 “进来。”崔老师开口道。 他们相互看看彼此,慢慢地走进来,如临如履又带着点莫名的惊异。 “三位同学你们别紧张,我们只是来询问一点小事情,如实回答就好了。”罗述温声道。 晏筝打开了录音设备,放在旁边。 “先问一下三位同学都叫什么名字?” “石洛。” “江宇帆。” “毛文斌。” 三个人老老实实地站成一排,都略显局促。 罗述反倒习惯了这样的情景,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继续问下面的问题。 “你们都是孟修竹同学的室友是吗?” 三人连连点头说是。 “孟修竹在你们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性格比较孤僻,平时也不怎么回宿舍,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江宇帆先开了口。 “对,”毛文斌补充道,“他家里好像挺有钱的,他从大一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子住。” “经常旷课缺勤,谁都找不到他人在哪,也联系不上。”石洛说。 “你们知道他在外面租的房子在哪吗?”罗述又问。 “不知道,他没跟我们说过,我们也没去过。”毛文斌耸了下肩,“不过学校附近的能租房子的地方就那么一两个,应该好找。” “孟修竹最后一次回宿舍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回宿舍……”三个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开始回想,过了一会儿江宇帆先抬起头,“好像是大……大前天,他那天回来很早,我们都还在睡觉,我迷迷糊糊听见他开门,没待多久他就走了,走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起床。” “那天上课他去了吗?” “下午最后一节课来了,上午的课都没来。” 桌子上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罗述继续问:“那他有没有跟什么人有比较密切的联系?或者你们有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人?” “没有……”江宇帆看看其他两个室友,“我们经常连他人都见不到,他就算跟谁联系密切我们也不知道。” “哦,我想起来了,他大一的时候跟中文系一个女生谈过一段时间恋爱好像,”石洛眼睛一亮,“不过没有多久就分手了。”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毕亦可?”石洛看了一眼旁边的室友,不太确定自己的答案。 毛文斌点了下头:“是叫毕亦可。他谈恋爱那段时间还是有点人气儿,天天买杯奶茶给人家女孩子送过去。” “你是毕亦可同学?” 被问话的人变成了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女孩子,罗述的语气也不由自主放轻了。 “我是……”毕亦可小声回答。她梳着低马尾,没有化妆,看穿着家境似乎也并不出众。 “你在大一的时候和孟修竹谈过一段时间恋爱是吗?” “是……”又是低低的宛若蚊子叫的一声回答。 “别害怕哈,我就是想问问孟修竹在和你谈恋爱期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者说过什么奇怪的话?”罗述轻声问。 “奇怪的……”毕亦可重复着她的字句,沉默了许久才道,“他总是看着我……用那种有些……失望的眼神……” “失望的眼神?”罗述皱了下眉,“你确定吗?还是只是你的错觉?” “我……”毕亦可始终低垂着脑袋,像只受惊的小动物,“我不确定……” “好,没关系。”罗述说,“那他是怎么和你在一起的呢?” “我们……我们是在大一的公共课第一次见面的,那节课下课他主动来找我要联系方式,然后就每天给我送礼物,我们……没多久就在一起了。” “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喜欢你呢?” “没、没有……”毕亦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我长得不好看、不会说话……也没有钱……” “你很漂亮的毕同学。”罗述突然话锋一转,焦点落在她身上,“自信一点。” 毕亦可这才微微扬起脸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谢谢您……” “那我们继续聊——你们是为什么分手呢?是他提的还是你提的?” “他提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在一起时间长了,他就慢慢变得冷淡了,自然而然就分开了……” “好,我知道了。”罗述微微一笑,“谢谢你的配合,可以回去了。” 毕亦可站起来,朝罗述稍稍躬了下身,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晏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对罗述说:“我好像猜到孟修竹为什么和她在一起了。” 罗述的目光没有落在实处:“我想我也猜到了。” - 那个叫毛文斌的学生说得没错,理工大附近能租房的小区只有一东一西两个,想找到孟修竹的住处不是难题。 说着不是难题,但罗述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他们只是在两个小区里随机选了一个先去物业查住户信息,结果真的找到了人,晏筝凑在后面看见电脑屏幕上筛选出的信息时,都开玩笑说:“今天是不是该去买个彩票。” 罗述把信息拍下来往小区内部走,边走边说:“等顺利抓到孟修竹再去买。” 17栋2单元103,甚至都不用等电梯或者爬楼梯,进了单元楼就能看见屋门。两个人找到之后,晏筝抬手就要敲门,末了被罗述拦下来。 “先别急,万一打草惊蛇,一楼很容易跳窗逃跑,我先去后面守着。”罗述边说边拨通晏筝的电话,然后朝他摇摇手机,“随时联系。” “好。”晏筝点点头。 罗述从单元门出去,打算绕到楼的另一面,晏筝就站在门外,观察着楼道里的陈设。 一分钟后,电话那头突然响起声音:“孟修竹已经从窗户跳出来了,快追!” 晏筝飞速反应过来,旋即跑出单元楼,看见一个黑影从旁边很快掠过,罗述在其后紧追不舍,确定目标后晏筝也追了上去。许久没有这样狂奔着追人,他跑起来的时候竟还莫名觉得痛快,脚下生风一般。 小区里楼挨着楼,说不定哪里还能冒出个绿化坛,孟修竹绕着圈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跑,罗述追在后面对晏筝说:“我从那边绕到大门,你跟紧,决不能让他跑出小区!” “好!” 话音刚落,罗述从楼梯后面穿过去,跳过绿化坛,径直跑向小区大门。 孟修竹一转弯要往那边跑,抬眼看见她,想要换方向已经晚了,罗述从天而降一般,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后拽,另一手臂屈起,手肘顶住他的后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他彻底钳制住。 晏筝掏出手铐给他铐上,两人一左一右押着走出小区上了车。 虽然先前在学校那边已经看到了孟修竹的照片,但见到真人后的感觉才更深刻。这个人和普通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非要挑出一点来说,就是气质比较阴郁。罗述把他脸上的口罩摘下来,露出全脸,孟修竹的第一反应是偏过头去,下意识避免被人直视。 “怎么了?你的脸是有版权保护吗?”罗述半开玩笑似地笑了一下。 孟修竹没有说话。 “我看你能徒步走两个小时,刚刚跑起来也不慢,认真往体育这条路上发展一下以后前景估计不错,为什么想不开要去犯罪呢?”罗述又道。 “因为孙航他没有给予生命应有的尊重。”孟修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但这话给罗述和晏筝都听得一愣。 “什么意思?”罗述追问道。 “他用自杀来威胁别人换取金钱,就应该付出代价。”孟修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还有几分沙哑。 罗述隐隐察觉出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禁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上个月孙航组织工人跳楼讨债的事,才动手杀人的?” “是。”孟修竹咬字很重地回答,“没错。” “他跳楼是为了自己的工资,最后也没有真跳,顶多就算扰乱公共秩序——你有什么好恨的?” “不行。”孟修竹的回答颇叫人摸不着头脑,“只要他有这个行为,就算是没跳也不行。” “那孙航的女儿,你认识吗?”罗述看着他极其别扭的神情。 孟修竹蓦然不说话了,他转过头去,看向车窗外,路边的景物相继滑到后面,有树、有房子、有人,形形色色,颇具有大城市的色彩。 曾经有人告诉他,大城市里会有很多有趣的新奇的事物,但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待了三年,却一直觉得了无生趣。 罗述又问了一遍:“你认识孙莹莹吗?” 第23章 好像认识 “罗队,你们回来了。” 韩曦然抱着一沓文件急匆匆迎上去:“孙莹莹的资料,找得差不多了。” 罗述从她手里接过来,顺便翻了两页。 “孙莹莹的资料不算多,去世时还未满十八周岁,只能找到她上学的一些信息。”韩曦然道,“孙莹莹一直住在番洋县下辖的孙李镇,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乡镇读的,学习成绩不错,高中在番洋县一中就读,从孙航入狱以后,她就一直靠国家的贫困资助生活。” 她说着点了点放在下面的一份文件:“这里面是她高中时申请贫困生资助的申请表。” “还有,”韩曦然顿了顿,又讲,“之前不是说孙莹莹是因病去世的吗,但是我没有查到她的任何病例,学生体检报告也没有任何问题。” “行,我知道了。”罗述点了下头。 “罗队,”韩曦然目光往审讯室方向偏了偏,“现在凶手抓到了,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还不好说。”罗述眉头难以舒展,“关于是否认识孙莹莹这件事,孟修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路上 问了他几个问题也总是沉默。” “我觉得他不否认就算是承认了。”韩曦然煞有介事地推测。 “先审个几轮,”罗述道,“你再去查查孟修竹读大学前的履历。” “好。” 推开审讯室的门,罗述就看见孟修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双手被铐在桌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也不乱动。 他也是番洋县的人,资料上如是写着。 孟修竹家在县城里,虽然不是在松安这样繁华的大城市里长大的,但家庭条件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富裕,基本上合理的需求都能被满足。大抵是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缺席成长,才导致他没有形成健全的人格。 可是这么看着,真的就很像一个正常的大学生,看不到一点杀人凶手的影子。 “孟修竹,男,21岁,河西省番洋县人,是吗?” “是。”孟修竹声音低沉,听上去跟没睡醒似的。 “你是否承认自己是杀害孙航的凶手?” “我承认。” 审讯进行得意料之外地顺利,罗述眉间的皱纹却愈发深刻。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这起案件的?” “什么时候……大概半个月前。” “请复述一遍你从策划到实施的全部作案过程。” 听到这个问题,孟修竹“啧”了一声,听上去很不耐烦的样子,低声说了句:“真麻烦。” 他往前挪了一点,让自己的后背和椅背之间隔开一点距离,以便更轻松地倚在上面。可又极其矛盾的,明明这个坐姿仰着头才更舒适,他还是垂着个脑袋,视线始终落在地上。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摸清了孙航在哪干活,住在哪,还有他的生活习惯,之后又查到跟他一块干活的人里有人跟他有仇,就找过来,让他帮我下药,我就在那片树林里等着,等到半夜他出来,一刀下去就断气了。” 孟修竹讲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他沉着声音讲述了一遍,话语间听不出任何的情感波动,没有愧疚、没有厌恶,就像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故事一般。 “你是怎么摸清孙航的信息的?又是怎么知道他有案底的?”罗述问他。 孟修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忘了。” “那我来替你回答。”罗述张了下唇,“因为你早在策划这个案件之前就知道孙航这个人的存在,而那个时候他甚至还在监狱里。” 孟修竹偏了下脑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孟修竹,我可以先告诉你,故意杀人未必就是死刑,如果你积极配合,完全可以争取到有期徒刑。” “……哦。” 罗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刚开始觉得这场审讯意料之外地顺利的论断,还是下得太早了。 “好,那我们换一个问题。”她说,“你为什么要杀孙航?” “不是说过了吗,因为他跳楼那件事。” “你和靖泰建筑工程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纯粹看他不顺眼而已。” “一个看不顺眼就能到动手杀人的地步,还专门策划了半个月,”罗述眯起眼睛,“孟修竹,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啊?” “随你怎么想。” “你为什么看他不顺眼?因为他扰乱公共秩序?我是该夸你有正义感吗?” “因为他拿自杀威胁别人。”孟修竹懒洋洋地开口,“自杀的人本来就该死不是吗?我只是帮帮他而已。” 监控室里邹朝飞被孟修竹的言行举止气得一口一句脏话,他们审讯犯人,最怕遇到这种类型的,要么胡言乱语,要么根本就拒绝回答,最可气的是他们根本不怕被判多重的刑罚,很难抓到可以拿捏他们的把柄。 他干这行两年,在此之前就遇到过一个,那时候他还在实习期,负责审讯的是前支队长张灼,他在旁边旁听加记录,被气得差点指着凶手鼻子开骂,张灼依旧从容自若,来回拉扯没多久就抓住了对方的痛点。一场审讯下来他彻底变成了张队的小粉丝。 “不好好看监控搁着跑什么神呢?”韩曦然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 “你怎么来了?”邹朝飞问了一句。 不过眼瞅着韩曦然的样子好像没工夫理他,顾自找了副耳麦戴上:“喂喂喂,罗队能听见我说话吗?” 屏幕上罗述朝监控的方向点了下头。 韩曦然语速飞快:“孟修竹高中也是在番洋一中读的,跟孙莹莹还是一个班,他很可能知道孙莹莹的具体死因。” “我知道了。”耳麦另一端传来罗述的声音。 “孟修竹,”罗述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名字,“我问你,孙莹莹得了什么病?” 画面里孟修竹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回答。 “孙莹莹到底得的什么病?或者说,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罗述又将问题重复一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孟修竹语气冷淡。 “孙莹莹和你高中是同班同学,你敢说你不认识她?” “好像认识,记不太清了。” “是孙航杀死了孙莹莹,对吗?”罗述字字掷地有声,“一个刚出狱的父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死手?孟修竹,你觉得呢?” 孟修竹动了下身体,坐直了起来,但他还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把头抬起来。”罗述的语气坚决,不容抗拒。 孟修竹竟真的听话抬起了头,那张脸上的眼睛半睁着,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情,就好像当下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是罗述看得出来,他的呼吸加重了,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孙莹莹?” “你跟她表白过吗?” “她是不是到死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后悔吗?” “也许这世界上只有你知道她真正的死因了,孟修竹,你真的打算一直沉默下去吗?” 她不管孟修竹回不回答,直接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眼见着对方的呼吸节奏越来越快,胸膛起伏逐渐明显,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似乎看到完美无缺的结界碎了一角。 审讯室里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寂静,安静到只能听见孟修竹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听着让人联想起挣扎的溺水者。 良久,孟修竹动了下唇,他看着罗述:“警官,既然你们知道是我杀死的孙航了,就直接把我送去判刑好了——你的问题我真的一点都听不懂。” - “他大爷的,这小子怎么跟头驴似的,他真就咬死了不说是吗?”邹朝飞在监控室里跳脚。 韩曦然叹了口气,拉着他出去了。 罗述也从审讯室里出来,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罗队。” “先关他两天。”罗述说,“去找个心理医生来,孟修竹精神上可能有点问题。” “这小子和孙莹莹之间绝对有点问题,我觉得他很大可能是知道孙莹莹的死因的。”邹朝飞义愤填膺,“说不定他也是孙莹莹去世的一部分原因!” 罗述看了他一眼:“在找到证据之前不要轻易下定论。” “其实按道理来说,孙航的案子差不多算结了,我们现在再查,查的应该算是孙莹莹的案子了?”韩曦然问。 “未必。”罗述说,“孙莹莹的死因和孟修竹杀害孙航估计脱不开关系,只能等查清楚之后才好结案。” “对啊,”邹朝飞见风使舵,“不然你还真信孟修竹说的是因为孙航要跳楼才杀他的啊?” “嘿——你真是一天不挨揍……”韩曦然抬手就要往他脑袋上招呼,邹朝飞地鼠一样迅速躲开。 “也不能完全不信。”罗述突然开口,“从他的语气来看,不像是随口扯的理由,他这样说应该也是有原因的,我感觉,如果不是他自己认知偏激,很有可能是被人洗脑了。” “被人洗脑?”邹朝飞瞬间瞪大了眼,貌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这个样子,还有人能给他洗脑?” “先让心理专家看看。”罗述说,“正好这两天孙航的遗体处理完了,明天队里会派车把遗体遗物送回老家,曦然跟我,还有晏筝一起去一趟,很多事情还需要实地看过才能找到答案。” - 系统上显示的孙航的资料是很多年前登记的,住址一栏极不精确,罗述一行人到达孙李镇的时候,一路问了很多人,才找到地方。 那是一个相当破旧的老房子,外院的围墙还是用土堆成的,连道门都没有,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子是砖垒的,但是外层没有刷腻子,都能看出砖缝。 下车的时候,韩曦然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拉了下罗述的袖子,小声问:“怎么现在还有这种房子啊。” “因为贫穷一直存在。”罗述说,“我很小的时候也住过几年这样的房子。” 三人走进院子里,看到屋门口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躺在木椅子上,眯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这个人应该就是孙航的母亲。罗述上前一步,轻轻地拍了下老太太:“奶奶您醒醒。” 老人睡眠都浅,这么一叫就睁开了眼。她满脸惊异地看着罗述,不知所措地坐起身:“你们这是……” “奶奶您是孙航的母亲吗?”罗述问道。 “啊……是,我是。”老太太慌忙回答,“我儿子怎么了?” 罗述回头跟韩曦然和晏筝分别对视一眼,三人眼中都闪烁着不忍,这么年迈一个老人,该怎么让她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 孙母抓着罗述的手:“闺女啊,我儿到底怎么了?” “那个……”罗述小心斟酌着字句,“您做好心理准备,孙航他……” 她看着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低声道:“他走了。” 孙母听力不好,没有听清,但从罗述的表情里就猜出不是什么好事,顿时着急起来:“闺女你再说一遍,我年纪大了耳背,我儿怎么了?” 罗述深吸一口气,抬高音量:“他不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脸上一片空白,片刻后,她看见对方的嘴唇开始颤抖,那双眼皮耷拉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闺女,啥叫不在了啊?啊?怎么就不在了?” 比起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罗述其实更怕面对孙母这样的受害者家属,比面对家属更可怕的是向其解释受害者的受害过程,这和把人架起来凌迟没什么区别。 失去儿子的母亲有多痛苦,她在年少时就曾见识过。 “奶奶,他是被人杀害的,凶手已经被我们抓到了。”罗述说完后就迅速转移重心,“我们把孙航的遗体带回来了,您要看看他吗?” “好……好。”孙母泪眼婆娑地往门口走,步履蹒跚。 两名同行的警察将孙航的遗体从车上推下来,推进了院子里。老人揭开盖在上面的白布,颤抖着的双手摸上儿子的脸,泣不成声。 罗述在旁边扶着她,温声安慰:“您节哀顺变,一定注意自己的身体。” 韩曦然站在另一边,眼眶红红的,始终保持着缄默。 几个人陪着孙母待了一会儿,帮忙将遗体送去当地火葬场火化后交还了骨灰。 原本罗述还打算问问孙母关于孙莹莹的事,但眼下看孙母情绪太低落,也没忍心再问。他们打算在番洋县多待一天,这里知道孙莹莹和孟修竹过去发生了什么的人一定不止一个,只能等第二天再来询问孙母了。 从那方小院子里出来,韩曦然一直没有说话,几个人坐着车去县城里寻找落脚的地方,罗述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声问:“怎么了?” 韩曦然吸吸鼻子:“没什么,就是看着孙航的妈妈那个样子,好难受,那么大年纪了,孙女、儿子都没了,整个家就剩她自己一个人,该多难受啊。” 罗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有些时候,目睹这些人这些事,好像最多也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第24章 番洋一中 陪着孙老太太处理完孙航的后事天色已经不早了,一行人到县城里找了个小旅馆落了脚。次日一早,罗述就带着晏筝和韩曦然一同去了趟番洋一中。 番洋一中在番洋县城乡交界的地方,所以学区房建了很久也没建起来,一面是施工到一半,已经有了高耸框架的楼房雏形,以免还是饱经风霜的砖瓦平房,站在校门口的大路上,甚至能远远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 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中学,从大门就能看得出来,原是用深红色瓷砖砌成的,眼下已看不出最早的样子,砖掉了一片又一片,送走了成千上万的毕业生。校园里的教学楼看着也比较古旧,楼体掉漆掉得像被泼了一桶黑墨水,看上去和浅色的墙壁极不协调。可就是这样一所学校,成了整个县城所有年轻人走出去的必经之路。 罗述先见到的是这所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有些秃顶的小老头,姓王。 “您好,我们是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警察,来贵校调查一些事。”她掏出证件给对方看。 小老头大致看了一眼就领着他们进了办公室。 “罗警官,对?”他记住了工作证上的名字,给罗述倒了杯茶,“您先喝茶。” 罗述双手接过:“谢谢。” 她不太想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上:“王主任,不必忙了,我们还是先说一下正事。” 王主任一脸了然地连连点头:“哦对对对。” 他拉过一把椅子给自己:“公务最重要,您说您说。” “贵校一四届是不是有一个学生叫孙莹莹?”罗述问,“您还记不记得她的班主任是谁?或者,还能不能找到这个学生的相关信息?” “找学生啊?”王主任听到问题后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起初还以为是学校里哪个老师犯了事,直接把外市的警察招来了,现在知道要查的是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就安下了心,“孙莹莹……好像有点印象。”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对案件比较挂心,王主任把眉毛皱了起来:“让我想想哈。” 在座的三个警察目光都在他身上,等着他想起有关这个学生的线索。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学生,”王主任想了一会儿,眉头才舒展开,“是个女孩对?学习成绩还挺好?” “是,没错。”罗述点头表示肯定。 王主任搓了一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揩掉额头上的细汗,从兜里掏出手机来:“一四届的,学习好应该是尖子班的,你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他按了几下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喂?冯老师,那个我问你件事儿啊,一四届你带的学生里有没有一个叫孙莹莹的?没有啊?没事没事,我再问问别人。” 从他的话里就知道第一个人找错了。王主任一边换下一个号码,尴尬地笑了两声:“这么多老师学生,我也记不太清了。” 罗述他们都没说话,看着他又拨出去第二通电话。 “江老师啊,我问一下,一四届你带的学生里有没有一个叫孙莹莹的女生?有?” 一听这个“有”字,所有人都坐直起来,仔细地听着王主任的电话。 “好好好,太好了,你现在有课吗?我给你找个别的老师代一下,你来一楼办公室,有几个警察,找你问点事。” 王主任很快交代清楚挂了电话,笑呵呵地跟罗述说:“麻烦您等一下,孙莹莹的班主任一会儿就过来。” “好的,”罗述微微扬了扬嘴角,“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配合警方工作是我们公民的义务嘛。”王主任摆摆手,又低下声音欲言欲止,“那个……您能不能透露一下……就是这个学生……有啥事吗?” 罗述礼貌地颔了颔首:“您有时间可以关注下松安市的新闻。” 王主任一听这话是在婉拒,便不好再追问,喝了口水掩饰尴尬。 说话间,电话里的那个江老师就过来了,是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眉眼舒展,面相很和善,看着像那种很好说话的人。 “王主任,您找我这是……”她看看罗述,又看看晏筝和韩曦然,似乎有些无措。 “啊,江老师,”王主任站了起来,“这三位是松安来的警察,需要问你一点关于孙莹莹的事,你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好,我去楼上转转。” 江主任点点头应下来,走过去坐下:“警官你们想问些什么?孙莹莹这个学生我印象还算比较深。” “这太好了,”罗述客气地笑笑,“您能先跟我们讲讲孙莹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吗?” “她……”江主任想了想,语气温和地讲,“她是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子,很懂事,上学的时候家庭状况不太好,但也努力上进,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的。” “家庭状况不太好具体是怎么不太好呢?”韩曦然问道。 “她父母早年离异,她跟着爸爸,但她爸爸……”江老师迟疑了一秒,还是说了下去,“之前犯了点事,就去服刑了,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住,靠着低保和贫困资助,家里条件比较困难。” “她最后没有参加高考的事您知道吗?”晏筝也开了口。 “我知道。”江老师眼里平添了几分悲伤,“警官您应该已经查到了,孙莹莹同学高考前就因病去世了。” “我们确实知道这个事,但目前还存在一些疑点。”罗述敛了敛神色,“您还记得她高考前几天发生了什么吗?” “高考前几天……”江老师面带愁容地思索片刻,才道,“说来也比较奇怪,那时候都快进六月了,离高考没几天,突然有一天她就没来上学,我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那天下午她爸爸突然来了学校——应该是出来没多久——说是孙莹莹病了,想着也快考试了,就让她在家学习了。 “我当时觉得哪里不对,但高考前回家学习的人也不少,就没多问。可从那天起,我再给孙莹莹打电话她一通都没有接过,高考后毕业证都没来领,我就专程去了趟她家里,她爸爸说孙莹莹考试前就生病去世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她回家前一直都好好的,根本看不出一点生病的样子……” 江老师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多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罗述轻叹一口气,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孙莹莹离世确实令人惋惜,您也别太难过。” “抱歉,”江老师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赶紧擦了下眼睛,“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罗述看着这样一位感性的老师,顿了顿才问:“您还记得孟修竹吗?他应该也是您班上的学生。” “孟修竹……”江老师念着这个名字,很快给出了她答案,“记得,他和孙莹莹还是同桌!” 她仿佛从罗述的问题间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抓住了罗述的手,情绪不可避免变得有几分激动:“警官,你们是查到什么了吗?孟修竹和孙莹莹之间发生了什么?和孙莹莹生病有关系吗?” “江老师,”罗述平静地开口安抚她的情绪,“您先别太激动,事情目前还不明朗,我们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所以才来到了这里。现在,请您仔细回想一下,在孙莹莹出事前后,孟修竹有什么表现?或者在更早之前,孟修竹和孙莹莹的关系如何?” 江老师眼眶红红的,两颊也有些泛红:“我想一想……” 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骤然安静了几秒,每个人都对三年前还是少年的两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充满疑惑和好奇。 江老师努力回想的这几分钟里,罗述盯着窗台上摆放的绿萝,思绪不自觉地飘远了些。她自己的高中时代已经过去十年有余,对于被体能训练和学业压力填满的三年,她的整体印象总是枯燥和疲累,需要很用力地回忆,才能想起几个相关的人来,她那时也交了三两好友,但毕业后都淡了联系。 好像,还有一个被忘却在记忆长河里的男生。 “孟修竹和孙莹莹是高三成的同桌,孟修竹的英语不太好,我专门给他调到孙莹莹旁边,让他跟孙莹莹学学,多少有些帮助……”江老师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罗述迅速回神,目光回到了江老师身上。 “孟修竹家里条件比大多数同学都好,长得又比较出众,是很受小女生欢迎的那种类型。不过他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没人管他,他理科成绩很好,就是偏文的科目不太行——主要是自己不喜欢就不愿意学,认真学了也能把成绩提上去,后来好像还考上了松安理工。孟修竹的性格属于是比较外向,偶尔会有点叛逆,他跟孙莹莹做同桌之后,两个人相处还算比较融洽,孙莹莹教他他也会跟着学一点,没有出现过什么矛盾。” “那孙莹莹回家之后呢?他有没有什么变化?”韩曦然问道。 “孙莹莹回家之后……”江老师又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回答道,“那之后孟修竹也请了两天假,说是家里有事,回来后没两天就高考了,我也没注意他有什么变化——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很大的变化,很明显的话肯定能看出来。” “孙莹莹没参加高考和已经去世的事孟修竹知道吗?”晏筝神情凝重。 “这个……我不太清楚。”江老师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时候下课铃忽然响了起来,悠悠扬扬地回荡在整个校园里。不大会儿外面的沉静就被喧闹声取代,从窗间能看到对面的教学楼,穿着蓝色的校服外套的学生们,从教室里走出来,三三两两地趴在栏杆上。 他们会聊些什么呢? 罗述回过头来:“江老师,你们那时候有没有让学生写过类似于理想中的大学这种东西?” “啊,写过的,这个每年都会写。”江老师道。 “孙莹莹当时写的什么?”罗述看着她,“您还有印象吗?” “好像是——”江老师眸光闪了一下,“松安理工大学。” “那以她的成绩,正常参加高考的话,能考上吗?” “很大概率能考上的。”江老师肯定道,“基本没什么压力。” 罗述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孙莹莹在班上或者学校里,有没有玩得好的朋友?” “这个……好像是没有,那孩子太内向,不太擅长交朋友……不过我记得当时有一个隔壁班的女生叫谢锦岑,时不时地会来找她,挺漂亮一个女孩子,应该算是孙莹莹的一个朋友。” “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有的。”江老师掏出手机,“我在他们班的班群里。” 韩曦然记下了谢锦岑的联系方式,罗述看了看,又问:“那孟修竹呢?他有没有什么朋友?” “孟修竹当时和班上其他的男生都挺玩得来的,就是看不出来跟谁走得最近,现在还有没有联系,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您一并把那些男生的联系方式也留一下。” 江老师“哎”了一声,把几个人的号码念给韩曦然。 记完所有联系人,罗述看了一眼晏筝和韩曦然,用眼神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两人都摇头,于是站起身,“那我们就聊到这里,后续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还会联系您,麻烦多多配合了。” “好的没问题。”江老师也跟着站了起来,送他们走到门口。 等出了番洋一中的校门,韩曦然突然灵窍一通:“罗队,我觉得要么孙莹莹喜欢孟修竹,要么孟修竹喜欢孙莹莹,要么他们互相喜欢,孙莹莹走后孟修竹请假两天也绝对有猫腻,很有可能是知道了孙莹莹去世的消息倍受打击。但是他又一直不承认认识孙莹莹,这说明孙莹莹的死绝对有问题——有没有可能,是孙航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对外谎称是因病去世,孟修竹不信,自己偷偷调查,然后杀了孙航替孙莹莹报仇?” “有这个可能。”罗述回头看了一眼这所学校,“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查清孙莹莹真正的死因。” “罗队,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晏筝问。 “去孙航家。”罗述拉开车门,“外人不清楚,家人怎么还会不清楚?” 第25章 谢锦岑 三人再次回到那个破旧的小房子,罗述从车上下来,先走进了院子里,院子里没人,堂屋的门敞开着。看见屋里面发生了什么,罗述立马瞪大了眼睛,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跑了进去。 孙老太太站在一张木椅子上,一根三指粗的麻绳绕过房梁垂下来,在她的颈部位置打了个死结,罗述看到的时候,人已经准备把绳子往脖颈上套了,她都不敢想,但凡晚来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奶奶!奶奶!”罗述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过去抱住老太太的腿,“您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韩曦然和晏筝听见屋里的喊声也赶紧跑过去,慌里慌张地帮罗述稳住老太太。 “你们别拦我了,就我老太婆一个人,这么大年纪,也没啥好活了,还不如早点到那边去跟我老伴我儿子团聚!”孙母哭得涕泗横流。 “奶奶您先下来,别激动!”韩曦然紧紧抱着老太太不肯撒手,“您活那么多年不应该早就看淡生死了吗?寿终正寝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分,您怎么能辜负老天爷的好意自寻短见啊!” “你们让我去死……”孙母哭喊着,可最终还是松了手,任由他们将自己抱了下来。 经过一天一夜,老太太眼睛都哭肿了,加上层层叠叠的皱纹,现下想睁开都困难。罗述和韩曦然一左一右坐她旁边,变着法子宽慰她。 “奶奶,您想啊,您儿子您孙女的案子都还没完呢,这凶手都还没关起来,您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一切呢?” “我孙女……”孙母突然愣了一下,“我孙女怎么了,莹莹那么命苦的丫头,都走了好多年了……” 罗述抓住这个机会,顺水推舟问了下去:“奶奶,您还记得莹莹得的是什么病吗?” “得病?”孙老太太慢慢止住了眼泪,“她没病啊,那丫头瘦是太瘦了,但是一直都健康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三个人互相看看,韩曦然吞咽了一下,试探着问:“那她是……怎么走的?” “那丫头苦哟,”提起早夭的孙女,孙老太太又开始抹眼泪,“她是自己跳河死的。” - 孙莹莹家附近有一条河,不算很大,三四米宽,两三米深,蜿蜿蜒蜒延伸着围住了小半个镇,那水说不上清澈,甚至有点浑浊,水面上漂浮着杂草落叶,河岸边是不知被多少人踩过的垃圾。 罗述站在河边,俯视着微微晃动的河面,即便努力地去控制自己的呼吸,心悸和窒息感还是不可避免地向她涌来。 三轮春夏秋冬从这路过之后,根本看不出这平静的河面下,潜藏了什么秘密。 “孙莹莹就是跳的这条河?”韩曦然指着这边道。 “按孙老太太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晏筝道。 罗述在岸边缓缓蹲下来,凝望着这水面,大脑里还在回荡孙母的话。 “我儿子跟我说,那姑娘是头天晚上跳的河,他那天喝醉了没反应过来,第二天天亮才过去把人捞出来,凑合着埋了。他还说是姑娘压力太大受不了,你说这都是什么命啊,但凡我儿早出来一年半载的,莹莹也能少遭些罪……” “孙莹莹真的是因为压力大才跳河的吗?”韩曦然皱着眉头,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我怎么感觉孙航是骗她这么说的。” “我也这么觉得。”晏筝走到她身边来,“而且她的班主任也说了,以孙莹莹的成绩,考她理想的大学基本上不成问题,压力应该没有那么大,而且孙航出狱,她生活上的压力也该是减小了才对。” “罗队你怎么看?”韩曦然偏头看罗述。 罗述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河面的一片树叶上:“也有可能,她的压力就是孙航造成的。” 她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先回旅馆去,逐个把江老师给的那些人联系一遍,在番洋的先见一面。” “好。” 三人回到落脚点,纷纷拿出手机手机,开始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拨。 罗述先联系的是那个叫谢锦岑的女生,原本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铃声响几秒后居然接通了。 她心底一动,开口问:“您好,请问是谢锦岑吗?” 对面犹疑了两秒,响起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啊,我是。” “我是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罗述,”罗述先表明了身份,然后直接切入正题,“请问您认识一个叫孙莹莹的女生吗?” “孙莹莹?”谢锦岑脱口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乍一听似乎语气很平淡,罗述却隐隐觉察出一丝丝的……不知道该用惊诧还是用什么形容的感觉,只是一瞬而过,她来不及细细体会,“我认识,是我高中隔壁班的同学,怎么了?” “你们关系好吗?”罗述问,“听她们班主任说,你上学时经常到她们班上找她。” “啊,挺好的。”对面轻笑了一下,“但是毕业以后就没有联系了。” “关系好怎么会一直没有联系呢?” “警察姐姐你别误会,我跟孙莹莹也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而已,没有到特别要好的程度。” “这样啊。”罗述顿了顿,才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和她有关的消息?” “关于孙莹莹的消息吗?”谢锦岑的语调轻轻上扬,“没有诶。” “你对孙莹莹有什么样的印象呢?” “孙莹莹是个很听老师话的女生,就是可能不爱说话,人缘不是很好,嗯……就这些,毕竟我对她印象真的不算很深。” “好的。你在哪所学校上学呢?现在在番洋吗?” “河西大学。”谢锦岑说,“我不在番洋。” “那就到这里,感谢你的配合。” “嗯,警察姐姐再见。” 罗述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打完这通电话,感觉心口特别闷得慌。 “罗队,我联系到一个叫柯龙的男生,就在番洋县县城里,愿意和我们见一面。”晏筝过来跟她说。 对方把地点定在了县中心公园里,韩曦然留在了住处继续联系其他人,罗述和晏筝两个人过去了。他们本来还担心公园人会不会太多,到了才发现其实没多少人,大部分还都是老人和小孩,而他们要找的那个柯龙就趴在健身器材上玩手机。 看见人之后他带着些懒散地站直了朝他们走过来。 “你就是柯龙?”罗述确认了一番。 “是。”柯龙摸了一把自己的板寸头,随手指了个长椅,“过去坐着说呗。” 三人在长椅上坐下,罗述便直奔主题:“你跟孟修竹的关系怎么样?现在还有联系吗?” “上学那会儿关系挺好,毕了业那小子就把我们几个兄弟都删了。”柯龙说。 “你能猜到原因吗?” “那谁猜得到?”提起孟修竹,柯龙似乎憋了一肚子气,“那货一直都拽得不行,不声不响就消失了,估计是毕业了跟他那同桌表白失败怕丢脸,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了。” “他同桌?”罗述立马抓住重要信息,“是孙莹莹吗?” “啊,”柯龙一刹那好像对他们能说出这个名字还有点惊奇,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 “他有跟你们说过自己喜欢孙莹莹,打算毕业就表白这件事吗?” “说倒是没直说过,不过但凡长了眼都能看出来。”柯龙说,“整天给人送这送那地献殷勤。” “那孙莹莹对他是什么态度?” “就看着挺乐意接受的。”柯龙“啧”了一声,“我也不知道那货咋想的,隔壁班班花追他他置之不理,转头看上了长相身材家庭啥都拿不出手的孙莹莹。” “隔壁班班花?”罗述的眼皮挑了一下,“是谁?” “嘶——”柯龙皱起脸,“你还真问住了,我想想哈……好像是姓谢还是岑来着……” 罗述即刻开了口:“谢锦岑?” “啊——对对对,”柯龙豁然开朗,“就是谢锦岑!” - “罗队,怎么样怎么样?” 罗述跟晏筝一回来,韩曦然就凑上去问东问西。 此时落日已西沉,半个世界都金灿灿暖洋洋的,古旧的建筑衬着夕阳,偏生出几分独特的慵懒意味。 “收拾东西,今天就回松安。” “什么?”韩曦然愣了一下,“这么快就回去?” “距离谜底就差撬开孟修竹的嘴了。”罗述说着,拿着收好的背包往外走。 韩曦然一边收拾,一边云里雾里:“怎么回事?我错过了什么?孟修竹的嘴不是撬不开咱们才来番洋的吗?” 晏筝也收好了东西,来她门前看看人走了没,被她逮着不撒手:“你们到底问出啥了啊?晏副?” 晏筝笑了一下:“意外收获。” 两人一边走,他一边给韩曦然讲事情的具体经过,等回到车上的时候,韩曦然满脸“好生精彩”的表情。 “罗队,我感觉我已经脑补出一部情感大戏了。” 汽车迎着黄昏驶向宽阔大路,罗述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慢慢梳理线索,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她绝不能让孙莹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 “柯龙说,谢锦岑曾经找人在放学路上堵孙莹莹,这是真的假的?”晏筝看向两人。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柯龙没有对警察说谎的必要。”罗述淡淡开口。 “那我们之前的推测,就是说是孙航害死的孙莹莹,是不是推测错了?”韩曦然说道,“可能孙莹莹真的长期遭受校园暴力,她离开学校那天放学可能遭受了更严重的欺凌,导致一时想不开,跳河自杀了?” “不,不对。”罗述摇摇头,“那样的话孙航没有理由对外谎称她的死因,而且柯龙都知道孙莹莹被谢锦岑校园暴力的事,孟修竹不会不知道,真要报复的话,也该找谢锦岑。” “那会不会孟修竹也说的是真话,他杀孙航只是因为心理状态扭曲,不满孙航用自杀威胁……”孙航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一下,恍然想到什么,“或许他不满的不是孙航自杀,而是不满孙莹莹自杀,只是把同类的事映射到了孙航身上,再加上孙莹莹过得不好孙航也有一定责任。而孙莹莹真的是因为校园暴力选择的自杀。” “我觉得晏副说得有道理。”韩曦然说。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我……”罗述话说到一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邹朝飞打来的电话。 罗述按下接听:“喂。” “罗队,你们快回来了吗?”邹朝飞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着急。 “在路上,大概晚上八九点就到。”罗述道,“出什么事了?” “我跟周澜哥轮番审了孟修竹两天,丫死活就是不肯多说一个字。”邹朝飞捧着手机嚷嚷,“但是今天下午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突然说自己愿意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了,但是一定要等你们回来才说。” “孟修竹现在状态怎么样?” “我看着挺好的,还活蹦乱跳的,和刚抓过来时差不多。”邹朝飞话忍不住多起来,“这敢半夜蹲守小树林的人心理素质可真强,该吃吃该喝喝,面色如常,就是死犟死犟的。” “行,我知道了。”罗述应道,“随时盯着点,我们尽快回去。” 她挂了电话,韩曦然一脸诧异:“这个孟修竹到底在盘算什么?早怎么问都不说,现在不问他反倒主动要招了?” “不知道,”罗述有些疲倦地倚在车座靠背上,“等回去再看,他主动告诉我们的,也未必全部都是真的。” - 晚上八点二十,罗述一行人紧赶慢赶算是回到了市局。 “罗队,你回来啦。”邹朝飞迎上去,帮他们提东西,“这趟去番洋查到什么重要线索了吗?” 罗述还没开口,韩曦然先笑着说:“我们可查出一番精彩大戏,小飞飞,你管我叫声姐,我就给你讲怎么样?” 邹朝飞冲她“哼”了一声:“你想得美。” “好了,有什么事晚点再说。”罗述打断他们,“暂时休息休息,准备提审孟修竹。” 八点四十,她带着邹朝飞进了审讯室,孟修竹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罗述不急不缓地落座,两天的奔波这二十分钟根本歇不过来,她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打起精神。 “孟修竹,我现在回来了,你要坦白什么尽管说。” 孟修竹依旧是那种半死不活的眼神,他盯着罗述看了几秒,然后往后一仰,无声地呼出口气。 “我认识孙莹莹,不光认识,我们高中还是同桌。她死的事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她是跳河自杀的。” 第26章 坦白 “我们高三成的同桌,我英语不行,班主任让她带着我学英语,我没当回事,也没把她这个人当回事。她呢,就像个小老鼠,不敢见光,说话声音像蚊子叫,多几个人看着她说话都发抖,胆子很小,也就学习成绩好。 “后来慢慢地,我发现她这个人也挺好玩的,稍微一逗就脸红,对她好一点她就恨不得把自己能给的东西都掏出来。我们是同桌,无法避免地就会多说很多话,聊聊天啊什么的,然后我就对她了解得越来越多,渐渐喜欢上她了。 “喜欢上她之后,她所有的行为,包括容易脸红、说话小声,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可爱。我爸妈在经济上没有吝啬过,我零花钱多,就会时不时给她买点小玩意儿。我看出来她也喜欢我了,但是我问过她,她说不想早恋,我就打算等高考完了再说。 “我们隔壁班有个班花,叫谢锦岑,她也喜欢我,跟我表白被我拒绝了。她觉得我是因为孙莹莹才拒绝的她,就整天跟我说孙莹莹家里怎么怎么样,她爸妈怎么怎么样,我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她爸妈,反正我有钱,她有没有钱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我越来越喜欢孙莹莹,高三下学期老师让写一个自己理想的大学,我本来对自己的未来一点都不在乎的,但是听到孙莹莹很坚定地说她想考松安理工,我就在纸上写了这个学校。我想和她考同一所大学,继续和她每天待在一起。 “那之后不久,我才注意到孙莹莹身上有伤,我问她她怎么都不肯说,于是我就趁放学的时候偷偷跟了她一段路,才发现谢锦岑带着几个校外的人在放学路上堵她,欺负她,我上去帮了她一把,然后送她回了家。那次之后孙莹莹放学路上就没有人堵她了,但是也许就是那次我对谢锦岑说的话重了些,才…… “快高考的那几天,突然有一天孙莹莹跟我说,她爸爸要回家了,我看她笑得那么开心,我心里也替她高兴。那天放学之后她很早就走了,我收拾书包的时候,看到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来我家,我有事想跟你说。下面虽然写了她的名字,但我认出来那不是她的字迹,以为是谁恶作剧,就没当回事,也没有去。 “第二天谢锦岑给我发消息,问我昨天的礼物怎么样,还喜不喜欢孙莹莹。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也意识到了不对,我知道她家在哪,就请假跑去了孙莹莹家里,但是到的时候她家里只有她奶奶,她奶奶告诉我,孙莹莹昨天晚上跳河自杀了……” 孟修竹慢慢弯了腰,低着头,伏在桌面上,听着声音有些哽咽。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发疯一样逼问谢锦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她找了几个社会上认得哥哥,把孙莹莹给……”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但在场的所有人,审讯室里和监控室里的,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了。 “之后谢锦岑还跟我说,他们没走远,孙莹莹她爹就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就想看看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会有什么反应,又折了回去,看见那个畜生……” 监控里孟修竹说的最后几句话字字泣血,韩曦然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骂上几句,但是她张了张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背身出了监控室。 “警官,”孟修竹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满眼泪光地看向罗述,“我说完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罗述开口,但她却迟迟没给回应,保持着缄默。 做记录的邹朝飞停了下来,往身旁瞟了一眼,罗述手撑着下巴,既没看桌子上的资料,也没看孟修竹,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 邹朝飞心里一慌,以为她太累走神了,赶紧伸手戳了她两下,小声道:“罗队、罗队。” 罗述抬起了头,脸上没有忿然,也没有悲痛,面色甚至可以说波澜不惊。 她动了下唇:“孟修竹,两天时间,你就编成了这样吗?” 监控内外每个人都被罗述的一句话震惊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她本人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了身。 “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她回头看了面如菜色的孟修竹一眼,“好好想一想,明天怎么把你这个拙劣的故事完善一点。” 从审讯室出去穿过走廊,邹朝飞快步追上来。 “罗队,他真的是编的吗?你怎么听出来的?”他心里憋着成串的问题,恨不得一口气问完,“我看他说得情真意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竟然都是假的吗?” “听说过蒙太奇式谎言吗?”罗述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邹朝飞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上学时在书里看到过这个名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把整个事件拆分成一个个碎片,保证大部分碎片的真实性,然后打乱顺序,或者对某个碎片动些手脚,重新组装起来,乍一看还是那个事件,但性质已经不同了。”罗述简单给他讲了一遍。 邹朝飞好像恍然大悟,拉长嗓音“哦”了一声,尝试着分析孟修竹讲述的内容:“所以说他讲得大部分是对的,只是有一小部分被篡改了,所以听上去很容易让人相信,对吗?” “嗯。” 罗述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韩曦然和晏筝他们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邹朝飞紧随其后。 “那他究竟哪些部分做了手脚,你能判断出来吗罗队?” “其他的不确定,但有一点。”罗述说,“孟修竹的一个高中同学告诉我们,孙莹莹几乎整个高三都在遭受谢锦岑的校园霸凌行为,一个几乎和孙莹莹毫无瓜葛的人都能发现,就说明谢锦岑的行为绝对不止是在放学路上堵她,甚至可能搬到了明面上,而孟修竹作为她的同桌,居然到了高三下学期快要高考的时候,需要放学后跟踪她才知道吗?” 邹朝飞懵了一下,花了几秒钟理解这番话,而后茅塞顿开,悄咪咪朝罗述竖起大拇指。 “罗队,接下来怎么办?”韩曦然迎上来问。 “联系江西大学附近的派出所,异地传唤谢锦岑。” - 这晚罗述又做了梦,大抵是白天在番洋县那边,得知了孙莹莹跳河一事产生的影响,这次的梦变得有点混乱。 梦里她一会儿变成旁观者,一会儿又变成了溺水者。那河也十分陌生,不是她在番洋县看到的那条河,也不是记忆里的瞎子河,分明是白昼,河面却黑漆漆的,好像那水本来就是黑色,深不见底。上一秒在水里逐渐下沉的还是一群小男孩,下一秒就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可能再一眨眼,她的身边就被黑色的水给围攻了。 她挣扎着醒来一回,睁眼一看才凌晨三点,闭上眼睛横竖又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就顶着晕沉沉的脑袋去上班了。 她是整个市局到的最早的,值夜班的门卫还没有换岗,看见她打了个招呼。 “哟,罗队,来这么早啊。” “早。”罗述笑着跟他招招手。 到了办公室,一看外面还空无一人,她坐下来盯着文件看了一分钟,眼前的字就开始出现重影。罗述用力按了按内眼角,想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但收效甚微。 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会儿。 意识悬浮在半梦半醒之间,没多久,耳边就开始变得呜呜泱泱的。 “早啊,晏副。”韩曦然打着哈欠进了办公室。 “早上好。”晏筝看她一眼,“昨晚没睡好吗?” “可别提了,我做了一晚上的梦。”韩曦然满脸怨气地坐下来,“以后真不能再晚上听审讯了。我昨晚上回去以后,一直梦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河边走来走去,跟没睡觉似的。” “大概是你的共情能力太强,被孙莹莹的事给影响了。”晏筝说。 韩曦然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冒出来了:“罗队来了吗?还不知道那个谢锦岑什么时候来。” “刚刚河西那边联系我说今天上午差不多就能到。”晏筝道,“罗队应该来了,我看她办公室门没锁。” 韩曦然往罗述办公室的方向看看,然后伸了个懒腰,松散地靠在椅子上,一边整理桌面一边说:“感觉罗队就像一台计算精密、运转高速的机器,昨天从番洋回来都累成那样了,还能听出孟修竹的供词不对劲,要是我脑子都成一团浆糊了。” “罗队的压力也挺大的,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支队长,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呢。”晏筝说。 罗述这一觉竟然比昨晚睡得好很多,可能是真的太累了。她醒的时候还担心自己睡了太久,一看时间才十点多。 两条胳膊被压麻了,又酸又胀,她还没缓过来,就听见有人敲门。 “进。” 晏筝打开门,没有进来,就站在门口说:“罗队,刚刚河西那边的人打来电话,说他们的人带着谢锦岑,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叫我们准备一下。” “好,我知道了。” 罗述迅速打起精神,着手把从番洋那边多方收集的信息整理好,很快河西的车开了过来,她出去迎接,看见两名警察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下了车。 那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栗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脸上还画着淡淡的妆,从头到脚的精致。 这个人就是谢锦岑。她的形象几乎和罗述第一次给她打电话时的声音语调完美符合,完全不会让不知情的人把她和暴力联想到一起,甚至,罗述觉得,这样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能很轻易地被人原谅。 其中一个警察朝罗述走过来:“罗队长,人我们带来了,这几张手续单还需要您签一下字。” 罗述从他手里接过,利落地签好名字:“麻烦你们了。” 因为证据不足,所以谢锦岑只能算是异地传唤,十二小时之内没有确凿证据就要把人送回去,因此每个人都很清楚,从现在起的十二小时内,有多重要。 谢锦岑被安排进一间无人的小会议室,罗述处理完相关手续,就带着资料和记录本进去了,她没有急着问话,而是不紧不慢地倒了杯热水给对方,面上浮着一张标准的笑脸。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着急麻烦你过来。” “啊,没关系的,警察姐姐。”谢锦岑莞尔一笑,“毕竟配合你们完成工作也是我们的义务嘛。” “感谢你的理解哈。”罗述见她双手自然地放在桌面上,浅浅笑着,整个人都很放松,就像对警方将她叫来的原因一无所知,但确信摊不到自己身上一样。 “今天把你叫来呢,主要还是想聊一聊关于你高中时期的一些人和事。虽然之前在电话里简单聊过,但是出于某些原因,还是需要你本人当面说一说。” “没事警察姐姐,你问。”谢锦岑依旧笑着,“我该说的都会说的。” “好。”罗述习惯性地偏了几寸目光,看到水杯上方袅袅升起的蒸气,“你可以简单地概述一下你的高中生活吗?” “我的高中生活?”谢锦岑微张开唇,对这个问题感到略微惊诧,“嗯——应该是充满回忆的,有对我很好的老师、有玩得来的朋友、然后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给我的青春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记,最后我也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一切都很美好。” 她说着,眼睛看着左上方,像是在回忆,说着说着就又不禁笑起来,仿佛想到了很令人高兴的事。 “听上去确实是很美满的三年时光啊,”罗述面不改色,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那你有没有什么遗憾呢?比如说,喜欢哪个男生,最后却没有走到一起。” “嘻嘻也有啦,”谢锦岑的笑里多了几分羞涩,“我当时很喜欢我们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攒了好久的勇气才敢跟他表白,不过最后被拒绝了……” “这个男生是孟修竹?”罗述挑了下眉。 谢锦岑似乎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罗述抿着唇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你吗?” 谢锦岑张口刚要回答,罗述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应该是知道的。” 她笑了笑:“高中的小女生,喜欢一个人,就忍不住去关注他的一切,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身边有什么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是否喜欢别人都可能看得出来,对不对?” 第27章 纸条 谢锦岑愣了一下,笑道:“对啊,他确实是有喜欢的人。” 罗述往前倾倾身,看进对方的眼睛里:“知道喜欢的人喜欢别人的时候,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嗯……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肯定会不高兴啊。”谢锦岑垂下眼睛,“会去对比自己和他喜欢的女生,想要弄清楚原因。” “如果不管怎么对比都觉得他喜欢的女生比不上你呢?” 谢锦岑一时哑然。 “要我说,如果对方还没有和喜欢的女生确定关系,就说明我还有机会,如果没办法改变对方的想法,那就想办法让那个女生拒绝他,让喜欢的人死心就好了。”罗述把叙述换成了第一人称,就像她真的在代入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还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向谢锦岑,“你说对不对?” 谢锦岑眨眨眼,没觉察出她的话里有什么问题,点点头说:“对。” 罗述继续追问:“那该怎么让那个女生拒绝他呢?” 她抬眼,直愣愣地盯着对方,脸上的微笑没有淡,依然存在:“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我当时……”谢锦岑眯了眯眼睛,“我当时直接就去找那个女生了,问她是不是喜欢孟修竹,然后她没有承认,我就和她成为朋友啦。” “成为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谢锦岑的眼神貌似有些疑惑:“就,普通朋友啊……” “是我和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有代沟吗?”罗述扯了扯嘴角,凉飕飕地笑了一下,“我记得我上学时没有一种朋友是我每天带着校外人士堵在放学路上动手动脚的……” 谢锦岑的笑意敛了敛,眼中疑惑更深:“警察姐姐,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太懂呢?” “你和孟修竹还真是同一类人。”罗述上下打量她一番,“大学都快毕业了谢锦岑,装傻这一套已经不适合你了。” 谢锦岑不说话,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们电话问询了你和孟修竹高中两个班上的同学,总共近20个人,每一个,都说曾经目睹过你对孟修竹高三时的同桌孙莹莹实施校园霸凌。”罗述终于收起了笑,“谢锦岑,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对方一脸无辜地耸了下肩:“证据呢?” 她歪了歪头,一只手撑起侧脸:“警察姐姐,你们不能凭几个人的几句话就判定我对孙莹莹做了坏事?而且我之前也没有说过孟修竹喜欢的人就是孙莹莹啊,口说无凭,三人成虎呀。” 罗述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开始头疼了,她心想怎么孙莹莹这个傻姑娘,碰上的都是些人精。 “所以你不承认是吗?” “是。”谢锦岑斩钉截铁。 话音刚落,罗述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会议室。 “罗队,怎么回事啊?”韩曦然在外面听了一半,感觉势头不妙。 “她不承认。”罗述淡淡道,“还否认得尤其理直气壮。” “啊?”韩曦然眉头蹙起来,“那怎么办?” “去审孟修竹。” -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罗述已经没工夫跟孟修竹绞尽脑汁去周旋了,人刚坐下就直接开门见山。 “谢锦岑我们叫过来了,但是她不承认——校园霸凌这种事就算是发生在当下都不好找证据,遑论已经过去三年,这件事如果不能确定,那你的证词就无法成立。孟修竹,你说怎么办。” 孟修竹没有说话。 罗述接着讲:“你不是喜欢孙莹莹吗?如果是谢锦岑间接害死的孙莹莹,那你应该恨她不是吗?你不是要替孙莹莹报仇吗?孙航报复完了,不报复谢锦岑吗?” 她把话说完,便不再作声,审讯室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白生生的灯光照得人脸也白生生的。 “我有证据。”孟修竹终于开了口,“那个字条我留着,当年谢锦岑给我发的消息记录我也没删。” 他抬起眼:“但是我要自己拿给你们。” “罗队这招牛啊!直接让他们俩中门对狙,互相拉对方下水,咱们坐收渔利啊。”韩曦然激动地道。 罗述刚从审讯室里出来,准备跟孟修竹回他的住处。 韩曦然看见她,忍不住问:“罗队你还跟着跑一趟啊?小飞飞他们跟过去不就行了?” “我跟过去,防止他耍什么花招,这小子聪明得很。”罗述道,“你去让谢锦岑写几个字,到时候拿去做笔迹鉴定。” - 孟修竹租住的房子不大,是间一室一厅,里面的装饰也全部走的极简风,客厅只有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卧室里倒相对显得繁冗些,整整一面墙被改成了储物架,一半堆着各种各样的书,哲学的、艺术的、文学的,甚至还有一本五三,而另一半一半摆着手办、装饰之类的东西。 他进门后直接来到卧室的储物架前,双手还被铐着,连接的铁链呼啦啦作响。 孟修竹取下一摞书,放在地上,露出被藏在最里面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他直接递给罗述:“密码。” 罗述看着他的脸,从他手里接过来,没想到这么小个盒子还装有密码锁,她按孟修竹说的输入密码,“咔哒”一声,盒子便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张纸条和一部手机。 罗述抬起眼,发现孟修竹也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盒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拿出里面的纸条。 今晚来我家,我有事想跟你说。孙莹莹2014年5月31日 手机放的时间太久,已经没电了,罗述只拿起来看了一眼就放了回去,把盒子重新锁上,一行人立刻返回市局。 回去后纸条被立即送去进行笔迹鉴定,罗述给那部旧手机充上电,开机找到了孟修竹说的那条消息记录。 2014年6月1日9点37分 谢锦岑:孟修竹,昨天送你的礼物看到了吗?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呀? 谢锦岑:我真的好好奇,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孙莹莹呢? 孟修竹没有回复。 值得高兴的是,这个社交账号谢锦岑没有注销,直到现在仍在使用,甚至还进行了实名认证,可以算是铁证了。 罗述又去见了谢锦岑,那个女孩依旧是一脸小白花一样的清纯无害,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刷着手机,看见罗述进来还刻意打了个哈欠:“警察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呀?” 罗述挑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脸:“你恐怕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 她在谢锦岑对面坐下:“小姑娘,如果我是你,犯了错之后就不会再四处张扬挑衅,实在忍不住向别人炫耀了自己的‘成果’,也不会留下痕迹。” 谢锦岑睁大眼睛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 “不过想来也对,”罗述将打印下来的纸条和消息记录摆在她面前,“你应该也没觉得自己犯错了是吗?” 事实上,这些证据并没有明显的指向性,如果谢锦岑死不承认,也无法证明她找人对孙莹莹实施了侵犯。 “我能拿给你这些,不证明我们只找到了这些。”罗述沉下声音,“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谢锦岑?” 谢锦岑垂下眼睛反复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张纸,渐渐收起了笑脸,她没想到孟修竹居然没有丢掉这张纸条,甚至没有删聊天记录,更不知道对面的这个警察还查到了什么。 “不知道你看不看新闻,”罗述语调平平的,好像她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前些天松安这边死了一个工人,就是孙莹莹的父亲,孟修竹动的手。” 听见这话,谢锦岑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猝然瞪大了双眼,看向罗述。 “看了他是真的很喜欢孙莹莹呐,”罗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三年过去,心里的仇恨都没有消解掉。如果不是我们把他抓了,你猜猜,处理了孙莹莹的父亲,下一个会是谁?” 谢锦岑无意识地掐捏着手指关节,呼吸明显变重了。 “还是不想说?”罗述微低着头,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这个眼神极具压迫感,无形地增加着对方的心理压力,“你觉得我还是在问你吗?我是在给你机会,知道自首和揭发分别怎么量刑吗?你才二十一岁,坐牢三年和七年有什么差别你还是清楚的。” “我……”谢锦岑喉头发紧,说话终于开始不自然起来,“我又没对孙莹莹做什么,我就是把她家的位置告诉了几个校外的哥哥,他们做什么我也控制不了啊,我又没拿刀逼着孙莹莹跳河自杀……” 罗述把那张纸反过来,空白的一面朝上,拿了一支笔放在上面:“现在,把你那几个‘哥哥’的姓名、住址、电话,一一列出来,知道多少写多少,能有多详细就写多详细。” “警察姐姐……”谢锦岑捏着笔,“我一定会坐牢吗?” 她鼻尖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欲哭不哭的娇弱模样,很轻易就能激发起人的保护欲。 “我明年就要考研了……我不想坐牢……” 罗述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冷地道:“孙莹莹自杀前还有六天就要高考了,马上她晦暗的人生里就能照进一点光了,她也不想死。” 半小时后,罗述拿着一张写满的纸从小会议室里出来,把纸交给晏筝,让他去找这上面列出的人。 韩曦然听说谢锦岑承认了,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扑过来,要听她的问话记录,听完后把罗述夸得天花乱坠。 “罗队你简直就是我的神!!!” 罗述笑而不语,正要记录整理成报告,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拿出来看是个陌生号码,按下接听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警察同志啊,是我。” “奶奶,您有什么事吗?” 当初罗述专门给孙母留了自己的号码,告诉她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自己,原还担心老太太会不会在他们离开后又有哪天想不开,现在听见这个声音总算安了心。 “你们现在还在查莹莹的事吗?” “在查,您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不是,我今天整理我儿子的东西,发现一本莹莹的本子,应该是当初没有清干净留下来的,我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你看你们有没有用啊?” “莹莹的本子?”罗述眼前一亮,“有用有用,我这就叫人去拿,麻烦您先保存好了。” 电话那头孙老太太连“哎”了好几声,一个劲说“放心”,说完才挂了电话。 罗述立马叫人赶去番洋县去取,心里虽然清楚这个本子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作业本,但还是忍不住默默祈祷上面会有些重要线索。 五月过半,气温越来越高,午后烈日当空,已经有了几分夏天的意味。她拉开百叶窗,让阳光照进来,仰起头被晒得睁不开眼。 好在老天爷总算遂了一次她的愿,晚上九点,孙母口中的那个本子被送回了罗述手上,她翻开一看,喜出望外——是孙莹莹的日记本。 手里没事的都围过来看,日记本虽然封皮脏兮兮的,但是里面干干净净,每一页都写得满满当当的,不浪费一行,字体娟秀整齐,一看就知道她的主人是个文静细心的孩子。 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 多云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我好像还是没能适应高三的节奏,这次的成绩不太理想,离松安理工的分数线还有点远,还要继续努力。 班主任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重新排了座位,把孟修竹调成了我的同桌。孟修竹是个男生,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我之前从来没和他接触过,话都没说过一句。班主任说他的英语成绩太差,让我帮他补一补英语,我偷偷看了他的成绩单,他的理综分数比我高了十分,好厉害,我要向他学习。 可是感觉孟修竹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也不敢主动跟他说话,我们不会要这样持续到毕业? 2013年9月30日 星期一 阴 今天做了三套数学卷子,其中一套我居然把倒数第二题完整解出来了,好开心! 国庆放假的消息出来了,我们高三只放两天,很多同学都怨声载道,因为高一高二的都放了七天假,不过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因为这两天可以自愿来学校上自习,不用在家学习了,我大概能多做两套题。不知道为什么,在家做题总是不如在学校做得快。 这几天孟修竹只跟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他的卷子没有带,我把我的卷子放在中间和他一起看,他说了句“谢谢”;一句是他上课玩笔不小心把笔帽弹到了我头上,跟我说了句“抱歉”。他跟班里男生玩得都挺好的,跟一部分女生玩得也挺好,平时也会笑会说很多话,但是总是不跟我说话,为什么呢? 第28章 日记(一) 2013年10月12日 星期六 晴 学习好累啊,我感觉自己要学不下去了。 今天班上的一个女生突然上着课突然晕倒了,紧急叫了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她妈妈来班上帮她拿书和作业,看表情感觉她应该很心疼自己的女儿。算一算我已经八九年没有见到妈妈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弟弟应该也长大了,不会把我忘了? 好累啊好累啊,我好想躺下睡一觉。 对了,我跟孟修竹的关系好像比之前好一点了,他有时候会跟我说说话,虽然很多次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总是说一些球星,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些外国人的名字都很长,他居然都能记住,我说他为什么记不住英语单词,他笑着说那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 今天午休的时候我没睡着,睁开眼发现他也没睡,睁着眼在看我,我问他看我干什么,他说他在观察我,我不理解,他又说他很好奇我一天到晚不说话会不会憋出问题来。 没办法,我大概生来就是这个性格,可能上天分给我的说话额度比较少。 2013年10月27日 星期天 晴 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我语文的古诗文默写填空居然丢分了,不应该的,下次一定要仔细检查,不能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了! 开始降温了,现在校服外套里面都要穿毛衣了,我那件毛衣被老鼠咬出个洞来,不过好在是在背上,校服一遮就看不出来啦。虽然现在每天还是很累,但我想我不会再想着放弃了,我跟别人不一样,考大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一定要考上松安理工大学! 今天孟修竹穿的那双鞋子是大红色的,好夸张,我问他为什么穿这么夸张的鞋,他说这是什么什么牌子的(我记不太清了),限量版,一双一千多块。我知道班上比较有钱的那几个同学都喜欢买名牌的鞋子,也知道这样的鞋子一般都很贵,但是我没想到居然那么贵,一千多块,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也才几百。 孟修竹的父母都在国外工作,他说可能他以后也会去国外上大学,我问他国外的大学还需要高考吗,他说不用,他爸妈会给他挑一个没那么顶尖的学校,花点钱送他进去,对成绩没什么要求。我问他英语成绩不好会不会影响在国外的生活,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去国外当他的贴身翻译,每个月给我开一万块钱。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拒绝了,我比较想去松安理工。 他笑我怎么当真了,他说他其实不想去国外,主要是不想跟他父母生活在一起。 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不希望跟父母生活在一起? 2013年11月13日 星期三 晴 明天要期中考试了,但是我今天来例假了,肚子很疼,根本复习不下去。 今天有个很漂亮的女生来我们班里,往孟修竹的桌子上放了一杯奶茶,我猜她应该是喜欢孟修竹。后来听其他同学说才知道她叫谢锦岑,是隔壁班的班花。 孟修竹来到教室好像没注意到桌子上的奶茶,我提醒了他一下,说是隔壁班的谢锦岑送给他的。 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奶茶放到了我这边,说自己不喜欢甜腻腻的东西,让我拿去喝。 我说这是人家女生的心意,他这么做不太好。 他说别人给他了就是他的东西,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想给谁就给谁。 我看着那杯奶茶很好喝的样子,还热乎乎的,肚子疼得我失去了理智,居然接受了。这是我第一次喝奶茶,很甜,里面还有珍珠(珍珠不是那种亮晶晶的很硬的白珠子吗?怎么这个是黑色的,还有点软?),很好喝。谢谢孟修竹,也谢谢那个女生。 但是这样总归是不好的,我下次不能再控制不住了。 2013年11月15日 星期五 多云 期中考试结束了,感觉发挥得还行,成绩应该不会很差。 考完试回到教室,孟修竹突然拿出来一个p3给我看,我以前见其他同学用它来听过英语,还以为是孟修竹良心发现开始主动学英语了,谁知他神秘兮兮地笑着递给我一只耳机,我戴上后根本没听到一句英语,里面放的是一首歌。 歌手的声音很有磁性,歌词也写得特别好,我还记下来了。 “远距离的欣赏 近距离的迷惘 谁说太阳会找到月亮……” 孟修竹说这个歌手叫林俊杰,他的歌都特别好听,这首歌也是今年特别火的一首。 我听过的歌很少,我想等我以后有钱了也买一个p3,把这个歌手的所有歌都存进去。没有戴耳机的另一只耳朵,听到孟修竹在小声地跟着音乐哼唱,很好听。 2013年11月18日 星期一 晴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的分数达到去年松安理工的分数线了!太好了,我只要一直保持这个水平,稳步上升,就很有希望考上我想去的专业,加油! 我前些日子在英语上其实没有帮孟修竹很多,就是让他每天背二十个单词,我抽五分钟时间给他听写,反倒是他在理综上帮了我很多,他真的很聪明,有些难题都能另辟蹊径找到简便的做法。这次考试我的理综考得还不错,他英语也进步了。 今天孟修竹的桌子上又被那个谢锦岑放了小礼物,我不知道是什么,看着是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装了什么呢?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因为孟修竹一回来就顺手把那盒子塞到桌子里了,我问他怎么不打开看看,他说没兴趣。 他今天中午午休又偷偷溜出校门去了,之前有一次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但是我不敢。 下午上课前他从外面回来,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在我桌子上,我愣住了,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是出去玩别人送的,他不喜欢吃甜食,让我留着慢慢吃,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收下了,因为我真的挺喜欢吃糖的,好甜。 我跟他说谢谢,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谢就道谢,怎么脸还红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烫,怎么回事? 2013年11月23日 星期六 小雨 最近天越来越冷了,早晨起来都要穿棉衣了,还好教室里人多,不会觉得太冷。 不知道什么原因,语文复习似乎到了瓶颈期,构思模拟题中的作文总是偏题,次数多了就忍不住心情烦躁,孟修竹说我这是太累了,歇一歇就好。我问他怎么从来不见他复习过语文,这门课还能考得不错,他说语文是靠长期的积累,短期想拉分很难,大家水平都差不多,模板和默写高一高二就背熟了,高三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决定少复习点语文,把时间用在数学上,说不定还能提个五分十分。 下午上完课我没去吃饭,去上厕所回来看到孟修竹站在隔壁班教室门口,正在和谢锦岑说话。我下意识躲在了墙后,没有过去。我听见谢锦岑跟他表白了,但是被孟修竹拒绝了。我像个小偷一样躲在角落偷听,于是又听见谢锦岑提到了我。 她问孟修竹是不是喜欢我,说我爸爸是强奸犯,我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提醒孟修竹离我远一点。我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但是我还是好难过,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又跑进了厕所里,不争气地掉了眼泪。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躲避现实,我不想承认我的父亲是干过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我甚至恨他,就是因为他我原本完整的家庭才变得破碎不堪,如果不是他妈妈也不会走,我也不会变成孤儿。可是我又希望他能早点改好出来,我希望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出来后重新做人,继续当我小时候那个称职的好爸爸,一个人生活真的好辛苦。 2013年11月24日 星期天 多云 这周末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同学们有的回了家,有的结伴出去玩,对高三的学生来讲,有这么一小段放松的时间很不容易,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不想回家,也没有人陪我出去玩,就留在教室里看书。 到下午一两点的时候,教室的人就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我自己,我原本还想着看一会儿书,累了就趴桌子上睡一觉,到晚自习其实很快,但是孟修竹突然回来了。 我的位置和教室门,还有午后的太阳刚好成一条直线,他一推开门,强烈的阳光就照进来,一半照在他身上,一半照在我脸上。我被刺得睁不开眼,模模糊糊看着他笑着走进来,他说他就猜到我会留在教室里,说好不容易休息一次,怎么能一直留在教室里,好歹要出去晒晒太阳,然后拉着我就走。 我拗不过他,或者说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出了校门,我问他要去哪,他说带我去他家里。 我觉得这样不好,想拒绝他,他说还有几个同学也去他家,已经过去了,他爸妈不在,可以放心玩。 我被他说得有几分心动,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他家在县城里,住的小区楼房,和我家完全不一样。屋子里铺着地板砖,很干净很宽敞,还很亮,进屋还需要换鞋。几个跟他玩得好的男生都在,只有一个女生,是我们班的夏思雨,孟修竹告诉我,夏思雨和成浩在谈恋爱。我看见他们坐在一起,悄悄地拉着手,夏思雨对着成浩在笑,原来谈恋爱就是这样子吗? 有个男生问孟修竹要干什么,孟修竹带着我们去了他的房间玩电脑。我们村里现在才只有十几家有电脑,而孟修竹家里居然有两台,他拉着我在电脑前坐下,我有点不知所措,看他握着鼠标操作,屏幕上的字和画看得我眼花缭乱。孟修竹打开了一个游戏,说要带我玩,我不太会,但好像也不难,只要按几个键就够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操作电脑很复杂。 电脑游戏果然很好玩,怪不得从前初中的时候就经常有同学结伴跑到网里玩游戏。我今天笑了很多次,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2013年11月25日 星期一 阴 我想,我不能再和孟修竹走这么近了。 今天的升旗仪式我没有参加,幸好老师没有发现。我下楼前去了趟厕所,但是被人锁在了隔间里,我一直拍门,问有没有人帮我打开,明明我听见了厕所里还有很多人,可却没有一个人帮我打开,直到人慢慢走光,我才知道原因,升旗仪式的集合音乐停下来,周围瞬间变得特别安静,隔间的门被打开,我刚想说谢谢,就被一只手拽了出去。 我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好几双脚,她们簇拥着我走到洗手池前,按着我的头压进去,然后拧开了水龙头,我力气不够,挣不过她们,两只手也被抓住了。水淋湿了我的头发,顺着脸流进了眼睛里,我痛得闭上了眼睛,下水口被堵住了,很快水就越积越多,漫过了我的鼻子,我呛了水,感觉自己快死了,拼命喊着救命。 然后拽着头发的那只手将我拉了起来,我努力睁开眼,堪堪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谢锦岑。 她打了我一巴掌,打在脸上,很疼。 她骂我不要脸,说我昨天跟孟修竹回家是不是卖给他了,我不知道她这么漂亮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但是我大脑根本转不过来,只会摇头说没有。 谢锦岑抓着我的衣领,让我以后离孟修竹远一点,不然就把我家的事告诉全校同学。 我哭着答应她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孟修竹回到教室,笑着说我居然会逃升旗仪式,我趴在桌子上没有理他。 2013年12月1日 星期天 小雪 下雪了,好漂亮。 今天做了两套理综卷子,有一道题我怎么也搞不懂,看了答案也不太能理解,但是我没问孟修竹。 我和他已经快一周没有说话了。 今天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又看见了谢锦岑,我有点怕她,躲到角落的位置去吃饭,幸好她没有看见我。 好冷啊,左手食指又长了冻疮,右手因为一直在写字,所以没有冻。 第29章 日记(二) 2013年12月2日 星期一 大雪 雪下的很大,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停,积雪很深,快要到膝盖了,高一高二都放假了,只有我们高三还在上课,但是取消了晚自习,早点回家路上会安全点。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孟修竹把他的笔记本推到我这来,上面写着他这几天背的单词,我没有督促他,居然一个也没少,本子的空白处写着一句话:是不是该听写了啊?后面还画着一个小表情,他画画真不好看,有点丑丑的。 我没敢跟他多说话,按部就班给他听写了单词,就把笔记本还给他了。 2013年12月3日 星期二 晴 雪终于停了,今天出了太阳,积雪和融化的冻土混在一起,变得脏兮兮黏腻腻的,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样好的太阳,却没有多少暖意,最高温度都还是零下。 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也长了冻疮,三根手指又红又肿,像猪蹄一样,好丑。 老师说第三次月考可能会提前,和其他学校联考,试卷是原创题,可能会比较难,要好好复习了。 中午午休孟修竹又偷跑出去了,一直到下午第一节课下课才回来,身上的背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些什么。他把包给我,让我打开看看,我打开后,看见一背包的毛绒玩具。 他说他不知道哪里惹到我了,一个星期都不搭理他,这是他今天中午专门跑到县城里的商场里抓的,小女生都喜欢这些,他把这十几个毛绒玩具都送给我,让我别生他的气了。 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 晚上放学我背着那些玩具回家,走到半路,又遇见了谢锦岑,身后还站着一群明显不是高中生的男男女女,我不知道她家在哪个方向,会不会走这条路,只知道从前我从没在放学路上碰到过她,看见她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快跑,但是他们的人很快追了上来,从后面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雪地里。 谢锦岑抓着孟修竹借给我的背包,硬生生从我身上扯下来,拉开拉链把所有毛绒玩具倒出来。 她说我没有资格收孟修竹的东西,说我很贱。 十几个毛绒玩具滚了满地,我的小狗我的小狐狸都沾上了雪泥,那几个人还笑着踩了好几脚,潮湿肮脏的脚印特别难洗,我不知道我回去后还能不能洗得干净,谢锦岑踢了我的头,我的头发也脏了。 她和那几个人一直在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努力抬起头,谢锦岑穿着浅蓝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白色的毛绒边,干干净净,和新下的雪一样。 他们走了之后,我把那些散落满地的玩具一个一个捡起来,从来没人送过我这么多东西,我得好好珍惜才行。 背包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没有东西装,捡一个掉一个,我跪在雪地里哭了。 2013年12月4日 星期三 多云 今天早晨到教室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人都在看我。 我跟孟修竹道歉,说我不小心把他的包弄丢了,问他那个包多少钱,我给他买个新的,他说那是商场买东西送的,不要钱,丢了就丢了。我知道他在骗我,那个包质量很好,一看就不便宜,所以我今天没有去吃饭,把今天的饭钱偷偷塞给了他。 他好像猜到了我会这么做,但是没有拆穿我,一整天的饭都故意买多了,然后分了很多给我,让我也没有饿成肚子。 晚自习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我。不知道谁传纸条扔错了,扔到了我桌子上,我还以为是传给我的,就打开看了,上面两种不同的字迹,在讨论我爸爸是强奸犯的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甚至不敢回头看看是谁传的纸条,孟修竹伸手抢走了,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他还故意大声说了一句:议论别人家事的一辈子考不上大学哈。 我知道他是在帮我,谢谢孟修竹,我不会再因为坏人疏远他了。 2013年12月17日 星期二 晴 被谢锦岑扭伤了右手手臂,考试时一直在疼,写字很慢,我考砸了,躲在厕所里哭了一节课。 回来时桌子上多了一串棒棒糖,牛奶味的。 2013年12月26日 星期四 阴转晴 昨天放学路上又被谢锦岑带人堵了,今早才发现膝盖磕破了皮,血把裤子染脏了,现在已经结痂,但还是有点疼。 到教室发现桌子上被放了一块蛋糕,不大,刚好够两个人吃。 今天是我的生日,蛋糕是孟修竹放的。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他说高考报名的时候他偷偷看过我的身份证,他说他的生日在年头,比我大了将近一岁,逼着我喊他哥哥,我偏不喊。 我们一起在食堂吃了早饭和蛋糕,他说他虽然不喜欢甜兮兮的东西,但是看在我生日的面子上,可以勉为其难吃两口。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十年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了。 17岁生日快乐,孙莹莹。 2014年1月1日 星期三 晴 元旦高三也不放假,上了一天的自习课。一直写卷子,写得手指手腕都很疼,但是看别人都在学习,我也不敢歇一会儿。 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再坚持一下。 左手的冻疮破了,疼得我头皮发麻,我用卫生纸裹住,缠了一圈胶带,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孟修竹看到后跑去医务室买了几张创可贴给我,他说小女孩应该保护好自己的手,细细嫩嫩的才好看。我很想告诉他,就算我不长冻疮,我的手也不会有多漂亮,没有一双长期干家务的手是漂亮的。 晚自习班主任给我们放了一节课的时间,给我们开了一个简短的晚会,有人上去唱歌跳舞,还有讲笑话的。后面孟修竹被男生起哄推了上去,他唱了一首歌,就是那天我在耳机里听到的那首,唱得很好听。 2014年1月10日 星期五 多云 今天旷了一节课,被老师批评了。 谢锦岑把我叫了出去,拉到女厕所里。我的左脸被她打了四下,右脸被打了五下,右脸好像有点肿,我舔嘴角能尝到血腥味,不知道哪里破了皮。之后她把我反锁在厕所隔间里,从上面往下倒水,我没处躲,身上衣服都湿了,冬天的衣服不好干,贴在身上又好冷。 上课铃响了一会儿后她们走了,我在隔间里出不去,一直到第二节课下课,才有人给我开门。 第二节课的前一半我也没有上成,因为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挨骂了,她问我为什么旷课,我没有回答。 少上了一节半的课,今天就要多熬一会儿补回来了。 棉衣被水浸透了,一直没干,冷风一吹结了冰,变得硬邦邦的,我没有别的厚衣服了,希望明天早晨能干。 哦对了,今天我在讲台上看到一张没写名字的试卷,一看字迹就辨认出那是孟修竹的,我拿给他的时候他还很惊讶,问我怎么知道这是他的,我说我们都同桌好几个月了,他写字什么样我还能不清楚?我问他能不能认出我的字,他说他看谁写的字都长得一样,记不住。 这是一种病吗?好奇怪。 2014年1月23日 星期四 晴 终于放寒假了。这次期末考试的题目据说是全省联考,省教育厅出的题,很有参考价值,寒假里我得好好分析一下,不过做起来确实能感觉到难度,不知道这次的成绩会不会达到松安理工的分数线。 还有一个星期就过年了,明年爸爸就要出狱了,我打算明天去看看他。 今天虽然是晴天,但是风很大,虽然气温在零度以上,但是感觉比零下十几度还要冷。今天把所有寒假要用的书都背回家了,书包很重,但我一路上都走得很快,因为怕遇见谢锦岑,这么重的书包砸在哪里都会很疼的,万一书包破了,里面的书丢了或者烂了就糟糕了。 不过幸好今天放学路上很安全,没有碰到他们。放了寒假,谢锦岑应该不会来找我? 今年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简简单单过年,不知道剩下的生活费还够不够吃一顿肉,有点馋了。不知道孟修竹过年会怎么过,他家里那么有钱,大概会吃一顿很丰盛的年夜饭。 2014年1月31日 星期五 晴 昨天是除夕,我没有写日记,因为昨天没有在家过夜。 奶奶被姑姑一家接走过年了,我清点了一下今年剩下的钱,还不算少,就去买了些肉,打算给自己包一顿饺子,面还没和好,孟修竹突然给我打电话来了——他放假前特地要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他说他爸妈今年工作很忙,没空回来过年,他一个人好孤单,问我能不能去他家里陪他吃年夜饭。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孤单还是为了让我去编的谎言,总之他各种央求,我拗不过他,还是去了,把面和馅放好,留着今天回来再吃。 他家在县城里,我得坐公交才能到,但是除夕所有的公交都停了,走过去要一两个小时,孟修竹说他骑电动车来接我,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真的来了。 他还多带了一件羽绒服让我穿上,我本来想拒绝的,但是路上实在太冷了,就算穿上他的羽绒服,戴上帽子,脸还是被风吹得很疼,他让我往前凑凑,把脸贴在他后背上就不冷了,我没有真的贴上去,只是靠近了一点,确实比刚刚暖和。 进入县城以后,街边的路灯都亮了,每一盏上面都挂着一个红灯笼,时不时还会在天上看见烟花。 我想,很久很久以后,每次过年,我应该都会想起这一刻。 到了他家里,他让我用热水去洗洗手和脸,从洗手间里出来,我就看到他往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菜,我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因为我真的好多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饭了。 我问他他家里真的没有别人了吗,说我们两个吃不了这么多,他说剩下可以放冰箱,够他吃到开学了。 每道菜我都尝了一口,每道菜都很好吃。吃完已经晚上八点了,外面天都黑透了,我还在想着怎么回去,孟修竹说晚上回去不安全,说他家里有多余的房间,我可以在他家里住一晚。 我很纠结,但是那个时间回家路上确实很危险,权衡之下,我答应了。 他领我进了一间卧室,里面很干净,我脱了外套才敢在床边坐下,生怕弄脏一点。 孟修竹说过年别睡那么早,拉着我打开电视,春晚已经开始了,我和他坐在一起看。他突然不说话了,我们之间隔了不到一个人的距离,我不自觉地有点紧张。 直到节目里开始倒数跨年,我才意识到马上十二点了。 主持人数到“一”的时候,孟修竹突然说了一句新年快乐,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这屋子里没别人,他是对我说的。于是我也对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一般除了写作业,我很少熬到这么晚,昨天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脑子里乱哄哄的,可能花了一个小时才睡着。 今天醒来时是九点,孟修竹比我起得早,他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 我们一起吃了早饭,他又把我送回了家。在家门口我跟他道别,把他借给我挡风的羽绒服还给他,又说了句谢谢。 我告诉他,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新年。 他笑着朝我挥挥手,然后走远了。 2014年2月9日 星期天 阴转小雨 高三提前了一个星期开学,今天是这学期的第一天,我是第一个到教室的,然后谢锦岑把我拉到了我们这层楼的空教室。 她把我推倒在地上,脚踩住我的手心用力碾,我疼得大叫,另一个人用擦黑板的毛巾堵住了我的嘴。 她踩到的刚好是我的左手,手背上的冻疮还没好,蹭掉了血痂,血从伤口里渗出来,沾到地板上。这只手疼到仿佛麻木了,我连叫都叫不出声,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我看到窗外有人经过,用力地拍窗户,但是那个人连头都没有扭一下。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难道这是我应该受的惩罚吗? 我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一只手工小熊,我自己做的,送给孟修竹的礼物,今天是他的生日。 谢锦岑把小熊剪成了棉布碎片,我扑过去想抢回来,被剪刀刮伤了手臂,很长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小熊碎片也沾上了血。 孟修竹问我他今天有没有生日礼物,我把脏兮兮的小熊碎片给他看了,说不小心弄坏了,过几天再补给他,他笑着说没关系。 第30章 我喜欢他 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多云 今天孟修竹告诉我说成浩和夏思雨逃课出去了,他问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我愣了一下说是元宵节。 他说是情人节。 我立马明白了成浩和夏思雨为什么逃课,他们是去过情人节了。 孟修竹突然问我想不想谈恋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个话题,光是被他问我就控制不住地脸红,我告诉他老师说不能早恋。 他又问我那高考完呢? 我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我知不知道高考完有个七夕,也是情人节。 七夕节我知道,但是我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等高考完再问我一次,然后就笑着不说话了。 2014年2月22日 星期六 小雨 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我比以往考得都要好,超了松安理工的分数线将近20分,要是高考也能考这么高的分数就好了。 孟修竹的英语第一次考到了九十分,他说他要谢谢我,其实我也没有帮他什么,主要还是靠他自己用功。 月考成绩出来后,班主任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便签纸,让我们在上面写下自己想考的大学,我毫不犹豫地就写了松安理工大学,孟修竹凑过来看我写的,也写了这个学校。 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考哪个学校,抄一下我的作业。 我说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他怎么能抄我的了事? 他说那他的梦想就是和我考同一所大学,继续做同桌。 我说大学是没有同桌的。 他不管,问我打算考什么专业。我说我想考化学专业,以后毕业了就当一个化学老师,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化学反应那些现象,给人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我问他以后想要干什么。 他摇摇头,说他只想混吃等死。 2014年3月4日 星期二 晴 温度渐渐在回升了,今天教学楼下的海棠树开花了,特别好看,春天终于到了。 放学路上又被谢锦岑打了,这次后背伤得比较重,可能会肿,晚上睡觉只能趴着了。 2014年3月12日 星期三 多云 成浩和夏思雨好像闹别扭了,最近几天孟修竹和其他几个男生总是去找夏思雨,跟她说些什么,应该是劝她不要生成浩的气。他们好像很看重这件事,孟修竹这几天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了,心情怪怪的。 2014年3月14日 星期五 多云 成浩和夏思雨和好了,孟修竹好像很开心,他和那些男生都在笑。 他们围着成浩和夏思雨,起哄让他们亲一个。 成浩真的亲了夏思雨的嘴唇,好多人都看到了,夏思雨红着脸,女生们捂着嘴尖叫。 2014年3月25日 星期二 阴转多云 一模:语文 123 数学120 英语 126 理综 233 总分 602 距离松理 28分 考砸了。我把每张卷子都复盘了一遍,发现很多都是不该错的,太粗心了。 班主任把我叫去了办公室,说我最近状态是不是不太好,叫我好好学习,不要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我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了吗? 2014年3月26日 星期三 晴 我喜欢孟修竹吗?(划掉) 孟修竹帮了我很多,从来没人像他那样对我好过。 我喜欢他吗? 2014年3月27日 星期四 大雨 我喜欢孟修竹。 2014年3月28日 星期五 阴转多云 昨晚做梦梦见了孟修竹,我说我喜欢他,他让我滚,我被吓醒了。 孟修竹会喜欢我吗? 2014年4月1日 星期二 晴 今天下课孟修竹突然拉住我,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我被吓到了,一时间连动都不敢动,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突然笑了,指着我说愚人节快乐,还说我怎么那么容易脸红,是不是真喜欢他。 我不敢承认,使劲摇头。 他神秘兮兮地靠近过来,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凑得好近,我不敢动。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我这样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了。 被他猜中了。 2014年4月28日 星期一 晴 二模:语文 128 数学135 英语 140 理综 251 总分 654 距离松理 -24 这是我这学期考得最好的一次!如果高考是这个成绩,就拿稳了能考上化学专业了,距离高考还有39天,加油! 2014年5月2日 星期五 晴 五一高三不放假了。 今天放学又碰上了谢锦岑,她上次打我是几个星期前的事了,我以为她放过了我,事实上并没有。 但是这次有人救我了,孟修竹来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他家明明不在这个方向,但是他赶跑了谢锦岑他们,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帮我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还笑我脸都哭花了。 他抱了我,把我拉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说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 我相信他。 2014年5月27日 星期二 阴 三模:语文 125 数学 128 英语 139 理综 248 总分 640 距离松理 -10 这次孟修竹考得分数和我一样,他的英语成绩居然过百了,真希望九月开学时,能在松理的校园里跟他说以句好久不见。 2014年5月30日 星期五 晴 距离高考还有7天。 自从上次孟修竹救了我一次,谢锦岑真的没有再来找过我。 明天爸爸就要回家了,真好。 - 看完孙莹莹的日记,一帮人谁都没有说话。 韩曦然深吸一口气,扶着桌子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微俯下身手撑着额头,似乎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晏筝背过身去,目光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邹朝飞直接就地蹲下,手指插进发丝间,略显焦躁地拨乱自己的头发。 只有罗述一动未动,手里还捧着那个脏兮兮的日记本,像一尊雕塑般,神情肃穆,谁都看不出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东西。 诡异的静默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弥散开,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被韩曦然率先打破:“先不管孟修竹,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是我真的觉得,孙莹莹精神上好像有点问题,她对待自己遭受的那些暴力的态度……太不正常。” 没有人看她,也没人说话。 韩曦然心里莫名憋闷,屈起手指,用指关节笃笃笃连敲三下桌面:“你们都说句话啊。” “曦然说得不无道理。”罗述合上日记本,往桌上一放,顺势坐下来,“正常人面对靠自身能力无法反抗的暴力,通常会本能地向身边信任的人求助,但是孙莹莹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她从第一天经受开始就选择了忍耐,就好像接受一件本就该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事一样。” “这个和她的成长环境脱不开关系。”晏筝也开了口,“八岁父亲入狱,两年后母亲带着弟弟离开,她从那时起就是一个人守着一个家,常年累月地,很可能已经把忍受苦难当做了家常便饭。” 邹朝飞还是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头发乱糟糟得像鸟窝。 “小邹怎么了?”晏筝问。 “没事。”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闷。 “知道结局后,再去看故事内容,比从头看故事叫人难受得多。”罗述淡淡地道。 韩曦然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行,我得让自己平复一下情绪,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我一想到原本孙莹莹应该考上自己最喜欢的学校,学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摆脱掉那个畜生爹和那些畜生同学,人生从此走向光明,就觉得好难过。”邹朝飞哽咽了一下,“她明明那么努力,从头到尾只有她没有错,就差那么几天……” “我去小飞飞你别说了。”韩曦然欲哭欲笑,不自觉红了眼眶,抬手捂住眼睛,“我本来情绪都快平复了。” “好了。”罗述的情绪还算稳定,“今天也很晚了,大家都先回去缓一缓,别让情绪影响判断,明天再分析日记里的线索,都回家。” 立夏已经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即使是晚上,只穿一件短袖也不觉得冷。罗述站在街边等公交,晚风与她擦肩而过,脑海里乱哄哄的,全是一个已不再人间的女孩子天真纯粹的文字。 公交车靠边停下,罗述上了车,往车厢后边走,看到最后一排坐着四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市局的上一站刚好是一所学校,这个时间晚自习应该下课有一会儿了。她在倒数第二排坐下,能听到少年们小声地说话。 “我服了,今天的英语作业怎么这么多,得熬到几点啊?” “英语作业好写,都是选择题,你随便蒙上去不就行了,反正课代表检查又不会挨个看你是对是错。” “有道理,那我就做一半蒙一半,扬儿,你做完了给我拍照发一张,我抄你的。” “人家可不像你,就算不做也没事。” “为啥?他搞啥特殊啊?” “人家老婆就是英语课代表,你比得上吗?” “你上一边去,别瞎说。” “我哪瞎说了?你跟王佳不是谈着吗?” “那也说不上是老婆,才多大啊,八字没一撇呢。” “哦——我懂了,你这是害羞了?” 几个少年嬉笑起哄,被起哄的那一个不好意思地笑骂他们,眉眼间都是对一个现下不在身边的女孩子的,情色的爱意。 罗述轻靠在座椅靠背上,有些疲乏地闭上眼睛,想着从自己还是少年时,就听到家长和老师天天唠叨着不要早恋不要早恋,然而事实是,大多只有成为一个懂得权衡利弊的大人之前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那些懵懂的、未成熟的情感,才是最纯粹的爱情。 公交车到站,那几个少年和罗述在同一站下车,罗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互相挥挥手告别,然后朝各自的方向走去。为了显得很酷,他们都没有拉上校服的拉链,风吹得宽大的外套在后面鼓起来。 三年前的孟修竹,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吗? 路灯把罗述的影子拖长,穿过寂寥无人的小路,走进小区大门。她思绪万千,真难让人把那个颓然的、懒散的、萎靡不振的人,和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联想在一起。 人到底是一瞬间烂掉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扎下了腐烂的根? 翌日一早,所有人都到得很早,等着对孟修竹的最终审判。罗述只拿了一本日记,叫上晏筝跟自己进了审讯室。 孟修竹已经听说了谢锦岑被绳之以法的事,看上去精神状态似乎比前几次好了些。 “孟修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罗述问他。 “我该说的上次都已经说了。”孟修竹说,“是你们自己不信。” “所以你不打算修改之前说的话,对吗?”罗述道。 孟修竹挑了下眉,未置可否。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罗述手底下压着那本日记,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孟修竹,你喜欢孙莹莹吗?” 孟修竹沉默几秒后,动了下唇:“喜欢。” “你既然喜欢她,那应该知道孙莹莹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罗述刻意翻了翻那本日记,叫他注意到。 果不其然,孟修竹的脸色有了些许变化。 罗述扯了下嘴角:“你这么聪明,不妨猜一下,孙莹莹的日记里都写了什么?” 孟修竹不由自主地攥紧拳,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日记本:“她在日记里写了什么?” 孙莹莹的日记本一直放在家里,从来没有带去过其他地方,所以孟修竹自然是不知道的,这本日记也没有和她的其他书混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没有被孙航一并销毁的原因。 想来孙莹莹本人也猜不到,这本被她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秘密,成了三年后为她沉冤昭雪的一柄利刃。 “你觉得她会写什么?”罗述反问道,“日记本身的作用就是记录生活,孙莹莹生命的最后一年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是你,你觉得她会写什么?” “我,我……”孟修竹一阵没来由地慌乱之后,突然变得像泄气的气球,“我不知道。” 第31章 局中人 “她会写自己高三那一年过得有多痛、有多苦,几次三番陷入泥潭没有人拉一把,会怨恨每一个袖手旁观的人吗?”罗述的目光沉下来,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谴责,“恰恰相反,她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那一年成绩的进步和退步,寻找自己考上松安理工的希望,写新同桌对她多好多好,尝试了很多新鲜的快乐,反而是对自己遭受的欺凌,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她朝孟修竹举起日记本,好让对方看清它的全貌,那只是一本普通且破旧的笔记本,是文具店都未必有卖,只有小卖部里才能买到的那种纸质最差价格最便宜的笔记本。 “这本日记里面的字密密麻麻,但是只写了三样东西。”她说,“梦想、喜欢和暴力。” 孟修竹仿佛被一个稻草人,木然地被困在那张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听罗述说。 “但是这本日记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罗述把日记本翻开,“2014年1月10日,孙莹莹帮你找回了你的试卷,当时你惊讶于她能认出你的字迹,她问你能不能认出她的字,你说你看谁写的字都长得一样,记不住。你应该知道,这是记忆障碍的一种,和脸盲差不多。那么问题来了——” 她向前倾身:“当年谢锦岑以孙莹莹的口吻给你写了一张纸条,让你去孙莹莹家里,你真的认出那不是孙莹莹写的了吗?” 孟修竹没有答话。 “且不说你有没有认出来,如果你没有把那张纸条当回事,为什么会把它和你的旧手机放在一起保存至今?而且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只有谢锦岑给你发的那两条,为什么没有你先前说的追问?”罗述步步紧逼,“孟修竹,当年你根本没有看出纸条是假的,不仅如此,你还当了真,拿着它去了孙莹莹家——那些禽兽在侵犯孙莹莹的时候,你也在场。” 此话一出,孟修竹一直像是睁不开的眼睛立马瞪大了,受到强烈刺激一般瞳孔快速扩张。 监控外的韩曦然“腾”地站了起来:“什么?!孟修竹在场?!” 邹朝飞也遭到巨大冲击:“罗队什么时候推出来的?她一直没说是不是就等着这个时候吓我们一跳的!” “罗队可能早就有这个猜想了,从孟修竹第一次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夏邈坐在最边上,情绪也最稳定,嘴里还叼着根预防低血糖的棒棒糖,“大概是昨天看完日记才确定。” “或许你并不在她家里,而是躲在外面——孙莹莹家是老房子,院墙用土堆成的,很矮很矮,你随便找个地方躲着都能看到屋里发生的事。”罗述拧着眉,字字掷地有声,“你为什么会躲在外面?因为你害怕,你既不敢参与其中,也不敢阻拦他们。” 她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次一次地扎在孟修竹强行维持的无辜善良的局外人形象上。 “你原本可以救她的孟修竹,哪怕你不敢直接闯进去救她,你也可以报警,你只需要打一个电话,或许孙莹莹就不会死了,但是你没有。”罗述丝毫不怕将他逼得崩溃,或者说目的就是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孟修竹,躲在角落里偷看那群人侵犯孙莹莹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敢不敢问问自己,看见孙莹莹衣衫褴褛尖叫哭喊的时候,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审讯到这里性质已经变了,孟修竹是否承认已经不重要,罗述只想知道他到底对孙莹莹有没有哪怕一点歉疚。 “谢锦岑叫来的那些人不是看到孙航回来才走的,他们觉得差不多了就离开了,甚至不知道后面孙航对孙莹莹做了什么,也就是说从谢锦岑他们离开到孙航回来中间是有时间的,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她凝视着对面的人,“不管中间的时间有多长,都完全足够你过去帮她一把,报警也好、带她去医院也好,甚至你只要给她一点安慰,让她知道天还没有塌下来,故事结局就会改变了。但是这些你都没有做,孟修竹,中间隔得这段时间你没有离开,你躲在矮墙后面,看着屋里衣不蔽体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孙莹莹时,你在想什么?” “我……我没有……”孟修竹急切否认,可怜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否认什么。 “你确实没有,”罗述冷冷笑了一下,“因为你不确定孙航什么时候会回来。” 到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为什么先前孟修竹的供词听上去让人觉得怪怪的,因为他从头到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伪装成一个偷偷喜欢女孩不敢说、并把对方遭受的一切放在心上、拼尽所有替对方报仇的“好人”。 “孟修竹,我问你,”罗述又开了口,“倘若当年孙莹莹经历完这一切,没有放弃求生,活了下来。高考之后她向你表白,你会接受吗?” “我……”孟修竹开口想说“会”,但是吞吞吐吐地总也说不完整。 “你不会。”罗述替他说出答案,“如果你会的话,就算你连报警的勇气都没有,孙莹莹跳河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看见的人,只有你能救她,你为什么没有拉她一把?” 孟修竹哑口无言,故作茫然。 “因为在你眼里她已经脏了,不再是那个纯粹干净的女孩子了,即使活下来也不配你喜欢了。与其做一枚沾染了尘泥的月亮,不如当一颗陨落的星星,对吗?” 他无法认同这句话,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替他承认。 孟修竹的眼皮耷拉下去,又变得呆滞颓唐。 “孟修竹,孙莹莹喜欢你,你知道吗?” “她在2014年3月的日记里亲笔写下的,她喜欢你。” 孟修竹微微抬起头,灰扑扑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星亮光。罗述看着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知道的。”她道,“你不可能不知道。” 孟修竹放在桌上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两下,手铐上的铁链划过金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孙莹莹其实和正常人有一个不同之处,她的思维里没有求救意识?”罗述又问,“她从小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切苦痛的处理方式都是隐忍和等待,因为从前没有人供她求救,她只有等,等苦难自己过去。” 孟修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罗述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地替他说了出来:“你知道。” 她的目光如炬,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对方潜心竭力想隐藏起来的污脏。 “你不仅知道,你还利用了她这个特点。”罗述没有先把话说透彻,转而又问了一遍,“孟修竹,你真的喜欢孙莹莹吗?” 这一回,孟修竹终于没办法毫无芥蒂地说出肯定答案了。 “你知道孙莹莹不会求救,面对谢锦岑的校园暴力,会自主将它简化为她接近你的阻力。然后她就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式,只要她和你有接触,就会挨打,出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最初已经决定远离你了,是你硬生生把她拖回来的。”罗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孟修竹,你对她的那些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对她来说,很多都是没有见过没有接受过的,夸张一点来讲,那几乎就是她的天堂。你对她的好,真的是因为你想对她好吗?孟修竹。” 孟修竹低着头,右手将左手攥起来,手心渗出湿黏的汗。罗述的话,将他呕心沥血给自己包裹的外衣,一层一层剥了个干净。 “你不是真的喜欢孙莹莹,也不是真的想对她好。你只是享受她为了你忍受谢锦岑的暴力,享受她不顾一切靠近你的感觉。” 孟修竹的视线渐渐模糊,他眯起眼睛,只能看到罗述的嘴一张一合,耳边也开始轰鸣,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你无数次地目睹她被谢锦岑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样子,但是你一次也没有救过她,因为你真的很好奇,在孙莹莹眼里,究竟多沉重的暴力,能够和你对他的好抗衡。” “你甚至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你把她当成了一个宠物,一个你招招手就会凑过来的宠物。” “你从来没有把她经受的痛苦放在眼里,你的感情在玷污喜欢这个词。” “孟修竹。”罗述声色俱厉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孟修竹的眼前才慢慢恢复清亮。 罗述翻开日记本,给他念了其中一篇:“2014年2月9日,高三提前了一个星期开学,今天是这学期的第一天,我是第一个到教室的,然后谢锦岑把我拉到了我们这层楼的空教室。她把我推倒在地上,脚踩住我的手心用力碾,我疼得大叫,另一个人用擦黑板的毛巾堵住了我的嘴。她踩到的刚好是我的左手,手背上的冻疮还没好,蹭掉了血痂,血从伤口里渗出来,沾到地板上。这只手疼到仿佛麻木了,我连叫都叫不出声,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我看到窗外有人经过,用力地拍窗户,但是那个人连头都没有扭一下。为什么没有人救我,难道这是我应该受的惩罚吗?” 念完以后,她没有立即开口说念给他听的原因,而是缓缓合上纸页,抬眼看着孟修竹。 孟修竹从没看过孙莹莹的日记,自然不知道她都是如何记录自己遭受的欺凌的,时隔几年第一次听到,平静的陈述语气背后,弥天盖地的恶意和痛苦犹如潮水一般,翻涌着将他淹没。 让他一时想不通,三年前的孙莹莹,那么瘦弱一个女孩子,是怎么不动声色地忍下这一切的。 “知道为什么独独把这篇念给你听吗?”罗述问他。 孟修竹颓然地摇摇头。 “你知道孙莹莹没有求救意识,她之前的日记里也没有记录过向谁求救,也没有和最后一句那样带着埋怨的疑问,为什么她那天突然开始求救了?孟修竹,你觉得呢?” 孟修竹依旧只会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罗述丝毫不给他留余地,“因为从窗前经过的那个人就是你,孟修竹。孙莹莹是看见你了,才会拍窗求救的,你是她眼里唯一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但是你没有帮她,你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的日记里之所以没有写是你,是因为在那一刻你失去了她区别你与旁人的特征,你和旁人一样,没有救她。” 孟修竹脑袋垂得更低,双手抱住头:“别说了……” “孙莹莹自杀以后,你一直用喜欢的名义麻痹自己,你没想到谢锦岑会做到那个地步,你不仅不敢面对自己的恶劣想法,还试图把自己当成孙莹莹最灰暗的日子里的救世主。可是你知道吗孟修竹,如果没有你,孙莹莹原本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 “求求你别说了……” 孟修竹的声音颤抖着呜咽。 该说的都说完了,罗述也不打算继续跟他耗时间,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此时在监控外旁听的几个人才抽回神来,像看了一部电影一般,半天还沉浸在罗述一步一步将人逼到悬崖边上的压迫感中。 看见罗述出来,韩曦然第一个跑出了监控室,一个起飞扑到对方身上。 “我去罗队你太牛了!你刚刚那段审讯我愿称之为市局年度高光,要被收录进教材反复供人观赏!” 罗述把人从身上撕下来:“好了好了,还在工作岗位上注意点言行举止。” 韩曦然不好意思地咬了下舌尖:“不过罗队我真的好好奇,你是怎么凭着一本日记就推出这么多的?为什么我看完后甚至都有点原谅孟修竹了?” 罗述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回答她:“看日记这种第一视角的资料时不能把自己代入进去,那样容易被当事人的感情带着走。要时刻关联已知的线索,多从其他角度考虑问题。” “那你觉得,孟修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孙莹莹么?”韩曦然问。 第32章 告白 “倒也未必,孟修竹上大学后找的那个女朋友,性格和孙莹莹有几分相似,从这一点上就不排除孟修竹对孙莹莹有不一样的心思。” “他这属于玩着玩着把自己玩进去了。”韩曦然撇撇嘴,“就凭他先前的那些行为,我觉得他就不配喜欢孙莹莹。” “我们只是旁观者,各种问题我们没有办法评价。而且我觉得——”罗述停下手里的动作,“孙莹莹其实不笨也不傻,我看出来的事她未必没有看出来。” “那她还……” “什么什么?她还怎么了?”邹朝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听见她们聊天,迫不及待地凑上来。 韩曦然白他一眼:“没你的事,玩去。” “怎么没我的事了?”邹朝飞不满,“你们又瞒着我说小话是不是?” “我们闺蜜说点体己话,你一个男的非插进来干什么?”韩曦然忍不住怼他。 “什么体己话!我都听见你们聊案子了,谁家闺蜜体己话聊这些啊!”邹朝飞一脸不服,“当我傻子啊?” “行了行了,别吵。”罗述见他们又要开战,赶在战火燃起来前扑灭了。 韩曦然不跟他一般见识,两手一叉腰,问罗述:“所以这个案子差不多算是结了?” “嗯,差不多,我去问杨局申请一张搜查证。”罗述拿起刚刚填好的申请表。 “要搜查证干什么?”韩曦然不理解。 “下午再去趟孟修竹的住处,我想起来有个不对劲的地方,想再去看看。”罗述说。 “什么不对劲……” 韩曦然话说一半,门外有人突然进来:“罗队你看谁来啦!” 罗述闻声看向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腰背笔直,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张灼。 “张副厅长!”邹朝飞眼前一亮,先开了口。 他们这帮人先前都叫习惯了张队,乍然一改称呼,叫的和听的都觉出几分别扭。 张灼笑着朝他们摆摆手:“别用那一套了,我今天休假,就是以普通公民的身份来的,你们叫我名字或者叫哥都行,叫官名太见外了。” 罗述问:“你怎么过来了?” 张灼说:“出来闲逛正好路过,一两个月没见大家了,怪想的。听说你们刚破一个重要案子啊?” 一说这个韩曦然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开口:“我跟你讲张灼哥,你是没看到罗队刚刚在审讯室里的表现,那叫一个寸步不让字字铿锵,把嫌疑人逼得抱头求饶,可帅了!” “是吗?”张灼笑道。 “曦然说得太夸张了。”罗述淡淡一笑,“就是正常审讯而已。” “罗述你不用太谦虚,审犯人这一块你向来很强,”张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有时候我都甘拜下风。” “是啊罗队。”韩曦然用肩膀碰了碰罗述,揶揄地笑着,“别太谦虚了。” “这样,既然案子破了,大家应该都没什么要紧事了?”张灼说,“要不今天中午我请大家一起吃顿饭?” “好耶!”邹朝飞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那可真是让张灼哥破费了。” “哎,哪儿的话。” 一群人说说笑笑出了市局,还是早先他们聚餐的那家饭店,张灼手笔阔绰,点了满满一桌菜。 邹朝飞捧笑道:“感觉跟着张灼哥,每个月都能吃顿好的。” 此话引来一堆人应和,张灼一副大家长的样子跟邹朝飞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指定比我吃得还好。” 邹朝飞够机灵,听了这话,立马举起酒杯:“那我可就要借你吉言了张灼哥,要是到时候我吃不上好的,我可天天去你家蹭饭。” 张灼乐呵呵地笑了两声。 “说起来这顿饭也算你们大伙的庆功宴,庆祝你们破获重案。”他左右看看,“有没有人跟我讲讲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啊?” “嗯——”邹朝飞一边举手一边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我来讲我来讲。” 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饮料,然后开口道:“这个案子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只是普通的杀人案,死者也只是一个普通工人,靠邈子哥盯监控画出凶手的逃跑路线,我们抓住了凶手,然后发现这个凶手跟死者的女儿有联系,就顺藤摸瓜牵扯出来三年前的旧事……” 邹朝飞一张小嘴叭叭叭,一会儿把案件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楚,最后还附带了一个自己的问题:“张灼哥,你觉得孟修竹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女孩啊?” 张灼若有所思般沉默几秒后,说道:“也许,毕竟他最后对那个女孩的日记还有事情的真相是有反应的。” “罗队也是这么说的。”韩曦然道。 “是吗?那我们真是想一块去了。”张灼笑了笑。 韩曦然叹了口气:“唉,我高中的时候也早恋过,当时那个前男友对我还挺好的,所以我一直以为校园时期的恋爱都特别纯粹美好,没想到现在的高中生,年纪不大恶念不少。” “哟,我们韩姐高中时候还早恋呢?”邹朝飞打趣道。 “怎么了?你有意见?”韩曦然不屑一顾,“老娘高中时那也是班花级别的好吗?” 张灼轻笑一声,突然开口:“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有些话我也想说出来。” 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罗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朝自己看过来,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谈喜欢似乎听上去有点好笑,毕竟都是摸爬滚打不少年的成年人了,要说真的和年少时那样纯粹也是不太可能。”周围都是吃瓜的眼神,张灼一个都不在意,“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感情的,清楚自己想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这些话我也憋了有些日子了,所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罗述。” 预感成真,罗述压住一时的慌乱,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倒上一杯酒。 饭桌上都是激动的窃窃私语和压制不住的欢呼,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看自己搬上一出好戏。 罗述站起来,也朝张灼举起杯。 “能被张灼哥这么优秀的人喜欢是我的荣幸,我也非常非常感谢您,但是我也不能辜负您的感情,所以只能说句抱歉,我觉得我们还是更适合做朋友和同事,您觉得呢?” 成年人之间连拒绝表白都是体面的,罗述滴水不漏地将话说到这份上,张灼也不好再紧追不放,他释然地笑了一下:“理解。”然后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罗述微微颔首一笑,同样一饮而尽。 众人看戏的心没有得到满足,虽然早就能预知到结果,但还是略显失望。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人再提方才发生了什么,大家还是有说有笑,吃菜喝酒,到尽兴了才散场。 罗述直接拉着韩曦然一起去孟修竹的住处,路上韩曦然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罗队,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罗述没有直接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嗯——就感觉其实张灼哥喜欢你,我大概之前就能看出来一点点,但是我自从认识你,你就一直是这种……”她思考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状态,好像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所以就很想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罗述微扬起头,视线逐渐失去焦点,陷入到回忆当中。 少顷,她才道:“有过。” 一般女孩子开窍要比男生早很多,往早了说小学四五年级,可能连十岁都不到的时候,就产生了男女意识,意识到喜欢谁不喜欢谁,最迟大概到了初中也都能明白过来。但也许是因为家庭因素,也许是因为性格因素,罗述到了高中才情窦初开。 自从初中立下了想要当警察这个理想,她就剪成了一头短发,再也没有留长过,用付爱情的话来说就是,“像个假小子,没有一点女孩样”。 读高中时她每天都会早起去操场跑步,增强体能,为考警校做准备。那个勉强能被称作初恋的男生,就是她在跑步时认识的。 那年她刚上高一,男生叫赵悬空,比她高一届。 其实具体怎么认识的,罗述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高中时,学生严重缺乏睡眠,像她这样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跑步的,一个学校也找不到几个。凌晨五点多的操场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身影绕着圈移动。 可能只是恰好遇上了,又每天见到混了个眼熟,某天赵悬空就跟她打了声招呼,两个人便算认识了。 后来他们在跑步时会特意寻找彼此的身影,然后肩并肩一起跑,跑的时候还会聊聊天,具体聊了些什么,也都随着时间推移消失在了记忆长河里,罗述只记得赵悬空问过她为什么每天起来跑步,她当时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想考警校,体能必须达标。至于赵悬空为什么跑,她就想不起来了。 慢慢地,他们见面的地方不再止于操场,教学楼、食堂、图书馆……学校里的任何角落,罗述都有可能遇到赵悬空,甚至偶尔,对方还会专门到她们班的教室来找她。 赵悬空长什么样子罗述也模糊了,只记得同班的女生有提过几句他长得挺好看的。 罗述不是那种会一见钟情的人,能让她渐渐喜欢上,绝对少不了日复一日的接触和相处堆积下来的感情基础。直到她意识到自己会开始期待见到赵悬空,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有时候一天见不到还会感觉失落,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认清这一点的第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是老师主任三令五申的禁止早恋,但人能控制情绪,却永远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有遇上了,体会到了,才发觉原来情难自禁。她知道自己不能早恋,依然希望赵悬空能多注意自己,换言之,也同样喜欢自己。 她逐渐开始关注自己的外表,会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她开始讨厌自己被肌肉包裹的手臂和小腿,不如其他女生那般纤细,难过自己经常室外锻炼晒黑的皮肤,不如其他女生那般白皙细嫩,后悔被自己狠心剪掉的长发,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女生扎着漂亮的马尾,梳着精致的刘海。 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不属于传统观念里,那种招人喜欢的女孩。 她攒了很久的勇气,邀请赵悬空和自己一起去看电影,对方欣然答应,她高兴得好像心里长了一棵树,树上的花一瞬之间尽数盛开。 在那天到来之前,她偷偷买了化妆品、假发和裙子,然后躲在房间里,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画眼影涂口红,穿上束腰的长裙,遮住小腿上的肌肉,戴上能垂到腰间的假发,精心打扮过后才去赴约。 她万分期待赵悬空看到自己眼前一亮的表情。 后来他们见面了,赵悬空看到她,先是一愣,而后捧腹大笑。罗述不知所措地站在电影院门前,手指攥着裙边,手心被汗湿得黏黏腻腻,她垂着眼睛,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表情,那笑声格外刺耳。 终于赵悬空笑够了,他抹抹笑出来的眼泪,手指着罗述:“以后别穿裙子了,你真不合适。” 那天的电影演得什么她当时一秒都没看进去,结束之后就匆匆回了家。 回家后她脱了裙子,摘了假发,扑在洗手池旁,捧着凉水一下一下拍在脸上。 “后来我把那些裙子、假发还有化妆品都收了起来,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把跑步时间改成了晚上,再也没有见他,一年多后他就毕业了,我们没有再联系,这段暗恋也就此无疾而终。”罗述淡淡地讲着,话音刚落,出租车在孟修竹住的那座小区的门口停下了。 两人下了车,韩曦然快走了几步跟上她:“原来罗队你还有这么一段啊……我还以为你从小都像现在这样无欲无求呢。” 罗述笑了笑:“怎么会,我又不是神仙。” “不过那男的也是,太不尊重人了,幸亏你没和他在一块。”韩曦然忿忿地道,“罗队,其实你都不用难过,你这么优秀,何必用那些东西框住自己呢?满大街穿裙子的漂亮美女不少,但是能徒手抓歹徒的霸气女警可不多。” “嗯,还是那时候阅历不够,容易被外界牵着鼻子走,现在都长到这个年纪了,这些东西也早明白了。”罗述道。 “不过——”韩曦然突然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说实话我还挺好奇你穿裙子化妆长发什么样子的,这周末应该没啥事了,要不你来我家里,我给你……” “打住。”罗述立即出声打断她的美好幻想,“不该好奇的少好奇。” 韩曦然吐了吐舌头。 罗述推开孟修竹家的门,直奔卧室里,到这时韩曦然才想起来问:“你今天说的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 “这个不对。”罗述从置物架里抽出一本书,红色封皮上写着八个大字《5年高考3年模拟》。 第33章 空阙楼 “五三?”韩曦然一边眉毛挑起一边眉毛紧皱,“这有啥不对劲的?” “我起初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可能是他高考后东西没清干净,顺手塞在这个架子上的。”罗述说着给她指了下封面上的一处地方,“但是五三每年都会出新版,你看这本的时间——” “今年的?”韩曦然瞬间明白过来。 “是今年的。”罗述道,“所以这就不对了,孟修竹都是读大三的人了,为什么还要买高考资料,难不成他还想回去复读再考一次?” 她说着,翻开了这本五三。书中间似乎夹了什么东西,所以随即翻更容易翻到那一页。 左右两边是晦涩复杂的数学难题和笔迹潦草的解题过程,书页中间,夹着一个沾满血迹和灰渍的被剪成碎片的手工小熊。 韩曦然怔了一下,一时分不清是孟修竹的书架上出现一本写完的最新版五三,和夹在五三里的小熊碎片,哪个冲击力更强一些。 罗述拿出随身携带的证物袋,连书带小熊都装了进去。随后又在屋子里检查一圈,没有再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便和韩曦然回了市局。 这一趟下来,她差点忘了局里还有一帮嗷嗷待吃瓜的好事之徒等着自己,从市局大门走到办公室,一路上不下十个人旁敲侧击来大厅张灼表白那事,罗述含含糊糊地挨个搪塞过去,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戴上手套,开始仔细检查带回来的那本五三。这上面很明显不是孟修竹的字迹,那么这本书原来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给孟修竹?拿书当礼物没什么问题,但拿一本五三,还是写过的五三当礼物,就很奇怪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孟修竹会选择这本书来存放孙莹莹打算送给他的那只被破坏的手工小熊? 她一页一页地翻,甚至连题目和解题过程都仔细看了一遍,除了发现做题的人正确率很高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异常之处。 翻到最后一页,终于找到了一条接近答案的线索。 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写着一串数和几个字:0510伊希塔布。 这是整本书里唯一不正常的地方。0510是孙航被杀害的日期,那伊希塔布是什么意思?罗述立马打开电脑,输入这几个字,点击搜索。 伊希塔布,玛雅神话中的自杀女神,形象是双眼紧闭,脸颊有黑点,脖子上挂着垂下的绳。 “自杀女神……”罗述看着搜索出的结果,隐隐有了预料。 先前孟修竹反复强调,他杀孙航是因为孙航用自杀来威胁人,说自杀的人本就该死,鉴定程度就像被人洗脑了一般,当时罗述还以为他是将对孙航的仇恨转嫁过来才会如此,现在看来,也许真的被人洗了脑也说不定。况且成为他的心魔和杀人动机的孙莹莹,也是自杀死的。 想通这些后,罗述拿着证物出了办公室:“来个人,跟我去审孟修竹。” “还审?”邹朝飞冒出头来,“上午不是都审出来了吗?” “上午是上午,”韩曦然道,“现在是有了新的问题。” 她主动站起来陪罗述去审孟修竹,小声问:“那本五三真有问题?” 罗述点点头。 孟修竹自己都没想到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还会再一次被带到审讯室来。上午刚在这个房间里歇斯底里崩溃过一次,再看到罗述的脸,都有点条件反射了。 罗述也不在乎他,直接开门见山举起手里的书:“这本五三谁给你的?” 孟修竹看了一眼,偏过头去,拒绝回答。 “最后一页的0510伊希塔布是谁写的?”罗述又问了一个问题。 孟修竹还是不吱声,看样子是做定了消极对抗的打算。 “孟修竹,杀孙航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对吗?” 不管罗述怎么问,对方愣是一声不吭,哪怕罗述以酌情减刑为条件,他都丝毫不为所动,对这样的嫌犯,纵使是她也束手无策。 从审讯室出来,罗述把证物交给技侦科,寄希望于能从上面检测出原主人的指纹或者其他线索,但她心里也明白,希望渺茫。 “说起来这个查不查得出来对案件也没什么影响,孟修竹和谢锦岑那些人该定罪的也不会少。”韩曦然说。 “但是一想到孟修竹杀害孙航除了我们查到的还另有原因,你不觉得细思极恐吗?”晏筝问。 韩曦然试着思索一番,打了个寒颤。 “你这样让我觉得我生活的地方好不安全。”她说。 “总有一天要把这个查清楚。”罗述在旁边坐下来。 “哎,罗队,你结案报告写好啦?”韩曦然笑道。 “嗯。”罗述捧着水杯喝了口水,“其实那本五三的来历一天查不清楚,这个案子就不算真的完结。” “我觉得五三的原主人很可能是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孟修竹的社交圈不大,从这方面下手会不会容易些。”晏筝说。 “目前只能这么办了,但如果这个原主人和孟修竹之间的联系是暗中进行的,可以避开了能被查到的渠道,想找到人还是很困难。”罗述道。 “先查查看嘛,也不能急在这一天两天。”韩曦然叹了口气,双手托腮,问两人,“虽然到开庭审判还得小半年,不过你们觉得孟修竹还有谢锦岑那一帮人会怎么判啊?” “孟修竹的蓄意杀人是坐实了,包庇罪算不算不好说,起码也得十年往上了。”晏筝说,“往重了判死刑也说不定。” “嗯。”罗述点点头,认可了晏筝的说法,“谢锦岑那帮人说起来,谢锦岑的罪还是最轻的,侵犯孙莹莹她只能算共犯,之前虽然有故意伤人,但犯罪时还未成年,可能也就判三到十年,她找的那些人估计得十年起步。” “案发时孙莹莹还未成年,加上他们人数多,也有可能判死刑。”晏筝补充道。 韩曦然落寞地趴在桌子上:“还是替孙莹莹觉得不解恨。” - 孟修竹这个案子的收尾工作完成以后,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市局都没有再接到一起牵扯上人命的大案,罗述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了些,但是关于那本五三的疑惑,她依旧在暗中调查。 五月过去是六月,走在路上吹过来的风从温凉变得燥热,才让人恍然发觉,盛夏已至。 “哎呀——”韩曦然端着餐盘在罗述对面坐下,“最近这段时间清闲得还叫人怪不适应的。” “清闲不了多久了。”罗述说,“学生快放暑假了,每年暑假总是各种案件的高发期。” “呸呸呸,别乌鸦嘴。”韩曦然赶紧打断她,“那就希望今年暑假整个松安,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平平安安,不要出事,不要有用到我的地方。” 她双手合十,好像真的在发自内心地祈祷,罗述笑了笑。 祈祷完韩曦然又开始感慨:“感觉时间过得真的好快,春夏秋冬,一年一年的,忙起来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了……” 她话题转得飞快:“话说起来,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有个明星塌房了来着,当时闹得还挺大的,感觉还是前几天的事,现在想想都过去一年了。” “明星塌房?”罗述漫不经心地应道,“哪个明星?” “林舟寄啊,”韩曦然说,“就是米雯家里墙上贴的那个,你忘了?” “我不太关注这些消息。”罗述淡淡道。 “当时那个明星好像才火起来没多久,就被人扒出来一堆黑料,最严重的一个好像是说他信邪|教,我当时围观吃瓜的时候,感觉那阵仗可不小。”韩曦然特别热衷于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搜罗到的八卦,“挂了好几天热搜好像,好多营销号都在发,不过我觉得也不见得都是事实,趁机抹黑的也不少,有些说得太离谱了。” “闹起来了大家都来看热闹,除了粉丝,也没谁愿意条分缕析地去看那些说法是真是假。”罗述评价道,“如果真牵扯到邪|教上,我们肯定不会闲着不动。” “有道理。”韩曦然扒了几口饭,“我觉得那个林舟寄被黑成那样,他对家绝对脱不了干系,搞不好就是他竞争对手公司给泼的脏水。” 她说着说着,突然冒出来个问题:“哎罗队,如果说林舟寄是完全清白的,被人诬陷导致封杀,这种案子该怎么判啊?” “很难。”罗述思考片刻,回答道,“首先凶手不是一个人,就算知道是竞争对手起的头,这种事也不好找证据,更何况最终结果是由无数网民共同导致的,抓谁不抓谁呢?” “这么一想,那林舟寄还挺惨的。”韩曦然用筷子戳了戳米饭,“这种事,谁摊上了都倒霉。” - 2017年6月23号23:00,空阙楼ktv。 黑金格调的长廊延伸到拐角处,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深灰色羊毛地毯,三步一盏霓虹灯,五步一座香槟塔,浓郁的烟草味像无形的幽灵,游荡在房间与房间之间,偶尔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侍应生,端着各色各样的酒水经过,这里隔音极好,门一关,几乎完全听不到房间里聒噪的音乐声。 不多时,长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原本应该是穿着成套的银灰色格子西装,现在因为太闷热而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价值不菲的白衬衫,紧紧包裹着凸出的啤酒肚。 男人面色潮红,油光满面,浑身酒气,脚下的步伐都有些不稳当。 他隔着门缝回头朝房间里面的人摆摆手,好像说自己能走,不用人扶,然后关上门,一步一蹒跚的往公共洗手间走去。 包间里都是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因此公共洗手间里没有别人,他或许是在里面闷久了,想出来透口气,上厕所倒是次要的。 卫生间的门关上后不久,一个瘦削的身影跟了上去,隔音太好,外面的人完全听不出发生了什么,二十分钟后,那个身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一路低着头,刻意避免被监控拍到脸,径直离开这里。 过了零点,才见有第三个人走进那个洗手间,十秒后那人尖叫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 凌晨两点,罗述在睡梦中被急促的电话铃惊醒——一般这个时间打来的电话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按下接听,果不其然预感成真。 “罗队,出事了!” 罗述动作利落地穿衣下床,一面腾出注意力听电话里的汇报。 “空阙楼ktv死了个人,目前身份还不确定,但估计不是普通人。死亡地点在三楼的公共卫生间,目前没发现明显外伤,但死者的身上被泼了血,嘴里被塞了个沾满血的馒头……” 到了六月底,一天之中也就凌晨的时候凉快些,罗述穿了件薄外套,急匆匆赶去案发现场。 这个时间还留在空阙楼里的,除了工作人员,就剩下唱嗨了喝醉的不愿意走的,以及打算发生点合法范围内的事的人。现场被围了起来,空阙楼的人把整个三楼的顾客都请到了其他楼层,不过发生了这种事,大半的人也不敢继续玩下去了,想走警方也不让走,只能胆战心惊地坐在3d环绕的音乐中,安静地等待。 现场只有三个值班警察在,罗述在尸体旁蹲下,观察着这个人的死相。 他的上衣被扒了下来,扔在旁边的洗手池里,肥胖的躯体泛着青白,殷红的鲜血泼了满身,胸口的血量最多,大概是从这里泼的,周围被墙面地板没有被溅上太多血迹,所以凶手应该也是这样蹲下来,从尸体上面约20公分处倒下来的,血液呈散射状沿着肌肤的沟壑纹理流向各处。 罗述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些血,捻动手指观察着,推测应当不是人血,大概是动物的血。从整体血量来看,至少有500毫升。 死者的嘴巴张着,被塞了一整个血红的馒头,血汁溢出来,将半张脸也染得血红。 罗述将馒头拿出来,除了沾满血之外,没看出什么异常之处。 第34章 灰色卫衣 “罗队,怎么样啊?”一个警察试探着问。 罗述公式化地回答:“舌色发绀,口唇、耳廓有明显青紫,双目圆睁,四肢僵硬,可以考虑是窒息死亡,且死前受到了惊吓。” “那他是怎么窒息的?”对方又问,“我们看半天都没找到伤口。” 罗述仔细检查死者裸露在外的皮肤,确实完好无损,连一处擦伤都没有,窒息而死一般死前会剧烈挣扎,但这个人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难道是凶手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心甘情愿死的吗? 她动了下死者的头,后颈露出来一点,罗述眼中一动——后颈上有一个红点,她定睛一看,是针孔。 “大概……”她说,“是空气栓塞。” “空气栓塞?” 罗述点点头:“给人体注入空气,迅速进入血液循环,可以迅速游离并形成气泡,这些气泡能阻塞血管或心腔。这种杀人手法的确不常见,但是只要注入的空气量足够多,完全可以造成受害者当场猝死。” 她站起身:“目前这只是个推测,具体结果还要等尸检。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是乌卓娱乐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叫赵乌卓。” “抓紧时间通知家属,”罗述应了一声,“先把尸体带回市局,我去找这里的人调监控。” 好在空阙楼里平常接待的都是有钱人,随便挑一个都得罪不起,所以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包间外的每个地方都安装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监控,且采用的是质量最好的型号,不止带有录音功能,画质也极其清晰。 罗述坐在他们的监控室里,面前是比市局那个还要豪华的监控大屏,16个小窗口分别播放着这一层楼不同角落的画面。 她把卫生间左右的两个监控画面单独调出来,23:12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兜帽卫衣的身影,跟在赵乌卓后面进了卫生间,到33分的时候,灰卫衣出来了,赵乌卓却迟迟没有出来,罗述推定,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被害的,而这个灰卫衣百分之九十就是凶手。 她把这段监控拷贝下来,又在其他监控录像中寻找这个人进来和离开的途径。 那个人身上那件卫衣特别宽大,几乎将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很难辨出身形,从背影来看这人身高在175-189左右,这身打扮导致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 灰卫衣是从正门进来又从正门出去的,全程暴露在监控底下的行动没有任何异常。罗述将这人出现过的监控录像全部拷贝,打算带回去再做进一步分析。 离开空阙楼之前,她将灰卫衣进来和离开时在门口迎客的侍应生叫来,挨个询问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四个人都说这人一直用帽子遮着脸,又低着头,他们都看出了怪异,有印象。 “那为什么没有拦下来仔细询问?”罗述又问。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气氛尴尬片刻之后,其中一人开了口,神情晦暗。 “您可能不太了解,来这里消费的顾客,有些会包养一两个小情儿,有男有女,性格奇怪的也不在少数,之前也有过一些和这个人差不多的人,半夜被自己的金主叫过来陪酒,耷拉着脑袋不想叫人看见,所以……” 罗述微微皱眉,但也听懂了他的话。 “那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你们看出来了吗?” “男的……我感觉他和我都差不多高,就是比较瘦。”一人道。 另一人却说:“我看他走路姿势,感觉像女的。” 他们几个人各说各的,也没个定论。 不凑巧的是,这个灰卫衣来时去时在门口迎客的不是同一批人,所以很难说出那段时间里这个人身上的变化。 “这个人之前来过吗?”罗述问,“或者说,之前有没有和这个人外形相似的人来过?” 几人又互相看看,都说没有。 罗述叹了口气,眼见着天快亮了,于是打电话叫晏筝韩曦然他们抓紧时间过来,昨天晚上和赵乌卓在一起的人,还有那一整个楼层的人,都要讯问一遍。 早晨六点,支队的主力成员都到了案发现场,罗述将所有潜在目击者分成几批,每批安排了两个人去审,她和晏筝着重去审和赵乌卓待在一个包间的那些人。 整个包间总共十七个人,包括赵乌卓在内有十一个客人,一个侍应生,还有五个陪酒陪唱的男女。 那十个客人倒是都收拾齐备了,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死了一个同行者之后酒也醒了大半。那五个陪酒陪唱的就有点窘迫了,案发之后所有人都不允许随便走动,这几个人身上还穿着极清凉的工作服,能露的全在外面露着。 罗述让人给他们送来衣服穿上,才开始挨个讯问。 第一个接受讯问的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孩,脸上画着淡妆,长相俊美,带着雌雄莫辨的阴柔。 “你叫什么名字,和被害人的关系是什么?”罗述看着他的脸,久了便觉出有几分熟悉。 “我叫何嘉林,是赵董公司新签的艺人。” 这个名字说出来,罗述才想起来自己在偶尔瞥过一眼的娱乐新闻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何嘉林愣了愣,低声回道:“我刚出道不久……赵董带我来见见圈里的人,积攒积攒人脉……” “只是单纯的见人吗?”罗述微微蹙眉,方才打开他们那个包间的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酒池肉林纸醉金迷香气扑鼻的味道,很难让人不往一些不干不净的交易上想。 或许是案发时间早了些,午夜场还没进入正题,就算起初不是单纯的见人,到最后也不得不变成单纯的见人了。 当然何嘉林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拘谨地点点头:“嗯。” 罗述安静地盯了他几秒,又问:“赵乌卓离开包间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赵董他……他当时就是说去透透气,顺便上个洗手间,然后……”何嘉林无意识地用手指挠挠下巴,“然后吴总问他醉没醉,要不要找个人扶着,他说不用,然后就走了……” “赵乌卓离开包间之后,里面的人有谁有异常的行为举动吗?”罗述继续问道。 何嘉林思考了一会儿,迟疑道:“……没有,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都……不太清醒。” 罗述点了下头表示明白,然后转向下一个问题:“赵乌卓人怎么样?” “赵董……”何嘉林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实话我跟他接触不太多,不是很熟,对他的为人也不太了解。” “那赵乌卓现在不在了,他的公司会怎么样?谁来接手?” “这个……”何嘉林耸耸肩,“我不太清楚。” “你们公司一共有多少艺人?每一个都会像你这样被带出来见人吗?”罗述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对他这样的笑脸感到略微不适。 “我们公司……大概有五十多个艺人。”何嘉林道,“至于是不是都会被带出来见人,我也不知道。” 他眯着眼,扬着嘴角,企图用令人赏心悦目的外表,来对自己的一问三不知将功补过。 罗述想,也许他并不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人身上有和年龄不符的圆滑世故,有些问题不是不会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何嘉林被允许离开后,罗述起身去叫下一个人,在外面维持秩序的一名警察跟她讲:“赵乌卓的家属来了。” 罗述扭头一看,楼梯口的方向站着两个人,一个大约二十来岁,长相和赵乌卓有几分相似,穿一件黑色衬衫,从头到脚都经过仔细打理。另一人稍年长些,跟在那人身后,西装齐备,手里提着公文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她朝这两人走过去,年轻的那个人主动与她握手。 “你们是赵乌卓的家属?” “我是他的儿子,我叫赵绪,旁边这位是我为我父亲请的律师,姓刘。警官您贵姓?” “免贵姓罗。”罗述没心思跟他们做些没意义的寒暄,直接说正事,“你父亲的遗体已经送回市公安局进行尸检,具体结果后续会通知,节哀。” 她忽然觉得自己最后两个字有些多余,因为从赵绪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刚没了父亲的悲痛。 赵绪颔首:“我能不能问一下,父亲是怎么被人杀害的?” “初步判断是空气栓塞,具体原因还要等尸检结果。” “我能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吗?” “可以,”罗述道,“但是现场目前已经被保护起来,只能在外面看。” 赵绪微微一笑,表示理解,然后带着律师走过去。 罗述盯着这个人的背影看了少顷,才回去继续询问。 第二个接受讯问的就是何嘉林提到过的吴总,全名叫吴锐,是开影视公司的,和赵乌卓有不少商业上面的合作。这人相较于赵乌卓倒显得清瘦些,只是年纪比较大了,头发稀疏花白,身上带着一种有钱人独有的气质,往沙发里一坐也不显散漫。 “你和赵乌卓是什么关系?”罗述问他。 “商业合作伙伴。”吴锐的手由内向外转了一下,“私底下也是交情不错的老朋友。” “商业合作,具体都是什么样的合作?”罗述看着他,“能详细说一说吗?” 吴锐摸着胡子解释道:“我们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影视剧的制作与发行,有时候老赵那边有合适的演员会给我推荐过来,也会对项目进行投资。” “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合作项目?”罗述追问。 “的确是有一个。”吴锐摊手,“最近我司购买了一个大热ip的版权准备翻拍,目前还在筹备阶段,老赵已经确认要投资了,今天也是来给我介绍一个他们公司的新人,想看看能不能在剧里演个角色。” “所以今天这个局是赵乌卓组的?” “没错,是他请客。” “他组这个局的信息,包括位置、时间、参与人,有多少人知道?”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基本上今天所有过来的人,至少他们的助理是知道的,其他的只要花点心思,想知道也不难。” 吴锐对答如流,面色也十分从容,就好像早就猜到警方会问这些问题,所以提前把答案都准备好了。 罗述换了个方向,继续问:“你和赵乌卓认识多久了?” “大概……有小十年了。”吴锐说,“干这一行,坐到我们这个位置的,问一圈都是熟人。” “那么说你对他应该很了解,是吗?”罗述直视着对面的人,“你觉得,赵乌卓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说很了解其实也算不上,商人嘛,跟谁相交都难交心。老赵啊,”吴锐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说白了能走到今天,要说他是个大好人估计你们也不相信,往好听的讲,那是精明,说难听点,就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成精。” 他的回答和罗述的猜想也差不到哪去,娱乐圈的事她虽没有深入了解过,但也多少有所耳闻,况且不管哪个圈子,凡是涉及了大的利益,对弈双方都是身经百战上来的,没有傻白甜。 罗述在记录本上写下几个字,接着问:“他在行业内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过节?” “这行业里表面上都打着互利共赢的幌子,私底下其实谁都看不惯谁,都想一家独大。”吴锐语气诚恳,似乎真在坦诚地回答问题,他皱皱眉,又摇头,“但是真要说恨到想要他的命,也不至于。” 罗述琢磨着他的话:“那么赵乌卓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 吴锐刻意地笑笑:“警官一看你对我们这行就不了解,国内势力大的几家娱乐公司相互之间都是竞争对手,彼此对峙也分不出上下,他们加起来总共就把市场占走八九成了,剩下那一二成一般怎么蹦跶也激不起水花。” 罗述端详着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吴锐刚才说赵乌卓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他自己倒也没纯粹到哪去。 第35章 预谋 “赵乌卓现在不在了,他的公司会怎么样?换句话说,你的项目投资还能顺利进行吗?” “赵乌卓有个儿子,应该会把公司接管下来,项目投资这种已经确定的事也照常进行。”吴锐说,“毕竟那么大一个公司又不是靠他一个人运转的,乌卓底下可不少人才呢。” “赵乌卓的儿子,你了解多少?”罗述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个年轻人,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们之间是正常的父子关系。 “他儿子我见得不多,之前一直跟他老婆在国外待着,前两年毕业了才回来参与公司管理的一些事。”吴锐道。 这么一说,赵绪对待赵乌卓的死讯时那么冷静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老婆一直在国外?”罗述蹙着眉,“赵乌卓离婚了吗?” “没离,”吴锐摆摆手,“但跟离了也差不多,我认识他的时候两口子都分居好几年了,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各玩各的。” “赵乌卓有婚外情人吗?” “好像是有一个,估计养在他平时常住的别墅里,偶尔也会带出来。” 一个远隔重洋十几年没见面的妻子、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儿子、还有一个靠钱养着的情人,罗述看着赵乌卓的家庭结构,一时理解不了有钱人的世界。 包间里剩下的人都问了个遍,才发现只有吴锐给出的信息有点价值,其他的包括吴锐公司的一个不知名导演、一个小有名气的制片人,跟赵乌卓都没有太多的接触,更遑论今天才见到赵乌卓的陪酒和侍应生了。 安排所有人离开之后,罗述和晏筝出去找其他人汇合,其他组的讯问比他们轻松得多,大部分连发生了什么、死的是谁都还不知道,几分钟就搞定了。罗述翻了翻讯问笔录,脑袋里像装满浆糊,运转得极其艰难,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调查方向。 “我去!罗队,你这是让人打了吗?”韩曦然一声惊呼。 罗述抬起头看她:“没有,怎么了?” “刚来的时候光线不好还没注意到,”韩曦然在自己眼睛下面比划两下:“你这黑眼圈也太严重了,不会是一整晚都没睡?” 罗述晃晃脑袋,才恍然大悟自己大脑运转滞涩的原因,想起来昨晚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没,我凌晨两点赶过来的。” 韩曦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朝她比个大拇指。 晏筝在一旁补充道:“罗队回去还是先休息休息。” “对,先睡一觉。”韩曦然应和着,“我都不敢想我要是凌晨两点被叫过来办案得困成什么样。这么连轴转身体也吃不消啊,罗队你可是我们的顶梁柱,可千万不能倒下!” 罗队被她的话逗笑,按了按眼角:“我还撑得住,不至于倒下。” 一行人匆匆赶回市局,笔录、监控,一大堆待处理的工作摆在眼前,几天前还感叹清闲得有点不适应的韩曦然顿时欲哭无泪。罗述把任务分配下去,自己回到办公室,开始抠监控细节。 经手过这么多起案子,总不至于连凶手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怪就怪在人的生物多样性上,个子长到一米八的女人也有,身材形销骨立的男人也有,再加上这个走路姿势,说是男是女都过得去,露在外面的手也看不出有什么性别特征。 罗述头有些疼,现在的凶手已经进化到能隐藏性别的地步了吗? 她盯着屏幕反反复复看,看到上下眼皮打架,眼睛干涩到几乎要睁不开,大脑也昏昏沉沉地叫嚣着需要睡眠,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她合上电脑打算休息一会儿,韩曦然敲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 罗述按了按眉头强打起精神。 “赵乌卓的个人资料。”韩曦然注意着她的状态,“罗队,你要不睡会儿?” “不着急。”罗述从她手里接过文件夹,“我先把这个看完。” 韩曦然不知从哪涌上来一股霸道总裁的劲,反手把文件夹又抢了回来:“怎么不着急?先睡觉!醒了再看。” 罗述的手顿在半空:“?” “哎呀——”韩曦然像是比她本人还着急,“休息休息,快去休息,身体是革命本钱啊!你现在这个状态看也看不进去不是?花时间低效率工作不如休息够了把效率提上来,这可是以前你自己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罗述一脸迷茫。 但她也拗不过韩曦然,好像现在休不休息的自主权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行,我休息一会儿,你把文件放我桌子上,我醒了就看。” “这才对嘛。”韩曦然露出个得意的笑。 罗述定了个两小时后的闹钟,纵使办公室的隔音不好,外面乱哄哄的,她也很快睡着过去。 事实证明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是没错的,休息确实很重要。两个小时后罗述被闹钟吵醒,整个人满血复活,脑子里清晰了很多。她去洗手间洗了个脸,回来后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浏览赵乌卓的个人信息。 在百度百科有自己词条的人的确不一样,连个人资料都比普通人多了好几页。 赵乌卓,男,54岁,松安本地人,乌卓娱乐创始人。 乌卓娱乐有限公司,系国内顶尖娱乐经纪公司之一,旗下有多位知名艺人,包括唱跳歌手、演员等。 罗述一页一页看完,从头开始梳理整个案件。 首先凶手肯定是预谋杀人,提前做好了一切策划安排,得知赵乌卓昨天会和人在空阙楼聚会,凶手到达空阙楼时赵乌卓一行人已经在了,所以ta既可能是预先知道赵乌卓昨晚的行程,也可能是直接跟踪到空阙楼的。 罗述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个疑点。 为什么凶手会选在空阙楼,赵乌卓所在的包间里是有独立卫生间的,ta怎么确定赵一定会单独出来? 或许凶手不止一个人,包间里有人和监控里拍到那个人里应外合。 如果杀人手段真的是注射空气,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凶手不仅知道还能想到拿这个方法来实践杀人——难道是个医生? 除此之外,案发现场赵乌卓的身上被泼血,嘴里还塞着血馒头,是在暗示杀人动机,还是在误导他们往这个方向想? 毕竟赵乌卓是个生意人,还是一个娱乐圈里的生意人,见不得光的事应该也没少干,就算往这个方向考虑,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 但如果是凶手故意把他们往这个方向上引导,那真正的杀人动机也许就和这个完全无关,最后就导致追查半天前功尽弃,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能漏掉任何一种可能。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买凶杀人也不是不可能,要真是那样,凶手是男是女倒不太重要了。 “嗨,我又来了。”韩曦然一推门,阔步走进来,“看你现在脸色好多了。” 罗述挑了下眉,等她说正事。 “乌卓娱乐的股份构成、财务分析啦啦一大堆,还有赵乌卓的个人账户。”韩曦然把一叠文件放在她桌子上,“我整理的时候感觉都快不认识钱了,一看数字,嚯!好大!再看单位,嚯!万!真是的,世界上怎么就不能多我一个有钱人呢?” 罗述笑了笑:“你要是变成有钱人,公安机关岂不是损失一员猛将?” “谁说的?”韩曦然不以为然,“我有钱了也可以继续为人民服务啊!” “不错,”罗述笑道,“觉悟很高啊。” “哎,”韩曦然伸了个懒腰,“没办法,天生就根正苗红。” - 乌卓娱乐表面上有三个大股东,但实际上真正掌握公司生杀大权的,只有控股501的赵乌卓一个人,剩余两位各占了20,剩下不到10里,他的儿子赵绪占了7,远在他国的妻子怀瑛占了29。 赵乌卓没有立遗嘱,他现在一死,名下的股份就会被儿子和妻子平分,赵绪就成了控股最多的人,而且怀瑛从来没有参与过公司的任何事务,决策都是由赵绪代理,权当个甩手掌柜,对股权没有太多需求,也许这过半的股份都会转移到赵绪一人头上,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会成为顶尖娱乐公司新的主人。 如果“血馒头”是想要误导,那么与“血馒头”无关的动机,侵占股权也许能算上一个,罗述想。 接着她又去看赵乌卓的个人资产,虽然早有预料赵乌卓这类人的财富会是普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但当看到印在白纸上的那几个数字时,她才真的理解韩曦然那句“都快不认识数字了”是什么意思。 赵乌卓个人总资产约53亿,名下光房产就十几处,有些标注使用的是专业术语,罗述对这方面了解不多,甚至都看不太懂。 她闭上眼睛,恍恍惚想起一个月前看到孙莹莹的日记,写她连过年吃一顿饺子都要精打细算,顿时产生一种极大的割裂感。相隔不过两百公里的地方,有人每秒经手的资产都按千万来算,有人祈祷冬天短一点可以少遭点罪。 她呼出口气,把这份资料合上,继续梳理侦查方向。 线索太少,相应的可能性就更多。 罗述在纸上画出两条线,一条是生人作案,一条是熟人作案。 乌卓娱乐旗下艺人56个,其中不乏一些大热明星,属于是完全不了解这个圈子的人都能看个脸熟的存在,所以乌卓娱乐的知名度很高,赵乌卓的名字、照片各种信息上网一搜就能查到,更何况艺人管理营销这种事本来就容易得罪人,饭圈难免会有一些极端的人存在,因为与自己全无瓜葛的事去找一个与自己全无瓜葛的人寻仇,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不过生人作案有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凶手是怎么知道赵乌卓的行踪的? 而如果是熟人作案,就要再分两个方向,自己人和对家。 依吴锐的话来说,娱乐圈里处处都是对手,没有真正的朋友,也就是说,就算是他和赵乌卓这样相识十年的老朋友加合作伙伴,一旦触及利益,下死手也是有可能的,而最大最明显的受益人赵绪,即使是赵乌卓的亲儿子,看他对待赵乌卓的死的态度,也不能完全摆脱嫌疑。 如果是对家的话,那就是威胁到了他人利益,赵绪是这两年才回国的,媒体面前露面不多,也许外人并不很清楚他的身份,想着死了一个赵乌卓,乌卓娱乐大概率会一蹶不振元气大伤,再不济也需要时间来内部调整。 熟人作案买凶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但这两条线有一个共同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让赵乌卓本人从包间里出来。 “罗队!”韩曦然第三次推开门走进来。 “怎么了?”罗述抬头看她。 “这个案子上热搜了。”韩曦然说,“杨局叫你趟他办公室。” “我知道了。” 从确定死者身份的那一刻起,罗述就知道这案子压不了多久,一旦透露出去,网络上绝对要炸锅。 她走到杨昭办公室门口,敲门进去。 杨昭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还是摆着他那个半永久的茶杯,杯子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斟上不久。罗述垂下眼睛,看到他桌子上的文件,匆匆间只看到“赵乌卓”三个字。 “杨局,您找我?” “小述啊,赵乌卓这个案子现在网络上热度很高,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杨昭双手交叉,缓缓开口,“上面刚刚下达指令,这个案子必须尽快侦破,及时回应群众期待,知道吗?” “杨局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罗述客套地应道。 “原本我还有些担心你坐在这个位置会不会有些吃力,不过之前的两个案子都办得很漂亮,也是出乎我的意料。”杨昭说,“我听人说,上个案子还有些遗留问题没有处理干净,你还在私下追查是吗?” “是——有一点小线索,但是没有明确证据一定和那个案子相关,且不影响结案,我就没有写在结案报告里。”罗述解释道。 “我不是说这个。”杨昭端起茶杯,吹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我的意思是,既然没有明确证据,就暂时先放一放,毕竟眼下这个案子的优先级要更高一些。” 罗述点点头:“我明白。” “你也去看过现场了,有没有大致的方向?”杨昭问。 “目前凶手的身份还很难确定,但是我推测昨晚和死者待在一起的人里,可能有人和凶手里应外合,所以打算先从那些人里面查起。”罗述道。 “嗯。”杨昭放下茶杯,“总之这个案子不仅要快,还要准确,千万不能冤枉任何一个人,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这个案子的容错率很低。” “我知道。”罗述认真地道。 第36章 色欲熏心 从杨局的办公室里出来,罗述叫上晏筝,计划去一趟赵乌卓的公司。 乌卓娱乐位于松安市的市中心商圈,这地方的繁华程度令人咋舌,一幢挨一幢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铸成了城市里的钢铁森林,无论什么时间路上永远有无止息的车水马龙。 写字楼腰间的窗玻璃反射着正午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罗述和晏筝走进大楼,像被庞然的怪物吞噬了一样。 吴锐说得对,乌卓娱乐不会因为赵乌卓一个人的消失而崩溃,整个公司上上下下几千号人,如同一台台被调试精确的机器,照旧运转着,前台的漂亮女孩脸上依然挂着令人舒心的微笑。 “你好,警察。”罗述出示了证件,“赵绪现在在公司里吗?” 女孩接过证件看了几眼,笑着说:“好的稍等,我帮您问一下。” 她拿起前台的电话,行云流水地按了一个号码,然后举起听筒到耳边:“于助你好,小赵总现在在办公室吗——嗯,有两名警察来找他,应该是为赵董的事来的——好,明白,好的。” 她放下电话,笑着看向罗述:“小赵总现在在他的办公室里,你们可以坐左边的电梯上去23楼,他的助理会带你们过去。” “好的,谢谢。”罗述应了一声,和晏筝走进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她注意到在两人后面进来的一个人跑到了前台边上,而那个女生笑着回应了一句:“抱歉,我们小赵总真的不接受采访。” 方才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大厅那几张沙发上坐着的人里,至少得有一半是记者。 也幸亏他们没穿警服,不然又要被围追堵截。 电梯门打开,又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饶是罗述没有脸盲的症状,这一天里见的这些人,也觉得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一般。 “两位是警察同志?”男人客气地微微颔首,“我是小赵总的助理,我姓于。小赵总现在在办公室里等着,我带你们过去。” 罗述点点头:“麻烦了。” 于助领着他们穿过玻璃墙隔出来的走廊,两边是咖啡厅、阅览室等一些休闲放松的地方,整个23层不超过十个人。 于助推开一扇门,给他们让开一条路:“小赵总就在里面,请。” 罗述和晏筝走进去,于助在后面轻轻合上门,离开了。 宽敞的办公室里摆着茶几和沙发,茶几上放着果盘、点心、茶水,边上还有电视柜,架了一台尺寸不小的电视,宛然一间小客厅。 赵绪坐在沙发上,抬头先看见了罗述,微微一笑:“是你啊,罗警官,我们今早才在空阙楼见过。” 而后他伸出手:“二位请坐。” 两人坐下后他又面向晏筝:“还没问这位警官贵姓?” 晏筝抬了下嘴角:“免贵姓晏。” “哦——晏警官。”赵绪一副了然的表情。 罗述实在不想这样继续听他扯一些没有用的事情耗费时间,直截了当地开口:“赵先生,我们来是想问一下和你父亲以及乌卓娱乐有关的事——” 赵绪偏头看向她,微笑着点头:“明白,您二位想问什么尽管问——不过我毕竟还没有完全接手公司,部分事务还不够了解,有些问题未必回答得上来,两位警官应该能理解?” “理解。”晏筝察觉出罗述的意图,配合着罗述打断赵绪继续发散问题。 “你父亲最近一个月有没有和什么人联系比较密切?或者和谁有利益冲突?”罗述问。 “最近一个月……”赵绪拧紧眉毛,手指搓搓下巴,良久才道,“好像没有……” 罗述神情凝重:“这个问题很重要,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赵绪又沉默了几分钟,蓦地露出恍然的眼神,刻意拉长嗓音:“哦——我还真想起来两个。” “谁?” “他的助理和情人啊,天天见呢。”赵绪耸了下肩,“联系多密切。” 他这副特意避重就轻不当回事的态度,惹得罗述和晏筝两个人心里都蹿火。罗述深吸一口气,语气又严肃几分:“赵先生,您已经二十多岁,是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应该能听懂人话。我再重申一次,这个问题很重要,请你认真回答。” 赵绪脸上的笑僵住,眼神变得相当无辜:“这两个人不重要吗?” 他压低声音,往前倾身:“我可听说,她那个情人偷偷跑去医院堕过胎,我爹那老东西你觉得还像能让人怀孕的样子吗?” 罗述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赵绪却就此打住,向后仰回去,学着她的话:“罗警官,成年人,这些话您应该能听得懂。” “你和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罗述沉默片刻,又问。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么?”赵绪一摊手,“除了血缘关系和法律关系,几乎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 资料上显示,赵乌卓和前妻分居已有25年,也就是说,他们分开时赵绪很可能都还没记事,也许直到前两年回国见到赵乌卓,才算是对自己生身父亲最早的记忆。 “你父亲和母亲分居的原因是什么?” 赵绪扯了下嘴角:“他们俩本来就是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结婚就是为了造个我出来,任务完成之后就各自寻找适合的归宿了,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罗述察觉出来,他似乎并不想提及自己的家庭,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但语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烦躁。 “那工作上呢?”晏筝开口道,“有没有和什么人的利益冲突?” “利益冲突一直都有,看您想问的是什么程度的了。”赵绪翘起二郎腿,“隔壁誊非最近有个剧要上,主演一个知名老演员搭一个新人,明显是要花钱捧的,我爹早就安排好营销通稿准备防爆了,这样的算吗?” “这种情况在你们行业里应该很常见。”罗述说,“你直接说近期最大的利益冲突是什么就行。” “最大的利益冲突?”赵绪歪着脑袋想了想,“应该是明琛要解约跳槽的事?” “明琛?”罗述听过这个名字,是近几年名气比较盛的一个演员,她现在才知道这人是乌卓娱乐的。 “明琛是五年前签到乌卓的,前几年一直不温不火,今年走运了被大导演看上拍了个电影,就火起来了,几个月给公司赚的比前几年加起来还多。”赵绪说,“他的合约两个月前到期,他说不想续约了,一查才知道好几家公司给他递橄榄枝,开的条件都不错,他不想续我们也不能逼他。” 赵绪一摊手:“上个月公司就把他睡粉的事添了两笔抛出去了,现在也没公司敢要了,估计以后都没戏拍了。” 他笑笑:“说实在的他自己留的把柄也不能怪我们,毕竟一个私德有亏的演员就是一枚定时炸弹,这回事小,下回爆个大的几十部剧和节目都得跟着遭殃。” 既然摇钱树不能留在自己身边,那就让它永远摇不了钱,多有逻辑的一套手段。 罗述后脊发凉。 “乌卓娱乐经常用这种方法对待解约的艺人吗?” “倒也不是,看他的价值。”赵绪说,“有的解了约也是回老家种地,发通稿的钱还没有他在公司时挣的多,不划算。不过这法子业内通用,也不止我们一家这么干过。” “那如果那个人没有把柄可以拿捏呢?”晏筝问道。 “没有这样的人。”赵绪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但凡活在这个社会世界上,就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人,仔细找找总能发现瑕疵,如果找不到,那就是还不够用心。” 他从茶几上的托盘里又取出一盏茶杯,慢条斯理地倒上茶水,清冽的茶香伴着白色的水雾漫溢出来。 赵绪端着杯子递到唇边,浅抿一口又放下。 “你们要是觉得我爹是被这类人报复死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杯底与玻璃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毕竟他这种人,走到哪里都是要招人恨的。” 罗述皱了下眉:“他这种人?他什么人?” “还能怎么形容?”赵绪笑了笑,“人面兽心、自私自利、贪得无厌、色欲熏心……” 他一口气吐出接连几个不堪入耳的词语,抬起眼皮来看罗述:“够了么?” - 赵乌卓的助理杨天宙此时也在公司,且是整个公司和赵乌卓接触最多的人,趁着这一趟,罗述和晏筝也把他一并去见了。 杨天宙四十岁上下,长方脸、鹰钩鼻,比一般人都要瘦些,但看上去很精神,见到罗述他们毫不慌乱,从容且淡定地把他们请到一间无人的办公室。 坐下后,罗述单刀直入:“你跟着赵乌卓有多久了?” 杨天宙缄默着在心里盘算一番,回答道:“大概有十几年了。从乌卓娱乐创立初期我就跟着赵董,那时候整个公司就五个艺人,远不如现在。” “你平时的工作内容是什么?”罗述又问。 杨天宙语气温和:“主要就是负责帮赵总的安排日程表,处理一些生活琐事之类的。” 晏筝抬起头:“生活琐事?他工作外的生活你也负责?” “啊,对。”杨天宙点点头,“不过其实也不多,一般就是买个东西什么的。” “这么说你应该经常出入赵乌卓的私人住宅,对他的家庭情况也很了解,对?”罗述顺藤摸瓜。 杨天宙隐隐猜到她问这话什么意思,但对方不挑明,他也绝对不漏一点:“基本上。” “你在赵乌卓手底下工作这些年,他有过多少情人?” “多少情……”杨天宙小声念叨着,最后那个字都没念出声,虽然赵乌卓常年包养情人的事不是秘密,但罗述直接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他还是愣了一下,“我也记不太清,大概十几个。” “都是你帮忙找的吗?” “有的是赵总说了条件我去物色的,也有在一些公共场合遇到事后叫我去联系的……大部分都算是从我这经手过。” “结束关系时,有没有不同意或者反应比较激烈的?” “这个——应该没有。”杨天宙道,“愿意跟着赵总的基本上都是为了钱,跟一段时间拿到钱断了也就断了。毕竟赵总包……咳、找情人就是为了……,除此之外也很少跟人谈感情。” “那最近的这一位,跟了他多久了?” “你是说屈……” “没错。”罗述替他说出那个名字,“屈新月。” “屈小姐……”杨天宙的目光垂下去,“是跟了赵总最长时间的一位,将近四年了。” “四年,”从说出那个名字开始,罗述就一直注意着他,“那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成为赵乌卓情人的吗?” “嗯。”杨天宙声音变得沉闷,“那时候屈小姐刚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好像家里还出了事,急用钱,正好被赵总碰到,屈小姐很漂亮,是那种叫人看到就挪不开眼的类型,万般无奈之下就答应了赵总的要求,从那以后就跟着他了。这些年里赵总也有过其他女人,但是一直没有跟她提结束关系。” “听你的意思,”晏筝也看向他,“屈新月不是自愿成为赵乌卓的情人的?” “只能说是迫于生活。”杨天宙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有了钱之后不分开呢?”晏筝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赵乌卓不提分手,她就不能走吗?” “圈子里规矩就是这样的。”杨天宙说,“其实屈小姐家里周转过来之后,她就想离开了,明里暗里跟赵总也暗示过,但赵总就是置若罔闻,不放她自由。” “你知道原因吗?”晏筝追问。 “我也不太清楚。”杨天宙面上愁容逐渐掩饰不住,“大概是屈小姐不仅漂亮,还聪明,懂分寸知进退,所以独受赵总青睐。” 只是这青睐着实算不上是一种奖赏。 晏筝偏头看了罗述一眼,见她目光深沉,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回过头,问道:“你和屈新月接触得多吗?” 杨天宙的手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淡淡道:“不算很多,只是有时候去赵总私宅拿送东西时会见到。” “赵乌卓对屈新月怎么样?” “就是正常的对待情人的态度。”杨天宙说,“不算好,也说不上坏,非要说特别的就是会让她在自己的私宅住着。” “其他人没有住进去过的吗?” “之前也有过,但很少。” 一直没作声的罗述突然又开了口:“杨助理结婚了吗?” 第37章 破碎 话题毫无征兆地转到自己身上,杨天宙怔了怔,实话实说:“结过婚,但是我妻子已经病逝好多年了。” “抱歉,不过还是要冒昧一问,你妻子患的是什么病?”罗述平静地说。 “抑郁症。”杨天宙神态终于显出几分中年人的沧桑,“她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流了产,受到太大刺激,患上抑郁症,趁我不在家时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罗述默默点头:“抱歉。” 杨天宙迅速抹去刚才落寞的神情,重新恢复一张标准的会客脸。 “你跟赵乌卓这么多年,对他的为人了解得怎么样?”罗述继续问,“你如何评价他这个人?” 杨天宙沉默了一会儿,为难地笑笑:“我们做私人助理的,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保护老板的隐私,这……不太好评价。” 罗述直截了当:“那就是不怎么样。” 杨天宙:“……” “近期乌卓娱乐和其他公司有没有比较大的利益冲突?” 问题的焦点终于转到了乌卓娱乐上,杨天宙如鱼得水一般,迅速回答:“不知道您对于比较大是怎么定义的,如果说是涉及的资产金额比较大的话,近期我司在与麦芒竞争一部老电影的翻拍版权,因为这部电影的知名度很高,相应的版权费也不会低,麦芒那边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抢到电影版权,所以一直在加价,我们如果要拍下来,成本是相当高的。” “那你们对这个项目的想法怎么样?非拍不可?” “目前还不太清楚,这个项目还没出结果,要不要继续竞拍下去,还得看小赵总的想法。” 罗述盯着虚空某处,若有所思。 “行业内有没有人对赵乌卓有比较大的负面情绪?包括明星艺人、其他从业人员,或者娱乐公司的人。” “这我不太清楚。”杨天宙说,“毕竟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扯上关系,就算有负面情绪也都会藏起来。” - 见完赵绪和杨天宙,两个人又去了一趟赵乌卓的私宅,一栋装潢豪奢的别墅,纵使它的主人不在了,里面依旧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给罗述和晏筝开门的是一个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自称是这家的保姆,然后顾自跑上楼去叫这栋房子的女主人。他们在楼下等着,房子内部的装修十分精致,墙面干干净净,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写意画,不知是不是真迹,角落里还摆着一架钢琴,琴谱打开放在琴上,给这个房子的优雅程度拉高了一个层次。 不大会儿,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罗述扭头看去,一个女人正慢步走下来,姿态端庄,身材纤长,穿一件简约修身的家居服,面容姣好,扎着低丸子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 “是屈新月屈女士吗?”罗述开口问道。 女人点点头:“我是。” 她拿出证件:“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负责调查赵乌卓的案子,来找你询问些事。” 屈新月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对他不了解,他公司怎么样、工作内容是什么、有没有得罪过谁,这些我都不知道。” 罗述感受到她的戒备,没有急着靠近。 “没关系,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知道的就行了。” 踟蹰片刻,屈新月请他们到沙发上去坐,但打量他们的眼神里仍满含戒心。 “你们要问什么?” “你,”罗述想用“跟”这个字,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换了个问法,“和赵乌卓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多。”屈新月回答。 “可以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吗?” “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没钱没工作,走投无路,正好碰到他,就跟着他了。”屈新月语调淡淡的,“其实你不用纠结那些词,也不必美化得好像我和他在谈恋爱,那样只会显得很恶心。” 罗述顺势问道:“你很讨厌他?” 屈新月看了她一眼,从那双漂亮得像夜晚湖水的眼睛里,罗述察觉出一股浓烈的厌恶。 “是,很恶心。”她说,“我真的很感激杀了他的那个人。” 即使她清楚这么说会让警方怀疑自己,但她仍然要说,完全无法伪装出不恨他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这句话反而让罗述觉得凶手不太可能是她。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罗述问。 屈新月站起来,伸手去解家居服的衣扣。两人都愣住了,晏筝反应过来自觉移开了眼。 屈新月背过身去,将上衣脱到肘弯,修长白皙的后颈连接着同样白皙的背脊,背上的皮肤紧致光滑,一对蝴蝶骨微微凸出,连罗述都想夸一声美。 但是在那如雪一般白嫩的肌肤上,无数道红痕纵横交错,颜色深深浅浅,从肩向腰逐渐密集。 是鞭痕。 罗述辨认出致伤的道具,屈新月便将衣服重新穿了回去,波澜不惊地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扣子系好。 “这是……”罗述半晌说不出话。 “是赵乌卓打的。”屈新月开口,声音仿佛冬天窗户上的霜花。 晏筝没有看到她背上的伤,但是从罗述的表情里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赵乌卓有施虐倾向,一直都有,从我跟他睡过第一次开始,我的身上就再也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跟他待在一起的每个晚上,我都要像条狗一样跪在他脚下,说一些极其恶心的话,听从他那些令人反胃的命令。我的背上、腰上、腿上,那些鞭痕,都是他所谓的奖励和惩罚。 “我知道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但我不是。我从来没从那些鞭打和凌虐中感受到快感,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 她指向楼上:“你们现在去他的房间里,就能看到挂在那里的各种不堪入眼的工具。” 罗述和晏筝都没有动,他们知道已经没必要去看了。 屈新月面色苍白,努力平稳自己颤抖的呼吸,端起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罗述的语气忍不住放轻了。 “我不清楚。”屈新月摇头,“我不知道他对别的情人是不是也这样,也不知道他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会不会交流这些事。” 罗述抿唇看她,仿佛看得见那如新月般美丽纯净的外壳下,支离破碎的一腔灵魂。 “如果赵乌卓这次没有死,你打算怎么办?” 屈新月闭了闭眼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他愿意放我走。” 她如轻声吟唱般长叹一口气:“警官,你是不是想问,如果他这次没有死,我会不会对他下杀手?” 罗述没回答,算作默认。 “说实话,我不知道。”屈新月说,“我一直都希望他死,但我还没有勇气和能力,能够在杀人后保全自己。只要我熬下去,熬到年老色衰,总有一天赵乌卓会放过我,那以后的日子我都是自由的,我不能把自己的余生全折在这个禽兽身上。” 罗述静默地凝望着她,有个问题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赵乌卓的助理,杨天宙,你有印象吗?”晏筝温声道。 屈新月看向他:“有印象。” “你们接触得多么?” “不算很多。” “他知不知道赵乌卓对你……做的那些事?” 屈新月视线失焦,眼神慢慢变得涣散,看上去像在走神。 “说不准呢,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罗述内心里挣扎了很久,最后一咬牙,狠心问出口:“屈小姐,你怀过孕吗?” 屈新月好像怔忪了几秒,昏昏默默地把目光转移到罗述身上,薄唇微动,没出声。 罗述看进她眼里,安静地等着她回答。 “怀过。”她说,“流掉了。” 罗述张了张嘴,想问“是谁的”,但是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把握,如果就是赵乌卓的,那就相当于在她的身上又刺了一刀。 “赵乌卓的。”她问出的语气暧昧不明,像是陈述,又像是疑问。 屈新月紧闭双唇,轻轻“嗯”了一声。 罗述郑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晏筝也站起来,和她一起走到门口。 出于骨子里的礼貌,屈新月还是将他们送到门口。 临走时,罗述突然回过头,看着站在豪宅里的年轻女人,低声留下一句话。 “恭喜你重获自由。” - 这一天过得很快,离开赵家住宅,回到市局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浸泡在暮光里流连。 韩曦然看见罗述和晏筝回来,笑着迎上去:“罗队,你们查到什么没?” 罗述脑子里还是屈新月说话时的神情和腔调,一时难以撑起笑脸,只僵硬地扯扯嘴角,把手里的笔录和录音设备交给她。 韩曦然一手接过来,又去看晏筝:“晏副,你们这是……” 晏筝也笑得略显无力:“查到了一些不知道是否有用,但令人不太开心的线索。” 韩曦然一脸迷茫,捧着笔录大致翻了翻,面上表情逐渐僵住,然后裂开。 “我去,商业联姻、婚外情、漠不关心的儿子、助理和情人……这这这buff叠满了啊,妥妥午夜档狗血伦理剧嘛!” 罗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神。 赵乌卓身边的三个人各说各话,真真假假很难说得清。赵绪对他的父亲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杨天宙和屈新月之间到底有没有隐藏什么?还有屈新月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的不屑隐瞒,还是以身犯险打消他们的疑虑?问题太多了。 这时邹朝飞推门进了办公室,表情难得的严肃起来。 “罗队,我们找到了昨晚接送赵乌卓的司机,在车里搜到了一个注射器,枕头上检测出了赵乌卓的dna。” 罗队沉下声音:“具体什么情况?” 邹朝飞拿出几张照片递过去:“针筒是在后排座位下面的角落里发现的。昨晚接送赵乌卓的那个司机叫李岷,是在他手下当了很多年的司机,昨晚九点多把赵乌卓送到以后,他就把车开回了赵乌卓住宅的车库,后面去吃了个饭,十一点左右赵乌卓给他发消息让他来接人,他就直接开车去了空阙楼,一直在外面等着,等了很久都没见赵乌卓出来,中间还打了两通电话都没人接。李岷说,他没敢乱跑,就在车里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得知赵乌卓的死讯,就把车开回车库,自己回家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车里有这个针筒。” 照片上是那个注射器被发现的位置,以及注射器的细节,罗述一张张看过去,听邹朝飞讲完,抬头问:“行车记录仪呢?” 邹朝飞抿着嘴摇头,眉头紧锁:“没开。” “检查过车窗吗?”罗述又问。 “窗户是关着的,但是……”邹朝飞满脸愁色,“车门没锁。” “所以凶手作案之后没有立刻远离现场,反而还跑过去把凶器扔到了赵乌卓的车里?”韩曦然听完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发表总结,“怎么想的啊?一个针筒又不大,也不难处理,随便藏哪里也比扔死者车里强啊?” “还有,司机在车里睡着也是偶发性事件,如果他没有睡着,那凶手还会不会把针筒扔进赵乌卓车里?”罗述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韩曦然似懂非懂,“凶手可能是逃出来时正好看到赵乌卓的车在路边停着,司机又正好睡着了,所以一时兴起把作案工具扔车里了?” 罗述未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又问邹朝飞:“注射器上除了有赵乌卓的dna,还有没有检测出其他什么东西?” “没有。”邹朝飞道,“凶手要是在上面留下指纹的话,怎么可能还会扔车上。”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考虑。”晏筝突然开口,“凶手把这个东西扔在车上可能会有哪几种原因……” 他话说一半蓦地顿住,几个人都在等他的下文。 “晏副?”韩曦然叫了他一声。 “等一下。”晏筝抬起手,“凶手不一定是在司机睡着的那段时间,或者说刚刚作案之后从空阙楼出来就把注射器放进去的,小邹,这个东西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下午。” “也就是说那辆车从司机走后一直停在赵家车库里,几个小时都没有人在场,那么凶手是可以在这个时间把注射器放进去的,这样就不用考虑司机会不会睡着这种偶发性的条件了。”晏筝语速不禁加快。 第38章 何谓正义 韩曦然听后恍然,却还有一点疑问:“那凶手是怎么进入车库的?” “或许应该说,”晏筝道,“谁能进入车库。” 他伸出手来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赵乌卓的三个司机、他的助理、儿子,还有情人,都有可能。” “有一点说不通。”罗述看着他,“如果凶手在这些人中,那他们又为什么要把注射器扔进车里,直接处理掉不是更好吗?” 邹朝飞看看左边的罗述,又看看右边的晏筝:“我觉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 “啊啊啊,”韩曦然暴躁地搓搓头发,“这凶手天杀的作案就作案了,能不能不要随便乱扔作案工具啊,ta一时兴起,我们得搁这绞尽脑汁我真服了。” 晏筝叹了口气:“还是先从其他方面查,这个暂时放一放,等有更多线索了再说。” “嗯。”罗述点头,“目前作案动机最明显的就是赵乌卓的情人屈新月,她和杨天宙之间到底什么关系目前还不能确定,我们可以从这里查起。” “你还是怀疑屈新月?”晏筝看向她。 “不能说我是否怀疑,而是我应当怀疑。”罗述说,“不管屈新月怎么说的,那都是她想让我们知道的,而不一定是事实。虽然她所说的绝大部分可能都属实,她的经历也的确令人同情,但我们的职责不会因此改变。”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却依然坚定。晏筝看着她,记得她在面对屈新月时流露出的怜悯和不忍,可肩上的责任就像一座警钟,时时刻刻提醒她在办案时要剥离主观情感,关乎人命的事,只能是0和100。 “我觉得,既然屈新月说赵乌卓有施虐倾向,那他的其他情人可能也遭受过类似的伤害,也可能对他怀恨在心,我们可以查一查他近期找过的其他情人。” “照你这么说,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韩曦然抬手按住太阳穴,“我感觉我们可能还需要走访一下乌卓娱乐的艺人,尤其是女艺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背后的意思。 罗述应了一声:“今天时间不早了,明天分头行动,我和小邹去讯问艺人,晏筝和曦然去查赵乌卓的情人。” 交代完第二天的任务,这一天的工作也算告一段落了。 罗述回到办公室,打开社交平台,“乌卓娱乐”“赵乌卓被害”“空阙楼凶杀案”“赵乌卓 血馒头”等词条还在热搜榜上高高挂着,一天都没落下来。 她随便点了一个进去,看到不少媒体、营销号都在转发,讨论次数甚至破亿。 -看了半天的热搜云里雾里,能不能来个人告诉我,这个赵乌卓到底是谁啊?我就是看到凶杀案三个字点进来的,想吃个瓜而已。 -赵乌卓是乌卓娱乐的创始人,乌卓娱乐准听说过,好多大火的明星都这家公司的,还有前不久被曝睡粉的那个明琛也是。 -你这么说我有点印象了,那他怎么会被杀啊?还有血馒头是什么情况?感觉里面很有故事啊。 -不知道,警方都还在调查呢,不过我猜估计是得罪了什么人,娱乐圈水深得很。 -“血馒头”据说是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嘴里被塞了一个沾满血的馒头,应该是凶手暗示赵乌卓吃“人血馒头”,不做人,仗着有钱有权经常压榨艺人和粉丝。 -虽然我们整天喊着“乌卓娱乐倒闭了”,但是希望这次还是不要倒闭,我家哥哥姐姐合约还没到期呢。 -所以赵乌卓到底是得罪谁了啊?真的很好奇。 -他得罪过的人还少么?这个案子发生之前,“赵乌卓”这个名字的广场上全是骂他的,光是自家粉丝和对家粉丝的唾沫都够淹死他十回了。 -同意楼上,虽然说人死为大,但我真的不同情赵乌卓,人烂透了。想了解可以去看看“赵污浊”这个词条。 罗述看着那个词条,也点了进去。 页面加载出来的第一秒,一张瘆人的黑白照横冲直撞地闯入眼帘,应该是用乌卓娱乐官网上的照片p的,配文:赵污浊你可终于恶有恶报了,下辈子做个人,别当畜生了。 恶意如同凛冬的寒风,渗入骨髓,刺得罗述打了个寒颤。 她往下翻了翻,发现几乎每一条言论都和这一条一样,充斥着极大的恶毒。 她点进其中一个人的头像,发现这人是温知年的粉丝,温知年也是乌卓娱乐的——赵乌卓究竟做过些什么,这么招人恨? 她翻看那人的主页,在她一年前的发表的内容里看到一条转发,内容是“那些年被赵乌卓吃过的明星”,下面是一张图片,列了二十几个人名,其中就有温知年。这条内容的发布者是一个拥有几万粉丝的吃瓜博主,只是发了这样一张图片,也没有提供任何证据。 罗述试着搜索赵乌卓,但搜出来的结果大都是和这次凶杀案相关的,关于赵乌卓从前的爆料寥寥无几。仅有的那么几条,都是在写赵乌卓对艺人潜规则,但配图明显都是偷拍到的,糊到人脸都看不清。 退出页面后,罗述关上手机,闭上眼睛开始想。 如果一个人真的作恶多端,那么杀死他,即使不是通过合法的手段,是否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正义。 毕竟在人治的古代社会,这样的人还会被百姓口口相传,流芳百世。 她睁开眼,看见办公室墙上贴的警徽标志。 可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法律是社会秩序的基础,确保每个人都在相同的规则下生活。如果人人都能自主判定一个人是否“该死”,那么关于量刑定罪的一系列法条,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 次日一早,罗述和邹朝飞直接在乌卓娱乐会合,她昨晚联系了杨天宙,让他安排今天没有行程的所有艺人都到公司来,接受问讯。 公司的人给他们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二十多个艺人在隔壁等着,一个一个进去。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女歌手,叫师钰,刚签约乌卓娱乐一年左右。 罗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年纪不大,顶多也就二十岁,长发披肩,衣着讲究,妆容精致,开口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叫人听着很舒服。 “你见过赵乌卓吗?”罗述问她。 “见过几次。”师钰回答。 “你觉得赵乌卓人怎么样?” 师钰看了看桌上的录音设备,欲言又止。 罗述出言打消她的顾虑:“不用担心,今天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全都会保密处理,不会对外泄露一个字。” 师钰看着她眨眨眼,长翘的睫毛忽闪忽闪,似乎在掂量对方的可信度。 “好。”最后她选择相信罗述,“赵乌卓人确实不怎么样,经常拿资源强迫我们出席一些饭局,反正我不太喜欢。” “那他有没有对你们做过什么越界的事?” “越界的事?”师钰睁大眼睛,不知是被这个问题惊到,还是没明白越界的事指什么。 罗述解释道:“网络上有很多关于赵乌卓私德有亏的风言风语,我们想确认一下这是否属实。” “你是说……潜规则,”师钰看着她,“是么?” 罗述朝她点了下头。 师钰低下头,双手攥在一起,迟疑片刻,小声道:“这个是真的……但是我没有过。” “可以麻烦你说清楚一点吗?” “就是……刚来公司的时候,”师钰拨弄了一下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有一次他暗示过我,说有一个打歌节目的嘉宾名额,如果我能跟他……他就把这个名额给我。他当时说得比较隐晦,但我听懂了。不过我装出没听懂的样子,糊弄了两句就赶紧跑了。可能我比较幸运,加上后来我都故意躲着他,所以没有再被骚扰过……” 罗述听着,神色晦暗。 师钰偷偷瞥向她,说道:“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还想在娱乐圈待下去……” “这个你放心。”邹朝飞替罗述开了口。 师钰走出房间之后,罗述一言不发地盯着某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好像在出神,又像在思考。 “罗队,我觉得这些人里大概率真的有被赵乌卓潜规则过的。”邹朝飞低声道。 “嗯。”罗述应了一声,“注意对方的表情和语气,有没有杀人的冲动是有区别的。” 邹朝飞一脸受教的模样连连点头。 下一个走进来的是个年纪稍长些的女演员,年龄已经三十往上了,但看着仍像二十六七岁。罗述记得她前些年比较火,出演过几部大热的影视剧,近些年名声慢慢淡下来了。 “你和赵乌卓接触得多吗?”她换了个问法。 “不算频繁,我在公司里待的时间不短了,所以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少。” “赵乌卓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越界的事?”还是那个问题。 “潜规则?”对方显然比刚才的年轻女孩会意得快,明白了罗述的意图,“你们不会把问讯内容泄露出去?” “不会。” “那我就直说了。”对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年轻的时候,被他半胁迫着睡过几次。” 罗述深深地看她一眼,正色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大概四五年前,具体我也记不太清了。” “什么叫半胁迫?” “因为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就永远演不了女主角,在这个圈子里永远出不了头。无奈之下,我答应了,所以我也有自愿的成分在里面。” “被强迫的答应不是自愿。”邹朝飞纠正道。 那女演员看了他一眼,笑笑:“是吗?” “那他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表现出……施虐倾向?比如说,凌虐,或者用一些工具……”罗述问道。 “施虐倾向?”女演员眯了眯眼睛,“那老东西干事跟八百年没吃过饭的猪一样,只顾自己爽,跟他睡是很难受,但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倒没有。” 她毫不避讳地谈起当年的经历,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带有几分不屑。 罗述面色也很平静,凝瞩不转注视着对方。 唯独纯情大男孩邹朝飞,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 这种碎片式的问讯是极其累人的,每个接受问讯的人性格和言行方式都不同,要在短时间内切换不同的问话方式,并始终保持高敏感度,时刻准备从只言片语乃至一个微不足道的表情或动作里找到可疑之处。 进进出出一二十个人之后,主讯问的罗述还没什么反应,邹朝飞先趴下了。 “好疲惫啊啊啊啊……”他拉长嗓子自言自语嘀咕。 罗述翻了翻记录本,刚刚问过的21个人里,女性14人,男性7人,被赵乌卓言语暗示过的有18个,拿前途当筹码强迫过的有15个,承认实际发生过关系的有13个。 这个比例让人看得心底发寒。 “没办法,在这个圈子里,一没背景二没地位还想火的,你就不能在乎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只有豁得出去,才能获得更多。” “我在进公司之前就听说过赵乌卓的种种,但我还是进来了。” “如果只要睡一觉就能拿到我想演的角色,那这笔账就很划算了。” 邹朝飞面朝罗述的方向,半张脸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小声嘟囔:“其实这里面好几个都跟我差不多大,怎么都能说出那样的话呢……就感觉,挺无力的。” “实现梦想的路总是苦的。”罗述说,“赵乌卓的存在,让他们的苦变得更苦了。” 说话间,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再次推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们眼前。 “何嘉林?” 进来的男生眯起眼睛笑笑:“警官您还记得我呀。” 罗述微微颔首:“坐。” 何嘉林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他们问问题。 “有些问题先前已经问过你了,就不多余再问了。”罗述道,“我想,你应该看到过网上关于赵乌卓对艺人潜规则的花边新闻。” 何嘉林愣了愣,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不知是看过还是没看过。 “那么赵乌卓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或者是给过你类似的暗示?” “啊?”何嘉林眼睛睁大了些,他的眼角微微下垂,似乎还戴了浅色的美瞳,看上去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幼态和可爱。 “警官,我是个男的啊,赵总他没有这种癖好……”他支支吾吾地讲。 “你不用管他有没有这种癖好,你只说自己有没有经历过。”罗述说。 何嘉林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 “暗示也没有?” “没有。” 第39章 过敏 罗述在记录本上简单写下几个字。赵乌卓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癖好,之前找的情人也都是女性,但是在何嘉林前面的几个男艺人,有承认曾经被赵乌卓性骚扰过的,那就说明他可能有猎奇的想法,只是没有那么强烈。 “案发当天赵乌卓带你去空阙楼,只是为了让你见人吗?”这个问题当时问过一遍,此时此刻罗述又问了一遍。 何嘉林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是。” “吴锐,以及他带你见的那些人,在行为和语言上,有没有越界的地方?包括故意的肢体触碰和言语骚扰。”罗述细化问题,继续追问。 何嘉林垂下眼睛,摇摇头:“没有。” “抬起头,”罗述沉下声音,“看着我,再说一次,有没有?” 何嘉林向上看,挤出一对标致又漂亮的双眼皮,对面警察的目光深沉,带着洞察一切的透彻,让他下意识想要闪躲。 他快速眨了几下眼:“没有。” 快速眨眼,典型的说谎时的表现。 “你在说谎。”罗述毫不客气地戳穿。 何嘉林紧抿着唇,不说话了,看着像个倔强的小孩。 罗述把自己的警察证放在桌子上:“我叫罗述,所属单位和警号都在这上面,今天你说过的话,如果泄露出去一个字,你都可以投诉举报我。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前途会受影响,实话实说就行。” 何嘉林盯了那证件几秒,将信将疑地看看罗述,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邹朝飞,迟疑半晌,才开口:“是……那个姓申的导演,坐在我旁边,会故意摸我的腿,我觉得很不舒服。” “姓申的导演……”罗述回忆了一下那天见过的人,想起来一位,“申奉?” 何嘉林点点头:“这算是性骚扰吗?” “算。” 罗述看着他:“你知道那晚在场的人都有谁吗?赵乌卓是怎么跟你说的?” “赵董只说,带我去见几个人,让我长点眼色,嘴甜一点,下一部大爆剧的男主就是我。” “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突发的案子,聚会继续下去到结束,你会去什么地方?” “啊?”何嘉林懵懂地看着罗述,“我回家啊。” 罗述少顷没有说话,端详着何嘉林的神态,判断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回家,还是装出来的无知。 “那你知不知道乌卓娱乐好几个和你地位差不多的演员,想要获得一个大爆剧的主角,都要付出什么?”片刻后她开口道。 “我……”何嘉林吞吞吐吐,“听说过一些。” “既然如此,你不觉得自己只是陪着几个人吃吃饭唱唱歌,就能拿到爆剧男主,着实容易到不正常吗?” 何嘉林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让人总觉得他好像真的还是个孩子,而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各种下意识的反应,都在刻意模仿小孩的样子。罗述不得不始终提醒自己,要用成人思维来对待他。 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不会咂摸不出这其中的意味。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何嘉林期期艾艾,“那他是想让我怎么样?” 当然是想把你卖了。 邹朝飞见他仍然打着装傻的幌子,忍不住出声:“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何嘉林看着他,没说话。 “何嘉林,你几岁啊?”邹朝飞一张嘴就耐不住脾气,“还是在娱乐圈混的,这么明显的意图别说你看不出来,赵乌卓摆明了是想拿你当……” 他话没说完被罗述拍了一下打断了。 邹朝飞会意闭了嘴,仍是满眼嫌弃。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罗述说。 何嘉林又扫了他们两人一眼,起身离开了房间。 邹朝飞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竖了个中指,罗述赶紧制止他这个带有明显个人情感的行为:“说他是个小孩,你自己倒是成熟点啊。” 邹朝飞撇撇嘴:“我这叫直抒胸臆。罗队,你难道感觉不出那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的茶气吗?” “茶气?” “就是——故意装可爱装无辜装柔弱,然后激起人的保护欲。”邹朝飞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罗述收起记录本:“他毕竟是在娱乐圈里面待着的,这些……也算正常。” 邹朝飞叹着气摇头:“糜烂啊——” “别感叹了,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抓紧时间回市局。”罗述淡定地道。 “啊?已经两点多啦?”邹朝飞看了眼时间,匆匆收拾好东西,跟着罗述走出了门。 时值盛夏,下午两点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那明晃晃的一轮太阳挂在天上,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晒化。两人打车回市局,一路上也昏昏沉沉的,格外困倦。 “罗队,我问你个问题哈,你不要跟别人说。”邹朝飞暗戳戳地开口。 罗述偏头看他:“什么问题?” “忆潇姐……她之前,就是在成为现在这种面无表情面对巨人观的样子之前,是什么样的?” 罗述笑了一下:“跟我打听忆潇呢?你现在还怕她?” “哎我这是……”他想找个借口,磨叽半天也没了下文,给自己磨叽得不好意思了。 罗述没在意,回头直视前方,缓缓道:“你听说过,金风月投毒案吗?” “嗯嗯,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还讲过来着。”邹朝飞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早在几年前,金风月是松安最大的酒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顾客络绎不绝。直到那起轰动全市的投毒案发生,让这家逍遥云端的酒店,从此一蹶不振。 当时是某家公司的领导和顾客会面,在酒店包厢里谈合同,上完菜半个小时,所有人都开始出现中毒反应,呕吐、心悸、四肢僵硬,毒发最快的那个人当场死亡,其他人也性命垂危进了icu。 但奇怪的是,无论是检查当天的酒和菜,还是查病人指标,都验不出这毒到底是什么。找不到源头医院就没办法治疗,只能用最基础的药吊着命拖时间,寄希望于对唯一身亡的受害者尸检,提取胃部残留。 “案发时我刚进市局不久,忆潇比我早一年进来,当时市局有条规定,法医科的每个新人都要跟着前辈实习一年,才能独自操刀。恰好在那段时间里,市局法医科的老前辈都去隔壁省开会学习了,剩下的都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小年轻,解剖死者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成绩最好的忆潇肩上。” 罗述不紧不慢地说着,车窗外,树、行人和来往车辆飞速滑过,邹朝飞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直接换上衣服进了解剖室,侯副局和张灼亲自给她做的助手,所有人都在急切等待着尸检结果。忆潇不负众望地顺利完成了这项任务,走出解剖室之后,她就晕了过去。侯副局去扶她,才发现她满头都是汗。” “因为案发时人手不够,大家都很忙,只来得及让死者家属签字,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谁。后来核对死者信息,大家才知道,被解剖的那个人也姓黎。” 邹朝飞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地看向罗述,好像猜到了什么。 “是忆潇的哥哥。”罗述说。 “原本规定法医是不能解剖有亲密关系的人的,但是当时案发太突然,顾及不了这些。忆潇以前的性格其实和曦然有点像,就是更温柔一点,也经常会和别人开玩笑,聊天说话。她的成绩是那一批法医里最好的,但是她家里人,她爸爸妈妈都不太支持她做这一行,觉得太血腥太危险,忆潇跟我说过,只有她哥哥站在她这边。” “但她成为法医后,操刀解剖的第一具尸体,就是她的哥哥。” 邹朝飞感觉自己一下呼吸不上来,像有什么堵在胸口。 “她那时候还没有你现在大,才二十三岁,身上还带着一半的学生气,尸体没有蒙脸,走进解剖室的第一秒她就认出来了,但是她没有退路,连侯副局都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全程手都没有抖一下,所有流程完整又精确,一点错都挑不出。”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法医,是怎么在灭顶的心理压力下,完成这一场战斗的。 罗述吐出一口气,看外面发现快到目的地了。 “那之后她请了几天假去给她哥哥处理后事,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她还会和人说话聊天,偶尔也会笑,但是……”她顿了顿,又讲,“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邹朝飞听着听着,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我有罪,”他小声嘟囔着忏悔,“我不该那个态度对忆潇姐,她其实一点都不吓人。” 车在市局门口停下,罗述拉开车门下车。 “这不怪你,忆潇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 晏筝和韩曦然的任务比他们要轻松一些,毕竟赵乌卓近期联络的情人除了养在私宅的屈新月之外,就只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基本上都可以排除嫌疑,一个出国旅游了,对了航班和位置确定没有说谎;另一个案发当晚和几个朋友出去逛街了,晚上十二点才回家,也有不在场证明。”韩曦然举着笔录,“而且她们俩都说,不知道赵乌卓有施虐倾向,而且赵乌卓找她们一般就是为了那事,做完给钱就走。” “的确可以排除嫌疑。”罗述道。 “你们呢?有没有挖到什么大瓜?”韩曦然眼睛亮起来。 “算是意料之中,”罗述说,“乌卓娱乐超过一半的艺人都被赵乌卓潜规则过。” “我嘞个老天爷。”韩曦然拿着他们的记录本看着那一串名字,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赵乌卓是种猪转世么?见个人就想睡?” “就是说,”邹朝飞难得的没跟她呲,改成了附和,同仇敌忾的样子,“也不怕纵欲过度,那啥那啥。” “都在呢。”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从门的方向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法医科的副科长黎忆潇站在门口,微微笑着回看他们。 邹朝飞心里一动,似乎是刚刚罗述跟他讲的旧事产生的影响,他现在一看见黎忆潇不再想逃之夭夭了,反而有点想靠近些,好奇她从前常跟人说说笑笑是什么样的。 “忆潇。” 黎忆潇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罗述:“尸检报告,有意外收获哦。” “意外收获?”罗述一边疑惑一边打开来看。 黎忆潇直接剧透:“死者的鼻腔黏膜有过敏反应。” “过敏反应?”罗述眸光一闪,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意外收获。 “嗯。”黎忆潇把尸检结果翻到那一页给她看,“很轻微,可能他自己生前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过敏,鼻腔和呼吸道都有,呼吸道比鼻腔还轻,不明显,甚至算不到过敏的范畴里。” “一般出现这种反应都是对什么过敏?”罗述问她。 “粉尘、气体或者气味什么的,比如花粉过敏就会这样。”黎忆潇答。 粉尘、气体、气味……气味? 她想起案发当晚赶到现场时,就闻到赵乌卓的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别的味道,和酒味烟味掺杂在一起,大抵是离开气味源的时间比较久,所以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很轻很淡,她也没有过多在意。 后来去赵乌卓待过的那个包间检查,一进门就闻到了和他身上相似的味道,相比之下浓烈很多,但是和烟酒味混成一团,叫人闻得头晕,很难去细究。 “好,我知道了。”罗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死因呢?” “这个你没有猜错,”黎忆潇道,“就是空气栓塞。” 韩曦然听着她们的对话,好奇地看向罗述:“罗队,你有什么新的头绪了么?” “嗯。”罗述点头,“先前我一直有个疑惑,就是怎么保证赵乌卓会从包间里出来,现在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包间里除去赵乌卓以外的十六个人里,一定至少有一个和凶手脱不开关系,不是主谋就是帮凶。 第40章 山茶花 “哦!”邹朝飞猛地一拍手,“就是提前在包间里放上赵乌卓的过敏原,时间一久可能就会很难受想出来透口气,是这样?” “没错。”罗述道,“所以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这个过敏原到底是什么,都有谁知道,以及是谁放置的过敏原。” “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一趟空阙楼,仔细查查那晚的包间里发散味道的东西都有什么,凶手还不是手到擒来!”邹朝飞方才的困倦顿时全无踪影,踌躇满志地恨不得立即闪现在空阙楼,将凶手缉拿归案。 “你别想得太简单了小飞飞。”韩曦然凉凉地瞄他一眼,“就算找到了过敏原,我们也不一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放这个东西的人。” 邹朝飞挥挥手:“横竖就那十几个人,挨个查总能查出来。” “好了,大家先稍作休整。”罗述说,“半个小时后分两队行动,我和小邹再去一趟空阙楼,曦然和晏筝留下来整理审查案发当晚和赵乌卓在同个包厢的所有人的背景资料,尤其是何嘉林、吴锐和申奉。” - 发生这样一起凶杀案,死的还算半个公众人物,空阙楼已经被迫停业好几天了,原本声色犬马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美丽废物。 先前在里面工作的人要么放假回家躺着,要么另寻出路了,空阙楼里安安静静,只有一个上年纪的老大爷在前台半躺着听戏。 罗述和邹朝飞跟人打了声招呼,就径直上了三楼,按警方的要求,整个三楼到现在都没有动过,案发当晚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所以包间里杂七杂八的烂摊子都还留着。 “感觉……嘶——好苍凉啊。”邹朝飞一边上楼梯一边小声说。 他看着刷了黑金色漆的楼梯扶手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蓦地生出一股人走茶凉的落寞感。 “几天前这还里还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一转眼就跟荒废了好几年似的。”他仰着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倒不是心疼大老板亏了不少钱,就是觉得原先在这当服务生的那些人,莫名其妙就丢了工作。我看资料上写这给他们开的工资也不低了,想找一个差不多的应该挺难。” 罗述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无妄之灾。” “嗯,很精准的概括。”邹朝飞走在前面,推开了包间的门,“本来觉得赵乌卓这种荒淫无度的人落得这个下场应该有一半算是罪有应得,但是你看这么多池鱼都被殃及,好像也没那么痛快了。” 罗述从背后看着他,像看一个正在发表青春疼痛感言的小孩子。 “以后还会遇见很多。”她道,“当警察,几乎每天都在接触类似的事情。” 邹朝飞深吸一口气:“哎,不伤春悲秋了,搜搜搜……” 他手脚利落,从沙发一头开始找,连抱枕都要捏两把看看有没有藏什么东西。 罗述则把重点放在了桌子上。那张黑色长桌上堆满了各种酒水、零食和水果,有的是空酒瓶,有的还没打开,有的喝了一半,有的杯子倒了,里面的饮料流出来,因为太久没清理,凝固在桌面上。零食包装袋和果皮放在一起,发出一阵阵馊味。还有放在一旁的骰子、扑克牌,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变得黏兮兮的,烟灰缸里也不止烟灰和烟蒂。 “我的妈呀这个味道。”邹朝飞捏住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堪称垃圾堆的桌面。 罗述四下看看,找到一个比较大的塑料袋,把那些东西一个个检查过了丢进去,两个人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桌面清理干净,露出它本来的面貌——但是也没有找到什么能发出味道的东西。 “难道赵乌卓是对烟味过敏?” 邹朝飞闻了闻自己的手指,两眼一翻差点厥过去。 “这特么这个味道,就算不过敏也待不下去?” “是天气太热,这里面也不通风,这几天发酵出来的味道。”罗述还能保持冷静,理性分析,“赵乌卓本身就有抽烟的习惯,应该不是对烟味过敏。” “等会儿!”邹朝飞自虐似地又把手指放到鼻子底下闻,突然一激灵,“我手指上有个味道,不是烟味也不是酒味!” 他深吸了好几下,感觉自己的呼吸系统被病毒入侵了一样,在各种难以描述的气味中,混着淡淡的香。 “你刚刚摸了什么?”罗述问他。 “刚刚?”邹朝飞着急地环顾四周,恍然想起,“摸了烟灰缸!” 罗述把那个不知盛了什么东西的烟灰缸拿起来,皱着眉闻了闻,除了烟味之外,确实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是什么味道呢? 她忍着恶心多闻了几遍,努力寻找对应的名称。 “是山茶花。”她道。 罗述将烟灰缸拿到灯光下照了照,看到烟灰都黏在一起,烟灰缸壁上也有液体干涸留下的痕迹。 邹朝飞也跟着看了许久,连蒙带猜:“香水?” 罗述摇摇头:“香水的留香时间没那么久,应该,是香薰液,遇到烟头上的火星味道挥散得更快。” 她取出密封袋,把这只烟灰缸装进去。 “我去那这凶手想得可太周到了,如果不是知道这包间里的气味有问题,根本查不到这上面来。”邹朝飞啧啧称奇。 搜查得差不多了,两人准备离开。 邹朝飞思维发散极快,一路上嘴里叨叨叨不停。 “罗队,我觉得赵乌卓对山茶花香过敏这个事可能没多少人知道,包括他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也许只是闻到这个味道会不舒服,如果他知道这件事,那在闻到这个味道的时候可能就会提出来,不会一直坚持两个小时才借口上厕所出去透气。” “可能他身边比较近的人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味道,那那晚的人里,关系最近的应该是吴锐?” “或者是不在场的人直接收买服务生,那我觉得他那个情人和他儿子都有可能。” “罗队,罗队,你怎么看?” “我觉得……”罗述看着手里的烟灰缸,陷入沉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邹朝飞的推理没有问题,往烟灰缸里倒香薰液的要么是那些人里和赵乌卓关系比较近,知道他对山茶花香味不适的,要么就是他家里和公司里的人,花钱安排的。 那晚在包间里的人,除了吴锐,其他人和赵乌卓的交集都不算太多,有几个还是头回见面,如果连他本人都没有把对山茶花过敏当回事,那旁人想知道这件事就比较困难,所以头回见面的几个人大概可以排除嫌疑。 如果是家里的人,那相较于赵绪,屈新月的嫌疑则更大一点。 另外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开,就是屈新月和杨天宙到底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关系,如果有的话,那嫌疑就更大了。杨天宙和赵乌卓几乎天天见面,还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算是所有人里最容易知道赵乌卓对山茶花过敏的。 “罗队?”想着想着,邹朝飞突然叫了她一声。 罗述回过神,发现到市局了。 她下了车,落日的光就扑到脸上来,热乎乎的。这一天又要走到末尾了,她偏头看了看已经贴近地平线的金红色太阳,一半天是深深的蓝,一半天是明亮的红,美得恢弘。 “罗队!你们回来啦!”韩曦然从堆成小山的文件里抬起头,“怎么样?找到了没有?” 罗述笑着朝她晃晃手里的东西。 “那是什么?” “烟灰缸。”罗述道,“放过山茶花香味的香薰液。” “这都叫你们发现了?”韩曦然瞪大眼睛。 “对啊对啊。”邹朝飞跟在罗述后面,得意洋洋,“我们罗队可厉害了。” “罗队厉害你得意个毛线啊!”韩曦然怼道。 “别吵别吵。”罗述第n+1次赶在他们的战争开始前打断,问道,“你们审资料审得怎么样?” 韩曦然偃旗息鼓,把自己的成果拿出来:“就那样,说实话单拿谁来讲都讲不出有什么不对劲,这些人短期内和赵乌卓都没什么利益冲突,硬要说的话,就是乌卓娱乐的股票会跌一跌,吴锐能间接获益。” “差不多就是这样,具体我觉得还是当面询问来得比较有用。”晏筝推了下眼镜,“或者说,我们应该传讯那几个侍应生和陪唱,我觉得还是赵乌卓家里这些人的嫌疑更大。” “嗯,”罗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明天再去见见赵绪。” 韩曦然探出头:“带谁?” “哎呦,聚会不叫我?”夏邈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打趣似地吹了声口哨。 “邈子哥?你来干啥呢?”邹朝飞问。 夏邈把手里的几张纸甩得哗啦啦响:“当然是给你们送线索来咯。” “线索?”一提这个词大伙都来了精神。 “嗯哼,”夏邈心情愉悦地把那些纸交给罗述,纸上印着几张图片,清晰度不高,但能看清具体是什么,“我们技侦科排查了案发当晚在空阙楼外面停着的十几辆车的行车记录仪,才截到这几张。” 罗述挨着浏览过去,看向他:“凶手?” “嗯,不过只拍到了小半张侧脸,你看看能不能判断出性别。”夏邈说。 罗述盯着看了半天,最后道:“百分之八十是女性,但也不排除是面相比较柔和的男性。” “我感觉是男性的概率比较大哎。”韩曦然凑过去,“娱乐圈里很多男生女相的艺人,这样身份上也很有可能对得上。” “我也觉得。”晏筝说,“而且相比之下男性力量比较大一些,就算空气栓塞能致人猝死,但把针扎下去推进空气,也是需要时间的,得能控制住赵乌卓。” “会不会是个男的为了迷惑我们,刻意化妆把自己搞得像女生?”邹朝飞提问。 罗述摇摇头:“凶手应该只是想隐藏性别,ta大概没有预料到我们能截到ta的面部图片。” 她继续观察那些照片片刻,试图凭借露出来的面部线条,勾勒出整张脸的模样,但到底还是没能成功。 “先拿着这几张照比对一下乌卓娱乐的艺人,看看有没有能对上的。” 夏邈点点头:“行,这个简单,明天就能给你结果。” “明天估计出不了结果。”罗述道。 “啊?为什么?”夏邈疑惑地看着她。 罗述:“明天你跟我去见赵绪。” “哈?”夏邈以为听错了,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我跟你去见赵绪?” 罗述点点头,其他人也一脸惊奇。 “我一个技侦,叫我去套话多少有点难为我了?”夏邈哭笑不得。 “相信我。”罗述拍拍他的肩,“你就是赵绪的克星。” - “罗警官,我上次是有什么话没说清楚吗?”赵绪慢条斯理地将茶水倒入杯中,“还要劳烦您又跑一趟。” 夏邈看看他,又看看罗述,来之前他把上次的笔录看了好几遍,了解这人都说过些什么,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上次有说清楚的话吗?” 反正他是觉得赵绪的笔录里五句话有三句都在绕弯子,扯什么成年人的心照不宣。 给人急得抓心挠肝。 赵绪半尴不尬地笑笑,察觉出罗述这趟来是专门找了个不吃自己这套的人。 “赵绪是?”夏邈回归正题,毕竟身上还带着罗述交给自己的任务,“他们说你上次明里暗里暗示警方你爸的那个情人,就是屈新月怀过他助理杨天宙的孩子,这事儿真的假的?” 赵绪:“……” 这么一股村口老大爷聊村里八卦的诡异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夏邈一拍大腿,“啧”了一声:“你别光笑啊,吱声说话,老爷们儿大大方方的,老整些话里有话算个什么事儿?” 赵绪张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 罗述坐在一旁像个透明人,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哎,说话!”夏邈催促道,“她怀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我都好奇死了。” “你们可以自己去查,不是么?”赵绪咳嗽一声,“对于警方来说,查个医院的堕胎手术的记录,应该很简单?” “这就见外了不是!”夏邈又一拍腿,“我这不寻思着你知道内情吗,你一句话解决的事整那老麻烦干啥!” “我……”赵绪有点自我怀疑了,难道他那死去的老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给自己造出一个同父异母的老弟? “我们很熟吗?”他挑起一边眉毛。 第41章 别叫我兄弟! “四海之内皆兄弟啊兄弟。”夏邈乐乐呵呵的,把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很古怪。 不过他扯了半天依旧没有忘了初心,继续追问:“你快点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别以为我猜不到嗷,你自己指定私底下查过是不是?” “哎何必非要我们麻烦呢,帮助人民警察工作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要查到这个结果的,你直接跟我们说了又能咋,又不会死。” 纵然赵绪天生长了一副会说花言巧语的口舌,在夏邈碾压式的攻击力下,也只能选择用沉默对抗。 而夏邈看到他这反应就不乐意了,搞什么?罗队来之前说了要是这趟能成功套出来话,就帮他申请今年年终的奖金增加一点,这家伙不开口说话,那他的奖金不泡汤了吗? “兄弟你说句话啊!”夏邈觉得拍自己大腿已经没有震慑力了,一掌拍到赵绪的大腿上,给他整个人拍得弹了起来。 “你干什么!”赵绪像个被非礼的小姑娘,“噌”地躲开十万八千米。 “哎呀,打疼了呀?”夏邈看看自己的掌心,“我这手也没啥感觉呢。” “罗警官,请你让这个人出去。”赵绪难得的严肃下来,指着他,“这个人在这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着长得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小伙子,一开口就一股大碴子味儿,还这么没有边界感,八成天生就是来克自己的。 一听自己的年终奖要飞,夏邈急了:“可不能这么说,赵老弟,你这就一句话的事儿,怎么跟个刚结婚的小媳妇儿似的,扭扭捏捏不肯开口呢?” 他挪挪屁股,坐得离赵绪近些:“咋哟,是我刚没收住劲儿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赵绪像躲牛鬼蛇神一样躲到另一张沙发上,抬手挡住夏邈不屈不挠的进攻:“我说我说,怕了你了,我说还不行吗?” 夏邈乐了,咧开嘴笑:“早说不就完了吗?你看你赵老弟,还是不够豁达是不是?” 赵绪完全不想搭理他,喝了口水压压惊。 “没错,屈新月怀过那个孩子就是杨天宙的。” 罗述看够了这场喜剧,正色起来:“你有什么证据吗?” “她去医院堕胎那天我派了人跟着,找了个医生让人顺便做了个亲子鉴定,结果就是显示的和杨天宙有亲缘关系。”赵绪又抿了口茶,看看罗述,又瞄了一眼终于安生的夏邈,“其实你们叫人查也未必查得出来,杨天宙偷用了我爹的权限,所有信息都做保密处理了,到医院连这个手术的记录都查不到。” “亲子鉴定的结果你还留着吗?”罗述问。 “嗯哼。”赵绪哼了一声,晃晃杯子里的茶水,“怎么着,你们想要?” “开条件。”罗述开门见山。 赵绪坐直了身体,把水杯放回茶几上,指着夏邈:“让他给我道歉。” “对不起。”不用罗述开口,赵绪话音刚落,夏邈就脱口而出三个字。 赵绪:“……” 赵绪:“???” 夏邈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搭在膝盖上,看上去态度格外诚恳。 “那么,”罗述忍住笑意,“兑现承诺,小赵总。” 赵绪胸口起伏,吐出一口浊气。愤然起身进了里面的办公室,片刻后拿着一个文件袋出来。 “喏,都在这里了。” 罗述接过来打开,里面放着三份文件,一份是屈新月人流手术的签字记录,还有两份是亲子鉴定,一份和赵乌卓,一份和杨天宙,结果显示和杨天宙有99的亲缘关系。 她浏览过后又收好。 赵绪以为这两位祖宗要走了,暗喜着准备送客,哪知他们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还有几个问题。”罗述一出声他感觉窗外太阳都被云遮住了。 赵绪咬牙切齿地坐回去:“什么问题。” “你知道赵乌卓对什么过敏吗?” “不知道。”赵绪不耐烦地回答,“我回来这两年见他的次数还没他跟他那些情人上床的次数多,你倒不如去问问那些人。” 罗述观察着他的表情,感觉不像在撒谎。 “那你见没见过他对什么味道特别排斥?” “没见过没见过。”赵绪烦躁地摆摆手,“我再重申一次,我跟那老东西真的不熟。你想打听和他有关的事找他的助理和情人都比找我有用。” “那我们换个领域,说说乌卓娱乐的事。”罗述话锋一转,“自己名下的股份一夜之间多了这么多,一跃成为这么大个企业的决策者,感觉如何?” 赵绪向后一仰,懒懒散散地陷进沙发里:“你想听我怎么说,高兴?庆祝我太子登基?” 罗述没应答,夏邈倒忍不住开口:“不至于,那毕竟是你爸,感情不深也不至于死了还高兴?” 赵绪瞥了他一眼:“没错,说实话我没啥感觉,既没觉得难过,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就是顺其自然。你们以为我只是地位升高了,其实压力也随之而来,赵家几十年的基业,全公司上上下下还有圈里圈外的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不管我对我爹是什么感情,这个公司我也得撑下去。” 他说着说着冷不丁笑了一下:“哎,你们不会还怀疑过是我买凶把那老东西杀了?” 罗述目光闪烁,看向他。 “其实完全没必要,我要是想篡位,直接往他水里加点料,事后再对外宣称病逝,一点都不会节外生枝,悄无声息地就完成了,根本不会闹这么大,又是泼血又是塞馒头的。” 罗述顺势问下去:“那你觉得可能是谁会这么做?” “估计得罪谁了。”赵绪轻飘飘抛出一句话,“毕竟他得罪的人那么多,保不齐里面就有一个心眼小又极端的,平时出行都得带个保镖,就那天没带,嘿。” “说这话的时候,你脑海里有没有浮现一个具体的人?”罗述一字一顿地道。 赵绪愣了一下,看着她摇摇头。 “那你觉得凶手是他的情人和助理的可能性大么兄弟?”夏邈也凑过来问。 “别叫我兄弟!谁是你兄弟!”赵绪一听见这个称呼就要抓狂。 “哦,抱歉哈。”夏邈笑嘻嘻地讲。 赵绪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不过也没忘了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性有,大不大我也说不清,你们自己去查呗,我要什么都知道还要你们有个屁用?” “好,我知道了。”罗述站起来,夏邈见她准备走了也跟着站起来。 赵绪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完全不等他们开口,顶着标准微笑举起手:“快走不送。” 他们前脚刚踏出房间,后脚那人就“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夏邈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乐呵呵地笑着,方才的傻气一扫而空。 “怎么样罗队?表现不错?” “嗯。”罗述轻笑一声,“我帮你跟杨局说年终奖多给点。” 他们没有离开公司,下了几层楼去见杨天宙。那人看上去比前几天憔悴了些,说是赵乌卓出事后公司有很多事需要他代为处理,连续加了好几天的班。 杨天宙又把他们带到上次那间办公室里,态度依旧是积极配合。 “罗警官,您还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罗述道,“你跟在赵乌卓身边这么多年,对他的生活习惯应该比较了解,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什么东西过敏或者比较抵触。” “对什么东西过敏?”杨天宙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问到这上面,但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抱歉,我不记得赵总对什么过敏。” “那——”罗述顿了一下,把到嘴边的“气味”换了个词,“赵乌卓有没有不喜欢或者说讨厌的植物?” “讨厌的植物……”杨天宙不自觉皱起了眉,“我一时还真想不……等等,好像还真有!” 他眼前一亮:“去年这个时候,后勤部购入了一批盆栽装饰公司,我给赵总办公室里放了几盆,但是没过几天他就叫人挪出去了。” “什么盆栽?”罗述的目光变得锐利。 “这个,我对植物不太熟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闻着挺香的……”杨天宙说,“我可以帮您查一下去年的后勤部收支账单,那上面应该有写。” “好。” 杨天宙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应该是叫人去查了。 不过罗述大概已经猜到了结果,她又问:“是你帮赵乌卓挪出去的吗?” “啊,不是。”杨天宙道,“我当时没在公司,回来的时候盆栽已经不在了,问了赵总才知道。” “那是谁挪出去的?” “这个……我当时没有问。”杨天宙看着罗述的神情变得格外凝重,说话声音不由自主小了些。 罗述的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运转起来,很快就从一群人中找到了一个可能的人。 “还有一个问题。”罗述把从赵绪那里带来的文件袋放在桌子上,没有打开。 杨天宙云里雾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屈新月做过堕胎手术,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陈述句。 杨天宙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我知道。” “她当时怀的孩子是谁的,你应该也知道。”罗述继续道。 “我——”杨天宙下意识想否认,但再看一眼桌子上的文件袋,瞬间就意识到什么,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我知道。” “好。”罗述语气平静,“说说。” 杨天宙的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踟蹰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我是两年前喜欢上新月的。那是一个巧合,那天,赵总叫我去他的住宅取一份合同,我到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卧室里有呻吟声,不、不是那种声音,是那种受了重伤后很痛苦的声音,我知道他家里那时候只有一个人,但还是大着胆子开门进去了,然后就看见,看见……” 他一个年过四十的大男人,说着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我看见新月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绑在床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身上全是血红的疤痕和伤痂,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她看见我进来第一反应不是被人看到了身体,而是让我救她。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青天白日之下,宽敞明亮的别墅里,只有这一个房间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灯也没开一盏,暗沉沉的,白雪一样的美人被捆缚起来,用凝望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他,疏离又令人怜惜。 “我帮她解开了绳子和绷带,但是她的脖子被金属项圈和铁链锁在了床上,我没有钥匙打不开,没办法带她去医院。她问我要了杯水,我背对着她坐了一会儿,她跟我说那不是赵乌卓第一次这么对她了,她说赵乌卓很喜欢把她折磨到奄奄一息又给她留一条命。我不能在那里久待,临走前她让我帮她重新绑起来。 “那天之后我于心不忍,时常暗示赵乌卓要不就放了新月,但他完全没有这个念头。我就只能偷偷地趁赵乌卓不在家的时候,过去看看她。这样持续了大半年,我们发生了关系。几个月后我再去找新月,她告诉我说她怀孕了,孩子是我的。我当时又心慌又高兴,我拉着她说我辞职带着她逃,去国外去赵乌卓找不到的地方,但她不同意。 “我没办法强迫她,就帮她找了关系安排堕胎手术。后来我还会找她,但是没有再做过越界的事。” 杨天宙说完,摩挲着汗湿的手心。 “我确实因为新月而恨过赵乌卓,但是真的没有对他动过杀心。” 然而他实际上也没有必要着重申明自己对赵乌卓没有杀心,刚才的对话已经无形中排除了他百分之八九十的嫌疑。 凶手知道且利用了赵乌卓厌恶山茶花香气这一点,如果是真正的凶手,那么在听到罗述提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装傻充愣是最好的应对办法,而非像杨天宙那样还仔细回想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是故意这样做来洗清嫌疑,那这个人的心思未免太缜密,演技也未免太好了。 现在看来,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帮赵乌卓把山茶花盆栽搬出去的那个人。 第42章 救命稻草 “你们……”杨天宙干咳一声,清清嗓子,“你们待会儿还会去找新月吗?” “会。”罗述径直答道。 杨天宙垂下眼睛点点头。 一片安静中,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杨天宙看了一眼来电人,直接按下接听和免提。 电话那头是个清亮的女声:“杨哥,你让我查的账单查到了,去年买的那批盆栽是山茶花。” 果不其然。罗述张了下唇:“谁负责买的?” 对面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出来:“后勤部的李双。” “谁审批的?”罗述继续问。 “小赵总。” 挂断电话,罗述问了杨天宙:“你们公司的监控多久删一次?” “半年左右。”杨天宙答,“您是要看是谁搬走了赵总房间的盆栽吗?这个应该找不到了。” 夏邈突然凑过来:“这个可说不定。监控视频在什么地方?我可以试试恢复。” 罗述看了他一眼,心想今天带这个人还真带对了。 杨天宙:“负责处理监控的是技术部,我带你们过去。” 他起身带路,夏邈在后面悄么吹了声口哨,笑道:“罗队,这事儿要成了,明年的年终奖可也交给您咯。” 罗述欣然答应:“可以。” 技术部的办公室在十楼,杨天宙直接找到了技术部的组长,由那人带着夏邈去看总控制电脑。 一摸到鼠标夏邈就像灵魂归位了一般,瞬间入定,转眼间屏幕上就堆满了各种窗口。其他几人站在他身后,凝神静气地看着,房间里针落可闻。 过了几分钟,夏邈开口道:“能恢复,但时间会有点久。” 他回头看罗述:“罗队,你该忙什么先去忙,今天下班之前我必搞出来。” “好。”罗述手在他靠着的椅背上拍了一下,“找到视频直接回市局。” 她把夏邈留在这里,一个人去了后勤部,找那个叫李双的人。 “你有什么事吗?” 对方一脸懵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位警察,慌张扶了扶要掉下来的黑框眼镜。 “去年你们公司买那批山茶花盆栽是你负责的?”罗述问。 “山茶花?”李双回忆了一番,依旧不明所以,“啊,对。” “这批盆栽为什么会买山茶花?” “啊,就是有个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说公司里可以添点绿植、鲜花什么的,然后组长就让我看着买点,我上网随便看看,恰好看到了山茶花,就买下来了。”李双看着他们,“有什么问题么?” “只是恰好?”罗述道,“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人推荐过你买山茶花?” “推荐?”李双摇摇头,“我们后勤部人迹罕至,没人专门跑来推荐买什么花的。”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配合。” 问完这个人,在乌卓娱乐的任务算是大体完成,罗述在公司楼下打了辆车,直奔赵家私宅。 兴许是这几天赵乌卓没有再回来过,屈新月独自住在这栋房子里,有营养师定时送餐,又没了那些不堪忍受的折磨,几天不见,屈新月的脸色比上次好了很多。 罗述进门直接表明来意:“屈小姐,我是一个人来的,所以不算是作为警察来调查案件,可以和你聊聊吗?” 屈新月站在门边上下打量着她,没有说什么,便让她进来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看你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一些。”罗述轻声道。 “还好。”屈新月没看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至少比以前活得像个人样。”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屈新月久久没回答,时而低头看看自己瘦骨嶙峋的双手,时而偏头看看被阳光晒得亮堂堂的阳台。 她给人的感觉,恍若做了一场冗长的梦,至今悠悠转醒,但好像一半灵魂还留在梦中,现实中空荡荡的躯壳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将近四年如临深渊般的生活桎梏她太久,以至于重获自由的那刻最先感受到的是迷茫。 屈新月抬起手臂,将脑后束着长发的发圈摘下来,及腰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找一个冬短夏长暖和一点的城市,带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钱,重新开始像个人一样生活。” 罗述看着她,眨了两下眼睛。 “一个人生活吗?”她问,“会不会考虑找一个可以共度余生的人?” 又是一段岑寂。 屈新月缓缓张开手指,掌心处有几道结了痂的伤口,貌似是指甲掐出来的。 “不了。”她动了下唇,“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还能坦然接受别人的感情呢?” 她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悲伤。 罗述几次开口,都欲言又止。屈新月注意到了,说:“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我能活到今天,还不至于被几句话击垮。” 罗述叹了口气,低声道:“杨天宙呢?” 听到这个名字,屈新月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她抬起头,注视着罗述,但很快就理清了事情原委。 “你已经知道了。” “嗯。”罗述道,“今天。”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是两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你的,”罗述一五一十地复述,“于心不忍会经常偷偷来照顾你,大半年后你们就发生了关系,包括那个堕掉的孩子……” 屈新月面色平静地听她讲,听完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罗述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死去多年的古老星球。 “你真的喜欢他吗?” “不。”屈新月动了动唇,“我不喜欢他。” “这么说或许听上去很卑鄙。”她说,“但是我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她顿了顿,又讲:“也许我真的对他有感情,但绝对不会是爱情。罗警官,不知道你有没有过那种感受,就像是掉进河里,马上要溺水死亡了,突然从天而降一双手将你往岸边拉。那样的情况下,就算那双手的主人是你的仇人,你也会死死抓住,这是人的求生本能。” 罗述沉默片刻,点头:“我知道。” “我其实很羡慕你这样的生活。”屈新月怔怔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警察这份工作。对我来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管付出与收获能不能成正比,都是值得快乐的。” “那你……”罗述看向她,“喜欢做什么?” “我不知道。”屈新月道,“我大学时学的舞蹈,原本是想当个舞蹈老师来着。但是……” 她静默了几秒,才将话说完:“现在好像没那么喜欢了,我跳不动了。” 四年间的每一天,她都在不停地考虑怎么让赵乌卓下手轻一点,怎么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怎么让自己一次次崩溃后坚持活下去,怎么逃离深渊。在那之前的一切,都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她已经找不回曾经面对生活的心态了。 “你的人生还很长,走下去,总会遇到让你喜欢的事。”罗述说。 “我以前觉得,可能哪天我等不到天亮就撑不下去了,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屈新月喃喃道,“但是坚持得越久,我对活下去的执念就越深,我不会死,也不能死。” “你很勇敢。”罗述扬了扬嘴角,“真的。” 屈新月没应声。 “如果……”罗述又讲,“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跟着赵乌卓吗?” 她以为屈新月会犹豫,但没想到对方毫不迟疑。 “会。” 罗述张口结舌。 屈新月道:“我最后还是活下来了不是么?没有缺胳膊少腿,还有了足够生活半辈子的钱。四年的痛苦,换亲人多活十年二十年,这场交易还是很值的。” 罗述顿时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屈新月看着茶几上花瓶里的白玫瑰,轻声呢喃:“我已经四年没有回家了。” “那就回家看看。”罗述说,“你的亲人一定很想你。” “嗯,我会的。”屈新月道,“虽然我很感谢有人帮我结束了痛苦,但是罗警官,我还是祝你早日完成任务。” 罗述微微颔首。 - 从赵家私宅出来,罗述给夏邈打了个电话,他暂时还没找到被删掉的监控视频,还需要一段时间,于是罗述自己回了市局。 韩曦然见她一个人回来了,好奇问道:“邈子哥呢?” “罗队,你不会把邈子哥忽悠到外面发卖了?”邹朝飞闻声也挤过来凑热闹,“可不能这么干啊,邈子哥可是我们的顶梁柱!” “就你戏多!”韩曦然推了他一把。 “他留在乌卓娱乐找监控。”罗述说,“只要监控找回了,凶手之一基本就能确定。” “真的?!”韩曦然两眼冒星星。 “那找到一个凶手,估计另一个也不难抓到了。”邹朝飞说。 “但愿如此。”罗述道。 韩曦然盯着她手里的文件袋看很久了:“那你跟邈子哥去乌卓娱乐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 罗述将文件袋递给她:“作用不大,只能说排除了一部分人的嫌疑。” 韩曦然打开文件袋,取出里面的三份文件,邹朝飞也一脸新奇地凑过去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我去!屈新月怀的孩子真是杨天宙的!” 韩曦然震惊地抬头:“那罗队你说的排除嫌疑指的是什么?” “杨天宙不知道赵乌卓对山茶花香过敏。”罗述解释道,“赵乌卓的办公室里放过一盆山茶花盆栽,后来他因为不适叫一个人帮忙搬了出去,所以这个人一定知道赵乌卓受不了山茶花的味道。” “不是助理和情人……”韩曦然自言自语道,“那会是谁?” “有一个人。”晏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帮赵乌卓搬走盆栽的人一定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人,而案发当晚在包厢里,乌卓娱乐的人除了赵乌卓,就只有一个。” - 罗述回了自己办公室,打开社交平台浏览赵乌卓这个案子的讨论度,几天过去热搜依旧居高不下,网友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还有人发起投票让大家选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选项有十几个,得往下翻才能看全,里面的名字在办案过程中几乎都见过一遍了。有时她真的好奇,网友为什么能对赵乌卓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晰。 最后一个选项引起了罗述的注意,那个名字不算熟悉,但也并不陌生——林舟寄。 她打开评论区,一直翻一直翻,终于找到一条评论:为什么会有林舟寄啊?他不是已经凉凉了么? 下面有人回复:凉了又不是死了,赵乌卓害他这么惨,他要报复也说得过去嘛。 -赵乌卓害他什么了?我记得难道林舟寄不是因为信xj才被封杀的吗?这事儿还有反转? -这个瓜的起因我记得是有人曝出来林舟寄家里的建筑公司,在建设工程的时候打生桩,然后就接连曝出来更多类似的瓜,全网都说他是什么恐怖分子、50w。 -不懂就问,打生桩是什么? -一种封建迷信行为,古代建桥的时候,会把童男童女活埋在桥墩里,这样桥建成以后就有了守护神,不会出事故。 -我去,这么恐怖,那这瓜到底真的假的啊? -不知道,我感觉像假的,毕竟也没传出来林被抓起来的消息啊。 -楼上粉装路人?趁机洗白? -等一下,先别偏题,我更好奇这个事跟赵乌卓有啥关系? -哦,就是当时不是有好多营销号转发这个事吗,文案时间都一样,一看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你顺着查一下他们的运营商,一查就能查到是哪个公司的。我当时好奇看了一下,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乌卓娱乐的。 -我去,这么阴的吗? -嗐,墙倒众人推,娱乐圈这种事也不少。 -这么一说,我感觉林舟寄好像确实有嫌疑哦,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有人在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给我泼脏水,害我丢工作又赔钱,我估计杀人的心也有了。 -卧槽卧槽,突然反应过来,是他的话那人血馒头是不是也能对上了? -也说不定,乌卓娱乐这种事干得不少,上个月明琛那个瓜好像也是他们曝出来的,就是因为明琛不想跟他们续约。 -我去,娱乐圈真脏。 罗述看着看着,手机突然卡了一下,然后跳转到来电界面,夏邈打来了电话。 “喂!罗队,找到了!”对面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激动。 “谁?” “何嘉林!” 第43章 何嘉林 “何嘉林,男,21岁,高中学历,毕业于河西省实验中学。乌卓娱乐签约艺人,2016年10月发行唱片《林》正式出道,前后发布过多张专辑,2017年4月独立完成词曲创作,发布单曲《神降计划》,荣登当月新人歌手榜单第一。” “这是百度百科关于何嘉林的介绍。” “何嘉林是个歌手?为什么上次他说那个谁让他演大爆剧男主?” “这你就不懂了,我跟你讲,现在的歌手很少有专注唱歌的了,多多少少都会演一些网剧什么的,毕竟光唱歌能挣几个钱。” “现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目前只能确定何嘉林知道赵乌卓抵触山茶花的香味,没有证据证明烟灰缸里的香薰液是他倒的。” “有道理,这……” “直接问。问他有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看他怎么说。” 罗述、晏筝、韩曦然,三人凑在一块,何嘉林的背景资料搜罗齐全放在中间,一言一语商讨着怎么审问何嘉林。 “或许我们可以推测一下,何嘉林的动机是什么?和他合作的那个人可能是谁?”韩曦然手托着腮,努力想从一团迷雾中找个明晰的方向。 晏筝想了想,道:“何嘉林是去年七月底才签到乌卓娱乐的,至今一年都没满,和赵乌卓的接触也少得可怜,能有什么事让他产生杀心?” “我觉得他上次也许说了谎,赵乌卓可能对他进行过多次职场性骚扰,甚至更过分的行为,而恰好他又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所以就……”韩曦然推测道。 “我感觉不太像。”晏筝推了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何嘉林明显是个精致利己主义者,赵乌卓出事连带着整个乌卓娱乐的艺人的星途都会受影响,也包括他自己,他如果要报复,应该不会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那和他合作的人呢?”韩曦然眉心紧蹙,“总不能是买凶杀人,那个人也许跟赵乌卓也有仇,俩人一拍即合?” “有这个可能。”晏筝偏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罗述,“罗队你觉得呢?” 罗述缓缓开口:“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先入为主了。” “先入为主?为什么?” “我们总觉得何嘉林是在进入乌卓娱乐之后才接触到赵乌卓的,但是在此之前赵乌卓也是半个公众人物,何嘉林也许早就知道他。”她咬了下嘴唇,略显迟疑,“有没有一种可能,何嘉林的杀人动机在出道前就存在了,所以他才选择了乌卓娱乐。” “啊?”韩曦然听完她的猜想,一时难以理解。 晏筝认真考虑片刻,回应道:“出道之前何嘉林只是个普通人,而赵乌卓顶尖娱乐公司的董事长,他们之间能结什么仇?” “对啊。”韩曦然应和道,“地位悬殊有点太大了。” 罗述再次陷入沉默。她在思考的时候习惯将目光定在某个具体的点上,这次她的视线落到了办公室的门边,清晨的最新鲜的阳光从隔了一扇门的那间办公室的窗户里透进来,于是那扇门的门缝下就形成了一道金色和深灰交替的界限。 没盯多久,那扇门开了,被派出去接人的邹朝飞站在门口:“罗队,何嘉林带来了。” 罗述站起身,拍了拍晏筝:“走。” 因为还没找到关键证据,所以不能在审讯室审问何嘉林,两人挑了间相对比较僻静的办公室,把人请了进去。 罗述打开录音设备,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一瓶准备好的香薰,推到何嘉林面前。 “闻一闻,这个味道熟悉吗?” 何嘉林警惕地偷瞄她和晏筝一眼,然后垂下睫毛靠近香薰瓶。 这个味道他那天闻了大半夜,几乎被熏的要失去嗅觉,不可能不熟悉。只闻了一下,何嘉林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 罗述又问一遍:“熟悉吗?” 何嘉林犹疑几秒,轻轻点头。 “知道这是什么香吗?”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摇头。 罗述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眼里,像是他的眼睛里正在回放所有真相。 “你再仔细想想,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她道,“何嘉林,别试图说谎。” 何嘉林真正踏进娱乐圈还不到一年,虽然这圈子里十面埋伏随时随地都要做到八面玲珑,但这么短的时间并不足够他完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他能把小孩的人设演得那么周全,总归本质上还是像个小孩的。 就比如现在罗述稍一施压,他就撑不住了。 “山……山茶花?” “不错,还记得啊。”罗述无声笑了笑,“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 “因为……”何嘉林支支吾吾,“那天晚上包间里也有这个味道?” 他早该知道,一旦警方仔细检查一番那个包间,很有可能就会发现那股不合时宜的香气。 “空阙楼那边的人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般客人不要求的时候,他们不会给包间添加任何气味,包括喷香水、点香薰。”晏筝开了口,“我也特地问了那晚在你们包间的服务生,确认你们没有任何要求。”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办公室一片寂静,静到仿若空气也有压迫感,何嘉林胸口起伏,但呼吸有点困难。 罗述接过话茬,继续道:“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案发当晚,你们包间里会有山茶花的味道?” 她垂落目光,注意到何嘉林的手在轻微颤抖,下一秒,对方便把手收到了桌面下方。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罗述将手肘搭在桌子上,“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何嘉林怔了怔,看着罗述。 “去年七月,你刚进乌卓娱乐,不知道什么原因,经常到赵乌卓的办公室外面晃荡,于是某天就被他看到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然后让你把他办公室里的山茶花盆栽搬到了别处。就是这个时候,你知道了赵乌卓对山茶花的香味十分抵触,甚至可能有些病理性的原因。”罗述抬起眼皮,同他对视,“我说的对么?何嘉林。” 何嘉林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嘴唇都变得发白,他快速眨了眨眼,声音有些虚脱:“对……” 他思维宕机,滞涩到转都转不动,似乎丧失了与罗述周旋的能力,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两个字:完了。 罗述继续说下去:“当时你记住了这件事,于是在一年后的今天,顺理成章地变成杀害他计划的一环。” “对……”颤巍巍说出这个字,何嘉林顿时有种坠崖后落地的感觉,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心安。 终于不用再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想着怎么应付警察的突然造访了。他没有动手杀人,应该不会判太重。何嘉林这么想着。 “不过我还有几个疑问。”难得遇见这么一个好审的嫌疑人,罗述的心情也轻松很多,“你为什么要杀赵乌卓?跟你配合动手的那个人是谁?” “因为他对我做很恶心的事,我受不了。”何嘉林喃喃道,“跟我配合的那个人我没有见过,也不知道ta是谁,就是给我发了条信息,我不知道ta是怎么知道我恨赵乌卓的,ta就说ta有办法让赵乌卓身败名裂,只要我在那天想办法把他引出包间。我以为……我以为只是让他干过的肮脏事曝出来,没想到是直接把人杀了……我如果知道,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ta给你发了条短信说有办法,你就信了?”晏筝皱着眉反问。 何嘉林低声解释道:“我觉得……我只用把他引出去,后面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就算是骗我的也没关系……” “不,不对。”罗述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何嘉林,关于赵乌卓性骚扰艺人的新闻几年前就有,你既然选择乌卓娱乐一定是了解过的,知道了赵乌卓的为人,你还敢整天去他办公室门口晃荡,我需要夸你很勇敢吗?” 晏筝醍醐灌顶,意识到何嘉林无形中将因果关系颠倒了过来。赵乌卓作为公司的董事长,日理万机,怎么会那么快注意到公司里一个还没出道的新人,自然是因为何嘉林故意送羊入虎口。所以不是赵乌卓性骚扰何嘉林才导致他答应那个人的合作,而是何嘉林故意往赵乌卓的眼前凑,才让引得赵乌卓对他下手。 那照这么推下去,之前罗述猜测的,何嘉林的动机产生于进入乌卓娱乐之前,完全是有可能的, “你究竟为什么要经常往赵乌卓身边跑?”罗述看着他,“或者再退一步,你选择签约乌卓娱乐的原因是什么?” 年轻漂亮的男孩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手足无措。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何嘉林。” 何嘉林低着头,两只手相互揉搓,一言不发,就像上课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站是站了,但我不会,打死也说不了一句话。 嫌疑人保持沉默是最令人头疼的情况之一,晏筝看看他,又看看眉头紧皱的罗述,一时想不明白,刚才杀人帮凶的罪名都利落地认下了,怎么一个原因反而说不出了呢? “说话。何嘉林。”罗述耐着性子,但字字掷地有声,“杀死赵乌卓的那个人你其实是知道是谁的,是不是?” 不管她怎么说,何嘉林依旧软硬不吃,仿佛沾了水的鞭炮,哑火了。 沉寂持续了一刻钟,罗述拍案而起,对晏筝道:“去找夏邈,把何嘉林所有社交媒体账号都查一遍,着重给我查一下,进入乌卓娱乐之前,他都关注了些什么。” 何嘉林蓦然抬头,动了下唇,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 “罗队!罗队!你快看热搜!” 罗述刚从办公室里出来,韩曦然就不过来把手机怼到她眼前。 本以为热搜榜上挂的还都是赵乌卓的名字,哪知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换了血,何嘉林被顶到榜首,成为新任的热度之王。 点进去之后,热门第一条内容是一个着名狗仔发的图,图片上有三个人,两个被打了码,唯一一个没被打码的就是何嘉林,罗述点开图片,很快认出被打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邹朝飞——这张照片是今早他们去接何嘉林时被偷拍到的。 图片配文:乌卓娱乐艺人何嘉林被警方带走,或为杀害赵乌卓真凶。 而下面的评论早已炸开了锅—— -拒绝造谣,何嘉林粉丝集体闭麦,等待警方通告,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 -看新闻说赵乌卓被杀那晚他也在场,可能只是例行问话,狗仔最好拿证据说话。 -坐标松安市局对面小区,从看到热搜就蹲阳台守着了,没看到何嘉林被放出来。 -大胆猜测一下,可能赵乌卓对何嘉林做过什么,导致小明星被逼走上绝路,我赌十块何跟赵的死脱不开关系! -楼上能不能多少尊重一下逝者啊,不管赵乌卓生前怎么样,人命相关的事,还是死者为大。 -尊重?赵乌卓这样的人值得尊重?劝你清醒一点。 -讲真的,有没有人能总结一下赵乌卓都干了什么啊?我这几天上网看的东一榔锤西一棒头的,有人说这有人说那,瓜都吃不全。 -赵乌卓,娱乐圈万人嫌,但人有钱,谁都拿他没办法。 -号外号外!快去看新上榜的何嘉林的热搜!他小号被挖出来了!惊天巨瓜! 看到这条评论,罗述皱了下眉,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去看评论里提到的那个热搜词条“何嘉林 小号”。 网络上神人不少,居然有人比夏邈还行动迅速。 -有没有粉丝出来说说,这真是何嘉林的小号吗? -前粉丝,看这个说话的语气和打字习惯,本人没跑了。 -蛙趣,还有他出道之前的发的内容,何嘉林居然是林舟寄的粉丝!!! -什么什么?我又错过什么了?林舟寄又是哪位? -村里刚通网?林舟寄,去年大爆后急速塌房的那位,你去搜一下应该能看到,他那瓜挺邪乎的。 -我的天,看何嘉林小号的内容,他还是林舟寄的真爱粉,这又是反黑又是辟谣的。 -我天林舟寄要不复活他俩卖给我看哈哈哈哈哈…… -卧槽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林舟寄那事幕后黑手赵乌卓占大头?何嘉林不会是为爱复仇…… -搜了,但是现在瓜都零零散散的,有没有人留截图或者总结啊?他还有粉丝吗?澄清版的也行,我想吃瓜!!! -楼上你求到了吗?求到发我一份呗,我也想看! -同求! -求到了各位,很庞大的一个瓜,征求了原主的同意,放主页了,想看的抓紧看,原主说很有可能会被屏蔽。 罗述的手指顿住,点进那人头像,主页最新的一条内容:林舟寄塌房瓜汇总。 第44章 好久不见 林舟寄,内地男演员。2012年参演影视剧《儿女情长》正式出道,签约于仙烽娱乐旗下,后该公司倒闭,林舟寄带领经纪团队成立个人工作室。2012-2016年间先后出演多部电视剧、电影,受邀参加一部综艺,咖位从十八线逐渐升为五六线。 2016年3月,林舟寄出演影视剧《梦见夏天》男主,该剧收视率迅速爬升,连续三个月蝉联热播影视剧榜首,林舟寄一夜之间大爆,社交平台粉丝破千万。 2016年6月23日,有网友爆料,林舟寄名下的建筑公司在工程建设时有“打生桩”的传统,即从人贩子、福利院或其他渠道购买童男童女,活埋于地基中。相关爆料还附上了视频,视频中几名工人着装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林舟寄的恶行。 此事一出,立即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各种关于林舟寄的传闻,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有的说他名下的建筑公司长期拖欠工人工资,几名工人曾经一起去他办公室里讨债,他还口口声声威胁别人。 有的说他实行“打生桩”这件事早几年就曝出来过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被压下去了。 有人捕风捉影,去翻看他发的日常视频,说他在自己家里养小鬼,因为吸了别人精气才会大火。 有人找出他以前的采访视频中涉及到民俗文化的发言,指指点点说处处可以。 经过几个小时的激烈讨论,混杂着眼花缭乱的真话假话,网友们最终敲定了他的罪名:信奉邪教。 据说当时引起了警方的关注,当地警方专门审查过林舟寄和他的亲人,但是结果如何并没有传出来。 网友们群情激奋,强烈要求封杀林舟寄,粉丝们慌乱无章,面对铺天盖地的谴责和咒骂,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大家一窝蜂涌到林舟寄的微博下,让他出面给个说法,又跑到超话里,对誓不脱粉的粉丝冷嘲热讽。 直到林舟寄更新了一条微博,内容也就一百来字,大体内容是讲,很抱歉占用公共资源,那个建筑公司只是挂了他的名字,真正管事和掌权的是他家里的一个亲戚,打生桩这种事是造谣,他本人绝对尊崇科学,反对邪教。 但他给出的是无凭无据的一纸文字,而网友放出来的则是真的工人在说话,甚至有些还举了身份证,哪一个更可信几乎是无需考虑的事。 这件事发酵至当天深夜,林舟寄的各平台账号都被封禁。随之而来的是作品除名、下架,代言解约,全网相关内容屏蔽,简称业内封杀。 自此整个人在互联网销声匿迹,热搜迅速沉底,社交平台恢复平静,就好像如此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 不过林舟寄的粉丝有一部分自始至终都没有脱粉,事后几个月开始慢慢发布一些关于事件中谣言的澄清证据,包括建筑公司的相关资料和实际控制权归属、日常视频中所谓的“小鬼”就是个玩具娃娃、关于民俗文化的采访是针对当时拍摄的一部相关题材的电影。 更有甚者,根据举身份证实名举报林舟寄的身份信息,找到了这个人,发现这人根本就没在那个建筑公司里工作。 不过很多事件相关说法都被平台封禁了,现在也没办法完全还原当时的情况,这件事的真相到底如何,恐怕连林舟寄本人来了都说不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绝对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林舟寄没有经纪公司,出演《梦见夏天》爆火之后,几乎国内所有顶尖娱乐公司包括乌卓娱乐都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但是林舟寄一个也没有接,坚持要自立门户。 罗述不太明白娱乐圈里那些暗潮涌动,但忽然想起那天在乌卓娱乐,赵绪说的一句话。 “既然摇钱树不能留在自己身边,那就让它永远摇不了钱。” 看完网友放出的内容,她想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这其中千头万绪的联系。 “卧槽!”韩曦然毫无征兆地惊呼一声,猛地拍了下罗述,“罗队你快看最新的热搜,林舟寄……” 罗述重新点开热搜榜,立马就被关键词吸引住目光—— 林舟寄 复出 林舟寄的平台账号恢复了。 罗述翻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内容,虽然自己不是粉丝,对林舟寄也仅限于刚刚十几分钟的快速了解,但隔着屏幕,就能感受到粉丝极度的惊喜。 热搜词条下迅速刷屏,哭的、笑的、大叫的,以为是在做梦的,混成一片。 “我天哪……”韩曦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小声呢喃着感叹,“我感觉我都能共情他的粉丝了,我天这得高兴到睡不着觉……” 罗述点进林舟寄的头像,早已空无一物的主页,只剩一条一分钟前更新的内容: 大家好,我是林舟寄,好久不见。 一年前的六月底,发生了一些事,迫使我不得不离开我所热爱的演艺行业。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甚至也来不及告别。我花了一年时间将那一团乱麻梳理清楚,明白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 关于当初的那些谣言,我会在下一条微博放出证据,如果有人还不相信,可以直接在评论区提出质疑。 三天后,我将在松安市举办一场简单的见面会,更多的话将会留到彼时说明。 那么,三天后见。 罗述看完这条微博的时间里,评论区已经多出了上千条评论,挤在前排的全是粉丝,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她刷新了一下,页面中便显示出另一条微博,条分缕析地将一年前的谣言桩桩件件地澄清破除,看得出整理的人下了很大功夫。 韩曦然自然也看到了这条微博,点开其中作为证据的一个录音。 “我叫xx,是个建筑工人……”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的声音。这个名字罗述有点印象,刚才看的关于林舟寄塌房瓜的总结帖子里,有一张图是一个民工扮相的人举着身份证,配文说亲眼见到林舟寄的那家公司,将小孩子活埋进地基。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这个。 “一六年六月的时候,有个人找到我,给了我两百块钱,叫我举着身份证拍张照片,我不知道那张照片被拿去干什么了。今天才知道有人用我那张照片给别人造谣,我不认识林舟寄,也没见过什么把小孩活埋进地基这种事……” “我的天哪……”韩曦然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林舟寄这也太惨了……” “三天后要开见面会……”罗述关上手机,若有所思,“他打算说什么呢。” “估计是感谢粉丝愿意相信他,等他复出之类的。”韩曦然抬起头,“罗队,你不会真相信网上说的凶手可能是他了?” 罗述沉默片刻,答道:“不是没有可能。” 她想起何嘉林还在那间办公室里待着,原本打算叫人带他去滞留室的,现在可以晚点了。 罗述转身折回去,门推开的时候正呆若木鸡坐在椅子上的何嘉林下意识抬眼看过来,见又是她,便垂下了视线。 “何嘉林,来通知你两件事。”她直截了当,“第一件事,你的小号被网友发现了。” 何嘉林深吸一口气,猛地又抬起头,脸色煞白,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但双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不过是出道前喜欢一个明星的事被人知道了而已。”罗述盯着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何嘉林咬着自己的下唇,连呼吸都发颤。 “第二件事,”罗述伸出两根手指,“林舟寄回来了。” 这件事似乎比自己的小号暴露还令他惊诧,何嘉林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圈,他艰涩地吞咽一下,努力找回说话的能力:“真,真的么?” “我为什么要骗你?”罗述道。 “那,那些谣言……”何嘉林忍不住上手拽住她的衣袖,此时此刻也谈不上瞻前顾后了,他只想知道更多相关的事。 罗述干脆直接打开手机上的社交软件,找到林舟寄的那条辟谣微博,递到他眼前。 何嘉林一字不落地睁大眼睛看,看着看着眼圈渐渐红起来。罗述注意着他的表情,看见他的眼睛表层慢慢蒙上一层水雾,然后眼泪汇聚在眼角,直到眼眶再也不堪重负,成行的眼泪滑落下来。 何嘉林看完了整条微博,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及自己的偶像包袱了,伏下身小声哭起来。 罗述没再作声,长久而静默地站在一步之远的地方,看着他,等他哭完。 听到哭声逐渐消失,何嘉林抹着眼睛坐直,她才开口:“你是为了林舟寄才进乌卓娱乐吗?” 何嘉林仰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双幼态的大眼睛通红通红,瞧上去我见犹怜。 兴许是权衡过后发觉自己的反应早就把答案摊开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好瞒的,于是干脆点头:“是。” “为了找机会报复赵乌卓?” “是。”一个字,干净利落。 “真正动手的那个人也是?” 何嘉林眨了下眼:“我不知道,ta没有说过。” “好。”罗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我知道了。” “罗、罗警官。”何嘉林突然又叫住她。 罗述回头,听见他小心翼翼询问:“三天后,我能看一下那场见面会么?用手机就行。” 罗述考虑了几秒,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接下来的三天全世界范围内有成千上万的人无比期待时间能走得快点,希望林舟寄的复出见面会早一点举行。粉丝渴望着见到曾经爱到疯魔的那个人,其他人也对林舟寄这段戏剧化的经历充满了好奇心。 这场见面会就像一个巨大的诱饵,钓起了无数人的心。 就连罗述无形中都被影响,开始愈发关注这个明明没有牵扯进案件,却与案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演员。 见面会召开那天,她哪也没有去,把何嘉林从滞留室里放出来,带到一间有监控的办公室,往桌子上放一台电脑,打开见面会的现场直播间,自己也坐了下来,准备同他一起看。 上午八点五十,距离见面会正式召开还有十分钟,直播间里的观众已经达到了100万,弹幕区不停地刷屏,林舟寄的名字被无数次提起,热搜榜上“林舟寄 复出见面会”和“林舟寄 直播”两个词条后,都跟上了深红色的“爆”字,每个细节都在提醒众人,这个消失一年的人,曾是多么闪亮的一颗星。 有人在热搜里发布了现场的照片,摄影机长枪短炮一般架在会场的四面八方,观众席座无虚席,乌泱泱一片。最上头挂着横幅,上书“林舟寄见面会”六个大字,没提“复出”,也没说“回归”。 但没人会在意这些细节,线上线下几百万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故事的主角粉墨登场。 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见证,这个在谣言漩涡中心重生的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罗述收回视线,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何嘉林。在警局待得这几天,他没有办法收拾自己的外表,皮肤没有了一开始的细嫩光滑,胡茬也冒了出来,和普通的20来岁的男生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他的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腿上,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子的布料。 “紧张?”罗述轻轻挑眉,“还是激动?” “我……”何嘉林整个人都紧绷着,“我不知道。” 九点整,现场瞬间躁动起来,直播间人数激增达到了千万,在忽明忽灭的闪光灯下,林舟寄走上那个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 消音设备顿然失去了作用,现场足以将人淹没的尖叫和欢呼也通过音频信号传达到世界各个角落。 “啊啊啊啊啊啊——” “舟舟——” 林舟寄站在舞台上,脊背笔直,双手握着话筒,环顾现场,没有急着开口说话。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罗述透过屏幕观察着这个人,和几个月前在米雯家里墙上的海报,还有前几天网上搜到的那些图片都不太一样,林舟寄本人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略显憔悴,比不得从前的光鲜亮丽。他的头发也剪短了,嘴角噙着浅浅的笑,眼神温柔,没有什么攻击性。 大约一分钟过去,现场的人才终于喊累,逐渐安静下来,林舟寄拿起了话筒,缓缓开口: “好久不见,各位,我是林舟寄。” 第45章 见面会 林舟寄声音温润,带着一点沙哑。 “相信来到这里的,还有在直播间里的大家,已经都知道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了。”他看着台下,“我今天开这个见面会,就是想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他身后的背景板上投影出一些图片,短暂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这上面是我这一年间所能找到的当初关于我的谣言,现在每一条,我都可以反驳回去了。”他回身看了一眼,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靖泰建筑公司确实是以我的名义注册的没错,但是它的实际掌权人是我的舅舅,这个公司是我外公留给我的遗产,但可惜我志不在此,不会做生意,就拜托舅舅帮我经营,我一心扑在演艺事业上,甚至连一些重大事务的决策都没有参与过。前些年没有戏拍的时候会靠着公司的股份生活,直到去年我可以靠拍戏养活自己了,每年属于我的那部分收益,我都会捐给贫困地区的儿童。” 投影的内容变成了各种捐款证明和反馈书,台下人群的窃窃私语变多起来。 罗述看到弹幕区也开始讨论这件事。 -我去,个、十、百、千、万…… -五百万我的天,还不止一次,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娱乐圈还有这么一号人? -别的明星捐个几万几十万都恨不得买十个热搜,林舟寄的我还真没见过一个。 -呜呜呜,我们舟舟从来都是做好事不留名,怎么会有人忍心害这么好的一个人…… “这些慈善项目我以前没有拿出来说过,可能连我的一部分粉丝都不知道。”林舟寄说,“今天把它摆到台面上,不是为了让大家觉得我是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一个人,我不在乎这些名头,我只是想告诉大家公司属于我的那部分利润的去向。”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先来讲一下大家判给我最重的一个罪名。”他身后的投影内容又变了,变成了一张截图,是当初第一个说林舟寄打生桩、信邪教的那条微博。 他后退一步,半是犹疑半是坚定地看了看那张背景板,把身上已经结痂的那道疤重新撕开。 “我亲自去问了靖泰公司从股东到分公司总经理,包括我舅舅在内的所有高层,反复确认靖泰公司是否曾在哪怕一项工程中,有过这种非人的行为,结果是没有。”林舟寄握着话筒的手冒出青筋,“后来我又和几个朋友分别联系了几十个曾在靖泰名下的工程工作过的工人,询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这回事,答案也都是没有。” 上午九点过十五分钟,太阳已经升到高空,炙热的阳光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晒得汗涔涔的。 罗述瞄了眼身旁的何嘉林,见他眼圈通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她又把视线聚焦在弹幕区—— -吃瓜路人,我隔着屏幕都感觉到林舟寄的憋屈了,玛德这是什么现实版虐文,有点想哭怎么办…… -真的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所有参与过那件事的人都欠舟舟一个道歉!!! -突然想起来我当时还跟风转发过这些谣言,啊啊啊林舟寄对不起啊啊啊我真该死啊! -造谣人信邪教这一点真的太恶毒了。 -只有我觉得他有点卖惨的嫌疑吗??? -说卖惨的,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你要这么惨你也可以卖。 “有一条录音证据我放在了微博的辟谣材料里,很多人估计已经听过了。”林舟寄继续讲,“我当时看到那个拿着身份证的大叔指控我的时候,感到特别无力,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舅舅他们是否背着我做过那种事。后来我在朋友的陪同下,找到了他本人,说明情况后才得知真相,征求大叔同意后,我们录下一条视频,录音是从视频里提取出来的,为了避免大叔的肖像权受损,这条视频我们只在这次见面会上播放。” 他放下话筒,身后视频开始播放,他没有回头看,而是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台下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 视频只有短短十几秒,很快播放完了,林舟寄站回舞台中间,重新拿起话筒:“还有一条谣言是说我养小鬼,原因是我在三年前发布的一条日常视频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看上去很像东南亚地区的巫蛊娃娃,但实际上那是我刚出道不久,一个粉丝送给我的毛绒玩具,我很珍惜,所以一直摆在现在居住的房子里。” 一旁的工作人员把毛绒玩具递上来,他把娃娃举到胸前,让摄像头可以拍到,让每个人都能看清。 那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毛绒玩具,一个丑萌丑萌的灰棕色大头小人,呈坐姿。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来自粉丝的礼物,”林舟寄看着那个玩具,“我很喜欢。” 然后他把玩具娃娃交给工作人员拿下去,身后的投影内容又变了。 “还有一条是说我拖欠工人工资。”林舟寄道,“靖泰公司拖欠工人工资确有其事,但我从前尚不知情,我的舅舅也不知情,原因是分公司的一个财务负责人将下发给工人的工资独吞了,这件事到今年的三月份才被发现。我还没有收到消息的时候,舅舅已经当机立断开除了那名负责人,并以公司的名义给每位被拖欠工资的工人发了一笔赔偿金。” 他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在这里我向那些工人朋友们道个歉。” -啊舟舟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呜呜呜。 -够了,老子心疼他! -不混饭圈,不管这是不是立人设,都算干了实事了,可以说是娱乐圈的一股清流了。 -插个题外话,靖泰工程是不是前段时间还出过人命来着? -楼上,那个案子凶手已经抓到了,是松理的一个学生,自己去查新闻,跟林舟寄没关系。 -og,og,林舟寄你复出,我要当你粉丝!! 弹幕刷新得极快,很难看得过来。 林舟寄重新直起身,用一种叫人看着就难过的眼神,环顾过摄像机群后面每一双如同拜神一样虔诚凝望自己的眼睛。他叹息时依旧在发抖,让人不禁联想,是不是离开聚光灯太久,已经不适应万众瞩目的感觉了。 “还有一些话,想说给一直以来喜欢我、相信我、没有放弃我的人听。”他动了动唇,“事情发生的那几天,我不敢打开自己的社交平台私信,因为我知道里面会充斥着诅咒和谩骂,我不觉得自己强大到可以直面那些,只能强迫自己从互联网上抽离出来,后面几个月一直不敢出门,待在家里,失眠、感冒、发烧,接连病了好几场,也想过要不一死了之,不要再这么痛苦下去了,为此被家里人逼着去看心理医生。” “我消沉了很久,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林舟寄说,“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我的状态好了一些,才敢打开社交软件,最后一条私信停在我被封号的那一秒,是一个粉丝朋友发的,她说:别怕,我们等你回来。我又往上翻,在成千上万条不堪入目的恶言恶语中,也找到了成千上万条安慰我的话。” 背景板上投影闪烁,一张一张的私信界面截图被放出来。 -我很纠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认知中的样子,但我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别人口中的你。我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你,这几个月你也很累,好好休息休息,休息够了,一定要回来啊。 -舟舟,我从你拍第一部剧就喜欢你了,这么多年我见过你郁郁不得志的样子,见过你闪闪发亮的样子,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不用别人告诉我。 -我躲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我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爱的人被伤害了。我妈说你要相信你的眼光,被你选中的人怎么会那么糟糕。所以我相信我自己,舟舟,我也相信你。 -粉丝这个称谓好像生来就带有负面色彩,它象征着盲目、疯狂、不理智,所以我总是避免对外称自己是你的粉丝,仔细算算,我好像也是从《梦见夏天》开始认识你的,就那么不到半年。我没买过你的代言,也没买过你的周边,就是有时间的时候会翻翻你的微博,看看你的视频,放在粉圈里都不能算是粉丝。但是都到今天了,我必须说一句,我不后悔做你的粉丝。 -去年因为自闭症休学在家,偶尔看到一部你的剧开始关注你,不知不觉已经一年多了,这段时间我受你影响心态改变了很多,病况也逐渐好转,你火了之后我特别高兴,可是现在,我反而有点希望你没有火了。 -舟舟,别听别看别信。 -舟舟,我们都还在呢,爱你的人永远也不离开。 -舟舟,别怕,我们等你回来。 林舟寄这次回了头,将所有私信从头到尾看完,才转过身来,泪眼朦胧地笑了一下。 “我当时一条一条看完之后,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我一边想,自己怎么这么幸运,能有那么多喜欢我爱我,就算被网暴被围攻也不松手的人。一边又想,为什么偏偏是我,来遭受这场无妄之灾。” 他说着说着突然哽住,低下头去平复情绪。 现场慢慢汇聚出一个声音:舟舟,别哭。 弹幕上也刷满了四个字:舟舟,别哭。 镜头切到观众席上,好多人都红了眼眶,有的还拿着纸巾在擦眼泪。 林舟寄重新抬起头,呼出一口气,握紧话筒:“后来我重新振作起来,我想,就算不能重新回到我所热爱的演艺事业,我也不能无缘无故背负这么多骂名。我不想后半辈子一直都这么委屈下去,连出个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人认出来,然后被指着鼻子说是邪教徒。于是从那天起,我就在各个平台搜集当时关于我的谣言,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找证据澄清。” “坦白来说,这项工作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我要一条一条看别人是怎么给我定罪定罚的,要看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求封杀我。”他讲:“在这里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喜欢我的你们,因为我在找证据的时候发现,有很多谣言你们已经帮我把证据整理好了,就算没有关注度、被偏听偏信的人嘲讽,也依然坚持发声。” 他再次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罗述的余光注意到何嘉林抬手抹了下眼睛,她偏头看过去,见那人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她没有过追星经历,所以不太能感同身受,但是看着现场观众的反应,看着直播间弹幕上的反应,看着身旁何嘉林的反应,她好像也理解了很多。 这世上再没有比沉冤昭雪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罗述一晃神,又想起年少时那段梦魇般的经历。虽然当年那声诬陷只背了几天时间,但对她造成的影响直到成年后想起,都会止不住地委屈。 脱胎换骨,涅盘重生。这场见面会结束后,林舟寄大概会成为娱乐圈里的一个传说,往后至少一年热度都不会降下来。澄清了那些谣言,演技和流量都摆在面前,再加上这一年跌宕沉淀下的独特气质,以后的戏路只会越走越宽。 现在再回看,一年前的那道坎,也许就是他飞升要渡的一场劫,过不去,从此一落千丈、销声匿迹,过去了,原地成神。 “不过,到这里我还是要说一句抱歉。”林舟寄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也开始颤,嗓子愈渐低哑。 罗述心里咯噔一声,神经不自觉绷紧了,没来由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屏幕里的人似乎是想挤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但可惜没成功,看上去和面无表情没什么区别,平静之中还带了点悲伤。 林舟寄站在台上,变成了双手握着话筒,一片云飘过,当空烈日被遮挡严实,画面光线暗了下来,摄像机自动调节重新变亮。他敛起目光,艰涩地吞咽了一下。 “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一件事,”他张了下唇,“是我杀死了赵乌卓。” 第46章 如此境地 林舟寄话音刚落,罗述“噌”地站了起来。 在她旁边坐着的何嘉林也立马坐直身体,睁大眼睛,目光死死地钉在屏幕上,目眦欲裂。 弹幕区像高速运转的传送带一样,一条条地刷过去,根本看不清内容是什么,只有白花花一片。 见面会现场喧嚷起来,短时间内变成了闹哄哄的蜂群。林舟寄再次鞠了一躬,说句“对不起”,声音似是叹息,又似呜咽。他转身走下台,零星几个人开始往他身边跑,被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拦了下来。 直播间卡顿几秒,服务器终于承受不住,彻底崩溃。 罗述迅速跑出办公室,门在身后“砰”地一声被关上,房间里的何嘉林还盯着已经黑下来的电脑屏幕,呆若木鸡。 “曦然!晏筝!准备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其他人大都在各忙各的,没有几个看了那场见面会的直播,晏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命令立马拿上东西准备出发。韩曦然看了直播,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肌肉记忆促使她站了起来。 “是林舟寄?”她看着罗述,“真的是他?” “什么?”晏筝听到她说的话,冥冥中猜出了大概。 “林舟寄在他的复出见面会上自首了。”罗述简要地解释道,“他说是他杀了赵乌卓。” “居然是他?!”晏筝听到这个消息,同样一脸惊讶。 他们来不及耽误时间,匆匆出发,驱车赶往见面会现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舟寄这场见面会的位置选在了离市局不远的一个露天会场里,他们赶到时前后只花了十几分钟。 没有完全被消化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以及随之而来的悲痛,盘旋在会场上方的天空中,人群躁乱不堪,几名安保人员堪堪维持住秩序。 有人颓然地坐在座位上,看上去像在发呆,实际却是因为受到太大冲击而无法做出反应;有人站起来四下询问,以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境当中;有人情绪崩溃,捂脸痛哭,或是痛恨赵乌卓的所作所为;有人挤在安全线的前方,朝某个方向伸长手臂,想要触碰一个人。 那个方向的不远处,停着一辆车,林舟寄说完之后就上了车,车没有发动,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似乎正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我的天哪……”韩曦然呆愣地张望四周,人群无比混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末世来临了呢……” “抓紧时间解决问题。”罗述观察着现场的情况,迅速作出判断,“我去台上稳住群众的情绪,你们去把林舟寄带到我们的车上。” “好。” 两人应下,走向林舟寄待的那辆车。 罗述一个人快步跑到台上,问工作人员要了一个话筒,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大家安静一下!” 她连说好几声“冷静”,沸腾的人群才堪堪弱下声势,把注意力转向台上,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我是市局的刑警,负责赵乌卓这个案子的。”她言简意赅地介绍自己的身份,然后道,“林舟寄的自首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不过请大家先保持镇定,不要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后续我们会仔细调查,把整个案件的原委完完整整地报道出来,请先让子弹飞一会儿!”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台上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舟舟不可能杀人!”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他一定是被逼的!” “对!一定是被逼的!” “必须查清楚!” 此话一出,话音都还没来得及落地,立马就有其他声音高声附和,现场没有安静多久,便又变得嘈杂。 “大家安静!”罗述沉声道,“无论人是不是林舟寄杀的,我们都会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她因为说话太用力,嗓子变得有些嘶哑:“但是证据是不会自己跑出来,我们查清案件需要时间,所以请大家耐心等待几天,我们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尽最大的能力,找到案件的真相!” 终于稳住了所有人之后,罗述松了口气,继续道:“现在,请大家有序地离开现场,注意安全。” 第一个人开始往场外走,受到影响大家也开始慢慢往外走,眼见着问题终于解决,她紧绷到现在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直到最后一个人安然退场,她才走下台,回到车上。 林舟寄已经被带上车了,韩曦然和晏筝在车上问了他一些基础的问题,确认他现在精神状态正常。 看到罗述回来,他们两个还没说话,林舟寄先开了口:“谢谢你啊。” “嗯?”罗述愣了一下,没明白他在谢自己什么。 “我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疏忽了大家的安全问题。”林舟寄解释道,“谢谢你让他们安全回家。” “本职工作而已。”罗述客气地说。 一路上车里都没人说话,林舟寄偏头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车窗不能开,茶色的玻璃给车外的风景添了一层滤镜,看上去没有那么明亮了。 罗述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悔么?”她蓦地开口这么问了一句。 林舟寄转过头,通过后视镜与罗述对视上,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 “什么?”他双唇一张一合,小声地问。 “后悔自首么?”罗述又问一遍。 林舟寄慢慢扭头,继续凝望窗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回答:“不后悔。” “就算后悔也晚啦帅哥。”低头看资料的韩曦然也加入对话,“我们也不会放你走的。” 林舟寄抿抿唇,没作声。 “所以真的是你杀了赵乌卓?”韩曦然问。 林舟寄没张嘴,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罗述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将案件从头复盘过一遍之后,怎么也找不到不对劲在哪。 终于到了市局,她直接把人带进了审讯室,韩曦然对真相好奇心切,自告奋勇要跟她一起审。 被手铐靠在座椅上的时候,林舟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茫然,仿佛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 “先说说你的作案过程。”罗述说。 林舟寄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银光泠泠的手铐。 “那天晚上,我在赵乌卓他们后面去了空阙楼,然后一直在楼梯间里等着,看到赵乌卓从包间里出来进了厕所,立马跟了进去。我把手放在口袋里,握着准备好的注射器,等他出来准备洗手的时候,从后面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把装满空气的注射器扎进了他的脖颈里,他喝多了酒,挣扎的力气不大,空气还没完全推进去,他就倒下了。我把他的上衣脱了下来,拿出准备好的血浆,撒到他身上,然后把馒头塞到他嘴里,做完这些就立马离开了。” “用过的注射器呢?” “我,我走到空阙楼的门口,看到了赵乌卓的车,又恰好看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我知道一般司机在等人的时候,会提前把后排车门打开,就试了一下,发现可以打开,临时起意把注射器扔了进去。” 罗述向前俯身,手肘压在桌面上:“你为什么会想把注射器扔进赵乌卓的车里?” “我也不知道。”林舟寄情绪异常低落,但又不是单纯的悔恨或者难过,叫人说不清楚,“我当时很慌,脑子一片混乱,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那原本的计划呢?”罗述问,“如果不是恰巧看到了赵乌卓的车,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注射器?” “碾碎,”林舟寄说,“然后扔到不同的地方。” 罗述追根问底:“具体都有哪些地方?” 隔了几秒,林舟寄回答:“小区花坛、垃圾桶、附近商场的垃圾桶。”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么找到这个注射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偏偏没来由地,他把注射器扔在了赵乌卓车上,基本就相当于往警方手里送。 罗述思索片刻,又问:“你认识何嘉林吗?” “你是说帮我引出赵乌卓的那个人?”林舟寄脱口道,“认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没火的时候,喜欢看喜欢我的人在网上发的关于我的内容,《梦见夏天》播出前半年左右,我就发现了何嘉林的那个小号,能看出来他很喜欢我,那个时候他甚至在那个账号上发过自己的照片。出事之后不久,又偶然刷到乌卓娱乐新签了一个歌手,我当时一看到照片就想到了是他,我甚至猜到了他签约乌卓娱乐的原因。 “做了初步的计划之后,我用一个没有实名的号联系上他,问他愿不愿意帮我,他答应了。但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只说我也是林舟寄的粉丝。赵乌卓那天会去空阙楼也是他告诉我的,我让他帮我把赵乌卓引出包间,他说他可以做到。” 罗述翻了一下之前何嘉林的供词,几乎能全都能对得上。 她看向林舟寄:“你为什么要杀赵乌卓?” “因为我真的好恨他。”林舟寄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越查下去越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冤枉,对我来说查出幕后凶手并不难,难的是找证据,就算我报了警,造谣诽谤也都是操纵营销号的人干的,根本牵扯不到赵乌卓,我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人到底恶毒到什么地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不着觉,脑子里想的都是为什么他作了那么多恶,还能堂而皇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为什么他可以安之若素地认为自己可以掌握整个圈子的生杀大权……这不公平。”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林舟寄简直像变了个人,原本谦和的表情像一副裂开的面具,从裂缝中呈现出十分的怨怒。 看到他这副样子,好像才终于叫人觉得他能和凶手两个字扯得上关系。 “我以为你已经看开了。”罗述淡淡道。 “我看不开,我永远也不可能看开。”林舟寄貌似是觉得叫人看见了自己不漂亮的一面,略显仓皇地低下头,“我一直觉得娱乐圈有一个很病态的现象,大家好像都很喜欢造神,总要把明星艺人粉饰的完美无缺,但实际上我们也都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罗警官,没有人会在被无缘无故泼了这么多脏水,从众星捧月变得千夫所指之后,还能淡然处之。如果真有,那也是神,不是人。” “那所以,”罗述温声道,“你为什么要自首呢?重新回去当明星不好吗?” 林舟寄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我如果不自首,你们就一定不会查出来是我吗?” 罗述没回答。 他继续道:“出事之初那段时间,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再也不能当演员的准备。我开这场见面会,本意只有一个,就是破除当初那些关于我的那些谣言,其他的一切,包括能不能复出,我都不在乎。而且,如果让我在真的犯过罪之后,再回去继续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人追捧,我也会良心不安,毕竟我不是赵乌卓。” 他停顿几秒,又讲:“万一未来哪天,你们查出来是我,那就是真的跌落神坛了,到时候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疼。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罗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韩曦然偏头看她,疑惑她怎么不继续问了。 罗述才开口:“你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开见面会并自首呢?” “因为我想得到足够多的关注度。”林舟寄说,“去年出事时,关注度高是因为被赵乌卓买了很多热搜,哪怕是不关注娱乐圈的人可能都会点进去看,当时我虽然火了,但粉丝量其实并没有很多,再加上退圈一年,圈内人可能很多都把我忘了,随便找个时间公布,可能只有还在喜欢我的粉丝才会看到。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必须保证当初听信谣言的人,绝大部分都能在今天知道真相。 “何嘉林被抓的消息和他的小号曝出来之后,我就知道时机到了。至于为什么在见面会上自首,是因为我想让人们知道,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事,我会自己承认,但我没做的事,我也不想背一辈子黑锅。我只要清白。” 罗述听见身旁的韩曦然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她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其实算不上老成的男人。 林舟寄比表面上聪明太多。 “抱歉,罗警官。”他咳了一声,“可以给我杯水吗?” “可以。” 罗述朝监控招了招手,不大会儿便有人送水进来。 林舟寄喝了两口,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罗述问。 “不碍事。”林舟寄抚了下额头,“就是有点疲惫。” 第47章 舟与海 罗述看着他将杯子里的水喝完,才问:“为什么会感到疲惫呢?没有休息好?” 林舟寄淡淡地“嗯”了一声,把空纸杯轻放在桌子上:“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准备这件事,晚上睡觉时也在想,所以总是失眠。” “那你现在还能继续接受审讯吗?”罗述的语调变得轻缓,“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韩曦然不禁侧目,对他们罗队突如其来像变了个人的温柔感到诧异。 “不用。”林舟寄说,“您把要问的问题都问完,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也好。”罗述低眉看了看手上的材料,又问,“这个见面会,你从什么时候决定要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备的?” “从……”林舟寄的手依旧握着那个小小的空纸杯,看上去很用力,但实际上那脆弱的纸杯并没有变形,“从我杀了赵乌卓那天开始。” “是么。”罗述的声音很平静,“那有人帮你吗?比如今天在现场的那些工作人员,是你临时找来的?” “不是。”林舟寄慢慢松了手,“帮我的是我的朋友,我以前的经纪人、助理都联系不上了,大家对我避之不及,只有几个上学时的朋友愿意帮我。” \"那他们知道你杀人的事吗?\"罗述追问。 “不知道。”林舟寄的手臂挪动了一下,拇指搭在手铐的铁链上,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罗述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他那些没完没了的小动作。 “你现在很焦虑,对吗?” “嗯?”林舟寄被问得愣了一下,皱着眉抬眼看她,很快复又低下头,“可能,自从出事以后,焦虑和抑郁都快成常态了,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源头是什么。” “那你能找到现在这个焦虑情绪的源头吗?”罗述注视着他。 林舟寄沉默片刻,无力地摇摇头:“抱歉,我现在脑子还是有点乱。” 罗述抿了下唇,没有应声,也没有继续问。 不过这番寂静持续没多久,林舟寄就再次开了口:“罗警官,我大概多久会被判刑?” “大概半年左右。”罗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林舟寄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就是想知道距离监狱还有多远——我会被判死刑吗?” “概率不大。”罗述回答道,“自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刑罚,大概十年到无期。” “嗯,跟我猜得差不多。”林舟寄轻声说。 “你自首前还查了这些?”罗述挑起眉。 “总要在心里留个底,我也不是生来就有面对刑罚的勇气。”林舟寄说。 罗述看着他的眼睛,那本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状若桃花,只是因为太过憔悴,眼里没有多少光彩,甚至有些涣散。 “如果会判死刑,”她张了张唇,“你还会自首吗?” 林舟寄的目光飘向更远处,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少顷,他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毕竟我也算不清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良心的忠诚哪个更重一分。” 罗述淡淡地应了一下,然后又陷入缄默。 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桌子上的钥匙站了起来,朝林舟寄走了几步。 韩曦然看出她想干什么,出声提醒了一句:“罗队。” “没事。”罗述道。 “咔哒”一声,手铐被解开了,罗述拿起桌子上的纸杯,又给他斟满了水。林舟寄看看重获自由的双手,又迷茫无措地看看她,完全不明白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罗述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随手将钥匙和手铐扔在桌上:“这样你可以坐得舒服一点,人也会更放松。” 林舟寄满心疑惑地酝酿半天,只能吐出一句:“谢谢。” “先抛开这个案子不谈,我们来聊些别的可以吗?”罗述微微笑了笑。 “聊别的……”刚才的疑惑还没消除,她这句话让林舟寄陷入了更浓的迷雾里,“聊什么?” 罗述正要开口,耳朵里的通讯设备传来侯肃宁的声音。 “罗述你知道这个案子有多紧急,抓紧时间把证据链补齐结案,别节外生枝。” 侯副局什么时候来听审讯了? 罗述没管,摘下耳机放桌上。旁边韩曦然自然也听到了侯肃宁那句警告,紧接着就被她的这个动作惊得瞪大双眼。 林舟寄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依旧惑然地看着她们。 “就聊一聊,你为什么想要当演员。”罗述开口道。 “当演员……”林舟寄犹豫了几秒,才回答说,“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很好笑。但是是真的,我从小时候跟父母一起看电影起,就一直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 “这不可笑。”罗述说,“有梦想并且敢实现梦想,是一件很勇敢的事。” 林舟寄依然笑笑,未置可否。 “我大学读的电影学院,学的表演专业,但是家里没有门路,其他同学大学时就能去拍戏了,我只能四处接一些拍广告的工作。直到毕业那年,赶到《儿女情长》的剧组到我们学校挑演员,我有幸被选中了,这才真的拍了人生中第一部戏。” 他说到这里,仿佛话匣子被打开了,滔滔不绝起来。 “年轻时总爱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只是怀才不遇,一旦有了机会就能一步登天,火遍大江南北。但现实很打脸,当年那部剧的收视率低到离谱,观众定位还都是中老年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关注里面一个小小的配角,拍完那部剧,我就失业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可以吃公司股份,不至于饿死。后面几年,我四面八方打听,只要找到机会就投简历,本子好坏根本轮不到我计较,有戏就拍,勉勉强强才积攒了一些人气。 “当时有一两个公司想签我,都被我拒绝了,选择自己成立工作室。慢慢地我会注意本子的质量,宁愿去演好剧的配角,也不演烂剧的主角,《梦见夏天》就是这么被筛选出来的。” “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部戏可以这么火,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部戏被捧上这么高的位置,我只想着这是一部好剧,我要认真对待。现在想来,爆火的那几个月,真的美好得像一场梦,我从来没敢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喜欢我。” 林舟寄闭上眼睛,慢慢沉入到回忆中去,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可以抵抗繁花、追捧和热爱的诱惑。 “你觉得你的粉丝至于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罗述问。 “我的粉丝……”林舟寄思量片刻,回答,“像朋友像家人,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他们喜欢叫我舟舟,如果把我比成一叶舟,那他们就是拖着我,让我没有沉底的汪洋大海。我对他们也一直怀有一种……感恩的心情。” 罗述缓缓地坐直了:“那你在计划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你的粉丝,特别是等了你整整一年的那部分,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 “罗述!”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侯肃宁站在门口,面色不善,“你出来,让晏筝继续审。” 罗述偏头看向他,没有动。 “侯副局!哎,侯副局!”邹朝飞紧赶慢赶从后面追上来,劝阻道,“侯副局您要相信罗队,她有自己的计划,罗述的审讯水平您是知道的,她想怎么问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您先耐心等会儿……” 罗述站起身:“侯副局,您先别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看着一脸懵的林舟寄,平静道:“你说。” “我那时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林舟寄说,“没考虑那么多。” “好。”罗述收起桌子上的东西,“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哎,罗……”韩曦然下意识想叫住她,对上侯肃宁的眼神又哑声了。 - “擅自给嫌疑人解开手铐,无视纪律!明知这个案子上头和外界给市局的压力有多大,还在那里东拉西扯问些没有用的问题浪费时间!” 办公室里,空调温度调得稍低,窗外明明夏意盎然,窗里却有了入秋的意味。 罗述站在原地,杨昭和侯肃宁一人占据一张沙发,一个端着茶杯喝茶,一个厉声批评。 “侯副局,我们现在唯一能证明林舟寄是凶手的只有他自己,其他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草率地断案,万一……” “难道你比他本人还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侯肃宁不耐烦地打断她,“就审讯这一会儿的时间,市局收到了多少电话你知道吗?都是在问林舟寄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他自己已经承认了,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都对得上,你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我们已知的线索一共只有那些,只要用心一点,怎么编都有可能对得上。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罗述据理力争,毫不让步,方才在审讯室里如同和林舟寄闲聊一样的松弛神态一扫而空。 “那林舟寄掌握那么多案件细节你怎么解释?”侯肃宁说,“你别告诉我他比警方还先找到了凶手,然后从凶手嘴里问出案件细节,又自愿替那个人顶罪,他放着一个好好的大明星不当,自愿往监狱里跑?” 罗述张嘴想要反驳,突然愣了一下,侯肃宁的话给了她一个思路。 “怎么不说话了?” “行了,老侯。”杨昭到这时才终于放下茶杯开口,“此前小述那两个案子办得不是挺好的?你别这么吹毛求疵,年轻人心思缜密一点不是坏事。” 侯肃宁忿然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 杨昭又把目光转向罗述:“小述你也是,考虑周全是好的,但是不能总是多想,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 “嗯,我知道了。”罗述心不在焉地应道,心里还在想着刚才一闪的灵光,“谢谢杨局。” 杨昭历练老成,轻易就能看出她心思早已不在这,于是摆摆手:“回去。” 罗述快步走出办公室,直奔监控室。审讯还在继续,只不过审讯人变成了晏筝。罗述管旁边的人要来通讯设备,沉声道:“晏筝,问问他圈里圈外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原本几乎已经快要觉得林舟寄就是真正的凶手,多问这么多问题只是想找到更客观的证据,让逻辑更合理。 但是侯肃宁说的那句话,又给她打开一个豁口。 知道这么多的案件细节,完全有可能是真凶告诉他的,而那个真凶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他想保护对方。 “怎么说呢,以前算是有过。”林舟寄说,“刚开始拍戏的头两三年,我很快就能入戏,把自己当成角色,但是出戏对我而言很困难。那时候我觉得我爱上了和我搭戏的那个女主角,但是我分不清我爱的到底是她演的角色,还是她这个演员。杀青后我一个人出去散心一段时间,慢慢脱离了角色,找回自己,才发现我其实没有爱上任何人。” “那你本人有很喜欢的人吗?”晏筝问。 林舟寄摇摇头:“没有。” 不对? 罗述皱着眉,一时没有作声。 良久,她试探着又开口:“问问他在松安市的公安系统里,有没有认识的人。” “确定么?”晏筝小声问。 这个问题代表了什么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因为案件的特殊性,罗述每隔一天都要向上报告案件进度,所以知道案件细节的人比普通案件要多,而每个知情人都一律要求保密。倘若林舟寄不是真凶…… “没有。”林舟寄道。 听见这个回答,罗述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或许林舟寄真的就是凶手,她这么想着,或许杨局说得对,林舟寄的供词处处合理,就是她自己想多了。 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罗述的思绪被打断,拿起接通。 “喂,罗队?你人呢?”电话里是夏邈的声音,“我看你办公室空着的。” “在监控室,”罗述回道,“怎么了?” “哦,就是你不是让我拿林舟寄的照片比对之前那个凶手的小半张侧脸吗,结果出来了。” 罗述正色起来:“结果怎么样?” 夏邈纠结地“嗯”了半天,说:“要不你自己看看,我不好说。” 第48章 梦见夏天 罗述接过夏邈递来的三张照片,一张是当时的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凶手的半张侧脸,一张是同样角度拍到的林舟寄,还有一张是这两张照片叠在一起的对比图。 罗述把这三张照片放在一起,才明白夏邈为什么说“不好说”。 因为两张照片的嘴部是完全重合的,只有下颌线稍微有点对不上,林舟寄的下颌线更锋利些,但毕竟只是小半张侧脸,拍的角度做不到完全相同,可以说是两个人,但要说是同一个人也不无可能。 “系统怎么说?”罗述问夏邈。 “百分之八十六。”夏邈答,“可是可不是,主要参考素材太少了,以前都比对整张脸,这次连个完整的五官都没有,我觉得我硬凹一下,也能达到这个相似度。” “凶手可不是硬凹。”罗述淡淡道,“林舟寄也没有兄弟姐妹……” “罗队,”夏邈试探着讲,“我觉得凶手大概就是他了,如果找不到直接证据,自首供词能解释得通也可以结案,你何必给自己徒增压力呢?” 罗述反反复复地观察那几张照片,没有说话。 另一边晏筝和韩曦然结束了审讯,也出来了。 “哎,邈子哥也在呢。罗队,你没事?”韩曦然不知道她被侯肃宁叫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表情。 “没事。”罗述把照片收起来,转头问晏筝,“审得怎么样?” “中规中矩。”晏筝把记录本交给她,“就是把相关问题都问了一遍,基本可以确定林舟寄就是凶手了。” “真想不到啊。”韩曦然不忘一声慨叹,“明星杀人,办案这么多年头回见呢,还是在自己的粉丝见面会上自首,果然活久见呐。” “明星也是人。”晏筝说,“他对赵乌卓有很不难理解。” “想当初他那个剧热播时,我还追了几集,还觉得卧槽,这娱乐圈还有演技这么好还不火的演员。”韩曦然心里五味杂陈,“哎,可惜了,锒铛入狱,演艺界一大损失。” 罗述人站在这里听他们讨论,思维不知道又飘到了什么地方。 “哎,罗队,那这个案子可以结案了吗?”韩曦然问。 “嗯?”罗述回了神,若有所思地沉默一阵,才道,“先等等。” “为什么要等啊?”韩曦然疑惑,“是还有什么遗留问题没解决吗?” 罗述晦暗不明地应了一声。 “侯局说,这个案子得抓紧时间结束,然后对外发布侦查结果。”晏筝道,“还是尽快,市局的压力也不小。” “我知道。”罗述点点头,然后转身回了办公室。 韩曦然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呢喃道:“罗述是被侯局骂了吗?怎么感觉她魂不守舍的,情绪低落。” “罗队不是那种会因为挨骂就被影响情绪的人。”晏筝说。 “对啊,”还没来得及走的夏邈也跟着应和,“罗队情绪向来稳定得一批。” “可我总觉得……”韩曦然摸摸下巴,“她有点怪怪的。” 办公室里,罗述向后仰着,看上去仿佛是在闭目养神,但脑海里却风暴不断,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林舟寄,连他自己都点头承认了,且除他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嫌疑人,按理来讲应该结案了,但是她心里总有一股不安的直觉。 杨局之前说这个案子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容错率极低,必须反复印证确定万无一失才能结案。 她必须找到心里不踏实的源头,解决了这个源头才能放心结案。 罗述坐了起来,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梦见夏天》林舟寄”,然后点击搜索。 这部剧是林舟寄星途中的一个转折点,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看一看。 《梦见夏天》故事主线是女主许梦总是反复做一个梦,梦里的季节就是夏天,她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生在游乐园里约会,后来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男主夏天,夏天给她的感觉和梦里的少年十分相似,以至于自己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夏天也总是没有来由地对她很好,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最后历尽千帆终于走到一起。 在热恋期的某天,夏天突然对许梦说该醒一醒了,许梦愣住。后来真相大白,许梦所以为的现实才是梦境,而她做的梦才是现实。原来她和夏天早就成为恋人,两人在游乐园约会时遭遇危险,许梦陷入了昏迷,而她梦里和夏天一起经历的事都是现实中曾经历过的。 许梦醒来后得知夏天为了在那场危险中保住她的命导致双目失明,还掏空了存款支付她昏迷期间的医疗费用。许梦问他为什么要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夏天说他们早在多年前就见过。许梦才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帮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而那个男孩就是夏天。 整部剧36集,就讲述了这么一个双向奔赴、相互救赎的故事。 林舟寄在里面饰演的就是男主夏天,但是演职员表里已经没有他的名字了。 罗述打开这部剧的评论区—— -呜呜呜这个结局也太戳人了,恩人本是报恩者,我真的哭死。 -救命救命我哭成了狗,“梦梦,你知道吗,我们早在多年前就见过”,天知道这句话我反复听了多少遍,夏天你别太爱了。 -这个剧男主是谁啊?长得这么帅,演技也这么好,怎么之前没听说过,是新人演员吗? -啊啊啊林舟寄你是真火了,姐妹这部剧男主是林舟寄演的,宝藏演员,人美心善,入股不亏! -不知道是角色滤镜还是我看得太入迷,我感觉我现在看林舟寄就像在看夏天,他真的把夏天演活了。 上万条评论里,一多半都是在讨论剧情,还有一小半是林舟寄的粉丝在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安利自家偶像,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欣喜和骄傲,就像看着自己孩子终于出息了的老母亲,殊不知几个月乃至一年后会发生什么。 罗述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胸口老像堵着个什么东西,上不去下不来。 她深呼吸一口气,起身去了滞留室。 案子没结,何嘉林还被留在市局里,这大半天都在各忙各的,还没人通知他林舟寄自首之后发生了什么。 何嘉林隔着窗看见罗述,“腾”地就站了起来。 “罗警官!林舟寄他……” 罗述抬手打住:“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哦……”何嘉林听完泄气地坐回去。 罗述打开门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再说说当初凶手是怎么联系到你的。” 提及这个,何嘉林猛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眼睛都亮了:“所以当时联系我的是舟舟对吗?” 罗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先说。” “好。”何嘉林想了想道,“当时我就是收到了一个匿名短信,大概意思是说,知道我也是舟舟的粉丝,他决定给赵乌卓一点报复,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我说我愿意,然后告诉他23号那天赵乌卓会去空阙楼,我也在场,他就让我帮他把赵乌卓引出去,我说我应该可以做到。之后就没再联系过。” 和林舟寄说得一样。 罗述一时没有说话,何嘉林小声问:“罗警官,真的是他杀了赵乌卓吗?” 罗述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查到现在,凶手不是林舟寄才更麻烦。 “你为什么会喜欢林舟寄?”她沉默半晌,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这次轮到何嘉林沉默了,他咬着嘴唇思索良久,才缓缓开口。 “因为他这个人真的很好。”何嘉林说,“嗯……怎么讲,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他这样的人,只要你了解了他,就会喜欢上他。” 他停顿一下,好像在检查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毛病,接着又道:“我大概两年前喜欢他的,那时候他还不火,我也没有成为歌手,有时候无聊了就喜欢追剧,追剧一上头就会去关注演员,在角色魅力的加成下,真的很容易就会喜欢上演员,但时间一长,角色滤镜一淡,就没有那么喜欢了。只有林舟寄不一样,他的人格魅力比虚构出的角色还要吸引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形容,”何嘉林的手毫无规律地比划了两下,有种欲说难说的感觉,“他就像是观音菩萨,就让你不敢相信现实世界中还有这么好的人,但他的确存在。但是他又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把善良随意施舍给别人……” 这些话罗述听上去觉得熟悉,一想才发觉是先前在网络上搜林舟寄时,他的粉丝写来描述他的内容。 怪不得,何嘉林的表达能力说不出这样的漂亮话。 他欲言又止几次,语言库太过匮乏,最终放弃了形容:“你不妨去看看他粉丝整理的他的采访、随笔这一类的东西,我知道明星都会有人设,但是那种本能的反应和认真说出来的话是演不了的。” “那你觉得——”罗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他会杀人吗?” “不会。”何嘉林几乎脱口而出,连思考都没有,“反正我真的不相信……” 他话说一半,突然品出罗述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眼睛又亮起来:“所以还没有确定就是他对不对?” 罗述未置可否,没有再做逗留,起身离开了这里。 她从何嘉林这里找到了不安的源头,为什么把林舟寄定为凶手会感到不踏实,因为不合逻辑。 不是林舟寄的供词不合逻辑,而是不符合林舟寄这个人的逻辑。 单拿供词来说,一个人无缘无故被害,从万众仰望的高台跌入尘埃,一定是有可能对幕后者恨之入骨的,为此痛下杀手也解释得通,但这个人不该是林舟寄。 无论是粉丝的评价,还是罗述与他接触时的感觉,林舟寄都是一个温和、善良、理性的人。 他自始至终要的只是清白,达到这个目的有很多方法,和赵乌卓的死活构不成矛盾。 而且杀人手法还那么不正常,林舟寄那样的人真的会做出往死人身上泼血的事吗? 不太可能,即使是在极度愤恨的情况下。 林舟寄不会杀人,就像菩萨不会沾血一样令人信服。 “罗队!你怎么跑这来了?”罗述一直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的邹朝飞,被这一声喊惊了一下。 “怎么了?” “杨局找你呢。”邹朝飞指了指杨昭办公室的方向。 罗述叹了口气,立马就猜到杨局找她是要干什么。但纵使万般无奈,她也不得不过去。 “杨局,您找我。” 这次办公室里没有侯肃宁,兴许整个过程会风平浪静很多。 “嗯。”杨昭站在那幅挂在墙上的水墨画前,淡淡地应了一声,“晏筝审完了,按照惯例已经可以确定林舟寄就是这个案子的凶手了,你怎么还不写结案报告?宣传科那边还在等着,上头也打电话催过很多次了。” 罗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想再等一天,我觉得这个案子不会这么简单。” “小述啊,”杨昭转过身,面对着她,“人都是复杂的动物,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是和林舟寄说过话,怎么就判定他就是那样的人呢?他为什么就不会是演出来的呢?你和晏筝曦然他们接触了几年了,都不敢说把他们了解了透彻,林舟寄你才接触多久?” “我……”罗述想要反驳,但杨昭说得不无道理。 “况且,你有没有想过,”杨昭的声音沉下去,“如果林舟寄不是凶手,他又是怎么把案件细节知道那么清楚的?” “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告诉他的呢?” 杨昭摇了摇头:“你自己换位思考一下,你愿意替别人顶这么重的罪吗?不是说进去年就能出来了,这是故意杀人,就算自首,说不定也一辈子都不得自由,多深的感情,能让他心甘情愿担这么大的风险?” “但是……”罗述微微皱起眉,“您也说过,这个案子不容出错,万一真的判断失误,后果会很严重。” “现在四面八方都是压力,林舟寄不是凶手,你要怎么找到真凶?”杨昭反问道,“还要等多长时间?” “不,我觉得真凶会自己出来。”罗述说,“结案报告再等一天可以吗?如果这一天里没有异常,就确定是林舟寄。” “你又在想什么?”杨昭看着她,好像女儿长大后,终于读不懂她的父亲。 “我有一个很大胆的设想,如果是真的,再告诉您。”罗述面色平静,“一天时间,能拖出来吗?” 杨昭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行,我帮你拖一天,但只有一天。” “好。” 第49章 自我怀疑 罗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一次打开社交平台热搜榜,林舟寄的名字依旧挂在榜首,天都快黑了热度还只增不减。 网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无论有没有去过现场,看没看过直播,都张牙舞爪地将他自首后的场景描述得惟妙惟肖,狂欢一般推测整个案件的细节,阴谋论也通通跑出来了。 -有没有人觉得,林舟寄自首这事特别不正常,你们注意过他见面会上那些微表情没,我是学心理学的,对这方面颇有研究,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像是自愿的,很可能是被人逼的! -哎,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咂摸出点味儿!他之前被封杀的原因不就是信邪教吗?会不会是他威胁到了什么组织内部利益,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有完没完了?评论区一个个那么牛逼自己去判案啊,一天天就会敲着键盘指点江山! -要我说,就算林舟寄杀了赵乌卓,那也无可厚非啊。 -评论的人都看见面会直播了吗?重点是这个吗?难道我们不应该谴责赵乌卓当初下了多黑的手吗? -对啊!而且绝对不止乌卓娱乐一家,赵乌卓只是牵头的,其他几家叫的上名的也都参与了! -哎呀,我现在就想知道警方到底什么时候发公告啊,真的太好奇这件事最后会是怎么个走向了。 -有没有学法的出来说说,要是林舟寄真杀了赵乌卓,会不会被判死刑啊? -不能,他就算杀人了也是赵乌卓对不起他在先,何况又是自首,原则上应该从轻判处。 -呜呜呜不要啊,舟舟离开这一年我都已经够难过了,要是告诉我他要因为赵乌卓那种人偿命我真的要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 -失望就失望呗,地球又不会因为你失望就停转。 -被判死刑也活该,杀人就该偿命嘛,赵乌卓就算害他也没要他的命,娱乐圈水深是众所周知的事,你看现在出头的那几位哪个没遭人陷害过?要怪只怪他自己给人留了把柄可抓,又沉不住气,不知道合法维权。 -楼上这么众人皆醉我独醒,你倒是说说,怎么合法维权能让赵乌卓付出代价!你体会过那种走投无路、求助无门的绝望吗?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看来事件的结果并没有如林舟寄所愿,他希望所有人都能知晓,他自始至终清白,但人们只关注他手上到底有没有沾血,会不会判刑。人们替他既往不咎,然后站在上帝视角纵览全局,指指点点。 这是罗述看完热搜后的第一感想。 如果林舟寄看到这些话,又会怎么想呢? “罗队。”韩曦然敲门进来,轻车熟路地在罗述对面坐下,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桌上,“就知道你还没吃晚饭,喏,帮你带了一份。” 罗述挑了下眉,发觉已经到了要吃晚饭的时间了,继而才感觉出几分饥饿感。 “谢了。”她没跟韩曦然客气,拆开外卖包装盒,自顾自吃起来。 韩曦然把手肘压在桌面上,托着腮:“听说你让杨局帮你拖出来一天时间,是有什么想法吗?” “有一个想法,但是有点不切实际。”罗述道,“我要是说了估计这一天时间就支不出来了,不过我还是想等等看。” “那能不能偷偷告诉我?”韩曦然凑近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笑。 罗述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片刻才道:“明天这个时候,不管这个想法有没有想对,我都告诉你。” “好!”韩曦然咧开嘴,乐呵呵地道,“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罗述说,“只管等就够……” 她话没说完,被手机猝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两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手机屏幕上张灼两个字映入眼帘。 罗述咽下嘴里的食物,按了接听,韩曦然自觉噤声。 “喂?” “喂,罗述。”那头张灼的声音听上去略带担忧,“我听杨局说,那个演员的案子明天才能结,为什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张灼哥。”罗述客气地应声,“就是有些细节我想再证实一遍,毕竟这个案子的影响力在那放着。” 张灼那边安静了几秒,才又响起说话的声音:“这样啊,我还以为……不过还是尽快,大家都在等着。” 罗述还没张口接话,他便补充道:“必要的时候还是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用反复确认。” “嗯。”罗述道,“我相信我的判断。” 她抿抿唇,问:“张灼哥,是不是这事给你也带来压力了?” “嗐,不至于。”张灼的语气很干脆,但用心都能听出藏在表面下的意思,杨昭因为这个案子叫她去了好几趟办公室,张灼那边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实在抱歉,但这个案子……我真的没办法这么轻易结案。”罗述话语里透露着歉意,“就一天时间,明天我一定结案。” “好,我相信你的能力。”张灼字字咬实。 “嗯。”罗述淡淡应声,“谢谢。” 挂断电话,韩曦然一脸兴奋地看着她,眼睛忽闪忽闪地,亮晶晶地冒星星。 罗述被她看得都有点不自在,手指僵硬地重新拿起筷子:“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罗队,我怎么觉得……”韩曦然笑眯眯地讲,“张灼哥他对你还余情未了呢……” “那是你觉得。”罗述半尴不尬地干咳一声,“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该翻篇了。” “好好好……”韩曦然举手投降,“我以后不提了。” 但下一秒这话就失去了效力,她刻意凑近了些,满脸鲜活的好奇:“话说——你知不知道张灼哥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罗述无言以对,无奈地摇摇头。 “我觉得肯定是被你的人格魅力吸引了。”韩曦然自己开始推理起来,并且她的表情说明她对自己的推理十分坚信,“你想啊,张灼哥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女孩子没见过,但是像你这样又飒又酷,浑身散发着理性光辉的女孩子,他却不一定见过第二个。” “而且我觉得——”她捏着下巴仔细端详对方,“你这张脸好好捯饬一下绝对很漂亮……” 她这么说着,眼睛往斜上方转,好像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罗述长发飘飘、妆容精致的样子了。 “诶,话说,”韩曦然关注点迅速偏移,“罗队你小时候肯定留过长头发?” 罗述想了想,点头:“嗯,小学、初中都留过,还挺长的。” “那双马尾呢?”韩曦然莫名激动起来,“每个小女孩小时候都扎过,你一定也扎过?” 罗述不着痕迹地捧着自己的晚餐退后一点,不明白她在激动什么:“也许。不过我印象中长头发的时候都只扎一个马尾来着。” “有照片吗有照片吗?”韩曦然憋不住笑,“我看看我看看!” “没有。”罗述直接两个字打消她的幻想,“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上哪去给你找照片去。” 听到这个回答,韩曦然肉眼可见地失落了,长吁短叹。 “我其实……”罗述反倒突然认真起来,“一直对外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的标准一直是干净、舒适、得体就够……” “我懂,不囿于他人的眼光。”韩曦然接道,“对?” 罗述思索片刻,未置可否:“说起来……我家是那种传统且保守的家庭,我妈对我的教育从来都是贤妻良母的方向,我自己是没什么印象了,不过看老照片,我很小的时候穿的衣服、玩的玩具都是我妈口中那种‘标准的女孩子’会喜欢的,直到我上小学,开始产生自我意识,区别才明显出来。特别是到了初中,同龄的女孩都渐渐模仿着大人化妆,我总是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往好好的一张脸上涂脂抹粉……” “因为好看啊!”韩曦然立答。 “我知道。”罗述笑了笑,“不过那时候小孩子的化妆技术好不到哪去,化了妆的还不如不化好看。我有问过她们为什么要化妆,她们说化妆是女生必备的技能。” “我感觉——”韩曦然眼珠转了一圈,坚定地道,“我就是你说的那种女生,我初中的时候还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每天累得要死,我都懒得化了。” “你不化妆也好看啊。”罗述笑道。 “哼哼哼……谢谢你的夸奖……”韩曦然眯起眼睛笑笑,然后伏在桌子上,手指把玩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我觉得,不管男的女的,天生就是某种性格,有硬脾气的也有软性子的,不一定就是按性别来分。像你这种,生来就是要干大事的,所以不会在乎外表这种虚浮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在乎外表的人就干不了大事咯。”罗述习惯性地挑对方话里的逻辑漏洞。 “哎呀我不是这意思,你干嘛老拆我台啊。”韩曦然也忍不住笑起来,“举个例子,如果让你在断手断脚和这辈子不能当警察之间选择一个,你会选什么?” “断手断脚本来就没办法当警察了。”罗述说。 韩曦然“啧”一声,换了个说法:“那……毁容呢?” “非要选一个的话,”罗述想了想,说,“那还是选断手断脚。” “看,这区别不就出来了,”韩曦然一摊手,“我选的话就选不能当警察了,因为当警察只是我向往的一个选择,我想成为警察,但是并非一定要成为警察。即使我再想,到了一定年纪还是要退居二线,相比之下,脸则是要跟随一生的东西,是美是丑,我都不希望它变得更糟。当然,如果是执行任务面临着这中风险我可以担着,但在成为警察前如果我知道会因为当警察而毁容,我可能就不会做出这个选择了。你去问别人,不论男女,绝对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的回答。” 她顿了一下,见罗述好像真听了进去,于是继续讲。 “但你就不太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能察觉出来,当警察对你来说不单单是一种职业,而是一件嗯……上升到类似于信念层面的事,你是非当不可——”韩曦然微皱起眉,“所以到底为什么呢?你对这个职业为什么有那么深的执念?” “为什么那么想当警察……”罗述轻声呢喃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韩曦然眼巴巴地看着她。 罗述笑了一下:“等这个案子结束,案子结束我们去外面吃顿饭,那时候我再讲给你听。” “好嘞!”韩曦然“噌”地站起来,“说好了啊,不准反悔!” “嗯,不反悔。”罗述笑笑,“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韩曦然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骤然安静下来,罗述原本上扬的心情随着注意力逐渐回到案件上,也逐渐低落。她的那个想法真的很不可思议,甚至无数次地复盘推出这个结论的那些线索,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 一天时间,她真的能等来真相吗? 在无尽的自我肯定和自我怀疑中,天黑又天亮,第二天很快到来。罗述起了个大早赶到市局,恰好在门口遇上了杨昭。 “小述,今天下班前你得给我交上结案报告啊。”杨昭开口就是这句话。 罗述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 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她都在整理案件全部的线索和证据,从头至尾,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整合、分析、推断。 她分别去见了何嘉林和林舟寄,试图从这两人身上再挖出点什么,但无济于事。 眼见着太阳移到正南方,又慢慢向西斜,市局和平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安安稳稳地运转着,没有任何异常。罗述看累了卷宗,呆坐在椅子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时钟,看秒针走完一圈又一圈,整个人被笼罩在盛夏的潮闷当中。 旁人谁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只能私底下交头接耳猜测。 下午四点半,罗述又被杨昭叫到了办公室。 “小述啊,结案报告差不多该开始写了?”飘进耳朵里的又是这句话。 “嗯。”罗述低着头,这个案件的相关负责人,上上下下顶着压力帮她争取到这一天的时间,但好像什么用也没有,“我回去就写。” 杨昭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让她回去了。 从杨局办公室到自己办公室中间,罗述碰见了韩曦然,对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罗述朝她笑笑,但笑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察觉到了这个笑容的僵硬。 回到办公室坐下,她打开电脑,开始写结案报告。 一回生二回熟,很久之前也帮张灼写过这东西,格式、内容她早就倒背如流,中间根本不用停顿。 时针还没有走到数字五,罗述在“本案犯罪嫌疑人”六个字后面敲下林舟寄、何嘉林的名字,然后点击保存和打印。 一旁打印机“嗡嗡”响了一阵,吐出几张纸。 她伸手拿过来,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落笔的那一瞬,她忽然想,自己果然还是想得太多,继而起身又往杨昭的办公室走。 前后相隔不到半小时,罗述抬手敲门,里面杨昭说了声“进来”。 “结案报告。”她将手中的文件递出去,“写好了。” “嗯,”杨昭点点头,“放这。” 罗述看了一眼自己签在最后的名字,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结案报告放在杨昭办公桌案头。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下一秒,杨昭办公室的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韩曦然破门而入。 “等等——” 罗述转身,看着脸上震惊表情还没消化下去的韩曦然,杨昭也朝她看过去。 “有个女孩,来自首,”韩曦然说,仿佛费了很大劲才将语句组装成功,“她说她才是杀死赵乌卓的凶手。” 第50章 本是报恩者 韩曦然的那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在罗述的耳边炸响,把萦绕了一天的焦思苦虑也统统炸得烟消云散。她几乎等不及跟杨昭说句话,便拔腿跑出办公室。 公安局大厅里,一名值班警察坐在前台,对面的一排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清瘦羸弱,穿一件洗到有些透的宽大白色短袖和一条牛仔裤,留一头刚刚过肩的半长发。 她就坐在那里,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罗述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罗队,这就是那个来自首的女孩。”值班警察给她指了一下。 罗述偏头看她,从头到脚将整个人打量一遍,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微微仰起头,看了她一眼,低声回答:“容悦。” 罗述张了下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最后变成叹出去的一口气。 “跟我过来。”她道。 罗述把容悦领到审讯室里,同时把韩曦然也一并叫来。审讯室的灯打开,眼前骤亮,容悦目光涣散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上,面无表情。 锁手铐的时候,罗述特意从侧面观察了一下,容悦的侧脸和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很像,换句话说,和林舟寄的侧脸也很像。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翻开笔记本。 “先说说你的基本情况,几岁,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和死者赵乌卓什么关系。” 容悦没有任何抗拒回答的表现,她抿了抿嘴,便开了口:“我今年21岁,是松安本地人……不过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现在一家饭店打工。和赵乌卓的关系……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韩曦然突然出声,眉头紧皱,“没什么关系你杀他干什么?” “我……” 罗述抬了下手:“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和林舟寄什么关系。” 提到这个名字,容悦终于有了些比较明显的反应,她抬起头,看向罗述,眼睛里面有光在闪。 “我是他的粉丝。” 罗述闭了闭眼,感觉浑身血液都被一时按捺不住的激动情绪灼热了,一切真相都融化在这一句话里,每一个牵扯其中的人,前前后后,所有的举动和言语,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她那个自始至终不敢讲出口的猜想,也随之成了真。 韩曦然瞪大眼睛看了看她,那眼神好似在说“你的猜想不会就是这个”。 罗述微微扬了扬嘴角,颔首示意容悦继续说。 “我……”而当事人说完那句话之后,蓦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她的表情显得有点急切,迫不及待地想把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又不知从何开始。 “别慌。”罗述道,“先从你为什么要杀人开始。” “一年前的那件事我全程都参与了。”容悦动了下唇,“我亲眼看着那些人是怎么歪曲事实,捏造谣言把舟舟拦下泥潭,后来我从其他粉丝那里得知幕后黑手是赵乌卓,从那时起我就对这个人恨之入骨。这种恨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减,反而日复一日越积越深。到三个月前,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替舟舟报仇。” 罗述尝试着去理解她的情感:“你和林舟寄只是粉丝和偶像吗?你为什么能为他做到这一步?” “我说了,你们或许没办法理解。”容悦呢喃道,“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高中也没有读完,十六岁就离开福利院一个人踏进了社会。起初我找不到经济来源,日子过得很苦,为了不至于饿死街头,甚至偷过东西。慢慢安稳下来的那段时间,我从电视上了解到了舟舟,他也刚刚进演艺圈。我看着他在那个圈子里风雨飘摇、摸爬滚打,就好像看到了社会上无依无靠的自己。” 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迫不得已停下,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讲:“他在我心里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自己,我心里想着他,才愿意一天一天熬着活下去,他就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导致我没有办法爱上身边的人,但他是我爱的第一个人,我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在他光芒万丈时才爱上他,我爱了他很多年,从他寂寂无名时起。” 容悦将手指轻轻压在眼睛上,好让自己的眼泪不再流下来。罗述见状给她递了些纸巾,她接过时还说了声谢谢。容悦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但这些极端的情绪积压在心底不知藏了多久,才导致眼下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便如洪水泄闸一般奔涌而出。 “我不会拍照,也买不起相机,做不了站姐,甚至不能经常去见他,我也不会写文、画画、剪辑,做不了产出,我只能默默地把他演过的剧和电影看完一遍又一遍,用最低成本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喜欢。他演过的每一个角色,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容悦说,“所以他被逼退圈的时候,就好像把我杀了一千一万遍。那么多谣言,那么多热搜,那么多人在看在转发在评论,他工作室里都是跟他一起打拼出来的,没有经验,处理起来措手不及,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搜集到足够的整局,他更没办法剖开自己的心给别人看。” 她吸了吸鼻子:“再后来,我们四处想办法,甚至有人去实地调查,终于拼凑出一条比较完整的证据链,但那那时候所有平台都发不出去了。” 第一眼见到容悦时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血色,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苍白,但眼下她整张脸都哭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和耳后。 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一副窘迫的样子罗述和韩曦然看上去都于心不忍。 或许没有亲身经历过就真的不能感同身受,从小没有感受过爱的女孩子,爱上一个遥远到难以触碰的人,怎么敢把整颗心脏都掏出来? “一开始我拉着身边所有人想告诉他们真相,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嘲讽、冷漠、觉得我疯了傻了、不可理喻。慢慢地我就不再说了,可是一旦听到他的名字,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害怕,我怕别人不明真相地胡言乱语,而我站在旁边,却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总是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有如此之大的恶意。 为什么偌大一个互联网,容不下他的姓名。 为什么有人有权利将另一个人的尊严和梦想碾进尘泥里。 为什么偏偏是他,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甜,就又被打入深渊。 容悦抬手抹掉又要落下来的眼泪:“那些‘为什么’得不到答案,我就无法原谅赵乌卓。” “所以你还是杀了他。”罗述心里五味杂陈。 “嗯。”容悦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而且我想,这件事闹大了,是不是舟舟的事也能随之真相大白了。” “你——”罗述顿了一下,才问,“是怎么做的?” 容悦说:“从我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起,就在策划这一天,包括泼血、塞血馒头,都是早就想好的。不过我一个人动手的成功率太低,所以必须找个帮手。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粉丝圈里筛选人,无意间发现了何嘉林的小号,才知道何嘉林也是舟舟的粉丝,相比其他人,何嘉林是最好的帮手,然后我我从一个私生粉那里拿到了何嘉林的号码,让他帮我。不久后何嘉林说23号的晚上赵乌卓会去空阙楼,空阙楼鱼龙混杂,我就决定在那天动手了。” “使用注射器进行空气注射,这个杀人手法你是怎么想到的?”罗述皱起眉。 “我……我之前在推理小说中看到过,说这个方法可以让人短时间内快速死亡,比较合适……” “即便如此,你一没有杀过人二没有医学知识,光是找到正确的血管都难,怎么做到一次成功的?” “我自己练习过。”容悦抬起手,搭在自己的侧颈上,两只手铐在一起导致这个动作比较奇怪,她的手指摸了几下便停住,“在这。” 罗述眯了眯眼,看见她手指按的地方就是静脉。 “那杀完人之后呢?注射器你怎么处理的?” “我埋在了路边一个绿化带里。”容悦说。 听到这个回答罗述和韩曦然几乎不约而同立马抬起了头,她们都知道,注射器是在赵乌卓车里发现的。 “具体位置?” 容悦说了一个地点,罗述轻轻叩了下耳麦,低声道:“去找。” 说完之后,她的目光重又回到容悦身上:“案发之后,你有接触过林舟寄吗?” 罗述看到她的左手拇指掐了一下右手的食指指腹,而后听见她说:“有。他说要开见面会的前一天,主动来联系的我。” “他主动找的你?” “嗯。”容悦道,“他问我是不是我杀的赵乌卓,我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但是我相信他,就算他要告发我也没关系。然后他问了我一些案件细节,我以为他真的要求揭发我了,没想到他是替我去自首。” 她哽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我顶罪呢?” 罗述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帮他报仇呢?” 容悦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罗述又道:“所以你看到新闻后于心不安,害怕到最后林舟寄真的替你坐了牢,主动来自首了?” “嗯。” 罗述轻笑一下:“你知道吗,我起初就不相信林舟寄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容悦讶异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当然,林舟寄的其他粉丝也不相信他是凶手,不过我此前对这个人完全不了解,却还是莫名觉得他不会杀人。”罗述温声道,“于是我就想他是不是替某个人顶罪,但是考虑过他的亲人朋友,都觉得不太可能,最后我想到他的粉丝,但是这个想法着实太大胆,包括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 “舟舟他很好。”容悦沉默了少顷,干涩地说出这句话,“他一直都很好。”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罗述应和道。 容悦抿了抿嘴,习惯性垂下眼睛,鼻尖一酸,好像又要掉眼泪,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屏住呼吸,直到这阵泪意消下去才开口。 “其实……我不是执迷不悟相信他一定能回来还是怎么样,我只是希望,在这个缓慢腐烂的世界上,那为数不多的我见得到的美好,是真的,是能永久留存的。”她说,“我想让那样足以比肩阳光的笑,一直都在,即使我看不见。” 似乎是罗述刚才的话阴差阳错打破了她的心防,容悦面对着她,有了极想倾诉的冲动。 她按捺住自己濒临决堤的心情,尽力让语气听上去平静一些。 “书上说,忘掉一个人是从忘记他的声音开始的,但实际上,我觉得,是从忘掉对他的感觉开始的。”容悦说,“我已经好几百天没有见过他了,但我有很多他的照片和视频,所以他的长相和声音我一点儿也没有忘,但是后来我突然发现,在我回看那些照片视频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以前的那个感觉了,没有兴奋也没有快乐,剩下的全都是……” 容悦咬咬牙,说出了一个词:“漠然。” 罗述保持着沉默,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安静地听她说。 “我可以确定、肯定从前我非常非常喜欢他,喜欢到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但现在,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被困在了去年夏天,但还是被时间拖着走了。” 容悦艰涩地吞咽一下,喉间发紧,连带着声音也打颤。 “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了。就算一切回到正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喜欢还会不会回来。”她重重咬了下嘴唇,力气大到罗述以为她一度要咬出血来,“他对我很重要,我不想忘掉他。” 罗述观察着她的表情,耳机里忽然响起晏筝的声音:“罗队,找到注射器了。” 她轻咳一声,问容悦:“你在给林舟寄讲案件细节的时候,有没有讲注射器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容悦点点头:“讲了。” “那你知不知道,在赵乌卓的车里,也有一个检测到dna的注射器。” “什么?”容悦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果然新的变故会带来更多新的问题,原本以为这个案子终于要结束了,没想到在这还有个谜团等着他们。韩曦然扭头瞥向罗述,见她眉头紧蹙,但什么也没说。 在赵乌卓车里发现注射器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除了那个司机,只有市局内部的人知道。 如果不是容悦放的,那又是谁放的?林舟寄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想到这些问题,韩曦然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差不多先这样。”罗述开了口,准备暂时结束审讯。 “警官。”容悦突然叫住她,语气听上去有些仓促,但与罗述对视上以后又倏然迟疑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罗述问。 容悦仰头看着她:“我能不能,看一眼舟舟。” 第51章 感恩 林舟寄等了一天,也没见有人来带他去看守所。据他所想,结案之后嫌疑人就该移交检察院了,但自己这里却迟迟没有变动。他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市公安局会怎么对外宣布案件的侦查结果。 下午六点,他听到滞留室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以为是来送饭的警察,门开之后却发现是罗述。 “罗警官?”林舟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还有什么事吗?” “有,”罗述道,“很重要的事。” 她顿了顿,看着林舟寄脸上惘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又说:“再去审讯室聊聊。” 林舟寄愣住,全然不知这一天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冒出来一个猜想。 他被带到审讯室,还是他刚到市局时接受审讯的那一间,坐在对面的还是罗述和韩曦然两个人。 “你应该还不知道。”罗述淡淡开口,“一个小时前,有个女孩子来了市局,说她才是杀害赵乌卓的凶手。” 林舟寄的脸顿时变得一片空白,微向后仰着,瞪大双眼看向她。 “我想你应该知道她是谁。”罗述又讲。 林舟寄的嘴唇动了一下,声音沙哑:“是……容悦吗?” “没错。” 罗述说出这两个字,林舟寄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分崩离析。 “那么,是不是应该说一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容悦杀了赵乌卓,又是为什么要替她顶罪?” 林舟寄这些天在市局待着,虽然吃喝之类的基本活动没有什么限制,但总归是不如自己家里待得舒服,更何况头顶还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想睡个好觉都难,几天下来也憔悴不少,眼下的神情便更不好看了。 “我看到赵乌卓被杀的新闻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粉丝。”他道,“虽然这么说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是我知道他们对赵乌卓的恨不比我少。之后我又想到,出事之初,我在粉丝群里看到过一条比较极端的发言,大意是说要让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于是我注册了一个小号,伪装成我的粉丝去私聊她,聊天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很像是她,就开玩笑说不会是她杀了赵乌卓,她回复我的也是那种开玩笑的语气,我们表面上都没有当真,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我头脑一热,顺着平台账号查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直接打了过去,只说了一个字,她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她激动地不停问我是不是林舟寄,问着问着就开始哭,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想要怎么问那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她在电话那头说,她一直都相信我是清白的,叫我不要难过,一定要振作起来,可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明明是她自己。我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听着听着也想哭,然后我打开了录音想把她安慰我的话录下来——那是我这一年中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我的粉丝们捧给我的诚挚而热烈的爱意。 “在那一刻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因为我而遭受牢狱之灾。等她把话说完了,我才问是不是她杀了赵乌卓,她连犹豫都没有犹豫,脱口就说出来是她,甚至说完之后才开始迟疑,怕我因为这个而讨厌她。我问她愿不愿意相信我,把案件细节说出来,我能帮她。她说她永远无条件相信我,然后事无巨细地把这个过程都告诉了我。我把她说的都记了下来,还问了更多细节,然后策划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罗述从警数年,期间经手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基本上把人与人之间能产生的情感都见识了个遍。但归根结底能出来顶罪或者暗中包庇的,要么是血缘亲情,要么是过命的朋友,连爱人都没怎么见过。她着实想不到,有一天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偶像和粉丝之间,两个人甚至见都没见过几面,竟然可以为彼此付出到这个程度。 一旁做记录的韩曦然就更震惊了,她好歹也是有过追星经历的,比罗述要更了解娱乐圈,明星把粉丝当踏脚石当枪使的例子不少见,就是没见过明星放弃大好前途,出来帮粉丝顶罪的。 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眼,罗述无声轻笑,想起自己最初真的除了从林舟寄的人格出发直觉不对劲,根本没办法从他的叙述、举动上找到漏洞。 “你的演技真的很厉害。”她说。 林舟寄貌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扯了扯嘴角:“也就庆幸当过几年演员,磨出一身还不错的演技,不是因为我的问题暴露出真凶是谁。” “后悔么?”罗述又问。 林舟寄敛起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记得自首那天被带到市局的路上,罗述就问了他一句“后悔吗”,按当时的语境来说,这个问题应该是问他后不后悔自首,但现在大概就是在问后不后悔替容悦自首。 “不后悔。”林舟寄语气平和,“所谓患难见真情,在我落难之际,身边的人、圈里圈外的朋友,都对我避之不及,那些和容悦一样的女孩子,却愿意顶着那么大的舆论压力和被网暴的风险,护着我,为我说话,替我发声。不知道罗警官有没有了解过互联网上的恶究竟有多大……” 罗述没有明说,只是点了下头。 “不只是明面上的诋毁和抹黑,你可以看看他们的私信,绝对会刷新你对人性的认知。”林舟寄喃喃念道,“素不相识、没有原因,全都是上升到亲人的谩骂和诅咒,甚至还有一些血腥的图片……那种时候你就会觉得,原来语言真的可以具象化成一把刀,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杀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记得有一个叫蝶飞飞的粉丝,得了绝症,《梦见夏天》还没有完结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在社交平台上留过一段话,说很高兴能看到我坚持这么多年终于云开见月明了,她真的很想看到《梦见夏天》的结局,可惜看不到了。事发之后,有人在她的这条动态下留言,说……” 林舟寄的声音哽住,罗述抬头看着他的表情,几乎已经猜到下面的内容是什么。 “喜欢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活该……”林舟寄深吸一口气,“我没有背景,有赵乌卓在头上压着,如果不是容悦,即使找齐了证据也不一定能翻身。她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是为了我,我愿意替她承担后果。” 只是到了现在,他想代替也代替不了了。 “还有一个问题,”罗述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你是怎么知道赵乌卓的车里有注射器的?” 林舟寄的表情僵在脸上:“注射器……” “容悦作案后将注射器埋在了绿化带里,也告诉你了,她根本不知道赵乌卓的车里也有一个注射器——你别说你不知道。” “是赵乌卓的司机告诉我的。” “什么?”罗述的眉头拧紧,想不到林舟寄和赵乌卓的司机还能扯上关系。 “原本我是想说埋在了绿化带里的,见面会举办的前两天,赵乌卓的司机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警方在他的车里发现了一个注射器,我想了想,决定换了方案。”林舟寄说,“因为容悦埋注射器的那个绿化带离我的住处很远,但离她的住处很近,我怕被查出来,所以……”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迷雾重重,罗述的眼神也变得凝重。 “我问过他,但是他不肯说,直接就挂了电话。”林舟寄说。 罗述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按了按眼角:“你确定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打算在见面会上自首的事?” “我确定。”林舟寄点头。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林舟寄神情庄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罗述无声地倒抽一口凉气。这就很奇怪了,林舟寄不像是在说谎,但这世上难道还有人会读心术,猜到他要自首,还猜到他是替容悦顶罪,还特地提供了一个线索帮他更好地保护容悦? 太没有逻辑了。 想来这次审讯完之后,有必要再去找一趟赵乌卓的司机。 “罗队,”韩曦然见她半天没有说话,觉得对林舟寄的审问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小声询问,“差不多可以了?” 罗述点点头,冲监控招手。 林舟寄看着她们,不明白什么意思。 片刻后,审讯室的门被打开,里面三个人都看向门口,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站在那里,进退踟蹰,手足无措。 但是当她下意识往里看的时候,马上就认出了坐在那里的人是谁,脸上的迷茫霎时被灭顶的复杂情绪淹没,几乎是一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林舟寄怔怔地看着她,蓦然想起双手还被手铐铐着,下意识想藏到桌子底下去,可视线下移,发现容悦的腕上也扣着一副手铐,不知为什么,他扬了扬嘴角,竟笑了出来。 容悦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看见他笑,也不自觉跟着笑。 韩曦然看着这一幕,长叹一口气,满眼惆怅。 罗述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拉过去,离林舟寄稍微近一点,然后对容悦说:“过去坐着。” 容悦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拖着步子走过去坐下。今天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敢奢想过,有朝一日能和自己喜欢了五年的人,面对面而坐,即使两人都带着手铐。 “舟舟……”她哽咽着开口,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你还好吗……” 话说出口,容悦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很狼狈,于是低下了头。 “我没事。”林舟寄眼眶也红红的,如鲠在喉,“我……” 他犹豫着,不知该说“谢谢你”还是“对不起”,最后只能扯出个笑脸来缓解尴尬。 “谢谢你……”容悦替他先做出选择,“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我,我看完直播后一秒都合不了眼,我不敢想……真的谢谢你愿意替我顶罪,但是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能承担后果。”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林舟寄想伸手帮她擦掉眼泪,但是铁链连接着桌子,他触碰不到,“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用做这些,也不会……” “没有你我可能都撑不到今天。”容悦伸出五指,“我喜欢了你五年多啊舟舟,我的命不好,从小就没有亲近的人,我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除了你。” 或许连林舟寄本人都想象不到,那年那个裹着头巾、满脸雀斑、穿着灰扑扑的戏服,从妆造到角色性格都不出彩的青涩少年,隔着屏幕的一颦一笑,对精神世界贫瘠的十六岁少女而言,具有多强大的能量。 他听到这句话后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容悦笑了笑:“往后三十年五十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发生,坐牢也没什么差别,至少不用担心房租和吃饭的问题了。但是你不一样,舟舟,我希望你继续回到那个属于你的世界,发光发亮,大步流星走向你的未来。” “你……”林舟寄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喉咙哽塞,鼻尖也跟着发酸,再一眨眼,视线就模糊了。 他吸了下鼻子,继续道:“你有没有需要照顾的亲人或者……” “没有。” 容悦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替她解决入狱后的所有难题。 “我是个孤儿,这世上没有让我挂念的人。”她说,“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那就只有你了。” 林舟寄再次低下头,继而又抬起,眼睛无意识地往上看,以免眼泪流出来。 “谢谢你……”他突然发现自己除了感谢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说了,“谢谢、谢谢你……” 所有方法最终都无济于事,眼泪还是落了下来,顺着脸颊蜿蜒向下,然后淌进颈窝。 “如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家人。”林舟寄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你。” “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容悦笑着说,“也不知道下次再看到你会是什么时候,嗯……那我就祝你未来一片坦途,这样的苦吃一次就够了,以后要开开心心地拍你想拍的戏,演你想演的角色。” 希望等我恢复自由的那天,能得知你拿了无数奖,影坛封帝的消息。 “谢谢你。”林舟寄张了下唇,努力让自己也笑起来。 他不忍心告诉容悦,自己现在这样,大概也回不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临近分别,互祝来日无忧。 第52章 快递盒子 罗述给他们留了半个小时的见面时间,容悦知道这是特地为他们破了例,所以不敢得寸进尺,即便再想与林舟寄多待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也主动站起身准备离开。 罗述叫人把容悦带走,审讯室里又只剩下林舟寄一人,面对着她和韩曦然。 “我这是不是也算妨碍公务罪啊。”他喃喃开口,“我有查过,这个罪也是要坐牢的。” “视情况而定。”罗述应了一声,“你这个情况可轻可重,轻的话就是行政拘留十天左右,罚几百块钱,重的话就是有期徒刑了。” 林舟寄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又问:“还有何嘉林呢,他会怎么样?”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罗述说。 林舟寄听完又沉默了,他的目光逡巡了几周,飘忽不定,少顷又道:“罗警官,你觉得我真的值得么?” “值得什么?” “容悦,还有何嘉林,他们都比我年纪小,人生才刚刚开始,却都为了我,不惜触犯法律。”林舟寄说,“我真的值得他们这样么?” “我无法评价。”罗述说,“人的本能是利己,正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为了别人而毁灭自己。但也有些时候,理智战胜不了情感,于是做出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来。” 她顿了顿,又讲:“那种情况下,感情、环境、时间、契机,任何条件变了,基本都不会发生第二次。在别人包括你在内的眼里,容悦的行为或许并不值当,但是她自己觉得值,就足够促成这件事发生了。” 林舟寄琢磨着她这番话,良久,点了下头。 罗述整理好资料,离开了审讯室。 林舟寄和容悦供词中提到的所有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都被搜集起来。转天,赵乌卓的司机李岷就被叫到了市局。 或许是知道自己无意间参与到案件当中,所以这个人一早就做好了被警察二次问话的准备,面上表情并没有太多惊慌。 “我的确给林舟寄打过电话,但是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跟我通电话的那个人是林舟寄,也不知道这个人和赵老板有什么关系……” 李岷摸摸头顶的地中海,揩下一把汗来。 “你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么会有他的电话?” “赵老板出事之后,我没了工作,所以就跑出租赚点钱。”李岷说,“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见门口放了个快递盒子,还以为是我老婆买的东西,打开一看,发现那么大个盒子里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儿子还没回家。给这个号码打电话,说你是赵乌卓的司机,警察在车上发现一个带有赵乌卓dna的注射器。” 罗述神情严峻地听他继续讲。 “快递单上没写寄件人和寄件地址,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恶作剧,但是回家一问老婆,才知道那天儿子真的没回来,平常那个点他早该回来了,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又给他老师打电话,老师说学校早放学了。”李岷愁眉不展,两手一摊,“我当时立马慌了,生怕迟了我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就按着纸条上说的打了电话,打完电话过了有一个小时,我儿子就回了家,我问他上哪去了,他说他在外面跟朋友玩了一会儿,我又问他怎么不接电话,他把手机拿出来才发现关机了。” 罗述两手交握,分析着他话里的线索,垂着眼睛思考了一阵儿,才问道:“纸条和快递盒子还留着吗?” 李岷点头:“留着,我当时就预感到会有用,所以一直没扔。” 罗述又问:“你儿子几岁了?现在在家吗?” 李岷答:“12岁,上小六。今天学校不上课,他在家。” “我跟你回去拿快递盒。”罗述站起来,“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需要问你儿子几个问题,可以吗?” 李岷连连应声:“可以可以。” 罗述叫上晏筝,跟着李岷回了他家。原以为作为赵乌卓的司机,工资待遇也差不到哪去,但李岷家只在一个普通小区里,住在二楼也不用乘电梯,爬楼梯就上去了。 罗述和晏筝跟在李岷身后,楼道里堆着鞋架和一堆不知道用处的纸盒,三个人站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几分拥挤。李岷掏了掏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只能举手敲门。 “来了。”他的妻子过来开门,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打开门看到李岷身后的两个人,愣了一下,瞬间哑然,“这是……” 罗述和晏筝微微颔首,坦然接受李岷妻子稍带戒备的审视。 李岷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他们是警察,你不用管,就来咱家拿样东西,再找小礼问点儿事——小礼在家?” “屋里写作业呢。”他的妻子同样小声地回道,“小礼怎么了?他才多大找他能问什么?” “你不用管,警察办案,例行公事而已,没多大事儿。”李岷如是宽慰道,抬手拍了下妻子的肩膀,让她安心。 三人走进房子里,李岷先进了其中一间卧室,他的妻子请罗述和晏筝先到沙发上坐下,给他们倒了杯水。 “您不用忙,我们很快就该回去了。”晏筝客气道。 罗述下意识环顾四周,李岷家就是普通的居民住宅,连装修风格都是十户人家里有八户相似的那种,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过了一会儿,李岷拉开里屋的门,探头对罗述说:“警官,我儿子就在他这屋里写作业呢,我跟他说了你们有啥想问的过来问。” 罗述和晏筝走进屋里,李岷转身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罗述观察着这间不大的儿童房,墙上贴着各种超级英雄的画报,一张上下床就占去了近半的空间,书桌只能挤在角落里,桌面上摊着教科书和作业本,小男孩坐在桌前带着怯意看向两个陌生的大人。 “你好呀。”面对着小朋友,罗述也不自禁地放轻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李浚礼。”小孩子睁大眼睛打量着他们,“你们是警察吗?要问我什么?” “我们是警察。”罗述半蹲下身,好平视着小礼,“你还记不记得四天前,就是周二那天,你放学之后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周二……”李浚礼皱起脸冥思苦想,可能只凭一个日期回忆起某天的具体事件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困难。 “你爸爸说那天你比平时晚回家了一个多小时,还有没有印象?”罗述提醒道。 “啊,我想起来了。”李浚礼豁然开朗,“那天轮到我值日,放学之后要打扫卫生,走的时候学校里面都快没人了。我走到校门口,看到一个奇怪的大哥哥。” “然后呢?” “然后他拦住我,拿出两张《超星怪兽》的电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他多买了一张,想请我看电影,我……”李浚礼说到这里有点心虚地抿抿嘴,“我知道爸爸妈妈经常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但是我真的很想看那个电影,班里的同学好多都看了,我连电影院都没去过。但是妈妈说看电影在手机上也能看,去电影院就是浪费钱……明明手机上都没有那个电影。” 他越讲越小声,最后变成像在自言自语地嘟囔。 “而且我觉得那个大哥哥也不像坏人,他说他不喜欢和同龄人打交道,就喜欢我们这种单纯的小学生,所以才特地来小学门口寻找有缘人,恰好碰上我了,他说他看我比较顺眼,还可以请我吃爆米花——电影院里卖的那种爆米花哦!”李浚礼的眼睛都亮了,语气里填了一点炫耀的意思,“之后看完电影,他把我送到公交站,我们就分开了。” 罗述想了想,问:“那个大哥哥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李浚礼老老实实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子?”晏筝也弯下腰问。 “长什么样子……”李浚礼看向他,一脸“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的表情,“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啊。不然还能长什么样?” 罗述叹了口气,她不该对此抱太大希望,这个年纪的小孩,估计还没有口述长相的能力。 “那他的外型呢?多高?多胖?大概几岁?” “大概——比这个叔叔矮这么多。”李浚礼指了下晏筝,又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大概三四厘米的长度,“有点瘦,嗯,看着和我表姐差不多的年纪。” “你表姐上几年级啊?” “唔……”李浚礼掰着手指算了算,犹犹豫豫说,“好像是……高二?” “高二……十六七岁?”晏筝蹙起眉头,扭头看罗述,“应该不会那么小?” “大概就是那个年龄段的,二十岁上下也有可能。”罗述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接着问,“那天的电影票在你这里吗?” 李浚礼说:“没有,一直都是那个哥哥拿着的。” 罗述又问:“你们在哪个电影院看的电影?” “我不知道。”李浚礼看着她,“是哥哥带我去的,我也不知道那个电影院叫什么名字。” “那具体位置你还记得吗?”晏筝追问道。 “我妈说我脑子笨,从小就记不住路……”李浚礼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不过我记得旁边有一个城堡。” “城堡?”晏筝与罗述对视一眼,“松安有这样的建筑吗?” 罗述摇头:“难道是游乐园?” “不是。”李浚礼打断他们的猜测,“游乐园我去过,就是一座城堡,白色的,看着有点旧。” “白色的城堡……看着有点旧……”罗述皱着眉深思,以这孩子的年纪,应该不会靠想象力凭空捏造出来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了,也就是说明他口中那个电影院旁边确实有一个形似城堡的建筑物,如果是普通的房子他大抵认得出,所以这应该是个不常见的建筑,“是什么呢……” 她想半晌也没有头绪,只好换了个思路:“你说你是坐公交车回来的,坐的哪一路公交?” “五路。”李浚礼朝她伸出五根手指,“就是我平时上学坐的那一路,在我学校前面三站上的车。” “那从电影院到公交站,你们走了多久?”罗述又问。 李浚礼转着眼睛想了想,说:“十几分钟。” “好,我知道了。”罗述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谢谢你的配合。” “不客气。”李浚礼笑了笑,随后又抓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警察姐姐,那个哥哥真的是坏人吗?” “现在我们也没办法确定。”罗述说,“不过下次千万不要这么随便跟陌生人走了,很危险的。” “嗯。”李浚礼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罗述站起来,拉开门出去。晏筝随即跟上来,凑近了小声嘀咕:“为什么你是姐姐而我是叔叔?” 她笑了一下:“长辈分了不是挺好么?” 李岷夫妇坐在客厅沙发上,见两人出来立刻起身朝他们走过去。 李岷手里还拿着一个纸盒,递给罗述:“罗警官,这就是我那天收到的快递。” 罗述接过来,打开看到那张纸条还在里面,纸条看着像是普通办公a4纸上剪下来的,上面的文字内容也是打印上去的。快递盒更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贴着的快递单上只写着收件人是李岷以及李岷家的地址。 她简单检查一番,便准备带回市局,走之前叮嘱李岷:“这些天麻烦你保持通讯畅通,有需要我们还会联系你。” 李岷连连应下:“好的好的。” 出来以后,罗述将手中的快递盒和纸条交给晏筝,叫他带回市局,自己打算留在这等一趟五路公交车,去李浚礼说的那个地方看看,所谓的白色城堡,究竟是什么。 晏筝走后不到十分钟,5路车就过来一辆,她上了公交,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厢壁上有这一趟公交车的所有站点,李浚礼的学校是第二实验小学,罗述往前数三站,那个站名叫北里口。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地点,心想自己算上读大学,在松安待了有十年了,这个地方居然一次都没去过。 汽车平稳向前行驶,当空烈日毫不收敛地炙烤大地,柏油马路都反射出亮白的光芒,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有的忍不住抬手挡在额前。车厢里开着冷风空调,只有窗玻璃被晒得热乎乎的。她偏头看着窗外景色不断变换,以求躲避刺眼的阳光蓦然有种暌违已久的松弛感。 第53章 连环 “车辆行驶中,前方到站北里口,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厢里响起提示音,罗述坐直身体,看向窗外。 李浚礼说那个人带着他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公交站,小孩子走路的速度比大人慢一点,十几分钟应该就是一公里左右。 罗述在北里口下车,周围环境十分陌生,路上行人也变少了,没有汽车鸣笛,耳边只能听见轻微的风声,安安静静的,看上去像和松安市中心处于两个世界。 她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发现街边都是些小商铺,卖蔬菜水果的、卖日用品的,就是没见一个类似于电影院的娱乐场所。 于是她拦下一个路人,问道:“您好,请问这附近有电影院吗?” “电影院?”那人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我还真没听说过,你问问别人。” 罗述心中疑惑,方圆一公里左右有没有电影院这种问题,但凡在这里待过几天可能都知道,怎么会没听说过? 难道这地方根本就没有电影院? 她脑海里冒出这么个想法。 是了,李浚礼之没有去过电影院,大概率不知道电影院里外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那个人确实是有意要控制他的行踪,拿两张伪造的电影票,带他随便去个地方给他放那部电影,完全能骗过去。 她拉住那个要走的路人,又问:“那这附近有没有外型像城堡的白色建筑物?可能比较破旧。” 对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左看右看感觉罗述的气质也不像坏人,于是回道:“你是说空山教堂?” “教堂?”罗述眼前一亮,“对,在什么地方?” 那人指着前面:“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个百米,左转再直走就能看见了。” 罗述笑着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她按照这人的描述,快步往空山教堂的方向走。在松安这么多年,她只知道市中心有个比较有名的教堂,是民国时期建的,现在还经常有人过去做礼拜或者参观,但还从没听说过这里有另一座教堂。 如李浚礼所说,那座白色的城堡距离公交站确实不远,罗述小跑过去只用了五六分钟。其实在路口转弯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与周边风格迥异的建筑。 空山教堂。 那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砖混结构,面积不大,通体白色,但因为年代久远墙体边缘开始泛黄,左一片右一片的斑驳,正面顶部突出有两个方锥形尖顶,东西并列,上部装饰有十字架。拱形门楣上方正中间,镶嵌着一个圆形金框的时钟。 但罗述要找的重点不是这座教堂,而是教堂旁边有没有可以充做电影院的地方。 左边是几家小餐馆,右边是一排待改造成店铺的出租平房。 她先往右走,那一排房子的门都锁着,罗述试着推了推,打不开。 “你要租这的房子?”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罗述回过头,看见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伯,身上穿着老头衫,一手摇晃着蒲扇,像是从别处溜达来的。 她含混应了一声。 “最好别租这的,”老伯压低声音,“这风水不好。” 罗述挑了下眉:“怎么说?” “这一排房子建好有几十年了,一直空着。”老伯拿蒲扇指了指,“你看旁边这个空山教堂,说是因为面积太小不具有维护价值,所以一直被公家当成普通房子对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被当成福利院用了几年,旁边的平房就是那时候盖的,来给小孩上课、吃住啥的,但是两千年之后没多久那个福利院就倒闭了。” “这房子现在归谁管您知道吗?”罗述问。 “归谁管?”老头想了想,说,“这我也说不清,那管这一片儿的你问问呗。” 罗述观察了一下,这门上的是老式锁,想要开锁简直太容易,稍微有点技巧的,拿铁丝撬一撬就能打开。 她告别那位老伯,抬手拦了辆出租车,准备回市局。 路途稍远,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电台广播,温柔的女声伴着悠扬的音乐响起,在盛夏午后这种时节,极让人容易犯困。 “今日,全国各地的高考成绩已经陆续公布,各位高考生们有没有取得理想的分数呢?无论结果如何,相信大多数人十二年的辛劳,都在今年夏天收获了累累硕果。我们终于可以放下重担和压力,出门走一走,到远方看看世界,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本台有幸邀请到松安市今年的高考状元齐同学,下面就让我们来听一听,他对高考有什么独特的心得……” 罗述向后靠着椅背,偏头看向窗外。 - “罗队你可算回来了!” 罗述回到市局,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新发现,就被韩曦然拉走,拿着一叠文件怼到眼前。 “怎么了?”她一脸不解地接过来。 视线都还没移到纸张上,韩曦然就先开口揭秘:“我跟小飞飞把林舟寄和容悦提到的所有通讯记录核对了一遍,发现了这个。” 她用手指戳了戳纸上的文字:“容悦的网名,叫寄余生。” “寄……”罗述刚想回“寄余生怎么了”,一开口就愣在原地,定睛看资料上的内容。 当时和米雯聊天,给她送海报的那个网友就是“寄余生”。 也就是说,容悦和米雯是认识的。 如果只是单纯的网友这没什么,但是两个人又恰好都成了杀人凶手,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我就是想,当初你不是还怀疑容悦是怎么掌握空气栓塞那个杀人方法的,容悦高中都没读完,什么是静脉可能都不清楚,但是米雯不一样,米雯是学医的。”韩曦然说。 “你的意思是,”罗述看着她,“米雯和容悦可能不只是网友关系。” 韩曦然点点头。 “准备一下。”落实把文件还给她,“跟我去一趟容悦家。” 容悦住在松安市郊区的贫民窟,这长着一片握手楼,小路窄巷纵横交错,抬头看天空都是一条一条的,或许还有从家家户户阳台上横亘出来的晾衣绳,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这座繁华都市里的穷人,大都蜗居在这个如蜂巢般的地方。 容悦就在这里租了一间一居室,十几平米的空间,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拥挤到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床上被子整齐地叠着,柜子里的东西也分门别类地放好。一块放衣物,一块放日用品,一块放着林舟寄的海报和明信片,角落里还摆着几本书。 “《名人说》、《施尚》……”韩曦然把那几本书拿起来一本一本看,“这些都是和林舟寄有关的杂志啊,剩下几本书都是一些心灵鸡汤。” “我看看。”罗述伸手把那几本杂志拿过去,一本一本地翻开,翻到第三本,从夹页里掉出来一张身份证大小的纸片。 她弯下腰捡起来,才发现这是张火车票。原以为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她看清票上的字之后,却僵在了原地—— 票的内容被人更改过,热敏纸时间久了铅字会消失,现在的内容是后来手写上去的,字迹别别扭扭,像在刻意模仿印刷体。 出发地是松安,目的地却写着克洛诺斯,发车时间2017年6月23日,赵乌卓的死亡日期。 罗述可以肯定国内没有一个火车站叫克洛诺斯,但这个信息形式让她立马想起上个案子的遗留问题,在孟修竹家里找到的那本五三,最后一页也写着一串类似的文字。 她捏着这张车票,心里阵阵悚然,感觉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罗队怎么了?”韩曦然出声问道。 罗述一句话没说,把车票递到她眼前。 韩曦然看着看着眼睛逐渐睁大,最后目光回到她的脸上,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罗述稳住心神,迅速搜查完剩下的地方,然后拉着韩曦然出去,拉开车门上车。 “这是要去哪儿?”韩曦然余悸未消,坐在副驾驶问她。 罗述看着前方,回答道:“惠安小区。” 韩曦然当即会意:“你要去米雯家?” “嗯。”罗述道,“容悦的经济并不宽裕,所以她买不了太多和林舟寄有关的周边应援物,她家里的那几份海报和明信片被她当作宝贝一样地放着,你觉得她真的舍得给米雯寄十几张用来遮挡墙灰?” “哦——”韩曦然大吃一惊,“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了。” 汽车在路上飞速行驶,后视镜反射出耀眼的太阳光,她眯着眼睛皱起眉,把脸偏到一边去。 下午四点,两人抵达惠安小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米雯原先住的那间房子。 罗述打开门,扑鼻而来是一股沉寂许久的粉尘味道。因为发生过命案,这栋房子一直没再租出去,太久没有住人,地板、窗户、沙发、茶几都蒙了一层灰,墙角也结了蛛网。 “好荒凉啊……”韩曦然呢喃着轻声感叹。 罗述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卧室。见过林舟寄本人后,再看那满墙的海报,便蓦然生出一种失真感。她走到墙边,找到胶带翘起的头尾,一张一张把海报撕下来,尽量保持完整。 韩曦然也过来帮忙,两个人很快便全部撕完,十几张海报平铺在地上。 忙完以后她两手叉腰,站在原地端详半晌:“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罗述没说话,仔细看过每一张,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甚至每张海报的原图,前些天她还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过,没有什么不同——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她俯下身,拿起角落的一张,捧起来放在光下,光线透过纸张形成一种半透明的视觉,但依旧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罗述观察半天放下又拿起另一张,对着光看。 “等一下!”韩曦然突然惊呼出声。 罗述放下海报看向她,她直接从罗述手里将海报拿过来,翻到背面,白色的纸张上还沾着一块一块的墙灰,但是角落里有一团极不显眼的字迹。 罗述拿近了仔细看,那是用铅笔写的两行字: 4月24日,美狄亚。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作声,但不禁汗毛倒竖。 米雯、孟修竹、容悦,这三人的每起案子都不是凑巧或一时兴起,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作案。 他们的背后,或许藏着一个更大的怪物。 而目前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案子,还会不会有第四起。 罗述深吸一口气,将海报卷起来放好:“回市局。” - “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着名的女巫,在由众神安排的爱神之箭的影响下,对来到岛上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一见钟情,并帮助其完成任务。不料对方后来移情别恋,美狄亚天性中的坚毅刚强让她无法不做出复仇的举动,百般痛苦下的选择,她在伊阿宋面前亲手了结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最后抱着尸体驾驭龙车离去,酿成了古希腊悲剧之一。 “克洛诺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曾得到母亲盖亚的怂恿,用镰刀阉割并推翻了父亲乌拉诺斯后,父亲预言他也将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于是子女一出生,就被他吞进肚里,只有宙斯幸免。宙斯成年以后,设计使他吐出众兄弟姐妹,并率领兄弟推翻以克洛诺斯为首的泰坦诸神。” 夏邈把这些信息念给罗述听,念完还好奇问了一句:“罗队,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希腊神话感兴趣了?” 罗述没回答这个问题,言简意赅地总结这两个希腊神代表着什么:“所以说,美狄亚杀害了自己的子女,克洛诺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会吞噬后代。”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夏邈说。 “算上孟修竹那里那个自杀女神伊希塔布,全对上了。”罗述沉声道。 “什么什么?”夏邈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就对上了?这跟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韩曦然很快跟上罗述的思维,解释道:“米秀兰因为想卖掉自己的女儿被杀,和美狄亚相似;孙航因为跳楼或者说间接导致孙莹莹自杀而被杀,和伊希塔布相似;赵乌卓因为为了自己在娱乐圈的掌控权陷害林舟寄而被杀,和克洛诺斯相似。总结下来,就是这些神的名字,就是死者的罪名。” 夏邈恍然大悟,腾地站了起来:“这三起案子是有组织的?” “对。”罗述眉间沟壑渐深,“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找到藏在这三起案子背后的人,不然谁也不能保证还会不会有第四起第五起。” 第54章 寄余生 “您好,我是市公安局的刑警邹朝飞,需要调一下这周二的监控。” 邹朝飞拿着证件给物业的管理员看。 对方仔细对过照片和信息,而后起身把监控大屏前面的位置让出来。 “你们小区的外来人员会做登记吗?”调监控的间隙,邹朝飞问。 “一般身份不明的人会登记,像送外卖、快递这一类就不会记。”那人回答。 监控显示出来,邹朝飞把时间调到下午五点,将正对着李岷家那栋楼的监控画面放到中间。 屏幕上的内容飞速变化着,单元门口人来人往,他必须全神贯注,注意每个进去的人身上是否携带东西——那个放在李岷家门口的快递盒不算小,只能手拿着或者装在袋子里。 下午六点十三分,画面里出现一个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的男人,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快递盒,大小和放在李岷家门口那个相似,衣服后背上印着四个大字:空山快递。 邹朝飞看到这个人的第一反应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暂停下来,盯着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熟悉。 “邹警官,有什么问题吗?”旁边的管理员问他。 “这个人有进出记录吗?”邹朝飞问。 管理员眯着眼睛凑近了瞧,而后讪讪笑道:“警官,这个人是送快递的啊,我们一般是不会记的。” “他背上的字是空山快递,”邹朝飞说,“别说松安,全国范围内都找不到这家快递公司,衣服只是混淆视听,他根本不是送快递的。” “这……”管理员愣住,无措地看着屏幕上穿工作服的那个人,搓了搓手,“我们也想不那么深呐……” 邹朝飞“啧”了一声,掏出u盘把这个男人出现过的所有监控视频拷贝下来,准备带回市局。 他把画面暂停到那人站在居民楼下的那一刻,有一个牵着小孩的中年妇女,与他相向而行,极有可能看到了这人的正脸,现下只能寄希望于还能记得一星半点了。 邹朝飞拿手机拍下这一幕,转头问管理员:“这对母女你有印象吗?” 管理员盯着看了看,点点头:“有点印象,这小女孩叫茉茉,之前走丢过被人送来了物业。” “他们家在几楼?” “就这栋楼,1103。” 邹朝飞拔下u盘,起身走出物业办公室。 他小跑进居民楼,乘电梯上到十一层,找到1103,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里响起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谁呀?” 是那个小女孩。 邹朝飞凑近门边,温声道:“你是茉茉吗?我是公安局的警察,来找你妈妈问点事,她在家吗?” “你怎么知道我叫茉茉?”小女孩反问了一句。 邹朝飞笑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警惕心还挺强,回道:“因为我是警察啊。” 茉茉“哦”了一声,听上去并没有完全相信:“我妈妈在睡觉,你等一下,我去叫她。” “不错啊小朋友,”邹朝飞夸道,“知道不给陌生人开门。” 但没有声音回应他,茉茉估计已经跑回屋里去喊妈妈了。邹朝飞在门口等了两分钟,门倏然开了一道缝,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站在门里,上下打量他一遍。 “你是警察?” “没错。”邹朝飞条件反射地把正价掏出来给她看。 茉茉妈看了一眼,没发现问题,便要开门让他进来,邹朝飞挡住门:“我不进去了,我一个人临时来的,进去不合规矩,就是想给您看张照片。” 他拿出手机,打开刚刚拍的监控画面,两指放大,递过去:“您看看图上这个男人,还有印象吗?” 茉茉妈接过手机,安静地看了少顷,摇摇头:“我们当时就是擦肩而过,我没太注意。” “妈咪,我看看我看看!”茉茉在底下踮起脚仰着头,伸手去够那部手机。 茉茉妈顺手就给她了。 那手机比小女孩的脸还大,她两只手捧着,一脸认真地端详。 邹朝飞弯下腰:“你有印象吗?小朋友?” “我记得!”茉茉抬头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的一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邹朝飞眼中一动,正色起来:“哪只手?” 茉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然后举起左手:“这一只。” 然后她回头看自己的妈妈:“妈咪我那天还问你了你都不记得吗?” “是吗?你问我什么了?”茉茉妈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我问你为什么那个人只有四根手指,你当时还说可能他以前受过什么伤。”茉茉不满地撅起嘴,“这你都不记得了?大人的记性真差。” 邹朝飞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小茉茉的记性最好。” - “您好,市局刑侦支队,晏筝。”晏筝站在河清区房地产行政主管部门部长的办公室里,“您是刘部长?” “啊,我是。”刘部长站起来同他握手,“您来我这是有什么事吗?” 晏筝开门见山:“河清区有一个废弃的教堂,叫空山教堂,您有印象吗?” “啊,我记得。”刘部长点头。 “空山教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曾经被作为福利院使用,同一时期在旁边建了一排平房,供福利院的孩子们上课、以及日常生活用。”晏筝语速很快,“这排平房现在是归你们负责吗?” “空山教堂……”刘部长咂摸咂摸嘴,回想了片刻,答道,“应该是的。” “那麻烦您派人开一下那里的锁,我们最近查案,涉及到了这个地方。”晏筝道。 刘部长不敢多嘴问,起身走到旁边的橱柜旁,从底下的抽屉里掏出来一大串钥匙,挨个看上面的标签,嘴里还念叨着“空山教堂”,钥匙呼啦啦响成一片,晏筝看着他从中取下一把。 来的是市公安局的人,刘部长生怕怠慢了,甚至没有派个身边人,亲自带着晏筝去开门。 空山教堂旁边的这一排房子,自西向东数一共有六间,从外面看几乎一模一样,都在这路边经历了二三十年的风吹雨打,与对面近些年才建起来的年轻商铺相比,显得苍老很多。每一扇门前都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锁上落满灰尘。 刘部长走到最靠近教堂的那一间,将钥匙插进锁孔,一拧便开了。 晏筝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带起一阵尘土飞扬,他下意识遮住口鼻,从外向里望去。 这个房子看上去是间教室,木质的书桌一排排地整齐排列,只不过大都瞧着脏兮兮的。晏筝抬脚走了进去,里面阴凉阴凉的,瞬间感觉周身温度降了下来。桌子没有一张是干净的,上面有铅笔画的画,也有小刀刻的凹痕,从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来看,不难想象出二十年前,曾有一群可怜的小孩子,在这间教室里读书认字、嬉笑打闹。 如果这些孩子健康长大了,现在应该和他差不多年纪。晏筝想。 他抬起头,看到头顶悬着一只灯泡,玻璃罩已经完全不透明了,从与墙连接的电线顶端,一直延伸到灯泡末端,全都缠绕着丝状的灰尘。 黑板倒干净,他伸出两只手指,在上面摸了一下,指腹没有沾到灰。 晏筝捻着手指,若有所思。 “那个年代,条件太差。”刘部长开口道,“这些桌椅都是社会上的好心人捐的。” 晏筝看向他:“刘部长,你对这个地方的前身很了解?” “不,我到这就任的时候,这个福利院已经倒闭了。”刘部长说,“刚上任要对全区的建筑进行全面的了解,那时候才看的资料。” “您说的资料是指……” “之前这个福利院的院长,当时临时委派过去干的,他写的工作日志。” 晏筝了然地点头。 他又转身走了几步,观察着这些桌椅,每一张都形态各异,但每一张都相差无几。 把教室当成一个电影院,拿可移动的投影仪在黑板上投影,能不能骗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果能的话,那他们会坐在哪个位置? 他走到最后一排,停下脚步,弯下腰,手指在中间两张板凳上摸了一下,是干净的。 看来就是这了。 晏筝拿出手机,把这间教室的角角落落,还有这些细节都拍下来。 “刘部长,这里平时会有人来吗?”他问。 刘部长说:“这门口有块空地,平时偶尔会有老人过来遛弯,小孩有时候也会在这玩,但是他们应该都不会进来。” 这六间房子都只有一扇门,连个窗户都没有,除非有心撬锁,正常情况下确实不太可能进来。 晏筝又问:“这门的锁,是什么时候换的?” “很早了。”刘部长道,“我来这之前就一直是这样,可能从福利院倒闭以来都没换过锁。不过这里面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所以也基本上没人在意。”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么个地方吗?” “不一定,这边近十几年才发展起来,很多都是后来才搬来的,可能都不知道这个教堂还有这些房子之前是个福利院。” 晏筝不由皱起了眉,带李岷的儿子看电影的那个人显然很年轻,他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个能充作电影院的地方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个人并不是这一切的策划者。他的背后,还有别人。 - “米雯,好久不见。” 看守所的审讯室和市局的不太一样,警察和嫌疑人之间会被一道铁栏杆隔开,距离也会相对远一些。 米雯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看守所统一的橙色马甲,手脚都被铐住,不能离开身下的椅子一分一毫,她习惯性地垂着脑袋,肩胛处的骨头凸起明显,看着比几个月前更瘦了。 兴许是没想到罗述和韩曦然会突然过来,她看到一个难得的熟人时,眼中还闪过一丝亮光。 “罗队长,你们怎么来了?”米雯开口,轻声问道。 “来问你一些新出现的问题。”罗述同她说话的语气不再如从前那样温和。 米雯微张了下嘴,飞快眨几下眼睛,随之看向罗述的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 “什……什么问题?” 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米雯掩饰慌张的能力反而不如从前了。韩曦然这么想着,偏头去看罗述。 她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打开卷起来的海报,然后举着好让对面的人看到。 “这张海报,有印象吗?” “这是……”米雯欲言又止,声音小了很多,语气中带着点不确定,“从我家墙上揭下来的吗?” “是。”罗述直截了当地回答,然后干脆利落地将海报翻过来,“这张海报的背面,右下角,写着两行字,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知道。” “什么字?”米雯明明在跟她说话,目光却最高只能落在她领口的扣子上,无法直视她的脸或者眼睛。 听到这句话,罗述料到她这是不打算直接坦白了,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重新把海报正面朝向她。 “这个人你应该知道是谁?” “是……林舟寄。”米雯说。 罗述又问:“送给你海报的人,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记得。”米雯微微低下头,“是余生。” “那是她的网名。”罗述说,“林舟寄的名字取自古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所以他的粉丝有不少将‘寄余生’当做网名——你知道她的大名叫什么吗?” 米雯依旧低着头,但韩曦然注意到她的眼睛在向上抬,好像在悄悄打量着罗述。 “我不知道。”米雯说,“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真实姓名。” 当初她也是这么说的。但也合理,毕竟知不知道名字对相互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影响。 “她为什么送你这些海报?”罗述问。 “因为我家里卧室总是掉墙灰……她说她有很多海报,就寄给我一些让我贴墙上挡一下……”米雯回应道,措辞和先前回答这个问题几乎一模一样。 罗述没有急着深究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面色从容淡定,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 “你在看守所里的这段时间,有没有看新闻?”她道,“最近松安可发生了不少大事。” 米雯沉默着摇头。 “林舟寄为什么塌房,‘寄余生’有没有跟你讲过?” 米雯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说林舟寄是被别人陷害了,因为他想在娱乐圈里自立门户,不想进那些大公司……” “记得还挺清楚。”罗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确实是被人陷害的,而且,陷害他的人死在了上个月。” 米雯猛地抬了下头,随即又匆匆低下,那一瞬间罗述注意到她惊诧的眼神。 “你这么惊讶,难道是早就知道什么?”她道,“你可以猜猜,我们找到凶手了没有?” “我……我不知道。”米雯声音紧绷,四个字没头没尾,不知是在回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 罗述轻敲桌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说:“我们找到了。” 米雯好像也静止了一瞬。 “凶手叫容悦,是林舟寄的粉丝。”罗述语调平缓,“她还有一个网名,叫——‘寄余生’。” 第55章 是谁 米雯坐在那里,不知听进去了这句话里的哪个词,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漆黑的瞳仁悬浮在眼白中央,满是惊愕。良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似乎都凝滞了。 “很惊讶么?”罗述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一副明知故问的神情,“我觉得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还是说——” 她向前倾身:“你没有预料到她也会被我们抓到?” “应、应该不是同一个人。”米雯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但整个人的状态依旧像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你不是说……有很多人取那个‘网名’吗?” “是不是同一个人。”罗述的声音低沉有力,“我想你应该比我们清楚。” 她略垂下眼睫,瞄了一眼手中因为惯性自动卷回去的海报,又道:“现在我们再回到刚才的问题,这些海报,容悦为什么会送给你?” “因为……”米雯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我家里的墙总是掉灰,她寄给我让我用来遮挡墙灰。” “你还是坚持这个说法是吗?”罗述稍微歪了下头。 米雯抿了抿嘴,没吭声,算作默认。 “不知道你对容悦了解多少。”罗述说,“容悦的经济条件如何,以及她对林舟寄的喜爱程度有多深。” 米雯依然紧闭双唇,选择用沉默来回应她的问题。 “后者应该不难推测,”罗述又说,“能为了林舟寄去杀人,她的喜爱程度可想而知。至于她的经济条件——” 她顿了顿,抬眼观察了几秒对方的状态,才继续道:“她甚至没有你过得好。或许你应该去她居住的地方看看,整个松安市应该没有比那里条件更差的地方了,尽管这样,她也只能在那里租一间十几平米的一居室。这样的条件,你猜猜她能有多少闲钱购买林舟寄的海报? “她的住处还有几张这样的海报和明信片,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橱柜深处,保护得干净完好,可见她对自己仅有的这些周边应援物格外爱惜。那么问题来了——她这样的情况,真的舍得一次性给你寄十几张海报,让你拿来遮挡墙灰吗?” 米雯还没有开口说话,韩曦然突然出声:“我才发现一个问题。” 罗述偏头看向她:“什么?” 韩曦然从她手里把海报拿过去,手指在边角摩挲着:“这张海报的质量和从墙上撕下来的其他几张都不一样,这张的质量好很多,应该是官方正版应援物,但是其他那些就是网上九块九包邮十几张的盗版海报,这一张海报的钱能买剩下那些所有的了……” 她说着说着就反应过来,抬头看着米雯:“所以容悦送给你的只有这一张,剩下那些都是你自己买的,因为你一个完全不追星的人,收藏一张这样的明星海报的确奇怪,但是如果贴一墙来遮墙灰就不会让人起疑了——只有不喜欢这个明星的人才舍得拿海报来遮墙灰。” 米雯的肩膀慢慢耷拉下来,脊背愈渐佝偻,仿佛被无形重压所束缚。 “这海报上的字也是容悦写的。”罗述的指尖轻轻划过角落里的铅笔字迹,“像是某种约定好的格式和内容,是同属于某个组织的成员之间传递信息,所以她才选择用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介质,对吗?” 米雯如同一座名为“沉默”的雕塑,她最终闭上了双眼,似要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隔绝在外,摆明了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4月24日,是你母亲遇害当天的日期,美狄亚,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个神,就曾做过杀害自己子女的事,与你母亲想要把你卖给别人有异曲同工之处。”罗述放慢了语速,“那么,我可以猜测一下,你们这个组织应该是围绕古希腊神话之类的典故建立起来的,针对每一个目标选择一个相似的神,作为他的罪名,成员之间相互传递信息,一些个人无法处理的细节,会有其他人协助处理,比如将你的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阳台的那个人——是谁将你们组织起来的呢?” 韩曦然也跟着她的思路考虑起来:“首先你们选择目标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们生前或多或少都做过坏事,即使并非切身伤害到你们的利益……那你们的标准是什么?” 一旦她们两人不说话,审讯室里便彻底安静下来,无论如何询问,米雯都咬死了不开口。 “那个人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能让你这么坚决地拒绝供出来?”韩曦然皱起眉,不理解地看着她,“不管怎么样你都已经被绳之以法了,难不成你还觉得有人能把你捞出去?” 罗述沉思许久,最后道:“回去。” “啊?”韩曦然一脸迷茫,“这就走了?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罗述没做解释,只摇摇头,拉着她离开了审讯室,等从看守所出来了,才道:“从米雯那里问出来的概率太小了。” “为什么?” “米雯看着性格敏感内向,但骨子里倔得很。”罗述拉开警车的车门,“她打定主意不说的事,你就算严刑拷打都没有用。” “那怎么办?”韩曦然坐进车里。 “回市局,审容悦。”罗述系上安全带,“相比之下,她就好审一些。” 韩曦然靠在车座椅背上,看着挡风玻璃外逐渐向两侧消失的景物,长叹出一口气:“我心里老不踏实。” “因为我们都清楚第四起案子很有可能会发生,但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罗述轻易点了出来,“只知道松安可能会有人遇害,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所以必须时刻警惕,跟时间赛跑。” “嗯。”韩曦然闷闷应了一声,“就是这个感觉。” 她停顿一下,又讲:“本以为林舟寄那个案子结束之后能歇一歇,没想到直接撕开一个更大的案子,本来三起命案分开来讲都没什么,但是现在告诉我这些案子是一体的,算起来是我当警察这几年遇见的最大的案子了,有点怕自己的能力不够。” “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队长先顶着呢,你怕什么。”罗述笑了一下,“越早撕开这个口子越好,因为我们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人命在他们的算计范围内,早发现一点,就能早避免一些案子的发生。” “说得对。”韩曦然深吸一口气,“我们累就累一点,总好过别人丢了命。” 说话间,车就开到了市局。 罗述先回了趟办公室,把从容悦家找到的车票取出来,然后才和韩曦然去提审容悦。 刚见完米雯再见到她,韩曦然好像倏然明白了罗述说的“容悦好审一些”,这两个女孩子虽然乍一看十分相像,都是因为物质和精神生活都严重贫瘠造成的边缘化性格,但是相比之下米雯是有点倔强,甚至擅长伪装的性子,而容悦更情绪化一点,对人的戒备反而不如米雯那么强。 “罗警官,韩警官。”包括看向她们的眼神中,都包含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依赖。 “容悦,”罗述没有着急问她关于幕后操纵者的事,“你现在后悔杀了赵乌卓吗?” 容悦愣了一下,闹不清楚这个节点问自己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懵懵地摇头:“不后悔。” “为什么?”罗述问,“因为那么一个糟糕的人葬送自己的一生,真的值得吗?” “因为原本我的人生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容悦张了下唇,“杀了赵乌卓至少还能帮我爱的人换一个洗清污脏的机会,对我来说,是值得的。” “杀了赵乌卓,完全是出自你自己的主观意愿吗?”罗述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容悦垂下眼睛,“是。” 罗述沉默片刻,拿出了那张修改过的车票:“你看这个东西,熟悉吗?” 容悦目光上移,在触及那张车票时,僵了那么一两秒,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 “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罗述道,“这张车票被夹在了封面是林舟寄的一本杂志里。” “我,我知道。”容悦僵硬地点点头。 “那么解释一下。”罗述将车票放在桌子上,“车票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容悦没有说话,她坐在那张冰冷的铁椅上,沉重的手铐压着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明明先前曾有无数人坐在那个位置,但偏偏在她身上,罗述莫名看出来一种孤独感。 “克洛诺斯,是古希腊的第二代神王。”容悦的声音轻轻响起,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韩曦然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完全没想到容悦这么容易就坦白了,“他是宙斯的父亲,因为早先他的父亲曾预言,他将会被自己的孩子吞噬,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一旦他的妻子诞下一个孩子,他就会将这个孩子吃掉。” “所以呢?”罗述语气和缓,像循循善诱的老师,引导孩子一步步说出正确答案。 “赵乌卓就像克洛诺斯,每当娱乐圈里有一个爆火的明星脱离他的控制,他就会想尽办法打压那个人,以巩固乌卓娱乐在娱乐圈的地位。”容悦说。 “这上面的字是谁写的?”罗述又问。 “我自己。”容悦答。 不,不会是她。罗述心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她道:“你为什么要把车票改成这样?” “突发奇想罢了。”容悦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就是在策划怎么杀掉赵乌卓的那段时间,偶尔看到了这个故事,就写了下来。” “具体是什么时候?”罗述追问道。 “动手前……两个星期。” “这张车票,原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罗述盯着上面的文字,“你没有任何外出的计划,为什么要买火车票?” 她说完,又抬起眼睛,凝瞩不转地注视着对方。 “原本的目的地是辛泞市,那里有个湖叫泥泞湖,据说很漂亮,原本打算去看看的。”容悦讲,“买完票之后何嘉林跟我说了那天赵乌卓的行程,就只能改变计划了。” 辛泞市就在松安隔壁,离这里很近,坐火车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车票十几块钱,对容悦来说也挺合理。 但是逻辑不对,送给米雯的海报是容悦的东西,那么这张车票该是另一个人送给她的,上面的字,也该是那个人写的。 “容悦,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米雯的人?”罗述问,“或者是只知道她的网名——wen?” 容悦怔了怔,轻轻摇头。 不承认?韩曦然转头看罗述,只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 “不认识?没关系。”罗述不急不缓地说,“我们在你的住处找到几张林舟寄的海报,他这些海报是按组卖的,一组四张,因为纸质特殊,所以卖的很贵,一组要五十块钱。只是你可能不知道,这组海报的每一张都是独一无二的,生产时每张海报都有一串六位数编号,必须要沾了水才能看到,每一组海报的前四位编号相同,只有最后两位分别是01、02、03、04……” 说到这里的时候,容悦的神情便已经不对劲了。 “我们在你家里找到的海报总共有七张,有四张正好是一组,而剩下的三张,编号分别是、和。”罗述扯了下嘴角,“你说,那一张在哪?” 容悦的嘴唇一张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在米雯家里……” “没错。”罗述说,“米雯家里的卧室墙上,贴了满满一墙的林舟寄海报,一共十九张,其中十八张都很劣质,只有一张摸着质量很好,而恰好,那张海报的编号就是。” “是……”容悦声音有些颤抖,“我认识米雯,那张海报是我送给她的。” “那海报上的字,也是你写的。”罗述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疑问,“米雯在4月24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件事你也知道,对不对?” “没错。”容悦的呼吸声愈渐变得明显,“我知道。” “那么同样的,这张车票上的文字内容和你写在海报上的格式一样,所以这张车票也是别人送给你的,字也是那人写上去的——”罗述说的话掷地有声,“那个人是谁?” 第56章 拯救的力量 “罗警官,你不用问了。”容悦沉默了一阵儿之后,声音很轻很轻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我不会说的。” “为什么?”罗述问。 “我不能说。”容悦张了张嘴,“我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同伴,抱歉。” 韩曦然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还怪有礼貌的。” 罗述看了她一眼,她就把嘴闭上,将笑憋了回去。 “那你们这个组织最高层,掌握控制权的那个人是谁?” 容悦抿抿唇,不回答。 “也不能说?”罗述挑起一边眉毛。 容悦点点头。 “宗旨呢?或者说是教义?在你们那里面,是什么?”罗述换了个角度,“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个组织?” “教义……”容悦小声呢喃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话,“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什么?” 罗述和韩曦然都没有听清,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容悦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固定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嘴唇一张一合,念道:“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什么意思啊?”韩曦然低声问罗述。 “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罗述愁眉不展地重复着这句话,随后看向容悦,“危险是什么?又要拯救什么?” 容悦摇摇头,那意思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能回答。 “你们口中的拯救难道就是指杀人?”罗述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通过杀人来拯救谁?就拿你这个案子来说,你杀赵乌卓,是为了拯救林舟寄吗?”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努力地靠近对方的思维方式,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通过那只言片语,抽丝剥茧,摸清第四个案子作案者的身份。 容悦缓缓开口,迟疑着说出一个“是”字。 那类比下来,米雯杀米秀兰应该是为了拯救自己。 那孟修竹呢?他杀孙航是为了拯救孙莹莹吗?但是孙莹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又拯救了什么? “不。”容悦突然又出声,打断了罗述的思绪。 她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取了灵魂一般,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椅子上,双眼空洞。 “是拯救赵乌卓。”她讷讷地讲,“为了拯救他处在迷途的灵魂……所以要杀死他的肉身……” “为什么说杀死他的肉身就是拯救他的灵魂?”罗述问。 “失去了肉身,他就没有了行动能力,灵魂可以好好反省……”明明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可却越来越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自己犯下的错误……” “他犯了什么错误?”罗述的眼里闪过一道光。 “他……”容悦道,“他掐灭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应有的光芒,他没有给予生命应有的尊重和信仰……” 韩曦然听着她们两人的对话,一脸迷茫,如同在读天书,每一个字都认识,可连成一句话就变得好陌生。她偏头看了看罗述,只见那人眉头紧蹙,好像陷进解不开的疑难当中,剪不断理还乱。 看到罗述也这样她就放心了,还以为是自己突然降了智,理解不了人话了。 “是不是……”罗述斟酌着用词,“没有尊重生命的人,就算灵魂处在迷途,要杀死肉身进行拯救?” 容悦怔忪片刻,点点头。 罗述哑然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得出这种逻辑?又是用什么方法,将人洗脑到愿意去杀人的地步?而这么做,那个人又能获得什么利益呢? “你的同伴,一共有多少人?”罗述问。 容悦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全部见过。” - “我感觉我脑子不够用了。”一出审讯室,韩曦然面如菜色,整个人虚脱地靠在罗述身上,“我光是理解她说的那些话,脑细胞都要成群结队地死,你居然还能跟上她的思维,问出问题来,牛逼,着实牛逼。” “这种情况,你威逼利诱都没有用,只能想法设法地贴近她的观念。”罗述说,“让她产生自己人的错觉,才愿意说出更多的信息。” “哎,对了。”韩曦然突然直起身,“你怎么知道那些海报有编号这回事的?” “没有编号。”罗述说。 “嗯?”韩曦然睁大眼睛。 “我只是上网搜了一下,发现那些海报只能一组一组地买,不能只买一张,所以就编了个理由套话。”罗述面色如常,“其实这个说法还是有漏洞的,因为会有人私下拼着买,两个人或者几个人买一组,每人分一两张。只是容悦心里有鬼,没有想到这。” “我天罗队你简直是我的神!”韩曦然满眼崇拜地看着她。 “好了,”罗述笑了笑,“赶紧回办公室,跟其他人整合信息。” 她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邹朝飞和晏筝已经回来了,早早地把调查到的线索整理好,等着汇总。 罗述坐下来,直奔主题:“先说说都查到了什么。” “我先说。”邹朝飞自告奋勇地举了下手,然后把打印下来的监控截图铺到桌面上,“我去李岷住的那个小区的物业查了监控,锁定了往他家门口放这个快递盒子的人,然后我震惊地发现——” 他变戏法似地又掏出一张照片,放到中间那张照片的旁边:“那个人和当初往程越家扔作案工具的人穿的工作服一模一样,都是这个——空山快递。” 几个月前处理米雯那个案子时,监控拍到的那个人十分模糊,只能看清衣服的颜色,上面的字几乎就是一团马赛克,但是有了清晰一点的对照图,基本可以从字的轮廓辨别出来。 “空山快递?”晏筝忽然开口,“那个神秘人带李浚礼去的地方,就在空山教堂附近。这两个‘空山’有联系吗?还是只是巧合?” “唔……”邹朝飞思考了一下,说,“说不定。而且我查了一下,全国没有一家快递公司叫这个名字。” “能确定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吗?”罗述问。 邹朝飞摇摇头:“这个确定不了,主要上次拍到的那个图太糊了,但凡清晰一点,也能用技术手段识别一下。” 罗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有什么吗?” “有。”邹朝飞道,“这次比较幸运,监控拍到有一对住在那个小区的母女,和这个人碰过面,大人没留下什么印象,那个小女儿说,这个人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拇指。” “少了一根小拇指?”韩曦然问,“是天生就没有还是后天断的?” “这个我也问了,”邹朝飞说,“但小孩子观察没有那么仔细,我跟她描述了两种情况大概都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清楚。” 韩曦然泄气地靠在椅子上:“也对。” 随后,晏筝也拿出几张照片在桌子上一字排开:“我去找了河清区房地产行政主管部门的刘部长,问了一些关于空山教堂和旁边那一排平房的事。确实如罗队所说,空山教堂曾经被作为福利院使用过几年,那些房子也是当时建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河清区的常住人口很少,大部分就是近十年才搬过去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历史。” 他又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空山教堂作为福利院期间,院长的工作日志。我从刘部长那里借来的。” 罗述拿过来翻了翻,这本日志少说也有二十年了,纸页泛着古旧的黄色,里面的内容还是用钢笔写的,经过这么久的磋磨,已经有些褪色,很多字迹都看不清了。 “另外,刘部长打开了旁边那些平房的门,我进去看了。”晏筝继续道,“最靠近教堂的那一间,以前应该是被用作教室的,桌椅都落满了灰尘,只有最后排中间的两个位置是干净,黑板上也没有灰尘,合理推测那个神秘人就是带李浚礼在那个房子里用移动投影看的电影。” 罗述盯着那个房间的全局照片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那些房子的锁是什么时候换的?” “刘部长说,因为房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那些锁从福利院倒闭以后就一直没换过。”晏筝答。 邹朝飞左右看看:“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那个神秘人不仅知道那房子曾经是个教室,可以在一个小学生面前谎称是电影院,并且有可能有锁的钥匙。”韩曦然热心地解释道。 “为什么没换过锁就可能有锁的钥匙?”邹朝飞脑子一时转不过圈来。 “因为福利院也是住过人的啊,傻子。”韩曦然白他一眼,“当时负责管理福利院的人,都有可能有那里的钥匙。” 罗述说:“这个也不一定,因为那种老式铁锁想撬开也很容易。” 晏筝点头:“我把锁带回来交给夏邈了,撬锁的话或多或少会留下痕迹的。” “嗯。”罗述道,“之后还是有必要再去找一趟李浚礼,让他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那个地方。” “我觉得……”韩曦然道,“我们是不是可以盘一下这个神秘人带李浚礼看电影的底层逻辑。他做这件事本身是为了控制李浚礼的回家时间,让李岷在走投无路时按照纸条上的内容给林舟寄打电话,告诉他赵乌卓车上有注射器的事,目的应该是让林舟寄更容易替容悦顶罪,所以这个人应该是容悦这边的?” “还有,我们好像漏了一个问题。”邹朝飞从她的话里获得一点灵感,“到底是谁把那个注射器放进赵乌卓车里的?” “这个没有漏,”罗述说,“只是相关线索太少,没有办法着手去查,从天黑到天亮,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哪个时间放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至于曦然说的,我认为应该八九不离十,那个神秘人,包括把注射器放到车上的人,都有可能是容悦的同伴,也许是经过上次两个案件,让他们折损了两个成员,所以第三个想要保下来。” 韩曦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容悦对林舟寄的喜欢超过了她对那个组织的忠诚,自己跑来自首了。” “对。”罗述看了看晏筝和邹朝飞,又道,“我和曦然去审了米雯和容悦,确定了她们同属一个组织,那张海报是容悦送给米雯的,上面的字也是她写的,米雯的那个案子,容悦完全知情。然后从容悦那里问出了一些关于那个组织的线索……” 三个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听得全神贯注。 罗述说:“第一,这个组织有一个地位最高的人,掌握最高控制权,但身份不明。第二,组织成员之间通过赠送一些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并在上面写日期加神话中神的名字来传递信息,赠收双方没有规律,且他们的熟悉程度不固定,甚至可能从没见过。第三,组织运转的底层逻辑,是没有尊重生命的人,就算灵魂处在迷途,要杀死肉身进行拯救。” “啊?”邹朝飞一脸迷惑,“这是什么鬼逻辑?这都能有人信?” “不确定。”罗述面露苦色,“从容悦那里问到的只有这些,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无形中增强他们的向心力。” “这些线索也不少了。”晏筝说。 罗述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是要弄清他们的下一个作案计划,作案者是谁,以及目标是谁。” “目前只能确定给米雯传递信息的是容悦,”韩曦然喃喃道,“能不能从给孟修竹和容悦传递信息的人的身份入手,下一个作案者有可能是在这两个人之间。” 罗述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我们现在已知的属于那个组织的人,米雯、孟修竹、容悦,穿空山快递工作服的,按两个人来算,带李浚礼看电影的神秘人、往赵乌卓车里放注射器的人,给孟修竹和容悦传递信息的人,也按两个人来算,还有一个掌握最高控制权的人。” “我们现在只能确定给米雯传递信息的人,”晏筝接道,“不能保证其中是否存在规律,如果存在的话,那我觉得,给孟修竹传递信息的人,有可能就是下一个作案者。” “如果说,他们用来传递信息的介质都是对赠送方而言比较重要的东西,那谁会把一本《五三》当宝贝啊?”韩曦然眉头紧蹙。 罗述纠正道:“不是一本《五三》,是一本写完的《五三》。” “等下,”邹朝飞眼前蓦然一亮,“你们先前说,李浚礼说带他看电影那个人和他上高中的表姐年龄相仿,这本《五三》又是今年的最新版,那这俩人会不会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下一个作案者的身份,会不会就是今年刚高考完的学生?” 第57章 哪里不一样 “高考完的学生?”晏筝觉得这个猜想有点过于超前了,“这个阶段的学生才十八九岁?这么小的年纪会有可能吗?” “未成年都有犯罪的,十八九岁完全有可能啊。”韩曦然敲敲桌子。 “晏筝的意思是,这个年纪的学生,是怎么接触到这样的组织的。”罗述开口道。 韩曦然想了想,说:“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仔细算算,孟修竹也就是个大学生啊,还有米雯、容悦,年纪都不大。” “还是有一点差别的。”罗述说,“相比于大学生,高中生的行动自由度会受到更大的限制。松安的高考竞争压力比较大,高中学校也都是半封闭式的,学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学校里,没有多少接触外界的机会。” “这个意思啊。”韩曦然了然地点点头。 晏筝道:“孟修竹是在五月十号作案的,也就是说那本《五三》是在此之前送到他手里的,那个时候高考生正处在最紧张的备考阶段,真的还有精力作案吗?” “晏筝哥,你对高考生的了解仅限于努力复习考大学吗?”邹朝飞狡黠地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群体,叫做学渣,对他们来讲,高考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所以在别人紧张备考的时候,他们照旧吃喝玩乐,参与参与邪教组织什么的……” “哎呀说再多有什么用?不如直接上实物。”韩曦然强行打断这段关于“下一个作案者会不会是高考生”的讨论,转头看向罗述,“罗队,那本《五三》是在你那里?” “嗯,我去拿。”罗述道。 上个案子的遗留问题没解决,她就一直留着那本证物,赵乌卓那个案子发生前,她一得空就会拿出来翻一翻,甚至上面的题目都做出来好几道,只是内容也查过了,笔迹也验过了,甚至上面的指纹也提取过了,翻来覆去,到底没看出除了最后一页的那几个字,还有什么线索。 过了一会儿,罗述拿着那本《五三》回来,把它放在桌子中间,四个人围着看。 “这熟悉的封面,熟悉的内容,熟悉的配方……”邹朝飞先上手翻了几页,忍不住感叹道。 “这个系列的教辅是我上大学那会儿出的,我们高中都没用过这个。”韩曦然凑近了一点,用手肘戳了戳他,“我们几个里就你用过,你说说。” “我用的时候也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邹朝飞不满道,“早改版不知道多少次了,能看出啥啊。” “那你还说什么熟悉的配方……”韩曦然斜睨着他。 “哎呀,老在意这些细节干什么?”邹朝飞随意摆了摆手。 罗述把他们的插科打诨权当做背景音,直接将《五三》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上面的文字,沉声道:“这本书我仔细看过很多次,总体而言,做题的人有轻微的强迫症,且有很严格的做题习惯,必须用黑笔来做,然后用红笔勾出错误点,用蓝笔写出正确答案,字迹工整,左侧必须与题目对齐。全书没有漏做任何一道题,也没有任何一道题不符合这个要求。” 韩曦然往前翻了几页,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个人的做题习惯,的确如罗述所说,每道题都写得极其规范。 “我去,连刷题都能做到这种地步,应该能保送清北了?”她夸张道。 罗述无声地摇摇头:“做题者虽然做题的正确率很高,但答对的基本都是基础题,稍微拔高一点的题目思路就会不太流畅,而压轴题几乎没有完整做出来的,成绩应该属于中上游的那种。” “这都能看出来?”邹朝飞瞪大眼睛。 “直接看红蓝字迹的分布特征就行。”罗述说,“这本教辅的基础题、拔高题和压轴题的安排是有规律的,压轴题的红蓝字迹占比远比黑色多,拔高题的红蓝和黑色大概是1:2。” 晏筝捏着下巴思索片刻,说:“这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线索,刷题有这种习惯的人很少?” “可是难道要一所一所学校去查吗?”邹朝飞问,“整个松安少说也有一百多所高中。” “地毯式搜索只能放到最后。”韩曦然神情郁闷,“这种方法太耗时间,我们耗不起。” “要么查孟修竹的社交圈呢?”晏筝说,“案发之前,孟修竹怎么说也是个正常的大学生,假设那个人是个高中生,他们之间的来往或许用不着遮遮掩掩,就像正常社交一样进行也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好比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怀疑过米雯和容悦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不对。” “晏副说得有道理。孟修竹朋友不多,这个或许比地毯式搜索快一点。”韩曦然眼里亮起一点光,然后偏头看向罗述,“罗队你觉得呢?罗队?” 自刚才起,罗述就一直没有说话,她眉头依旧紧蹙,目光落在那本《五三》上,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没动,直到听见有人叫自己,眼神才慢慢恢复聚焦。 “我在想……”她缓缓开口,“这个人如果是高中生,单单高三一年刷过的题都不计其数,为什么唯独选了这一本教辅来当做‘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呢?除去后来写上的‘0510伊希塔布’,完全看不出一点突出的地方。” 韩曦然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晏筝和邹朝飞也随之陷入沉思。 “什么样的人,”罗述又说,“会把一本教辅当做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呢?” 办公室变得十分安静,四个人脸上都浮着愁色,被毫无头绪的问题折磨得痛苦不堪。 “我有个猜想,”半晌,邹朝飞弱弱举起手,“就是一个不成熟的猜想,假定这是个高考生,那有没有可能,是做完这本《五三》,他的成绩实现了质的飞跃呢?” 罗述沉默片刻,否定了这个答案:“整本书上千道题,如果有明显进步,从头尾的正确率是能看出来的,但是这本书从头到尾,正确率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那有点惨哦。”韩曦然顺嘴说了一句。 罗述突然晃了下神,继而眼神锐利地扫向她:“你说什么?” 韩曦然被她这个眼神吓了一跳,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小了些:“我高三时也买过很多试题,但没有一本完整刷完的,不过也好歹提高了一点成绩,他这种这么认真搞完一本的都没有什么收获,也太惨了。” 她边说边看着罗述,不知道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给了她什么灵感。 可是罗述紧接着又默不作声了,少顷才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 “先说一下晏筝哥提的那个办法,”邹朝飞道,“罗队你觉得怎么样?管不管用先行动起来,咱们这么坐着我老心慌慌的。” “可以。”罗述点头,“先从孟修竹的社交圈入手。” - “孟修竹,又见面了。” 隔着铁栏杆,孟修竹抬起头,眼神里还是那股颓堕委靡的味道,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他的目光掠过对面的罗述和邹朝飞,旋即又收回到自己的手上。 关于谁跟罗述来提审孟修竹这事,因为先前他们都见识过这孩子有多招人嫌,所以当罗述问出口的时候,晏筝立马借口自己要去一趟松安理工大学,然后一秒不敢耽搁地逃遁了。罗述反应迅速拉住没来得及跑的韩曦然和邹朝飞,看着俩人面面相觑,提议让他们石头剪刀布,最终邹朝飞以剪刀手惨败,被拖上开向看守所的警车。 孟修竹连张张嘴都懒得做,一个字也没有说,就等着他们先开口。 “今天的审问开始前,关于在你租的房子里找到那本《五三》,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罗述问。 孟修竹把脸偏向一边,不吭声。 罗述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遍今天这趟的目的,让自己保持住平和的心态。 “那就是没有想说的了。”她从容地开口,“想知道我们这些天查到了什么么?” 孟修竹仍然一言不发,像个哑巴似的。仿佛接受审讯的不是他,隔在中间的铁栅栏,把罗述邹朝飞和他分到了两个世界。 罗述翻开笔记本:“你被带到这里之后,我们又解决了一桩答案,然后从这起案子的凶手家里,以及在你之前那起案子的凶手家里,分别找到了和写在五三上‘0510伊希塔布’如出一辙的信息。” 孟修竹转了下颈部,把脸朝向前方。 “只要稍微查一查,就不难发现这些意味不明的信息和每起案子之间的联系。”罗述的嘴角勾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而且并非你的每个同伴都和你一样都采取沉默战术,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获取了一些关键线索。” 她观察着对方细微变化的表情:“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这是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在诗歌《帕特莫斯》中写的一句话,这首诗歌属于他的神性诗歌类别,通常与宗教、哲学、神话相关。” 邹朝飞适时跟上,嗤笑一声:“真不知道什么人能想到用这种句子来给人洗脑。” 意料之外地,孟修竹毫无反应,甚至都没有抬起眼皮看他们一眼。 这个结果和罗述预想的有偏差,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只是愣了一下,继而又问:“孟修竹,跟高中生接触时,会不会让你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呢?”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那个努力学习想要提高自己成绩的高中生,和孙莹莹有点像?” 话音未落,孟修竹终于有了点明显的变化。他猝然抬起头,眼睛也瞬间睁大了,看神态仿若换了个人。 “你胡说什么!那种人和孙莹莹怎么可能一样!” 邹朝飞猛地低下头,竭力压住想要一跃而起给罗述鼓掌的冲动,以及绷不住的嘴角。 还得是罗队,这针一扎一个准。 罗述笑了一下:“哪里不一样?我怎么没看出区别来呢?” 那一声喊出来之后孟修竹迅速冷静下来,睖睁盯着她,反应速度快到让人不太高兴:“你在套我话?” “你觉得呢?”罗述保持着微笑。 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不在乎孟修竹还会有什么反应,只顺着往下问,能套出多少是多少。 孟修竹好像真的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太阳穴有不慎明显的青筋暴起。 双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两相默然。 良久,孟修竹的情绪才恢复平静。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去,变回那副颓唐的样子。 “我有个问题不理解。”罗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入那个组织里呢?” 孟修竹没有回答。她也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不再继续追问。 - 社交圈太小有时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小就意味着封闭。拿孟修竹来说,日常和他有过接触的人,基本都是点头之交,对这个人的背景、习惯、社会关系一点也不了解。而他避着这些人接触了谁,就更难查清了。 晏筝查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让孟修竹的室友们离开之后,他站在楼下,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在这里调查下去。 “晏警官。”听到有人叫自己,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发现是刚刚才见过的一个人,孟修竹的室友石洛。 “石同学,还有什么事吗?”晏筝问道。 石洛的手指在耳朵后面挠了挠,语气有些踟蹰:“您刚刚问我们孟修竹在四月份的时候有没有反常的举动,我想起来一个,不过不确定……” “没事,你先说。”这句话对晏筝来说犹如雪中送炭。 “应该是四月底的时候……”石洛皱了皱眉,回想着说,“有一回我去食堂,路上经过图书馆,看见孟修竹进去了……嗯,怎么说呢,我认识他快三年,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去图书馆,不过还是不确定这算不算反常……” “算!”晏筝眼里的光都亮了起来,“这个线索太重要了!谢谢你石同学!” 这么温吞一个人,难得有情绪激动的时候。他拍了下石洛的肩膀,然后拔腿朝图书馆跑过去。 石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原本还以为这点小事谈不上什么价值,却没想到对晏警官来说这么重要。 他抓抓后脑勺,心里喜滋滋的。 早些年间,松安市教育局给市内几所可对外开放的高校拨款,要求扩建图书馆,鼓励全市人民阅读,提高城市文化氛围。从那时起,松安理工的图书馆里,除了在校大学生,经常也能看见其他社会上的人群。 不过说到底,上班族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到图书馆里来,来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周末放假的中小学生,看看书、写写作业。孟修竹和人在那里碰头,传递一本教辅什么的,完全不会被注意到。 晏筝找到图书馆的管理员,要求查看四月底那几天的监控。 由于石洛也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只能记得是当天的下午四点多,所以通过调监控来找人,还是个比较大的工程量。 第58章 李雾 一望无垠的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所笼罩,中午还高悬着的太阳,不知何早已销声匿迹。无色的风从街头狂奔至巷尾,路边绿化带里的矮树枝叶摇晃,沙沙作响。 天光越来越暗,密布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赶来汇合。 “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警车停在市局办公楼下,邹朝飞拉开门下车,抬头看向天空。 他扯了扯短袖衫的衣领:“闷热闷热的。” 罗述仰头看了一眼:“要下雨了。” 两人走进楼里,因为外面光线昏暗,办公室的灯不得不比以往提前一个小时亮起。罗述回到自己办公室,将上午打开的窗户关上。而后站在窗前,出神地望向远处。 下一秒,随着一阵嘈杂的声音,今夏的第一场暴雨赶到她眼前,清晰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三下,罗述回身道:“进。” 晏筝推门进来,脸上还浮着汗水,棉质半袖也被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 “罗队,找到人了。” 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几个小时的监控录像,他的眼睛一时疲劳,有些看不太清眼前的人,多眨了几下才勉强恢复。 “谁?”罗述眼中一亮。 晏筝将手里的电脑放在她桌子上,屏幕上正显示着一段监控视频,他点击播放。 图书馆里,顶灯是暖色调的,光线柔和,氛围宁静。摄像头拍到的是阅览区,一排排的桌椅整齐摆放着,桌面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有的坐在角落看书,有的伏在桌上写东西。来往的大都是年轻人,都一身的学生气,乍一看上去没有谁更出挑。 一分钟后,镜头里走进一个熟面孔——孟修竹。 罗述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看着他走到角落里,坐在一个正在看书的男生对面。 她操纵电脑把画面放大,观察着那个男生。 确实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孟修竹还要小一点,整个人都很瘦,手腕上的骨头都凸起得明显,长相普通,下三白的眼睛,眼型细长,左眼正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他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帽衫,手边放着那本现在几乎快被罗述翻烂的五三。 察觉到有人在自己对面坐下,那男生微微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孟修竹,嘴角向上挑起,眼神却没有动,露出一个不太协调的微笑,然后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书翻到下一页。 这个监控没有录音功能,孟修竹又背对着摄像头,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更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话。 只是又过了几分钟,那个男生慢慢地将五三移到两人中间,孟修竹利落地拿起来,装进自己书包里,起身走了。留下那个男生凝视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才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从头到尾,这个人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罗述收回目光,看向晏筝:“身份确定了吗?” “还没有,”晏筝说,“已经交给夏邈去查了。” “嗯。”罗述神色晦暗不明,“尽快。” 窗外大雨未停,所有人都在等待揭开这个人的身份。好在夏邈的工作效率很高,赶在下班直接查明了结果。 “李雾,18岁,松安本地人,父亲李利臣,职业律师,在松安一家不算知名的事务所上班,母亲吕雁春,经营一所中型规模的超市,总体而言经济条件不差。李雾之前就读于松安十三中,今年刚参加高考。”夏邈把查到的信息交给罗述,“这是他的高考成绩。” 坐在一旁的韩曦然凑上来看:“语文136,数学……数学62?这么低吗?不应该啊……我当年还考了90多呢。” 夏邈解释道:“据说今年的数学题目难度很大,平均分才三十多。” “三十多?”韩曦然睁大眼睛,“那这考生考完之后不得心态崩了啊?” “可不嘛。”夏邈说,“这种情况啊,最不利的就是对中等的学生,拔尖的照样拔尖,垫底的照样垫底,就是那种没有天赋纯靠努力提高成绩的最惨,大部分都比平时低了二三十分。” “确实,代入一下真的会很崩溃。”韩曦然撇撇嘴,继续浏览罗述手里的成绩单,“除了数学,其他成绩都算是中上水平了?这个成绩能上哪个大学。” “后面就是他的志愿填报情况。”夏邈说。 罗述翻到下一页,看到表格的第一行写着六个字:松安理工大学。 “又是这个学校?”韩曦然一惊,“他们怎么都对理工大有执念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罗述突然开口:“如果把他的数学成绩按120算,把分数线在这个附近的高校给我列个清单。” 夏邈点点头:“好。” “查这个干什么?”韩曦然不明觉厉。 罗述没有明确回答:“等结果出来再说。” 她偏头看向窗外,这场大雨持续倾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有了要停歇的意思,眼下刚过六点,天已经黑得像深夜了。 李雾,李雾…… 她念着这个名字,一个高中生,会因为什么而杀人呢,他的目标会是什么人? “罗队,咱们什么时候去抓人?”韩曦然小声问。 罗述抬了下手:“先不着急,那本五三不能算证据,没办法直接给他判刑,我们最多也只能关他24小时。不如放长线钓大鱼,先找人盯着,看看他都跟谁接触过。” 一个小时后夏邈去而复返,拿来一张满满当当的纸。 “能查到的大概就是这些,有些是今年才对松安招生,没有记录。”他说。 “没事。”罗述接过来一行一行细细地看,“辛苦了。” “嗐。这有啥的。”夏邈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一共列出了一百余所高校,罗述的目光挨个扫过,停在了中间。 在密密麻麻的大学校名中,这四个字变得格外显眼——辛泞大学。 “怎么了?”韩曦然见她愣住,下意识问道。 从容悦家里找到的那张车票,原本的目的地就是辛泞。罗述不确定着其中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但哪怕是巧合,也不能放过。 按照那些人传递信息的规律,那张车票也是旁人送她的,可能为了保险起见是用容悦的身份信息购买的,目前没有任何线索能说明这张松安到辛泞的车票有什么意义,除了刚刚调查出的这所辛泞大学。 “容悦的那张车票,有可能也是李雾给她的。”罗述说。 “真的假的?”韩曦然惊诧地在她身边坐下,“所以说他们这种组织内部之间传递信息根本没有规律?” “大概。”罗述道,“其实还有一点我不太想得通。他们之间传递的这个信息到底是要表达什么?选定的目标都是跟真正动手的人有关系,难道只是确定时间?” “有没有可能……”韩曦然猜测道,“只是为了一点组织内的仪式感?” 罗述扭头看她,她立马摆摆手:“我瞎说的啊。” - 不知名的律师事务所接不到案子是常事,大半时间都是清闲的。李利臣坐在工位上,无所事事地翻看着以往的案宗,一抬头,就看见两个没见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事务所里,正朝自己走过来。 “您好,市局刑侦支队罗述。”照例出示过证件之后,罗述和晏筝在他的对面坐下。 眨眼的时间李利臣将自己最近一个月做过的事复盘了一遍,生怕是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什么人。 “不用紧张。”罗述一眼看出他的焦虑,“我们这趟过来,就是简单问些和您本人及家庭相关的问题。” “我是摊上什么事了么?”李利臣看着他们,眼神里不可避免有些警惕。 “没有。”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罗述没有直接说出李雾的事,而是绕道而行,从他本人下手,旁敲侧击,“就是我们目前正在查一起案子,线索比较少,所以但凡有一点牵扯的人都要例行调查一下。” 李利臣的工作多少和公安是有点交集的,罗述这么说他也能明白,怔怔点了头。 “您家里一共有几口人?” “三口。”李利臣道,“我和我老婆,还有一个儿子。” “家庭关系怎么样?” “我们家氛围挺好的,我跟我老婆没有吵过架,儿子也很懂事。” 罗述低头记录,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您儿子多大了?” “刚成年,今年高考。”李利臣说。 晏筝不着痕迹地同罗述对视一眼,会意接话:“看您这么年轻,孩子居然都高考了?” “说笑了。”李利臣客套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考得还不错?”晏筝用平常聊天地语气慢慢地把话题往他们想要的方向上引。 “哎,不太行。”李利臣叹了一口气,一副失望的神情,“比平时差很多,本来希望他能上个中上等的985,最后只能上松安理工了。” “松安理工还不好?”晏筝道,“对松安的考生来说分数线低一点,在外省也赶得上985的分数线了?” 李利臣摇摇头:“还是这小子不争气。平时在他们学校都排年级前五,结果高考因为个数学拉到五十开外。现在录取结果还没出来,松安理工都未必上得去。” 罗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位愁容满面的父亲。 “对孩子也不能要求太严格了,今年题目难,发挥失常的学生不少。”晏筝附和道。 李利臣眉头紧皱:“我都还好,他妈因为他这个成绩,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我们还想着,要不叫他再复读一年,今年题这么难,明年应该就简单些了。” “复读?那孩子愿意吗?”晏筝问,“考到这个分数也挺高了,没必要再多吃一年的苦头?” 李利臣一听乐了:“关乎他前程的事那还能有愿不愿意吃苦这一说?那小子从小到大的标准都是我跟他妈给他定的,我们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不希望等我们走了他自己连口饭都吃不上,他也理解我们,所以一直都很听话。” 晏筝硬着头皮笑笑,光是听着这番言论都觉得有几分窒息:“那您原本是希望他考哪所学校啊?” “辛泞大学。”李利臣说,“学个计算机之类的,以后也好就业。” 果然。 听到这四个字,罗述和晏筝的心里都豁然明亮。 点到即止,再就这个话题扯下去就难免让人起疑了,罗述干咳一声:“晏筝,别跑题。” 晏筝笑着接茬:“哦对对对,不知不觉就跑偏了。” 李利臣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挨个打量一遍,没有察觉出什么。 “您最近有没有离开过松安?”晏筝正色道,随便挑了个一般情况会问的问题。 “没有。”李利臣说,“我这一个月都在操心我儿子高考的事呢。” “那有没有什么人是您最近才接触的?”罗述开口道。 “这——”李利臣顿了一下,讪讪笑道,“我们这个职业,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新的人的,罗警官。” 罗述了然,微微颔首。 接着两人又随便问了些问题,差不多了就离开了。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晏筝道:“李雾家的这个家庭氛围不太正常,你有什么头绪吗罗队?” 罗述站在警车旁,像是在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她握上车门把手,开口道:“要求高且控制欲强的父母,会给孩子,特别是刚刚经历过高考且没有取得理想成绩的孩子,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她看向晏筝:“你说,李雾的目标是他父母的概率有多大?” 晏筝皱着眉思索片刻:“还是要看看李雾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样,如果他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早就习惯了呢?” “嗯,有可能。”罗述点点头,开门上车,“李雾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晏筝也坐进车里,“从昨晚就专门调了一个小组轮班盯着,一直没有出门——要去一趟吗?” “不,不用。”罗述道,她的视线穿过挡风玻璃看向前方,等晏筝打着火,才又说,“去李岷家。” 第59章 好孩子 “欢迎光临。” 韩曦然和邹朝飞走进那家超市,头顶的电子门铃比收银台前的老板娘还要热情。吕雁春年过四十,脸上皱纹明显,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黑发当中隐隐约约掺着几根白发。她一只手托着腮,在柜台上放了一部手机,上面正播着电视剧。 听见门铃迎客的声音,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拉着嗓子说了句:“想买什么自己拿。” 韩曦然搭眼往里看了看琳琅满目的货架,朝吕雁春客气地笑笑:“大姐,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 “不买东西来干什么?”吕雁春冷不丁瞥了她一眼。 韩曦然掏出证件,轻放在柜台上:“来找您问点事。” 吕雁春张了张嘴,脸上稍带了些不耐烦,可当她垂眸看见桌子上的警察证,神情立马严肃起来,托腮的手也慢慢放下。 “你们这是……” 她小心谨慎地观察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上半身向后微微仰着,试图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这几天附近出了点事儿,按惯例每家店都得盘查一下。”韩曦然道,“您别担心,就是例行公事,问什么您答什么就好。” 她向邹朝飞使了个眼神,对方立马接收到信号,从口袋拿出手机打开录音。 “啊……”吕雁春将信将疑地扫视着他们,犹豫着点点头,“行,你们问。” 韩曦然向前半步,一只手搭在柜台上:“您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我家里……就我和我丈夫,还有个儿子。”吕雁春回答。 “就一个儿子?” “对。”吕雁春点点头。 “几岁啊?” “十八。” “这样啊。”韩曦然若有所思地跟邹朝飞对视一眼,斟酌了下词句,又道,“那您家里人最近有没有行为反常的情况,或者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 “没有没有。”吕雁春想都没想就直接否认,好像生怕警方把什么嫌疑扯到自己家身上,“都跟之前一样。” “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吕雁春反问道。 韩曦然绷着嘴沉思少顷,又说:“展开讲讲——您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吕雁春对她这种穷追不舍的行为表现得很抵触,好像对警方的盘问十分忌讳。 “不都说了没问题——这附近到底发生啥事了?我到没听说过,你们打听我家是不是得先说明情况啊?” “大姐您先冷静。”韩曦然耐着性子安抚对方的情绪,“这结案之前我们有规定不能对外透露,您也不用想太多,同样的问题我们会问很多人,如果您和您家人是清白的,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人。” 吕雁春不知听没听进去,信没信,总之是没有继续嚷嚷下去,勉强算冷静了。 韩曦然便又问一遍:“您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就是个律师。”吕雁春删繁就简,明显不想说太多。 “是律师,然后呢?一般对您和您儿子怎么样?你们夫妻关系和睦吗?”韩曦然问。 “挺好的。”吕雁春顺手抓过一边的条码扫描器,手指在表面上摩挲,“没吵过架。” 她这种问一句答几个字的状态,韩曦然听着憋得慌,恨不得抓着人的两只脚倒拎起来,把肚子里的话全抖落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去。 其实他们这趟来的重点不在吕雁春的丈夫,而在于她儿子,李雾。 李利臣的事问两句差不多就够了,她马上转战下一个目标:“那您儿子呢?是什么样的性格?” “听话,上进。”吕雁春说,提到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脸上表情才舒展开,“就是不够争气。” “不够争气,怎么说?”邹朝飞问。 吕雁春转动目光落到他身上:“我跟他爸给他计划好的,要考哪个学校,学哪个专业,结果分不够,平常考得挺好,到了高考题一难就不行了,还是脑子不争气,笨!” “也……没必要这么说。”邹朝飞和韩曦然是看过李雾做过的练习册的,确实是个标准的好学生,只是因为发挥失常一次,就要被亲妈这么指责,着实有点过了。 “怎么没必要?说起来我就犯愁。”吕雁春斜睨他一眼,“他分不够,后面的计划就全乱了。你这年纪看着也没当父母,怎么理解我们当父母的心?” 韩曦然脑海里灵光一现,将话题拉回正轨:“那他自己对发挥失常这事什么态度?” 吕雁春高涨的情绪落下来:“也懊恼。他自己也想考高分,还说要去复读。” “去复读?”韩曦然迅速抓住关键词,“那选好学校了吗?” “还……”吕雁春说着说着顿住,看向韩曦然,“这跟你们要查的案子有关系吗?” 韩曦然头皮一紧,维持住面上的平静,笑道,“不好意思,聊着聊着就离题了。” 邹朝飞赶紧接上:“您儿子平时在学校人缘怎么样?” “很好。”吕雁春道,“他成绩好,次次表彰都有他,老师同学,谁不喜欢?” “我知道了。”韩曦然微微颔首,“那就先问到这里,再见。” 两个人一起离开,这家超市的位置是在一个小胡同里,他们开出来的警车停在胡同口连接的大路边上,直到回了车上,才开始讨论刚才的问话。 “我怎么觉得,李雾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邹朝飞把着方向盘,“我原本以为,他会是那种很叛逆,老子天下第一的形象,没想到完全是个好学生的范本。” “这种才吓人好嘛。”韩曦然一脸“你什么都不懂”的表情,“逆来顺受,父母的要求那么高,每天得承受多大的压力,久而久之,心态很难不扭曲?” “有道理。”邹朝飞道,“不知道罗队他们从他爸那儿问出了什么。” 韩曦然若有所思:“你别说,我还真想会会李雾本人的,有点好奇会杀人的好学生是什么样子。” “什么都好奇只会害了你。”邹朝飞凉凉地丢出一句话。 - “罗队,你们怎么比我们回来得晚了这么多?” 罗述和晏筝回到市局的时候,韩曦然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候多时。 罗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以弥补在外四处奔走消耗掉的水分。 “我们去了趟李岷家。” “李岷家?”韩曦然一脸疑惑,“去他那儿干什么?” “让他儿子认人。”罗述将纸杯捏扁丢进垃圾桶,擦了下嘴角沾的水珠,“李雾就是带李浚礼看电影的那个人。” “啊?”韩曦然神情诧异,“不是他咋这么忙啊?又是给孟修竹传信息,又是给容悦传信息,还要带小孩看电影,他到底什么地位啊,要管这么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罗述道,“我还想,会不会李雾根本就不杀人,只是中间的一个掮客。” “他不杀人?”韩曦然瞪大双眼,“那我们不白忙活了吗?” “不一定,只是个猜想。”罗述看向她,“该盯着还要继续盯,该查还得查,只是我们也有必要探探其他的方向。” “可是如果他们内部传递信息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咱们还能怎么找下一个作案的是谁?”韩曦然拧起眉头。 “目前还没有头绪。”罗述也皱着眉,“嫌疑最大的仍然是李雾。” 她没再说什么,抬手招呼晏筝和邹朝飞过来,准备先整合一下调查到的线索。 四个人或站或坐,在支队办公室和罗述个人办公室连接处的那一小块地方,围成一圈。 “曦然,先说说你们的收获。” “哦好。”韩曦然一本正经,“我们去找了吕雁春,她本人对我们问她的家庭有些反感,回答的也比较少。从她的话里,可以看出她和李利臣对李雾的要求极高,一旦打不到就会表现出……怎么讲,过于失望,甚至毫不避讳直言李雾很笨。她口中李雾是个标准的听话好学生,并且对自己高考没考好的事很懊悔,正在考虑复读……” “等一下。”罗述暂时打断,“李雾自己提出的要复读?” “不太确定。”韩曦然不明她为什么要抓这个细节,毕竟自己问话的时候没有怎么在意,“她的原话是‘他自己也想考高分,还说要去复读’,我只追问了一句有没有选好学校’,吕雁春也没有回答。” “谁提出的复读,这件事很重要吗?”邹朝飞问罗述。 “我们问到的是他爸他妈正在考虑要不要送他去复读,”罗述说,“谁提出的复读,就表明谁对李雾的高考成绩更在意。” “不过眼下看来,他们一家三口好像不分高下,都很在意。”晏筝适时补充道。 罗述点了下头,示意韩曦然继续说。 “吕雁春说,李雾在学校里人缘很好,成绩也名列前茅,老师同学都喜欢他。”韩曦然讲道。 “老师同学都喜欢……”罗述低声呢喃着,总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怪怪的,但是目前也没办法深究,她抬头看韩曦然,“还有吗?” 韩曦然摇摇头:“大概就这些了。” “嗯,”罗述应了一声,“我再说说从李利臣那里问到的东西。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李雾父母对他施加的不容小觑的压力,以及强烈的控制欲,并且他们本身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包括李雾自己,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丧失了反抗意识,只能选择被动接受。” 她停顿几秒,又道:“其次,原本李雾要考的学校,就是辛泞大学。” 韩曦然和邹朝飞脸上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听到她说:“所以现在基本可以确认容悦家里的那张车票极大概率和李雾脱不开关系。” 邹朝飞弱弱举手:“万一是巧合呢?” “不排除这个可能,”罗述看向他,“但是我们不能赌这个万一,不管是不是,都要做两手准备。” 继而她转头环顾过每个人:“第三,李雾高考没有考好这件事,对他们整个家庭的影响,都超乎想象——诸如他父亲前后一个月都在围着这件事转,他母亲焦虑到睡不好觉——这种情况是否在正常范围内?” 韩曦然偏头看邹朝飞,邹朝飞脑袋上顶个问号:“看我做什么?” “咱们几个里你高考的时间距离最近,快想想你的经历,这种情况是不是正常的。”韩曦然语速飞快地念叨。 “那也五六年前的事了好?”邹朝飞挠挠头皮,“我高考家里没太重视,高三就跟着大部队复习,该干啥干啥,也没怎么焦虑过,因为我成绩不稳定,所以对自己的心理预期很低,就连考警校都是填志愿时临时决定的。” “那你班上其他人呢?”韩曦然问,“准有那种成绩特别好,每天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学习,准备冲顶尖学校的人?” “那我上哪儿记得去?”邹朝飞皱眉,“我哪有闲工夫一天天观察人学霸啊?” 韩曦然翻个白眼:“要你有什么用!” 罗述蓦然开口:“好了,先别吵。我说一下后面的安排。” 邹朝飞和韩曦然识相同时闭了嘴,安静地看着罗述。 “李雾的高中同学和老师都需要去走访一趟,”她道,“必须从不同人的角度了解这个人,才能拼出他的行为逻辑,必要时,还是得当面接触一下这个人,但不能是以警察的身份。” “不能以警察的身份……” “哟,都在呢。”几个人正安静着,夏邈的声音突然响起。 邹朝飞先看了过去:“邈子哥,你咋来了?” “来把罗队让我查的东西交上来啊。”夏邈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从夹缝里可以看出里面的内容不少。 “查的什么东西啊?”韩曦然也好奇。 罗述从夏邈手里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才道:“查的孟修竹和李雾的通讯记录。” “哦?”大伙儿一听纷纷眼睛都睁开了。 夏邈露出个神秘兮兮的笑,点了几下文件夹的塑料硬壳:“这里面有重要线索哦。” 第60章 鱼目和珍珠 “什么什么?快打开看看!”邹朝飞往罗述那边凑近一些。 罗述从容地打开文件夹,夏邈贴心地将最重要的内容放在了第一页。 他们一边看着,夏邈一边解释:“这俩人都精得很,聊一回删一回,两边都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恢复,而且你不是让我查到4月28号那天的吗,就算没这个要求也无所谓,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聊过。” “4月28号?为什么是这一天?”韩曦然问。 “因为这天孟修竹和李雾见面了,那本五三从李雾的手里转到了孟修竹手里。”晏筝道。 罗述“嗯”了一声:“所以我觉得他们既然都在那天那个时间出现在了图书馆,之前一定有过联系。” 孟修竹和李雾是直接通过短信联系的,李雾用的还是一个没有实名的电话卡,最大程度避免被人注意到,但最后还是被夏邈从茫茫信息海洋中一条一条打捞出来了。 两人的通讯记录不多,一页a4纸都没有占满。 最先发消息的是李雾,时间在4月20号,内容只有一个字:孟? 孟修竹随即回复了一个“是”字。 几分钟后又补充:轮到我了么? 李雾没有回他。一直到4月22号,才发了新的消息,这次的字数比较多:女朋友被人上了还能等到今天动手,你可真能忍啊。要是我,一天都不会让那些人多活! 不知道孟修竹看到这条消息后是什么反应,总之没有回复他。 当天晚上,李雾又发了一条消息,字里行间充斥着恼怒:你为什么不回我?你为什么不回我!你是想背叛大家了吗?你这是对神的不敬!大不敬! 第二天,4月23号,孟修竹才回复,似乎懒得搭理他,只发了三个字:说正事。 一个小时后李雾回了消息:送你一本我写过的习题册,那上面承载着我完美的笔迹,地点嘛,就选在你们学校图书馆好了,一想到我这种注定要上顶尖大学的人,要踏进你们这种二流学校的图书馆,就觉得格外令人恶心。 孟修竹完全无视他的矫揉造作:时间。 这次李雾回复很快:28号,16点。二流大学出来的就是叫人反胃。 孟修竹没再回他,到了4月28号,下午五点,李雾又给他发了条消息,也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条消息: 希望你不要被警察抓住哦,没礼貌的东西。 众人一字一句看完那些聊天记录,纷纷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还是韩曦然先开口打破寂静:“这个李雾……” 她看看罗述,又看看晏筝,企图从他们眼中得到一点认同:“……不会是个精神分裂?” 夏邈先前没参与调查,不知道他们了解到的李雾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好奇问道:“怎么说?” 韩曦然热心地跟他解释:“就是我们走访了他爸妈,从他们口中得知,李雾是个乖巧懂事听话又上进的好学生。” 她指了指罗述手里的东西:“跟这份聊天记录里说话的,完全就是两个人。” “我也觉得。”邹朝飞也开口说话了,“这人十有八九真有精神分裂,而且家里给的压力这么大,病因也有了。” 晏筝未置一词,而是转头看向罗述:“罗队,你怎么看?” 罗述思索片刻,道:“仅凭一段聊天记录不能妄下定论,也许他这么与孟修竹交流,是有故意的成分在。” “你的意思是……”韩曦然看着她,“李雾这副贱兮兮的样子,是演出来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没等罗述回答,邹朝飞抢先一步提出疑问。 罗述想了一会儿,道:“没有意义。” 晏筝补充说:“表面上看他似乎是想要激怒孟修竹,可从孟修竹这边来看两个人联系的目的只是为了确定见面传递信息的时间地点,他激怒孟修竹完全找不到来由。” “纯贱。”韩曦然言简意赅地概括道。 夏邈朝她竖起大拇指:“精辟。” “好了。”罗述合上文件夹,“聊天记录先看到这里,抓紧时间去走访他的老师同学。” - 十三中是松安市数一数二的高中,本科升学率能够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能够考进这所学校的大都是天之骄子,从小沐浴在“天才”的光辉下成长起来的。 不过真正的天才哪可能这么常见,一所学校上千名学生里,大多只能算是比较优质的鱼目,只有少数几个,才称得上珍珠。 本来罗述还在担心这个时节学生应该都放假了,要怎么找到学生的信息挨个去家访,但是没想到学校里居然还在照常上课。 作为松安市人才培养重要的一环,十三中不仅有政府拨款,还常有富人的无偿捐赠,所以校园从内到外都建设得格外漂亮,各类设施齐全、师资力量雄厚,甚至细节到教学楼墙上的漆都像新刷的一样,干干净净。 罗述和韩曦然走进学校大门,周遭安静仿若无人。 但往里走了一段路,才从教学楼一楼的窗户看到,教室里还满满当当坐着人。 “这都七月中旬了,学生还没放暑假吗?”罗述奇怪道。 “时代不一样了啊罗队。”韩曦然叹道,“现在的高中生,哪还有假期可言。这种情况,一般叫做自愿留校学习。” 罗述张了下嘴,最终没有说话。 韩曦然回头看她:“哎对了,李雾他高中班主任叫什么来着?” “董驰。”罗述道。 十分钟后,她们就见到了这个人。 董驰看上去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灰蓝色的polo衫,戴了一副长框眼镜,三角下垂眼,看着不太有精神。 “董老师。” “罗队长您好。” 罗述同他握手,简单客套过后,便迅速进入正题。 “李雾啊……”董驰推了下眼镜,“他是个很不错的学生,还是班长,平时很努力,学习态度很好的。就是高考的时候有点发挥失常,和平时成绩相比差了些。” 他顿了顿,眼睛看着左下方:“呃……今年这个高考数学题目,难度确实是比往届高了很多,这是没人预料到的,发挥失常的考生也不在少数,不过也有些超常发挥的,数量上比较少罢了。” “李雾他——对自己的成绩很看重吗?”罗述问。 董驰笑了一下:“瞧您这话说的,但凡态度正一点的学生,就没有不重视成绩的,毕竟最后是要靠那一串数字决定自己何去何从。特别是到了高三这种关键时期,大部分学生压力都大,每次考试后都有找老师找家长哭的。” “那李雾有平时考试发挥失常或者压力大,找自己的家长或老师哭过吗?”罗述目光凝重。 “男生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少的。”董驰说,“毕竟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心比天高,怕丢面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嘛。李雾……我是没见他跟老师家长倾诉过压力大或者成绩退步。不过……” 他微微皱眉,似乎在回忆:“有一回好像,不是大考试,就是一个小周测,他只考了全班第十,成绩出来那天在教室里就掉眼泪了……那孩子,自尊心强,这次高考这么重要的事,考砸了估计心里难受得很。” “小周测”“只考了全班第十”和“掉眼泪”这几个词连在一起,韩曦然听着听着张了张嘴,很想说些什么,但是眼皮子眨了好几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只能无声叹一口气,哀婉地摇摇头。 “李雾的情绪很脆弱吗?”罗述面色愀然,“因为一个小考没考好就掉眼泪?” 董驰简单思考了几秒:“我觉得应该不是,他只是对自己的成绩比较在意,自我要求很高,所以没有达到目标就会有较大的挫败感。” 韩曦然突然向前凑了凑:“那他平时上课表现怎么样?” “平时上课,”董驰的视线转向她,“状态一直很好,积极配合老师,总是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算是班上最活跃的学生,每门课的老师都挺喜欢他的。” “在班集体里呢?”韩曦然继续追问,“就是小组合作和同学相处交流时怎么样?像运动会这种集体活动又表现如何?” 董驰说:“李雾在班级生活里也很活跃,他属于那种比较外向的学生,很乐意与人交流,有的同学问他问题他都热心给人解答。课外集体活动也都踊跃参加,去年运动会他参加了不少项目,给班级争了不少光。” 罗述问:“他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这个……”董驰停了一下,眉头又皱起,“他跟所有同学都玩得挺好,但还真没见和谁关系特别好。” “那其他同学对他的态度呢?”罗述又问。 “大家应该都挺喜欢他的,”董驰说,“毕竟那么优秀的孩子,也没什么大缺点。” “没什么大缺点……”罗述沉声呢喃道,继而又问:“他有什么缺点?” “容易情绪化。”董驰回答道,“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咋咋呼呼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能挑的错了。” “情绪化?”韩曦然重复了一遍,莫名觉得奇怪,“我感觉我上学那会儿碰见的学霸都是情绪很稳定的类型,而且一般来说沉得下心才能把学习搞好,这还是头回听说有咋咋呼呼的学霸。” “如果您当过老师就明白了。”董驰说,“这世界上,什么样的学生都有。有些你觉得他很聪明,可就是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有些看着脑子不怎么灵光,可就是肯下功夫也能把成绩搞上去。” “可是后者如果碰上像今年高考这样的题目,也很容易被打回原形?”罗述接道,“我虽然没有做那套题,但是看网络上的相关讨论,大都在说,今年的考题存在一定命题失误,大方向是筛选天赋型人才,而那些靠刷题把成绩提上去的,大部分都没能取得理想成绩。” “确实是这么说没错。”董驰点了下头,又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有时候运气真的很重要。” “继续谈谈李雾,”罗述将谈话内容拉回来,“您刚才说,他是您班上的班长,他当上班长是毛遂自荐、同学推举,还是您选的?” “是他自己自告奋勇要当的。”董驰说,“那时候刚文理分科,大家相互都不太熟悉,班委的组建都是自愿报名,就他一个报名了班长,所以直接就当选了。” “他当得怎么样?” “很好啊,帮我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同学也都愿意服他,还拿过一次优秀班集体,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班长。”董驰说着说着笑起来,“其他班的班主任还羡慕我有这么个得力助手。” “哎,对了。”他像突然想起什么,“说这么多,还没问,李雾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抱歉,目前案件还在保密阶段。”罗述给出个标准回答。 “哦……”好歹是个老师,马上就懂了,董驰也没再多问,只是说,“不管发挥得怎么样,那孩子的成绩都是不错的,录取通知书都还没下来,可不能出什么事。” 韩曦然和罗述看看彼此,都没有说话。 想不出事,怕是不太可能了。 “李雾在校期间有没有和什么人起过冲突?”罗述接着问。 “起冲突……”董驰想了想,然后摇头,“这个应该没有过,至少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韩曦然托着腮冥思苦想片刻,想不到还能问些什么,忽然又听到罗述的声音:“您这里有今年的毕业照吗?” “有的。”董驰点头,回身去自己办公桌抽屉里翻了翻,不大会就在一册教案本里,拿出夹在其中的一张十寸大合照。 他瞅了一眼,将照片递给罗述:“这张,第一排从左数第七个就是他。” 罗述接过来拿到眼前,韩曦然也凑近了些来看。 “第一排第七个……”她的视线从左向右移,停在那一排的中间,忍不住叹了一声,“嚯,占据c位啊,左右都是女生,就他一个男的。” 董驰扶了下眼镜,笑道:“因为他是班长嘛,同学们又都喜欢他,一致把他推到第一排中间的。” 这一行干久了,罗述早就对人脸形成了一定的敏感度,基本上见过就能记住长相,所以拿过照片的那一刻,数都不用数,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李雾。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和上次在监控里看到的,以及后面附在个人资料里证件照还不一样,毕业照里的李雾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敞着怀,半蹲在人群最前面正中间,风将额前的碎发吹了起来。他抬眼看着镜头,上眼皮将黑色眼珠遮住了一小半,所以即便嘴角是扬着的,从眼睛里也看不出笑意。 韩曦然盯着照片看了十几秒,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偏转目光看向罗述,想知道她从中看出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罗述将照片交还给董驰,站起了身:“我们该走了,谢谢您的配合。” 董驰微微颔首,礼貌回应:“应该的。” 第61章 学习爱好者 她们穿过校园的主干道,一路走到学校门口。路两边种着排列整齐的香樟树,这时节正是最枝叶最繁茂的时候,长成葱葱茏茏一团团的绿荫,太阳正好挪到了西边,左手边的树的影子被拉长,铺满在地上,她们走在阴影里,就不会感觉到晒。 一直到出了十三中的大门,韩曦然才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从合照里看出什么了没?” 罗述没回答,只摇摇头。 韩曦然肉眼可见地没了精气神,又问:“那跟董驰的谈话,你有什么发现吗?” 罗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看向她,反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嗯……”韩曦然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李雾可能真的是精神分裂。你看哈,一开始只知道他是给孟修竹传讯息的人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和孟修竹是相似的性格,都是那种阴阴郁郁的感觉。后面他爸妈又说他听话懂事,我就觉得他是那种在父母超强控制欲下形成的逆来顺受不敢违抗一点的性格。上午看到他和孟修竹的聊天记录,我就把前两种感觉综合了一下,表面上顺从父母,但内心阴暗。可是下午和他班主任一聊,又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完全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太阳啊。这也太割裂了,反正我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罗述半垂着眼睛听她讲完,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其实这几种性格是可以兼容的。” “什么意思?”韩曦然挑眉。 “李雾真的不笨,反而很聪明,他只是不是学习的料子罢了。”罗述说,“父母的控制欲强,他就表现出乖顺的样子;老师喜欢活泼的学生,他就积极参与课堂和集体;而对于孟修竹,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他的同类,所以就不需要再多做掩饰,可以将压抑的恶裸露出来。” “原来如此——”韩曦然醍醐灌顶,“可是真的有人能做到这样吗,时间长了真不怕精神分裂?” 罗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且等等晏筝从他的同学那里问出来的李雾,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松安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奶茶店里,四五个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紧紧挨坐在一起,对面是两个穿便服的警察。小团体的带头人项熙觉得眼下这场景有些魔幻。他和他的几个好朋友本来约好今天一起出发去毕业旅行,大家都憧憬得不行,提前了两三个小时到车站等车,因为太无聊,就在附近的奶茶店里坐会儿,但凳子还没坐热,就看到两个人进来。 少年人什么都新奇,一看他们两个人的体态和走姿,就和同行的好朋友说,这俩人要么是警察要么是当兵的。 话音刚落,再一转头,那俩人就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沉默着看他们在对面坐下,掏出了警察证。 “几位同学,方便问你们一些问题吗?”晏筝温声询问。 项熙左右看看,发现几个小伙伴都把目光放到自己的身上,全指望着他来社交。 他愣愣地点头:“可以,不过我们的火车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开了,不能待太久。” 晏筝笑道:“不会耽误你们的。” “那……”项熙不由自主地坐端正了,“你们问。” 晏筝打开录音设备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笔和本子来记录。 “先说一下你们的名字。” “我叫项熙。”项熙指指自己,然后又挨个介绍身边的朋友,“她是路淼淼,她是祝新诺,他是齐瑄夜。” 晏筝记下他们的名字,确认了一下身份:“你们都是李雾的同学?” “是、是。”几个人纷纷点头。 “可以跟我们说说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吗?”晏筝接着问。 项熙想了想,又左右看看其他人,开口道:“李雾性格挺外向的,在班上很活跃,成绩也很优秀。” “他还是我们班班长。”路淼淼补充道。 “对谁都很热情,也算比较好接触。”祝新诺说,“我之前跟他请教过一些问题,他都帮我解决了。” “他还拿过很多奖。”齐瑄夜说,“基本上每次表彰大会都有他。” “他这么优秀吗?”邹朝飞听完这些描述,都开始怀疑他们口中的李雾,和自己要调查的李雾,不是同一个人,“你们说的是十三中的李雾?没有重名?” “对啊,十三中应该就一个李雾。”项熙看着他,“就算有重名,我们班的李雾也是全校最出名的。” “您为什么要这么问啊,警察叔叔?”路淼淼略显疑惑,“李雾本来就是个很优秀的人,次次都是我们班第一。” “叔叔”二字像一记重击,当面砸中邹朝飞脆弱的心灵,他干巴巴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比你们大六七岁……不要叫我叔、叔……” “啊,是吗?”路淼淼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 晏筝替他表示了没关系,然后继续聊回李雾:“那在你们眼里,李雾他有什么缺点吗?” “缺点……”项熙琢磨了一下,“没什么缺点,说实话我跟他接触不太深,不是很了解。” “我——”齐瑄夜下意识地举了下手,“不知道该不该说,就是我学习不好,在班里垫底,也不知道是我想太多还是怎么着,我老觉得他看我的时候有种很轻蔑的感觉。” “啊?真的假的?”项熙看着他,“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啊,李雾他人挺好的。” 邹朝飞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大概率不是想多了。” “还有,我觉得,”祝新诺也开了口,“他有点太爱出风头了,好像特别喜欢表现自己,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好像很喜欢别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如果不如愿可能还会生气。” 晏筝的目光转向她,正色道:“可以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吗?” “就是……”祝新诺有点底气不足,说话声音很小,“他不是总考全班第一吗,然后有一次周测,他好像是调出了全班前十,那次我考了第一,然后他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对,我有印象那次,”项熙插了一嘴,“哭得可大声了,我在教室外面都能听见,还被吓一跳。” “嗯,一开始也有人安慰他,但是他一直哭,大家也都有事,就没人管他了。”祝新诺说,“上课的时候我无意间往后看了一眼,发现他红着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那个眼神……说实话,挺吓人的。” “还有这事?”路淼淼一脸惊讶,“你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啊?” “我也觉得那是错觉,可能就是他刚哭过,眼睛红也是正常的,眼神看上去比较吓人。”祝新诺解释道。 “那后来,李雾对你做过什么吗?”晏筝问道。 “这倒没有,他对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或者说对大多数人一样,都很热情。”祝新诺说。 说到现在,邹朝飞才慢慢确定他们说的是同一个李雾,这么分裂的行为,好像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 晏筝沉思了一阵,把这件事着重记下来,继而又问:“李雾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或者爱好?” “学习?”项熙脱口而出,“想起来他我第一反应就是学习,他平时可努力了,基本上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其他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路淼淼说:“除了学习之外就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习惯或者爱好了。” “把学习当成爱好……还真够清新脱俗的……”邹朝飞小声地呢喃了一句。 “是,我也这么觉得。”项熙听见了也跟着应和,“我至今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把学习当爱好。” 晏筝轻咳一声,提醒邹朝飞不要胡乱发散,而后问道:“那他跟谁的关系最好?你们知道吗?” 项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语气不太坚定地说:“范鹏?跟他同桌……” “他跟范鹏的关系也一般。”齐瑄夜否定道,“当然不是说不好,就是他对范鹏和对别人也没什么区别,老范亲口跟我说过。” “他怎么说的?”晏筝继续追问,“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嗯——”大抵是时间过得也比较久了,所以要回忆起从前某段对话的具体内容还是有点难度,齐瑄夜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是我记得当时学了导数还是什么内容,然后跟老范聊天的时候,他说这个知识点太难理解,做题老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然后我就看玩笑说他同桌是个大学霸,他可以找李雾给他补课。他说他跟李雾的关系没那么好,他问过李雾,李雾给他讲得也不太明白,而且问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老范就没有继续问了。” “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晏筝眉头紧蹙,“是因为段鹏耽误他的时间了吗?” 齐瑄夜摇摇头:“不知道。” 晏筝沉下心来回想了一番,他记得李雾的那本五三里,压轴的导数题基本没有几道做对的,说明李雾对这个知识点学得也不透彻,范鹏来求助他,他不高兴是因为占用了自己深入研究的研究,还是因为被人发觉自己其实也没有掌握的事实呢? “今年高考的数学题目是不是很难啊?”晏筝沉默的空当,邹朝飞开口问了下一个问题。 “对!可难了!” “不知道出题的人怎么想的,我真服了。” “本来我能考到六百五往上的,结果因为这个数学就考了不到六百二!” “感觉高三一年的努力全白费了!” 这个问题仿佛引起了几个少年的共鸣,个个脸上浮现出义愤填膺的神情。 “那你们都考得怎么样?”邹朝飞问。 项熙说:“比平时低了三四十分,不过说实话,名次变化倒不是很大,毕竟分数线比去年低了十几分呢。” “嗯嗯。”路淼淼点了点头,“我有按自己的平时成绩对过往年的排名,和我高考成绩的排名差不了太多。” 齐瑄夜笑了一下:“我倒还好,我本来数学就差,题难不难对我来说都一样,所以排名还升了不少。” “就是说,你们大部分都是数学比平时低了三四十分?”晏筝眼中闪过一道光,“那李雾呢?他平时数学能考到多少?” “李雾……”项熙停顿几秒,回答道,“大概一百二三十分。” “嗯。”祝新诺应和道,“要考我们班的第一,数学是不能低于一百二的。” 邹朝飞才明白过来晏筝问这个问题的缘由,按项熙刚才说的,大部分人都是比平时低三四十分,但李雾高考数学只考了六十多,比平时低了六十分,和那些只掉了三四十分的比,中间差得可不少。 “你们的高考成绩有排名吗?”他问道。 “学校里没排,只把分数最高的几个列上光荣榜了,但是家委会的家长联合统计了一下,有个不完全的电子表格。”项熙说,“你们要看吗?” “好。”晏筝点头,“麻烦给我看一下。” 项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那个表格,递给他。 晏筝接过来,看着最左侧的姓名栏往下滑了几次,才看到李雾的名字。 “李雾排第七十九?”他道,“他平时排多少?” “年级前五。”项熙说,“他这次确实挺令人意外的,没想到受数学影响这么大。” “我还看了他的其他科目,都算超常发挥了。”祝新诺说,“要不然估计前一百都悬。” “那成绩出来之后,他有没有在班级群或者其他地方说过什么?”晏筝又问。 “没有。”项熙回答道,“以前班级群里每次聊天基本上都有他,就出成绩之后他就没在群里说过话了,估计是因为发挥失常太难过了。” “那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以前他在群里说话的记录?” “哦,可以的。”项熙打开qq,找到他们的班级群,“从这往上翻都是。” 晏筝一段一段看过去,发现李雾在群里的发言不少,从语气看来也很外放,几乎处处都是焦点。 邹朝飞注意到其他几人推搡了项熙几下,脸上表情各异,以为他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主动问。 “啊,”项熙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个,我们能知道一下,李雾他怎么了吗?” “这个目前还不能告诉你们。”邹朝飞道,“包括今天的谈话,你们也要对外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的父母。” 这种提前窥见玄机一角的新奇感令少年们兴奋不已,纷纷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晏筝将手机还给项熙,顺便看了眼时间。 “差不多就到这了,谢谢你们的配合。” 项熙礼貌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然后目送晏筝和邹朝飞走出了奶茶店。 第62章 第一名 “好晒啊。”邹朝飞抬手挡住眼睛。 一从冷气包裹的室内出来,便像走进了蒸笼一般。尽管已经时值日暮,但温度依旧不见降低。天边一缕缕流云被渲染成金红色,不止是视觉上像跳跃的火焰,知觉上也如同焚烧的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 邹朝飞快步回到车上,打开车里的空调。 晏筝随后上来,两人一边赶回市局,一边复盘着刚才的问话内容。 “这个李雾,不会真有点什么精神疾病?”邹朝飞百思不得其解,“那种家庭下长大,没抑郁都算好了,他还能这么阳光开朗,逻辑不对?” “先别急着下定论。”晏筝说,“我们现在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 “什么问题。” “李雾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杀人的。”晏筝慢慢开着车,“以容悦那个案子为例,她在给米雯那张海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杀人了,如果以此类推,那么李雾应该是在给孟修竹那本五三之前就做了决定,但那时还没有高考,他也无法预知自己考得怎么样,他的目标就和高考发挥失常没有关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我知道,可供参考的例子太少了,我们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在把五三交给孟修竹之前就决定好了要杀谁。” - “大概就是这样。” 市局办公室里,罗述、韩曦然、晏筝和邹朝飞,四个人坐在一起,整合兵分两路打听到的有用信息。 晏筝先把自己和邹朝飞从李雾的同学那里问到的东西一五一十汇报出来,然后又听罗述讲了董驰对李雾的评价和印象,说完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在学校里的李雾在老师和同学跟前的形象基本是吻合的,一致都说外向热心、积极踊跃、既优秀又努力。 “不同的是老师和同学对他的缺点认知。从老师的角度看,李雾的缺点是情绪化,而从同学的角度看是爱出风头。”罗述总结道。 “其实可以理解。”韩曦然说,“因为老师是自上而下看学生,更客观一点,但同学之间是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的,所以李雾这样的性格就容易让人感觉到不舒服。”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邹朝飞眼睛一亮,“我上高中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同学,经常大呼小叫,刻意扮丑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有时候也挺叫人讨厌的。” “情绪化……且希望得到关注……”罗述低声呢喃着,突然灵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我想我知道了,晏筝、还有曦然,你们俩收拾一下,跟我走。” “去哪儿?”韩曦然问。 “去找李雾。”罗述答。 “那我呢?那我呢?”邹朝飞指着自己。 罗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留在市局,把这些天大家查到的所有线索整理一下。” 不用跟着大部队在这么热的天气一起出外勤,邹朝飞高兴还来不及,乐呵呵地接受了安排。 白天的时候李利臣都在律师事务所待着,吕雁春也要看超市,所以李雾都是一个人在家待着,这个时间单独找他最合适。 罗述一行三人开车到李雾家楼下,正对着的路边种着一排垂柳,她安排盯梢的人就在那树下乘凉,时刻注意着目标的动向。 “罗队。”那两人见到罗述过来,站起身迎上来。 罗述应了一声,随后问道:“李雾这几天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被问的人回答,“这几天他一直待在房子里,有时候不拉窗帘,我们都能在这看到他,除了偶尔下楼扔个垃圾,或吃个饭,基本没出过门。” “好,干得不错。”罗述笑道,“继续盯好了。” “哎。”那人点头应道。 “罗队,”韩曦然从车边走过来,“你打算怎么去找李雾啊?不是说不能以警察的身份直接和他谈吗?” “确实不是以警察的身份。”罗述一边说,一边拿出通讯设备,戴上耳机,调试了一下,确保能通话,“晏筝跟我上去,曦然在下面随时注意他父母有没有回来。” “那你是要……”韩曦然疑惑地看着她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副平光眼镜,又套了件衬衫。 “从现在起,我和晏筝就是给李雾介绍复读学校的老师。”罗述道。 她手脚利落地乔装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重的攻击性。 韩曦然转头看看晏筝,笑道:“晏筝哥这气质都不用假扮,往那儿一坐就是老师的气质。” 晏筝笑了一下:“我一个亲戚就是到现在都记不住我的职业,一见面就问我在哪个学校上班。” 罗述扣好衬衫的扣子,拍了下他:“走。” 两人走进居民楼里,乘电梯上到十楼,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了李雾家的家门。 罗述上前敲了敲门,不大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他们几番周折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李雾本人,她迅速上下打量一番,面部挂上标准的微笑:“是李雾同学吗?” “我是。”李雾戒备地看着他们,“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罗述道:“听说你最近正在找复读学校,我们是学校老师,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李雾的眉头皱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复读?” 罗述笑了一下:“是这样的,我们和多所高中的老师都有合作,包括十三中,每年都会从他们那里拿到一些有复读意愿的学生的名单。” 听完她的介绍,李雾考虑了几秒,仔细看了看她,又端详几眼后面的晏筝,才稍向后退了一步,请他们进来。 罗述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但从李雾的背影来看,从她和晏筝踏进门的那一刻起,他给人的感觉就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方才的戒备刹那间烟消云散。 再转过身看向他们时,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已经平添了一抹笑意。 这种如同设定不流畅的程序一般的生硬转变让罗述都察觉到一丝不适。 “请坐。”李雾伸出手,引他们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然后俯下身,将托盘上倒扣的玻璃杯取下来两只,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端起水壶慢条斯理地一杯一杯倒满。 他将两杯水分别推到罗述和晏筝面前,杯底划过玻璃质地的茶几,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出于礼貌,他们说了句“谢谢”。 李雾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两位老师,你们要了解什么呢?” 罗述和晏筝各有所思地对视一眼,罗述开口道:“主要了解一下你的学习情况以及适应能力。你平时大概能考多少分呢?” “平时的话,我能考到六百七八十分。”李雾直勾勾盯着他们,眼睛睁得很大,瞳孔仿佛坍缩出的黑洞。 “六百七八十分,这个成绩很高啊。”罗述道,“今年的题目比较难,如果再复读一年,明年的题目应该就恢复正常难度了,说不定你还能考得更高。” 她抬眼看着对方的表情,在深深的微笑下,似乎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兴奋。 “哪有。”李雾说,“虽然今年我的成绩已经比大多数都好了,但对我来说并不满意,明年我肯定能考得更高的。” “今年的志愿填报你报名了吗?”罗述揣着答案问问题。 “嗯。”李雾眨了下眼睛,“报的松安理工大学。” “松安理工。”罗述面不改色,“对你来说确实是屈才了,为什么要报这个学校呢?” “屈才”两个字格外得到了李雾的青睐,他笑了笑说:“没办法,分数不够,只能报这个学校了。” “那你原本有没有理想的大学?”晏筝问。 “有啊。”李雾道,“原本打算报辛泞大学的,如果按我平时的成绩,勉强是能考上这个学校的。” 罗述张了下嘴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与客厅连通的厨房传来一阵提示音。 李雾“啊”了一声,站起来:“差点忘了。” 在罗述和晏筝的目光中,他快步走进厨房,然后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罗述正好奇他要去干什么,突然耳机里想起韩曦然的声音:“我在这听半天,这个人真的好装啊。” 她模仿着李雾说过的话,语气扭捏夸张:“哪有~虽然今年我的成绩已经比大多数都好了,但对我来说并不满意,明年我肯定能考得更高的~” 罗述无声地笑了一下,敲敲耳机让她先别说话了。 这时李雾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回来,脸上依然笑着:“两位老师,这是我烤的饼干,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罗述顺势应道:“你还会烤饼干啊。” “就是闲着随便做一做了。”李雾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他将装满饼干的盘子放在桌子上,百般礼让下,罗述和晏筝只能象征性地吃了两口。 “做得不错啊,”罗述捡着他喜欢听的话来说,“真的只是随便做一做?” “我也不是专业的。”李雾说,“就是随便做的。” “那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啊。”罗述道,“学习好还多才多艺,你父母肯定很为你骄傲。” “还好。”李雾作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毕竟从小都习惯了。” 罗述也佯装诧异:“你这么优秀,你父母还不能满意?” “他们,”李雾的情绪慢慢低落下去,“他们对我的要求很高,就像这次高考,我就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 “那你想要复读,是他们希望的,还是你自己自愿的?”罗述问道。 “我想复读,”李雾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主要还是因为这次的成绩没有达到我自己的目标。” “辛泞大学吗?”罗述下意识接道。 “不是。”李雾动了下唇,“我想考全校第一。” “为什么一定要考全校第一呢?”罗述看着他,见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盘还热乎乎的饼干上,但似乎没有聚焦,像是在深思。 李雾说:“没有原因,我就是想考第一,全校第一、全市第一,甚至全国第一。” 想考某个大学比考第一容易多了,只要肯下苦功夫,无论有没有天赋,都有考上的可能。但想要考第一,特别是全市第一、全国第一,那都是万里挑一、亿里挑一的,这世界上天才那么多,你以为硬往上爬就能登顶,但实际上顶峰和陆地中间是断开的,只有长了翅膀的才能到达。 晏筝忽然开口:“不是第一才能证明你是优秀的,有时候第二第三和第一也差不了多少。好比第二名和第一名只相差一分,这一分就差在语文的作文上,恰好是两个不同的老师判的,一个标准严格,一个标准宽松,第一比第二多了一分,这就说明第二比第一差吗?” “但是没人在乎。”李雾看向他,目光深沉,“没有人会管你是怎么少的那一分,别人只会注意到你没有考过第一名,也只会记得谁考了第一,不会有人记得第二是谁。放到高考上,只有一个录取名额,就算你不比第一名差,录取的也只会是第一名。” 罗述抓住这个契机追问道:“高考没有考好你是不是感觉很难受?” 李雾瞟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嗯。” “我看到网上很多考生考完以后都在骂出题人,”晏筝开玩笑似地说,“你会不会也恨今年出题的人?” “恨出题人有什么用呢?”李雾叹了一口气,“没有考好难道不是应该怪自己没用吗?他们想要筛选天赋型人才,谁让那些人没有天赋呢。” “对了,”他又看向罗述,“你们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培雅。”罗述随口编了个学校的名字,“你要考虑一下吗,我给你留个电话。” “不用了。”李雾说,“我早就决定还是要回十三中上学。” “为什么?”晏筝脱口问道。 “因为比较容易适应环境。”李雾摊了下手,“我不想浪费时间在适应新的环境上。” “好,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了。”罗述站起身,“再见。” 李雾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霎时恢复了微笑,跟着她和晏筝走到门口。 “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罗述微微颔首回礼,然后和晏筝一起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秒,李雾还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嘴角勾起的弧度和一开始请他们进去时如出一辙,就像游戏里的npc,只要一笑,就会笑成这个样子。 第63章 瞎子河边 终于下到一楼,外面阳光炽热,罗述和晏筝一边往外走,一边摘下眼镜放进上衣口袋里,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纽扣。 “罗队,你们出来了。”韩曦然迎上去,接过罗述手里的衬衫,帮她放进警车里,“怎么样,顺利吗?” “基本可以确定了。”罗述说。 “确定什么?”韩曦然一脸好奇。 “李雾,”罗述张了下唇,“表演型人格。不知道有没有严重到成为人格障碍的地步。” “我也察觉出来了。”晏筝道,“但是他跟人的交流还算是正常的,只是有些表演倾向。” “言行夸张、情绪化、渴求他人注意力,”罗述一条一条细数过,“基本上都符合。” “那按照他的脑回路,你觉得他的目标可能会是谁呢?”韩曦然问道。 “我也说不准。”罗述道,“先查一下十三中今年的高考状元和市状元,通知他们最近注意安全,再找人保护一段时间。” “行,”晏筝点头,“我来联系。” 罗述顿了顿,又道:“还有,再查查十三中对于复读生的政策,以及对高考成绩优秀的学生有什么奖励政策。” “为什么要查这些?”韩曦然奇怪地问。 “李雾一定要回十三中复读,又那么渴望高考考到全校第一。”罗述垂下眼睛,“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三声,罗述抬起头,就看到已经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韩曦然探头进来。 “罗队,你让我查的都查到了。” 她把资料平铺在桌子上:“十三中的复读政策,我找了几份其他学校的对比了一下,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根据成绩来决定复读费用,不过他们对高考优秀生的奖励就比较有意思了……” 韩曦然从下面抽出一页纸,放到最上面,指着中间的一行字:“十三中和市电视台有合作,每年十三中高考的第一名会被邀请出镜参加黄金档的访谈节目,这档栏目算是市电视台的传统特色,因为风格幽默,贴近年轻人,所以收视率一直不低,可谓是万众瞩目。” 她说完以后,眨了眨眼看着罗述:“怎么样,有想法没?” “就是说,按照李雾的性格,他会尤其渴望得到这个机会。”罗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韩曦然说,“每年这个节目会邀请三个人,一个是十三中的状元、一个是师大附中的状元、还有一个是市状元,不过虽然名义上是三个,但市状元一般会出在这两个学校之间,所以几乎每年都只邀请两个。” “今年呢?” “今年赶巧了,市状元是一中的,所以会请三个人。” 罗述拿起桌子上的纸张,迅速浏览过一遍。这档节目叫作《对话少年之星》,每年在松安市高考录取结果出来的当天晚上八点进行播出,采用直播形式,主持人是松安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可见大家对于这个节目的重视程度。除此之外,《对话少年之星》还曾在全国直播类节目大赛中获得过银奖,得到了政府和社会的高度肯定。 能参加这个节目,以后的人生履历上都会留着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对于每一个普通人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更遑论李雾这样,极度渴望被人关注和仰视的人。 “今年这个节目什么时候播?”罗述问。 “7月25号,就明天。”韩曦然说着,顺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罗述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保护好受邀参加《对话少年之星》的那几个孩子的安全,时刻关注李雾的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即汇报。” 对面简短地回答了句什么,韩曦然没有听清,就见罗述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她偏头看看窗外,明明艳阳高照,天空一碧如洗,连片破碎的云角都没有,可又偏生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距离林舟寄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罗述说,“我有预感,李雾快有动作了。” “那你觉得……”韩曦然若有所思,“给李雾传递信息的人会是什么身份,用什么方法呢?” 罗述沉默片刻,怔怔开口:“现在还是一团迷雾。我们不知道这个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作案的。你我都不能保证,米雯那里就是第一起案子,也许在那之前还有别的案子,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权当成普通的命案来处理了。” “对,我也有点搞不懂。”韩曦然说,“他们这个组织到底有多少人,内部结构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每个成员都要杀一个人,那从谁开始?到谁结束?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不能等这个组织自己浮出水面,”罗述目光深沉,“我们得自己找出来,无论是审讯还是走访,都必须尽快查出来。” 韩曦然叹了口气,突然感觉问题好多、压力好大、灵魂好疲惫,她轻轻地趴在桌子上,盯着罗述桌角的一沓文件发起呆来。 呆着呆着,她蓦地想起来什么似地,猛然抬起头,眼睛都亮了:“你上次说,等林舟寄那个案子结束,要跟我讲你为什么当警察的故事来着,现在算暂时结束了?讲讲,讲讲。” 罗述看着她,扯了扯嘴角:“你真想听?” “当然!” 她安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那是我上初中时候的事……” 罗述的性别意识萌发得很晚,那个年代别人上了初中基本就开窍了,甚至更早熟地,已经开始学着谈恋爱。女生和男生之间的界限也逐渐明显起来,互相井水不犯河水。 但罗述是个例外,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小学时男生女生还都打成一片,这不过一个暑假的时间,大家怎么变得和陌生人一样。想不明白这件事,她就还和以前一样,跟谁都玩得开,无论男女。 心智成熟得晚,个子却抽条得快,她成了班上女生里最高的,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和一帮男生坐在一起。 于是自然而然地,她就和那群男生成了朋友,打打闹闹,爬墙上树,她比较瘦,动作很利落,有时候跳高跳远跑步比男生还厉害,久而久之男生也把她当成了兄弟,忽略了性别。 上初二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子,喜欢上后排那些男生里的其中一个,这件事也是罗述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她还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女生群体排挤了。 某次上体育课,她临时回了趟教室,看到请假没去上体育课的几个女生,围坐在一起,声音不大讨论着什么。那时候教室不大,也不隔音,她站在门口,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尽管迟钝,“绿茶”“婊子”之类的字眼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结果就是那群女生发现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她拿完东西,沉默着回去上体育课。 从那天开始,她身边再也没有女生朋友,从前关系好的几个,也慢慢疏远了,最后只剩下后排那几个男生,愿意跟她一起玩。 初二的下学期,那年夏天来得早,还没进六月,天气已经热得不行了。她们学校附近有一条河,名叫瞎子河。那时候还没有被污染,河水清澈得很,经常有人跑去河里洗澡游泳。 那年代管理不严,学生想翻墙从学校跑出去十分容易,十三四岁的少年精力都很旺盛,午休时间横竖睡不着,趴在桌子上又无聊,头顶只有一个小小的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没有一点降温得作用。 几个人被热得受不了,合计一番,便决定偷溜去瞎子河玩。 罗述那时也不是听话懂事那一挂的,他们都去,她自然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瞎子河岸边是一片草地,还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野树。一行七八个少年,本来就热得大汗淋漓了,一瞧见河的影子,就撒欢式地跑了过去,跑到岸边把上衣一脱,直接跳进了河里。 少年们泡在河水里,顿时感觉凉快不少,乐着相互泼水瞎闹,笑声传得格外远。 罗述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犹豫了一下,没有下水。 有个男生喊她:“罗述,下来,这水可凉可舒服了!” 她还没开口,旁边一个男生给打了那男生一下:“你傻啊,罗述是女的,怎么也不能脱了衣服跟我们泡一起啊!” 那男生嬉笑着回击了一下,然后对她道:“那你去树底下歇着,那里也凉快!” 罗述正有此意,悠闲地踱步到最大的那棵树下,厚重浓密的绿荫泼洒下一地的凉意,她靠着凸出地面的根系,半卧下来。 那树底下比教室里舒适太多,她仰头看着纵横交错的枝桠,以及枝桠上缀满的绿叶,这棵树的太生机勃勃,叶子长得密密实实,阳光几乎透不过来,就算侥幸透下来一点,也非常小,和星星一样。 盛夏蝉鸣喧闹,还有那几个好朋友的吵吵嚷嚷,河水被风掀起波澜,所有的声音都往她耳朵里钻,显得世界好不热闹,又慢慢变得遥远,她的视线逐渐模糊,最后陷进了梦境里。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却记得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罗述猛地坐起,被呛得剧烈咳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还有水珠从额头流淌下来,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她抬手抹了下脸,才看清眼前的情景。一群和自己父母年龄相仿的叔叔阿姨围在她身边,像一堵墙似的,把午后的阳光都隔绝开来。 她眼眶酸疼,揉了好几下,才注意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眼睛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十四岁的年纪还没有见识过人性的邪恶面,所以当她辨认出那些人的愤怒、悲痛、仇恨时,第一反应是无措,她往后缩了缩,生怕那些人是准备吃了自己。 可下一秒,一个人朝她伸出了手,拽着罗述的衣领,硬生生将她拎了起来。 人群散开一条通道,她才终于看到那堵人墙之外发生了什么。 瞎子河的岸边,躺着五个人,准确来说,是五具尸体,被水泡得白生生的,就这么暴晒在烈阳之下,每一张面孔,都是她的好朋友。有人抱着尸体在哭,河里有几个穿着救生衣的大汉,似乎还在打捞。 罗述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脑海里也随之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懵的,甚至忘记了被人拽着衣领的疼痛。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念那些朋友的名字,但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她被连拖带拽拉到河边,那些人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跪下来,脸部贴近水面。 人声嘈杂,人群混乱,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 “是不是你撺掇我儿子下水的?” “为什么你没有下水!” “一定是你杀了我儿子!” “你去给他们偿命!” 那些尖锐的声音扎进耳蜗的时候,罗述自己也有了一瞬间的犹疑——她干了什么?是她杀了她的朋友们吗? 但是眼下的境况来不及让她细想,那些人是真的想将她推进河里,死亡近在眼前,求生的本能迫使她挣扎起来—— “救命!救命啊!” “你还有脸喊救命!” “那我告诉你!杀人就该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救命—— 救命——救命—— 慢慢地她喊不动了,刚才被当头泼的那盆水,混着汗水,让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棉麻短袖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因为领子被揪着,衣服整个向上滑,腰腹露了出来,被地面上的石子划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嗓子干涩发紧,她张到最大,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住手——” 迷迷糊糊中,一道声音穿过嘈乱,如同定海神针一般,那么坚定决绝,掷地有声。 罗述感觉另一双手抓住了自己,把她从那群人手里抢了过来,紧接着被拥挤一个怀抱里,她半睁着眼,没有看到救命恩人的长相,只看到了那个人胸口的警徽。 “没事了,别怕……” 那么热的夏天,警察的衣服也是湿的,她被抱在怀里又闷又潮,但她一点也不想挣脱开。一闭上眼睛,全是她的朋友们发白的脸,还有差点要将她淹没的,冰冷的河水。 她伸手紧紧攥住那个警察的衣服,眼泪被压抑到极限之后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哭声溢了出来。印象中十岁以后就没怎么哭过了,就算以前上蹿下跳磕破了头,还能乐呵呵地自己给自己包扎,眼下身体上受的伤分明不值一提,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地难过。 她的朋友,明明睡着前还笑嘻嘻地喊她的名字,再睁开眼时便无一生还。 那些家长,大抵是被痛苦冲昏了头脑,急切地想找一个发泄口,而同样逃学出来的她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理所应当就要承受人在面临极端情绪时,掩藏不住的恶意。 她埋在警察的怀里哭了很久,直到又一双手把她从这一点依靠中强硬地拽出来。 她泪眼朦胧地回头看,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脸。 下一秒,一个耳光落了下来,响亮刺耳,不遗余力。 罗述僵在原地,刹那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余光里那个警察上前拦住了付爱青,那些家长察觉出付爱青是她的母亲后,也转向在场唯一一个和她有关系的成年人,去讨要说法。 她摸着肿起来的脸颊,耳侧嗡嗡作响,只剩下风和水的声音。 第64章 失控 后来,罗述继续回到学校上课,这件事比她更早一步从瞎子河抵达学校。班上的同学无一不在看她,甚至其他班的,也偷偷跑过来,趴在前后门或者窗户边,对她指指点点。 “罗述,不会真的是你害死的他们?” 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罗述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击力太大,木质的板凳被撞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不是我!”她反驳的声音都在颤抖,“不是我……” 那段时间,经常有警察来找她问话,她又见到了那天救下自己的那个警察,对方语气温和,见罗述回忆起这件事时有太过强烈的应激反应,主动提出定期给她做心理疏导。并在一个星期后,证明了溺水是意外,而她一身清白。 流言蜚语并没有就此消亡,但也比最初少了很多。 她做了两个月的噩梦,才逐渐从这场现实噩梦中抽身。 “那件事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以后自己也要当一个警察,为每个无端蒙冤的人洗清嫌疑。” 罗述语调平和,如果按讲故事的标准来评判,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说书人,她讲得太平淡,像和自己全然无关,难以让人身临其境。 可是韩曦然却真的听了进去,趴在桌子上,安安静静,没插嘴说一句话,等她讲完,嗫嚅半晌,才开了口:“那些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年纪,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见那么多尸体摆在眼前,吓都吓死了。” “毕竟他们失去的是至亲的骨肉,悲痛上头,情绪迫切需要发泄口,也可以理解。”罗述给自己倒了杯水,浅尝一口。 韩曦然义愤填膺:“发泄也不该找你发泄啊!你那时候也就是个初中生,而且出事的也是你的好朋友,你本身也很难过。” 罗述笑了一下,没说话。 “而且,而且……”韩曦然斟酌少顷,才说了下去,“而且你妈妈,怎么能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你,非要论起来,你最大的错也就是逃了个午休!” “那样的场面,她可能下意识觉得就是我的错。就算不是我撺掇他们下水,那我没有及时救他们也是一种错。”罗述说。 “什么跟什么嘛!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就算没睡着,又怎么可能在那么短时间里救下来七个男生?”韩曦然一个没忍住就共情了,“你自己不会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罗述说,“我是错是对,很多年前就明白了。” “那就好。”韩曦然突然长叹一口气,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她坐直身体,一会儿又换成单手托腮,凝望着窗边出神,“想不到你这个执念背后还有这么个故事啊。” “是啊。”罗述淡淡道,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我下了那个决心之后,自己拿剪刀把头发全剪了,被我妈发现之后,痛骂了我一顿,说这种狗啃的发型,哪里还有女孩样。” “从那以后你就一直留短发了?”韩曦然挑起眉毛。 “嗯。”罗述轻轻点头,“我去查了当警察的要求,知道还有体能考核,就自己坚持体能训练,我小时候头发太长,不方便。” 她顿了顿,又讲:“不过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我妈一定不会同意,直到高考填报志愿,我填了一水儿的警校,她偷偷给我改了,但是她没想到老师会在正式提交前,挨个给学生打电话确认,我又给改了回来。” “幸亏啊,”韩曦然道,“要不然咱们公安系统就少了你这么个人才了。不过阿姨为什么要改你的志愿啊?” “她希望我以后在家附近有个安全稳定的工作,当老师,或者公务员,然后成家立业,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罗述垂眼看着杯子里的水,清浅的水面微微晃动,只要杯子被拿在手里,就不会完全静止下来。 韩曦然想了想,说:“也确实不难理解,毕竟当父母的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 罗述扬了下嘴角,将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气喝完,而后看向她:“你呢,又是为什么要当警察?” 韩曦然笑了笑:“我就比较简单啦,没有考虑太多,就是高中时期痴迷警匪片,觉得里面的警察都特帅,所以就在志愿表里填了一个警校,没想到歪打正着被录取了,体能测试都是擦边过的。当时没想那么远,刚开学那会儿每天早晨负重三公里跑,差点给我逼得退学。” “时光蹉跎啊,”她说着说着又感慨起来,“转眼间咱们都成奔三的人了,岁月是一把杀猪刀,黑了木耳紫了葡萄软了香蕉……” “你这怎么还唱开了?”罗述笑道。 “哎呀,感叹春光易逝、年华不再啊。”韩曦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行了,这些资料你慢慢看,我先忙我的去了,有任务欢迎随时支使我。” 罗述笑着看她走出了办公室,然后开始着手整理桌面上的文件。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年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对水——或者说是江河湖海甚至是一方池塘——产生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靠近类似的地方,她就控制不住地心慌和恐惧,付爱青说她是矫情,父亲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但态度也相差无几,那个年代没有人把心理疾病当病。 那名警察带她做的心理疏导也并没有那么有用,当年的那个心理咨询师说,除了对水的应激障碍,她还有轻微的幸存者综合症。就是在无数个失眠夜里,幻想溺水身亡的是自己,而那七个好朋友,都活了下来。 也许是当时真的治好了,也许是时间推移渐渐淡忘了,长大之后这些东西基本不会再来打扰她,只是偶尔还会做些相关的梦,但也称不上是噩梦。 - 这一天各方照旧相安无事,晚上下班后,罗述还给蹲守的人打了一通电话,确认李雾的行踪依然在掌控范围之内。 翌日一早,罗述就托人联系了松安电视台,要求他们保护好所有参与直播的学生的人身安全,并派了几个人在周围暗中盯着。 松安市的高考录取结果是7月25日零点准时公布的,所以大部分都是前一天晚上不睡觉,直接熬到那个时间查询结果。罗述留心查了下李雾的录取结果,确实是松安理工大学没错。 上午十点过半,正在复盘案件线索的罗述接到电话,另一端语气急切:“罗队,不好了,李雾跑了!” “什么?!”事件失控得猝不及防,她猛地站起身,“不是让你们盯着吗?” “我们知道这两天最关键,所以一刻都没有松懈,换班的时候也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天亮之后,我一直能看见他房里窗户上有个人影,以为他就在房间里,但是一直到现在都移动没动,我们就派了一个人装作是查水表的上去看了,才发现他人已经跑了。”对方满怀歉疚地解释道,“如果走楼梯或者电梯我们一定能发现,但是没有……十楼,不知道那小子怎么下来的。罗队,实在抱歉。” “行,我知道了。先在原地保持不动,看他会不会出现。”罗述大脑飞速运转,然后挂断电话,跑到外面的办公室,“邹朝飞,联系松安电视台,确定参与直播节目录制的学生是否安全;曦然和晏筝,联系所有高铁火车站和高速路口,对出城的人严格盘查;剩下的跟我全程搜捕李雾——所有人,立即行动!” 即使平日里再喜欢插科打诨、吊儿郎当,一听罗述的语气,也都明白事件的紧急性和严重性,一声令下,整个办公室的人当即四散开来,脚步声纷杂而不混乱。 没走寻常路,李雾怕是早就知道她在楼下安插了眼线,如果非必要,他应该不会贸然行动。 既然到这一步了,那么,她想她预料得应该没错,李雾的动手时间,就是今天。 五六辆警车呼啸着相继开出市局大门,分不同的方向展开搜寻。罗述的电话时刻保持着畅通,技侦科那边也接到消息,夏邈正在紧急定位李雾的位置。 几分钟后,邹朝飞发来第一条消息:罗队,那三个学生正坐着电视台的专车前往现场进行直播前彩排,目前无任何异常。 罗述回复一句收到,然后安排一辆车去跟上松安电视台的车队,随时保护学生的安全。 紧接着她又打出去一通电话:“联系李利臣和吕雁春,确保他们现在是否安全。如果安全,询问他们是否知道李雾的去向。” 十分钟后,对方回拨电话:“李利臣安全、吕雁春安全,两人都不知道李雾去了哪。吕雁春说她九点出门前李雾还在家。” 九点还在家,罗述看了眼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两个小时,要杀一个人绰绰有余。 她的掌心浸满汗水。 透过车窗能够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在她的视线里,人潮变成了一个个彩色的斑点,点缀在更大色块构成的世界里。 不是抢了他原本渴望的位置的三个高考状元,也不是从小到大给他施加沉重压力的父母,那么李雾的目标究竟是谁? 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严重到让他动了杀心? 罗述的眉头自接到第一通电话起,就再没有舒展开过。 片刻后,夏邈又打来电话:“罗队,李雾的电话打不通,应该是关机了,定位不到。” 就算定位得到也未必有用,或许李雾早就有所准备,出去的时候没有带手机。 “知道了。”罗述应道,“再查查他的其他社交账号,看今天之内有没有联系过什么人,没有就查昨天,以此类推,一直往前,直到查到最后一个联系过的人为止。” 她挂断电话,脑海里纷乱如麻,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韩曦然的电话又打进来:“罗队,都联系好了,所有车站、高速口都设了关卡,保证李雾逃不出松安。” “好。”罗述应了一声,“你和晏筝再去河清区,特别是空山教堂附近看看。” “明白。”韩曦然回答道,“罗队,李雾的目标,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还没。”罗述闭上眼按了按眉心,有一瞬间只觉得头痛欲裂。 “如果是像孟修竹和荣悦那种,替别人报仇,死者表面上和凶手没有关系的话,可就难办了。”韩曦然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概率不大。”罗述睁开眼睛,“表演型人格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我意识过剩,除非是天大的仇怨,不然李雾不会豁出去自己替别人报仇。” 她挂了电话,脑海里无端联想起容悦说过的那句话。 “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那么,李雾是想要“拯救”谁呢? 没有尊重生命的人,就是灵魂处在迷途,要杀死肉身进行拯救。 没有尊重生命,李雾的生命没有受到任何威胁,所受最大的痛苦应该就是父母给的压力,可他的父母分明安然无恙。难道真的有什么对他非常重要的人遭受了什么危难,就像孟修竹对孙莹莹那样,让他愿意不顾一切去杀人? 路口的红绿灯下排着长长的车队,远处近处鸣笛声不断,当空烈日晒得人头脑昏沉,眼睛几乎要睁不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不知道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他们也许发现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会怀着好奇心侧目看上两眼,但大多数还是一如既往地低头赶路。 罗述浑身被汗湿透,眉头紧皱着,一刻不敢懈怠地分析李雾的行为逻辑。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思路就错了,李雾的目标和他高考失利根本没关系。 她这样想,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掉。 不,李雾这样的人,在哪失去的,就一定要在哪找回来……高考,或者说站上高处的机会对他来说可能比命都重要,他的目标…… 等等!比命重要…… 没有尊重生命的人,就是灵魂处在迷途,要杀死肉身进行拯救。 生命,一定是指真正的生命吗? 如果对李雾而言,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自己的生命相提并论,而这样东西受到了伤害,那是不是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尊重生命”。 罗述的眼睛逐渐睁大,虽然说这个想法有些牵强了,但时间紧迫,等不及她更细致地思索。 一想到这个方向,她就马上打出了电话:“查查李雾的同学里,有没有今年高考超常发挥,且对外炫耀过的。” 她呼吸变得急促,一边继续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 手里电话又响起来,她低头一看,是夏邈打来的电话。 “喂,罗队,查到了,李雾昨天在qq上给一个叫肖见山的男生发过消息,约他今天十点在河清区的体育馆旧址见面。” “好,我知道了。” 罗述挂断电话,踩下油门,驱车直奔河清区。 第65章 偷窃 这座体育馆废弃很久了,自从新的体育馆建成那天起,这里的器械就停止了维修管理,截止到今天,六对篮球架,目前只剩下两对勉强还能用,其他的像网球场、羽毛球场,也一并变成了摆设。这里便几乎没有人再过来了。 但是由于新建的体育馆太受欢迎,以至于经常占不到场地,去年暑假的某天,以李雾为首,组织起一群男生,抱着篮球本想着去体育馆大战一场,奈何转了几圈都没发现能容纳他们的一席之地,几个少年沿街漫无目的地溜达,偶然间寻找到这个地方,于是自然而然成了他们专属的篮球场。 肖见山被冰凉的地板硌醒时,发现篮球馆里的灯没有开,四周一片昏暗。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疼得好像要裂开,明明刚醒,还是一阵接一阵漫上来沉沉的睡意。 缓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慢慢回神,恍然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两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胳膊和小腿上被勒出血痕,火辣辣地生疼,衣服上沾了一身的尘土。 他用力晃了一下脑袋,回想起自己睡着前发生的事。 起先是李雾昨天就在qq上给他发消息,约他今天一起来他们的秘密基地打篮球,他便欣然赴约。 到地方以为他们总是约着打球的几个兄弟都到了,结果只看见李雾一个人站在旧体育馆的门口。 他走过去习惯性问了一句:“他们都还没到么?” 对方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什么,然后把手里的一瓶柑橘柠檬茶递了递了过来。而他没有多想,那么热的天气,从家赶过来确实出了不少汗,湿热的手心触碰到冰镇过的饮料瓶身,便发觉口干舌燥,于是拧开瓶盖喝了几大口。 他喝完后把瓶盖拧回去,站在大太阳下,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紧压着眉头望向路的尽头,等着其他小伙伴过来。 他以为是被晒得,没过多久就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他心里莫名焦躁,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李雾,却察觉到连离自己一步之远的人都看不清了。 意识戛然而止,肖见山低头看看攀附在自己身上的绳子,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完全不敢相信。 他抬起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李雾,正站在自己的正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眼神就像一头窥伺猎物的野兽。 “李雾,你、你要干什么!”他蜷缩着身子下意识地往后躲。 “干什么?”李雾笑了一下,“肖见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特别平顺,那么多人高考都发挥失常,你却借着这个机会爬到了上头,够到了你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大学,是不是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被幸运之神眷顾了啊?” “你、你说什么?”肖见山的嘴唇颤抖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快把我放开!” “放开你,我为什么要放开你?”李雾眉心蹙起,嘴角却还勾着,脸上的笑容显得违和又奇怪,“你难道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么?犯了错的人怎么能不接受惩罚呢?” “你——”肖见山用力挣扎了一下,试图将绳子挣断,但这绳子的质量实在太结实,手臂都破了皮它还安然无恙,“你有病?发什么神经!” “肖见山,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李雾猛地蹲下身,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都向前扯了二十公分。 肖见山的呼吸越来越重,他看着突然靠近的李雾的脸,蓦地觉得自己认识了三年的同学,老师学生公认的好学生,变得如此可怕又陌生,他双眸暴睁,目眦欲裂,红血丝横亘在白色的眼球上,漆黑的瞳仁死死地盯着自己。 “你怎么能炫耀,你有什么资格炫耀!你根本就是个垃圾!”李雾的音量陡然提高,“你能考上那所学校不过是一时的运气!你凭什么?你偷走的原本是属于我的东西!”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肖见山怒吼回去,“老子偷你什么了?你高考没考好那是你自己的问题,跟老子有个屁的关系!你他妈再不给老子松开,老子就报警了!” 李雾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咧开嘴笑起来,越笑越深,越笑越狠,声音“嗤嗤”,显得极不自然。 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还是看着肖见山:“真是不知悔改。” 李雾从衣服里拿出一把匕首,大小和手掌差不多,通体银白,在这么暗的环境下也发着冷光。 他将刀刃贴近肖见山的脖颈,戏谑地欣赏着对方骤然睁大的眼睛,已经本能的哆嗦。他手腕弯曲,控制刀刃在那截脖颈的皮肤上缓慢游走。 “你要干什么!”肖见山明显气焰灭了八分,眼里满是恐惧,努力地向后躲避,但无济于事。 “李雾!李雾!”他徒劳地喊着李雾的名字,试图震慑住他,“你难道要杀人吗?你不怕坐牢吗!” 但对方充耳不闻。 李雾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视线集中在刀尖上,颈部的皮肤最薄,那刀尖压出一个浅浅的坑,感觉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见血。 “人的颈部有四根大动脉,包括两根椎动脉,以及两根颈总动脉……”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只要弄断其中任何一根,你就活不了了。” 李雾笑着看他,一脸兴奋:“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 肖见山察觉到脖子上的刺痛,头皮一阵发麻,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救命!救命啊!杀人了!” 高声的喊叫在空荡的体育馆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但其实只要出去一听,就会发现,这求救声根本没有传出去一星半点。 “或者换成这里呢?”李雾刀尖下滑,落在心脏处,抬眼看着肖见山,脸上笑容未减,“这里也是一样的,你更喜欢哪个地方?” “救命——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李雾的耐心消耗殆尽,笑意也随之消失,他抬起手掐住肖见山的脖子,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张开嘴,再发不了一点声音。 “别吵。” 肖见山用力地摇头,双唇一张一合,努力想说一句“别杀我”。 “你不选的话,我就帮你选了。”李雾自言自语似地说。 说完他又笑起来,将刀子移到了肖见山的脸上:“我听说动物濒死时的眼神会很有趣,我还没有见过,不如你让我见识一下。” 肖见山疯了般摇头,竭尽全力企图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但李雾的力气太大了。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蓄满了泪水,眼眶通红。 猝然,一阵铃声响起来,打断了李雾预想中肖见山的死亡进程。他愣了一下,意识到声音来源是自己口袋里的手机,这手机是肖见山的,他没有关机。 李雾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又瞟向狼狈不堪的肖见山,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觉得这通电话能够救下自己的命。 李雾笑了一下,接通了。 他将耳机放到耳边,同时将刀抵在肖见山的脖子上。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李雾变得焦躁起来:“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 下一秒,他突然暴起,将刀子狠狠扎进肖见山的胸口! 肖见山的呼吸凝滞了,完全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甚至感受不到疼痛,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倒在地上,逐渐模糊的视野尽头,看见李雾跑向最近的窗户,翻身跳了出去。 尖锐的警笛声刺破长空,几辆警车将体育馆围了起来,大队人马破开大门闯进去,却只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肖见山。 “还有呼吸!快叫救护车!” “注意保护现场!保护受害者!” 罗述看了一眼现场,当即折返回去,利落上车,一脚踩下油门。 李雾偷了一辆停在体育馆外的自行车,短短几分钟已经不见人影。罗述循着他逃跑的方向,将车速拉到最高。好在这段路没有可以拐弯的地方,她一路向南,追了几分钟后,终于看见李雾的身影。 自行车的速度如何比得过汽车,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快拉近,罗述降下车窗,冲他喊道:“李雾!别跑了,没有用的!” 但李雾丝毫不为所动,像不知疲倦一样,依旧用力地蹬着自行车。罗述见状也不敢减速,继续跟上前去,在车头超过他的瞬间猛打方向盘,强行将人截停。 自行车撞上警车一侧,巨大的冲击力导致连人带车都飞出去两米远。 李雾翻了个身,呈“大”字形躺在马路上,额角磕出一块巨大的伤,血从那里流出来,淌得满脸都是。罗述走近的时候,发现他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他眯缝着眼睛望向澄澈明亮的天空,嘴角还挂着类似于“餍足”的笑。 过路人看到这惊奇的一幕,纷纷驻足,不多时就围成了一个圈,有人拿起手机,拍下照片和视频,分享给自己的家人朋友。 罗述蹲下身,先给他把手铐铐上,然后检查过他身上的伤,确保没有生命安全威胁,才将人拖上了车。 李雾也被推进急诊室之后,罗述在医院走廊上碰见了负责协助救护肖见山的警察。 “受害者情况怎么样?” “还在手术,刀是扎在了左胸口的位置,不确定有没有扎进心脏,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呼吸,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 “通知家属了吗?” “已经通知了,家属正在来的路上。” “罗队!” “罗队!” 听见有人叫自己,罗述转头一看,发现是现在才赶到的韩曦然和晏筝,两人大概来得太急,停下来时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样啊?”韩曦然皱着眉看她,“我听说凶手和受害者都进医院了。” “嗯。”罗述沉着声音,“我们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受害者已经中了刀子,李雾跳窗跑了,我追了十几分钟,截停他的时候他受的伤也不轻,不过都不致命。” 她看了一眼手术室门口亮着的灯:“现在就希望,受害者能活下来。” “这个受害者是谁啊?为什么李雾对他这么大仇这么大怨?”韩曦然一脸疑惑,“明知道我们就等着机会抓他,他还敢动手杀人?” “还在查。”罗述说,“目前只知道受害者和李雾是同学,关系还不错。” “受害者还没有彻底断气,为什么李雾这么急着跑?难道他知道你们来了?”晏筝突然开口。 “目前还不清楚。”罗述摇摇头,“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跑了,不过没有看着目标真的死了就离开,和前几个案子确实不太一样。” “难道他是提前知道你们发现他在那个体育馆了?”韩曦然愁眉不展,“所以来不及确认受害者死亡就跑了?” 晏筝看了她一眼,问罗述:“罗队,你当时说李雾可能在河清区旧体育馆的时候,都有谁知道?” 罗述猜到他在想什么,眉头皱得更深:“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三人陷入沉默,各有所思。 片刻后,韩曦然先出了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还是叫那小子得了逞,现在是蓄意杀人还是杀人未遂都不确定。” 罗述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又看到一个警察朝自己走过来:“罗队,李雾的伤处理好了。”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韩曦然和晏筝跟着罗述进了李雾所在的病房,里三层外三层都有人守着,别说李雾现在从头到脚缠满绷带,就算是四肢健全活蹦乱跳,也跑不出去。 看见他们进来,李雾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坐在病床上脊背都挺得笔直,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的微笑。 “我当时就该猜到,你们不是什么复读学校的老师。” 罗述这才想起这一回事,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只在他对面的那张床上坐下。 “你其实没有必要跑。”她道,“那个体育馆附近的路线太简单,不适合逃跑,自行车也不可能跑得过警车,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跑的话,至少还不会受伤。” 李雾看着她,没有开口。 “你自己也知道。”罗述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但你还是跑了,我刚才复盘了一下你的逃跑方向,发现你是在往人多的地方跑。这个选择放别人身上或许是为了更好地甩掉追在身后的人,但放在你身上就不一样了。” 她顿了顿,微微向前倾身,深深地看进对方眼里:“李雾,为了从他人那里获取点注意力,受这么重的伤,值得吗?” 第66章 内鬼 “你懂什么?”李雾不悦地眯了眯眼睛,“你们这些普通人,不要总觉得自己很了解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也不可能一样。” 韩曦然听不下去,上前一步:“你是没长鼻子还是少了只眼睛啊?还跟我们不一样,大家都是人怎么你不是人啊?” “曦然。”晏筝拦了她一下,怕语言过激干扰了李雾的情绪,接下来不好审。 但实际上李雾的情绪比他们想象中稍微稳定一点,韩曦然这么说他也没正眼看过去一秒。 “罗队长,你的下属就是这么没素质的吗?”他嗤笑一声,“真是什么人都能当警察了,怪不得。” “嘿——你再说一遍!”韩曦然急火攻心,作势要扑过去,“小哔崽子,你侮辱我可以,你居然敢侮辱我的信仰!” “哎,曦然。”晏筝从后面拉住她的衣服,连哄带劝地把她带了出去,关上门,留罗述一人跟李雾对峙。 “李雾,好玩吗?”罗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雾挑了一下眉,没答话。 纵然如此,罗述也能明白,他只是乐意看韩曦然因为他的话而生气,他格外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感觉。 沉默片刻后,罗述又问:“你为什么想杀肖见山?” “你怎么知道我想杀的是他?”李雾反问道。 这个转折是罗述没有料想到的——难道这个人的目标一开始并不是肖见山? “那你想杀谁?” “你猜猜呢。”李雾笑着说。 罗述说出了十三中那个高考状元的名字:“对吗?” 李雾一摊手:“没错,我就是想杀那个人,但没办法,你们保护得太好了,我就只好换个人下手咯。” 他一脸的无辜:“所以说到底,肖见山现在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你们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他将自己的强盗逻辑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似乎在用同样的方法,试图激怒罗述,但让他失望的是,不管怎么说,罗述依旧像个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平静的。 “你认识孟修竹。”罗述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也认识容悦。” “没错,我认识。”李雾道,“所以呢?” “李雾,你这样的人,真的会信仰什么所谓神明吗?”罗述目光深沉地看向他。 李雾扯起嘴角:“我什么样的人?” 心比天高,绝对的自我中心主义,或许在他心里,他自己就是神,这样的人,怎么会信仰别的什么。 罗述没有说下去,转而又换了问题:“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我比较好奇,你选的目标,有什么需要被拯救的地方?” 李雾眼睛微微张大了些,似乎是没猜到罗述掌握了这条信息,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还是不正面回答:“你不妨猜一猜。” …… 罗述从病房出来的时候,韩曦然和晏筝还在外面等着。两人站得比较开,晏筝正小声地打着电话。 “罗队,现在回市局吗?”韩曦然问。 罗述点点头。 晏筝放下手机:“那我留在医院盯着李雾和肖见山。” 韩曦然跟罗述下了楼,楼下停着两辆警车,两人上了其中一辆。 车开出医院正南方炽白的太阳照得人眼睛疼,韩曦然放下遮光板,眉头依然拧着。 她难得的话少了很多,怔怔地盯着虚空某处,脸色有些发白。 酝酿许久,才终于开了口:“罗队,我们自己人里有内鬼,对吗?” 罗述开着车,声音低沉:“现在还不确定,不过保持警惕是对的,但也别想太多。” “罗队,我……”韩曦然喉间发紧,话说一半哽住了。 罗述偏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眶有点红。她冥冥中提前预感到什么,但还是保持着镇静,问道:“怎么了?” “我这大半天都和晏副待在一起,分头联系高铁站、高速口的负责人……”韩曦然艰涩地吞咽一下,“但是你说了李雾可能在旧体育馆后,我看见他打了一个电话,如果只是正常打电话还好,但他刻意避开了我……” 罗述心里咯噔一声,斟酌半晌才道:“别慌,晏筝和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不一定就是他……” “我知道……”韩曦然俯下身,双手捂着脸,“我也不想,但是那个时间卡得太巧合了,你刚说完他就去打电话了……整个市局除了你我就最相信他,我真的不希望……” 罗述放慢车速,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们都不希望是他,所以先别急,等我们查清楚了再说。” “我原本没有把他那通电话放在心上,是今天见了你之后,你说李雾在你们到达之前就逃跑了,我才联想起来……所以后面你审李雾,我也是故意装作被他激怒,让晏副拉着我出去……”韩曦然道,“我一直忍不住想,万一、万一真的是他怎么办……” “回去之后,我会暗中调查调查,你忍一忍,别表现得太明显,如果不是他,他知道我们这么想也会难过。如果是他……”罗述话说一半,没有继续讲下去。 因为她也不敢想象,几次并肩作战的战友,有朝一日变成了刀尖相向的叛徒,会怎么样。 很快回到市局,韩曦然迅速整理好情绪,和罗述一起回了办公室。刚坐下没多久,夏邈就赶了过来。 “肖见山所有社交账号发布的内容都在这了。”他把一沓文件放在罗述的桌子上,“不过我觉得最关键的应该是这两条。” 罗述顺着他的指引找到那一页,是连着的两条动态一条发布在6月24号,是高考成绩的查询结果截图,她一门一门看过去,成绩都算还不错,和先前看的李雾的成绩相比差了些,但唯独数学这一科,肖见山考到了一百分以上,靠着这个,总分比李雾高了十几分。 配文:听说今年数学很难,还好我觉得,还是你们不行。 “这语气,也欠欠的。”夏邈乐了一下,“怪不得拉仇恨。” 罗述没说,接着往下看,下一条发表于今天凌晨零点零一,一张手机截图,截的是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配文:哎呀,一不小心就上了个985,怎么办呢? “别人都发挥失常,就他超常发挥。”罗述意味不明地念叨了一句,“还真是被幸运之神眷顾了。” 也难怪那天董驰说“有时候运气真的很重要”。 罗述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材料整理起来,然后抬眼看向夏邈:“帮我查个人。” “行。”夏邈爽快答应,“要查谁,查什么?” “晏筝的通讯记录。” 听到这个名字,夏邈的笑僵在脸上,不确定地又问一遍:“谁……谁?” “晏筝。”罗述重复道。 夏邈咽了一口唾液:“是……重名?” “不是。”罗述目光坚定,“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晏筝。” 夏邈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犹疑半天,最终放弃了,只点了两下头:“行。” - 下午两点,李雾被押送到市局,他的父母收到消息也匆匆赶到。吕雁春头发凌乱,眼周通红,面如菜色,李利臣扶着她,同样满面愁容,像苍老了十岁。 罗述亲自去见了他们,李利臣一眼认出来,慌忙开口询问:“警察同志,李雾他到底怎么了?我怎么听说,那小子杀了人?是误会?李雾我从小看着长大,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对对对……”吕雁春猛地冲到前面来,一把扯住罗述的衣袖,“警察同志你一定要好好查查,不能冤枉了我儿子,他才十八岁,可不能坐牢啊!” 罗述努力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将自己的衣袖从这位仓惶无措的母亲手里解救出来:“两位,前些天我和我的同事分别对你们进行过讯问,我想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原因了。在李雾做出杀人举动前,我们就盯上了他……” “盯上他?”李利臣眉头紧锁,“警察同志,李雾他到底做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盯上他?他之前一直在学校备考,考完了之后基本也就是在家里待着,他能做什么?” “我们怀疑……”罗述张了张嘴,“不,是确定。我们确定,李雾牵扯进了一个邪教组织。” “什么!”吕雁春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随后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李利臣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才没让她摔倒在地,罗述帮忙叫人把她送去医院,李利臣跟着走之前,问了她一个问题:“警察同志,李雾他怎么会牵扯到邪教组织啊?” 罗述回答他:“这个你应该问问他本人。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利臣露出迷茫的表情,仿佛听不懂这句话。 罗述又道:“李雾十八岁了,有自己做过什么重要的决定吗?你们知道他喜欢什么吗?甚至,他患有表演型人格障碍,你们知道吗?” “人、人格障碍?”李利臣一脸震惊,“怎么会这样?他在我们面前一直都很听话很懂事,看上去再正常不过,怎么会有人格障碍?” 对此,罗述没有再多做解释。 她绕过李利臣,往审讯室走去。 铁门关闭,发出沉闷的回音,将这几平米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头顶的几盏白炽灯将界限清晰的两套桌椅映照的对比鲜明,搭眼望去,四下全无死角。 李雾坐在椅子上,坐姿端正,像认真听课的好学生那样,尽管手脚被银白色的手铐禁锢着,额头上还裹着纱布,依旧面带微笑。看得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其实戴了张人皮面具的错觉。 “罗警官,又见面了。” 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坐过得人,大多数都以缄默为主,或闭口不言,或偷偷观察,唯独李雾打破了常规,反客为主地招呼起审讯他的人来。 “我刚刚见过你父母才过来的。”罗述面色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下。 “哦?是吗?”李雾仿若听到什么趣事一般,歪了下头,笑着看她。 “他们问我,你明明那么听话懂事,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罗述一五一十地陈述道,“甚至他们无法相信,觉得是有什么误会,让我们好好地调查。” “然后呢?”李雾依然笑着,“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说我们确定你牵扯进了一个邪教组织,早几天前就盯上你了。”罗述淡淡道,“你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当场晕了过去。” “真的?”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他,李雾明显兴奋起来,他睁大眼睛,努力向前倾身,“她真的有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你还想现场再见证一次?”罗述冷冷反问。 李雾低下头,眼睛却一直盯着她所在的方向,脸上笑意不减:“确实是令人神往。” “李雾,你可真是个优秀的表演家。”罗述张了下唇,当然这话并不是在夸奖。 “怎么说?”李雾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或许你还不知道,早在你动手之前,我们就曾私下暗访过你的父母、老师、同学,还查到了你和孟修竹的通讯记录,通过这些我们发现了四个不同的你。” 罗述顿了一下,继续道:“在父母面前,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们要求什么,你就做什么,完全没有表现过任何一点不满,即使那压力沉重到常人难以承受。你也因此,极大地满足了你父母的掌控欲和虚荣心。” “在老师面前,你又变成了开朗合群的好学生,努力上进、成绩优秀,又是一个班的班长,完美地处理各种班级事务,还积极参与集体活动,没有一个老师会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在同学面前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同学和你是同一高度的人,你不需要顺从他们,你要的是他们的仰望和钦佩,所以你热情地帮他们解决问题,当然你根本没将那些同龄人放在眼里,一旦他们有哪里不如你的意,你就掩盖不住自己的厌恨。” “而到了跟孟修竹对话的时候,你和他某种程度上算作同类,你不需要与他长期相处,所以不用在乎他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只想掌控他的情绪,让他因为你而产生剧烈的情绪起伏,就像今天上午你对韩曦然那样,所以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或者说你甚至有些刻意地想要展现给他看,企图激怒他获得乐趣。” 李雾笑着鼓起了掌,手铐上的铁链随着孤零零的掌声也呼啦啦响。 “罗队长,你还挺聪明的。” “谢谢,不过我并不觉得被你夸奖是什么好事。”罗述也回以微笑。 第67章 表演者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罗队长。”李雾笑眯眯地说。 罗述没接他的话茬,顺势转守为攻:“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指了指天花板四个角落的监控摄像头:“如果今天我对你的审讯很成功的话,这段审讯的视频将会被收录进公安内部系统,供全国的警察乃至所有公安人员观摩,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被警校的老师拿去做教材,让成千上万的学生——即使他们以后未必会成为警察——观看,这种普及程度,不亚于你想上的那个直播节目?” “罗队长,你想靠这个诱惑我?”李雾笑了笑,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以为我不知道么,即便真像你说的那样,这段视频传播出去,主角也是你,我只不过是个陪跑的,实话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陪跑。” “谁告诉你主角只有我一个?”罗述慢条斯理地道,“我读大学时,上的第一节刑侦课,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场成功而精彩的审讯对主审和受审双方都有很高的要求,主审的能力不够,就是纯粹浪费时间,被审讯者如果心理不够强大,很容易就和盘托出,也没什么意思。精彩的审讯需要双方势均力敌,是下注、是博弈、是伴随着文字游戏的心理战。” 李雾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深,他斜睨着对面的人:“你是说我和你旗鼓相当?” 罗述伸了下手:“你觉得呢?” “好。”李雾低下头又抬起,坐得更端正了些,好像在拍证件照一样,“您请。” 罗述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鱼儿上钩,开始收线。 “为什么要杀肖见山?” 李雾佯装压抑地稍稍睁大眼睛:“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原本要杀的不是他,他只不过是我计划被扰乱后随机选中的倒霉蛋而已。” “不。”罗述干脆地反驳,“你原本就是想杀肖见山。” 她向前倾身:“只要仔细调查了你,人人都会觉得你想杀的是考了全校第一的那个孩子,但是能被人猜到结局的剧本配不上好的表演者。你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这个出人意料的剧本,难道不是吗?” 李雾挑挑眉,不知是对罗述猜到他的用意而略感意外,还是想表达别的什么。 “是又怎么样?” “肖见山在高考出成绩当天,以及录取结果出来时,分别发了一条动态,有很浓的炫耀意味。”罗述道,“你杀他的原因,是这个吗?” “是。”李雾毫不避讳地承认。 “代表他的神,是什么?”罗述问。 李雾笑了一下:“这我怎么能告诉你?” “行,你不说也罢。”罗述点了下头,又问,“你是怎么进入那个组织的?什么时候?为什么?” “罗队长,你这么直白地一问,我要是就回答出来,岂不是很难彰显我的水平?”李雾笑道。 “那我换个问法。”罗述说,“为什么你有资格给孟修竹和容悦两个人传递讯息?你比他们两个在组织里地位高?” “是啊,我地位比他们都高。”李雾回答。 “谁的地位高是按什么衡量的?”罗述看着他,“米雯、孟修竹、容悦……我是没猜到,他们的上线会是一个刚刚高考完的学生。” “当然不是按年龄算的。”李雾说,“我比他们都更早认识vita。” “vita是谁?”罗述反应迅速地抓住这个陌生的关键词,“是你们这个组织的最高统治者吗?” 李雾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vita就是vita,是我们的神。” “你们所有人信仰的神,就是vita?”罗述不自觉皱起了眉,“那掌管整个组织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李雾歪了歪头,跟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子一般,“很聪明的罗队长,你可以自己去查一查。” “你是几岁的时候认识vita的?”罗述问道,“vita是你们的神的话,他象征着什么呢?” “我初中时就认识vita,那时候的信徒仅有几个,vita的能量不够,无法庇佑他的使者,所以大家只能将神明藏在心中。但现在不一样了,”李雾的眼睛亮起来,嘴角咧得更大,“vita收获了更多的信徒,也因此得到更强大的能量,可以拯救更多的灵魂!” 他这副样子,这张脸上的表情,绰绰显露出一种虚浮且微妙的癫狂,仿佛一个真正的虔诚的信徒,向全世界诉说着他心目中的神明。 罗述耳朵上的通讯设备震了一下,里面响起邹朝飞的声音:“罗队,vita是一个英文单词,意思就是‘生命’,不知道李雾说的是不是这个。” “是他让你们去拯救迷失的灵魂吗?”罗述看向李雾的眼睛,“是vita吗?” “是的,是他。”李雾说,抑制不住地兴奋。 “那你们是怎么听到他的指令的?”罗述眼神沉炽凝重,“是不是有一个人能够代替你们听到?” “我们叫他首徒先生,”李雾的手缓缓从桌面上抬起,因为过分激动而颤抖着,“他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听到vita声音的人。” “首徒先生?你见过他吗?”罗述追问道。 李雾突然冷不丁笑了一声,那笑声听上去极不自然,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硬金属上划了一下。 “只有牧师才有资格见到首徒先生,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见过首徒先生,而且我是他亲自带来认识vita的。” “只有你和牧师见过吗?”罗述穷追不舍,“其他人有没有见过?” “其他人怎么会见过!”李雾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像点燃了一盏灯,“首徒先生的地位如此尊贵,那些喽啰有什么资格见到他!” 问到这里就足够了,罗述想,后面的答案自有别人来回答。 于是她点到即止,重新回到案子本身:“李雾,你为什么没有看着肖见山断气就离开了体育馆?” 李雾脸上的笑蓦然僵住,然后一点点、一点点收敛起来。 “不要告诉我说你听到了外面的警笛声,我们试过,体育馆隔音效果绝佳,即使是在门口鸣笛,里面也听不到声音。”罗述又道。 “当然是因为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啊!”李雾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我预知到你们的到来,所以及时躲避,有什么不对吗?” 罗述抿了下嘴。 看来是不准备说了,不过没关系,知道原因的又不止他一个。 “好,关于这起杀人案我们就先聊到这里。”罗述活动了一下手脚,“接下来我们来聊一聊其他的。” “哦?”李雾起了些许兴趣,“聊什么?” 罗述面色平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开口道:“你对你的父母,有什么看法?”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上来会问这个问题,李雾怔了一下,敛起目光思索片刻,才重新撩起眼皮看过去:“我觉得他们挺好的,很适合我。” “什么叫很适合你?” “因为我喜欢自己站到最高处,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所以他们对我的那些要求,我都欣然接受。”李雾口齿清晰,双眼平视着前方,嘴角微微扬起,双臂自然下垂,上身直立,不倾不斜,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如同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优雅绅士,“换句话说,就算把我的父母换成任何人,我也不会变。” 罗述没有直接评价他这个回答,而是迂回了一下:“还记得今天上午被你惹怒的那个女警吗?” 李雾轻快地“嗯”了一声。 “她叫韩曦然,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的好朋友,”罗述说,“和你一样是松安本地人,从小就出生成长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家庭条件和你家差不多,也是独生女,我之前偶然的机会见过一次她的父母。不严谨地说,她父母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正常的父母。” 李雾挑起一边眉毛,没太理解“最正常”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受封建思想影响严重,大部分都还残留着父母之命大于天的想法,试图用他们落后二十年的观念,替子女决定人生,又赶上计划生育的前浪,很多家庭为了追生二胎三胎,甚至会选择把头胎送走——但是她的父母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生活在松安这样的大城市,所以思想解放得早,曦然跟我讲过,从她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很开明,不会给她任何限制,也不会提任何要求,更不会打骂,她对自己的人生有绝对的自主权,只要不违法犯罪,她喜欢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的父母也会无条件支持。所以直到现在,年近而立,她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跟自己的父母撒娇,像朋友一样说说笑笑。” 罗述观察着李雾的表情,从那张完美僵硬的面具上窥见了一丝松动的缝隙。 “我不知道对此你怎么想,至少在我看来,这就是充满爱和幸福的家庭,有这样的父母,她这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快乐的,焦虑、内耗、痛苦,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说实话,我很羡慕。”她动了动唇,“李雾,如果你有这样的父母,你觉得你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李雾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垂下了眼睛,沉默着,沉默着,沉默了许久,才又扯起嘴角:“罗队长,你是在讲童话故事吗?” “你如果觉得我是在编故事骗你,那我也没有办法。”罗述耸了下肩,没有正眼看他,“因为很久很久之前我也以为这样的家庭只有童话里才有,在我知道原来身边真的存在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 李雾屈起手指扣了一下桌面,还是微笑着:“怎么?罗队长家里也不幸福吗?” “我的有一对重男轻女的父母,我的出生和存在就是他们失望的根源。”罗述语气诚恳,听着真像在和知心朋友倾诉自己不幸的过往,“其实你看,李雾,你也知道什么是幸福。” 李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罗述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你自己早就清楚,你的表演型人格障碍,你对旁人目光的渴望,从来都不是天生的。” 或许自有记忆以来,李雾所面对的,就是父母无止境的期望。他们希望他优秀,希望他耀眼,希望他夺目。就像牧羊人一样,手执长鞭,驱策他不停往前、不停往前,不给他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你一次次地迎合他们的期盼,拼尽全力去达到他们给你定的目标,然后渴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赞许、一句夸奖,但是你慢慢地发现,他们好像永远都不会满意,每一个目标后面还有无数个更难达到的目标,而你不是天才,无论是精力还是能力都是有上限的,你意识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最高的标准,这也就意味着一辈子都得不到他们的夸赞。” 这样的环境下,原本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全盘接受,彻底丧失主见,永远活在安全圈里,不敢有“我想”“我希望”“我喜欢”,不敢越界哪怕一寸。 另一条是跳起来反抗,离经叛道,怎么过分怎么来,想尽一切办法逃脱,甚至不惜毁掉自己。 “但你走上了第三条路。”罗述说,“你不仅接受了父母的要求,甚至乐在其中。因为得到认可和夸奖简直成了你的执念。你越来越享受在父母的鞭策下,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从而收获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和艳羡。” 他从旁人的目光和关注中,逐渐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 李雾的笑容消失了,也不再看向罗述,他挺直的后背犹如天灾后的山脊一般,成为一片废墟中最后高耸的事物。 “如果换成曦然那样的父母,李雾,你会成为一个不拔尖,但是也一样优秀、快乐且笑得真心实意的孩子,更不会一生都困在极端里。”罗述添上最后一把火,将他的面具烧得粉碎。 舞台上高傲的表演者,被人撕掉华服、涂花妆容,无地自容地跪在想象中的观众面前,仿佛太阳落入海底。 第68章 空洞 罗述从审讯室里出来,还没走回办公室,就接到了医院那边打来的电话。 ——肖见山救回来了,目前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只要在重症监护病房里观察一天,没有异常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李雾和肖见山约在十点见面,而他们赶到时接近十一点,中间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以李雾的性格来说,他一定会说些什么,尤其是为什么会提前逃离现场的答案,除了李雾本人,或许只有肖见山知道。 “罗队!”韩曦然迎面跑过来,什么都还没说,先给了罗述一个巨大的拥抱。 突然被抱住的罗述一时不知所措,笑着问她:“怎么了?” 韩曦然把她松开:“你刚刚审讯我看了。我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家庭在你眼里有这么好……” “你父母给你的爱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礼物,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罗述道,“好好珍惜。” 韩曦然猛猛点头,转而又问:“对了,你一开始跟李雾说那些话,就是什么精彩的审讯需要双方怎么怎么着的那句,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罗述“哦”了一声,淡淡道:“我编的。” “编的?”韩曦然睁大眼睛,“我看你说得那么一本正经,还以为真有这套理论,我差点就信了。” “对什么样的嫌疑人,就需要什么样的审讯手段。”罗述面无表情地解释,“李雾表面上疯得没边,但实际上他这种性格是最好理解的,受审者的目的性越明显,就越容易套出话来。” “哦——”韩曦然一脸受教的表情,“怪不得,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神啊主啊的时候,我还惊讶他怎么这么容易就说出来了。” 她拧着眉头在脑海里快速把刚才看到的审讯场景过了一遍,然后抬头看向罗述:“接下来怎么办?” “晏筝现在在哪?”罗述答非所问。 “应该在办公室里。”韩曦然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他在呢。晏筝他——” 她欲言又止,对上罗述的眼神,噤声的话已经心照不宣。 罗述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我已经找人去查了,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别担心。” 韩曦然心怀惆怅地点点头。 罗述又道:“对犯罪嫌疑人都要坚持无罪推定,更何况晏筝还是陪我们出生入死过的战友。” “你说得对。”韩曦然张了张嘴,“那后面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李雾家里看看,按之前的三起案子来说,他家里应该也有一个写着信息和什么神的东西,第四个案子是截下来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五个。”罗述说。 “那难道以后我们要一直像这样提心吊胆地查下去吗?”韩曦然皱着眉。 “当然不会。”罗述说,“这次拿到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了,我们争取,在这个案子就把他们连根拔起。” “如果一直绕着这个大案转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韩曦然撇了撇嘴,“去李雾家,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罗述摇头,“你去把今天审讯问出来的线索汇总一下,回头我有用,我和晏筝去李雾家。” “好。” - 李利臣和吕雁春还在医院里,在去李雾家之前,罗述和晏筝先去了趟医院。吕雁春受了太大的刺激,他们到的时候还处在昏迷状态,李利臣坐在陪床上守着,他低垂着脑袋,弓着背,原本熨烫平整的半袖衬衫也多了好几处褶皱,但他无暇顾及,愁苦和悲伤已经侵占了他的大脑。 “李先生。”罗述一个人走进去,晏筝在病房外等着。 李利臣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过来,眼睛里黯淡无光,早些时候在市局中气十足质疑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开口时显得有气无力:“警察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需要去你家里调查一下,”罗述提出要求,“方便跟我们走一趟吗?” “可是……”李利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妻子,犹豫起来。 “我们会安排好人照顾你的太太,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罗述道。 李利臣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行。” 他的嘴角下垂,脸庞上满是沧桑和疲惫,落寞到连罗述都有些于心不忍,安慰道:“受伤的那个孩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李雾最多算是杀人未遂,至少不会被判死刑。” 李利臣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跟在罗述和晏筝身后走出医院。 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李雾家,第一次来的时候只待在客厅,没什么收获,罗述四下转了一圈,问李利臣:“李雾的房间是哪一个?” 李利臣给他们指了指,罗述走过去,想按门把手把门打开,却发现门上的锁被人工暴力拆卸下来了。原本该装有门把手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圆形的空洞,像一只被挖穿的眼睛。 她听见身后的晏筝叹了口气,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李雾的房间和她预想中的一样,纯白的墙壁一尘不染,甚至连一张海报、一幅壁画都没有。床上的寝具是灰色的,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放在床头,枕头压在被子上,除此之外床上再无他物。 床的对面是一个到顶的黑色木柜,罗述走过去打开,琳琅满目的奖杯、奖状、荣誉证书映入眼帘,在漆黑的橱柜内部,闪着金色银色红色的光芒。 “一般人放这种奖杯什么的,不都是用透明玻璃柜吗?为什么要放在这种柜子里?”晏筝疑惑地问。 “这个柜子是我专门给他买来放这些东西的。”李利臣站在门口,“不用透明柜是因为不想让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这些东西,志得意满,或者是朋友亲戚来做客,看到之后随随便便夸他让他太骄傲。” 罗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仔细浏览过一遍,最高一排都是些含金量很高的全国比赛的金奖,然后逐渐往下递减,但即使是放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位的奖状,也是校赛的一等奖,在十三中这样的名校,能拿到一等奖也已经很厉害了。 罗述挨个检查,没有发现异常。 她关上橱柜的门,然后转向这间房里的其他地方,除了床和这个黑色柜子,只剩下一个黑色的书桌,靠窗很近,如果坐在桌前,正好能从楼下看到窗户里有个人影。 罗述拉开窗帘往下看,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楼下那几棵树茂盛的树冠,想看到树底下的人还是有难度的。 她又将目光转向桌面,那上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废纸、一颗橡皮屑都没有,桌面延伸出去的部分做成了两层书架,第一层放的是各种各样的课外书,文理皆有,包罗万象,第二层就是学习资料、教辅书、试题集,一米的宽度塞得满满当当。 她从中抽了一本出来,大致翻了一下,这本试题集已经全部做完,且做题习惯和当初他们拿到那本五三一模一样,字迹工整、思路清晰、过程完整。 罗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这里目测有二三十本习题册,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做完的,就无法想象这背后需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我好像有些理解李雾为什么想杀人了。”晏筝低声说道。 是啊,李雾的目标太清晰了,他只是想考第一,他只是想被人关注,这本没什么错,更何况他也不是想不劳而获,他勤勤恳恳为此付出了难以计数的努力,最终不仅没有如愿,甚至还产生了这么大的落差——哪怕是正常人都未必能消化得了因此产生的负面情绪。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罗述想。 她看着这满桌的书籍,如果有什么东西上写着他们要找的东西,应该不会放在第二层,至于第一层—— “李先生,李雾这些课外书,是你买给他的?”罗述问李利臣。 “有我给他买的,有他妈妈给他买的,也有他自己买的。”李利臣说。 “哪些是他自己买的?” 李利臣几步走过来,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书,从中抽出来两本,递给罗述:“就这两本。” 罗述看了看,一本《荷尔德林诗集》,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看到“荷尔德林”这个名字的时候,罗述抬头和晏筝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句话——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她打开书的目录,找到《帕特莫斯》在哪一页,然后翻过去,果不其然,在那一页里,那句话被标了出来。 她又问李利臣:“这本书是李雾什么时候买的?” 李利臣看着书名回想半天,才道:“记不太清了,应该有好几年了,他没有零花钱,买书要跟我报备,上高中之后就没有买过书了,这都是初中时买的,三四年前。” 罗述把这本书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封面、内页、扉页、封底、腰封,没有一处被落下,但没有找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又同样检查了另外一本,也是一样的结果。 李利臣看着他们的动作,还不清楚他们在找什么。 “警察同志,李雾他真的和邪教组织有牵扯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是有确凿证据了吗?” “是。”罗述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我们来之前,他刚刚亲口承认。” “可、”李利臣的眉心挤出一个显眼的“川”字,“可是,为什么啊?他好好一个孩子,每天就是上学,他的同学朋友我跟他妈妈都门儿清,怎么会跟邪教组织扯上关系呢?” “这个问题我上午就回答过你,你应该去问他本人,我们也无法给出答案。”罗述道。 李利臣双唇颤抖,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或许你说得对,我从来都不了解他。” “你上午说得那些话我回去想了想,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从小到大,他的所有决策都是我替他做的,我和他妈妈把他的人生安排好,以为这样他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们这样也只是希望能养出一个争气的儿子,不想我和他妈一样,这辈子都不争气。” “你看,你还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罗述张了张嘴,“李先生,什么叫争气,一定要是考很高的分数吗?一定要是面面俱到吗?” 李利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读警校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全国警校生的格斗比赛,不过很遗憾最后没有拿到名次。”罗述道,“我至今记得,那次比赛的冠军,从警校毕业后没有当上警察,因为他文化课怎么也学不会,反复挂科。格斗比赛能拿冠军,不仅是因为他努力训练,更重要的是他有天赋。” 她顿了顿,继续讲:“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个天赋有多可怕,举个例子,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能够参加成人组的格斗比赛,并且能拿到名次——一个人的力量上限是天生的,后天训练的只是格斗技巧和反应速度。他一只手的力量可以抵挡别人的两只手,普通人想战胜他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但他除了格斗以外,其他方面也不过泯然众人,甚至可以说垫底。 “你能说他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刻不是荣耀吗?没有争气吗?” 李利臣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低头盯着地板,良久才道:“我知道了,警察同志。”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我还想问一下,李雾那个什么障碍……是怎么回事?能治好吗?” “表演型人格障碍。”罗述说出全称,“这是心理学上常见的一种人格障碍,常见于后天成长环境影响形成。主要表现为情绪化、自我中心、渴望关注,说实话,李雾有这个病,和你们也脱不开关系。后期应该会安排专业的心理医生协助治疗,不过现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能不能治好都是未知数。” “李先生,”她说完这些,又看向李利臣,“李雾的朋友,你都认识吗?” “我都知道。”李利臣点头。 “那你给我列一份名单。”罗述说,“把所有和他有联系的人,无论年龄、性别、背景,都写出来,有联系方式的话更好。” 李利臣思索了一下,应了下来。 罗述正欲再说什么,突然听见门铃响起。 李利臣愣了愣,说:“我去看看。” 罗述跟出去几步,往门的方向看。李利臣把门打开,一个快递员站在门口。 “你好,李雾同学的录取通知书,麻烦签收一下。” 第69章 vita 罗述皱了皱眉:“录取通知书?录取结果不是今天才公布的吗?怎么通知书到的这么快?” 快递小哥笑了一下:“这是松安本地大学的,从早晨八九点就开始派送了。” 李利臣接过文件包裹,在快递单上签了字。录取通知书的签收流程比普通快递严格,快递小哥让李利臣把自己和李雾的身份证都拿出来拍照。 李利臣转身去屋里找身份证,罗述顺手要过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然后撕开快递包装。 松安理工大学的通知书设计独特,表面有一层纸裁出的镂空校徽,打开才能看到内容。随通知书寄来的还有学生胸章、新生入学手册、校园卡等等一系列东西。 罗述打开那个校徽,就像打开信封一样,里面严丝合缝地卡着录取通知书。她将那张纸取出来,看了正面又反过来看背面,霎时睁大了眼。 这张纸是松安理工特制的纸,比普通的纸厚实很多,背面印着彩色的花纹,和松安理工大学六个大字,而现在这行字的下面,有一行手写上去的小字:0725赫尔墨斯。 晏筝也看到了,蓦然上前一步,靠近过来。 罗述抓住快递小哥的衣服:“这份录取通知书从学校到这,除了你还有谁经手过?” 快递小哥被吓了一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乱无措地摆手:“我不知道啊,我只负责这个区的,不是我从学校那边接过来的!” 李利臣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张身份证,看见这一幕也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罗述松开快递小哥:“你跟我们去趟公安局。” “公安局?”快递小哥一听这个词脸都白了,“我犯啥事了啊?我老老实实做人没干过坏事啊!” 晏筝拿过罗述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朝他示意了一下,温声解释道:“这个东西和我们最近在查的案子有关,只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他这么说过,快递小哥还是心有余悸,无措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工作服,怯怕地觑着罗述和晏筝,最后也只能点点头:“行……行。” “罗队,你们回……诶,这是……”韩曦然看见罗述回到办公室,笑着迎接他们,话说一半看到跟在后面的人,愣了愣。 罗述把手里的两本书和录取通知书递给韩曦然,说道:“找到第四个神了。” “第四个神?”韩曦然迷迷瞪瞪地接过她拿来的东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指着站在门口畏手畏脚的快递小哥,“他吗?” 罗述摇摇头:“应该不是,但他有可能接触过。” 这个无辜的快递小哥总归不是什么嫌疑人,所以用不着到审讯室去,罗述把他带到外面大厅,那里人来人往,又亮堂,不至于让人太紧张。 “我真不知道这上面的字是谁写的,你们别逼我了……”快递小哥皱着一张苦瓜脸。 “不是问你这个,”罗述道,“你只管说,这份录取通知书你从谁那里接手的。” “我们都是在快递站点转接,上一个送过来,我还没去拿的时候人就走了,我哪知道是谁?”快递小哥无奈地摊手。 “快递站点在哪?”罗述问。 快递小哥说了一个位置,罗述拿笔记了下来,又问了些其他相关问题,就放人走了。 “什么情况罗队?”罗述再次回到办公室,韩曦然好奇地问。 罗述没有明说,她把邹朝飞拉过来,将一张纸条塞给他:“你去这个地方的快递站点查一查,从学校接收录取通知书,然后送到站点的人是谁。” “好嘞!”邹朝飞一脸严肃,“保证完成任务!” “会不会是学校里的人?”韩曦然问,“这种寄录取通知书的事应该都有专门的人做?” “不排除这个可能,”罗述道,“我回头另派人去查,现在你先跟我去审个人。” 韩曦然一愣:“审谁?李雾吗?” 罗述摇摇头:“容悦。” 这个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容悦到现在还被扣留在市局,没有移交到看守所。 不过就算是关在市局,每天不缺吃不缺喝,但终究是很难休息好,罗述再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肉眼可见地瘦了,两颊深凹下去,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罗述给她斟了杯温水,放在桌子上。 容悦小心翼翼捧着脆弱的纸杯,仰头看她:“谢谢你罗警官。” 罗述在她对面坐下,还没开口,韩曦然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要是真想谢谢她,就把知道的都赶快告诉我们。” 容悦看了她几秒,抿抿唇,低下了头。 “你不用有什么负罪感。”罗述蓦地出声,“你的同伴已经跟我们说了很多,什么vita,牧师,首徒先生……基本都说得差不多了。” 容悦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头,将信将疑又稍带些震惊地看着她。 “所以我们这次把你叫来审讯室,就是想跟你核对一下,我们目前掌握得信息,几真几假,你只管说是或不是就行,其他的不想说可以不说。”罗述轻轻笑了笑,“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觉得背叛了你的信仰?” 容悦还是有些犹豫,眼睛睁的很大,眼窝深陷,眼神怯生生的。 韩曦然添油加醋,又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说道:“就当帮我们一个忙了嘛。” 半晌,容悦才张了张嘴:“好。” 罗述深吸一口气,摊开韩曦然整理出来的材料。 “vita就是你们信仰的神,象征着生命,你们杀人的命令也是他下达的,对吗?” “是。” “首徒先生是唯一一个可以听到vita声音的人,并将他的指令传达给牧师,由牧师告诉你们,对吗?” “是。” “牧师是唯一一个可以解除首徒先生的人,是吗?” 容悦张了下唇,“是……” 她说得迟疑,话音未落地,随即又改了答案,“不是……” 罗述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容悦脸上的表情,换了个说法,又将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表面上,牧师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接触到首徒先生的人,但实际上,还有其他人接触过首徒先生,对吗?” “……是。” 罗述偏了下头,眯起眼睛:“你也接触过首徒先生?” 容悦动了下唇,欲言又止。 李雾说,只有牧师才有资格见到首徒先生,但是别人都不知道,他早就见过首徒先生。如果容悦不知道李雾见过那个人,那她刚才给出一个否定答案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容悦迟迟没有回答,但谜底已经很清楚了,罗述于是继续问:“你也是首徒先生亲自带来认识vita的?” 容悦焦虑地抠着自己指腹上的肉,紧咬着下唇,还是不说话。 但她确实不擅长藏情绪,即使一句话没说,答案也已经很明了了,罗述不急着逼迫她回答,继续往下走。 “首徒先生是男性,30岁左右,是你们整个组织的核心,对吗?” 容悦垂下眼睛,从嗓子眼挤出闷闷的一声“嗯”。 韩曦然听到这个问题都惊了一一跳,诧异地转头看向罗述,首徒先生这条线索是今天才从李雾嘴里问出来的,她完全不记得当时提到了那个人的性别年龄这些信息。 “他现在就在松安,对吗?” 容悦迟疑着点了下头。 罗述猛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微向后仰了仰,后背贴上椅背,扭过脸和韩曦然交换一个眼神。她停了半分钟,随后又问:“你见过牧师吗?” 容悦再次点头,这一次没有迟疑。 “牧师也杀过人?”罗述沉默半秒,改口道,“我是说,牧师也做过你们口中的拯救灵魂的事?” “是。”容悦轻轻启唇,“在认识vita之前就这么做了,所以才成为牧师。” 她回答得实诚,丝毫没有察觉罗述的暗度陈仓,虽然答案依然只有“是”和“不是”,但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 “是不是只有杀过人,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完成一次使命,才有资格认识vita?” “是。” “那为什么李雾是先认识的vita才完成使命?” “李雾原本不用完成使命。”容悦说,“我也不用。我们都见过首徒先生,得到了特许。” 罗述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李雾这个杀人动机明明出现在高考之后,却在早几个月就有资格给孟修竹传递讯息。他原本不需要杀人,就能在这个所谓的组织里占据一席地位,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跨出这一步。 那容悦呢? 她的杀人动机一年之前就存在,而那时她已经身在组织里,也就是说,她和那个首徒先生认识至少一年以上,大概率更久,关系匪浅。 “你们这个组织存在多久了?” “大概……五年。” 五年,罗述算了算,五年前,李雾初二,买了那本《荷尔德林诗集》;容悦十六岁,刚从福利院走向社会。那时的这两个人,一个心智没成熟,一个涉世未深不设防,而他们口中那个首徒先生已经是个二十有余的成年人,要忽悠两个小孩简直太容易了。 “最初的时候一共有几个人?牧师是什么时候加入进来的?第一次杀人是从谁开始的?”罗述问,“还有,那个首徒先生,一开始是怎么跟你们说的,让你们相信了vita的存在?” 韩曦然讶异地看向她,奇怪问这么一大串问题,容悦真的会回答吗。 果不其然,她眼见着对面的女孩子嗫嚅半天,吐出来一句:“抱歉,我只能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好,那就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罗述果断答应。 容悦又开口,声音很轻:“当我们相信vita的存在,神明大人就会俯允最谦恭信徒的愿望,降临人间,渡化迷失的灵魂。vita将赋予我们完成使命的权力,拯救迷途不知返的灵魂。” 韩曦然听得一脸茫然,她凑近罗述耳边,小声问道:“不是这明显忽悠人的话真有人信?” 罗述抬手打住,继续问容悦:“他这么说你就相信了?” “我相信。”容悦道,“我们都相信。” 韩曦然一边眉毛紧紧蹙起,露出个难以理解的表情。罗述几次三番想张口说话,都没有说出来。 “牧师……杀人这件事被抓了吗?”她最后问,“我是说,他是坐牢之后出来才进组织的,还是压根没被发现?” “我……”容悦声音越来越小,变得就像蚊子叫,她纠结了很久,还是没有过去心里那道坎,“对不起,我不能说。” 韩曦然默默低下头,嘴角的笑都快要压不住。她不知道这姑娘是太傻还是太聪明,不知道她是真的实诚,还是想用这个方式说出真相,同时让自己显得没有背叛自己的信仰。 罗述没有纠结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再说什么,怕是容悦没有发觉这种回答方式也是在给她们递答案,提醒了之后就不好再审了。 “牧师也是男性?” “……是。”这次倒回答得干脆。 “他和首徒先生,谁年纪更大一点?” “嗯……”容悦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考量能不能回答。 罗述没有催她,默不作声地看着,等她说出答案。 “……牧师。”容悦说。 “牧师有四十岁吗?”罗述又问。 “没、没有。”容悦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 “好,我知道了。”罗述看了眼时间,发现这场审讯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于是她站了起来,“就到这里。” 从审讯室出来,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推开门就看见夏邈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浏览着一份文件。 听到开门声,他抬眼看过来,见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利落地一跃起身,合上手里的文件,伸手递了过去。 “你让我查的东西。” 罗述先是瞄了一眼,外层保护壳就是最普遍的蓝色文件夹,一合上谁也看不出有多大重要性。她接过来没有打开看,而是问夏邈:“怎么样?”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才发觉自己有点心慌,甚至都忘了通过对方的神情判断结果。 夏邈竖起一根手指,一副“有要事相告”的严肃表情,坚定地说了三个字:“铁好人。” 第70章 神学 罗述心头猛地一松,整个人浑身绷紧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下来,巨石落地。 她甚至有一点眩晕的感觉,如果自己人里有内鬼,晏筝是她最不希望是的人之一,好在现实遂了她的愿,晏筝也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从心底漫上来一阵比蜂蜜还甜的喜悦。 “真好。”罗述呼出一口气,笑道,“真好啊。” 夏邈两手交叉放在脑后,又坐了回去,还翘起二郎腿:“我查之前就猜到了,晏副队就长了一张好人脸,怎么可能是狼。” 他晃着翘起来那条腿,问:“话说,你为什么会怀疑他啊?” “上午抓捕李雾的时候,我们还没赶到体育馆,他就跳窗逃跑了,肖见山的伤也不致命,像是仓促扎的一刀,所以我们怀疑他是提前接到了消息。”罗述道,“当时晏筝和曦然在一块,曦然看到他避着自己打了个电话,那种情况下,很难不让人多想。” “哦你说这个啊。”夏邈想了想,“今天上午他确实打过一通私人电话,我查了那个号码,是他爸。” “嗯,查清这个我就放心了。”罗述道。 “不过——”夏邈坐直身体,“要是李雾真的提前接到了消息,那就说明真的有内鬼,不是晏筝,就是别人,案子正在关键时期,该提防的还是得提防一下啊,罗队。” “我知道。”罗述的表情变得凝重,“这件事恐怕只有等肖见山醒来之后才能找到头绪了。” “我看了医院的验伤报告,刀离心脏就差几毫米。”夏邈一脸“啧啧”,“这孩子也是命大,不幸中的万幸了。” 罗述点了下头,又想说些什么,这时韩曦然推门进来:“罗队,那个……” 她搭眼看到坐在那里的夏邈,愣了一下,招呼道:“哟,邈子哥也在呢。” “是啊,来修护你们差点崩裂的同事情。”夏邈说着还得意地晃了晃脚。 “什么意思?”韩曦然没听懂,抬头看向罗述。 但对方只是摆了下手:“待会儿再说,你有什么事?” “哦,”韩曦然这才想起自己的事,“刚刚那谁查到那个赫尔墨斯的资料了,我来给你送过来。” 她手里只拿了一张白纸,乍一看上去,就发现上面只有半页纸的内容。 “赫尔墨斯,希腊神话中的盗贼之神。他聪明伶俐、机智狡猾,被视为欺骗指数的创造者,他出生的第一晚就已经做了小偷,从母亲迈亚那里溜出去,偷他哥哥阿波罗的神牛。” “偷盗之神?”夏邈听完皱起了眉,先发出疑问,“意思就是李雾觉得肖见山偷了自己的东西?他偷什么了?” 韩曦然看向旁边同样愁眉不展的罗述:“罗队你快想想,我实在理解不了他们的脑回路。” 罗述一只手捏着下巴,沉思片晌:“或许是觉得肖见山偷走了自己的运气,所以肖见山超常发挥,而他自己发挥失常。” “啊?”夏邈眉头皱得更深,“不是,这多少有点离谱了?” 韩曦然笑了一下:“难道你不觉得他们这整个组织的存在都很离谱吗?都邪教了,怎么还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考虑他们。” “我觉得,”罗述突然出声,“或许每起案子留下的神话里神的名字,并没有那么重要。” “为什么?”韩曦然疑惑地看着她,一般来讲案发现场留下的,或者在凶手或受害者家里找到的非比寻常的东西,都具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这种写在对凶手意义重大的物件上的文字,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容忽视。 “有种直觉。”罗述几次三番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 “没事。”韩曦然大手一挥,拍拍她的肩膀,“有时候直觉比大喇喇摆眼前的线索还管用,相信自己。” 罗述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什么,而是将还拿在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 “这是什么?”韩曦然一脸奇怪地接过来。 “对于晏筝的调查结果。”罗述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那通电话,是他父亲打给他的。” “真的?”韩曦然其实还没有看进去那资料上的内容,听到这句话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满脸欣喜地抬起头。 “嗯,真的。”罗述轻轻笑了下。 韩曦然也按捺不住脸上喜色,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随即她才慢慢升腾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愧疚之感,果然还是自己神经太敏感,随随便便就怀疑起一起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的战友。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曹操曹操就到,晏筝站在办公室门口,推开一道门缝。 韩曦然手忙脚乱地收起文件夹,双手抓着背在身后,有些心虚地朝他笑笑。 “没什么。”罗述看着自己逐渐被挤满的办公室,往后退了几步,坐到办公桌里面。 晏筝走过去将另一份文件放在她桌子上。 “这是……” “关于在李雾家里找到那两本书的资料。”晏筝道,“《荷尔德林诗集》里除了‘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那句话,还有很多其他的句子也被标注了出来,我都列在文件里了,大部分都是带一点神权、宗教色彩,或者和生命、灵魂这些元素扯上关系的句子……” 他笑了笑:“我文学素养不高,不太能理解。至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是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通过假借查拉图斯特拉这一超人形象,宣讲尼采自己的哲学思想。全书以散文诗的形式,文笔绮丽且哲理深沉,记述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经历和逸事,用寓言的方式展现了尼采崇敬人生、批判旧价值、热爱命运的精神三形态,以及创造新价值、追求真正人生意义的“超人”精神。 “这本书的主旨就是打破旧的价值体系,建立新的价值体系,鼓励人们冲破一切精神束缚与枷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别人的奴隶。查拉图斯特拉这一形象是新价值体系的象征,他追求个体自由与独立,不受社会规范约束,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挑战和困境。通过超越个体欲望和道德束缚,查拉图斯特拉能够达到自身最高潜力,成为独立创造自己意义与价值观的存在。” 韩曦然和夏邈两个人听得一脸迷茫,云里雾里。 “讲得很好,”韩曦然扶了下额头,“下次关于这种什么哲学文学的东西就不要讲给我听了,真不如拿架钢琴弹给牛听。” 夏邈举了举手:“加一。我们理工科的听不得这些。” 罗述虽然也没太明白,但多多少少也算得上一知半解,她尝试着总结了一下晏筝话里的重点:“也就是说,这两本书都算是哲学层面的书,前者更多是有关宗教神学,后者则更关注破而后立、生命和自由。” “差不多是这样,”晏筝点点头,又把滑下来的眼镜推回去,“至少我觉得,一个正常的初中生应该不会买这种书,但这两本书又都有明显的阅读痕迹。” “我们需要搞清楚一个问题,”罗述道,“这两本书的购买时间,和他们那个组织成立的时间,哪个更早一些。” “应该是那个离谱组织的成立时间更早一点?”韩曦然猜测道,“要不然李雾接触不到这种东西,又怎么会想到要买这种书?” “我觉得也是。”晏筝说。 “那李雾和那个所谓的首徒先生认识的时间,是在这之前还是这之后?”罗述又提出一个问题。 其余三人相互看看,都没说话。 “我觉得可以分成两种情况。”罗述说,“第一,如果李雾和首徒先生认识在组织成立之前,那么这两本书可能就是在组织成立前买的,那时候首徒先生已经有了想要成立这样一个组织的想法雏形,所以选择了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孩子来洗脑,让他协助自己,这两本书,是为了选出一句合适的‘教义’,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除了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其他很多句子也被勾画了出来;第二种情况,就是李雾和首徒先生认识在组织成立之后,同样这两本书就是在那之后买的,因为接触到组织并对此深信不疑,就像追星会买周边一样,李雾也开始接触宗教神学哲学这方面的知识,因为那句所谓‘教义’,去买了这两本书。” “这两种情况好像都解释得通。”韩曦然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要是我们直接去问李雾,他会说实话吗?” “罗队,我有个疑问。”晏筝道,“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 罗述看向他:“我们目前只知道这个组织大概的运作规律,以及人员构成,对于它的来龙去脉、靠什么凝聚人心、怎么将那么多人洗脑,这些问题统统一无所知,破解这类案件,只能从最根本的问题解决,不然就算揪出了他们的头目,谁又能保证不会有其他人继续偏执下去?” 说完她又看向韩曦然:“你这个问题倒给了我灵感,我竟然没想到可以直接问当事人。不管他会不会说实话,先问问看。” 罗述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任务安排下去,便让他们各忙各的去了,而她自己还需要去找李雾的父母询问些上次没有问完的事。 韩曦然从罗述的办公室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晏筝身后,几次想开口叫他,都在张开嘴那刻犹豫了一下。晏筝昂首阔步地往自己的工位上走,丝毫没有发觉身后这个纠结到要死的人。 他和韩曦然的办公桌挨着,坐下之后,才发觉韩曦然一直站在自己身边。 晏筝吓了一跳,看着她:“有什么事吗?曦然。” “那个……晏副……”韩曦然难得的说话都不利索了,紧张地搓着手指,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晏筝被她这副样子逗笑,“怎么突然这么扭扭捏捏起来了?” “哎呀。”韩曦然破罐子破摔地叹出口气,深深地弯下腰,“对不起晏副。” 晏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第二跳,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跟我道起歉来了?” 韩曦然鞠了很长的一躬,才肯直起身。 “就是那天抓捕李雾的时候,咱俩一起联系高铁站什么的,赶巧在罗队说李雾在旧体育馆的时候,你接了个电话,还专门避开我打的,后面李雾就提前跑了,我神经太敏感,所以忍不住就怀疑你……”她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小女孩,“不过后来都查清楚了,我也知道是我冤枉了你,虽然这事你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得跟你道个歉。” 晏筝听到在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还发生过这么一回事,也惊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韩曦然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晏副……你不会生气了……” “没,怎么会。”晏筝笑了一下,“当时我接的是我爸打来的电话,这种私人电话下意识地就避开人接了,按理来讲,那种情况下我应该给你解释一下的。” “不不不……”韩曦然连连摆手,虽然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不”什么。 “曦然。”晏筝稍稍正色,“我们这个职业,保持敏感是好事,你不用太自责。万一那天不是我,而是真的有人做了什么背叛大家的事,只有你自己发现了,你没有在意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嗯,我知道了。”韩曦然重新扯起一张笑脸,“谢谢你晏副!” 另一边,罗述换了衣服刚要准备出门,邹朝飞就着急忙慌地撞了进来。 他气喘吁吁,像受了极大的惊吓,脸色都发白。 罗述给他接了杯温水,递过去:“出什么事了?” “我……”邹朝飞睁大眼睛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话都难说完整,颤巍巍地将手里的几张纸拿过去。 罗述接过来大致扫了几眼,发现这上面是一些快递公司员工的信息,她没有细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邹朝飞吓成了这样。 “我查到那个人了,就是最有可能对录取通知书动手脚的人。”邹朝飞喉头发紧,“是松安邮政的一个临时员工,叫宋敬予。” 罗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完。 邹朝飞艰涩地吞咽一下,“但是这个人,二十年前就死了。” 第71章 藏在书里的手机 罗述的脸色变了变,神情严肃地按住邹朝飞的肩膀:“你冷静一下,说清楚。” “就是我去松安邮政找人问,那天负责派送高考生录取通知书的人员都有哪些,里面包括几个临时工,当天干完当天结工资,之后就走了。”邹朝飞语速飞快,“我挨个查了个遍,只有这个宋敬予,登记的联系方式和住址都是假的,我就去内网查,发现这人二十多年前就确认死亡注销户籍了。” 他搓了搓汗毛倒竖的手臂:“这怎么还发展成灵异事件了?” “宋敬予……”罗述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能先作罢。 她看着对方:“这个人还有什么在世的亲人吗?死亡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还没查到,发现这个人的事我就先来给你汇报了。” “继续查,”罗述语气坚定,“这个人有哪些亲人都一一查清楚。” “你的意思是,”邹朝飞问,“他的亲人很有可能也在这个组织里?” “不是可能,是一定。”罗述眯了眯眼睛,“按理来讲,给李雾的东西本该是对传递信息的人而言重要的存在,但录取通知书明显是对李雾重要的东西,所以我猜……” “怎么?”邹朝飞好奇地问。 “那些人是不是打算收手跑路了。”罗述张了下唇。 “这不是好事吗?”邹朝飞眼睛亮了一亮,“那我们就不用提心吊胆下一个案子什么时候会发生了。” “这不是好事。”罗述说,“他们是隐匿踪迹,不是彻底消失,谁也说不准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我懂了。”邹朝飞道,“这一次必须把他们一网打尽!” 罗述点点头:“你接着往下查,有什么发现随时汇报。” “好。” 处理完这个事,罗述还是离开市局,去了趟李雾家。这次去李雾的母亲吕雁春已经从医院回家了,罗述见到她的时候,一眼就看出她脸色极差,头发凌乱,好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想来也能理解,精心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虽不说是什么天之骄子,但在一众普通人里也算脱颖而出,走到哪都足以引以为傲的儿子,朝夕之间锒铛入狱,换谁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还不是什么简单的罪名,邪教、谋杀,有几个人能将这样的词和一个十八岁的好学生联系在一起? 李利臣请罗述进来,吕雁春一副颓态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无力地耷拉着,见来了客人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没有出声。 李利臣给她倒了杯水,然后也坐下来。 “罗警官,您还有什么问题?” 罗述道:“我这趟来,还是想找你们问一下,李雾在前段时间的行程踪迹。” 李利臣垂下眼:“您问。” “李雾高考之后经常出门吗?”罗述问。 “不经常。”李利臣说,“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出去一次,去的地方也都不远,基本都是楼下或者小区门口那条街逛一逛。” “都是他一个人?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他出去都是一个人出去的,如果跟谁一起玩会跟我汇报。”李利臣说,“也没人来找他。” “他去什么地方会告诉你吗?” “会,什么时间、去哪里、和谁一起、干什么、多久回来,这些都要告诉我。” 罗述听着就感到上不来气,胸口闷闷的。 她问:“他出去一般出去多长时间?” “不长,短的话就二三十分钟,长也就两三个小时。” 罗述又问:六月底,大概25号以后,李雾是不是出去过一次,在下午6点到晚上9点左右。” “六月底……”李利臣皱起眉,陷入漫长的回忆中。 “出去过,27号。”吕雁春突然开了口,“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去听个志愿填报的讲座,在河清区,他一个人去。” “志愿填报的讲座……”罗述咂摸着这个借口,接着问,“你没有验证他说的是真是假吗?” “他不敢撒谎。”李利臣说,“小时候撒过几次被我揍了顿狠的,到现在都没这个胆。” 罗述冷不丁笑了一下:“你们太自信了。” “什么意思?”吕雁春猛地坐了起来,“他那天骗了我?他不是去听讲座?他敢撒谎了?” 罗述敛起笑容:“六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半,李雾在第二实验小学门口接走了一个孩子,并带他到一个废弃的房子里看了一场电影,随后将孩子送回公交站放他回家。” 李利臣和吕雁春疑惑又诧异地看着她。 “单说这件事可能只会让人觉得奇怪。”罗述道,“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与此同时,孩子的家长收到一封威胁信,以孩子为筹码,要求父亲打一通电话——而这通电话,直接影响了一起重大杀人案的侦破。” “这……”李利臣眼睛睁到最大,扭头和吕雁春对视了一下,发现对方也同样震惊。 罗述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们会查他手机吗?” “……会。”李利臣点了下头,“每周定期查一次,就是担心他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或者背着我们沉迷什么与学习无关的事。” “那你们在他手机里发现过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比如存了什么奇怪的图片、文字,或者联系列表里有什么奇怪的人?” 罗述这么一问,但实际上已经不抱希望,李雾从来没有真的顺从自己的父母,大抵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表面上还是那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背地里还是只愿听从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一切都瞒在心里。 “没有。”李利臣自一开始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他的手机一直都是用来联系老师同学还有我们,通讯录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除此之外就是存着学习用的资料什么的,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他的手机也是你买的?”罗述问。 “是我买的,”李利臣道,“起初没打算给他买,他要查资料电脑也能用,但是有时候又确实挺必要,就给他买了一个,也不是多好的牌子,就几百块钱。” 他说着弯下腰,拉开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屏幕中间横亘着一道裂纹,按一下电源键,亮起的还是最原始的屏保。 罗述接过来这部手机,挨个打开联系人和其他社交平台,列表里的每个人都备注着名字。她先前看过李雾同班同学的名单,里面的很多名字都有一点印象,但保险起见,还是得带走让夏邈仔细筛查一遍。 征求过李利臣和吕雁春的同意后,她偏了偏头:“你能保证李雾只有这一台手机吗?” “这个……”李利臣下意识看了一眼边上的吕雁春,他原本很自信,觉得儿子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绝对不会欺骗自己,但刚刚罗述的一番话让他不禁开始从各方面开始怀疑。 他犹疑了一阵,踟蹰着开口:“应该只有这一部,再怎么样手机也算比较贵的东西,他零花钱不多,花在哪里都要跟我汇报,学习很紧也没有时间做兼职,哪里来的钱自己买?” “未必是他自己买的。”罗述道。 “但他也没地方藏,真有的话我们迟早会发现的。”吕雁春开了口,“我每天去他房间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会打扫一遍,他屋里没有能藏手机的地方。” 罗述看了她一眼,随即扫视过他们这栋房子,道:“也不一定就藏在他屋里。” 她站起来,四下打量,问李利臣:“李雾平时除了自己的房间,这个家里待在什么地方最多?” 李利臣也跟着站起了身:“书房,他作业写完我会让他去看书。” “麻烦您带我过去。” 李利臣应了一声,引着罗述进了书房。她推开门先环顾了整个房间,这书房名副其实,三面墙都贴着到顶的书架,每层都摆满各类书籍,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除了书架和桌椅,这个房间也可以算得上空旷,不是个适合藏东西的地方。 李利臣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进去,问道:“罗警官,需要我帮您找吗?” “不用。”罗述摆了下手,目光挨着扫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 书房里如果要藏一部手机,书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找一本书,挖一个凹槽,手机塞进去,完全看不出端倪。但是在李雾家里,这个方法并不安全,因为经常使用书房的不止李雾自己,李利臣因为职业原因可能也会经常出入书房,假设手机藏在这里,那么一定放在李利臣绝对不会碰的那部分书里。 她转过身,看着那面压迫感极强的书墙,首先排除法律类的书籍,然后排除一些知名的文学名着,罗述的视线迅速地移动着。 高中生专用的资料书? 她将手放上去的瞬间,又否定了这个答案,这类书李雾前段时间的使用频率最高,并不安全。 紧挨着那些高中生用书的是几本植物学的书,罗述眉头一皱,问李利臣:“李先生,你和你夫人谁对植物学感兴趣吗?” “植物学?”李利臣发出一声疑问,“我们家怎么有植物学的书?” 他走近过来,看到那几本书时下意识伸手拿下来,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们家没人对这方面有研究,这些书是谁买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罗述看着他将书翻了一遍,内页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拿下来另一本,从头翻到尾,依然没有发现问题。 她立马又把书架上剩下的几本都拿下来,连翻两本,到第三本时,她一拿起来就察觉出重量不对,于是把手里的书都递给李利臣,两只手打开那一本,书页之间,被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凹槽,一部手机映入两人眼帘。 罗述愣了一下,李利臣也愣住了。 她拿起手机,按下电源键,屏幕没有亮起,想着应该是关机了,于是她拿证物袋把手机装好,准备返回市局。 还没走出书房,罗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按下接听,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切——“罗队!肖见山醒了!” 罗述心中一明,喜上心头,但依旧不敢放松警惕:“知道了,继续保持戒严,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安全,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接近,医生检查时旁边也安排人盯着。” “他的父母急着要和肖见山说话,能放进去吗?” 罗述思索了几秒,道:“放进去,旁边安排俩人看着。” 她挂断电话,对李利臣说:“这趟来打扰了,今天就到这,我先回去了。” “警察同志!”一直寡言的吕雁春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住了她。 罗述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见对方深深的两个眼窝里,一双眼睛带着乞求地看着自己。 吕雁春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能不能……再看一眼我儿子……” 罗述张了下唇,回答道:“案件还在侦查阶段,按规定嫌疑人和家属是不能见面的。” 她看着吕雁春的目光一点点暗下去,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们,李雾在公安局挺好的,比你们的精神状态好得多。” 说完她便离开了。 从李雾家出来,罗述没有回市局,直接驱车赶往了医院。 出了上一次的纰漏,现在大家伙执行任务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松懈,里三层外三层把病房守得严严实实。罗述到的时候,肖见山的妈妈正坐在病床边,手里拿着一颗苹果慢慢削。两个警察一个在她身后,一个在她对面,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两个人。 罗述走进病房,让他们先出去了。 “肖太太。” 肖母抬起头,刀刃一歪,一长条苹果皮被割断,掉进了下面的垃圾桶里。 “是……罗警官?” 罗述微微一笑,点了下头:“我是。” 肖母把苹果和削皮刀放在一旁的柜子上,站了起来:“我听外面您的这些同事说,是您及时带人找到小山,才保住了他的命,真是谢谢您啊。” 她说着就要弯腰,被罗述拦住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必这么客气。” 她把重点挪到肖见山身上:“孩子还好?” “嗯。”肖母心疼地看了眼病床上的少年,“刚醒来有半个小时,医生说现在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了,好好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那就好。”罗述道,也偏头看向半睁着眼,脸色苍白的肖见山,“能麻烦您出去等一会儿吗?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他。” “我理解,您问。”肖母点点头,拿起柜子上的包,走出了病房。 罗述拉过她刚刚坐的凳子,在靠近床尾的地方坐下来,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沉默地看了几秒肖见山,开口道:“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第72章 双宋 肖见山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病恹恹的样子,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天你见到李雾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罗述问道,“你仔细回想一下,越详细越好。” “那天……” 肖见山到底只是个普通孩子,亲身经历过一次被刀扎进胸口,不可能不留下心理阴影,被自己三年的同学、经常一起打球的朋友刺了这么一刀,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那天对于他而言,都是一场噩梦。 他仓促眨了几下眼睛:“那天李雾约我出去打球,我以为大家都在,所以就去了,结果到了体育馆门口,只看见他一个人。我问他是不是其他人都还没来,他说是,然后给了我一瓶饮料,我喝了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肖见山一五一十地复述道,甚至对李雾的名字都感觉到了恐惧。 “我醒来的时候,就被绑成了后来那个样子,李雾跟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说我犯了错、偷了他的东西,要接受什么惩罚……特别莫名其妙,我一句也听不懂。” 罗述垂下目光,注意到他的两只手因为情绪波动而发抖。 “然后他就拿出了刀,抵在我脖子上,问我想怎么死……”肖见山看着她,眼里全是后怕,“我当时太害怕了,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是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挂断之后,就毫不犹豫把刀扎进了我的胸口,然后你们就来了……” “接到一通电话?”罗述立马警觉起来,眼神变得锋利,“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肖见山摇摇头,“我太害怕了,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 罗述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取出刚刚在李雾家找到的两部手机,拿到他的面前:“你看看,李雾用哪部手机接的电话?” “都不是。”肖见山说,“他抢走了我的手机,是用我的手机接的电话。” “你的手机?”罗述微微张大了眼,“能给我看一下吗?” “他逃跑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机带走了,我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肖见山声音闷闷的。 想来也是,既然留下了痕迹,李雾也不会傻到再把手机还回去。而罗述记得,当时抓到他的时候进行过搜身,他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所以那部手机很可能是在逃跑的路上被随手丢在了哪里,要找起来,不亚于大海捞针。 然而现在棘手的问题不止这一个,罗述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现在确定李雾是提前接到电话跳窗逃跑,岂不是坐实了他们自己人里有内鬼通风报信?这件事相比于那部不知在何处的手机,可严重多了。 “警官,”见罗述一直没说话,肖见山小声地叫了她一声,“李雾他是不是精神上受到什么刺激了才做出这种事的?我们都知道他高考发挥失常,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好像还挺大的……” 罗述不置可否,晦暗不明地应了一声。 “那我没有死成,他会被判死刑吗?”肖见山追问道。 “这个还要等案子彻底查清楚再说。”罗述解释道,继而起身,“你先好好休息,之后如果有需要我会再来找你。” “啊,好。”肖见山怔怔愣愣地点了下头,看着她走出了病房。 一出电梯,还没有走出医院大门,罗述就拨通了夏邈的电话。 “喂,罗队,又有何贵干啊?”他们刑侦科的四处奔波,忙生忙死,碍于一时没找到什么实物线索,所以技侦基本上没怎么派上用场,夏邈的清闲与他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帮我定位一下肖见山的手机。”罗述报了一串号码,“你在市局待着别乱跑,我这还有两部手机等着你。” “好嘞。”夏邈应下来,“这是又取得新进展了?” “是。”罗述的语气听不出起伏,“但算不上乐观。” 她挂了电话,快马加鞭赶回市局,夏邈还在尝试定位肖见山的手机,好消息是能找到一点微弱的信号,坏消息是手机可能被扔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信号时有时无。罗述把李雾的两部手机交给他,转身扎进了杨昭的办公室。 杨昭也正忙着,看见突然进来的罗述还有些意外。 “小述,这么急,有什么事啊?” “杨局,”罗述走到他办公桌前,把手机拿出来,播放不久前在医院与肖见山的对话录音,“抓捕李雾的之前,我在通讯频道里说了李雾可能在旧体育馆的事,之后李雾就接到一通电话,在我们的人到达体育馆之前就得知消息,提前跳窗逃跑,但凡他早一点或者我们晚一点,这个人就抓不到了。” 杨昭的神情严肃起来:“你想说什么?” 罗述直愣愣地同她对视,沉声道:“我们的人里有内奸。” “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节点,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知道。”罗述的表情没有松动,“但是杨局,要查案先自查,这次只是提前通知凶手,让他有时间逃跑,那下次呢?说句假话、透个行踪,想威胁谁的生命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大家的安全没了保障,还怎么破案?” “你有怀疑对象吗?”杨昭继续问。 “没有。”罗述的目光暗下去一点,“之前怀疑过晏筝,但是查了不是他。” “你还真是理智大于情感啊。”杨昭语速缓慢地讲,“晏筝跟你那么深的交情,说怀疑就怀疑,说查就查。” 罗述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除了这份录音,你还有其他证据证明自己人里有内奸吗?” 罗述张了下唇:“暂时还没有。” 杨昭抬眉:“第一 ,你无法证明这通电话的内容就是说的警察找到了体育馆;第二,你也无法证明这通电话就是我们的人打的;第三,李雾有精神疾病,行为举止不能用正常人的逻辑来推断,你怎么就确定他是因为这通电话才刺伤肖见山之后跳窗的?” 他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录音播到最后一秒自动暂停,办公室陡然安静下来。手机被递到罗述眼前,他开口道:“仅凭这一条录音,我不能同意你在内部大规模自查,但是你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查案,我也不会拦你。” 罗述抿了下唇,接过手机:“我知道了。” 她顿了顿,又道:“谢谢杨局。” 办公室的门在背后合上,罗述长叹一口气,抬脚往刑侦科的办公室走,韩曦然等候多时,看到她就迎了上去。 “罗队,我问过李雾了。”她道,“他说了一句很模糊的话,‘神的存在有我的一份力量’,这是什么意思?你能分析出来不?” 罗述的思维还停留在“内奸是谁”这个问题上,一时反应不过来,韩曦然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了神。 “什么叫‘神的存在有我的一份力量’啊?”韩曦然像是在自言自语,“是说他们说的那个vita存在有他一部分原因吗?那意思是不是就是李雾在组织存在之前就认识了那个什么首徒先生?” “是。”罗述直截了当地道,“就是这个意思。” 韩曦然坐下来:“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推一下这个流程了?” 她掰着手指头:“先是还在上初中的李雾遇到了那个首徒先生,然后被忽悠洗脑,帮助他构建了vita的形象,成立起一个组织——不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能帮他啥啊?” “不一定是真的帮忙。”罗述说,“想培养一个跟自己很多年的心腹,小孩比大人容易得多。对首徒先生来说,李雾比一般小孩聪明,道德感低,偏执,加以诱导长大后会是个很好的帮手;对那时候的李雾来说,造神这种听上去就‘与众不同’的事对他的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那个首徒先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长远打算?”韩曦然喟叹一声,“还别说,怪不得李雾和容悦看上去就比孟修竹和米雯更信他们那个神。” “这么推测下去,我猜,李雾买的那两本书,只是用来给首徒先生选一句合适的话,来充当他们那个所谓的‘教义’。”罗述道。 “啊?”韩曦然挑挑眉,“那看来他们这个组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森严嘛。” “罗队!”邹朝飞蓦然破门而入。 韩曦然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挤兑道:“小飞飞!那门再这么下去迟早被你撞坏!” “哎呀急事急事!”邹朝飞无暇跟她扯皮,径直走向罗述,把手里的资料拿给她看,“宋敬予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罗述大致浏览了一眼。 邹朝飞又道:“人走了二十三年了,当年的信息、资料什么的,该销毁的都销毁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这么多,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什么什么?谁走了二十三年了?”韩曦然还不知道宋敬予的事,好奇地凑过来。 罗述解释道:“最有嫌疑在李雾的录取通知书上动手脚的那个快递员,登记的身份信息是一个早就去世的人。” “我去!”韩曦然瞪大眼睛,“还能这么玩?那查他家属啊,他家属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不刚查出来吗。”邹朝飞指指拿给罗述的文件。 “宋敬予,男,松安本地人,出生于1982年7月29日,1994年10月4号确认于1994年7月30日死亡,死因是飞机失事,就是当年轰动全国的xy9876坠机事件。他的父母也在那起事件中丧生,无一生还。” “1994减1982……”韩曦然简单算了算,猛地抬起头,“才十二岁?我天哪……” “当年办理销户证明,签字的是宋敬予年仅七岁的弟弟,宋羡己,不清楚有没有成年人陪同,不过应该是有的。”邹朝飞道,“同时,宋羡己也是当年那起事故中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罗述试着回想了一下,二十三年前的那起航空事故发生时,她也才五六岁的年纪,或许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但也未必留得下印象。 “那宋羡己现在的情况呢?”韩曦然追问道,“全家只剩下他自己了,他的嫌疑岂不是最大?” 邹朝飞把资料翻到第二页,念道:“宋羡己,男,松安本地人,1987年10月24日出生。xy9876坠机事件唯一幸存者,但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考虑,当年他被保护了起来,没有接受任何采访,负责救治的医院也没有对外透露太多消息。系统记录之后他被送进了松安的一家公立福利院,两年后被一对夫妻领养,但自此以后就没有任何行动记录了,上学、就医、出行统统没有,名下也没有电话号码或者资产,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样。” “活着的话,今年也才三十岁……”韩曦然喃喃道,“是藏起来了还是……” 她看向罗述,试图从她那里得到一点答案。 罗述沉思片刻,问道:“领养他的那对夫妻,有记录吗?” “有,”邹朝飞点头,“不过这些资料都是我在那些老卷宗上翻到的,那时候没有智能联网,各种资料也没有实现互通和实时更新,住址和联系方式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了,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先试一试再说。”罗述说。 “好。”邹朝飞应了一声。 “还有他进的那家福利院,现在还在吗?” “还在,不过院长应该早就换人了。”邹朝飞说。 “他们家难道没有其他亲戚吗?”韩曦然出声道,“一家人就剩下个七岁的小孩,没有个亲戚来帮忙?” “宋羡己的父母都不是松安人,他们是结婚后才来松安定居的,所以应该和亲戚的联系都不深。”邹朝飞道。 罗述“嗯”了一声:“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多少人会愿意无缘无故多养一个拖油瓶。” 邹朝飞把宋羡己的领养人资料那一页取下来,然后合上资料,交到她手里:“那罗队我先去查这些。” “好。” 看着邹朝飞跑去开始试着拨电话号码,韩曦然偏头看向罗述。 “罗队,”她问,“会是宋羡己吗?” “他的嫌疑很大。”罗述说。 “如果是他的话,”韩曦然顿了顿,“他在那个组织里,会是什么身份?” 罗述沉默片刻,张了张嘴,但没出声,她一时也给不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时夏邈敲门进来,罗述和韩曦然一起看向门口。 “肖见山的手机,定位到了。” 第73章 老院长 当时李雾跳出去的那扇窗户紧邻着一个非机动车的停车处,因为体育馆的附近还有图书馆、科技馆之类的建筑,所以那地方经常停着一排自行车,才让李雾有机会拉来一辆骑走。 系统定位到那部手机,就在这片地方,但最多只能精确到20米以内,这里环境复杂,有时又人来人往的,所以找起来也有一定难度。 罗述带了个人过来,进行地毯式搜索。 夏邈抱着机器,这找找那探探,大抵是离目标近了,所以信号稳定不少。他盯着屏幕,往犄角旮旯里走。 可巧了,那扎堆的自行车,车轮车把层层叠叠,真叫他发现藏在最底下的一部手机。 “罗队!找到了!” 夏邈把机器放在一边,弯下腰伸长胳膊,努力把那部手机捡起来。 罗述闻声走过来,接过手机先检查了一下,型号和肖见山说的一样,按了按电源键,却没有反应。 夏邈拍掉裤子上沾的灰尘:“这个牌子的手机质量不错,应该摔不坏,大概率是没电了。” 罗述把手机交还给他:“那就交给你了。” “行嘞。”夏邈拿在手里掂了掂,“也是走运,一部手机就在这地方放着,这么几天也没人捡走。” 罗述抬起手臂挡了下刺眼的阳光,朝其他人道:“可以回市局了,辛苦大家。” 从李雾家拿回来的两部手机还没有查清楚,现在又添了一个待查的手机,夏邈回到市局比罗述还急,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办公室,对着几台电脑和满桌各种型号的数据线忙碌起来,隔着门都能听见敲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 “罗队。” 出去跑一趟热出来的一身汗还没来得及下去,罗述正在看邹朝飞送来的关于宋敬予和宋羡己的资料,晏筝突然来敲门。 “什么事?”她抬起头。 “当年宋羡己被送进的那家福利院的老院长联系到了。”晏筝道,“不过老人家行动不方便,得我们过去一趟了。” “好。”罗述放下手里的资料,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跟我过去。” “罗队。”晏筝看着她满脸几乎要掩盖不住的疲惫,“你要不先歇会,人在哪也不会跑,不急这一时半刻。” 从赵乌卓的案子开始,到今天一个多月过去,市局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连轴转,这起大案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怎么扯也扯不完,不止如此,还格外消耗脑力,要想尽各种办法去理解这些人背后的行为逻辑和思维方式。、 而所有人里,最累的就是罗述。 要统揽大局、安排任务,发挥每个人的长处,还要时刻记住迄今为止各种琐碎复杂的线索,带着大家在迷雾中一点一点找到方向。 “我没事。”说话间罗述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咱们走。” 老院长今年已经年近七十,很早以前在市立福利院做过几年的院长,后来调任去了松安下辖的一个小县城担任县委书记,前两年将将退休下来,和老伴住在松安市区国家分配的单位房里。 他们去之前已经电话联系过,老院长表示非常乐意配合警察办案,所以罗述只敲了一下门,那门就开了。来开门的是老院长的妻子,也已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但看上去和蔼可亲,笑着把两人迎进来。 老院长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这么热的天还要拿毯子盖上,屋里不能开空调,只有一个电风扇悠悠转着。 “这位就是罗队长。”老院长笑着同罗述握手,“真是年轻有为啊。” “您过誉了。”罗述也笑着应答,“都是为人民服务罢了。” 两人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很快进入正题。 “我这两年在家里歇得都不怎么中用了,记性不如以前,年轻那会儿的事也忘了不少。”老院长说,“你们在电话里问我的,关于市立福利院里孩子们的事,兴许也只记得一些了。” “没关系。”罗述道,“您记得多少说多少就好。” “没错,”晏筝也附和道,“不用强求。” “哎,”老院长叹了口气,“要是我这老家伙到这个年纪了还能为社会做点贡献,也算是满足了。” 老院长的太太笑道:“他就这样,忙活一辈子,到老了还想着舍己为人。” “老院长这种品质是我们公职人员学习的榜样。”罗述满眼敬佩的目光。 老院长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好赞颂的,“你们要问什么啊?” 罗述开口道:“您还记不记得,大概九四、九五年的时候,福利院里有一个叫宋羡己的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是家庭变故,医院或者警方送进来的。” “宋羡己……”老院长呢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年迈的眼睛皮肤松弛,眼皮耷拉下来,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让我想想啊……”他喃喃道,“我觉得有点印象……” “没事,您 慢慢想。”晏筝道。 老院长陷进了漫长且沉默的回忆中,这房子里安静许久,罗述和晏筝,包括坐在旁边的老院长夫人,都把关注放在了他身上,等他能想起来什么线索。 等了一会儿,罗述又补充道:“或许您对xy9876坠机事件有印象吗?” “xy9876坠机事件?”老院长睁开了眼睛。 国内的航空事故寥寥无几,仅有的几起都会被全国范围内深度报道,只是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传播能力有多强,能不能到家喻户晓的程度。他们这些人事发时年纪小没什么记忆,但老院长那代人应该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个我记得,当时电视、报纸上的新闻,都是在说这个事。”老院长说。 “那太好了。”晏筝喜出望外,“您能给我们讲讲这件事吗?” 老院长应了一声,缓缓开口:“这事发生在九四年的夏天,那时候我就在市立福利院当院长,飞机就坠在松安往南一点的一片山区,在松安都能听到巨大的轰鸣声,我还记得当时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吓哭了。后来附近的几个城市,包括松安都派去了搜救队,几百个人漫山遍野搜了三天三夜,真的找到几个还有呼吸的,都被送去了医院,但最后……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是说这起事件里唯一幸存的那个孩子!” “没错,就是他!”罗述和晏筝的眼里都亮了起来。 老院长自己也很高兴,继续讲下去:“我记得搜救出来五六个还有呼吸的,都就近送去了医院,但是最后就那个叫宋羡己的孩子活下来了,估计看着是个小孩子,所以新闻也就一笔带过,没有追着孩子左问右问,大概只有处理事故的工作人员管他问了些相关细节,孩子受了惊吓,能不能记得都未必。因为那孩子是松安人,过去一两个月,就被送来了我们院,送他来的是两个松安的警察,简单跟我讲了他的情况,说是父母,还有一个哥哥,都死在那场事故里了。我心疼他,特别照顾了一段时间。” “那孩子刚到福利院时是什么状态?”罗述问。 “刚来的时候,受了那么大刺激,整个人都有点木,对什么好像都没反应,也有点封闭,拒绝和人交流,找了专门的心理医生,也没多大效果。”老院长说,“不过大概还是年纪小,记事没那么牢,差不多半年之后,就慢慢变得和其他小孩没什么区别了。” “后来呢?”罗述追问道,“我看资料上说他被一对夫妻领养了,是吗?” “没错,是被人领养了。”老院长点点头。 罗述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道:“您这里有他的照片吗?” “应该有。”老院长道,“福利院每年都会拍一张全体合照,我都放着。” 他看向自己的妻子,“阿芸,你去帮我把床头柜那本相册给罗队长拿过来。” “哎好。”老院长太太起了身,走进卧室里,不一会儿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大相册走出来。 老院长接过相册,翻了几页,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年代太久远,照片已经严重泛黄褪色,但因为保存得当,所幸没有物理损坏,照片上的内容有些模糊,但不至于完全看不清。 “喏,就是这张,第二排最左边那孩子,就是他。” 罗述拿过照片仔细观察。照片上的小男孩站在人群边缘,穿着宽大不合体的灰色棉麻衬衫和能盖住膝盖的卡其布短裤,剃着寸头,目光没有看向镜头,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在发呆。 “那时候……福利院的条件不好?” “不好。”老院长直言不讳,“最难的时候,大人饿着肚子,孩子都吃不饱,衣服都是大的穿过小的穿,一直九十年代末才慢慢好转。” “怪不得……”罗述自言自语地道。 怪不得差不多同一时间,河清区的空山教堂被改成了福利院,却没有和市立福利院合并,原来两边都是在艰难求生。 “您现在和他有联系吗?”罗述试着问,“或者说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老院长摆摆手:“二十多年没联系了,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距离远了就失联了。” “我有一个疑问,老院长。”晏筝突然开口,“当年飞机失事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老院长面露难色,“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当年新闻上没有报道吗?” “我只记得新闻上说是坠机,具体原因还真没看到过。”老院长说,“可能是那时候的飞机质量不好,质检也不如现在严格,所以才出的事故。” “那您知道为什么宋羡己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吗?”晏筝接着问,“万米高空坠落,一架飞机上少说也得一百多个人,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航空从业人员都没能生还,偏偏一个七岁的孩子活了下来,真的只是走运?” “也许是因为小孩的父母都在飞机上,所以下意识保护住了孩子。”老院长推测说,“这个新闻我了解得不深,或许你们可以找当年处理过这起事故的警察或者搜救人员问一问。” “我们都知道。”罗述说,“只是这件事过去太久,很难再联系到当年的人了。” 老院长轻轻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 “您还是给我们讲讲关于宋羡己的事。”罗述又道,“他的性格怎么样?和其他孩子相处起来怎么样?在福利院待的那两年,有没有发生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事?” “宋羡己啊……”老院长抬起眼睛,看向了茶几上的那本相册,“那孩子确实可怜,你想想,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好好的一个家就剩他自己,又是重伤又是颠沛流离,搁在大人身上都未必挺得住,何况是一个小孩子。虽然后来在福利院里养回来一些,但性格还是比较孤僻,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有时候我还会担心其他孩子欺负他,但是院里最年长的孩子都护着他把他当成了小弟。” “那个最年长的孩子,为什么会护着他?”罗述问,“是因为同情他吗?” 老院长苦涩地笑了下:“说起来,能出现在福利院的孩子,哪个不值得同情?宋羡己虽然孤僻,但也就是和内向的小孩那样,不算特别严重,他有自己小小的社交圈,偶尔也会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可能是投缘,就跟领头的孩子关系比较近。” 只是投缘吗? 罗述忍不住想,或许这么揣测一个身世悲惨的七岁孩子不太体面,但是她不得不对任何蹊跷之处保持警惕,如果这个宋羡己后来真的成了,不,应该说是已经成了那个组织的一员,那么他就不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那孩子也挺聪明的。”老院长又说,“那个年代坐得起飞机的,不会是穷人,福利院里的条件差,和他从前的生活是天壤之别,我能看出来他不想在那里待着。所以后面那对有领养计划的夫妻来的时候,他突然变得没那么孤僻了,会故意到领养人跟前走动,会主动跟他们说话。那些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因为缺乏管教,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些顽劣,对比之下,宋羡己就显得机灵又乖巧,所以最后理所当然成了被领养的那个。” “确实……”罗述张了下唇,“是个聪明的孩子。” “那他被领养之后,那对夫妻有和福利院联系过吗?”晏筝问。 “没有。”老院长道,“宋羡己被领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一点消息了。现在这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罗述同晏筝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对了。”老院长看看他们,“你们为什么会来问宋羡己的事?是和什么案子有牵扯吗?” “呃……”罗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老院长看出她的为难,于是道:“啊,理解,我不问了。” 第74章 杜夜川 告别了老院长夫妇两人,回到市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家忙活了一天,脸上都藏不住的疲倦。 “罗队!” 夏邈着急忙慌地拿着一部手机跑向罗述,经受电子屏整日折磨的眼睛里,散发着喜悦的光芒。 “肖见山的手机能开了,最后一通电话的记录,和你们抓捕李雾的时间基本吻合,他还没来得及删!” 总算得到了点明确的好消息,罗述的脸上显出一抹笑。 “这个号码查了吗?” “查了,估计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时间也紧急,没办法在这上面做手脚,这个号码是实名过的,归属人叫杜夜川。”夏邈说,“我刚才跟曦然说了,更详细的资料,她已经在查了。” “好。”罗述拍拍他的肩膀,“夏邈,你办了一件大事。” “嗐,”被这么一夸夏邈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笑道,“我也没干啥,追溯号码归属这种随便哪个技侦都能做,主要功劳还在你问出了这部手机的存在。” 罗述笑了笑,没说话。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冲还在忙碌的大家伙道:“大家今天辛苦了,时候不早了,手头工作不急的可以下班回家了。” 此话一出,办公室里慢慢躁动起来,伸懒腰的伸懒腰,活动腿的活动腿,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然后相互说了“明天见”,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偌大的公共办公区很快空落下来,灯也关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两三台电脑的屏幕还亮着。 罗述站在原地出神,算作放松。 最后一台电脑也熄灭了,韩曦然从工位上站起来,拿起手边的包,抬眼看见还在这里的她,开口问道:“罗队,你还不走啊?” “嗯,我歇一会儿,晚点再找找市立福利院的资料。”罗述道。 韩曦然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针已经走到九和十中间了,再拖下去就是要在市局过夜的节奏。 “哎呀走走,”她上前去一把拦住罗述,硬拉着她往外走,“明天一样能查,休息好才有精神办案不是?” 罗述被她拉得不自在,笑着挣开,也没固执地硬要留下,跟着她一块走了。 办公室最后一盏灯也被关上。 - 杜夜川,男,39岁,河西省人,现居松安,就职于瑞景地产有限公司…… 韩曦然一手托腮,浏览着人口信息系统里的资料,有些昏昏欲睡。 她手指搭在鼠标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翻动,屏幕上显示出杜夜川的家庭信息。 妻子谭欣茹,也是河西省人,两人十年前结婚,七年前…… 韩曦然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歪着的脑袋也正起来。 杜夜川的妻子谭欣茹七年前就去世了? 她赶紧往下找死亡原因,看到那一栏后面只写着四个字:意外事故。 什么意外事故? 韩曦然直觉这件事挺重要的,于是不假思索地切换页面,跳到公安内网,找往年的案例,搜索谭欣茹,加上性别、时间、地域这些条件,很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那起案件。 谭欣茹原本是一名医生,就职于松安第三人民医院,七年前在救治身患重症的唐某时,由于医疗设备、手术难度等原因,治疗失败,唐某的家属将其杀害,最终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韩曦然把这起案子的记录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确实就是一起正常的医闹事故,她前几年也经手过类似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罢了。可是她来回滑动鼠标,内心深处总有中无法言明的不安。 韩曦然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是最近神经绷得太紧了,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暗藏玄机。然后决定等这起案子结束了,要把之前攒的年假请下来,出去旅个游好好放松放松。 搜集嫌疑人资料这件事她干过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流程特别熟悉。查完家庭背景、个人信息这些内容,就是查近期行程。韩曦然把页面调到铁路局内网,搜查杜夜川近期有没有出行记录。 结果出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韩曦然揉了好几次眼睛,几乎要把脸贴上电脑屏幕了,才确定不是幻觉。 她腾地站起来,拔腿冲进罗述的办公室:“罗队!系统显示杜夜川购买了今天松安发往周边五个城市的火车、高铁的票,看这架势是要跑路,抓紧抓人!” “什么?!”罗述来不及震惊,也立刻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先联系铁路局,安排松安站的安保人员,守好所有进出站口,把杜夜川的身份信息放出去,一定不能让他离开松安!” “晏筝、邹朝飞!” “到!” “到!” 关键时刻谁也不敢插科打诨了,训练有素地跟在罗述身后,走出市局大门,驱车赶往松安火车站。 “杜夜川买的最早的一趟车就在十分钟后,现在估计已经检票上车了,我已经把车厢和座位号发给铁路局那边了,他们会派人去查的。” 罗述负责开车,韩曦然坐在副驾驶,手里捧着平板电脑,时刻关注着火车站那边的动态。 市局里火车站有一段距离,开车至少也要半个小时,罗述把油门踩到底,拉响警车的鸣笛,警示周边车辆让行,一心只想尽最快的速度赶到目的地。 “怪我,我要是早点查他的出行信息就好了。”韩曦然忍不住自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罗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距离火车站还有大概十分钟的路程,韩曦然接到了车站那边的电话,电话里说他们没有在那趟车的那个座位上看到人,目前系统也没有显示有叫杜夜川的乘客检票上车。 罗述和韩曦然都松了口气。 火车站这边的电话刚刚挂断,罗述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曦然,帮我接一下。” “哦,好。”韩曦然从她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显示,“是张灼哥。” “接。” 韩曦然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张灼的声音听上去也有几分焦急。 “罗述,我刚听到市局那边的消息,你先别着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怎么了张灼哥?”罗述皱起眉头,一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你现在是不是在去火车站?”张灼问,“市局所有人都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是……”不消他再多说,罗述立马明白过来。 杜夜川买了今天那么多火车票,怎么就能说明他是要坐火车逃出松安。想要离开松安,方式可太多了,而火车是最容易被查到的一个途径,他想靠这一点转移警方视线的概率完全不能忽略——当时抓捕李雾的时候罗述都想到了封锁高速口,眼下一着急竟然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起来。 罗述咬了咬牙,“我知道了,谢谢你张灼哥。” 然后挂断电话,调转方向盘往松安的客运站赶去,接通所有人的对讲机频道。 “一组跟着晏筝,继续保持火车站目标不变,二组开出来的警车最多,分三路去松安的三个长途客运站。” 韩曦然则抓紧时间联系交警大队,封锁出城的高速路口。 上午十点,罗述赶到松安最大的客运中心。警笛熄声,车混进停车场,她找了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停车解开安全带。 “我去找这里的负责人,你留在车里,注意来往行人。”她对韩曦然说,“你看过杜夜川的照片,能记住他的长相吗?” “放心。”韩曦然郑重点头。 罗述微微颔首,下车走进站内。 另一边,晏筝带人也赶到了松安火车站,时间正处在暑假期间,算是一个出行的小高峰,松安站又是一个大站,人流量不算小,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难度不言而喻。 韩曦然把杜夜川的照片发给各个小组,晏筝仔细看了几秒,把这个人的样子刻进脑海,然后和其他兄弟分散开,在车站的不同区域来回走动搜寻。 上午十一点过五分,杜夜川购买车票里的第二趟车发车,他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晏筝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攒动的人群闷热拥挤,他摘下眼镜,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目光继续在人堆里逡巡。 罗述坐在客运站的监控室里,凝瞩不转盯着屏幕,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太久,眼前的影像都开始出现重影。她猛眨几下眼睛,才有所缓解。 高速口的车辆排起长队,鸣笛声此起彼伏。交警穿着荧光绿的马甲,在盛夏的烈阳之下,一辆一辆敲开车窗,拿着照片比对车上的人。 时间又过去半个小时,第三趟车开始检票了。这趟车是开往首都的,所以乘客尤其多,检票前十几分钟,检票口就已经排起长队。晏筝时不时注意着排队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发车时间,为这趟车能不能按时发车捏了把汗。 果然,检票开始后没多久,人群便逐渐失控,开始自发地往前挤,安保人员拼命维持着秩序,拿着喇叭不停重复“不要拥挤,所有乘客都能上车”,晏筝眯起眼睛,看见几个乘客趁乱躲过了检票,混进了站台。 那些人为自己省了一笔钱而高兴,笑着朝车厢走去。 试图用同样方法挤进站台的人越来越多,晏筝脸上表情顿然凝固——他在混乱的人群当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所有人注意!迅速到一号检票口集合!发现杜夜川!重复一遍!迅速到一号检票口集合!发现杜夜川!” 说完他放下对讲机,快速跑向人群,从检票口旁的栏杆跳进站台,旁边的安保人员注意到他,下意识拦了一把。 晏筝急得有了脾气,来不及掏证件,干脆地丢了一句:“警察!抓人!” 便拔腿追向杜夜川消失的那节车厢。 他抬腿踏进车厢,身体一边往里挤,目光一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之间搜寻着杜夜川的身影。 “哎呀!挤什么啊!” “别挤了!还有孩子呐!” 附近的人开始对此不满,尖声发起牢骚。 晏筝不敢把实情说出来,怕引起民众恐慌,只能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这时不知谁的胳膊伸过来,打掉了他的眼镜,没了这东西他就变得像只没头苍蝇,虽然他是当上警察之后才开始近视的,程度并不严重,但想靠裸眼在一百多人的车厢里找一个只见过一眼的人,还是十分困难。 晏筝下意识去摸口袋,打算联系火车站阻止这趟车发车,后知后觉发现口袋里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恰在这时身后一声响,门关上了。 晏筝急得满头大汗,只能把当务之急放在找杜夜川上。 终于,他眯着眼睛,看到了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坐着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车厢晃动一下,火车缓慢发动。晏筝努力抬起脚,想要从车厢这头挤到另一头,但这水泄不通的过道,连只蚂蚁都难过去。他抬起头,发现杜夜川正看着自己。 晏筝偏转了一下目光,注意到这趟车用的是老式车厢,车窗是可以打开的。他看到杜夜川把手搭在了窗边,心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杜夜川突然站起来,打开了车窗。 火车还在起步阶段,跳窗基本没什么危险。 晏筝大喊道:“别让那个人跳窗!” 这一声大喊最终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飘到坐在杜夜川旁边那人的耳朵里时,杜夜川已经行动利落干净地离开了这节车厢,留下那人震惊的表情。 晏筝被卡在过道当中,两边离车窗都不近,很难看清窗外的情形,他努努力想挤到窗边也跳下去,但还没到窗边,火车的速度已经快到不可能安全跳车了。 一向温和的晏筝到了这步境地,也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幸好这趟车的下一站不远,半个小时后停车,他从车上下来,找到车站的乘务人员,先给罗述打了一通电话,简单说明了刚才的情况。 “杜夜川跳窗了?” “对,我也没料到。”晏筝说,“我的手机丢了,没办法立刻联系你们,现在都不知道他人跑哪去了。” 第二小组其他人,有人看到了晏筝追着杜夜川上了火车,联系不上他就联系了罗述,说杜夜川在火车上,罗述便解除了戒备,正开车带人赶往下一个车站接人,就接到了晏筝打来的电话。 “你现在在原地别动,我过去接你。”罗述说,“刚才只顾着抓人,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件事疑点太多了。” “好。”晏筝应道。 第75章 Pastor 下午一点,罗述在松安隔壁城市的火车站,接到了一脸懊恼的晏筝。 他站在车门口看着罗述,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罗述直接将车门打开了:“先上车,还得抓紧时间回市局,边走边说。” 晏筝点了下头,俯身上车。 罗述调转车头,开向来路。他向后倚靠在座椅靠背上,偏头看着车窗外,依稀还能看见绵延的铁路轨道,脑海里反反复复播放着杜夜川一个小时前跳窗逃跑的场景。 明明就差一点,就可以抓到人了。 “你的手机如果找不回来了,要抓紧买一个新的,现在特殊时期,要时刻保证联系通畅。”罗述道,“可以走流程公费报销一部分损失。” “嗯,我知道。”晏筝说。 他顿了顿,问道:“杜夜川的身份确定了吗?他在那个组织里是什么地位?” 罗述神情凝重,盯着车前方的道路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杜夜川资料上显示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有完整的社会身份,我已经让曦然他们去公司调查实况了。关于他在组织里的地位,目前还没有确定,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个人有一点猜测。”罗述说。 其实晏筝也有同样的直觉,听到罗述这么说,眼皮跳了一下。 “我们目前已知的组织里的人整体年纪偏小,基本就是二十岁出头,甚至十八九岁。只有那个首徒先生和牧师的年纪在三十岁以上,据容悦所说,牧师的年纪比首徒先生要大。”罗述先意味不明地铺垫一番,然后才道,“宋羡己如果活着,今年刚好三十岁,杜夜川今年三十九岁,我怀疑他们俩,一个是首徒先生,一个是牧师。” “你是说……”晏筝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当然,我们对于组织内部的人数没有把握,目前已知的成员不超过十个,我这么推测有些武断,并没有直接证据。”罗述又说,“这两个人只是年龄上比较符合,剩下的还要我们深入调查。” 晏筝思索了一阵,点点头,继而又道:“你不是说,这件事有很多疑点?” “对,”罗述慢慢降低了一点车速,不敢分神太多来分析案子,“这件事最让我疑惑的地方,就是为什么杜夜川要买火车票?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他是逃过检票,在人群里混进站台的,也就是说他明明可以不留痕迹地坐火车离开松安,又为什么非要一次性购买五张车票来吸引我们的注意?” 晏筝脑子里飞速运转,试图给这个问题找一个合理的答案,但结果却引出更多问题。 “你说得对,”他道,“还有,要离开松安,火车是最不安全最容易被查到的一个选择,客车、自驾,这些方案,他悄悄逃出去,可能一个人都不会注意到,他为什么要选择火车,还真的出现在了火车站?” 早先他们都一门心思想着抓人,等人跑了才回过神来,发现整件事情三步一个矛盾,五步一团疑云。 罗述有一会儿没说话,晏筝以为她专心致志地在开车,等过了几分钟后,才听到她开口:“有没有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导致他没有办法选择?” “你的意思是——”晏筝不用注意路况,可以全心全意放在案子上,罗述一说完他立马就能理解,“他是被那个组织丢出来的一颗棋子?所以用最显眼的一种方式被送到我们眼前,能趁乱混进站台、在火车加速过程中跳窗都是偶然的事件,谁都没有预料到,或许原本杜夜川是要被我们抓到的,只是他自己发现了活路,才侥幸跑掉了?” 他语速飞快,声音低沉,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快又遇到了瓶颈。 “可是不对,杜夜川被推出来有什么用呢?只是因为他给肖见山的手机打电话留下了痕迹?” “前面几起案子,凡是牵扯到通话记录的,他们都会很警惕地删掉记录,或者用不记名的电话卡,”罗述皱了皱眉,“什么样的情况,会让杜夜川不得不直接用自己的号码打这一通电话呢?” “还有,”晏筝补充说,“如果要跑,李雾刚被抓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跑?偏等到查到他身上了,才想起来跑路?” “可能他没有想到我们会查到他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晏筝眼里的光暗了暗,“我们昨天才查到杜夜川这个人,支队的人都没全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罗述没说话,他们都不太愿意面对这个问题。 “我想,”罗述张了下唇,“我们可以借着这条线索,查一查到底是谁出卖了大家。” “那杜夜川还要抓么?”晏筝想到这个人,又开始头疼,“也是赶巧了,他跳窗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出了松安站的监控范围,要找人恐怕就麻烦了。” “如果杜夜川真的是被他们推出来的一枚棋子,那我们倒不必要急着抓住他了。”罗述说,“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还算多,有一部分还没深入调查,可以暂时搁置一段时间。” “有道理,”晏筝说,“从李雾家拿来的那两部手机,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下午两点,两人回到市局,韩曦然和邹朝飞去杜夜川工作的公司实地走访了,还没有回来,迎接他们的是夏邈,怀里抱着他的那台宝贝电脑。 “李雾的那两台手机,”他说,“我翻来覆去几乎查了个彻底,有一部的我把三年前的上网记录都翻出来了。” 夏邈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笑,罗述让他和晏筝一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电脑放在桌上,三人围成半圆坐下。 “这部手机是三年前开始使用的,那个时候李雾应该是刚上高中,里面没什么秘密,联系人我也核对过了,除了他爸妈,就几个老师同学,先前查到的他给肖见山发消息约他去体育馆,就是在这个手机上发的。我猜李雾可能是有什么强迫症,两部手机的用处分得很开,这部手机和组织相关的,一点没沾,重要的是另一部。” 夏邈说着敲了几下鼠标,屏幕显示的内容变成了另一幅样子。 “这部手机最早的使用时间是五年前的七月十七号,插的电话卡是不记名的,没有注册任何社交平台,也没有下载任何应用软件,除了这一个。” 夏邈按下回车键,屏幕上出现一张小图,图片上是一个软件的logo,形似铅笔。 “jt write,”他说出软件的名字,“这是一个写作软件,不登录不联网,可以靠设置的验证码异地同步,开发运营商的归属地都在境外,不受国内网警监控。我推测他和其他人交流都是用这个软件,只要不设置备份,删除后一点痕迹也不留。” “这也太谨慎了。”晏筝面露愁容。 夏邈认同地点头,“我拿到手机的时候,这个软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有一点——” 他又是一通操作:“这个软件可能只是用来和固定的某个人——可能是地位比较高的人交流,因为这种方式虽然保密性高,但毕竟有很多限制,只能通过文字交流,所以李雾和其他人的交流,还是依托传统的通讯方式,上次查到的他和孟修竹的通讯记录,就是在这部手机上。 “这里面还有很多通话记录和信息记录没有删干净,我恢复了一部分,你们自己看。” 夏邈闭上嘴,把主要内容调出来。 时间是今年的五月份,一个备注yr的人给李雾发来消息:w任务成功了,但是被警方的人抓走了。 李雾:我看到了消息,w的伪装能力太弱,警方没有起疑心? yr:没有,w还没有见到vita,有什么办法能帮她吗? 李雾:只怪她自己能力不够,没有资格见到vita,没有人帮得了她。 yr:我让dxh帮了她,但是没想到还是…… 李雾:你让我们的人帮她了?你脑子有坑吗?万一被警方的人发现问题怎么办? yr:对不起,我只是不想w落到那种下场。 李雾:没有下次,敢擅自动用我们的人,你也别留在这了。 yr:对不起。 这段加密对话看得在场三个人都云里雾里,罗述眉头紧皱,一句一句分析。 “时间在五月份,应该是说的米雯的案子……”她道,“w说的就是米雯?” “要照你这么说的话,yr就是容悦啊。”夏邈笑了一下,“他们这个加密方式,真给人一种细中有粗的感觉。还不如直接说大名,至少没有这种故作聪明的傻缺之感。” 晏筝听了他的点评也忍不住笑笑,继而问:“那dxh是谁?” “可能我们还没有查到这个人。”罗述说着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时那个案子里不是有一个伪装成快递员的人,身份到现在还没查清,很可能就是这个人。” “对,这么一说那个人的出现确实有些突兀。”晏筝的思维也被带到米雯那起案子上,“就像原本略有纰漏的计划,被不知情的人硬插一脚,虽然是想弥补纰漏,但弄巧成拙,把纰漏弄得更显眼了。” 夏邈对那个案子的了解没有他们深,还在琢磨这个缩写。 “h……姓韩?何?胡?”他拧着眉,盲目猜测。 “我们连个范围都没有,只靠这个缩写硬猜是没用的。”罗述说。 他们继续往下看,时间转到六月底,另一个备注pastor的人给李雾发来消息:首徒先生让你去帮帮yr。 “pastor?”晏筝立马反应出来,“牧师?” “就是牧师。”罗述肯定道。 李雾:怎么帮? pastor:第二实验小学六年级一班,有个小孩叫李浚礼,你想办法别让他回家。 李雾:让我对付一个小屁孩? pastor:这是首徒先生的意思。 李雾:行。把那间教室的门提前给我打开。 pastor:你要做什么? 李雾:小孩嘛,这种东西最好骗了。你不用管,打开就行。 pastor:好。 “是首徒先生让李雾带走李浚礼的?”晏筝喃喃道,“他作为这个组织里地位最高的人,为什么单单去帮助容悦?” “因为容悦和李雾对他来说和其他成员是不一样的。”罗述道,“他们应该是最早跟着首徒先生的人,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第三个人。” “你们难道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吗?”夏邈突然开口,手指着电脑屏幕,“‘把那间教室的门提前给我打开’,那个地方用作教室的时候李雾恐怕都还没出生,他怎么知道那里是间教室?还理所当然地让牧师去给他打开?牧师为什么能打开?” “就算按照二十年前算,杜夜川也十九了,这个年纪也不该留在福利院。”晏筝道。 罗述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听着他们俩一言一语地讨论,脑海里翻来覆去。 良久,她道:“不该留在福利院当孩子,没说不能在福利院当义工。” 两人醍醐灌顶。 罗述站起身:“上次从刘部长那里拿回来的空山福利院院长的工作日志还在我这放着,回头我翻翻看,有没有记录福利院里工作人员的信息。” 他们看完了剩下的内容,基本都没有上面两段有用,都是验证之前八九不离十的猜想。 前脚晏筝和夏邈刚走,罗述在书柜里找工作日志,后脚韩曦然就赶回了市局。 她一刻也没歇,直奔罗述办公室。 “查得怎么样?”罗述问。 “还行。”韩曦然将一沓纸放在桌子上,“杜夜川在今天之前一直都是正常上班,几乎没有请过假,表现既不拖底也不突出,整个人的存在感都比较低。唯独今天他请了假。” 罗述翻了翻桌子上的笔录,听她继续说。 韩曦然撇撇嘴:“可真是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逃案了还想着请假。” “他在公司里有没有什么关系比较近的人?” “没有。”韩曦然无奈地耸耸肩,“同事评价独行侠,来去都是一个人,从来没见和谁走得近过,聊天八卦从不参与,团建大概就是三次里面去一次,去了就缩在角落里默默无闻,不跟同事联络感情,也不巴结领导。” 她解说完咂了咂嘴,看向罗述:“罗队,你说这个组织里的人怎么都有点这种边缘人的特征啊?米雯、孟修竹、容悦,加上这个杜夜川,就算是表面上众星捧月的李雾,实际上也没什么关系亲密的人。” “社会联系强的人,不会向幻想出来的存在寻求希望。”罗述说,“如果他们都是正常人,这个组织就不会出现了。” “哦——”韩曦然了然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 “对了,”她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今天事发突然,我只查了杜夜川现在的家庭信息,没查他的原生家庭,刚才回来的路上查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着——” 罗述挑起眉毛,等她的下文。 韩曦然把平板电脑举到她面前:“杜夜川的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现在的父亲,其实是他妻子的父亲,六年前签了遗赠扶养协议,老人家就一个女儿,意思就是杜夜川给他养老,他以后去世了遗产归杜夜川所有。” 罗述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内容。 韩曦然又道:“我觉得,要查杜夜川的话,有必要找这个人问问。” 第76章 空山福利院 “十岁父母去世……”罗述反倒关注起另一个关键点,“那他是跟着谁长大的?” “这个还真没查到。”韩曦然抓抓头发,“可能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的话说实在的十来岁的小男孩一个人生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罗述仰脸看她:“有没有可能进福利院?” 韩曦然张了张嘴,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觉得他可能也进过市立福利院,在那里认识了宋羡己?” “有这个可能,”罗述道,“你给老院长再打一通电话,问一问当年福利院里有没有一个叫杜夜川的孩子。” “好,交给我。”韩曦然拍拍自己,“对了,当年领养宋羡己的那对夫妻,还没联系到吗?我感觉这两个人应该挺重要的。” “还没有。”罗述说,“我们要尽快,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宋羡己这个人。” 韩曦然重重点头,侧目看到她桌子上厚厚的一册工作日志,好奇道:“你看的这个是——” “空山福利院院长的工作日志。”罗述道,“刚才看了李雾和杜夜川的通信记录,他们两个人好像对这所福利院很了解。” “那会不会杜夜川是被送进了空山福利院?”韩曦然眼前一亮。 罗述摇摇头:“这个可能性不大,空山福利院和市立福利院相比,条件更差一些,收容的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身份不明的流浪儿,但凡知道来处和背景,或者是被相关机构送进去的,都会送到市立。而且,空山福利院在九零年初才挂上福利院的牌子,在此之前都是几个流浪的孩子自发在废弃教堂里躲风避雨,九零年后政府才派人去比较规范地管理。” “说的也是……”韩曦然听完她的一通解释,嘴里念念有词。 “所以如果他真的在福利院待过,我更倾向于是市立福利院,并且按时间来算,宋羡己在福利院待的那两年,杜夜川已经十六七岁了,有可能就是老院长说的那个最年长的孩子。”罗述补充道。 韩曦然恍然大悟,晃了两下手:“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给老院长打电话。” 看着她离开办公室,罗述垂下眼睛,继续看那本工作日志。 1996年12月9日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有匿名的爱心人士捐赠了一批棉衣,虽然码数有些大,好几个孩子穿着不太合身,但也足够过冬了。 今日福利院开支共计10889元,细分账目如下: 19个孩子、3个大人(包括本人在内)的伙食:早餐3007元、午餐515元、晚餐1903元。 购买日用品(卫生纸、肥皂):529元 购买水果(苹果一斤、橘子一斤):3元 1996年12月10日 今日福利院开支共计9976元,细分账目如下: 伙食:早餐2561元、午餐5334元、晚餐2081元 今日福利院新增儿童一名,名叫小雨,年龄11岁,具体信息未知。 孩子晕倒在福利院门口,发高烧,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流浪来的。 1996年12月11日 今日福利院开支共计1055元,细分账目如下: 伙食:早餐2755元、午餐5017元、晚餐2179元 购买药品(感冒药、退烧药):599元 小雨称自小无父无母,常年流浪,发烧严重,很多事都已记不清,身份仍不知。 孩子性格孤僻,不愿说话,长期缺乏营养,身材瘦小,福利院决定收养。 现空山福利院共收养儿童20人。 整本工作日志的大部分内容都在记录福利院的每日开支,或者爱心人士的捐赠,偶尔会记录新增或者被领养的儿童,很少有关于孩子们日常生活的描写,关于义工的记录也只有人数的增减,具体信息就更少了。 罗述一目十行,看得很快,只有在感觉有必要的地方才慢下来细看。 从1990年到2000年,这所福利院存在了十年,收容的孩子从一开始的13人,到最后只剩下5人,最多时也只有20人。因为这十年间松安的经济飞速发展,生活好了很多,无家可归的、被遗弃的孩子也随之减少了,原来的孩子慢慢长大成人后,也离开了这里。 福利院倒闭时,那最后的五个孩子也都十几岁了,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 罗述翻到最后一页。 2000年4月4日 经有关部门决定,明日起空山福利院将被取消,剩余的五个孩子分别是星星(16岁)、小琪(15岁)、小雨(15岁)、阿旭(14岁)、笑笑(13岁),今日我将他们的户口从集体户口簿上独立出来,征求他们的同意后,统一姓空,为纪念空山福利院的十年。 我作为院长的身份,到今天也就结束了,同时感谢陪孩子们走到今天的两位义工:刘诗韵、杜夜川。 希望孩子们来日得尝幸福,再无苦痛。 罗述的目光停在那个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上。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杜夜川果真如她所想,和空山福利院有些关系。 她收起这份工作日志,起身走出办公室,刚踏出那扇门,就看到韩曦然正朝这边走过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罗队,你猜得也太准了,我——” 她话说一半,看到罗述突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下意识闭上了嘴。 罗述视线越过韩曦然,看向右上方,只停顿了几秒,便收回目光,转身回办公室里:“进来说。” 韩曦然一脸疑惑,特意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刚刚被注视过的范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她跟着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便问:“怎么了?” “没事。”罗述淡淡道,“你先说。” “哦,”韩曦然点了下头,“我刚刚打电话问过了,老院长说,当年宋羡己在市立福利院待的那两年,院里最年长的那个孩子,就是杜夜川!” 罗述眼里的光闪了闪:“确定吗?” “确定。”韩曦然道,“我还特地核对了杜夜川进市里福利院的原因,就是父母去世,亲戚相互推卸责任,把他送进去的,为了确保不是巧合,我又把杜夜川现在的照片给他发了过去,他说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很好。”罗述不经意扬了扬嘴角。 韩曦然汇报完就出去了,她发呆似地枯坐了一会儿,又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方才她看的东西并不新奇,而是安装在公共办公区四个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这些监控的控制端在技侦科,凭身份证明局里谁都能看,他们几次讨论案件都是在这里,以为这个地方绝对安全,却忽略了这只存在感太低的“眼睛”。 罗述去了趟技侦科的总监控办公室,这里每天有人轮流当值,如果没人来查看监控,一整天都会很清闲。 今天值班的是夏邈带的小徒弟,姓林,她之前见过几面,刚来市局不到一年,基本都是跟在夏邈身边熟悉工作流程,还没到可以独当一面的水平,所以被派来干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 “罗队,您怎么来了?”小林看见罗述进来就下意识站了起来,有种学生碰见老师的既视感。 “就过来看看。”罗述道,“今天有人来查监控吗?” “没有。”小林笑笑,“大家都挺忙的。” “可以把近期的来访记录给我看一下吗?”罗述问。 “没问题。”小林答应得干脆,从旁边架子上拿下来一个文件夹,放到她面前,“这是这个月的,上个月的也要吗?” “先不用。”罗述开口道,低头翻起这一沓文件。 来访记录要填的内容不多,只包括姓名、职务、编号、访问内容及目的四项,如果需要连接外存储设备,拷贝监控内容,都要提交申请许可证明。 毕竟是公安系统内部的监控,保密性相较于普通监控要高很多。 也正是因为流程比较麻烦,所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很少会有人来调取。 罗述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那一页登记的来访者是他们科的小顾,昨天晚上来的,调取原因是因为工作证丢了,查看时间只有晚上八点左右的二十分钟。 这件事她有印象,发现证件丢失的时候小顾在办公室里急哄哄地哀嚎了很久,是晏筝建议他来查监控的,查完回来就找到了。 罗述又往前翻了一页,愣了一下。 这一页登记的人有点在意料之外——侯肃宁。 来访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二十,调取的监控时间是十三点到十五点,整整两个小时,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监控编号也恰好是他们办公室的那四个。 原因那一栏写得就更耐人寻味了,只有四个字——个人私事。 一般人写这种理由是不太合规的,即使是不便言明的私事,也要跟当值的人说明一下与保密信息无关,只不过碍于侯肃宁的职位,轮值的又都是些小年轻,大概率是不敢追根问底的。 罗述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下午的一点到三点,他们四个在公共办公区讨论了很多关于从李雾家带回来的那两本书的内容,还提到了宋敬予,最重要的一点,是夏邈来告诉他们,定位到了肖见山的那部手机。 这段监控里的重要信息太多了。 罗述盯着那一页来访记录,一时有点无措。 她想她似乎明白了当时抓捕李雾时,韩曦然看到晏筝避开自己接电话的反应了。 即使是最愿意信任的人,出于职业本能,还是会忍不住怀疑。 她往前又翻一页,再往前就是两天前的。 继续往前翻,就是在李雾这个案子发生之前了,平均两三天才有一个来访人,而且几乎都是因为忘记某样重要的东西放在哪里才来查的监控,没有一个写的是“个人私事”。 罗述僵在原地良久,仿佛没有办法将视线从那页纸上挪开,一旁的小林小心又奇怪地觑着她的表情,半晌没敢吱声。 沉默在整个房间里蔓延了十几分钟,她才深吸一口气,合上了那个文件夹,交还给小林。 “罗队,您是有什么事吗?”小林手里拿着文件夹,感觉沉甸甸的,好奇又不敢深问。 “没事。”罗述淡淡回答,说完便从监控室里出去了。 会是他吗? 罗述在心里面问自己,那一条访问记录模棱两可,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扪心自问,虽然侯肃宁平日里脾气急躁了些,局里的年轻人背地里没少吐槽他,但真到了这种关头,也没有人希望是他。 罗述想,她希望市局里的每个人都不是。 可不管怎样,是与不是,总要尽快查清楚,不然这件事横亘在他们的心头,办案的时候总有种伸不开腿的感觉。 从总监控办公室里回刑侦科的办公室,途中正好经过侯肃宁和杨昭的办公室,侯肃宁办公室的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刚好可以看到他伏在桌前,皱着眉头不知在看什么。 侯副局今年也年过半百了,鬓角的头发早已斑白。年轻时也是在一线实实在在干过十几年的,在那个技术不发达的年代破获了不少大案要案。 罗述的脚步慢下来,意味深长地往里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 “今天时候不早了,大家可以回去了。”她回到了公共办公区,“晏筝、曦然,你们俩留一下。” “好。” 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罗述把他们两人叫到自己办公室里面,关上了门。 她还没坐下,就听见韩曦然说:“罗队,怎么感觉你最近神神秘秘的,外面办公区多宽敞,为什么要在这说?” 罗述叹了口气,没有立即回答。 “现在整个案子有两条主要的线索,一条是宋羡己,一条是杜夜川,相比较而言,我觉得宋羡己比杜夜川的重要程度要高一些。”她说,“宋羡己这边,一是查不到他九岁以后的任何信息,二是暂时联系不上当年领养他的那对夫妻,不过这个只是时间问题;杜夜川目前已经在松安市范围内发布通缉令,如果短时间内发现不了行踪,可以从他父亲入手,了解一些相关的线索。” 韩曦然和晏筝对视一眼,茫茫然地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要单独把他们留下来分析案情。 罗述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这些现在都要往后推一推,我们有一个不得不先解决的问题。” 她神情凝重:“有人在对那个组织透露我们的调查进度。” 这件事在他们心里基本上不能算是秘密了,韩曦然抿抿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述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我刚才去了趟总监控办公室……” 第77章 设局 “什么?!”韩曦然被惊了一跳,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此时里外一大一小两个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这一声喊竟然还产生了回音效果。 晏筝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韩曦然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度,捂住嘴缓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你是说侯、侯副局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内鬼?” “只是怀疑。”罗述道,语气还算平静,“我知道只凭那条访问记录就这么想有点草木皆兵了,但是一次两次,我们必须尽早找到那个人,不能放过一个可能性。” “罗队你说得对,”晏筝出声道,“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么怀疑上侯副局,未免太过牵强了。” 韩曦然沉下心来思考了一会儿,好像理解了罗述的想法。 “其实也是,侯副局八百年不会来一趟我们这块地方,都是我们过去找他,他有什么私事需要查我们这边的监控?还一看两个小时?”韩曦然拧着眉,“确实可疑。” “所以我专门把你们两个留下,想问问你们,”罗述罕见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设局试探一下他。” “设局?”韩曦然抬眼看她,“你打算怎么设局?” “目前还没想好,”罗述道,“但如果确定的话,就要好好考虑一下。” “你们说,”晏筝抬起头,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如果是侯副局,那杨局整天和他待在一起,会察觉出来吗?还是说……” “晏筝!”韩曦然脱口叫了声他的大名,语气慌乱地打断了他。 晏筝便也没有继续说完,但其实在场三人心里都清楚,尤其是罗述。上次她专门找过杨局,申请内查遭到了拒绝,眼下被这么一发散,也有了另一层意味。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两人,目光深沉地思索片刻,道:“先不管和杨局有没有关系,至少先查清侯副局的立场。” “那就想想,”晏筝道,“这种时候有怀疑的苗头还是一次性查清的好,不然在心里头压着,只会越积越深。” “所以确定要想办法验证侯副局是不是好人了?”韩曦然看看他们。 “嗯。”罗述应道,“今晚回去先好好想一想,明早我们讨论一下怎么查。” 三人离开市局,在路口分别。这个时间末班车已经停了,罗述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住处。 刚进家门,她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她还以为又是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找她有事,拿出来一看却发现是表妹小耘打来的。 “喂,表姐,你睡了吗?”柴书耘的声音听上去很小,大概是背着家长偷偷给她打的电话。 “还没呢,”罗述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口的架子上,往里屋走去,“有什么事吗?” 柴书耘在电话那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什么,又道:“你最近忙不忙呀?” 一听到这个问题,罗述就猜到准是有事,模棱两可地回答:“还好,你有什么事?” “那个……”柴书耘说话小心翼翼的,但语气又隐隐透出点兴奋,“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我超级喜欢的那本小说出实体书了,下个月3号那本书的作者要在松安开签售会,我特别特别想去参加,但是我妈妈担心我一个人去不安全,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罗述张了张嘴,有些犹豫:“在松安的哪个地方?” “会展中心,好像离你工作的地方还比较近。”柴书耘说。 松安会展中心,离市局也就十公里左右,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算是市局重点管辖对象之一,每年有些人流量比较大的展会在那里举行,都会直接从市局调派人手去维持秩序。 罗述想了想,说:“我到时候可以送你过去,结束了接你回来,但是没办法全程陪着你,你自己在现场可以吗?” “嗯嗯嗯!可以的!”柴书耘立即回答,怕她不放心还补充了一句,“完全没问题!” “那行,明天我给舅妈打电话帮你说一下。”罗述说,“你早点休息。” “表姐你真好!”电话也阻隔不了柴书耘的喜悦,“表姐我爱死你了,表姐晚安!” “嗯,晚安。” 罗述挂了电话,算了算到三号还有几天,然后迅速收拾一番,便躺下休息了。 - “罗队!罗队人呢?” 韩曦然在市局里跑来跑去,怎么也没找到罗述的身影,却碰到了恰好经过的晏筝。 她把晏筝拦下来:“晏副你看到罗队了吗?” 晏筝摇摇头:“没看见,可能出去找线索去了。” “出去找什么线索啊,我这里才有重大线索!”韩曦然急得原地打转,“我得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叫她回来。” “什么线索?”晏筝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领养宋羡己的那对夫妻!”韩曦然两眼放光,“我们联系到了,但是人不太愿意来市局,等着罗队安排下一步呢!” 她解释一通,最后“哎”了一声,转身要走:“我还是赶紧打电话叫罗队回来。” “等一下,”晏筝拉住她,“为什么那对夫妻不愿意来市局?” “边走边说边走边说,”韩曦然拍拍他的手,“这件事跟宋羡己被领养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活动记录也脱不开关系……” 两人说着渐渐走远,声音也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但刚刚的对话音量虽然不大,隔着一道门在办公室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几分钟后,韩曦然和晏筝出现在技侦科的办公室,而方才他们找了半天的罗述,也在这个地方。 “怎么样,我演技还不错?”韩曦然冲罗述挑了挑眉,“如果是他的话,绝对能骗过去!” “还行,比我是差了一点。”在场唯一坐着的夏邈,一面盯着仪器,一面幽幽开口。 韩曦然不以为然地“切”一声,把关注点放在四个人围着的仪器上,“邈子哥,你这机器真的靠谱吗?” “放心,比你靠谱得多。”夏邈撇撇嘴,“只要监测目标使用任何通讯设备,进行任何通讯行为,都会被检测到并且拦截下来。” “这么高级?”韩曦然新奇地道。 “科技的力量,你一无所知。”夏邈淡淡道,末了又添一句,“话说,如果到时候你们查错人了,侯副局骂下来,能不能不提我,我只是乐于助人而已……” “你想得美,”韩曦然揶揄道,“查对了罗队把你明年的年终奖都包了,查错了你不和我们一起承担责任,这可好,两边都叫你占了。” “哎——”夏邈刚想再说什么,仪器上的指示灯突然亮起来,连接的电脑屏幕上也开始自动输出一些看不懂的程序编码。 四个人俱是愣了一下,罗述最先反应过来,拔腿冲了出去,韩曦然和晏筝也赶紧跟上。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急躁啊?”夏邈在他们背后无力吐槽,“能不能心疼一下我们科室的门啊喂!” 但谁也没将他这句话听进去。 罗述一路跑到侯肃宁的办公室门口,抬脚破门而入。 办公室里,侯肃宁正皱着眉低头摆弄手机,似乎疑惑为什么刚才的电话没有打出去,听见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响,懵然抬头,看着闯进来的三人。 僵持了约摸三秒,侯肃宁才愠怒地拍案而起:“你们仨要干什么?要造反?还有没有规矩!” 罗述微微点了下头:“冒犯了侯副局。” 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三人表情各异,但都难掩心酸,韩曦然的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但四肢已经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他们动作利落地控制住侯肃宁,罗述将他的手机一把抢了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侯肃宁用力挣扎。 晏筝和韩曦然一人押住一边,更用力一些。 “你们不想干了吗?想停职吗?”侯肃宁搞不懂眼下状况,还在厉声斥责。 “侯副局,事到如今了你还不承认吗?”韩曦然咬着牙说道。 “承认什么?”侯肃宁恼羞成怒,额头青筋暴起,“你告诉我要承认什么!” 罗述没作声,按亮他的手机屏幕,开口道:“密码。” “你想干什么?”侯肃宁又问了一遍,但这次明白过来了,“你们是怀疑我是内鬼?你们的脑子都坏了吗啊?” 他再次用力想要挣脱束缚,但无济于事。 “我早听杨局说了,你们怀疑局里有内鬼,他不同意你们大张声势地内查是对的,虽然没禁止你们私底下调查,但是你们怎么想的怀疑到我身上?啊?” “罗述!”侯肃宁干脆把火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一定是你带的头,你当个支队长可不得了了!几次三番地带头胡闹!你现在还在试用期,是不想干下去了吗?” “不管是不是,您让我们查清楚。”罗述情绪依然平稳,把手机举到他眼前,“密码。” 骂这么狠对方也无动于衷,侯肃宁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咬了咬牙,报出一串数字。 罗述将密码输进去,手机解锁就是通话记录界面。 韩曦然和晏筝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迫切地想知道刚刚侯肃宁究竟要把线索告诉给谁。 罗述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而后缓缓开口:“曦然、晏筝,把他放开。” “啊?”韩曦然一脸疑惑,“你确定?” 短短几秒,这间办公室里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就被尴尬取代,罗述放下了手机:“放开。” 韩曦然和晏筝对视一眼,放开了侯肃宁。 侯肃宁面色不善地整了整被弄皱的衣服,从罗述手里把手机夺回来,眼神好像能杀人。 这境况给韩曦然一下子整不会了,她悄悄伸手戳了戳罗述:“什么情况啊?” “那通电话他是打给他母亲的。”罗述解释道。 “侯副局……不是内鬼?”韩曦然眼睛都睁大了。 “是个屁!”侯肃宁气冲冲地嗤道,“你们怀疑到我身上就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韩曦然立马飞扑过去,好像女儿看到了好久不见的老父亲,“呜呜呜,幸好不是你侯副局……我都快吓死了,呜呜呜……” 她这个举动换成侯肃宁一动不敢动了,怔愣半晌,他神色僵硬地道:“行行行了,赶紧松开!” 韩曦然“哦”了一声,乖乖松手,往后退了半步,和罗述晏筝站成一排。 “错怪您非常抱歉侯副局,”罗述道,“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 侯肃宁虽然又生气又不耐烦,但还是摆摆手:“你说。” “前天下午您去查了我们办公室的监控,您查的那一段里包含了许多重要信息,包括后面不知道怎么被凶手知道的一条线索。”罗述一五一十地道,“您为什么要查看那一段监控?” 侯肃宁脸上忽明忽暗,愣是半晌没张嘴。 但是三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是避不开了。 侯肃宁略显窘然,干咳了一声才开口道:“那天我和杨局聊了聊你们这个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杨昭说你现在进步很大,对案情分析到位,我——就想看看具体是什么样,正好那天下午也没什么事,就去总监控室看了一眼。” “哦——”韩曦然笑嘻嘻地拉长嗓音,“原来如此啊。” 侯肃宁似乎是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横目瞪了她一眼。 “行了,今天这事就算过了,我不追究,你们仨以后给我老实点,别抓住一点线索就愣头往上冲!” “谢谢侯副局。”察觉出对方吃软不吃硬,韩曦然手到擒来,“侯副局您真是宽宏大量!” 侯肃宁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 三人讪讪地离开侯肃宁的办公室,回到刑侦科的办公区,这个心结才算解决。 “可是我们现在还是不知道内鬼是谁。”韩曦然收敛了笑,眉头又皱起来。 “罗队,”晏筝开口道,“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个内鬼存在?而是他们那个组织另有渠道获取信息?” 罗述沉默片刻,才道:“我现在也觉得很乱,那个组织,我们始终对他们没有很实际的把握,只知道一部分成员和那个所谓的教义,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觉得还是要先等等,目前最明确的线索就是那个宋羡己。”晏筝说,“等找到了这个人,或许案情就明朗了。” 第78章 签售会 八月二号晚上,罗述从车站接到了一个人跑来松安的小表妹,带着她回了自己的住处。小女孩一想到第二天就要见到喜欢的作者,兴奋得一路上都在哼歌。 “表姐表姐!我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一回到家,柴书耘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背的书包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罗述在旁边坐下,看着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纸片和海报,有些搞不懂。 “给你看这个。”柴书耘拿着一张烫金的明信片,递到罗述眼前。 明信片上画着一个卡通人物,是个年轻男人,一头黑色短发,穿着黑色的风衣,画面笔触细腻,把人物轮廓勾勒得恰到好处,画风也格外迎合柴书耘这个年纪的小女孩。 “表姐你看这个人,就是我喜欢的那部小说的主角,我跟你讲他超级帅!那个作者写得也特别好,人物塑造得可鲜明了,让人感觉他就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罗述看了一眼,笑道:“是么?” 她跟这孩子之间有代沟,不太能理解表妹喜欢的点在哪,但是也不想打消孩子的分享欲,虽然不理解,还是一副乐于倾听的样子。 “对啊对啊!” 柴书耘干脆站了起来,把最大的那张海报展开。 展开之后罗述才发现那不是海报,而是一张手幅,小女孩清了清嗓子,大声念出上面的字:神仙作者c大,《靖宇》大卖! 听到“靖宇”两字字,罗述脑海里的弦猛地绷紧了,她抬起眼,看到表妹将手幅反过来给她看,靖宇两个字和她想的那个完全不一样,才松了口气。 罗述看完手幅上的内容,皱了皱眉:“c大是什么东西?” “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啊。”柴书耘坐下来,“他的笔名叫cri,大大是大家对网文作者一种嗯……爱称,所以我们都叫他c大。” “这样啊,”罗述笑了一下,“学到了。” 柴书耘眼睛弯弯的,笑着看她:“表姐……你有没有化妆品啊?” “什么?”罗述摇摇头,“这我没有,怎么了?” 柴书耘说:“明天签售会,可以和c大面对面说话,我想化个妆,漂漂亮亮的去见他,可是我妈都不让我买化妆品……口红都不让。” “舅妈不让你买是为你好,”罗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这个年纪化妆对皮肤不好,还容易分散注意力。” 柴书耘低下头,偷偷撅了撅嘴,弱弱表示对大人们的不满。 “不过——”罗述话锋一转,“偶尔破例一次也不是不行,我有朋友会化妆,我跟她说一声,明天帮你化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你喜欢的人,怎么样?” 柴书耘眼睛瞬间亮了,咧开嘴笑起来:“真的嘛!” 罗述笑着点点头:“真的,不骗你,也不跟舅妈告密。” “哇表姐你真好!”柴书耘扑到她身上抱住她,“你对我也太好了!” 罗述笑着拍拍她,然后拿出手机给韩曦然发了条信息,问她愿不愿意帮自己的表妹化个妆,韩曦然最喜欢这种事,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第二天罗述把柴书耘带去了市局,第一次进公安局,看到这么氛围严肃的场合,小女孩说话都不敢大声,乖乖跟在罗述后面。 “哎!罗队来啦!”韩曦然来得早些,一看见她们就招了招手。 柴书耘跟着罗述走到她跟前,被表姐这个热情的朋友摸了摸头:“这就是小表妹,长得真漂亮,来,姐姐给你化妆。” 罗述轻轻拍了拍她:“过去。” 柴书耘在椅子上坐下,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哎呀谢什么。”韩曦然一边喜滋滋地把她的一套化妆工具铺开,准备给小女孩上底妆,一边说道,“罗队的妹妹就是我妹妹,化个妆而已,姐姐信手拈来。” 柴书耘闭上眼睛,老实乖巧地坐在那里,任由韩曦然随意捯饬。 罗述看了看她们,指着自己的办公室:“我先进去,你画好了来找我。” “嗯嗯!” 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案头的卷宗文件越堆越多,但始终没有从海量信息中筛选出有用的线索,距离宋敬予和宋羡己这对兄弟的名字出现在这个案件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可还是没有联系到那对夫妻,也没有找到宋羡己九岁之后消失的原因。 罗述拉开椅子坐下,直觉新的进展很快就会出现,过去几天查到那对夫妻早已移民国外,所以一直没在国内的居民信息库里查到。 另外还有一个谜团没有解开。 目前已经确定杜夜川就是那个组织里的“牧师”,那说明杜夜川在其中是比较重要的存在,如果一定要推出来一个人挡枪的话,为什么会是他? 当时给李雾透露警察找到体育馆的人是杜夜川,那么是杜夜川直接得知的消息,还是间接得知的?如果是间接得知的,既然中间有传话的时间,那么为什么没有换一个不容易被查到的手机号? 除非,罗述想,除非直接得到消息的那个人当时就和杜夜川在一起,而相比于那个人,杜夜川的存在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比牧师还重要的,大概只有首徒先生了。 “表姐!” 罗述的思绪被突然打断,柴书耘推开她办公室的门,兴冲冲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镜子,“你看曦然姐姐给我化的妆好不好看!” 韩曦然抱怀站在她身后,一脸的得意。 “好看。”罗述站起来走近了些,“真的好看。” 韩曦然给她画了个淡妆,更能突出小女孩的那种青春干净,还热心地帮她编了两个小辫,垂在耳朵前面,跟个小公主一样。 柴书耘一遍一遍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肉眼可见的雀跃,像一只漂亮的小鸟,就差在办公室里翩翩起舞了。整个办公区里除了罗述和韩曦然,剩下的基本全是大老爷们儿,都乐呵呵地用慈父般的眼神看着这个欢欢喜喜的小女孩。 柴书耘转了一圈又跑回韩曦然身边,拉着她的手:“谢谢你曦然姐姐!” “不客气!”韩曦然揉揉她的头发。 罗述换了件常服,打算送她去签售会现场:“准备好咱们就走。” “嗯,好!”柴书耘点点头,去拿自己的背包。 “罗队,你送完她就回来啊?”韩曦然问。 “嗯,到下午结束再去接回来。”罗述道。 “你还是跟她一块去。”韩曦然想了想,说,“这种一般人挺多的,她一个小女孩真不太安全。而且估计一会儿就下来消息叫我们这派几个人去维持秩序了,正好你先过去呗。今天也没什么急事。” 柴书耘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认真考虑的罗述,她其实是希望表姐陪自己一起去的,但是也知道表姐的工作很重要,所以不敢提要求。 “行。”罗述最后点了头,“我电话保持畅通,有事随时联系我。” “好!”韩曦然挥挥手,送她们离开市局,“玩得开心啊!” 柴书耘也回头朝她摆摆手:“曦然姐姐再见!” 韩曦然说得没错,签售会的现场人确实很多。一道走下来摩肩接踵,一不小心就会撞到人。罗述观察了一下周围,这应该是一个亚文化的大型展会,分成了不同的区,签售会只是其中一个。 柴书耘比她还熟悉地形,拉着罗述顺利找到了签售会的所在位置。 这一片地方不算大,却容纳了近三百人。最里面支起一个临时舞台,舞台的背景就是昨天柴书耘给她看的那张明信片上画的人物,人物旁边是两个遒劲有力的艺术字:靖宇。 再往左架着一张一米长的桌子,两边各摆了一张椅子。 “待会见面签名就是在那里。”柴书耘指着那地方说。 她拉着罗述找到一处空位坐下,场馆里虽然开着中央空调,但毕竟人数在那里放着,开再多的空调也发挥不了多大用处。柴书耘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的电风扇,拿在面前吹风:“还好我聪明。” 她吹了一会儿,又把风向对准罗述,“表姐你热不热?” 罗述对这种人群密集的活动向来不太感冒,舞台上两个硕大的音箱播放着噪耳的音乐,震得人心慌。 “我还好。”她虽这么说着,额头上还是有汗淌下来。 柴书耘一直拿着风扇给她吹风:“待会儿开始了就好了,这里有凳子,有很多不参加的人也坐在这休息呢。” 罗述环顾四周:“这部小说这么多人喜欢吗?” “对啊!”一说到这个柴书耘就一脸骄傲,“人气可高了,全网阅读人数好几千万呢!听说光各种版权都卖了不少钱,毕竟作者写得真的很好看,等拿到实体书我还想着回去四刷呢!” “挺好的。”罗述笑了笑,“人能有个特别喜欢的东西其实挺好。” 音乐声渐渐变低,周围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下来,柴书耘拍拍罗述:“开始了开始了!” 她激动地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紧盯着台上。 罗述闲着无聊,也抬起头想看看,这个吸引了这么多小女孩喜欢的作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首先上来的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生,手里拿着手卡,看样子应该是主持人。 果不其然,那女生开口:“各位小羽毛们大家上午好呀!欢迎大家来参加c大作品《靖宇》的签售会!” “小羽毛是什么?”罗述低声问柴书耘。 “就是喜欢靖宇的人。”柴书耘说,“因为靖宇里有个“宇”字,和羽毛的羽谐音,所以大家就自称小羽毛啦。” 罗述点点头,继续抬头看台上。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把大家最最最喜欢的作者大大cri请到舞台上!” 现场“呼啦啦”响起一阵掌声,在这掌声中,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人走上舞台,身形瘦高,穿一件黑色的半袖衬衫,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只露出一双眼镜,左耳上挂着一个形似耳机的东西。罗述上下打量一番,感觉这人最多不超过三十岁,浑身上下却透着一种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周遭尖叫声欢呼声四起。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那人站得笔直,眼神温和地看着台下,轻轻挥了挥手,看着也就是个稍微收拾过的普通人。 “哇——c大简直就是靖宇本宇啊!他是以自己为原型写的!”身旁的柴书耘发出一声惊呼。 罗述偏头问她:“你以前没有见过他?” “没有,”柴书耘两只眼睛似乎都在冒星星,“这是c大第一次公开露面,虽然戴着口罩,但感觉也好帅啊!” cri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开口道:“哈喽大家好,我是cri。” “欢迎c大!”女主持熟练地调动全场的气氛,紧接着又是一阵喧闹。 等嘈杂声逐渐散去,这场签售会才算正式开始。主持人先感谢了一遍签售会的赞助商以及《靖宇》的版权出版方,然后开始和这场活动的主角互动。 “《靖宇》这本书应该是c大的第一个作品,在竞争这么激烈的网文圈,您能够一炮成名,真的离不开您的天赋和才华,不知道c大在开始写这本书之前有没有想过能够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呢?” “靖宇这个人物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了,一开始我只是想把这个角色写出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 “是啊,不得不说,您在书中塑造的靖宇这个角色,人格魅力真的非常强大,相信看过这本书的人没有一个不会爱上他。那么我想替各位小羽毛们问一问c大,靖宇这个人物您是如何构想出来的呢?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原型呢?” “靖宇其实是有原型的……” 罗述看了一会儿就没什么兴趣了,低下头在手机记事本上梳理案子目前的线索。 周遭乱哄哄的,想静下心来格外困难,她梳理片刻就感觉头疼,干脆关上手机,闭目养神,把台上的对话当做催眠曲,最大的缺点就是音量太高了。 “那在《靖宇》这本书中,有没有哪个情节最让您满意或者印象深刻,您是怎么构思出这样的情节的?” “最满意的情节……应该是靖宇从私生子一跃成为家族继承人,为母亲报仇那一段。复仇情节在小说中是很常见的,准确来说这个情节不是我构思出来的,而是靖宇走到那一步,按照他的能力和性格,就是应该复仇了。” “哇——听上去非常的专业啊,想必c大应该也很爱自己笔下的角色!下一个问题,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您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和挑战?最后是如何克服的呢?” “没什么困难和挑战,我想做的事,最后总能做成,就像靖宇一样。” cri看着台下因为他这句话而激动的一群小姑娘,眯起眼睛笑了笑。当然,他也注意到了,人群当中坐着一个,自始至终没什么情绪,甚至连头都没抬几次的人,和周围格格不入。 第79章 Crius 罗述对目光的敏感度很高,即使闭着眼睛,也感觉到了自己正被人凝视,她分辨出视线的来源,然后猛地睁开眼睛,回看过去。 在与cri视线相触的那一秒,对方移开了目光,继续笑意盈然地与主持人对话,全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表姐,你怎么了?”柴书耘小声问道。 “没事。”罗述依旧紧盯着台上,“这个c大的真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不清楚。”柴书耘摇摇头,“一般网文作者的真名是不会对外透露的。” 罗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然后我想请问c大哦,您的这个笔名cri,小羽毛们有很多猜测,今天您能不能跟我们揭秘一下,这个名字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cri没有立刻回答,他面朝着台下观众,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没什么特别的含义,cri,中文音译出来就是克利俄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生命之神……” 罗述眼角蓦然一跳,紧接着瞳孔放大了一圈。 “……大家就当我,太中二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看来就算是网文大神,也有一个中二灵魂啊……” 主持人业务熟练地接过话茬,继续聊下去。 然而罗述的思维还停留在刚刚的那番解释里,这个笔名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接连几起案子留下的那些线索,如果说第一眼见到cri那种难以言明的直觉和刚刚的凝视都是巧合的话,那眼下这种情况,也能算是巧合吗?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尽管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变化。 目前为止发现的组织成员都属于社会边缘人物,而这个cri不仅拥有这么多的追捧者,甚至还愿意开线下的签售会,光这一点就与他们对组织成员的群体画像相背。 此外,目前神的名字的出现,都是在案发后代表受害者在他们眼中的罪名,比如自杀、偷窃,而这个克利俄斯且不说代表不了什么罪名,也不是出现在命案发生之后,而是作为一个人被大众认可的标识,这一点也和先前不同。 cri还主动调侃自己是太过中二,以那些人对各种神的迷信和重视程度,大抵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罗述皱了下眉,一滴汗从额头滑落。 真的是她神经绷得太紧了吗? 她偏过头,问柴书耘:“这个c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网上写小说的?” 柴书耘想了想,回道:“大概今年三月份……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在网上搜一下,应该能搜到。” 罗述点了下头,打开手机搜索,百度百科给出的答案是今年的3月24号。 “三月二十四……” 距离第一起案子发生正好一个月。 罗述被自己强硬地把所有细微的苗头都和案件扯上关系的思维逗笑,她关上手机,打算先把这场签售会看完,仔细观察一下,这个cri究竟是个什么人。 “c大接下来有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呢?下一本书是不是已经构想出来了?” “坦白讲是有一点小想法,不过还没成型,可能需要大家等一等。” “哇——真的很令人期待呢,”主持人神情夸张地接道,“好,接下来呢,就到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粉丝互动环节,大家购买的门票上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号码,现在我们要随机抽取一个号码,被抽到的小羽毛可以上台和c大单独合影哦!” 工作人员送上来一个号码箱,主持人把它拿给cri,让他从中抽取。 “让我们来看看今天的幸运观众会是谁呢,恭喜——”主持人打开cri抽出的纸条,念出上面的号码,“五十六号!” 罗述看到柴书耘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票,发现上面的号码不是56之后,遗憾地“啊”了一声,而后仰起头想看看是谁那么幸运。 几乎全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四下寻找这个被选中的幸运儿,那些眼神里有羡慕也有失落。很快,中间第三排一个年轻女孩站了起来,捋了捋鬓角凌乱的碎发,快步走上台前,嘴角控制不住上扬。 “好的,这位小姐姐,请问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主持人将话筒递给那个小姑娘。 女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cri脸上,一刻也舍不得移开:“呃……阿颜。” “嗯嗯,阿颜,请你站到c大的身边来,你有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呢?” 镜头对准了这个有幸被叫上台的素人小姑娘,麦克风也递到她面前,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没有怯场也没有过于兴奋,只是痴痴地盯着cri看,那眼神好似要将眼前的人碾碎了装进口袋随身带着一样。 “我……我想说……”叫阿颜的女孩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我真的好爱你,cri,我像爱靖宇一样爱着你。” 如此直接的告白在网络上或许随处可见,但真到嘴边被人说出来了,听着反而没有意料中的感动,只叫人无端尴尬。 现场一阵静默之后,主持人笑了一声,赶紧开口缓和气氛:“看来阿颜是真的非常喜欢c大和他的这本书啊,能有这么热情的书粉或许是每个作者都希望的事,那么请问c大有什么想对阿颜说的呢?” cri面不改色,露出来的那对眼睛微弯,好像依然在笑:“谢谢你的喜欢,也谢谢在座每个人对靖宇的喜欢。” “好,那么请我们的摄影师准备一下,为幸运的阿颜和c大拍一张合影——” 主持人抓紧时间cue流程,以防这个过于热情的粉丝再说出什么露骨的话来。 好在那个叫阿颜的粉丝只是目光像黏在cri身上一样,倒没有开口说话,合完影之后就回到观众席了。 主持人松了口气,脸上是不变的标准微笑:“那么接下来,就是今天的主要环节了,请c大移步签售台,所有小羽毛们按照门票号码先到右边领取实体书及随书周边,然后再去左边签售处请c大签名——大家不要拥挤不要插队,每个人都有和c大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哦!” 观众席逐渐躁动起来,柴书耘立马站直了,拉着罗述跟着人群往右边走。 “表姐你跟紧我,我是48号,很快的!” 罗述个子算比较高的,稍微踮踮脚扬扬头,就能将现场尽收眼底,柴书耘这边还在排队领书,那边cri已经在和号码靠前的粉丝签名互动了。 人群移动得不慢,大约过了七八分钟,柴书耘就领到了书和周边,她手忙脚乱地抱在怀里,想先去找个空地收拾一下,但哪里都是人,又担心去晚了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走,只能这么抱着去排队等签名。 “给我,我帮你拿着。”罗述伸手把重量最大的那本书拿过来,柴书耘才得了空把那一堆周边收拾整齐了。 她看着手里这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右上角的书名和舞台背景板上的那两个字如出一辙,只是放在这么大的纸上就显得没那么有冲击力了。她随手翻了翻,竟还能闻到淡淡的纸墨香。 柴书耘把非纸质的周边都塞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从罗述手里把书拿过来,向前探了探脑袋,发现排在前面的只有十几个人了。 “表姐,待会儿我跟c大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用你手机帮我录个视频?”她牵着罗述的手央求道。 “没问题,”罗述答应道,而后又问,“那你的手机呢?” “我这个手机拿来录第一视角的,你帮我录第三视角的。”柴书耘笑嘻嘻地说,“运气好还能截几张和c大的合照。” “好好好。”罗述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也不愿意扫了她的兴,连声答应。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到半个小时,就轮到了柴书耘,她激动地坐到c大对面的椅子上,把书和周边递过去。 “c大你好!” “嗯嗯你好。” 柴书耘控制不住地眨眼睛,原本想好要说的一大堆话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罗述看着自己平时总是伶牙俐齿的小表妹支支吾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cri估计是看出来她的紧张,主动找起话题:“你看起来年纪好小,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不不,不是。”柴书耘笑着指了指身后,“我表姐陪我来的。” cri抬头看了一眼,温声道:“原来是你表姐啊,你表姐看上去挺酷的。” “是啊,我表姐是……”柴书耘下意识就想说出罗述的职业,但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被叮嘱过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便立马住了嘴。 “怎么了?是什么?”cri好奇地问。 “没什么。”柴书耘眯起眼睛笑笑,“总之她可帅了,我们这一辈里好几个哥哥姐姐我最喜欢的就是她。” “看得出来。”cri道。 柴书耘小心翼翼地凑近一点,看着cri签的名字,问道:“c大,你能不能帮我写一句话呀?” “写什么?” “嗯……”柴书耘想了想,说,“就写书里最经典的那句——‘那些流过血后又结痂的伤痕,逼着他重新披上人皮。’” “好。”cri应道,说着便在书的扉页写下了那句话。 柴书耘说:“我真的好喜欢这句话,感觉特别疯,直接就把靖宇的人设立住了。” “是吗?”cri没抬头,听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 “嗯嗯!”柴书耘重重点头,“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靖宇》这部小说,当时连载的时候,我们班好多人都在看,每天都聚在一起猜靖宇最后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那现在呢?”cri将书还给她,“这个结局你满意吗?” “超级满意!”柴书耘兴奋地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我同学都说简直可以封神了!” “那就替我谢谢你的同学。”cri说道。 柴书耘完全沉浸在与偶像对话的快乐之中,什么都想扯一句,看见对方左耳上的那只白色耳机还没摘,也感到好奇:“c大,你这个耳机怎么不摘啊?这是不是什么很专业的耳返?我都没见过。” “你说这个?”cri将手轻放在左耳上,“这不是耳机。” “那是什么?” “是助听器,”他说,“我左耳后天性失聪,听不见声音。” 柴书耘讶异地“啊”了一声,而后露出点歉疚的神情:“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没关系。”cri把最后一份需要签名的周边还给她,“希望下次再见。” “拜拜……”柴书耘小声地说了一句,然后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 罗述跟过去,她看见了才想起来,眼睛里又变得亮晶晶的:“表姐我看看你录的视频!” 罗述把手机递给她,站在原地回头又看向和下一个说话的cri。刚刚柴书耘和他的对话罗述全听见了,感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怀疑这个人。 “表姐!” 柴书耘叫了她一声,罗述才回过神,“怎么了?” “我说你录得真好,回去记得把这个视频发给我。” “好。”罗述接过自己的手机,“那咱们该回去了?” “嗯嗯。”耽误了表姐大半天的时间,柴书耘也不好意思再拉着她陪自己瞎逛了,点点头跟着罗述回去。 从会展中心出来,耳边顿时清净不少,罗述长舒一口气,感觉头脑都变得清晰了。 还没等到上车,韩曦然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罗队,咱表妹的签售会结束了吗?” “刚结束,出什么事了?”罗述一听她的语气就猜到有事。 “当年收养宋羡己的那对夫妻,联系到了。”韩曦然说,“但是一时没办法安排回国,只能进行线上讯问。” 罗述一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让表妹先坐进去,一边问道:“时间确定了吗?” “考虑到时差的关系,就安排在今天下午四点到七点,越早越好。”韩曦然道。 “好。”罗述坐进车里,“我现在就回去。” 她挂断电话,跟司机说去松安市局,然后拍拍柴书耘的肩膀:“只能先让你跟我去公安局里待会儿了。” “没关系的表姐。”柴书耘看着她,“你今天陪我去签售会我特别开心,去哪里都一样。” 第80章 宋羡己 下午四点十五分,罗述带着小表妹回到市局,原定的线上讯问已经开始了,晏筝和韩曦然正在会议室里坐着,听到她回来的消息,韩曦然便退了出来,把讯问进程简单汇报了一下,然后将目前搜集到的那对夫妻的资料交给罗述。 交接工作完成后,她从罗述手里把柴书耘接过来,领着小姑娘去别处休息。 罗述推开会议室的门,走到韩曦然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会议室开着投影,那对夫妻的脸首先映入眼帘,单从长相和眼神来看,不像是坏人。 “你们好,我是这起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我姓罗。”罗述对着摄像头和他们打招呼。 “罗警官你好。”对面的两人也向她回以问候。 或许是巧合,这对夫妻也姓宋,原籍在松安。宋太太是一名舞蹈演员,因为担心生育会导致身材走样,影响前途,和自己的丈夫协商之后,决定领养一个孩子。于是他们前前后后去了市立福利院五六次,决定领养当时年仅九岁的宋羡己,之后不到一年,便举家移民国外,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从福利院那边留下的照片来看,领养宋羡己时,他们看上去很年轻,最多也就三十多岁,但实际上已经四十有余,转眼二十年过去,夫妻俩如今已年过花甲,但看上去依旧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年轻。 “原谅我没有时间循序渐进,现在我就需要你们告诉我——”罗述开口便直奔主题,“宋羡己在什么地方?” “抱歉罗警官,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也不清楚。”宋先生回答道,甚至都没有思考。 罗述眉头紧皱:“为什么?就算他已经成年,你们和他在法律上也是亲属关系不是吗?” “罗警官,我想我需要和你简要说明一下情况。”兴许是太久没有说中文,宋先生的语速比较慢,偶尔咬字也有些走音,“我们和羡己也已经二十余年不曾联系。” “什么?”罗述虽然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猜想,但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来,还是忍不住惊诧。 宋先生叹了口气,娓娓揭开二十年前的回忆:“当年,我和我太太领养了羡己之后,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姓宋,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商量过后便没有给他改名字,如此上了户口。羡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出于早年间的一些令人遗憾的遭遇,性格上有一点缺陷,不太爱和我们沟通,但是从来不会惹我们生气。 “我原以为,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我和我太太的爱可以将他感化,让他愿意主动来亲近我们,可是每天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总在告诉我,他很悲伤很难过。我试着和他提起他以前的家庭,想带他从那些痛苦的记忆中走出来,但是……收效甚微。 “两个月以后,他向我们提出了离开。”宋先生说到这里也依旧是对二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无止境的心疼,“他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但是说话做事俨然已经像个小大人,他的遭遇迫使他比其他孩子更早地长大。他跟我说,我和我太太都是很好的人,他不希望他的痛苦让我们也变得痛苦,他不会再接受任何家人,他很感谢我们对他的照顾和关爱,但他还是想一个人去闯一闯……” “你答应他了?”罗述问。 “没有,我怎么会放心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步入社会?”宋先生说,“但是他太聪明了,他聪明又偏执,只要决定了,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到的。他用各种方式向我证明他已经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一边又故意犯错想让我和我太太讨厌他,但我始终没有同意。 “后来有一天,他偷偷跑了出去,带走了我给他买的书包和我太太给他买的几件衣服。我不怀疑以他的能力是否能离开成年人独立生存几天,便没有急着找他,我觉得他出去生活几天之后就会对现实有更深刻的认知,然后回到家里来,但是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他都没有一点消息,我和我太太开始着急去找他,可是没有找到。” “你们没有报警?”罗述又问。 宋先生摇摇头:“我了解那孩子,除非他自己主动愿意回来,否则我们是留不住他的,就算让警察帮忙找到了他,他还会跑第二次第三次。” “但他毕竟是个只有九岁的小孩,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无所不能。”晏筝开口道,“万一他遇到人贩子呢?二十年前社会的安全程度和现在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啊。” “晏警官你说的情况我都有考虑过。”宋先生道,“其实我没有报警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就算报了警也未必找得到他。他会躲会藏,如果铁了心想不被人找到,出动再多的成年人也不一定有用。你们没有接触过他,对这个孩子的性格没有概念,要是你们接触过,易地而处,我相信你们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罗述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的神色如常,眼神诚恳,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那后来呢?” “后来我和我太太在整个松安找了半年,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宋先生继续讲,“后来不得不放弃,但是没有把羡己的户口从我们的户口本上迁出去,便一直留着了,再后来因为工作原因,我和我的太太一起移民到了澳洲,再也没有回国,也没有再和那个只有两个月缘分的儿子联系上。时隔二十年之久,你们联系上我的时候,乍一听到那个名字,还愣了一下。” 宋先生的讲述非但没有让他们对宋羡己这个人有更新的理解,反而在这个人身上又蒙了一层雾,一个童年时期遭受心理创伤,又极度聪明的人,在没有成年人引导的情况下,如何活了二十年,又长成了什么样子? “宋先生,”罗述张了张嘴,“可能需要麻烦你更详细地跟我们讲一讲,你所记得的,和宋羡己有关的所有事情。”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也很想知道,羡己是不是有了新的消息?”宋先生问。 “不能算是新消息,”罗述模棱两可地回答,“只能说我们在查一个案件的过程中,出现了这个人的名字,出于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考虑,我们只能深入调查一下。实际上我们知道的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好。”宋先生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思索片刻,缓缓道来。 “我第一次见到羡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夏末秋初,应当是在九月份。我和我太太第一次去松安市立福利院,那时候的福利院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没那么多资金供养这些无家可归的儿童,福利院的设施和条件,只够满足孩子们的最低生活限度,还需要大人们节衣缩食,所以对于我们这种来领养孩子,为他们减轻负担的人,福利院是很欢迎的。 “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和福利院的孩子们相处,男孩女孩接触了有十几个。我和太太并没有对领养孩子的性别和年龄设限,一切只讲求个缘分。中间院长把羡己带来见我们,那时候他个子小小的,只到我的腰,很瘦弱,他小声地介绍自己,回答我们的问题,当时一看到那孩子的眼神我就确定,就是他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们形容,总之他第一次看向我和我太太的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就像……就像一只流浪很久的小猫,对人类的接近很害怕,但是看到人类带来的食物又充满渴望。” 宋先生笑了笑,接着说:“这么说可能有些好笑,总之见过了所有孩子,我对他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院长跟我们讲了他以前的家庭,以及怎么来到的福利院,我们当时听得直掉眼泪。回去之后我和我太太商量了一番,她对羡己也很怜悯很喜欢,所以就初步确定了是这个孩子。 “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二次去了福利院,那次我太太要去参加一场舞蹈表演,所以是我一个人去的。我和羡己单独聊了会儿天,征求院长同意后,带他去了我太太演出的地方,看完了正常演出,结束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我告诉他我想领养他作为我的孩子,问他愿不愿意,他犹豫了一下,就点头了。 “然后我和我太太就着手准备领养需要的材料,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走完所有的流程,手续办好之后我们把羡己领回了家。起初他对于新的生活不太适应,有时候我晚上去他的房间看他,总是发现他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我试着跟他聊天、谈心,却发现这个孩子的内心很封闭,对袒露心扉有些抵触。我没有着急,想着毕竟吃了那么多苦,又突然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小孩子没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过段时间熟了就好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虽然后来他慢慢愿意跟我们说说话,但内心深处还是锁着的。原本我是想着等他愿意依赖我们时,再送他去上学,后来迫不得已改变了计划,于是就开始给他物色学校,只是还没来得及送他去上学,他就想要离开了。” 罗述安静地听着,不动声色,宋先生说了这么多,并没有使宋羡己这个人的形象清晰起来。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宋羡己永远只是那个九岁的小男孩,而他们现在要查的,是已经三十岁的宋羡己。 而她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宋羡己执意要离开宋先生和宋太太,听宋先生的描述,他的家庭条件富裕,为人性格也不错,对宋羡己也足够关照,难道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归处吗? 或者说,罗述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一个可怕的猜想——难道九岁那年,宋羡己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他从那时起,就开始编织这一张巨网了? “罗队?”晏筝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 罗述清了清嗓子,问道:“宋先生,对于宋羡己为什么执意要离开你们,又有什么猜测吗?” “他当时告诉我的,是不想让自己的痛苦使我们也变得痛苦。”宋先生说,“我想,他其实也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意识到自己让我们总是忧心忡忡,又改变不了现状,所以只好选择离开。” 罗述点了点头,但她并不认可这个回答。 宋羡己要是真的善良,就不会和这起案件牵扯上关系。 “那你能不能再仔细想想,宋羡己和你们相处的那两个月里,”罗述又问,“有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的习惯,或者有没有接触过除了你和你太太以外的其他人?” “特殊的习惯……”宋先生拧着眉思考起来。 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回忆二十年前的事,多少有些困难,罗述其实并不抱希望。 但出乎意料的,一直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的宋太太开了口:“他喜欢拿我们给他买的零食去喂楼下的流浪猫。” “喂流浪猫?”罗述的眼角跳了一下。 “是的没错。”经她一提醒,宋先生也想了起来,“尽管我们告诉过他,猫咪不吃面包和薯片,他还是喜欢把那些零食扔在流浪猫常出没的地方。我也曾说如果他想要养一只宠物,我们可以帮他把流浪猫带去检查一下,没有病菌的话就可以带回家里养着,但他说不用。” 罗述的目光逐渐失去焦点,开始分析宋先生说的这段话。 晏筝接着问:“那他接触过其他人吗?” 宋先生摇摇头:“没有,他很少离开我们住的小区,也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 “宋羡己——”罗述又开了口,“有没有和你们提过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宋先生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说实话,我们只知道他曾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哥哥,甚至连他的哥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羡己也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包括他的亲生父母,也没有怎么提过。他可能……是太难过了。” 罗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谢谢你们的配合,今天就到这里,如果后续有需要,可能还会联系你们。” 宋先生还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没关系,我很乐意配合你们,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如果联系到羡己,能不能让他来和我们进行一次通话?” 罗述迟疑了一秒,便答应下来:“好。” 结束了讯问,她摘下耳机走出会议室,看到韩曦然正和柴书耘凑在一起,看她从签售会上带回来的各种海报照片。 听见开门声,韩曦然立马站了起来。 “罗队,问得怎么样?有收获吗?” “还行。”罗述脸上看不出情绪,“你先帮我查个人。” “ok,”韩曦然应道,“查谁?” 罗述朝柴书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低声道:“那本书的作者,cri。” 韩曦然愣了一下:“查他干嘛?” 罗述没有正面回答,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等查出结果我再告诉你。” 第81章 我叫空雨 cri的签售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才结束,观众陆陆续续都离开了会场,等给最后一个粉丝签完名,现场零零散散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他没有自己的助理,主办方临时给安排了一位。这时候那个小助理跑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先去休息室歇一会儿。 “不用。”cri说,“我去趟洗手间,回来就该走了。” “哦,您家是在松安的对?”小助理客气地问。 cri只“嗯”了一声,便转身朝洗手间走去。 展馆内这么高的温度,他戴了一整天的口罩和帽子,满脸汗涔涔的,进了洗手间总算可以摘下来喘口气。 他接了一捧凉水洗了洗脸,然后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毛上方是帽子留下的压痕,水滴顺着面部肌肉的走向滑落,几根发丝黏在脸上。因为出了太多汗,整张脸都显得白生生的。 那双一下午对所有人都满含笑意的眼睛,也一点点失去了温和,变得毫无生气。 cri擦掉脸上的水,将口罩扔进垃圾桶,换了只新的戴上,抬手摘掉左耳挂着那枚助听器,装进口袋里,然后走出了洗手间。 小助理站在不远处,已经帮他把东西收拾好,正等着送他回去。 cri看过去一眼,就又低下了头,朝那边走去。 “cri。” 他听见有人叫自己,于是顿住了脚步,循声看去。 是今天下午被叫到台上的五十六号,叫阿颜的那个女生。 “是你啊,这么晚还没走?”他问,“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我啊,”那女生的眼睛亮了亮,满怀憧憬地看着他,“我叫颜晓染,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写《靖宇》的第一章开始,我就在关注你,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cri客气地回答,“非常谢谢你的喜欢,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他等了颜晓染几秒,但对方收回了目光,稍显迟疑地半晌没说话。 cri不动皮肉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请等一下!”颜晓染见他要走,一着急,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角。 cri回过头,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颜晓染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因为身高差距只能仰着脸和他说话。 “那个……我能和你成为朋友吗?” cri的目光挪到了她的脸上,那眼神和下午时太不一样,看着冷冷的,又有点不耐烦,颜晓染倒吸一口凉气,收回了手。 cri眼睛一弯,笑着回答:“可以啊。” 原以为对方不会答应的颜晓染听到这个回答,如同经历暴雨后看到彩虹一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真的嘛!那,那我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吗?我们……我能和你交换联系方式吗?” cri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欣喜若狂的表情,微微歪了歪头,说道:“当然可以。” 他拿过颜晓染的手机,在上面打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还给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颜晓染奉若神明一样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串数字,然后把手机紧紧抱在怀里:“谢谢你!” “还有我的名字……”cri转过身,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帽子戴上,“我叫空雨。” - 罗述把柴书耘送到车站,叮嘱道:“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放心表姐。”柴书耘双手捏着书包背带,仰头看她,“这趟车我坐了多少遍了,没问题的。” “嗯,那也要注意安全。”罗述摸摸她的头,看着她上了车。 柴书耘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隔着车窗朝她挥了挥手。 罗述也挥挥手跟她告别。 等客车驶离车站,她才回了市局。 “表妹这就回去了啊?”韩曦然看到她进来时身边没有跟着个小尾巴,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松安这么大,怎么不让人孩子多玩几天。” “她就在松安上学,该玩的早玩过了。”罗述说,“再说,这个时间段,她还是别跟市局有牵扯的好。” 韩曦然“哎”了一声,一手托着下巴:“这个案子什么时候能了结啊,本以为联系到宋羡己的养父母就能找到他人了,结果……” “别急着唉声叹气了,”罗述在口袋里摸出柴书耘给她的糖,扔了两颗在韩曦然的桌上,“关于那个作家,查的怎么样了?” “刚跟网站那边联系上,他们正在调取cri的身份信息,还没发过来。”韩曦然看清被扔过来的东西,一脸惊喜的表情,“哟,还有糖吃。” 她撕开包装舔进嘴里,手边电脑响了一声提示音。她挑了挑眉,点开网站负责人给发来的压缩包。 “哎哟,发过来了。” 罗述问:“他真名叫什么?” “我看看哈。”韩曦然打开实名信息的文档,第一行就写着cri的大名,“——空雨。” 罗述神色立变:“哪个空哪个雨?” “天空的空,下雨的雨。”韩曦然说完还自言自语似地嘀咕道,“还是头一次看见有姓空的。” 她抬起头,看见罗述的表情,奇怪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空山福利院出来的。”罗述道。 “啊?什么?” 韩曦然没有看过空山福利院院长的那本工作日志,所以无法理解罗述是怎么通过一个名字推出这个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空山福利院关闭的时候,还剩下五个孩子,院长把他们的户口独立了出来,取了空山福利院的空字作为他们的姓。”罗述解释道,“其中就有一个叫小雨的孩子,虽然院长没有写他们冠姓之后具体叫什么,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万一是重名呢?”韩曦然问。 “你先看看他的身份信息。” “好。”韩曦然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浏览空雨的身份信息,家庭成员那一栏是空白的,而备注后面则写着:2000年4月由空山福利院集体户口迁出。 “我去……”她惊呼一声,震惊地看向罗述,“所以这是巧合还是……” “希望是巧合,”罗述说,“毕竟他现在没有和我们查的案子有关联,不过直觉上,我总是觉得这个人不对劲。” 韩曦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罗队,还是先别想太多了,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够复杂的了。” “嗯。”罗述点了下头,回自己办公室了。 接下来的两周,案子以堪比蜗牛的速度推进着,再没有新线索出现,已知的线索也都难以再往深处挖,整个案件进入了停滞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松安市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虽然罗述他们几个人每天还在提心吊胆,担心第五起案子毫无征兆地发生,但至少没有真正发生。 - “阿颜,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黄昏的街心公园,寥寥无人,颜晓染把空雨约了出来,在这个地方,临着一片湖,有一条木质长椅,他们挨在一起,坐在那张椅子上。 “空雨哥哥,今天是七夕节你知道吗?” “哦?是吗?”空雨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惊讶,“我还真没有注意。” “嗯……虽然我们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但是……有句话我一直都想说。” 落日映在湖面上,金灿灿一片,不知是暮光感染了湖水,还是湖水吞没了太阳。 “你想说什么?” 即使不是在公开场合,没有面对成群的粉丝,空雨还是戴着一只口罩。 他看着颜晓染的眼神,多少带了点明知故问的成分。 “我……” 颜晓染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袖口,手指有些颤抖,不清楚是太激动还是太紧张。 “我很喜欢你,不只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或者换句话说,我爱你,爱到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她声音发抖,却依然坚定,仿佛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吗?空雨哥哥……” 她说完以后便低下头,不敢去看空雨的眼睛。 天色暗得很快,太阳只剩下一个发着光的毛边,湖水静默无声,温吞地吸收着它的光芒。 “空雨哥哥……” 空雨开了口:“阿颜,我是一个作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颜晓染张了下唇,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我的灵感是有限的,我只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的思想,而我要创造成千上万个角色,并让他们每一个都变得鲜活,为了让我笔下的人物性格更丰富,我不得不从现实中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空雨说,“时间久了,我会习惯性把遇见的人分成不同的样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会变成一个符号——你会对一个符号产生感情吗?” 颜晓染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空雨的眼睛注视着她,让她无法回避。 半晌,她小声道:“所以……你是要拒绝我吗……” “不。”空雨却干脆利落地给出一个否定答案,“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试着和你在一起。” 颜晓染感觉自己仿佛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去,以为行将粉身碎骨,却在半空中被一张柔软的网接住了。 她抬起头,眼里亮亮的。 空雨眉眼含笑,看上去温柔得让人想哭,“毕竟我也很想知道,我会不会重新把符号当成人,并试一试,会不会爱上她。” - “八月份都快过完了啊。” 某天中午韩曦然和韩曦然去工作食堂吃饭,心血来潮看了眼日期,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这几天不是处暑嘛,”罗述道,“都入秋很久了。” “这个月天天气温直逼四十度,谁家秋天这样啊。”韩曦然瞟了眼窗外一看就能把人晒晕的太阳光,“我以为还在夏天呢。” 罗述也往外看了一眼。 “哎对了,”韩曦然忽然想起什么,“进了九月份是不是就到你的生日了?” “嗯。”罗述淡淡地应道。 韩曦然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最后一个二字打头的生日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不用。”罗述夹了一筷子青菜,“我不过生日。” “那怎么行!”韩曦然把筷子一放,“这我得跟你好好讲讲,人一辈子就活个仪式感,你连生日都不过了,这一天天的还有什么意思啊?一年到头连个好回忆的点都没有。还是说……你不想接受自己快三十的事实啊?” 罗述被她逗得一笑:“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就是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不行。”韩曦然抿着嘴陷入沉思,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就算你不过生日,我也要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放心,一定给你个惊喜!” “那我先提前谢谢你啊。”罗述笑道。 从十六岁那年起,她就没再过过生日了,虽然当初在父亲的坚持下,拖到了她生日的第二天才撒手人寰,但是她还是做不到在自己父亲忌日的前一天,去庆祝什么。 而且她的出生并没有给父母带来什么快乐,所以也没什么好庆祝的。 当天下午,罗述把所有参与过这起案子的人召集到大会议室,打算开一场复盘会,把目前的线索梳理清楚,找一找有没有新的突破口。 “经上级商议决定,将从米雯一案起至今的这四起案件,包括接下来要侦破的这个邪教组织,统一命名为vita假神案。下面我来给大家按照时间线,梳理一下这几宗案件。 “今年的四月二十四号,米雯因为母亲米秀兰意图联合其上司程越,将她卖给别人配冥婚,而将其杀害,事后在案发现场的一张海报上发现了一串文字:4月24日,美狄亚。美狄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女巫,曾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五月十号,在一个月前试图通过跳楼讨债的民工孙航,被自己女儿的高中同桌孟修竹杀害,审讯室凶手给出的动机是因为孙航要自杀,但实际上他对于孙航的女儿孙莹莹抱有特殊情感,而孙莹莹也是自杀身亡。案发后我们在孟修竹的住处发现了一本五三,上面写了0510伊希塔布,伊希塔布是玛雅神话中的自杀女神。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两起案子中,凶手虽然只杀死了一个人,但最终结果是所有伤害过米雯和孙莹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时间来到六月二十三号,这一天凌晨,乌卓娱乐的总裁赵乌卓在空阙楼被其曾陷害过的演员林舟寄的一名粉丝容悦杀害。这里需要注意一点,前两起案子中,凶手的作案手法都是用刀直接切断动脉,没有对尸体做什么手脚。而这起案子,凶手采用空气栓塞的方式作案,并在死者身上泼洒了动物血,嘴里被塞了带血馒头,带有很强的暗示性和报复意味。” 第82章 而非信徒 “案发后我们在容悦的住处找到一张火车票,票面的开车时间就是6月23日,原是开往隔壁城市辛泞的列车,但目的地被人为改写成了克洛诺斯。克洛诺斯也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神,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会吞噬掉自己的孩子。容悦给我们的解释是赵乌卓为了掌控娱乐圈,会打压每一个爆火但不在自己控制下的艺人,和克洛诺斯异曲同工。 “案件走到这里算是第一阶段,我们开始接触这三人背后存在的那个组织。根据容悦的供词,可以推出以下几点:第一,这个组织具有一定的宗教神学性质,教义‘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也是选自一首性质类似的诗歌。第二,根据这个教义,他们认为杀的人都是有罪的,需要被‘拯救’,而实际上,这三起案子的受害者,也确实不清白。第三,这个组织和十几年前的空山福利院有一定的联系。 “第四,组织成员所信奉的神被他们称作vita,意思是生命,加入组织即为‘认识vita’。第五,这个组织的主要控制者被称为首徒先生,目前已知是男性,三十岁左右,组织中只有早期被他诱导过的容悦和李雾,还有一个被称为牧师的人见过他。第六,组织成立于五年前,早期人数大概不多,后期人数有所增加,且加入组织需要‘完成一次使命’,即杀人。第七,牧师就是杜夜川,在加入组织前杀过人,但没有被抓获,目前也找不到证据证明他杀的谁。 “在米雯家找到的海报是容悦送给她的,在孟修竹和容悦的住处找到的五三和火车票都是一个叫李雾的人送给他们的,而且这两样东西对于李雾而言都有重要意义。 “七月二十五号,李雾把同学肖见山引到河清区的废弃体育馆,意图将其杀害,但因为我们及时赶到,制止了悲剧的发生。案发当天下午,李雾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上面被人多写了一行字:0725赫尔墨斯。赫尔墨斯是古希腊的偷盗之神,用李雾的话来解释,就是肖见山偷走了他的运气,导致他高考发挥失利,这也是这起案子中唯一一个受害者真正无辜的。 “肖见山被绑架期间,李雾用他的手机和组织里的牧师通过话,根据号码查到了杜夜川。7月28日,杜夜川购买了当天的五趟列车的车票,并出现在火车站,但因为客观条件被他逃走。 “根据我们的调查,对录取通知书动手脚的是一个登记虚假身份在松安邮政兼职的人,身份信息显示叫宋敬予,但这个人在二十年前因为坠机事故离世,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他的弟弟,名叫宋羡己,但现在也已下落不明。宋羡己是坠机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事后被送进了市立福利院,两年后被一对夫妻领养,夫妇两人对他可以说很好,但过了两个月他却自发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 案件简要梳理完毕,罗述在会议桌的一头坐下,环顾两边的人,个个低垂着脑袋,愁眉不展。 张灼升任人员调整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就这么错综复杂,每个人肩上的压力都很大。更何况大家都清楚,如果这颗毒瘤这一次不能彻底拔除,说不定将来哪天还会卷土重来。 “大家——”罗述看看左手边,又看看右手边,“有什么想法吗?” “罗队,当年那起坠机事故,只是一场普通的意外事故吗?”晏筝举起手,“还是说背后有人为原因?” “从资料上看,只是一起普通的意外事故。”罗述道,“我查看了那起事故的遇害者名单,以及他们背后的社会关系,都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夏邈坐在会议桌的末尾,他作为这起案子的最主要的技术支撑,对整体案件其实了解并不深,就算听完罗述的讲解也还是云里雾里,只能按照自己还算灵光的脑回路,提供一点建议:“我觉得这个宋羡己要是还活着,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首徒先生。首先你看哈,一个九岁的小孩,什么是好日子总分得清,宋家夫妇两人对他那么好他还是执意离开,背后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如果真能靠自己活了下来长到这么大,搞一个这种组织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童年时期的创伤有可能就导致了心理扭曲,想要报复社会什么的。” “我同意邈子哥的说法。”邹朝飞道,“二十一年前宋羡己九岁的话,今年不刚好三十么。” “罗队,我也有些话想说。”韩曦然蓦地出声,“你这么一总结我倒发现了,你说他们这个组织会不会是靠福利院发展人脉的啊?宋羡己是市立福利院出来的,杜夜川也在市立福利院待过,后来还去了空山福利院当义工,还有容悦,也是在市立福利院长大的,虽然她进福利院的时候宋羡己杜夜川都不在了……” “嗯。”罗述点了下头,“你这个猜想有一定的可能性,或许其他我们还没有查到的组织成员,也有福利院出来的。”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童年时期都缺乏关爱,容易形成边缘、偏执的人格,比正常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更容易被精神控制,”晏筝道,“曦然说得的确有一定道理。” “还有杜夜川杀人那个事。”韩曦然又道,“杜夜川的妻子死于一场医闹事故,我觉得杜夜川要杀人的话,跟这件事脱不开关系,可以查一查医闹事故中施害者一方事后有没有人遇害。” 罗述道:“好,等会议结束后交给你来查。” 她又看了看其他人:“还有谁要发表意见吗?” 众人相互看了看,徒留一片沉默。 “那我说一些我的想法。”罗述张了张嘴,“我想大家也都发现了,这四次出现的神,并不是一个体系的,其他的都归属于古希腊神话体系中,而孟修竹一案中的伊希塔布则是玛雅神话中的神,神的象征和案件联系起来也有些牵强附会。而且我和晏筝在李雾的家里找到两本和哲学神学相关的书,书里很多意义深刻的句子都被做了标记,而被标记出的句子中就有那句‘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据李雾的父亲说,这两本书就是五年前买的。” 她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韩曦然没有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接了一句:“所以……?” “所以我怀疑,建立这个组织的人,也就是首徒先生,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神学家,也没有那么深厚的神学知识,甚至可能对这方面没有很浓厚的兴趣。他只是想通过这些给案件蒙上一层神秘且神圣的色彩,让动手的人更加相信自己是在‘完成使命’,而非世俗定义的犯罪。” 罗述的一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醍醐灌顶,整个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线索,总让他们忍不住联想,先入为主地将幕后的人套上了神学家的帽子。 韩曦然睁大眼睛:“我说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还有 ,”罗述继续道,“米雯和孟修竹相比容悦和李雾,是不太一样的。容悦和李雾在五年前组织成立之初就认识了首徒先生,那时候他们都是未成年,接受洗脑的时间更久、程度更深。但米雯和孟修竹是大概最近一年乃至几个月才接触到组织,甚至还没有机会见过首徒先生以及那个被称作vita的神。通过对他们的审讯,我发现,在贬低他们所信仰的神的时候,他们没有很激烈的情绪反应,这一点和传统印象里的信徒是完全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韩曦然努力跟上罗述的思维。 “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信仰这个所谓的神,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或者说一个帮手,给本就存在的杀心添一把火,有个相对正当的理由,促使他们迈出那一步。”罗述道,“毕竟说到底,对于普通人而言,杀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晏筝皱着眉头沉思片刻,说道:“你说得对,此外,不同于典型的邪教组织,他们这个组织没有对成员进行彻底的洗脑和精神控制,也没有刻意切断通讯和与外界的联系,没有限制人身自由。所以我觉得,有可能控制者也知道这一点,他也并不在意成员是否真的信仰他创造的神,他只是希望他们去杀人。” 韩曦然突然觉得这屋里的空调温度开得有些低,搓了搓手臂:“你们说得我有点毛骨悚然了。” “罗队,我有一个疑问。”邹朝飞开口道,“你刚刚说宋羡己九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社会活动记录,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衣食住行不花钱吗?他一个小孩去哪里弄钱?没生过病吗?除非这个人死了,不然就现在这个信息系统的发达程度,怎么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罗述还没开口,夏邈倒笑了一下:“感谢你对我国信息科技的认可,小飞飞同志。” 原本会议室的氛围死气沉沉的,他这一句话,倒缓和了气氛,有几个人还笑了出来。 罗述道:“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在想——”邹朝飞难得一脸正经的表情,“一个九岁的小孩,能不能想到更改身份这个途径,如果……” 他话说一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所有人都看向声音来源,罗述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响了,拿出来本想挂掉,但是看到来电人后发现这通电话还真不能挂。 她留了句“抱歉”,然后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 半分钟后,罗述回到办公室,脸上的神色依然变了,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五分钟准备,所有人立即行动!” 给她打来电话的是一个被委派去寻找杜夜川踪迹的线人,自从上次火车站让他跑了之后,杜夜川一连消失了一个月,没想到在今天出现了。 罗述坐在带头的那辆车里,手里握紧对讲机:“目的地城西墓园,一组堵北出口,二组堵南出口,全体关闭警笛。” 三辆警车全速前进,驶离松安市公安局。 韩曦然和罗述坐在一辆车里,飞快地查询着资料。 “8月28号……28号……”她猛地抬头,“今天是谭欣茹的忌日,怪不得他会出现在墓园……” 杜夜川的妻子,就是七年前的今天死的。 韩曦然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他对他老婆的感情,还挺深的。” 罗述没有说话,神经极度紧绷,目光盯着车辆前方,手心都沁出了汗。 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杜夜川跑了。 突然,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因为担心待会儿抓人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会有影响,所以她调成了震动模式。罗述掏出来,看清来电人的那一刻,脑海里“嗡”的一声。 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字:张灼。 刹那间她恍然想起,上次抓捕杜夜川,也是张灼给她打来电话,劝她不要全都堵在火车站,要分头行事,所以分散了很多人,最后导致只有那么几个人在人堆里追杜夜川,没能抓住他。 如果那次全队人都在,也许杜夜川就很难逃走了。 张灼……张灼……张灼…… 她没有出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市局内部怀疑了一圈,这个人她想都没想过,为什么偏偏两次,在这种时候给她打来电话。 罗述的手紧紧抓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起自己刚进市局的那年,第一个案子就是跟着张灼出外勤,那么惨不忍睹的场面,那人却面不改色地取证、调查、分析,合理有序地给每个人安排任务,一周之内就破了案。 人都仰慕强者,罗述当然也不能免俗,那时候她把张灼当成了榜样,她觉得一个优秀的警察就该是那样的,于是拼了命地向他看齐。 可是眼下这境况,让她不得不放下所有私心和个人情感,就像当初怀疑晏筝一样,用最理智的态度去对待。 罗述看着手机在自己的手心里震动,四十八秒后,自动挂断。 她关上屏幕,抬起头,看到越来越近的城西墓园。 这一次,必须抓住杜夜川! 第83章 解锁的钥匙 “罗队,城西墓园北口发现杜夜川踪迹。” 对讲机传来汇报声音,罗述透过车窗玻璃也看到了在墓园里的那抹身影,她拿起对讲机:“收到,每组留两人守在出入口,其他人下车围堵,不能让杜夜川跑了。” 警车将将停稳,罗述便纵身跳下车,带着身后的几个人,借由道路两旁挺拔的松树作为掩蔽物,蹑手蹑脚地向里靠近。 然而此时此刻,杜夜川垂首站在一方墓碑之前,对周遭的一切变化都尚未察觉。 午后的斜阳之下,墓园里仍显得沉静而庄严,成列成排的常青树静默耸立,树冠葱郁繁茂,再大的风也只能将其吹得轻微晃动。 所有人的动作轻盈敏捷,几乎与这片宁静融为一体,唯独阳光投射下的光影在他们的脸上迅速变化。 罗述一行人越靠越近,停在距离杜夜川十米左右的范围内,她扫视一周,发现已经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了。有人身体紧贴树干,有人伏身在墓碑之后,八九个人基本围成了一个圈,全都全神贯注地等待她的命令。 风渐渐停息,花草树木间的沙沙声也慢慢消失,墓园里变得格外安静,哪怕一点响动都会被注意到。 忽然间,不知谁的脚在地面上滑了一下,杜夜川抬起头,好像察觉出了危险。他身形一动,罗述立马下令: “行动!” 众人的耳机里同时响起这道低沉的声音,于是不再收敛动作,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杜夜川。 风又在这一刻赶到,霎时间,脚步声、摩擦声、和风声响作一团,不分彼此。 杜夜川也反应迅速,看到北面有警察朝他追来,便下意识要往南跑,一转身却发现南边也涌出三四名警察——他已经被包围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杜夜川顿然慌了脚步,无措地寻找出口逃跑,但刑警们迅速缩小了包围圈,没给他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杜夜川,还跑么?”罗述向前一步。 杜夜川本能地向后退,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后退的空间,他的脸上闪过一瞬惊恐,看到罗述拿出手铐,才终于放弃了挣扎。 他伸出两只手,任由罗述铐上手铐,另外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压制住他。 罗述没有急着带他上车,而是偏头看了看离他们最近的那块墓碑,上书七个大字:爱妻谭欣茹之墓。 “看起来你真的很爱你的妻子,杜夜川。”她张了张嘴,“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在今天来看看她。” 杜夜川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如果当初她没有出事,你大概也不会走上这条路。”说这句话的时候,罗述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在自言自语。 最后,她也只是叹了口气,便把杜夜川押上了车。 回到市局,她一刻也没歇,就把人带进了审讯室。这个人太重要了,绝对掌握很多他们还不知道的信息。 审讯室的灯被打开,罗述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你就是牧师?” 杜夜川抬眼看了看她,还是不吭声。 旁边的韩曦然笑了一下:“我说你们这个组织里的人,是不是都不爱说话啊?哦,不对,有个爱说话的……” 她自顾自地开了个玩笑,但杜夜川也只是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丝毫没有要坦白的意思。 韩曦然自讨没趣,撇了撇嘴。 “首徒先生就是宋羡己,对?”罗述又问。 杜夜川还是不回答。 罗述面不改色:“一个月前,你为什么会通过肖见山的手机给李雾打电话?说了什么?” 回应她的仍是沉默。 罗述直接站了起来,走出审讯室,韩曦然赶紧收拾收拾跟上去。 “罗队,怎么了?” “杜夜川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了,得想办法让他开口。”罗述道,“谭欣茹的那个案子,继续查。” 她皱了皱眉:“如果杜夜川真的杀过人,应该是跟她妻子被害有关的。我想谭欣茹就是解开他这把锁的钥匙。” “把爱人比作解锁的钥匙,真的是好新奇的比喻。”颜晓染靠在空雨的怀里,手里捧着他的那本书,“空雨哥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比喻的呀?” 空雨笑了一下,手指轻柔地绕着她的一缕头发把玩:“因为爱情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有人因此重获新生,也有人因此面目全非。” “那你为什么没有给靖宇安排一个爱人呢?”颜晓染的眼神温柔似水,亮晶晶地看向他,“靖宇这么好的人,真的很想让人知道他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他应该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爱人。” “也许。”空雨眨了眨眼,“不过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配得上靖宇。” “为什么呢?”颜晓染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靖宇虽然很厉害,很强大,但是他也需要得到一些爱?” “是吗?你这样认为吗?”空雨挑了挑眉,“他不需要爱的,爱这种东西他应该看不上。” 颜晓染瘪瘪嘴:“我听说,一个作家创造的每个角色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作家本人的影子——你身上也有靖宇的影子,你也需要爱。” 空雨轻轻地吻了她一下:“你希望我成为靖宇那样的人吗?” “嗯嗯!”颜晓染重重点头,“你如果成为靖宇,那我真的一辈子都会爱上你的空雨哥哥——或许我还能叫你靖宇哥哥!” 空雨垂着目光,眼睛半睁,看不清眼神的变化:“你想叫的话,也可以的,毕竟对我来说,名字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真的嘛!”颜晓染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那我以后就叫你靖宇哥哥!靖宇哥哥,靖宇哥哥……” 空雨扬起嘴角,笑着看她。 - “罗队,谭欣茹那个案子的卷宗。” 韩曦然把查到的资料给罗述送去的时候,发现她的电脑亮着,屏幕上显示的界面有些特殊——既不是公安内网,也不是什么案件记录。 “你在看小说?”韩曦然终于看清之后发出一声惊呼,“还是网络小说?” “嗯。”罗述接过她手里的卷宗,没有多做解释,“这个案子有疑点吗?” “哦,我觉得都挺正常的。”韩曦然收回目光,“案发时间是2010年8月28日晚上九点,案发地点在松安第三人民医院的一间手术室外。当天谭欣茹为同时患有冠心病和糖尿病的病人唐某主刀肾脏移植手术,手术开始时间是当天的早晨七点,进行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移植过程中病人出现了排异反应,引发了冠心病,短短几分钟就没了生命体征,抢救也没抢救回来。 “作为主刀医生的谭欣茹主动向家属道歉并说明情况,但情绪失控的家属完全听不进去,尤其是唐某的儿子唐熠杰,对谭欣茹实施了殴打,在场的几个医生护士都拉不开。最不幸的是,唐熠杰不偏不倚一拳砸中了谭欣茹的后脑,成为了她的直接死亡原因,保安还没赶过来,人就已经不行了。 “这场手术术前的成功率评估只有35,唐某本人及其家人都已了解情况并且签署了同意书,谭欣茹及其家属和唐某没有任何过节,手术全程符合规定,没有出错,原本进行到最后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但谁都没料到还是出现了排异反应,更没料到会引发冠心病。 “后来检察院提起公诉,原本这起案子走正常的故意伤害致死,最轻也得是无期,但是唐熠杰出示了病例。”韩曦然顿了一下,继续道,“超雄综合症。” 罗述的眸光一动。 “要非说疑点大概也就是这个了。”韩曦然道,“这个病在法律上其实界定得比较模糊,它不属于精神类疾病,但对人的精神确实有影响,最后在辩护律师的据理力争下,唐熠杰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家属没有提起上诉?” “没有。” 罗述皱着眉沉思片刻,又问:“唐熠杰还活着吗?” “嗯?”韩曦然被问得一愣,想说“为什么会不活”,但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个我还真没查,我现在去查。” “不用,”罗述站起来,“我们直接去监狱,一次性查清楚。” “现在去?这么晚了……” 罗述闻言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才发现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说:“那明天。” “好嘞,明天见!” 韩曦然喜滋滋地交工下班,罗述等支队的大家都走了才最后一个离开。 身边没有了别人,心里便沉静下来,白天没来得及细想的事眼下才一窝蜂涌上来。罗述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慢悠悠地满街溜达,她想起了张灼打来的那通电话,抓到杜夜川之后她没有回过去,张灼也没给她再打或者发消息。 为什么会在那个节点打来电话?是有什么别的事又恰巧赶在那个时候,还是真的别有所图? 这一次她没办法再拜托别人帮忙查了,只能自己查。 一直走到家门口,她都放不下这件事,揣在心头惴惴不安。 翌日一早,罗述和韩曦然便赶往了关押唐熠杰的那所监狱。同是公安系统的一个分支,监狱长和罗述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所以认出了她,将她们请进办公室。 “周书记,我们这趟过来是想查个人,对我们现在手上这个案子挺重要的。”罗述道。 “查什么人?” “叫唐熠杰,七年前因为故意伤害致死进来的,判了二十年。” “行,我叫人给你查查。” 周监狱长很好说话,当即给相关负责人去了通电话。 几分钟后,便有了消息,周监狱长收到之后,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们确定是这个人吗?熠熠生辉的熠,杰出的杰?” “没错,”罗述点头,“就是这个人。” “但是这个人已经死了。”周监狱长说。 听到这句话,罗述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字:果然。她和韩曦然对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底数。 “什么时候?在监狱里死的?死因是什么?” “我直接叫人把相关资料发给你。”周监狱长说,“这事我好像还有点印象,五六年前的事。” 罗述的手机响了一声,资料已经传过来了,她大致扫了一眼,关上手机。 “您先跟我们讲讲。” 周监狱长仔细回想了一下,开口道:“应该就是五六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唐熠杰和监狱里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杀人犯不知道因为什么起了冲突,两个人脾气都糟得很,又是同一间寝室,大半夜打了起来,两个人下手都很黑,唐熠杰是被活活打死的,另一个人也没好到哪去,医院里躺了一个月,出来就被改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了。” “冲突原因没有调查出来吗?”罗述问。 “查了,”周监狱长道,“我记得当时也没个所以然,那个人只说是看姓唐的不爽,到底有没有具体的事件导火索,谁也不知道。” “被执行死刑的那个人叫什么?”韩曦然问,“您这里还有他的资料吗?” “好像是叫什么……什么旭。”周监狱长蹙着眉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一起问了,我叫人找找。” “他们当时斗殴是在寝室里面,同一寝室的其他人呢?现在还在这吗?”罗述又问。 “这个我倒记得,我们这一间寝室是住八个人,但正好排到他们那间只剩下三个人了,除了唐熠杰和那个什么旭,还有一个人,不过那个人进来得比他俩早,应该已经出狱了。” 罗述点点头:“差不多就这些,麻烦您把那两个人的资料一并传给我,谢谢了。” 周监狱长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返回市局的路上,她们收到了监狱长那边传来的资料。 总共只有两份文件,一份是唐熠杰斗殴那件事的详细记录,罗述先打开浏览一遍,跟监狱长讲得没有出入,只是把事件具体内容和调查过程结果写得更详细了,一些细节还需要回去再仔细研究。 而另一份文件,是除了唐熠杰以外,另外两个人的资料。 跟唐熠杰斗殴的那个人叫空旭,2011年因过失杀人罪入狱,判处无期徒刑。事发后改判死刑,于2012年1月31号执行。 而他们寝室的第三个人,叫孙航,2004年因强奸罪入狱,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于2014年5月31日出狱。 第84章 宋敬予 看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韩曦然感觉自己浑身汗毛立马倒竖起来,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在这三十多度高温的天气里,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罗队。”她颤巍巍地吞咽一下,看向罗述时瞳孔都在颤抖,“这是巧合?是巧合吗?” 罗述也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勉强镇定地看着那两页资料,沉默片刻才道:“不好说。唐熠杰的死亡真相,现在知晓实情的人一个都不在了,到底是有人算好了,还是真的就这么凑巧……” 韩曦然哭丧着脸:“我寻思我就是破个案子,怎么还拿上恐怖故事剧本了?” 罗述没有心思跟她开玩笑,她把文件倒回去,看着第一页的那个姓名:“还有这个人,空旭……看这个名字,好像也是从空山福利院里出来的。” 星星、小琪、小雨、阿旭、笑笑……她清楚记得最后五个孩子的名字,如果顺利长大的话,到今天,最小的那个孩子也三十岁了。先不说原因,现在已经有两个出现在了这起案子里。 “空山福利院……又是空山福利院,那十几年里面这所福利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把小孩一个个养成这样?”韩曦然眼睛睁得很大,“那,要查查这个空旭生前的其他资料吗?” 罗述叹出一口气:“不着急,现在得先把杜夜川的嘴撬开才行。” 她们带着这两份文件回到市局,在办公室门口遇到了邹朝飞,罗述才倏尔想起昨天开会到最后,他话说一半就没下文了,于是把人拦了下来。 “怎么了罗队?”邹朝飞一脸懵。 罗述看着他:“你昨天开会时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昨天开会?”邹朝飞想了想,似乎没有了太深的印象。 罗述提醒道:“就是说到以现在信息系统的发达程度,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怎么做到不留一点痕迹地活下来。” “哦!”邹朝飞眼前一亮,回想起来,“我是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宋羡己换了一个身份,就是那个年代的人口审查没有那么严格,dna比对寻亲什么的也还没普及,又有不少因为各种原因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或者查不到亲缘关系的黑户,想要重上一个户口难度应该没有现在大。如果宋羡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这个名字在系统里,不就没有了任何记录?不过……我是怀疑一个小孩,能不能想到这一层。” “普通孩子或许不会,但宋羡己可不一样。”罗述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宋家夫妇跟我们描述了那么多宋羡己小时候的事,最突出强调的不就是他超出年龄的聪明么?” 说完她与邹朝飞擦肩而过,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邹朝飞讶异地看着她的背影,猜不透她想干什么。 - 往年松安七八月份经常下雨,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季风气候没那么显着,只有七月底下了那一场雨,八月剩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连一场小雨都没飘下来。 后来人们才觉得,大概是都被攒了起来,等着夏天收尾时,一次性把这座城市清洗干净。 八月的最后一天,早晨一睁眼,天上就一片阴沉沉的,没有见太阳冒头,乌云占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潮闷和湿热,叫人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都看出这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街道上人烟稀少,零星那么几个人几辆车,也不敢稍作停留,匆匆而过。两边的商铺都把摆在外面的东西收了起来,生意比不得晴天时。 街角的一家咖啡厅里,不少卡座却都坐满了人。靠窗的一个双人位,罗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看似悠闲地翻看着店里提供的杂志,点了杯咖啡却始终未动一口。 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让你久等了。” 罗述放下杂志,抬眼看过去,笑了一下:“没有,张灼哥,好久不见。” “是挺久没见了,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约我单独见面了。”张灼将颈间的领带扯松一些,对拿着餐单的服务员道,“和她一样就好。” “怎么会,”罗述抿着嘴角,“我怎么舍得因为那点小事放弃一个你这么优秀的朋友?” 张灼也笑了:“你觉得这是小事?” 罗述愣了一下,笑道:“是我失言了,确实不能算小事。” 服务员很快将咖啡端过来,说了句“慢用”便离开了。 张灼端起咖啡,浅尝了一口,略显惊讶地道:“原来你喜欢喝这么甜的咖啡?” “不然呢?”罗述挑起眉。 “我以为你会喜欢不加糖的。”张灼笑了笑,说,“是我对你还不够了解。” 罗述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杯子里的咖啡:“我们认识的这几年总是在面对各种案件,确实没有什么时间互相了解。” “话说回来,”张灼将杯子放回桌上,“和我在一起这件事,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考虑吗?我是真的挺看好你的,罗述。” “看好和喜欢还是有一定区别的。”罗述淡淡道,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张灼哥,你是为什么想当警察的呢?” 张灼看着她,半晌没有开口,罗述也没说话,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灼偏头看向窗外,西边的云层开始聚集,像被激怒的群羊,极速翻滚着向前推进。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开了口,把头转回来,“年少轻狂时期就想当英雄,所以才选择了这个职业。” 罗述的手指在咖啡杯的杯身上划出一道无形的线:“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走上这一条路吗?” 张灼凝视着她,又好像在看她身后很远的地方。 “也许会,”他突然笑了,“不过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好假设的,会与不会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罗述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是啊,人生的确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也容不得后悔。 张灼又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罗述动了动唇,“一时想到,随口问问。” “那你呢?”张灼问。 罗述的目光落下来:“小时候遭遇过一场意外,被警察救了下来,那时起就一直对这个职业抱有很深的执念。重来一次的话,我想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原来如此。”张灼看着她,“童年时期经历的事,有时真的会影响人的一生。” 罗述没有作声,哑然一笑。 “张灼哥,你帮我思考一个问题。”少顷后她道。 “好啊,什么问题?”张灼问,十分乐意的模样。 “监狱里有个性格暴躁的囚犯叫唐熠杰,因为暴力伤人致死入狱,原本判了20年有期徒刑,但入狱一年后就死了。”罗述语速缓慢地讲,“现在我们找到一个狱警,发现他的账户上有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资金,而且确定了这笔钱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挑起唐熠杰和另一个囚犯之间的矛盾,促使他们发生肢体冲突,最后导致了唐熠杰的死亡。” 描述完前提条件之后,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上移,看进张灼的眼睛里:“——你觉得,这笔钱有可能是谁给的?” 张灼沉默着思索片刻,回答道:“可能性最大的是杜夜川,其次可以考虑是不是其他等着谭医生救命的病人。” 他给出一个自认为很全面的答案,然后回看向罗述,以为会得到一些认同或赞许,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笑意莫名变得有些奇怪。她的嘴角虽还是上扬着的,但眼神中却透出一点叫人难过的情绪。 “可是,我还没说唐熠杰的身份啊,张灼哥。”她张了下唇,语气平静,“杜夜川的妻子因为医闹事故去世的事,也从未对外透露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盖过了所有声音,大雨倾盆而下,他们挨着的那扇窗很快铺满水痕和雾气,变得模糊起来。 张灼脸上的笑刹那间化为乌有,但他并没有动,依旧稳稳地坐在原处,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早就怀疑我了。” “也没有很早。”罗述深吸一口气,“至少是刚刚才真的确定。” 张灼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从确认我们自己人里有内鬼那天起,到现在一个月了,我怀疑过很多人,甚至查到了侯副局的身上,但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人是你。”罗述直勾勾地盯着他,“张灼。” 带着敬意的“张队”成了过去式,表征亲切的“张灼哥”也随风而逝,最后她对这个人的称呼还是变成了大名。 “市局里的前辈总是说,刑侦支队在我们这辈少了很多资历深的老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我入队那年有资历的人里你算一个,办案、出外勤我都跟着你,把你当成了半个师父。”罗述以为自己说起这些时会情绪失控,但真到了这一刻她却发觉自己格外冷静,“我对你还是太信任了,从第一次抓杜夜川时我就该想到的,却硬生生拖到第二次抓他。” 她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本书,放在桌子上。 张灼垂眼一看,封面上是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旁边写着两个大字:靖宇。 “我将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得不说,靖宇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角色,也难怪会被这么多人喜欢。”罗述说,“但是我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不管是行为方式还是说话习惯,让我在读的过程中总觉得,自己身边好像有个跟他很像的人出现过,但是一直想不到是谁。于是我从自己认识的人中一个一个排除,直到你。” 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它的作者说靖宇是有原型的,但并没有说这个原型具体是谁。后来我去查了你的资料,才发现你在14岁以前的记录是空白的,正常情况下该有的出生证明、疫苗接种记录、学籍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十四岁之前,你这个人不存在一样。这让我想到了我们查到的另一个人,不同的是,他是从九岁之后就没有任何记录了。 “这本书的作者叫空雨,1996年冬天进了空山福利院,在他进入福利院的前一个月,有一个被从福利院领养出来的孩子忽然失踪了,他的养父母找遍整个松安都没有找到,却还是选择留下了他的身份户口。 “空雨的笔名是cri,翻译过来就是克利俄斯,古希腊的生命之神,你对这个案子这么了解,这类名字应该不陌生?cri、空雨其实都是假名,他的真名叫宋羡己,你说对不对,宋敬予?” 张灼盯着那本书看了许久,冷不丁扯了扯嘴角。 他视线上移,完全不像被人揭穿的样子,如同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一般。 “你真的很适合当警察,罗述。” 罗述就那么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过可惜了,”张灼笑着,“还是晚了一点。” 他骤然暴起,拉开紧挨的那扇窗,纵身跳上窗台。连成丝线的大雨被狂风吹进来,打在人脸上生疼。罗述的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迅速伸手拽住张灼的衣服。一时间,整个咖啡厅的顾客统统行动起来——他们都是罗述从辖区派出所借调来的便衣警察,提前安排在这里。 但张灼说得没错,还是晚了一步,当那一瞬只抓到他的衣服,罗述就意识到了。 张灼轻易挣脱,跳下窗台。罗述动作利落地追了出去,透过苍白的雨幕,她看到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黑色的车,而眨眼的时间里,张灼的身影与车融为一体,极快地冲向被雨冲刷得苍苍茫茫的远处。 罗述还没有做出判断,便拔腿追了上去,其他便衣看到她也狂奔着追上去,但人哪能跑得过汽车,又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追出去几十米后,她终于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那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不用追了!”她用尽全力向其他人喊了一声,后面一句被淹没在哗哗啦啦的雨声里,“追不上的。” 罗述和其他十几个便衣被淋得浑身湿透,咖啡厅的服务员给他们拿来毛巾,让他们先擦一擦。 柔软的毛巾被抓在手里,罗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那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了,玻璃上满是雾气,什么也看不清。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浸水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透着凉意。她却像没察觉一样,没有拿毛巾擦一下,只是这么坐着,怔怔地看向窗外。 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明白。 第85章 真的是他 “罗队,你还不走吗?”晏筝处理完谭欣茹被害案的卷宗,支队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了,灯关掉了一半,他以为所有人都下班了,一转头看见罗述从她的办公室走出来。 罗述闻声抬起了头,可能是太疲惫,眼神有些涣散。 她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我把最后一点东西查完再回去,你先走。” 晏筝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也没有说什么,收拾完东西便跟罗述道了别。 这下偌大的支队办公处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罗述站在饮水机前,接了半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又回了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 一眼看上去那张桌子上乱糟糟的,除了文件还是文件,电脑都被压在了最下面。但是桌子的正中间却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空山福利院院长的工作日志,另一样是和宋羡己有关的所有纸质材料。 工作日志是打开着的,打开的那一页是1996年12月10日的日志。那一天空山福利院新增一个名叫小雨的孩子,虽然说年龄是十一岁,但看上去很瘦弱,和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他晕倒在福利院门口,发高烧,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流浪来的。 而那份纸质材料里写着,宋羡己在1996年9月13号被宋家夫妇领养,同年11月15号失踪。 罗述反复核对了很多遍,确认所有的时间点都没有出错。 接着她找到宋家夫妇的联系方式,拨出一通国际电话。 “hello?”接电话的是宋先生。 “是我,罗述。” “罗警官?”宋先生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有点惊讶,“是有什么问题吗?” “嗯。”罗述道,“只有一个问题。” “您请问。” “宋羡己的听力——”罗述顿了顿,问道,“正常吗?” “我差点忘了这回事!”宋先生语气突然起伏,“羡己的听力是不太好,他的左耳听不到声音,好像是那起坠机事故留下的后遗症,医生说是不可逆的,只是到最后都还没来得及给他配一副助听器……” “好,我知道了。”罗述声音沉闷,“谢谢你。”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装进口袋里,然后走到办公桌前,从那一堆文件下面,拿出了一本书,书封上写着两个显眼的大字:靖宇。 罗述昏昏默默站在原地,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走神,目光落在那本书上,一个人愣了许久,才又拿起手机,拨打第二个号码。 忙音响了几秒后,接通了。 她把手机贴近耳边,张了下唇:“喂,张灼哥。” 罗述在咖啡厅坐了半小时后,市局派来了一辆警车,开到这家咖啡厅的门口,并排停在雨中。 此时雨势小了很多,不至于连点成线连线成面,像一张张白纱似地把全世界蒙起来一样。她所坐的那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外面路上的情景,接走张灼的那辆车当时就停在正对这扇窗的路边。 “罗队!” 车还没有停稳,后门就打开了,韩曦然伞都来不及打一把,三步并做两步,穿过雨幕跑进咖啡厅里。 “罗队!”生怕罗述听不到似的,她进来后又喊了一声。 看到罗述浑身湿淋淋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抢过来她手里的毛巾,混乱潦草地帮她擦了擦头发。 “本来还担心你们淋了雨没有东西擦一擦,你这有毛巾怎么还干坐着?”她边擦边说,“你是真不怕感冒啊。” 罗述被她好不温柔的动作搞得眼花缭乱,不得已抬手拿回毛巾:“我自己来,自己来。” 邹朝飞停好了车也走进来:“罗队,杨局让我们接你回去,晏副那正审着杜夜川……” 他话说着说着,察觉出另外两人之间的氛围,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罗述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韩曦然怔怔愣愣地站在跟前,几次张了张嘴,想说话,或者是问些什么,但犹豫着迟疑着,终究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张灼就是宋敬予这件事确定之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从辖区派出所借调的便衣都是靠自己的人际关系借来的,没有按规定走流程。张灼跑了之后,她才把这个消息传回市局,现在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了。 邹朝飞本来也心里堵得难受,看着她们这样,就更难受了。 三个人谁也没开口,甚至连一个对视都没有,但都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点破。 过了几分钟,韩曦然才终于出声道:“真的是他吗?” “是。”罗述简短利落地说了一个字。 说完她听见韩曦然倒吸一口凉气,放在从前要是罗述背着她解开这么大一个谜,她指不定要怎么缠着对方问细节,但眼下却全然没了心情。 “不是,”韩曦然似哭似笑地皱巴着一张脸,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怎么就是他呢……” 罗述仰起头,发现她眼眶红了。 韩曦然飞速眨了几下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罗述叹了口气站起来,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咱们回去说。” 她跟其他十几个便衣说:“谢谢各位今天过来帮我,我已经跟你们大队长说了,大家可以在这多歇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回去。” 一群人笑着跟她客气,说“不用谢”“没抓到人实在抱歉”。 罗述跟他们道了谢,便和韩曦然、邹朝飞回到车上,赶回市局。 因为这件事她属于先斩后奏,没有报告就私自行动,按规定是要吃处分的,但同时又为公安系统揪出那么大一颗毒瘤,也算是功过相抵。最重要的是,这里面的各种细节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一回到市局,罗述就被杨昭叫进办公室。 副厅长级别的人出了岔子,这事引发了极大的轰动,公安系统内部行动很快,一收到消息就从上面派了专员详细调查,罗述被四五个人盘问了两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心俱疲。 那些不归属于市局的人,不知道张灼和他们先前有过什么交情,只管就事论事,从罗述如何怀疑上他,到两人最后的谈话中都透露了什么信息,三番五次反复询问,一遍不行还要问第二遍第三遍。 问到最后,罗述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和这件事割裂开了,张灼叛变是发生在平行世界里的事,与自己无关痛痒。 要不是杨昭拦着,那些人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之后,恐怕还要指责她私自行动导致张灼逃跑的事。 韩曦然、晏筝和邹朝飞,还有隔壁的夏邈,忙完了手上的事,都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罗述出来。 以往凑在一起总少不了要闹腾的几个人,今天却格外安静。 罗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韩曦然感觉自己认识她的这几年,几乎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 淋了雨衣服都没时间换,现在也被风吹干了。 韩曦然最先站起来,给罗述倒了杯水:“先歇会儿罗队。” 罗述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抬眼看了看她,接过水杯。 韩曦然扶着她坐下,其他几个人围上来,虽然心里都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一个开口询问。谁都看得出来,罗述需要暂时摆脱这件事,好好休息哪怕只有几分钟。 罗述捧着水杯,时不时地喝一小口,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发呆,等杯子里的水见底了,她突然开了口:“我是从第二次抓捕杜夜川的时候开始怀疑张灼的。” 所有人俱是一愣。 她继续道:“曦然应该知道,第一次抓捕杜夜川的时候,张灼就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也是那通电话,让我想到分散人力拦截杜夜川,这同时也导致了去火车站的人少了一大半,最后放跑了杜夜川。 “第二次,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没有接。后来我私底下去查了张灼的身份信息,发现了和宋羡己一样的情况——只是他是在十四岁之前没有记录。” 罗述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声带过度透支后的沙哑,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安静地听她讲。 “那天小邹的话给了我提醒,宋羡己有可能是重建了一个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失踪后一个月,空山福利院新来了一个流浪儿童,就是现在成为作家的空雨。想到这个,我专门又联系了一次宋先生,他告诉我宋羡己和空雨一样,都是左耳失聪。空雨写的那本书叫《靖宇》,你们有时间可以看看,里面那个叫靖宇的主角,跟张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果说空雨是宋羡己重建的身份,那同样的,张灼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后来重建的身份。除了宋敬予,我想不到别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宋敬予这个身份已经确认死亡,而宋羡己的身份保留了下来。” 她语速轻缓地讲完,叹了一口气:“抱歉,我有点累,讲得太乱了。” “不,不乱。” 韩曦然从未有一刻和当下一样,全程跟上了罗述的思维。 “罗队,你真的太厉害了。”邹朝飞道,“那么庞大复杂的信息,我光是全记在脑子都难,你竟然还能串起来。” 罗述笑了笑,看向晏筝:“杜夜川审的怎么样?” 晏筝正色道:“我问他宋羡己是不是首徒先生,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从表情和肢体语言上来看,基本确定了。” 他顿了顿,又道:“整个vita假神案,恐怕都是宋家这两兄弟在背后操纵的。” “到底为什么啊?”韩曦然皱着眉,“和那起坠机事故有关吗?宋敬予不是事故后没多久就注销户籍了吗?难道就是因为那件事所以开始反社会了?” “还有,”邹朝飞也满脸疑难,“当年这俩人一个十二,一个七岁,怎么想到的啊?真的没有个成年人在背后帮忙吗?” 罗述垂着眼睛思索片刻,道:“坠机事故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不排除存在隐情的可能。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年也没有留下多少可靠的资料,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或许只有他们俩最清楚。” “不是,当年所有媒体报道包括相关部门的官方记录,都是写的只有宋羡己一个幸存者,宋敬予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韩曦然又补充了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 “问题太多了。”晏筝道,“估计今天之后就会出宋羡己和宋敬予的通缉令,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人。” 雨后的潮湿从外面渗透进室内,想到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愁眉不展。 罗述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曦然,跟我再去审一遍杜夜川。千难万难,咱们也要一点点把所有事弄清楚。” “说得对。”韩曦然也一鼓作气,站起了身,“我还就天真一回,信他邪不压正!” “我天真?”开车的人大声笑了一下,“哥,七岁那年我决定听你的话那么做的时候,就过了天真的年纪了。” “你既然不天真,有事没事非要写什么小说?”宋敬予斥问道,“写就写了,还发出去搞这么大的动静,生怕警方发现不了吗?要我给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要怪只能怪你这么强大的魅力太有辨识度,谁能想到真有人会看了书就猜到靖宇的原型是你?只是可惜了你这副厅长当了还没几个月,就落马了。”宋羡己歪了歪脑袋,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腾出来摘掉了左耳上的助听器,扔给副驾驶上的哥哥,“而且你的人格魅力真的吸引到不少人喜欢啊,我身边可正有一个,打着喜欢我的幌子,对你的爱真是收敛都不舍得收敛一点,叫我想不处理都难。” “随你。”宋敬予盯着手里的助听器,语气稍微有些软化,“这次要拿个什么神?” 宋羡己看着前方,挡风玻璃上雨刷器不知疲惫地晃来晃去,他就像没听到对方的问题似的,一言不发。 宋敬予习惯了这样没有回应的对话,顾自说道:“你亲自上?” “对啊。”宋羡己终于舍得搭理他,“毕竟是唯一能听到神的声音的人,总得不时地立个形象。” “你还真当那些人里有多少真的信奉你造出的那个漏洞百出的神?”宋敬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又吐出两个字:“疯子。” 宋羡己扯了扯嘴角:“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咯。” 宋敬予别过头去:“下次再出事别想着叫我替你收尾。” 宋羡己没了回音,汽车在空无一人的雨幕中穿行,溅起一簇又一簇水花。 苍白的世界泛着寒意,但车里隔绝了所有冷空气,只有他们许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过话的兄弟俩。 第86章 各有悲苦 审讯室的灯被再次打开,亮堂堂一片。 “杜夜川。” 中间隔了几天以后,罗述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感觉他像老了十岁。唇边长了一圈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蜡黄。 杜夜川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你妻子的那个案子,我们都查清楚了。”罗述道,“唐熠杰死在监狱里的事,我们也了解过了。” 提到这个,杜夜川才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眼朝这边瞄了瞄,罗述下一句话还没从嘴里说出来,他就收回了目光。 “杀死唐熠杰的那个人,名叫空旭,你在空山福利院做义工的那几年,应该和这个孩子的交情不错?”罗述继续道,“或者说你开了什么条件,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韩曦然将信将疑地看着杜夜川,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罗述也没有接着往下问,她就这么保持着缄默,就像不等到对方的回复就不再开口一样。 良久,杜夜川张了下嘴:“空旭是自愿去死的。” 听见这道稍显沧桑的声音,韩曦然的双眼微微睁大了,着实没想到这一次杜夜川竟愿意回答问题了。 “空旭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内心却很敏感。”杜夜川眼神放空,似是在回忆,“从我当年做义工时起就是这样,那一帮孩子里,他一点也不出众,甚至有点傻,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没有几个,却是最听话的一个,也是跟我走得最近的一个。 “福利院倒闭后,空旭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得很艰难,他只有十四岁,又不够聪明伶俐,想找个糊口的工作都处处碰壁。好歹老天没有真的绝了他的路,后来总算是有家送货公司愿意要他,他为人踏实,干活卖力,一干就是好几年。欣茹出事后没多久,他恰好送货到我们公司,一眼就认出了我,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他跟我说他还是怀念从前,想回到曾经在福利院里的日子,虽然那几年过得很苦,但至少没有那么多烦恼,还有朋友陪在身边,现在那些儿时的玩伴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再也没见过了。他说他出来以后过得并不好,挣不到钱,还处处遭人刁难,有时候好几天吃不上一顿饭。 “我那时心情也不好,每天都活在欣茹去世的阴影里,没心思听他讲这些,就客套着安慰他,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讲到这里,杜夜川停了下来,但罗述和韩曦然都清楚,这并不是她们想听的内容。 “之后呢?”罗述问道。 杜夜川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之后突然有一天,空旭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红着眼说他杀人了。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离他远点,他拉着我不放,解释说他是在搬货时不小心,几十公斤重的货倒了,硬生生砸死了一个人,他很害怕,就逃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哭着跟我说,他很快就会被抓去坐牢,他的人生不会好了,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一哭我就更乱,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跟他说了欣茹的事,我说杀死欣茹的凶手就在监狱里,问他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杜夜川哽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更哑了,“那孩子太傻,甚至都没犹豫,就答应下来,他说能帮我报仇,也算他这条命发挥的最大的价值了。” “所以……他最后真的帮你在监狱里杀死了唐熠杰?”罗述语气平静,听上去没有任何感情。 “是。”杜夜川点头,抬起手搓了把脸,然后看向前方,“罗警官,你们当警察的,应该比我懂法,可是法律真的公平吗?恶意杀人的只关二十年,过失杀人的却要判无期……阿旭那个时候也才二十几岁,到底为什么?凭什么?” 罗述没有说话,韩曦然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有的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无厘头,麻绳总挑细处断,苦难也总流向活在苦难中的人。 法律是公平的,但人与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真正的公平。 杜夜川的额头上挤出皱纹,明明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像四五十岁。 “欣茹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三年走的。她是医生,平时工作比我还忙,我们俩经常一天到晚见不着对方,出事的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早晨走的时候说,今天只有一台手术,等她回家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一整天都很高兴,下了班早早回家,做了一桌她喜欢吃的菜,摆上鲜花,满心欢喜地等她回来……” 七年前的杜夜川风华正茂,颠沛流离了小半辈子,终于安稳下来,有了一个小家和一个爱他的妻子,生活幸福美满。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原本一切都在慢慢向好。 可谁也猜不到,后来谭欣茹离开人世,杜夜川也由此堕入深渊。 “我从六点等到晚上九点,眼见着天越来越黑,却一直不见她回来,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杜夜川呼吸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抖,“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十点零一分,他们医院的主任给我打来电话,说……说欣茹出事了。” 罗述和韩曦然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讲述,几乎无法想象当时的杜夜川,在接到这个噩耗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欣茹的身上已经被盖了白布,警察、医生、护士乱作一团,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低声呢喃着,冷不丁笑了一下,“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了好几声,才有个人给我讲清了事情原委,我拽着他的领子问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在哪,他说已经被警方带走了。如果那时候叫我遇上了那个人,我就算豁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他活到进监狱。” 韩曦然听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从前觉得,杜夜川大概也是和宋羡己、李雾那样的人一样,就是自大傲慢、愤世嫉俗,所以才在组织里身居高位,对一条一条的人命视若无睹。她做过很多设想,最坚信杜夜川是因为不满唐熠杰没有偿命的结果,才痛下杀手。 可她没有猜到,谭欣茹的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卷宗上的寥寥几语,落在当事人头上,就是压人一辈子的大山。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悲苦。 罗述缓缓开口:“你这些话,我们不是第一个听众。” 韩曦然和杜夜川都愣了一下。 “当年,你应该也给宋羡己——就是空雨讲过这些经历。”罗述又道。 韩曦然的目光转向杜夜川见他又低下了头,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沉闷的“嗯”。 “空雨自己主动来找我的,就在唐熠杰死后不久。”他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就是宋羡己的。” 罗述眼皮一跳,微皱了下眉。 “我有严重的脸盲症,很难记住人的长相,在空山福利院的那几年,和空雨的接触不多,只觉得他是个很孤僻的孩子。我是九五年离开市立福利院后开始在那里当义工,空雨是九六年冬天来的。”杜夜川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才继续道,“我印象很深,那天早晨我去开门,发现门口的雪堆里躺着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十二月零下十度的气温,他身上就穿着一件薄长袖,脸上、脖子上哪哪儿都是伤口,血迹混着泥巴。 “我把他抱进福利院里,和院长还有另一个义工,一起忙前忙后地照顾他,他发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我来来回回不知道端了几盆热水,一度以为他活不下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他竟然退烧醒了过来。 “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小雨,十一岁,那时候也没有测骨龄和验dna这一说,他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谎报了名字和年龄。 “他平时话少,不怎么和其他孩子玩,经常一个人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等吃饭的时候才出现。但那时福利院连孩子们的吃穿用度都捉襟见肘,根本没有心思再去管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我单独找他聊过两次,但是他的戒备心太重,什么都不愿说。 “长大一点反而还好些,在一群孩子里竟然还成了最有话语权的,年纪小的都听他的话。那会儿我只觉得他聪明,完全没想到那么远。” 罗述观察着杜夜川,一边听他讲那些旧事,一边从他的神态、眼神和语气里,判断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杜夜川应当是没有说谎的,她想。 “福利院倒闭后,我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以为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联系。知道唐熠杰被人打死在监狱里的消息后,我一边高兴一边害怕,晚上常常睡不着觉。”杜夜川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就在那段时间里,空雨不知道怎么找上了我,他变化太大,我一眼都没认出来,他开口叫了我一声‘杜老师’,我才反应过来。 “可能是阿旭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我对于原来福利院的孩子们突然来找我这件事,条件反射地紧张,怕他张口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杜夜川半酸不苦地扯了扯嘴角:“结果还是怕什么来什么。空雨说,他什么都知道了,唐熠杰杀死了欣茹,阿旭又杀死了唐熠杰,他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阿旭是为了我才去杀唐熠杰的。” 他精神恍惚地晃了晃脑袋:“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他说的话,和发生的事,一丝不差。我当时怕得就差跪下来求他不要说出去了。他说他可以不说出去,但是要我从此以后把灵魂送给他。 “我听不懂他那是什么意思,只顾得上答应——我没有办法不答应。他又说以后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什么我就要信什么。我全都答应了。” 杜夜川浑身僵硬,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接受审判的席位上,一动不动。 “那后来他都让你做什么了?”罗述问。 “后来很久他没再来找我,但我还没松口气,他还是出现了。”杜夜川道,“应该是一二年冬天,他说他创立了一个宗教组织,要我去当什么牧师,我说我对这些完全不了解,他说我会慢慢学会的。” “一二年的冬天……那个时候组织里有多少人?你都见过吗?”罗述问出这些问题,韩曦然才想起来她们还有正事要问,而自己差点被杜夜川声泪俱下的倾诉给带跑偏了。 杜夜川眼神幽深,瞥过来一眼。 “只见过几个,年纪都很小。” “把你能想起来的名字,都告诉我。”罗述道。 “容悦、李雾、胡得幸……”杜夜川一连说了五六个名字,有他们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韩曦然把这些名字一一记下来,罗述看了一眼,当即问道:“胡得幸,就是帮米雯把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的那个人,是吗?” 杜夜川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下,似乎没意料到她仅靠一个名字就能想到这里。 韩曦然也略显惊讶,低声问她:“你怎么猜到的?” 罗述干脆直接把线索给两个人都罗列出来:“李雾的那部手机里,有他和容悦的通信记录,里面提到了一个姓名缩写是hdx的人,容悦说她让这个人去帮了米雯。整个案件里帮到米雯的,除了把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的那个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 听完解释,杜夜川也没什么好狡辩的了,点点头:“没错,是他。” “他左手为什么只有四根手指?”罗述继续问。 这一次韩曦然明白她的用意了,把注意力放在杜夜川身上,想看他会怎么回答。 “他朋友用他的名义借了高利贷,没还上跑了,要债的找不着人,砍了他一根手指。”杜夜川淡淡地解释道。 “那所以,在李岷家门口放快递盒子的,也是这个人。”这句话罗述的语气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杜夜川蓦地抬头,才发觉被套话了——刚刚问那个问题时,她们根本不知道胡得幸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事到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否认,只能点头。 罗述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并没有因为多掌握一条线索而感到多快乐,需要解开的谜团太多,这一个远远不够。 “你们这个组织,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她又问。 “很早,但是一直都是空雨在动手,从去年开始,才是那些被他洗脑的信徒动手。”杜夜川说,“空雨找的,都是有仇报不得的人,他帮他们报仇,却不和他们接触,让我来和那些人沟通,告诉他们首徒先生已经执行了vita的命令,然后让他们心甘情愿听他的话。随着人越来越多,逐渐有人主动要加入进来,他才把杀人的任务交给那出去,要求他们杀过人才能成为vita的信徒。” “从去年开始……”韩曦然皱起了眉,看向罗述,“去年没有找不到凶手的悬案啊?也没有在哪个案子的案发现场发现像这个案子中写着什么什么神的东西。” “因为去年查案的人里,”罗述喉间一紧,“也有他们的人。” “去年的时候没有让他们用神话中的神来为目标定罪,”杜夜川张了下嘴,“是今年才开始的。” 第87章 云是摸不到的 夏意正浓的时候,一辆黑色的红旗牌小轿车在大路上行驶着,两边的香樟树葱茏繁茂,偶有一两枝探出头来,热情地向过往的行人招手。 车里坐着一家四口,开车的是爸爸,穿着浅色的长袖衬衫,戴了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 副驾驶上坐着妈妈,烫着一头波浪卷发,满脸的笑意。 后座坐着两兄弟,哥哥已经有了少年模样,安静稳重地坐着,颇像个小大人。弟弟看着可能刚上小学一年级,眼睛亮晶晶的,虽然系了安全带,但一会儿也坐不住,嘻嘻哈哈地说话或者唱歌。 “大宝今天是12岁的第二天,有没有什么感想呀?”妈妈先开了口。 “为什么要有感想?”哥哥问。 妈妈笑眯眯地讲,声音温温柔柔的:“十二岁是很有标志性的一年,意味着你要从一个小朋友变成一个小少年了,长大的路又往前迈了一步,难道不该有些感想吗?” 哥哥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奈:“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那七岁有什么标志性吗妈妈?”弟弟兴奋地问。 “有啊,”妈妈说,“意味着我们小宝也要变成一个小小的男子汉啦。” “我不,”弟弟不满的嘟起嘴,“小小的有什么好?我要当大大的男子汉!” 前座的爸爸和妈妈都笑起来,妈妈说:“好,小宝长大以后一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 哥哥偏过头,看向一脸认真的弟弟:“昨天还因为吃多了蛋糕肚子疼得哭鼻子呢。” “怎么啦?”弟弟噘着嘴,“男子汉也是人,凭什么不能喜欢吃蛋糕?凭什么不能肚子疼?哥哥不也会肚子疼吗?” 爸爸乐呵呵地说:“我们小宝打小就聪明,别人说一句能怼回去十句。” “可不是嘛,”妈妈满眼宠溺地看着兄弟俩,“鬼灵精怪的,小脑袋瓜不知道一天天打什么坏主意。” “才不是坏主意呢!”弟弟反驳道,“都是好主意!” “好主意是说一只手握两支笔写抄写作业?”哥哥拆台道。 “抄写作业太无聊了!我看一遍就学会的东西为什么要写那么多遍?”被当面把自己写作业偷懒的事捅出来,弟弟面子上挂不住,只能撒泼打滚,“还有哥哥你不许说话!” 爸爸一边开着车,一边道:“我看我们大宝这名字也是取对了,天生就有人人尊敬的大领导的样子。” 妈妈揶揄道:“不是你取名字的时候说什么,‘敬予’这个名字一听就有‘唯我独尊’的感觉?” 爸爸“哈哈”笑了两声,在孩子面前被提起年轻时候犯傻的行为,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那我呐妈妈?”弟弟好奇地扒着座椅靠背,“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 “嗯——”妈妈想了想,说,“羡己,意思就是羡慕自己。我就希望我们小宝啊,一辈子谁也不用羡慕,羡慕自己就好啦。” “我为什么要羡慕自己呀?”弟弟奇怪地问。 “这个问题,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妈妈一脸神秘地讲。 “其实今天也会成为你们人生中很有意义的一天。”爸爸说,“今天不仅是你和哥哥第一次坐飞机,也会是我们全家人第一次一起坐飞机。” “哇——”弟弟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转移了,迫不及待地问,“爸爸,那我们在飞机上能看到云吗?我能摸到云吗?” “这怕是不行。”爸爸笑道,“飞机上是不能开窗户的,会有危险。” “啊?”弟弟有些失落,“我还想知道云摸起来会不会像呢。” “云是摸不到的。”哥哥打破了他的美好幻想,“云是由很小很小的水滴形成的,和雾差不多,你摸不到。” 弟弟的小脸顿时就垮了,垂头丧气地坐在座位上:“那我是不是也不能躺在云彩上睡觉了?” 哥哥看着他这副样子,莫名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们去哪儿?” 雨渐渐小了,可车还没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疲倦地行驶着。 “你猜猜看呢。”宋羡己笑着说。 “我没心思跟你猜谜语。”宋敬予冷声道。 “唉……”宋羡己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哥,你跟小时候一样无趣。” 宋敬予没有理会他。 “哥,”宋羡己看着挡风玻璃外被雨冲刷干净的整个世界,崭新得像年轻了二十三岁,“你还记得你12岁生日的第二天,爸妈带我们去坐飞机的路上,我们一家人聊天的情景吗?” 宋敬予皱了皱眉:“闭嘴。” 宋羡己像没听见一样,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下去:“后来我做梦,好多事都梦不到,可是那段路,梦到了好多次。以至于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把那天说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闭嘴,”宋敬予一脸不悦地又说了一遍,“先告诉我我们去哪,我比你清楚警察会去什么地方找人。”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我女朋友,哦不,”宋羡己笑了笑,“是你女朋友家。” - “罗队,刚刚接到报案,河清区的紫茗郡小区,有人报警称听到邻居喊救命,但是门从外面锁着。”韩曦然一大早又急匆匆地跑到罗述办公室,“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他们这些日子一颗心扑在vita假神案上,居然没察觉时隔一个多月都没有接到报案,这个事故率和往年比起来着实有些不正常。罗述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秒,心头就是一紧。 他们赶到现场时,小区物业已经拿备用钥匙打开了受害者的家门,左邻右舍的人全都围在门口,神色各异地看着屋里的情景。 “麻烦大家离这里远一点,注意不要破坏现场!” 罗述招呼着围观的邻居散开,其他人拿着警戒带围住门口。 房子里拉着窗帘,也没有开灯,显得暗沉沉阴森森的。他们一行人穿上鞋套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趴伏在客厅地板上的人。 那是个女孩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除了凌乱打结的头发和乌青的脸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罗述走过去蹲下来,手指贴到女孩的颈部感受,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她偏转目光,看到了女孩的脸,瞳孔顿时扩大:“是她!” “怎么了罗队?”韩曦然惊慌地问,“这是你认识的人?” 罗述摇摇头:“不认识,我之前,在空雨的签售会上,见过这个女孩,没想到……” 分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曾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一个女孩,就这么变成了一具尸体 。 “联系死者家属,把尸体带回市局。”她站了起来,“这个案子八成和宋羡己也有些关系。” 晏筝带着人正在门口跟物业和邻居打听情况,众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我就是早晨出门去买早餐,就听见隔壁屋里有个女孩的声音在喊救命。”邻居阿姨说,“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敲门问她怎么了,她啥也不说,就一直喊救命,我就报了警,又给物业打了电话。” “你几点出的门?”晏筝问。 “几点……”邻居蹙着眉想了想,“七点多快八点,一出门就听见她在喊了。” “她喊了多久?”晏筝又问。 “我报完警,还没给物业打电话,就听不见声了。”邻居说,“可能有十分钟,我就是怕出事,所以一直没走,在门口守着,她没声之后我就拍门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回音,我就知道坏了。” “你跟她熟吗?” “挺熟的,我们一家在这住了也快十年了,她今年才搬过来的,小女孩人不错的,说过几句话。” “她是一个人独居?” “以前一直是一个人住,不过大概半个月前?她男朋友搬过来跟她一块住来着。” “男朋友?”晏筝目光一闪,“她有男朋友?那她男朋友去哪了?” “不知道呢就是,我也没有她男朋友的电话。”邻居说,“但是哈,前几天我看到好像又住过来一个男的。” “什么?”晏筝眉头紧皱,“又住过来一个男的?什么时候?” “差不多……”邻居回想了半晌,说道,“有七八天了,昨天我还看见那男的了,一直没走。” 罗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门口来,闻言拿出手机,调出来两张照片,递给对方看:“是不是这两个人。” 邻居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坚定道:“是,就这这俩人。” 她还专门指给罗述:“这个是她男朋友,这个是后来住进来那男的。” 罗述和晏筝对视一眼,各自心下明了,她刚刚给这人看的,是宋羡己和宋敬予的照片。 那邻居见状,发觉自己是凑上了一出好戏,好奇地问:“怎么着?警察同志,这俩人是不是啥通缉犯啊?” 罗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所以以后如果再看到他们,记得报警。” 邻居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有余悸地说:“那我岂不是和俩通缉犯左邻右舍地生活了半个月,这也太可怕了,幸亏没出什么好歹……” 但他们谁也没工夫去安抚毫发无伤的邻居,自己心情就挺沉重的,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虽然宋羡己和宋敬予在被通缉的情况下又闹出了人命,但至少也是可以纳入整个案子里一起调查的,没有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节外生枝,说不定还能变相提供一些新线索。 回到死者家里,罗述和晏筝各个房间看了看,有明显的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想来那两个人也没打算藏,但是除了痕迹,也确实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哪怕是一件衣服、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张灼,或者说是宋敬予,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警察,对他们会查到、会想到的东西了解得太深,想按常规手段抓到人,几乎不可能。 回市局的路上,韩曦然和罗述一辆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但自从上了车,罗述一直在发呆,于是她问道:“罗队,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罗述缓缓开口,“八月初受害者作为粉丝被叫上台的时候,明显和宋羡己不认识,短短一个月,他们是怎么认识、交往,最后宋羡己甚至能带着宋敬予放心地住进她家里的。还有,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颜晓染?” 韩曦然也陷入沉思,想到半路,才说:“会不会是,一开始宋羡己是拿空雨的身份跟颜晓染交往的,后来颜晓染发现了他的身份,或者看到了通缉令什么的。” 罗述摇了摇头:“就算颜晓染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也不是没有地方去,直接走人就好了,没有杀人的必要。” “那颜晓染要是报警的话,不就暴露他们的踪迹了吗?”韩曦然疑惑。 “想阻止颜晓染报警对他们来说太容易了……”罗述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连目光都直愣愣的。 韩曦然奇怪地看着她:“罗队你怎么了?” 罗述霍然转头,眼睛睁得极大:“在李雾录取通知书上动手脚的人,用的身份是宋敬予。” 她这么没头没尾一句话,给韩曦然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意……”她疑问的话说出一半,思路就顺了过来—— 用宋敬予的身份在李雾的录取通知书上写那串文字,是不是可以算作,宋敬予给李雾传递的讯息,那按照前面其他几个给他人递过信息最后都会作案的规律,宋敬予也要“完成一次使命”。 “你的意思是,颜晓染是……”韩曦然张了张嘴,声音卡在那个名字上。 颜晓染是宋敬予杀的,也就是张灼杀的。 这种事,放在不久前,任谁都会当成一个有些过分的笑话,可到了现在,不需要任何证明,大家都能相信了。 “我还是接受不了……”韩曦然低声道,“他会做出来这样的事。” 罗述动了下唇,想说“人都是会变的”,可她转念一想,张灼没有变,他只是把从前在他们面前的伪装撕下来了,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只是他们没有看出来而已。 踟蹰片刻,罗述也只能抬起手,在韩曦然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第8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颜晓染遇害后的第二天,黎忆潇把初步的尸检结果拿给罗述。 “死者皮肤表面无外伤,生前过量服用安眠药,呼吸循环中枢受到抑制,导致呼吸循环衰竭,又因为没能及时得到抢救,最后造成的死亡。我们还在她的胃部发现严重的溃疡,看这个程度,大概服用了正常剂量的五十倍。” “五十倍!”韩曦然听见这个数字眼睛都瞪大了。 罗述脸上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而且通过服用安眠药死亡,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黎忆潇道,“在胃液溶解药的过程中,会伴随着严重的胃痛、呕吐、头晕症状,甚至可能出现幻觉。然后慢慢地会感觉到窒息,持续几十分钟才会彻底睡去。” “在死亡之前,还要经受这么一场比死还痛苦的折磨,”韩曦然喃喃道,“宋……他们俩到底还是不是人呐……” “我早就不把他们当人看了。”这时候邹朝飞走过来,先看了一眼黎忆潇,又跟罗述道,“罗队,颜晓染的家属来了。” “好。”罗述点点头,“我出去看看。” 颜晓染不是本地人,今年才大学毕业留在松安工作,她的父母都在河西省,接到消息后连夜赶了过来。 罗述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那是一对很普通的中年夫妻,旁边还站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和颜晓染长得有些相像。男人和女人相互搀扶着,她颤抖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两个老人身上轻拍。三人在市局一楼大厅里不知所措地站着,没哭没喊,连坐都不坐,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如出一辙的眼神空洞,灰扑扑的,写满迷茫。 她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可每次看到还是忍不住叹息。 “是颜晓染的家属吗,你们先跟我进去休息。” 罗述将三个人领进去,找了间空的办公室,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水。 她看着那对夫妻:“你们是颜晓染的父母?”又看向那个年轻女生,“你是——” “我是她姐姐,我叫颜晓柒。”女生温声道,声音也是哑的。 罗述也做了个简单介绍:“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我姓罗。你妹妹的事现在还在调查中,有些问题……” “罗警官,”颜晓柒哽咽着叫了她一声,“我们能先看看我妹妹吗?” 罗述张了下嘴:“现在还不行,等下午尸检工作结束了,你们才能见她。” 她的目光在对面三人的脸上逡巡一周,每一双眼睛都噙着泪,她不忍再看。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颜晓柒握住罗述的手,“她性子软,不会主动招惹别人的……到底是什么人害死了她?” “颜晓染……”罗述也是刚刚弄清那个女孩的死因,眼下更加不忍心把这个残忍的真相告诉她的家人,“害死她的是市局正在通缉的一个嫌疑人,她是无辜的,误打误撞和那人扯上了关系。” “无辜的……”颜晓柒嘴唇颤抖,“罗警官,你们一定要抓住那个凶手,一定要给小染报仇!” “放心,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罗述反握住她的手。 颜晓柒垂下眼睛:“小染比我强,她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执意要留在大城市里工作,爸妈都劝她回来,是我帮她说服爸妈,支持她去外面闯社会……早知道会出事,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她在外面,要是她当初回家的话,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她说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柒柒啊,这事不是你的错。”她的母亲开了口,同样的带着哭腔,“你别自责。” “没错。”罗述抬起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这跟你没关系。” 颜晓柒还是忍不住悲伤,哭了一小会儿才好受些。她重新抬起头,睁开朦胧的泪眼,看着罗述。 罗述抽了些纸巾给她,悯惜看着他们三个人,问道:“你们知不知道,颜晓染交男朋友这件事?” 颜父颜母互相对视一眼,茫然地摇摇头。 颜晓柒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知道。” 罗述又问:“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有没有说过什么关于她男朋友的事?” “大概一个月前。”颜晓柒说,“她刚确认关系的时候就告诉我了,还叫我替她跟爸妈保密。” 她停顿下来,想了想,继续道:“关于她男朋友的事,每次给我打电话她都会提到,说过挺多的。她说她男朋友是个作家,写了她最喜欢的小说和角色,还说他叫空雨,说他以前过得很苦,从小父母都不在了,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我担心她被人骗,她一直跟我说空雨对她很好。” 颜晓染擦了一下眼泪,突然又说:“罗警官,你能联系到她的那个男朋友吗?我想见见他,或者……也许他知道什么呢?” 罗述的呼吸凝滞了一秒,沉默着看向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暂时联系不上。” 颜晓柒眼里骤然亮起的光又迅速暗下去:“这样啊……” 罗述低了下头又抬起,莫名有些无措。 “你还知道其他和空雨有关的事吗?” “其他的……”颜晓染蹙起眉头思索了片晌,“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但是手机聊天记录里应该有一些。” 她说着把手机拿出来,打开和妹妹的聊天界面,递给罗述看。 -姐姐我跟你讲,空雨写的那本小说的主角可好了,要是他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空雨和他写的角色还是有些不一样哎。 -姐姐,空雨说我可以叫他靖宇哥哥!靖宇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那个小说角色,我特别特别喜欢! -空雨说靖宇的原型是他的哥哥,我还挺想见见他哥哥的。 -姐姐空雨今天带着他哥哥回家了,我跟他说了几句话,真的和靖宇一模一样哎! …… 罗述往上大概翻看了半个月左右的聊天记录,其实内容并不多,大部分都是颜晓染和她姐姐在聊各自的生活,以及家里的情况,间或有几句,颜晓染会跟她提到空雨。 看来,她并不知道空雨的真名叫宋羡己。 但是罗述看完那些记录,却一时觉得很不对劲,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只能征询了颜晓柒的同意后,把那些记录拷贝了下来。 “怎么样,你有什么头绪吗?” 罗述站在一旁,看着韩曦然一边搓着额头,一边眉头紧皱地反复琢磨那几段聊天记录。 “嘶——”韩曦然倒吸一口凉气,“我看着也不太舒服,但是非要说,好像也说不出什么。” 她换了个动作,又道:“如果不加限制让我漫天乱猜的话,我感觉这有点像‘替身文学’。” “什么是‘替身文学’?”这个词触及到了罗述的盲点。 “这你就不知道了。”韩曦然“嘻嘻”笑了一下,“拿这个举例来说,就是颜晓染把空雨当成了靖宇的替身,她实际上喜欢的是靖宇,但是靖宇又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喜欢上创造出靖宇同时也是最了解靖宇的空雨,但是后来真正的靖宇出现了,所以颜晓染就理所当然地移情别恋了。” 她再次把目光转移到电脑屏幕上:“这么说可能有点不礼貌,但真的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了。” 罗述没作声,沉下心来认真考量起她这个猜想的可靠性。 “不过……”韩曦然安静了一阵又道,“要是就为这个,难道不该是宋羡己动手吗?可我们昨天分析的是宋敬予啊。” “是谁都一样。”罗述说,“那房子里没有第四个人,一个名头而已,他们俩想说是谁就是谁。” 韩曦然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个案子,好像不知不觉又走进了死胡同。最关键的宋家那两兄弟,戒备心一个比一个重,一个在公安系统里蛰伏这么久都没露馅,就连当初的政审也没被查出问题;一个在组织里长期神隐,接触过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偏偏就这两个人,身上背负的秘密最多。 从当年的飞机失事,到后来宋敬予如何躲过别人活下来,再到宋羡己如何又为何创建起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包括他们最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一系列的问题,研究这个案子这么久,他们依然一无所知。 “罗队,你觉得他们俩会躲到哪里去?”韩曦然问。 罗述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反问:“你觉得,空山福利院关闭之后,往后这十七年,宋羡己会住在什么地方?” - 张灼这个房子据说是前些年才刚买的,早年间一直住在市局分配的单位房中,作为体制内的公职人员,职位又不低,他也不太好买多贵的房子,做太豪奢的装修。罗述他们打开门,映入眼帘就是黑白灰的极简装修。 “说实话,这还是我认识张……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到他家里来。”韩曦然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周遭,“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也没想到。”晏筝附和道。 客厅的面积不大,地板一尘不染,光透进来时甚至能看到桌椅的倒影。靠墙摆了一张三人座的黑色皮质沙发,沙发前放着一个黑色的小圆桌,朝南开了一扇飘窗,从顶到地面挂着两片深灰色的遮光窗帘,墙角是一台银白色的立式空调。 墙壁是白灰色的,什么都没挂也什么都没贴,一干二净。 罗述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先把每个房间都浏览过一遍,确认这个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 “他工资应该不低,”韩曦然喃喃道,好奇地觑着身边的晏筝,“怎么就买个这么小的房子。” “小是小,”罗述说,“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了。” 她环顾一周,吩咐道:“曦然搜客厅,晏筝去看书房,我去卧室。任何可疑的地方都别放过。” “明白。” 三个人分散开来,按照安排好的各自负责一个房间。 罗述走进了最里面的卧室,卧室的面积也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两个柜子。她打开外面的那个柜子,里面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但格调也都是统一的黑白灰,衬衫和衬衫放在一起,西装和西装放在一起,休闲服和休闲服放在一起,所有的衣服款式加起来不超过十种。 她想起从前韩曦然和邹朝飞说小话的时候,还议论过,为什么张灼每次上班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他是不是从来都不换衣服。当时所有人都当成了笑话一笑而过,现在再想起来,她脑海里只浮现出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罗述关上柜门,去看另一个。 另一个柜子里下面放着冬天的被褥,上面放的是各种杂物,有奖杯、书籍,还有一些用处不明的盒子。 她把最里面的盒子都拿出来,挨个打开。 有的盒子是空的,有的盒子里放着张灼在刑侦支队的十几年间积累下来的办案手记和线人的联系方式,有的盒子里放着旧照片,其中包括一张全家福。 罗述把那张全家福单独拿起来看,照片上的爸爸妈妈并排坐着,爸爸怀里抱着哥哥,妈妈怀里抱着弟弟,两个孩子看上去还都很小,一家四口整整齐齐。照片是黑白的,放了太多年,纸质变得极其脆弱,边边角角都泛了黄,上面的人脸都快看不清了,却依然能看出都挂着笑。 她想,宋敬予假死后应当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太好过,风餐露宿、无处可归,可他却把这么一张照片保存了下来,直到二十多年后,依旧连一个角都没缺。 可是为什么,逃跑时没有带走这张照片呢? 罗述把照片收起来,和那一沓手记放在一起,又转身去搜查其他地方。 她把叠好的被子拆开抖了抖,把枕头掀起来,摸了摸枕套里有没有藏东西,又把床头柜的抽屉拉开。 做完这些,再一无所获地合上抽屉。罗述吐了口气,猛然想起,搜查卧室的这些细节,当初还是张灼教她的。 但时间不允许她在这里伤春悲秋,罗述迅速整理好找到的东西,带出了房间。 客厅里,韩曦然和晏筝也各自完成任务,在那等着了。 “客厅里什么也没发现,”韩曦然说,“不是他真在这房子里住过吗,哪哪都跟新的一样。” “我在书房里找到一个东西。”晏筝上前一步,朝罗述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把古铜色的钥匙。 第89章 重回福利院 “这是什么锁的钥匙?”韩曦然眉头紧皱。 “不清楚。”晏筝摇摇头,“这个房子里能找到的带锁的东西,我都试了一遍,没有一个能对上的。” 罗述把钥匙拿过来,捏在手里观察,问他:“这钥匙在哪儿找到的?” 晏筝指了指书房的方向:“他书房的书架上有个收纳盒,在那个盒子里发现的。” “盒子里还有其他东西吗?”罗述又问。 “有一包开封的烟,看上去……”晏筝说着说着脸上表情僵了一瞬,“不对。” 罗述和韩曦然俱是疑惑地看着他,但他没来得及解释,就折身跑回了那间书房,两个人跟进去,发现他正从书架上把刚刚说的那个收纳盒拿下来,从里面取出一包开封不知多久的香烟。 晏筝把那包烟举到她们眼前:“这个牌子的烟,十年前就停产了,市面上早就买不到了。” “而且,”罗述若有所思,“张灼没有抽烟的习惯。” “什么意思?”韩曦然没太理解,“是说这包烟是别人留在这的?还是好几年前留在这的?” “不太可能是别人留下的,”罗述张了张嘴,目光仍盯着那个很有年代感的烟盒,“能被专门保存起来,大概率是他主动让人留下的,而且这个别人,想必也不是随便什么人。” 韩曦然和晏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宋羡己!” “那这把钥匙……” “我知道了!”韩曦然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看着罗述,“有没有可能是空山福利院的大门钥匙!” 如果是的话,那当初他们在不破坏锁的情况下,打开那间旧平房的门,就能说的通了。 “有这个可能。”罗述重重一点头,“先带回市局,如果下午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再去一趟空山福利院的旧址。” 她眼神发直,像是在说话的同时也在走神:“我想那个地方,也该有些我们没发现的线索。” 那把钥匙的年龄大概和他们三个人差不多了,二十年前的样式,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甚至还会有铁渣沾到手上,凹槽里锈迹斑斑。 “这可真是老古董了。”夏邈掂量着说。 “是啊,”晏筝道,“刘部长那里的那个钥匙都按照锁孔配了新的,他这一把估计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把。” 韩曦然接了杯水喝:“邈子哥你怎么老来我们科室闲逛啊,你自己没事干吗?” 夏邈挑了下眉:“最近确实没啥需要我干的事,和你们相比,确实闲了点,来慰藉一下你们疲惫的灵魂。” “早知道我当初也报考技侦科了。”韩曦然吐了吐舌头。 “小然呐,”夏邈突然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脑袋,“当技侦对这里的要求很高的。” “嘿——”韩曦然抬手就想揍人,被夏邈笑着躲开了。 “罗队,你们回来啦。”邹朝飞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们三人在办公室里坐着,露出一张笑脸。 不过那笑转瞬就变成了无奈:“不过你们可能还要麻烦再跑一趟了。” “怎么?”罗述抬头看他。 “宋羡己作为空雨的住处,”邹朝飞把一张纸放在她面前,“就在惠安小区。” 自从2000年空山福利院关闭以后,宋羡己就以空雨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中间十七年辗转过不少地方,但始终没有离开松安市,睡过公园长椅、住过城中村,后来靠打零工攒了些钱,生活才慢慢改善。 而那个时候,宋敬予已经靠着张灼这一身份进入了警校,警校管理严格,通讯设备都要接受检查,这个阶段他和宋羡己接触的机会不多,甚至有可能,完全没有接触过。 宋敬予暴露之前,宋羡己一直住在惠安小区,和米雯家仅仅隔着两栋楼,所以相隔数月,再次踏进惠安小区的大门时,韩曦然蓦然一顿感慨: “当时米雯报案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案子能绵绵延延这么久。” 她仰头看着那熟悉的破旧的楼房:“早知道宋羡己就在这住着,还有后面什么事。” 罗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羡己住的房子在顶层,三个人坐电梯上去,那扇门还是楼房建设的时候的原装门,质量差得很,年数也多了,外面连扇防盗门都没装,轻而易举地就能破开。 宋羡己的住处和宋敬予的完全是两个世界,这大概是个二手房,硬装和软装的风格相差甚远,让整间房子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三面墙都贴着棕黄色的花纹墙纸,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角都飞了起来,沙发上罩着蓝白色的沙发罩,两个抱枕东一个西一个,茶几是深棕色的,上面放着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东西。电视柜旁的小冰箱不知道原本是白色还是浅黄色,顶部也落满灰尘。 “这俩人生活习惯……”韩曦然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也差太多了,真的是亲兄弟吗?” 罗述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宋羡己住的地方不比宋敬予的房子大,客厅和卧室也是连着的,中间用一个到顶的柜子做了隔断,主要的房间就这两个。 “你们俩在这搜,我去里面。”罗述道。 三个人搜房子搜出了经验,迅速行动起来。罗述走进里面那个简易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就放着一张铁架床,那个到顶的柜子门朝里,便充作衣柜了,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先把柜子打开,里面几件衣服堆在一起,叠也没叠,挂也没挂,乱糟糟的一团。 罗述把所有衣服抱出来扔到旁边的床上,发现了衣柜角落里有张废纸一样的东西——或许这堆衣服一直这么堆着,连宋羡己本人都不知道这张纸的存在,它被挤在角落里,皱巴巴的,破了好几处。 罗述眼前一亮,把那张纸捏出来,从纸的触感来看,应当不是最近的。 她翻过来,看到另一面上,用铅笔写了好多字,那些字歪歪扭扭,仿佛是刚开始学写字的小孩子写的,排列也没有规律,横七竖八,就像随手撒下来的一样,甚至有些字重合在了一起,分辨不清。但是所有字都在重复同样的内容——1994年7月30日,xy9876。 直觉告诉她这些字就是宋羡己写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写的,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罗述看着满满一页纸的字迹,有些猜不透宋羡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来的,他这么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到底是想记住什么,还是怕忘记什么。 罗述把那张纸折起来,收好。纸的边缘弯弯曲曲,似乎是从一本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撕得很不小心。 她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重新把那张纸展开,铺平。罗述两只手将它举起,对准光线照进来的方向。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投射进这方狭窄空间,把那一页纸照得单薄到仿若透明,罗述在那些被照亮的范围里,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痕迹。 ——如果这张纸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么在这一页之前或许还写了其他东西,因为用力太狠把这一页也压出了凹痕。 罗述在房间里环顾一周,想找支铅笔来,但在这找到铅笔的难度,不亚于找到宋羡己本人。 她最后还是只能将纸收起来,留待着回去之后在仔细研究。 衣柜里的衣服被尽数清空以后,基本就不剩什么东西了,宋羡己的生活不知道是该用简单,还是用清贫形容,只是搜查完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房间里的每样陈设,她就觉得,宋羡己这些年,过得似乎并不好。 “你们有什么发现没?”罗述走出去。 韩曦然垂头丧气:“没有……” 晏筝也叹了口气:“我觉得宋羡己可能只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落脚点,只是在这吃饭睡觉,其他和作案相关的事,很可能另有地点,也许他们现在就躲在那里。” “找不到什么线索是很正常的。”罗述开口道,“就算这个房子里真的曾有过什么线索,他们在逃跑之前,也都留心清理干净了,宋羡己不是个普通的聪明人,宋敬予也不容小觑。” 三人一回到市局,韩曦然就迅速帮罗述找来一支铅笔,好奇那张纸上被印上去的字迹,到底是什么。 邹朝飞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他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一个个全神贯注的,于是也靠近过去。 “你们在看什么?” 韩曦然回头看他:“从宋羡己家里找到的一张纸条,罗队在用铅笔涂,想看看被印上去的字迹是什么。” 邹朝飞眼睛都亮了:“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罗述趴在桌子上,捏着一支铅笔,斜着轻轻地将整张纸涂黑,原本写在上面的字变得不明显起来,而另外一些内容慢慢浮现出来。同样横七竖八,同样有些重合在一起,同样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空……山……福利院?” 韩曦然拧着脖子,艰难地念出上面的字。 “他写这么多空山福利院干什么?” 晏筝皱着眉思索片刻,开口道:“难道空山福利院曾经也发生过什么事,让他对此的执念和飞机失事不相上下?” “可是我们当初审问杜夜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空山福利院发生过什么大事的样子啊。”邹朝飞道。 “或许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罗述低声道,“毕竟这些字是宋羡己写下来的。” 被撕下来的那一页还有些“残骸”留在笔记本上,宋羡己坐在车后座,手指轻轻地在“残骸”边缘滑过,但他的视线终点并不是那本老旧的笔记本。这车里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开灯,此时此刻天也黑了,茶色的玻璃纸隔绝掉最后的光源,只有前面的挡风玻璃还能看到外面,长到没有边际的路,空空荡荡,连盏路灯都没有。 七岁起左耳就听不见声音了,可现在世界太安静,让他差点以为自己的右耳也听不见了。 “咔哒”一声,右侧的车门打开了,车厢里亮了一点,他偏过头去,宋敬予一只脚踏进车里,在他身侧坐下,抬手把什么东西扔给了他。 宋羡己垂下眼睛,摩挲着手里的助听器。 “靠你那一只耳朵,警察找过来了都听不见。”宋敬予道。 宋羡己挑了下眉,将助听器戴上了。这东西可贵啊,比他一身的身家还值钱,他可买不起。 “你说过这里警察找不到的。”他看向他哥,冷不丁笑了一下,“我这不是相信你吗。” 宋敬予表情冷硬,没有作声。 宋羡己将脸转过去,抬手调整了一下助听器:“虽然我前几次相信你的时候,都没有落个什么好下场。” 宋敬予还是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前方。 “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他们真的会去那个地方吗?”安静了一会儿后,宋羡己又开口,“咱们住的地方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他们真觉得有必要去那里一趟?” “他们会去的。”宋敬予说,“只要有一点可能性,就有绝对的必要性。这是我之前教他们的。” 宋羡己笑了笑:“你这个大家长,当得可真不亏。只是可惜没有看见,那些警察知道你的身份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宋敬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垂下眼睛没应声。 “空、山、福、利、院,”他看到宋羡己放在腿上,打开的那本笔记本,念出了上面的那五个字,而后抬起头,叹息似地道,“我都快忘了,它曾经是个教堂。” 宋羡己“噗嗤”笑出了声:“你当然记不住,毕竟在那里面呆了三年半的人是我啊。” 他看着宋敬予,瞳色幽深,像夜晚的湖水:“哥,你大概不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地方,我可能早就死在那年冬天哪个不知名的街头了。” 宋敬予侧目回看他一眼,神色复杂,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你当年就那么一走了之去完成你的计划,扔下我不闻不问,只说让我离开宋家,剩下的一个字也没交代,你是真觉得我九岁就相当于一个大人了吗?”宋羡己语气平静,甚至带了点笑意,“还是觉得你比我多活的那五年我几个月就能追上?” “我,”宋敬予张了下唇,“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是啊,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考虑问题不周全,”宋羡己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当然能理解。” 月亮被整个遮住,只有淡淡的光晕从云层后面漏出来。 车厢里只余下呼吸声,宋羡己仰头看着天,宋敬予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两个人静默得如同月亮。 “哥,云是摸不到的。” 听见这句话,宋敬予回了神,看向身旁的人。 但宋羡己却像刚刚什么也没说一样,眼神无害地看着对方。 “看这天象,明天大概有场好戏,”他道,“拼运气的时刻到啦,你说——他们不会还以为这只是一场单向的追逐游戏。” 第90章 爆炸 罗述醒来的时候,手机闹钟还没响,她抬眼看向墙上挂的钟表,指针正指向七点,于是便起了床。 简单洗漱过后,准备出门去市局,她又回到卧室里来拿钥匙,一抬头,看见钟表显示的时间还是七点。她晃了下神,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刚准备拿起手机看时间,闹钟响了——她定的就是七点的闹钟。 估计是钟表的电池没电了,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电池换上。 算了,罗述这样想,下班回来买两块新电池换上。 她拿了钥匙,走出家门。刚下到楼底,一摸口袋,发现手机忘带了。无奈之下,只好又折返上楼。 她站在家门口,准备拿钥匙开门,又发现带错了钥匙,家门钥匙她一直都是放在玄关的储物柜上的,今天早晨一瞥看到床头柜上有串钥匙,下意识就以为是自己昨晚把钥匙拿进了卧室。 可她现在才想起来,床头柜的那串钥匙是老家的钥匙,本来就在床头柜放着,从来没动过,时间久了就不自觉地忽略掉了,突然看见,也忘了它的来历。 罗述叹了口气,被自己接二连三搞错事的行为惹得莫名烦躁。 她在楼道里找到一张开锁的广告小卡片,拨打了上面的电话,叫来一个开锁师傅。 那师傅一大早就接了一单,觉得这是睁眼来钱的好兆头,心里喜滋滋的,手上干着活嘴上也不消停。 “这常言道‘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我说你这是不是起晚了,上班要迟到了,着急忙慌地就把钥匙落家里啦?” 罗述淡淡道:“我八点半上班。” 一看时间才七点半的开锁师傅讪讪地笑了两声,不说话了,很快把锁打开。 “行了,进去。”他把门推开一道缝,“下次需要再找我哈。” “嗯。”罗述付了钱,进去拿了钥匙,就出来重新锁门,准备去上班了。 下楼梯的时候碰上还没走远的开锁师傅,那人笑着说:“你不是八点半上班吗?咋还这么急匆匆的样子?” 罗述没理他,她确实不急,只是习惯性走路比较快。 站在小区门口,她打算拦辆出租车去市局,可是站了十几分钟,也没看见一辆车经过,没办法,最后还是上了公交。 本来七点就要出门,可这一串麻烦下来,导致罗述八点半才卡点打上卡。 “哎,罗队,挺稀奇啊。”韩曦然一眼就注意到她,“今天怎么卡点上班啊?起晚啦?” “没有。”罗述摆摆手,“路上出了点事。” “什么事啊?”韩曦然闻言担心起来,上下打量着她,“严重吗?” “不严重,”罗述道,“就是一点小麻烦。” “那就好那就好。”韩曦然松了口气,目送她走进办公室。 罗述花了两个多小时,把昨天剩下的一些资料整理完,又写了一份阶段性总结报告交上去,才算开启今天的日程。 “晏筝,把从宋敬予家找到的那把钥匙带上,还有曦然,跟我一块去趟空山福利院。” “罗队!”邹朝飞跑出来,“罗队我也想去,带我一个呗!” 罗述立马看出他这是看了太多卷宗,想接触一下大自然,于是笑着回道:“你就下次。” “啊……”逃离卷宗失败,邹朝飞失落地耷拉着脑袋。 罗述拍拍他的肩膀:“空山福利院剩下的那三个孩子,今天差不多就到松安了,你负责带人接应一下。” 一听是个不用动脑子的活,邹朝飞的眼睛又亮起来:“保证完成任务!” “瞅你那憨批劲儿,”韩曦然在一旁笑着揶揄道,“就适合待在市局乖乖等我们回来。” 邹朝飞白了她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罗述看了看韩曦然和晏筝:“咱们也走。” 空山教堂还是一如既往地矗立在河清区的楼群中,岁月的磋磨使它逐渐褪去了最初的使命带来的那抹神秘色彩,逐渐与普通建筑别无二致,墙壁的大部分还是雪白的,但越往边缘风化的痕迹就越重。塔楼顶端尖锐如锥,直指苍穹。 唯独镶嵌在正中间的金框时钟“宝刀未老”,还在孜孜不倦地与时间同行。 晏筝拿着钥匙走过去,插进大门的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 他回头看向罗述和韩曦然,虽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一把古老的锁,感触还是不一样的。 “进去。”罗述推开门。 三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刚才在外面的燥热顿然消散,头顶被一阵阴凉笼罩。 韩曦然走在两边成排的座椅中间,惊诧地看向罗述:“我从小在松安长大,还是第一次进这个教堂。” 不过教堂里除了原本建造时就固定的东西,比如十字架,再比如和地板融为一体的座椅,其他能挪动的基本都没有了。 拱形为主的内部结构从视觉感官上就叫人觉得高大开阔,韩曦然仰着头:“我怎么觉得在外面看也没这么高啊。” 空山教堂内部整体色调呈白金色,但由于没有开灯,显得比较昏暗。座椅正朝着的方向,左右两根立柱上,雕刻着耶稣的画像,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在这里面说话,总叫人不自觉就放轻了声音。 晏筝开口道:“这里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罗述一直没作声,沿着墙边走,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墙上各种细微的磨损痕迹。她忍不住在心里猜想,空山教堂被用作福利院的时候,那些孩子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吃饭?睡觉?还是做游戏?宋羡己在这里面,又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是什么导致他会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写下“空山福利院”五个字。 她站在墙边,思考着思考着就开始走神,在脑海里重新建构起这个地方二十年前的样子。 罗述背倚着墙,闭上眼睛,恍惚感觉好像有两个小孩子追逐打闹着在她跟前跑过,嬉笑的声音渐近渐远,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飘悠悠的童谣。 “罗队,你在想什么呢?”韩曦然朝她走过来。 罗述睁开眼睛:“我在想……” 她话只说一半,突然愣住,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刚刚想象出来的童谣声还在耳边回荡,飘忽悠扬,十分微弱,像是一个被扔在犄角旮旯里的老旧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嗡嗡地响着,连唱的什么都听不清。她晃了晃脑袋,那声音便消失了。 “你怎么了?”韩曦然奇怪地看着她。 罗述的目光从虚空转移到她的脸上,几秒后那音乐又响了起来,她抬手按了几下自己的耳朵:“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听到声音?”韩曦然皱了下眉,噤声侧耳仔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童谣,”罗述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感知那仿佛很遥远的音乐声,“特别轻。” “你不会是幻听了?”韩曦然笑着,四下扫了一眼。 “或许。” 罗述垂下眼睛,再抬起时,看到她还仰着脸,目光盯着那墙上的某个地方,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时间好像在那一瞬间定格了一样,罗述感觉自己被凝固在原地,印象里那是格外漫长的一个瞬间,可她动了动唇,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韩曦然张大了嘴,如果能发出声音那应该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可她什么也没听到,就被从后面扑倒,随即一声巨响,更大的冲击和刺骨的热浪接踵而至。 嘭—— 罗述不知道自己是被哪种力带倒的,落地的刹那她本能地用手撑了一下,后脑撞上另一个身躯,紧接着隔在自己的头和屋顶之间的那具身体猛地向下一冲,凭直觉她猜到是有什么重物落在那具身体上,如果没有她,那个重物会径直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周遭掀起扑天的烟尘,石板、泥块碎裂开来,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扑簌簌地往下坠落。 刚刚被罗述触摸过得那堵墙,从最高处开始,裂纹像一条灵活的毒蛇,迅速游走到地面,整面墙在转眼间分崩离析。 另一边的晏筝不知何时喊了一声“罗队”,在那之后,罗述觉得自己真的什么也听不到了,但耳边一直有一道尖锐的轰鸣,仿佛是从自己的大脑里响起的。 混乱中,她的意识变得时而混沌时而清醒,身上的皮肤因为灼热或者擦伤,大面积大面积地产生密密麻麻的疼痛。她努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晏筝正朝这边飞奔过来。 “罗队!曦然!” 爆炸来得猝不及防,唯一避开的晏筝也乱了分寸,慌忙朝这边跑来,但不停掉落的砖石碎块让他根本无法靠近,灰尘扑溅起来,变成了隔离他和另外两人的纱帐。 晏筝站在原地,兵荒马乱又手足无措。眼前的场景之前不是没有见过,可被困在其中的变成了自己的战友,经验再丰富也不可能做得到无动于衷。他脸色煞白,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哆嗦着手摸出手机,先打120叫救护车,再通知局里派人增援。 教堂外,除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整个躯壳完好无损,铜铸大钟敲响十二下,过路人只听到那一声巨响,全然不知里面垮落成了什么模样。 爆炸产生的后遗症终于结束,世界陡然安静下来,罗述和韩曦然都被压在了乱石之下。晏筝迅速跑过去,想把压在她们身上的石板搬开,他双手紧抓着破碎的边缘,指节泛白,额头和侧颈青筋暴起,汗珠渗了出来,最多也只能掀起一个角,另一端还极有可能将下面的人再次压伤。 “晏筝……”罗述微弱的声音从石板下传出来。 晏筝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顿时冷静下来:“我在!罗队,你们还好吗!曦然呢!曦然怎么样?” “先别乱动……”罗述被灰尘呛得难受,忍不住咳嗽两声,“我还不清楚曦然的情况……” 她后面半句像失了声一样,如果声音再大一点,晏筝就能听出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罗队,”晏筝俯下身,靠近石板之间的缝隙,语气中的焦急根本无法掩盖,“我已经通知市局,并且叫了救护车,你们一定要坚持住……” “好。”罗述应了一声。 她在石板底下动弹不得,唯一能活动的只有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四处摸索。 “曦然……曦然……” 她一边小声地叫着韩曦然的名字,一边用手去触碰她。 爆炸发生的第一时间韩曦然挡在了她身后,眼下罗述根本不敢想象她的情况如何。 “曦然……能听见我说话吗?曦然……” 晏筝在外面也帮着她叫韩曦然。 以往话最多的人现在却出奇地安静,两个人的心都吊了起来。叫了几分钟,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罗述不肯放弃,摸到了韩曦然的手臂,然后手忙脚乱地顺着手臂找到她的脉搏,手指搭上去感受。 一秒、两秒…… 那几秒罗述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终于,她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跳动。罗述无声地松了口气,又唤了一声:“曦然,醒醒……” “咳、咳咳!咳……” 突然,第三道声音响起来,韩曦然剧烈地咳嗽着,但另外两人听见这声音,心脏都落回到了胸腔里。 “这里……为什么会有炸弹……”她哑着嗓子问。 “先别说那么多话了。”罗述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你肯定伤得不轻,小心一点……” 韩曦然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用力挣了一下,但身上的石板纹丝未动,又脱力趴到地上。 “别动,这石板太重了,我们挪不开,只能等救援来。”罗述低声道。 韩曦然没说话,安静了一会儿。 罗述抓着她的手腕,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勉强算作安慰。 片刻后,韩曦然突然开口:“不,不对,罗队……” 她只说了几个字,便又咳嗽起来,听着那声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罗述赶紧制止她,“你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救援一会儿就到。” 晏筝在上面把一些体积较小的碎石块挪开,给她们制造出更多的空间透气。 韩曦然没听罗述的话,非要继续说下去:“我们好像被算计了……在宋敬予家找到的那个钥匙,既然能打开空山福利院的门……就说明不是全无用处……咳咳……还有宋羡己家里的那张纸……我们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个本子,空山福利院再关键也比不上让他家破人亡的坠机事故……但是撕下的那一张写的确实坠机的时间和航班,写着空山福利院的没被撕,这不合理……咳咳……纸质线索对光是我们必定会做的一步,只要做了就会发现印在上面的字痕……就算宋羡己不知道,宋敬予也肯定知道……” 罗述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想通了这么多,只是遵循本能地加重了握住她的手的力度:“先别说了,救援马上就到,曦然。” “不,我要说。”韩曦然又咳了一声,这一下似乎是拉扯到身上哪处的伤口,她倒抽一口凉气,“疼死我了……罗队,晏副,你们听我说……他们算准了我们会来这里,所以提前装了炸弹……” 第91章 韩曦然 “曦然,你伤到哪里了?”罗述努力睁大眼睛,但眼前一片昏暗,虽然有光从缝隙里照进来,可还是看不清旁边的人,她潜意识里察觉出一丝反常,还来不及分析那感觉的来源,心就再次揪了起来,“你哪里疼?” 韩曦然没回答她的问题,罗述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慢慢地挣开,然后回握住她:“罗队,你们一定……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了……狗日的宋羡己,竟然敢算计老娘……” 她骂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了。罗述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看她的侧脸贴着地板,一动也不动。 “曦然……”她艰涩地吞咽一下,叫了韩曦然一声。 “咳咳、咳咳……”韩曦然又咳嗽起来,看见那轮廓轻微地动了两动,罗述才敢呼吸。 下一秒,她听见韩曦然说:“你们一定要替我……替我报仇……” “你别说了,曦然。”罗述说话的声音突然颤抖,变得走了调,“救援马上就到,你坚持一会儿,不会有事的……答应我,再坚持一会儿……” 晏筝到这时也终于意识到不对,恨不得将脸贴在石板缝隙上。 “曦然你别瞎想,你现在还能说话肯定没什么事,最多在医院养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了,你坚持住,千万坚持住……” “罗队,你怎么还哭了……”韩曦然喃喃地,听着像是要笑但没笑出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没什么好哭的……别哭……还有你,晏筝,男子汉大丈夫,坚强点……我自己的情况我清楚,我刚刚好像看到我小时候的画面了……罗队,这是叫走马灯吗……” “你不会有事的,”罗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坚定,“曦然,你今天走之前还跟小邹说让他在局里等你回来的,还记得吗?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她闭了闭眼,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对,还有那个憨憨……”韩曦然声音渐渐低下去,“幸亏这趟没叫他来,要不……弄不巧他也得受个伤……” 她又接连咳了好几声,再开口说话音色都变了个样:“罗队啊,我真的很高兴能叫到你这个朋友,还有晏副……我们支队的大家,都是特别特别好的人……可惜我爸妈不在这……没办法跟他们说最后的话了……罗队你帮我转告他们……我下辈子……还想……做他们的女儿……” 她说着说着忽地彻底噤了声。 罗述感觉刚才的轰鸣声又出现了,尖锐得像要将她的耳朵撕裂,她整个人僵了一下,轰鸣消失了,从这片废墟,到空山教堂,再到松安这座城市,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黑暗中她猝然睁大眼睛,瞳孔骤缩。罗述颤抖着将手从韩曦然手里抽出来,又一次搭上她的脉搏。 一秒、两秒、三秒…… 这一次,整整五秒过去,她感受到的都是无边的平静。 罗述不死心,以为是自己探错了位置,往上挪了挪,又挪了挪,不管换几次,都再感受不到刚刚那样微弱的跳动。她脑袋里“嗡”的一声,余下一片可怕的死寂。 那只手脱力滑落下去,触到地上一摊粘稠的液体。 “曦然……”她张了下唇,不知道自己发没发出声音。 晏筝浑身一凛,通红的眼眶里有泪滑落,他死死咬着牙,双手紧抓着石板的边缘,虎口被划破,血珠渗了出来。 救护车和增援全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但都没追上匆匆离开的韩曦然。 四五个人一起将最大的那块石板挪开,那狭小的空间里骤然天光大亮,罗述的眼睛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之下眼泪溢了出来。 “罗队……”晏筝走过去将她扶起来,但罗述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呆若木鸡地死死盯着倒在血泊中的韩曦然。 没有光的时候看不清,现在能看清了,她才发现,韩曦然受了多严重的伤,流了多少血,刚刚那几分钟,她是忍着多大的痛苦,跟他们说出那些话的。 晏筝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罗队!先上救护车!”一个医护人员朝他们跑过来。 罗述眼下也浑身是伤,衣服都血迹斑斑,可她竟一点也不觉得疼。 “罗队……”晏筝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声,“你先去把伤处理一下,曦然……” 念到这个名字,他还是哽了一下,“曦然的事,我来帮忙……” 罗述没应声,她知道自己也受了伤,如果不能及时处理会有感染的风险,纵使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一千一万个想留下来,她也得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倒下。 医护人员扶过她,低头又看见晏筝手上的伤,问道:“你这个伤需要包扎一下吗?” “没事,“晏筝收回手,“我这个不严重。” 不管怎样他们都要留下一个人,陪着韩曦然。 “罗队!晏副!” 邹朝飞带着支队的人急匆匆赶到,看到这副场景时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一晃眼看到罗述和晏筝好好地站着,才松了口气。 他朝两个人跑过来,一脸担忧:“罗队你没事?伤得严重吗?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炸弹?为……” 他机关枪一样问了一堆问题,但注意到罗述和晏筝脸上的表情,突然息了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种种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但邹朝飞不敢相信,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看看罗述,又转头看向晏筝,想从两个人的表情中找到一点转圜的余地。 “韩……”他张了下唇,“曦然姐呢……” 罗述看了他一眼,目光飘向别处。 邹朝飞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那个方向。可那里没有韩曦然,只有两个穿白衣服的人,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不知躺着谁,只是盖了一层白布,从头遮到脚。 “罗队……你在看什么呢……” 邹朝飞的声音像是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 罗述的嘴唇动了动,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嗓子,说出了三个字—— “韩曦然。” 脑海里绷到极点的一根弦锵然断裂,邹朝飞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的脖颈仿佛生锈了一般,僵硬且不自然地再次转过头,那两个人正将担架抬上救护车。他凝望着,凝望着,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负荷过载,卡在了一个节点,再也运转不了。 晏筝看着他这副样子,于心不忍,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张了下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口。 最后变成一道叹息。 “不可能……”邹朝飞摇着头,拼命摇头,“不可能……怎么会呢……不会的……” 他神经质地说着各种否定词汇,再回过头来看向罗述的时候,眼底已经蓄满了泪。 “罗队是她让你帮忙配合开玩笑骗我的对不对……她就喜欢吓唬我,这一次也一定又是恶作剧……”邹朝飞语无伦次地寻找着各种理由,“罗队你别骗我了……她怎么可能……” 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些理由,炸弹爆炸时,偌大一个教堂里只有三个人,现在罗述和晏筝都站在这,被抬走的还能有谁呢? “小邹你先冷静一下,”晏筝宽慰道,“曦然……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但现在场面太乱,我们必须先解决问题……才能有时间难过……” “……我知道,”邹朝飞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镇静,“我知道了晏副……” 他想起来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曾经说过,干这一行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因为踏进这个门槛之后,生离死别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了。 他当时不以为然,心想这和平年代,哪还需要抛头颅洒热血。可他万万没想到,仅仅不过两年,他就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生死离别。 变故总在一瞬之间,让人连反应都来不及。 明明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插科打诨,和以往无数个早晨一样,习以为常地说笑拌嘴。 邹朝飞抬起手臂,衣袖擦了擦要流下来的眼泪。罗述被扶上另一辆救护车,晏筝带着他去处理后续的问题。 直到躺在救护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疼痛才终于渐渐被感知到。罗述像摊行尸走肉一样平躺着,半睁着眼睛看救护车摇晃的白色车顶,任由两个医护人员摆弄她的手脚,娴熟地处理伤口。 她知道自己有一大把的问题需要考虑,但是现在脑子一点也转不起来,或者说根本不想动。她现在只觉得累,又疼又累,身上疼,心口也疼,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或许她是在做梦,一觉睡醒就会发现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她想起那一块本该落在自己脑袋上的碎石,想起爆炸发生的瞬间,本能将自己护住的那双手。 想着想着眼前又模糊了。 脸上大概有伤,眼泪淌下去的时候一阵一阵地刺痛。 她身上伤口太多,一路上都没处理完,到医院之后,又被人搀扶着进了一间诊室,在那里处理好了,手臂和小腿上都被缠上了绷带,额头上也贴了两个创口贴。最严重的伤在背上,撕裂开一个十公分长的血口。 处理完之后,两个医护人员出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诊室里休息。 罗述抬起头,看见门被轻轻关上,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一下,她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情绪就像出笼的野兽,在失控的边缘发了疯,将理智按在地上撕咬吞咽。 她坐了下来,把脸埋进两只手的掌心,指缝间都是眼泪。 “你好!我叫韩曦然,曦是一个日一个希望的希,就是破晓的意思,你也是今年考进市局的?” “我去罗述你也太厉害了!这才进市局三年就当上副支队了,你这以后估计比张队还牛啊!” “恭喜恭喜,罗副……啊不对,罗队!” “我去罗队你太牛了!你刚刚那段审讯我愿称之为市局年度高光,要被收录进教材反复供人观赏!” “罗队,其实你都不用难过,你这么优秀,何必用那些东西框住自己呢?满大街穿裙子的漂亮美女不少,但是能徒手抓歹徒的霸气女警可不多。” “发泄也不该找你发泄啊!你那时候也就是个初中生,而且出事的也是你的好朋友,你本身也很难过。” “罗队,你回来啦!” …… 罗述以前不理解,为什么电影里哪个角色死了之后,就会疯狂回放关于他的各种片段,现在她理解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往日的一幕幕就会憬然赴目,那些场景里的韩曦然,是笑着的、大大咧咧的、义愤填膺的、眼里亮着光的,每次出外勤回来她总是第一个兴冲冲地迎上来,说一句“你们回来了”。 她就是破晓的天光。 韩曦然是比她更早一步发现炸弹的,哪怕只差了零点几秒,如果她没有管罗述,是有很大的概率能躲开的。 但她没有。 因为她是韩曦然,所以才没有躲。 这是第一次,罗述在案件当头的时候,不急着去破案。这间无人的诊室,成了她逃离现实的通道,在这里面她可以尽情地袒露悲伤,放肆地哪怕眼泪流干都无所谓。可一旦踏出这扇门,她就必须要担得起“队长”这个称谓,她要无坚不摧,要一往无前。 “阿述。” 隔着那扇门,外面响起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 罗述以为自己听错了,抹了抹眼泪,抬头看向门边。 “阿述。”这一次伴随着呼唤还有微弱的敲门声。 她听出来是谁,迅速整理好情绪,开口道:“进。” 黎忆潇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提了一袋水果。她看见罗述明显哭过的两只眼睛,也依旧面色如常,只是在她身边坐下,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橘子。 她一边剥皮一边轻声道:“我听他们说了,曦然……你放心,晏筝和小邹他们把事情处理得很好,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罗述看着她,没有说话。 黎忆潇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尝尝,应该很甜。” 罗述垂下眼睛,把橘子接过来,淡淡说了句“谢谢”,但是没有吃。 黎忆潇又道:“我们的罗队长那么强大,我知道用不着我来安慰,但我还是想过来跟你说说话。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能冷静地完成对我哥的解剖吗?” 罗述愣了愣。 黎忆潇说:“当时压在肩上的责任太重了,我发现那是我哥的时候,差点当场倒下,但是我不能……因为还有很多条性命在等着,这件事也只有我能做……于是我就反复告诉自己,解剖的结果不仅能救下还活着的人,还能找到害死我哥的凶手。” 她拉过罗述的手,覆在那厚厚的止血纱布上:“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背后还有人,曦然出事……大家都很难过,她跟你关系最好,我知道阿述你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但你不用硬撑着,你可以歇一会儿喘口气,等有力气了,再站起来和大家并肩作战。” 第92章 告别 “谢谢你忆潇。”罗述的声音闷闷的。 她脸上的泪痕干涸了,但眼神仍未聚焦,涣散着恍惚着,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要是真的在做梦……”她喃喃道,“就好了……” 黎忆潇将她手里的橘子拿过来,掰下一瓣直接递到她嘴边:“尝尝,或许嘴里有点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没那么难受了。” 罗述摇摇头:“不用,我没胃口。” 黎忆潇抿了抿唇,放下了。 她就这么坐着,安安静静陪了罗述一小会儿,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等一下,”罗述仰头看着她,“你回去后,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叮嘱晏筝把他手上的伤处理了。” 黎忆潇扬了扬嘴角:“好。”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这间诊室里又只剩下罗述一个人。医生让她在医院里待够两个小时再走,以防出现什么没检查出来的后遗症,她仰卧在诊室的病床上,最强烈的那阵悲痛过去之后,各种情绪渐次归于平静,大脑已经自主开始复盘这一场爆炸。 她仍记得韩曦然最后说的那些话,关于爆炸,她分析的没有错,从宋羡己和宋敬予家发现的仅有的那么少得可怜的线索,全都指向了空山福利院,太过巧合了。 可是事发前他们谁都没有细想,更没人猜到那座荒废了不知多少轮春夏秋冬的教堂里,藏着一枚炸弹。 那炸弹是谁装的?是宋羡己还是宋敬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当时韩曦然没有朝她走过来,那现在躺在殡仪馆的人就是她了——他们到底想要谁的命?还是只想威胁? 太多问题了,罗述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她根本不敢把整套逻辑简化,因为简化到最后,就只有一句话—— 宋敬予——张灼,想杀他们。 “你在空山教堂装了炸弹?” 手里的游戏机传出一声“ga over”,宋羡己才舍得抬起头,看向站在旁边面色不善的宋敬予。 “对啊,不是说要给他们送点小礼物吗?搞到那玩意儿可费了我一番功夫,好在没把我的教堂毁掉。” 他笑着垂下眼睛,看到宋敬予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掌指关节泛着青白。 “哥,不过是死了个警察而已,既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又能让他们乱一会儿阵脚,说不定那个姓罗的队长还会因此消沉到没法破案,”宋羡己挑着眉笑了一下,摊开手,“一石三鸟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宋敬予猛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 他咬着牙,沉声道:“我只答应你给他们一点威胁,没说叫你杀人!” “我杀人了吗?”宋羡己露出个无辜的表情,“我只是装了个小小的炸弹而已,炸弹是把一堵墙炸塌了,没有躲开掉落的石板也能说是我的错吗?分明是那个女警没有及时躲开呀。” 他嘴角一扯,扯出个标准的微笑,“再说了,就算杀人了又怎么样呢?又不是没杀过。哥,你过的都是正常人的生活,可我是怎么长大的你不清楚吗?杀人对我来说,和吃饭喝水有什么区别?” “你!”宋敬予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钻出来把这个人烧死。 可宋羡己丝毫不害怕,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淡然地看着他的哥哥。 几秒后,宋敬予蓦地松开手,把他摔回椅子上。 宋羡己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笑道:“哥,你以前对你的下属们,也这么暴躁吗?” - 下午两点,罗述回到市局。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察觉出了那股压抑的气氛,原本最爱叽叽喳喳说小话的几个,脸上也没了笑容,有的人眼眶还红着,好几个工位都空着。 邹朝飞先朝她看过来,眼睛湿漉漉的。罗述深吸一口气,问道:“晏筝呢?” “在杨局办公室,”邹朝飞道,“杨局说你回来了也过去一趟。” “行,”罗述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转身又走出办公室,两条腿上都挂着伤,她走不快,原本杨局的办公室也就一条走廊的距离,她却走了整整两分钟。 罗述到了杨昭办公室门口,抬手刚要敲门,晏筝出来了。罗述低下眼睛,注意到他两只手上都缠了绷带,才放心。 晏筝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错身离开了。 罗述走进去,叫了一声:“杨局。” “小述啊。”杨昭抬眼看她,先把她一身的绷带收进眼底,叹了口气,“你伤得严重吗?” “不严重。”罗述道,“只是皮外伤,很快就能好。” “嗯,那就好。”杨昭的声音像重低音的乐器,语速还是缓慢的,但从前的沉稳有力也染上了哀伤,“空山教堂里发生的事,小晏都跟我说清楚了,这件事不怪你……是凶手太阴险,谁也没有预判到这一步。” 他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端起时手都有些抖,这一刻罗述才恍然意识到,杨局也是真的年纪大了。 杨昭喝了口茶,继续道:“张灼……真是想不到,张灼竟然……” 他偏过脸,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那叹息里,是愤恨偏多,还是失望偏多。 罗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杨昭又道:“曦然……曦然的遗体现在在法医科,具体死亡原因已经查清楚了,她的后脑被碎石砸中,内脏也有一定程度破裂……那种情况下,就算立即就医,大概率也抢救不回来。她的情况,算是因公牺牲,我会向上申请,给她追授烈士称号。” “我代曦然谢谢您,”罗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杨局。” 杨昭摆摆手:“案件还没完,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一蹶不振,只有把凶手缉拿归案,曦然才没有白白牺牲。” “我明白。”罗述声音淡淡的。 “行了,你回去。”杨昭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生离死别是人生的必修课,别太难过。” 罗述走出了办公室,身后的门轻轻合上。她站在门口,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仔细一听发现是从刑侦支队办公区传来的。她赶紧回去,一开门,看见支队的人正乱作一团,两个生面孔坐在中间,悲痛彰明较着。 “罗队,”邹朝飞看见她回来,走上前去,低声道,“这是曦然姐的父母,来……” 他话没说完,罗述就点点头,朝夫妇俩走过去。 虽然和韩曦然认识了五年多,但成年人相交,已经基本脱离了父母,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她第一次见到韩曦然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伯父、伯母,我是支队的队长,我姓罗。”罗述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 韩父抹了把泪:“不用说了,我们都能理解……” 韩母看上去更憔悴,她抓住了罗述的手,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她手上的纱布,怕抓疼了她,于是赶紧松开。 “没关系伯母。”罗述重新握住她的手。 “你就是罗队啊……”韩母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经常听然然提起你,她说你对她很好,一直很照顾她……谢谢你啊……” 罗述昏昏默默地,喉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当初是因为被警察救过一次,才走上的这条路,可到头来,却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然然喜欢当警察,因公牺牲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荣誉。”韩母的声音颤巍巍的,“我们一直都尊重她的选择,也明白她做这份工作有危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罗述艰涩地动了下唇:“曦然走之前,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韩父和韩母都看向她,眼里闪着泪光。 “她说,”罗述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说话时还是如鲠在喉,“她下辈子还想做你们的女儿。” “好,”韩父强撑着笑了一声,但眼里的泪止都止不住,“好啊……” 韩母拉着罗述的手,低声问:“罗队长……你能不能帮我们,帮我们把然然的东西收拾一下?” “没问题。”罗述道,“您叫我小罗就行,工作之外我跟曦然就是好朋友,以后您和伯父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她想,以后她不止是为自己而活了,她要带着曦然的那一份,无论是责任还是希望,继续走下去。 陪着韩父韩母坐了一会儿,罗述就帮着他们去韩曦然的工位上收拾东西。从前看习惯了就从没仔细注意过,韩曦然的桌面上摆了很多和工作无关的小物件,盆栽、装饰、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父母的全家福,一张是他们这一届入职市局时拍的合照。 罗述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才放进纸箱里。 韩父看着她桌面上的全家福,突然开口:“然然前几天还说,等手上的案子解决了,就带我和她妈妈去照相馆,再拍张新的全家福来着。” “别说了。”韩母哀叹道。 他们两人收拾韩曦然的私人物品,罗述把她桌子上的文件和卷宗整理出来,摞成一摞放在旁边。 看着那一沓印满黑字的白纸,一桩桩、一件件,记载着他们曾经并肩破获的各种案子,还有每一个相关人的详细资料。 罗述漫无目的地翻了翻,有些文件都是几年前的了,上面记录的案件连她都没什么印象。 “这个是什么……”韩母突然道。 罗述转过头,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正疑惑地打开。罗述也看不出那盒子里装的什么,只是韩母看了几秒后倏尔把东西递给了她。 “罗……小罗,这应该是给你的。” “给我的?”罗述一脸诧异地接过。她打开盒子的盖子,看到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那娃娃一头短发,穿着缩小版的警服。 罗述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拿着盒子的手也发起抖来。 棉花娃娃上面放着一张纸条: 生日快乐罗队长~(划掉),算了,过生日就不叫罗队了,生日快乐罗述述!礼物喜不喜欢~这可是我专门找人按照你的照片定做的哦,必须给我收好!29岁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爱工作的同时也要爱自己哦~ 罗述整个人一绷,沿着脊椎生气一阵麻意,鼻尖一酸,视野就模糊了。 今天是9月11号,距离她的生日还有5天。 韩母看着她:“小罗,这是然然送给你的礼物,你就留着。” “嗯。”罗述不敢多说话,她可是队长,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掉眼泪。 罗述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迅速把剩下的东西帮韩父韩母收拾干净,送两位长辈离开市局。原本略显拥挤的办公区,明明只空出了一张桌子,却把整个地方都衬得空落落的。 大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提这张桌子要怎么处理。 罗述送完韩父韩母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把那个棉花娃娃放在带锁抽屉的最里面,然后平复好心情,把这些天的线索梳理出来,召集支队全体开会。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个个情绪低迷,罗述站在最前头,目光在每张脸上扫过。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是时间不允许,我们作为警察,是最常与生死打交道的职业之一,应该有随时保持理智的能力,以后会有机会哀悼韩曦然同志,但不是现在。”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都把情绪收一收,听我说。”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抓到宋敬予和宋羡己,但是这两个人智商都很高,整个案子他们策划了多久谁也猜不准,再加上宋敬予,”罗述顿了一下,注意到有几个人看向了自己,“宋敬予对刑侦支队查案的流程和习惯太熟悉,所以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可能有用的办法,就是追溯他们的成长轨迹,以xy9876坠机事件为分界线,分三批人去查,周澜负责调查宋羡己和宋敬予的童年时期,这个阶段的可参考资料很少,只能去找当年的人,他们的亲戚、或者宋敬予的学校老师、同学,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这个阶段他们的家庭状况、性格习惯查清楚。 “晏筝负责xy9876坠机事件本身,尽可能多地找到参与过这场事故的当事人,以及当年的相关记录和报道,把这起事故的起因、经过、结果一一查明,越详细越好。 “剩下的,由我和邹朝飞负责,调查坠机事件之后宋家兄弟的行踪。”罗述将任务分配好,又道,“还有我们之前漏掉的一个人,胡得幸,曾经帮助米雯将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也是把快递盒子送到李岷家门口的人。这个人的重要程度不高,但也需要查一查,小顾,你来负责。” 这时夏邈开门进来,罕见地没有笑着说话。 “如果有任何技术上需要的帮助,欢迎随时来找我。” - 忙完了剩下的大半天,晚上九点,罗述才关上办公室的灯,下班回家。 脱离了成堆成摞的资料和线索,整个人突然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慢慢悠悠地穿过长长的街道,爬过狭窄的楼梯。 她走到家门口,一抬头,蓦然发现门口蹲着一个人,拿钥匙的手抖了一下。 “妈?” 付爱青听见声音抬起了头,昏黄的声控灯下,依旧能看得出面容憔悴,头发凌乱。 罗述上前一步:“你怎么来……” 她话未说完,突然被付爱青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了。 那一瞬间她后颈一僵,强忍住泪意,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将下巴压在母亲的肩膀上。 她听见付爱青哽咽的声音:“我听说你们遇到了爆炸,有个女警牺牲了……我吓死了,过来看看你……幸亏不是你,幸亏不是你,妈妈就你一个女儿了……” 罗述感觉脑海里响起一阵电流声,她猛地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付爱青着急忙慌地赶到河边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只是耳光换成了拥抱。 她的手颤抖着抚上母亲的后背。 当年的那一耳光,一直是她记忆里的一道疤,至今仍未去掉。现在她是不是可以猜一猜,那也是付爱青被担心冲昏了头的后果。 “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啊……” 付爱青依旧哽咽着:“我怕你在忙,在执行任务……我怕我一个电话害了你……” 第93章 坠机 深夜,不知道什么时间了,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暴雨如注,直坠山林。 漫山遍野都是飞机的残骸,以及死去或者将死未死的人,破碎的废墟中,有些还在痛苦挣扎,有些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黑烟和灰烬,缠绵成黑色的雾霾,让本就晦暗的地方,变得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汽油味、血腥味和泥土味混杂在一起,在雨水不知疲倦的冲刷下,依旧迟迟不散。仿佛死神派来的使者,前来接应终要离开人间的灵魂。 从万米高空,像树上掉下一颗苹果一样,坠落到这片荒山野地,任何人都能判断出,飞机上的人生还的概率有多大。 锥心刺骨的疼痛把昏迷中的孩子强硬叫醒,他睁开眼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难闻的气味,大雨倾盆的夏夜,温度已经降到了个位数,他穿着单薄的半袖衫,却没感到有多冷。疼痛、未知、恐惧交织成网,将他困在其中,这样的环境完全超出了一个七岁孩子的承受范围,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声地哭起来。 但是四肢一动,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个人的身上。 昏迷前的记忆遽然回笼,他想起在机舱里感觉到失重的那一刻,听到了父亲的喊声,母亲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之后再没松开。接着他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头疼得像要裂开,父亲喊着他和哥哥的名字,让他们捂住彼此的耳朵,他忍着剧痛伸手,双手放在了哥哥的耳侧,然后感觉身体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内脏在里面翻江倒海,再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依然躺在妈妈的怀里。 意识到这一点,小孩赶紧伸手摸了摸身下的人,但妈妈的手没有了熟悉的温热,变得冰冰冷冷的。 他跪在地上,摇晃着妈妈的身体,哭着唤道:“妈妈……妈妈你醒醒……” 一开口说话,左边耳朵就被震得疼痛不已,他本能地抬手捂住,疼得在潮湿的地上蜷缩起来。 雨水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风一吹过来,冷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脸脏兮兮的,身上也脏兮兮的,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在夜晚,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山林里,像一只脆弱的小野兽。 “咳咳……” 不远处传来咳嗽声,小孩子的哭声骤然停止,他辨认得出,这是哥哥的声音。 “哥哥……”他呜咽着手脚并用地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哥哥你在哪……” 那声音还是一直在咳嗽,没有回应他的话。 “哥哥……”小孩的手被哥哥握住,虽然哥哥的手也很凉,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力量。 他哭着笑起来:“哥哥是你,哥哥你没事……” “我……”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嘶哑不堪,“我没事……” “呜呜呜……”小孩子依然止不住哭泣,恨不得扑到哥哥身上抱住他,以索取一点安全感,“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坐飞机了,坐飞机一点也不好玩……” “我知道……我知道,羡己你听我说,”哥哥的两只手都抓住了他,“你听我说。” “嗯,”小孩带着哭腔应道,“我在听哥哥,你说。” 他听到哥哥的呼吸在发抖,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双手也在发抖。等了片刻,哥哥才开了口:“爸爸死了,羡己,妈妈也死了……” 小孩子哆嗦了一下,他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从哥哥的语气中,也能推断出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张了张嘴,小声问:“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么?” “……嗯。” 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哥哥眼里的泪光。 小男孩嘴一撇,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不要……哥哥我不要爸爸妈妈死……我不要,我要他们回来……” “他们回不来了。”哥哥这样说。 他以前老是喜欢抱怨自己的哥哥,因为他班上有一个同学也有哥哥,那个同学的哥哥就特别好,会哄着他,陪他玩,给他买很多好吃的,可是自己的哥哥连哄哄他都不愿意,还总是拆他的台。 甚至到了现在这一刻,还是坚持要把最残酷的现实灌输进他的脑海里。 小孩想把手抽回来擦擦糊住眼睛的泪,但是哥哥握得很紧,他力气不够。 “羡己,”哥哥说,“但是我们得活下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烙印一般刻进了宋羡己的脑子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无数次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一了百了,那年雨夜里黑暗中哥哥说的话,具象为一根绳子,捆缚住他的手脚,让他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 再后来他睡了很长时间,做了好几场梦,梦里反反复复上演着飞机坠落前后的场景。他梦见爸爸妈妈抱住他和哥哥,梦见那要把世界都撕裂的轰鸣声,梦见睁开眼时无边无垠的黑夜,梦见哥哥抓着他的手。他一次又一次被迫回味那连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苦痛,被梦魇住,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终于从梦境中逃脱是三天后,宋羡己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身处陌生的环境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什么都是白色的。但白色的窗帘遮不住太阳,阳光穿过窗户和那层布料照进房间,许久未见光的眼睛受不了,他抬起手遮了一下,又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都被处理好,缠上了纱布。 他忍着痛坐起身,打量着整个房间,才发觉这里有些像是医院的病房,他原本躺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张床上,左手边的两张床都没有人,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点褶皱都没有。 宋羡己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他身上套着宽大的病号服,虽然衣袖和裤腿都挽了起来,但穿在他身上依旧像个布袋一样。 他走到门边,门把手和他的鼻子一样高,他试着拧了一下,门开了。 他透过门缝看外面,看到走廊上站着两个大人,其中一个穿着警服。 他没有出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听他们讲话。 “谁也没想到只有两个小孩活下来了……” “到现在还没找到事故原因……” “他们也许知道……只是涉及到航空公司的名誉……” 宋羡己听了一会儿,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又换成另一只耳朵,却发现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再换到右边,又能听见了。反复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他的左耳听不见了。 宋羡己还没来得及对这件事作出反应,突然那扇门从外面被打开了,刚刚那个穿警服的大人就站在门口,低头看着他。 他连连向后退了两步,仰起头看这个比自己高了不是一星半点的中年男人。 “你是谁?”他戒备地问。 “我是警察,我姓傅,你可以叫我傅叔叔。”警察半蹲下身,与他目光平齐,“你是叫宋羡己,对?” 被一个陌生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宋羡己又往后退了半步,盯着对方的眼神更加警惕,“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警察啊,我能查得到。”傅警官说。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宋羡己问。 “不是我,”傅警官回答,“是我的同事,跟你一起被送来这家医院的还有其他几个人,不过他们大都……” “那我爸爸妈妈呢?还有我哥哥呢?”宋羡己突然道,“他们现在在哪?” “你父母……”傅警官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你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的遗体被暂时停放在这家医院的殡仪馆。” “他们……真的不会回来了么……”宋羡己怔怔地问。 傅警官看着他,眼里多了些心疼,忍不住安抚道:“不过你哥哥没事,他只是比你伤得更严重,现在还在昏迷,现在在重症监护病房里。” “我要见他,”宋羡己扬起脸,语气决然,“我要见我哥哥。” 傅警官被眼前这个小男孩倔强的样子惊了一惊,“可是你哥哥现在还没醒,你去见他也没有用啊。”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正好我这里有些问题想问问你,我们先……” “见不到我哥哥我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宋羡己坚定地说。 傅警官诧异地看向他,见他小小的一张脸上表情紧绷着,严肃程度跟个小大人似的。 “挺聪明啊,还知道谈条件。”他抬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行,我先带你去见你哥哥。” 宋羡己穿上鞋子,跟在傅警官身后出了病房,他腿短,大人走一步他要走两步才跟得上。傅警官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倒腾着两条伤还没好透的小短腿,索性停下来,问道:“要我牵着你走吗?” “不用你牵。”宋羡己看都没看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继续一言不发地跟着傅警官走。 他们来到一间病房外,那间病房和他刚刚待的不一样,侧面有一扇很大的窗户。他踮起脚,扒着窗沿,能看到里面的那张床上,他哥哥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被罩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宋羡己就这么看了十几分钟,直到没有力气再这么踮着脚,才道:“好了,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了。” 傅警官笑了笑:“不错,说话算数,是个好孩子。” 他们又回到原先那间病房,宋羡己坐在床上,傅警官坐他对面。 “你现在还能想起来在飞机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能想起来一点。”宋羡己说,“我们飞着飞着,突然晃了一下,爸爸说这是气流颠簸,让我和哥哥不要怕,但是没过多久,飞机又晃起来,晃得更严重了,然后就开始往下掉,还有很刺耳的声音响,我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 “那你记不记得在飞机上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宋羡己觉得他这个问题就很奇怪,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最终摇摇头,“没有。” “那飞机坠下来之后呢?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我睁开眼睛就是在那片树林里,天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找到我哥哥都是听见他咳嗽才找到的。” 宋羡己如实回答了问题,傅警官却还是失望地叹气。 不过他没有心思管别人的烦心事,他自己的问题都还没解决。 “我哥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这个要问医生,但是现在医生也不能确定。他伤到了内脏,做了一场手术,需要时间恢复。”傅警官说,“你这些天就先在这里待着,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哦,好。”宋羡己应道。 他以为他还会再见到这个姓傅的警察,但是没想到,见他的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只是吃饭喝水都有人给他送来,也没有什么用得着专门找傅警官的时候,他就一直没有察觉。 他记住了哥哥住的病房在什么地方,每天都会偷偷跑过去好几趟,扒着窗户往里看。三天、四天、五天……一个星期后,哥哥还是没有醒,他发现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于是每天跑过来得更勤了。 两个星期后,哥哥仍然没醒,他趴在窗外看了一会儿,突然下了个决心,他要进去看哥哥。 宋羡己去找那个姓傅的警察,才想起来第一次见过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医院,甚至医院里也没有其他穿着警服的人来了。 他去找每天给自己换药的那个小护士,撒泼打滚使出浑身解数,闹着要进重症病房去看他哥哥,一般情况下家属是不允许进入的,但医生护士大概是被他闹得没办法了,又或许是怕他的哥哥再也醒不过来,或者某天彻底睡过去,决定给兄弟俩一个见面的机会。 小护士给宋羡己穿上防护服,带着他进了重症病房。 谁知他站在他哥哥面前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你能出去吗?我想和哥哥单独说说话。” 小护士满脸惊诧,没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复杂的情感表达,于是叮嘱好他什么都不要动,便离开了病房。 宋羡己看着小护士关上病房的门,才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哥哥沉睡的脸上,小声道: “哥哥,现在就我们俩啦,你不用装睡了。” 第94章 不是意外 宋羡己小的时候非常闹腾,白天晚上精力都充沛异常。他和哥哥住在一个房间,是一张上下床,他睡上面,哥哥睡下面。哥哥作息规律,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就安安静静躺下睡觉,而他不行,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天花板,等把天花板上所有的星星贴纸数完,还是毫无睡意。实在太无聊,他就会偷偷爬下床,趴在哥哥床边,小声问他有没有睡着。 大多数时间宋敬予是懒得搭理他的,于是习惯性装睡,装得多了,宋羡己就能看出来,久而久之,他仅凭直觉,就能判断出哥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宋敬予缓缓睁开一半眼睛,露出木然无神的瞳孔,看向宋羡己。 宋羡己凑得更近了一些,笑着压低声音,手指指着自己的左耳:“哥哥,我左边耳朵听不到声音了,怎么办呢?” 听到这句话,宋敬予的眼睛顿然睁开,手指无法控制地颤了一下。 飞机坠落的瞬间,爸爸和妈妈把他们抱在一起,充当了人肉缓冲垫,又怕他们俩分开,所以让他们捂住了彼此的耳朵,那轰鸣声太响,他甚至看到了妈妈耳朵里流出了血。 但是宋羡己的力气不够大,捂不紧自己的耳朵,他还是很痛苦,本能地松开一只手想自己捂着,松开的瞬间,他就听到了弟弟的尖叫。 那么几秒的事,还是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宋羡己看着他动了一下的手指,笑道:“哥哥你可别动,你动了他们就发现了。” 宋敬予的呼吸抖了一下,氧气面罩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就像端水的手抖了一下,水从杯子里撒出几滴一样。 “哥哥你装得好像,他们都没有发现。”宋羡己嘟哝道,“我猜,全世界可能只有我看得出来你在装睡。” 宋敬予一直没有开口,他就当他还在昏迷,自顾自地说话:“他们说你受的伤比我要严重,严重到需要做手术,为什么呢?我们明明是一起被爸爸妈妈抱住的……” 提到父母,他终于笑不出来了:“哥哥,爸爸妈妈死了……他们真的死了……那天有人带我去看他们了,他们的脸上都是血,我好怕……” “飞机坠毁不是意外……”宋敬予张了张嘴,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爸爸妈妈的死……不是意外……” “什么……”宋羡己的表情僵在脸上,“不……” 宋敬予咬了咬牙:“他们想把事情遮掩过去……爸爸妈妈的命……飞机上所有乘客的命……就被轻易抹去了……” 宋羡己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喃喃道:“哥哥……” “羡己……”宋敬予想去抓他的手,但还记得自己不能动,“只有我们活下来了……我们要报仇……” “我们……”宋羡己茫茫然地学着哥哥的话,“……要报仇。” 宋敬予深吸一口气,因为疼痛而本能地颤抖:“你听我说,羡己,不管他们问什么都不要说……我要逃出这里,你跟着他们的安排走……我会去找你……我想了半个月了,我知道怎么报仇……” “好……我听你的……”宋羡己跪在地上,双手扒着床沿,奉若神明一般看着他的哥哥。 大人们总说他聪明,说他比一般孩子要聪明太多,长大以后绝对能有一番大成就。但他最清楚,他哥哥比他聪明,从小就是。哥哥只是不爱说话,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和正常小孩不一样。 哥哥在三天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医院,那天他在睡梦中被一个小护士摇醒,惺忪地坐起身。 “小朋友,你知不知道你哥哥跑到哪里去了?”对方惊慌失措地问他。 “哥哥……”他揉揉眼睛,“哥哥不是睡着了吗?” 小护士“哎”了一声:“你哥哥不见了!” 他顿时醒过来,仓惶跳下床,鞋子都忘了穿,小护士拦也没拦住。他跑到那间重症病房,里里外外站了很多大人,他在大人中间踮起脚往里看,病床上空无一人。 哥哥说他会走,但没说什么时候走,现在真的丢下他走了。 宋羡己怔怔愣愣地站了许久,一个陌生的大人认出了他,过来问:“你知不知道你哥哥上哪儿去了?” 他眼神空洞,摇了摇头。 那大人叹了口气,走了。 那年代病房里没有监控,谁也不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刚刚经历过昏迷、手术,带着一身的伤,能跑到哪里去。 他们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 慢慢地逐渐有人相信,那样的情况下,或许那个孩子早就已经死了,甚至有可能是到了刚好能理解死亡的年纪,父母双双离世,只留下一个相当于拖油瓶的弟弟,一时想不开跑去自生自灭了。 那几天里宋羡己又见到了穿警服的人,他随便拦住一个,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姓傅的警察?” 那人挑了下眉,略显惊讶:“你是说傅警官?他调任了。” “调去哪了?”宋羡己抓着他不松手。 “交警大队。”那人回答。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姓傅的警察好好地会突然被调去做交警,难道是因为没有解决飞机坠毁这个案子吗?最后他松了手,放人走了。 那之后宋羡己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感到很奇怪,明明自己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为什么还不能离开。于是他问每天给自己送饭的小护士:“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要看上面的安排。”小护士说。 他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人,但想起了哥哥的话,想起爸爸妈妈的死不是意外,纵使缺少生存经验,冥冥中也意识到了什么。 很快从夏末走到深秋,时间进入十月份,某天又来了一个警察,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大人,他们帮他把东西收好,领着他出了医院。 他坐在警车后座,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车窗外,那两个人在前排坐着,都没有说话。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没穿警服的那个人回头看他,面相很慈祥:“带你开始新生活,孩子。” “新生活……”宋羡己呢喃着重复这三个字,小声道,“为什么要开始新生活呢?我原来的生活明明过得很好。我为什么不能一直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生活在一起呢?” “你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那人告诉他,“只有你乖乖听话,好好长大,他们才会回来看你。” “不,他们不会回来的,他们死了我知道。”宋羡己戳穿了他的谎言,“你们总是喜欢编瞎话来骗小孩,以为小孩都是笨蛋吗?” 对方被他这段话问得愣了一下,不作声了。 接着两个人把他带到了民政局,那个警察拿来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这里面放的是你爸爸妈妈的骨灰,你要好好收着。” 他微张着嘴,脸上表情僵住,怯生生地看着对方,眼睛大得吓人。 “拿着孩子。” 宋羡己伸手接住,手指扣着盒子的棱角,有些不知所措。 接着又有人递来三张纸,让他在上面签字。他看着上面的内容,或许那些大人不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能认得几个字,所以放任他怎么看。 但是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虽然没有认全,也能明白大概的意思。 这是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的死亡证明,哥哥那一张上的死亡时间,写的是7月30号——飞机坠毁的那一天。 “在这写上你的名字就好啦。”那个大人热心地给他指点。 宋羡己一句话没说,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他写的字不如他哥写字漂亮,但现在有资格签名的人,只有他。 大人们看着三张签好字的死亡证明,各怀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羡己扬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拿着死亡证明那个人的眼睛,说道:“我哥没死。”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被这个孩子与年龄全然不符的阴郁惊到,他们相互看看彼此,其中一个人笑了笑,安慰道:“只要你一直记着你的哥哥,他就永远活在你的心中,不是吗?” “是啊,”宋羡己笑了,“他永远活在我心中。” 稚嫩的童音响在那个房间里,让在场的几个大人都感觉莫名悚然。 那天下午有人给他拍了照,让他签了很多名字,最后只有一开始那个看着很慈祥的男人带他走了。 在走的路上,那个男人说:“我是市立福利院的院长,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在福利院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生活了。” 然后他被带进了那个叫做“市里福利院”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看着都脏兮兮的,恶劣又幼稚,他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 宿舍的后面有一堵矮墙,矮墙边上种着一棵杨树,他喜欢坐在墙头,靠在树上发呆。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脚底下有声音,宋羡己低头看了一眼,是个脸上黑黢黢的小女孩,扎着一对羊角辫。 她上不来这墙头,只能仰着头说话。 “你怎么都不跟我们一起玩?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羊角辫问,“你爸爸妈妈也不要你了么?” 宋羡己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没回答,继续眺望远方。 “走,他不跟我们玩,我们也不跟他玩。”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一个小男孩,把羊角辫拉走了。 宋羡己又往下瞥去一眼,发现两个人都走了。他心里毫无波澜,觉得没意思透了。那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坐在上面被风一吹,身上冷飕飕的,他裹紧身上的外套,还是不想下去。 一直到太阳落下去,气温降到了接近零度,他打了个寒颤,准备从墙上跳下去,一抬眼,看到福利院的院墙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眼睛变得湿润润的。 宋敬予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他多久,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才挥了挥手。 宋羡己迅速跳下去,跑到院墙边上,踩着墙面上剥落出的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哥哥说过会来找他,现在真的来了。 哥哥来找他了,没有真的把他丢下。 宋羡己爬到墙顶,翻身跳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脚踝刺痛,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宋敬予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哥哥你终于来了!”宋羡己丝毫不在意,想冲上去抱住他,被哥哥拦住,“哥哥你这些天都去哪了,好多人都在找你,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瘪着嘴,抹抹要掉出来的眼泪。 “不准哭,会叫人发现。”宋敬予沉着声音。 “我不哭。”宋羡己狠狠眨了几下眼睛,把泪给憋了回去,“哥哥,他们叫我签了字,签了你的死亡证明。” “我猜到了。”宋敬予道,“没关系,我暂时也不需要这个身份。” 宋羡己看着他,好像从未有一刻感到对自己的哥哥如此陌生:“哥哥,爸爸妈妈到底为什么会死……你上次说不是意外……飞机为什么会掉下来……” 说到这个,宋敬予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他淡淡道:“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现在都太弱了,能力还不够。” 宋羡己仰头看着他,努力想要读懂哥哥的眼神。 宋敬予看向他,无奈又急切:“你快点长大,羡己。” “我会赶上你的哥哥。”宋羡己一脸坚毅,“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宋敬予说,“好好在这里待着,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会尽量抽时间来看你。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记住了。”宋羡己重重点头。 宋敬予的目光盘桓在他身上,最后伸出手,想要摸摸他,但还是停留在离左耳还剩几公分的地方。 “你的耳朵……” “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呢哥哥,”宋羡己笑了笑,“我需要慢慢习惯。” 宋敬予张了下唇,欲言又止。 宋羡己看出了他的口型,问道:“你是要说‘对不起’么哥哥?” 宋敬予没说话。 “不用道歉哥哥,”宋羡己笑着说,“毕竟道歉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你最讨厌没意义的东西了不是么?” 第95章 领养 宋敬予没有告诉弟弟他去了哪里,只是每过段时间就来同样的地方看看他,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半个月。但也只是看看他,说些“没意义”的话,宋羡己问他和父母有关的问题,他也从不回答。 唯一说过的一句就是“保存好爸爸妈妈的骨灰”。 宋羡己花了半年的时间,逐渐习惯了在福利院的生活,准确来说,是摸清了这里的固有规则。 哪个孩子什么性格,谁最被院长喜欢,谁最受小孩欢迎,他都看得出来。他总是默默地站在角落里,或者坐在他钟爱的那堵墙上,无所事事地观察着满地乱跑的孩童。 “宋羡己,院长叫你。” 某天他在墙头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喊醒。 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往墙下看,发现是院里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叫杜夜川,据说已经十六岁了,再长两年就要离开这里。他和那些牙还没换完的小孩玩不到一块去,算得上是半个劳工,脾气又太温顺,总被那群皮孩子恶作剧欺负。 见他看过来,杜夜川又说了一遍:“院长叫你过去一趟。” 宋羡己闷声应道:“知道了。” 院长也烦得很,刚来的时候总是三天两头地叫他过去,跟他聊一些无聊透顶的东西,每次他都差点睡着,最近倒是清静不少,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来叫他。 宋羡己翻身从墙上跳下去,落地的瞬间杜夜川怕他摔倒还作势要扶一下,但他跳得稳稳当当,瞥了对方一眼,把他的手甩开了。 明明只到人腰那么高,却拽得好像踩了高跷,杜夜川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宋羡己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敲门,院长过来给他开门,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看对方,视线穿过这个大人投向屋内,看到里面还坐着一个人,看面孔,是个没见过的。 “羡己,这个是市医院的许医生,他想和你单独聊聊天,你愿意吗?” 宋羡己上下把那位许医生打量一番,冷不丁笑了一下:“好啊。” “太好了。”院长喜笑颜开,给他搬来一个小板凳,让他在许医生对面坐下。 许医生面带微笑,温声道:“听说你来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对吗?” 同这个人面对面了,宋羡己才看清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头顶那盏正在小幅度摇晃的灯泡,现在是白天它没有打开,到了晚上亮起来的时候,会发出一种昏昏黄黄的光。总之看上去令人生厌。 “对。”他失去了和这个人对话的兴趣,拉着嗓子回答道。 “那你有没有和哪个小朋友成为好朋友呢?你喜欢和谁在一起玩?”许医生全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有任何情绪波动,语气依旧平静温和。 宋羡己撩起眼皮,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那你在来到这里以前,有没有经常在一块玩的好朋友?读过小学吗?”许医生问,“你怀念从前的生活吗?” 这个问题宋羡己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对方手腕上的表,看着那秒针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才突然笑了笑:“我不记得了。” 他毫无征兆毫无逻辑的笑,让许医生愣了一下,继而又问:“那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呢?” “喜欢做什么?”宋羡己看似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发呆,睡觉。” 许医生哑然一笑,他看得出来,这次的笑里平添一丝无奈。 “我听院长说,你喜欢去宿舍后面的那面墙上坐着,即使是冬天天冷的时候,也要去那里呆着,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宋羡己耸了耸肩:“没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下面那群小孩太吵了。” 如果这句话是由一个成年人乃至十几岁的少年说出来的,都不会显得那么怪异,但它从一个七岁孩子的嘴里出来,在场的两个大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感到一阵古怪,明明说这话的也是个小孩,却对这个群体毫无认同感。 许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或者试一试,和那些与你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交流一下,或许会有些不同的印象?” “交流什么?”宋羡己似是想笑,但没笑出来,“交流怎么尿得更远?怎么掏鸟窝?怎么显得更像个傻子?” 许医生欲言又止,脸上的微笑有些难以维持。旁边的院长听到这话,也有些尴尬,窘然地看着他。 许医生递给院长一个眼神,院长接收到以后,叹了口气:“算了。” 他朝宋羡己摆摆手:“你先去玩。” 宋羡己挑了下眉,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出了办公室。刚一拐弯,就又碰到了杜夜川。 “院长其实很担心你。”他突然开口。 宋羡己顿住脚步,没有回头看他:“我不需要别人来担心。” 杜夜川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宋羡己,你真的只有七岁么?” 宋羡己嗤笑一声:“我说我三十七岁,但是童颜不老,你信么?” “你说真的?” 宋羡己偏头一看,见杜夜川真的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 他无声地骂了一句“傻子”,然后不搭理对方了。 “你又要去那面墙上坐着吗?”杜夜川问。 “关你什么事?”宋羡己只嫌他烦,叫他别跟着。 杜夜川还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口。 翌日下午宋羡己又见到了他哥,发现他哥个子变高了点,但瘦了很多。 宋羡己把见许医生的事告诉了他。 “他还问你别的了吗?”宋敬予问。 “没有,就只有这些无聊透顶的问题。”宋羡己撇撇嘴。 “这是个心理医生。” “我猜到了。” 宋敬予看了看他,突然把手搭在他肩上:“多少演一演,别太与众不同,别太容易被人记住。” “啊?”宋羡己似懂非懂,但还是听了话,想了想又觉得憋闷,“那些小屁孩咋咋呼呼的真的很讨人烦。” “记住。”宋敬予扶住他的肩膀,弯下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也是个七岁的孩子,你要知道一个正常的七岁孩子是什么样的,要学会藏起锋芒,太聪明是会有麻烦的。” 宋羡己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哥哥你比我聪明呀,你藏好了么?” 风吹过来,旁边的杨树枝桠晃了晃,新长的绿叶被晃下来一片,飘飘悠悠栽倒地上。 宋羡己盯着那片树叶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哥哥的答案。 不过他还是记住了哥哥的话,此后慢慢学着合群,表现出一个正常的小孩应有的样子,内心波澜不惊地混在孩子堆里嘻嘻哈哈,然后和他们进行一些类似于“我以后也会魔法吗”这样愚蠢的对话。 日子过得飞快,春天过完是夏天,夏天过完是秋天,然后眨了几下眼睛,就到了第二年秋天。 宋羡己再见到哥哥的时候,发现他个子窜得更高了,声音也开始变得低沉。他哀怨地叹了口气,因为福利院里的伙食多素少荤,他这两年个子没长多少,原本就比哥哥矮了不少,现在差得更多了。 “我听到了院长打电话,明天会有人来领养小孩。”宋羡己趴在墙头,双手垫在下巴下面。 “领养人条件什么样?”宋敬予问。 “嗯……不太清楚。”宋羡己兴味索然,“不过能心甘情愿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至少该有几个钱。” 宋敬予没有说话。 宋羡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哥哥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衫,明显不太合身,衣领很大,他一眯眼睛,就看到了哥哥的后背,和肩颈连接的那一片地方,有许多青青紫紫的痕迹。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羡己,你跟他们走。”宋敬予说。 “什么?” “你让他们把你领养回家。” “为什么?”宋羡己问。 宋敬予垂眼看向自己的手心,然后慢慢攥成拳:“时候快到了,去过几天好日子。” “什么时候?”宋羡己“噌”地坐直了,“你要去给爸爸妈妈报仇了?你要怎么报仇?” “不,”宋敬予摇摇头,“我会用一辈子去做这件事,我的计划过不了多久就能开始实施了。” “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宋羡己的表情冷下来。 “你还太小,”宋敬予说,“羡己,你先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才有能力和我一起报仇。” 宋羡己凝视着哥哥的眼睛,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他总觉得哥哥的眼里像有把火在烧,那燃料不止有仇恨,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宋羡己想,他还是败在了生活经验上,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那东西。 “哥哥,”他动了动唇,“你真的只是想报仇么?” 宋敬予没有回答。 对于弟弟的很多问题,他总是无法回答。 第二天领养人来了,那是一对中年夫妻,看衣着应当是生活在一个经济富裕的家庭,举手投足间都是温和有礼,和福利院里叽叽喳喳,灰头土脸疯跑的孩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宋羡己靠着走廊的立柱,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看着他们进了院长的办公室。 他折身跑进洗漱间,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眼神。爸爸妈妈给了他一双漂亮的眼睛,这是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有的是办法让人对这双眼睛产生怜悯之心。 过了没多久,院长找到他,领着他进了办公室。他跟在院长身后,被牵着手,错开半步,在进去之前一直闭着眼睛,门关上以后,他睁开眼睛,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用标准的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向宋家夫妇。 他能感受到那个氛围的变化,宋太太开口说话,声音都变得温柔了些:“小朋友,过来坐。” 宋羡己小心翼翼地抬脚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 宋先生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宋羡己张了下唇,“宋羡己。” “太巧了,我也姓宋呢,小朋友。”宋先生笑了笑,“宋羡己,不羡旁人只羡自己,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我想,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也一定很爱你。” 宋羡己看了他一眼,抿抿唇没说话。 他用那样的外表,和宋家夫妇进行了一番漫长的对话,出来时只觉得疲惫。看着那对夫妻离开福利院后,他才跑回宿舍后面,趴到墙上,闭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 一周之后,那对夫妻中的男人又来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宋羡己被带去见他。男人看到他第一眼就笑了起来:“嗨,好久不见呀羡己。” 宋羡己睁大眼睛看着他,小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宋先生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对院长说:“太可爱了这孩子。” 然后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递到宋羡己面前:“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就每种都买了,尝尝?” 宋羡己试探性地觑了他一眼,然后捏起一个柠檬味的水果糖,喃喃道:“谢谢。” “不用客气。”宋先生笑着说,接着把剩下的糖果都塞进了宋羡己的口袋,于是左右两边的两只口袋都变得鼓鼓囊囊的。 宋先生蹲下身,牵起他的手,温声询问:“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阿姨今天有一场舞蹈表演,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宋羡己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宋先生好像很开心,牵着他走出福利院,把后座车门拉开让他坐进自己车里,开车去往中心剧院。 宋先生拿着家属牌从侧门进入,直接通向剧场的观众席,他拉着宋羡己的手,从最后一排往前走。演出即将开始,场馆里的灯都灭了,黑漆漆的一片,宋先生一边走一边回头叮嘱他小心一点。 两人走到第一排,在靠左边的位置坐下。表演很快开始,舞台上亮起聚光灯,宋太太站在最中间那一束光下,穿着华丽的演出服,四肢舒展,动作优雅。 宋羡己把目光移到身边的男人脸上,发现他已经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妻子身上了。 他于是也继续观看演出,剧场回荡着悠扬的音乐,宋太太穿着齐膝的裙子,两条小腿笔直纤细,腰似韧柳,背如蝶翼,颈若天鹅,还是少女一般的姿态,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什么痕迹。 宋羡己不懂欣赏舞蹈,但他依旧看得入神。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防止因为呼吸太重而被人注意到。 他看着如此曼妙的肢体,竟生出一股想要摧毁的冲动。 第96章 他要活下去 演出结束,所有舞者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灯光熄灭,全场陷入昏暗,观众席上的灯亮起,人们开始熙熙攘攘地起身离开。 “怎么样?阿姨跳舞是不是特别好看?”宋先生凑过来看宋羡己。 “嗯,”宋羡己收回了目光,轻轻点头,“好看。” “走,”宋先生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咱们去后台找她。” 宋羡己跟着他从舞台前的通道走到后台,刚才的表演者都在这里,有的已经卸了妆换了衣服,仿佛从天仙变成了凡人。宋先生带着他进了宋太太的单人休息室,宋太太只换了衣服,妆还没卸,看见他们进来笑了笑。 “老婆,你太美啦!” 宋先生毫不避讳宋羡己,上前给自己妻子一个拥抱。 宋太太在他脸上印下一吻:“谢谢。” 然后她看向呆呆站在一旁的宋羡己,蹲下身温柔地问他:“羡己,刚刚阿姨跳的舞你喜欢吗?” “喜欢。”宋羡己小声地说了两个字。 宋先生宠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宋羡己被他们带去了一家餐厅,餐厅装潢豪华,环境清幽干净,服务员都穿着标准的制服,这样的地方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再来过了,以前有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他和哥哥去高档餐厅吃饭,但是七岁以后,他再也触及不到那样的生活,也从未奢想,有朝一日能够触及。 宋先生拿着菜单,问他想吃什么。 他想吃爸爸喜欢的糖醋鲤鱼,想吃妈妈喜欢的芙蓉鸡片,想吃哥哥喜欢的木须肉。 但他最后只摇摇头说不知道。 宋先生自己考量着点了几道菜,片刻后上齐,宋羡己每个看了一眼,发现一个喜欢的都没有。 不过宋家夫妇给他碗里夹菜,他也都吃掉了。 吃完饭后,宋先生忽然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问道:“羡己,你喜欢叔叔和阿姨吗?” 宋羡己当然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重重点头:“喜欢。” “那如果我们想把你带回家,作为你新的爸爸妈妈,陪着你慢慢长大,你愿意吗?”宋先生又问。 宋羡己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 听到这个答案,宋先生和他的妻子对视一眼,笑逐颜开。他弯腰把宋羡己抱起来,在怀里颠了两下,笑道:“那你乖乖在福利院等几天,我们一定尽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所有问题,然后领你回家,好不好?” “好。”宋羡己张了张嘴。 后来他真的顺理成章跟宋家夫妇回了家,他们的家比自己以前的家还要好,房子宽敞又漂亮,宋先生给他单独准备了一个小房间,他也不必再和小时候那样,与哥哥挤在一个房间睡觉了,只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没有人供他打扰了。 初次来到宋家,宋先生和宋太太给他洗了澡、理了发,把他身上原本穿的,不知道从福利院哪个大孩子身上拾捡的衣服,被打包扔进了垃圾桶,换上了干净又合身的新衣服。 宋羡己站在镜子前,发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脱离了福利院的环境,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里再去和哥哥见面。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小阳台,可以看到楼下的情形,于是他就把一张椅子搬到阳台上,一有时间就坐在那里往下看。 宋先生不久就发现了他这个习惯,以为他是不适应在楼房里居住,就告诉他想出去的时候也可以下楼四处转转,只要让他和阿姨知道去向就行。但是他没有下去过。 宋羡己知道,在领养自己之前,宋家夫妇一定把他是怎么来到福利院这件事弄清楚了,不知道那资料上是怎么记录这件事的,如果哥哥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是1994年7月30号的话,那么他们眼中的他,应当是一场意外事故中唯一幸存下的小孩,从一个幸福的家庭沦落到孤儿院里。按照这个逻辑,宋羡己应当是孤僻且封闭的,或许还有点早熟。 这个设定他拿捏得无比熟练,在两个人面前表演得毫无破绽。 半个月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发呆,突然发现楼底下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猝然起身,告诉宋先生他想下去走走,就在这附近不跑远,宋先生对他这个改变打心底里高兴,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宋羡己急匆匆地跑下楼,从单元门冲出去,扑到他哥身上。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没,”宋敬予道,“这里不太好进来,费了些时间。” 他把宋羡己从身上扯下来,冷冷地道:“你小心你那对新爸妈在楼上看着。” 宋羡己闻言抬起头,确认宋家的房子那几扇窗都是空的,没有人在看,才放了心。 “这两个人怎么样?”宋敬予问,他指的是宋先生和宋太太。 “挺好的,”宋羡己说,“男的和爸爸有点像。” “爸爸和他不一样。”宋敬予直截了当,但语气怪怪的,好像话里有话。 “我知道。”宋羡己张了下唇,“哥哥,我会在这里呆多久?” 宋敬予闭上眼睛,似乎在计算什么,他沉吟半刻,开口道:“还不确定,你先好好享受着,以后像这样好的日子,估计不会有了。” 宋羡己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东西。 宋敬予瞟了一眼,又看向他,见他笑着说:“你应该也很久没吃过这个了,拿去,我都快吃腻了。” 那手心里,放着一包雪饼。 “不用,我不吃这些东西。”宋敬予道。 宋羡己歪歪头:“真的吗?两年没有吃过的东西,你真的不想念它的味道吗?” 宋敬予背过身去,问道:“如果他们问你下来干了什么,你会怎么说?” 宋羡己撕开雪饼的包装袋,嘎嘣嘎嘣一口一口地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注意到旁边绿化丛里跳出一只狸花猫。 “就说……”他笑了笑,牙齿上还沾着饼干碎屑,口齿不清道,“下来喂流浪猫。” 他走到宋敬予面前去,把剩下的一个雪饼塞到他手心:“吃,你也就比我大五岁,装什么装。” 宋敬予垂眼看看手里的雪饼,还是没动。 “我走了,你在这好好呆着,说话注意点,别出岔子。” 宋羡己舔掉牙上的碎屑:“放心。” 那年的10月24号,宋先生和宋太太给他过了人生的第九个生日。一个两层的大蛋糕,各种毛绒玩具堆了半张沙发,他坐在中间,被戴上金色的生日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燃烧的蜡烛许了一个生日愿望。 没人知道那愿望是什么,包括他自己。 那天宋羡己留了一块蛋糕,他端着蛋糕在阳台上等到夜里十二点,没有等到人来。 在宋家住的那两个月里,宋敬予常来,他打着喂流浪猫的幌子,往他哥手里塞过不少零食,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吃掉。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刚入冬的时候。 那天宋敬予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扶着宋羡己的两边肩膀,手都是抖得,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太冷——那个时候宋羡己已经无法完全读懂他哥了,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陌生,太陌生。 “我的计划可以开始了羡己,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 “你也差不多要重建一个身份了,尽快离开宋家,不管选哪一条路,活下去,等我再来找你,明白吗?” 在宋羡己的眼里,他哥就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冰层直达湖底,平日里再大的风也无法在他的表面掀起一点波澜,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张灼”这样一个名字。 但分离的那一刻,他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因为冰层之下不是水,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在宋敬予的眼中看到了跳跃的火苗,看到了逐渐融化的冰,看到冰融化之后成了岩浆。 很多年以后,宋羡己再想起那一次见面,他会发现五年的差距真的很大,虽然他和哥哥体内有着相似的基因,流着同样的血液,但彼时他真的还差得远,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天以后,将是整整十年的时间跨度。 那是他长大成人前最后一次见到宋敬予。 仅仅九岁的宋羡己,虽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智商,可他真的理解哥哥说的话了吗,并没有,他只知道要离开宋家,但他不知道离开之后要怎么做。他在凛冬的大街上游荡,等待哥哥来找到自己。 他以为会和以前许多次一样,哥哥总会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 但这次没有。 那年冬天比记忆里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几乎走遍了松安市的所有路,睡过公园长椅、睡过大桥底下,无数次在夜里冻醒,自助银行是最好的过夜点,但那年代这种地方太少了。他带的东西很快吃完,饿得饥肠辘辘,就去翻垃圾桶,或者在饭店里捡客人吃剩的东西,为此被赶被骂甚至被打,冻疮开裂,血流得到处都是,本就不干净的衣服更脏了。 有时候实在太冷太饿,他就在路边席地一坐,靠着树或者路灯,没多久就昏昏欲睡,然后突然一个激灵醒来,意识到自己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得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不是因为哥哥说过的话,而是因为他想。 煎熬着煎熬着,宋羡己撑了一个月左右,终于迎来了要把他送上黄泉路的一场大雪。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两条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只是靠着仅存的意识,一步一步踏着雪、淋着雪,头发,睫毛、肩膀上都是雪花。 终于将最后一点能量耗尽,他绝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像城堡一样的建筑,雪白雪白的,仿佛只有天堂才会出现。 我是已经死了吗?爸爸妈妈就在这里吗? 脑海里冒出最后一句话,他就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周身暖融融的,睡了太久视线模糊不清,宋羡己以为自己果真到了天堂,可他头痛欲裂,四肢也酸软无力,好像劳累而死的牲畜投胎成人一般。 他努努力,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端着一盆水走进来,看到他眼前一亮。 他见那女孩把水盆放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烫,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宋羡己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刀划过一样,又涩又痛,发不出声音。 女孩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确认自己还没死之后,宋羡己本能地因为对自己身处的环境一无所知而感到紧张,他比划着手想让那个女孩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皱着眉,半天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他:“会写字吗?” 宋羡己点点头。 女孩从别处拿来笔和纸,递给他。 宋羡己连手都像坏死了一样,吃力地写下三个字“这是哪”。 女孩解释道:“这里是空山福利院,我是这里的义工,我叫刘诗韵,你可以叫我刘老师。今天早晨另一个义工去开门,就看到你晕倒在门口,高烧到四十度,就把你抱回来照顾了。” 宋羡己打量了她一番,又观察过整个房间。 刘诗韵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你家在哪?” 宋羡己提起笔,笔尖触到纸的那一刻,顿了一下,然后变了走势。 片刻后,他在纸上写下“小雨,11岁。”虚报了姓名,也虚报了年龄。 最好不要有任何人把他和宋羡己联系在一起,就当宋羡己死在了那场跌到零下二十度的风雪里。 笔停下来,像是在休息。他眨了眨眼,一笔一划地又写了四个字“我没有家”。 刘诗韵看懂纸上的字后,眼里的神色很快变了,再看向宋羡己时充满了同情。 她张了下唇:“这里的孩子都和你是差不多的情况,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在这里住着。” 宋羡己还在犹豫,突然门开了,又有一个人走进来。 他一眼认出那是谁。 但是杜夜川只看了他一眼,眼神丝毫没有变化。 宋羡己疑惑了一秒——难道他没有认出来我? 杜夜川离开市立福利院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只和宋羡己相处过一年多,且在这一年里,也不是天天见面。后来的大半年,宋羡己变化不小,况且他还不知道宋羡己被领养的事,大概也猜不到在市立福利院的人,会突然出现在空山福利院。 只要没认出来,那一切都好办。 刘诗韵给他介绍:“这是我们这的另一位义工,你可以叫他杜老师。” 宋羡己点点头,将信将疑地看了杜夜川一眼。 第97章 原来你没死啊 在空山福利院里住的那三年多,除了吃穿用度差了一个档次外,总体而言和在市立福利院住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哦,当然,还得除去每天坐在墙头上发呆这项活动。 空山福利院没有那么大的活动空间,十几二十个孩子每天就在这座废旧教堂里跑来跑去,两个义工在旁边的平房里教教认字和算术,争取让这群孩子以后不做睁眼瞎。院长有时候也会给他们讲讲教堂里那些壁画和建筑有什么含义,这是许多孩子最喜欢的事,比那些公主王子的童话故事好听多了。 宋羡己也未能免俗,他坐在最边上,一言不发,甚至觉得其他孩子打断院长,提一些弱智问题,极其让人心烦,他希望院长一口气讲完,从耶稣的诞生到传道,从受难到复活,讲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后来院长发现孩子们对这些故事感兴趣,而且听故事可以避免那些比较调皮的小孩四处闯祸,于是他找来两大本古希腊神话故事,一有空就坐下来讲给他们听。 时间长了慢慢开始有人失去兴趣,毕竟大多数孩子都正处在最好动的年纪,叫他们老老实实坐上好几个小时,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候刚开始有十几个坐在旁边听,但一个小时后,可能就只剩下四五个了。 宋羡己却没动过,只要院长在讲,他就会听,不管剩几个人。 他会好奇众神为何会做出这样那样匪夷所思的行为,然后开始好奇神为什么会成为神。 “小雨啊,还没听够吗?”院长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宋羡己愣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刚刚还在旁边坐着的其他小孩都不见了。 “哦,讲完了,那我走了。”他站起身。 院长笑容和蔼地看着他:“我这里还有一本神话故事,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自己看——我听小刘老师说,你是所有孩子里认字最多的。” 宋羡己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那本书,像块砖头一样,又厚又沉。 “两只手,你一只手拿不住。”院长把书交给他。 宋羡己接过那本书,双手把它抱在怀里,需要花费一些力气才能保证它不掉下去。 院长弯下腰,问道:“你还没有想起什么以前的事吗?” 宋羡己一双眼睛乌幽幽地回看着他,抿嘴不答。 最初来到这里,他们问过他这个问题,宋羡己当时只说了自己叫什么、多大了,关于到此之前经历过什么,通通以记不得为由搪塞了过去,后来便再没有人问过,现在过去一年,院长不知为何却又重新提起。 宋羡己摇摇头:“没有。” 院长轻叹一口气,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去。” 宋羡己抱着书从教堂里走出去,他们睡觉的地方在旁边平房里,他进去的时候,刘诗韵和杜夜川正把他们的被子拿出去晒。几分钟后,刘诗韵把最后一床被子抱出去,只剩杜夜川在房间里。 宋羡己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床,坐在床边翻开了书。 “外面阳光好些,明亮又暖和,你怎么要在屋里看?”杜夜川突然开口。 宋羡己瞥了他一眼:“我不喜欢阳光,太刺眼。” 杜夜川往门外看了看,疑惑道:“这冬天的阳光能有多强烈?” 宋羡己没有再理会他,这地方他最不想多接触的人就是杜夜川,生怕接触太多会被认出来,到时免不了又要换地方。 杜夜川在另一边坐下,那里正对着门,阳光照进来,刚刚好能照到他身上,屋子里没有点炉子,有阳光晒着,才暖融融的。 “你让我想到一个人。”他道。 宋羡己心头一紧,但仍不动声色,佯装听不见一样继续看着书,但注意力已经不在书上了。 “我没有说过,我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杜夜川说,“不过不是这里,是松安的另一家福利院,我走的前一年,院里来了一个小男孩,和你有点像,就是比你小两岁。” 宋羡己合上书,站了起来,抱着书往外走。 “哎,你要去哪?”杜夜川问。 宋羡己不耐烦地丢给他四个字:“出去看书。” “你刚刚还说……”杜夜川张了张嘴,话没说完,总觉得这一幕特别熟悉。 宋羡己终于不再期待哥哥会来找自己,虽然有时还是会做梦,梦到爸爸开车载着他们一家四口去机场,梦到飞机坠落后的那场夜雨,梦到市立福利院的后墙根下他和哥哥说话,梦到绿化丛里跳出来的那只流浪猫。 他曾梦到自己死在空山教堂门外,而宋敬予再次出现,抱起了他的尸体,转身走向不可知之处。 那场梦醒来后天还没亮,他不想叫别人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于是拉起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或许哥哥死在了他的计划途中,所以才一直没来找他。 那他是不是要去找一找哥哥的尸体,然后寻一片荒地,挖一个坑,把哥哥埋起来。 他是不是还得象征性地哭上两声。 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都快记不清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在爸妈死的时候,转眼过去三四个年头,他仿佛忘了自己这双眼睛,还有掉眼泪的功能。 不知道到时候跪在哥哥坟前,他能不能哭得出来。 三年半以后空山福利院只剩下五个孩子,早在关闭前很久,宋羡己就意识到,他在这里呆不长了。那年清明,院长把他们五个叫来,围坐在一起,告诉他们空山福利院就要关掉了,翌日起每个人都要靠自己走入社会,努力地生活下去。 有个女孩子哭了。 宋羡己扭头看她,那女生长得不漂亮,哭起来就更丑了。 他皱了皱眉,觉得这哭声有点吵。 院长带着他们去了民政局,给他们每个人办了身份证明。取“空”字为姓,自那天起,宋羡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空雨。 身份证上还是他虚报的年龄,十四五岁可比十二三岁容易活下去。 那时候童工查得不严,他拿着这个身份,勉强可以自给自足在社会上生存下去。那几年松安的经济发展迅速,就算是做苦力,工资也水涨船高,慢慢地他也可以攒一点钱,找个稍微舒适点的住处。 只是一年两年,他再也没见过哥哥。 到后面记忆开始出现偏差,他有些怀疑,宋敬予也许真的死在了那场事故里,活下来的人的的确确只有他一个,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极端痛苦和孤独下,臆想出来的。 那爸爸妈妈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宋敬予一个人知道。 如果不是,他又该找谁去报仇。 如果宋敬予已经死了,那就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了,他就要这么倥倥偬偬地过完这一辈子么? 如果宋敬予没死,那是在他眼里,自己还没有给爸妈复仇的能力么? 可明明当年他一走了之的时候,也才十四五岁。 后来宋羡己回过一次市立福利院,院长已经换了人,里面跑来跑去的小孩也都变成了生面孔,他走到后墙边上,站在宋敬予当年站过的位置,他曾爱爬的那面矮墙被拆掉了,老杨树还在那儿,照样枝繁叶茂。 宋羡己想,如果宋敬予死了,他就把他埋在这里。 但是宋敬予没死,他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哥哥。 那天没刮风,也没下雨,却不是晴天,云多到仿佛天空就是云的颜色,太阳藏在最后面,谁也望不见。 宋敬予像换了一个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如果不是亲生兄弟之间的那点直觉,他很可能都认不出来是谁,宋羡己这样想。 他发现自己的哥哥不再像一块冰,而是变得像是冬天的阳光,明明那么亮那么刺眼,可是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暖和,像个虚假的太阳。 回到自己的那间破旧的出租屋,看到门口站着这个印象里死了十年的人时,宋羡己身体里发生了一场地震。 山崩地裂,飓风掀起海啸。 他看着这个人,看着他的哥哥,维持了十年的平静毁于一旦。 “你不说些什么吗?我亲爱的——”先出声的人还是宋羡己,“哥哥?” 宋敬予眼神闪烁,有些不敢同他对视,十年光阴,现在回首看不过弹指刹那,可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时,才觉得无限漫长。 中间隔着如此一道天堑,何止他对于弟弟来说是陌生的,宋羡己之于他也一样。 “好久不见。”宋敬予张了张嘴,咬出那两个字,“羡己。” 连声音也变了,和记忆里差了太多。 宋羡己摇了摇头,笑道:“原来你没死啊。” 他的手背在身后,无论怎么克制还是忍不住发抖。 “父母的仇还没报,”宋敬予说,“我是不会死的。” 宋羡己深吸一口气,越过他打开出租屋的门。那扇破门吱吱呀呀地张开,里面没开灯,漆黑一片。 他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敬予抬脚走进屋里,宋羡己紧随其后,踏进那片黑暗里,轻轻关上了门。 - “罗队,你查到哪了?” 邹朝飞推开罗述办公室的门,看见她坐在桌子后面,姿势和几个小时前自己进来时一模一样,队里统一点的外卖午饭放在桌角,包装都还没拆。 罗述抬起头,脸色不太好看。 “还在看空山福利院剩下那三个人的口述记录。”她按了按眉心。 罗述和邹朝飞是分开查的,她负责查宋羡己的成长轨迹,宋敬予有一部分记录在进入市局时已经载入档案了,相对好查一些,她就把这个任务留给了邹朝飞。 “有什么事吗?”罗述问。 “不是什么大事,”邹朝飞说,“就是查到宋敬予造假身份的一些记录。你听没听说过二十几年前,松安铲除掉一个叫‘奉窑会’的黑帮团伙?” 罗述点点头:“有印象。” “这伙人被抓以后不久,宋敬予就去重建了身份,给的理由是出生时就被原生父母抛弃,在奉窑会里长大,所以一直是黑户,后来奉窑会老大被抓,他就逃出来了,但那个时候相关的人大都被处以死刑了,所以不知道有没有求证。”邹朝飞说,“按理来讲,建立身份这种事,肯定是要对当事人提供的理由进行求证的,但是宋敬予这个,不知道是怎么证明的,难道他真的进过奉窑会?” “宋羡己被送进市立福利院是九四年的十月份,在此之前宋敬予肯定已经假死逃脱成功了,重建身份是在九六年的十一月份,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不无这个可能。”罗述说。 她忽然表情一僵,问道:“奉窑会是怎么被抓的?” “案宗上记的是,奉窑会内部有人叛变,匿名给警方……”邹朝飞说着说着也顿住了,震惊又了然地看向罗述,“你是觉得——把这伙人捅出来的可能就是宋敬予?” 他睁大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对啊,按理说黑帮出来的怎么会轻易就能进入公安系统……可如果曾经帮助过警方破案,还是最关键的那一环,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罗述又问:“相关人大多被处以死刑,那有没有哪怕一个还活着的?” “这个我得再去仔细查一查,”邹朝飞说,“卷宗上记载的是老大和几个二三把手都判了死刑,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二十多个人,但我觉得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判死刑,应该有判监禁的。” “罗队。”这时晏筝也推门进来,看上去有些着急。 罗述和邹朝飞一起看向他。 “东山市公安局一个叫傅晟荣的退休警察主动联系我们,说了解一些当年xy9876坠机事件的内情,想见面和我们聊聊。” “傅晟荣?”邹朝飞皱了皱眉,“我记得当年办理这个案子的警察里没有姓傅的啊。” 当年这起案子不在松安市辖区内,而是在南边相邻的东山市,所以也是东山市的警察全权办理,松安这边只是派出了救援人员和消防人员帮助搜救。 “是没有。”晏筝的脸色有些苍白,“那位傅警官说,当年这案子换了一批人调查。” 罗述的表情顿时变了:“见面聊,他说在哪见了吗?” 晏筝点点头:“他说他亲自过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第98章 傅晟荣 罗述以为来的会是一个已显颓态的老人,却没想到来人身材魁梧,精神矍铄,如果不是满头白发,完全看不出已经年近花甲。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背着一只登山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市局门口。 “您就是……傅晟荣傅警官?”罗述开口问道。 傅晟荣摆了摆手:“早就称不上是警官了,我比你们大了一辈,你们就叫我叔好了。” “傅叔,”罗述面色憔悴,实在是没办法挤出一张笑脸来跟他寒暄客套,“请进来。” “好。”毕竟也是当过警察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在那摆着,傅晟荣一过来时就感觉出这里的氛围,没有多说无意义的话来浪费时间,跟着他们走进市局内部。 邹朝飞赶紧清出一片地方,斟上茶水。不管怎么说,也是人家主动来给自己提供线索,也要尽最起码的地主之谊。 傅晟荣到他们办公室里坐下,罗述、晏筝、邹朝飞三人坐在他的对面,神情凝重。 “我以前是东山市刑警大队的队长,干了十年,遇上这个案子的时候,突然被调职到交警大队,后来因为早年出外勤受的伤发作,所以提前退休了。”傅晟荣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立即切入正题,“我也是前两天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听说,松安的警察在找当年xy9876坠机那个案子的经手人,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情,所以特地联系了你们。” “我联系过这个案子结案报告上出现过的所有警察,他们都说这是一起普通的飞行事故。”晏筝道,“背后真的有什么众人不知道的秘密吗?” 傅晟荣眉头紧锁:“我不知道自己掌握的能不能算是秘密,但这起事故绝对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罗述没有插话,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 傅晟荣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装订还是线缝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翻开笔记本,浏览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符。 “当年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们接到上级命令,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先协助救援人员搜救幸存者,将所有还有生命体征的人送往医院,以及为还能找到遗体的遇难者敛尸,等这些解决了,才开始调查事故原因。 “这架飞机所属的航空公司为我们提供了技术支持,从他们给出的各种数据里,完全看不出飞机的零件或者驾驶员的操作有什么异常,飞机失事时周边虽然有气流颠簸,但也在正常范围内。就好像……” 傅晟荣停了下来,目光依次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扫过,略显僵硬地笑了一下。 “当时我们内部有传言说,这起事故,就好像天上凭空出现了一双巨手,抓着飞机将它摔了下来。这种一听就是玩笑话的事,在那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竟然还真有人相信。” 罗述从他的话中听出端倪,沉声道:“是有人故意往这方面引导的?” 傅晟荣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我当时是有这样的直觉,但没有找到证据。于是我去查了这家航空公司,它的名字叫俊逸航空,是东山市第一家航空公司,最大控股人就叫仝俊逸。 “而当时收治所有幸存者的医院,其实不是一家公立医院,因为事故发生在山区,离两边城市的公立医院太远,有家稍近些的私立医院提出愿意主动收治抢救幸存者,这家医院的最大控股人也是仝俊逸。 “这个人对你们这一辈来说或许比较陌生,但是在那个年代,他是整个东山市的首富。说句不好听的,九十年代的有钱人,没多少干净的,大都是黑白通吃。仝俊逸祖籍在东山,早年间南下经商,后来满载而归,一跃成为东山首富,投资建设了不少大型企业,医疗算是其中的一个大头。 “但那时候航空并不是一个很能盈利的途径,仝俊逸或许是预知到了将来这一行业会迅速发展,所以创办了那家公司,在飞行事故频发、航空安全系数较低的年代,xy9876坠机前,做到了零事故,一时享誉全国。” 邹朝飞迟疑道:“他自己家的航空公司出了事故,自己家的医院主动收治,也能理解,好像没什么问题。” “原本确实没什么问题。”傅晟荣道,“有问题的是,他用医院软禁了那个活下来的孩子,不准任何媒体进入采访。” “什么?”晏筝的眼睛顿然睁大,“软禁?” “没错。”傅晟荣微微颔首,“当时有两个孩子活了下来,一个一直昏迷,在重症病房里观察,一个除了耳部损伤和皮外伤,没有其他问题,第三天就醒了,甚至可以下床自由走动,但是他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派人看着,绝口不提后续的安排,后来我听说是警方的人直接和松安一家福利院接触,把孩子送了进去。” “有两个活了下来?”罗述眼中一动,“所以宋敬予从事故中活下来还有其他人知道?” 她这句话是跟邹朝飞和晏筝说的,但傅晟荣却从她的话里推测出她想知道的问题。 “宋敬予死了?” “卷宗和信息系统上记录的,”罗述说,“宋敬予死在了那年的7月30号,十月初由弟弟宋羡己签字确认死亡,注销户口。” “我处理这个案子时,宋敬予一直是处于昏迷的状态,每过去一天,医生说他醒来的几率就降低一点。”傅晟荣道,“可是不对,事故发生的日期就是7月30号,他如果是最后没有醒来,时间也该在那一天之后。” “傅叔,”罗述张了下唇,“宋敬予没死。” “没死?”傅晟荣露出个震惊的表情。 罗述点了下头:“他不仅没死,还成功地注销了身份,当了两年黑户之后,在十四岁时重新建立身份,取名张灼,甚至后来进入了公安系统。” “等等!张灼?”傅晟荣退休之后仍然习惯于关注社会事件,而他记得自己前不久曾看到过一条松安市局的通缉令,被通缉的那个人,就是张灼,“你们通缉的那个人?” 罗述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 晏筝补充道:“宋羡己和宋敬予是一起重大邪教杀人案件的主谋,我们目前正在尽全力搜捕。” 傅晟荣的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罗述问道:“那个活下来的孩子,叫宋羡己,您接触过吗?” “接触过。”傅晟荣看向她,“不过只有一次。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虽然没能提供更有用的线索,但是从他的言行举止间不难看出,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成熟,而且性格有些执拗,对陌生人比较戒备。” 他顿了顿,又讲:“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罗述深吸一口气:“傅叔,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您先把坠机事件的细节跟我们讲完。” “好。”傅晟荣搓了搓脸。 “那家医院软禁他们的事,宋羡己发现了吗?”罗述问。 “从我跟他的唯一一次接触来看,他应当是没有发现的。”傅晟荣道,“他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在那,生活经验少,大概率想不到这一层。毕竟我都是观察他们内部人员的行为好几天,才推断出来的,甚至是到最后在全程有人跟着的情况下把宋羡己送到福利院,我才敢确定。” 罗述又问:“您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被调职的?” 傅晟荣答:“查航空公司没有查出头绪,我就把目标转向了飞机驾驶员。那趟航班的驾驶员名叫奚年,事发前有五年的飞行经验,技术上完全过关,并且很少有操作失误的情况出现。”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笔记本:“为了对这个人能更深地了解,我找到了他的妻子苗清怡。从她那里了解到,奚年在飞那趟航班之前,和妻子闹了很多次矛盾。起飞前,苗清怡打电话来说,等他结束飞行后,就让他在离婚同意书上签字,可是那次起飞后,奚年再也没有回来。 “查到这里的时候,局里突然下令,要求迅速结案。他们叫我写的原因我已经忘了,总之是特别草率,我不同意,那时候年轻脾气也冲,跟上级大吵一架,最后被停职一个月,调去了交警大队。” “客观条件。”晏筝开口道,“最后的结案报告上失事原因只有这四个字,签署这份报告的人叫覃寰。” “覃寰就是跟我吵架的那个上级。”傅晟荣道,“后来仝俊逸还花了钱,把失事原因压了下去,基本没有媒体报道,不出几个月,公众就忘记了。” “那覃寰呢?”罗述眉头紧锁,“他当时为什么要求以这么草率的理由结案?” “那个年代飞机事故很多,大家都司空见惯了,无外乎就是硬件不行,遇到稍微恶劣点的天气就出事,只是这种情况下飞机只剩下残骸,查清楚具体原因是时间上的问题。”傅晟荣说,“他当时也许是想尽快给出一个结果,安抚遇难者家属。” “但是您怀疑这起事故不是单纯的客观原因导致的是吗?”邹朝飞开口道,“这其中可能也有人为原因?” “是。”傅晟荣点头,“停职后我再次联系苗清怡,却发现联系不上了,就算上门也被她拒绝,我没有正当理由,不可能强闯民宅。” “如果是人为原因,那这起事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晏筝说,“可就算在驾驶员身上出了问题,要是技术或者操作上的失误,航空公司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隐瞒呢?” 罗述沉默了片刻,又道:“您查过覃寰的背景吗?” 傅晟荣一怔。 罗述补充道:“还有关于奚年,除了他的妻子,您还查过其他方面吗?” 傅晟荣摇摇头,语速忽然变慢:“奚年我只查到他的妻子,覃寰我没有查过——你是觉得……” “我觉得覃寰跟航空公司,或者是仝俊逸,有什么联系。”罗述直截了当。 傅晟荣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两轮还多的年轻队长,开口道:“这个恐怕需要你们自己去查了。” “我们会仔细查明的。”罗述语气坚定。 她垂下眼睛,思考了一阵,又问:“傅叔,关于宋羡己的耳朵损伤,您了解多少?” 傅晟荣认真回想了片刻,回答道:“我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离得很近,两个大人都已经丧生,内脏破裂、骨骼扭曲,浑身血污,两只手都朝前伸着,两个孩子在大人中间,哥哥躺在爸爸的怀里,还有微弱的意识,弟弟躺在地上,抓着哥哥的手,昏了过去。我们猜测,是父母一人抱住一个,那身体护着他们,才保住了命,弟弟在救援到来之前醒过一次,因为害怕爬到了哥哥身边。 “这两个还活着的孩子是最先转移到医院的,医生给他们做了全身检查,发现两个人的两只耳朵都有一定程度的损伤,宋羡己的左耳伤得最严重,导致了不可逆的失聪。宋敬予和他的右耳好一些,还有恢复的余地。 “其实当时对部分遇难者尸检,就发现每个人的耳朵都有程度不一的损伤,应该是飞机坠毁时爆发了轰鸣。” 罗述双眉紧皱:“那为什么只有宋羡己的左耳失聪了?他又不是少一只手……” 傅晟荣想了想,说:“这个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他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突然看到了夹在其中的两张照片。 “差点忘了这个。”傅晟荣拿起这两张照片,“这是宋羡己和宋敬予当时的脑部核磁共振成像,原件没有保存下来,我只拍了照片。” 罗述从他手里接过,一眼就发现了异常。 傅晟荣的声音沉了下来:“当年对这方面的研究不多,所以没人在乎这一点,我也没有在乎。直到近些年看了些相关的学术论文,昨天整理这些线索发现了这两张照片,才突然发现——” 罗述捏着照片的手指加大了力度,心想她早该猜到。 “这两兄弟的大脑和正常人的不太一样,他们的右小脑后叶、右脑额叶、枕叶和左脑颞叶的部分区域都存在异常活动。”傅晟荣说,“这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障碍者的大脑。” 第99章 十二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目前被认为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表现为漠视或侵犯他人权利,道德水平低下,脾气暴躁、情感冷漠,对他人和社会缺乏责任心,始于儿童或青少年早期,并一直持续到成年,病因至今不明,但目前认为其与遗传因素、环境因素有关、父母养育方式等因素有关。 该疾病矫治难度大,药物治疗效果欠佳,重新犯罪率高,但如果尽早发现,并在健康的环境中以科学的方式引导教化,是可以控制住的。 “这是……飞机失事后不久查出来的。”罗述沉声道,“也就是说,宋羡己和宋敬予天生就是反社会,跟他们后天的经历关系不大,早年间是有他们的父母正确引导,所以显露不出来,后面飞机失事就成了导火索……” “罗队,”晏筝开口道,“如果他们两人都是反社会的话,那真的有必要考虑是不是遗传方面的原因了。” “是的。”傅晟荣道。 三人齐齐看向他,见他又拿出一张纸。 “我原本对能否查到这个不抱希望,但或许是上天也在帮助我们,”傅晟荣道,“当年核磁共振技术刚刚在松安普及时,他们两人的父亲宋良所在单位组织体检时,就包含了这一项。” 他将那份年代久远又模糊的核磁共振成像平铺在桌子上,答案不言自明。 “宋良也是反社会人格障碍。” 所有人都看着那份报告,全都噤声不语。因为那时候几乎没有这一领域的相关研究,所以即使看出宋良的大脑成像有异常,也不会将看起来那么正常,甚至是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和反社会人格联系起来。 那么—— “罗队,”邹朝飞喃喃道,“你说宋良他自己知不知道,两个儿子和他是一样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罗述道,“从宋良的资料来看,他一生没有做过恶人,说明他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可能除他以外谁都想不到。而那时心理学和精神学领域还没有发展起来,他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有问题。” “罗队说的有道理。”晏筝张了张嘴,“可能他只是觉得自己有某种冲动或欲望,但因为外界给他灌输的思想是不能这样做,他便克制了下来。” “那那个年代,能把孩子教这么好,宋良的父母也不是简单的角色啊。”邹朝飞轻声感叹。 罗述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太多信息涌入大脑,脑海里乱哄哄的,理不清头绪,前前后后出现了不少重要人物,都得一个个查清楚。 “不管怎么说,”她看向傅晟荣,“傅叔您真的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代表整个松安市刑侦支队谢谢您。” “哎,不用。”傅晟荣拦住她没让她鞠躬,“我毕竟也当过警察,但最后只划上一个逗号,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它变成句号。” 罗述抿抿嘴,目光沉炽,眼神坚定。 “请您放心,”她道,“不管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这个案子,不会再留下遗憾了。” 送走了傅晟荣,罗述回到办公室,又把晏筝和邹朝飞叫来。 “仝俊逸、覃寰、奚年、苗清怡,这四个人都要查,他们人都不在松安,调查起来有一定难度,必要时我会联系东山警方。这件事本质上算是飞机坠毁的范畴内,主要归晏筝负责,但任务量太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来找我。 “另外,我们目前正在进行的调查也不能停。小邹,宋敬予和奉窑会还要继续查,并且要尽快,明白吗?” “明白。”邹朝飞道。 散会后,邹朝飞去查当年缉拿奉窑会的卷宗,翻出二十年前的庭审记录,发现整个黑帮组织头部五个人,有四个判了死刑,独独剩一个,因为没有找到他杀人的证据,最后判了无期,现在还在松安市监狱里关着。 他把这个人的资料报告给罗述,罗述立马放下了手里的事,和他一起赶去监狱。 “迟函,男,46周岁,奉窑会黑帮组织头目,涉及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等罪名,1996年11月1日被松安市警方抓获,次年1月19日开庭,判处无期徒刑。” 监狱门口,邹朝飞把迟函的相关资料念给罗述听,继而又自言自语道:“46岁,那被抓的时候才25岁,这么年轻就干到黑帮头部了……” 监狱干警引他们去了监内审讯室,坐下后没多久,一个穿着囚服的中年男人,手脚戴着镣铐,被押送进来,在隔着铁栅栏的另一边坐下。 罗述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人。 下三白、鹰钩鼻、唇角下垂。 而对方也抬起头,冷冰冰地回看过来。 “迟函?”罗述叫了他一声。 迟函哼了一下:“我都快忘了我叫这个名字了,您还是叫我0119。” 他仰了仰脖子,面无表情道:“怎么,你们来找我干什么?二十年前不都查清楚了,该枪毙的也枪毙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罗述和邹朝飞都没作声。 “看你们这样,我当年被关进来的时候,你们估计还没出生。” “猜错了,”罗述笑了一下,“那会儿我都上小学了。” 她观察着迟函的表情,接着说:“我们来,是想问你一个人。” “谁?”迟函目光冷硬。 罗述垂下眼睛:“我说他的名字你或许不知道,因为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极有可能是编的假名字,所以我带了两张他的照片。” 她从身上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宋敬予以“张灼”的身份在市局时,作为“优秀干部”贴到光荣榜上拍的。 罗述将这张照片举起来,迟函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不耐烦地嗤道:“这谁啊?不认识。” “那如果换成这张照片呢。”罗述语速放缓,从身上取出第二张照片,那张是宋敬予死亡证明上的照片,拍摄于他11岁那年。 迟函盯了一会儿,眼睛陡然睁大了:“瞿十二?!” - 快跑……快跑……快跑…… 腹部的刀口一阵一阵地痛到头皮发麻,但是宋敬予一秒也不敢停下来,他算不准自己跑了多久,又跑了多远,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和自己沉重的呼吸融为一体。 他用手捂着伤口,感觉还没有长好的刀疤已经开裂了,有血渗透衣服染到了手上。 夜色深浓,风声恍若雨声,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飞机坠落的那个夜晚。 他躺在父亲怀里,明明疼得受不了,又困又累,无边的黑暗呼唤着压在心底的恐惧,可是他仍然不敢闭上眼睛,靠着意志力支撑到救援到来,才安心睡去。 他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但还是醒了过来,还恰巧醒在最关键的时刻。 有人在他旁边打电话,还是聊天,他意识沉重,听着像从深水中传上来的声音,忽远忽近,含糊不清。 但当听到“坠毁”“故意”“去死”这些词汇时,却蓦然清醒过来。宋敬予紧闭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完了那通电话,于是滴水不漏的秘密,漏了一滴在他的心里。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信仰崩塌,短短十二年人生里筑起的那座神像,被一条裂纹纵向贯穿,然后锵然碎裂。他辛辛苦苦,为了不让父母难过和失望,去克制去压抑心底里野蛮生长的作恶欲望,他努力地想做个好孩子、好哥哥,他那么辛苦地往成为好人的道路上走。 结果却发现,原来并非人人如此,让一百条生命陪葬,不过是一念之间。 对比之下,他自以为是的煎熬,就是一场笑话。 现在好了,爸妈死了,他不用担心会让谁失望了,锁在心里的怪兽,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出笼了。 他等不到身体痊愈,就选定了一个适合逃跑的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好在没人会二十四小时监视一个昏迷的小孩,才让他的逃跑计划畅行无阻。 直到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耗尽,他才停了下来,钻进一条小胡同里,靠着墙,双腿颤巍巍地弯下来,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癫狂雀跃,像是搞不清楚眼下的境况,狂奔后喉间弥漫着血腥味,呼吸粗重仿佛失去了控制。 宋敬予脸色苍白,在黑夜里像一只化形不久的小鬼。 捂在腹部的手慢慢松开,看到衣服上干干净净,手上也干干净净,他才松了口气。 如果手术刀口真的开裂,那他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九月份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宋敬予拢了拢衣服,缩成一团。他还没到青春期,身形骨架都没长开,仍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再睁开眼睛就到了早晨,天亮了他才看清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那是一片破落的城中村,砖瓦垒的房子一排一排,构成一条条迷宫一样的小胡同。他沿着墙根慢慢走着,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寂静,让人以为这里已经没人住了。 太久没有进食,昨晚又那样跑了许久,宋敬予饿得头昏眼花,双腿几乎使不上劲,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迈得艰难,忽然停了下来。 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听,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 有狗?那应该就是有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过去。狗叫声越来越明显,最后像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宋敬予仰头看了看这面比两个自己高的墙壁,沿着墙去找这户人家的大门。 他绕了半圈到另一边,终于找到了门。眼下他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如同喷泉一般往外冒,他想,如果这房子里没有人,他就想办法翻墙过去,把那只狗杀了吃。 这么想着,他抬起手,用力拍了拍门。 沉重的大铁门“咣咣咣”响了三声,里面的狗叫得更凶了。 但是没有人的声音。 咣咣咣,又是三声。 宋敬予有些脱力地靠在门上,估摸着如果没有人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翻墙进去,并且把那只狗杀死。 忽然,门内传来脚步声。 他回光返照似地起了精神,扒着门哑声问:“有人吗……” “谁?”门里有个声音道。 “我很久没吃饭了,可以给我一口吃的吗?”宋敬予张了张嘴,好像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对面又响起另一个声音,相对比较低沉,似乎在问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干什么的?” “是个小孩,来要饭的。” “叫他滚。” “三哥,这片都没人了,这小孩要是死在这,被条子找到就麻烦了。” “啧,麻烦。上厨房拿俩馒头扔给他,叫他滚远点。” 宋敬予趴在门上喘了几口气,听见那脚步声走远又回来,然后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把两个白面馒头递给他。 宋敬予什么也顾不得了,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啃完一个,他从未觉得普普通通的馒头这么好吃,被噎得直咳嗽。 那个男人见状折身回去,过会儿拿了个塑料瓶出来,里面装着水。他把这瓶水也递了过去,宋敬予咕嘟咕嘟喝了半瓶,半张脸上都是水。 男人蹲下来,瞧着他的狼狈样,笑了一声:“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饭了?” 宋敬予看着他,吃饱喝足才想起来戒备,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是离家出走的,还是流浪儿?” 细小的手指微微用力,把塑料瓶捏的变了形。宋敬予张了下唇:“我没有家。” “巧了,”男人笑道,“我也没有爸妈。” 他站起身,走进门里,一边关门一边说:“自求多福小子。” “等等!”宋敬予突然大喊一声,过去拉住他的衣角,仰起头看着对方,“我可以……留在这么?” 那个男人垂眼看着他:“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我不想死……”宋敬予嗫嚅道,“我可以干活,我会做饭会照顾人,我什么都能做,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 后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宋敬予都会想起那两年的时光,他这一生从未那般放低姿态摇尾乞怜过,他习惯了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哥哥,以教导甚至是命令的语气与自己的弟弟交流,可世易时移,一转眼他就成了那个被命令的人——或许连人都算不上,那些沾了不少血的人,只把他看作一条会讨食的狗。 “你叫什么名字?” 宋敬予站在那堂屋里,正前面坐着一个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留着光头,从右侧太阳穴到下颌角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被其他人称作大哥。他猜得到,这位就是这里真正做主的人。而刚刚被他计划吃掉的那条狗,此时正乖顺地卧在一边。 “我叫宋……”他动了动唇,“宋十二。” “姓宋?”刀疤脸眯了下眼睛,“谁给你的姓?” “我自己,”宋敬予说,“我没有爸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只能自己给自己取名。” “你为什么想留在这?” “因为你们有吃的。”宋敬予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聪明,“我想活下去,就要跟着有饭吃的人走。” 那刀疤脸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地,笑了一声:“小子,知道什么叫‘杀人’,什么叫‘死’吗?” 第100章 他要逃出去 “当啷”一声,刀疤脸扔了个东西过来,宋敬予后退一步,定睛一看,竟是一把短刀。 他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刀疤脸,但对方一言不发,就这么玩味地盯着他。 宋敬予上前一步,弯腰拾起那把匕首,这短刀开了刃,刀刃锋利至极,看上去稍微一用力就能见血。 他握着刀柄,举起手臂,将刀刃抵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开口道:“用刀把这个地方割断,就叫杀人,被杀的人就会死。” 满屋寂静,几个人看看手握刀站在那里,稚气未脱的少年,齐齐将目光转向坐在正前方的刀疤脸。 刀疤脸突然大笑几声,然后指着宋敬予:“好小子,有胆识!要留下来,从今往后,就认我瞿硕做你老子!” 瞿硕。宋敬予想,原来这个人叫瞿硕。 他记住了他的名字,然后在这里住了下来。后面才慢慢摸清,这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里一共有二十多个人,是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叫奉窑会。更具体一点,就是靠着收钱办事、杀人、协助犯罪存活下来的社会边缘人群。 奉窑会在松安已经盘踞十年之久,最早只有五个人,就是他被瞿硕收为干儿子那天,那间屋子里站着的五个人。 瞿硕是大哥,也是整个奉窑会的头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与松安市的公安系统周旋多年,一次也没有落网。 老二是唯一一个读过大学的,平时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但下面的人都尊敬他,瞿硕也对他很信任。据说是经济犯罪出狱后被招揽进来的。 老三一副凶相,身材魁梧,脾气也暴,手上沾过不少人命。那天说要将宋敬予赶走的人就是他。 老四先前是个街头艺人,表演魔术的,后来行业不景气转行做了扒手,被抓住进牢里待了几年,认识了老二,两人出来一起跟了瞿硕。 老五就是那天给宋敬予馒头和水的人,名叫迟函,与其他四人相比,他没有那么棱角尖利,之前是拳击教练,染上赌博破产之后,走投无路也跟上了瞿硕。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相对而言还比较好接近。 瞿硕叫人端来半碗水,从那张太师椅上起身,朝宋敬予走过来。 “跪下。” 宋敬予闻声,迟疑半刻,扑通跪了下来。瞿硕拿过他手里的那把刀,划破自己的掌心,往碗中滴血,清水里绽开一朵鲜红的花。 宋敬予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的动作,见瞿硕又将刀递到他的手里。他握紧刀柄,手有些抖,他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一咬牙,划开一道血口。 疼痛钻心,他头皮一阵发麻,学着瞿硕的样子,将血一滴一滴滴到碗里。 最后瞿硕把碗端起来,递到宋敬予面前:“喝干净,叫声爹,以后你就是老子的半个亲儿子。” 宋敬予双手接过来,看着碗里殷红的血水,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猛地灌进嘴里。 腥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被恶心得想吐,手一滑,碗摔到地上,四分五裂。他佯装被呛到,捂住嘴咳嗽,实际是把反胃上来的呕吐物重新咽下去。 不能吐……不能吐。 瞿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小子,你且活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一刀断人命了。” 他背身走回去,留下一句:“老五,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你教教他规矩。” “是,大哥。”被叫到的老五迟函出声道。 他走到宋敬予旁边,把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少年拉起来:“跟我走。” 宋敬予起身,腹部的伤口被咳嗽震得一阵一阵作痛,他用手捂着,跟在迟函身后往外走,不料被人注意到。 迟函笑了笑:“怎么?肚子疼?” 宋敬予感觉自己心跳停了一秒,张了张嘴就想否认,但对方却抢先替他说了个理由。 “是刚刚啃馒头喝凉水吃坏了?想拉屎?” 宋敬予想都没想,立马点头。 迟函给他指了个方向:“厕所在那儿,我在这等你,尽快。” 宋敬予捂着肚子朝那边跑过去,等进了厕所,身边终于没人了,他才松了口气,干呕起来。等这股劲过去了,才慢慢直起腰,掀开上衣下摆,手术后包扎的纱布还在肚子上贴着,边角有些脏了,但好在,没有出血。 他喘了几口气,不敢让迟函等太久,便又跑了回去。 自那以后,宋敬予就成了奉窑会老大的干儿子,他一开始只是想在这当个小喽啰,混口饭吃,压根没想到会被瞿硕收为干儿子,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后来听到几个下面的人私底下讨论,说是瞿硕早年间虽然有过几个女人,但因为怕被人抓把柄,一直没有留个后,眼下马上四十了,迟早要压不住下面的人,得找个能接手奉窑会的人。 宋敬予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瞿硕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半个继承人来养,教他防身的功夫,教他怎么拿刀、怎么杀人。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他征得了瞿硕的同意,终于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踏出了那片荒芜的居民区,跑到附近的报亭买了十月以来的所有报纸。 他没有拿回去,就地铺开,一张一张地看,他要知道飞机坠毁后是怎么收尾的,那些人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于是他便看到了,看到自己从未生还,看到弟弟被送进了福利院。 看完所有的相关消息后,宋敬予把报纸塞进垃圾桶,回到了奉窑会。 “你干什么去了?” 一进门,灯还没开,他就听到瞿硕的声音。 宋敬予面色如常,从容地打开灯,淡淡地解释道:“出去遛遛腿。” “只是遛遛腿?”瞿硕的眼里分明胸有成竹。 宋敬予意识到,他派人跟踪了自己。 “买了几份报纸看。”他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把几个人的脏衣服收拾起来,装进盆里准备拿去洗,“你说的,多少得认识认识字,不能当睁眼瞎。” “为什么不拿回来看?”瞿硕又问。 “懒得拿。”宋敬予道,“放这里也占地方,随看随扔呗。” 瞿硕不说话了,宋敬予噤声注意着,猜测他是否相信了自己的话。之后瞿硕没有再提过,他不知道对方到底信没信,但他想,他还需要再出去一趟。 “又去买报纸?”瞿硕没有搭眼看他。 “不是。”宋敬予道,“去看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瞿硕终于抬起眼,起了兴趣,“我可没听你说过你还有老朋友?” “以前一起讨过饭的。”宋敬予语气平和,“他现在进福利院了。” 瞿硕挑了下眉:“什么来路?也是个小孩?” “嗯,他比我小,最后受不了在外面折腾,混进福利院去了。”宋敬予说。 “你为什么没去福利院?” “我不喜欢跟那么多小孩呆在一块,”宋敬予淡淡道,“太不自由了。” 瞿硕笑了笑:“跟着我你就自由了?” “还好。”宋敬予敛起目光,“至少,可以做点大人才能做的事。” “瞿十二,你可比刚来那会儿变得多了。”瞿硕的眼神暗了暗。 “那还是爹你教得好。”宋敬予说。 他得到了瞿硕的允许,天色已然不早,但他没有等到第二天,就出发去了市立福利院——他不能给对方留反悔的时间。 市立福利院之于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宋敬予在外围绕着走了一圈,隔着那围墙看到一棵老杨树,紧挨着另一面墙,那墙顶上,正坐着一个小男孩。 瘦了。他想。 宋敬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暗暗猜测弟弟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数到五十八的时候,宋羡己看了过来。 那天回去已经天黑,瞿硕没在奉窑会,不知道去哪了。宋敬予肚子饿,一个人跑去厨房找吃的,走到门口听见了里面传来大声咀嚼和啃骨头的声音。 “谁在里面?”他站在门口问道。 咀嚼的声音停了下来,啃骨头的声音还在。宋敬予将门推开一条缝,头顶的月光洒进去,他看到老三蹲在地上,面前有一个巨大的盆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盆的肉,那条狗伏在旁边的地上,啃着一根小臂粗的骨头。 光线太昏暗,他看不清盆里的是什么肉,只觉得白生生的,令人恶心。 老三回过头来看着他,舔了舔嘴边的油,宋敬予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老三看着他的眼神根本不像在看一个人,甚至不像在看一条狗。他的恐惧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那眼神,就饿了许久的猎狗,盯着一根肉骨头。 “十二,你在这站着干什么?” 身后响起另一道声音,宋敬予猛地回头,看见迟函正朝这边走过来。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迟函越过他推开厨房的门,看到眼前的情景,却像司空见惯了一般,只是将声音压低了些:“三哥,大哥不是说不准你在厨房吃这些东西吗。” “我知道。”老三嗓音粗重,“他今天又不在。” “你赶紧端出去,大哥快回来了。”迟函说。 老三烦躁地发出一声气音,端起那盆肉,唤着狗出去了。 宋敬予呆愣在原地,这人走过去时,他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 “你也没吃晚饭?”迟函出声问他。 宋敬予木然地点点头,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迟函从锅里拿出两个凉红薯,一个自己啃了一口,一个递给他:“喏,拿回去吃。” 宋敬予从他手里接过红薯,转头就跑了。瞿硕给他住的那个房子离主房不远,但需要穿过一条小巷,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夜色下回荡,撞在两边密不透风的墙上。 他原本想,如果瞿硕真的存心想把他培养成奉窑会的继承人,那他便顺水推舟,等自己的能力足够强大,时机成熟便将他从高位上敢下去,夺下奉窑会这把锋利的巨刃,届时不论是报仇还是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但今夜他改变了想法,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这把刀不会归属于他。 他要逃出去。 但奉窑会手眼通天,连警察都不能将他们彻底清剿,他看着被围墙吞噬得只剩下一小片的天空,扪心自问,凭自己的能力,真的逃得出去吗? 若不是当时走上了绝路,他也不会脑子一热就留在了这个地方。 既然跑不了,那就毁了他。宋敬予想。 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能够看清自己的未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过得很快,他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瞿硕会逐渐增加对自己的信任,但是瞿硕对他的防备心依然很重,即使不说,他也感觉得出来。 瞿硕让老二带着他看各种杂七杂八的书,让老四老五教他打人和杀人的技巧,他们不会因为宋敬予的年龄而有什么避讳,成年人接触的一切他都会接触到。甚至有时瞿硕会亲自来教他,但他从来不让宋敬予知道奉窑会的一切行动计划,这个半道捡来的干儿子被他养在这片荒居里,向着一个没有道德观的杀人狂一步步成长,但始终没有沾手奉窑会的机密。 宋敬予知道自己不能急,急了就容易露馅,而在瞿硕的眼皮子底下露馅,他清楚后果是什么。 “行了,今天也练得差不多了,吃饭。” 迟函冲正练着短刀的宋敬予喊了一声,他看了一眼被拿来练手的稻草人,颈部断裂了一半,稻草扎的脑袋风一吹就要掉下来。 宋敬予扔了刀子,过来捧起碗扒饭。 “你小子长高挺多啊。”迟函看着他。 “是么。”宋敬予敷衍道。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才到我这。”迟函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一下,“现在都长到我下巴了。” 宋敬予三两口把饭吃完,放下碗:“五叔,你杀过人么?” 迟函愣了一下:“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宋敬予淡淡道,“就是好奇。” 迟函叹了口气:“我人不聪明,大哥不放心叫我去杀人,怕我处理不干净。” 他又看向宋敬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不过你不一样,你这聪明劲,将来给大哥干的,一定都是最大的活。” “他会让我接手吗?”宋敬予道,“我觉得他还在防着我。他不信我。” “嗐,坐到大哥那个位置,戒心重是正常的,要不哪天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迟函道,“他愿意收你当儿子,就是做好了准备要把你当奉窑会将来的主人,你不得给他点时间考察考察。”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点上:“你且看,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第101章 信任 宋敬予不知道迟函的那番话是否可信,但后来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照常过着,瞿硕和除了老五之外的其他人总是时不时地消失一段时间,有时回到奉窑会,每个人身上都会添新伤。 那年冬天,瞿硕接连消失了半个月,宋敬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从迟函每天的状态中,也能猜出一二——瞿硕可能出事了。 几天后,老二和老四也离开了奉窑会。宋敬予坐在主屋的房顶上,像个看客一般,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奉窑会先前不管办什么事,都会至少留两个人坐镇,这是头一回,只剩下一个老五。 他皱了皱眉。 那些天他再出去时,便没人跟着了,但他还是控制着出门的频率。迟函虽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不管奉窑会会不会变天,一旦在这个关头被怀疑上,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宋敬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奉窑会周边方圆十里地的情况弄清楚了,不得不说这地方足够偏僻也足够隐蔽,平时连个路过的人影都没有。如果是绑架个俘虏或人质来,就算叫他跑,一时半会儿也跑不出去。 但他注意到,在离奉窑会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邮筒。 他不知道那只邮筒有多少年历史了,也不清楚是否还在使用,但他清楚,最远只能跑到市立福利院的情况下,那是他寻找外力帮自己逃出奉窑会的唯一可能。 老二老四离开的第二天,宋敬予跑出了奉窑会,他带了一张从迟函那里顺来的一张黄色广告小卡片,没走正路,直接从野地里横穿过去,找到了那个邮筒。 他从路边捡了根树枝,用打火机点着了又擦灭,把烧黑的那头当笔,在卡片上写了奉窑会三个字,然后翻到另一面,写下:松安市公安局收。 做完这些,他把树枝随手扔出老远,然后将卡片投进邮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悠哉游哉回到了奉窑会。 三天后,瞿硕四人回来了,那天宋敬予在主屋院子里喂那条狗,忽然大门一响,老二开门,老三和老四一左一右扶着瞿硕,从外面走进来。 宋敬予“噌”地站起来,回身望去,瞿硕浑身血淋淋,衣服破了好几个洞,眼神里全是杀气,呼吸粗重,被两人搀扶着。 迟函赶紧过去给大哥开路,拉开门让他们进来,没人注意到他。 老三老四扶着瞿硕进了里屋,迟函想要跟进去,老二关上门,把他拦在外边:“去叫老彭,大哥中枪了。” “哎,好。”迟函连连点头,接着便跑了出去。 老二这才把目光转向站在角落里的宋敬予:“害怕了?” 宋敬予晃了下神,发觉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才赶紧摇摇头:“没,没害怕。” 老二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放心,死的人不会是大哥。” 宋敬予把最后一块生肉丢给狗,朝他走过去:“我需要进去看看吗?” “不用。”老二道,“待会儿老彭要给他取身体里的子弹,谁都不能留在里面。” 宋敬予微微睁大了眼:“就在这取?” “就在这取。”老二语气平淡,“没什么好惊讶的,老大不是第一次中弹了。” 宋敬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门口有响动,迟函带着一个和瞿硕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走进来。 宋敬予向后挪了两步,让开路看着那人步履匆忙地扎进里屋,老二也跟他进去了,迟函留在了外面。 “老彭之前干过雇佣兵,知道一些战场上常见的急救方式。”迟函说,“老大上次中弹,就是他取出来的。” 枪伤不比刀伤,恢复得极慢,一不留神还容易留下后遗症,瞿硕这一歇就是两个月。他在养伤期间对奉窑会的变动更加警觉,宋敬予没敢再跑去找那只邮筒,去检查那张小卡片到底有没有寄出去。 夏意渐浓,奉窑会周边树多,蝉鸣声声不绝,日夜不分,逐渐变得聒人耳朵。 某天下午,瞿硕突然把他叫来身边。宋敬予不知道他什么用意,只沉默着站在一旁,见他拿出一张信纸,平铺在桌子上。 “下个月初,有人从国外进了批货,要经过松安,叫咱们的人过去跟一跟。”瞿硕沉声道,“我打算叫老四带着你去。” 宋敬予看着信纸上的内容,良久没能作声,他在奉窑会呆了这么久,一些道上的黑话耳濡目染也理解了不少,“进货”指的是什么他当然明白。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瞿硕会突然叫他跟着去。 瞿硕斜了他一眼:“怕了?” “不,没怕。”宋敬予面无表情。 “不错,够有种。”瞿硕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不愧是老子的儿子!这次活干成了,你就是奉窑会的太子,我叫迟函把该说的都告诉你。” 宋敬予脸上波澜不惊,但心里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他清楚,“把该说的都告诉你”意味着什么。 协助运货这种事,只要不是运气特别差,基本没有多大危险性。迟函说他当年第一次出任务也是干的类似的活,宋敬予接了下来,提前了解好情况,做了万全准备。 到了说定的那天,底下一个下属,开车把他和老四送到了离奉窑会几十公里远的地方,那里视野空旷,一眼可以望到很远。 “见到人之后少说话,不该过问的别问,别人问你什么也都别回答,跟着走就成。”老四低声叮嘱他,“等出了松安的地界,这事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宋敬予拉起外套的兜帽戴上,遮住了半张脸。 几分钟后,一辆车开到他们跟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副驾驶的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哥们儿有烟吗?” 老四答道:“黄金叶来两根?” 宋敬予眉头跳了一下,被拉着上了车。 副驾驶那人带着一副墨镜,但宋敬予通过后视镜能看出对方也在透过镜子看他。 “瞿爷派了个小孩过来?” 老四开口道:“他也姓瞿。” 对方不说话了,半晌哼笑一声:“我怎么没听说他什么时候生了个儿子。” “你不用管他什么时候生的。”老四的话里听不出情绪,“知道这是他儿子就够了。” 这趟任务意料之中地顺利,回去以后瞿硕在主屋办了几桌,把奉窑会所有人都叫了过来,二三十个人把那方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宋敬予坐在瞿硕和老二中间,对面是迟函。 瞿硕开了瓶酒,倒了满满两杯子,然后端起其中一杯,冲所有人道:“瞿十二,我儿子,从今天起,就是我奉窑会的太子,以后我老了或者死了,他就是奉窑会新的老大,今天这顿饭,算我以老子的身份请大伙,给我儿子庆功!” 他说完又转向宋敬予:“来,儿子!跟我喝一杯!” 宋敬予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喉肠,先是一阵冰凉,紧接着犯上一阵直冲脑仁的辛辣,他条件反射一般咳起来,眼泪都溢了出来。 瞿硕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子,大笑几声:“好小子,白的都敢一口闷。” 迟函起身拿过他手里的杯子,给他倒上凉水递过去:“这酒度数高,赶紧喝点水冲一冲。” 宋敬予脑海里一震,后知后觉慌张起来,他刚才思虑欠佳,万一不小心喝醉了,把藏在心里那些秘密说出来,恐怕今天喝的是酒,明天就是喝他的血了。 他忍住打颤的手,接过迟函递来的水,灌进嘴里。然后慢慢坐下来,闭上眼睛努力对抗着腹腔里的酒精,竭尽所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晚夜色晴朗,一轮明月高挂天边,往人间洒下万捧清辉。 翌日,迟函受了瞿硕的命令,把奉窑会的人脉、渠道、势力,方方面面都讲给了宋敬予,事无巨细。临了又告诉他:“这些事一个字也不准对外说,也不能写在纸上,就拿你的脑子,好好地记牢固,说不定什么时候老大就会来检查。” 动脑子死记硬背的事对宋敬予来说易如反掌,他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把迟函说的都记住了。 而自那夜起,他能感觉出来,奉窑会的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从前他只是空有个名头,不只是瞿硕的干儿子,还是整个奉窑会的干儿子,和养在主屋的那条狗没什么区别。但现在瞿硕开诚布公摆明了他的身份,那他真就一夜从家犬变成了太子,地位跟奉窑会的老二老三差不多了,连迟函跟他说话时都多了三分敬意。 宋敬予没有放松警惕,他不确定给了自己身份,瞿硕是不是真的就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了,因此最早的几天,他还是按部就班,该干什么干什么,叫人挑不出一点问题。 后来他借口闲逛,又摸到了那只邮筒附近。 四下依旧无人,野地上长满杂草,只有十里的风滚滚穿过,掀起一阵尘沙。 他试着从投信的缝隙往里看,但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掏出一张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小卡片,用同样的方法写字:30号,邮筒,松安市公安局收。 写完以后再次投进邮筒里,宋敬予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耐着性子等到了三十号,从奉窑会出来以后绕了一圈路,才跑到邮筒附近。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多,他模模糊糊能看到那只邮筒的墨绿色影子,旁边站着一个人,背靠着邮筒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他眯起眼睛远远地观察着对方,从头到脚没有异常,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叫他觉得不太对劲。 又往前走了几百米,宋敬予忽地顿住脚步,也许是天生的直觉,也许是这两年跟着瞿硕练出来的,他能感觉到这附近还有别的人。 宋敬予定在原地,利落地藏在一棵树后,把自己隐蔽起来,目光在四面八方扫描。 树上藏着一个,干草垛后面藏着一个,更远一点,那间茅房后面也有一个。 警察?还是狙击手? 宋敬予踌躇片刻,最终迈出了脚步——如果要逃,这些人总归是要接触的。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邮筒旁,那人好像完全没发现他靠近,继续把玩着手里的一片叶子。宋敬予也当他不存在,从口袋里掏出了和前两次一样的卡片,放到了邮筒顶上。 玩叶子的那个人终于有了反应,看向他:“你是奉窑会的人?” 宋敬予没有和他对视,眼睛垂下去。这一年他迅速抽条长个,身高已经和成年人区别不大,只不过身形瘦削,还是少年轮廓。 “我从小被奉窑会的老大捡回去养大的,”他喃喃道,语气听上去带了点委屈,“我想逃出他的控制,但是能力不够,现在好不容易长大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你们……你是警察?”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瞿十二……我没有名字,这是奉窑会的老大给我取的,我也没有户口……”宋敬予说。 那人拿过刚刚他放在邮筒上的卡片,捻在手里默不作声,他在判断眼前这个少年的话是否可信。如果从小到大都在奉窑会里长大,真的不会耳濡目染变得和那些人一样?而且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式联系警方的人,真的会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羸弱吗? “奉窑会的老巢在什么地方?” “你是要救我走,然后端了他们的老巢吗?”宋敬予自顾自地摇头,“没用的,他们占得那个地方错综复杂,你们还没靠近他们就该跑了,而且一天抓不到,我就一天不能安心活着……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听完这番话,那个人的眼神明显变了变。果然,这个孩子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给你们当线人,下个月奉窑会有一个大伙,包括老大在内很多人都去,到时候你们分两批人,一半去抓他们,一半来端他们老巢,就能一网打尽了!” 宋敬予抬起头,看着那个便衣警察的表情,见他一副察觉到危险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像是早有预料,宋敬予掀起自己的上衣,露出腹部已经愈合的手术刀疤。 “奉窑会的老三,是个怪物,他会吃人肉……有一次,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发疯,要把我砍了吃,这个疤就是他砍的。如果再不逃,我迟早有一天会死在里面。” 便衣警察看了一眼,时间过去太久,那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伤口了,只能看出那个部位的皮肤确实被伤过,不是假的。况且,他们也曾听说过,奉窑会里有个食人魔。 宋敬予把衣服拉下来,又放软了语气:“还有,我没有帮他们杀过人,也没有做过坏事,你们把我救出来以后,是不是可以帮我建立一个身份。” 他看着那个警察,脑海里是小时候弟弟骗他的那份零食时的样子。 宋敬予学着那副样子,说道:“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社会上。” 第102章 反水 入秋,到了那个大活的行动时间。 主屋墙根旁栽的那棵树,叶子半青不黄,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瞿硕养的狗趴在树底下睡觉,身上也沾了片叶子。 瞿硕临走前,跟大伙放话,如果这趟顺利完成,那么赚的钱,足够整个奉窑会安然过冬。 那是两帮人的交易,其中一方人手不够,且对另一方没有把握,所以请了奉窑会的人过去撑场子,以防事到临头对面忽然反悔或者耍什么花样,这样的活瞿硕干过不下十回,不同的是,这次交易的内容变了——从物,变成了人。 “这次十二也跟着去。”瞿硕说。 “这种场合让他去?”老二在旁边皱了皱眉,觉得不合适。 瞿硕道:“既是我的儿子,那什么场面都迟早要见,以后大大小小的场子,他能去都得跟着去。” 老二看着他决绝的样子,也没再出言劝阻。 随行的还有老三老四,以及底下的二十个人,只留下老二和老五坐镇。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宋敬予又被瞿硕叫过去,他进主屋的时候,瞿硕正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抽烟,整间屋子都一股呛人的烟味。 “爹。” “这一趟的情况老五都跟你讲明白了。” “讲明白了。”宋敬予说,“我都记住了。” “很好。”瞿硕把烟头搭在烟灰缸壁上,抖落掉一部分烟灰,“这一回和你上次不一样,两边都是亡命徒,如果真出什么幺子,那就是赌命的事。” “我知道。”宋敬予语气平淡。 “临危不乱,你这个状态很好。”瞿硕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烟圈,“二十年后我入了土,奉窑会可就指望你了。” “嗯。”宋敬予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桌上的烟盒上,大概是刚开封的,里面还有很多支,“爹,这盒烟能给我么?” 瞿硕挑了下眉:“怎么?想学抽烟?” 他说着把烟盒丢过去,宋敬予伸手接住。 “学去,大老爷们儿就该会抽烟会喝酒。” 宋敬予的手指摩挲着烟盒,然后把它塞进了口袋里。 交易的地点在松安城郊的一个印刷厂,废弃了有些时日了,他们到的时候,对面的人还没来。宋敬予亦步亦趋地跟在瞿硕身后,他能感觉出,一从奉窑会出来,这个人周身的气场便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从狼窝到了狩猎场。 他闭上眼睛,嗅了嗅这无色无味的空气。关于这次行动他已经提前把知道的所有信息告诉了那个警察,能不能逃出生天,全在今日一战。 只是目前,他的视线逡巡一周,没有发现这里藏了人的痕迹。 如果成功不了,瞿硕想要查清楚是谁泄密简直易如反掌,这次从这里出去后,用不了三天,他就会化为一堆白骨。 宋敬予攥紧了拳头,精神高度紧绷。 一刻钟后,供货方来了。他们开了一辆大货车,径直从印刷厂大门进来,然后车门打开,十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 宋敬予扫量一眼,看出四五个人的腰间都别着枪。 不过无所谓,他们这边光瞿硕一个人身上,就带了两把。 对面领头的笑了一下:“老方,你也太不信我了,就这点事,还惊动了奉窑会。”说着朝他们走过来,停在两三米远的地方。 老方就是这次花钱请他们出面的人。 听完这话他哼了一声:“没办法啊龙哥,要不是您有过前科,我们也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嗐,你倒不如去查查我那个前科,看看到底是谁的毛病。”被叫龙哥的那位说道,“我阿龙做生意从来堂堂正正,货我可都给你带来了,尾款呢。” “尾款当然在。”老方敲了敲身边跟着那人拉着的行李箱,“不过我们得先验验货啊。” “验就验呗,”阿龙挑了挑眉,“老虎。” 他唤了声手下人,立马有一个从人堆里跑出来,绕到货车后方,拉开沉重的两扇门。 老方踱步走过去,站在车后,目光打量着货车里面的东西。 瞿硕依旧站在最能观察到在场所有人的位置,没有动,似乎并不好奇他们口中的货是什么,宋敬予就也没有动。 但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一点。 笼子,长满深褐色锈迹的铁笼子,他想。而且有很多,叠放在一起,至于笼子里关着什么,他就看不见了。 “最大的不到一百四十个月,最小的七十个月,都是上好的生嫩货,有东南亚那边的,也有南美的。”阿龙道,“你要是不认识,就让奉窑会的老三帮你看看,绝对都是好货。” 宋敬予听到这话,脖颈僵直着才没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他向老三所在的方向瞥去一眼,这批货是什么,有什么用,都已经足够明白了。 他还在发愣,脑海里一片空白,但本能已经让他警觉起来,他听到了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 不止他,瞿硕、老方和阿龙也都察觉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老方的手下人径然倒地,一泊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瞿硕最先反应过来,迅速掏枪寻找暗处的攻击者。宋敬予瞳孔骤缩,意识到是警方的人来了,他稳住心神,时刻注意着奉窑会人的动向,紧跟着瞿硕作出反应。 “奎阿龙,你果然没安好心!”老方顿时暴起,怒喝一声,迅速退后到安全区,子弹上膛,把枪口对准阿龙。 “不是我开的枪!”阿龙大声吼道。 随着一声闷响,这次与刚才的方向不一样,一个奉窑会的人也中弹倒地。场面混乱起来,印刷厂园区露天,自上而下看,就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砰—— 大门被踹开,一群穿着深蓝色警服的人从外面涌进来,迅速将所有人包围,枪口齐齐指向中间。 一看到是警察,所有人一时都慌了分寸。 奉窑会的人迅速拢到一起,瞿硕眯起眼睛,把宋敬予拉到自己身边。 老方和阿龙被警察抓到都是挨枪子的罪,他们不可能报警。那警察是谁招来的?这种重要交易的场子他一直带的都是老三和老四,从没出过岔子,难道是底下的人? “瞿硕,方耒,奎阿龙。” 警察中走出他们的领头羊,一个一个点出名字。 “周旋了这么多年,该结束了。” - “可怜老大到死都不知道他养了个白眼狼!”迟函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我跟老二被押到公安局的时候,所有弟兄都被关押着,只有他!只有他安然无恙地坐在外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我也是傻逼,到那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警方看他没成年所以特殊对待,直到老二跟我说了一句,说瞿十二叛变了。我,我才……我真的恨不能一刀宰了他!” 罗述听他讲完,看他状若癫狂,依旧面色平静。 随着调查推进,张灼的身份特征越来越淡化,宋敬予的感觉渐次明晰,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即使曾并肩作战多年。 宋敬予这个人太可怕了,甚至比宋羡己还要可怕。十二岁,在生死边缘走过一趟之后,还能够下出这么大一盘棋,敢留在吃人的黑帮组织里,活下来并成为将来的继承人,还敢暗度陈仓把所有人拉下水。 最可怕的不是疯子,而是清醒的疯子。而他们还曾与这个疯子共事数年,却丝毫未察觉。 邹朝飞偏头看看罗述,见她没有再说什么,便示意旁边的监狱干警把迟函带走了。 罗述和邹朝飞离开监狱回市局。 “从迟函的讲述里,宋敬予应该是八月中旬,也就是飞机失事后半个月左右逃出医院的,他那是身上有伤,不可能一直流浪下去,阴差阳错摸到了奉窑会的老巢,留下来大抵也是走投无路的选择。”罗述说。 “罗队,”邹朝飞道,“既然他当时联系的就是松安市局,二十年前刑侦支队的队长不是杨局么?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一些线索。” “对,”罗述点头,“宋羡己是怎么在奉窑会的监视下联系上警方的,这也是个问题。” 车辆向前行驶,她看着前方不断变换的景色,陷入了思绪当中。 跟在瞿硕身边的那两年,或许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往宋敬予的灵魂里刻进了一些印记,后来的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瞿硕的影子。难怪早些年办案时,宋敬予总是能猜准凶手的思维方式,原来不是他聪明,而是他少年时就曾亲身体会。 两人回到市局,罗述直接去找了杨昭,问了关于当年奉窑会的事。 她想着杨昭从前对张灼的态度,猜测他并没有发现张灼的另一层身份,果不其然,杨昭听到张灼就是二十年前的瞿十二,也同样震惊。 “我当年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他给我们邮寄线报的邮筒旁,一次是在抓捕瞿硕的印刷厂里。”杨昭说,“他那时给我提了个要求,就是他帮我们抓人,让我给他开一个身份证明,摆脱奉窑会之后重新建立社会身份。 “后面我没再关注过他,根本不知道他后来改了什么名字,再次见面就是十年后他考进市局,那时候人已经大变样,完全认不出来了,他也不可能主动跟我提起。” 杨昭坐下来,狠狠敲了两下桌子,似乎是在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 “杨局,宋敬予有了张灼这个身份之后,没有再出什么问题吗?”罗述问,“不管是读警校还是考市局,都要经过审查,他的材料都没问题?” 杨昭叹了口气:“虽说十年前查得不如现在这么严,但确实是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是从高中考的警校,而是以社会考生的身份考的,他没有读过中学。” “他有了张灼这个身份之后,就跟宋敬予全无瓜葛了,也不能去动宋家之前的财产,所以应该是孤家寡人一个,身无分文,他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用正规途径挣钱,没有时间读书是正常的。”罗述道。 她顿了顿,又讲:“只是有一点我没有想通。” “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要选择当个警察呢?这个职业要接受多方面的监督,根本不利于他去报仇或者……” 杨昭淡淡地笑了笑:“小述,你现在越来越有能力了。” 罗述一愣:“什么?” “你已经习惯于从凶手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是查案应有的本能反应。”杨昭说,“不过这个案子,它的凶手不是一个人。” “您的意思是,宋敬予选择当个警察,和宋羡己有关?”罗述皱着眉想了想,“是了,如果没有宋敬予的存在,或许宋羡己早就已经落网了,前面那么多次让他逃脱,都是因为很多信息泄露了出去。” “是这个意思。”杨昭点点头,“不过现在宋敬予失去了警察这个身份,也就意味着,我们的调查进度于他们而言成了一个黑箱,他们做不到事事及时反应了。” 罗述抿了抿唇,神情凝重。 杨昭抬眼看向窗外,“我觉得,这个案子很快就要看到曙光了。” “天亮了,哥。” 宋羡己仰起头,看着那方天空的边缘,有一轮渐渐冒头的太阳。 宋敬予没理他,沉默地站在旁边。 “二十三年前我睡着得太早,救援赶到时,天有没有亮,你还记得么?”宋羡己张了张嘴,又道。 宋敬予依然没说话。 “你知道么,从空山福利院出来以后,我感觉天从来没亮过。因为我一闭上眼,就全是飞机坠毁后弥漫的黑烟。”宋羡己道,“不过也得感谢你,憋了十几年才把凶手是谁告诉我,让我能够先苦后甜,玩一场大的。” 宋敬予深吸一口气,转身想走去别处。 宋羡己扭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哥,时候差不多到了,等了这么久,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宋敬予脚步顿住,回过头来看向他:“你找到地方了?” 宋羡己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记得带钥匙,可是个很好的习惯。” 第103章 过往 “晏筝,小邹,周澜,”罗述从杨昭的办公室出来,“进会议室。” 被叫到的三人迅速收拾好手上的资料,跟在她身后走进会议室里。罗述把窗帘拉了起来,然后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边缘。 “都查得差不多了,从周澜开始,挨个汇报。” “好。”周澜翻开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坠机事故前,宋敬予和宋羡己住在松安市中城区,父亲是一名科学技术人员,在一家外企工作,母亲是一名大学老师,就职于松安大学,教授历史学。就以上条件而言,他们俩的父母受教育程度都很高,且属于小资产家庭,不愁吃穿,甚至有一定程度上相对奢侈的娱乐生活,这样的家庭,在当时那个年代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那时的宋羡己还没有建立学籍,应该是还没上小学,而宋敬予在当年九月该读小学六年级,就读于松安市第一小学,因此相对而言,宋敬予的社会关系比较好查一些。我专门去一小跑了一趟,因为学生在读书期间离世这种事影响比较大,所以还有不少老教师还有些印象,但是当时带了宋敬予五年的班主任已经退休了,其他老师给出的一些关键词是优秀、聪明、早熟、沉稳、有主见,和我们对于宋敬予的童年画像相似。 “后来我又联系到那个退休的班主任徐老师,专程去他家里见了一面。徐老师跟我描述的童年时期的宋敬予差不多也是那样,只是添了些细节。其中一个就是刚上一年级时,宋敬予问了他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对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感情?他说这个问题不像是从一个六岁小孩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他一直印象深刻。” “宋敬予六岁的时候,宋羡己应该是一岁左右。”邹朝飞先开口分析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那会儿还没意识到自己因为基因而产生的情感障碍,只是对突然多出来一个弟弟,而周围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喜欢自己的弟弟,感到不理解?” “大概就是这样。情感淡漠是反社会人格最主要的特征之一,而他的人格障碍是天生的,所以年幼时极大可能无法理解他人的情感。”罗述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小邹有进步。” 邹朝飞微微扬了下嘴角,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之前被夸的时候那么高兴了。 周澜点了下头:“我查到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如果加上反社会人格这个大前提的话,在坠机之前宋敬予已经出现了一些症状。但是认识他的老师都评价他说是比同龄孩子成熟沉稳,没有说他犯过错、欺负过同学,从他小学期间的表现来看,几乎是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我查过资料,反社会人格在童年时期就会表现出攻击性和叛逆性,但宋敬予除了沉默寡言一些,就是个标准的好孩子。” “宋敬予很聪明。”罗述张了下唇,“他太聪明了,我们不能用正常孩子的思维去理解他。他知道大众的评判体系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时他的家庭环境,父母对他的教育,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坏事,所以即使有伤害他人的冲动,他也懂得克制。” 晏筝也补充道:“想一下李雾,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雾就是宋敬予小时候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一个是为了维持现状,不让父母失望。” “那其实这么说,宋敬予长大后的变化还挺大的。”邹朝飞喃喃道,其余三人看向他,从他的神情就能看出他是想起了‘张灼’,“他……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个温和包容的大家长,虽然有时候确实很有威严,但还是想象不到他小时候的城府这么深……” 罗述沉默了片刻,才道:“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是宋敬予这样的人,他比谁都懂该怎么适应环境。从坠机到进市局,中间隔了十年多,足够他从头到脚换一个人了。” 这话说出来,会议室便陷进了沉寂。 罗述咬了下舌尖:“继续汇报。” “我查的是xy9876坠机事件。”晏筝翻开卷宗,“比较详细且有可信度的记录,除了那一份结案报告,几乎找不到其他东西。那时候事发突然,搜救人员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愿意上就可以跟着去,所以连份完整的名单都没有,所以想联系到当年的相关人,除了傅警官以及他提供的那四个人,很难再找到其他方向。 “我先查的仝俊逸,前期背景和傅警官说的基本上没有出入,老爷子现在已经快七十了,早就从商场退了下来,把产业交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女儿打理,他身体状况不佳,目前长期住在东山的一家疗养院里。现在再去查仝俊逸名下的资产,都干干净净挑不出错,如果要往前追溯他二十年前有没有过暗箱操作洗钱,恐怕工作量太庞大。 “之后就是查的奚年和苗清怡夫妻。奚年离世时两人结婚刚一年,没有子女,后来苗清怡也没有再婚,现在还住在东山市她和奚年的房子里,在一家银行上班。我试着给系统上记录的她的号码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打通。”晏筝顿了一下,又道,“另外,我还真查到一条可能有用的线索。” 他说着,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印着两张图片。 “作为飞机驾驶员,必须定期检测身心健康水平,这两份分别是事发前一年和半年时奚年的心理测试报告。” 罗述拿过来,看到上面那张图上赫然写着七个字:轻中度焦虑倾向。而下面那张图的结果则变成了正常。 “我查了一下飞行记录,中间相隔的半年,奚年的确没有飞过,直到结果变为正常之后,才重新坐上驾驶位。”晏筝说,“不过——” 他张了张嘴,话说一半停了。 罗述替他说了下去:“不过这种心理测试结果主观性很强,甚至可以造假。而飞机驾驶员的工资是跟飞行时长息息相关的,那时奚年家里的条件又恰好不太好,停飞半年后他有些着急了。” 晏筝表情凝重地点了下头。 “最后是覃寰,他现在已经从公安岗位上退下来了,但是因为他之前是东山市局的局长,权限限制我没有办法调取他的个人信息。所以我打算明天出发去一趟东山市,和他们三个人见一面。” “好,”罗述应道,“晚点我联系东山警方,你过去和当地警方一起行动,效率会更高一点。” “到我了?”邹朝飞好像走了神,现在才回来,迅速翻开自己手底下的资料,“我查的宋敬予,他进入市局之后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主要还是从坠机到进入市局中间这十年发生的事。 “宋敬予能够顺利拥有张灼这层身份,是因为他得到了杨局签字的一张身份证明,不过那时候杨局不认识他,后来他进市局杨局也没认出来。”他挠挠头,发觉自己说得有点混乱,“这事前后比较复杂,宋敬予办理户口的记录上写的是,他从小被奉窑会的老大瞿硕捡回去养大,一直都是黑户,后来他协助警方擒获这个黑帮组织,当时支队的队长就是杨局,所以他才会签下那张身份证明。 “奉窑会是二十年前盘踞在松安的一个黑社会组织,这个我就不赘述了。我跟罗队去了趟监狱,审了奉窑会头目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从他的供词里推断,宋敬予大概是坠机发生后半个月左右从医院逃出来的,误打误撞闯进了奉窑会的老巢,为了混口饭吃选择留了下来,被瞿硕认作了干儿子,后面直接当成了奉窑会的继承人在培养。 “不过那时候应该是求生欲作祟,宋敬予进入奉窑会这个决定很可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起初并不了解奉窑会,之后慢慢了解了,就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如果贸然逃走,以瞿硕的势力把他抓回来易如反掌,所以选择和警方合作。联系警方的方式也极其聪明,据杨局说,他们一开始是收到一张广告卡片,上面写着‘奉窑会’三个字,还特地标明了公安局收,他们追着卡片寄来的方向找到一个邮筒,但邮筒周围都是荒地,什么也没发现。 “一个月左右,他们收到了第二张一样的卡片,上面的字变成了30号,邮筒。杨局猜出这是有人想和他们传递什么信息,于是在那个月的30号去了那个邮筒旁,来的就是宋敬予。宋敬予谎称自己叫瞿十二,用一套理由充分的说辞说服了杨局他们合作,并真的把奉窑会的行动计划和盘托出,最后成功清缴整个奉窑会,以及另外两个涉及黑色交易的组织头目。 “之后宋敬予拿着杨局给他的身份证明,摇身一变,成了张灼,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一边打工一边自学,通过高考进了警校,后来又考进市局,履历干干净净,任谁都挑不出错。” 晏筝和周澜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宋敬予那两年在奉窑会的经历,面上难掩惊诧。他们还只是听邹朝飞说了个大概,而当时邹朝飞和罗述坐在监狱的审讯室里,听完迟函一口一个“瞿十二”地讲完那些旧事,内心生出深深的割裂感。 眼下谁都说不清,宋敬予作为“自己人”面对他们时,脸上究竟戴了几层面具,哪一个又是他本来的面目。 “都说完了,我再来说说宋羡己。”和其他三人不一样,罗述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才开始讲——宋羡己的那些经历,她现在闭上眼睛已经能背出来。 “xy9876坠机后两个月,宋羡己签字确认了父母和哥哥的死亡,随后被送进市立福利院。两年后被宋先生夫妇领养,养父母对他很好,但不到三个月他却自己离家出走失踪,宋家夫妇出于私心,一直留着他的户口。一个月后,宋羡己昏倒在空山福利院门口,被空山福利院收留,他谎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年龄,和自己原来的身份区分开来。三年后空山福利院关闭,宋羡己获得“空雨”的身份继续独自生活。 “根据“空雨”的个人账户开支记录、医疗记录等,可以判断他这些年确实是在‘正常’生活。直到五年前,宋羡己先后以威胁、洗脑的方式,吸纳了包括杜夜川、李雾、容悦、胡得幸在内的六七个人,形成了他这个所谓神明vita的信徒组织的雏形。 “从那时起,宋羡己开始杀人,但具体都是谁还不清楚。到去年,组织成员发展到一定规模,宋羡己开始要求他们去杀人,而今年四月起的四起案子,是他们用神话中的谁来给受害者定罪的开端。值得注意的一点,三月底,宋羡己以笔名cri在网络平台上连载小说《靖宇》,以宋敬予为主角的原型,吸引了大批粉丝,颜晓染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一个月内,宋羡己凭借空雨这一身份,和颜晓染成为情侣关系,宋敬予暴露后,与宋羡己一直住在她家里。八天后,颜晓染死在家中。目前还不知道这个案子性质是否和其他四个混为一谈,因为我们没有在现场找到任何带有日期加神名印记的东西。” 罗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涣散没有聚焦,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从拇指指腹上摩擦过去,似乎在沉思。 “这是宋羡己坠机后大致的成长轨迹,接下来我再说一些细节。 “刚刚小邹漏说了一件事,就是迟函回忆瞿十二时,说他有个‘曾经一起讨饭’的老朋友在市立福利院里,并以此为由去过市立福利院很多次,他们的人跟过去监视过,确实也只是在福利院墙根下和另一个小孩说说话。那个小孩就是宋羡己。 “此外,宋先生在跟我们讲宋羡己在他家里时的往事时提到过一点,他说宋羡己喜欢把人吃的零食拿到楼下喂流浪猫,以他的智商不可能不知道流浪猫不吃这些东西,但还是时不时地这样做,那么极有可能,‘流浪猫’不是真的‘流浪猫’,而是宋敬予。 “这说明宋敬予在奉窑会的那两年里,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那么当初宋敬予逃出医院的事,宋羡己很可能也是知情的。但是宋敬予获得‘张灼’的身份后,社会关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宋羡己或者空雨的名字——那他们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是否还联系过,如果没有,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恢复联系的。” 罗述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我其实一直有种直觉。” 其他三人纷纷抬头看向她。 “或许,”罗述张了下唇,“宋敬予和宋羡己,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兄友弟恭。” 第103章 过往 “晏筝,小邹,周澜,”罗述从杨昭的办公室出来,“进会议室。” 被叫到的三人迅速收拾好手上的资料,跟在她身后走进会议室里。罗述把窗帘拉了起来,然后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边缘。 “都查得差不多了,从周澜开始,挨个汇报。” “好。”周澜翻开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坠机事故前,宋敬予和宋羡己住在松安市中城区,父亲是一名科学技术人员,在一家外企工作,母亲是一名大学老师,就职于松安大学,教授历史学。就以上条件而言,他们俩的父母受教育程度都很高,且属于小资产家庭,不愁吃穿,甚至有一定程度上相对奢侈的娱乐生活,这样的家庭,在当时那个年代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那时的宋羡己还没有建立学籍,应该是还没上小学,而宋敬予在当年九月该读小学六年级,就读于松安市第一小学,因此相对而言,宋敬予的社会关系比较好查一些。我专门去一小跑了一趟,因为学生在读书期间离世这种事影响比较大,所以还有不少老教师还有些印象,但是当时带了宋敬予五年的班主任已经退休了,其他老师给出的一些关键词是优秀、聪明、早熟、沉稳、有主见,和我们对于宋敬予的童年画像相似。 “后来我又联系到那个退休的班主任徐老师,专程去他家里见了一面。徐老师跟我描述的童年时期的宋敬予差不多也是那样,只是添了些细节。其中一个就是刚上一年级时,宋敬予问了他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对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感情?他说这个问题不像是从一个六岁小孩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他一直印象深刻。” “宋敬予六岁的时候,宋羡己应该是一岁左右。”邹朝飞先开口分析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那会儿还没意识到自己因为基因而产生的情感障碍,只是对突然多出来一个弟弟,而周围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喜欢自己的弟弟,感到不理解?” “大概就是这样。情感淡漠是反社会人格最主要的特征之一,而他的人格障碍是天生的,所以年幼时极大可能无法理解他人的情感。”罗述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小邹有进步。” 邹朝飞微微扬了下嘴角,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之前被夸的时候那么高兴了。 周澜点了下头:“我查到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如果加上反社会人格这个大前提的话,在坠机之前宋敬予已经出现了一些症状。但是认识他的老师都评价他说是比同龄孩子成熟沉稳,没有说他犯过错、欺负过同学,从他小学期间的表现来看,几乎是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我查过资料,反社会人格在童年时期就会表现出攻击性和叛逆性,但宋敬予除了沉默寡言一些,就是个标准的好孩子。” “宋敬予很聪明。”罗述张了下唇,“他太聪明了,我们不能用正常孩子的思维去理解他。他知道大众的评判体系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时他的家庭环境,父母对他的教育,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坏事,所以即使有伤害他人的冲动,他也懂得克制。” 晏筝也补充道:“想一下李雾,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雾就是宋敬予小时候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一个是为了维持现状,不让父母失望。” “那其实这么说,宋敬予长大后的变化还挺大的。”邹朝飞喃喃道,其余三人看向他,从他的神情就能看出他是想起了‘张灼’,“他……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个温和包容的大家长,虽然有时候确实很有威严,但还是想象不到他小时候的城府这么深……” 罗述沉默了片刻,才道:“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是宋敬予这样的人,他比谁都懂该怎么适应环境。从坠机到进市局,中间隔了十年多,足够他从头到脚换一个人了。” 这话说出来,会议室便陷进了沉寂。 罗述咬了下舌尖:“继续汇报。” “我查的是xy9876坠机事件。”晏筝翻开卷宗,“比较详细且有可信度的记录,除了那一份结案报告,几乎找不到其他东西。那时候事发突然,搜救人员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愿意上就可以跟着去,所以连份完整的名单都没有,所以想联系到当年的相关人,除了傅警官以及他提供的那四个人,很难再找到其他方向。 “我先查的仝俊逸,前期背景和傅警官说的基本上没有出入,老爷子现在已经快七十了,早就从商场退了下来,把产业交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女儿打理,他身体状况不佳,目前长期住在东山的一家疗养院里。现在再去查仝俊逸名下的资产,都干干净净挑不出错,如果要往前追溯他二十年前有没有过暗箱操作洗钱,恐怕工作量太庞大。 “之后就是查的奚年和苗清怡夫妻。奚年离世时两人结婚刚一年,没有子女,后来苗清怡也没有再婚,现在还住在东山市她和奚年的房子里,在一家银行上班。我试着给系统上记录的她的号码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打通。”晏筝顿了一下,又道,“另外,我还真查到一条可能有用的线索。” 他说着,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印着两张图片。 “作为飞机驾驶员,必须定期检测身心健康水平,这两份分别是事发前一年和半年时奚年的心理测试报告。” 罗述拿过来,看到上面那张图上赫然写着七个字:轻中度焦虑倾向。而下面那张图的结果则变成了正常。 “我查了一下飞行记录,中间相隔的半年,奚年的确没有飞过,直到结果变为正常之后,才重新坐上驾驶位。”晏筝说,“不过——” 他张了张嘴,话说一半停了。 罗述替他说了下去:“不过这种心理测试结果主观性很强,甚至可以造假。而飞机驾驶员的工资是跟飞行时长息息相关的,那时奚年家里的条件又恰好不太好,停飞半年后他有些着急了。” 晏筝表情凝重地点了下头。 “最后是覃寰,他现在已经从公安岗位上退下来了,但是因为他之前是东山市局的局长,权限限制我没有办法调取他的个人信息。所以我打算明天出发去一趟东山市,和他们三个人见一面。” “好,”罗述应道,“晚点我联系东山警方,你过去和当地警方一起行动,效率会更高一点。” “到我了?”邹朝飞好像走了神,现在才回来,迅速翻开自己手底下的资料,“我查的宋敬予,他进入市局之后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主要还是从坠机到进入市局中间这十年发生的事。 “宋敬予能够顺利拥有张灼这层身份,是因为他得到了杨局签字的一张身份证明,不过那时候杨局不认识他,后来他进市局杨局也没认出来。”他挠挠头,发觉自己说得有点混乱,“这事前后比较复杂,宋敬予办理户口的记录上写的是,他从小被奉窑会的老大瞿硕捡回去养大,一直都是黑户,后来他协助警方擒获这个黑帮组织,当时支队的队长就是杨局,所以他才会签下那张身份证明。 “奉窑会是二十年前盘踞在松安的一个黑社会组织,这个我就不赘述了。我跟罗队去了趟监狱,审了奉窑会头目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从他的供词里推断,宋敬予大概是坠机发生后半个月左右从医院逃出来的,误打误撞闯进了奉窑会的老巢,为了混口饭吃选择留了下来,被瞿硕认作了干儿子,后面直接当成了奉窑会的继承人在培养。 “不过那时候应该是求生欲作祟,宋敬予进入奉窑会这个决定很可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起初并不了解奉窑会,之后慢慢了解了,就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如果贸然逃走,以瞿硕的势力把他抓回来易如反掌,所以选择和警方合作。联系警方的方式也极其聪明,据杨局说,他们一开始是收到一张广告卡片,上面写着‘奉窑会’三个字,还特地标明了公安局收,他们追着卡片寄来的方向找到一个邮筒,但邮筒周围都是荒地,什么也没发现。 “一个月左右,他们收到了第二张一样的卡片,上面的字变成了30号,邮筒。杨局猜出这是有人想和他们传递什么信息,于是在那个月的30号去了那个邮筒旁,来的就是宋敬予。宋敬予谎称自己叫瞿十二,用一套理由充分的说辞说服了杨局他们合作,并真的把奉窑会的行动计划和盘托出,最后成功清缴整个奉窑会,以及另外两个涉及黑色交易的组织头目。 “之后宋敬予拿着杨局给他的身份证明,摇身一变,成了张灼,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一边打工一边自学,通过高考进了警校,后来又考进市局,履历干干净净,任谁都挑不出错。” 晏筝和周澜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宋敬予那两年在奉窑会的经历,面上难掩惊诧。他们还只是听邹朝飞说了个大概,而当时邹朝飞和罗述坐在监狱的审讯室里,听完迟函一口一个“瞿十二”地讲完那些旧事,内心生出深深的割裂感。 眼下谁都说不清,宋敬予作为“自己人”面对他们时,脸上究竟戴了几层面具,哪一个又是他本来的面目。 “都说完了,我再来说说宋羡己。”和其他三人不一样,罗述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才开始讲——宋羡己的那些经历,她现在闭上眼睛已经能背出来。 “xy9876坠机后两个月,宋羡己签字确认了父母和哥哥的死亡,随后被送进市立福利院。两年后被宋先生夫妇领养,养父母对他很好,但不到三个月他却自己离家出走失踪,宋家夫妇出于私心,一直留着他的户口。一个月后,宋羡己昏倒在空山福利院门口,被空山福利院收留,他谎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年龄,和自己原来的身份区分开来。三年后空山福利院关闭,宋羡己获得“空雨”的身份继续独自生活。 “根据“空雨”的个人账户开支记录、医疗记录等,可以判断他这些年确实是在‘正常’生活。直到五年前,宋羡己先后以威胁、洗脑的方式,吸纳了包括杜夜川、李雾、容悦、胡得幸在内的六七个人,形成了他这个所谓神明vita的信徒组织的雏形。 “从那时起,宋羡己开始杀人,但具体都是谁还不清楚。到去年,组织成员发展到一定规模,宋羡己开始要求他们去杀人,而今年四月起的四起案子,是他们用神话中的谁来给受害者定罪的开端。值得注意的一点,三月底,宋羡己以笔名cri在网络平台上连载小说《靖宇》,以宋敬予为主角的原型,吸引了大批粉丝,颜晓染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一个月内,宋羡己凭借空雨这一身份,和颜晓染成为情侣关系,宋敬予暴露后,与宋羡己一直住在她家里。八天后,颜晓染死在家中。目前还不知道这个案子性质是否和其他四个混为一谈,因为我们没有在现场找到任何带有日期加神名印记的东西。” 罗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涣散没有聚焦,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从拇指指腹上摩擦过去,似乎在沉思。 “这是宋羡己坠机后大致的成长轨迹,接下来我再说一些细节。 “刚刚小邹漏说了一件事,就是迟函回忆瞿十二时,说他有个‘曾经一起讨饭’的老朋友在市立福利院里,并以此为由去过市立福利院很多次,他们的人跟过去监视过,确实也只是在福利院墙根下和另一个小孩说说话。那个小孩就是宋羡己。 “此外,宋先生在跟我们讲宋羡己在他家里时的往事时提到过一点,他说宋羡己喜欢把人吃的零食拿到楼下喂流浪猫,以他的智商不可能不知道流浪猫不吃这些东西,但还是时不时地这样做,那么极有可能,‘流浪猫’不是真的‘流浪猫’,而是宋敬予。 “这说明宋敬予在奉窑会的那两年里,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那么当初宋敬予逃出医院的事,宋羡己很可能也是知情的。但是宋敬予获得‘张灼’的身份后,社会关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宋羡己或者空雨的名字——那他们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是否还联系过,如果没有,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恢复联系的。” 罗述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我其实一直有种直觉。” 其他三人纷纷抬头看向她。 “或许,”罗述张了下唇,“宋敬予和宋羡己,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兄友弟恭。” 第104章 做戏做全套 “从上次审过杜夜川我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每个案件的凶手家里留下神的名字,这种明显不正常的印记?”罗述的眉心挤出两道深深的沟壑,“生怕我们查不到?还是生怕我们不会把这些案子联系起来?这个线索是我们把所有案件串起来的关键。 “按杜夜川说的,去年他们也杀了人,但我们去年没有办过有关联的案子,或许办过,只是因为相互之间不存在特别明显的相似性,所以没人会往那方面考虑。如果今年和去年一样,我们大概率也不会发现这个组织的存在。宋羡己这么做,他图什么?” “会不会……”邹朝飞猜测道,“就是为了凸显他们那个组织杀人的神圣感?就算有一部分是不信宋羡己创造的那个神,但也总有和容悦、李雾那样相信的?” “且算是这样,”罗述的表情未变,“那宋羡己到底为什么要写《靖宇》?即使他非要写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以宋敬予为原型,还要发表出来,引起这么多人关注,如果不是这本小说,我们也很难把宋羡己、宋敬予、空雨、张灼这些名字串联起来。” “对,这个我也想不通。”周澜开口道,“宋羡己写这部小说的行为太难解释了,就像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给我们看一样。” 邹朝飞抓抓头发:“宋羡己本身精神就有问题吗……或许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理解他呢?” “还有一个问题,”罗述未置可否,继而又道,“宋羡己的左耳,是怎么毁的?” 晏筝扶了下眼镜:“不是说飞机坠落时轰鸣声损伤了耳朵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只毁了一只?”罗述皱着眉,“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就算是他当时年纪小,力气不够捂不紧自己的耳朵,那两只耳朵的损伤程度也该是相似的,为什么只有一只聋了?” 邹朝飞眼睛一亮:“对哎,他的情况就好像只捂住了一边耳朵。” “自我保护是生物本能,他的手又没有受伤,所以他不会只给自己堵一边耳朵。”罗述说,“再结合傅警官说救援队到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是离得很近的,从万米高空坠落,飞机残骸都遍布了整个山头,四个人还能离得近,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在坠落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固定在了一起。” 她顿了顿,看向邹朝飞和晏筝:“你们俩可以试一下,当两个人距离特别近的时候,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双耳是很困难的,相反,如果给对方捂住耳朵就会很容易。” 邹朝飞和晏筝起身试了试,发现果真如此,因为当两个人面对面靠得很近,抬起手臂时会撞到彼此的肘弯,但伸出去就不会了。 罗述的目光暗下去一分:“所以我猜,他们在坠机时也是这样的,宋羡己的左耳严重损伤,是因为宋敬予没有抗住本能,松开了一只手。而照宋羡己的性情,这件事他不会轻易释怀的。” 她闭上眼睛,手指无声地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复又睁开:“最后,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设这个局到底是谁的主意,是什么目的。如果宋敬予和宋羡己只是想为父母报仇,那么当年的相关人,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意外死亡的?是我们漏掉了什么关键人物,还是他们根本无意于报仇,只仅仅是因为反社会?” “对哦!”邹朝飞眼前一亮,猛地站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还真把这个忽略了,查到现在,好像都还没弄清他们俩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要是其他人的话,如果知道导致父母死亡的意外另有隐情,一定是想办法查清楚然后给爸妈报仇,为什么宋羡己杀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当年的涉事人?” 他起来得太突然,原本坐着的椅子被腿撞翻倒在地上,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啪——” 宋羡己泰然自若地斜坐在椅子上,看见他哥刚刚猛拍过桌子的手明显变红了,桌子上的水杯也因为外界的作用力歪倒,盖子没拧紧,水很快流了出来,慢慢就铺开一滩小水泊。 “你疯了?现在外面警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找你的行踪,这个时候你要开集会?” 面对宋敬予的质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反而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扶起水杯。桌面似乎不够平稳,那小水泊逐渐散开几条分支,沿着桌面上的沟壑流到边缘,如同化雪时的屋檐,一滴一滴的水滴落下来。 “哥,你是今天才发现我是个疯子吗?”宋羡己弯着眉眼看向对方,“难道你不觉得,刀尖上跳舞,才足够刺激吗?” 宋敬予愤然拂袖:“回头你自己作死别指望着我去救你。” “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找到这个地方的,就算找到了,这里错综复杂,想跑还不容易吗?”宋羡己笑道,“哥,你当初可是面对着一屋子的警察都能跑出来的啊,这会儿怎么没自信了?” 宋敬予攥紧了拳,因为太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试图想从那对幽深的瞳仁里挖出些什么,但是那两颗乌黑的圆珠子就像小时候被磨损了的玻璃球,已经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了。 “而且,这里可是你的主场啊,哥。”宋羡己毫不躲闪地放任他看,“现在抓我们的那群人里,哪一个比你更熟悉这个地方?” 宋敬予沉默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宋羡己眼神懒散地扫视了一眼周遭,二十年前就已经荒废的房子,又过了二十年,已经是明显饱经风霜的模样,墙皮斑驳脱落,蛛网尘丝纠缠得不分彼此。 “说起来,我还真的十分好奇,你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他扬起两边嘴角,“一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对不对?”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尘封在了记忆里。 宋敬予从来没有想过,时隔二十年,自己还会再次踏进这个地方。如今年过而立,他早已无法更深刻地明白,原本该死的人,想要活下去,总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他以为自己对那两年如临深渊、吞声饮气的日子已经释怀,但回来的那天,他还是梦到了被扔到脚边的那把刀,还有晦暗厨房里那一盆白花花的肉。 “不过,哥,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开办这场集会吗?”宋羡己又道,“我原本还想,让你来带着vita的信徒们,念出那段神圣的祷辞——你难道不觉得,在曾经低如尘埃的地方,坐龛成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宋敬予的眼睛微微睁大:“你还想让我带领他们念祷辞?” “做戏总要做全套,不是么?” - 翌日,晏筝早早出发前往东山市,去寻找当年坠机事故的涉事人。而罗述等人则留在市局,继续追查宋敬予和宋羡己的踪迹。 无论是空雨还是张灼,名下都没有其他的房产或者能够容身的地方,他们甚至去过几趟宋良名下的那套老房子,发现早已拆迁,而拆迁款因为宋羡己变成空雨后无法再使用自己原本的身份,所以钱一直存在银行没有动过。 “小邹,跟我去趟市立福利院。”罗述收拾好东西,走到办公室门口。 她需要更进一步地感受宋羡己的童年,去那个人曾经待过的地方看一看,感同身受地揣测那个七岁孩子的思想变化,才能更准确地推断,成年之后的每一步路,他会选择哪个方向。 “好。”邹朝飞背了个包,跟着罗述离开市局。 市立福利院几经捐赠修缮,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生活条件和二十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语了,罗述站在那扇早已换新的铁质大门前,忍不住叹了口气。 “罗警官、邹警官,请进来。”年轻的现任院长引他们进来,一边走一边询问他们想要了解的事。 交涉的的事交给了邹朝飞,罗述走在两人后面,看到小小只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追逐打闹,与他们擦肩而过。小孩子身上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也合身得体,即使在最天真的年月遭到命运苛责,但围墙圈起的这一方天地,却把他们养得很好,让他们在该快乐的年纪依旧能修好伤疤、恢复快乐。 曾经那些冬天保不住温暖,夏日通不了凉风的破旧平房也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教学楼、宿舍楼,孩子们在大家庭里成长、受教育,来日走上社会,也不会再迷茫无措。 罗述蓦然觉得胸口堵得慌,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那,院长,您先去忙,我跟罗队自己四处转转。”邹朝飞跟院长说。 “哎,好好,你们自便,有需要随时找我。”院长和善地笑道。 看着院长走远了,邹朝飞走到罗述身边:“罗队,这跟二十年前的变化也太大了,咱们要去哪看?” 罗述想了一会儿,道:“迟函说,他们的人看到宋敬予和宋羡己是在福利院的后墙根下见面的,咱们去那里看看。” “好。”邹朝飞点点头,跟着她绕过两座楼,走到市立福利院的边缘,远远看到了与大门遥遥相对的那面墙。 因为前面有建筑挡着,既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声音,所以站在这里,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这一片地方都是空的,没有和其他地方一样铺上洋灰,地面上长满杂草,离墙边几米远的地方,长着一棵苍老的杨树。 时光蹉跎,人已面目全非,树却犹如往昔。 罗述走近了些,仰起头来看着那棵树茂密的树冠,低声道:“你说这棵树在这里有没有二十多年了。” “有了。”邹朝飞说着往墙那边走,“我觉得三十年也有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面墙,墙面上的浮尘沾脏了手指,他捻了一下:“这墙大概也翻修过了,这种高度想翻出去对个七岁的小孩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罗述转头看向他。 邹朝飞的手在虚空比划了一下:“我觉得它二十年前应该是我们小学时候的那种墙,直接用砖头垒的,外面没刷灰,墙面不平整,可以踩着往上爬,可能也就比我高一个头。” 罗述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走过去,然后纵身一跃,双手扒住墙沿,两脚交替蹬着墙面,稍一使力就攀了上去。 她半蹲在墙顶俯视着邹朝飞:“会爬树吗?” 邹朝飞愣愣地点头。 罗述指着几步远的那棵老杨树:“去爬到那棵树的最粗的那根分杈上。” 邹朝飞动作灵活,照她说的爬了上去。罗述折身从墙的另一边跳下。 “罗队,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罗述以墙和地面的交界线为,向外走了三步,然后站定回头,只能看到树冠的一半,她又走了三步,再回头,就能看到邹朝飞了。 邹朝飞一脸疑惑,不知道她在研究什么。 罗述站在那个位置,怔怔地盯着那棵老杨树——宋敬予当初是不是就是这样看着宋羡己,直到他发现自己,兄弟俩才得以相见的? 那宋敬予会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间吗?如果不会的话,宋羡己是不是需要天天都爬到树上,等待着哥哥的到来。 那他在等待的时间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她的思绪越飞越远,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一下把她拽回原地。 罗述掏出手机,看到打来电话的是夏邈,于是按下接听。 “罗队你们刑侦科人呢?赶紧回来,重大发现!” 罗述神情顿然凝重下来,一边打手势让邹朝飞下来,一边道:“我们马上回去,你先说。” “胡得幸你还记得吗?你们科那个小顾拜托我这几天一直在监测他的手机,刚刚拦截到他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内容还没搞明白,但一定是很重要的线索!” 邹朝飞从树上下来,翻墙与罗述汇合,两人赶紧开车赶回市局。 “短信什么内容?” “,迷宫教堂,集会。” 第104章 做戏做全套 “从上次审过杜夜川我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每个案件的凶手家里留下神的名字,这种明显不正常的印记?”罗述的眉心挤出两道深深的沟壑,“生怕我们查不到?还是生怕我们不会把这些案子联系起来?这个线索是我们把所有案件串起来的关键。 “按杜夜川说的,去年他们也杀了人,但我们去年没有办过有关联的案子,或许办过,只是因为相互之间不存在特别明显的相似性,所以没人会往那方面考虑。如果今年和去年一样,我们大概率也不会发现这个组织的存在。宋羡己这么做,他图什么?” “会不会……”邹朝飞猜测道,“就是为了凸显他们那个组织杀人的神圣感?就算有一部分是不信宋羡己创造的那个神,但也总有和容悦、李雾那样相信的?” “且算是这样,”罗述的表情未变,“那宋羡己到底为什么要写《靖宇》?即使他非要写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以宋敬予为原型,还要发表出来,引起这么多人关注,如果不是这本小说,我们也很难把宋羡己、宋敬予、空雨、张灼这些名字串联起来。” “对,这个我也想不通。”周澜开口道,“宋羡己写这部小说的行为太难解释了,就像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给我们看一样。” 邹朝飞抓抓头发:“宋羡己本身精神就有问题吗……或许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理解他呢?” “还有一个问题,”罗述未置可否,继而又道,“宋羡己的左耳,是怎么毁的?” 晏筝扶了下眼镜:“不是说飞机坠落时轰鸣声损伤了耳朵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只毁了一只?”罗述皱着眉,“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就算是他当时年纪小,力气不够捂不紧自己的耳朵,那两只耳朵的损伤程度也该是相似的,为什么只有一只聋了?” 邹朝飞眼睛一亮:“对哎,他的情况就好像只捂住了一边耳朵。” “自我保护是生物本能,他的手又没有受伤,所以他不会只给自己堵一边耳朵。”罗述说,“再结合傅警官说救援队到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是离得很近的,从万米高空坠落,飞机残骸都遍布了整个山头,四个人还能离得近,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在坠落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固定在了一起。” 她顿了顿,看向邹朝飞和晏筝:“你们俩可以试一下,当两个人距离特别近的时候,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双耳是很困难的,相反,如果给对方捂住耳朵就会很容易。” 邹朝飞和晏筝起身试了试,发现果真如此,因为当两个人面对面靠得很近,抬起手臂时会撞到彼此的肘弯,但伸出去就不会了。 罗述的目光暗下去一分:“所以我猜,他们在坠机时也是这样的,宋羡己的左耳严重损伤,是因为宋敬予没有抗住本能,松开了一只手。而照宋羡己的性情,这件事他不会轻易释怀的。” 她闭上眼睛,手指无声地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复又睁开:“最后,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设这个局到底是谁的主意,是什么目的。如果宋敬予和宋羡己只是想为父母报仇,那么当年的相关人,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意外死亡的?是我们漏掉了什么关键人物,还是他们根本无意于报仇,只仅仅是因为反社会?” “对哦!”邹朝飞眼前一亮,猛地站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还真把这个忽略了,查到现在,好像都还没弄清他们俩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要是其他人的话,如果知道导致父母死亡的意外另有隐情,一定是想办法查清楚然后给爸妈报仇,为什么宋羡己杀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当年的涉事人?” 他起来得太突然,原本坐着的椅子被腿撞翻倒在地上,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啪——” 宋羡己泰然自若地斜坐在椅子上,看见他哥刚刚猛拍过桌子的手明显变红了,桌子上的水杯也因为外界的作用力歪倒,盖子没拧紧,水很快流了出来,慢慢就铺开一滩小水泊。 “你疯了?现在外面警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找你的行踪,这个时候你要开集会?” 面对宋敬予的质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反而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扶起水杯。桌面似乎不够平稳,那小水泊逐渐散开几条分支,沿着桌面上的沟壑流到边缘,如同化雪时的屋檐,一滴一滴的水滴落下来。 “哥,你是今天才发现我是个疯子吗?”宋羡己弯着眉眼看向对方,“难道你不觉得,刀尖上跳舞,才足够刺激吗?” 宋敬予愤然拂袖:“回头你自己作死别指望着我去救你。” “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找到这个地方的,就算找到了,这里错综复杂,想跑还不容易吗?”宋羡己笑道,“哥,你当初可是面对着一屋子的警察都能跑出来的啊,这会儿怎么没自信了?” 宋敬予攥紧了拳,因为太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试图想从那对幽深的瞳仁里挖出些什么,但是那两颗乌黑的圆珠子就像小时候被磨损了的玻璃球,已经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了。 “而且,这里可是你的主场啊,哥。”宋羡己毫不躲闪地放任他看,“现在抓我们的那群人里,哪一个比你更熟悉这个地方?” 宋敬予沉默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宋羡己眼神懒散地扫视了一眼周遭,二十年前就已经荒废的房子,又过了二十年,已经是明显饱经风霜的模样,墙皮斑驳脱落,蛛网尘丝纠缠得不分彼此。 “说起来,我还真的十分好奇,你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他扬起两边嘴角,“一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对不对?”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尘封在了记忆里。 宋敬予从来没有想过,时隔二十年,自己还会再次踏进这个地方。如今年过而立,他早已无法更深刻地明白,原本该死的人,想要活下去,总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他以为自己对那两年如临深渊、吞声饮气的日子已经释怀,但回来的那天,他还是梦到了被扔到脚边的那把刀,还有晦暗厨房里那一盆白花花的肉。 “不过,哥,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开办这场集会吗?”宋羡己又道,“我原本还想,让你来带着vita的信徒们,念出那段神圣的祷辞——你难道不觉得,在曾经低如尘埃的地方,坐龛成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宋敬予的眼睛微微睁大:“你还想让我带领他们念祷辞?” “做戏总要做全套,不是么?” - 翌日,晏筝早早出发前往东山市,去寻找当年坠机事故的涉事人。而罗述等人则留在市局,继续追查宋敬予和宋羡己的踪迹。 无论是空雨还是张灼,名下都没有其他的房产或者能够容身的地方,他们甚至去过几趟宋良名下的那套老房子,发现早已拆迁,而拆迁款因为宋羡己变成空雨后无法再使用自己原本的身份,所以钱一直存在银行没有动过。 “小邹,跟我去趟市立福利院。”罗述收拾好东西,走到办公室门口。 她需要更进一步地感受宋羡己的童年,去那个人曾经待过的地方看一看,感同身受地揣测那个七岁孩子的思想变化,才能更准确地推断,成年之后的每一步路,他会选择哪个方向。 “好。”邹朝飞背了个包,跟着罗述离开市局。 市立福利院几经捐赠修缮,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生活条件和二十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语了,罗述站在那扇早已换新的铁质大门前,忍不住叹了口气。 “罗警官、邹警官,请进来。”年轻的现任院长引他们进来,一边走一边询问他们想要了解的事。 交涉的的事交给了邹朝飞,罗述走在两人后面,看到小小只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追逐打闹,与他们擦肩而过。小孩子身上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也合身得体,即使在最天真的年月遭到命运苛责,但围墙圈起的这一方天地,却把他们养得很好,让他们在该快乐的年纪依旧能修好伤疤、恢复快乐。 曾经那些冬天保不住温暖,夏日通不了凉风的破旧平房也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教学楼、宿舍楼,孩子们在大家庭里成长、受教育,来日走上社会,也不会再迷茫无措。 罗述蓦然觉得胸口堵得慌,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那,院长,您先去忙,我跟罗队自己四处转转。”邹朝飞跟院长说。 “哎,好好,你们自便,有需要随时找我。”院长和善地笑道。 看着院长走远了,邹朝飞走到罗述身边:“罗队,这跟二十年前的变化也太大了,咱们要去哪看?” 罗述想了一会儿,道:“迟函说,他们的人看到宋敬予和宋羡己是在福利院的后墙根下见面的,咱们去那里看看。” “好。”邹朝飞点点头,跟着她绕过两座楼,走到市立福利院的边缘,远远看到了与大门遥遥相对的那面墙。 因为前面有建筑挡着,既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声音,所以站在这里,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这一片地方都是空的,没有和其他地方一样铺上洋灰,地面上长满杂草,离墙边几米远的地方,长着一棵苍老的杨树。 时光蹉跎,人已面目全非,树却犹如往昔。 罗述走近了些,仰起头来看着那棵树茂密的树冠,低声道:“你说这棵树在这里有没有二十多年了。” “有了。”邹朝飞说着往墙那边走,“我觉得三十年也有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面墙,墙面上的浮尘沾脏了手指,他捻了一下:“这墙大概也翻修过了,这种高度想翻出去对个七岁的小孩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罗述转头看向他。 邹朝飞的手在虚空比划了一下:“我觉得它二十年前应该是我们小学时候的那种墙,直接用砖头垒的,外面没刷灰,墙面不平整,可以踩着往上爬,可能也就比我高一个头。” 罗述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走过去,然后纵身一跃,双手扒住墙沿,两脚交替蹬着墙面,稍一使力就攀了上去。 她半蹲在墙顶俯视着邹朝飞:“会爬树吗?” 邹朝飞愣愣地点头。 罗述指着几步远的那棵老杨树:“去爬到那棵树的最粗的那根分杈上。” 邹朝飞动作灵活,照她说的爬了上去。罗述折身从墙的另一边跳下。 “罗队,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罗述以墙和地面的交界线为,向外走了三步,然后站定回头,只能看到树冠的一半,她又走了三步,再回头,就能看到邹朝飞了。 邹朝飞一脸疑惑,不知道她在研究什么。 罗述站在那个位置,怔怔地盯着那棵老杨树——宋敬予当初是不是就是这样看着宋羡己,直到他发现自己,兄弟俩才得以相见的? 那宋敬予会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间吗?如果不会的话,宋羡己是不是需要天天都爬到树上,等待着哥哥的到来。 那他在等待的时间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她的思绪越飞越远,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一下把她拽回原地。 罗述掏出手机,看到打来电话的是夏邈,于是按下接听。 “罗队你们刑侦科人呢?赶紧回来,重大发现!” 罗述神情顿然凝重下来,一边打手势让邹朝飞下来,一边道:“我们马上回去,你先说。” “胡得幸你还记得吗?你们科那个小顾拜托我这几天一直在监测他的手机,刚刚拦截到他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内容还没搞明白,但一定是很重要的线索!” 邹朝飞从树上下来,翻墙与罗述汇合,两人赶紧开车赶回市局。 “短信什么内容?” “,迷宫教堂,集会。” 第105章 迷宫教堂 “等等,等一下!” 罗述的手机开了免提,邹朝飞也能听见夏邈的声音。 “邈子哥,你前面说的那一堆0和1,也是短信的内容?” “是。”夏邈说,“我看到这串数字,第一反应就是二进制,换算成十进制就是,意思难道是9月15号21点?” “有可能,”罗述张了下唇,“‘迷宫教堂’代指的应该是某个地点,‘集会’应该就是他们要做的事,那就差一个时间了。” 邹朝飞的眼角跳动了一下:“所以这条短信的内容就是说9月15号晚上21点,他们会在迷宫教堂集会?15号不就是今天?集会就是字面意思吗?组织里所有人聚在一起,像宗教里朝拜那样?那迷宫教堂又是指的什么?松安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教堂?” “不,没有了。”罗述道,“知道空山教堂的存在后,我就查遍了整个松安市的建筑,不存在第三座教堂。” “确实是这样。”夏邈在电话里说,“我也在地图上搜了‘迷宫教堂’,什么也没搜到。” “我们还没惊动胡得幸?既然他是组织里的人,那我们到时候跟踪着他不就行了吗?”邹朝飞道。 “这个方法管用是管用,但是这样我们就太被动了。”罗述眉头紧皱,“我们无法预知‘迷宫教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不能提前做好计划,只能临时反应,一旦打草惊蛇,叫他们逃脱掉太容易了。” “那这个迷宫教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邹朝飞满脸愁容,“这个宋羡己怎么这么喜欢当谜语人?相信他的那些人真的都能把谜面和谜底对上号吗?” 听到他这句话,罗述目光一闪:“等等。” 她拿起电话,对夏邈说:“像这类只有0和1组成的数字,除了二进制你还能想到什么?” “还能想到什么……”夏邈冥思苦想一阵,最后叹了口气,“没别的了,我们这种整天和计算机打交道的,看见这样的数字本能就反应出是二进制了。” “那就很奇怪了。”罗述的声音低下去,“就算宋羡己料不到,宋敬予一定是知道的,我们这边有你,用二进制给数字加密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了。” “对啊,”邹朝飞恍然大悟,“既然想到要加密,那就是猜到我们会监控到他们的信息,可是给数字加密的方式我都知道好几种,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种‘送分题’的形式?” 罗述从手边撕了张纸,写下短信的内容,沉默着琢磨半晌。 “这条短信一共传递了三个信息,第一是时间,第二是地点,第三是事件,‘集会’这个应该就是字面意思,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可发散的空间。剩下的两个,破解难度一个简单一个难。我觉得——” 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忽然没了下文。 邹朝飞眨眨眼:“觉得什么?” 罗述咬了下嘴唇,才把心里的猜想说出来:“我觉得这好像是宋羡己特地给我们出的题目。” “什么?”邹朝飞和夏邈一起发出疑惑的声音。 罗述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一种直觉,我一时也找不出证据。就是这条信息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和他正面作战的一张入场券。” “虽说咱们办案得拿证据说话,但是这么多次的经验下来,”夏邈说,“罗队,我相信你的直觉。” “我也相信。”邹朝飞一脸郑重。 两个人回到市局,见到了夏邈和小顾。 “罗队,我已经找人暗中盯着胡得幸了,如果需要的话,立马就能把人抓住!”小顾迫不及待地汇报自己的任务。 罗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不过现在还不用急着抓他。” 如果现在把胡得幸抓回来,直接审问他“迷宫教堂”指的是什么,他大概率也不会说,甚至还把他们的最后一条路给封死了。 夏邈说:“我试着定位了好几次给胡得幸发短信的人,都失败了。” “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罗述说,“宋羡己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找到他的。” 邹朝飞愁眉不展:“可是这个迷宫教堂到底说的是什么啊?就剩一天时间了,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还有最后一条路,不过到时候就只能碰运气,能抓到几个是几个。” 罗述想,如果是题目的话,那就该有题干和答案,答案也该是在他们知道或者能知道的范围内,题干呢? 她看着纸上的字,目前已知的题干就是“迷宫教堂”这四个字,所以这个名字一定不是随便取的,教堂也未必是真的教堂。 迷、宫、教、堂。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四个字。 罗述想着想着,突然思绪一断,发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逻辑误区。 如果这真是宋羡己故意留给他们的题目,那岂不是等着他们来抓他?还是说他已经有了逃脱的方法?那把他们引过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心口一疼,蓦地想起了韩曦然。 爆炸那次……那次也是同样的套路,宋羡己和宋敬予故意留下线索,让他们去空山教堂,却不料早在里面藏好了炸弹。 那这一次呢?他们是想旧路重走吗? 可即使有这样的可能,他们能不去吗?答案自然是不能,他们穿上了那身衣服,肩上佩了那枚章,就失去了逃避的权力。 罗述拉开椅子坐下来,面前一张白纸上写着“迷宫教堂”四个大字。 明知前路危机四伏,也要悍不畏死,不怕做铺路的白骨。 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静了下来。不管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们都不能裹足不前。迷宫教堂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也必须解决。 首先,“迷宫教堂”要在不拥挤,甚至是相对宽敞的情况下,能容纳三四十人,那么就可以排除普通的居民住房。 其次,“迷宫教堂”既然以“迷宫”命名,那么一定具有“迷宫”的特征,周边道路错综复杂,不熟悉地形的人很难找到。 再次,“迷宫教堂”是一个平日里不会有人去的地方,要么偏僻,要么废弃。 最后,这是一个宋敬予或者宋羡己知道且能找到的地方。 一条一条地筛选,然后缩小范围,答案好像呼之欲出。 罗述放下笔,缓缓抬起眼睛,她想到了。 时针不紧不慢地走到数字3,距离晚上九点还有六个小时,他们不能再拖了。 支队所有人全体出动,甚至从隔壁禁毒支队借调了一部分人手,五十多个人穿着统一的制服,在市局的院子里站成三排,杨局亲自给他们讲解奉窑会老巢的地形地况,但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他也不可能清晰完整地记住全部。线上地图甚至没有收录进去,只是孤零零标了一个奉窑村,所以也难找到相关资料。 罗述根据杨昭的回忆,手绘了一张简易地图,然后复印分发给每个人,同时发下去的还有宋羡己的照片。 “向外的胡同口一共有17个,由禁毒支队和一组的同志们负责,两个人守一个口,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跑出来。二组跟着周澜从西面进入,三组跟着我从东面围堵,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记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时刻保持警惕,发现异常先以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主要任务。 “现在你们拿到的照片就是我们主要要抓捕的人之一,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每个人都要把他的长相刻进脑子里,另一个人就不用看照片了,大家都认识。我不管张灼之前和你们的关系如何,抓捕时都把私人情感先放一边,绝对不能让他逃脱!” “是!”所有人齐声回答。 “好。”罗述面部肌肉紧绷,“现在所有人检查防弹衣是否穿戴正确,所配手枪是否一切正常,有问题抓紧时间报告。” 这时夏邈也做好了准备,背着电脑从里面出来。 “这是定位仪,数量不多,二组三组每组找五个人戴上,散开时紧跟着这五人其中一个,我会在战场外随时追踪你们的位置,确保大家的安全。” 他把定位仪分发下去,指导大家戴好。 罗述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个人,确定都准备好以后,命令道:“全体都有,上车!” 所有人整齐有序,挨个坐上了后面停着的十几辆警车。罗述最后一个,上车前,杨昭和侯肃宁都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于是她朝他们敬了个礼。 杨昭说:“保护好大家,也保护好自己,我和老侯在市局等你们胜利凯旋。” 罗述重重点头,然后转身上了车。 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市局,穿过前面行人络绎的大街,向松安城的边缘进发。 “罗队,你紧张吗?” 打头的那辆邹朝飞开车,罗述坐在副驾驶,后面坐着夏邈和周澜。 夏邈一边手指灵活地调试着定位器的连接情况,一边说:“这么大的行动,换我我也紧张啊。” “咱们这趟不会跑空?”邹朝飞问。 “怕的不是跑空。”罗述淡淡道。 怕的是人不在,却有其他东西等在那里。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出去。下一秒,口袋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罗述拿出来一看,是今早就赶去东山的晏筝打来的。 “喂,晏筝?” “罗队,不好了。”另一端晏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慌张,“仝俊逸、覃寰、苗清怡突然都失踪了!” 罗述心里咯噔一声:“你说什么?” “苗清怡是独居,我直接去的她家,家里没人,工作单位也没人。覃寰的家人说他昨天就和一个朋友约了来松安,也没见到人。”晏筝语速飞快,“我最后去了仝俊逸待的养老院,直到我过去他们才发现仝俊逸人不见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人也慢慢变多。 宋敬予站在屋子里,隔着蒙满灰尘的窗户,其实看不到外面的情景,但他依稀记得二十年前一个相似的夜晚,这方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宴席,酒气熏天。 “哥。”宋羡己叫了他一声。 宋敬予转过头去,看到了笑意盈然的弟弟。 宋羡己递了一张纸来:“条件简陋,只能我把祷辞手写出来了。当然,为了显得真诚一点,我还加了些开场白。你只要照着念就可以了——你这么优秀,应该没有不认识的字?” 宋敬予瞟了一眼,直接将纸折了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你确定这次集会能够顺利进行吗?” “当然确定。”宋羡己挑了下眉,“当年奉窑会蜗居在这个地方许多年不都没被警察抓到吗?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他们不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宋敬予盯着他的眼睛:“我能相信你么?弟弟。” 听到这个称呼,宋羡己愣了一下,恍惚发觉好像许久没听到哥哥这么叫自己了。 “从你十八岁重逢那天起,我就发现我已经看不透你了,十年终究还是太久,你已经没有小时候的影子了,我再也猜不出你在想什么。教科书上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感情的,即使血脉相连,我始终没有办法评定这句话是对是错。但近来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或许曾经的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 宋敬予鲜少对他说这么多话,宋羡己虽面对着他,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没有看他的眼睛。 血脉总归还是有些用的,就比如哥哥的这段话,他敢保证,这世界上除了他,再没人能听懂了。 “但是,我也知道了,”宋敬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云是摸不到的。” 宋羡己的笑忽而变得有几分僵硬,他沉默良久,才歪歪头,上下扫量着他哥:“说起来,我还真是好久没见你穿过西装了,我想如果是在真正的教堂里,应该非常令人仰慕。” 宋敬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暗下去。 宋羡己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领带夹,擅自帮他夹了上去。 宋敬予低着头看了一眼,领带夹小巧精致,在灯光下闪着银光,他没有将那东西摘下来,抬起头看到的还是宋羡己不变的笑脸。 “拥有信徒的信奉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哥哥,我想你不会讨厌这种感觉的。”他说,“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首徒先生。这是我亲手为你挑选的领带夹,看起来还不错,戴着它去接受万众敬仰。” 第105章 迷宫教堂 “等等,等一下!” 罗述的手机开了免提,邹朝飞也能听见夏邈的声音。 “邈子哥,你前面说的那一堆0和1,也是短信的内容?” “是。”夏邈说,“我看到这串数字,第一反应就是二进制,换算成十进制就是,意思难道是9月15号21点?” “有可能,”罗述张了下唇,“‘迷宫教堂’代指的应该是某个地点,‘集会’应该就是他们要做的事,那就差一个时间了。” 邹朝飞的眼角跳动了一下:“所以这条短信的内容就是说9月15号晚上21点,他们会在迷宫教堂集会?15号不就是今天?集会就是字面意思吗?组织里所有人聚在一起,像宗教里朝拜那样?那迷宫教堂又是指的什么?松安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教堂?” “不,没有了。”罗述道,“知道空山教堂的存在后,我就查遍了整个松安市的建筑,不存在第三座教堂。” “确实是这样。”夏邈在电话里说,“我也在地图上搜了‘迷宫教堂’,什么也没搜到。” “我们还没惊动胡得幸?既然他是组织里的人,那我们到时候跟踪着他不就行了吗?”邹朝飞道。 “这个方法管用是管用,但是这样我们就太被动了。”罗述眉头紧皱,“我们无法预知‘迷宫教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不能提前做好计划,只能临时反应,一旦打草惊蛇,叫他们逃脱掉太容易了。” “那这个迷宫教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邹朝飞满脸愁容,“这个宋羡己怎么这么喜欢当谜语人?相信他的那些人真的都能把谜面和谜底对上号吗?” 听到他这句话,罗述目光一闪:“等等。” 她拿起电话,对夏邈说:“像这类只有0和1组成的数字,除了二进制你还能想到什么?” “还能想到什么……”夏邈冥思苦想一阵,最后叹了口气,“没别的了,我们这种整天和计算机打交道的,看见这样的数字本能就反应出是二进制了。” “那就很奇怪了。”罗述的声音低下去,“就算宋羡己料不到,宋敬予一定是知道的,我们这边有你,用二进制给数字加密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了。” “对啊,”邹朝飞恍然大悟,“既然想到要加密,那就是猜到我们会监控到他们的信息,可是给数字加密的方式我都知道好几种,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种‘送分题’的形式?” 罗述从手边撕了张纸,写下短信的内容,沉默着琢磨半晌。 “这条短信一共传递了三个信息,第一是时间,第二是地点,第三是事件,‘集会’这个应该就是字面意思,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可发散的空间。剩下的两个,破解难度一个简单一个难。我觉得——” 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忽然没了下文。 邹朝飞眨眨眼:“觉得什么?” 罗述咬了下嘴唇,才把心里的猜想说出来:“我觉得这好像是宋羡己特地给我们出的题目。” “什么?”邹朝飞和夏邈一起发出疑惑的声音。 罗述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一种直觉,我一时也找不出证据。就是这条信息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和他正面作战的一张入场券。” “虽说咱们办案得拿证据说话,但是这么多次的经验下来,”夏邈说,“罗队,我相信你的直觉。” “我也相信。”邹朝飞一脸郑重。 两个人回到市局,见到了夏邈和小顾。 “罗队,我已经找人暗中盯着胡得幸了,如果需要的话,立马就能把人抓住!”小顾迫不及待地汇报自己的任务。 罗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不过现在还不用急着抓他。” 如果现在把胡得幸抓回来,直接审问他“迷宫教堂”指的是什么,他大概率也不会说,甚至还把他们的最后一条路给封死了。 夏邈说:“我试着定位了好几次给胡得幸发短信的人,都失败了。” “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罗述说,“宋羡己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找到他的。” 邹朝飞愁眉不展:“可是这个迷宫教堂到底说的是什么啊?就剩一天时间了,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还有最后一条路,不过到时候就只能碰运气,能抓到几个是几个。” 罗述想,如果是题目的话,那就该有题干和答案,答案也该是在他们知道或者能知道的范围内,题干呢? 她看着纸上的字,目前已知的题干就是“迷宫教堂”这四个字,所以这个名字一定不是随便取的,教堂也未必是真的教堂。 迷、宫、教、堂。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四个字。 罗述想着想着,突然思绪一断,发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逻辑误区。 如果这真是宋羡己故意留给他们的题目,那岂不是等着他们来抓他?还是说他已经有了逃脱的方法?那把他们引过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心口一疼,蓦地想起了韩曦然。 爆炸那次……那次也是同样的套路,宋羡己和宋敬予故意留下线索,让他们去空山教堂,却不料早在里面藏好了炸弹。 那这一次呢?他们是想旧路重走吗? 可即使有这样的可能,他们能不去吗?答案自然是不能,他们穿上了那身衣服,肩上佩了那枚章,就失去了逃避的权力。 罗述拉开椅子坐下来,面前一张白纸上写着“迷宫教堂”四个大字。 明知前路危机四伏,也要悍不畏死,不怕做铺路的白骨。 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静了下来。不管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们都不能裹足不前。迷宫教堂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也必须解决。 首先,“迷宫教堂”要在不拥挤,甚至是相对宽敞的情况下,能容纳三四十人,那么就可以排除普通的居民住房。 其次,“迷宫教堂”既然以“迷宫”命名,那么一定具有“迷宫”的特征,周边道路错综复杂,不熟悉地形的人很难找到。 再次,“迷宫教堂”是一个平日里不会有人去的地方,要么偏僻,要么废弃。 最后,这是一个宋敬予或者宋羡己知道且能找到的地方。 一条一条地筛选,然后缩小范围,答案好像呼之欲出。 罗述放下笔,缓缓抬起眼睛,她想到了。 时针不紧不慢地走到数字3,距离晚上九点还有六个小时,他们不能再拖了。 支队所有人全体出动,甚至从隔壁禁毒支队借调了一部分人手,五十多个人穿着统一的制服,在市局的院子里站成三排,杨局亲自给他们讲解奉窑会老巢的地形地况,但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他也不可能清晰完整地记住全部。线上地图甚至没有收录进去,只是孤零零标了一个奉窑村,所以也难找到相关资料。 罗述根据杨昭的回忆,手绘了一张简易地图,然后复印分发给每个人,同时发下去的还有宋羡己的照片。 “向外的胡同口一共有17个,由禁毒支队和一组的同志们负责,两个人守一个口,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跑出来。二组跟着周澜从西面进入,三组跟着我从东面围堵,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记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时刻保持警惕,发现异常先以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主要任务。 “现在你们拿到的照片就是我们主要要抓捕的人之一,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每个人都要把他的长相刻进脑子里,另一个人就不用看照片了,大家都认识。我不管张灼之前和你们的关系如何,抓捕时都把私人情感先放一边,绝对不能让他逃脱!” “是!”所有人齐声回答。 “好。”罗述面部肌肉紧绷,“现在所有人检查防弹衣是否穿戴正确,所配手枪是否一切正常,有问题抓紧时间报告。” 这时夏邈也做好了准备,背着电脑从里面出来。 “这是定位仪,数量不多,二组三组每组找五个人戴上,散开时紧跟着这五人其中一个,我会在战场外随时追踪你们的位置,确保大家的安全。” 他把定位仪分发下去,指导大家戴好。 罗述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个人,确定都准备好以后,命令道:“全体都有,上车!” 所有人整齐有序,挨个坐上了后面停着的十几辆警车。罗述最后一个,上车前,杨昭和侯肃宁都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于是她朝他们敬了个礼。 杨昭说:“保护好大家,也保护好自己,我和老侯在市局等你们胜利凯旋。” 罗述重重点头,然后转身上了车。 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市局,穿过前面行人络绎的大街,向松安城的边缘进发。 “罗队,你紧张吗?” 打头的那辆邹朝飞开车,罗述坐在副驾驶,后面坐着夏邈和周澜。 夏邈一边手指灵活地调试着定位器的连接情况,一边说:“这么大的行动,换我我也紧张啊。” “咱们这趟不会跑空?”邹朝飞问。 “怕的不是跑空。”罗述淡淡道。 怕的是人不在,却有其他东西等在那里。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出去。下一秒,口袋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罗述拿出来一看,是今早就赶去东山的晏筝打来的。 “喂,晏筝?” “罗队,不好了。”另一端晏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慌张,“仝俊逸、覃寰、苗清怡突然都失踪了!” 罗述心里咯噔一声:“你说什么?” “苗清怡是独居,我直接去的她家,家里没人,工作单位也没人。覃寰的家人说他昨天就和一个朋友约了来松安,也没见到人。”晏筝语速飞快,“我最后去了仝俊逸待的养老院,直到我过去他们才发现仝俊逸人不见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人也慢慢变多。 宋敬予站在屋子里,隔着蒙满灰尘的窗户,其实看不到外面的情景,但他依稀记得二十年前一个相似的夜晚,这方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宴席,酒气熏天。 “哥。”宋羡己叫了他一声。 宋敬予转过头去,看到了笑意盈然的弟弟。 宋羡己递了一张纸来:“条件简陋,只能我把祷辞手写出来了。当然,为了显得真诚一点,我还加了些开场白。你只要照着念就可以了——你这么优秀,应该没有不认识的字?” 宋敬予瞟了一眼,直接将纸折了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你确定这次集会能够顺利进行吗?” “当然确定。”宋羡己挑了下眉,“当年奉窑会蜗居在这个地方许多年不都没被警察抓到吗?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他们不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宋敬予盯着他的眼睛:“我能相信你么?弟弟。” 听到这个称呼,宋羡己愣了一下,恍惚发觉好像许久没听到哥哥这么叫自己了。 “从你十八岁重逢那天起,我就发现我已经看不透你了,十年终究还是太久,你已经没有小时候的影子了,我再也猜不出你在想什么。教科书上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感情的,即使血脉相连,我始终没有办法评定这句话是对是错。但近来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或许曾经的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 宋敬予鲜少对他说这么多话,宋羡己虽面对着他,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没有看他的眼睛。 血脉总归还是有些用的,就比如哥哥的这段话,他敢保证,这世界上除了他,再没人能听懂了。 “但是,我也知道了,”宋敬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云是摸不到的。” 宋羡己的笑忽而变得有几分僵硬,他沉默良久,才歪歪头,上下扫量着他哥:“说起来,我还真是好久没见你穿过西装了,我想如果是在真正的教堂里,应该非常令人仰慕。” 宋敬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暗下去。 宋羡己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领带夹,擅自帮他夹了上去。 宋敬予低着头看了一眼,领带夹小巧精致,在灯光下闪着银光,他没有将那东西摘下来,抬起头看到的还是宋羡己不变的笑脸。 “拥有信徒的信奉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哥哥,我想你不会讨厌这种感觉的。”他说,“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首徒先生。这是我亲手为你挑选的领带夹,看起来还不错,戴着它去接受万众敬仰。” 第106章 跟我们走吧 “全体都有,我们已接近目的地,注意隐蔽。”罗述目视前方,手里紧握着对讲机,“前面一百米处有一片树林,所有人将车开进去停下。” “一组收到!” “二组收到!” “三组收到!” 得到回应以后,罗述放下对讲机,指挥着邹朝飞将车开进树林里。入秋时间还不长,树上的叶子虽然有一部分已经泛了黄,但还没来得及落下,所以隐蔽效果并没打什么折扣。 “还要再往前吗?”邹朝飞问。 “差不多了,就停在这。”罗述道,随后又拿起对讲机,“所有车辆紧挨着第一辆并列停下。” 树林的规模不小,停下十几辆警车绰绰有余,她引着所有人停在树林最深处,虽然从外面仔细看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但那些匆匆赶去朝拜的人,不会想到途经的树林里隐藏着数十辆警车的。 “我和周澜穿着便服,先下车过去看看确认情况,其他人在车里待命。”罗述吩咐道。 “罗队,万事小心。”邹朝飞收起了嬉皮笑脸,担忧地看着他们。 “好。”罗述点点头。 夏邈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枚定位器,递了出去:“这个是备用的,你带着。” 罗述看了他一眼,接过去别在了衣领下面。 她和周澜稍作乔装后从树林里走出去,这个时候经过这里的人还不多,所以相对而言还比较安全。停车点距离奉窑会老巢有两公里的距离,他们必须徒步过去,还要时刻注意前前后后有没有人。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奉窑会难被抓住的原因,因为他们选择落脚的这个地方前后左右都是平地,站在房顶一眼就能看清楚方圆两公里的情况,奉窑会每天都有人望风,一旦发现蹊跷就会随时转移。 罗述和周澜走走停停,花了半个小时才到奉窑村附近。他们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一旦进入村居范围内,躲藏就会变得简单起来,相应的,敌人也说不定会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暗中观察。 罗述向周澜打手势,示意他不要从胡同口进去,直接翻墙进内院,然后爬到房顶上,从高处俯瞰整个奉窑村。 他们这一趟不仅要抓,还要一网打尽,所以不能行事过早,必须提前布下网络,等人到齐再收网。 这里的院墙都不算高,对他们来说翻过去并不难,罗述行动利落,率先攀住墙缘爬了上去,周澜紧随其后,两个人站在墙头,顺着房檐想要爬上屋顶。 老房子历经多年风霜,砖瓦都有些松动,一旦受力不均匀,就会“咯楞咯楞”地响,而此时无人出现,这里就像个沉寂的荒村,一丁点声音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罗述干脆俯下身,膝盖以下全部着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屋脊太窄,想要站起来也是一件难事。周澜坐在上面,扶住她的小腿,罗述才能站直,整个奉窑村顿时尽收眼底,宽宽窄窄的小巷子像从天上撒下的一把筷子,毫无规律地交叠在一起。房子大都是三房抱一院的类型,院子有大有小。 罗述回忆着杨昭口述的地图,确认好自己的位置,往东北方向寻找当年奉窑会的主屋,那个房子是院子最大的一个,完全足以容纳下所有人。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视线尽头,那方院子里走进一个人,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是谁,但二十年前就空了的地方,能出现在这的,不会有别人了。 罗述迅速蹲下身,扶着屋脊坐下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地图,这份地图没有画错,只是少了一部分,不过没关系,只要最关键的地点没少就够了。 罗述指着被圈起来的那个房子,对周澜说:“就在这里,两点钟方向。我们不能从同一个方向过去,我走西边,你走东边,天还没黑,一定注意隐藏,不要惊动他们。” 周澜接过她递来的对讲机,点了点头:“好。” 交代完之后,两人便就此分开,罗述没走小路,直接靠翻墙一户一户地翻过去。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样不太行,虽然不容易被发现,但太浪费体力,如果双手脱力,后面可能连枪都拿不稳。今晚他们注定有一场恶战,她还要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力气。 意识到这一点,罗述从翻出了院子,落脚在一条小巷里。 她警惕地左右看看,确保没有异常,便沿着墙根往前走,手放在腰间,做好随时拔枪的准备。 这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她硬生生又走了半个小时。 看到主屋的房顶之后,罗述再次翻墙跳进隔壁的一个院子里。露天的地方不隔音,她扎进一间没上锁的屋子里,掏出对讲机。 “周澜,你到什么地方了?” “看到那间房子了,我现在需要怎么做?” 罗述就地坐下,把地图在地上摊开,这屋子里没通电,开不了灯,门一关上就一片漆黑,为了确保声音传不出去,罗述只留了一道缝。她借着那道缝透出的光,琢磨着这张手绘地图。 片刻后,她拿起对讲机:“东南方向也有一个房子,很小,应该不会被他们注意到,你翻墙进去,然后原地待命。” 罗述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在脑海里复盘刚刚一路过来观察到的主屋附近的地形。她需要在九点之前,让自己人在这个房子周围埋伏好,一个出口都不留。 “夏邈,你把我的刚刚走过的路线传给大家。”她对着对讲机说。 “好。”另一头夏邈应道。 罗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二组、三组全体听令,两两分组,按照我刚才的路线找我汇合,不要着急,不要惊动任何人。一组和禁毒支队的同志先不用行动,九点一到,立即封死所有出口。” “收到!” 罗述放下对讲机,长舒一口气。她看着那道门缝,这个房子里唯一的光源,心跳咚咚咚地好像要从胸腔里钻出来。 半个小时后,她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肢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罗述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脑海中那一根弦也随之绷紧,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门缝,目光探寻着外面声音的来源。 看到过来的是两个穿着警服的人,才松了口气,她打开门走出去,那两人看见她就像吃了定心丸,眼睛都亮了起来。罗述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然后低声道:“你们俩,从房子的南边绕过去,绕到东北方向,然后找地方隐蔽起来。”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冲她点点头,便按照她说的往南边翻墙过去。 不久之后又过来一组,罗述将他们安排到正南方向。 天色慢慢暗下来,二组三组所有成员安排完毕,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最大的那个房子围在了中间。 晚上八点半,罗述在那间小房子里听到了旁边熙熙攘攘的人声。邹朝飞和她一组在正西方的这个房子里,同样也听到了声音。 “罗队,差不多了?” “再等等。”罗述说。 她带着邹朝飞从墙上爬到房顶,用屋脊做掩体,趴在另一边观察那个院子里的景象。 天已经彻底变黑,但他们并没有开太多盏灯,只有主屋门廊下方吊的一个灯泡在发着光,一只飞蛾绕着光源上下求索。 昏暗之中,依旧能看出有至少三十个人坐在院子里,他们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低着头或沉默,或小声自言自语,没有一个人和其他人说话。 “我去……这么多人……”邹朝飞低声感叹了一句,他摸不清缘由,就是莫名觉得眼前这幅画面叫人毛骨悚然。 他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蹭掉生出的冷汗。 两个人静默地不知等待多久,夏邈传来信号——负责堵住路口的人开始行动了。 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承纳了如此多人的院子居然在某一刻变得针落可闻。 罗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凝滞了。 终于,主屋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走了出来。 她听见身旁的邹朝飞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敬予。罗述看清了那人是谁。张灼。 宋敬予站在唯一的一盏灯下,昏黄的光落在他身上,那一身西装上一条褶皱都没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与周遭环境的破旧颓败显得格格不入。 “诸位,我想你们已经知道牧师为了神的事业而献身的事,我为此感到非常抱歉,但真理为世人所接受的过程总是曲折的,我们会永远铭记那些为此而落入俗世樊笼的同伴。 “今日,将由我来接替首徒先生,带领大家诵读祷辞。” 罗述垂下眼睛,看到邹朝飞抓着屋脊的手,指节泛白,还在微微颤抖。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里面的人已经被洗脑了,他们和米雯、孟修竹不一样,他们是真的相信所谓神明的存在,如果贸然闯进去,场面将完全失控。 警方现在还无法确定这里面哪些人犯过罪哪些人没有,所以不能随便开枪,他们要顾及民众安全,但那些人无所顾忌。 甚至说不定,在那些人眼中,他们这些闯入者就像异教徒一样该死。 罗述把对讲机换成了通讯耳麦,连接上所有人,说道:“五分钟内我会下令行动,不要威胁民众安全,堵死大门,控制住宋敬予,剩下的交给我。” 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眼前的场景。 “罗队,宋羡己怎么还没出现。”邹朝飞低声问。 “宋羡己的身份是首徒先生,他要维护自己的地位,不会随意让底下的人看到。”罗述解释道,“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根本不在这里。” 邹朝飞眉头紧锁,张了张嘴:“不在这里?那怎么办?” “先抓住宋敬予再说。”罗述道。 “生命,是神之馈赠。”宋敬予的声音响起,清冽低沉,掷地有声。 乌泱泱的人群重复着他的话,那声音比这座死气沉沉的村子还要荒芜:“生命,是神之馈赠。” “任何视之如草芥,而未赋予尊敬及信仰者,都将接受神的惩罚。”罗述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在这方院子的周围,可以将宋敬予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通讯频道没有关闭,却安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每个人心里都在经历一场天崩地裂,虽然早就知道张灼背叛了他们,但是最后见到他的只有罗述一个人,眼下再见面,所有人都感受到巨大的割裂感,眼前这个散播妖言邪说的人,跟从前意气风发带领他们破案缉凶的张队长,完全就是两个人。 “任何视之如草芥,而未赋予尊敬及信仰者,都将接受神的惩罚。”那些“信徒”虔诚复诵,声音浩渺,在黑夜里传了很远很远。 “我们是神的使徒,神施予我们权力。” “我们是神的使徒,神施予我们权力。” 罗述想闭上眼睛,她不愿再看到那张脸,但她又必须时刻注意着宋敬予的一举一动。 “我们接收神的谕旨。” “我们接收神的谕旨。” “我们代为处决所有罪人。” “我们代为处决所有罪人。” 罗述的手探到腰间,拔出了枪。那么,到此为止。 “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罗述深吸一口气,全身蓄力待发:“行动!” 所有人不再担心会发出声响,黑暗里,能看到四面八方的屋脊或墙顶上冒出一个个人影,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往中间的院子里聚集。 一阵嘈杂之后,那方院子里骤然多出二十多个穿警服的人,显得愈发拥挤。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开始往门口的方向涌动,但是早有人守在那里。 站在人群之外的宋敬予脸色一阵苍白,眼里闪过一瞬落寞,而后迅速恢复了正常。警察的习惯还保留在他身体里,发觉到不对之后,便立马跑向最近的一面墙,试图趁乱翻墙逃出去。 没有人会比他熟悉这里,只要从这个院子里出去,他可以保证永远不会有人抓住自己。 可是迟了一步—— 一枚子弹先于他的手触碰到最顶上的那块砖,于是一瞬间便化为碎渣,其中一块碎石恰好擦过他的手背,带掉一层皮,血渗了出来。 “宋敬予。”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一愣,回过头先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后面,是邹朝飞的脸。只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的印象里,这张脸的主人还像个孩子,整天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怎么今天变得像个大人了。 邹朝飞握枪的手在发抖,他面部肌肉紧绷着,开口道:“跟我们走。” 第106章 跟我们走吧 “全体都有,我们已接近目的地,注意隐蔽。”罗述目视前方,手里紧握着对讲机,“前面一百米处有一片树林,所有人将车开进去停下。” “一组收到!” “二组收到!” “三组收到!” 得到回应以后,罗述放下对讲机,指挥着邹朝飞将车开进树林里。入秋时间还不长,树上的叶子虽然有一部分已经泛了黄,但还没来得及落下,所以隐蔽效果并没打什么折扣。 “还要再往前吗?”邹朝飞问。 “差不多了,就停在这。”罗述道,随后又拿起对讲机,“所有车辆紧挨着第一辆并列停下。” 树林的规模不小,停下十几辆警车绰绰有余,她引着所有人停在树林最深处,虽然从外面仔细看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但那些匆匆赶去朝拜的人,不会想到途经的树林里隐藏着数十辆警车的。 “我和周澜穿着便服,先下车过去看看确认情况,其他人在车里待命。”罗述吩咐道。 “罗队,万事小心。”邹朝飞收起了嬉皮笑脸,担忧地看着他们。 “好。”罗述点点头。 夏邈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枚定位器,递了出去:“这个是备用的,你带着。” 罗述看了他一眼,接过去别在了衣领下面。 她和周澜稍作乔装后从树林里走出去,这个时候经过这里的人还不多,所以相对而言还比较安全。停车点距离奉窑会老巢有两公里的距离,他们必须徒步过去,还要时刻注意前前后后有没有人。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奉窑会难被抓住的原因,因为他们选择落脚的这个地方前后左右都是平地,站在房顶一眼就能看清楚方圆两公里的情况,奉窑会每天都有人望风,一旦发现蹊跷就会随时转移。 罗述和周澜走走停停,花了半个小时才到奉窑村附近。他们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一旦进入村居范围内,躲藏就会变得简单起来,相应的,敌人也说不定会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暗中观察。 罗述向周澜打手势,示意他不要从胡同口进去,直接翻墙进内院,然后爬到房顶上,从高处俯瞰整个奉窑村。 他们这一趟不仅要抓,还要一网打尽,所以不能行事过早,必须提前布下网络,等人到齐再收网。 这里的院墙都不算高,对他们来说翻过去并不难,罗述行动利落,率先攀住墙缘爬了上去,周澜紧随其后,两个人站在墙头,顺着房檐想要爬上屋顶。 老房子历经多年风霜,砖瓦都有些松动,一旦受力不均匀,就会“咯楞咯楞”地响,而此时无人出现,这里就像个沉寂的荒村,一丁点声音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罗述干脆俯下身,膝盖以下全部着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屋脊太窄,想要站起来也是一件难事。周澜坐在上面,扶住她的小腿,罗述才能站直,整个奉窑村顿时尽收眼底,宽宽窄窄的小巷子像从天上撒下的一把筷子,毫无规律地交叠在一起。房子大都是三房抱一院的类型,院子有大有小。 罗述回忆着杨昭口述的地图,确认好自己的位置,往东北方向寻找当年奉窑会的主屋,那个房子是院子最大的一个,完全足以容纳下所有人。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视线尽头,那方院子里走进一个人,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是谁,但二十年前就空了的地方,能出现在这的,不会有别人了。 罗述迅速蹲下身,扶着屋脊坐下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地图,这份地图没有画错,只是少了一部分,不过没关系,只要最关键的地点没少就够了。 罗述指着被圈起来的那个房子,对周澜说:“就在这里,两点钟方向。我们不能从同一个方向过去,我走西边,你走东边,天还没黑,一定注意隐藏,不要惊动他们。” 周澜接过她递来的对讲机,点了点头:“好。” 交代完之后,两人便就此分开,罗述没走小路,直接靠翻墙一户一户地翻过去。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样不太行,虽然不容易被发现,但太浪费体力,如果双手脱力,后面可能连枪都拿不稳。今晚他们注定有一场恶战,她还要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力气。 意识到这一点,罗述从翻出了院子,落脚在一条小巷里。 她警惕地左右看看,确保没有异常,便沿着墙根往前走,手放在腰间,做好随时拔枪的准备。 这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她硬生生又走了半个小时。 看到主屋的房顶之后,罗述再次翻墙跳进隔壁的一个院子里。露天的地方不隔音,她扎进一间没上锁的屋子里,掏出对讲机。 “周澜,你到什么地方了?” “看到那间房子了,我现在需要怎么做?” 罗述就地坐下,把地图在地上摊开,这屋子里没通电,开不了灯,门一关上就一片漆黑,为了确保声音传不出去,罗述只留了一道缝。她借着那道缝透出的光,琢磨着这张手绘地图。 片刻后,她拿起对讲机:“东南方向也有一个房子,很小,应该不会被他们注意到,你翻墙进去,然后原地待命。” 罗述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在脑海里复盘刚刚一路过来观察到的主屋附近的地形。她需要在九点之前,让自己人在这个房子周围埋伏好,一个出口都不留。 “夏邈,你把我的刚刚走过的路线传给大家。”她对着对讲机说。 “好。”另一头夏邈应道。 罗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二组、三组全体听令,两两分组,按照我刚才的路线找我汇合,不要着急,不要惊动任何人。一组和禁毒支队的同志先不用行动,九点一到,立即封死所有出口。” “收到!” 罗述放下对讲机,长舒一口气。她看着那道门缝,这个房子里唯一的光源,心跳咚咚咚地好像要从胸腔里钻出来。 半个小时后,她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肢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罗述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脑海中那一根弦也随之绷紧,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门缝,目光探寻着外面声音的来源。 看到过来的是两个穿着警服的人,才松了口气,她打开门走出去,那两人看见她就像吃了定心丸,眼睛都亮了起来。罗述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然后低声道:“你们俩,从房子的南边绕过去,绕到东北方向,然后找地方隐蔽起来。”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冲她点点头,便按照她说的往南边翻墙过去。 不久之后又过来一组,罗述将他们安排到正南方向。 天色慢慢暗下来,二组三组所有成员安排完毕,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最大的那个房子围在了中间。 晚上八点半,罗述在那间小房子里听到了旁边熙熙攘攘的人声。邹朝飞和她一组在正西方的这个房子里,同样也听到了声音。 “罗队,差不多了?” “再等等。”罗述说。 她带着邹朝飞从墙上爬到房顶,用屋脊做掩体,趴在另一边观察那个院子里的景象。 天已经彻底变黑,但他们并没有开太多盏灯,只有主屋门廊下方吊的一个灯泡在发着光,一只飞蛾绕着光源上下求索。 昏暗之中,依旧能看出有至少三十个人坐在院子里,他们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低着头或沉默,或小声自言自语,没有一个人和其他人说话。 “我去……这么多人……”邹朝飞低声感叹了一句,他摸不清缘由,就是莫名觉得眼前这幅画面叫人毛骨悚然。 他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蹭掉生出的冷汗。 两个人静默地不知等待多久,夏邈传来信号——负责堵住路口的人开始行动了。 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承纳了如此多人的院子居然在某一刻变得针落可闻。 罗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凝滞了。 终于,主屋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走了出来。 她听见身旁的邹朝飞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敬予。罗述看清了那人是谁。张灼。 宋敬予站在唯一的一盏灯下,昏黄的光落在他身上,那一身西装上一条褶皱都没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与周遭环境的破旧颓败显得格格不入。 “诸位,我想你们已经知道牧师为了神的事业而献身的事,我为此感到非常抱歉,但真理为世人所接受的过程总是曲折的,我们会永远铭记那些为此而落入俗世樊笼的同伴。 “今日,将由我来接替首徒先生,带领大家诵读祷辞。” 罗述垂下眼睛,看到邹朝飞抓着屋脊的手,指节泛白,还在微微颤抖。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里面的人已经被洗脑了,他们和米雯、孟修竹不一样,他们是真的相信所谓神明的存在,如果贸然闯进去,场面将完全失控。 警方现在还无法确定这里面哪些人犯过罪哪些人没有,所以不能随便开枪,他们要顾及民众安全,但那些人无所顾忌。 甚至说不定,在那些人眼中,他们这些闯入者就像异教徒一样该死。 罗述把对讲机换成了通讯耳麦,连接上所有人,说道:“五分钟内我会下令行动,不要威胁民众安全,堵死大门,控制住宋敬予,剩下的交给我。” 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眼前的场景。 “罗队,宋羡己怎么还没出现。”邹朝飞低声问。 “宋羡己的身份是首徒先生,他要维护自己的地位,不会随意让底下的人看到。”罗述解释道,“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根本不在这里。” 邹朝飞眉头紧锁,张了张嘴:“不在这里?那怎么办?” “先抓住宋敬予再说。”罗述道。 “生命,是神之馈赠。”宋敬予的声音响起,清冽低沉,掷地有声。 乌泱泱的人群重复着他的话,那声音比这座死气沉沉的村子还要荒芜:“生命,是神之馈赠。” “任何视之如草芥,而未赋予尊敬及信仰者,都将接受神的惩罚。”罗述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在这方院子的周围,可以将宋敬予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通讯频道没有关闭,却安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每个人心里都在经历一场天崩地裂,虽然早就知道张灼背叛了他们,但是最后见到他的只有罗述一个人,眼下再见面,所有人都感受到巨大的割裂感,眼前这个散播妖言邪说的人,跟从前意气风发带领他们破案缉凶的张队长,完全就是两个人。 “任何视之如草芥,而未赋予尊敬及信仰者,都将接受神的惩罚。”那些“信徒”虔诚复诵,声音浩渺,在黑夜里传了很远很远。 “我们是神的使徒,神施予我们权力。” “我们是神的使徒,神施予我们权力。” 罗述想闭上眼睛,她不愿再看到那张脸,但她又必须时刻注意着宋敬予的一举一动。 “我们接收神的谕旨。” “我们接收神的谕旨。” “我们代为处决所有罪人。” “我们代为处决所有罪人。” 罗述的手探到腰间,拔出了枪。那么,到此为止。 “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在危险的地方,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罗述深吸一口气,全身蓄力待发:“行动!” 所有人不再担心会发出声响,黑暗里,能看到四面八方的屋脊或墙顶上冒出一个个人影,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往中间的院子里聚集。 一阵嘈杂之后,那方院子里骤然多出二十多个穿警服的人,显得愈发拥挤。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开始往门口的方向涌动,但是早有人守在那里。 站在人群之外的宋敬予脸色一阵苍白,眼里闪过一瞬落寞,而后迅速恢复了正常。警察的习惯还保留在他身体里,发觉到不对之后,便立马跑向最近的一面墙,试图趁乱翻墙逃出去。 没有人会比他熟悉这里,只要从这个院子里出去,他可以保证永远不会有人抓住自己。 可是迟了一步—— 一枚子弹先于他的手触碰到最顶上的那块砖,于是一瞬间便化为碎渣,其中一块碎石恰好擦过他的手背,带掉一层皮,血渗了出来。 “宋敬予。”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一愣,回过头先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后面,是邹朝飞的脸。只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的印象里,这张脸的主人还像个孩子,整天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怎么今天变得像个大人了。 邹朝飞握枪的手在发抖,他面部肌肉紧绷着,开口道:“跟我们走。” 第107章 他恨我 宋敬予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但人群躁乱得如同蜂窝,仅凭他们能控制得住场面吗? 砰—— 一声枪响顿时盖过所有声音,人群安静下来,罗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宋敬予刚刚站的位置。 邹朝飞和周澜一左一右压制住宋敬予,同时看向了她。 “诸位,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请先听我说。” 罗述目光坚定,好像总能轻而易举叫人相信。那群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人竟真的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如果一个年轻人,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在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却突然得了重病死去,那么这算不算死神擅自剥夺了他的生命,没有给这样一个善良的灵魂应有的尊重?按照你们所说的,死神是不是应该受到惩罚?而当那时你们与死神并不在同一维度,但你们的神却在,他是不是应该亲自出手?可是无法否认,这世上仍有很多好人因病去世,那么这到底是神的不作为,还是神根本就不存在? “我知道你们之所以相信vita的存在,是因为你们真实受益了,你们的仇人真的得到了报应,但是请想一想,如果让你选择,你是希望自己的仇人得到报应,还是希望仇恨原本就不存在?值得信奉的神难道不该是让世界变得更好吗?为什么vita要选择一个两败俱伤的方式?他真的是想让自己的信徒得到幸福吗?可是你们的仇人死了之后,你们真的感受到幸福了吗?” 宋羡己创造的这个神漏洞百出,能轻易被洗脑的人,也一定能轻易被反洗脑。 能短时间内控制住这些人的方法,就是顺着他们的思维方式让他们怀疑自己的信仰,只要语气足够强烈,就不需要太清晰的逻辑,只要气势上压住他们,空出来的时间就足够控制场面了。 罗述的话音落下,果然绝大多数人都被她的话问得发懵,愣愣地站在原地,被铐上了手铐。 “罗队!”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跑进屋子里面的警察突然从里面跑出来,“里面没有其他人了!” 罗述神情未动,只应了一声,吩咐他和其他人先把群众带出去,然后抬脚朝宋敬予走过来。 邹朝飞和周澜押着他的力道很大,让他动弹不得,不得不弯下腰仰着头,才能和罗述对视。 “宋羡己在什么地方?”罗述看着他的眼神,和看以往所有罪犯没有区别。 宋敬予半酸不苦地笑了一声:“早跑了。” 罗述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带走。” - 除去宋敬予,这一趟抓过来的总共有三十二个人,分开关在市局的滞留室里,独独宋敬予直接押进了审讯室。 罗述回去后,先跟杨昭汇报了一下行动情况,来不及休息,便拉着刚从东山市回来的晏筝,进了审讯室。 进去之前,邹朝飞跑过来交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罗述看着手里那枚精致的领带夹,疑惑地看向他。 “从张……宋敬予身上搜出来的,背面刻着字。”邹朝飞说。 罗述把那枚领带夹翻转过来,借着灯光看清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0908涅墨西斯。 “九月八号是颜晓染遇害的时间,”邹朝飞眉头紧锁:“关于这个涅墨西斯的资料还在查,你先进去,查出结果我直接用通讯设备告诉你。” “好。”罗述点了下头,推开面前那扇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在座的每一个都曾进进出出无数遍,但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坐在里面那张椅子上,手脚都被铐住的,会变成自己熟悉的人。 踏进来的第一秒,罗述就感觉自己的心口像被一块石头堵着,上不去下不来,连呼吸都受到影响,一阵一阵涨痛。晏筝也没有好到哪去,脸上表情僵硬,心里五味杂陈。 先开口的人还是宋敬予:“是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以这样的情景坐在这里。” “不,”罗述动了下唇,声音沉甸甸的,“从你跳窗逃跑的那天起,我就想到了,早晚有一天你会坐在那个位置上,接受我们的审判。”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克制住那细微的颤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宋敬予,从你害死曦然的那一刻起,感情牌在这里就已经不管用了。” 宋敬予垂下眼睛,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没有杀她,炸弹的事我比你们知道得还晚。” “你的意思是,炸弹是宋羡己瞒着你装在空山教堂里的?”晏筝问道。 “可以这么说。”宋敬予摊了下手,“他毕竟是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我不可能掌控他的一举一动。” 罗述向前倾身:“你跟他的关系,并不好?” 宋敬予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集会的?” 罗述和晏筝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各有疑惑。 “以你的经验,难道猜不出来吗?” 宋敬予扯了下嘴角,那笑里隐约添了几分苦涩:“如果这当中的每一环都按我所知道的运行,你们是绝对不会知道这条线索的。不过既然你们找到了,一定是有一环脱离的我的预料。” 罗述沉思片刻,最后决定把原委告诉他。 “我们一直在监控胡得幸的通讯设备,”她说,“今天白天的时候,监测到他的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上面有三点内容,一个是一串0和1组成的数字,一个是‘迷宫教堂’,一个是‘集会’。数字是二进制,转化成十进制就是今天的日期和时间,唯一难住我们的是‘迷宫教堂’,但只要摸清了你们兄弟两人的底,想要筛选出具体地点并非没有可能。” 听完她的解释,宋敬予哑然失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咧着嘴,把眼睛挤得眯起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听了什么笑话。 罗述和晏筝被他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 “现在可以回答上一个问题了。” 宋敬予收起了笑脸,目光也渐渐冷下来:“他恨我。” “只是因为当年飞机坠毁时,你的一时失手,害得他聋了一只耳朵?”罗述问道。 “很夸张吗。”宋敬予看着她,甚至不为她猜出了二十多年前只有他和宋羡己两个人知道的细节而感到震惊,“我们这种人,天生就不会有什么正向的情感,但要恨上什么人,那可真能做到让他一辈子不好过。”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罗述张了张嘴,“只是不清楚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宋敬予没有移动视线,也没有出声说话。 “1996年12月10号,空山福利院收养了宋羡己,义工发现他时,他晕倒在门口的雪地里,满身都是伤还发了高烧,但凡迟上几个小时,命都可能保不住。而在此之前一个月,他还生活在宋家,不愁吃穿,宋家夫妇对他也很好,他为什么要放弃那些跑出来遭这样的罪?而他在差点活不成的时候,你作为他的哥哥,又在什么地方?”罗述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宋敬予,这些事你知不知道?你在奉窑会待的那两年里,冒着被瞿硕发现的风险,也要时不时跑去看一看自己的弟弟,他离开宋家是因为你让他离开,但后来你却和他单方面断联,他找不到你,也不知道怎么做,就算智商再高,一个九岁的孩子也难以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宋敬予,决心抛弃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宋敬予仰起头,拉长了声音,好像真的在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半晌,他才道,“大概,和宋羡己今晚的想法差不多。” 罗述的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那时确实没安好心。”宋敬予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手心上还有从前握枪留下的茧子,“我知道九岁的年纪想独自在社会上活下去很难,我就是想让他自生自灭。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他于我而言就是个累赘,好不容易摆脱了奉窑会,如果还和他保持联系,我原本的身份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没有了他,这世界上就没人知道我是宋敬予。我用坠机的内情吊着他听我的话,所以我让他离开宋家他就离开了,最后一次见面我告诉他要换个身份生活,后来他进了空山福利院,也成功换了身份。之后整整十年我们没有联系,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罗述听到晏筝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同样震惊于那个时候,年仅十四岁的宋敬予城府之深。 但若不是如此,他当年也不可能在奉窑会那种人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你布下的。”罗述开口道,“你从那时起就算好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是吗?” “当然不是。”宋敬予冷不丁笑了一下,“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我那时只想着,活下去,不要让那些人知道我的身份,直到我的能力足够强大,我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罗述追问道:“你想做什么事?” “复仇,”宋敬予抬起眼睛,“还有杀人。” 罗述怔了一下,而后听到他继续说:“他人的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享受。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选择做警察,有一个原因就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命案现场。你应该不知道克制欲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想把路上看见的流浪猫扔进河里,想把班上的同学从楼上推下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不然会把我的家和生活搞得一团糟,于是一直到飞机坠落的那一刻,我都在压抑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哑,少顷又吐出四个字:“太痛苦了。” “宋羡己控制的那个组织也是你建立起来的?”罗述的心情愈加复杂。 “不,这是他自己的想法。”宋敬予说,“奉窑会确实给了我一点灵感,让我也想成立那样一个组织,但是时代不同,找到那样一群亡命徒不容易,后来宋羡己突然说,他想造一个神。” 造一个神,就需要信徒,而只要世间有苦痛所在,就永远不缺信徒。 “你只要给他们尝到一点甜头,他们就愿意跟在身后。他找到一个很好的方法,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希望另一部分人去死,他就去满足他们的愿望,同时也满足自己的杀欲,一举两得。”宋敬予讲述得不痛不痒,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后来我们的目标才逐渐明晰起来,既然养出这么一批人,不如把他们散出去,一群人可比一个人杀的人多。” 罗述想,她对人类的阴暗面了解得还是不够多,听完宋敬予的讲述,只觉得脊背发凉。 她张了下嘴,想说什么,耳麦里忽然传出声音。 “罗队,查出来了,涅墨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虽然受人尊敬,但她也曾给凡人带去很多伤痛。涅墨西斯认为不应有人占有过多的好运,因此她常去诅咒那些有福的人。” 罗述沉默了一会儿,把进审讯室前邹朝飞交给她的那枚领带夹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看向宋敬予:“这个东西你应该知道是什么。” 宋敬予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睁大了些。 “这是从你身上摘下来的领带夹,它的后面刻着一行字0908涅墨西斯,这个格式我想我们都不陌生。”罗述道,“九月八号是颜晓染的死亡时间——是你杀死了她。” 宋敬予没有立即回答,罗述就凝瞩不转地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的缘故,她感觉那双眼睛里好像平添了一点悲伤,但并不浓烈,一晃神就过去了。 “是。”良久,宋敬予出声道。 罗述的指尖颤了一下,她看过颜晓染的尸检报告,最后胃部被安眠药里的化学成分腐蚀得不堪入目,让人简直无法想象,她临死前经历了多么痛苦的几十分钟。 “那涅墨西斯,”她看着宋敬予,“又是指的什么?” 第107章 他恨我 宋敬予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但人群躁乱得如同蜂窝,仅凭他们能控制得住场面吗? 砰—— 一声枪响顿时盖过所有声音,人群安静下来,罗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宋敬予刚刚站的位置。 邹朝飞和周澜一左一右压制住宋敬予,同时看向了她。 “诸位,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请先听我说。” 罗述目光坚定,好像总能轻而易举叫人相信。那群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人竟真的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如果一个年轻人,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在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却突然得了重病死去,那么这算不算死神擅自剥夺了他的生命,没有给这样一个善良的灵魂应有的尊重?按照你们所说的,死神是不是应该受到惩罚?而当那时你们与死神并不在同一维度,但你们的神却在,他是不是应该亲自出手?可是无法否认,这世上仍有很多好人因病去世,那么这到底是神的不作为,还是神根本就不存在? “我知道你们之所以相信vita的存在,是因为你们真实受益了,你们的仇人真的得到了报应,但是请想一想,如果让你选择,你是希望自己的仇人得到报应,还是希望仇恨原本就不存在?值得信奉的神难道不该是让世界变得更好吗?为什么vita要选择一个两败俱伤的方式?他真的是想让自己的信徒得到幸福吗?可是你们的仇人死了之后,你们真的感受到幸福了吗?” 宋羡己创造的这个神漏洞百出,能轻易被洗脑的人,也一定能轻易被反洗脑。 能短时间内控制住这些人的方法,就是顺着他们的思维方式让他们怀疑自己的信仰,只要语气足够强烈,就不需要太清晰的逻辑,只要气势上压住他们,空出来的时间就足够控制场面了。 罗述的话音落下,果然绝大多数人都被她的话问得发懵,愣愣地站在原地,被铐上了手铐。 “罗队!”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跑进屋子里面的警察突然从里面跑出来,“里面没有其他人了!” 罗述神情未动,只应了一声,吩咐他和其他人先把群众带出去,然后抬脚朝宋敬予走过来。 邹朝飞和周澜押着他的力道很大,让他动弹不得,不得不弯下腰仰着头,才能和罗述对视。 “宋羡己在什么地方?”罗述看着他的眼神,和看以往所有罪犯没有区别。 宋敬予半酸不苦地笑了一声:“早跑了。” 罗述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带走。” - 除去宋敬予,这一趟抓过来的总共有三十二个人,分开关在市局的滞留室里,独独宋敬予直接押进了审讯室。 罗述回去后,先跟杨昭汇报了一下行动情况,来不及休息,便拉着刚从东山市回来的晏筝,进了审讯室。 进去之前,邹朝飞跑过来交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罗述看着手里那枚精致的领带夹,疑惑地看向他。 “从张……宋敬予身上搜出来的,背面刻着字。”邹朝飞说。 罗述把那枚领带夹翻转过来,借着灯光看清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0908涅墨西斯。 “九月八号是颜晓染遇害的时间,”邹朝飞眉头紧锁:“关于这个涅墨西斯的资料还在查,你先进去,查出结果我直接用通讯设备告诉你。” “好。”罗述点了下头,推开面前那扇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在座的每一个都曾进进出出无数遍,但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坐在里面那张椅子上,手脚都被铐住的,会变成自己熟悉的人。 踏进来的第一秒,罗述就感觉自己的心口像被一块石头堵着,上不去下不来,连呼吸都受到影响,一阵一阵涨痛。晏筝也没有好到哪去,脸上表情僵硬,心里五味杂陈。 先开口的人还是宋敬予:“是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以这样的情景坐在这里。” “不,”罗述动了下唇,声音沉甸甸的,“从你跳窗逃跑的那天起,我就想到了,早晚有一天你会坐在那个位置上,接受我们的审判。”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克制住那细微的颤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宋敬予,从你害死曦然的那一刻起,感情牌在这里就已经不管用了。” 宋敬予垂下眼睛,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没有杀她,炸弹的事我比你们知道得还晚。” “你的意思是,炸弹是宋羡己瞒着你装在空山教堂里的?”晏筝问道。 “可以这么说。”宋敬予摊了下手,“他毕竟是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我不可能掌控他的一举一动。” 罗述向前倾身:“你跟他的关系,并不好?” 宋敬予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集会的?” 罗述和晏筝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各有疑惑。 “以你的经验,难道猜不出来吗?” 宋敬予扯了下嘴角,那笑里隐约添了几分苦涩:“如果这当中的每一环都按我所知道的运行,你们是绝对不会知道这条线索的。不过既然你们找到了,一定是有一环脱离的我的预料。” 罗述沉思片刻,最后决定把原委告诉他。 “我们一直在监控胡得幸的通讯设备,”她说,“今天白天的时候,监测到他的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上面有三点内容,一个是一串0和1组成的数字,一个是‘迷宫教堂’,一个是‘集会’。数字是二进制,转化成十进制就是今天的日期和时间,唯一难住我们的是‘迷宫教堂’,但只要摸清了你们兄弟两人的底,想要筛选出具体地点并非没有可能。” 听完她的解释,宋敬予哑然失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咧着嘴,把眼睛挤得眯起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听了什么笑话。 罗述和晏筝被他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 “现在可以回答上一个问题了。” 宋敬予收起了笑脸,目光也渐渐冷下来:“他恨我。” “只是因为当年飞机坠毁时,你的一时失手,害得他聋了一只耳朵?”罗述问道。 “很夸张吗。”宋敬予看着她,甚至不为她猜出了二十多年前只有他和宋羡己两个人知道的细节而感到震惊,“我们这种人,天生就不会有什么正向的情感,但要恨上什么人,那可真能做到让他一辈子不好过。”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罗述张了张嘴,“只是不清楚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宋敬予没有移动视线,也没有出声说话。 “1996年12月10号,空山福利院收养了宋羡己,义工发现他时,他晕倒在门口的雪地里,满身都是伤还发了高烧,但凡迟上几个小时,命都可能保不住。而在此之前一个月,他还生活在宋家,不愁吃穿,宋家夫妇对他也很好,他为什么要放弃那些跑出来遭这样的罪?而他在差点活不成的时候,你作为他的哥哥,又在什么地方?”罗述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宋敬予,这些事你知不知道?你在奉窑会待的那两年里,冒着被瞿硕发现的风险,也要时不时跑去看一看自己的弟弟,他离开宋家是因为你让他离开,但后来你却和他单方面断联,他找不到你,也不知道怎么做,就算智商再高,一个九岁的孩子也难以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宋敬予,决心抛弃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宋敬予仰起头,拉长了声音,好像真的在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半晌,他才道,“大概,和宋羡己今晚的想法差不多。” 罗述的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那时确实没安好心。”宋敬予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手心上还有从前握枪留下的茧子,“我知道九岁的年纪想独自在社会上活下去很难,我就是想让他自生自灭。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他于我而言就是个累赘,好不容易摆脱了奉窑会,如果还和他保持联系,我原本的身份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没有了他,这世界上就没人知道我是宋敬予。我用坠机的内情吊着他听我的话,所以我让他离开宋家他就离开了,最后一次见面我告诉他要换个身份生活,后来他进了空山福利院,也成功换了身份。之后整整十年我们没有联系,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罗述听到晏筝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同样震惊于那个时候,年仅十四岁的宋敬予城府之深。 但若不是如此,他当年也不可能在奉窑会那种人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你布下的。”罗述开口道,“你从那时起就算好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是吗?” “当然不是。”宋敬予冷不丁笑了一下,“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我那时只想着,活下去,不要让那些人知道我的身份,直到我的能力足够强大,我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罗述追问道:“你想做什么事?” “复仇,”宋敬予抬起眼睛,“还有杀人。” 罗述怔了一下,而后听到他继续说:“他人的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享受。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选择做警察,有一个原因就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命案现场。你应该不知道克制欲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想把路上看见的流浪猫扔进河里,想把班上的同学从楼上推下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不然会把我的家和生活搞得一团糟,于是一直到飞机坠落的那一刻,我都在压抑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哑,少顷又吐出四个字:“太痛苦了。” “宋羡己控制的那个组织也是你建立起来的?”罗述的心情愈加复杂。 “不,这是他自己的想法。”宋敬予说,“奉窑会确实给了我一点灵感,让我也想成立那样一个组织,但是时代不同,找到那样一群亡命徒不容易,后来宋羡己突然说,他想造一个神。” 造一个神,就需要信徒,而只要世间有苦痛所在,就永远不缺信徒。 “你只要给他们尝到一点甜头,他们就愿意跟在身后。他找到一个很好的方法,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希望另一部分人去死,他就去满足他们的愿望,同时也满足自己的杀欲,一举两得。”宋敬予讲述得不痛不痒,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后来我们的目标才逐渐明晰起来,既然养出这么一批人,不如把他们散出去,一群人可比一个人杀的人多。” 罗述想,她对人类的阴暗面了解得还是不够多,听完宋敬予的讲述,只觉得脊背发凉。 她张了下嘴,想说什么,耳麦里忽然传出声音。 “罗队,查出来了,涅墨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虽然受人尊敬,但她也曾给凡人带去很多伤痛。涅墨西斯认为不应有人占有过多的好运,因此她常去诅咒那些有福的人。” 罗述沉默了一会儿,把进审讯室前邹朝飞交给她的那枚领带夹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看向宋敬予:“这个东西你应该知道是什么。” 宋敬予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睁大了些。 “这是从你身上摘下来的领带夹,它的后面刻着一行字0908涅墨西斯,这个格式我想我们都不陌生。”罗述道,“九月八号是颜晓染的死亡时间——是你杀死了她。” 宋敬予没有立即回答,罗述就凝瞩不转地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的缘故,她感觉那双眼睛里好像平添了一点悲伤,但并不浓烈,一晃神就过去了。 “是。”良久,宋敬予出声道。 罗述的指尖颤了一下,她看过颜晓染的尸检报告,最后胃部被安眠药里的化学成分腐蚀得不堪入目,让人简直无法想象,她临死前经历了多么痛苦的几十分钟。 “那涅墨西斯,”她看着宋敬予,“又是指的什么?” 第108章 生日快乐 宋敬予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分钟,而后淡淡开口:“没什么意思。其实本来每个案子和死的人之间就没有联系,都是宋羡己随便扯的,至于什么象征什么指代,不过全是你们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 “既然没什么关联,那为什么又要在案发后留下这样的线索,故意让我们知道这些案件背后不简单吗?”晏筝蹙起眉头,显然对他的话满腹怀疑。 “是啊……”宋敬予的话随着叹息一起从喉间钻出来,“为什么又要留下这样的线索呢……” 罗述死死地盯着他,可那眼神仿佛亟待打磨的刀,看似能刺破迷障,实际上却只能一点一点地磨开。她凝视着眼前的人,一刻也不敢松懈,决心要从他的表情和动作里,提取更多有用的信息。 但是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她这一天基本上都没有闲下来,刚刚又经历那么几个小时的体力活,换成普通人早就精疲力尽了,眼下她还能头脑清醒地坐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脑早已过度运转,一动用它去分析理解从宋敬予嘴里挖出来的每一句话,太阳穴便开始隐隐作痛。 “罗述,你何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发现我和宋羡己的身份的?”宋敬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罗述一愣,思绪飘回了一个多月以前。搞清楚这两个人的身份,最关键的一条线索就是《靖宇》这本小说和它的作者极易引人联想的笔名,而且它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们把前四起案子串在一起之后出现了。 “一个人思想上变化最大的时期,就是从孩子长成大人那几年。而我离开宋羡己时,他9岁,再见面时他即将19岁。这十年间他变得我再也不可能看透他,以至于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智商。”宋敬予说,“所以很遗憾地,我到最后一步,才看清他布下的局——可比我当年下的局精明太多了。” 罗述的目光闪烁一下。 “首徒先生联系底下的人都是通过jt write这个软件,你们不可能检测得到,包括这一次,集会的消息依旧是通过这个途径传递出去的,消息内容也没有那么复杂,直接将时间地点写得明明白白。”宋敬予抬眼看向她,“可唯独胡得幸收到的,是一条一定会被检测到的加密短信。” 他说到这里停下,没有再讲下去,但罗述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从最开始今年三月份开始写《靖宇》,到四月份第一起案子开始留下神的名字,再到昨天被他们轻易拦截下来的短信,以及今天风口浪尖仍要举办的集会……宋羡己早就知道今晚警察会来,所以整个奉窑村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因为这些都是他亲自设好的圈套,都是……他报复宋敬予计划中的一环。 宋敬予说宋羡己恨他,罗述方才还以为“恨”这个表达是在夸大其词,觉得至少是亲生的兄弟,最多也就是脾性不和,但没想到宋羡己真的会把事情做绝。 她注视着宋敬予,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好像丝毫不为被自己的弟弟背刺而感到难过。 “你为什么要杀颜晓染?”罗述问道。 宋敬予怔了一下,似乎是没预料到她会突然把问题聚焦到这上面来。 “因为我们要转移地点,要隐匿行踪,留着她,难道等着被泄密吗?” “但是你为什么要选择用那种方式杀了她?”罗述沉下声音,“颜晓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以你的能力,就算一只手都能要了她的命,你也不用隐藏是谁杀了她,为什么不能一刀给她个痛快?” 宋敬予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缓缓落到地面上,过了一会儿才道:“记不清了,可能是没找到趁手的刀。” “宋敬予,”罗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涅墨西斯是古希腊的复仇之神,根据前面几个案子,这个神总是象征受害者在你们眼里犯下的罪行,而复仇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一种罪。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发散一下,我们都陷入了惯性思维,以为这个神指代的是受害者,但涅墨西斯指代的其实是凶手,对吗?”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之前见过颜晓染,她对‘靖宇’这个角色的喜爱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如果你和宋羡己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更喜欢谁我想答案很清楚,那么对于宋羡己而言,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杀害颜晓染的人,不是你,而是宋羡己。” 她的目光停留在宋敬予的脸上,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良久,她听到宋敬予平静的声音:“不,杀死颜晓染的就是我。” 他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罗述,你的逻辑不应该这么差。” “在你和宋羡己的身上,用正常的逻辑能否行得通需要我来告诉你吗?”罗述道。 宋敬予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变化。 “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咱们先来说说别的。”罗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后面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当年和xy9876坠机事件有关联的三个人失踪了,我问你,这是不是宋羡己干的?” “我不清楚。”宋敬予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过,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掌握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 “当年坠机事件到底有什么内情?”罗述追问道,“你不是想报仇吗?二十多年过去你报了哪门子仇?” “其实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内情。”宋敬予说。 听到这话,不止坐在审讯室里的罗述和晏筝,包括外面监控室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震惊。 “你说什么?”罗述表情愈发凝重。 宋敬予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睁开,脸上多了几分疲惫:“那时候我身体虚弱,意识模糊,只听得到那个人打电话,说要控制我和宋羡己的行动,要尽快让警方结案给外界回应,要拦住所有想要进来采访的媒体。我凭着这只言片语知道飞机坠毁可能有人为的成分在,并不了解具体是什么原因。” 他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后来这二十年,我都是一直把这个猜想伪造成事实,引着宋羡己跟我一起把复仇当成执念,但实际上报不报仇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想,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审讯室里一片岑寂,连灯光都变得异常冷漠。 “宋敬予。”罗述沉声叫了他一声。 宋敬予抬眼看过来,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你在说谎。”罗述语气笃定,像在回答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 宋敬予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似乎期待她能给出一些证明自己在说谎的证据。 “俊逸航空是一家私人企业,出现事故及时封锁消息,维护公司名誉是正常的反应,不可能推出飞机坠毁有人为原因。更何况坠机事件对于一家航空公司而言,本就是巨大的损失,所以不可能是俊逸航空这边出的问题——你一定隐瞒了很重要的信息。”说到这里,罗述停顿了几秒,然后又道,“还有另外一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我刚来市局不久,你给我、曦然、晏筝做过一次审讯训练,让我们把你当成嫌疑人进行审问,你随机选择回答真话和假话,让我们来判断。” 晏筝听完都愣了愣,宋敬予晃了下神,记忆忽然涌上心头,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给今天的自己埋下了一个雷。 “一开始我总是出错,但到后面正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因为我发现每次你回答假话,总是习惯性地动一下手指,像这样——”罗述给他模仿了一遍,“类似于弹钢琴,从小指到食指依次落在桌面上。我以为几年过去你已经没有了这个习惯,但是一个月前我们在咖啡厅见面,我问你为什么想当警察,你回答的时候也做了这个动作,由此我确定这个习惯你至今都没有改。” 宋敬予看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笑了笑:“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有注意过。” “所以,回答我,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罗述再次问道。 “罗述,你既然还记得这个,那应该也没忘,我很早就曾跟你讲过,”宋敬予语速缓慢,“不是所有的嫌疑人都会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所有细节。关于这个问题,有人比我更适合回答。我想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听到答案了。” “你什么意思?”罗述的脸色不太好看,“宋羡己把那三个人抓去了什么地方?他想干什么?” 宋敬予一个字也没有说。 一向心平气和的晏筝也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宋敬予,你多少也当过十几年的警察,这么多年你就一点良心都没长出来吗?” “基因上的事,不是环境能改变的。”宋敬予毫无波澜地道,“他想报仇,就让他报。” 他又看向罗述,张了张嘴:“罗述,你还记不记得,段一柏是谁?” 这三个字落在罗述耳朵里仿若一道惊雷,她的脸瞬间白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该从面前的人嘴里说出来。这个名字已经至少十年,不,十五年没有人跟她提过了,段一柏……是她初中时的好朋友,也是溺死在瞎子河里那七个少年之一。 宋敬予按了下眉心:“七个人的名字太多,只记住了这一个,不过看来你还没忘。 “我看过段一柏母亲的笔录,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得很清楚,她怀疑是你把她的儿子推下河导致段一柏死亡的,当然,其他几个家长的笔录我也看了,这么怀疑的人不止她一个——那么罗述,当时的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罗述有意地控制自己放缓呼吸,迅速稳住自己的情绪,避免被他牵着鼻子走。 “十九年前就已经结案了,何必再说那么多。” “何必再说这么多……”宋敬予叹了口气,“不知道段一柏如果听到这句话,会不会难过,曾经的好朋友,现在却连提都不想提起自己。” “宋敬予,你到底想说什么?”罗述压着声音,也压着自己的情绪。 “我想问问你,”宋敬予的语气俨然还是一条直线,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在挑衅,“满身都是正义感的你,在当时那个境地,有没有想过把所有颠倒黑白的人推到河里淹死。” “没有。”罗述回答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仿佛这个问题本来就只有一个答案。 而宋敬予显然不想轻易放过她:“一次性目睹了七个好朋友的死亡,罗述,到今天为止,你释怀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能拦下他们,不让他们下河,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罗述动了下唇,“另外,我也没有自我洗脑的能力。” “我一直以为你很善良。”宋敬予挑起一边眉毛。 “我不会盲目善良。”罗述面不改色,“他们的死我很难过,但我也清楚,这是意外,不是我的错。宋敬予,我并非没有感受过恶意,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好人,但在我这里,对抗恶意的方式从来不是变成更恶的人,而是决不允许恶意来塑造我的人格。” 宋敬予听完沉默几秒,而后拍了三下手,手铐的铁链被晃得哗啦啦响。 “说得真不错。”他笑道,那模样好像一个老师,在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马上要到零点了,我没记错的话,九月十六号是你的生日对不对?那么——我要做第一个给你送上祝福的人。生日快乐,罗述。” 罗述深吸一口气,如鲠在喉。她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攥紧了拳,突起的关节一片片青白,手背上青筋显着。 “你不是第一个,”她张了下唇,“你也不配做第一个。” 宋敬予的表情僵了一下,而后开口道:“是韩曦然?” 罗述没说话。 宋敬予又笑了笑:“就像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喝加糖的黑咖啡,我也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不会被旁人牵动感情。” “如果你在身份暴露前死在某次出外勤的时候,你也可以成为牵动我的感情的人。”罗述声音沙哑,“这样就算后面我们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这么恨你。只可惜你没死,真是太遗憾了。宋敬予,你不要觉得你没有动手曦然的死就跟你没关系,血溅到你身上,你就一辈子都擦不干净了。” 第108章 生日快乐 宋敬予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分钟,而后淡淡开口:“没什么意思。其实本来每个案子和死的人之间就没有联系,都是宋羡己随便扯的,至于什么象征什么指代,不过全是你们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 “既然没什么关联,那为什么又要在案发后留下这样的线索,故意让我们知道这些案件背后不简单吗?”晏筝蹙起眉头,显然对他的话满腹怀疑。 “是啊……”宋敬予的话随着叹息一起从喉间钻出来,“为什么又要留下这样的线索呢……” 罗述死死地盯着他,可那眼神仿佛亟待打磨的刀,看似能刺破迷障,实际上却只能一点一点地磨开。她凝视着眼前的人,一刻也不敢松懈,决心要从他的表情和动作里,提取更多有用的信息。 但是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她这一天基本上都没有闲下来,刚刚又经历那么几个小时的体力活,换成普通人早就精疲力尽了,眼下她还能头脑清醒地坐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脑早已过度运转,一动用它去分析理解从宋敬予嘴里挖出来的每一句话,太阳穴便开始隐隐作痛。 “罗述,你何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发现我和宋羡己的身份的?”宋敬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罗述一愣,思绪飘回了一个多月以前。搞清楚这两个人的身份,最关键的一条线索就是《靖宇》这本小说和它的作者极易引人联想的笔名,而且它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们把前四起案子串在一起之后出现了。 “一个人思想上变化最大的时期,就是从孩子长成大人那几年。而我离开宋羡己时,他9岁,再见面时他即将19岁。这十年间他变得我再也不可能看透他,以至于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智商。”宋敬予说,“所以很遗憾地,我到最后一步,才看清他布下的局——可比我当年下的局精明太多了。” 罗述的目光闪烁一下。 “首徒先生联系底下的人都是通过jt write这个软件,你们不可能检测得到,包括这一次,集会的消息依旧是通过这个途径传递出去的,消息内容也没有那么复杂,直接将时间地点写得明明白白。”宋敬予抬眼看向她,“可唯独胡得幸收到的,是一条一定会被检测到的加密短信。” 他说到这里停下,没有再讲下去,但罗述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从最开始今年三月份开始写《靖宇》,到四月份第一起案子开始留下神的名字,再到昨天被他们轻易拦截下来的短信,以及今天风口浪尖仍要举办的集会……宋羡己早就知道今晚警察会来,所以整个奉窑村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因为这些都是他亲自设好的圈套,都是……他报复宋敬予计划中的一环。 宋敬予说宋羡己恨他,罗述方才还以为“恨”这个表达是在夸大其词,觉得至少是亲生的兄弟,最多也就是脾性不和,但没想到宋羡己真的会把事情做绝。 她注视着宋敬予,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好像丝毫不为被自己的弟弟背刺而感到难过。 “你为什么要杀颜晓染?”罗述问道。 宋敬予怔了一下,似乎是没预料到她会突然把问题聚焦到这上面来。 “因为我们要转移地点,要隐匿行踪,留着她,难道等着被泄密吗?” “但是你为什么要选择用那种方式杀了她?”罗述沉下声音,“颜晓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以你的能力,就算一只手都能要了她的命,你也不用隐藏是谁杀了她,为什么不能一刀给她个痛快?” 宋敬予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缓缓落到地面上,过了一会儿才道:“记不清了,可能是没找到趁手的刀。” “宋敬予,”罗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涅墨西斯是古希腊的复仇之神,根据前面几个案子,这个神总是象征受害者在你们眼里犯下的罪行,而复仇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一种罪。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发散一下,我们都陷入了惯性思维,以为这个神指代的是受害者,但涅墨西斯指代的其实是凶手,对吗?”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之前见过颜晓染,她对‘靖宇’这个角色的喜爱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如果你和宋羡己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更喜欢谁我想答案很清楚,那么对于宋羡己而言,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杀害颜晓染的人,不是你,而是宋羡己。” 她的目光停留在宋敬予的脸上,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良久,她听到宋敬予平静的声音:“不,杀死颜晓染的就是我。” 他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罗述,你的逻辑不应该这么差。” “在你和宋羡己的身上,用正常的逻辑能否行得通需要我来告诉你吗?”罗述道。 宋敬予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变化。 “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咱们先来说说别的。”罗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后面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当年和xy9876坠机事件有关联的三个人失踪了,我问你,这是不是宋羡己干的?” “我不清楚。”宋敬予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过,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掌握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 “当年坠机事件到底有什么内情?”罗述追问道,“你不是想报仇吗?二十多年过去你报了哪门子仇?” “其实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内情。”宋敬予说。 听到这话,不止坐在审讯室里的罗述和晏筝,包括外面监控室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震惊。 “你说什么?”罗述表情愈发凝重。 宋敬予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睁开,脸上多了几分疲惫:“那时候我身体虚弱,意识模糊,只听得到那个人打电话,说要控制我和宋羡己的行动,要尽快让警方结案给外界回应,要拦住所有想要进来采访的媒体。我凭着这只言片语知道飞机坠毁可能有人为的成分在,并不了解具体是什么原因。” 他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后来这二十年,我都是一直把这个猜想伪造成事实,引着宋羡己跟我一起把复仇当成执念,但实际上报不报仇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想,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审讯室里一片岑寂,连灯光都变得异常冷漠。 “宋敬予。”罗述沉声叫了他一声。 宋敬予抬眼看过来,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你在说谎。”罗述语气笃定,像在回答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 宋敬予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似乎期待她能给出一些证明自己在说谎的证据。 “俊逸航空是一家私人企业,出现事故及时封锁消息,维护公司名誉是正常的反应,不可能推出飞机坠毁有人为原因。更何况坠机事件对于一家航空公司而言,本就是巨大的损失,所以不可能是俊逸航空这边出的问题——你一定隐瞒了很重要的信息。”说到这里,罗述停顿了几秒,然后又道,“还有另外一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我刚来市局不久,你给我、曦然、晏筝做过一次审讯训练,让我们把你当成嫌疑人进行审问,你随机选择回答真话和假话,让我们来判断。” 晏筝听完都愣了愣,宋敬予晃了下神,记忆忽然涌上心头,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给今天的自己埋下了一个雷。 “一开始我总是出错,但到后面正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因为我发现每次你回答假话,总是习惯性地动一下手指,像这样——”罗述给他模仿了一遍,“类似于弹钢琴,从小指到食指依次落在桌面上。我以为几年过去你已经没有了这个习惯,但是一个月前我们在咖啡厅见面,我问你为什么想当警察,你回答的时候也做了这个动作,由此我确定这个习惯你至今都没有改。” 宋敬予看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笑了笑:“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有注意过。” “所以,回答我,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罗述再次问道。 “罗述,你既然还记得这个,那应该也没忘,我很早就曾跟你讲过,”宋敬予语速缓慢,“不是所有的嫌疑人都会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所有细节。关于这个问题,有人比我更适合回答。我想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听到答案了。” “你什么意思?”罗述的脸色不太好看,“宋羡己把那三个人抓去了什么地方?他想干什么?” 宋敬予一个字也没有说。 一向心平气和的晏筝也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宋敬予,你多少也当过十几年的警察,这么多年你就一点良心都没长出来吗?” “基因上的事,不是环境能改变的。”宋敬予毫无波澜地道,“他想报仇,就让他报。” 他又看向罗述,张了张嘴:“罗述,你还记不记得,段一柏是谁?” 这三个字落在罗述耳朵里仿若一道惊雷,她的脸瞬间白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该从面前的人嘴里说出来。这个名字已经至少十年,不,十五年没有人跟她提过了,段一柏……是她初中时的好朋友,也是溺死在瞎子河里那七个少年之一。 宋敬予按了下眉心:“七个人的名字太多,只记住了这一个,不过看来你还没忘。 “我看过段一柏母亲的笔录,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得很清楚,她怀疑是你把她的儿子推下河导致段一柏死亡的,当然,其他几个家长的笔录我也看了,这么怀疑的人不止她一个——那么罗述,当时的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罗述有意地控制自己放缓呼吸,迅速稳住自己的情绪,避免被他牵着鼻子走。 “十九年前就已经结案了,何必再说那么多。” “何必再说这么多……”宋敬予叹了口气,“不知道段一柏如果听到这句话,会不会难过,曾经的好朋友,现在却连提都不想提起自己。” “宋敬予,你到底想说什么?”罗述压着声音,也压着自己的情绪。 “我想问问你,”宋敬予的语气俨然还是一条直线,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在挑衅,“满身都是正义感的你,在当时那个境地,有没有想过把所有颠倒黑白的人推到河里淹死。” “没有。”罗述回答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仿佛这个问题本来就只有一个答案。 而宋敬予显然不想轻易放过她:“一次性目睹了七个好朋友的死亡,罗述,到今天为止,你释怀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能拦下他们,不让他们下河,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罗述动了下唇,“另外,我也没有自我洗脑的能力。” “我一直以为你很善良。”宋敬予挑起一边眉毛。 “我不会盲目善良。”罗述面不改色,“他们的死我很难过,但我也清楚,这是意外,不是我的错。宋敬予,我并非没有感受过恶意,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好人,但在我这里,对抗恶意的方式从来不是变成更恶的人,而是决不允许恶意来塑造我的人格。” 宋敬予听完沉默几秒,而后拍了三下手,手铐的铁链被晃得哗啦啦响。 “说得真不错。”他笑道,那模样好像一个老师,在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马上要到零点了,我没记错的话,九月十六号是你的生日对不对?那么——我要做第一个给你送上祝福的人。生日快乐,罗述。” 罗述深吸一口气,如鲠在喉。她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攥紧了拳,突起的关节一片片青白,手背上青筋显着。 “你不是第一个,”她张了下唇,“你也不配做第一个。” 宋敬予的表情僵了一下,而后开口道:“是韩曦然?” 罗述没说话。 宋敬予又笑了笑:“就像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喝加糖的黑咖啡,我也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不会被旁人牵动感情。” “如果你在身份暴露前死在某次出外勤的时候,你也可以成为牵动我的感情的人。”罗述声音沙哑,“这样就算后面我们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这么恨你。只可惜你没死,真是太遗憾了。宋敬予,你不要觉得你没有动手曦然的死就跟你没关系,血溅到你身上,你就一辈子都擦不干净了。” 第109章 黎忆潇 罗述从审讯室里出来,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连续几个小时高强度的运转,她发觉自己有些体力不支,脑海里一阵一阵“嗡嗡”响着,视野也慢慢变得模糊。 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除了她和晏筝,只剩下刑侦支队的几个人,还留在市局里。带回来的另外三十多个人还没处理明白,罗述心里清楚,今晚怕是睡不了了。 “小述。”杨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办公室的门口。 “杨局?”罗述一惊,“您怎么还没走?太晚了您还是快回去休息,不然身体吃不消。” “不用,身为局长,这么大个案子我得留在这和大家一起。”杨昭坐下来,“我当年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退下来的,身体没那么容易垮。” 罗述也扶着桌子慢慢坐下,陷进椅子里那刻浑身便完全没了力气。她嘴唇发白,脸色也发白,身体向后靠着椅背借力,眼睛都有些无精打采,好像要睁不开了。 “你今天一直都没闲下来,审讯宋敬予精神压力又那么大,先休息一会儿。”杨昭说,“你现在是支队的顶梁柱,后面事情还多着,得保住自己的革命本钱。” “我知道。”罗述张了张嘴,“宋羡己还没抓到,当年和坠机相关的三个人又都失踪了,八九成是被他控制了,宋羡己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的。” “嗯。”杨昭音色沉重,“不过能抓到宋敬予,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也许从他嘴里可以问出宋羡己的去向。” “他……”罗述叹了口气,“他大概率不会说的。” 提到宋敬予,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他被抓回来的时候,杨昭也避而不见,相比于罗述,他和宋敬予认识的时间反而要更久,甚至早在二十年前就曾见过。当时只道是寻常,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变成了这般境地。 杨昭站起身:“抓回来那三十几个人这个时间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力气闹,叫大家该回去休息的就回去休息。” 罗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办公室。 她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勉强恢复一点体力,便出去招呼其他人工作该放的暂时先放下,到了凌晨,基本上没有人是不累的。想回家的都回了家,不想回去的直接在公共办公区打了地铺,凑活躺下睡了。 罗述回到办公室里,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坐了下来,开始复盘刚刚审讯宋敬予时,其他人从剩下三十几人那里问出来的一些线索,顺便把犯过案的和没犯过案的区分开。 这个工作量比较大,效率相比平时又有点低,所以等到处理完所有材料,天都已经亮了。 “罗,罗队,你一晚上都没睡啊?”晏筝早晨五点多醒过来,看见罗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一脸震惊地过去看了一眼。 罗述抬眼看他,眼下乌青,眼底也布满了红血丝。 “没,”她把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交给晏筝,递出去的手都有些抖,“我得休息两个小时,这上面的人我已经根据他们的口述记录做好了划分,有接近一半是没有背过人命的,你挨个联系一下家属,走程序办手续该转拘留转拘留,剩下的每个都得弄清具体翻过什么案子,工作量太大,可以等其他人来了一起做。另外,东山那边失踪的三个人,我们得查,乘车记录、监控什么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要尽快找到人。” “好,你先休息。”晏筝郑重其事地接过材料,他躺在地板上睡一晚上都还觉得腰酸头疼,根本不敢想罗述通宵整理材料现在有多疲累,“大家可能得八点多才到,你可以多睡会儿。” 罗述点点头,连再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回她是真的耗空了能量电池,体力和精力都达到了临界点,一趴下来没几分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一次都没有醒来,其他人来到市局想找她汇报什么事,推开门看到她睡着也心照不宣地都没打扰。 罗述这一觉睡了四五个小时,然后意识悠悠转醒,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办公室门外,传来邹朝飞的声音。 “晏副,忆潇姐今天是请假了吗?” “我不知道,你找她有事?” “我想找她再要一份颜晓染的尸检报告来着,但是法医科的实习生告诉我说忆潇姐这个时间还没来。” 罗述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皱,耳朵边只剩下一个名字:“忆潇……忆潇……”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莫名有些焦躁。 几分钟后,罗述猛地清醒过来,脸上还留着睡觉硌出的压痕,头发乱糟糟的翘起来一缕,她都没有心思去管,“砰”地一声拉开办公室门。 公共办公区里好几个人被这声响吓了一跳,齐齐看过来。 罗述站在门口,望向邹朝飞:“忆潇请假了?” 邹朝飞有些不明所以:“应该是,忆潇姐从来不迟到的。” “别应该,你找郑科长确认了?”罗述又问。 邹朝飞茫然地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 罗述没有解释,快步穿过公共办公区,往法医科走过去。法医科两个实习生在公用办公室里整理材料,看到她还愣了一下:“罗队长?” “郑科长在吗?”她语速飞快地问。 其中一个实习生指着里面一间办公室的门:“在办公室里。” 罗述马上敲门进去,法医科的郑科长正坐在里面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抬头看见她进来,不明觉厉:“小罗,怎么了?” “郑科长,忆潇今天跟您请假了?” “请假倒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今天到现在没来,刚刚给她打电话也没接,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郑科长说,“我对你们年轻人很宽容的,偶尔迟到个一次两次没什么。” 罗述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她立马折身回到支队的办公区,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冲邹朝飞喊道:“小邹,跟我去趟忆潇家。” 邹朝飞反应迅速地起身跟她出去,从罗述的表情和语气中已经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他一步不敢慢,上车以后才问出口:“罗队,出什么事了?忆潇姐怎么了?” “还不知道什么事,”罗述的声音紧绷着,“但是希望不要出事。” 邹朝飞的心也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踩紧油门,全速驶往黎忆潇的住处。 黎忆潇虽然是松安人,但她没有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她哥哥出事之后,她就一直住在爸妈先前卖给他哥结婚用的房子里,她跟父母经常因为做法医这一职业问题起冲突,才搬出来住。哥哥和他的女朋友已经订了婚,这房子也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她哥哥去世后,那个女生便放弃了这房子,特意告诉黎忆潇让她搬进去住。 几年前,她和罗述韩曦然一起聊天,韩曦然和父母住在一块,听说她们俩人都是独居,担心她们会遇到安全问题,所以彼此留了住址和备用钥匙。 没想到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罗述和邹朝飞赶到黎忆潇的住处,门果然是锁着的,罗述掏出备用钥匙,迅速打开了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根本就不像有人的样子。 “有人吗?忆潇姐?”邹朝飞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 罗述的目光落到门口的两袋垃圾上,观察一番之后,她道:“这是昨天的垃圾,忆潇爱干净,不会留到今天的。” 邹朝飞怔愣住:“什么意思?” “忆潇昨晚……”罗述看向房子里面,“可能没有回家。” 邹朝飞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脸色苍白地看向她:“也也也许是去她父母家住了呢……再不然,还有朋友家呢……” 罗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拨通电话。 邹朝飞跟在后面,这个关节突然失联,谁都很难忍住不往那方面想,可是……黎忆潇自始至终跟这个案子都没有什么牵扯,怎么说也不该轮到她啊……会是宋羡己吗……会是宋羡己吗…… 他还在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罗述不知道跟谁打通了电话。 “喂,阿姨您好,我是忆潇的朋友,我想问问您,忆潇昨天是去您和叔叔那儿了吗……没有啊,没事没事,就是找她有点事,她可能去朋友家了……嗯,好,您不用担心。” 罗述挂断电话,正对上邹朝飞惶惶不安的眼神。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又打了一次黎忆潇的电话。 “嘟——嘟——嘟——” 盲音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邹朝飞心里的那根弦也随之崩断。 罗述上前拍了他一下:“先回市局,冷静下来,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忆潇失联和案子有关。” 邹朝飞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不太稳定,罗述便让他坐去副驾驶,自己来开车。 “他妈的,宋羡己要抓人质冲我来啊!冲女孩子下手算什么!欺软怕硬吗!”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女孩算什么,忆潇还只是做法医的,体力对上成年男子根本没有胜算,连自保都成问题,万一是宋羡己那个疯子……” “不要自乱阵脚,小邹,”罗述的心里也忐忑不定,但她清楚自己不能慌,还要稳住别人的情绪,“就算真的是宋羡己,他的目标大概率也是我们,忆潇只是算人质,在我们碰上之前,她不会有危险的。” “可那是宋羡己啊!”邹朝飞眼眶泛红,默默攥紧了拳头,“那个疯子根本不是个正常人,万一突然发神经,我们完全没办法预测他的行为……” 接下来一路他都没有作声,罗述一秒也没有减速,火速又返回到市局。 警车开进市局大门,还没有停稳,邹朝飞突然抬头看向前方,自言自语地开口道:“不对,忆潇姐几乎没和我们一起出过多少外勤,他怎么知道忆潇姐能威胁到我们……” 罗述一时没注意,他就推开车门跑了下去,脚着地时还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小邹!”罗述迅速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迅速停好车,追了上去。 宋敬予被关在滞留室里,外面有人守着,邹朝飞跑过去叫人帮忙打开了门,然后在他略带惊奇的目光下,冲进去一把拽住了宋敬予的衣领。 “你快说!宋羡己把忆潇姐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告诉他忆潇最适合当人质的?宋敬予!你别在这里装傻!那个疯子抓走忆潇姐想干什么?!回答我宋敬予!!他就那么怕正面跟我们对上吗?!要抓怎么不来抓我们这些盼着他去死的!他和阴沟里的耗子有什么区别!忆潇姐跟你好歹有过几年交情,你真的忍心看着她出事?!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心!张灼!!!” 邹朝飞咬紧牙关,字字泣血,如果宋羡己出现在这里,他恨不能立马将那个人大卸八块。 宋敬予很快从他的话里弄清了事情原委,眼里仅剩的那点惊奇也消失殆尽,他了无生趣地盯着邹朝飞,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反倒觉得新奇些。 毕竟相识的那两年,这小子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模样,没心没肺的。 “我没有跟他说过任何事,他想知道什么自己会想办法,跟我没关系。”宋敬予淡淡开口,“我也不知道他会把黎忆潇抓去哪。” “小邹!” 罗述紧赶慢赶总算追了过来,二话不说上前把两个人分开,按着邹朝飞让他冷静,然后又看向宋敬予。 后者耸了耸肩,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罗述什么话也没说,拉着邹朝飞走了。 她脑子里纷乱如麻,因为说到底,不管宋羡己抓了谁做人质,他们都是一定要救的,而忆潇失联之前,坠机事故相关的那三个人很可能已经被他控制了,他绑架那么多人做什么?而且他自己现在也在被通缉,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拖着四个人质四处躲藏? 宋羡己,到底在策划什么? 第109章 黎忆潇 罗述从审讯室里出来,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连续几个小时高强度的运转,她发觉自己有些体力不支,脑海里一阵一阵“嗡嗡”响着,视野也慢慢变得模糊。 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除了她和晏筝,只剩下刑侦支队的几个人,还留在市局里。带回来的另外三十多个人还没处理明白,罗述心里清楚,今晚怕是睡不了了。 “小述。”杨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办公室的门口。 “杨局?”罗述一惊,“您怎么还没走?太晚了您还是快回去休息,不然身体吃不消。” “不用,身为局长,这么大个案子我得留在这和大家一起。”杨昭坐下来,“我当年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退下来的,身体没那么容易垮。” 罗述也扶着桌子慢慢坐下,陷进椅子里那刻浑身便完全没了力气。她嘴唇发白,脸色也发白,身体向后靠着椅背借力,眼睛都有些无精打采,好像要睁不开了。 “你今天一直都没闲下来,审讯宋敬予精神压力又那么大,先休息一会儿。”杨昭说,“你现在是支队的顶梁柱,后面事情还多着,得保住自己的革命本钱。” “我知道。”罗述张了张嘴,“宋羡己还没抓到,当年和坠机相关的三个人又都失踪了,八九成是被他控制了,宋羡己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的。” “嗯。”杨昭音色沉重,“不过能抓到宋敬予,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也许从他嘴里可以问出宋羡己的去向。” “他……”罗述叹了口气,“他大概率不会说的。” 提到宋敬予,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他被抓回来的时候,杨昭也避而不见,相比于罗述,他和宋敬予认识的时间反而要更久,甚至早在二十年前就曾见过。当时只道是寻常,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变成了这般境地。 杨昭站起身:“抓回来那三十几个人这个时间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力气闹,叫大家该回去休息的就回去休息。” 罗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办公室。 她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勉强恢复一点体力,便出去招呼其他人工作该放的暂时先放下,到了凌晨,基本上没有人是不累的。想回家的都回了家,不想回去的直接在公共办公区打了地铺,凑活躺下睡了。 罗述回到办公室里,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坐了下来,开始复盘刚刚审讯宋敬予时,其他人从剩下三十几人那里问出来的一些线索,顺便把犯过案的和没犯过案的区分开。 这个工作量比较大,效率相比平时又有点低,所以等到处理完所有材料,天都已经亮了。 “罗,罗队,你一晚上都没睡啊?”晏筝早晨五点多醒过来,看见罗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一脸震惊地过去看了一眼。 罗述抬眼看他,眼下乌青,眼底也布满了红血丝。 “没,”她把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交给晏筝,递出去的手都有些抖,“我得休息两个小时,这上面的人我已经根据他们的口述记录做好了划分,有接近一半是没有背过人命的,你挨个联系一下家属,走程序办手续该转拘留转拘留,剩下的每个都得弄清具体翻过什么案子,工作量太大,可以等其他人来了一起做。另外,东山那边失踪的三个人,我们得查,乘车记录、监控什么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要尽快找到人。” “好,你先休息。”晏筝郑重其事地接过材料,他躺在地板上睡一晚上都还觉得腰酸头疼,根本不敢想罗述通宵整理材料现在有多疲累,“大家可能得八点多才到,你可以多睡会儿。” 罗述点点头,连再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回她是真的耗空了能量电池,体力和精力都达到了临界点,一趴下来没几分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一次都没有醒来,其他人来到市局想找她汇报什么事,推开门看到她睡着也心照不宣地都没打扰。 罗述这一觉睡了四五个小时,然后意识悠悠转醒,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办公室门外,传来邹朝飞的声音。 “晏副,忆潇姐今天是请假了吗?” “我不知道,你找她有事?” “我想找她再要一份颜晓染的尸检报告来着,但是法医科的实习生告诉我说忆潇姐这个时间还没来。” 罗述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皱,耳朵边只剩下一个名字:“忆潇……忆潇……”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莫名有些焦躁。 几分钟后,罗述猛地清醒过来,脸上还留着睡觉硌出的压痕,头发乱糟糟的翘起来一缕,她都没有心思去管,“砰”地一声拉开办公室门。 公共办公区里好几个人被这声响吓了一跳,齐齐看过来。 罗述站在门口,望向邹朝飞:“忆潇请假了?” 邹朝飞有些不明所以:“应该是,忆潇姐从来不迟到的。” “别应该,你找郑科长确认了?”罗述又问。 邹朝飞茫然地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 罗述没有解释,快步穿过公共办公区,往法医科走过去。法医科两个实习生在公用办公室里整理材料,看到她还愣了一下:“罗队长?” “郑科长在吗?”她语速飞快地问。 其中一个实习生指着里面一间办公室的门:“在办公室里。” 罗述马上敲门进去,法医科的郑科长正坐在里面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抬头看见她进来,不明觉厉:“小罗,怎么了?” “郑科长,忆潇今天跟您请假了?” “请假倒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今天到现在没来,刚刚给她打电话也没接,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郑科长说,“我对你们年轻人很宽容的,偶尔迟到个一次两次没什么。” 罗述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她立马折身回到支队的办公区,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冲邹朝飞喊道:“小邹,跟我去趟忆潇家。” 邹朝飞反应迅速地起身跟她出去,从罗述的表情和语气中已经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他一步不敢慢,上车以后才问出口:“罗队,出什么事了?忆潇姐怎么了?” “还不知道什么事,”罗述的声音紧绷着,“但是希望不要出事。” 邹朝飞的心也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踩紧油门,全速驶往黎忆潇的住处。 黎忆潇虽然是松安人,但她没有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她哥哥出事之后,她就一直住在爸妈先前卖给他哥结婚用的房子里,她跟父母经常因为做法医这一职业问题起冲突,才搬出来住。哥哥和他的女朋友已经订了婚,这房子也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她哥哥去世后,那个女生便放弃了这房子,特意告诉黎忆潇让她搬进去住。 几年前,她和罗述韩曦然一起聊天,韩曦然和父母住在一块,听说她们俩人都是独居,担心她们会遇到安全问题,所以彼此留了住址和备用钥匙。 没想到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罗述和邹朝飞赶到黎忆潇的住处,门果然是锁着的,罗述掏出备用钥匙,迅速打开了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根本就不像有人的样子。 “有人吗?忆潇姐?”邹朝飞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 罗述的目光落到门口的两袋垃圾上,观察一番之后,她道:“这是昨天的垃圾,忆潇爱干净,不会留到今天的。” 邹朝飞怔愣住:“什么意思?” “忆潇昨晚……”罗述看向房子里面,“可能没有回家。” 邹朝飞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脸色苍白地看向她:“也也也许是去她父母家住了呢……再不然,还有朋友家呢……” 罗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拨通电话。 邹朝飞跟在后面,这个关节突然失联,谁都很难忍住不往那方面想,可是……黎忆潇自始至终跟这个案子都没有什么牵扯,怎么说也不该轮到她啊……会是宋羡己吗……会是宋羡己吗…… 他还在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罗述不知道跟谁打通了电话。 “喂,阿姨您好,我是忆潇的朋友,我想问问您,忆潇昨天是去您和叔叔那儿了吗……没有啊,没事没事,就是找她有点事,她可能去朋友家了……嗯,好,您不用担心。” 罗述挂断电话,正对上邹朝飞惶惶不安的眼神。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又打了一次黎忆潇的电话。 “嘟——嘟——嘟——” 盲音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邹朝飞心里的那根弦也随之崩断。 罗述上前拍了他一下:“先回市局,冷静下来,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忆潇失联和案子有关。” 邹朝飞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不太稳定,罗述便让他坐去副驾驶,自己来开车。 “他妈的,宋羡己要抓人质冲我来啊!冲女孩子下手算什么!欺软怕硬吗!”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女孩算什么,忆潇还只是做法医的,体力对上成年男子根本没有胜算,连自保都成问题,万一是宋羡己那个疯子……” “不要自乱阵脚,小邹,”罗述的心里也忐忑不定,但她清楚自己不能慌,还要稳住别人的情绪,“就算真的是宋羡己,他的目标大概率也是我们,忆潇只是算人质,在我们碰上之前,她不会有危险的。” “可那是宋羡己啊!”邹朝飞眼眶泛红,默默攥紧了拳头,“那个疯子根本不是个正常人,万一突然发神经,我们完全没办法预测他的行为……” 接下来一路他都没有作声,罗述一秒也没有减速,火速又返回到市局。 警车开进市局大门,还没有停稳,邹朝飞突然抬头看向前方,自言自语地开口道:“不对,忆潇姐几乎没和我们一起出过多少外勤,他怎么知道忆潇姐能威胁到我们……” 罗述一时没注意,他就推开车门跑了下去,脚着地时还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小邹!”罗述迅速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迅速停好车,追了上去。 宋敬予被关在滞留室里,外面有人守着,邹朝飞跑过去叫人帮忙打开了门,然后在他略带惊奇的目光下,冲进去一把拽住了宋敬予的衣领。 “你快说!宋羡己把忆潇姐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告诉他忆潇最适合当人质的?宋敬予!你别在这里装傻!那个疯子抓走忆潇姐想干什么?!回答我宋敬予!!他就那么怕正面跟我们对上吗?!要抓怎么不来抓我们这些盼着他去死的!他和阴沟里的耗子有什么区别!忆潇姐跟你好歹有过几年交情,你真的忍心看着她出事?!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心!张灼!!!” 邹朝飞咬紧牙关,字字泣血,如果宋羡己出现在这里,他恨不能立马将那个人大卸八块。 宋敬予很快从他的话里弄清了事情原委,眼里仅剩的那点惊奇也消失殆尽,他了无生趣地盯着邹朝飞,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反倒觉得新奇些。 毕竟相识的那两年,这小子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模样,没心没肺的。 “我没有跟他说过任何事,他想知道什么自己会想办法,跟我没关系。”宋敬予淡淡开口,“我也不知道他会把黎忆潇抓去哪。” “小邹!” 罗述紧赶慢赶总算追了过来,二话不说上前把两个人分开,按着邹朝飞让他冷静,然后又看向宋敬予。 后者耸了耸肩,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罗述什么话也没说,拉着邹朝飞走了。 她脑子里纷乱如麻,因为说到底,不管宋羡己抓了谁做人质,他们都是一定要救的,而忆潇失联之前,坠机事故相关的那三个人很可能已经被他控制了,他绑架那么多人做什么?而且他自己现在也在被通缉,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拖着四个人质四处躲藏? 宋羡己,到底在策划什么? 第110章 陈罪 “大家手里的工作暂时先放一放,”罗述拉着邹朝飞回到公共办公区,“现在情况有变,我们必须改一下目前的工作重心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工作,齐齐看向她。 罗述拍拍邹朝飞的肩膀,让他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傅晟荣警官先前给我们提供的和xy9876坠机事件相关的三个人在昨天之前全部不知所踪,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宋羡己控制了。”她说,“而在今天,参与过整个案件尸检工作的法医科副科长黎忆潇也失联了,我和小邹刚刚去她家里看了一遍,发现她昨晚就没有回家,所以失踪时间可能更早。” 底下传出几声唏嘘,大家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这失踪的四个人。”罗述沉下声音,“小邹,你去调取从市局到忆潇家这一段路上的监控,她昨天没有开车,应该是打车回去的,着重看看她具体是哪个时间段,因为什么而脱离监控视线的。晏筝,你对东山那边的情况了解比较多,负责牵头调查苗清怡、覃寰和仝俊逸的行踪。你和周澜,再叫上一个小组的人,去趟东山市。” 被点到的人立即回应:“是!” 安排完任务,每个人都迅速行动起来,罗述独自一人回到办公室,把桌面清空,随便抽了张白纸铺开。 她原本想跟着晏筝他们也去东山市看看情况,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行。 覃寰的家人说,他在前天约了跟朋友来松安,所以宋羡己可能是用什么方式引他主动来的,而失踪的那三个人现在大概率都在松安市范围内。因此她必须留下时刻坐镇,不能离开。 罗述拿起笔,开始梳理思路,推测宋羡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抓走那么多人,一定不是简单地想要报仇。宋羡己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了内情,至少凭他的能力能查到和仝俊逸脱不开关系,他如果只是想让有牵扯的人偿命,不会等到今天。 那么既然不是单纯为了复仇,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出于什么原因,还要把黎忆潇抓走? 罗述在纸上写下仝俊逸、覃寰和苗清怡的名字,顿了一下,又把苗清怡圈了出来。 这三个人里苗清怡和另外两个人不太一样,仝俊逸是知名企业家,东山市前首富,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而至今他的资料履历也是一片干净,早年间南下经商时一些不明不白的传言现在也已销声匿迹,百度百科上都是一水儿的正面评价,关于俊逸航空公司的坠机事故,更是一个字没提。覃寰是前东山市公安局的局长,在职期间收过不少群众送来的锦旗和系统内的表彰,全国公安内网上对他的记录,也几乎没有什么负面的评价。 而苗清怡只是一个早年丧夫的普通女人,丈夫奚年死后,航空公司给了她一笔不小的赔偿款,足够她后半辈子衣食不愁。事故发生后,也没有和她相关的报道,不知是媒体没有找到她,还是她主观上拒绝了曝光。 罗述把三个人的生平条分缕析地列出,最后在仝俊逸和覃寰的名字下方写下四个字:身败名裂;在苗清怡名字下方写下:沉默的代价。 这是她从宋羡己的角度考虑,第一反应想到的东西。 他会不会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当年的真相,现在通缉令发出去了,vita假神案也被宣传科全程跟踪报道,一度讨论得沸沸扬扬,难道这才是宋羡己想要的吗?他想在热度最高的时候,撕开那些人的人皮面具? 这样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他抓走黎忆潇,是为了当作筹码遏制警方的行动,让他不受干扰地、光明正大地复仇。 罗述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所以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难道飞机坠毁真的是人为策划的吗?奚年得了什么好处,也愿意为之赔命? 她的眉头越皱越深,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马提笔在三个人的名字旁边,又写下了一个人名:奚年。 她想起了那两份相隔半年的心理测试报告,奚年曾出现过焦虑倾向,半年后又恢复了正常,而飞机失事的前一天,苗清怡向他提出了离婚,这其中难保没有什么联系。 或许她还漏了一个人,罗述将“心理测试”四个字圈了起来,从桌角的文件堆里找出那张印有两张报告的纸,报告原件年代久远,打印时又缩放了一半,有些字都看不清了,但负责人那一栏的字迹还算清晰。 她仔细辨认一番,然后在“心理测试”后面又写下一个人名:孔君玉。 当年两次给奚年做心理测试的人,就是他。 罗述立刻拿出手机,给晏筝打去电话。 “喂,罗队?” “晏筝,你们还得再多查个人,叫孔君玉,当年在俊逸航空公司负责给飞机驾驶员做心理测试的,现在情况不知道,具体信息我晚点查清楚发给你。” “好。” 挂断电话,她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纸上,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宋羡己控制着那么多人,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照片早就被公之于众了,所以不可能去酒店或者其他公共场合,一定是藏在一个自己熟悉且隐秘的地方。宋羡己熟悉的地方……难道还是空山福利院? 罗述想到这个地方又立马否定,空山福利院现在还在维修中,而且上次爆炸事件过后,相关部门早就重视起来,换了新的锁,他不可能再进得去了。 等等!她忽如茅塞顿开,愣在原地。 新的锁…… 罗述抄起手机,刚刚打完电话还停留在拨号界面,她立马又拨出一个号码。 大洋彼岸现在还是凌晨,大多数人都沉浸在睡梦中,所以盲音想了很久才被接起,另一头的宋先生声音惺忪,应当是睡意正酣时却被吵醒,如此温和的一个人语气都有点不耐烦。 “非常抱歉打扰您,宋先生,我现在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您。”罗述语速飞快,一秒不敢耽搁,“宋羡己当年离家出走前后,您家的家门钥匙有没有丢失?之前资料上写着,您在国内的房子一直没有卖掉或者出租,它的门锁这些年有换过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去,宋先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沉默了片刻,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您可以说慢一点吗?” 罗述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宋羡己当年离家出走前后,您家的家门钥匙有没有丢失?” 宋先生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有没有丢钥匙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您刚刚说到羡己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为了让他知道他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把他带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用一把钥匙做成项链送给了他,现在想想,他也许是把那个钥匙项链带走了。” 罗述心道,果然。 她张了张嘴,又问:“那您家的门锁,有更换过吗?” 宋先生答:“没有。” 罗述的目光逐渐暗下来,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夏邈急匆匆地闯进来。 “罗队!出事了!” 他把手机怼到罗述的眼前,屏幕上,四个人低着头,齐齐跪在镜头前,三男一女,身上皆被五花大绑。 罗述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倍,她火速挂了电话,拿过夏邈手里的手机。 “是直播,刚刚开始的,开播的是个新注册的账号,没有实名,定位很困难。”夏邈飞快地跟她解释。 “后面的背景呢?能看出是什么地方吗?”罗述问。 “看着应该是普通的住宅,就算看出来是在哪里也没用,罗队,这是放的提前录好的视频。”夏邈说,“他既然敢发出来,一定是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直播间里短时间内挤进来上万人,视频开始发出声音,说话的人好像站在镜头后面,他一开口,罗述就听了出来——是宋羡己! “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跪在这里的几位,都是有罪的人,他们今天要向全世界公开自己的罪行。”宋羡己话里带着笑意,“那么——从谁开始呢?” 罗述的目光落在左下角,弹幕滚动极快,有人已经认出了仝俊逸。 宋羡己沉默一小会儿,又道:“女士优先,就从你开始。” 被点到的苗清怡明显哆嗦了一下,开口声音更是哽咽着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别杀我……饶了我求求你……” 镜头后的宋羡己“啧”了一声,听上去不太高兴:“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该怎么说还要我再教一遍吗?” “对不起对不起……”苗清怡的上半身伏得很低,几乎也要贴到地面上,“我,我叫苗清怡,是……是xy9876坠机事故中飞机驾驶员奚年的妻子……我,我不该在他起飞前提出离婚,影响他的心情,害死这么多人……我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宋羡己笑了一下:“不错,下一个,到你了。” 第二个被点到的是个陌生面孔,罗述还没有看过他的照片,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男人栗栗危惧地开口:“我叫孔君玉……是xy9876坠机事故中负责给飞机驾驶员奚年做心理测试的咨询师,对不起,我不该见钱眼开,对不起……我不该给奚年做假的心理测试报告,那时他其实焦虑倾向已经到了可以被判定为焦虑症的程度,我不该收他的钱,骗公司说他恢复了健康……对不起我错了……” “那么——下一个,你来说。” 第三个被点到的是覃寰,老局长风光一辈子,没想到到这把年纪了,会被当成古代的阶下囚一样,跪在地上,跪在千万人的眼光下,伏着身子陈述自己的罪行。 “我叫覃寰……是,”他哽了一下,有些抵触说出自己的身份,“我错了,我千错万错,我不该收受贿赂……对不起……” “说清楚,你是谁!”宋羡己的声音顿时冷下来,“少一条,我断你一根手指。” “对不起!”兴许是年纪大了,年轻时生死边缘走过的人也开始惜命,覃寰抖了一下,重新说:“我是……东山市公安局的前任局长……负责,负责过xy9876坠机事件的调查,我……我收了仝俊逸给的贿赂,草草结案,没有把失事原因调查清楚,我罪大恶极……对不起……” “还可以,”宋羡己的语气满是轻蔑,“最后一个,先说说你犯了什么罪,然后再给大家复述一遍,整个事情的真相,说一说二十年前,xy9876为什么坠机,又为什么那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仝俊逸的年纪比覃寰还大,身体条件也更差,被他这么一吓,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坦白道:“我是,我是仝俊逸,是xy9876坠机事件所属俊逸航空公司的董事长,我不该掩埋真相,不该封锁消息,不该组织调查,更不该软禁当年幸存的两个孩子……我错了,对不起……” 他伏在地上又是一阵咳,几欲咳出血来。 “二十三年前,xy9876航班坠毁以后,我迅速在公司内部调查清楚了状况,知道是孔君玉出具了假的心理测试报告,导致奚年违规上岗,而恰巧在他起飞前,苗清怡提出了离婚,使他本来就不稳定的情绪受了刺激,在飞行过程中一时想不开,故意操作失误,导致飞机失控坠落,一百多人死于非命。 “查清结果后,我第一反应是维护公司的名誉,因为在那之前我俊逸航空一直以0事故享誉业界,一旦让外人知道公司内部钱权勾结,那我多年来经营的口碑将毁于一旦……我,我找到处理这个案子的覃寰,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尽快结案,把事故归因于客观条件,这样俊逸航空就不仅名誉不会受损,赔偿金也不必掏太多。 “我软禁了活下来的两个孩子,给了苗清怡一笔封口费,禁止媒体采访,把这个消息全面封死。后来那两个小孩跑出去一个,我们找不到他,干脆将错就错,给他办了死亡证明,这样即使以后他想说什么,也没有身份。是我毁了一百多个家庭,毁了两个孩子的一生,我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我该死……” 一环扣一环,说到底每个人原本都没有犯什么杀人放火的弥天大罪,但就是共同害死了一飞机的人。 是始料未及,是财迷心窍,是自私自利。 是蝴蝶效应,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直播间的人数已经突破百万,罗述沉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原本猜想,猜想这起事故会是多么黑暗多么庞大的,人为策划的一场谋杀,但没想到,就是巧合加上人的趋利心。 视频的最后,又响起宋羡己的声音:“我起先想让你们以死谢罪来着,但又觉得还是不能让你们死得太便宜,不如发挥一下最后的价值,来当我的游戏的npc呢。” 罗述愣了一下,画面突变,转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幅场景。 宋羡己出现在镜头中:“我在河清区的游泳馆呢,罗队长。现在是下午14点28分,一个小时,你一个人过来,我有个游戏想和你玩。” 他歪着头笑笑:“不要试图瞒天过海,违反游戏规则的人,可是会受到惩罚的哟。” 第110章 陈罪 “大家手里的工作暂时先放一放,”罗述拉着邹朝飞回到公共办公区,“现在情况有变,我们必须改一下目前的工作重心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工作,齐齐看向她。 罗述拍拍邹朝飞的肩膀,让他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傅晟荣警官先前给我们提供的和xy9876坠机事件相关的三个人在昨天之前全部不知所踪,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宋羡己控制了。”她说,“而在今天,参与过整个案件尸检工作的法医科副科长黎忆潇也失联了,我和小邹刚刚去她家里看了一遍,发现她昨晚就没有回家,所以失踪时间可能更早。” 底下传出几声唏嘘,大家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这失踪的四个人。”罗述沉下声音,“小邹,你去调取从市局到忆潇家这一段路上的监控,她昨天没有开车,应该是打车回去的,着重看看她具体是哪个时间段,因为什么而脱离监控视线的。晏筝,你对东山那边的情况了解比较多,负责牵头调查苗清怡、覃寰和仝俊逸的行踪。你和周澜,再叫上一个小组的人,去趟东山市。” 被点到的人立即回应:“是!” 安排完任务,每个人都迅速行动起来,罗述独自一人回到办公室,把桌面清空,随便抽了张白纸铺开。 她原本想跟着晏筝他们也去东山市看看情况,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行。 覃寰的家人说,他在前天约了跟朋友来松安,所以宋羡己可能是用什么方式引他主动来的,而失踪的那三个人现在大概率都在松安市范围内。因此她必须留下时刻坐镇,不能离开。 罗述拿起笔,开始梳理思路,推测宋羡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抓走那么多人,一定不是简单地想要报仇。宋羡己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了内情,至少凭他的能力能查到和仝俊逸脱不开关系,他如果只是想让有牵扯的人偿命,不会等到今天。 那么既然不是单纯为了复仇,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出于什么原因,还要把黎忆潇抓走? 罗述在纸上写下仝俊逸、覃寰和苗清怡的名字,顿了一下,又把苗清怡圈了出来。 这三个人里苗清怡和另外两个人不太一样,仝俊逸是知名企业家,东山市前首富,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而至今他的资料履历也是一片干净,早年间南下经商时一些不明不白的传言现在也已销声匿迹,百度百科上都是一水儿的正面评价,关于俊逸航空公司的坠机事故,更是一个字没提。覃寰是前东山市公安局的局长,在职期间收过不少群众送来的锦旗和系统内的表彰,全国公安内网上对他的记录,也几乎没有什么负面的评价。 而苗清怡只是一个早年丧夫的普通女人,丈夫奚年死后,航空公司给了她一笔不小的赔偿款,足够她后半辈子衣食不愁。事故发生后,也没有和她相关的报道,不知是媒体没有找到她,还是她主观上拒绝了曝光。 罗述把三个人的生平条分缕析地列出,最后在仝俊逸和覃寰的名字下方写下四个字:身败名裂;在苗清怡名字下方写下:沉默的代价。 这是她从宋羡己的角度考虑,第一反应想到的东西。 他会不会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当年的真相,现在通缉令发出去了,vita假神案也被宣传科全程跟踪报道,一度讨论得沸沸扬扬,难道这才是宋羡己想要的吗?他想在热度最高的时候,撕开那些人的人皮面具? 这样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他抓走黎忆潇,是为了当作筹码遏制警方的行动,让他不受干扰地、光明正大地复仇。 罗述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所以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难道飞机坠毁真的是人为策划的吗?奚年得了什么好处,也愿意为之赔命? 她的眉头越皱越深,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马提笔在三个人的名字旁边,又写下了一个人名:奚年。 她想起了那两份相隔半年的心理测试报告,奚年曾出现过焦虑倾向,半年后又恢复了正常,而飞机失事的前一天,苗清怡向他提出了离婚,这其中难保没有什么联系。 或许她还漏了一个人,罗述将“心理测试”四个字圈了起来,从桌角的文件堆里找出那张印有两张报告的纸,报告原件年代久远,打印时又缩放了一半,有些字都看不清了,但负责人那一栏的字迹还算清晰。 她仔细辨认一番,然后在“心理测试”后面又写下一个人名:孔君玉。 当年两次给奚年做心理测试的人,就是他。 罗述立刻拿出手机,给晏筝打去电话。 “喂,罗队?” “晏筝,你们还得再多查个人,叫孔君玉,当年在俊逸航空公司负责给飞机驾驶员做心理测试的,现在情况不知道,具体信息我晚点查清楚发给你。” “好。” 挂断电话,她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纸上,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宋羡己控制着那么多人,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照片早就被公之于众了,所以不可能去酒店或者其他公共场合,一定是藏在一个自己熟悉且隐秘的地方。宋羡己熟悉的地方……难道还是空山福利院? 罗述想到这个地方又立马否定,空山福利院现在还在维修中,而且上次爆炸事件过后,相关部门早就重视起来,换了新的锁,他不可能再进得去了。 等等!她忽如茅塞顿开,愣在原地。 新的锁…… 罗述抄起手机,刚刚打完电话还停留在拨号界面,她立马又拨出一个号码。 大洋彼岸现在还是凌晨,大多数人都沉浸在睡梦中,所以盲音想了很久才被接起,另一头的宋先生声音惺忪,应当是睡意正酣时却被吵醒,如此温和的一个人语气都有点不耐烦。 “非常抱歉打扰您,宋先生,我现在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您。”罗述语速飞快,一秒不敢耽搁,“宋羡己当年离家出走前后,您家的家门钥匙有没有丢失?之前资料上写着,您在国内的房子一直没有卖掉或者出租,它的门锁这些年有换过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去,宋先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沉默了片刻,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您可以说慢一点吗?” 罗述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宋羡己当年离家出走前后,您家的家门钥匙有没有丢失?” 宋先生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有没有丢钥匙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您刚刚说到羡己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为了让他知道他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把他带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用一把钥匙做成项链送给了他,现在想想,他也许是把那个钥匙项链带走了。” 罗述心道,果然。 她张了张嘴,又问:“那您家的门锁,有更换过吗?” 宋先生答:“没有。” 罗述的目光逐渐暗下来,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夏邈急匆匆地闯进来。 “罗队!出事了!” 他把手机怼到罗述的眼前,屏幕上,四个人低着头,齐齐跪在镜头前,三男一女,身上皆被五花大绑。 罗述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倍,她火速挂了电话,拿过夏邈手里的手机。 “是直播,刚刚开始的,开播的是个新注册的账号,没有实名,定位很困难。”夏邈飞快地跟她解释。 “后面的背景呢?能看出是什么地方吗?”罗述问。 “看着应该是普通的住宅,就算看出来是在哪里也没用,罗队,这是放的提前录好的视频。”夏邈说,“他既然敢发出来,一定是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直播间里短时间内挤进来上万人,视频开始发出声音,说话的人好像站在镜头后面,他一开口,罗述就听了出来——是宋羡己! “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跪在这里的几位,都是有罪的人,他们今天要向全世界公开自己的罪行。”宋羡己话里带着笑意,“那么——从谁开始呢?” 罗述的目光落在左下角,弹幕滚动极快,有人已经认出了仝俊逸。 宋羡己沉默一小会儿,又道:“女士优先,就从你开始。” 被点到的苗清怡明显哆嗦了一下,开口声音更是哽咽着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别杀我……饶了我求求你……” 镜头后的宋羡己“啧”了一声,听上去不太高兴:“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该怎么说还要我再教一遍吗?” “对不起对不起……”苗清怡的上半身伏得很低,几乎也要贴到地面上,“我,我叫苗清怡,是……是xy9876坠机事故中飞机驾驶员奚年的妻子……我,我不该在他起飞前提出离婚,影响他的心情,害死这么多人……我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宋羡己笑了一下:“不错,下一个,到你了。” 第二个被点到的是个陌生面孔,罗述还没有看过他的照片,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男人栗栗危惧地开口:“我叫孔君玉……是xy9876坠机事故中负责给飞机驾驶员奚年做心理测试的咨询师,对不起,我不该见钱眼开,对不起……我不该给奚年做假的心理测试报告,那时他其实焦虑倾向已经到了可以被判定为焦虑症的程度,我不该收他的钱,骗公司说他恢复了健康……对不起我错了……” “那么——下一个,你来说。” 第三个被点到的是覃寰,老局长风光一辈子,没想到到这把年纪了,会被当成古代的阶下囚一样,跪在地上,跪在千万人的眼光下,伏着身子陈述自己的罪行。 “我叫覃寰……是,”他哽了一下,有些抵触说出自己的身份,“我错了,我千错万错,我不该收受贿赂……对不起……” “说清楚,你是谁!”宋羡己的声音顿时冷下来,“少一条,我断你一根手指。” “对不起!”兴许是年纪大了,年轻时生死边缘走过的人也开始惜命,覃寰抖了一下,重新说:“我是……东山市公安局的前任局长……负责,负责过xy9876坠机事件的调查,我……我收了仝俊逸给的贿赂,草草结案,没有把失事原因调查清楚,我罪大恶极……对不起……” “还可以,”宋羡己的语气满是轻蔑,“最后一个,先说说你犯了什么罪,然后再给大家复述一遍,整个事情的真相,说一说二十年前,xy9876为什么坠机,又为什么那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仝俊逸的年纪比覃寰还大,身体条件也更差,被他这么一吓,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坦白道:“我是,我是仝俊逸,是xy9876坠机事件所属俊逸航空公司的董事长,我不该掩埋真相,不该封锁消息,不该组织调查,更不该软禁当年幸存的两个孩子……我错了,对不起……” 他伏在地上又是一阵咳,几欲咳出血来。 “二十三年前,xy9876航班坠毁以后,我迅速在公司内部调查清楚了状况,知道是孔君玉出具了假的心理测试报告,导致奚年违规上岗,而恰巧在他起飞前,苗清怡提出了离婚,使他本来就不稳定的情绪受了刺激,在飞行过程中一时想不开,故意操作失误,导致飞机失控坠落,一百多人死于非命。 “查清结果后,我第一反应是维护公司的名誉,因为在那之前我俊逸航空一直以0事故享誉业界,一旦让外人知道公司内部钱权勾结,那我多年来经营的口碑将毁于一旦……我,我找到处理这个案子的覃寰,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尽快结案,把事故归因于客观条件,这样俊逸航空就不仅名誉不会受损,赔偿金也不必掏太多。 “我软禁了活下来的两个孩子,给了苗清怡一笔封口费,禁止媒体采访,把这个消息全面封死。后来那两个小孩跑出去一个,我们找不到他,干脆将错就错,给他办了死亡证明,这样即使以后他想说什么,也没有身份。是我毁了一百多个家庭,毁了两个孩子的一生,我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我该死……” 一环扣一环,说到底每个人原本都没有犯什么杀人放火的弥天大罪,但就是共同害死了一飞机的人。 是始料未及,是财迷心窍,是自私自利。 是蝴蝶效应,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直播间的人数已经突破百万,罗述沉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原本猜想,猜想这起事故会是多么黑暗多么庞大的,人为策划的一场谋杀,但没想到,就是巧合加上人的趋利心。 视频的最后,又响起宋羡己的声音:“我起先想让你们以死谢罪来着,但又觉得还是不能让你们死得太便宜,不如发挥一下最后的价值,来当我的游戏的npc呢。” 罗述愣了一下,画面突变,转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幅场景。 宋羡己出现在镜头中:“我在河清区的游泳馆呢,罗队长。现在是下午14点28分,一个小时,你一个人过来,我有个游戏想和你玩。” 他歪着头笑笑:“不要试图瞒天过海,违反游戏规则的人,可是会受到惩罚的哟。” 第111章 对弈 “马上通知晏筝周澜邹朝飞,叫他们赶紧回市局!” 夏邈马上跑出去联系人,罗述手里紧紧捏着手机,呼吸似乎失去了控制,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脸上的血色也渐次褪尽,胸腔里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乱飞。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甚至生出一种大脑缺氧,马上要窒息的感觉。 不行…… 罗述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宋羡己只给了他们半小时的时间,为的就是让他们来不及想对策。从市局赶到河清区的游泳馆,最快也要五十多分钟,谁也无法预测如果晚到会有什么后果。毕竟宋羡己这个疯子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河清区的游泳馆是嵌套在体育馆内部的,规模不大,当年和体育馆一并被废弃了,他们只把河清区旧体育馆和李雾联系起来了,完全忘了宋羡己也可能会找到那个地方。 “罗队!”夏邈去而复返,“邹朝飞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大概十分钟能到,但是晏筝和周澜他们已经快到东山了,赶回来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 罗述咬着牙,额头渗出了冷汗。 “来不及了。”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宋羡己指明了要我单独去,我就单独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行!”夏邈迅速抓住她的手臂,二话没说脱口而出,“这太危险了,杨局也不会同意的!我们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万一他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你踏进去呢?” “可是没时间了,从这里到河清区要多长时间你不是不知道,”罗述皱着眉跟他解释,“万一去晚了,宋羡己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那就让他做!”夏邈忽然提高音量,“反正那四个人除了苗清怡都不是什么好人,宋羡己应该还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你不能为了那些人把自己的命堵上!罗队,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曦然……” “可是忆潇也在他手上!”罗述的声音也大起来,“我也不想看到市局的任何一个人再出事,宋羡己就是猜到那四个人可能不会威胁到我们,才把忆潇绑走的。” 夏邈怔怔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对……忆潇还在他手上……” 罗述攥紧了拳:“现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我必须赶快出发,怎么说我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察,就算是硬扛,也一定能把时间拖延出来。” 夏邈眼神涣散,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才恍然回神,猛拍了一下她的肩:“你先等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跑了出去,罗述也没闲着,迅速整理好装备,把枪别进腰间。 一分钟后,夏邈又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大堆东西。 “微型摄像头、无线通讯器、定位器、还有……”他一件一件地交给罗述,伸出去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 罗述一一接下,叮嘱道:“邹朝飞回来让他直接带队去河清区,晏筝他们不用回市局,直接过去,一定让每个人都配好枪。”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接下来的一堆设备:“这些东西不一定能藏住,说不定会被宋羡己要求摘下来,如果到时候完全断联,让他们一定沉住气,不要乱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宋羡己可以就地击毙,责任我来担。” “罗队……”夏邈五味杂陈地看着她。 罗述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坚定些,说到底她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究竟什么。 一辆警车飞速开出市局,几分钟后邹朝飞赶回来,没过多久便带着一队人马沿着另一条稍远的路线,驶向河清区。 邹朝飞抓着方向盘的手还在止不住地抖,他透过挡风玻璃盯着车前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晏筝和周澜不在,明明队里还有其他资历深厚的人,为什么带队的任务落到了他的身上? 指尖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鼻头有点酸。 邹朝飞想,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黎忆潇、罗述,现在很可能都陷在危险当中,他没有理由退后。 五十九分钟,罗述抵达河清区体育馆,她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撞开体育馆紧闭的大门,大步跑进去,连接游泳馆的门关着,她伸手用力一拉,门开了。 “先站在那里不要动。”宋羡己的声音响起来,“好久不见,罗队长。” 罗述定身在原地,场馆内的所有场景在她拉开门的那一刻便一览无余地撞入眼中—— 游泳馆废弃多年,泳池里本该没水的,却不知为何,最大最深的那个泳池却有满满一池的清水。仝俊逸、覃寰、孔君玉、苗清怡四个人并排跪在池边,不知道被用什么手法绑住了全身,一动也不能动,而他们唯一能着地的小腿已经有一半过了池边,靠一条延伸出来的绳子,另一头系在头顶的钢铁房梁上稳住身形。 宋羡己正对门而坐,同罗述大约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他面前架着一部手机,摄像头对着自己,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恶劣展现给所有人看。而他的身边,黎忆潇被以同样的手法绑在椅子上,嘴被堵上了,从她的身上也延伸出一条到房顶的绳子,只不过那绳子现在长度绰绰有余,松松垮垮地搭落在地上。 罗述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腰间去摸枪:“宋羡己,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着急啊罗队长。”宋羡己笑着把手机翻转过来,“不如先给大家打个招呼。” 罗述神经紧绷,没有理会他,目光时不时看向旁边的黎忆潇。 宋羡己脸上的笑逐渐消失,他叹了一口气:“唉,真没礼貌。” 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踱步走到黎忆潇和跪在最里面的苗清怡中间,缓缓掏出一把枪,枪口直指黎忆潇。 罗述瞳孔一震,立马就认出来,他手里拿的那把,是张灼的配枪。 宋羡己懒散地看向她:“既然罗队长不喜欢跟我客套,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为了保证我们的游戏顺利进行,罗队长,请你把枪放在地上,然后踢过来。哦,对了,还有你耳朵上的通讯器、衣领下面的定位器、领口夹着的摄像头,都要摘下来。” 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市局,夏邈作为技术支持,和杨昭、侯肃宁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前面的大屏幕分成两块,一块是罗述身上的摄像头拍到的整个游泳馆的场景,另一块是宋羡己直播的画面。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心头一紧:“糟了。” 其他的设备倒没有什么,毕竟宋羡己真的狂妄到敢直播实施犯罪,尽管处于被动,他们仍然能够实时掌握现场的情况。可通讯器一旦摘了,罗述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怎么办……怎么办…… 夏邈把自己的拇指关节咬出两道深深的牙印,焦虑地想着应对方法。 另一边邹朝飞已经带队到达体育馆外,所有人都坐在车里等待命令。他捧着手机,看宋羡己的直播,但他的镜头范围很小,只有翻转手机时,一闪而过看到了场馆里的全景。 触目惊心。 “宋羡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低声道。 心跳根本安静不下来,他只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回声。 “邈哥,”邹朝飞按了一下自己的通讯器,“我现在带人闯进去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小飞你别冲动!”夏邈匆忙出声制止,“以宋羡己的智商,他现在大概已经能猜到罗队绝对不是一个人去的,外面肯定有人守着,忆潇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保命筹码,他不会轻易动手,罗队和他现在算是某种意义上达成平衡了,要打破平衡,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不然宋羡己行动失控,忆潇离他最近,谁也救不下来。” 邹朝飞默默听着,指关节攥得“咯吱咯吱”响:“好,我听你的。” 夏邈又道:“你现在是罗队的后盾,一定要做好准备,在原地待命,和晏筝汇合。” 他说完这些,迅速断开和邹朝飞的连接,重新连上罗述,趁她的通讯设备还在,尽可能多的把已知信息同步给她。 “晏筝他们大概还有三十分钟能到,罗队你得想想办法,能不能让忆潇尽可能地离他远一点。宋羡己搞这么大阵仗,一定是有所图谋的,罗队,一定保护好自己。” 罗述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摘掉了通讯器,连同其他设备,一并扔在地上。 她看着地上的枪,然后抬脚一提,枪支在地面上划出一条直线,而后只听“扑通”一声,成为第一个掉进泳池里的东西。 罗述抬起眼睛,看到宋羡己正笑意盈然地看着自己。 “不愧是罗队长,这么有规则精神。”他道,“也不枉我设计了这么精彩的一个游戏。” “你到底想玩什么。”罗述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宋羡己摸着枪柄上的纹路,缓缓道:“我的游戏一共有两轮,我们先来玩第一轮,我问,你答。” 罗述看着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 “你说。” “想必罗队长一定已经知道当年那架叫做xy9876的飞机坠毁的真相了,那么我想问问罗队长,”宋羡己把枪换到另一只手,指着泳池边上跪着的人,“你觉得,那边那四位,有没有罪?有什么罪?” 罗述的目光依次落在四个狼狈跪伏在地的背影上,沉默了一阵,没有猜透他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于是只能凭借直觉回答:“仝俊逸,非法限制人身自由,非法注销他人户籍,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行贿罪;覃寰,受贿罪、渎职罪、包庇罪;孔君玉,过失间接致人死亡罪。苗清怡,无罪。” “哦?”听到最后两个字,宋羡己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无罪?怎么会无罪呢?难道那个叫奚年的驾驶员不是因为她才情绪失控的吗?” “我国公民享有离婚自由,她有权提出离婚。”罗述道,“奚年情绪失控是因为本身就存在心理问题。” 宋羡己笑了一下:“那……” “等等,”罗述打断了他,“既然是游戏,那就该有来有往,你问了我问题,是不是也该我问你了?” 宋羡己歪了下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她,好像一个小孩,发现了一件新奇玩具。 “好啊,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你……”罗述张了下唇,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问宋羡己什么,因为她并不清楚自己有几次机会问他问题,难以在“牵制他”和“解决尚未解决的疑问”中做出选择,顿了几秒,她才道,“如果宋敬予真的死在了事故中,而你也不知道飞机失事另有隐情,宋羡己,你还会走上相同的道路吗?” 她想通了,什么尚未解决的疑问不能留到审讯室里再解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牵制住他,寻找时机把他从忆潇身边引开,以便晚点晏筝他们能更有把握地直接带人硬闯进来。 “哈!”宋羡己忽然笑了,他和宋敬予终归还是有点相像的,两个人大笑起来都是一个样子,嘴角咧得很开,眉头却皱着,有时叫人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等宋羡己笑够了,他才捂着肚子直起身:“罗队长,想不到你现在还相信这种童话故事里的招数啊,你不会真以为给我假设好另一条路,我就能走上去了?” 罗述绷着脸,没有说话。 “还如果宋敬予真的死在了事故中……哈哈哈哈哈……”他甚至笑出了眼泪,“现实就是现实,可从来没有第二条路供你后悔啊罗队长,这么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最讨厌没有意义的东西。” “是吗?”罗述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她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可是在你差点死掉的1996年的冬天,你都想过什么还记得吗?宋羡己,你敢说你没有想过坠机从未发生,你父母健全家庭和睦地快快乐乐活着?” 人在濒死时一定会怀念让他流连人世的东西,她不知道宋羡己当年是否真的具体地这么想过,但只要他记得自己回想过坠机前的幸福生活,他就有可能会被自己的话牵引着带偏。 “你猜错了罗队长,”宋羡己笑着看她,眼里却冷冰冰的,不见一点笑意,“不要理所当然地以为人人都得靠着情感才能活,我活着只是因为我想活着,和谁都没关系。” 第111章 对弈 “马上通知晏筝周澜邹朝飞,叫他们赶紧回市局!” 夏邈马上跑出去联系人,罗述手里紧紧捏着手机,呼吸似乎失去了控制,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脸上的血色也渐次褪尽,胸腔里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乱飞。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甚至生出一种大脑缺氧,马上要窒息的感觉。 不行…… 罗述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宋羡己只给了他们半小时的时间,为的就是让他们来不及想对策。从市局赶到河清区的游泳馆,最快也要五十多分钟,谁也无法预测如果晚到会有什么后果。毕竟宋羡己这个疯子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河清区的游泳馆是嵌套在体育馆内部的,规模不大,当年和体育馆一并被废弃了,他们只把河清区旧体育馆和李雾联系起来了,完全忘了宋羡己也可能会找到那个地方。 “罗队!”夏邈去而复返,“邹朝飞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大概十分钟能到,但是晏筝和周澜他们已经快到东山了,赶回来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 罗述咬着牙,额头渗出了冷汗。 “来不及了。”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宋羡己指明了要我单独去,我就单独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行!”夏邈迅速抓住她的手臂,二话没说脱口而出,“这太危险了,杨局也不会同意的!我们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万一他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你踏进去呢?” “可是没时间了,从这里到河清区要多长时间你不是不知道,”罗述皱着眉跟他解释,“万一去晚了,宋羡己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那就让他做!”夏邈忽然提高音量,“反正那四个人除了苗清怡都不是什么好人,宋羡己应该还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你不能为了那些人把自己的命堵上!罗队,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曦然……” “可是忆潇也在他手上!”罗述的声音也大起来,“我也不想看到市局的任何一个人再出事,宋羡己就是猜到那四个人可能不会威胁到我们,才把忆潇绑走的。” 夏邈怔怔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对……忆潇还在他手上……” 罗述攥紧了拳:“现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我必须赶快出发,怎么说我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察,就算是硬扛,也一定能把时间拖延出来。” 夏邈眼神涣散,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才恍然回神,猛拍了一下她的肩:“你先等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跑了出去,罗述也没闲着,迅速整理好装备,把枪别进腰间。 一分钟后,夏邈又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大堆东西。 “微型摄像头、无线通讯器、定位器、还有……”他一件一件地交给罗述,伸出去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 罗述一一接下,叮嘱道:“邹朝飞回来让他直接带队去河清区,晏筝他们不用回市局,直接过去,一定让每个人都配好枪。”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接下来的一堆设备:“这些东西不一定能藏住,说不定会被宋羡己要求摘下来,如果到时候完全断联,让他们一定沉住气,不要乱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宋羡己可以就地击毙,责任我来担。” “罗队……”夏邈五味杂陈地看着她。 罗述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坚定些,说到底她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究竟什么。 一辆警车飞速开出市局,几分钟后邹朝飞赶回来,没过多久便带着一队人马沿着另一条稍远的路线,驶向河清区。 邹朝飞抓着方向盘的手还在止不住地抖,他透过挡风玻璃盯着车前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晏筝和周澜不在,明明队里还有其他资历深厚的人,为什么带队的任务落到了他的身上? 指尖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鼻头有点酸。 邹朝飞想,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黎忆潇、罗述,现在很可能都陷在危险当中,他没有理由退后。 五十九分钟,罗述抵达河清区体育馆,她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撞开体育馆紧闭的大门,大步跑进去,连接游泳馆的门关着,她伸手用力一拉,门开了。 “先站在那里不要动。”宋羡己的声音响起来,“好久不见,罗队长。” 罗述定身在原地,场馆内的所有场景在她拉开门的那一刻便一览无余地撞入眼中—— 游泳馆废弃多年,泳池里本该没水的,却不知为何,最大最深的那个泳池却有满满一池的清水。仝俊逸、覃寰、孔君玉、苗清怡四个人并排跪在池边,不知道被用什么手法绑住了全身,一动也不能动,而他们唯一能着地的小腿已经有一半过了池边,靠一条延伸出来的绳子,另一头系在头顶的钢铁房梁上稳住身形。 宋羡己正对门而坐,同罗述大约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他面前架着一部手机,摄像头对着自己,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恶劣展现给所有人看。而他的身边,黎忆潇被以同样的手法绑在椅子上,嘴被堵上了,从她的身上也延伸出一条到房顶的绳子,只不过那绳子现在长度绰绰有余,松松垮垮地搭落在地上。 罗述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腰间去摸枪:“宋羡己,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着急啊罗队长。”宋羡己笑着把手机翻转过来,“不如先给大家打个招呼。” 罗述神经紧绷,没有理会他,目光时不时看向旁边的黎忆潇。 宋羡己脸上的笑逐渐消失,他叹了一口气:“唉,真没礼貌。” 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踱步走到黎忆潇和跪在最里面的苗清怡中间,缓缓掏出一把枪,枪口直指黎忆潇。 罗述瞳孔一震,立马就认出来,他手里拿的那把,是张灼的配枪。 宋羡己懒散地看向她:“既然罗队长不喜欢跟我客套,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为了保证我们的游戏顺利进行,罗队长,请你把枪放在地上,然后踢过来。哦,对了,还有你耳朵上的通讯器、衣领下面的定位器、领口夹着的摄像头,都要摘下来。” 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市局,夏邈作为技术支持,和杨昭、侯肃宁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前面的大屏幕分成两块,一块是罗述身上的摄像头拍到的整个游泳馆的场景,另一块是宋羡己直播的画面。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心头一紧:“糟了。” 其他的设备倒没有什么,毕竟宋羡己真的狂妄到敢直播实施犯罪,尽管处于被动,他们仍然能够实时掌握现场的情况。可通讯器一旦摘了,罗述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怎么办……怎么办…… 夏邈把自己的拇指关节咬出两道深深的牙印,焦虑地想着应对方法。 另一边邹朝飞已经带队到达体育馆外,所有人都坐在车里等待命令。他捧着手机,看宋羡己的直播,但他的镜头范围很小,只有翻转手机时,一闪而过看到了场馆里的全景。 触目惊心。 “宋羡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低声道。 心跳根本安静不下来,他只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回声。 “邈哥,”邹朝飞按了一下自己的通讯器,“我现在带人闯进去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小飞你别冲动!”夏邈匆忙出声制止,“以宋羡己的智商,他现在大概已经能猜到罗队绝对不是一个人去的,外面肯定有人守着,忆潇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保命筹码,他不会轻易动手,罗队和他现在算是某种意义上达成平衡了,要打破平衡,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不然宋羡己行动失控,忆潇离他最近,谁也救不下来。” 邹朝飞默默听着,指关节攥得“咯吱咯吱”响:“好,我听你的。” 夏邈又道:“你现在是罗队的后盾,一定要做好准备,在原地待命,和晏筝汇合。” 他说完这些,迅速断开和邹朝飞的连接,重新连上罗述,趁她的通讯设备还在,尽可能多的把已知信息同步给她。 “晏筝他们大概还有三十分钟能到,罗队你得想想办法,能不能让忆潇尽可能地离他远一点。宋羡己搞这么大阵仗,一定是有所图谋的,罗队,一定保护好自己。” 罗述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摘掉了通讯器,连同其他设备,一并扔在地上。 她看着地上的枪,然后抬脚一提,枪支在地面上划出一条直线,而后只听“扑通”一声,成为第一个掉进泳池里的东西。 罗述抬起眼睛,看到宋羡己正笑意盈然地看着自己。 “不愧是罗队长,这么有规则精神。”他道,“也不枉我设计了这么精彩的一个游戏。” “你到底想玩什么。”罗述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宋羡己摸着枪柄上的纹路,缓缓道:“我的游戏一共有两轮,我们先来玩第一轮,我问,你答。” 罗述看着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 “你说。” “想必罗队长一定已经知道当年那架叫做xy9876的飞机坠毁的真相了,那么我想问问罗队长,”宋羡己把枪换到另一只手,指着泳池边上跪着的人,“你觉得,那边那四位,有没有罪?有什么罪?” 罗述的目光依次落在四个狼狈跪伏在地的背影上,沉默了一阵,没有猜透他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于是只能凭借直觉回答:“仝俊逸,非法限制人身自由,非法注销他人户籍,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行贿罪;覃寰,受贿罪、渎职罪、包庇罪;孔君玉,过失间接致人死亡罪。苗清怡,无罪。” “哦?”听到最后两个字,宋羡己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无罪?怎么会无罪呢?难道那个叫奚年的驾驶员不是因为她才情绪失控的吗?” “我国公民享有离婚自由,她有权提出离婚。”罗述道,“奚年情绪失控是因为本身就存在心理问题。” 宋羡己笑了一下:“那……” “等等,”罗述打断了他,“既然是游戏,那就该有来有往,你问了我问题,是不是也该我问你了?” 宋羡己歪了下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她,好像一个小孩,发现了一件新奇玩具。 “好啊,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你……”罗述张了下唇,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问宋羡己什么,因为她并不清楚自己有几次机会问他问题,难以在“牵制他”和“解决尚未解决的疑问”中做出选择,顿了几秒,她才道,“如果宋敬予真的死在了事故中,而你也不知道飞机失事另有隐情,宋羡己,你还会走上相同的道路吗?” 她想通了,什么尚未解决的疑问不能留到审讯室里再解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牵制住他,寻找时机把他从忆潇身边引开,以便晚点晏筝他们能更有把握地直接带人硬闯进来。 “哈!”宋羡己忽然笑了,他和宋敬予终归还是有点相像的,两个人大笑起来都是一个样子,嘴角咧得很开,眉头却皱着,有时叫人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等宋羡己笑够了,他才捂着肚子直起身:“罗队长,想不到你现在还相信这种童话故事里的招数啊,你不会真以为给我假设好另一条路,我就能走上去了?” 罗述绷着脸,没有说话。 “还如果宋敬予真的死在了事故中……哈哈哈哈哈……”他甚至笑出了眼泪,“现实就是现实,可从来没有第二条路供你后悔啊罗队长,这么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最讨厌没有意义的东西。” “是吗?”罗述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她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可是在你差点死掉的1996年的冬天,你都想过什么还记得吗?宋羡己,你敢说你没有想过坠机从未发生,你父母健全家庭和睦地快快乐乐活着?” 人在濒死时一定会怀念让他流连人世的东西,她不知道宋羡己当年是否真的具体地这么想过,但只要他记得自己回想过坠机前的幸福生活,他就有可能会被自己的话牵引着带偏。 “你猜错了罗队长,”宋羡己笑着看她,眼里却冷冰冰的,不见一点笑意,“不要理所当然地以为人人都得靠着情感才能活,我活着只是因为我想活着,和谁都没关系。” 第112章 以身殉道 “那么,换我来继续问你,罗队长。”宋羡己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四人,“按照你的评判标准,他们应该怎么判刑呢?” “我不是专业的法官。”罗述说,“由我来说他们怎么判没有参考价值。” “不不不,罗队长,”宋羡己笑着打断她,“我并没有打算把你说的话当做参考,我只是比较想知道,你们这些‘正常人’会怎么来给他们判刑。” 罗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开口道:“仝俊逸,七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覃寰,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孔君玉,七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对这些人的具体犯罪事实还知之甚少,只能根据经验,尽量往重了说,减轻宋羡己的心理失衡。 “哦……”宋羡己一副心下了然的神情,“原来按照你们的规则,杀了整整一架飞机的人的他们,甚至连死都不用死啊。幸好……幸好……” 渐渐摸出他的行为逻辑之后,罗述再看到他这样的神态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心里一紧,果不其然,下一秒,宋羡己又道: “幸好我没有把他们交给你们来处理啊,杀人不偿命可怎么解气。” 他的手搭在了黎忆潇坐着的那张椅子靠背上,稍一用力,她便连人带椅栽倒在地,膝盖刚好磕在泳池边上,头朝向泳池,和其他四人的姿势几乎没有差异。 这一下摔得极重,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黎忆潇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若是再重些,说不定骨头也能摔断。 罗述下意识就想跑过去,可宋羡己已经察觉出她的意图,刚一抬脚便听他道:“别乱动啊罗队长,你要是乱动的话,我可就不能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了。” 他将枪口指向黎忆潇的脚:“这样,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个部位先往这边靠近了,我就废了她同样的部位。” “狗日的宋羡己——” 车里的邹朝飞怒火攻心,差点把手机摔了,仿佛随时就要踹门出去和宋羡己同归于尽,夏邈在耳机里及时拦住他。 “冷静小飞,你要相信罗队的处理能力,现在贸然冲进去,真的会出事。晏筝已经到了,他会找到最合适的时机。” “可是忆潇姐她……” “小飞,小不忍则乱大谋,忆潇现在也一定知道我们都想救她,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安全活下来。” 邹朝飞紧绷着嘴,深呼吸努力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以我的评判标准来看,他们每个人,都该死。”宋羡己的笑里又添几分阴冷,“现在第一轮游戏结束,我们来进行第二轮。” 罗述以一种随时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的姿态站在原地,胸腔不断起伏,呼出灼热的气息。 然而下一秒,宋羡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刃长三寸的短刀,朝她丢了过来,“嗒”掉在地上,滑至她的脚边。 “第二轮游戏的规则是,现在跪在这池边的五个人,都被绑住了手脚,无法挣脱更无法自救,且凭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在牵制他们的绳子断掉以后仍然保证在岸边。 “而这个游泳池,一共有两米五深,无论谁被捆住手脚用跪伏的姿势掉进去,都不可能在浮上来,而只能在水中反复且无力地挣扎、挣扎、挣扎,最后,池水会从他们的鼻腔涌进身体,灌满每个内脏,慢慢连呼吸都会变得痛苦,最后迎接死亡的到来。” 溺亡,宋羡己果然也知道了,什么样的死亡方式最能刺激到她,什么东西留给她的阴影最深。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罗队长,”宋羡己笑着看向她,“这五个人中,一个是你的好朋友,一个是你眼中无罪的罪人,还有三个你认为罪不至死的罪人,只有一个人能活,你会选择让谁活下来呢?” 罗述呼吸一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宋羡己在这里等着她。 “换言之,”宋羡己又道,“你要在他们当中选出四个人,然后亲自割断牵扯着他们性命的绳子,送他们投入死亡的怀抱。想来我们备受尊敬的罗队长,还没有过杀人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期待呢?” “宋羡己,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看我杀人?”罗述盯着他。 “可不止,”宋羡己笑着,“被迫杀人有什么好看的,我想看你亲自选择被杀的对象,然后用一种缓慢的手法,延长这个人的死亡过程,技能看到你的反应,又能看到要死的那个人逐渐加深的恐惧,而且今天我能一次性看四遍,真是……令人激动啊。” 罗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短刀,才发现这刀并没有完全开刃,要用它割断绳子,都不能说是“割”,而是“磨”,同时也是对杀人和被杀两方心理上的折磨。 宋羡己真的是个实打实的杀人疯子。 “宋羡己,你比你哥还是强点啊。”罗述佯装轻松的样子,开始想办法跟他拉扯,拖延做出选择的时间。 “哦?”提到这个宋羡己好像真的有了点兴趣,“怎么说?” “宋敬予在接受审讯的时候,一口一句‘杀人是他最想做的事’,但最后也没沾手一条人命,不像你是个实干家啊。”罗述道。 宋羡己听完眯了眯眼睛,几秒后回道:“不,他杀过人。” “你是说颜晓染?”罗述反问道,“宋羡己,你不用再撒谎了,颜晓染不是他杀的,而是你杀的。” “不,”宋羡己一丝都没有动容,“就是他杀的。不管你说什么,颜晓染都是他杀的。” “宋羡己,”罗述声色如常,“宋敬予说你恨他,这是真的吗?” 宋羡己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怎么会?他可是我的亲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恨他呢?”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变了个人一样,迅速收敛起笑脸,声音也一并沉下来:“一不小心就被你带偏了罗队长,我们可别浪费游戏时间呐。” 罗述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宋羡己太聪明了,用在普通罪犯身上的招数在他身上要么效果不佳,要么根本起不了效果,她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还是没能找到机会让忆潇脱离他的控制。 她目光逡巡四周,想看看周遭环境能不能给自己提供一点破局灵感。可是对手真的做足了万全准备,非逼着她不得不做出选择,游泳馆又太空旷,根本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 “既然太难选择的话,那我们就来听听npc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宋羡己的声音又响起来。 罗述眼睛一动,见他在黎忆潇身边俯下身,取掉了堵着她的嘴的东西。 黎忆潇大口呼吸了几下,声音轻微颤抖,但依然冷静:“阿述,你还记得我们讨论电车难题时,曦然说过什么吗?” 宋羡己神色忽然变了,不等她说出第二句话又重新把她的嘴堵上:“太聪明的人是不被允许多说的,法医小姐。别想着在我面前搞什么暗号。” 罗述微微张了张嘴,不知是不是太紧张的缘故,她脑子里关于平常琐事的记忆变得一片空白,她知道黎忆潇是在提醒自己,也记得去年还是什么时候和韩曦然黎忆潇聊过电车难题,但是完全想不起来当时韩曦然说了什么。 她抬起头,看见宋羡己已经摘下了苗清怡的封口物。 曦然啊曦然,你当时究竟说过什么啊……罗述在心里忍不住发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苗清怡已经恐惧到极点,说话都语无伦次。 宋羡己听了一耳朵,就又把她的嘴堵上了:“没有什么新意的话,就少说点。” 下一个,轮到孔君玉。 “求求你救救我……你可是警察,你不能杀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愿意坐牢,坐一辈子都没关系……别杀我……” 罗述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心里止不住发急。 冷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下来,既然回忆不出来,那就重新设想一个场面,假如她们三人聊起电车难题,以韩曦然的性格,会说什么? 覃寰的封口物也被取下来:“我,我自知有罪,我愧对于组织愧对于自己的信仰,罗警官,你是一个好警察,我可以做死的那个人,你先让我去死,就当我赎罪了……” “哎哟,还真有个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宋羡己笑了一声,“当年的傅晟荣也是个好警察啊覃局长,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对他的?” “我……”覃寰张了张嘴,没说出下文。 电车难题是心理学上的一个经典问题,说是有两条轨道,一条上有一个人,另一条上有五个人,一辆电车即将行驶过来,而你有一个拉杆,不拉的话,电车会从五个人身上压过,拉的话,就会便道只压那一个人。 现在宋羡己给她的问题也的确和电车难题有些相似。 如果当时韩曦然是说的常规答案,黎忆潇不会特意提醒她。 那么曦然,罗述的目光落在宋羡己身上,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最后一个是仝俊逸,他上了年纪,连咳好几声才把话说清楚:“你想要什么,我有钱,我什么都有,只要你让我活下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如果你觉得以你的身份不好做的话,今天从这里出去,我帮你移民国外,你的家人也可以一并送过去,我可以出钱让你衣食无忧地在国外度过一辈子,只要你让我活下来……” 宋羡己堵上他的嘴,重新看向罗述:“发言到此结束,那么我们的罗队长,一分钟,请做出你的选择。” 他知道哪里对自己来说最安全,所以又回到了黎忆潇身边。 罗述没有立马回应,她站在原地,估算着宋羡己和黎忆潇之间的距离。 片刻后,她开口道:“我选好了。” 宋羡己扬起嘴角:“洗耳恭听。我真的很好奇,你们这种自诩正义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罗述神情凝重,呼吸一道一道地稳下来,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短刀。 “对了,别忘了这里的一切都在现场直播,你的选择会被所有人知道,伟大的罗述队长的名誉可不要毁在这里,慎重选择啊。” 罗述张了下唇:“我选让孔君玉活着。” 听到这个答案,宋羡己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我可以问一问原因吗?”他笑道。 罗述抓着短刀朝他走过去:“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宋羡己紧握枪柄调转枪口的方向,从黎忆潇身上移动到她身上:“你可不要耍花招啊,罗队长,子弹无眼。” 罗述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黎忆潇的身后,一只手抓住绷紧的那根绳子,另一只手把刀刃抵了上去。 宋羡己见状,反而一副好事者的样子:“想不到你会选择第一个送自己的朋友去死啊……” “她也是公安系统里的人,应该有时刻为了人民群众而牺牲的觉悟。”罗述淡淡回答。 眼见着一指粗的麻绳一点一点被磨断了一半,场馆外的邹朝飞反而心越来越静,他和晏筝一直连着通讯,此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看着直播的画面,都明白罗述已经有了破局的方法。 罗述用身体完整地挡住了黎忆潇,宋羡己站在她身后,枪口直指她的后脑,分秒之内就能让她死在这里。 罗述不急不缓地磨着绳子,手都没有抖一下,她的目光看着池中水面的倒影,反复确认宋羡己握枪的手在自己身后的什么位置。 就算成年男女体力悬殊,但好歹她也是系统训练过好几年的警察,宋羡己又从小在营养不良的条件下长大,怎么就确定正面对抗没有胜算呢。 罗述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下来,再割下去,用不着刀,光是拉力都足够把这绳子扯断了,不能再割了。 她无声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绷紧了腰部的肌肉,猝然发力,带动整个身体向后回转,抬腿猛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一脚不偏不倚地踹到宋羡己握枪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猝不及防的冲击力迫使他本能地松开,枪顿时脱手,罗述一秒不敢耽搁,立马把那枪踢出十几米。 宋羡己的眼神瞬间发狠,他看准了即将断掉的牵制黎忆潇的那根绳子,想要过去施加一股外力,加速它的断裂。 罗述看出了他的意图,迅速伸手钳制住他的手臂,然后熟练地往后拧转。 她曾用这个方法控制住无数罪犯,但实际上这个动作有个很明显的漏洞,必须要在控制住人后迅速上手铐,不然只要他的身体顺着一转,就能轻易挣脱。 罗述立马就意识到这一点,当即伸手去抓宋羡己的另一条手臂,可还是晚了一步,宋羡己已经挣脱了一半,只要他重击罗述的肘弯,就能成功摆脱控制。 罗述做好了防身的准备,但宋羡己并没有如她预料那般去攻击自己抓着他的手臂,而是伸出另一只手,直抓向她的衣领。 电光石火之间,罗述很快反应过来,但想躲已经躲不开了,宋羡己紧攥住她的衣领,遽然向后一仰。 他们离泳池太近,宋羡己利用自己向后坠落的惯性,成功拉得罗述脚下一顿踉跄。 “扑通”一声,池边溅起半米高的水花,两人双双摔进泳池当中。 被水遮挡住视线的那一刻,罗述仿佛听见了韩曦然的声音:“谁说只有拉不拉拉杆这两种选择?要是我,直接跑到轨道变道的交叉口,要么引起司机注意让他停下,要么从我身上压过去,司机也知道该停下了。” 第112章 以身殉道 “那么,换我来继续问你,罗队长。”宋羡己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四人,“按照你的评判标准,他们应该怎么判刑呢?” “我不是专业的法官。”罗述说,“由我来说他们怎么判没有参考价值。” “不不不,罗队长,”宋羡己笑着打断她,“我并没有打算把你说的话当做参考,我只是比较想知道,你们这些‘正常人’会怎么来给他们判刑。” 罗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开口道:“仝俊逸,七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覃寰,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孔君玉,七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对这些人的具体犯罪事实还知之甚少,只能根据经验,尽量往重了说,减轻宋羡己的心理失衡。 “哦……”宋羡己一副心下了然的神情,“原来按照你们的规则,杀了整整一架飞机的人的他们,甚至连死都不用死啊。幸好……幸好……” 渐渐摸出他的行为逻辑之后,罗述再看到他这样的神态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心里一紧,果不其然,下一秒,宋羡己又道: “幸好我没有把他们交给你们来处理啊,杀人不偿命可怎么解气。” 他的手搭在了黎忆潇坐着的那张椅子靠背上,稍一用力,她便连人带椅栽倒在地,膝盖刚好磕在泳池边上,头朝向泳池,和其他四人的姿势几乎没有差异。 这一下摔得极重,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黎忆潇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若是再重些,说不定骨头也能摔断。 罗述下意识就想跑过去,可宋羡己已经察觉出她的意图,刚一抬脚便听他道:“别乱动啊罗队长,你要是乱动的话,我可就不能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了。” 他将枪口指向黎忆潇的脚:“这样,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个部位先往这边靠近了,我就废了她同样的部位。” “狗日的宋羡己——” 车里的邹朝飞怒火攻心,差点把手机摔了,仿佛随时就要踹门出去和宋羡己同归于尽,夏邈在耳机里及时拦住他。 “冷静小飞,你要相信罗队的处理能力,现在贸然冲进去,真的会出事。晏筝已经到了,他会找到最合适的时机。” “可是忆潇姐她……” “小飞,小不忍则乱大谋,忆潇现在也一定知道我们都想救她,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安全活下来。” 邹朝飞紧绷着嘴,深呼吸努力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以我的评判标准来看,他们每个人,都该死。”宋羡己的笑里又添几分阴冷,“现在第一轮游戏结束,我们来进行第二轮。” 罗述以一种随时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的姿态站在原地,胸腔不断起伏,呼出灼热的气息。 然而下一秒,宋羡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刃长三寸的短刀,朝她丢了过来,“嗒”掉在地上,滑至她的脚边。 “第二轮游戏的规则是,现在跪在这池边的五个人,都被绑住了手脚,无法挣脱更无法自救,且凭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在牵制他们的绳子断掉以后仍然保证在岸边。 “而这个游泳池,一共有两米五深,无论谁被捆住手脚用跪伏的姿势掉进去,都不可能在浮上来,而只能在水中反复且无力地挣扎、挣扎、挣扎,最后,池水会从他们的鼻腔涌进身体,灌满每个内脏,慢慢连呼吸都会变得痛苦,最后迎接死亡的到来。” 溺亡,宋羡己果然也知道了,什么样的死亡方式最能刺激到她,什么东西留给她的阴影最深。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罗队长,”宋羡己笑着看向她,“这五个人中,一个是你的好朋友,一个是你眼中无罪的罪人,还有三个你认为罪不至死的罪人,只有一个人能活,你会选择让谁活下来呢?” 罗述呼吸一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宋羡己在这里等着她。 “换言之,”宋羡己又道,“你要在他们当中选出四个人,然后亲自割断牵扯着他们性命的绳子,送他们投入死亡的怀抱。想来我们备受尊敬的罗队长,还没有过杀人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期待呢?” “宋羡己,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看我杀人?”罗述盯着他。 “可不止,”宋羡己笑着,“被迫杀人有什么好看的,我想看你亲自选择被杀的对象,然后用一种缓慢的手法,延长这个人的死亡过程,技能看到你的反应,又能看到要死的那个人逐渐加深的恐惧,而且今天我能一次性看四遍,真是……令人激动啊。” 罗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短刀,才发现这刀并没有完全开刃,要用它割断绳子,都不能说是“割”,而是“磨”,同时也是对杀人和被杀两方心理上的折磨。 宋羡己真的是个实打实的杀人疯子。 “宋羡己,你比你哥还是强点啊。”罗述佯装轻松的样子,开始想办法跟他拉扯,拖延做出选择的时间。 “哦?”提到这个宋羡己好像真的有了点兴趣,“怎么说?” “宋敬予在接受审讯的时候,一口一句‘杀人是他最想做的事’,但最后也没沾手一条人命,不像你是个实干家啊。”罗述道。 宋羡己听完眯了眯眼睛,几秒后回道:“不,他杀过人。” “你是说颜晓染?”罗述反问道,“宋羡己,你不用再撒谎了,颜晓染不是他杀的,而是你杀的。” “不,”宋羡己一丝都没有动容,“就是他杀的。不管你说什么,颜晓染都是他杀的。” “宋羡己,”罗述声色如常,“宋敬予说你恨他,这是真的吗?” 宋羡己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怎么会?他可是我的亲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恨他呢?”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变了个人一样,迅速收敛起笑脸,声音也一并沉下来:“一不小心就被你带偏了罗队长,我们可别浪费游戏时间呐。” 罗述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宋羡己太聪明了,用在普通罪犯身上的招数在他身上要么效果不佳,要么根本起不了效果,她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还是没能找到机会让忆潇脱离他的控制。 她目光逡巡四周,想看看周遭环境能不能给自己提供一点破局灵感。可是对手真的做足了万全准备,非逼着她不得不做出选择,游泳馆又太空旷,根本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 “既然太难选择的话,那我们就来听听npc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宋羡己的声音又响起来。 罗述眼睛一动,见他在黎忆潇身边俯下身,取掉了堵着她的嘴的东西。 黎忆潇大口呼吸了几下,声音轻微颤抖,但依然冷静:“阿述,你还记得我们讨论电车难题时,曦然说过什么吗?” 宋羡己神色忽然变了,不等她说出第二句话又重新把她的嘴堵上:“太聪明的人是不被允许多说的,法医小姐。别想着在我面前搞什么暗号。” 罗述微微张了张嘴,不知是不是太紧张的缘故,她脑子里关于平常琐事的记忆变得一片空白,她知道黎忆潇是在提醒自己,也记得去年还是什么时候和韩曦然黎忆潇聊过电车难题,但是完全想不起来当时韩曦然说了什么。 她抬起头,看见宋羡己已经摘下了苗清怡的封口物。 曦然啊曦然,你当时究竟说过什么啊……罗述在心里忍不住发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苗清怡已经恐惧到极点,说话都语无伦次。 宋羡己听了一耳朵,就又把她的嘴堵上了:“没有什么新意的话,就少说点。” 下一个,轮到孔君玉。 “求求你救救我……你可是警察,你不能杀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愿意坐牢,坐一辈子都没关系……别杀我……” 罗述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心里止不住发急。 冷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下来,既然回忆不出来,那就重新设想一个场面,假如她们三人聊起电车难题,以韩曦然的性格,会说什么? 覃寰的封口物也被取下来:“我,我自知有罪,我愧对于组织愧对于自己的信仰,罗警官,你是一个好警察,我可以做死的那个人,你先让我去死,就当我赎罪了……” “哎哟,还真有个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宋羡己笑了一声,“当年的傅晟荣也是个好警察啊覃局长,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对他的?” “我……”覃寰张了张嘴,没说出下文。 电车难题是心理学上的一个经典问题,说是有两条轨道,一条上有一个人,另一条上有五个人,一辆电车即将行驶过来,而你有一个拉杆,不拉的话,电车会从五个人身上压过,拉的话,就会便道只压那一个人。 现在宋羡己给她的问题也的确和电车难题有些相似。 如果当时韩曦然是说的常规答案,黎忆潇不会特意提醒她。 那么曦然,罗述的目光落在宋羡己身上,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最后一个是仝俊逸,他上了年纪,连咳好几声才把话说清楚:“你想要什么,我有钱,我什么都有,只要你让我活下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如果你觉得以你的身份不好做的话,今天从这里出去,我帮你移民国外,你的家人也可以一并送过去,我可以出钱让你衣食无忧地在国外度过一辈子,只要你让我活下来……” 宋羡己堵上他的嘴,重新看向罗述:“发言到此结束,那么我们的罗队长,一分钟,请做出你的选择。” 他知道哪里对自己来说最安全,所以又回到了黎忆潇身边。 罗述没有立马回应,她站在原地,估算着宋羡己和黎忆潇之间的距离。 片刻后,她开口道:“我选好了。” 宋羡己扬起嘴角:“洗耳恭听。我真的很好奇,你们这种自诩正义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罗述神情凝重,呼吸一道一道地稳下来,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短刀。 “对了,别忘了这里的一切都在现场直播,你的选择会被所有人知道,伟大的罗述队长的名誉可不要毁在这里,慎重选择啊。” 罗述张了下唇:“我选让孔君玉活着。” 听到这个答案,宋羡己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我可以问一问原因吗?”他笑道。 罗述抓着短刀朝他走过去:“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宋羡己紧握枪柄调转枪口的方向,从黎忆潇身上移动到她身上:“你可不要耍花招啊,罗队长,子弹无眼。” 罗述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黎忆潇的身后,一只手抓住绷紧的那根绳子,另一只手把刀刃抵了上去。 宋羡己见状,反而一副好事者的样子:“想不到你会选择第一个送自己的朋友去死啊……” “她也是公安系统里的人,应该有时刻为了人民群众而牺牲的觉悟。”罗述淡淡回答。 眼见着一指粗的麻绳一点一点被磨断了一半,场馆外的邹朝飞反而心越来越静,他和晏筝一直连着通讯,此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看着直播的画面,都明白罗述已经有了破局的方法。 罗述用身体完整地挡住了黎忆潇,宋羡己站在她身后,枪口直指她的后脑,分秒之内就能让她死在这里。 罗述不急不缓地磨着绳子,手都没有抖一下,她的目光看着池中水面的倒影,反复确认宋羡己握枪的手在自己身后的什么位置。 就算成年男女体力悬殊,但好歹她也是系统训练过好几年的警察,宋羡己又从小在营养不良的条件下长大,怎么就确定正面对抗没有胜算呢。 罗述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下来,再割下去,用不着刀,光是拉力都足够把这绳子扯断了,不能再割了。 她无声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绷紧了腰部的肌肉,猝然发力,带动整个身体向后回转,抬腿猛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一脚不偏不倚地踹到宋羡己握枪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猝不及防的冲击力迫使他本能地松开,枪顿时脱手,罗述一秒不敢耽搁,立马把那枪踢出十几米。 宋羡己的眼神瞬间发狠,他看准了即将断掉的牵制黎忆潇的那根绳子,想要过去施加一股外力,加速它的断裂。 罗述看出了他的意图,迅速伸手钳制住他的手臂,然后熟练地往后拧转。 她曾用这个方法控制住无数罪犯,但实际上这个动作有个很明显的漏洞,必须要在控制住人后迅速上手铐,不然只要他的身体顺着一转,就能轻易挣脱。 罗述立马就意识到这一点,当即伸手去抓宋羡己的另一条手臂,可还是晚了一步,宋羡己已经挣脱了一半,只要他重击罗述的肘弯,就能成功摆脱控制。 罗述做好了防身的准备,但宋羡己并没有如她预料那般去攻击自己抓着他的手臂,而是伸出另一只手,直抓向她的衣领。 电光石火之间,罗述很快反应过来,但想躲已经躲不开了,宋羡己紧攥住她的衣领,遽然向后一仰。 他们离泳池太近,宋羡己利用自己向后坠落的惯性,成功拉得罗述脚下一顿踉跄。 “扑通”一声,池边溅起半米高的水花,两人双双摔进泳池当中。 被水遮挡住视线的那一刻,罗述仿佛听见了韩曦然的声音:“谁说只有拉不拉拉杆这两种选择?要是我,直接跑到轨道变道的交叉口,要么引起司机注意让他停下,要么从我身上压过去,司机也知道该停下了。” 第113章 再见 砰—— 晏筝和邹朝飞带着大队人马闯进场馆内,井然有序地解救下来池边的五个人。 邹朝飞手忙脚乱地帮黎忆潇取下封口物,绳子还没来得及解开,就听她急迫道:“快救救阿述,她和宋羡己都在水池里!” 晏筝脱下外套,纵身跳入水中。 正常人在水下能坚持多长时间?三分钟?两分钟?罗述记不清了,她甚至没办法完全睁开眼睛,眼球适应不了被泡在水里的感觉,酸疼难忍。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宋羡己会让黎忆潇和那四个人以那种姿势跪在岸边了,因为他在模仿,他在模仿当年自己被一群大人按在瞎子河边,只要一松手就能掉进河里的场景,宋羡己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想知道的东西也很多。 罗述原本不怕水也不怕河的,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就算被人按在河边威胁,她都能面不改色,但那时是在一睁开眼看到七个朋友被溺死的场景之后,那时候瞎子河真的成了杀人的怪物,它能杀死自己的朋友,同样也能杀死她。 这才导致后来,每每站在河边,看着那深不可测的河水,她都本能地产生恐惧。 而现在,她已经彻底堕入了自己的恐惧之源。 水无孔不入,像一双无形的手,压制着两个人的动作,拳打脚踢落在对方的身上,威力都大大削弱。大幅度的动作更加迅速地消耗着肺部存储的氧气,罗述抓住宋羡己紧攥自己衣领的那只手,用力扯下来,然后借助水的推力游到他的身后,伸出手臂扼住了他的咽喉。 她做出的是标准的锁喉姿势,宋羡己不可能挣脱,只要坚持到晏筝他们过来,他们就赢了。 罗述的手在发抖,但她一刻都不敢松懈,用尽全身力气。她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在今天之前,她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能在水下待这么久。 太阳穴青筋暴起,罗述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她紧闭上双眼,靠着本能向后仰,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不能呼吸……不要呼吸…… 宋羡己像是死不认命一般,仍然在剧烈挣扎。 猝然间,罗述感觉自己的脊椎上仿佛被电流穿过了一样,四肢百骸蓦地失去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劲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宋羡己挣脱束缚,然后转过身,猛推她的肩膀,将她推向更深处。 罗述半睁开眼睛,视线都是模糊幽暗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目光下移,才发现自己的腹部多了一把刀,而在那周边的水,好像颜色也变深了一些。罗述张了下嘴,水立马灌进喉间,她本能地又闭上。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了,池水被一股一股吸入,越是屏息越痛苦。 ……要结束了么? 她朦朦胧胧地想。 没关系……晏筝他们一定到了,宋羡己跑不掉的…… 水面一阵晃动,晏筝终于出现,他迅速出手拽住了试图逃出泳池的宋羡己。转头看见缓缓落向池底的罗述,顿时睁大了眼睛,一时慌张想朝她游过来,宋羡己瞄准时机从后面猛击了一下他的头,晏筝只能回身先解决他。 罗述意识恍惚,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是她的枪! 回光返照似地,罗述瞬间清醒了几分,她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握紧了枪柄,然后上膛。 晏筝和宋羡己仍在缠斗,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调转了位置,宋羡己的后背正朝向罗述,而晏筝能看到她。 子弹在水下的射程是不到一米,罗述艰难地往前挪了一点,瞄准宋羡己心脏的位置,当即扣下扳机。 子弹射出的声音也被厚重的水淹没,只能看到面前突然多出一串白色水花,然后慢慢变红。 她来不及确认射击结果,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困……好困…… 罗述缓缓睁开眼睛,觉得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困倦,耳边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一直在“嗡嗡嗡”地响,吵得人心烦。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绿影晃了晃,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才看清那晃动的绿影子是一棵树,阳光刚好从枝桠间穿过来,金灿灿明晃晃的。 这……是哪儿? 她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记忆断层,如何也想不起来刚刚在干什么。 只是感觉周遭好亮,像凭空多出了一轮太阳,把世界照得满是白光,亮得分不清天空和云。 罗述试着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段路,慢慢地前面的建筑逐渐清晰起来,她才恍然想起,这里好像是自己的初中学校。 为什么突然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累,累得脑子转不动,路也快走不动了,特别想好好睡一觉。 “哎!老段!你跑那么快干嘛!显你腿长吗?等等我们啊!” 身后传来奔跑和吵闹的声音,罗述莫名感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刚想回头,身后的人便跑到了她身前来。 “嗨!罗述,十多年没见啦!” 罗述动了动唇,看着眼前勾肩搭背,个个笑脸洋溢的七个少年,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一路狂奔而来,这么热得天,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怔在原地,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做梦。 “段……段一柏……”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 段一柏身边的另一个男生不乐意了:“喂!这么久不见,你就记得老段了啊?大家还是不是好兄弟!” “不是,我记得你们。”罗述像被抽了魂,“每一个,我都记得。” 她的目光依次落在少年们的朝气蓬勃的面孔上,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她说完之后,几个小男生反而还不好意思起来。 段一柏笑着抓抓后脑勺:“嗐,不说这些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 “我……”罗述张了张嘴,鼻尖一酸,有点想掉眼泪,“我过得挺好的……” “真的?”另一个男生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怎么看你神色苦兮兮的,是不是遇着啥难事了?别怕,告诉我们,兄弟几个替你出气!” 段一柏推了他一把:“行了,怎么着?你不希望罗述过得好哇?” 那男生不服气,反驳道:“我当然希望她过得好啦,罗述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她总是喜欢把难过憋在心里,要是受了委屈不跟我们说怎么行?” 罗述听着这些仿佛隔了一辈子的拌嘴,禁不住扬了扬嘴角:“我真的过得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我。” “你过得好就好啦,”段一柏也笑着说,“喂,听说你还当上警察了?” “嗯,”罗述点点头,“我现在是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 “哟嚯,这么大官儿!”段一柏露出个夸张地表情,“你可以啊罗述,松安可是个大城市,比我们这小县城发达多了,你继续加油,争取弄个局长当当?” 罗述哑然失笑:“我会努力的。” 另一个男生打趣道:“我看咱们‘八剑客’,就罗述最有出息,剩下咱们七个到现在连县城都没出过。” 段一柏听见这话却突然僵了笑脸,暗地里推了他一下,叫他闭嘴。 “对了,”接着他又看向罗述,“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送你过去。” 罗述愣了愣:“送我……过去?去哪?” “校门口,”段一柏说,“有个姐姐特地拜托我们把你护送到校门口,她在那儿等着你呢。” 罗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她身后一个男生笑道:“罗述你少皱一皱眉,人生不过三万天,哪儿有那么多事好愁!” “对啊对啊,”另一个男生附和道,“多笑笑嘛,笑一笑,十年少啦!” 他们一行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校门口,罗述远远就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挨了沉重一击,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先开口的还是段一柏:“罗述,就是这个姐姐,她说她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应该认识的?” “认识……”罗述昏昏默默地道,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笑得泪眼朦胧,“怎么会不认识呢……” “哈喽!罗队!我来接你回家啦!”韩曦然笑着给了她一个熊抱,把下巴搭在她的颈窝,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她看着罗述僵住的表情,疑惑道:“哎?罗队你好像变了。” 罗述动了下唇:“怎么变了……” “以前我这么抱你,你都会狠心把我撕下来,然后叫我注意形象的。”韩曦然一本正经地道。 罗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直直地盯着韩曦然,一遍一遍地描摹着她的样貌。 “好啦,怎么还掉金豆了?你以前都不哭的。”韩曦然笨手笨脚地给她擦擦眼泪,转头又对段一柏他们说,“谢谢你们把她带出来啊,我们先走咯!” “等一下!”段一柏突然叫住她们,走到了罗述身边。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认真地看着罗述:“罗述,我知道,那时候我们的爸妈一时冲动,做了些让你很难过的事,我替他们说句对不起,你不要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也不要为之难过,我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罗述怔了一下,某个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我知道,”她只能这么回答,“我都知道。” “嗯,”段一柏握了握她的手,“以后要好好生活呀,再见。” 其他小伙伴也不约而同地朝她挥挥手,罗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酸涨涨,说不出地难过,韩曦然拉着她往前走,她只能回头看着他们挥手告别。 “罗队,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收到了吗?喜不喜欢?喜不喜欢?”没走出多远,韩曦然就迫不及待地问。 “收到了,”罗述轻声回答,“我很喜欢。” “哎呀,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韩曦然喜滋滋地道,“那个棉花娃娃是我让人专门比着你的样子定做的,本来还想我亲自动手来着,但是没办法,我太笨了,最后做出来丑丑的,还是只能靠专业的人来。” “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会很喜欢。”罗述偏头看着她的侧颜,“曦然,你之前不是说,如果当警察会毁容的话,就不会去当了吗?” “对啊,”韩曦然说,“毕竟我不当警察,有的是舍己为人的人来当,但这么如花似玉的脸我只有一张,毁了太可惜了。” “那你的脸和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罗述的声音有些抖。 “你这是什么问题?”韩曦然满脸诧异,“肯定是命更重要啊,没命了我还要张脸干什么?” 罗述没说话。 韩曦然也沉默了一阵,半晌,她又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罗队,当时那种情况,是有可能两个人都死在乱石堆里的,我护住你,一命换一命,肯定比俩人都交代了划算啊。” “但队长是我,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要一命换一命,也该是我的命换你的命。”罗述说。 “就是因为队长是你,所以你才得活下来啊,你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搞死犯罪分子这种事只有你在胜算才够大,你要是倒了,谁来带领大家完成任务啊?”韩曦然两手一摊,说得有理有据。 “可是……”罗述还想反驳她,她鲜少有感性大于理性的情况,也知道韩曦然说得确实没错,但她受不了韩曦然用能力来衡量自己生命的价值。 “哎呀别可是啦,”韩曦然打断她的话,“因公牺牲老娘可是要被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横竖也不亏,我都没有怪你,你还在自己难为自己干什么?” - 两个人肩并着肩,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走着。 “难得能见这次面,就别说那些叫人不开心的事了。”韩曦然说,“这么大个案子了了,市局肯定会给你放个长假,你有没有想好去哪儿玩啊?” “去哪儿玩……”罗述摇摇头,“我没想过。” “这怎么行,这我可得说说你啊,罗述述,”韩曦然突然故作样子地板起一张脸,“人就要趁年轻多出去看看世界,不要把自己就困在某一座城市里,你出去看看,就会知道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就不会被困在那些不好的事里。走出去,万里无垠。” “那如果是你,你想去哪?”罗述问。 “嗯……”韩曦然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可能会去看海,大海好啊,光是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最重要的是,拍照很出片!” 罗述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忽然停下来。 “喏,到啦。” 罗述蓦然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市局门口。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啦,罗队。”韩曦然笑着说。 罗述怔怔地看着她:“你也要和我说再见了,对么?” “虽然很不想让你难过,但是不得不这么说了。”韩曦然眼睛弯弯的,“毕竟上一次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她松开了罗述的手,向后退了半步,罗述本能地想再抓住她,但是扑了个空。 “再见啦罗队,”她道,“来日皆坦途哦!” “曦然……”罗述的声音像风一样散在了空中。 她眼睁睁看着韩曦然离她不到半米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变成一团光影,消失在原地。 她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 罗述凝望着放在韩曦然站的地方,无声地张了下唇:“再见。” 第113章 再见 砰—— 晏筝和邹朝飞带着大队人马闯进场馆内,井然有序地解救下来池边的五个人。 邹朝飞手忙脚乱地帮黎忆潇取下封口物,绳子还没来得及解开,就听她急迫道:“快救救阿述,她和宋羡己都在水池里!” 晏筝脱下外套,纵身跳入水中。 正常人在水下能坚持多长时间?三分钟?两分钟?罗述记不清了,她甚至没办法完全睁开眼睛,眼球适应不了被泡在水里的感觉,酸疼难忍。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宋羡己会让黎忆潇和那四个人以那种姿势跪在岸边了,因为他在模仿,他在模仿当年自己被一群大人按在瞎子河边,只要一松手就能掉进河里的场景,宋羡己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想知道的东西也很多。 罗述原本不怕水也不怕河的,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就算被人按在河边威胁,她都能面不改色,但那时是在一睁开眼看到七个朋友被溺死的场景之后,那时候瞎子河真的成了杀人的怪物,它能杀死自己的朋友,同样也能杀死她。 这才导致后来,每每站在河边,看着那深不可测的河水,她都本能地产生恐惧。 而现在,她已经彻底堕入了自己的恐惧之源。 水无孔不入,像一双无形的手,压制着两个人的动作,拳打脚踢落在对方的身上,威力都大大削弱。大幅度的动作更加迅速地消耗着肺部存储的氧气,罗述抓住宋羡己紧攥自己衣领的那只手,用力扯下来,然后借助水的推力游到他的身后,伸出手臂扼住了他的咽喉。 她做出的是标准的锁喉姿势,宋羡己不可能挣脱,只要坚持到晏筝他们过来,他们就赢了。 罗述的手在发抖,但她一刻都不敢松懈,用尽全身力气。她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在今天之前,她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能在水下待这么久。 太阳穴青筋暴起,罗述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她紧闭上双眼,靠着本能向后仰,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不能呼吸……不要呼吸…… 宋羡己像是死不认命一般,仍然在剧烈挣扎。 猝然间,罗述感觉自己的脊椎上仿佛被电流穿过了一样,四肢百骸蓦地失去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劲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宋羡己挣脱束缚,然后转过身,猛推她的肩膀,将她推向更深处。 罗述半睁开眼睛,视线都是模糊幽暗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目光下移,才发现自己的腹部多了一把刀,而在那周边的水,好像颜色也变深了一些。罗述张了下嘴,水立马灌进喉间,她本能地又闭上。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了,池水被一股一股吸入,越是屏息越痛苦。 ……要结束了么? 她朦朦胧胧地想。 没关系……晏筝他们一定到了,宋羡己跑不掉的…… 水面一阵晃动,晏筝终于出现,他迅速出手拽住了试图逃出泳池的宋羡己。转头看见缓缓落向池底的罗述,顿时睁大了眼睛,一时慌张想朝她游过来,宋羡己瞄准时机从后面猛击了一下他的头,晏筝只能回身先解决他。 罗述意识恍惚,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是她的枪! 回光返照似地,罗述瞬间清醒了几分,她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握紧了枪柄,然后上膛。 晏筝和宋羡己仍在缠斗,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调转了位置,宋羡己的后背正朝向罗述,而晏筝能看到她。 子弹在水下的射程是不到一米,罗述艰难地往前挪了一点,瞄准宋羡己心脏的位置,当即扣下扳机。 子弹射出的声音也被厚重的水淹没,只能看到面前突然多出一串白色水花,然后慢慢变红。 她来不及确认射击结果,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困……好困…… 罗述缓缓睁开眼睛,觉得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困倦,耳边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一直在“嗡嗡嗡”地响,吵得人心烦。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绿影晃了晃,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才看清那晃动的绿影子是一棵树,阳光刚好从枝桠间穿过来,金灿灿明晃晃的。 这……是哪儿? 她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记忆断层,如何也想不起来刚刚在干什么。 只是感觉周遭好亮,像凭空多出了一轮太阳,把世界照得满是白光,亮得分不清天空和云。 罗述试着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段路,慢慢地前面的建筑逐渐清晰起来,她才恍然想起,这里好像是自己的初中学校。 为什么突然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累,累得脑子转不动,路也快走不动了,特别想好好睡一觉。 “哎!老段!你跑那么快干嘛!显你腿长吗?等等我们啊!” 身后传来奔跑和吵闹的声音,罗述莫名感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刚想回头,身后的人便跑到了她身前来。 “嗨!罗述,十多年没见啦!” 罗述动了动唇,看着眼前勾肩搭背,个个笑脸洋溢的七个少年,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一路狂奔而来,这么热得天,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怔在原地,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做梦。 “段……段一柏……”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 段一柏身边的另一个男生不乐意了:“喂!这么久不见,你就记得老段了啊?大家还是不是好兄弟!” “不是,我记得你们。”罗述像被抽了魂,“每一个,我都记得。” 她的目光依次落在少年们的朝气蓬勃的面孔上,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她说完之后,几个小男生反而还不好意思起来。 段一柏笑着抓抓后脑勺:“嗐,不说这些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 “我……”罗述张了张嘴,鼻尖一酸,有点想掉眼泪,“我过得挺好的……” “真的?”另一个男生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怎么看你神色苦兮兮的,是不是遇着啥难事了?别怕,告诉我们,兄弟几个替你出气!” 段一柏推了他一把:“行了,怎么着?你不希望罗述过得好哇?” 那男生不服气,反驳道:“我当然希望她过得好啦,罗述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她总是喜欢把难过憋在心里,要是受了委屈不跟我们说怎么行?” 罗述听着这些仿佛隔了一辈子的拌嘴,禁不住扬了扬嘴角:“我真的过得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我。” “你过得好就好啦,”段一柏也笑着说,“喂,听说你还当上警察了?” “嗯,”罗述点点头,“我现在是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 “哟嚯,这么大官儿!”段一柏露出个夸张地表情,“你可以啊罗述,松安可是个大城市,比我们这小县城发达多了,你继续加油,争取弄个局长当当?” 罗述哑然失笑:“我会努力的。” 另一个男生打趣道:“我看咱们‘八剑客’,就罗述最有出息,剩下咱们七个到现在连县城都没出过。” 段一柏听见这话却突然僵了笑脸,暗地里推了他一下,叫他闭嘴。 “对了,”接着他又看向罗述,“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送你过去。” 罗述愣了愣:“送我……过去?去哪?” “校门口,”段一柏说,“有个姐姐特地拜托我们把你护送到校门口,她在那儿等着你呢。” 罗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她身后一个男生笑道:“罗述你少皱一皱眉,人生不过三万天,哪儿有那么多事好愁!” “对啊对啊,”另一个男生附和道,“多笑笑嘛,笑一笑,十年少啦!” 他们一行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校门口,罗述远远就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挨了沉重一击,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先开口的还是段一柏:“罗述,就是这个姐姐,她说她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应该认识的?” “认识……”罗述昏昏默默地道,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笑得泪眼朦胧,“怎么会不认识呢……” “哈喽!罗队!我来接你回家啦!”韩曦然笑着给了她一个熊抱,把下巴搭在她的颈窝,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她看着罗述僵住的表情,疑惑道:“哎?罗队你好像变了。” 罗述动了下唇:“怎么变了……” “以前我这么抱你,你都会狠心把我撕下来,然后叫我注意形象的。”韩曦然一本正经地道。 罗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直直地盯着韩曦然,一遍一遍地描摹着她的样貌。 “好啦,怎么还掉金豆了?你以前都不哭的。”韩曦然笨手笨脚地给她擦擦眼泪,转头又对段一柏他们说,“谢谢你们把她带出来啊,我们先走咯!” “等一下!”段一柏突然叫住她们,走到了罗述身边。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认真地看着罗述:“罗述,我知道,那时候我们的爸妈一时冲动,做了些让你很难过的事,我替他们说句对不起,你不要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也不要为之难过,我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罗述怔了一下,某个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我知道,”她只能这么回答,“我都知道。” “嗯,”段一柏握了握她的手,“以后要好好生活呀,再见。” 其他小伙伴也不约而同地朝她挥挥手,罗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酸涨涨,说不出地难过,韩曦然拉着她往前走,她只能回头看着他们挥手告别。 “罗队,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收到了吗?喜不喜欢?喜不喜欢?”没走出多远,韩曦然就迫不及待地问。 “收到了,”罗述轻声回答,“我很喜欢。” “哎呀,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韩曦然喜滋滋地道,“那个棉花娃娃是我让人专门比着你的样子定做的,本来还想我亲自动手来着,但是没办法,我太笨了,最后做出来丑丑的,还是只能靠专业的人来。” “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会很喜欢。”罗述偏头看着她的侧颜,“曦然,你之前不是说,如果当警察会毁容的话,就不会去当了吗?” “对啊,”韩曦然说,“毕竟我不当警察,有的是舍己为人的人来当,但这么如花似玉的脸我只有一张,毁了太可惜了。” “那你的脸和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罗述的声音有些抖。 “你这是什么问题?”韩曦然满脸诧异,“肯定是命更重要啊,没命了我还要张脸干什么?” 罗述没说话。 韩曦然也沉默了一阵,半晌,她又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罗队,当时那种情况,是有可能两个人都死在乱石堆里的,我护住你,一命换一命,肯定比俩人都交代了划算啊。” “但队长是我,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要一命换一命,也该是我的命换你的命。”罗述说。 “就是因为队长是你,所以你才得活下来啊,你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搞死犯罪分子这种事只有你在胜算才够大,你要是倒了,谁来带领大家完成任务啊?”韩曦然两手一摊,说得有理有据。 “可是……”罗述还想反驳她,她鲜少有感性大于理性的情况,也知道韩曦然说得确实没错,但她受不了韩曦然用能力来衡量自己生命的价值。 “哎呀别可是啦,”韩曦然打断她的话,“因公牺牲老娘可是要被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横竖也不亏,我都没有怪你,你还在自己难为自己干什么?” - 两个人肩并着肩,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走着。 “难得能见这次面,就别说那些叫人不开心的事了。”韩曦然说,“这么大个案子了了,市局肯定会给你放个长假,你有没有想好去哪儿玩啊?” “去哪儿玩……”罗述摇摇头,“我没想过。” “这怎么行,这我可得说说你啊,罗述述,”韩曦然突然故作样子地板起一张脸,“人就要趁年轻多出去看看世界,不要把自己就困在某一座城市里,你出去看看,就会知道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就不会被困在那些不好的事里。走出去,万里无垠。” “那如果是你,你想去哪?”罗述问。 “嗯……”韩曦然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可能会去看海,大海好啊,光是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最重要的是,拍照很出片!” 罗述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忽然停下来。 “喏,到啦。” 罗述蓦然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市局门口。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啦,罗队。”韩曦然笑着说。 罗述怔怔地看着她:“你也要和我说再见了,对么?” “虽然很不想让你难过,但是不得不这么说了。”韩曦然眼睛弯弯的,“毕竟上一次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她松开了罗述的手,向后退了半步,罗述本能地想再抓住她,但是扑了个空。 “再见啦罗队,”她道,“来日皆坦途哦!” “曦然……”罗述的声音像风一样散在了空中。 她眼睁睁看着韩曦然离她不到半米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变成一团光影,消失在原地。 她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 罗述凝望着放在韩曦然站的地方,无声地张了下唇:“再见。” 第114章 述 罗述再转身,眼前的市局却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扇看不到顶的门。 她抬起手,搭在门上,然后使出全身力气,那扇门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她明明刚刚睡了很久醒来一般,却好像很久都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变成一具空壳皮囊,完全无法撼动面前的大门。 而且一用力,身体深处就会隐隐约约感到疼痛。 要是……要是留在这里……是不是就…… 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她猛地摇头,想把那声音驱赶出去。 不,不行。 她必须离开这里。 罗述使出更大的力气,用肩膀去顶门,可使出的力气越大,浑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就越强烈,她咬紧牙关,脸色变得苍白,始终不肯放弃。 终于,大门松动了一点,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线。 罗述盯着那缕光线,露出个疲惫却餍足的笑。 她抹掉即将要流到眼睛里的汗,然后继续用力。大门轰然打开,眩目的白光如同海啸时的浪头,奔涌着将她吞没。眼睛无法承受如此强度的亮光,本能地闭上了。 等到几秒之后,那如影随形的“嗡嗡”声渐渐消失,耳侧只余下无边的寂静。 慢慢地,罗述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试探着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还是白花花的,但是没有那么亮了。闭上一会儿再睁开,才终于看清那白色的是天花板,不是一片虚无。 罗述艰难地转了一下脖子,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是医院的病房。 床头架着好几个复杂笨重的机器,她的脸上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针,床边趴着一个人,不知道趴了多久了。 罗述试着动了下手,趴着的人立马就醒了过来,看见她眼睛都亮了。 “述啊,你终于醒了!” 是付爱青。 罗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付爱青眼眶红红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憔悴,像苍老了十岁。 “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你妈了!”她哽咽着说,“你昏迷了一个星期!医生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你要是醒不来你叫我可怎么活!” “妈……”罗述张了下嘴,声音沙哑地说出一个字。 付爱青听出来她嗓子干哑,连忙问道:“想喝水吗?我给你喂。” 罗述微微点了点头。 付爱青站起身,床头柜上放着水壶和杯子,她倒了小半杯,试了试水温,又绕到床尾,把床头调高一点,让她能够半卧着。 “医生说你醒来不能喝太多水,”付爱青端着水杯喂到她嘴边,“慢慢喝,别急。” 罗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她前额的白头发。 喝完这小半杯水,付爱青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眼里还是湿润润的。 “你,你先等着,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说完她就走出了病房。 罗述一个人卧在床上,扭头看向窗外。 竟然昏迷了七天,不知道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病房里面太安静,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明显,她以为是医生来了,可转头一看,竟然是晏筝和邹朝飞。 邹朝飞一个飞扑过来,差点在病床边跪下,双手颤巍巍地抓住盖在罗述身上的被子,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 “罗队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我们都快吓死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罗述就安安静静听着,抬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晏筝,同样也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罗述温声道,“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忆潇呢?她没事?” 邹朝飞抹了下眼睛:“忆潇姐没事,就是腿受了点外伤,已经快好了。” “那……”罗述张了张嘴,又问,“宋羡己……” 她只记得自己昏迷前,从后面瞄准宋羡己的心脏开了一枪,不确定那一枪到底有没有打中,或者有没有发挥子弹原有的效果。 “他死了。”晏筝说,“你那一枪很准,小邹他们把你救上去的,我拖着他,刚从水池里出来,他就没呼吸了。” 罗述听着他波澜不惊的讲述,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落地的声音。 这才是……终于结束了。 她呼出一口气,笑道:“太好了。” “罗队,你都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我都怨我自己不会飞,不能马上把你送到医院。”邹朝飞说,“我们把你救上来的时候,你的脸白得吓人,身上还插着一把刀……那疯子也太贼了,踹了他的枪,他居然还会在身上藏刀。” “我也没想到。”罗述说,“好在你们来得及时。” “当时应该是他动作幅度太大,撞到了旁边用来直播的手机,直播画面转了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我听见晏副说了句‘行动’,就啥也不管莽着往里跑了。”邹朝飞道,“我们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们跪在水池边,两个人影在水里面,晏副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了。” “还是晚了一点。”晏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歉疚,“我要是早行动几秒,也许你就不会受伤了。” “我没事。”罗述说,“你能在那个时候冲进来已经很好了,当时事情发生太快,谁都来不及反应。” 晏筝沉默了一阵,又道:“罗队,杨局说,等你出院了,局里打算给曦然办一个追悼会。” 罗述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嗯,是该办一个。” ——一个月后—— 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市局院子里那几棵树的叶子都变黄了,不经意就被风摇落几片。 大会堂里座无虚席,人人着正装,如同一座座雕塑,正襟危坐,深蓝色警服连成一道道壮观的风景线。 主席台正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书:vita假神案总结大会暨韩曦然烈士追悼会。罗述坐在第一排,仰头看着那一行字,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杨昭坐在主席台正中间,宣布大会开始。 “同志们,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我们松安市公安局的刑侦支队,为守护这座城市的平安,付出了太多太多。从四月底的惠安小区杀人案开始,我们就踏进了这个由罪恶编织而成的圈套。虽然善良总被歌颂,但人性的恶也常常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知道,这段日子里,你们曾遭遇过背叛和离别,心中累积了太多痛苦,但是你们从未放弃,一直到最后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甚至解救了数十个潜在犯罪分子,为整个松安市做出了巨大贡献。 “而我们的韩曦然同志,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遭到犯罪分子的暗算,为保护其他人而被巨石砸中,在空山教堂里壮烈牺牲,韩曦然同志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民警察,于2011年进入市局工作,在职期间参与破获过大小案件超过一百起,其中包括五起重大案件与38起社会恶性事件。对于她的牺牲,我们感到万分悲痛和惋惜,同时,我们也将铭记她的精神,作为我们的所有人学习的标杆。 “经上级商讨表决,追授韩曦然同志烈士称号及一等功,现在请韩曦然烈士家属上台代为领奖。” 台下掌声轰然,罗述站了起来,走过去将韩父和韩母搀扶起来,送他们走到上台的楼梯处,然后从旁人手里接过韩曦然的骨灰盒,双手捧着正步走上台。 杨昭站起身,将绶带和勋章给两位老人戴上。 韩父和韩母皆是泪眼婆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同他握手。 晏筝手捧着国旗从另一边上台,他接过国旗,走到罗述面前,缓慢而庄重地盖在了韩曦然的骨灰盒上。 “敬礼!” 命令一起,全场统一起立,动作利落而迅速,朝着台上举起右手。 红旗飞扬,英雄成碑。 礼毕以后,由晏筝接过韩曦然的骨灰盒带到台下,罗述留在台上,坐在了主席台最右边。 杨昭再次开口:“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松安市公安局曾有这样一位警察,这样一位战士,这样一位英雄,韩曦然烈士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荣耀。她从未离我们远去,她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同时,在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当中,主要负责人为今年四月刚刚上任的刑侦支队支队长罗述同志,她完完全全尽到了一个队长的责任了,事事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榜样。在案件的最后,罗述同志冒着生命危险与犯罪分子对峙,为抓获凶手而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依然不负众望地解决了这起前后跨越二十年之久的重大案件。 “在她的带领下,整个刑侦支队都表现优异,每位同志都为这起案件的侦破做出了卓越贡献。因此,上级商议决定,授予罗述同志二等功,授予晏筝、邹朝飞两位同志嘉奖,授予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全市公安工作先进集体’称号。” 全场掌声雷动,罗述迅速起立,缓步走到台前,侯肃宁走过来给她戴上绶带和勋章,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罗述朝他敬礼,然后朝台下所有人敬礼。 授奖结束,她又再次走到前面,从杨昭的手里接过话筒,抬眼看向前方。 自己刚才在观众席坐过的位置现在空着,可她一晃神,恍惚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身上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警服,正扬着嘴角冲她笑。 罗述也淡淡地朝她笑了一下,继而开口道:“大家好,我是罗述。 “说实话,这几个月来,我们刑侦支队的每一个人,都过得疲惫又痛苦。现实不是小说不是电影,案件不是想破就能轻轻松松破的,处理这起案子的时候,我们曾无数次将之前构建的猜想推翻,然后重头开始;无数次自以为要看到真相了,结果却走进了死胡同;没有经历过,或许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想说的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放弃,因为我们都清楚这次的凶手有多危险,一旦放手,整个松安市都可能不得安宁,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下去。 “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十四岁,读初二。午休时间,我和七个好朋友偷偷溜出了学校,跑到附近一个叫‘瞎子河’的地方玩,他们下了水,我坐在岸边的树下乘凉睡觉。可当我一觉醒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狰狞而愤怒的脸和七具被水泡得发白的尸体。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拖着按到河岸边,他们说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孩子,要把我推到河里淹死让我偿命,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有个人把我救了下来。 “迄今为止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只记得是个警察。后来我回到学校里,所有人都说是我害死了我的朋友们,要不然为什么一起出去的八个人,只有我回来了。我百口莫辩,但是不出一个星期,警察就帮我证明了我的清白,我甚至都没找到机会跟他们说一声谢谢。但也就是自那时起,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我要当警察。 “靠着这个信念,我走到了今天。但也因为这个,我失去了很多,而我从没后悔过。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少年时期那段短到可以被忽略的经历,能够在我心里形成这么强大的执念,如果非要说,大概……我原本就是为这个理想而生的。 “vita假神案是我从警以来接触的最大的案子,那段时间里,我遇到过很多人,有控制欲扭曲的父母,有拼命争取自由的子女,有遍历苦痛依旧坚韧的女孩,也有对粉丝心怀感恩的偶像。我见过了人生百态,看到了苦难之下,有人向善也有人从恶。我们终究难以摆脱外界的影响,我想,很久很久以后,这段记忆也将沉淀下来,成为构成我人格的一部分。 “我无法用语言来片面总结这个案子带给我的东西,也无法准确形容我对此的感受。也许,明年,或者更早一点,这起案件会被人拿去反复研究,探求其中有没有更好的破案之道,也可能被编入教材,被将来想要进入公安系统的年轻人学习。但他们不会知道,身处局中的我们,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把每个被藏起来的线索挖出来的,更不会知道,面对生离死别、面对背叛出卖,我们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如果今天一定要从这个案子出发说些什么,我只有两句话。” 罗述停顿下来,环顾整个观众席,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千百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她张了下唇,说道: “敬被悲苦命运苛待后仍向朝阳的生命。 “敬永不缺席的真相和正义。” 话音落下,全场响起热烈掌声,如同海洋中被狂风掀起的浪头,奔腾着压倒一切。 而任何滔天巨浪最后都会归于沉静。 罗述正步走下主席台,回到了台下自己的位置上,仰起头来,看着晏筝和邹朝飞走上去接受嘉奖。 她并不成熟,罗述想,她二十九岁了,但她仍在去往成熟的路上。 她还是需要一段时间去消解积累在心底的痛苦和悲伤,去重建曾经溃塌的地方。 她需要去慢慢接受。 接受原生家庭的不完满,接受成长之路的不平顺,接受少年时期的生离死别,接受注定被当成异类的目光,接受仰望和信任者的背叛,接受并肩挚友的离开,接受并非强大到无所不能的自己。 总有一天,她会接受一切。 【全文完】 第114章 述 罗述再转身,眼前的市局却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扇看不到顶的门。 她抬起手,搭在门上,然后使出全身力气,那扇门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她明明刚刚睡了很久醒来一般,却好像很久都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变成一具空壳皮囊,完全无法撼动面前的大门。 而且一用力,身体深处就会隐隐约约感到疼痛。 要是……要是留在这里……是不是就…… 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她猛地摇头,想把那声音驱赶出去。 不,不行。 她必须离开这里。 罗述使出更大的力气,用肩膀去顶门,可使出的力气越大,浑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就越强烈,她咬紧牙关,脸色变得苍白,始终不肯放弃。 终于,大门松动了一点,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线。 罗述盯着那缕光线,露出个疲惫却餍足的笑。 她抹掉即将要流到眼睛里的汗,然后继续用力。大门轰然打开,眩目的白光如同海啸时的浪头,奔涌着将她吞没。眼睛无法承受如此强度的亮光,本能地闭上了。 等到几秒之后,那如影随形的“嗡嗡”声渐渐消失,耳侧只余下无边的寂静。 慢慢地,罗述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试探着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还是白花花的,但是没有那么亮了。闭上一会儿再睁开,才终于看清那白色的是天花板,不是一片虚无。 罗述艰难地转了一下脖子,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是医院的病房。 床头架着好几个复杂笨重的机器,她的脸上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针,床边趴着一个人,不知道趴了多久了。 罗述试着动了下手,趴着的人立马就醒了过来,看见她眼睛都亮了。 “述啊,你终于醒了!” 是付爱青。 罗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付爱青眼眶红红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憔悴,像苍老了十岁。 “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你妈了!”她哽咽着说,“你昏迷了一个星期!医生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你要是醒不来你叫我可怎么活!” “妈……”罗述张了下嘴,声音沙哑地说出一个字。 付爱青听出来她嗓子干哑,连忙问道:“想喝水吗?我给你喂。” 罗述微微点了点头。 付爱青站起身,床头柜上放着水壶和杯子,她倒了小半杯,试了试水温,又绕到床尾,把床头调高一点,让她能够半卧着。 “医生说你醒来不能喝太多水,”付爱青端着水杯喂到她嘴边,“慢慢喝,别急。” 罗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她前额的白头发。 喝完这小半杯水,付爱青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眼里还是湿润润的。 “你,你先等着,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说完她就走出了病房。 罗述一个人卧在床上,扭头看向窗外。 竟然昏迷了七天,不知道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病房里面太安静,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明显,她以为是医生来了,可转头一看,竟然是晏筝和邹朝飞。 邹朝飞一个飞扑过来,差点在病床边跪下,双手颤巍巍地抓住盖在罗述身上的被子,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 “罗队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我们都快吓死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罗述就安安静静听着,抬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晏筝,同样也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罗述温声道,“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忆潇呢?她没事?” 邹朝飞抹了下眼睛:“忆潇姐没事,就是腿受了点外伤,已经快好了。” “那……”罗述张了张嘴,又问,“宋羡己……” 她只记得自己昏迷前,从后面瞄准宋羡己的心脏开了一枪,不确定那一枪到底有没有打中,或者有没有发挥子弹原有的效果。 “他死了。”晏筝说,“你那一枪很准,小邹他们把你救上去的,我拖着他,刚从水池里出来,他就没呼吸了。” 罗述听着他波澜不惊的讲述,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落地的声音。 这才是……终于结束了。 她呼出一口气,笑道:“太好了。” “罗队,你都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我都怨我自己不会飞,不能马上把你送到医院。”邹朝飞说,“我们把你救上来的时候,你的脸白得吓人,身上还插着一把刀……那疯子也太贼了,踹了他的枪,他居然还会在身上藏刀。” “我也没想到。”罗述说,“好在你们来得及时。” “当时应该是他动作幅度太大,撞到了旁边用来直播的手机,直播画面转了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我听见晏副说了句‘行动’,就啥也不管莽着往里跑了。”邹朝飞道,“我们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们跪在水池边,两个人影在水里面,晏副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了。” “还是晚了一点。”晏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歉疚,“我要是早行动几秒,也许你就不会受伤了。” “我没事。”罗述说,“你能在那个时候冲进来已经很好了,当时事情发生太快,谁都来不及反应。” 晏筝沉默了一阵,又道:“罗队,杨局说,等你出院了,局里打算给曦然办一个追悼会。” 罗述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嗯,是该办一个。” ——一个月后—— 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市局院子里那几棵树的叶子都变黄了,不经意就被风摇落几片。 大会堂里座无虚席,人人着正装,如同一座座雕塑,正襟危坐,深蓝色警服连成一道道壮观的风景线。 主席台正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书:vita假神案总结大会暨韩曦然烈士追悼会。罗述坐在第一排,仰头看着那一行字,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杨昭坐在主席台正中间,宣布大会开始。 “同志们,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我们松安市公安局的刑侦支队,为守护这座城市的平安,付出了太多太多。从四月底的惠安小区杀人案开始,我们就踏进了这个由罪恶编织而成的圈套。虽然善良总被歌颂,但人性的恶也常常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知道,这段日子里,你们曾遭遇过背叛和离别,心中累积了太多痛苦,但是你们从未放弃,一直到最后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甚至解救了数十个潜在犯罪分子,为整个松安市做出了巨大贡献。 “而我们的韩曦然同志,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遭到犯罪分子的暗算,为保护其他人而被巨石砸中,在空山教堂里壮烈牺牲,韩曦然同志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民警察,于2011年进入市局工作,在职期间参与破获过大小案件超过一百起,其中包括五起重大案件与38起社会恶性事件。对于她的牺牲,我们感到万分悲痛和惋惜,同时,我们也将铭记她的精神,作为我们的所有人学习的标杆。 “经上级商讨表决,追授韩曦然同志烈士称号及一等功,现在请韩曦然烈士家属上台代为领奖。” 台下掌声轰然,罗述站了起来,走过去将韩父和韩母搀扶起来,送他们走到上台的楼梯处,然后从旁人手里接过韩曦然的骨灰盒,双手捧着正步走上台。 杨昭站起身,将绶带和勋章给两位老人戴上。 韩父和韩母皆是泪眼婆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同他握手。 晏筝手捧着国旗从另一边上台,他接过国旗,走到罗述面前,缓慢而庄重地盖在了韩曦然的骨灰盒上。 “敬礼!” 命令一起,全场统一起立,动作利落而迅速,朝着台上举起右手。 红旗飞扬,英雄成碑。 礼毕以后,由晏筝接过韩曦然的骨灰盒带到台下,罗述留在台上,坐在了主席台最右边。 杨昭再次开口:“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松安市公安局曾有这样一位警察,这样一位战士,这样一位英雄,韩曦然烈士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荣耀。她从未离我们远去,她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同时,在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当中,主要负责人为今年四月刚刚上任的刑侦支队支队长罗述同志,她完完全全尽到了一个队长的责任了,事事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榜样。在案件的最后,罗述同志冒着生命危险与犯罪分子对峙,为抓获凶手而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依然不负众望地解决了这起前后跨越二十年之久的重大案件。 “在她的带领下,整个刑侦支队都表现优异,每位同志都为这起案件的侦破做出了卓越贡献。因此,上级商议决定,授予罗述同志二等功,授予晏筝、邹朝飞两位同志嘉奖,授予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全市公安工作先进集体’称号。” 全场掌声雷动,罗述迅速起立,缓步走到台前,侯肃宁走过来给她戴上绶带和勋章,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罗述朝他敬礼,然后朝台下所有人敬礼。 授奖结束,她又再次走到前面,从杨昭的手里接过话筒,抬眼看向前方。 自己刚才在观众席坐过的位置现在空着,可她一晃神,恍惚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身上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警服,正扬着嘴角冲她笑。 罗述也淡淡地朝她笑了一下,继而开口道:“大家好,我是罗述。 “说实话,这几个月来,我们刑侦支队的每一个人,都过得疲惫又痛苦。现实不是小说不是电影,案件不是想破就能轻轻松松破的,处理这起案子的时候,我们曾无数次将之前构建的猜想推翻,然后重头开始;无数次自以为要看到真相了,结果却走进了死胡同;没有经历过,或许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想说的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放弃,因为我们都清楚这次的凶手有多危险,一旦放手,整个松安市都可能不得安宁,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下去。 “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十四岁,读初二。午休时间,我和七个好朋友偷偷溜出了学校,跑到附近一个叫‘瞎子河’的地方玩,他们下了水,我坐在岸边的树下乘凉睡觉。可当我一觉醒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狰狞而愤怒的脸和七具被水泡得发白的尸体。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拖着按到河岸边,他们说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孩子,要把我推到河里淹死让我偿命,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有个人把我救了下来。 “迄今为止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只记得是个警察。后来我回到学校里,所有人都说是我害死了我的朋友们,要不然为什么一起出去的八个人,只有我回来了。我百口莫辩,但是不出一个星期,警察就帮我证明了我的清白,我甚至都没找到机会跟他们说一声谢谢。但也就是自那时起,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我要当警察。 “靠着这个信念,我走到了今天。但也因为这个,我失去了很多,而我从没后悔过。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少年时期那段短到可以被忽略的经历,能够在我心里形成这么强大的执念,如果非要说,大概……我原本就是为这个理想而生的。 “vita假神案是我从警以来接触的最大的案子,那段时间里,我遇到过很多人,有控制欲扭曲的父母,有拼命争取自由的子女,有遍历苦痛依旧坚韧的女孩,也有对粉丝心怀感恩的偶像。我见过了人生百态,看到了苦难之下,有人向善也有人从恶。我们终究难以摆脱外界的影响,我想,很久很久以后,这段记忆也将沉淀下来,成为构成我人格的一部分。 “我无法用语言来片面总结这个案子带给我的东西,也无法准确形容我对此的感受。也许,明年,或者更早一点,这起案件会被人拿去反复研究,探求其中有没有更好的破案之道,也可能被编入教材,被将来想要进入公安系统的年轻人学习。但他们不会知道,身处局中的我们,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把每个被藏起来的线索挖出来的,更不会知道,面对生离死别、面对背叛出卖,我们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如果今天一定要从这个案子出发说些什么,我只有两句话。” 罗述停顿下来,环顾整个观众席,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千百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她张了下唇,说道: “敬被悲苦命运苛待后仍向朝阳的生命。 “敬永不缺席的真相和正义。” 话音落下,全场响起热烈掌声,如同海洋中被狂风掀起的浪头,奔腾着压倒一切。 而任何滔天巨浪最后都会归于沉静。 罗述正步走下主席台,回到了台下自己的位置上,仰起头来,看着晏筝和邹朝飞走上去接受嘉奖。 她并不成熟,罗述想,她二十九岁了,但她仍在去往成熟的路上。 她还是需要一段时间去消解积累在心底的痛苦和悲伤,去重建曾经溃塌的地方。 她需要去慢慢接受。 接受原生家庭的不完满,接受成长之路的不平顺,接受少年时期的生离死别,接受注定被当成异类的目光,接受仰望和信任者的背叛,接受并肩挚友的离开,接受并非强大到无所不能的自己。 总有一天,她会接受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