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难当》 第1章 咱们几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大凤朝,永熙六年。 初夏午后,太阳稍斜。 永宁湖边垂柳绦绦(tāo),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粼粼的湖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湖边涟漪之上,嵌着一座三层高的五彩画舫。 画舫通体由铁力木打造而成,舫首是高昂的巨大龙头。鎏金龙头的眼睛镶嵌两颗深蓝色宝石,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神秘的光芒,远远瞧去栩栩如生。 画舫之上,第二层有数十名乐师。 乐师们或坐或跪,各自拨弄面前的乐器。 琵琶、十二弦筝、横笛、拍板、排箫、羯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第三层,入目是一派软玉温香的旖旎景色。 六名衣着华贵的长发美男围着一位锦绣女子,或盘腿而坐、或跪坐、或半躺着,以女子为中心辐射开,他们身上半开不开的对襟长衫里隐约露出胸肌线条…… 树阴里,那女子头戴赤金七尾衔珠大凤钗侧卧于美人榻,脑袋枕在男人大腿上,双目闭阖,姿态慵懒。 一张鹅蛋粉脸,两颊微红,嘴角微微翘起,红润的薄唇微张。 如明珠生晕,似有妖意。 纤风带起男人的发丝轻轻拂在女子脖颈处,她微微蹙起眉头,缓缓睁开眼……一阵钝痛的感觉自两边太阳穴袭来。 “嘶……” 顾浅轻吸一口凉气,抬手按住太阳穴,眼神迷离,还未完全清醒。 意识一点一点回笼,入耳的丝竹之声逐渐清晰,曲风悠扬大气,令人神往。 面前几个男人手执金杯,沉醉在音乐里,摇头晃脑的。 顾浅茫然心道:呃……这哪? 她刚刚不是在看书么?才看了个开头,尤记得那段—— “女帝荒淫无道,民不聊生。永熙八年四月,帝南巡,醇(chun)亲王联合镇国大将军于永安门发动兵变,帝薨(hong)。月末,醇亲王即位,整顿朝纲,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边疆安稳”。 怎么一下子到这来了? ……不对,她明明是被大挂车压死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哪儿啊? 顾浅使劲眨巴眨巴眼睛。 嘶,疼! 头痛欲裂! 她翻了个身,按住了两边太阳穴。 什么情况?那大挂车难道还把她脑子撞伤了? “浅浅,醒了?”头顶传来一声温润的男音。 这一声将顾浅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她甫一抬眼,一张绝美异常的脸映入眼帘。 那张脸离得很近,距离她的鼻尖不到十五公分,一双深邃的眸子深不见底似乎要将她吸进去。 难不成……她是躺在人家大腿上的? 想到这里,顾浅“噌”地起身与男子拉开距离。 由于动作过猛,脑子仿佛被劈了一刀,一根线状的刺痛从天灵盖一直痛到脖颈处。 “嘶……”顾浅疼得倒吸凉气,她揉着后脑勺打量东方颀(qi)。 一袭水墨色层层叠叠的锦缎长袍上绣着飞鸟暗纹,低开的衣领贴合肌肤,凸显出胸肌和腹肌的轮廓,腰间松松的系了一根四指宽萌金茄楠香带。 再抬头看脸。一双深情桃花眼,鼻梁挺括,丰神俊朗,乌黑的青丝用一根并头莲瓣金簪挽着。 真是好颜色,标准的男主脸。 东方颀愣了下,朝顾浅微微一笑:“头还疼得厉害吗?” 见顾浅愣愣地看着自己,东方颀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 “时辰还早,为夫再帮你揉一揉。”他柔声道。 顾浅瞪圆了双眼。 ……为夫? 这人是我老公……呃,夫君? 顾浅顺着他手上的力道重新躺回大腿上,心中快速琢磨。 这个场合看起来……不太正规。边上几个花美男不会是……男宠?他竟如此大方,带自己妻子玩男宠? 这是哪个朝代? 风气也太优良了,应该大力推广! 温热指腹不轻不重地摁在太阳穴上来回打着旋儿,传来一阵阵酥麻的快感,顾浅头痛减轻了不少。 她忽然回想起方才看的书——“女帝荒淫无道……永熙八年四月……醇亲王联合镇国大将军发动兵变,帝薨……醇亲王即位……” 嗯…… 顾浅学过的历史上,有且仅有一位女皇帝。人家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不是书中这样的。 难不成……这是个虚拟世界? 倏地,顾浅脑海里福至心灵般掠过一道灵光——她很可能进入游戏了! “虚拟现实”概念近几年正值风口,现实世界中,顾浅被大挂车压死了,会不会是录取她的游戏公司通过什么脑电波技术正在用她做内测? 她记得有一轮开放性面试中涉及到了玩家与npc之间的互动及任务触发。 这家游戏公司创新地把研发重心放到了智能npc身上,想通过刻画出几个“有人性”的npc,让玩家进入游戏后根据自己喜好与npc互动触发任务进入不同的地图…… 这么一想,顾浅脑回路就通了。 结合刚刚男人自称“为夫”,她断定自己是穿到游戏中的醇亲王身上无疑。 游戏设定中,醇亲王会联合镇国大将军造反称帝——那么女帝和镇国大将军应该都是她要互动的npc了。 而面前的一堆男人应该就是玩家的……面首! 想到这里,顾浅扫视一圈众面首,不由得嘴角上扬。 师父果然没算错,她的确“红鸾星动,一大波正缘来袭”。 她之前一直以为师父只会坑蒙拐骗。 师父说,她命入七杀,是天煞孤星。 师父又说,此生她气运被人动了,眼下红鸾星动,一大波正缘来袭。 师父还说:“顾浅,你有这张好皮相,可别浪费了,该享受的时候要享受。” 顾浅以前不懂,后来上了高中慢慢明白所谓“好皮相”是什么意思。 高中三年学业重没那个心思,到了大学之后一下子减负,快的时候一周换一个男朋友。 室友从鄙视她到羡慕她,态度转变之快用了不到半学期。 顾浅周末兼职做平面模特,富二代男友便开跑车接送。 无她,就喜欢她又漂亮又独立。 画舫下一层传来丝竹之声,听那调子,似乎在庆祝什么喜事。 顾浅悠悠的换了个舒服姿势,趁机捏了一把夫君的臀大肌,感觉他指尖的力道明显加重了。 给她爽得迷迷瞪瞪,连头痛都缓解了大半。 哎,技术不成熟,玩家进入游戏后会有头痛的副作用——这个得改进,顾浅默默记下。 她现在拿后脑勺对着夫君东方颀,他看不到顾浅的脸。 顾浅大大方方打量面前围坐的几个男宠…… 清一色的年轻男子,帅得各有千秋。如今的建模技术已经精细到这般地步了么? 这大喉结! 这大腹肌! 还有这腰,看着瘦,却给人一股很有劲儿的感觉…… 一定是女建模师弄的,女人才最懂女人。 顾浅吸了一口即将冒出来的哈喇子,一时没控制住笑出了猪叫声。 谁说从前车马慢只够爱一个人? 这么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爱上五六个了。 离她最近的男子用金杯倒了酒递过来。 顾浅接酒的时候狠狠摸了一把他修长的手指,惹来人家一道炽热的目光。 酒杯送到嘴边,顾浅装模作样晃了晃,又闻了闻。 嗯,清香微甜,是果酒。 她缓缓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冲他笑道: “咱们几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第2章 你应该在床上,而不是在船上。 “咱们几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喝完酒,顾浅将空杯递还给他,头重新歪在东方颀大腿上,手指无意般摸来摸去。 明显感觉太阳穴处的力道加重了,顾浅暗笑不语,十分受用。 女帝荒淫无道,关她何事?她一个亲王,又不背负江山,才不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造什么反! 造反这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要死人要流血的。 哪怕是游戏里,痛感也是真实的。 这不,她一来就头痛!也不知道是游戏bug还是设计团队为了增强体验感故意为之。 不知道其他的感觉能真实到什么程度呢……嘿嘿嘿! 顾浅一脸色相打量眼前的几个美貌面首,心道造反是不可能造反滴! 造不好丢命,造好了自己得去当皇帝,起早摸黑的干活,不划算不划算。 安安分分当个亲王,每天享受快活人生才是真理。 毕竟,游戏世界也没规定一定要做任务升级。 这么一想,头痛似乎淡了些许。 “青松公子觉得如何?”另一个面首问刚刚递酒的人。 被唤作“青松公子”的男子皮肤白皙,唇瓣饱满红润,媚眼如丝比电视里的花魁娘子还勾人。 顾浅心道你应该在床上,而不是在船上。 “吁~~~”她吹了一声流氓哨,想也没想就抢过话茬问,“怎么叫‘青松公子’?有什么说头吗?” 青松公子耳尖微红,握酒壶的手指紧了紧,嗔了顾浅一眼道: “陛下难道忘了吗,那夜您自己说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他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时候,眼神滚烫,眼波流转,不敢直视顾浅。 顾浅:“……”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是这么用的吗? 等会! “你刚刚叫我什么?”顾浅指着青松公子,声线有一丝慌乱。 青松公子微微抬头,看了东方颀一眼,望着顾浅,不明所以开口道: “陛……下?” “陛下”二字在顾浅脑海里“轰”地一声如闷雷响起。 陛下。 陛下?! \"嘶——\" 头痛猛然加剧。 所以……她是那荒淫无道的女帝。 她就是那荒淫无道的女帝! 她是要被造反弄死的女帝??? 原想着自己的身份是醇亲王,带着几个男宠风流快活过一辈子得了。 刚打消了造反的念头却得知自己是那命不久矣的女帝、是那要被造反弄死的npc,顾浅脑海里一阵一阵的钝痛袭来,如锤子一下下砸在柔软的脑组织上,痛得她直抽抽。 一个人对抗醇亲王和镇国大将军两个玩家,这还怎么玩儿? 这破游戏也太尼玛坑爹了! 因为她接了offer被大挂车压死了,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公司就拿她来做试验品? 可真是缺德他妈给缺德开门——缺德到家了! 等她出去了非要把这公司告破产不可! 哎不对……她已经死了,还怎么出去? 要是出不去,就只能在游戏里等着被玩家弄死? 顾浅按头爬起来,面目狰狞拂开两个想要来搀扶的小npc。 “嘶——起开!” 她举目四望,疯狂暴走。 偌大的湖面风光旖旎,雕梁画栋的画舫上丝竹报喜,岸边停着帝制等级的轿辇及一众宫娥内侍,湖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百个铁甲带刀禁卫…… 还真是……女帝啊! “浅浅,你这是如何?”皇夫东方颀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顾浅,伸手去擦拭她额上的汗。 顾浅忍着剧痛定定地看着东方颀,问道: “现在是哪年?” 东方颀微微挑眉,探手覆上顾浅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之后才说: “永熙四年。浅浅是不是头又疼得厉害?” 什么叫“又”? 感情头痛是老毛病了? 顾浅心中一沉,疯狂问候游戏策划团队——永熙八年四月,醇亲王联合镇国大将军造反,帝薨。 给她安排个抓马女帝身份也就算了,头痛她也不是十分计较,可才走了几步路就喘成这样,这副身子骨估计过不了两年自己就嗝屁了,还用得着玩家发动兵变吗? 太欺负人了! 要是她两年后真的被人做掉,会不会从此烟消云散什么也没了? 又或许是,意念归位回到“缸中大脑”里? 顾浅想象了下自己以一坨大脑组织的模样浸在一缸组织液里“活着”,上面密密麻麻连接了无数根管子和线,就头皮发麻,一阵腿软。 相比之下,她还是更愿意以一个“人”的状态活着。 可在这个游戏世界女帝只有两年时间了,有两个玩家,不,是两个大反派要斗,还没有男主——什么破设定啊? “阿弥陀佛,你娘的觉!” 顾浅双手撑在画廊栏杆上喘气,暗自咒骂游戏设计师:“等爸爸通关后一定写十万字的差评体验!” npc的命也是命! 尤其是npc有了思想之后,那跟真实的玩家有什么区别? 游戏既然赋予了npc灵魂,就不应该对npc做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限制他们的“人生”……npc顾浅愤愤不平。 东方颀踱步上前揽住她腰肢,关切地看着自言自语的顾浅: “陛下,要不先回宫歇息?” 顾浅转身双眼一瞪,回什么宫?回去等死吗? 不可能回去的。 她一把推开东方颀,由于用力过猛,脑海里传来熟悉的刀劈痛感,一根线状的刺痛从天灵盖一直痛到脖颈处。 顾浅双眼一黑,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阿弥陀佛!这破身子骨…… 画舫栏杆低矮只做装饰用,并没有挡住顾浅。 “陛下!” 东方颀喊了一声,喊完伸手去抓,连裙摆都没摸到。 “噗通——”顾浅头朝下落了水,溅起水花四溅,惊走了附近几条大胖鲤鱼。 “陛下!” “陛下!” “不好,陛下落水了!” “来人,陛下落水了!快来人,救陛下!” 永宁湖边乱作一团。 画舫上丝竹声停了,一位身着深灰色长袍的男子将如瀑青丝往脑后一撩,纵身跳了下去——“噗通”。 侍卫、宫娥、内监纷纷跳下水去救女帝,噗通声此起彼伏,跟下饺子似的不绝于耳。 皇夫东方颀负着手端立在画舫顶层,神色悠哉地看着女帝整个人没入水中,嘴角噙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戾笑…… 第3章 荒淫女帝??? 深夜子时。 大凤朝北疆,边境线以北三百里,虎贲军驻军营地。 头顶是浩瀚银河,星辰璀璨。 半明的夜色下,一抹黑色身影无声潜入帐中…… 躺在硬床上的岑(cén)沐年倏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眸光犀利地盯着来人。 “少帅,那位落水了,已有三日未醒,恐怕……”凶多吉少。 “备马,回京。” 岑沐年沉声吩咐,下了床摸黑更衣。 单膝跪地的胡颖坤猛地抬头:“……回上京?” 将士无诏回京是死罪。 可虎贲军上下皆知,少帅向来言出必行,他作为心腹岂会不懂? “少帅?咱不通医术药理,回去也帮不了忙……要不还是,静候圣旨?”胡颖坤试探地问。 岑沐年未作理会。 他利索地穿好衣服,系上面巾,搭弓提枪,掀开帐帘走入夜色中…… 岑沐年行至主帅营帐外,磕了三个头。 一人二马悄悄走出营地,迎面碰到胡颖坤立在岔路口。 他手里也牵了两匹马,憨笑着望着他家少帅。 岑沐年微微挑眉:“怎么,要跟我回去送死?” “嘿嘿,少帅去哪,小的就去哪,管它是生是死!”胡颖坤翻身上马,跟在岑沐年身后。 “少帅啊,您也知道,我们老胡家就我一根独苗儿,您回了上京城可敛着点儿,别把我搭进去了!” “怕死就滚回去。”岑沐年冷声道,心里开始盘算如何行事更稳妥。 “驾!” “驾!” 北疆的夜寒气十足,夜风如刀呼呼刮在脸上。 相比之下,千里之外的上京城子夜就暖和多了,甚至可以用微凉怡人来形容。 这几天,顾浅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清醒的时候,感觉脑子被人拿去切片了,无休无止的钝痛和刺痛疼得她想咬舌自尽,奈何身体却动弹不得。 只有意识是清醒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咒骂赵立冬、大挂车司机、游戏公司…… 期间,有许多人来探望女帝,哀哀戚戚一阵就走了。 那些人也没做自我介绍,顾浅不知道是谁。 倒是有两个老头子,一个被人称作“太保”,一个是院判,两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在寝殿中。 宫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喂女帝进汤喝药,从根源上杜绝了被人投毒的可能。 顾浅很是感激他们。 太保常在夜里与她说话,不是唤她快点醒来主持大局,就是抱怨两个老东西狠心撇下女帝不念先帝恩情等等…… 顾浅心道,这个荒淫无道的女帝还是有心腹的。 日头东升西斜,又轮到太保值守。 他刚坐下,就听得殿外传来一声女人清呼“有劳赵太保,今日换本王侍疾”。 顾浅心底猛地一惊:什么王?是不是醇亲王?那个大反派是来侍疾还是来刺杀? 她急得不行,身体却仿佛有千万斤重,无论她如何使劲也没能动弹分毫。 【你不要过来啊!】 顾浅很想开口说话,奈何使上吃奶的劲也只不过是微微加重了呼吸而已。 嘶…… 脑海里一阵一阵的钝痛袭来,如锤子一下下砸在柔软的脑组织上,痛得她直抽抽。 这破游戏也太尼玛坑爹了! 因为她接了offer,之后被大挂车压死了,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公司就拿她来做试验品? 可真是缺德他妈给缺德开门——缺德到家了! 等她出去了非要把这公司告破产不可! 哎不对…… 她已经死了,还怎么出去? 要是出不去,就只能在游戏里等着被玩家弄死??? 想到这里,顾浅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悲凉…… 确切地说是是悲愤。 npc就注定这么悲惨的么? 谁家游戏这么歹毒啊? 这不埋汰人吗? 好在赵太保是个拎得清的。 他先是表达了陛下需要静养不宜过多人在侧,而后说明陛下自小一直是由他照顾不好假手旁人,最后说醇亲王白日里要监国断没有夜里还留在宫里侍疾的……一项项理由搬出来,最后将醇亲王留下侍疾的好意给推拒了。 醇亲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留了一根百年大人参给赵太保,嘱咐他“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 顾浅心道,什么叫“该用的时候”? 谁不知道人参是用来吊命的,一般是回天乏术的时候才用——这不是赤裸裸的诅咒女帝么? 呸,狼子野心的大反派! 等朕清醒过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醇亲王有心。”是赵太保说话的声音。 醇亲王走后没多久,来了个年轻男子,赵太保唤他“季郎官”。 季郎官安排宫娥抬了木桶和热水进殿,亲自抱着顾浅沐浴洗发,给她换了干净衣裳,抱着她坐在火炉旁烤干头发。 他说话的声音,与那日在船上自称是女帝夫君的人不同。 顾浅猜,这个季郎官应该是女帝的男人之一。 她昏迷这几天,迄今为止只有他来给女帝沐浴,动作温柔不急不躁。 也许其他人也来过,她在昏迷中不知道罢了。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还带进来一阵风。 “季郎官,老朽听闻六局二十四司有人不安分,宫中亦有流言传出,恐怕要麻烦季郎官最近辛苦一些。”是赵太保的声音。 “我知道。只是……陛下一天不醒,流言光靠我一力镇压也无用,宫外的人虎视眈眈,恐怕……” “没有恐怕!浅儿她吉人自有天相!”赵太保声音激动。 季郎官没有再出声,二人相对坐着,默默无言。 赵太保把一生奉献给了皇家,到这把年纪还是独身一人连个子嗣都没有,着实可敬,也着实悲凉。 女帝由他一手带大,冒然出事是他老人家最不愿意看到的。 此时皇宫内外流言纷纷,百官大有倒向醇亲王的意思,有的官员甚至悄悄备丧,只等着丧钟一敲就拿出来换上……这不是他一个后宫郎官可以弹压得住的。 顾浅头发干了之后,季郎官将她放到床上,掖好被子走了。 空旷的殿中只余下赵太保一人的叹息声,后来一个男夹子音劝赵太保去榻上歇息,便再没了任何声音。 顾浅琢磨,听赵太保和季郎官话里的意思,难道后宫掌权的人不是正宫皇夫?而是这位季郎官? 看来女帝的后院也不安宁。 不过听他意思,顾浅昏迷的几天里,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 六局二十四司无非是想趁早备下棺椁与葬礼所用物件,免得女帝两腿一蹬去了临时要用又没有。 理解。 但不赞同。 宫外的人虎视眈眈,说的是醇亲王党? 唉,老子现在可是女帝啊! 刚开局就一命呜呼,天底下还有更惨的皇帝吗? 老娘不能死。 老娘还没有手撕赵立冬那个贱人! 还没有亲眼见到大挂车司机受到法律的制裁! 还没有站在讲台上进行毕业答辩! 老娘不甘心!!! 第4章 救命恩人 醒醒睡睡不知又过了几日,殿外开始响起了蝉鸣之声。 期间,醇亲王领着百官来看女帝,被赵院判拦在在殿外,大家踌躇一阵子,最后磕了头才走。 顾浅知道那是醇亲王有意安排,叫朝臣们最后再看女帝一眼,算是尽忠尽孝。 赵院判觉得不吉利。 尽管他回天乏术,也还是将人给挡在了外头。 后来,六局二十四司的两位大尚宫说是奉醇亲王令旨来给女帝量体裁衣,被季郎官命人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自那以后,赵太保、赵院判、季符离三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帝。 最后,眼见着女帝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赵院判一咬牙,在偏厅煎了一碗参汤端进来。 季符离扶起顾浅,嘴对嘴将参汤喂下,还滴了一滴清泪在汤里。 半碗参汤下肚后,顾浅非但没感觉到回光返照的舒爽,头痛反而加重了。 她心说,阿弥陀佛!醇亲王你娘了个觉,不会在人参里下毒了? 越气,头越痛。 脑子里仿佛启动了一个搅拌机,嗡嗡嗡将她脑仁搅得稀碎,顾浅疼得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再回来的时候,周围寂静无声。 也没有蝉声,似是夜里。 冷…… 顾浅心道这么快入冬了? 她竟昏迷了如此之久? 不会是游戏设定她要一直躺到到死? 我勒个擦擦,策划团队你们这群天杀的! 正当顾浅在心里问候游戏公司的时候,一阵微风袭来,有人掀开床帘纱帐,坐到了凤床上。 这犀利的作风……不是赵太保、赵院判、季郎官三人中的任何一人。 她想扯开嗓子大吼——“来人啊,有刺客!” 可惜只是眼珠子转了转,连眼皮都抬不起。 锦被被掀开,手腕被一道重重地指力捏住。 顾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个脉您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吗?吓死老子了! 良久。 顾浅纳闷,把个脉需要这么久吗? 正疑惑呢,那人两腿一收坐上床,然后抓住顾浅双臂往上一带,她整个人就被拉得坐起来了。 只不过她自己无法用力,像一块烂泥歪歪斜斜的。 “啪!” 一股劲力当头一掌打在脑门上,震得顾浅眼皮跳了跳。 她心道杀千刀的你怕不是来公报私……咦,头痛减轻了! 一股暖流从额间缓缓灌入,在脑子里四处游走,竟然将那股纠缠已久的痛楚渐渐祛除了! 然后,顾浅感到后脑勺下方有一块硬硬的东西在慢慢升温、变软、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它消失不见了! 身体四肢也感受到了涓涓暖意,仿佛注入了一股勃勃生机。 好舒服啊! 难受了这么久,终于又体验到正常人的感觉了。 顾浅出了一身汗,但感觉浑身清爽。 得救了! 她十分想看清这位救命恩人,奈何心有余力不足,眼皮子还是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收回手掌,扶着顾浅躺下,掖好被子。 他下了床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轻轻抚摸顾浅的脸颊,指腹在她的唇瓣拂过。 顾浅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掌和指腹上都有茧子。 “洪荒更迭,你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他说。 顾浅:这什么中二台词? “顾浅,你来了吗?”他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顾浅心道,好小子你胆子不小啊,敢直呼女帝名讳!又是摸脸又是直呼其名,不会是对女帝情根深种? 哦嚯嚯嚯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来了…… “叩叩。” 窗外传来两声不大的敲击声。 他掀开床帏转身出去,绕过床前的屏风,翻窗而出。 月光下,两道黑影一前一后跃上宫墙。 不过一盏茶时间,两道黑影便到了宫墙之外,站定后气息匀称,丝毫不见急乱。 “主子,如何?” “体内有沉毒,不大好……” 那人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月光下能瞧见眸中的犀利杀意。 这厢,顾浅浑身暖洋洋的很舒爽……忽然觉得喉咙口涌起一股腥甜,她强撑着恶心起身“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都吐在了床帏上。 墙角与桌上点着数盏朱雀紫铜灯,在烛光的映衬下,那血看起来是暗红色的。 咦……能动弹了?! 顾浅心下大喜。 她动了动手指,又扭了扭脖子。 的确能动了! 是救命恩人替她将脑子里的淤血化了。 顾浅暗笑,哎嘿嘿,朕的救命恩人呢? 朕要厚赏他! 她撩开帘子起身下床,穿了双靸(sǎ,古代拖鞋)鞋,绕过屏风在寝殿内四处探看。 咦……地上怎么躺着个糟老头儿? 顾浅微微皱眉,想起了近日一直近身伺候的几人,然后抬眼看到晕成一片的内监和宫娥们。 她摇摇头,看来是那位救命恩人的手笔。 顾浅蹲下来探太保老头的鼻息:嗯,呼吸绵长,睡眠质量挺好。 看这行事作风,那位救命恩人应该不是宫里人,要不怎么会大费周章将殿里的人全都迷晕呢? 想到这里,顾浅觉得更要追上去亲自道谢。 要是人家施恩不图报,以后想见面(抱大腿)可就难了! 毕竟她接入游戏的时候并没有同步女帝npc的记忆,对这里是纯粹的人生地不熟。 要智斗醇亲王和镇国大将军两个大反派,一定要牢牢抓住对女帝忠心的人! 她输不起。 她要活下去。 她要以人的姿态活下去。 连灯都顾不上提一个,顾浅踩着靸鞋直奔门口。 用力打开一道门……咦?怎么还在屋子里? 她粗略看了一眼:跟内室不同,这里陈设奢华、鲜花着锦像是梳妆的地方。 再打开第二道门,一道雕龙刻凤的紫檀木大屏风映入眼帘……还是在屋子里! 绕过屏风进入穿堂,堂内布局大开大合,陈设大气典雅,两边设了座椅香几。 可是,顾浅心里怪别扭的——这游戏怎么给人一股无法逃脱的窒息感? 情景跟她的梦境一样,永远也开不完的门,永远也出不去的屋子…… 她费老大劲才打开厚重的第三重大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彻大殿内外,门一开,如同打开了新世界…… 惨白的月色下,一排高大的黑影举着长刀横在胸前,警惕地看着顾浅。 刀锋在月光下折射出寒冷的幽光。 他们身穿盔甲,头戴铁质兜鍪(ou),整张脸全部隐在黑暗里,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如同收割性命的鬼魅。 顾浅僵在当场,刚跨上门槛的那只脚还悬在半空…… 第5章 夜遇野鸳鸯 “……陛下?!” 站在顾浅对面的禁卫疑惑地喊了一声,似乎不大确定眼前生龙活虎的女帝究竟是人是鬼。 听他如此称呼,顾浅便明白这队人的身份该是禁卫。 她端起架子,面无表情:“嗯。” 下一秒,黑影整齐划一单膝跪下,铁甲摩擦的声音响彻在下沉式广场前,显得十分清冷肃杀。 “参见陛下!”众人齐齐喊道。 这一声呼喊在寂静的夜里有些震耳欲聋。 顾浅吸了吸鼻子问:“刚刚谁来过?”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双手抱拳冲顾浅回话:“回陛下,无人来过!” 顾浅微微皱眉,得,合着你们这么多人就是这么当差的。 人家在皇宫来去自如,你们愣是连个影子都没发现! 还好人不是来刺杀的,否则你们就能吃席了! 顾浅懒得与他们掰扯,她心里急着去找那救命恩人,便撂下众人跑下台阶,出了殿门沿着大路往前追。 刚刚回话的护卫一拍脑袋,转身大步进殿…… 另有两个护卫跟在顾浅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跑到一处繁花似锦的所在,顾浅发现自己迷路了。 月色不算暗。 眼前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鲜花盛开,就算是夜里也能看得出来景色怡人。 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气喘吁吁,心道这具身体当真羸弱,跑几步就喘成这样。 依她看,醇亲王也不必造反,等个两年,她自己就伸腿去了,何必造反这么麻烦? 喘了好一会儿,气息总算稳了些。 顾浅自知追不上那救命恩人,毕竟人家在守卫森严的皇宫来去自如,此时只怕早已不在宫中。 倒是刚刚一通跑出了汗,身子彻底清爽了,再不复前日里的沉重拖沓。 在寝殿里躺了这么久,她觉得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晰。 没有汽车尾气、工厂废气污染的年代,空气里泛着丝丝清甜花香。 趁着月色,顾浅沿着假山小路拾级而上,打算去看看高处的风景。 只是,还未靠近假山上的凉亭,就听到自亭中传来阵阵“嗯嗯啊啊”娇喘声。 夜已深,四下寂静。 娇喘声格外清晰、刺耳。 顾浅:淦!这似曾相识的抓马剧情啊! 她还没死呢,狂徒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她倒要看看是谁胆子那么肥? 于是,顾浅猫着腰,悄悄靠近…… “秧秧……” “齐郎……” “秧秧,你叫我想得好苦,我如何能轻饶你?” “齐郎、唔、你就、唔、不怕宫人、唔、发现?” “发现又能如何?她都只剩一口气了,早晚的事。” 顾浅听了,双目圆瞪:谁t只剩一口气了?搁这诅咒爸爸呢! 半人高的太湖石后,顾浅露出一双晶晶亮的大眼睛。 嚯! 两人一丝不挂,公然在亭子里颠鸾倒凤,属实是有点胆量在身上的! 顾浅只看得到男人白皙的后背,也不知道是侍卫还是女帝的郎君。 不过听他言语里对女帝不尊敬,大概率是个郎君罢。 两人如此这般那般、又这般那般了一会,而后换了个姿势。 随着电动小马达卖力地干活,寂静的四周只听得到一阵不可描述的声音。 顾浅心道,亭子里不硌得慌吗? 不过有的人喜欢刺激,在野外干活更有激情。 理解。 但不赞同。 怎么说这俩人也是在给女帝戴绿帽。 顾浅现在是女帝。 纵是前世阅片无数,她也没有看过真人版现场直播。 正想着该如何打断这尴尬的一幕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浅回头,见来了几个身穿春梅红色套裙的宫娥。 她们着急忙慌地爬上石阶,纷纷在顾浅跟前站住,行礼。 顾浅竖起食指皱着眉头冲她“嘘”。 可别给那野鸳鸯吓跑了,她还没搞清楚是谁呢! “阿嚏——” 下一秒,她自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宫娥慌忙上前给她系上斗篷。 “夜凉,陛下刚醒,仔细着凉……” 顾浅翻了个白眼——都冲你们“嘘”了还那么大声说话?蠢货! 她踮起脚尖去看——野鸳鸯着急忙慌抱着衣服跑了,赤条条的身影在月光下看起来可笑至极。 可笑至极的一幕,宫娥也瞧见了。 她们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阴影…… 谁都明白这种事情是公然打陛下的脸,那逃跑的两个人不管抓不抓得到,在场的知道这桩糗事的人都逃不掉一个死。 顾浅瞟了宫娥们一眼,迈步走入亭中查看。 好死不死的,叫她捡到了一块玉佩。 顾浅将玉佩捏在手里,一言不发回去了。 殿门口,赵太保哭成了泪人。 他一被禁卫拍醒就看到凤床的床帏上一道刺目的血珠,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原地升仙。 强忍着悲痛掀开帘帐,发现凤床上空空如也。 再回头看三重殿门大开,以为女帝已经遭遇不测。 他“嗷”地一嗓子嚎醒了余下众人。 禁卫告诉他,陛下刚醒,自己在外头瞎溜达,有人暗中跟着,不必担心。 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之后,赵太保恨不得亲手去探一探女帝的鼻息,看看她是真的活着还是诈尸。 “太保,谁的名字里带‘央’?”顾浅喘着气问赵太保。 赵太保顺口就答:“醇亲王,单名一个秧字。” 顾浅点点头,被赵太保搀着进殿,她忽然回头问:“禁卫军?” “回陛下,臣在。”侍卫单膝跪地应道。 顾浅指了指刚刚跟出去的几个宫娥: “都埋了。” 女帝残暴,女帝的禁卫也很残暴。 他们埋多了熟能生巧,听了令上前就来拖人,赵太保见怪不怪。 顾浅进了殿,身后呼啦啦跪了一片,响起阵阵悲惨的求饶哭声。 她迈步进了内室,三重大门依次缓缓合上,将哭声一概挡在外面。 虚拟世界的npc而已,顾浅摇摇头,很是不屑。 她要假装不知道今夜的事,她要叫反派胆战心惊。 “大门坏了,得修一修。”顾浅指着殿门的方向说。 刚刚开门的噪音听着就渗人,哪有堂堂一国女帝寝殿大门这么烂的? 赵太保应下,说叫内监明日通知尚寝司正过来修。 “阿嚏!” 顾浅又打了个喷嚏,仿佛听到了脑子里晃动的水流声。 立马有宫娥拧了热帕子递来。 刚刚一堆人出去找女帝,这小宫娥被众人强留在内殿以防陛下归来无人伺候——尽管知道大家不想让她跟着一起挣功劳,但想到陛下要是回来见不到人怕是真的要发脾气,于是也就只好甘心留下。 如今看她们结局,她也算因祸得福。 赵太保嘱咐她去煎一碗红糖姜水来,他自己则询问陛下为何醒来不带宫人就出去了? 顾浅没有回答他。 她想,女帝不用向任何人汇报自己行程。 而且,她也不想跟一个老头子讨论自己看到活春宫的事。 一想起活春宫,倒是这个醇亲王顾秧,女帝还没死呢,她就迫不及待来抢男人,着实可恶! 不过……如果她只是为了个男人造反的话,是不是直接把那狗男人赐给她,后面就没什么事了? “太保,你吩咐侍卫去假山附近盯着,最近谁去那块转悠,都汇报给……朕。”顾浅按着太阳穴说。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出去被风扑了,她现在觉得头又疼起来。 赵太保疑惑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两队十七八岁的宫娥踩着小碎步鱼贯而入,各司其职站好,低眉垂首。 顾浅心想,前一批刚拉下去埋掉,这么快又补了一批来…… 细节把控如此到位,这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6章 是抢男人?还是抢皇位? 顾浅将拾来的玉佩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玉佩是白色的,质地温润厚实,只是上面两个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顾浅叹了口气,将玉押在床垫底下,坐到床上披着被子思考,远远望去像一坨三角形的饭团。 如果顾秧是个恋爱脑,为了男人造反也说得过去,恋爱脑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如果,她造反不单单是因为男人呢? 那就不好搞了。 所以当今之计是要弄明白反派造反的原因。 是抢男人? 还是抢皇位? 这两者区别可大。 赵太保将女帝的吩咐传令下去,又着人去请了赵院判才回到殿内。 听闻女帝苏醒,赵院判很激动。 他这段时间宿在皇宫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很快拎着箱子来了。 甫一看到女帝把自己裹成一块三角形的饭团,他还揉了揉眼睛不大敢信。 按捺着激动的情绪给女帝请了脉,赵院判确认女帝大难不死之后喜极而泣,直呼苍天有眼,得了赏赐之后被赵太保赶了出去。 赵氏堂兄弟二人走至殿外。 赵院判压低声音透露,陛下体内沉毒大有消散的迹象,像是喝了一剂猛药,绝不是他开的方子起到的效果。 赵太保表示先按下不提,他会派人秘查。 赵院判又说,陛下身体虽有好转,但当年那毒到底伤了根基,往后子嗣依旧艰难。 赵太保心下沉痛,送走了赵院判之后重新调整表情才回到殿内,立在寝殿外候着。 “太保,进来坐,我……朕有些事要向你请教。”顾浅道。 宫娥立即上前将床帏放下来挡住顾浅。 另有宫娥搬来椅子放在屏风后,赵太保在屏风后落座。 “陛下但说无妨。” 顾浅吩咐所有宫娥退至外殿伺候,才悠悠开口: “您跟我说说这个醇亲王……朕落水时,许是伤了脑子,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赵太保颔首:“陛下头痛顽疾已有数年,今后……还是要节制些,保重凤体啊!” 顾浅:“……” 看来女帝荒淫残暴已经到了众所周知的地步。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朕记下了。” 于是,赵太保开始娓娓道来。 据他所言,醇亲王是女帝的亲姐姐,因是庶出一直不受宠。 女帝自出生就被当做储君培养,先帝殡天后,顾浅秉承遗诏登基,册顾秧为醇亲王。 这些年,醇亲王悉心辅佐女帝,贤名在外,有少数几个老臣子看出来她有狼子野心…… “哎,不对?” 顾浅打断赵太保,问道:“醇亲王既是朕的亲姐姐,亲姐妹何来嫡庶之分?” 毕竟先帝自己也是个女人。 两姐妹都是同一个妈生的,怎么论嫡庶? 而且要论的话,顾秧是嫡长女,这么说来皇位应该是她的。 顾浅在心里翻白眼,大公司的游戏策划团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非也。” 赵太保解释道:“陛下生父是皇夫宋千游,醇亲王之父乃是西梁质子,她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顾浅:“……” ……好。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们怎么判断她爹是质子,我、朕爹是皇夫的?” 难道先帝睡男人还分时段,一年固定睡一个? 赵太保闻言,额间青筋跳了又跳,嘴角嚅嗫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 “陛下肖似先皇夫,醇亲王肖似西梁质子。” 顾浅无语。 在医学技术落后的年代,这个理由确实有说服力。 “陛下,姜汤好了。”宫娥端着姜汤来到金丝楠木屏风后。 “拿进来。”顾浅说着,抬手掀开了床帏。 宫娥低着头端着两碗姜汤进来,跪下来给女帝呈上一碗,又起身绕过屏风走到赵太保身侧,猫着腰给他奉了一碗。 两个人单手端汤,边吹边喝。 宫娥转身放下木盘,给俩人各搬来一张檀木香几用来放汤碗。 檀木香几不轻,宫娥搬得费力,但却没有发出什么动静,看得出来是个做事稳妥细心的人。 “你叫什么?”顾浅放下汤碗问她。 宫娥听了,立马伏跪在地,声音颤抖:“陛下饶命,奴、奴婢没叫。” “陛下问你叫什么名儿?”赵太保放下汤碗看着小宫娥。 有些伶俐,但不多。 “回陛下,奴婢叫秀儿。” “嗯,下去。” 秀儿出去后,赵太保与顾浅说了许多有关醇亲王顾秧的事,连带着也会牵出一些女帝的过往。 顾浅听着听着,头又开始痛。 有悲惨童年的大反派一般都会成为主角……而女帝就是那个给醇亲王制造悲惨童年的罪魁祸首。 醇亲王的幸福童年在她三岁时西梁质子一声招呼不打回西梁之后就结束了。 那时候女帝刚出生,先帝身体没恢复心情不好,便将对西梁质子的恨意转移到顾秧身上。 顾秧稍有不对,先帝便认为她跟她爹一样忘恩薄情,动不动斥责体罚。 后来干脆丢给嬷嬷教导,一丢就是十余年不闻不问。 这十余年期间,女帝仗着先帝的偏爱经常欺负顾秧,也从未唤过她一声姐姐。 寒冬腊月里,女帝把顾秧推入湖中,先帝连一句训斥都没给过她,反倒冷眼看着顾秧说“怎么没淹死你”。 顾秧与东方无极大婚时,女帝将东方无极灌醉带回自己宫内,给顾秧换了个老乞丐塞入新房。 这还不算,后来先帝殡天,女帝登基,直接册封东方无极为皇夫,彻底绝了他俩的情分…… 赵太保说起这些过往,眼中控制不住对女帝的不满,好在隔着床帏和屏风她看不到。 他只是拣了几件大事说出来,女帝干过的其他荒唐事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若非先帝骄纵把女帝养成了这种、这种……性子,太师和太傅也不至于心灰意冷拂袖而去,唉!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顾浅按头叹息。 这女帝真不是个玩意儿! 在游戏外的世界,顾浅一直积极向上,认真读书、努力赚钱,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也不至于如此十恶不赦。 一接入游戏,套上女帝马甲,却是个荒淫残暴、口碑负分的炮灰。 “荒淫无道”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顾浅心中对她的鄙夷。 看来两姐妹之间的仇,只有死一个才能化解。 不是让个帝位、给个男人就可以摆平的。 顾浅吸了吸鼻子,又重重叹了口气:“哎!” 跟女帝做下的事情比起来,顾浅觉得醇亲王在皇宫里勾引郎君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也不知道赵太保他老人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直忠于女帝的。 “朕如今大好了,这段时间辛苦太保,您回府好好休息!” 赵太保身子颤了一下,忍不住有些眼眶湿润,便低下头来。 他照顾女帝十八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帝关怀自己。 顾浅阻止赵太保要跪下谢恩的动作,让他赶紧回家将养身体。 赵太保走的时候说,总感觉脑子被人打了一棍,晕晕的疼。 第7章 不敢就去死! 赵太保走后,宫娥秀儿踩着小碎步进来,低眉垂眼地立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顾浅颓废了一会儿,又想起刚进入游戏时看到的一段文字,奈何已经记不全了。 “秀儿,如今是永熙何年?” 秀儿立即近前来,曲膝答道:“回陛下,永熙六年。” 顾浅点点头。 醇亲王是永熙八年发动兵变,她还有两年的时间自救。 稍稍定了定神,顾浅深深吸了口气,半眯起眸子,对秀儿说:“宣禁军统领。” 秀儿领命出去没多久又回来。 等了许久,却不见禁军统领进来。 顾浅寻思护卫队不是在大殿门口吗,怎么磨蹭那么久? 正纳闷,殿内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到了金丝楠木屏风后声音便停了。 “末将拜见陛下!” 声如洪钟的见礼之后紧接着响起盔甲摩擦的声音。 顾浅还听到了“咚”地一声磕头。 “平身。” “谢陛下!” “怎的耽误许久?” 禁军统领一听,又跪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才说: “陛下饶命!今夜末将不当值,故而来得晚了。” 顾浅心说倒是我冤枉你了。 她盘坐在床上,语气平静:“起来,别动不动就求饶,挺大个老爷们也不嫌丢脸。” 禁军统领面上红了红,站起来抱拳问道:“不知陛下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你上前来,朕与你细说。” “……末将不敢。”禁军统领脸更红了。 顾浅挑眉:“不敢就去死!” 反正女帝荒淫无道,大概率也暴戾弑杀。 刚刚已经埋了一批,现在多杀一个不算多。 禁军统领一个箭步闪身绕过屏风,“chua”地一声伏跪在凤床前,头也不敢抬。 他没戴铁质兜鍪(ou)。 “请陛下吩咐!” 顾浅瞟了宫娥秀儿一眼。 秀儿接收到女帝眼里的意思,立马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顾浅看着禁军统领的脑瓜顶轻声道:“你统计一下,皇宫内外不论文武百官还是世家贵族,只要在这宫内当值的、或者能递帖子入宫的男人,姓名或字里带‘齐’字音的,都给朕汇报上来。” 她要知道顾秧今晚搞的到底是谁,不是为了杀人,而是避坑。 别到时候傻不愣登把对方当自己人,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此事朕只交与你一人秘密执行。若是走漏了风声,朕杀你全家!”顾浅凶巴巴的。 “末将明白,必不负圣恩!”禁军统领双手抱拳信誓旦旦。 顾浅问:“嗯,你叫什么名儿?” “末、末将齐小飞。”他答得有些心慌。 齐……小飞。 “抬起头来。” 齐小飞抬头,目光垂望着脚踏上女帝的靸鞋。 顾浅只瞧了他一眼——生得平平无奇,皮肤还黝黑黝黑的。 “去,好好办事,办好了有赏。” 齐小飞告辞后忐忑地走了,在大殿门口遇到来上值的大内总管吴大监,两人互相颔首便各自忙去了。 “我的陛下哎~~~您总算是大好了,可急死奴婢了!”吴大监人未到声先至,夹夹的。 他身后跟了两排宫娥内监,一进殿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熄烛火的熄烛火,开窗户的开窗户,擦东西的擦东西,偌大的寝殿一下子有了烟火气。 吴大监挪步到凤床边,弯着腰扶顾浅下床:“陛下,今日是早朝的日子。” 女帝昏迷后宫人惫懒,开始他还管得住,可后来那些人见陛下没有醒来的迹象,便也不拿他这个大内总管当回事了。 甚至有些人还顶起了嘴,说什么要是醇亲王继位吴大监肯定要下大狱。 现在女帝醒过来,他是数一数二的欢欣。 恨不得跟在女帝身后把整个皇宫都逛一圈,狠狠地打他们的脸。 顾浅“嗯”了个音。 吴大监抬手“啪啪”两声击掌,便有宫人绕过金丝楠木屏风鱼贯而入,伺候顾浅更衣、洗漱。 四名宫娥默契配合,撤下床帏、床单、被套等,迅速换上了新的。 顾浅吐掉嘴里带着涩味的盐茶水,道:“光用茶水漱口不得劲,准备个小刷子。” “奴婢愚钝,敢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刷子?”吴大监和颜悦色地问,声音有点夹。 顾浅顿了顿,道:“拿笔来。” 内侍奉上笔墨纸张,顾浅接过细毛笔,画了个潦草的简图。 “杆杆用木头、竹子都行,这里用马尾,做精细些。”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换好凤袍,吴大监扶着顾浅坐在铜镜前由宫人们梳头、上妆。 她看着镜子里一张惊为天人的小脸,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这个女帝居然生得跟自己一般无二! 转念一想,或许是游戏公司用她的脸单独做了建模。 其实,顾浅对她这张脸还是很满意的。 只是女帝常年骄奢淫逸,现在皮相有些发黄,好在抹上唇脂之后整个人就鲜活起来了。 看起来依然病态,但更多的是妖娆妩媚。 吴大监躬身扶着女帝出殿,此时天已亮。 顾浅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宫殿牌匾: 紫什么殿。 名字挺大气。 她踩着宫人爬上轿辇,轿辇上铺了柔软的垫团,顾浅便慵懒地倚着,心里琢磨一会儿早朝怎么混过去。 下一秒,轿辇忽然腾空升起,顾浅一阵眩晕。 她扶额一瞧,力士已经抬着她往前走,轿辇两侧及后面乌央乌央跟了一大群人。 撑伞的、执扇的、提熏香的,一个个垂首躬腰踩着小碎步,队伍安静规整。 最后是身着玄色盔甲手持长刀的禁卫,脚步铿锵有力,叫人听了心安。 顾浅回头继续琢磨早朝的事。 她是半路接入的,游戏公司又没有给她植入女帝记忆,她哪知道如何做皇帝? 以前看电视剧,一个朝廷,文武百官能有一万个心眼子。 而一个合格的皇帝要懂制衡四方、懂民生艰难、懂人才选拔调用、懂经济懂政治懂外交……总之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就是了。 顾浅就简单多了。 她啥也不会。 而且她是纯纯理科生,初中学的历史早还给了老师。 约莫走了四炷香时间,也就是二十分钟,轿辇在一间气势恢宏的明黄色琉璃瓦大殿前停下。 殿前有两座威武雄壮的巨大石狮子,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金色大字,字迹端庄大气。 顾浅认得上面的字: 太和殿。 她忽然想到:女帝昏迷期间百官肯定是不会来上朝的,她昨夜刚清醒,还没来得及下达日上朝的命令,现在大殿里会不会空无一人? 轿辇缓缓落地,吴大监扶着女帝从正门入,行至正殿后方。 地砖像是墨玉铺就,殿内三人合抱粗的柱子由整根金丝楠木所制,上雕龙凤图案,栩栩如生。 绕过珠翠卷帘及镶金砌玉的围屏,女帝出现在凤椅上,随后六名带刀侍卫依次就位,余下的侍卫隐在暗处。 堂下原本熙攘的百官很快按次站好,齐齐跪下叩首: “陛下万安!” 顾浅打眼一瞧。 嚯,人真多! 她也没宣布恢复上朝,人来了如此多,难不成大家都在宫里插了眼? 呵呵哒! 看来这个朝堂,异心之人不在少数。 顾浅道:“起。” 百官道过“谢陛下”,齐齐起身站好,一个个姿态低眉垂眼的。 吴大监昂着头宣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满堂鸦雀无声。 过了会儿,还是无人出列奏本。 顾浅心道这是亡国之兆啊…… 啊呸呸,亡我之兆啊! 她以手扶额重重叹气。 在她面前,偌大的朝堂如一潭死水,竟无人响应。 她还要一个人对抗两个大反派——开局简直炼狱难度。 “最近夜凉,各位睡觉的时候把棺材板盖严实点儿。”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第8章 若是玩家,就地格杀 顾浅拂袖而去,留下百官愣在当堂:陛下这是何意? 什么叫“把棺材板盖严实点儿”? 是要大开杀戒吗? 有人不解,有人惶恐。 也顾不上交换意见,一行人按着官阶大小匆匆出了太和殿,提心吊胆地往前头宫城去当值。 太和殿外,顾浅爬上轿辇。 吴大监躬着腰柔声问:“陛下是去……” 顾浅抬抬手:“回紫——” 吴大监一颔首,转身直起腰清喝:“起~~~驾紫宸殿!” 顾浅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字念宸(chén)。 轿辇一下一下有节奏的颠簸着,顾浅感觉脑组织都要被晃匀了,整个脑袋晕乎乎的疼。 她倚在轿辇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醇亲王和镇国大将军是真实玩家还是npc? 如果是21世纪的真实玩家,那么他们的言行肯定与他人不同——这个得立即查清楚! 若是玩家,就地格杀! 如果他们是npc,那……就不足为虑了。 顾浅不信自己一个真人玩家干不过ai。 回到紫宸殿,朝阳已经升起。 金色阳光照在明黄色琉璃瓦上,泛着富贵荣华的光泽。 尚寝司正带了两个司设候在殿外,见女帝下朝归来,急忙跪下叩首。 “陛下圣躬万安!” “门修得如何?”吴大监问。宫娥秀儿和内监下值前向他交报了此事。 尚寝司正跪在地上指着紫宸殿大门,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顾浅打断——“起来回话。” “谢陛下!”尚寝司正站起来指着紫宸殿大门说,“陛下,下官细细查过,此门没坏。” 顾浅不解。 她夜里开门的时候觉得老费劲了,而且开门时那么大的“吱呀”声,这还不算坏? 尚寝司正见女帝神情,心下明白,向侧前方迈了一步请女帝先进殿,说道:“待下官向陛下演示。” 吴大监扶着顾浅率先进殿,身后跟了一众宫娥、内监、护卫。 顾浅进殿后转身看着尚寝司正,宫娥、内监、护卫立即有序退到女帝身后,不发一言。 尚寝司正与两位司设合力将紫宸殿大门关好,他对顾浅躬身道:“陛下,此时门是关着的,现在下官要将门打开。” 他在两片门叶子中间蹲下来,捣鼓了几下。 两位司设分别在两边门柱子拉了一下栓子。 而后尚寝司正轻轻用力就将大门打开了,并且没有发出一点噪声。 “原来如此!” 顾浅点点头,门确实没坏,是她不知道机关,用蛮力开门才发出了噪音。 若是有杀手刺客硬闯,开大门的时候弄出的噪音也是一种警示。 但……杀手如果像那救命恩人一样走窗户呢? 她要逃的话,那厚重的门岂不反倒成了帮凶? 算了…… 就算没有那道门,自己这副身子骨遇到杀手也跑不掉。 顾浅不再纠结门的安全性,尚寝司正走后,她问吴大监自己昏迷了几天。 “陛下,您昏迷了半月之久。” 顾浅心道,自己昏迷了半个月,朝堂之上竟无一人因她醒来而开心的,难不成都盼着她驾鹤归西? 不爽。 “你让人记一下今天哪些人来上朝了。” 吴大监一甩拂尘,对身后小内监说:“速速取今日点卯册子来。” 他扶着顾浅进到偏殿,抬起手“啪啪”两声:“传早膳。” 顾浅坐定,净了手。 宫人端着各式早膳进来,试完毒,再由宫娥们一道道布好。 一位年纪稍大的侍女拿起一颗金箔包着的鸡蛋,剥去蛋壳,切开鸡蛋,挖去蛋黄,将两瓣蛋白放到碗里,奉给女帝。 顾浅吃了蛋白,才喝了一小碗冰糖血燕粥,那侍女便要将余下的大半盅血燕粥撤下。 “你做什么?”顾浅皱眉。 她睡了这么些天,消耗了不少能量,正是需要多多进补的时候。 况且,要对抗醇亲王和镇国大将军两个大反派,没有强健的身体怎么能行? 侍女跪下道:“陛下,赵太保吩咐过,饮食要均衡……” “闭嘴,朕自有主张。” 顾浅亲手盛了一碗血燕粥,美滋滋地喝起来。 侍女将头垂得更低了,跪在那里起也不是动也不是。 顾浅没管她,随意指了名宫娥来布菜:“鱼片粥,多盛点鱼片。” 鱼片粥极鲜,顾浅一尝就知道是活鱼现做的。 “那个饼,再来一块。” 吃饱喝足后,头痛似乎轻了很多,晕乎乎的感觉也消失了。 漱了口净了手回到内殿,宫娥们围上来给顾浅更衣。 换下宽大的凤袍,宫娥们拿来一身大红色常服。 顾浅摇头:“不好看。” 宫娥们又拿来一身明黄色常服。 “换。” 顾浅继续摇头:“……算了朕自己选。” 女帝虽然长得与她一样,但两人审美天差地别。 女帝似乎喜欢颜色饱和度高的衣服,比如大红、明黄、搪瓷蓝,看起来像太妃糖。 顾浅选了一套颜色极淡的粉色纱裙扔给宫娥,刚坐到铜镜前,吴大监捧着点卯册子来了。 他猫着腰翻到今日,顾浅打眼一瞧:好嘛!没几个字是她认识的。 她合上册子,幽幽道:“好生奇怪,朕是昨夜醒的,并没有下旨上朝,怎的那么多官员就知道来上朝呢?” 吴大监抬手替她摘了凤冠,附和道:“陛下,还不是有些蠢货嘴皮子不严实,身为陛下的宫婢竟然不懂忠君,宫内该好好清肃一番了。” 陛下昏迷的时候,一些眼皮子浅的开始生出异心,他得趁机一并料理掉。 顾浅点点头,又道:“怕不止是皇宫需要清肃,整个朝堂现在都乌烟瘴气。” 吴大监暗吸一口气,这话他可不敢接。 “醇亲王今日居然没来……大家都不来她也不来那没事。大家都来了她不来,这就有点欲盖弥彰。” 不会是昨儿个晚上偷情被吓到了? 堂堂大反派这么不堪一击? 顾浅翻了个白眼。 自己刚刚说的那话应该很快会传入醇亲王耳朵里,不知道她听了心里会怎么想。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内殿光线大亮,目之所及奢华至极。 顾浅借着铜镜仔细一瞧—— 嚯! 这僵尸老母谁呀? 第9章 鬼迷日眼的,拿老子真人建模! 感情她就是顶着这个妆容在外晃了一圈! 宫娥拈起帕子,沾了温热的桂花皂荚水给顾浅卸妆。 卸好妆,再仔细地为她敷粉。 顾浅指着盒里银白色粉末问宫娥:“这个不会是铅粉?” 铅是致癌物。 宫娥停了手上动作,答道:“陛下,是铅粉。” 顾浅听了,像见了鬼。 她一把抢过帕子,将脸擦了又擦。 难怪她总是头疼,说不定就是铅中毒。 宫娥见此,从另拿起一块帕子,浸了桂花皂荚水重新为她卸妆。 “铅粉太干,再不许用!” 顾浅语气严厉不容反驳。 “是,陛下。” 宫娥收了铅粉退下去,换了米粉过来,重新给她敷面。 顾浅看着发黄的铜镜,左看右看,不得劲。 “啧,这铜镜再好,用了这么些年如今也模糊了,颜色也失了真。” 吴大监闻言,提到云麾将军独子,岑(cén)小将军出征前曾进献过一面宝镜,照人如同实观一样逼真,只是当时陛下不喜他,连宝镜也一并存入库房没有用。 “是吗?拿来朕瞧瞧。” 顾浅有些迫不及待。 什么宝镜照人如同实观? 难不成这个岑小将军也是玩家? 宫娥给女帝上好新妆之后,尚宫局的人将宝镜抬来了。 他们将镜子上的红布揭开,顾浅一瞧—— 嚯,这不一整个灭绝师太嘛! 再瞧瞧眼前这些宫娥们脸上一言难尽的妆容,她忍不住摇头叹息,着实不能怪她们——一个个化得跟吸血鬼似的。 于是,顾浅自己动手卸了妆重新化。 宝镜清澈透亮,她注意到,女帝右眼角有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细疤。 “鬼迷日眼的,拿老子真人建模!” 女帝化妆品不多,是重复的老几样——妆粉、腮红、唇脂、眉黛。 好在女帝自身皮相佳,不需要浓妆撑颜值。 顾浅抹了鲜花汁子,上了薄薄一层米粉,又用黛粉画了小山眉,点了唇脂便停手。 她没有化花钿(diàn)、斜红、面靥(yè),腮红也只是薄薄的扫了一层。 虽还是古风妆容,但相较之前明显淡了许多。 浅粉色衣裙搭配金簪玉钗环,挽着一条长长的泥金描翠帔(pèi)帛,妆容清透,双眼晶亮无邪。 真真好一朵柔弱不能自理的野玫瑰,特别适合干坏事! 镜中,一抹寒光从顾浅眼底闪过。 岑小将军能弄到19世纪工艺的水银镜,不知是他自己搞出来的还是哪里得来…… 他也是真实玩家么? 如果他已经是醇亲王党,那就不要怪她不手下留情。 “你们觉得朕好看吗?” 宫娥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敢回话,生怕一个字说错就落得和昨夜被活埋的姐妹们一般结局。 吴大监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好看!陛下这个样子像是回到了十五岁,天真浪漫,容色倾城……” 顾浅起身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副身板子太瘦了,胸前扁扁的跟发育不全似的,比她原来要差远了。 “大监,同朕说说这个岑小将军。” “是,陛下。” 顾浅一边打量自己寝殿摆设,一边听吴大监娓娓道来。 女帝十四岁的时候还是储君,先帝为她举办过一次招亲大会。 岑小将军入了决赛,被当时还是储君的女帝以文试踢出局,无人知道个中原因。 后来,储君抢了顾秧的夫君东方无极。 同年,先帝殡天,储君继位,与东方无极完婚。 二十岁的岑小将军随母帅和父将远赴边疆,距今已有六年。 顾浅拂过金丝楠木条案上的一柄嵌了红绿宝石的羊脂白玉如意,触手温凉。 她暗暗感叹,女帝真有钱啊! 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奢华到这种地步。 吴大监又提起: 有一年,各大武林高手齐聚上京城争夺天下第一,百官觉得在哪儿办不好非要在上京城办,这是嘲讽朝中武将垂老新辈无能。 虽然心生不满,但是武林没有公开与朝廷为敌,百官只能看着他们开赛干着急。 “岑小将军听说后,递了札(zhá )子请旨回京参赛,陛下准了,还说……” “说什么?” 吴大监擦了一下额间细汗,弯腰道:“陛下当时说,若是拿不到榜首,就滚去北疆一辈子别回来了。” 顾浅摇头叹息:哎……女帝这路越走越窄! “后来呢,他拿到第一了吗?” “当然,岑小将军少年天才,又有岑、朱两位将军亲自调教,榜首如同探囊取物。” 吴大监说起岑小将军,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仰之情。 “那年,岑小将军才二十二岁,不光在军中极有威信,在武林中也名声大噪。” 顾浅心下没来由地一紧:他这么强?是角色天赋吗?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岑小将军以后会是个难缠的人物。 这个混蛋女帝,得罪谁不好去得罪大佬,真是想着法儿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啊! “陛下,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依奴婢看,岑小将军论样貌、品性、才学、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出挑,陛下实在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浅听了,纤眉微挑:“你是说,岑小将军仍然有意……朕?” 吴大监扭了扭脖子答道:“陛下生得这样美貌,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女子也会有儿郎们排着队求娶。” 顾浅不感冒。 前世夸她貌美的人多了去了,一到大小节假日表白书收到垃圾桶装都装不完。 “只是貌美,朕性格不好吗?” 宫娥们依旧低着头,心道您要是性格好,那天下没有性格不好的人了。 “陛下,陛下的性格……”吴大监一时想不到恰当的词。 “朕性格如何?” 吴大监顿了顿,翘着兰花指、夹着嗓子道:“陛下性格洒脱恣意,有先帝风姿。” 顾浅一时分不清老东西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她负手立在棱窗前,思绪已然去了远方。 若这个岑小将军真的天纵奇才,又生得英武帅气,按照女帝荒淫的性子,不可能不动心! 她为何会在招亲一事上将人踢出局呢? 难道岑小将军……有隐疾? 他是习武之人,刀剑无眼,若真是留下了创伤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心理创伤? 顾浅想起来,按照剧情,两年后醇亲王会联合镇国大将军造反,于是她问:“镇国大将军此人如何?” 吴大监疑惑道: “陛下,咱朝没有镇国大将军。” 第10章 这姐妹俩还真是玩得花! “陛下,本朝没有镇国大将军。” 吴大监说完,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女帝一眼。 看样子,陛下落水伤到头部,伤得不轻啊! 顾浅:“……” 她还想着使美人计笼络岑小将军帮着一起对抗两个大反派呢! 现在好了,另一个大反派是谁都不知道。 而她除了好看的皮囊,什么一技之长都没有。 这还咋玩儿? 头痛。 “陛下,奴婢帮您揉?”见女帝揉太阳穴,吴大监将佛尘插到腰后,躬着身子问。 顾浅瞥了他一眼——皮肤保养得极好但头发花白,得有六七十了?算了还是不要了。 阿弥陀佛! 没有男主。两个反派,其中一个还身份不明。 玩蛋儿去! 顾浅按头道:“你找几个人替朕办件事。” “陛下,您吩咐,奴婢一定办妥。” 一盏茶后,吴大监手执佛尘神情严肃,将女帝吩咐的事一件件安排下去,叫人秘密执行。 陛下要朝廷百官组织架构图,写明阶品差事的那种;还有世家大族与朝廷要员的关系图,最好标注党派门第。 要得急,还要保密。 吴德伦有一种敢死队第一次执行boss级别任务的兴奋劲儿。 他家陛下终于要好好做皇帝了! 这头一枪交给他来打,他豁出老命也要办得漂漂亮亮。 任务吩咐下去没多久,底下人就来报,没那么大的纸,咋办? “你蠢啊!” 吴德伦一拂尘打在那人屁股上,恨铁不成钢道:“没那么大的纸,就用糯米饭粘起来,铺在地上细细的画,修整无误后一并腾挪到绢布上,挂去宣政殿书房里间!” 那人唯唯诺诺跑了。 吴德伦眉心紧蹙,什么事都要说得那么细才能办好,心累。 女帝出了紫宸殿,身后乌泱泱跟了一大群宫娥内侍。 紫宸殿外的禁卫见女帝出来,也做好了随行护卫的准备。 一晃眼看到女帝着一身粉色绸缎轻纱裙,瓷白的小脸不施脂粉却胜施浓妆,身姿婀娜顾盼生姿,不觉得瞪大了双眼。 他们可没见过女帝这番模样。 这还是那个、那个他们不敢用过分词形容的女帝吗? “去办公。”顾浅道。 吴大监立马碎步过来,扶她踩着宫人爬上轿辇。 顾浅斜在轿辇上,随着轿辇缓缓升起,吴大监一甩佛尘清喝——“起~~~驾宣政殿!” 紫宸殿至宣政殿,由一条宽敞笔直的宫道连通,宫道两旁是参天的古树。 盛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为整个皇宫增添了一丝清凉。 皇宫被一道高墙一分为二,前头坐于东方,又称前宫。太和殿、宣政殿、南书房以及三省六部办公处均在此处。 苍穹之下,建筑群集,红墙黄瓦,庄严华丽。 约莫几盏茶的功夫,百来号人浩浩荡荡行至宣政殿。 吴大监扶着顾浅下辇,早有宫人换了鲜花、擦了地板、点了熏香、打起帘子在等候。 一路走到宣政殿正殿书房里间,是女帝单独办公的地方。 女帝与臣子一般在外间议事。 顾浅坐在桌案前,看着两侧并不多的札子(zhá,同奏折),有些不解。 她昏迷这么久,朝中难道就没出点事? 电视里皇帝三天不上朝那积累下来的札子比人都高。 有宫娥跪在地上开始磨墨,还有宫娥奉了茶水点心又退下,书房里伺候的人虽多,却无一丝杂乱之音。 吴大监瞧出了女帝的疑虑,他挥退了宫娥,近前来低声道:“陛下昏迷期间,百官举荐醇亲王监国,醇亲王也批了札子。” 顾浅一噎……好。 还好她及时醒了,要不然醇亲王恐怕真的要如愿以偿。不知道她监国这半个月,有没有监出什么心魔来? “大监,你觉得醇亲王是个怎样的人?”顾浅问。 吴大监微微直起身子,想了想,才道:“醇亲王性子内敛沉稳,是个会谋事、有城府的人。” 会谋事,有城府。 顾浅瞟了吴大监一眼,你还真会拣重点说。 “朕知道,醇亲王在朝野内外备受赞誉,声望早就盖过朕了。” 吴大监听了,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挪到顾浅面前道:“陛下莫要听信谣言,那都是有心人恶意散播用来扰乱人心的!” 顾浅心道,果然如此。 她就知道顾秧一定会做足了准备才会动手造反,而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积累民怨。 顾秧身为皇室,造反名不正言不顺。 但倘若树立了一个完美的贤君人设,此时天下百姓又对女帝恨之入骨,她再上位就顺理成章了。 “无妨,你起来罢。”顾浅虚扶了一把吴大监。 顾秧想踩着她做那贤王,她偏不叫她如意! 成一件事很难,毁一件事就容易多了。 顾浅随手拿了右侧最上面的札子,还没打开,就见从外面进来个内侍。 内侍在门槛处止步,吴大监过去听了句话,走到顾浅面前说:“陛下,禁卫统领齐小飞求见。” 顾浅半眯着眸子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齐小飞来干嘛的。 “宣。” 齐小飞着盔甲头戴铁兜鍪(ou)走进来,脚步落地有声。 他跪下后先呼“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举过头顶。 吴大监见状,立即上前接住册子,打开抖了抖又合上,转身呈到女帝面前。 顾浅打开来看:好嘛,没几个字是她认识的。 “下去领赏。” “谢陛下!末将告退。” 齐小飞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后,顾浅揉着太阳穴道:“大监,朕头疼,你读给朕听。” “奴婢遵旨。”吴大监弯着腰拿起册子,打开一一念了起来。 皇宫内外、世家大族里,姓齐\/祈的不多,名字里带“qi ”音的就更少,只有皇夫东方颀(qi )一人。 顾浅心下了然。 也不必再问齐小飞,这个名单里昨夜哪些人当值。 名单里能入顾秧青眼的人,只有东方颀一人。 六年前,女帝抢了顾秧的夫君东方无极。 现在,顾秧抢了女帝的皇夫东方颀。 这姐妹俩还真是……玩得花! 哎……东方无极不是被先帝赐与顾浅大婚吗?怎么皇夫是东方颀? “东方无极不是皇夫吗?”顾浅问。 吴大监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压得极低道:“陛下,先皇夫东方无极早在五年前暴毙了。” 看他那紧张的模样,东方无极似乎是不能提及的忌讳。 顾浅心道,是暴毙还是人为只有天知道。 这深宫真是美人收割机。 正在顾浅暗暗感慨的时候,又来了个内监,神色焦急。 吴大监回身走到门槛处,听他说了句什么,转身对顾浅道: “陛下,皇夫病了。” “……东方颀?病了?”顾浅反问。 这么巧! “什么时候的事?” 吴大监冲那内侍道:“跪下回话。” 内侍“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声音比哭还惨:“陛下,皇夫今日晨起就不大好,听闻陛下醒来,只道‘苍天眷顾’,没成想自己却倒下了……” 顾浅听了一撇嘴:嘿!这话说的,倒是朕醒来将他给吓着了? 女帝昏迷期间,季符离处理宫务,醇亲王处理国事,他东方颀啥也没干还病了? 顾浅在脑子里搜索刚穿来那日的回忆,有关皇夫东方颀的画面,却模糊了…… 第11章 陛下今天来月信了吗? “朕去瞧瞧。” 女帝摆驾长乐殿。 长乐殿离紫宸殿不远,几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殿内雕梁画栋,彩绘斑斓,陈设华丽竟不输紫宸殿。 尤其是大殿里两根雕刻九龙盘绕的墨玉柱石,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 地面满铺白玉,晶莹剔透,光华流转。 顾浅看得忍不住咂舌,心道这得多钱呐? 一路行到寝殿,躺在月洞床上的东方颀见了女帝,先是一愣,而后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文嬷嬷做好了将他按回去的准备,却迟迟未听到女帝嘴里那句“不要起来,快好好歇着”,只好僵直地立在边上,伸到一半的双手无助地垂在空气里。 顾浅走过去一屁股坐床上,细细打量这朵“高岭之花”。 脑海里无法将面前这张禁欲脸与昨夜颠鸾倒凤的狗男人联系到一起。 要不说人能跟醇亲王顾秧搞到一起呢? 俩人都是不露声色的闷骚蛋! 不过有一说一,这张脸确实称得上国色天香。 想必那东方无极容颜比他更甚,要不女帝怎么会出手抢过来? 可惜她无缘一见。 “可有请太医来瞧过?”顾浅问东方颀。 文嬷嬷跪下回话:“回陛下,瞧过的。太医说是心疾,要好好静养。” 顾浅斜了她一眼。 静养? 白天在女帝面前静养,夜里见了顾秧化身小电钻? 别的倒也算了,真要是郎情妾意她也不介意成人之美。 可顾秧是谁? 那是要造反的大反派,是女帝的死敌! 顾浅能惯着他俩? 于是,顾浅挥退所有宫人,将床帏一放,鞋子一甩,爬上床,在东方颀身边躺下了。 前些日子一直在昏睡,她现在精力旺盛,躺了一会儿没有困意,便使唤东方颀给她按摩。 东方颀愣了下,强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给女帝按摩。 按了大概半个时辰,顾浅忽然勾住东方颀脖颈将他扑倒,一口将他嘴唇咬了个口子。 鲜红的血液流出来,顾浅伸手给他抹了个大花脸,大笑着跳下床跑了。 女帝从长乐殿出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甚至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 外人只道女帝在皇夫这里“歇了一觉”就满面春风。 “告诉皇夫好好休息,朕夜里再来瞧他。”顾浅道。 文嬷嬷愣了下,夜里……还要来么? 女帝走后,文嬷嬷踩着碎步进入长乐殿寝室,传达了女帝夜里还来的意思。 东方颀坐在床上,抬手擦去嘴角血迹,眉眼冰冷,一言不发。 文嬷嬷见了心疼得不行,赶忙使唤宫人去取药。 “嬷嬷。”东方颀唤了她一声,语气低沉有力。 文嬷嬷探身上前问道:“二公子有何吩咐,尽管交与老身。” 东方颀喉结滚动一下,眼神有些飘忽。 “二公子?”文嬷嬷喊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事情隐秘,便转身屏退宫人,低腰凑到床前听吩。 东方颀似是下定了决心,用极低的声音问: “陛下今天来月信了吗?” 文嬷嬷闻言,猛地瞪大双眼看着东方颀,反应过来于礼不合又慌忙低下头去,应了句“奴婢这就着人去打探”退下了。 女帝坐着轿辇,在宫娥、内监、侍卫的簇拥下回了宣政殿。 她让吴大监命尚工局加急打造一批工牌,上书朝中各人官职、姓名。 明日上朝要用。 快午膳时,宫人通传季郎官求见。 顾浅想起自己昏迷时,季郎官还抱着她洗了个澡。 她老脸一红。 ……不知道他长得怎样,比起东方颀如何? 正胡思乱想着,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季符离穿一身深灰色绣山水暗纹细绫长袍,外罩一件浅灰色薄纱,腰间一根玉带系得并不紧,那腰看起来紧窄有力。 他提了食盒进来,胸前两缕青丝随风摆动,整个人看起来飘逸出尘。 顾浅观他眼珠子黑白分明,面盘如玉,凤眼薄唇,行止坐立一派君子之风。 容颜虽不及东方颀妖孽,但胜在五官精致,算得上一朵纯白的茉莉花。 季符离微微弯腰,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放于身前,柔声道: “陛下,万安。” 顾浅咧开嘴笑:“你怎么来了?” 季符离走到桌案前,不紧不慢打开食盒,拿出几碟点心,道:“陛下沉睡许久,人都憔悴了,我做了几道陛下爱吃的点心,陛下尝尝。” 顾浅接过筷子,夹起一团白白糯糯的糕饼。 “陛下……”吴大监连忙低声制止,一旁掏出银针的宫人准备上前试毒。 顾浅垂眼瞧了瞧,一碟子拢共就两块点心,试完毒还能剩啥? 便挥挥手道:“不必试了,朕相信季郎官。” 吴大监立马弯腰笑答:“是是,季郎官对陛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是老奴僭越了,还请季郎官恕罪。” 季符离眼神温和地瞧了吴大监一眼:“无妨。吴总管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让人钦佩。” 说话间,顾浅将第二块糕点塞入嘴里,撑得腮帮子鼓鼓的。 季符离伸指端起桌案上的茶碟,揭开盖子将茶水递到顾浅嘴边。 顾浅喝了一口,茶水温度刚刚好,应该是宫娥不久才换过,她都没注意人啥时候换的茶。 只是她总觉得这里的茶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喝完口腔里怪怪的不舒服。 季符离放下茶碟说,此番过来是要向陛下汇报关于整顿宫闱一事。 陛下昏迷久久未醒,一些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有意严治一番。 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几乎各宫各司都有人牵扯其中,个别人背后势力复杂,只怕整治起来会有阻碍…… 顾浅伸直了脖子。 等糕点全部咽下后想,吃你两块饼还要受累替你撑腰,早知道不吃了。 不过抱怨归抱怨,顾浅心里明白季符离这么做对她而言好处远远大于坏处。 她用手指敲着桌案,脑子里飞速旋转。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底下人不齐心最容易坏事了。 人多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是谁坏了事! 但如果她一个女帝亲自出面整顿宫闱,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说不好还会惹出一番流言。 况且……这实在不是她的强项。 “季郎官想如何做?”顾浅将问题抛了回去。 季符离抿唇一笑,微微颔首道:“臣打算从清思殿开始,到时候还请陛下屈尊前来坐镇。” 清思殿是季符离所居宫殿。 “成。”顾浅道,“不过朕只坐镇一次,去多了大家会觉得朕不信任你能力。” 她想了想又道:“朕把大监借与你,他们自会明白是朕的意思,也就不敢拿乔。” 吴大监立马弯腰应下。 陛下昏迷期间,他受的气不比季郎官少,他也十分想清理一波。 吴大监传午膳的时候,顾浅并不饿,她让季符离留下来一块吃点。 二十来道菜,别浪费了。 季符离吃饭跟欧洲贵族似的,礼仪周全极度优雅,顾浅看得赏心悦目。 她心想这人要是进娱乐圈,高低得是个一线。 季符离放下筷子,伸手接过帕子轻轻擦完嘴,抬头冲顾浅温柔一笑: “陛下为何这般看我?” “君秀色可餐。” 第12章 君子守礼! “君秀色可餐。” 季符离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红晕,眼中漾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对于女帝放浪形骸的举止和发言,吴大监和其他宫娥内监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陛下这些年对季符离一直冷淡疏离,今天怎的截然相反? 不止其他人不解,季符离自己也不解。 换做以前,他话还未说完,迎来的就是一顿斥骂。 陛下会怪他蠢钝、妇人之仁,连个后宫都管不好。 哪里还会与他好好说话,更遑论替他撑腰了。 她落水昏迷后,一朝醒来仿佛变了个人! 衣着妆容风格变了,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不仅对他不再冷言冷语,甚至还接受了他的好意,愿意给他撑腰。 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 他心中欢喜! 似是怕梦醒一场空,季符离忙起身朝女帝恭敬地行礼道:“陛下若是不忙,臣想今日就整顿清思殿,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辛苦一趟?” 其实关于整顿后宫的条例,他心中早已烂熟,何时开始都一样。 但是今天若有女帝坐镇,行起事来效果事半功倍,也对他今后管理宫廷有益。 顾浅先前吃了糕点,刚刚又吃了不少菜,现在正撑得慌。 “行,走着。” 她起身绕过紫檀桌,拉起季符离的手往外走。 季符离身子僵了一下,随后迈步跟上她的节奏。 顾浅身材并不高挑,还不到一米六五,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面有菜色,好在五官精致。 她快人一步走在前头,泥金描翠的蚕丝帔帛被风扬起,覆在季符离的长袍上,随着他的脚步推动往前一扑一扑的。 季符离手心滚烫,微微发抖,行至宣政殿大门口,下台阶的时候用力地握紧了掌中柔夷。 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顾浅的感受。 她笑而不语。 季符离若能帮她将皇宫整顿得如铁桶一般,她不介意一直对他好。 宫人跪在轿辇边伺候。 顾浅挥挥手道:“不坐软轿,先走一段消消食。” 吴大监一挥佛尘高唱:“起~~~驾清思殿!” 午后暑气正盛。 季符离牵着顾浅挑有树荫的路线走。 一粉一灰两道靓丽的人影后面跟着吴大监、提熏香的宫娥、撑伞和执扇的内监、抬轿辇的力士,以及数名垂首躬腰的宫娥、内监,最后是威风凛凛的带刀禁卫。 苍天的大槐树下,一路繁花似锦,香气氤氲。 庞大的队伍走到花园,圆角处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刻有两个游龙走凤大字,顾浅只认得一个“园”。 她想起了昨夜的“偶遇”,有些恍惚。 “陛下,可是累了?”季符离关切问道。 这些年女帝身子不好,还患有头疾。 他一时兴奋忘了此事,竟牵着她走了许久,真是大意! 顾浅气息有些急促,她左手提起裙摆道:“还好,上去坐坐。” 石阶有些高,季符离抬腿先上一步,手臂发力带着顾浅一步步往上走。 几步下来,顾浅习惯了他的发力方式,两人配合逐渐默契。 行至凉亭外,顾浅停下脚步,转身俯瞰整个花园。 花园占地数百亩,东面假山林立,西面湖泊如明珠,四周百花争艳,偶尔有蝴蝶的身影掠过。 前头南角青竹高耸入云,翠绿欲滴。 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真是个好地方! 一想到顾秧和东方颀竟然在她花园里行苟且之事,顾浅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想,弄死东方颀之后,得把这个亭子也拆了。 这么好看的园子不能有脏东西! “陛下要进去坐坐吗?”季符离抬手替顾浅挡住刺眼的阳光。 顾浅抬手握住季符离的手冲他嫣然一笑,拉着他走入凉亭,然后将季符离按在长椅上,慢慢靠近…… 吴大监见了,立马拿佛尘挡住眼睛,转身领着宫娥内监们走远了。 季符离一颗心怦怦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胸腔。 夏日的风带着强烈的暑热,将他的脸拂得滚烫。 顾浅单脚踩在长椅上,双手攀住季符离肩膀。 “季郎官。” “臣在。” “你说,醇亲王是个怎样的人呢?” 季符离眼中漫上一层雾气,他定了定神,声线低沉嗓音清澈: “彼醇亲王,貌之贤明,名冠四海,德昭天下。” 顾浅:“……” 顾浅:“没了?” 季符离却被她如此近距离盯得面红耳赤。 “陛下,臣与醇亲王并不相熟。陛下若想审视醇亲王,不若……” “谁说朕要审视醇亲王?”顾浅打断他,“只是昏睡许久有些私事要交与她,不知她能不能办好而已……你脸怎么这么红?” 季符离一愣,随即转头躲开,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捏住下巴掰回来。 顾浅学着电视里油腻男主邪魅一笑,而后俯身吻了下去…… 季符离浑身狠狠一震。 顾浅稍稍用力咬住他的唇瓣,撬开牙关,灵巧探入,极尽挑逗…… 女帝以往穿的服饰颜色浓郁艳丽,妆容也十分霸气,让人不敢遐想。 顾浅今日一身粉纱薄裙,胸前面料柔软轻盈,季符离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 他不由自主地将她牢牢箍在怀中,热情而投入。 在顾浅将手伸入他上衣里的时候,季符离闷哼一声,随即控住了她的手腕。 顾浅喘着气问:“怎么了?” 季符离喉结滚动,闭了几秒钟眼睛才睁开,眸中半是清醒半是迷离: “陛下,此处……于礼不合。” 顾浅一笑,转而坐在他大腿上,将他的青丝绕在手指上玩。 她眼波流转,凑到季符离耳边,轻咬着他耳垂道: “那……我们夜里再来这?” “浅浅!” 季符离眼内彻底恢复清明。 他将顾浅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另一只手仍然揽着她腰肢,语气却十分严厉: “君子守礼!” 顾浅听了,一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站在亭中,双手叉腰凶巴巴瞪着他。 女帝站着,季符离也不好坐着。 他站起来,转身背对着顾浅,一只手负在后腰,一副坚守本心、油盐不进的样子。 两人僵持了半分钟。 季符离叹了口气,态度软下来转身对顾浅说: “今夜我屏退所有宫人,在清思殿等你。” 顾浅一笑:“好。” 果然君子,值得信任。 第13章 陛下患了失忆症? 从凉亭下来,季符离扶着顾浅爬上轿辇。 浩浩荡荡的队伍又走了约莫六盏茶时间,终于来到清思殿。 顾浅心说这清思殿也太偏了! 难道女帝以前非常讨厌季符离吗?给人家安排这么偏远的宫殿。 既然讨厌,为何还将内宫大权给他? 搞不懂搞不懂。 “陛下到~~~”吴大监清唱一声。 殿门缓缓打开,目之所及跪了一地的内监:“陛下万安!” 顾浅下了轿辇,同季符离牵手步入正殿。 清思殿看起来比长乐殿差了好几个等级。 面积小,建筑风格中规中矩,院子里栽的是一些寻常绿植,没有奇花异草。 同长乐殿比起来,这里算得上“清苦”。 顾浅坐在主位上,看着季符离不慌不忙地命老嬷嬷和内监处理了一批人。 那些人,有的被拉到殿外打板子,有的被发配至北宫贱奴所,有的直接被驱逐出宫…… 一时间,清思殿内众人个个心惊胆颤,行事走路也规矩许多。 女帝出清思殿的时候,跟着出来的还有季郎官整顿宫闱的消息,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各宫各司。 顾浅将吴大监留下,她自己回紫宸殿办了件大事。 而后带了两个宫娥、禁卫统领齐小飞和一队禁卫军,命宫人套了马车驶出皇宫。 上京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道两边店铺林立,贩夫走卒争相吆喝,热闹非凡。 顾浅有急事找赵太保相商,无心赏景。 车夫技术娴熟,又有禁卫统领齐小飞率人在前开路,马车行得并不慢。 主街大道上,随着阵阵训练有素的马蹄声一路传来,喧闹的人群迅速闪开让出一条道——这种情况在遍地勋贵的上京城再正常不过了。 街边永辉大酒楼三层靠窗的雅间里,探出一道锐利的目光。 那目光从车夫和六匹马身上瞟过,落到雕龙刻凤且镶了珍珠宝石的华丽凤辇上。 风吹起车帘一角,露出里面的侧脸。 里面的人鼻梁挺翘,轻锁愁眉。 只惊鸿一瞥,却掀起无数久远的回忆…… 顾浅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她撩开帘子探出头去看。 马车呼啸而过,什么也没有。 她缩回身子,可能是看错了。 落在后面的那道目光,却在看清了这一抹鲜活的粉色之后变得炽热无比。 “主子,那是……御驾!”胡颖坤惊讶道。 “嗯。” 入了上京城之后,为了行事稳妥他改口称“主子”,不再喊“少帅”。 御驾很快消失在街口,胡颖坤依依不舍缩回脑袋。 他自言自语道:“陛下不是刚清醒,这么着急出宫作甚?” 他又道:“像是去办很重要的事,或去找很重要的人。” 岑沐年眉心跳了一下。 她刚来这个世界,急着要找的应该是对她最重要的人。 那她是去找谁呢? 这厢,女帝一行人很快到了赵太保府上。 守门的仆人见了御驾车马,吓得立马跪下磕头,磕完头连滚带爬进去通禀。 顾浅听到里面响起了喜庆的嚎叫声—— “快告诉老爷,陛下、陛下来了!” 没多久,赵太保一路小跑出来了,他换下了紫色官袍,改穿棕色细麻布圆领襕(lán)衫。 赵太保一边跑一边喊:“陛下大驾,老臣有失远迎!” 到了门口欲行大礼。 顾浅上前将他扶起,赵府门口呼啦啦跪了一堆人,山呼“陛下万安”。 赵太保心思玲珑。陛下昨夜才叫他回府好好休息,现在就来府上找他,定然有紧急要事。 他也不寒暄,直接请女帝到了书房。 仆人奉了茶之后守在外间,他便将书房门关起来,低声问陛下是否遇到了棘手的事。 “确实棘手。” 顾浅说着,双手端起茶碟奉给赵太保,深深鞠了一躬。 “朕醒来之后,将过往之事几乎都忘了,连读书写字都不记得……” 赵太保受了大礼,刚想说点场面话,一听女帝如此说,登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患了失忆症?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传出去,恐怕朝堂动荡、天下大乱…… 不不不,绝对不能传出去! “太保,朕该如何是好?”顾浅问。 赵太保抬手阻止顾浅余下的话。 他沉着脸走到门口,闭着眼吸了口气,然后睁眼,猛地将书房门打开。 “来人!”赵太保大喝一声。 门口的仆人见状,吓得立即伏跪在地。 从外间门口进来两个身穿盔甲的府兵,二人齐齐抱拳:“老爷!” 赵太保指了指地下的仆人,沉声道: “拖下去处理干净,别叫他说出一个字来。” “是!” 府兵像拎鸡仔一样将仆人拖起来,那人刚要开口喊饶命,脖子就被一只大手拧断了。 前后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赵太保关上书房门,脸色很沉重。 一转身,看到女帝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响头。 “陛下不可!” 赵太保一时胸腔滚烫,立马上前扶起女帝。 “老臣受不起陛下如此大礼!” 顾浅站起来,双手抱拳,冲赵太保保持鞠躬的姿势,她说: “太保当得起。前些日子若不是太保一力护着,恐怕浅儿早已魂归天外。” 一句话勾起了赵太保的伤心往事。 当年先帝在他的守护下没能挺过去,他真怕女帝也挺不过去。 前些日子他带着内疚的心情陪伴在侧,心中其实无比煎熬。 眼见着过了一日又一日,女帝情况愈来愈糟,他内心跟熬油似的痛苦。 好在苍天有眼,陛下醒了! 陛下说她很多事不记得了。 不过是失忆症而已,只要陛下好好活着,其他都不算难事。 赵太保扶起顾浅,请她落座。 他自己也坐下,沉吟半晌,道:“陛下明日上早朝吗?” “上。” 耽搁了半个月,朝堂风向不知向醇亲王倾斜了多少,她得上。 “朝堂之上,陛下还记得多少人?” “应该……都不记得了。”顾浅如实回答,“朕名人制了工牌,明日早朝时百官手执工牌上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朕都会让人记下来,有不懂的地方下朝后慢慢想。” 所谓慢慢想,其实是找别人翻译、解释。 “陛下此举甚好!”赵太保眼里露出欣慰的光芒。 “不过……朕将读书写字也忘了。如今看札子,字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顾浅很无奈。 “不知太保可有可靠人选,教朕读书写字?” 赵太保闻言,一时间激动地恨不得老泪纵横。 他家陛下一觉醒来竟然处处表现得像个明君! 不仅说话做事会过脑子了,还一门心思扑在朝堂上。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啊! 赵太保哆哆嗦嗦端起茶,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水。 他放下茶盏望着女帝喜笑颜开: “陛下,有一人,很适合教陛下读书写字。他为人稳重、性子谦和,而且对陛下绝对忠诚。” 第14章 聪明且忠诚的人,多多益善 “哦?”顾浅双眼睛亮,“是谁?” 聪明且忠诚的人,多多益善。 “季郎官,季符离。” “……他吗?”顾浅脑海中浮现他单手负在腰后与自己赌气的背影。 确实是个君子。 “季郎官十五岁入宫伴读,陪伴陛下十六载,可以说,陛下平生所学课业他都跟着一并学了。”赵太保摸着胡须点头道,“且他自册封后就与季家断了往来,一门心思侍奉陛下,无论季家如何沉浮他都未干预半分陛下的决策。” 顾浅心道,就算他想干预,以女帝的性子也未必能让他如愿? 季家……季符离身后的季家,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见女帝愁眉深锁,赵太保才意识到,此刻的女帝已然将季家忘了个干净。 于是他耐着性子慢慢解说。 城南季家,满门清贵。 季家大家主季无羡,现任朝中尚书令,正三品。 其长子任殿中丞,次子任太常博士,三子任仓储司仓部主事。 季无羡两个弟弟分别担任秘书丞和广陵郡经学博士。 季符离就是尚书令季无羡三弟之子,被季家送入皇宫做了储君的伴读之后,对储君心生爱慕,便自请留在皇宫终身侍奉。 先帝念他郎朗君子,本欲赐婚,奈何顾浅执意不肯,还抢了亲姐姐顾秧的新郎东方无极。 当时事情闹得极大,季家觉得自家孩子受了委屈,于是请旨接回家族准备科举入仕。 季符离拒绝季家将他接回的好意,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表示要一生一世陪在储君左右,生死不弃。 在赵太保的建议下,先帝逼着顾浅将季符离迎入东宫,封了大郎官位份,又让储君将一宫大权交与他手里。 顾浅听得直咂舌。 翩翩君子季符离原来是个恋爱脑,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她忍不住好奇,季符离动情欲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派君子作风? 得找个机会试试。 赵太保将茶叶沫子扒拉进嘴里,嚼了嚼,说:“这些年,季郎官在内宫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如果静下心来与他好好相处,定不会失望。” “嗯。”顾浅点头,没有反驳。 初次接触下来,季符离这个人确实不错。 只是他背后有季家,季家若是倒向醇亲王,就算季符离又能如何?她这一点暂时不能完全放心。 “明日开始,朕每日下午跟着季郎官读书写字。” 她话锋一转,拿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说:“可是朕每天还要批札子……还缺个人替朕念札子。” 札子上所奏也有紧急要事,经不起耽搁,最好每天都处理掉。 她不能给醇亲王一丝可乘之机。 眼下大凤朝没有镇国大将军,也许是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一击必中。 顾浅作为游戏里的终极大boss,一定要尽可能笼络人手培植势力、稳固朝纲安定天下。 赵太保深深地看了女帝一眼,明白她对季符离和季家的顾虑,便自荐道:“陛下若不嫌弃,老臣愿为陛下念札子。” 顾浅笑道:“太保愿意劳心劳力,朕很欢喜。只是太保如今一把年纪还要为了朕劳累,朕实在于心不忍……” 一番恭维下来,赵太保飘飘欲仙。 女帝向来跋扈,何时说过如此动听的话? “无妨。反正老臣回府也是一个人,甚是无聊。不如趁着一口气为陛下卖卖力气,也不枉此生。” 顾浅又问起一些朝中近况,两人聊到天擦黑。 赵太保见女帝愁眉紧锁不停地以手按头,便提醒她该回宫歇息了。 顾浅没有推辞,脑子用多了的确有些头疼。 赵太保恭送女帝出府。 赵府冷清,没有女主人打理,仆役佣人都是男丁,偌大的太保府中连朵花儿颜色都看不到。 顾浅没有计较赵太保未留她用晚膳。 想必赵太保平日交友不多,根本不记得还要留客用膳。 顾浅想,但凡府里有个女主人,他的生活也会多些颜色。 女帝一行人马走后,赵太保觉得胸中多年郁结尽数消散,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顾浅算着时间,马车走得再快,回宫也要花上一个时辰。 中午没吃主食,在太保府上坐一下午就喝了一杯涩口盐茶,连盘点心都没有,她现在肚子里咕咕作响。 顾浅撩开帘子,让车夫慢些赶马,她要挑个酒楼吃晚饭。 御驾放慢速度,徐徐走了不久,行至上京城最热闹的东市。 胡颖坤走小路快马赶超御驾。 他翻身下马跑到三楼,推门而入。 “主子,陛下去了太保府。” “嗯。” 岑沐年见完客,心情不悲不喜,目光似是无意识投射到街上。 两边的铺子已经点起了灯笼,街上人流少了许多。 上京城中此刻炊烟袅袅,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准备晚饭。 御驾行驶到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 顾浅放下帘子道:“停。” 马车停稳后,两名宫娥先落地,一左一右扶着女帝踩着马凳下来。 车夫将马车赶到酒楼后的巷子停放,转身买马粮去了。 顾浅看了一眼酒楼招牌,永辉大酒楼—— 五个字她只认识中间的“大”字。 “走,去大酒楼吃饭。”她提起裙摆当先迈步进去。 酒楼跑堂是个经年老伙计,一眼就瞧出了顾浅身份贵重,便点头哈腰地称顾浅为“贵夫人”,迎她们上了三楼。 胡颖坤汇报完毕,推开门正要出去吃饭,抬眼一瞧,吓得愣在当场连门都忘了关。 顾浅自恃美貌,从小到大被人瞧多了,见怪不怪。 倒是她身边的一名宫娥,路过胡颖坤身边的时候,抬起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胡颖坤被她剜得脸蛋烧红,又不好出言辩解,更没胆气开口致歉。 跑堂领着顾浅三人进了隔壁雅间。 胡颖坤退回来急忙将门关上,他转身冲岑沐年道: “陛、陛下来了。” “我知道。” 自御驾在酒楼门口停下之时,他就在脑海里幻想她的模样……结果却被胡颖坤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目光能杀人,胡颖坤此刻已经成了筛子。 第15章 陛下……下手真狠啊! 隔壁雅间也靠窗。 顾浅坐定后,探头往下面瞧了一眼。 禁卫统领齐小飞正在吩咐禁卫军分批次用餐。 “贵夫人,今儿想吃点甚?”进来点菜的是个得体妇人。 顾浅道:“拣你们拿手的先上十来样。” 夫人微微躬身道:“明白,贵夫人要饮酒吗?本店有上好的……” “不必了。” 妇人退下后,顾浅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笑着问一左一右低眉垂首的宫娥: “你俩,有钱吗?” 宫娥抬起头,对视一眼,愣愣地摇头。 “陛下,奴婢们的服饰由司衣所统一裁制,没有兜。” 统一制作节约成本,也为了防止夹带。 “啪!”顾浅一拍脑门,出门走得急,她自己也忘了带钱。 “这样,一会结账的时候,朕将你俩先押在这里。等朕回了宫,再派人拿银子来赎你俩。” 顾浅一脸坦荡,说得真诚。 宫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没点头,也没摇头。 倒是隔壁雅间里,胡颖坤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还是头一次见人吃饭拿自己丫鬟抵账的。 他还想说“陛下也就在宫里呼风唤雨到了外面啥也不懂”,话未出口就被岑沐年揪起来往门外拖。 “主子,主子你作甚?” “嘘,别说话。” 岑沐年一脚踹开雅间门,拖着胡颖坤走到隔壁雅间门口,沉声道: “打我一掌。” 胡颖坤愣住:“啥?” “快,打我一掌,用力些。”岑沐年压低声音命令。 胡颖坤脑子还没转明白,手上已经出招。 他瞅着岑沐年就是当胸一掌,用了五成功力。 岑沐年不闪不避,生生捱住了——然后整个人向后飞出,“哐当”一声破门而入,落到了雅间里头,砸坏了一张红木圆凳。 突如其来的破门声,以及突然飞进来的人,将里面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顾浅本能地站起来向后一躲,双手在胸前格挡,呈防御姿势。 其中一名宫娥更是吓得抱住了另一个。 胡颖坤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主子,心道我这么厉害吗?少帅他咋不躲啊?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没告诉我啊。 胡颖坤傻傻地立在门口。 时间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 宫娥从惧怕中缓过来,诧异地、警惕地盯着胡颖坤。 画面就这样诡异地定格住了。 直到听到破门声赶来打探情况的跑堂大哥大喝一声——“客官这是作甚?公然斗殴有违律令!” 胡颖坤才反应过来,扔下他家主子落荒而逃。 他是从顾浅旁边的窗户上跳出去的。 刚开始顾浅看他熊奔而来,还以为他来刺杀女帝。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抄起一把红木圆凳就朝他脑门上砸了过去——“咔嚓!” 胡颖坤人壮如牛,被顾浅砸了一凳子也没减速,只是跳下去的时候转头看了顾浅一眼。 陛下……下手真狠啊! 他爹请家法都没下过这种死手。 胡颖坤落地后滚了几圈,立刻引起禁卫军注意。 齐小飞长刀一指,大声喝道:“有刺客!追!” 便有四名禁卫提枪上马追了出去。 齐小飞自己提着长刀飞奔上酒楼护驾。 他一上来先确认女帝无恙后,第二眼就看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岑沐年,顿时觉得有点眼熟。 正在脑海里将认识的人与这张脸做匹配工作的时候,旁边响起跑堂的说话声: “这位将军,一会儿官差大哥到了劳您做个见证,这位客官不是我们酒楼打伤的……” “咳咳——”岑沐年突然咳嗽了两声。 他睁开眼,捂着胸口挣扎着站起来冲跑堂摆手道:“不要……不要报官。” 跑堂愣了。 第一次见受害者不让报官的。 “客官您这是……” 岑沐年扫视一圈,脚下凳子碎了,便走到顾浅身边坐下道: “我们商贾人家讲和气生财,出门在外能不招惹别人尽量不招惹。” 跑堂的眼珠子滴溜一圈就懂了。 上京城里富贵人家堪比过江之鲫,一个做生意的吃了亏报了官找到凶手又能如何? 万一对方是世族大家,随便动点手腕就能将一个商贾家族覆灭。 倒是齐小飞,见人一醒来就往女帝身边坐,心里很不满。 他“chua”地抽出长刀直指岑沐年脖颈,厉声道: “滚。” 跑堂立马退了出去,走时还将破门带上了。 反正看那贵夫人的身份不似常人,她的府兵在这杀一个生意人也不会给酒店带来什么麻烦,他可不要蹚浑水。 雅间里,岑沐年丝毫不惧,一个眼神都没给齐小飞。 他甚至还拎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递到顾浅面前,微笑着说: “让夫人受惊了,是在下之过,夫人喝茶。” 喧宾夺主,顾浅想。 顾浅梳的妇人发髻,他唤她夫人也算合理。 只是“夫人”二字,在齐小飞听来多少有点轻薄的意味。 “找死!” 齐小飞压低声音怒喝一声,长刀扬起直冲岑沐年心窝刺去。 压低声音是在女帝面前保持恭敬。 长刀用刺而不用砍,是因为砍出了血花会溅到女帝身上,到时候自己轻则挨板子重则革职。 “汀(tg)”——电光火石间,长刀被岑沐年双指稳稳夹住,发出颤鸣声。 长刀带来的劲风却未止住,吹起岑沐年发丝飘扬。 顾浅心说你t会武功? 她按下心中诧异,开始冷眼打量岑沐年。 身着玄色长袍,右上臂扎一圈红绸。下颌线有些锋利,薄唇红润,鼻梁挺直,狭长的瑞凤眼,飞扬的扇形双眼皮,额前碎发有些少年的撩人感。 明明是个文人打扮,去生生透露出一股武者的肃煞之气。 注意到顾浅在看自己,他转脸冲她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笑看在顾浅眼里,像是憋了一肚子坏水。 “来人。”顾浅欠欠地抬起右手柔声道。 齐小飞抽回长刀,走到顾浅面前抱拳单膝跪下。 “在!” “杀了他。” 第16章 许久不见 “杀了他。” 说话间,顾浅猛地起身,狗蹿到齐小飞身后。 若是这人暴起行刺,顾浅会趁齐小飞与他纠缠的时候跑路。 齐小飞一声“得令”,起身面朝窗外,抬手放到嘴边——“吁!” 一声急促的口哨声后,楼下禁卫二话不说纷纷提枪冲入永辉大酒楼。 大堂正在吃饭的宾客傻眼了,酒楼掌柜眼睁睁看着护卫军强势冲上楼,吓得连手里账本都拿不稳。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禁卫,但是他们的身手一看就不是普通世家贵族的府兵。 永辉大酒楼背后主子虽然大有来头,家中府兵气势也没有这么强。 看护卫军如此架势,怕不是楼上那位贵客遇到歹徒了? 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今日酒楼当班的人恐怕都要陪葬…… 这厢,雅间里却一派风平浪静。 岑沐年仍然坐在凳子上,举起双手向顾浅投降,一副无辜模样: “夫人这是作甚?鄙人是哪里将夫人得罪了吗?” 顾浅站在齐小飞身后,双手抱臂:“你会武功。” “做生意行走天下,会一些拳脚功夫傍身。” 顾浅不会武,自然不知以齐小飞的实力。 寻常门派即使是掌门,光凭指力是万万夹不住他刚刚全力一刀的。 不过齐小飞没有当场点破那并不仅仅是“傍身的拳脚功夫”,否则女帝一定会怪他无能。 “你来路不明。”顾浅说。 岑沐年笑道:“鄙人也不想打扰夫人,那暴徒好不讲道理,突然发疯一掌将我打进来……夫人若是生气,在下愿赔礼道歉,还望夫人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顾浅冷笑一声,来不及了。 急促有序的脚步声夹杂着盔甲摩擦声由远及近。 禁卫推开破门,飞快扫视一圈雅间动静,然后朝顾浅齐齐跪下。 顾浅绕至禁卫统领齐小飞身前,看着岑沐年道: “瞧见门外的兵了吗?你挑两个人对战,赢了我请你吃饭,输了你赔我一千两。”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 一人单挑两个禁卫军,倘若他赢了,哪怕赔上整个禁卫团顾浅也不会让他活着走出酒楼。 若是输了……既然输了,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与她无关。 不止是齐小飞,门外的禁卫军也听出了女帝的意思。 两个禁卫军打一个江湖草莽,就算是胳膊腿全折在这儿也不能输! 这已经不是输赢的事,事关朝堂脸面和家族前途。 岑沐年看着顾浅,强忍住眼中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递与宫娥,姿态谦卑地说: “夫人府上都是精兵良将,在下怎敢造次?” 他这会子看起来人畜无害。 顾浅瞟了一眼银票,约莫认得上头“壹佰”两个字。 宫娥在她的示意下接过银票,将每一张都翻阅检查,确认是否藏毒。 她检查完毕,冲顾浅微微福了福,并未说话。 顾浅转身对齐小飞说:“你拿一张带大家去吃饭。” 齐小飞闻言,虽有不解,但还是依令躬身抱拳道:“遵命!” 他捏了一张银票冲门外的禁卫大手一挥:“跟我走。” 禁卫有序下楼后,候在外面的酒楼掌柜擦了擦汗,挤出和善的笑容走进来朝顾浅作揖道: “贵夫人大驾,小店备了薄酒小菜,还请贵夫人移步花间……”他做着“请”的姿势。 这个雅间破门烂凳子,已经不适合用餐。 看热闹的群众见护卫团走了,逐渐散去。 个别好奇心强的人看到了顾浅的面容,心里忍不住暗暗赞叹,谁家夫人生得这样好颜色,真乃天仙也! 难怪出来吃顿饭都要派这么多护卫跟着。 酒楼掌柜领着四人来到一个视野最佳的大包间内,里面陈设奢华,桌上已经布好凉菜酒水。 “贵夫人,热菜稍后就到,您二位慢用。”掌柜说完退了出去,并带上门。 二位? 顾浅回头,岑沐年居然不声不响跟在宫娥身后也进了花间。 见她三人齐齐回头皱眉看着自己,岑沐年一耸肩,摊开双手很无辜: “在下全身的银子都奉与夫人,没钱吃饭了。” “放肆!滚出去!”一名宫娥凶巴巴地呵斥岑沐年。 岑沐年眼中笑意瞬间敛起,他眼底浮起寒意反问那宫娥: “你说什么?” 那宫娥挺身挡在女帝面前,疾言厉色道:“登徒子……” 余下的话还未出口,她就缓缓倒下了。 岑沐年身影如鬼魅般在两名宫娥身边晃了一下,她们便昏倒在地。 顾浅见状,立即抄起一把凳子举过头顶准备砸出去。 层层粉色衣袖落下来,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 岑沐年想起刚刚胡颖坤挨的那一凳子,心道也不知道那孩子被打出毛病来没有? 他指了指顾浅手里的小圆凳道: “我若想杀你,你连马车都出不了。” 顾浅暗暗心惊,将凳子抓得更紧:“你认识我?” 岑沐年轻叹一口气,忽然闪到顾浅面前,将她手中圆凳钳住: “许久不见,你不记得我倒罢了,居然还怕我?你是存心想气死我吗?” 这口气。 这用词。 顾浅感觉俩人渊源颇深。 她暗暗庆幸,这家伙身手强得变态,好在不是刺客。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岑沐年见她仍然警惕不肯放下凳子,无奈笑道: “我叫……朱长熠。” 顾浅放下凳子,坐下来。 心道:猪肠衣……这名字好烂,朕回宫就找人查你祖上八代,你最好是干净的。 酒楼掌柜敲开门进来盯着人上菜,见到两名宫娥倒在地上,先是一惊,后又望向顾浅和岑沐年。 “没事,饿晕了。”顾浅夹了一块藕片塞入嘴里。 掌柜唯唯诺诺点头,带着满腹疑问退了出去。 热菜上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摆满一桌子。 厨师手艺不错,虽然烹饪手法简单,但胜在食材新鲜调味得当,顾浅努力干菜。 她本来就饿,又被刚刚的闹剧一吓,更饿了。 岑沐年给顾浅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庆你我重逢。”他端起酒杯道。 顾浅眼皮未抬:“我不饮酒。” 岑沐年淡笑一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味清浅,远不及胸中情绪翻涌。 顾浅很快吃饱,她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擦嘴,悠哉悠哉地开口: “听猪公子语气,像是认识我很久了。” 岑沐年放下筷子道:“是有很久。” 久到他都记不清过了多少年。 顾浅瞧着他,抿唇暗笑,他却不再说话。 “说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不相信女帝会跟一个商贾弟子成为朋友。 两人身份悬殊,性格也天差地别,完全聊不到一块去。 岑沐年脑海里涌出无数回忆…… 那天阳光正好,他被高年级男生堵在角落勒索,是顾浅从天而降一脚踹飞了他们,然后面目狰狞地把他一周的零花钱要走了…… 那夜月色旖旎,高三毕业酒会上,顾浅将他按在墙上夺走了他的初吻…… 后来,他冒死劫机将她救下,她却将他囚禁…… 他在黑暗里守护她数百年,一路追随至此,她却将他忘了…… 岑沐年笑了,笑得怅然。 又一杯酒下肚。 “你那时候……强势,霸道,闪闪发光。” 第17章 你果然……将我彻底忘了 “你那时候……强势,霸道,闪闪发光。” 强势。 霸道。 都没错。 闪闪发光是什么鬼? 她又不是大灯泡子。 只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认识女帝。 顾浅心想这个世界真神奇,做生意的下九流仗着一张好皮相就敢对女帝痴心妄想,简直愚昧。 面对人家野狗看肉包子一样的眼神,顾浅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聊。 她起身走到宫娥身边,抬脚踢了踢:“哎,醒醒,放月钱了。” 宫娥悠悠醒转,见到女帝在旁,立马换成伏跪在地的姿势准备磕头。 “起来,打包几个菜回去。”顾浅冷冷道。 两名宫娥互相搀扶站起来走到桌边,一看,犯难了。 没有一道菜是完整的,如何打包? 她们傻傻的望着女帝——陛下绝对不会打包剩菜自己吃的。 顾浅随意指了几道她不喜欢的残羹:“把这几个装起,送到东方颀那儿。” 岑沐年眼底情绪复杂,听到“东方颀”三个字后,眉心跳了跳。 宫娥问跑堂要了食盒,手脚麻利装了几道残羹冷炙。 顾浅率先出了花间,连道别的话也未曾说。 岑沐年望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心中涌出一股熟悉的伤神。 “你果然……将我彻底忘了。” 三人下到一楼,宫娥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柜台,掌柜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只说今日招待不周惊扰了贵客云云。 不一会儿,车夫将马车牵来,禁卫单膝跪在地上,齐小飞与另一名宫娥一左一右扶着顾浅踩着禁卫上了御驾。 顾浅坐稳后,宫娥拎着食盒撩开帘子弯腰进来,车夫扬起马鞭欲甩响,顾浅说了声“等等”。 那名还在与掌柜拉扯的宫娥眼见御驾即将开拔,也顾不得许多,扔下一张银票就追了上来。 她上马车后,朝顾浅磕了个头才坐到边上去。 “走。”顾浅道。 车夫扬手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六匹马儿闻声而动,快速向皇宫驶去。 永辉大酒楼三楼花间,炽热的目光随着御驾消失在黑夜里…… 她上御驾后,车夫等了那宫娥片刻,应该是她吩咐的。 御驾在大道上奔驰,车内却很平稳。 顾浅将猪肠衣完全抛诸脑后,心里琢磨晚上如何折磨东方颀那狗男人,就听得宫娥软声道: “陛下与皇夫伉俪情深,还从宫外带吃食与皇夫。” 顾浅睁眼。 是那名迟到的宫娥在说话。 方才与猪肠衣对峙的时候,她缩在一边不出声,现在倒会卖弄口齿。 顾浅眼中尽是嫌恶,她问: “你知道什么叫伉俪情深?” 那宫娥一脸天真浪漫,连礼都忘了行,歪着头回答: “陛下落水昏迷,皇夫一直担忧,每日闭门不出在长乐殿为陛下祈福…… “陛下醒了后,皇夫就病倒了……” 顾浅冷着脸没有接话。 所以朕昏迷期间,那狗东西一次也没来瞧过? 他是怎么敢的啊? 是笃定女帝必死无疑么? “陛下面前也敢胡言乱语,掌嘴。”另一名宫娥冷声道。 “奴婢、奴婢只是实话实说……”那宫娥低着头偷偷观察女帝脸色。 顾浅心道,怕不是有人授意的。 见女帝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开始想法子保全自身了? 想得到美。 “是啊,朕与皇夫……伉俪情深。” 顾浅盯着那宫娥,嘴角冷笑。 凭他也配? 御驾行至皇宫门口,女帝转到等候多时的软轿上,由力士抬着一路快步抵达东方颀居住的长乐殿。 “陛下驾到!!!”齐小飞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陛下万安!” 长乐殿门口等候的内监跪下行礼,宫娥将手里的食盒交与他,便回到女帝身边。 下了轿辇,顾浅掏了掏耳朵,瞟了左边宫娥一眼,对齐小飞道: “拉下去埋了。” 宫娥吓得“噗通”一声伏跪在地拼命磕头告饶。 “陛下、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了!陛下——” 两名禁卫上前来,一家伙敲晕了她拖下去。 “等等……” 禁卫停下动作。 那宫娥以为女帝心意回转要放过自己,一颗心刚落地,就听得女帝冷冷地说完后半句。 “……埋到御花园做花肥。” 花需要阳光雨露。 花也爱食荤。 “是,陛下!” 女帝由另一名宫娥扶着走入长乐殿。 门口内监趁机回望了一眼黑暗中宫娥被拖走的方向,一颗心砰砰直跳。 前头,顾浅道:“知道朕为何杀她?” 宫娥垂头扶着女帝,一边看路一边回答: “回陛下,她不安分。” 身为女帝近身伺候的宫娥轻易置喙陛下与皇夫的情感,且连陛下让打包的是残羹冷炙都看不出来,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又蠢又多事。 在马车内,自己已经出言救过她一次,是她没抓住机会。 “不错,在这深宫,尤其是朕身边伺候,聪明伶俐固然好,更重要的是安分守己。”顾浅道。 聪明伶俐可以平步青云。 没有聪明劲儿,安分守己也可永保太平。 又蠢又不安分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谢陛下赐教,茉心记住了。”宫娥道。 身后,长乐殿的内监、宫人听得心里直打鼓。 陛下一来就在长乐殿门口处死了一名宫娥,又说些“安分守己”的话,杀鸡儆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长乐殿烛火通明,宫人在一道道门口跪下行礼。 顾浅一路走至东方颀寝殿,见那猴儿此刻一身墨色常服立在紫檀木桌前,脸色正常完全不像有病。 内监拎着食盒跟进来,将剩菜一叠叠放置桌上,也不敢瞧他脸色,放完菜就退了出去。 宫人进来奉上茶,也恭身退下,还不忘带上门。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女帝和东方颀两人。 顾浅踱步至桌边,坐在主位上,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瞧着东方颀。 东方颀忽然后退半步,撩起长袍,冲顾浅单膝跪地。 第18章 爆东方颀子孙袋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将眼内情绪全部遮挡,仿佛一头待宰的羔羊。 顾浅又想起他跟顾秧在凉亭里翻云覆雨时的狂肆动情,忍不住有些鄙夷: “东方颀,你这是作甚?” 东方颀朗声道: “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放过东方世家其他人!”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捅娄子了?”顾浅翘起二郎腿问。 东方颀愣了愣,改为双膝跪地,冲顾浅磕了个头,又说: “臣辜负了陛下,臣……对不起陛下。” 顾浅在心里翻白眼。 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朕,咋不一根白绫吊死? 穿得人模狗样、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来道歉,盼着朕犯花痴饶恕你才是真。 “究竟怎么了,你倒是说事儿啊!”顾浅提醒他。 她十分想知道,东方颀有没有种敢做敢当。 东方颀却沉默了。 他面色平静,呼吸不太平稳,极力思考的眼神也将他出卖了。 顾浅双手抱臂,将他神情尽收眼底。 最终,东方颀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呢喃道: “陛下嫌弃我了。” 顾浅笑道:“我有吗?” 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嫌弃你,我只是要杀你。 未等女帝免礼,东方颀自己站起来了,他走到顾浅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道: “陛下明明没来月信,为何……” 顾浅心道,为何下午不睡你?你没事儿?你心里不是装着醇亲王顾秧吗?朕不睡你你不该偷着乐吗? 反倒怪起朕来了? “朕不忍心让你劳累。”顾浅声音温柔,笑意未达眼底。 “你看看你自己,都累病了。” 顾浅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左看右看道:“瞧瞧,都瘦了一圈。” 东方颀一把握住顾浅的手,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顾浅心道,东方颀的道歉来得奇怪。 他定然是打探到了什么才会以为偷情的事暴露了。 那批宫娥已被灭口,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不过随便敷衍几句,他就信了我不知此事。 说明他也只是猜测,并不能完全证明。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女帝醒来后去过花园的事,有禁卫透露出去了。 东方颀确定女帝当晚去过花园,却不能确定是不是女帝撞见了二人苟且。况且他慌乱中丢了家族玉佩,若是女帝拾得一定会第一时间发落他。 久久不见女帝动作,他以为那晚出现在凉亭附近的人不是女帝,而是别人。 那么,刚刚的道歉,其实是一种试探。 顾浅小腿一抬,踩住东方颀胸口。 “东方颀,你背叛过朕吗?”她问。 “臣……没有。” 东方颀握住顾浅小腿,作势就要吻下来。 顾浅倏地将腿收回,直起身子将他扑倒,手上不安分地摸来摸去…… “啊——” 东方颀一声嘹亮的惨叫响起。 长乐殿宫人猛地一惊。 皇夫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极度痛苦。 要是现在进去,会不会……坏了事被砍头? 他们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顾浅已经翻身下床。 她冷眼瞧着东方颀蜷缩在床上冷汗涔涔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 “疼吗?知道疼就好,疼了才会长记性。” 顾浅大摇大摆出了寝殿,宫娥茉心立刻跟上去,任由身后大门敞开着。 一会长乐殿宫人过来,都看得到皇夫狼狈的模样。 出了长乐殿,宫娥茉心扶着顾浅爬上轿辇。 “茉心,你下值,叫秀儿领几个人去清思殿伺候。” “奴婢遵旨。”茉心双手握于腹前福了一福,退后几步,转身向紫宸殿走去。 长乐殿主殿寝宫内,东方颀捂着下体,浑身抽搐。 文嬷嬷急得方寸大乱,地上跪了一片内监,他们不敢抬头也不敢喘大气。 “快去叫太医!”她随手抓了一个内监推出去,让他去传太医。 “回来……”东方颀咬牙道,“不许叫太医,不许传出去……” 要是叫人知道东方颀被女帝捏爆了一个子孙袋,他不得被天下人笑死! 这厢,顾浅优哉游哉坐在去往清思殿的轿辇上。 清思殿距长乐殿不近,正值暑夏时节,蚊虫颇多。 提熏香的内监尽量挨着轿辇,让熏香驱走蚊虫,顾浅还是觉得被蚊子盯上了。 蚊子叮人,才不管你是宫娥还是女帝。 谁的气味让它喜欢,它就叮谁。 不知道女帝的禁卫军是不是也如此势利,谁有好处就听谁的。 禁卫直接对女帝安危负责,也扛着整个皇宫的安全,必须对女帝绝对忠诚。 但是从东方颀的异常来看……禁卫也该清理了。 不过禁卫不比宫娥,他们有战力,大多数身后有世家做靠山,是女帝手里的刀,轻易处死了可惜。 顾浅暗下决心,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将那些有异心的禁卫一个个揪出来…… 哎……怎么那么多事儿? 头又开始疼了。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清思殿,已是亥时末(23点)。 季符离白天说过,今夜会屏退所有宫人在清思殿等她。 顾浅下了轿辇一瞧,殿门大开,里面果然空无一人,想是宫人内监全部提前下值睡了。 吴大监笑容可掬地独自守在大门口,见女帝终于来了,立马上前扶着女帝进殿。 “陛下驾~~~到!”他清唱一声,将顾浅送至主殿门口,便不再向前。 主殿大门应声而开,季符离仍然是白天那一身深灰色长袍,夜里看起来更添了几分稳重。 他眉眼间含了淡淡的笑,迈步出来拉起顾浅的手往里走。 顾浅借机打量他。 容貌俊美,如白玉无瑕。 步履轻盈,如行云流水。 身姿挺拔,如松柏立于山巅。 季符离牵着她左绕右绕,行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二人走至一方雾气袅袅的大浴池边。 浴池里飘着红色粉色的花瓣,殿内红烛摇曳,层层绯纱轻摆。 你小子还挺会整活,顾浅心想。 她忙活了一天,正好泡个热水澡睡觉。 顾浅转身背对着季符离,欲抬手宽衣。 从身后斜里伸出两只大手,就那样环住了她,替她慢慢解开衣衫。 第19章 滴滴滴~~~ 顾浅相当惊讶。 虽然自己昏迷的时候季符离也给她洗过澡,但现在她清醒着……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她转身去瞧他。 季符离耳尖微红,解开自己的外衣任其滑落在地,而后将顾浅抱起,缓步走入浴池中。 两人都穿着单薄的里衣,肌肤之间温度传递,甚是暧昧。 季符离站稳后,将顾浅放下来。 顾浅没想到浴池如此深,水都没过她心口了。她一个脚滑差点摔倒,被季符离握住手臂扶稳了。 他的手臂强壮有力,顾浅能摸到暴起的青筋。 季符离松开她,然后深吸一口气……缩进水里。 顾浅眼睁睁瞧着水没过他的头顶…… cpu烧干了也想不通这是什么路数。 这个时候他要练闭气吗? 不一会儿,季符离从水里站起来,手里握着一支金钗。 热水将他全身打湿,艳红的花瓣贴在他头上、心口处,那张谦谦君子脸在摇曳的红烛下充满魅惑。 原来顾浅刚刚晃一下掉了支金钗。 金钗晃眼,却远不及季符离此时姿色。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从下巴滴落。 被水打湿的里衣紧紧贴在肌肤上,描摹出腹肌的颜色和形状。 顾浅接过金钗转了一圈,勾住季符离里衣活结,向外一拉……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季符离箍入怀中,金钗再次滑入水里…… 浴池的水一直激荡到后半夜才平静。 翌日。 刚到辰时(7点),宫娥秀儿便站在床前喊起。 顾浅睁开一只眼,假装没听到。 昨晚给她累狠了,她现在浑身酸痛,完全不想动弹。 “陛下,该起了。”秀儿再次轻唤。 顾浅翻了个身,眼睛仍然闭着。 季符离轻声吩咐:“拿陛下衣服进来。” 床帏一角掀开,秀儿低着头将女帝的里衣递进来。 床帏又放下。 秀儿只听到双层锦缎床帏里传来“浅浅,我帮你穿”和一声“我自己来”,而后黄花梨拔步床内就传来极其压抑的喘息声…… 秀儿瞬间涨红了脸,带着其余宫娥全部退至外殿等候。 半个时辰后,内殿传来一声季郎官的声音——“温水”。 伺候热水的宫娥们端了两盆温水进去。 不多时,女帝和季郎官穿戴齐整地走出来,开始洗脸、漱口。 顾浅脸上还残留了几分妩媚,整个人软绵绵,但精神抖擞。 她化妆的时候,让秀儿在一边看着,说是以后此事交由她负责。 秀儿很欢喜。 负责给女帝上妆,意味着以后再不必值夜,得到的脂粉钗环赏赐也不会少。 吴大监进来报,软轿已经备好。 他不敢催女帝时候不早了,只敢好言提醒:“陛下,轿辇已妥,可以起驾了。” 顾浅化好妆,季符离给她戴上冕旒(iǎn liu)。 顾浅翻着眼皮看垂下来的珠串,晃了晃脑袋感受帝王之冕。 季符离扶着女帝走出清思殿,吴大监弯着腰在侧后方跟上。 “各臣工牌备好了吗?”顾浅问。 “回陛下,已经备好。大人、将军们明日上朝点卯之时便可发放。”吴大监答。 顾浅挑眉问:“……今日不用上朝吗?” 那你们这么早喊醒我? “陛下,今日是双日。”季符离言语温柔。 “是吗?我都睡迷糊了。”顾浅说。 原来这里搞单双号间错早朝,她还以为跟电视里一样每天都要早朝呢! 可是……今天既然不用早朝,一堆人还是大早上的来叫醒她。 真该死啊! 顾浅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堆蠢货! “符离,你挑一些实用的东西赏去赵太保府上,他日子也太清贫了些。”顾浅不想叫忠臣吃苦。 季符离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女帝回紫宸殿,一路上轰轰烈烈百余人伺候。 天光大明,阳光犹如金色的丝带缠绕每一寸大地。 微风夹杂着花草的香气拂过,吹醒了顾浅的瞌睡。 她坐在轿辇上,回头看一眼队伍中的禁卫团,冲茉心说: “叫齐小飞滚过来。” 齐小飞这次来得飞快。 他以为女帝又有秘密任务,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喊了声“陛下”之后,满眼期待地瞧着顾浅。 顾浅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昨夜刺客抓住没?”她问。 “啊……没,回陛下,还未抓到。”齐小飞脸上有些发烫。 那刺客从三楼窗户口跳下来,禁卫军四名高手才追了不到一炷香就追丢了,连人家的脸都没看清…… “你派了多少人追?” “回陛下……四个。” “嗯,不错。”顾浅阴阳怪气道,“他逃走之前头上挨了一凳子,你们四个人追一个伤员都追不上,真是不错!这就是朕的禁卫军,大凤朝的精锐啊!” 齐小飞脸上滚烫。 他觉得此时应该跪下磕头请罪。 但是女帝的轿辇仍在前行,他若跪下只会被队伍远远地抛在后头,不像个样子。 于是他将头埋得极低,默默无言地紧紧跟在轿辇旁边行走。 头顶传来更阴阳怪气的声音: “朕想着,要是哪天你们看到朕身首异处,也别太惊讶,毕竟人家身手那么强……人能在禁卫团里来去自如,进皇宫来逛一逛也不是什么难事,对?” 齐小飞脸上仿佛重重挨了一巴掌,他直起脖子双手抱拳对女帝承诺: “陛下息怒!陛下放心,末将一定将那刺客捉拿归案。”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若是、若是他真的狗胆包天来皇宫撒野,末将粉身碎骨也要将那厮拖下地狱,绝不叫他伤害陛下!” 齐小飞语气真诚不似有假。 “好!朕也不卡你时间,你什么时候捉到人,便什么时候加官进爵。”顾浅道,“若是别人抓到了,他便顶替你做这个禁卫统领。” 齐小飞愣了愣,随即朗声道:“谢陛下,末将定不辱使命!” 顾浅没接话了。 她闭上眼轻轻叹气。 孩子还是心眼儿欠缺了些。 如果其他人抓了刺客交上来,他的禁卫统领就做到头了,而且贬职之后再无出头之日。 若他能深想一分,便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光有一腔豪情就能办到的,还得会借力。 也不晓得女帝是怎么看人的,怎么选了个一根筋当禁卫统领? 皇宫交到他手里,也不知被插了多少眼进来。 顾浅按了按太阳穴,还得赶紧想法子揪出那些暗处的眼,否则自己说话做事束手束脚的。 第20章 云麾将军岑丹 女帝一回紫宸殿便卸了朝服,钻入凤床呼呼大睡。 昨天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今早七点就被吵醒……缺觉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赵太保上午会过来念札子。 她要抓紧时间睡个回笼觉。 感觉才眯了五分钟,就听到了秀儿叫起。 秀儿绕过屏风,垂首立在床前轻声说:“陛下,已经巳时,赵太保在宣政殿候着了。”【巳时:9点】 顾浅翻了个身喃喃道: “知道了。早膳一并布去宣政殿。” 女帝换了常服至宣政殿偏殿用早膳,赵太保已经喝了三盏雨前龙井。 赵太保见到女帝,先是起身拜谢,说陛下一下赏赐许多不知何时才用得完。 顾浅劝他保养身子,闲暇之余出门钓鱼逛街有助于身心健康。 二人闲聊之时,茉心命人传早膳。 赵院判跟在茉心身后进来给女帝请平安脉,他见到女帝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心下便明了。 轻轻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小枕头递给茉心,由茉心塞入女帝手腕下。 赵院判跪在地上,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女帝手腕寸口处,凝神感受。 余毒仍在,但女帝身子骨明显在好转。 赵院判磕了头起身欲退下,身后传来一句“赵院判留步”,他连忙回身跪下听候。 “微臣在。” 顾浅斜倚着,她直视赵院判道: “朕毒发了。” 赵院判不解:“啊?” 茉心警觉地看向女帝,见她神色如常,便没有做声。 “朕落水受伤,带出了体内积年之毒,余下的日子不多了。”顾浅道。 赵院判脑子里百转千回……脉象显示,女帝明明是拔除了大量沉毒啊,怎么说得愈发严重了? “陛下……” “你去命人搜罗天下神药为朕续命……朕想多活几年,为大凤朝子民谋福祉。” “陛下……”赵院判仍然不解,陛下指的神药是何种药? “退下。” 茉心送赵院判出了宣政殿,没有立即回来伺候,转身拐入了一条林荫小道。 顾浅用完早膳与赵太保一同到正殿书房。 她忽然指着书桌左右的两个跪地人形铜灯说:“把这两个换掉。以后朕所在之地,都不要见到这样的灯盏。” 数名内监合力将两盏青铜鎏金灯搬离了宣政殿,换上了龟座朱雀铜灯。 赵太保话不多说直接开干。 顾浅见他将札子一本本看过后分成几堆,想必已经粗略有了处理方案。 “都退下,无朕吩咐不得进来。”她道。 秀儿退了出去,宫娥换完热茶也无声退下。 阳光透过丝绢窗棱照进来,书房内有些闷热。 顾浅坐在书桌旁,往冰鉴靠了靠。 “太保,开始。” 赵太保点点头,指着一堆最大的札子说: “这些拜礼札子陛下不用搭理,直接画圈发回即可。” “好。”顾浅心道女帝果然懒散,字都懒得写用画圈代替。 “这一些,不甚好,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先试行。” “好。”顾浅伸手将那一叠札子挪到跟前,打算一会儿给朱批。 赵太保指着最小的那堆道: “这几个人陛下若能单独召见议事,便最好不过。” 顾浅翻了翻,三本,还好。 接着,太保便将所有札子都念了一遍。 顾浅听得直犯困……文言文果然是催眠神器。 赵太保又教女帝写“可”字,她依样画葫芦先批掉了一堆。 “陛下,还有一事,迫在眉睫。”赵太保合上最后一本画圈的札子,脸色阴沉。 “嗯?” “云麾将军班师回朝,朝堂孔生异变。” 顾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问:“太保,云麾将军班师回朝,是得胜归来吗?” “陛下,云麾将军赫赫威名,从未有过败绩,自然是大胜归来。”赵太保说的时候,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只不过云麾将军率领虎贲军驻守北疆六年,军中人心还剩几成效忠陛下,就不好说了。” 这话也只有他敢明着在女帝跟前说。 顾浅心一沉。 这个云麾将军,不会就是日后那个发动兵变的镇国大将军? “太保同我细细讲一讲云麾将军?”她放下朱笔道。 赵太保端起茶碟,揭开杯盖撇了撇并不存在的浮沫子,将龙井茶一饮而尽,便打开了话匣子。 云麾将军岑丹是先帝的总角之交,少年时出走学艺,十年后学成归来,武艺高强,一柄红缨银枪刷得炉火纯青。 在夺嫡之战中一枪刺入先太子喉咙口将他贯穿,奠定了先帝登机的基础。 先帝即位后,岑丹与师弟朱修远追随先帝征战四方,铁血手腕,所到之处灭国屠城,生生将大凤朝版图扩大了两倍有余。 一时间四海震撼,天下敬服。 先帝册岑丹为云麾将军,赐朱修远为开国侯,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岑沐年。 武将都习惯称云麾将军为岑将军,称开国侯为朱将军,因此看到岑沐年小世子也会客气的叫一声“岑小将军”。 岑小将军随军不久,军营里的人都改口称他“少帅”,据说很是敬服。 顾浅听得愁眉紧锁,心中生出一股想从座椅上哧溜下去的绝望感。 她暗暗叹气…… 当娘的枪杀先太子,打仗又喜欢灭国屠城,儿子武功天下第一,这一家子真不是一般的强悍! 搞不好朕还没拿回兵权,就被她一枪捅个对穿。 顾浅觉得,云麾将军比醇亲王还难对付。 “她儿子今年多大了?婚配否?”她问。心想要不现在去噶了东方颀,让她儿子来做皇夫。 这样那老婆子看在儿子份上也不会对女帝如何。 可万一……那老婆子觉得女帝抢了自己儿子,对女帝起了杀心呢? 自古婆媳是天敌。 “陛下,老臣听闻……岑小将军当年在陛下的招亲大会上落败后,并未再传出看上谁家贵女的消息。他跟随云麾将军和开国侯远赴北疆,征战六年,想必在当地娶妻生子也未可知。” 二十六岁还不成婚,在大凤朝算得老男人了。 “若已娶妻生子,朕便赐他官职。”顾浅忽然问,“太保说,征战六年……什么仗要打这么久?” 国库里的银子就是这么被活活耗掉的? 赵太保看了眼女帝,支支吾吾,眼神闪躲欲言又止。 “嗯?”顾浅挑眉追问,什么原因难道朕听不得吗? 赵太保将杯子里的茶叶扒拉进嘴里,嚼了几下,重重的叹了口气,顾浅都能闻到他鼻孔里喷出来的茶叶味儿。 “陛下,也不是一仗打了六年……只是,大军无诏不可回上京城。” 呃……原来是女帝有意将他们晾在北疆喝西北风。 第21章 这一波尽给醇亲王做嫁衣了 顾浅按了按犯疼的太阳穴。 想不通! 神经病啊! 这么强悍的牌,女帝为啥不拉拢,反而还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脑回路,难怪被人造反! “既然大军无诏不可回上京城,怎么突然又班师回朝了?”她问。 赵太保又重重叹了口气: “自然是醇亲王下令召回。” 女帝落水昏迷后,朝中的醇亲王党便一力提议由醇亲王监国。 女帝本就荒废政务,佣皇党也不好抗议。若今后真的由醇亲王继位,她清算起来,那些曾经为难过她的臣子都别想好过,于是百官便由着醇亲王下令召回虎贲军。 好嘛! 女帝这一波尽给醇亲王做嫁衣了。 只怕此时,云麾将军、开国侯、岑小将军乃至整个虎贲军心里都对醇亲王感恩戴德。 顾浅开始焦虑。 这种火烧眉毛的催命感,上一次还是高考前。 她心道不行,得赶紧将人心掰过来!一定不能让那一家子彻底倒向醇亲王! “依太保远见,朕若想封一位镇国大将军,您觉得谁人最合适?”顾浅继续问。 赵太保略一思忖,压低声音道: “岑小将军。” “为何是他?”顾浅以为他会说云麾将军。 “云麾将军年近五十,手下心腹许多也已年过不惑,他们都是跟随云麾将军征战沙场的老人,若再册封云麾将军为镇国大将军,难免叫她功高震主。岑小将军以后接替母将之位,短时间内或许会受到那些老将掣肘。不若……” “不若扶持岑小将军,即使他们一家三口亲密无间,母子手中的势力也会互相制衡?”顾浅接话道。 “陛下圣明!”赵太保道,“虎毒不食子,若岑小将军站在陛下这边,云麾将军再生气也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且那岑小将军少年天才,不可一世,以后也不会甘心被母将的手下管束。” “好。”顾浅听完,心中安定不少,“辛苦太保替我准备一份上京城适龄婚配的女子名单。” 三日后大军回朝,顾浅要率百官亲迎,并且当众给岑小将军赐婚。 他若已经娶妻生子,以这个为借口当众拒婚,她就扼腕痛惜转而表示欲加封他妻儿。 加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岑小将军知道陛下对他的重视。 赵太保点头应下。 顾浅唤了宫娥进来换上热茶,叫赵太保出宫前去一趟太医院,让赵院判抓紧时间研制一种无色无味溶于水的毒药。 “要保密,此事只能咱三知晓。”她道。 “晓得。”赵太保喝完茶,揉了揉快昏花的老眼告退。 看了半晌札子,眼睛生疼。不知是不是前段时间连夜侍,疾肝火攻心累到了。 顾浅唤来茉心,叫她找人刻几个章,章字分别是:可、甚好、狗屁、再言杀头。 至于活计分配到六局二十四司具体谁头上,她不关心。她只要结果。 翌日早朝。 顾浅绕过三联的金丝楠木大围屏,再次坐到凤椅上时,心境与昨天完全不同。 以前在庵里看过不少古装电视剧,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怎么当皇帝——就算当不了明君,当个昏君不在话下。 文武百官齐齐跪下参拜,山呼“陛下万安”。 “平身。”顾浅道。 “谢陛下。”众臣依旧起得拖拖拉拉参差不齐,脸上表情如丧考妣。 顾浅心道怎么老子醒来你们那么不开心? 吴大监在一旁按例宣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顾浅高坐在七层台阶之上,打眼瞧着每个人手里都抱了一块木质工牌,工牌上写有各人官职、姓名。 ……奈何那些字她大多不认得。 她在心里轻轻叹气,文盲的感觉真叫人绝望! “陛下,云麾将军同开国侯率领虎贲军班师回朝,预计三日后抵达上京城。臣以为,应当派醇亲王去城门口迎接以示皇恩浩荡!”一位身穿紫色官袍蓄长胡子的男子站出来道。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一时间,十几个附议的。 顾浅笑道:“醇亲王呢?” 她咋没来?还是朕眼瞎没瞧见? 百官上朝皆按品级着细绫罗朝服。堂下站着的,前头服紫色,后头服红色,皆戴幞(fu )头官帽。文官官帽两脚左右伸出,武官官帽两脚脑后交叉。 乍一眼看过去,顾浅还以为大凤的朝堂是男子当家呢! 仔细一瞧才看到不少女官混在其中,只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性别。 她发现,大凤朝虽有女官,但人数不及总数的三成,且所站位置大都靠末端。 唯有一名面如满月、长眉入鬓、口若桃花,身着紫袍蟒绣的女子立在武官那队最前头。 瞧她翩翩富态,不像武将。 “陛下,臣愿前往。”她一步迈出队伍,双掌交叠于胸前道。 第一个玩家,哦不,对顾浅而言她是大反派——醇亲王出来了。 顾浅半眯起眸子,细细打量醇亲王五官,两姊妹长得确实不像。 再细细观察她的妆容风格——很像盛唐时期。云鬓堆叠、眉毛细长、花钿斜红一个不落,眼周用了大量的胭脂整个人看起来跟喝醉了一般。 如果是现代玩家,应该不会喜欢这类妆容? 至少顾浅自己就不喜欢。 她瞟了一眼侧下方奋笔疾书做会议记录的起居郎,悠悠道:“不急。” 换了个坐姿,顾浅慢条斯理地说:“先议其他事。比如朕昏睡期间,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所有税务是否清缴?各地有没有爆发蝗灾洪涝什么的?” 她一边说,一边扫视堂下众臣。 众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心道陛下脑子彻底坏了? “怎么,朕昏迷期间,爱卿们竟将国家治理得分毫不差,一件要朕操心的事也无?”顾浅挑眉问。 “回陛下,醇亲王监国期间劳心劳力、鞠躬尽瘁,臣等不敢居功。” “臣等——不敢居功!”数十人齐齐弯腰附和。 他们心想,陛下您醒不醒的,不都是一样把政务推给亲王去办么?怎么好端端的自己又计较起来? 可顾浅不这样想。 她独坐高台,轻易就代入了女帝身份,觉得朝臣们问东答西是对皇权的藐视。 这群老匹夫,朕说了要表扬你们吗? 她在心里喷了一波国粹,挤出笑容望向醇亲王:“醇亲王劳苦,有你……是朕的福气。” 哎嗨嗨,朕偏只说“劳苦”,不说“功高”,就是不承认你的价值。 醇亲王先是一愣,而后将头略略低了低。 她声音清澈,却带着淡淡的冷漠与不屑: “陛下不必挂怀,守护大凤朝也是臣下之责……” “只是朕有一事不明……”女帝打断她,“偌大的朝堂,怎么会事事都要醇亲王劳心劳力?” 第22章 帝位实在是岌岌可危! 顾浅目光如剑扫视堂下百官,厉声道: “难道三省六部都是吃素的?没了醇亲王,你们就什么事也办不好吗? “既如此,大家以后也不必来点卯上值,都回家种地去,只叫醇亲王一人干活就成!” “陛下——息怒!”百官吓得慌忙跪下,心道这不是陛下您最愿意看到的么? 女帝以前嫌百官事儿多,嫌早朝累,总是变着法儿把事情塞给醇亲王或原路踢回去。 怎的今日……反倒开始嫌弃百官不奏事了?会不会是跌湖里把脑子跌糊涂了? 同样疑惑的,还有醇亲王本人。 她听出了女帝话里对她的不满,也感觉到了女帝的明显变化……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大家正纳闷,斜里出来个绯服官员,官职为尚书左司侍郎。 他手持工牌,开言便要弹劾云麾将军中饱私囊侵吞军中粮草。 语气激昂,言辞恳切,仿佛云麾将军犯了十恶不赦之大罪一般,恨不能立刻将她捉拿下狱。 却没有一处说到有关侵吞过程、细节、证人等。 一时间,百官议论纷纷。 顾浅虽没有治国经验,却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辎重于军队而言跟性命一样重要。 尚书左司侍郎弹劾云麾将军侵吞军中粮草,且不说此事真假,单说这人这个行为——是真的尽职尽责,还是要裹乱? 眼下,云麾将军和开国侯即将带着虎贲军班师回朝,他却在女帝跟前弹劾人家,恐怕居心叵测的成分更多。 退一万步说,云麾将军是清白的。 但她今日若下令彻查,即使日后还人家清白,人家心里也埋下了一根刺。 破镜尚且不好重圆,何况大将人心? 只怕,女帝就算是问上一句“尚书左司侍郎可有证据”,此话一旦传扬出去,也会叫虎贲军上下将士寒心。 哟!真是好狠毒的计谋! 顾浅揉着太阳穴问:“户部往年欠的税银都入库了吗?” 是这样?她记得历朝历代都有拖缴税银的事情。 “啊?”尚书左司侍郎一噎。 顾浅一字一句问他:“朕也不为难你,只问这五年来,各州各县欠了朝廷多少税银?户部追缴了几成,剩余几成何时可以收到?” 赵太保提起过,女帝这些年荒废朝政,云麾将军和开国侯率大军去北疆打仗一走就是六年,庞大的银子开支几乎将国库掏空,且如今各州各县都有拖欠税银的情况,加上醇亲王贤王之名远扬…… 女帝的帝位实在是岌岌可危! 所以她在朝上胡言乱语,也是想看看百官作何反应,以后好调整策略。 “这……这……”尚书左司侍郎看了一眼户部尚书,然后“噗通”一声跪下,不再言语。 顾浅凶巴巴盯着户部尚书:“户部尚书来说,朝廷这五年来盈收几何?可有法子叫老百姓能多盈余一点,又能叫国库充盈?” 户部尚书也“噗通”一声跪下,伏地不言。 顾浅冷笑,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 “真是可笑至极!自己分内事都做不好,天天眼珠子盯着别人,是一点儿老脸也不要了!” 知道文官武将不对付,但好歹人家就要班师回朝了,这个时候出来使绊子,是打云麾将军的脸,还是要打她女帝的脸? 顾浅深知,朝堂人心涣散主要原因是女帝荒淫无道。 老板无能,底下人才敢懈怠。 此时云麾将军班师回朝,她绝不能让案件翻到明面上来! 若是醇亲王趁机夺了兵权,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云麾将军贪墨军粮,也得等顾浅收回兵权,以后再想法子办她。 于是顾浅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 “朕昏迷数日,神游太虚,幸得西方太极天皇大帝指点,言及朕乃真命天女。大帝坐下首席弟子下凡历劫,乃是我大凤朝未来第一位镇国大将军。朕须修持自身、清肃朝纲、护佑百姓,做那万万人口中的明君,方能换来大凤八百年气运。” 堂下百官无一不瞳孔地震。 醇亲王眼底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顾浅尽收眼底,她紧接着说: “明日起,由单双号交替上朝改为每日上朝,为期一月。 “中书省、门下省整理朕继位以来颁布的所有政令。朕要见到政令执行的程度、收效、总结反馈。 “尚书省率六部自查五年内所有业务,历史遗留问题按轻重缓急分类列成清单上报。 “即日起,咱们君臣同心协力,让大凤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何如?” 百官之中,大部分人先是用无比震惊的眼神望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女帝,而后扑簌簌跪下磕头,大呼“陛下英明”。 那些个交头接耳、眼神复杂的官员见状,也跟着下跪附和。 顾浅瞧得真切,那几个人都是醇亲王党。 跟醇亲王神色凝重的脸比起来,他们仿佛吃了臭鸡蛋。 顾浅敲着手指盘算:看样子,醇亲王虽在百官心中口碑虽好,但她还没拿下兵权,所以方才第一波下跪的人占大多数。 那些人里,应该有不少佣皇党。 也许是女帝以前太过扶不上墙,失了人心,又没有子嗣,所以醇亲王没有急切地收拾她。 这才给了顾浅可乘之机。 “醇亲王以为如何?”顾浅问。 醇亲王内心五味杂陈,完全摸不清顾浅的路数,她微微弯腰,双掌交叠于胸前道: “陛下英明,是大凤朝子民之福。” 顾浅一笑,按着头说:“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会辛苦些,还要麻烦醇亲王替朕多多出力。” 醇亲王颔首:“为陛下分忧是臣下的本分,还望陛下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顾浅摆摆手笑道:“以前朕做了不少荒唐事,如今朕只想好好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做一些实事,也算不枉此生,哈哈!” 说罢,她起身绕过围屏走侧门出了太和殿。 身后,吴大监赶忙宣“退朝”,拿着佛尘追上女帝。 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如同巨石落入深潭,在醇亲王心中再次激起滔天巨浪。 她暗暗琢磨“好好利用有限的时间”是何意?难道陛下她知道自己中毒? 醇亲王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在众人让出的道上率先出了太和殿。 只有少数几人眼中冒着不加掩饰的激动光芒,仿佛被女帝一番话点燃了沉寂许久的豪情。 有些人如霜打的茄子……女帝这是要彻查过往功绩,便会发现这些年他们尸位素餐中饱私囊。 醇亲王并不担心这一点。她在朝中无实职,这些年领着亲王的俸禄为女帝干了不少活,女帝不会对自己动手。 而且观女帝醒来之后行事风格,大有做那一代明君的志向——也可能是脑子坏透了,一时心血来潮。 若是女帝真的命不久矣,她膝下尤空,到时候那个位子还是她顾秧的。 醇亲王摇头笑笑:陛下想折腾,就让她折腾几年,反正也是为自己铺路。 第23章 文盲的无力感叫人绝望 吴大监扶着女帝爬上轿辇。 “去宣政殿。”顾浅说完便斜在一边眯起了眼。 她一个女帝尚且如此辛劳,那些个当官的也别想太舒坦。 他们不是事事以醇亲王意思为准吗?她偏叫他们卷起来! 卷起来就没有闲工夫搞事了。 至宣政殿,顾浅一头扎到床上去赴周公…… 饿醒之时,秀儿与茉心已双双立在床边。 “几时了?赵太保可来了?”她爬起来问。 茉心扶女帝下床:“陛下,太保大人到了,见陛下睡得正香,没有打扰,现在外书房替陛下看札子。” 秀儿已命人按照女帝的喜好送来了全套衣裳首饰,顾浅在偏殿寝室换了衣裳和妆容,用了早膳去正殿书房。 赵太保正在奋笔疾书,顾浅朝他作揖,他颔首回礼。 顾浅翻了翻起居郎送来的“早朝会议记录”,摇了摇头。 文盲的无力感叫人绝望。 秀儿进来报:“陛下,尚寝司设命人抬了绢画求见。” 顾浅眯了眯眼:“谁?抬了嘛玩意儿?” 这一天天的,这也是事,那也是事! 大事小事没完没了,难怪皇帝都不长寿。 秀儿见女帝一副懵里懵懂的样,也不好叫人进来,便冲女帝福了一福道:“奴婢问明再回禀陛下。” 没一会儿,秀儿再次进来道: “陛下,尚寝司设说是陛下要的组织图,陛下要不要看过再挂书房?” 顾浅想起来了,哦……百官组织架构图。 “抬进来瞧瞧。”顾浅道。 尚寝司设进来行礼问安,身后跟了四个人,分别抬了两张不小的绢画。 他们将绢画拉开展示——一幅百官组织架构图、一幅世家大族与朝廷要员的关系图,构图工整、字迹清晰。 “挂去里间。”顾浅道。 他们挂完出来,顾浅问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弄过类似的图。若是没有,禁卫就有活干了。 “回陛下,自先帝伊始,朝中便开始广为运用组织图。” “下去领赏。” “奴婢们谢陛下赏!” 顾浅按下杀意,踱步到赵太保身旁。 赵太保挥翰,笔势如游龙翻腾,其胸中热血犹如泉涌跃然纸上。 他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写完盖了私印,拿起来吹吹,等墨迹干透才装入皮封,又盖了火漆,才唤人进来嘱咐务必快马加鞭送出去。 见女帝不解,他解说道:“陛下,祈太师和曹太傅在外游历多年,如今年纪大了,明年开春闱,他们也该回来办正事了。” 因为近日总感到身体不大舒服,怕自己倒下了没人辅佐女帝,所以唤他二人回来。 顾浅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三年一次的春闱,关系到朝廷选拔优秀人才,的确马虎不得。 太师和太傅通常都是桃李满天下的饱学之士,他们归朝意味着读书人对朝廷的认可。 两人合作批完了新增的札子,赵太保便告辞出了宫。 顾浅撕下一片纸,写了几件要事,然后将纸张叠好塞入荷包之中。 【隐藏痕迹】 【查探顾秧是否“玩家”】 【诛杀未来镇国大将军】 【夺兵权】 做完这些,她觉得还是遗漏了什么。 可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处理那么多事,她搜肠刮肚也没想起来到底忘了什么。 只是有一种感觉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总觉得忘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 用过午膳,顾浅叫人重新添了冰,便在宣政殿偏殿寝室伴着外面的蝉鸣声歇下了。 她梦到师父送她去读学前班,路上告诉她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被同学欺负了不要憋着要找老师…… 醒来之时,浑身是汗黏黏糊糊。 她翻了个身,见到华丽的金丝楠木大床和红色泥金纱帐,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游戏世界里。 “陛下,您起了。” 茉心过来挽起纱帐,见女帝额间发丝湿透,便问:“陛下,奴婢伺候您沐浴?” “嗯。”顾浅点点头,心里很失落。 以前受了欺负,可以找老师,可以找师父。 如今明里暗里那么多威胁,她只有一个年迈的赵太保。 茉心伺候女帝沐浴更衣,给她换上一套鸢尾蓝纱幔裙,秀儿便根据衣裙颜色替女帝重新梳了发髻、簪了钗环。 顾浅抬脚出门,瞧见一抹檀紫色人影正风姿绰约的立在回廊下。 那人单手负在腰后,听到动静缓缓转身,串串紫藤萝花从廊檐垂下来微微摇曳,衬得那人像花仙子转世。 “浅浅。”季符离冲顾浅伸出手。 “你怎么来了?”顾浅立在门口呆望着,没有过去。 她还想再看一会儿这绝色美景。 季符离微微一笑:“浅浅不是要同我读书写字?” 顾浅纤眉一挑:“这事前天才跟赵太保定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 “太保大人来清思殿坐了会儿,叫我对你严厉些。” 季符离说着,朝顾浅迈步过来。 他腰瘦腿长,走路的时候衣袂翻飞,愈发像个仙人。 顾浅:“……” 什么“坐了会儿”?肯定是季符离挑了许多好东西赏去太保府,人家特意过去谢恩呢! 她心道:拿朕的东西做自己的人情,哼! 二人牵手从侧门进了宣政殿内书房。 季符离打量墙上新挂的两副组织架构图,频频颔首。 顾浅瞟到桌案上有个小纸卷——这玩意儿谁放的?莫不是密信? 她走过去将小纸卷悄悄押在札子底下,对季符离说: “走,我们去外书房写字,那里光线好。” 到了外间,顾浅发现桌案上已经放了数十张大字,墨迹已干。 季符离将纸张收起,拿出最上面一张字放到女帝面前,又拿了一张薄宣纸铺在上面。 “浅浅先照着临摹,今天练千字文。”他道。 顾浅挑眉,不爽。 她是不认识字,又不是不会写字。 转念一想,可能赵太保以为女帝失忆也不会写字了,便没有说什么。 “这几个字怎么念?”她问。 季符离伸出修长的食指一一划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顾浅提笔蘸墨,开始落笔。 “提起手腕,不要靠在桌上。” “背挺直,不要弯。” “脖子抬起来,头不要歪。” “浅浅……你写的是何字?” 顾浅面无表情说:“简体字……我自创的。” 她在每个字前面标注了简体字,这样方便认。 季符离没说什么。 “一笔写完写下一笔,不要回头描,这是习字不是作画。” “手腕提起来。” 顾浅停笔,冲季符离翻了个白眼。 “你以前做伴读时,是不是替朕写过许多作业?” “……是。” 在当时还是储君的女帝威逼利诱下——大部分时候是威逼,他自己都不记得替她写了多少作业作了多少文章。 第24章 浅浅,你变了许多 顾浅心道好嘛,感情这是还债! 女帝当年造的孽,如今都报到她身上了! 季符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在窗边坐下慢慢看。 他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顾浅,纠正她的不良姿势,惹得顾浅在心里抱怨个不停。 顾浅没有学过大凤朝的字,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字体,即使是临摹都写得很慢。 日头西斜,棱窗外菖蒲茂盛,夕阳的余晖给季符离镶上一层金边。 一下午过去,千字文还没写一半,顾浅已经脖子僵硬、手臂酸疼,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 吴大监往里瞅了一眼,不敢打扰。 他等了又等,终于见季符离放下书本望向自己,才大着胆子走进来问是否要传膳。 “传什么膳?直接饿死得了,免得还要受罪!”顾浅扔了笔嘟囔。 吴大监尬在当场。 虽然听出来这是陛下气话,但拿不准有几分气是发在他身上,所以没敢开口劝。 季符离冲他笑笑:“去传膳。” 晚膳上桌后,趁宫人试毒的功夫,季符离要告退。 “吃完再回。”顾浅道,“怎么说你现在也是我半个师父,清思殿那么远,让你饿着肚子走回去不像话。” 季符离停下脚步,却未立即坐下,而是看着女帝,眼光潋滟。 吴大监连忙上前对女帝说: “陛下,季郎官有自己的饮食单子,他不便经常陪陛下吃饭。” 顾浅纤眉一挑:“什么意思?” 她这里顿顿二十几道菜,荤素搭配营养健康,难道委屈他了不成? “陛下……皇夫与郎官们的饮食须照菜单来,不好随意更改。”吴大监声音低低的,似乎在掩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定的规矩?拿来朕瞧瞧?”顾浅完全没有接收到吴大监的暗示。 吴大监十分无奈,眼神讳莫如深:“陛下……是您定的。” 顾浅:“……” 单子呈上来后,顾浅扔给季符离:“你念。” 季符离抖了抖纸张,坐在顾浅边上,嗓音温润却夹杂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红松子煨羊肾,枸杞麻雀汤,起阳草拌鸡蛋,黑豆烧狗肉,薄切驴肉,酸梅泥鳅……” 纵是顾浅再孤陋寡闻,也听得出来这是一桌十全大补菜。 她心想,偌大的皇宫就一个女帝,那些个郎官们天天这么进补,不会出问题么? 淦! ……难怪东方颀会夜会醇亲王。 谁天天吃这些受得了? 季符离念完一页,放下单子望着顾浅,眉眼沾着挑逗,似笑非笑。 顾浅的脸红了红,不敢与他对视。 她揉了揉太阳穴:“吩咐下去,郎官们的饮食单子作废,照着朕的菜单重拟一份,数量按阶品递减。” 吴大监应声退下后,宫娥们躬身给女帝和季郎官布菜。 顾浅看着季符离清逸出尘的模样,心道不知他深夜难捱的时候会不会怨恨女帝哎? 还好她阻止了悲剧的继续…… 西巴! 也不知道女帝究竟埋了多少颗炸弹! 这一天天的,到处是烂摊子! 晚膳后,吴大监领着宫娥们早退到了殿外。 季符离反而不急着走了。 他冲顾浅笑得温柔:“陛下可要去看一看月色?” “你背我去。”顾浅说。 季符离起身,朝顾浅伸出手来牵她。 顾浅摇了摇头。 “我要你背我,要不你就一个人去。” 季符离似乎还未从下午“师者”的身份里完全走出来,他闲庭信步地走到门口,然后转身朝顾浅伸手,等她起身过来牵住他。 顾浅低笑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打湿嘴唇,再伸出舌尖舔舔上唇瓣,然后咬住半边下嘴唇,直勾勾地看着季符离…… 一番操作下来,饶是翩翩君子季符离也看得面红耳赤,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顾浅再次将茶杯送至唇边,含了一口茶,冲季符离勾勾手指。 “浅浅,莫要如此!”季符离面上烧红,仍然走到顾浅身边蹲了下来,示意可以背她。 顾浅趴上去,一口亲在了季符离脖颈上。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脖颈流到背上,将衣衫打湿。 季符离颤了颤,背着顾浅起身往外走——却不料,顾浅伸手抓住门框,两人卡在门中间不出不进的。 微凉的手指在他喉结上绕着圈儿摩挲,而后顺着脖子往下,探至衣内…… “浅浅!”季符离腾出一只手扣住顾浅手腕,“莫要如此,我们去清思殿。” “不要,我要在这里。”顾浅说完,双腿一使劲夹紧了季符离腰身。 季符离将她的手扯出来,嗓音低哑:“听话,去清思殿。” 顾浅娇笑一声,跳下来绕至季符离身前,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 顾浅双手牢牢地撑在窗棱上,身子随着季符离的动作有规律的晃动。 季符离身体滚烫有力,顾浅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双掌传递过来的凶猛情欲。 两人这般那般了一会儿,季符离便替顾浅整理好衣衫,背着她去了清思殿。 后头远远跟着女帝仪仗。 季符离进了清思殿也没将顾浅放下,他脚下生风,吩咐宫人准备好浴池温水,便进了寝殿,一脚将门带上。 顾浅被放到床上,还没来得及脱鞋,就被季符离狂风暴雨般的吻侵入…… 这吻与昨日的温柔不同,强势而霸道,沿着脸颊一路往下,吻得顾浅头脑发胀无法思考。 “呲啦——” 顾浅愣了下,是衣服被撕开了么? 下一秒,更强势的吻落至胸上…… 她忍不住弓起腿,触碰到了他的禁区。 季符离闷哼一声,“呲啦”几声将她的衣裙全部撕开…… 二人从寝殿战至浴池。 今夜,清思殿里春色旖旎。 事毕后,季符离抱着瘫软的顾浅走出浴池,用薄毯裹着她抱到床上。 顾浅靠在季符离手臂上,睡意沉沉。 季符离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摩挲: “浅浅,你变了许多。” 顾浅“嗯”了一声问:“那你喜欢吗?” 等了片刻未听到答复,顾浅又问了遍“你喜欢吗”。 “……很喜欢!” 第25章 堂下静悄悄,无人想作妖 翌日,顾浅满面春风地去上早朝。 堂下百官却个个萎靡不振,肿眼泡子、眼袋下垂,似乎被白骨精吸了阳气。 他们昨日下朝后就着急忙慌地整理卷宗、核对校验,忙到入夜宫门落锁前才归家。 早上不到四点就起床洗漱,饿着肚子进宫来点卯,能有精神才怪! 吴大监还是那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堂下静悄悄,无人想作妖。 “朕怎么瞧着……众爱卿脸色不太好?是没有休息好吗?”顾浅明知故问。 百官不答,只是纷纷弯腰拜礼,算是承认自己没休息好。 他们没胆量抱怨女帝布置的任务太重,又不愿轻易咽下心里的怨气,只能以沉默作答。 “那不行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这个样子,朕如何能放心地把朝堂交与诸位手上?” 后排的一些人正在悄悄打盹,因此没将女帝的话听进去。 站前头的官员却听清楚了。 他们心里咯噔一跳:陛下意思……不会是要将大家革职? 革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人手补不上,朝堂不就瘫痪了么? 可高座上这位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 明明是陛下布的任务将百官累得如此模样,现在话里话外却将她自个儿撇得一干二净,好像官员们天生下贱不愿意保养身体好好休息似的。 于是,三省六部的一二把手齐齐跪下道: “谢陛下挂怀,臣等一定保养好身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是担心朝堂无人可用陷入瘫痪,还是担心自己仕途更多一些。 醇亲王右眼皮跳了跳,她并不介意女帝胡来。 女帝越胡来,才越能彰显她醇亲王的仁德贤名。 顾浅没有让文官起身,她将目光望向武将们: “朕瞧武将们的脸色要好许多,不知平日里是否有勤练体魄?” 醇亲王身后,为首的紫袍武将站出来双手抱拳单膝跪下答道: “回陛下,末将等每日带兵跑马、列阵、摔跤,不曾有误。” 这是先帝留下的命令,大凤朝武将都遵守。 且大凤朝短短几十年将周边刺儿头全部屠城灭国,若是不保持兵力强盛,一旦有人报仇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顾浅点头道:“做得好!朕看文官们也需要多加锻炼,好体魄才能好精神,好精神才能办好差事。” 众文官:您累死我们得了! 顾浅看着顾秧:“醇亲王以为如何?” 醇亲王极愿意看女帝胡作非为,好显得自己仁德贤明。 但女帝以前胡作非为从来不问别人意见,今天这一嘴问得她有些诧异。 顾秧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陛下为百官身体考虑是好意,但……” “那就好!”顾浅站起来广袖一挥,“既然醇亲王也觉得是好事,那就自今日开始,朕带你们出去锻炼!” 于是太和殿前广阔的白玉砖坪上,以女帝为首,百官排成两队跟在后面绕着太和殿跑了起来。 没跑几步,女帝嫌冕旒上的珠子晃来晃去碍事,便摘了递给醇亲王,叫她替自己交到吴大监手里。 醇亲王接过冕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悸动…… 顾浅跑了没几步便喊累,着人搬来圈椅,坐着看百官跑。 三圈跑下来,文官晕了五个,还有七八个扶着大树吐酸汁。 值夜的四名太医都收拾好东西准备交班了,被内监急匆匆请了过来。 一番望闻问切操作下来,他们对女帝躬身道: “陛下,几位大人是劳久少食引起昏厥,喂些糖水即可。” 女帝皱眉道:“不是他们自己身体太差了吗?这才跑几圈。” 太医答:“是是,大人们平日里缺乏锻炼,身体自然比不得武将。” “听见了没?你们平日里应该多多锻炼身体!”女帝看着七倒八歪的文官们,“明日起,点卯之后先领一碗糖水饮下,然后绕太和殿跑五圈再上朝,下朝后各自领了早膳再回去办公。” 脑子还算清醒的一些年轻官员率先跪下谢恩,其余人也浑浑噩噩跟着跪下。 太阳东升,金辉洒遍大地。 太和殿明黄色琉璃瓦看起来熠熠生辉,与地上一片萎靡不振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 顾浅扫视一圈百官,心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到你们这帮牛鬼蛇神。 “行了,起。”顾浅从软椅上站起来道,“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些,明日早朝朕要知道业务进度。哪怕只做了一点儿,朕也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明白吗?” 百官叩首:“下官遵旨!” 顾浅心满意足拍拍屁股走了。 吴大监一甩佛尘高唱“退朝”,继续去清思殿协助季符离整顿宫闱,他二人如今合作起来是越来越默契。 顾浅坐在十六人抬的轻步舆上,宫殿和红墙投下的阴影交错在地上,光影交织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仪仗行至紫宸殿大殿前,轻步舆缓缓落地,顾浅站起身子晃了晃,忽然口吐鲜血一头栽了下来,“梆”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陛——下——” “陛下!” “陛下,您如何?” “来人,陛下晕了!” 一时间,紫宸殿门口乱作一团。 贴身伺候的十几名宫娥手忙脚乱地扶起女帝。 打旗的、举伞盖的、扛幡的、提香的、执鞭的……内监宫娥们纷纷跪下来。 后头禁卫立即驱步上前,五步一人将仪仗队围了个严严实实。 顾浅忍痛没动。 明明是找好角度摔下去的,怎么会那么疼?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抱着她急奔至寝殿后轻轻放至床上,宫娥拿了帕子给她擦干嘴边的血迹。 等了会儿,太医们来了,挨个跪下把脉,又翻看女帝眼珠子。 翻得顾浅直翻白眼。 几人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浅浅!” “我的陛下哎~~~” 季符离与吴大监赶来了。 吴大监听说女帝从轻步舆上摔下来,气得立即发落了力士。 太医们则跟着季郎官去了偏殿,他们将自己诊断结果一一说出来,无外乎旧疾未愈又添新伤需要静养等等。 唯一的共同点是,对于刚刚女帝吐血昏迷,他们都没找到原因。 “季郎官,陛下凤体一直由赵院判侍奉,兴许院判大人能诊出来原因。” “也只得如此了。” 不多时,赵院判着急忙慌赶来紫宸殿,足足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出来时脸色跟死了亲爹似的难看。 消息不胫而走。 众人纷纷猜测女帝恐怕是真的时日无多,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尽一尽帝王之责。 消息传入醇亲王府,顾秧想到早上女帝毫不忌讳地将冕旒递给自己的自然表情,胸中澎湃不已…… 而顾浅此时却大喇喇的躺在床上吃冰镇葡萄。 “女帝病重时日无多想尽一尽国事”的人设有了,接下来要搞清楚两个反派是npc还是真实玩家。 若他们是真实玩家,顾浅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玩家身份。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笼络一切可以笼络的势力,然后用阳谋杀死“玩家”。 自古浪子回头金不换,顾浅要让文武百官在习惯女帝荒淫无道之后猛然发现她的好,要让朝堂和百姓全都拥戴她。 她再躺平。 第26章 我回来了 用过早膳换了衣裳妆容后,顾浅坐四人抬的软轿到了宣政殿。 天儿愈来愈热,坐在轿子上晒会儿太阳也给顾浅热出了一身汗。 茉心伺候她洗了脸净了手,秀儿立马上前给女帝补妆。 宫娥来报,太保大人和赵院判求见。 “宣。”顾浅道。 她走至正殿,见赵太保和赵院判已经恭敬地候在那里。 “陛下万安!”二人欲跪下行礼,被顾浅虚扶住了。 “二位不必多礼。如今暑气正盛,劳烦二位奔波,朕心里过意不去。”顾浅道,“请坐。” 请平安脉是赵院判的本职工作。他心知这话是对太保说的,因此他并没有接话,而是奉上一碗参汤与女帝。 早上自紫宸殿出来,他就开始按照旨意配合陛下演戏。 接下来每日亲自煎一碗人参汤伺候陛下服用,并记录医案说女帝体内余毒复发,渐有山崩之势等等。 “老臣闲赋在家时光难熬,承蒙陛下不弃仍叫来闲话家常,反倒让陛下挂怀了。”赵太保笑眯眯的。 赵院判依例把玩脉收回小枕头朝女帝作揖,低声道:“陛下保重凤体。” 他有一种错觉——陛下仿佛换了个人。 以前, 女帝荒淫无道、嚣张跋扈,每天气呼呼的肝火旺盛,饮食不均衡,锻体也不勤,一天到晚喊头痛。 一把脉,好家伙,仿佛随时要猝死。 如今,女帝心境平和,饮食合理,肝火也去了大半,虽然余毒未清,体内却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机…… 实在怪哉! 女帝同赵太保到书房里间议事。 她拿出札子下面压着的纸卷子递给赵太保: “这东西昨日便出现在桌案上,朕不知道是何人送进来的。” 当时她怕季符离见到,就悄摸塞札子下面了。 赵太保打开纸卷子,神情却僵住。 见他两道粗眉倒竖起,顾浅站过去一同瞧:“如何?” 她也猛地僵住。 纸条上……分明是一句英文! 【i a back】 底下还有四个瘦金体简体字! 【结草衔环。】 末尾用了句号。 大凤朝人写文章和札子只在结尾处用“└”,句与句之间通常是将字隔开表示停顿,并没有出现“句号”这种现代标点符号。 顾浅心如擂鼓。 她有一种预感,这人不是反派,而是同类! 是与她一样穿进游戏的同类! “i a back”(我回来了),而不是“i a here”(我来了)。 说明他\/她之前来过,而且是有计划地再次过来,才会用“回来”二字。 只有感情到了一定程度才会对别人说“我回来了”。 能突破重重宫禁将纸条递到宣政殿书桌上,说明此人在皇宫内有自己的线人。 他\/她是谁? 既然回来了,为何又不相见? 难道是被什么人什么事牵绊住了? “陛下……”赵太保面带愧色开口道,“下面四字是‘结草衔环’,字体笔画刻意更改过。上面这一行符号,老臣认不出来,惭愧!” 他担心是女帝部署在他国暗探传来的情报。 可如今女帝已然失忆,恐怕更认不出纸条上的字了。 “无妨,认不出就认不出。”顾浅从他手里接过字条说,“若一直等不到回复,他自会派人来面见朕。” 赵太保一想,是这个理,于是不再纠结。 昨日百官繁忙,无人写札子。 书案上只有一本新增的札子。 赵太保拿起打开来看——“陛下,是岑小将军上书请求在安定门外三十里处圈地,以供大军扎营。” 大军班师回朝,只有主帅与军官可以入城,其余士兵需得在城外驻扎听令。 否则那么多人一下子入京,谁知道你是得胜归来还是来造反的? “嗯……准。”顾浅想着那个同类,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岑小将军还说,请求陛下下令户部拨给物资,将士们征战六年、长途行军劳累,如今粮草所剩无几……” “准。” 赵太保合上札子放到桌案上,提议道:“六万将士数目不小,他们两日后回朝,此事筹备起来有些繁琐,陛下不若宣中书令、侍中令、尚书令前来商议。若是今日定好,便可直接拟旨操办。” “好。”顾浅道。 过了会儿,见赵太保仍盯着自己,不再说话,她便反应过来喊了声:“来人。” 茉心进来听吩,顾浅转头看着赵太保,一脸天真无邪: “宣什么令来着?” 赵太保:“中书令张世荣、侍中令庞恨舟、尚书令季无羡。” 顾浅看着茉心道: “宣他们仨。” 茉心领命出去后,赵太保有些忧心,他问女帝:“陛下可还记得他们所领差事?” 顾浅很坦诚:“不记得。” 别说他们所领差事,就是刚刚那三个名字和职位,她都忘得差不多了。 赵太保暗暗叹气,一口气饮尽杯中茶,开始给女帝恶补百官录。 中书令张世荣是中书省长官。中书省接收女帝的旨意,负责拟旨下发至门下省。 侍中令庞恨舟是门下省长官。门下省接到中书省发来的旨意,负责审核,通过或驳回。 尚书令季无羡是尚书省长官。尚书省见到门下省发来的旨意\/政令,需得见到中书省、门下省所盖两道章印,再盖上尚书省章。 一道旨意或政令,上面三章俱全才会执行下去。 “明白了。”顾浅说。 “简而言之,中书省负责将朕的口头旨意书面化,门下省负责把控旨意是否合理合法,尚书省主要负责执行。” 赵太保昏花的老眼亮了亮: “陛下聪慧。”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等近臣都在皇城内办公,所以随叫随到。 然而,三省议事并不顺利。 三个老头儿都着紫色朝服,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肿眼泡大眼袋,顾浅总是将人弄错。 一个说六万人太多,就算有足够的粮草衣物营帐,两天内也无法如数整理好输送至西门外。 一个说眼下战事已平,整军之后应该让士兵各回各家去团圆,也为朝廷省下大笔银钱。 还有一个和稀泥的,谁说话他都附和,挨了顾浅不少白眼。 顾浅想起昨天早朝,户部的二把手、尚书左司侍郎当众弹劾云麾将军贪墨军粮——想必这个和稀泥的就是尚书令季无羡。 中书省和门下省一力阻拦女帝下令劳军,既给户部省钱,也给尚书部省事,他傻了才反对。 “六万人着实不少,他们回得却不算仓促——醇亲王刚监国就下令召回虎贲军,为何兵部和户部没有早做准备拖延至今?” 顾浅语气一转,厉色道:“不若朕先治他们个失职之罪?” 失职之罪,直接责任人为首犯,其上级为从犯。 中书省和门下省可以逃过一劫,但尚书令监管六部,无论如何也会被牵连。 若是女帝有心,监国的醇亲王也会顺带着敲打一番。 第27章 兵权在手,天下我有! 顾浅不知道,自云麾将军息战之后,周边小国瑟瑟发抖毫无侵犯之意,大凤朝已经多年没有起过战事,大家早就忘了章程。 她即位以来,也就北疆那帮流民经常小规模骚扰边界。 时间一长,竟选出了部落王者,集结了军队想要做大做强。 这不,还没越过山脉就被虎贲军打回了老窝,再也不敢出去耍横。 云麾将军打了胜仗之后迟迟未等到班师回朝的诏令,干脆就地安家,老公孩子热炕头过起了小日子。 粮草不够了写札子八百里加急催。 银子不够了写札子八百里加急催。 医师医术不行也写札子八百里加急催。 反正缺啥都写札子问女帝要。 女帝不让他儿子好过,她也不让女帝称心如意。 当然,那些事也不难,女帝批了札子就把事情扔给三省六部干活。 醇亲王偶尔出面斡旋。 一来,云麾将军早年征战四方替大凤朝掠夺了无数金银财宝,国库耗得起;二来,拿国家的银钱替她收买云麾将军和虎贲军的人心,何乐不为? 尚书令季无羡一听要治“失职之罪”,立马“噗通”跪下认错,言及女帝仁德昊天天下太平才让大家忘了战事流程,先拍一通马屁然后承认自己疏忽,请求女帝允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云云。 中书省和门下省见尚书令已经愿意领旨办事,心里虽然有顾虑,也不好太过强硬反驳。 毕竟虎贲军回来,在城外就地扎营这个环节必不可少。 这厢,尚书令季无羡表示自己没有异议,就先回去当差。 他走之后,门下省庞恨舟狠狠地叹气,对赵太保一通抱怨。 意思女帝将虎贲军晾在北疆六年,恐怕虎贲郎心中只认云麾将军而不认女帝。此番班师回朝,最好速速打散分区派遣就地屯田务农,免得夜长梦多出乱子。 中书省张世荣也赞同他的意见: “陛下,庞相皆是肺腑之言!如今我等皆已老迈,而云麾将军的儿子正值盛年,他若有不臣之心,恐怕无人能与之抗衡啊!” “陛下,张相所思所虑皆为大凤朝社稷安稳。且不说云麾将军和岑小将军有没有不臣之心,臣观醇亲王这些年似乎有意……否则她不会那么快下令传虎贲军回上京城,老臣忧心醇亲王想结党。” 庞恨舟看了赵太保一眼,希望他出面说几句话。 顾浅揉着太阳穴将他们的话捋了捋。 中书省张世荣和门下省庞恨舟是佣皇党,忠于女帝,忌惮云麾将军、疑心醇亲王。 他们想借此机会削弱云麾将军手里的兵权。 疑心醇亲王是对的,她确有篡位之意。 但云麾将军……顾浅吃不准。 万一人家只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傻女人呢? 她有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好大儿,手里还有能征善战的数万虎贲郎——顾浅不打算这个时候惹怒她。 最理想的情况是拉拢云麾将军,叫她心甘情愿成为自己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样一来,什么醇亲王,什么还没露面的未来镇国大将军,那都不是事儿! 正所谓——兵权在手,天下我有! 于是,顾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悔不当初道: “朕当年,年少轻狂!云麾将军和数万将士在北疆寒苦之地驻兵六年,是朕之过! “如今,朕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想要弥补他们,弥补这些为我大凤朝流血流汗的将士们,还请两位大人抛却成见襄助于朕。 “朕要让我大凤朝君臣一心,要让子民们不再流离失所,要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说着,顾浅起身朝他们深深鞠躬,摆足了诚意。 张世荣和庞恨舟稳坐朝堂数十年,第一次见到女帝如此虚心认错、诚意求助。 一时间感慨不已,哪里还会想云麾将军有没有不臣之心? 就算有,他们拼了一条老命也要与陛下共进退,即使身死也能落个美名。 于是,在顾浅的“真情”打动下,事情竟然顺利通过了。 比摆事实、讲道理还好用。 不多时,中书省便拟好旨意盖了章送去门下省,门下省庞恨舟过了眼就盖上章,叫人送去尚书台。 尚书令季无羡在接到旨意之时,笑而不语。 他想:老子几天前就安排人开始办事了,还等你们? 只是他拿不准女帝的意思,没有主动提出这个事来。 毕竟是醇亲王召人回来,不是女帝的意思。 现在女帝重掌朝堂,万一继续看岑家不顺眼,一道圣旨又将人赶远远地,他岂不多事? 宣政殿这头,顾浅在岑小将军的札子上给了朱批:可。 眼见着日上三竿,连午膳都顾不上吃,她就提着裙子吭哧吭哧跑到宫墙之巅。 四目望去,几乎大部分宫殿、花园、甬道都能尽收眼底。 顾浅用手做喇叭放在嘴边大喊: “尔乃何人?” “尔于何方?” “尔无恙耶?” 如果那个同类此刻也在宫内,想必听到这几句话之后会想办法尽快与她面谈。 顾浅喊完之后,觉得心中踏实了不少,虽然总感觉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个人面对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她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的细节设定太过完美……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六岁那年,入学第一天,师父对她说:“浅浅,保护好自己,有同学欺负你就找老师。” 后来她发现,成绩好的同学哪怕更调皮,老师对他们也会更偏爱些。 于是她努力学习,拿了第一名后就把曾经欺负过她的同学暴揍一顿。 两人都罚了站,老师凶巴巴地对那个女生说,不许再招惹顾浅。 自那以后,叫她“没娘崽”、“尼姑婆”、“巫婆”绰号的人明显少了。 在山里,有师父照顾她。 在学校,有老师保护她。 在大凤朝呢,她不知道该指望谁。 今天,居然有人告诉她——我是你同类。 顾浅一定要尽快找到他\/她。 又在城墙上高声呼喊了几遍,顾浅才擦擦汗走下去,由力士抬回紫宸殿沐浴、用午膳、午睡。 太阳西斜。 城郊一处占地数十亩的雅致私宅。 白色飞鸽扑扇着翅膀落下,脚上小纸卷被人取下匆匆送入花园之中地势最高的凉亭内。 站在那处可以遥遥望见朱红的宫墙。 岑沐年听闻陛下让文武百官围着太和殿跑圈,修长的手指捏紧了纸条。 纸条上写着:帝于宫墙三呼‘尔乃何人 尔于何方 尔无恙耶’。 他抬眼望向皇城,眼神炽热如火。 第28章 等我 女帝与季郎官在宣政殿。 一个读书,一个写字。 季符离背对着顾浅不去看她,脑海里控制不住去想那些香艳的画面,书页久久未翻动。 顾浅满脑子想着见了同类后俩人一拍即合结盟对付大反派的美好未来,一手字写得如鸡抓食。 中途,内监捧了本册子进来,说是赵太保着人送来的。 顾浅便让季符离念。 季符离打开,一个个念了名字、年龄、出身等,是赵太保整理的上京城适龄未婚贵女名单。 顾浅听完,觉得兴国公之女邹清华不错,家世好、模样出挑,配得上岑小将军。 便着人宣兴国公入宫商议此事。 哪知兴国公眼高于顶,话里话外根本瞧不上岑小将军。 兴国公只说女儿打小就爱读书写字,喜欢那话本上的风流才子,若岑小将军也能考得功名傍身,小女也许会青眼有加。 在女帝跟前,他心里瞧不起是一回事,明面上拒绝的时候还是挺客气的。 谁都知道岑小将军武艺高强,在军中威名赫赫,以后要接云麾将军和开国侯的班,断不可能弃武从文去做那酸腐儒生。 不过,在自诩清高的清流文人眼里,哪怕男子武功天下第一那也是莽夫一个,不值得自家女儿托付终身。 顾浅不以为然。 兴国公不同意这桩婚事,也许是考虑现下女帝帝位不稳,怕岑家站错队连累国公府上下。 顾浅也没有点破兴国公的顾虑,闲聊了会儿就着人好生送出去了。 反正她也没真的打算赐婚,只是借机表达一下对岑家的关怀而已。 若能阴错阳差成就一段美好姻缘是好事,成不了的话也不能怪她。 她尽力了。 “哎你说,那个岑小将军不会有什么隐疾?”顾浅笑着问季符离。 季符离耳尖微红,深棕色的瞳孔里泛着波光,看顾浅的眼神算不上清白。 “浅浅,莫要背后议论他人是非。” 顾浅瘪瘪嘴:“本来就是嘛!一把年纪了还不结婚生子,自己留了把柄给人议论。我这么说也不是空穴来风,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谁家好儿郎都快三十了还独身的?” 季符离放下手中书卷,走过来立在桌案边,瞧了一眼歪七扭八的字,轻叹一口气道: “浅浅,‘空穴来风’原指有了洞穴才进风。比喻消息和谣言的传播是有原因的,也指流言乘机会传开来。” “哦,季郎官懂得可真多。”顾浅吐吐舌头,原来她一直将“空穴来风”这个词用反了。 季符离破天荒地抬手摸了摸顾浅头顶: “所以,浅浅要认真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顾浅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嘴边: “可是怎么办呢,我一写字就头疼……一头疼就不想写字了。” 说完,她张开小嘴含住了季符离食指,轻轻吮吸,灵舌挑逗。 “浅浅!” 季符离像触电一般缩回手放置腰后,脸上红晕满满,眼神闪躲不敢直视她。 他越是这样,顾浅越是不想轻易放过他。 她干脆站到椅子上,眉眼含笑俯视季符离。 一张脸祸国殃民,眼中满是侵略。 一张脸倾国倾城,眼中既羞又欲。 两张脸越靠越近。 在鼻尖相互触碰的瞬间,顾浅顿了足足五秒才起身撤开——然后整个人便被季符离捞到怀里…… 季符离抱着顾浅去了偏殿寝室。 伺候的宫娥见状,连忙将几道门全部关上,退至殿外等候吩咐。 天黑月明的时候,茉心派宫娥回紫宸殿取女帝常服来,同温水一道送入偏殿寝室。 女帝在宣政殿同季郎官用了晚膳后回紫宸殿。 吴大监捧了个金丝楠木的盘子呈来,说是陛下吩咐的章已经刻好。 顾浅拿起来挨个检查——可、甚好、狗屁、再言杀头。 都是用上好的玉石雕刻,阴面为章,阳面为字,方便一眼识别。 “办得好,去领赏。” 吴大监欢喜地去了。 他领了赏去清思殿请示季郎官: “陛下明早开始要向百官发放早膳,奴婢虽已知会尚食所,但若要将事情长期办好,还需禀报季郎官定夺。” 季符离琢磨,往日里百官下朝后都是出宫去街上吃完早餐再回皇城当差。 如今要宫内膳房提供早膳,就要重新拨银子、调人手、拟菜单。 他略一沉吟,道:“明早先备肉菜粥、炸焦圈、大饼三样。食谱单子让尚食所去定。” 肉菜粥、炸焦圈、大饼是本月各宫管事和六局二十四司宫官的早膳。 吴大监领命退下了。 他是皇宫总管事,从女帝那儿领了口谕直接命人去办即可,这种小事本无需请示季郎官。 且上早朝的官员人数并不多,早膳也不需要许多花样,因此负责他们早膳的人手无需太多,从六局二十四司提拔几个学徒即可。 即使供上一年,说不定还不及给女帝做一顿饭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 他这么做,无非是季符离近日与女帝走得近,若是他日季符离成为皇夫,他这个大监日子只会更润。 那厢。 顾浅早早沐浴就寝,躺在床上琢磨,那个同类明日会不会现身? 如果不现身的话,会不会再留个小纸条? 他\/她来多久了? 掌握了多少信息? 两人相认后,要不要封他\/她个一官半职留在身边,有事的时候也好有个人商量…… 翌日早朝。 百官点卯之后饮了糖水,在禁卫统领齐小飞的带领下围着太和殿跑圈。 太医在边上候着。 有人倒下了内监立马将人抬到空地上,太医上前掐人中。 太医下手狠,掐得人哇哇大叫,有偷懒心思的人也不敢轻易倒下了。 早朝时,自中书省开始,至门下省、尚书省、再到吏部、礼部、户部、兵部、刑部、工部一一汇报近日工作进度或重点工作内容,不再推诿拖沓。 虽然纯人力办公效率极其低下,但好在态度纠正过来,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躲在暗处的异党,顾浅也没打算马上揪出来,让他们且躲着。 她要寻找同类,要拉拢岑家,要查顾秧,还要找出未来的镇国大将军,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宵小身上。 “虎贲军两日后抵京,尔等随朕去安定门亲迎。”女帝道。 “微臣\/末将遵命!” 散了朝,顾浅依旧去宣政殿办公。 三省六部开始忙活起来便没心思写札子给女帝,其他散官勋爵也无事可奏,突然清闲下来反倒让顾浅感觉不习惯了。 说起来她醒来才三四天,见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感觉女帝一天的工作量比一个暑假兼职的工作量还大。 宣政殿主殿书房里间的桌案上又出现了一个小纸卷子,顾浅捏起来打开看,是两个瘦金体简体字: 【等我。】 第29章 定远将军 等我。 明明是两个再简单不过的汉字,却似乎有着千万钧的力道,将她心头一直久久萦绕的乌云全都拨开了。 顾浅勾起嘴角,将纸条塞入荷包。 他\/她听到她的呼喊了。 他\/她在想办法来见她。 顾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以后她将不再孤身对抗这个世界。 这两天,季郎官铁血手腕整顿宫闱,宫里内监、宫娥们人人自危,当差也异常谨慎。 轮到清查六局二十四司时,大尚宫主动率领六局尚官迎接、配合调查。 季符离和吴大监依据宫规处置了一批宫人,或罚入北宫贱奴所,或驱逐出宫,或直接杖毙。 空出来的管事位子从原司选拔填上,其余空缺则由六局尚宫负责采买、调教。 一时间,皇宫风气清明,竟隐隐有了先帝在时的模样。 季郎官整顿宫闱有功,得了大笔赏赐。 辰时末,赵太保照例来宣政殿读札子。 顾浅命人沏了菊花茶给他,不过他似乎喝不惯。 顾浅说菊花茶明目。 赵太保便如牛饮水端起来一口干了。 “老臣还是爱喝陛下这里的雨前龙井。”他放下茶碟说,“置些许细盐,生津止渴。” 宫娥闻声,上前将太保手旁的茶换成了雨前龙井。 “去包一些龙井茶饼,太保走时带回去。”顾浅笑着说,“太保喝完了同我说,我命人给你送去府上。” 她没有用“赏”和“赐”字,那样显得自己以高高在上的女帝自居,反而将关系拉远了。 自她落水昏迷,赵太保一把年纪还守在紫宸殿侍疾,替她挡去了不知多少明枪暗箭。 于顾浅而言,赵太保恩同再造。 在赵太保面前,她更愿意以晚辈身份自居。 “这……老臣谢陛下赏赐!”赵太保欲站起来叩谢,被顾浅按下了。 顾浅想起来之前去太保府上喝茶,他用的是很普通的青瓷茶具,便吩咐内监去库房寻一套描花白瓷茶具一并交与赵府管家。 青瓷茶杯颜色灰暗无光,再好的茶叶汤水倒进去也失了雅致。 白瓷茶杯色泽洁白,能很好的反映出茶汤色泽。 两日后虎贲军班师回朝,六部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有关将士任免、女帝亲迎典礼、圈地建营、武器更换、筹措粮食衣物等若干要事,前头皇城办公区忙得热火朝天。 尚书省下辖的六个部门里,吏部负责各中低级官员的考核与职位分配,礼部是科举考试名次排列和榜单发榜的地方。 这两处在特定时候都会有大量的官员或考生来此等候命运的宣判,为了不干扰其他四部正常办公,吏部和礼部的办公区域便单独做了规划。 如今为了筹备虎贲军回朝一事,部门之间往来走动陡然间多了起来,矛盾也多了起来,就连吏部和礼部两个院里也人来人往恍如闹市。时不时还会因分工、细节等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除了刑部闲得发慌。 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蹲在门口嚼黑豆、看热闹。 尚书令季无羡睨了一眼他俩,指着他俩对右仆射管说道: “你去将刑部大门关了,我等下值之时再给他开门。” 尚书省下辖六部,如今五部俱忙,刑部闲着也就闲着了,还敢蹲在门口嚼黑豆瞧热闹——那就跟大家伙儿一起待到宫门落锁时再下值。 右仆射管统管兵部、工部和刑部,他立马着人将刑部大门关上落了锁。 连季相都要被各种琐事搅扰得头大,刑部怎么能闲着呢?真是! 刚落锁,就听得禁卫统领齐小飞一声震耳欲聋的“陛下驾到”。 一时间,走路的、讨论的、奋笔疾书的、查阅资料的人,全都出来跪迎女帝,一伙人呼啦啦跪了一院子。 “都起来忙去。”顾浅提起裙摆走进来说,“朕随便瞧瞧就走。” 她见户部、兵部、刑部、工部四部之中,其余三部的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唯有刑部大门紧闭,便问季无羡: “刑部这么早下值了?” 季无羡恭敬答道: “陛下率百官亲迎虎贲军班师回朝,五部办事多有讨论、交接之声,难免会吵到刑部,下官便命人落了锁。” 顾浅瞟了一眼地上的黑豆皮,心下明了,问道: “事情筹备得如何?” 季无羡在侧前方引路,请女帝进去视察。 “回陛下,大事皆有章可循,只是小事细节还需要各部商议后再做定夺。虎贲军扎营的地方已经划好,背山靠水,人烟稀少。新的营帐、衣物、驱蚊草、米面肉菜已经开始入库,只待清点后即可送往营地……” 顾浅点点头,进各部粗略看了看就走了。 她大四实习的时候做过社畜,大家都是坐在办公室用电脑办公,精神状态也跟朝中官员差不多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不过,眼下尚书省门下的官员不是安静坐着,而是进进出出地忙活。 从六部出来,顾浅告诉赵太保自己有意封岑小将军为定远将军。 赵太保思忖片刻道:“定远将军是正五品武散官,虽非实职,但他初入官场便官拜五品,足见陛下对他重视。” 顾浅点头,她也希望岑家三口如此想。 又是帮他寻摸京中贵女做妻,又是册封五品将军,还不得对女帝感恩戴德? 就算积怨已深不感恩戴德,至少心中怨气也该去掉几分。 赵太保见六部事务繁忙,心料近几日不会有札子递进宣政殿,便说告假两日在家休息,若有外地札子递进来,只管着人来太保府上宣他进宫。 顾浅允了。 心道距午膳时间还早,去国库转悠转悠。 瞧一瞧朕的宝藏。 齐小飞犯难了。一来国库地址隐秘有层层羽林军把守,他也未曾进去过;二来国库地处偏远,现在出宫的话女帝会错过午膳。 顾浅纳闷地问:“好好儿的怎么把国库建那么远?朕要赏人的话还得来回忙活,多耽误事儿。” 齐小飞的表情像吞了苍蝇,他接连瞄了女帝几眼,才试探地问道:“陛下说的是……金库吗?” 顾浅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什么东西,便问他:“国库跟金库不一样吗?” 齐小飞心道当然不一样。 不过他没敢说出来,而是耐着性子给女帝解说。 国库是国家库房,归户部管,对外、对公使用,女帝说了不算。 里面用来存放器械、盔甲、银钱、粮食等。 女帝要动用国库里的钱,必须先跟大臣们打商量,要是群臣反对,户部尚书硬是不给,女帝也无可奈何。 金库是女帝的私库,不管怎么花,都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并且代代相传,账目不对外公布,女帝也不允许外臣打金库的主意。 朝中一旦提及要从金库出钱,女帝一口“没钱”就拒绝了。 顾浅斜了他一眼。 你也不用特意强调“国库的钱女帝说了不算”,好像朕一直觊觎那点钱似的。 第30章 金库 “金库里头钱多吗?”顾浅问。 之前有官员说虎贲军征战六年将国库掏空了,若是她的金库也没啥钱,那她就懒得看了。 免得伤心。 齐小飞闻言,重重地点头答道:“嗯,超级多!先帝曾同云麾将军征战四方,收获了无数财宝!” 顾浅纤眉一挑,两眼放光。心道合着先帝抢来的财宝都进了私人金库啊!难怪那么喜欢打仗。 “走着!” 朕要去看钱超级多的、属于朕的私人大金库。 抬轿辇的力士脚步飞快,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顾浅挠了挠额头指着石碑问: “朕记得这个花园不叫‘御花园’,什么时候改名了?” 齐小飞答道:“回陛下,此园名唤‘沁园’。因着前日里陛下说……埋到御花园,负责埋人的禁卫找遍皇宫也没找到叫‘御花园’的地方,末将便与吴大监商量将园子改了名儿。” 顾浅:“……” 一时间不知该夸他聪明还是骂他蠢。 御驾很快绕过花园,左拐右拐到了内宫南角一处气势恢宏的明黄色宝殿前停下。 远远地望去——“库金”两个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耀金色的光辉。 顾浅咂舌,还真叫“金库”啊! 金库宝殿旁边是湖水满盈的太液池,碧波荡漾,荷花盛开。 顾浅忽然想到早上赏给赵太保的一套白瓷茶具,她问茉心那茶具是从金库出还是从国库出的? 茉心说是从金库出的。 “陛下常日里不对外赏赐,赏也是赏给内宫的皇夫郎官们。他们得了赏置于宫殿陈设、使用,后续会被收回金库存放。” 顿了一顿,她补充道:“陛下赏金银比较多。” 是了,御赐之物不能带出宫,但金银可以花掉。 正聊着,吴大监拿着佛尘吭哧吭哧跑来了,怀里抱着一满圈叮当作响的钥匙。 他冲女帝作了个揖就跑去打开大殿正门,开了两把锁喘着气跪下道: “陛下怎的忽然要来金库?要找东西只管使唤奴婢就是。” 这话……顾浅怎么听着那么像做了坏事而心虚的人说的? 她边走边笑:“朕来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 吴大监却仍旧一副和颜悦色: “陛下说笑了。金库大门有三重锁,三把钥匙分别由陛下、季郎官、奴婢分管,就算没有暗卫把守,也不可能丢东西的。” 顾浅:“……” 这个老奴才真是人精。 一句话将她的疑虑打消得干干净净,还把自己摘了出去。 不过……她自己管的那把钥匙在哪? 赵太保没有同她提起过金库,也许问他也问不到答案。 这下可难办了! 金库就在眼前,她却进不去——那叫一个抓心挠肝。 吴大监见女帝久久未动,心想陛下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把钥匙藏哪儿了,便起身朝女帝作了个揖道: “陛下,奴婢先告退。” 未等女帝允准,他便将钥匙交给茉心,自己退下了。 茉心对吴大监说,女帝看完金库她会把钥匙送去清思殿与吴大监手上。 吴大监点点头便走远了。 “你记得朕把钥匙放哪儿了吗?”顾浅问茉心。 茉心以前不近身伺候女帝,并不知道,她望向秀儿。 秀儿双手交握在胸前,踩着小碎步躬身上前说: “陛下,在您的荷包里,绣金元宝那个。” 顾浅取下荷包拉开,里面有一些香丸和沉香木块,还有她的要事纸条。 顾浅拿出钥匙,走上墨玉台阶亲自开了最后一道锁。 茉心与秀儿合力将大门推开——一股阴森的凉风扑面而来,百来平米的厅内两侧陈列数张金丝楠木及紫檀木的翘头条案,条案上整齐码放着大小不一的、材质各异的托盘(当时也称为“案”)。 往里是一排排黄花梨木架,架上分类摆着金库物品名册和出入账记录。 顾浅见大厅两侧各设有双叶门,便将钥匙交给宫娥去开锁,她自己则去翻看名册和账本。 虽然看不大懂,但厚厚的一本本掂在手里觉得甚安心。 右手架子最上面的一本封页写有“皇庄”什么“岁”的,看起来挺新,应该是新编的。 顾浅拿起来打开,边看边问: “秀儿,你知道这里东西来历么?” 秀儿有些吃惊。她虽然在紫宸殿伺候,但对于女帝的金库知之甚少。 她只知道金库是女帝私人钱袋子,除了掌管钥匙的季郎官和吴大监,平日里并无专人打理。 也就是每年皇庄收账的时候、附属国朝贡、开春国库拨款这三个时间段,金库才会开放让银钱入库。 因为女帝很少赏赐东西出去,赏也是以金银居多,大家连女帝究竟有多少私产都不清楚,更何况知道里头东西来历? 她便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自己知道的。 陛下在上京城郊外有自己的土地和庄子,庄子上的人每年将所得银钱划拨一笔留用,剩余的直接上交到金库里。 大凤朝各地官员会向女帝进贡一些礼品,除去入嘴的,其余都登记入库。 每到岁末,边境附属小国入京朝贡,大部分也会入到金库,其余赏给朝中百官及一些勋爵人家。 顾浅皱眉道: “如此说来,每年也得不了几个钱嘛!” 而且那些附属小国来朝贡,女帝还得打发他们东西回去,搞不好这一项是倒贴的。 秀儿想了想说道: “奴婢听说,先帝曾征战四方,带回了无数财宝。” 宫娥将正厅和偏殿所有门打开后,顾浅走进去背着手视察自己的金库,宫娥们跟在后面。 金库宝殿是“回”字形双层建筑。 正殿上下各九间,左右偏殿各二十间。 上层放的是体小件轻之物。 诸如一屋子一屋子的顶级笔墨纸砚、绣了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的绫罗绸缎绢纱、各色宝石、拳头大的夜明珠、鸡蛋大的海水珍珠、成套的宝石头面、金玉手镯、缀满宝石的步摇钗环簪、花丝镶嵌的各类首饰与做工繁复的头冠…… 顾浅看得心潮澎湃。她不了解大凤朝的经济体系,估不出来是多少钱。 下层放的是大件,也是分类一间间存放好。 成箱的金银瓜子、金银元宝足足占了十二间屋子。 还有各色软鲛纱、动物皮毛、精巧瓷器、铜胎掐丝珐琅、象牙雕、玉雕、一丈多高的大珊瑚树、金漆镶嵌桌椅条案、各色玉石珠宝雕填的屏风、金丝楠木架子床、铁力木月洞床、黄花梨美人榻、红木嵌螺钿墨玉床…… 顾浅也不懂这些个,只是觉得东西精致,应该造价不菲。 第31章 密室富可敌国 “回”字殿中央近万平米的大坪由墨玉铺就,坪边放了数十个盛满水的乌色大水缸。 靠里的是一排整间打通的屋子,虽与左右偏殿相连,却只能从前门进入。 宫娥打开里间大门,垂手立在门口。 顾浅走过去,还未进得门,甫一抬眼双眼就被晃得睁不开。 她眯起眼一瞧——好家伙,正对着门的墙面是一整面由黄金打造而成的金山。 山峦上面洒了厚厚一层金沙,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泼天富贵光泽。 欲走近细瞧,却感觉地板发出的声音不正常——底下似乎是空心的。 顾浅跺了几脚,地板发出空旷的声音。 果然有密室。 顾浅大喜:“底下有密室,你们快找一找有没有开关!” 宫娥们依令四处找寻起来,屋子右侧末端所挂的字画后面找到一处机关。 “陛下,这里有机关。”秀儿道。 “掰下来。” 秀儿“啪嗒”一声掰下机关——“咻咻!” 两支冷箭不知从哪里射了出来。 然后就大家听到三声凄厉的惨叫。 有两名宫娥中了箭。 掰机关的秀儿被射中手腕,箭矢直接将她的手钉在墙上动弹不得,她疼得脸色发白牙齿打颤。 另一名宫娥被射中了屁股,此刻趴在地上痛得“嘶哈嘶哈”倒吸凉气。 第三声是女帝发出来的。 她正好站在活动板子上。机关被掰下来,板子抽走,顾浅下意识大叫一声,一跟头栽了下去…… “噗通”落地——“哎呀我去!” 顾浅四脚着地,头也磕到了,额角瞬间红肿起来。 “哎哟——嘶!呜嚯嚯嚯——痛死老娘了!” 顾浅摸了摸额头上的大包,又按了按膝盖,一动才知道脚崴了。 “陛下!” “陛下,你怎么样?” 宫娥们急得趴在密道口叫唤。 茉心一个箭步冲到,想也没想跳了下来—— “啊!!!” 女帝发出一声惨叫。 “你瞎啊——踩着我痛脚了!”顾浅痛得破口大骂,“你眼睛长头顶了?本来只是崴一下,现在估计被你踩断了!” 茉心落脚感觉不对,立马闪开。 漆黑的地下只有顶上口子散射下来的一道光线,女帝坐在地上朝她龇牙咧嘴,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 茉心也没跪下磕头求饶。 她转身扫视一眼四周——是一堆一堆由金饼金条堆成的山丘,无边无际仿佛望不到头。 用“富可敌国”来形容这里的黄金量一点也不为过。 饶是茉心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被牵动了情绪。 她一察觉到自己分了心就立马闭上眼赶走杂念,再睁眼走到女帝面前,单膝跪下将女帝抱起,足尖轻点腾空而起。 茉心抱着女帝回到地面,宫娥们立即围上来。 “陛下!” “陛下!” “陛下,您没事儿?” 顾浅心里接连震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底下是朕的金山啊! 由黄金堆成的金山啊! 就算是国库也没这么多金子? 还有,这个茉心什么来路?居然会轻功? 不会是……杀手? 不对,她要是杀手,刚刚在底下就能动手。 既没有动手,那就是顶级保镖,以后要对她好点。 ……刚刚骂她的声音会不会大了些? “那个,茉心护驾有功,赏黄金……” 顾浅话说到一半就被殿门口“嗙嗙嗙嗙(pǎng)”几声金属砸在地面的声音打断。 屋内所有人心下大惊,齐齐转头看向门口——四个漆黑的重甲铁浮屠立在门外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他们浑身被铁甲包裹看不到模样,四个人手持四种不同的武器,如杀神降临看着屋里众人。 顾浅心道我勒个擦,禁卫军装备都没这么炸裂……这会不会是哪里来的刺客? 她飞快地思考:茉心一挑四胜率有多少? 她能不能在刺客杀光所有人之前逃去地下密室躲起来? 要是刺客找不到她一怒之下火烧金库,自己岂不成了叫花鸡? 她要是呼救的话,禁卫军听到后能不能来得及救驾? 或者自己一张嘴就被铁浮屠一枪刺入喉咙口,就跟先太子的死法一样…… 正当顾浅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出一条活路来的时候,头顶传来茉心的质疑声: “将军是……暗卫?” 右一的铁浮屠冲她点点头。 屋内所有人松了口气。 顾浅心道还好自己没有咋咋呼呼喊救命,差点儿脸都丢光了! 都怪游戏公司失职,也不给她接入一下背景副本,让她每次都像个白痴一样靠猜。 “陛下受伤了。”茉心对他说。 那人愣了下,随即大步迈过来,他每走一步铁甲便发出震动、摩擦之声。 铁浮屠将军走到二人跟前,双掌抱拳单膝跪下喊了声“陛下”便转身背对着她。 茉心将女帝放下。 顾浅单脚蹦了两下趴在铁浮屠将军背上。 哎,这玩意儿挺硌人! 大夏天穿这个不热么?她想,谁发明的重甲,在宫里不实用呀…… 铁浮屠将军“噌”地站起来,背着女帝往外走,茉心神色如常跟在后头。 秀儿被铁浮屠救了下来,手腕里还扎着半截箭。 那个被射中屁股的宫娥比较惨。她臀部受伤无法让人背着,只能由其他宫娥扶着自己一拐一拐地走,每走一步便牵动伤口更疼一分。 “等一下。”顾浅拍了拍铁浮屠将军肩上的盔甲。 “陛下有何吩咐?”铁浮屠将军停下脚步问。 顾浅回头看着后面的一众宫娥: “茉心赏黄金百两……其余人赏银百两,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她原打算一并埋了灭口。 金库密道之事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的好。 兴许是看在茉心的份上,也许是因为收到同类的消息心情好。总之顾浅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改成要大家保密。 “奴婢谢陛下赏赐!”宫娥们齐齐拜谢,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命悬一线。 “将军,你让人抬一箱金瓜子和一箱银元宝送到紫宸殿。”顾浅又拍了拍铁浮屠将军。 铁浮屠沉默三秒。 “陛下还是直呼末将姓名,末将小名彭军,不是……不是什么将军。” 顾浅一撇嘴,原来茉心唤他将军只是客气。 “哪个鹏?”顾浅随口一问。 “土豆丝彭。”他说。 第32章 保密 顾浅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是个“彭”字。 彭军背着女帝出了金库大门,放下来交给茉心扶着,便领着其余三名暗卫窜上屋顶,几个闪现之后不见了人影,给禁卫团看得一愣一愣的。 “齐小飞。” “末将在!”齐晓飞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单膝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顾浅靠过去,将大半个身体重量撑在他肩膀上说: “接下来朕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朕今日巡视金库后路过太液池脚滑跌了一跤,宫娥为了救驾也跟着跌伤,明白?” 齐小飞抬眼看了秀儿她们身上的箭,重重应下: “末将等记住了!” “嗯,每人赏银百两。” “谢陛下!” 茉心扶着女帝爬上轿辇。 顾浅吩咐宫娥去叫担架来抬秀儿和屁股中箭的宫娥,否则从金库走到紫宸殿,她俩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她不介意杀人灭口,却不屑折磨人。 轿辇行至御花园外,季符离同吴大监领着一群人轰轰烈烈奔来了。 出去叫担架的宫娥只说太液池边有人负伤,被问及负伤原因时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着急忙慌地叫人跟她走。 因着她是紫宸殿宫娥,便有人飞奔去清思殿禀报给了季郎官。 得了信的季郎官和吴大监登时撂下手中杂事就朝这边赶,一拐角见到女帝好好地倚在轿辇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陛下万安!”一行人拜的拜跪的跪,将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起。”顾浅扶额说,“朕要回紫宸殿,外边太热了!”你们别挡道。 人群起来往两边挪,让开一条道,轿辇继续前行,后头跟着一众宫娥、内监、抬金子的禁卫团。 季符离跟在轿辇旁边走。“陛下,听闻有人受伤了?你可安好?” 顾浅将身子歪过去,拿开手,露出额角的大包说: “不大好。” 季符离大惊:“浅浅,谁将你伤成这样?” 顾浅吸了吸鼻子:“自己摔的。” 吴大监在另一侧,听到对话后佛尘一甩呵斥道: “你们怎么伺候陛下的?青天白日还能让陛下跌了,回去自己领板子!” “算了算了。”顾浅皱起眉头,“不怪她们,她们为了救朕还负了伤呢!” 虽然茉心跳下来结结实实踩了她一脚,但眼下情形并不乐观,还是不要随意弃掉有用的棋子。 说起负伤,顾浅当即吩咐人去请医官给秀儿她们诊治,顺道给她俩放了一个月的带薪休假。 “负伤?”季符离越听越惊。 太液池边地势平坦,闭着眼睛也不可能摔成这般。 皇宫大内,女帝怕是被人从阶梯上推下去才能伤着一片? 谁敢如此大胆? 他回头问禁卫统领齐小飞:“陛下方才去了何处?是何人负责守卫?你为何不跟紧陛下?” 齐小飞懵了懵,眨巴着小眼睛道:“回季郎官,陛下巡视完金库就去往太液池边,那里……景致一般,无人值守……” “哎呀你别为难他了,他也不是故意的。”顾浅赶紧打断齐小飞,“是我自己眼花,以为看到蛇,吓一跳才跌了。” 摔倒是一瞬间的事,禁卫赶不及接人也正常。 “我脚也崴了,痛得很!”说完,顾浅回头瞟了一眼跟在后头的茉心。 茉心低着头不发一言,压根就没注意到女帝在看自己。 吴大监听了,立即吩咐内监跑去请赵院判去紫宸殿候着。 季符离又好气又好笑。 女帝落水后再醒来,整个人行事作风完全变了。 金库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跑了,好好儿的去巡视什么?还把自己给跌伤了。 他见队伍后头禁卫抬了两个箱子,上头的印记显示装了金瓜子和银元宝,便问顾浅: “浅浅,上月送去紫宸殿的银钱这么快就花完了吗?” 顾浅想也没想就说:“上回出宫没带银子,讹了别人一千两……” 忽然想起来余下的八百两银票随着那个不安分的宫娥一并埋了,她扯了扯嘴角,有些惋惜。 ……不对哎,季符离的意思是他会定期给紫宸殿送银子。 从金库里搬出来送去紫宸殿吗? 这么说来,紫宸殿应该还有余粮。 “没花完,但我后面会出宫,用得到银子。” 银子不花出去跟石头有什么区别? 万一自己搞不过那两个大反派真的挂了,那么多钱就会落入醇亲王口袋,叫她怎么甘心? 御驾行至紫宸殿门口,季符离将女帝抱起来走入殿内。 顾浅忍痛靠在金丝楠木的罗汉床上让赵院判治伤。 赵院判一通望闻问切下来,从药箱里拿了盒药膏交与茉心,被季符离拿了过去。 他打开药膏,用指腹沾了轻轻抹在顾浅肿起的额角。 茉心神色平静跪下来将女帝裙摆撩开些许,轻轻卷起裤腿,露出肿成猪蹄的脚脖子…… 赵院判拿了条斑鸠灰色丝巾,隔着丝巾用手指去摁女帝的脚脖子。 “啊——”顾浅大叫一声恨不得一脚踹他脸上,“痛死啦!看到肿了你还按这里!” 什么庸医啊?看不出来这是伤处吗? 赵院判伏下道:“陛下恕罪!老臣需要知道陛下是否伤及筋骨,好对症用药。” 顾浅:“……” 顾浅:“那你轻点!” 于是,赵院判又隔着丝巾按了好几下,顾浅一边哇哇叫唤一边控制不住掉眼泪。 季符离蹙着眉擦去她的泪水,柔声道:“浅浅以后不要乱跑。” 顾浅恨恨地说:“你以为我想啊!那地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了!” 将近三米高的落差,她整个人“哐”的一下砸地上,脑瓜子砸嗡嗡的。 “万幸没有伤及腿骨,陛下近日注意休息,每日抹药,不出七日便能痊愈。”赵院判起身朝女帝作揖,“微臣这就回太医院为陛下调制药酒。” 顾浅垂着眼帘“嗯”了一声。 她都要痛死了,居然没有伤及腿骨,是这幅身子对疼痛太敏感了吗? 季符离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屋里的宫娥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吴大监赶忙凑过来问是否传膳,顾浅允了。 季符离陪顾浅帝午膳。 不多时,赵院判亲自送药酒过来。 季符离帮顾浅抹药酒。 顾浅哼哼唧唧地睡着了。 第33章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顾浅午睡醒来,懒懒的从床上坐起,见季符离倚在美人榻上看书。 他一条腿曲着,狼烟灰色薄纱细绫长袍勾勒出修长的腿型。 不用看也知道,书卷后面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有多勾人。 “你中午不睡觉吗?”她揉着眼睛问。 季符离放下书,起身走过来:“我小睡片刻就够,浅浅下午还去习字吗?” 顾浅想了想。 宣政殿太远了,大热天的她又有伤,颠来颠去难受。 “去花厅写。”她说。 “好。” 季符离扶顾浅下床,宫娥们捧来温水和帕子让顾浅洗脸净手。 顾浅指了指一旁的青铜冰鉴(jiàn)道:“取些冰来,大热天的温水洗脸不痛快。” 奉温水的宫娥跪下道:“陛下,赵院判吩咐过,陛下身子欠安,需少碰凉物……” 顾浅:“?” 她表演毒发吐血那是为了迷惑反派,好叫他们觉得女帝命不久矣,就不会着急动作了。 怎的还假戏真做限制起她来了? 顾浅望向季符离。 宫娥也飞快地看了一眼季符离。 季符离淡淡一笑,伸出手接下帕子,起身浸了温水,拧干了递给顾浅。 顾浅:“……” 你们都不是好人。 女帝同季郎官去了花厅读书写字。 没多久,女帝就叫着头晕脚痛写不了字,命人赶来一架双人马车,在宫内闲逛起来。 这还是顾浅第一次正儿八经逛皇宫。 皇宫分为前后两部分,中间有宫墙和甬道隔开。 前面是太和殿、宣政殿、南书房以及三省六部办公处。 后面是内宫,面积很大,宫殿林立风景如画。主要是女帝和皇夫郎官们的居所,六局二十四司及当差的宫娥内监们下了值统一在西六宫安置。 宫人拿了腰牌出宫办事多走西门,百官上下朝走东门。 马车逛到一处华丽、宫门紧闭的宫殿,季符离问她是否要进去看看。 顾浅心道经过那么多地方你都没提议去逛逛,这里很特殊吗? “脚痛,不去。”她说,目光平静没有波澜。 马车继续前行。 季符离紧攥的拳头微微松开了。 他看向女帝的目光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浅浅,你真的能放下东方无极吗? 当年顾浅跟女帝撒泼,宁愿不要储君之位也要同东方无极在一起——他们明明认识不到一个月。 皇夫之位本该是他季符离的。 他陪伴女帝长大,同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将整个人整颗心都倾与她,她却在见过东方无极之后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季符离将目光从顾浅脸上收回,却听得她语气淡淡的问: “那里住着很特殊的人吗?” 季符离淡淡一笑: “那里……曾住着已故皇夫,东方无极。” “东方无极”四个字,季符离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 东方无极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能同自己争什么呢? 他只是害怕勾起她的回忆,更害怕勾起她的痛苦。 “哦……他跟东方颀长得像吗?”顾浅问。 问完才意识到女帝是认识东方无极的,便说自己落水之后忘了许多人许多事,不大记得东方无极的模样了。 听到顾浅这么说,季符离心房狠狠颤了一下。 是因为用情太深伤得狠了,所以干脆选择遗忘吗? 不过,忘了也好。 忘了也好……她心里的位置便能空出来。 季符离伸手揽住顾浅肩膀:“是有些像,亲兄弟总是会长得像。” 顾浅瘪瘪嘴很不屑:“切!我现在一看到东方颀就来气。” 她不是介意东方颀出轨,她又没瞧上他。 她介意他出轨反派醇亲王。 更介意他出轨就出轨,但是敢做不敢当没有种。 最介意的是他心里明明没有女帝,却能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来…… 这种渣男,总有一天要叫他死在她手里。 “浅浅气什么?”季符离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看着她晶亮的眼睛。 顾浅靠在季符离肩上,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气什么,反正提起他我心里就不舒服。” “那就不要想他了……” 季符离说着,唇瓣覆了上来。 马车一路疾驰至清思殿门口。 季符离抱着顾浅进了殿…… 两人换了衣裳再出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头。 季符离将顾浅轻轻放到软轿上,目送她离去。 顾浅回到紫宸殿用过晚膳,屏退左右,将茉心单独留下。 茉心见状,不急不缓地跪下磕了头,低着头没有看女帝。 “你倒机灵,知道朕要问话。”顾浅喜欢机灵的人。 茉心想:问话?不应该是问责吗? 虽有疑惑,但她还是毕恭毕敬地开口道:“陛下问话,奴婢自当知无不言。” “好。”顾浅抬起伤腿放在脚踏上,纤眉微挑道,“你会武功?” 茉心暗暗想:这事陛下不是一早就知道吗?何故再来问? “是,奴婢习武十三年。”但是谁教的她不能说,至少主子没同意之前不能说。 顾浅心道好家伙!十三年,那不得是个世外高人? “说说你的真实身份和进宫目的。” 如果是为了保护女帝,谁肯下这个血本? 赵太保那个清贫样子一看就不可能…… 等等,会不会因为钱花在这些项目上所以日子清贫?这么一说也能说得通…… 顾浅这头胡思乱想着,垂眸对上了茉心充满疑惑的一双杏眼。 她在茉心眼中仿佛看到了……怀疑?! 难道她说错什么暴露了自己? “你这是什么眼神?”顾浅喝道,“朕要不是落水伤了脑子,能忘掉那么多事?” 茉心被顾浅一唬,连忙磕头道: “陛下恕罪!奴婢名叫茉心,是陛下取的……” 六年前,岑沐年小将军远赴北疆之前,强留了她在女帝身边伺候。说女帝若是不留下她,他便夜夜翻墙来皇宫找女帝谈心。 女帝又气又恼,只得留下茉心在紫宸殿当差。 茉心原本不近身伺候,只是前日里女帝一怒之下埋了一批贴身的宫娥,吴大监便指了她去伺候女帝。 顾浅眯起眼睛,瞧她不像撒谎的模样。 这么说来,茉心算是岑沐年小将军放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保镖,或是一只眼睛? 可是……插眼不应该偷摸的吗? 就这样明晃晃的在女帝面前插眼,是该说岑小将军天真,还是该说他狗胆包天太过狂妄? 宫外,城郊一处私宅内。 岑沐年捏着飞鸽传书双手负于腰后,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眼神晦暗不明。 胡颖坤悄咪咪凑过去看到了几行字,得知女帝近日常与季郎官宿在一处,便上前问: “主子,用不用我去……”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岑沐年沉声道:“不要妄动。” 他搓磨几下指尖,笑得凄惨: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 胡颖坤却道:“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第34章 女子无才辩是德 翌日。 顾浅从轿辇上下来,拒绝了担架,自己拄着拐杖进到太和殿上早朝。 有些老臣问及陛下如何受伤,顾浅说是玩水看到蛇吓得脚滑摔了一跤,顺便嘱咐百官夏天不要去水草丰茂的地方。 因着六部还在紧急筹备女帝亲迎虎贲军班师回朝的各项琐事,其余部门也无甚要事急奏,早朝很快叫散,众臣领了早膳各自忙去了。 顾浅也不着急一下子将事务全部揽过来。 她计划一步步来。笼络人心、杀反派、夺兵权、然后充盈国库、最后安定天下——她这个终极大boss就可以躺平了。 可喜的是,先帝在位期间,大凤朝周边但凡有个要发家迹象的国家,先帝都会二话不谈带兵给灭了。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大凤朝在周边众多小国家眼里如同悍匪一样的存在,无人敢招惹。 如今没有外敌,顾浅可以安心搞内政。 等搞定了云麾将军一家人,她要将早朝时间推至九点——每天五点起床实在是太要人命了! 回紫宸殿换了常服,用过早膳,顾浅又去了宣政殿。 赵太保这两日告假,桌案上多了几本新增的札子,顾浅以头痛为由让茉心念了,都是外地的请安札子。 茉心内心忐忑地念完札子,便恭敬地候在一旁。 虽然她偷偷翻阅过几乎所有的札子,但是陛下让她明着看,这还是头一次。 “茉心,你家主子明天就回来了,你开心吗?”顾浅问她。 茉心跪下道:“陛下,奴婢只有您一个主子。” 顾浅故作惊讶:“是吗?那我跟岑小将军同时中了毒动弹不得,且双双落入水中,你先救谁?” 茉心犹豫了一秒。 “陛下,奴婢救陛下!” 她那一秒犹豫全然落进了顾浅眼中。 “岑小将军对你恩同再造,你舍得让他去死?”顾浅追问。 茉心咬着牙答:“奴婢……少、少爷他让奴婢保护好陛下,奴婢不会忤逆少爷。” “是吗?”顾浅慢悠悠地问,“那,你家少爷让你杀了我呢?” 茉心猛地抬头看着顾浅,眼中有错愕、迷茫、震惊……还有恐惧! 她恐惧的不是皇宫守卫森严她完成不了任务,而是陛下对少帅的猜忌会给岑家带来灭顶之灾。 顾浅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 “你傻呀!你若是杀我,不管成与不成你都会被禁卫杀死。你若是不杀我,你家少爷便会以为你叛变了,再留你不得。这条命令不是为了杀我——而是杀你啊!” 顾浅一边说一边将茉心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茉心一定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她的眼中光芒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你家小将军一走就是六年,如今回来不知道娶妻生子没有呢?”顾浅说着,拖长了尾音。 她看着茉心呆愣愣的迷茫模样,语气拔高了一度:“朕原想着,若是没有娶妻,便将兴国公邹家的女儿赐婚与他,谁知邹家不愿意……” 顾浅轻叹一声,似乎有些埋怨兴国公不识大体:“哎,多好的孩子啊,武艺高强、能征善战的!” 顾浅轻笑着摇头,似乎对未能促成岑沐年小将军和邹家女儿的婚事深感遗憾。 她知道,刚刚一番谈话,茉心一定会照例将消息递出去。 只是不知道,关于“杀女帝就是杀茉心”那番言论,她会不会一同写进消息里? 不管她写不写进去,顾浅都要将这根刺种进她心里。 天长日久,等那刺自己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茉心也就该成为她手里一柄刀了。 若是她死忠岑家,便不能再留。 “附耳过来,朕交一件事与你悄悄办了。”顾浅同她道。 茉心挪膝过去附耳听完,眨了眨眼,拧紧了眉心。 “去。”她道。 茉心退下后,顾浅坐轿辇去了御花园最高处,原来的凉亭已经拆了,现在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旁边一棵参天的华盖树。 树高数十丈,通体翠绿无枝,顶上只长两片巨叶,一青一赤,形如大伞。 宫娥在树下洒了香汤驱赶蚊虫,内监们搬来冰鉴,顾浅倚在美人榻上看着远处宫娥内监们步履匆匆。 虎贲军明日抵京,那个同类开始说“我回来了”,昨天说“等我”,就是不提自己身份,让她这么干等着。 顾浅等得有些心焦气躁。 那人不会是个低级玩家? 别到时候只是哪个宫的普通宫女……那她就白期盼一场! “糟了!” 顾浅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哪里暴露了所以人家认出了她的“玩家”身份! 要不人怎么会偏偏递个带英文的简体字纸条子到宣政殿书房? 从始至终,顾浅一点儿也没有发现身边人有谁露出过“玩家痕迹”。 而那个人,却精准地分辨出了顾浅的身份! ……她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如果醇亲王顾秧也是玩家,想必对于女帝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会怀疑? 不行! 不能再等了。 她要先出手掌控大局! —— 下午,季郎官如约来宣政殿陪女帝习字。 顾浅嫌那样认字太慢,她需要尽快掌握这边的文字。 季符离便拿起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念完一遍就让顾浅照着念,遇到记不得的字就提笔写一遍。 如此循环往复,认字的效率大有提升。 念到“丈夫有德辩是才,女子无才辩是德”的时候,顾浅皱眉指着“辩”字问:“怎么是这个‘辩’字?这句话是何意?” 她印象中,原话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大男子主义为了禁锢女人思想胡诌的鬼话。 季符离放下书道: “浅浅,此句易懂,字如其意——男子辩论时以德服人是大才华,女子不屑于与人作口舌争辩亦是美德。” 女子无才辩是德:女子不屑于与人作口舌争辩亦是美德。 竟是这样! 顾浅无语。 “那我常听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叫女孩子不要读书,说不读书才是美德呢!”顾浅噘着嘴,气呼呼的,心里恨不能将那些曲解意思的迂腐文人大卸八块。 “荒谬!”季符离忿忿地说,“说这话的人剥夺女子受教育的权利,将她们置于愚昧无知的境地,简直可耻!” 顾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无耻至极!该千刀万剐!” 季符离眯了眯好看的凤眼道:“说那些话的人都是男子?他们为了巩固父权、夫权,恶意曲解圣贤文章……” “不止,也有不少年纪大的女人这么说呢!”顾浅歪着头,语气有些怨怼,“那些女人,她们自己人生悲惨,便也阻止其他女人思想成长,这才是最恐怖之处!” 自己身处黑暗,便也见不得别人在光里。 人心至暗,大抵如此。 谁能想到,即使是在科技与文明都极其先进的21世纪里,还是会有亲妈嫌弃自己生的是女儿而将她送去尼姑庵呢? 顾浅捏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小口又放下,状若无意问季符离: “符离哥哥,你去过醇亲王府上吗?” 一声“符离哥哥”,惹得季符离忍不住又回想起夜里那些淫水交靡的场景。 他耳尖微红,不去直视顾浅的眼睛:“未曾去过。” “那你知道东方颀去过吗?” “皇夫他小时候应该跟随……先皇夫去过。” 顾浅点点头,不再说话。 她心道:不知道那狗东西故地重游时,心里会作何想呢! 第35章 班师回朝 第二天。 东方既白之时,顾浅从凤床上醒来。 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来人,去将皇夫叫起,今日朕率百官亲迎虎贲军,皇夫也须在侧。” 内监应声去了。 宫娥们打起床帏,伺候女帝更衣、洗漱、上妆。 顾浅没有着凤袍戴冕旒(iǎn liu),而是穿了一身水光潋滟的甸子蓝色多层鲛纱裙,梳着华美妇人发髻,头戴赤金垂珠九尾金凤冠,两侧簪泥金绢花牡丹,后髻插一支双层金珠流苏半月钗。 内监急匆匆来报,说皇夫病了,还未醒。 “病得快死了吗?”顾浅斜眼问。 内监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看也不敢看女帝。 “既然还没死,就去拿凉水泼醒!”顾浅冷着声说,“今日大军还朝,他身为皇夫总不好躲懒,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内监苦着脸又去了长乐殿。 “哗啦啦——”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东方颀气得将湿了的被子掀翻在地,他坐在床上,恶狠狠地盯着手执木盆的内监,抬手就要唤人将他拖出去杖毙。 “二公子使不得!”文嬷嬷拿了帕子一边给东方颀擦水一边劝解,“他是陛下身边人,他的意兴许就是陛下意思。” 女帝落水后,一朝醒来脾性大改。 往日里,无论多忙也要巴巴儿的来长乐殿坐一坐再走,二公子若是与她欢愉片刻她便能乐上好一阵儿。 如今接连好些日子不来长乐殿,还纵容内监对皇夫如此无礼,只怕是…… 女帝向来性子刁蛮,行止由心。 她若厌弃二公子,东方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文嬷嬷如何敢不劝着点? 东方颀攥紧拳头铁青着脸,咬着牙不发一言。 内监趁机溜了。 那厢,太和殿早朝。 三省大佬见女帝没有着凤袍礼服,连冕旒都没戴,服饰妆容还是同往常一样惫懒,心里不禁有些怀疑:陛下嘴上说要亲迎虎贲军,却连帝服都不穿,这不摆明了不给面吗? 武将想:也罢。反正自先帝走后,大凤朝重文轻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爱咋咋地! 文官却想:武人就是武人,登得庙堂也还是不入流的武夫!且看安定门下云麾将军的脸色有多难看就是了。 大家琢磨归琢磨,都没有宣之于口。 礼部尚书甄喜奏过今日迎军章程之后,早朝结束,所有人抓紧时间吃早餐。 辰时(9点)一刻,女帝率百官与禁卫团上了朱雀大街,皇夫东方颀同乘御驾。 文官武将皆骑高头大马,禁卫带刀随行。 一路上御驾马车叮叮当当,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黎民百姓,连同所有酒楼饭馆的二三楼窗口边也站满了人。 要说云麾将军率虎贲军回京,上京城的黎民百姓是最开心的。 当年,云麾将军跟随先帝四处征战,每攻克一城便将城内活人赶至郊外屠杀殆尽。抢来的产业、土地田亩或充为皇庄,或赏给将士。 这些将士多是出身上京城的世家子弟或没落远亲,得了赏赐便交由家族宗亲打理。 后来因为大凤朝版图越扩越大,新扩的疆域两倍于大凤朝原有版图,先帝下令免除子民的人丁税,只象征性的收一点土地税,并解除了禁酒令。 除去赏赐,余下的土地归于朝廷,朝廷再租出去——大凤朝子民做了朝廷的合作伙伴,城中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外地置了产业。 每逢除夕,外地商客踏上归家的旅途。一时间,陆路水路热闹非凡,也伴随着各地特产的流动,空前丰富了大凤朝的商品体系。 简而言之,女帝征战那些年,除了国破家亡的敌人,所有人都有收获。 云麾将军同虎贲军在大凤子民心中的地位,轻易无法撼动。 醇亲王监国期间下令召回虎贲军,顺带着给自己拉了一波口碑。 有人私底下说,若是醇亲王联合虎贲军谋反,只要不将战火烧至皇城外头,蔓延到无辜百姓身上,他们是不会有什么抵触心理的。 反正醇亲王也是先帝之女,换个人当皇帝,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区别。 况且醇亲王这几年贤名在外,远胜荒淫残暴的女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有些人甚至悄悄盼着醇亲王做点什么。 —— 众人抵达安定门外。 晨曦初照,将城墙的影子拉得极长。 百官整齐地立在阴影里,面朝西方,翘首以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盛夏的暑气随着高升的太阳慢慢从土地里蒸腾出来,叫人后背开始冒出一层细汗。 众臣在马背上坐得久了,忍不住开始活动筋骨,最后变成低声交谈。 阴影越来越短,渐有日上三竿之势。 “来了!”有人突然喊。 瞌睡中的顾浅脑袋一滑差点扭了脖子,她抬手擦掉嘴角的眼泪,望向远方。 远远地看到一面硕大的旗帜迎风招展,上面画了一只獠牙黑虎。 旗后浩浩荡荡是看不到尽头的铁浮屠骑兵。 他们打马而过,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连地面都在跟着颤抖。 须臾功夫,铁浮屠便在距安定门半里处停下,列队整齐划一悄无声息,散发出来的威严煞气震慑得四方鸟兽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虽只有八千,战力却足以荡平整个上京城。 顾浅心道,在北疆待了那么久,这八千铁浮屠如今恐怕只认岑字旗。要是哪天云麾将军觉得天冷,来个黄袍加身,那就完蛋了! 铁浮屠停整后,队伍为首的三人继续策马前行,直至御驾前。 打头的一人头戴银盔甲,上插三尺余长的双鹖(hé)尾,凤眸倒吊,英姿飒爽。 他们动作帅气的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拜礼: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爱卿快起!” 顾浅说着就起身从车撵上蹦下来,落地时一步没站稳扑到云麾将军怀里,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尘土气息。 “陛下当心!”云麾将军稳稳接住顾浅,只觉得她身子轻盈单薄,怕是风一吹就要上天。 她瞟了一眼顾浅裹着纱布的右脚,心里不屑,眼中却透露出关切。 能在自己金库里被自己设计的机关弄伤,属实是个人才。 顾浅直起身子单脚跳了两下,冲开国侯朱修远点了点头,又望着云麾将军说: “长途跋涉,诸位辛苦了!” 云麾将军岑丹见女帝带伤还坚持亲率百官来城门口迎接,又放低了身段没有着凤袍戴冕旒,便顺着话说: “为大凤,为陛下,死而后已!” 她身后,儿子岑沐年一袭墨色武生服,右臂绑红色绸带,脸上带着副银面具,遮住了大半边面容。 他催动内力,周身风动,衣袂翻飞,宛如豪侠。 顾浅狐疑地看过去,心想咋的你要弑君啊? “我回来了。”他看着女帝,声线低沉略沙哑。 顾浅愣了一下。 随即摆出一副留守老人迎接在外打工归家过年子女的慈爱模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话锋一转问:“岑小将军可带了妻儿一同回来?” 岑沐年冲顾浅一笑:“陛下,小臣一直独身。” 顾浅寻思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军中都是男子,他哪里有机会成亲?”云麾将军接过话茬,“好在回来了!” 顾浅拉着云麾将军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你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该把终身大事定一定。” 云麾将军岑丹闻言,嘴角抽搐几下,又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最终没说什么。 她心道啥叫“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不是陛下您将我们一家赶去北疆的么?怎的听这话意思我儿子耽误至今与您无关? “朕遇册封岑小将军为定远将军,有了官职再去议亲会顺利些。”顾浅挽着云麾将军的手臂一边往御驾车辇蹦跶一边说。 “谢陛下厚爱!” 顾浅蹦跶至御驾车辇前,岑丹双手一把捧住女帝臀部,手臂稍微一使劲,就轻松地将她送了上去。 顾浅落定后,转身冲岑丹伸出手道: “丹姨陪我去醇亲王府上走走。” 第36章 探醇亲王府 “丹姨陪我去醇亲王府上走走。” 醇亲王:? 东方颀:? 岑丹:? 岑丹脑海里飘过无数疑问,死丫头不会真的摔傻了? 大庭广众的直呼丹姨,这都多少年没喊了? 岑丹想了一想,回头对开国侯朱修远说:“铁浮屠回营帐待命,你们先回府。” 铁浮屠是出征前女帝借的,如今得如数归还。 现在女帝要去醇亲王府,铁浮屠只能在城外待命。 朱修远冲女帝作揖:“末将恭送陛下。” 岑沐年却抢先一步飞上御驾。 朱修远:? 岑丹:? 东方颀:? 顾浅:? 岑沐年冲顾浅单膝跪地:“陛下,家母年事已高,长途奔波劳累需要休息,不如小臣替家母陪陛下如何?” 岑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岑沐年,心想:尔非吾子矣! 顾浅抬起右脚,瞥眼见到上头麻布裹缠,又收了回来。 她朝云麾将军岑丹嫣然一笑: “丹姨替我踹下去!” “陛下,小臣……”岑沐年话未说完。 岑丹听了,没有丝毫犹豫。她足尖轻点飞身落入御驾,原地丝滑转身,然后“砰”地一脚将亲儿子踹飞出去数米…… 女帝、云麾将军、皇夫东方颀三人乘坐御驾疾驰而去。 醇亲王为了展示贤王的优雅仪态,骑的是一匹性格温顺的老母马,一下子就被御驾远远地甩在后面…… “还不起来?人都没正眼瞧你!”朱修远颇为嫌弃地看着地上以手托腮的好大儿。 刚刚岑沐年催动内力耍帅,他还以为儿子因爱生恨想当众弑君…… 后来见他那个上赶着的死相,心想你还不如弑君呢!至少像个男人! 女帝走后,班师回朝大礼由礼部尚书甄喜主持。 大军在距离上京城西门三十里外扎营,百官在高高的城墙上能看到一片灰的白的帐篷绵延不绝。 安定门大开,八千铁浮屠骑马进入上京城游街展示金戈铁马阵容。 接下来是含光殿大宴以及庆功表演。 日前,审核军功和战利品的册子已经全部递到了吏部和兵部,接下来户部会派人去营地清点弃置物资。 一切井然有序。 那厢,醇亲王紧赶慢赶着终于在女帝逛了小半座王府之后回到了亲王府邸。 她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三两步跨上台阶,将手中马鞭横扔出去,一个眼神也未给下人,径自入了王府。 府中女官早已备好礼服候在门内,她领着婢女婆子们快步跟在醇亲王身后,只待醇亲王一进寝殿便围上去替她换上一身礼服。 “陛下可有说什么?”她问女官。 女官愣了一愣,如实答道:“陛下领着皇夫和云麾将军在府内闲逛,一时说花草养得好,一时说太湖石好看,一时又说门前栽桑不吉利会家破人亡……” 醇亲王从锦盒里捏起两支杏叶金簪递给她。 “没有别的了?” “有的,陛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前一句还在说景致,下一句就说起要为岑小将军赐婚,说亲王您和岑小将军年纪相当,人物也匹配……” “住口!” 默了一会,醇亲王又问:“皇夫和云麾将军怎么说?” 女官再开口时相当谨慎:“皇夫倒没说什么。只是云麾将军似是不愿意……说她儿性子倔,不愿喝水强按头也不行,言语里……”很是瞧不上。 醇亲王垂下眼眸,似笑非笑。 这厢,女帝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处处好奇。 她坐着小软轿这里进那里出,连后厨也不放过,似乎要把醇亲王府逛个遍的意思。 云麾将军瞧她逛了许久依旧兴致盎然,也没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盘算要不要让儿子和大丫头接触下试试看呢? 虽然两姐妹长相和性格差距颇大,可男女之事相当玄妙,说不定真能成就一番好姻缘! 倒不是她观念死板非要儿子延续香火,而是人到中年有个各方面都契合的伴侣,那日子可比锦上添花还锦上添花。 “哎哎,那是大草鱼!”顾浅眼尖,看见了湖中水葫芦下面歇凉的草鱼。 众人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一条通体乌青的肥草鱼在水中慢慢摆动尾巴。 “快拿鱼竿来,朕要钓它上来做鱼汤!”顾浅拍了拍软轿扶手,力士便停下脚步原地待命。 王府大总管裘万海一步上前躬身道:“区区小鱼何须陛下动手,老奴打上来便是。” 这一湖鱼养了数年,性子生猛得很,要是一个甩尾将女帝拖入湖中,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难逃一死。 顾浅不知他是体谅女帝脚伤还是想给个下马威,反正她不喜欢别人拂她的意。 她歪着头,凤眸半眯,上下打量裘万海。 瘦骨嶙峋,两腮无肉,神仙难斗,却给人一种精气神相当足的感觉——嗯,是个练家子没错了。 那句话多半是给下马威的。 “一个王府下人,管到朕头上来了?”顾浅姿态居高临下,语气不善。 云麾将军闻言便“chua”地一声钢刀出鞘,直指裘万海脖颈。 刁奴欺主。连女帝都不放在眼里,若是她儿子与大丫头成婚,还不得被这狗东西恶心? 禁卫统领齐小飞也默默按住手中长刀,只待那裘万海敢乱来就一刀劈了他。 “陛下!陛下赎罪!老奴该死!” 裘万海吓得当即伏跪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 女帝师承先帝,向来说杀谁就杀谁,连理由都不需要。 这也罢了。据说那些个得罪了女帝的人,要经历剜目灌铅、锯腹抽肠之后,再架在碳火上活活烤死。 或者十指插针、挑断脚筋后丢入野狼圈或万蛇坑…… 裘万海恼恨自己一时疏忽竟忘了女帝不是醇亲王,将在醇亲王身边伺候的习惯拿了出来。 醇亲王事无巨细喜欢交给身边人去办,她坐等结果就好。 “陛下万安!”醇亲王远远地冲这边拜礼。 裘万海见醇亲王来了,停止了磕头,顶着一脑门子血糊糊望向她。 醇亲王疾步走过来又是一拜:“陛下驾到,臣有失远迎!” 裘万海是亲王府说一不二的大总管,又是醇亲王的顶级保镖兼刺客,她当然不会放任女帝就这样杀了。 “不知这贱奴何事招惹了陛下,臣一定严加管教,望陛下息怒!”说完,醇亲王深深地一揖。 “事情说大也不大。只是做奴才的要谨记自己身份,不要妄图替主人做主。”顾浅皮笑肉不笑道,“知道的是醇亲王性子好说话,平日里纵容尔等放肆惯了……” 顾浅斜了醇亲王一眼,继续说:“……不知道的还以为醇亲王没事儿关起门来说朕的坏话,叫你们一个个见了朕都放肆无礼呢!” 第37章 开国侯朱修远 云麾将军岑丹听了,意味深长地瞧了女帝一眼:几年不见,死丫头真长脑子了? 醇亲王和王府婢女嬷嬷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明鉴,臣绝对没有无礼之心!陛下若不信,臣即刻赐死这贱奴。” 顾浅则嫣然一笑:“好了,快起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姐姐不要当真。再说了,有礼无礼的在于本心。你赐死一个老奴才没什么,平白无故招人恨。” 她这一番话说的皮里阳秋。 明明是她自己在找事,却说成是醇亲王计较。 虽然嘴上叫着姐姐,却暗示醇亲王内心无礼于陛下。 不管醇亲王赐不赐死裘万海,裘万海内心都琢磨到了她弃车保帅的作风。 “肚子饿了,府上可有午饭?”顾浅望着醇亲王,双眼晶亮天真无邪,仿佛刚才之事未曾发生过一般。 “有,陛下这边请。” 席间,云麾将军断了让醇亲王做儿媳的念想。 她一板一眼事事严谨过头,举手投足间刻意保持仪态,跟民间艺人手里的皮影人差不多——她儿子可不爱这款。 午膳过后,女帝说困了。 醇亲王便连忙命人重新布置偏殿供女帝午睡,女帝却说她只睡正殿,醇亲王只好让丫鬟们赶紧换了床单被褥等,请女帝进去歇息。 “你平日里就住这样的地方啊?也太素了!”顾浅打量一圈,摇摇头,嫌弃地走了。 来了大半天,一点儿玩家痕迹也瞧不出来! 云麾将军心想,死丫头真能折腾人!怎么她儿子就偏偏喜欢这样的? 她是不是生了一副贱骨头? 醇亲王将女帝一行人送走后,才发现从始至终都没能与东方颀说上半句话。 她心里记挂着女帝说的“有礼无礼”,又害怕女帝真的赐婚她与岑小将军,根本没去想东方颀。 总觉得女帝今日来王府不是一时兴起。 可她又想不出来女帝冒然造访的意图是什么。 裘万海包扎了头上伤口跪在地上回话。 他告诉醇亲王,女帝一来王府就要了顶软轿,由前及后、自西向东几乎将王府上下逛了个十成十。 “不像是逛园子,倒像是……”余下的话裘万海不敢说。 “……像是在寻什么物件。”醇亲王道,陛下果然疑心本王。 想到此处,醇亲王当即提臀起身去了书房。 伺候笔墨的丫鬟说,陛下来过书房,只是粗略翻看一番就走了。 醇亲王点点头,立刻命人着手将密室的东西全部转去庄子上,转完后需连夜将密室封了。 这厢。 宫内含光殿大宴接近尾声,云麾将军入宫去接丈夫儿子。 女帝撇下东方颀,一个人回了紫宸殿。 顾浅屏退所有宫娥内监,从荷包里拿出纸条,划去【查探顾秧是否“玩家”】一项,又将纸条重新放入荷包里。 她将荷包放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至此,心中阴霾散去大半! 醇亲王府内,一丝二十一世纪的痕迹都没有。 确定了顾秧是npc,顾浅心里大石落地。 目前来看,云麾将军一家对她并没有明显的敌意,短期内应该不会出幺蛾子。 接下来就是找出谁是未来镇国大将军,或拉拢或斩杀都行。 折腾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顾浅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海棠红纱幔裙,新梳了发髻,头上云鬓堆叠簪着珊瑚珠钗,宛若霞光仙子。 吴大监掀开帘子进来通报说,开国侯朱修远求见陛下。 开国侯? 顾浅想了想,对开国侯的印象除了“岑丹的夫君、岑沐年的爹”以外,再无其他。 “他现在何处?”顾浅问。 “陛下,开国侯在宣政殿,奴婢让人请入偏殿,奉了茶。” 顾浅心道那么多年没回来了,好好的吃了饭不回家,见朕做什么? “季郎官来了吗?” “回陛下,季郎官来过了,得知开国侯求见,便回了清思殿。” 女帝点点头,摆驾宣政殿。 到了后,吴大监扶着顾浅一蹦一跳的进了正殿。 她刚坐下,开国侯便快步进来,“噗通”跪下。 “微臣,代全家,谢陛下照拂!”朱修远中气十足,一句话说得荡气回肠。 顾浅吓了一跳。 大爷您没事儿? 朕何时照拂过你们? 这事赵太保怎么从未提起? 还是说……里面有内情连赵太保也不清楚? 吴大监从宫娥手里接过茶碟放在女帝桌上,又端了一杯茶放在侧座香几上,领着宫娥无声退下。 “朱将军无需多礼,坐下说话。”顾浅说。 朱修远磕了头才起身坐下,他侧过身子朝着女帝,一脸关切道:“多年不见,陛下可还安好?” 目光落在女帝裹着纱布肿成猪蹄的脚脖子上,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女帝自落水后醒来后,性情大变举止怪异。 说聪明,她在自个金库崴了脚。 说蠢,她开始像模像样上起了朝。 顾浅点头:“一切如常,就是前日不慎落水摔坏了脑子。” 朱修远:“……” 这话叫他怎么接? 陛下不是一直跟摔坏了脑子差不多? “陛下操劳国事,还是要切记保养身体!”他思来想去,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顾浅继续点头:“嗯。朱将军刚回来,何事如此着急见朕?” 应该不是为了说一句谢谢?毕竟这话听着挺玄乎的。 女帝六年前将人一家老小赶去北疆,将他们扔在那里不闻不问,这事……怎么着也不合适用“谢”字来了结。 朱修远闻言,神色凝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兜子,拿出里头的物件,双手呈于女帝面前。 虎符。 顾浅望了一眼两片通体漆黑的陨铁虎符,没有接。 “朱将军这是何意?” 她确实要收回兵权,但不是这样的形式。 比起虎符,人心归向才是真的收服。 她今日若收了虎符,万一传出去说虎贲军班师回朝就被女帝收走虎符,她还混不混了? 朱修远被顾浅问得懵了一下,他说:“陛下信守诺言,微臣也兑现当日承诺,替陛下训练八千铁浮屠。如今承诺已达,该归还兵符与陛下。” 顾浅拼命想记住他刚刚那句话,好从里面抓取到所有的信息。 奈何信息量实在太大……她越想记住越忘得快。 “等下,朕头疾犯了……”顾浅按头问,“什么诺言?朕承诺什么了?你这个……兵符,是铁浮屠军的兵符是?” 朱修远知道女帝有头痛的旧疾,也知道女帝落水后心性大变。 不过比起她以往的所作所为,醒来这几天的异常实在是不值一提。 现在看来,陛下竟然忘却了当年的事……看来真的是摔坏脑子了。 朱修远想到这,便将两人的秘密悉数说了出来。 第38章 给我儿一次机会 当年,女帝还是储君,岑沐年偶然见了一眼便遐思神往。 开国侯眼见儿子即将在储君招亲比试中夺魁,便私下里求见储君,要求将岑沐年刷下去。 为了回报储君,他暗地里替顾浅训练铁浮屠。 同年,储君称帝,北疆起战事。 女帝便将岑沐年连同八千铁浮屠一并派去了北疆沙场。 女帝承诺开国侯,不接到他的奏请札子,就不下令召回大军。 他要让儿子远离上京城,远离女帝,要让北疆的霜风吹醒他一腔热血。 女帝后宫充盈男子众多,他不愿儿子为了个女人将自己的前途给耽误掉。 只是今日看来……北疆的霜风并没有将岑沐年一腔热血给吹冷,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顾浅听得连连咂舌。 原来是朱修远主动请求待在北疆不回来的! 害她一度以为女帝蠢到不可救药,近几日胡思乱想睡也睡不安稳…… 这游戏剧情设定简直离大谱! “看来,醇亲王下令召大军回京,反而帮了你倒忙。”她笑了笑。 不能给醇亲王做嫁衣,给她拉拉仇恨也好,总之得送她点什么。 朱修远眉眼有些无奈颓废,他也跟着笑:“回来也罢,回来也罢。既尽全力试过了,也不算辜负。” 当爹的每日看着儿子立在风中朝望上京城,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见得多了,也就明白儿子的想法无人能改。 他知道女帝在留意儿子的婚事,也知道兴国公推拒了女帝好意,他都知道。 开国侯眼眶红了红,似下了大决心,再度起身跪下磕头道: “老臣恳求陛下,给我儿一次机会!” 顾浅:“?” 顾浅:“朱修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修远抬起头来,眼中似有清泪。 “陛下,我儿今年二十有六,臣从未见他对何事何人如此上心……他幼时练枪练剑,从马上摔下来都不曾叫过一声苦……唯独到了北疆,单枪匹马夜袭敌营,浑身是血归来,说,说……说他心里痛…… “陛下,哪个当父母的能见得了孩儿受这样的折磨? “陛下,老臣今日豁出脸面恳求陛下给我儿一次机会,让他跟着您……说不定时间一长,他自己觉得没意思,就释怀了。” 顾浅端起茶碟轻轻饮了一口。 岑家主动抛来橄榄枝,她若不接,若是岑沐年因此黑化倒向顾秧,那就万事休矣! 顾浅放下茶碟,心平气和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朱将军还是回去同云麾将军、还有岑小将军先商议。” 给他一次机会。 说得轻巧。 顾浅最看不惯恋爱脑了! 恋爱脑疯魔起来那是道德也没有、底线也没有,万一因爱生恨要一剑攮死她,她躲都来不及。 都说四肢发达的人头脑简单。 岑沐年武功天下第一,今日看来,脑子确实有点不大好使,当着那么多人面竟然就敢飞到女帝的御驾上来。 顾浅是万万瞧不上一个傻子的。 若不是顾及到他可能是未来的镇国大将军,顾浅就直接拒绝了——她要从他们手里拿回兵权。 朱修远将铁浮屠兵符放在桌上,磕了头,躬身退下。 顾浅挥毫泼墨,写下了帝生首幅墨宝。 “来人,取朕私章来。”她道。 茉心端着楠木盘子奉上女帝私章。 顾浅捏起来沾沾印泥,“啪”,章成。 “朕的字如何?”她拿起字给茉心看。 茉心瞧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嘴上却答: “陛下的字,自然极好。” 顾浅挑眉看着她:“哪里好?” 茉心没想到女帝居然揪着一幅字刨根问底,她想了想,说: “……是三个不同的字,各有各的好。” 顾浅追问:“你可知道此中深意?” 茉心看了一眼女帝,又看了一眼字,小心翼翼地说: “奴婢以为,是马匹、土地和粮草。” 顾浅点头:“不错。” 茉心舒了一口气,她开始怀念之前在外间洗洗擦擦的日子了。 吴大监领着宫娥进来撤换茶盏,说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求见。 顾浅揉着太阳穴吐槽,左谏议大夫又是个什么鬼? 有事不能问自己直属上司吗? 非要到朕跟前卖弄? “宣宣。”说不定是送上门找骂的,她正好出出气。 吴大监站在门内宣唱:“宣——左谏议大夫。” 不多时,进来个身穿红色细绫朝服、头皆戴乌黑双脚幞(fu )头官帽的中年男子,他一进来先跪下拜礼。 “微臣——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曹圆直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顾浅刚要说“起”,就听得他直抒胸臆。 “陛下,您不能封岑沐年为定远将军!” 顾浅心想,倒是个快人快语的人。 吴大监等人听了,立马带上门,踩着小碎步躲去了外面。 “臣以为,自先帝来,我朝武将谁人身上没有灭过国的战绩? “纵使战功赫赫的云麾将军也不过官居从三品,而定远将军为正五品上将军。 “他岑沐年不过少年时跟随父母远征,成年后并没有过人战绩。陛下封他定远将军,于情于理不合!” 顾浅端起茶碟。 有些烫,又放下。 “说完了?”她问。 曹圆直仍旧跪着:“陛下,您不能封岑沐年为定远将军!” 顾浅靠在椅背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若朕偏要封,你会不会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电视里那些个谏议大夫啊御史大夫都喜欢这么干,觉得这么死重于泰山,能青史留名。 “臣……”他倒没这么想过。 “爱卿若要撞,麻烦离朕远一些。朕心善,见不得血腥场面。” 顾浅说完,将身子往椅子里挪了挪,似乎要躲避即将飞溅的血花。 曹圆直见状,仿佛吞了只苍蝇。 他眼珠子滴溜两圈,说:“臣只是觉得,陛下如此厚爱岑家,难免寒了朝中其他武将的心。” 顾浅笑了笑,冲他勾勾手指:“你上前来。” 曹圆直挪动膝盖来到女帝面前,顾浅抡圆了胳膊——“啪!” 他脸上出现一道红色的指印。 “知道朕为何打你?” “臣……不知。” “不知?再上前来。” 曹圆直“咚咚”磕了两个响头,伏地不起:“请陛下赐教!” 顾浅甩了甩发麻的右手,淡淡地说: “武将能征善战却不善治国,是以息战后先帝开始重文轻武,朝中乃至天下皆有此风气。 “久无战事,朝中武将垂垂老矣。才有四年前武林挑衅朝堂,我朝数十名武将却无一人敢应战的尴尬局面。 “若非岑沐年以一己之力夺得魁首,你以为,大凤朝还能安稳至今? “早被周边势力群起而攻了!” 第39章 迟来的荣誉 一席话将曹圆直震得久久无言。 是啊,先帝曾四处征战,武将们凭功论赏。 接下来数年的太平日子里,武将官职几乎没什么变动。 虽然守着规矩日日操练,但是士兵也只是强于团队作战,并没有特别优异的苗子可以问鼎武林高手。 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武将皆已老迈,大凤朝需要年轻武将坐镇才能安稳。 岑沐年虽无显赫战功,却在武林大赛上力挽狂澜,挽救了朝廷的颜面,甚至挽救了一场天下危机。 谁又知道那次设在上京城的武林大赛不是别人的有意试探呢? 天下人都见到了女帝灭国屠城后,大凤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国泰民安、丰衣足食起来,周边难免会有人生出效仿之心。 他朝女帝重重地磕了头才告退。 吴大监见曹圆直出来时脸上多了一个纤细的红掌印,眼中却神采飞扬,不觉得有些纳闷。 没见过谁挨了打还那么开心的! 很快,册封岑沐年为定远将军的旨意便通过门下省发至尚书省。 尚书令季无羡稍一琢磨便盖了印,吩咐礼部与户部着手筹备。 大凤朝多年没有提拔过武将,同虎贲军班师回朝一样,这也是一件大事。 同时,曹圆直因抗议册封岑沐年为定远将军而挨了女帝巴掌的事也很快传了出去。 个别人嗅到了其中意味。 大部分人仍旧深陷于“女帝荒淫无道”的陈旧观念里,只觉得女帝做事仅凭本心喜恶没有章法,打算早朝时好好议一议此事。 翌日早朝。 跑完步的百官一个个精神抖擞声如洪钟,在太和殿吵得不可开交。 文官们同云麾将军吵,同开国侯吵,同其他武将吵。 武将们也同云麾将军吵,同开国侯吵,时不时骂一骂文官。 甚是聒噪。 顾浅算是听明白了。 文官眼红岑沐年升迁太快,以“会寒了武将的心”为由表面上指责女帝不讲道理,实则是担心武将崛起,朝堂之上不再由文官把持。 武将并不反对女帝重视岑家,只是单单册封岑沐年一个人他们觉得亏了,便说他没有战功封也得从八品校尉开始。 大凤朝的武将,哪个没有灭过周边的小国?哪个没有屠城的经验? 可他们不记得,四年前,岑沐年军以一人之力拿下武林天下第一的称号,保住了大凤朝的颜面,也震慑了异党之心。 如今册封定远将军,不过是迟来的荣誉。 那厢,敕造开国侯府。 礼部侍郎手持黑牛角轴柄黄绫圣旨,声朗气清地宣读完,交给了伏跪听旨的岑小将军。 岑沐年接过圣旨起身,冲礼部侍郎作揖:“辛苦大人跑一趟。” 礼部侍郎收接过一沓银票藏于袖中,喜笑颜开道:“哪里哪里,恭喜定远将军!” 随行的内监将一个紫檀木盒子交与岑沐年手中,说是陛下御赐亲笔墨宝。 礼部侍郎等人离去后,岑沐年回到书房展开女帝墨宝,是龙飞凤舞三个大字——“草 泥 马”。 落款是女帝私章。 岑沐年嘴角狠狠抽了两下,随即面无表情地将字轴卷起。 他几不可查地摇头轻叹,这字迹,着实陌生得很…… 晌午时分,云麾将军同开国侯下朝归来,趾高气扬像斗胜的公鸡。 “那帮狗东西,自家子侄窝囊便嫉妒我儿子封官!我看用不了几天,他们都会厚着脸去陛下那里求荫封!” “谁说不是呢?”开国侯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仍然附和妻子道,“他们要是敢去,我就把今日他们骂我儿子的话全部原样骂回去!” 岑丹重重地“哼”了一声,问: “沐年呢?怎么不见他?又跑哪去了?” 下人回,早上礼部侍郎来宣了旨意,将军便一直在书房未曾出来。 “这么快?”岑丹立马喜笑颜开,“我还以为要等上一阵子呢!” 前几天宫里传来密信,陛下有意为她儿子挑选京中贵女赐婚,那兴国公自命清高瞧不上岑家,让岑丹夜里生了好几回气。 如今她儿子不单单是开国侯世子身份,还是陛下亲封的正五品上将军,可入朝议事,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想必兴国公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岑丹心想,得找个机会筹办一场大宴,邀请上京城中世家贵族前来侯府,她好给儿子挑个品贤貌美的妻子。 最好借机气一气那兴国公夫妇。 儿子加封是喜事,开国侯亲自去吩咐厨房加菜庆贺。 岑丹行到书房外,见儿子拿了一卷字画出来,她问: “陛下的赏赐可下来了?” 加官进爵之时往往会伴随着流水般的赏赐进府,但是今天一路走来,半点儿赏赐的影子都没看到。 她并不在意那点儿东西。只是,这是她儿子步入官场的信号,女帝若只给一道圣旨,那未免叫有心人胡乱猜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见儿子沉默不语,岑丹劝解道: “无事,兴许是陛下忘了,她会想起来的。” 岑沐年淡笑不语。 恐怕未必。 她才来几天,自己宫里人都认不全,哪里会知道册封加赏的礼仪流程? “她要是想不起来,会有人提醒她的。”岑丹说。 死丫头耽误她儿子这么些年,上次武林大赛一事连个子儿都没给,如今该是好好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厢,女帝回紫宸殿用了午膳便摆大字躺床上,准备睡午觉。 宫娥从库房取来澄水帛,浸了水挂在架子上,整个寝屋里便清凉怡人。 不多时,秀儿来报,说皇夫求见。 顾浅睁开眼,有些不悦:“他能有什么事儿?烦不烦!” 既不管家又不上班,大中午的来打扰别人睡觉,真下头! 见秀儿还不走,顾浅没好气地说: “朕要午睡,不见!” 秀儿领命退下。 紫宸殿大门口,东方颀听宫娥说女帝已经歇下,便道: “无妨,我在此处等候。” 秀儿见他执意,也不好多说,福了一福便转身进殿。 要是以往,女帝听说皇夫来,指不定乐得一蹦三尺高,补了妆就跑出去亲自接人,哪里会将皇夫晾在外头晒太阳? 她不知道女帝和皇夫之间为何生了嫌隙。 以前都是女帝上赶着。 如今调了个个儿,换成皇夫上赶着,女帝不待见他了。 真好! 第40章 不必,朕有符离哥哥了 正午日头毒辣。 东方颀站在阳光下,如丧考妣。 自那夜之后,他的贴身玉佩一直没有找到,女帝对他态度忽然转变,昨日又叫他同去醇亲王府…… 这三件事连起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女帝知道了他和顾秧私通。 说不定,那晚撞破他俩的就是女帝本人。 按照女帝的火爆脾气,应该当场叫禁卫抓了他俩,一个剜目灌铅、一个剥皮活埋才对。 可为何她选择隐忍不发? 陛下放过顾秧,也许是因为醇亲王她于朝廷于社稷有功,这些年替陛下包揽了许多事务。 那陛下放过他,又是什么原因? 她当真对大哥情深至此,因为他俩肖似而放过了自己么? 东方颀闭上眼睛,脑海中关于女帝的影子有些模糊…… 是了。她醒来后性格大变,衣着喜好变了,妆容也变了……像是对过去做了告别。 “皇夫。” 一声轻呼将东方颀的思绪拉回现实。 是季符离。 他一袭深灰色轻纱长袍,腰系明黄色锦缎,撑一把竹青油纸伞拾级而上,宛若避世仙人。 东方颀朝季符离微微点头颔首,算是回礼。 二人虽然同住后宫,却难得见面。 上次同场还是因为女帝寿诞游湖,众郎君齐聚画舫享乐…… 东方颀的呼吸突然一蹙。 会不会是那日酒水中所下毒药分量过重,所以她才头痛失控坠落湖中? 那……他下毒之事,陛下是否知道? “皇夫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先去偏殿歇息?”季符离问他。 “不必。”东方颀神色冷淡,“往日都是陛下等我,今日换我等她。” 季符离愣了下,没说什么,迈步进了殿内,他身后宫人端了一盘子书卷跟着。 东方颀望着季符离飘逸的背影,眼底浮起阵阵寒光。 若不是季符离突然整顿宫闱将长乐殿宫人半数更换,他也不至于像一只金丝雀被困在宫内,既收不到宫外的消息,也无法将消息递出去,只能干着急…… 看着季符离背影翩然进了内殿,东方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宠。 他身为皇夫来见女帝,须在门外候着,而季符离却可以直接进去。 紫宸殿宫人似是习以为常,无人拦他。 陛下冷落季符离多年,忽然如此宠幸,是因为自己伤她太深吗? 东方颀突然感到很烦躁。 ……他们不应该这么心急的。 若是再等上一等,只要等一等,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局面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本来女帝身体经过慢毒经年累月的侵蚀,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若非万寿节那天落水昏迷惊动了赵太保亲自侍疾,撤换了她身边所有负责饮食的宫人,他们还能继续投毒。 如今,投毒没有路子,他和顾秧的事又被女帝发现,情形一下子变得对他不利起来。 事情的发展就这样朝着他看不懂的方向疾驰而去,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东方颀甚至都不知道为何短短几天之内,这头顶的天就变了。 女帝变了,顾秧变了,季符离变了,连长乐殿的宫人都变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势正在离自己而去,那种无法言说的、从心底里生出来的恐慌逐渐向外蔓延…… “皇夫,陛下有请。” 东方颀定了定神,收回思绪,摆出一副清冷姿态,抬腿步入紫宸殿内。 他要保住自己,他要保住东方家。 花厅里。 女帝与季符离坐在同一条美人榻上看书,女帝神态从容边看边写,时不时向季符离请教。 季符离神色从容,看向女帝的眼神满含宠溺。 两人岁月静好,宛若寻常夫妻。 不知为何,东方颀竟然感觉陛下今日的妆容有几分惹人遐思…… 他一定是疯魔了! 东方颀准备的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拜礼都忘了。 对面,女帝和季郎官发现他进来,双双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仿佛他的到来妨碍了二人美好时光。 顾浅的书本和毛笔仍然握在手里,她神色平静,甚至有一丝不加掩藏的嫌恶问东方颀:“你有事吗?” 东方颀愣住。 他有事,可他说不出口。 他不能说请陛下饶恕他与醇亲王私通,更不能说请陛下饶恕他投毒死罪。 他不确定,他与醇亲王谋划的事陛下究竟知道多少。 他更不确定,陛下是打算放过他,还是等以后同醇亲王一起,给他俩一击毙命。 东方颀琢磨半晌,朝女帝微微鞠了一躬: “陛下,臣……身子好了,想来看看陛下。” 顾浅:“?” 顾浅:“!” 她差点忘了,她前些天一家伙捏爆了东方颀的蛋。 ……这么快好了? 等等,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顾浅想起那夜他与顾秧在凉亭里颠鸾倒凤,冷笑一声:“好了便好了。” 特地跑来通知一声,不怕朕再捏爆你另一只? 女帝的冷漠疏离落在东方颀眼里,不知为何,那张脸竟比往日的热情看起来要顺眼些。 他耐着性子谆谆诱导:“陛下,臣新得了一个画本子,想请陛下去瞧一瞧。” 顾浅没听懂。她想,这个时代的画本子能有什么好看的? 季符离眼中却露出一丝鄙夷。 “没空。”顾浅直接拒绝。她看书认字都头大,哪有精力看那劳什子画本子? 东方颀感到心头陡然一空。 那空点越来越大,最后似乎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他握紧双手,感觉什么也抓不住。 “臣……告退。” 顾浅“嗯”一声,连眼皮都未抬。 东方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冲着顾浅深情款款: “陛下,臣在长乐殿等您。” 就在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天下无二的时候,听到女帝颇带玩味的话: “不必,朕有符离哥哥了。” 东方颀猛地僵在门口。又听得女帝说: “他很好,我很喜欢!” 东方颀沉着脸走了。 季符离放下书起身关好门,回来揽住顾浅,眼中尽是柔情蜜意。 “浅浅,我也喜欢。” 顾浅放下书逗他:“你以前不是说‘君子守礼’吗?” 季符离耳尖微红,喃喃地说:“现在想想,历来君子该是不守礼的。若是守礼,怎会娶妻生子?” 说着便欺身上前吻住顾浅。 两人耳鬓厮磨一阵,顾浅忽然说:“今日不行,我来月信了。” “嗯……”季符离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将顾浅扶起,替她整理衣衫钗环,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才拿起书本安心看了起来。 顾浅继续安心看书认字。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季符离似是很随意的一问: “浅浅,你喜欢钓鱼吗?” 顾浅从书上收回目光,朝季符离一笑:“喜欢。我每次钓鱼的时候,心情都很好。” 她还等着季符离说要不要找个时间一起钓鱼,结果季符离却不再说话了。 顾浅没当回事,心道哪天空了让宫人准备钓具,宫里大湖好几个,还怕不能钓尽兴? 季符离放下书本,起身走到棱窗边,望着簇簇茂盛的菖蒲,脑子里兵荒马乱。 他闭上眼睛回忆年少时的一幕幕…… 陛下明明讨厌鱼,讨厌蚯蚓,讨厌一切没有腿还黏糊糊的东西。 第41章 女帝的暗牌 晚膳后。 前宫宣政殿。 顾浅屏退所有宫人独自进了书房里间。 以往女帝入夜后极少来宣政殿,内监没来得及备冰。所以书房里热烘烘的,顾浅蹦跶几下就浑身冒汗。 她瞧着书桌前一小叠纸卷子,陷入了沉思…… 那个同类是不是傻?有功夫递那么多字条,就不能光明正大见面聊? 顾浅捏起纸卷子一一打开来瞧:居然不是熟悉的瘦金体简体字! 是另有他人递进来的。 她将所有纸卷子打开,摆到一起仔细对比甄别。 不算明亮的烛光下,纸条上清一色全都是古体字,但字迹各不相同。 顾浅按头惋惜,凭她能认出的几个大字,根本不能获取里面的主要信息。 她特地跑一趟本来是怕错过同类信息。 这下好了,同类继续苟着不出现,反倒出来一大堆暗信。 不过仔细想想,女帝同岑家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开国侯朱修远如今有求于她,不出大问题的话不会走到决裂那一步。 若是将岑家握在手里,那么对顾浅而言,现在这个同类也就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了。 只要他\/她不作死去掰正剧情,顾浅不会弄死他\/她。 倒是这一堆暗信,是谁递进来的?想向她传递什么消息? 顾浅将小纸卷子全部塞入荷包,打算明天宣赵太保进宫请教。 出了书房就见到茉心和另三个面生的宫娥冲她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她们齐齐拜礼:“陛下!” 顾浅寻思,这不是男子礼么?你们要干哈? 她进宣政殿时命所有宫人在殿外伺候,这几个丫头吃了狗胆居然敢无诏私闯? “奴婢茉心,负责监察醇亲王同上京城内皇室宗族。” “奴婢兰心,负责监察尚书省六部。” “奴婢剑心,负责监察司天台同鸿胪寺。” “奴婢雨心,负责暗杀。” 顾浅愣在当场。 好家伙! 真是好家伙! 所以女帝并不是传闻中那样荒淫无道,她在暗中监视一切。 女帝不单防备醇亲王,连同朝中六部、外交部鸿胪寺以及用天象制造机会的司天台也一并暗中把控在手,她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暗杀组织! 我嘞个乖乖,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只是顾浅脑海里有一个大大的疑问:这四个心既然为女帝办事许久,为何今天齐齐来做自我介绍? 整得就像……陌生人初次见面一样? 顾浅单脚跳到椅子边坐下,说了句“起来回话”。 四个心起来后,茉心往前一步双手抱拳道: “陛下,您走之后,醇亲王命人从书房密室搬了许多物件去郊外一处庄子。” 顾浅点点头,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是她结党或预谋结党的资料。 “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顾浅神色平静。 她突然想起,既然有人监视醇亲王,那么那夜她与东方颀私会之事茉心是不是也知道? 顾浅意味深长地瞧了茉心一眼,没再说什么。 “是,陛下。皇室宗亲之中有人想与定远将军结亲,怕是想效仿先帝当年。”茉心没再说下去。 顾浅挑眉。 先帝当年……哦,先帝当年与岑丹交好,岑丹一枪刺死先太子替先帝奠定了皇位。 这么说来,不得不防。 若说宗亲没有野心,那与谁结亲不是结,非要选定远将军这个烫手山芋? 顾浅危险地眯了眯凤眸,看着茉心问:“你当如何?” 茉心沉声道:“陛下放心,定远将军瞧不上那些人。不过为防万一,若有结亲迹象,还是让雨心出手为佳。” 雨心负责暗杀。 顾浅摇头。 不行。 如果岑沐年已经心许皇室宗亲之女,那时候再去暗杀只怕会激怒他,不管成与不成都会引起岑家激烈反抗,得不偿失。 阻止一件事情的最佳时期是在它萌芽之时就扼杀。 “可有那些想与定远将军结亲之人的名单?”顾浅问茉心。 茉心愣了愣,低头答道:“回陛下,已放在里间书房书桌上。” “呃……”顾浅吸了吸鼻子,“朕知道了。” 茉心退回。 兰心上前一步抱拳道:“陛下,今日吏部与兵部皆有人闹事。有人见陛下册封定远将军,想为自家子侄谋官职去吏部胡搅蛮缠;兵部亦如此。” 吏部负责五品以下文官的直接任免。 兵部作为最高军事行政领导机关,包括但不限于选拔武官、募兵、调马以及国家舆图、甲仗、监牧的管理。 兰心顿了顿,又道:“奴婢已将名单放在陛下里间书房桌上。” 顾浅点头:“好。” 让他们闹去,不闹才不正常。 兰心退回去后,剑心和雨心没有下一步动作。 顾浅总有一种忘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的感觉,她潜意识觉得应该可以在这四人口里找到答案,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具体忘了什么。 “都退下,茉心留下。” “是,奴婢告退!” 三个心带上门出去,茉心“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等候女帝责罚。 顾浅被她逗笑了。 “你倒是个明白人!说,谁提议你们四个今晚来见朕的?” 茉心双手交握于胸腹下答道:“是奴婢。” 顾浅心想那不对啊,你们见朕归见朕、汇报归汇报,没必要汇报之前做自我介绍? 这操作,不摆明了知道我“失忆”吗? 若说无人授意,她一万个不相信。 “你们每次见朕都会先自报家门?”顾浅问。 “不……是少、是定远将军让奴婢这么做的。” 也是她去信说了女帝近日诸多异常举动,岑沐年便叫她重新表露身份。 她不知道原因,只是照主子的话去做。 顾浅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塌了下来。 所以,女帝的暗牌,岑沐年也知道。 那么,岑沐年是知道女帝“失忆”呢,还是知道女帝的“玩家”身份呢? 若他知道“玩家”概念,毫无疑问他自己也是玩家。 若他不知道,那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脑子里是无论如何不会生出“玩家”这个概念的! 顾浅越琢磨越觉得脊背发凉。 “定远将军知道你们替朕暗中办事,是么?” “不,陛下!将军只知道奴婢在监察醇亲王和皇室,其他事情奴婢没有透露过。” 顾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茉心唤岑沐年将军,而不是定远将军。 说明在她心里,岑沐年的位置比女帝靠前。 若他日岑沐年与女帝反目,茉心一定会毫不犹豫将刀口对准女帝。 看来,不管是岑沐年还是茉心,都不适合活太久。 第42章 强取豪夺 顾浅以手扶额继续问: “你既负责监察醇亲王,可知她与皇夫关系如何?” 茉心思索了一会儿,说: “醇亲王下朝就去往前宫协助三省六部,极少来后宫,因故后宫并未安排人监视,奴婢不知她与皇夫关系如何。若陛下需要……” “不必,朕随口一问。”顾浅抬手打断她,“前两日朕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 茉心听了,神色陡然一凛。 “回陛下,奴婢查到有人长期往陛下汤饮中下毒,但是线索查到长乐宫就断了……季郎官同吴总管前日里整顿宫闱,将长乐宫大半宫人撤换,驱逐出宫、当场杖毙、或投到北宫贱奴所。 “奴婢赶过去的时候,那贱婢早就没了气息,像是被人毒杀灭口。” 顾浅心想难怪我那天一来就头痛,感情是遭人下毒! 长乐宫……娘希匹! 东方颀顾秧你们这对狗男女! “可查到是什么毒了?”顾浅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摁下怒火继续问。 茉心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双手奉上,低头答道: “陛下恕罪!奴婢不精通此道……奴婢会安排人监视长乐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浅接过小纸包攥在手心,怕不是顾秧在宫外备了毒药递进长乐殿,由东方颀安排人下的毒。 一来下毒地点是长乐殿,二来大概率是慢毒所以御医诊脉诊不出异常来,这事也就长期无人发现。 顾浅心道这毒怕是下了许多年了,所以她一来就明显感觉脑子被刀劈了一样疼。 她进而想,女帝会不会是因为中毒太深,以至伤了脑子,所以每天心烦气躁无心政事,不得已做了那万人口中荒淫无道的女帝? ……假如,她不出现的话,真正的女帝恐怕会在两年后毒发身亡,然后醇亲王顺理成章登基? ……既如此,那又何必大张旗鼓发动兵变呢? 搞不懂,实在搞不懂。 头疼得很! 女帝回到紫宸殿。 宫娥围上来替女帝宽衣沐浴。 秀儿捧着一个狭长的锦盒过来说,定远将军才命人送进宫来的。 顾浅给她个眼神,秀儿连忙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卷字画。 顾浅单手拿出来抖开一瞧,从左至右写了四个瘦金体简体大字: 【强取豪夺】 一笔一划间,锋芒毕露,仿佛蕴藏了刀锋剑骨。 透过这几个字,她似乎看到了风吹过竹林的画面。 落款章印两个字,顾浅只认得个“长”字。 顾浅胸中有什么东西逐渐裂开、破碎,然后碎成齑粉,轰然崩塌…… “……陛下,陛下?” 不知愣了多久,茉心走过来将顾浅思绪唤了回来。 “陛下可是近日事多累着了?奴婢伺候您沐浴歇息。” 顾浅随手从头上拔了一支实心赤金簪递与茉心。 “交给定远将军。”她说话的时候没什么情绪,眼中一团死气。 茉心走后,顾浅浑浑噩噩地洗了澡,连头发都没擦干就上了床。 酷暑之下,她感觉脊背发凉。 她将自己抵在床角缩成一团,想寻找一丝安全感。 怎么办? 岑沐年居然是玩家! 她一直在等的那个同类,她曾满怀希望立于宫墙上大声呼喊的同类,居然是要杀死她的反派! 而且她还透露了自己也是玩家的信息给对方! 岑沐年一定知道接下来的剧情。 他也一定知道顾浅知道接下来的剧情。 那么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距离女帝驾崩还有两年,他会不会现在就出手? 顾浅将自己代入岑沐年的玩家角色开始思考—— 【1父母双强,自己少年天才,武功天下第一,手握兵权。那么遇到威胁当第一时间灭掉对方——如此,她死路一条。】 【2威胁来自心上人,但是心上人如今只是一具空壳,思想已经被玩家占领,又当如何?】 【3倘若不遵循游戏设定,想自己称帝又当如何?】 他说“强取豪夺”。 要么夺帝位——杀了顾浅和顾秧,自己称帝。 要么夺别的——他看过剧情,知道最后上位的是醇亲王顾秧。难道是夺了女帝身体,将玩家赶出去,然后等待真正的女帝灵魂归位? 可是……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玩家,喜欢上游戏里的反派女帝npc,这合理吗? ……不对,岑沐年曾经送过一面宝镜给女帝,还去参加女帝的招亲比试,说明那时候他已经进入游戏、并心悦女帝了! 所以,他的确爱女帝npc。 那么,为了保住女帝躯壳,短时间内他不会出手。 强取豪夺——他在试探,也在等待,等待两年后玩家驾鹤归西女帝归来。 这也就说得通为什么他暗中授意茉心站出来表明真实身份了——他在替女帝筹谋。 阿弥陀佛! 她以为开国侯朱修远替儿子求机缘已经够离谱了。 没想到堂堂二十一世纪大男主玩家,居然爱上了游戏里的反派npc! 这可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翌日,宫娥叫起女帝。 顾浅睁开眼,觉得头顿顿的疼。 麻蛋,早知道昨晚让人先擦干头发再睡觉! 都怪岑沐年那个癫公,突然间表明玩家身份吓她一大跳,害她连头发都没擦。 她昏昏沉沉地洗漱更衣上妆,然后由吴大监和秀儿扶着蹦跶到紫宸殿门口。 顾浅爬上轿辇,坐稳后喊了一句“齐小飞你过来”。 禁卫统领齐小飞飞快跑来凑到女帝跟前单膝跪下:“末将在!” 顾浅冲他神秘地招招手:“凑过来些,朕有秘密任务交与你。” 齐小飞小眼放光,蹲到女帝面前附耳过去。 顾浅将左掌打开,低声问他:“可认识此字?” 齐小飞悄声回答:“陛下,末将认识。这字念熠(yi ),光耀、鲜明之意。” 顾浅点点头,收起手掌。 “下去。” “起驾——太和殿!”吴大监甩开佛尘清唱。 力士们闻言,合力抬起轿辇往前走。 齐小飞有些不解,他大跨步追上轿辇问女帝: “陛下,您的秘密任务就是这事啊?” “是啊。”顾浅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说,“要保密,不许跟任何人说!” “末将明白!” 齐小飞摸了摸脑袋,只摸到微凉的铁质兜鍪。 女帝到太和殿时,百官已经跑完圈回到殿内。 他们已经习惯早上饮一碗热糖水再跑上几圈,感觉跑完浑身是劲。 “臣等,参见陛下万安!”文武百官齐齐拜礼。 “起。” “谢陛下!”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吴大监的夹子音响彻整个大殿,大有绕梁三日的架势。 “臣,”武官队末斜里站出来一个戴银面具的服绯官员,捏着工牌躬身道,“虎贲军行军少帅、定远将军岑沐年,有本启奏。” 第43章 只能怪女帝 本来打算继续昨日争吵的官员听了,一个个忍不住回头去看岑沐年。 第一天上朝就有本启奏,好小子你可真会显! “准。”女帝道。 岑沐年不卑不亢,声音洪亮: “臣岑沐年恭请陛下圣明,虎贲军远驻北疆六年,厉兵秣马,抵御外敌,缺衣少食,医药不济。 “恳请陛下,下令彻查近年所调度军需粮草、盐醋、车马、军饷……还虎贲军将士们一个公道!” 岑沐年振振有辞地说完,大殿内静寂无声,落针可闻。 他昂着头直视顾浅,冲她歪了歪头,还k一下。 顾浅心道你几个意思?一上来就开大?这么急着玩死我是? “陛下!远上北疆多山路,少平原、少河流,粮草运输本就艰难。或遇山崩、或遇狂风,粮草顷刻覆没……便是重新调拨,也要耽误不少时间,望陛下明察!” “是啊,陛下!云麾将军每次所请之粮草辎重,我等都全力调配输送,绝无克扣贪墨!” “是吗?陛下,微臣记得,六日前尚书左司侍郎上言弹劾云麾将军侵吞军中粮草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你胡说什么?” “侍郎大人莫恼。”那个武将不慌不忙地说,“若说远上北疆多艰难,粮草运输不易,出现丢失损耗也正常……那为何要把这损失记到云麾将军头上呢?” 他朝女帝一揖:“陛下,依微臣拙见,云麾将军纵是女战神,也没有能力操控山崩地裂、或狂风席卷来抢走粮草?” 云麾将军岑丹闻言,出列说话:“陛下明鉴,末将无此神力。” 顾浅点点头:“朕相信云麾将军。” 她要有这个实力,你们这些给她泼脏水的早就死了! 岑丹道:“末将率领家人远驻边疆,与虎贲军上下将士共同抵御外敌,六年来粮草不济医药短缺之事常有,臣等从未怀疑有官员从中克扣贪墨,只是恳请陛下彻查。或是调度有误、或是遭劫匪、或是遭天灾……只要一级级账目核对下去即可。” 顾浅明白,原来岑家报仇来了。 前日里尚书左司侍郎弹劾云麾将军侵吞军中粮草——左司侍郎是户部二把手,地位权利仅次于户部尚书。 他弹劾岑丹,就等于户部弹劾岑丹。 岑沐年昨日晋封定远将军,今日首度上朝就上奏军中所获粮草有缺,虽未指名道姓,矛头却直至户部,回护母亲之心昭然若揭。 “陛下。”岑沐年长袍一掀单膝跪地,话语掷地有声,“《下略》有言,‘夫命失则令不行,令不行则政不正,政不正则道不通,道不通则邪臣胜,邪臣胜则主威伤。’我大凤朝久无战事,武将垂老,刀锋渐钝。若朝堂政令不清,各部账目糊涂,长此以往,外族崛起趁虚而入……则大凤危矣!” 后面几句顾浅听懂了。 先帝与云麾将军扫灭周边小国之后,大凤朝就过上了躺平的日子。 时至今日,武将们上了年纪不再似当年能征善战,若朝堂政令糊涂官员贪蠹,她这个当皇帝的放任不管,迟早会被灭国。 “放肆!黄口小儿岂敢在朝堂无礼!” “定远将军久在沙场,不知朝中办事规矩,以为三省六部也同你们军中儿戏一般管理混乱,着实可笑!” “定远将军慎言!我大凤朝天威永存,岂容你出言不逊?” “年轻人抱负大是好事,但定远将军直言我等是邪臣,那陛下岂不成了昏君?” “陛下,定远将军年轻气盛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他年少无知……” 顾浅冷笑一声。 三言两语就把祸水引到我这里来了? 哎嗨嗨,老子不吃这一套! 他岑沐年要整户部是他的事,老子坐山观虎斗,最好来个渔翁得利。 “无妨……”顾浅老神在在,斜倚着宽大的凤椅,姿态慵懒漫不经心。 “……朕本来就是昏君嘛!你们背地里谁人没有骂过朕?朕也从未发落过你们呀!” 她扫视着堂下百官,幽幽道:“你们连辩解都不替朕辩解一下,光顾着叫朕饶恕,这难道不是承认了自己是‘邪臣’、朕是‘昏君’?” 百官一听,吓得呼啦啦争相跪下,口中直呼“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心”。 主殿四周隐在暗处的禁卫将大拇指抵在刀鞘上,准备随时冲进来抽刀砍人。 女帝暴躁,禁卫也暴躁。 “有没有不重要,谁人背后不说人?”顾浅并不在意,“既然问题翻到明面上来了,咱们君臣齐心去解决就是,都起来说话。” “谢陛下!”百官道了谢。 三省大佬和醇亲王率先起身,其余官员见了也跟着站起来。 他们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疑团:陛下怎的不发火呢?要搁以前,早拿起茶碗砸人了。 侍中令庞恨舟上前一步道:“陛下,虎贲军远征北疆六年,粮草辎重供应艰难且耗费巨大,往往运出十石而送到军中只余下一石。 “且远上北疆多山路,损耗愈大,远不如大河运粮来得便捷……陛下要查,也只能查出六年来白白损耗了万千粮食的事实。 “夫运粮百里,无一年之食,二百里无二年之食,三百里无三年之食,是国虚。国虚则民贫,民贫则上下不亲。敌攻其外,民盗其内,是谓必溃。” 前面说的顾浅还能听懂,后面就开始迷糊了。 什么什么“无一年之食无二年之食”的,怎么突然扯到“国虚民贫、敌攻民盗”了? 这不就是说一年没饭吃两年没饭吃,国家没钱了,老百姓也没钱了,这时候敌人打来了,内忧外患一起上呗! 听起来挺严重的。 ……怪谁呢? 只能怪女帝。 因为六年前是她派遣云麾将军率虎贲军远征北疆,去了就没叫人家回来,白白耗费了那么多粮食。 顾浅以手按头,在心里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天地良心,她只是坐在这里,一个大锅就飞过来了! 真不知道女帝当时脑子里怎么想的,居然同意和朱修远做交易,为了训练八千铁浮屠不惜将国库耗空! “庞卿所言,朕明白了。”顾浅坐直身子说话,“即日起,国库不必再拨银子与紫宸殿,朕自罚三年俸禄。” 她话锋一转:“由朕开始,至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及六部,着手自查业务流程与过往账目……务必做到有错就改。” “陛下。”尚书令季无羡出列问,“陛下前些日子下旨六部自查五年内所有业务,是否还……” “这不冲突。”顾浅挑眉道,“自查遗留问题与自查业务流程是否冗余,难道叫尚书大人力不从心?” 她目光威严地扫视堂下百官:“这样,谁觉得自己干不好,及早上报于朕,朕找人替你们干!” 第44章 你挺放肆的! 听女帝如此说,百官呼啦啦跪下垂首道:“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别动不动死啊死的,晦气!” “谢陛下!”众臣起身。 顾浅往堂下逐个扫视过去。 岑沐年的目光穿越重重人海而来。 四目相对。 顾浅心里气呼呼的:个瘪犊子玩意儿,隔山打牛是?走着瞧! 岑沐年笑得明艳灿烂,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顾浅想过要不要使美人计勾引他,让他成为自己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尖刀。 转念一想,万一人家爱的不是女帝npc的皮相而是灵魂呢? 那美人计只会让岑沐年愈加厌恶她,然后手起刀落。 顾浅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错开了那道意味不明的炽热目光。 下朝后,女帝回紫宸殿沐浴更衣,用过早膳至宣政殿办公。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把手应宣而至。 女帝御赐尚方宝剑,要求三司暗中彻查虎贲军粮草短缺一案。 此案直接向女帝汇报,不得泄露,徇私舞弊者夷三族。 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你一言我一语直指要害,筹备、拨给、运输粮草涉及户部与兵部众多官员,虽然任务艰巨,但是各个步骤环节都有交接册子,真要铁了心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顾浅心道你们这些老东西明明有的是手段和能力,却在朝堂上缩着脑袋装鹌鹑,可恶! 正烦呢,御史大夫刘文学进言说:“陛下,岑、朱两位将军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尚且能连败敌军,手握兵权,不宜太过给脸,免得他们功高震主生出异心啊!” 御史大夫刘文学主管纠察官员之奸邪,肃正朝廷纲纪。 顾浅问:“前日曹圆直进言阻止朕加封定远将军挨了一巴掌,怎么,御史想学他?” 刑部尚书同大理寺卿没有看御史大夫一眼,心底已知晓女帝回护岑家的态度,于是圆滑地将话题带过。 案件虽复杂,有法度章程在,再难办也能办得成。 如今陛下态度明显,尚方宝剑既出,大家各自领命做事就好。 三人走时在宣政殿门口见了到定远将军。 他已换下朝服,改穿一身青山蓝暗纹细绫长袍,右臂系红绸,手执玄铁扇,戴着半张银面具,一副纨绔孟浪公子做派。 见了三位大员,他也不行礼,只是微微颔首便迈步入了殿中。 端的那叫一个目中无人。 “哼!小人得志!”御史大夫刘文学拂袖而去。 “哎,刘大人,你等等我们!”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赶忙追上去,后面抱尚方宝剑的内监也跟着跑起来。 这厢,宣政殿书房里。 顾浅喝口茶伸了个懒腰,就听得茉心说:“陛下,定远将军来了。” 嗯?大反派! 不应该先求见等宣么? 怎么直接来了? 顾浅诧异地望向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岑沐年右臂上醒目的红色,视线往上就看到了一道灿若朝阳、不怀好意的笑容。 茉心打起珠帘让岑沐年进来,她生生挨了顾浅一道白眼:死卧底! 岑沐年像熟人一样在顾浅对面坐下,放下玄铁扇戏谑地看着她,眼里无一丝敬意: “听说你打了曹圆直?” 顾浅冲茉心使了个眼色,她便领着奉茶宫女将门带上退出去了。 “定远将军,你挺放肆的!”顾浅看岑沐年的表情有些严肃。 无宣而入,还戴个面具,要是别人,早就被宫里禁卫一剑攮死了。 岑沐年却不以为意。 宫娥没有给他奉茶,他便伸手将顾浅的茶端了过来,捏起盖子吹吹,喝了两口,嫌烫又放下了。 “我瞧瞧你身子最近如何了。” 说完,也不管顾浅愿不愿意,他长臂一伸搭在人手腕上,眸子半眯装模作样把起了脉。 “想不到定远将军还精通岐黄之术……” “嘘——别说话。”岑沐年伸出修长的手指堵住了顾浅的唇。 顾浅退开,翻着白眼暗骂一声登徒子。 “嗯,恢复得不错!”岑沐年收回手说,“看来季符离整顿宫闱成效不错,你饮食中没人下毒了。” 顾浅心中大惊,刚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转念一想,茉心是他的人,茉心知道的事他肯定也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面对岑沐年这样自来熟的性格,顾浅很不适应。 自从昨夜知道他是玩家之后,心中更是一团乱麻,想了各种计划都觉得不妥,如今心里头慌得一批。 他一进来就表现出对女帝的关心,可他看顾浅的眼神实在谈不上恭敬——甚至连同类之间的礼貌都没有。 顾浅被他盯猎物般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甚至觉得,自己若是稍微表现得强势一些,这个大反派会不会直接单手拧断她的脖子…… 就像他娘当年一枪刺穿先太子喉咙一样,母子俩一脉相传的暴戾弑杀。 也不知道女帝当年在招亲比试中将他一颗心伤得如何,现今他对女帝的情意还余下几分? 她是不是该放低身段试探一番,看看有没有可能拉拢他? 至少现在她占据着女帝的身躯,为了确保这副身躯完好无损,他俩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 “那个,岑沐年是,你进宫有事吗?”顾浅问。 如果他表明自己是玩家,顾浅也不打算藏着——至于坦白多少真相,越少越好。 岑沐年展颜一笑,从腰间荷包内拿出一枚素圈金戒指递到顾浅眼前: “昨夜收到定情信物,今日特来还礼!” 顾浅蹙眉,哪门子定情信物? ……哦,那簪子。 她不过随手从头上拔的,意思是“我懂,我知道你也是玩家,我愿意与你握手言和”,怎么成“定情信物”了? 顾浅抬手将戒指推回去,说: “你误会了,我们素昧平生,那不是定情信物,我随手拿的。” 岑沐年捏戒指的手指力道重了几分,他挑眉问道: “素昧平生?顾浅,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顾浅轻轻叹了口气,端坐着说: “既然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跟你说句实话,其实我——不是女帝。” 说完,她认真地看着岑沐年。 面具下,他神色平静——如她所料。 顾浅吸了吸鼻子,接着说:“我是不到一个月前才来这里的,来了就掉水里昏迷了……所以你说的什么记得不记得之类的,那不是我跟你经历的事,我自然不记得。” “我当然知道你是才来的……”岑沐年说这话时,眼中的光芒晦暗不明。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世,你又将我彻底忘了。” “什么?”顾浅狐疑地盯着岑沐年。 他眼中满是一副痴心被辜负后的落寞寂寥。 顾浅通过面具看他的眼睛,看得瘆得慌。 心道这人莫不是六年前被女帝伤得狠了,脑子里出幻觉了? “那个,说说你呗!”顾浅转移话题,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出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我?”岑沐年将戒指捏在指尖,淡淡一笑,“我老样子。不断地出生、长大、找你、死去……循环往复。” 顾浅:“……” 第45章 我真名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 这是什么奇葩设定? 重生之无限循环吗? 等等!他说……出生、长大? 他是胎穿?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穿来大凤朝的?”顾浅问。 岑沐年愣了下,说:“我不是穿越者。” “忘了这是个游戏了……”顾浅一拍脑门道,“你登入多久了?” “……登入?顾浅,这不是游戏,这是真实世界。”岑沐年认真地看着顾浅的眼睛说,“我是土生土长大凤朝人。” 顾浅:“?” 不是游戏? 怎么可能呢? “你该不会说,你不是npc而是真人玩家,你存在的意义是带着多世记忆不断追随我而重生?” 鬼才会信。 “……是。”岑沐年重重一点头。 顾浅被他逗笑了。 “不是,岑沐年,你编也编得靠谱些好!你一个现代人,会写简体字,会做水银镜,你跟我说你在这里出生的?” 岑沐年不语。 他就知道,这一幕会重演。 他无法解释,因为许多事情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 “那你说说,你在哪学的那些?”顾浅问。 “蓝星,21世纪,大华国,远郡实验小学、远郡中学、振海高中、重都工商大学。” 上述几个学校顾浅一个也没去过,所以前世两人并不存在认识的可能性。 顾浅继续问:“所以你带着很多个前世的记忆……对你而言这是真实世界,那你为什么要找我?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知不知道原本的剧情?知不知道自己会是原定的大反派?知不知道自己会发动兵变造反? 岑沐年目光如火。 他看着顾浅一字一顿:“顾浅,我一直在找你。” 顾浅问岑沐年:“我最后问你一遍——岑沐年,你为什么找我?” 岑沐年望了她许久,仿佛想从她眸子里看到他一直想找的答案。 “我能帮你改变世界意志。”他说。 顾浅眉毛拧成了毛毛虫。 什么世界意志? 难道是原定剧情? “为什么要帮我?” 岑沐年伸出手搭在顾浅肩膀上:“你以后会明白。” “所以……”顾浅嫣然一笑,“沐年,你不会伤害我,对吗?” 顾浅忽然有一种很大胆的猜测——岑沐年可能是一种类似于被设置成‘误以为自己是真人玩家的高级npc’,所以他的脑海里才会有“生生世世的记忆”。 岑沐年淡淡一笑,似乎在极力掩饰心底的落寞:“当然。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伤害你。” “好,那我跟你交个底!”顾浅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等岑沐年附耳过来的时候,她说: “其实我真名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我男朋友叫龙傲天,他掌管全球经济命脉……” “顾浅!”岑沐年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别逼我扇你!” 顾浅立马闭嘴。 好,确实是高级npc,轻易忽悠不了。 她清了清嗓子,换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帮我?你知道醇亲王想篡位吗?” “让我做镇国大将军。”岑沐年语气平静,像是在说我中午要吃蛋炒饭。 顾浅心下大惊! 淦! 果然是大反派! 还想伪装成高级npc来蒙我! 开口就是要正二品军职……还是个这么敏感的职位,他指定是知道剧情了! 阿弥陀佛! 他娘的觉! 这还咋玩? 顾浅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今日过后,她要与禁卫统领齐小飞约定:摔杯为号。 只要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就率禁卫军冲进来一通嘎嘎乱杀,把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顾浅垂眸,看见岑沐年将戒指握在手心里,拳头关节处因用力过猛而发白,向上是凸起的腕骨,衣袖覆盖了他手臂的肌肉线条…… 她能想象他一拳打在人身上有多痛。 武功天下第一的一拳,可不是浪得虚名。 “那……请陛下赏脸与我吃顿火锅。”岑沐年说完,抬手摘下了银面具,露出一双狭长的瑞凤眼。 他放下面具,抬手掸了掸右臂红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浅笑。 常年征战沙场晒出来的小麦色皮肤,鼻梁挺直,下颌线有些锋利,冷静薄唇笑起来像是在憋坏水。 “你是……猪肠衣?!”顾浅捂住了嘴巴,震惊得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今日瞧他摘下面具后的一张脸,丝毫没有当日在酒楼的文雅之风。 岑沐年拿起玄铁扇道:“难道你不应该好奇……火锅吗?” 大凤朝并无火锅。 但顾浅不知道。 她看过不少雷剧,就算别人跟她说火锅是商朝时期的产物她也会信。 “火锅……火锅有什么不妥吗?”她茫然地问,脑海里还在纠结“真人玩家大反派”、“高级npc”、“镇国大将军”几个概念。 “没什么。”岑沐年起身做了个“请”,顺手将戒指与面具一并留在了书桌上。 “啊?去哪?”顾浅仍然在懵逼中。 岑沐年抬手点了一下她脑袋:“去吃火锅。” 顾浅这才缓过一些神来,抬起肿成猪蹄的右脚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你看我这脚,最近不大方便外出。” 主要是怕在宫外出什么意外丢了小命。 岑沐年见了,将手中玄铁扇往腰间一插,起身绕过书桌将顾浅打横抱起…… “你放肆。” “嗯。” 女帝同定远将军乘马车出宫,至上京城东市永辉大酒楼吃饭。 “又是这里。” 顾浅撩开车帘,她记得上次在这讹了人家一千两来着。 又想起那跟着宫娥被埋进土里的八百两,有些肉痛。 “对,又是这里。” 岑沐年抱着顾浅跳下马车,抬腿进了酒楼。 她以为上次在永辉大酒楼是两人第一次偶遇,其实是他等了二十六年的重逢。 席间,岑沐年坦白,他奏请清查粮草是为了搅乱朝堂好摸鱼行事,趁机拔掉一些醇亲王的眼线。 同时夸赞顾浅把案子交给三司会审是明智之举。 “你怎么知道我交给三司了?”顾浅捞起三颗虾滑放入自己碗中。 “我在门口见到他们了。”岑沐年将冰镇肥羊片悉数下入清汤锅底,“内监手里捧着的是尚方宝剑?” 顾浅惊讶地放下筷子:“这你都猜得到!” 岑沐年抬起眼皮,一副“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是要拉屎还是放屁”的表情。 顾浅笑得讪讪的。 大反派的推理能力就是不一样,看来以后在他面前要少说话。 吃罢火锅,两人同乘御驾回宫。 岑沐年去紫宸殿偏殿歇午觉。 顾浅一觉醒来,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去花厅读书,却不见季符离。 “季郎官怎么没来?”她问秀儿。 往日他都会提早一些到。 “怎么,你想他了?”岑沐年打起门帘进来,“chua”地一声展开玄铁折扇,一副醋王模样。 第46章 下臣下臣,裙下之臣 顾浅心道,这人神经病啊,我不想他难道想你? 季符离一下午都没来。 顾浅被岑沐年抓着手练了一下午毛笔字,直呼手酸。 同岑沐年比起来,她整个人小小一只,被圈在怀里不敢乱动生怕触碰到了,奈何岑沐年的呼吸端的那叫一个炽热,喷在顾浅脖子上,叫她心猿意马。 “那个,定远将军,其实我已经学会用毛笔了,不需要这样辛苦将军抓着手练字。” “不行,你的字太丑。” “没关系,我需要写的字不多,只要会认字就行。” 岑沐年沉着脸不接话,手上力道一分没卸。 顾浅有一种错觉,他此刻像一只过分热情的边牧。 她轻轻叹了口气,笑道:“虽然不知你为何对我如此好,但我还是要跟你交个底——这副身子被人长期投毒,如今毒性已入肺腑,神仙难救。我时日无多,且无子嗣,帝位终将是醇亲王的……” 顾浅顿了顿,转头对岑沐年说:“你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属实无益。” 她这一番话,既是坦白,也是试探。 若岑沐年真有野心,就该收起虚情假意,弃了顾浅转而投向醇亲王。 岑沐年眉心动了动,眸子里散发出锋利的光芒,最终都散去,声音较之前温柔些: “安心练字。” 天擦黑时,顾浅将皇室宗族之中适龄女子的名单给了岑沐年,他顺手就给姑娘们定好了婚配人家。 岑沐年于宫门落锁前离宫。 顾浅派了两个禁卫跟踪他,说若有异动,不必来报,就地格杀。 “陛下,请恕末将多嘴……”齐小飞有些担忧,“定远将军天纵奇才,二十二岁问鼎武林高手榜榜首,那两个人怕不是他对手……” “朕知道。”顾浅冷冷道。 他们此去当然会被发现。 顾浅想知道,岑沐年发现后会如何应对。 是杀了他们,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若他俩此去殒命,顾浅会设计杀光岑家。 如果岑沐年无意造反,他需要证明自己完全站在女帝这一边。 第二天。 顾浅晨起后问茉心,昨日季郎官当真没来过紫宸殿? 茉心说:“回陛下,季郎官来过,同将军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顾浅心道果然是岑沐年搞的鬼。 “都说了什么?” 茉心跪下回话道:“陛下恕罪,奴婢不知。” 不知为何,见到茉心这副样子,顾浅有些心烦。 她感觉许多事情她都掌控不了。 岑沐年身上迷雾团团,朝廷一团乌烟瘴气,连个小宫女都不完全效忠于她。 “不知就去问,问不到就死外边!” 茉心领命退出去了。她稍一琢磨女帝的意思就明白是让她去问定远将军。因为陛下说,问不到就死外边,外边不就是宫外么? 顾浅出紫宸殿去早朝,昨夜派出去跟踪岑沐年的两名侍卫灰溜溜回来了。 他们递给顾浅一张纸条。 顾浅一瞧,纸条上用简体汉语写着他俩姓名。 “滚,没用的东西!”顾浅将纸揉成一团。 她总觉得,岑沐年不杀他们,不过是因为不想过早暴露野心罢了。 他身为玩家,如果不打算做大反派,一定会与顾浅相认后认真分析剧情走向,拿出十足的诚意与她联手。 而不是借着对女帝的情意对顾浅示好,一边示好一边又想做镇国大将军——自相矛盾,像极了不会说谎的小孩子。 早朝时,兵部司农寺卿奏报说中川一带早稻将熟,今年收成好,各县佃弄壮班都做好了收粮准备,稻谷入仓后复种小麦等等。 七月底八月初,收了早稻和粟米之后,天气转寒,适合种植抗寒的冬小麦。 顾浅想起来她床内柜子上头放了许多床被褥,都是薄薄的,摸起来不像棉花被,便问: “今年棉花种的多么?” 司农寺卿满脸疑惑:“臣疏漏寡闻,不知陛下所说‘棉花’是何花卉?” “陛下所说棉花,可是大食国进贡的白叠子?”站出来说话的是定远将军,“白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kuàng)。” “对,就是你说的那个。百姓没种么?”顾浅心道棉花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种,着实可惜。 岑沐年朝女帝一揖:“陛下,末将认为白叠子可纺丝成布,亦可弹花成被,可以尝试种植。” 司农寺卿还未说什么,兵部尚书就站出来反对道:“回陛下,官贵丝绸,庶民麻衣,上下有序,臣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土地种白叠子。” 岑沐年一笑:“大人是担心划了土地种白叠子,兵部粮仓会出现短缺么?” 兵部尚书说话掷地有声:“陛下,虎贲军远征六年,如今国库空虚,应当休养生息。眼见北粟南稻入仓在即,各州县麦种已备好……臣恳求陛下,不要圈地种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白叠子!” 白叠子是大食国传来的作物,能看不能吃,也不能抵税。土地拿去种它,那百姓吃什么?国家收什么? 兵部尚书说得在理。 粮食作物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不能轻易动摇。 顾浅念他心系家国,虽无知但忠诚,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嘱咐秋收意义重大各部要全力配合确保粮食进仓。 下朝后,女帝直接去宣政殿用早膳,宣鸿胪寺卿议事。 鸿胪寺主要负责对外建交、接待外国番邦来朝贡的使节等。 鸿胪寺卿侯清明来的时候,赵院判刚给女帝请完平安脉,书房里萦绕着百年老山参的气味。 侯清明在朝中默默无闻。只有在岁末万国来朝的时候找女帝借些人手忙活,将女帝不喜欢的物件一一赐给诸国,再把收到的礼物清点入金库汇报给女帝。 一年到头就忙一场,忙完就是除夕,然后百官休沐十五天,侯清明又继续当一年小透明。 “臣鸿胪寺卿侯清明参见陛下,陛下万安!”侯清明礼数十足,即便知道女帝有头疼旧疾,现在靠人参燃烧精气神,也要说一句“万安”。 “给侯卿赐座,上茶。”顾浅说。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顾浅将宣纸用金丝楠木镇纸压好,又拿起笔蘸了墨水,问他: “侯卿平日里忙些什么?” 侯清明起身恭敬答道:“陛下天威,四海臣服。臣得陛下护佑,平日里无非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顾浅笑道:“你我君臣私下说话不必拘礼,坐。” “侯大人来得好早!”岑沐年人未到声先至。 他掀开珠帘进来,搬了把椅子坐在顾浅正对面,朝她敷衍地行了个扶额礼后灿然一笑: “陛下早。” 侯清明见了,面上波澜不惊,心内已经翻成了巨浪。 原来定远将军私底下同陛下走得如此近! 看来外间传言陛下不喜定远将军竟不是真的…… “定远将军下了朝不去军中,总往皇宫跑什么?”顾浅示意宫娥给他奉茶。 岑沐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侯清明,转头看着顾浅说: “下臣想着,陛下心中也许有些疑惑,下臣可以为陛下解答。” 顾浅未置可否,在纸上写字。 侯清明心道,下臣下臣,裙下之臣。 他被自己的脑洞吓了一跳,赶紧摸了茶杯,装作垂眸饮茶。 第47章 你现在还是个傻子 “朕打算在鸿胪寺下设市舶司,两疆边市再设进出口管理部,由市舶司管理海内外进出口贸易、收取关税等事宜。” 岑沐年听了,转头冲侯清明道:“侯大人,大食国的白叠子下月可以采摘,此事还需尽快推进。” 顾浅吓了一大跳! 他光凭一个市舶司就推断出她欲大肆收购棉花。 此人心机,绝不是不会撒谎的小孩子那么简单! 侯清明反应过来,站起来冲女帝作揖道:“陛下是想……” “是。”顾浅放下毛笔点头,“此事半点不得怠慢,不论是大食国还是哪里,有多少白叠子我们收购多少!” “微臣领旨。”侯清明有些为难,“只是七八月我大凤朝秋收农忙,六部匀不出人手,而远赴大食国收购白叠子需要人马舟车不在少数……” 顾浅想,现在下令募集人手,也还需要调教培训。 即使马上从她的私人金库里拿了银子赶过去收购,只怕到了地儿已经入冬,人家自用犹嫌不足哪里愿意拿出来卖? “不如……” “不如陛下直接下诏,朝廷欲广收白叠子。百姓或商户自发运了白叠子到边城,先由县丞负责验收付款,等进出口管理部成立,再一一交接过来。”岑沐年道。 侯清明思忖,这样一来工作量就简化多了。 他朝定远将军投去感激的目光。 “由他们自发送货入境当然好,只是这样一来,不知今年能收购多少?”顾浅有些顾虑。 当地百姓或商户运送白叠子入大凤边境,也会顾虑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有的人甚至连出远门的食物都没有,即使想卖也运不过来。 大凤朝没有棉花。 世家贵族到了冬季用野生动物的厚皮毛御寒,用鸭绒做被。 平民百姓用不起野生动物皮毛,只能用芦絮做填充物缝被子,用稻草编成毯子做垫被。 这事晚一年落实,百姓们就要多冻上一个冬季。 倒不是她多心疼老百姓,只是老百姓一旦吃不饱穿不暖,就会生出反心。 而她,只想当个太平盛世的摸鱼女帝。 岑沐年目光炯炯盯住顾浅: “陛下,万事开头难,我们先把第一步走好。等消息放出去了,市舶司流程走通了,明年情况会乐观的。” 而且百官认识到了棉花被的好处之后,也会配合政令大力划定区域推行棉花种植——说白了,不过几年就可以实现的事情。 根本不急于一时。 这话落到顾浅耳中,就成了“你时间不多了就别瞎折腾,打个基础,其余事情就看我表演”。 顾浅歪起一边嘴角冷笑不语。 谁说朕时间不多了?朕只不过是营造假象叫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东西放松警惕而已。 晨跑时摘下冕旒递给醇亲王是假象。 从轿辇上吐血昏厥是假象。 赵院判每日一碗老参汤也是假象。 她要的就是文武百官感觉女帝随时可能两腿一伸开席,还要拖着病入膏肓的躯体为国为民操劳到最后。 她要在除掉所有威胁之后,百官信服,万民敬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然后安心躺平。 “陛下,定远将军所言有理。”侯清明双眼放光芒,“市舶司乃新设部司,调拨、录用人手,拟定章程等都需要时间。若是贸然间进行大规模收购,微臣担心乱中出错……” “嗯,那就先按定远将军的提议办。”顾浅对侯清明道,“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要钱要人自己写札子上奏。” “微臣遵旨!” 侯清明退出去后,顾浅让内监去宣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个一把手来议事。 宫娥进来换上了新的热茶,走时带上门。 岑沐年单手托腮盯着顾浅双眸,浑身释放出“信我,我跟你是一伙的”的信息。 顾浅完全不信。 她对潜在的威胁永远抱以最大的恶意。 她斜了他一眼:“你有事?” 岑沐年点头:“顾浅,你有问题直接问我,托茉心传话显得我俩之间有隔阂。” 顾浅眼皮子跳了跳。 “你觉得……我俩之间没有隔阂?” 岑沐年收起笑容道:“我对你自然没有。” “那你昨天对季符离说了什么?”她问。 岑沐年忽然挺直腰板欺身上前,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顾浅眼中的情绪。 “你在乎他。” 顾浅十分讨厌被人以这样强势的姿态审问。 她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胸,声音极冷地提醒:“岑沐年,你越矩了!” 季符离是女帝的人,他无权过问。 就算将来他真的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也依然无权过问。 岑沐年定定地注视顾浅,看得顾浅心里直打鼓。 她暗暗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怂。 现在一怂,以后就翻不了身。 面对顾浅心虚却强撑着与自己对视的眼神,岑沐年忽然笑了。 “算了……我同你气什么?你现在还是个傻子!” 他坐下来,恢复玩世不恭的姿态说:“我告诉季符离,不想季氏颠覆就不要再靠近你。” 顾浅:“?” 顾浅:“你神经病啊!我俩招你惹你了? 你跑他那里去阴阳怪气什么?” 季符离多好的一个人! 长得帅,身材好,技术好,对她好。 这样的人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 顾浅气得差点七窍生烟,恨不得一巴掌把岑沐年拍飞。 “那我也告诉你……” 她站起来双手撑在书桌上避免自己单脚摔倒,她想学着岑沐年居高临下,却发现身高不够——俯身下来才发觉俩人姿态有些暧昧。 “……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可以做主!你若以后再敢去外面威胁别人,别怪我不择手段!” 她想,要是岑沐年敢对季符离动手,她就拿把刀架自己脖子上。 为了保住这副躯体,他应当会有所顾忌。 见顾浅如此生气,岑沐年却毫不避讳地迎上去:“不择手段?你要怎么不择手段?派人刺杀我?” 默了默,他语气轻快地说:“就你手里那几个人,连我的身都近不得,还是不要平白送人头了。” 面对岑沐年充满警告的眼神,顾浅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 她冷笑一声,心道送人头?才不会这么便宜你! 没了季符离,还会源源不断有别的小郎君、大帅哥进宫。 要是他真的狂妄到将她所有男宠弄死,她哪天活腻了受够了,就当着天下人的面痛骂他岑沐年狼子野心欲谋朝篡位,然后自刎。 叫他被万人唾骂,被天下讨伐。 同时失去女帝活体。 “你不会以为季符离喜欢你?”岑沐年趴在书桌上悠悠道,“他跟女帝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人家喜欢的是女帝,不是你。” 顾浅翻了个白眼。 “那又怎样?” 季符离是喜欢女帝还是她,根本不影响她将日子过得“荤”生水起。 岑沐年眼中闪过一丝一样的光芒,他笑着说:“我不一样。” 顾浅俯视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虽然额前碎发是有几分撩人,飞扬的扇形双眼皮也勾人于无形…… 她默默告诉自己,大反派是没有底线的。 俗话说得好,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岑沐年如此,她顾浅也如此。 都是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岑沐年充满魅惑的声音响起:“我身材样貌不输他半分,最重要的是……” “中书令张大人到,侍中令庞大人到,尚书令季大人到!”门外内监高声宣唱。 第48章 离宫出走 顾浅重新坐回椅子上。 三省大佬入书房先见礼。 赐座时却尴尬了——岑沐年坐在女帝正对面,三位大人的位子便不好排了。 三位大人是女帝宣来议事的,排在书桌两侧自然不妥。 一同排在女帝对面,中间夹着个定远将军,又不像个样子。 顾浅递了个眼色给岑沐年:还不滚? 岑沐年收到眼色,当即起身绕过书桌,在顾浅身侧站定,双手抱胸。 活脱脱一只狗腿子。 顾浅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对三位大佬说了在鸿胪寺下开设市舶司一事,欲从金库拨一万两黄金支持。 三省大佬本来还在仔细斟酌,一听说女帝自掏腰包,便啥也不说了直接全票通过。 女帝拿了一本册子递给中书令张世荣,说起皇室宗亲中有些姑娘到了年纪该婚配,按此名单拟旨赐婚。 “如今国库空虚,赏赐就免了。朕都自罚三年开支,皇室宗亲也该做做榜样。”顾浅说。 女帝赐婚已是殊荣,她可不想再掏腰包给宗亲们办婚礼。 中书令张世荣打开册子略翻翻,先点点头,后有些犹豫道: “陛下,皇室宗亲不比外面世家大族好说话,若是有人抗旨……” 顾浅不以为意地指了指身后的岑沐年道: “若有人抗旨不从,就说婚配名单是定远将军亲自定下的,不服找他。” 张世荣狐疑地抬头望向岑沐年,心道他区区一个五品武将,能比陛下面子大? 岑沐年冲他咧嘴一笑,算是默认了。 “这……陛下,能行吗?”张世荣心下越发没底了。 顾浅伸出手想拍张世荣的肩膀,结果没够着。 她半路转回来拍了拍岑沐年手臂说:“要相信定远将军。” 昨天,岑沐年将女帝那些个近亲远亲中适龄的姑娘们一个不落全数配了人家,当中就有想与他联姻的。 若是不愿,知道了是由定远将军亲手拟配的名单,只怕气也能气个半死,哪里还会顾及联姻谋事? 岑沐年伸出宽大的手掌拍了拍顾浅的手。 宣政殿议事毕。 顾浅撇下岑沐年独自回了紫宸殿用午膳。 —— 下午,清思殿中。 季符离手握书卷靠窗发呆,面上云淡风轻,不知在想什么。 顾浅一蹦一跳来到他身后,都没能惊动他。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她伸手在季符离面前晃了晃。 季符离看到女帝来了,连忙起身拜礼,完了还不忘责问内监为何不通报。 “符离哥哥昨日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今日也不打算去紫宸殿吗?”顾浅问。 季符离有些犯难。 他退后一步道:“陛下天资过人,这几日读书写字,进益颇多,只怕不日就要超过臣下。” 顾浅站在原地,没有步步相逼。 所以,在她和季家之间,季符离还是选择了季家。 “都是符离哥哥教得好。”顾浅笑着说,笑意未达眼底。 跟岑沐年相比,她还是喜欢季符离教她读书写字的方式。 季符离谦谦君子,他身上永远不会有盛气凌人的一面。 任何人在他身上都感觉不到威胁和恶意。 “陛下过誉了,臣天资愚钝,能为陛下做的不多。”季符离做足了礼数,态度恭敬疏离。 顾浅立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然后走了。 季符离怔怔地望着她单脚一蹦一蹦远去的背影,鼻子有些发酸。 顾浅回到紫宸殿,从腰间荷包里拿出纸条,将【隐藏痕迹】一栏打了个叉叉,任务失败。 接下来是“诛杀未来镇国大将军”和“夺回兵权”。 若这镇国大将军真是岑沐年,他背后还有云麾将军岑丹、开国侯朱修远,以及万千听令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将士…… 也不知道赵院判那边,无色无味溶于水的毒药研制得如何了? 也罢,反正她还没有拿定主意究竟该怎么办,就这么悬着! —— 这几日,三司秘查粮草案,三省六部业务自查,鸿胪寺筹备市舶司收购白叠子,皇室宗亲接了赐婚的圣旨开始备婚……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顾浅脚伤好了,每日下了朝就待在宣政殿读书写字,或与大臣议事。 前来通报的内监好几次撞见定远将军与女帝同坐一张椅子上,抓着女帝的手一笔一划写字,惊得下巴都合不拢。 定远将军一个寒意森森的眼神射过去,吓得内监冷汗涔涔伏跪在地。 仿佛该死的不是定远将军,而是那些窥见了他不守礼的内监宫娥。 次数多了,他们便不进来,只在外间候着,来了人就高声通禀。 是日,下早朝时吴大监宣布,明日十五朝廷休沐。 百官喜乐。 顾浅上午办完公,仍旧撇下岑沐年独自回了内宫。 “改道清思殿。”她道。 季符离态度仍旧恭敬疏离。 两人相对无言吃过午饭,顾浅便回了紫宸殿,将自己关在殿内。 直至宫门落锁前,她才换了一身宫娥装扮自西宫门而出,拐入黑暗中…… 离宫出走之事,她未同任何人说过。 此番出走,是试探,也是赌。 倘若岑沐年是隐藏极深的大反派,那么女帝失踪对他而言是天赐良机。 他或扶持醇亲王即位,或杀了醇亲王篡位——那时顾浅已经逃到天涯海角,彻底远离危险。 若他出来寻找顾浅,就说明现在岑沐年的确没有对她起杀心,她可以考虑合作。 离宫出走风险虽大,但能让她远离危险,并看清所有真相。 不过,顾浅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关键大事,可恨的是她一点儿头绪也没想起来。 天亮之后,街边铺子渐次开门营业。 顾浅买了一身麻布常服换上,又买了一匹小母马和一些干粮,骑着马出了明德门直奔南边。 小马跑起来一颠一颠的。 顾浅这几夜躲在床上缝了一件百兜马甲,兜里装了许多金瓜子——针法蹩脚,有些地方还开了线。 马儿一步一颠,金瓜子漏了一路,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漏掉了足足三个兜。 她心痛得滴血! 要是不再回宫,这些可是她余生的全部存款。 好在城池之间官道宽敞没有岔路,如今大凤朝看着也太平安宁,路上没遇到什么事情。 日头西斜的时候,顾浅停下来牵着马去河边饮水,等她喝完水才发现马儿跑远了…… “哎!哎——你回来!” 顾浅体质本就虚弱,在马上颠了一天头也晕乎乎的,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追得上马。 “吁——吁!!!” “你给老娘站住!” 那马不走官道,七八月里正是野草茂盛的时候,它钻入路边草地几个呼吸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49章 哈哈哈哈,是个傻子! 顾浅摸进茅草地寻了会儿,手上、脸上被锋利的茅草锯齿割出一道道红色细印子。 无奈地回到路上,她看着西沉的太阳,大致判断了一下东南西北,沿着官道继续往前走。 看看能不能在天黑前走到驿站歇一晚。 走到最后一抹余晖隐入山峦,天地瞬间暗了,顾浅也没能走到驿站。 路边草丛、远处山林渐次响起了各种虫子、鸟儿以及野兽的啼鸣声。 顾浅被蚊虫叮了一身包,纤弱的肌肤也被粗布麻衣磨红了。 原先被茅草割的印子微微红肿、发痒,实在难受。 “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 前头隐约传来马蹄狂奔而来的声音,速度极快像是赶什么任务。 听声音,来的人还不少。 顾浅寻思,她出走不到一天,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也不知是岑沐年的人还是赵太保的人呢? 她走到路中央,双手抱臂,淡定地看着一队高大的人马气势汹汹狂奔而来。 就算穿麻布粗衣,就算灰头土脸,女帝的威严不能丢。 月色下,打头的彪形大汉看到路中突然窜出个人影,并未减速。 他扬起马鞭冲顾浅大喝一声: “闪!” 顾浅:“?” 来不及想更多,她趴下就地一滚——“啪嗒!” 顾浅及时滚到了路边,屁股上仍然挨了力道十足的一鞭子。 鞭子上的力道直接将她掀翻,沿着路边坡道滚了下去,磕在大石头上,直接昏死过去。 “哈哈哈哈,是个傻子!” 人马疾驰而去,数道起伏的身影飞快隐入黑暗中…… 顾浅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抗议声。 “你奶奶个腿——” 顾浅疼得面目狰狞。 她一只手摸了摸肿起的额头,另一只手摸了摸开花的屁股,一时间愤怒值到了极点。 敢对女帝纵马行凶,你们死定了! 顾浅忍着伤痛一瘸一拐上路,终于在城门关闭前入了碧波城。 守城士兵见她灰头土脸一副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屁股后面裤子还裂开一条血印,寻思这小傻子入得城内或许还可以乞讨为生,于是心生怜悯让她混了进去。 顾浅饿得两眼昏花,走得一瘸一拐,内穿的马甲兜里,金瓜子一晃一晃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音。 守城士兵听不出那是金瓜子之声,也没在意。 顾浅拐入无人的巷子掏了两颗金瓜子出来。 住进客栈后,洗把脸就出去买了干净衣服换上。 买鞋的时候,掌柜的问她脚上的小头履是不是不要了,不要的话给他,新鞋履就送她了。 顾浅便用脚上的脏鞋换了双新蒲履,又换了碎银铜钱来吃街边摊。 她走之后,鞋履店老板双手托着顾浅换下的鹅冠红细绫金绣牡丹花小头履,如获至宝。 街边摊售卖粟米粥就大饼,一丝油水也无,噎得顾浅差点见到牛马兄弟二人组。 摆摊的大爷倒了一碗茶水给顾浅,叫她坐着吃。 顾浅端起喝了一大口——“噗!”入口泛着一股馊酸,她直接吐了出来。 “什么呀这么难喝!大爷你不会给我装的刷锅水?”顾浅不满地抱怨。 “咦!你这个女娃子好没见识!”大爷生气地收走茶碗,“老朽看你噎得慌给你一碗茶,你还嫌弃!” 顾浅心生疑问:这是什么茶,如此难喝? 她曾以为在茶里放葱姜胡椒等物已经够难喝了,没想到还有更难喝的! 眼前这一碗刷锅水,哪里能算“茶”?直接喝水不比喝这破茶强? 她冲大爷摇摇头:“这茶不好喝。” 大爷上下打量顾浅一道,见她虽穿得与常人无异,却身量纤薄不似常人,猜她或许是哪个山里刚出来的新女娃,便没有与她一般见识。 此时城门已关,马上开始宵禁。 大爷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告诉顾浅:近些年城内喝茶要放盐、姜、苏椒和酪,他一个小贩买不到,就算知道去哪里买也没那个钱。 老百姓吃不起盐,大多用醋布代替。 “不吃盐没力气么!”大爷瞧了一眼顾浅青肿的额头,暗自摇头。 走个路都能摔成如此模样,这小身板子怕是杀人越货的盗匪也会嫌弃没几两肉。 顾浅心想,难怪岑沐年上奏要清查虎贲军所调粮草之时提到了“盐醋”,她当时还以为是军中蘸饺子吃的醋。 没想到是代替食盐的醋布。 看来在边疆六年,虎贲军将士的日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滋润,而是相当艰苦。 倘若她现在开始励精图治,让虎贲军上下顿顿都吃上盐、吃上猪肉饺子,能不能获得他们的效忠呢? 若是兵权在手,将士们又绝对忠君,什么醇亲王镇国大将军就都不足为虑了。 ……大意了! 不该这么草率离宫出走的。 也不知此时宫中情形如何? 今日早朝女帝不现身,不知朝中百官还会不会继续安心办公? “大爷,上京城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吗?”顾浅问。 大爷将桌上空碗收走放入木桶中,盖上桶盖,忙着手中活计连眼神都没有给顾浅一个。 “上京城?什么叫大事?老朽我今儿个挣到酒钱了就算大事!” 顾浅:“……” 大爷拿起肩上认不出颜色的巾子抹了一把汗,将木桌搬到墙边,担起木桶走了。 顾浅注意到大爷右肩上缝了个大补丁,心想也许是担子磨坏了衣裳,后来补上的。 她拿着大饼回到客栈,刚进房间就听到夜巡兵出动的声音。 他们挨个客栈将门敲开,拿出画像让当值的辨认,甚至严肃地命人叫来掌柜确认。 掌柜的摇头。 这天仙一般的人要是来过,他能不记得? 顾浅叫热水沐浴,客栈小二说烧火的睡了,打了半桶温水给她。 就着温水抹澡,稍微清洗了屁股上的伤口,又被蚊子叮了好些包。 顾浅放下蚊帐,借着微弱的烛光打死了几只蚊子,又出了一身汗。 房里没有冰,实在是闷热。 顾浅摆大字趴在硬板床上,唉声叹气的。 ……平民的日子当真艰难。 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顾浅梦到了前世,师父叫她保护好自己。 梦到季符离站在远处看着她笑,也不说话。 还梦到一座巍峨的、空旷的大殿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最上头朝她伸出手说“浅浅,过来”…… 那声音温润清冽,无比陌生。 第50章 一个江湖朋友 碧波城。 顾浅早起去西市买马。 马贩子帮她挑好了马,收了钱便将马缰绳交与顾浅。 结果那匹精壮的马脾气大,不让她骑。 顾浅只好换了一匹脾气温顺的老马,骑上去才发现老马腿脚无力,只能走不能跑。 罢了,反正她屁股有伤近几日骑不得马,就用它来驮点衣服粮食。 等到了下个城市,屁股好了再买匹壮马。 马贩子见她一个弱女子,愣是不肯退差价,还扬起拳头恶狠狠地吓唬她。 顾浅气鼓鼓的牵着老马走了……奸商! 刚出巷子便觉眼前一黑——她被人套麻袋了! “你大爷的敢绑架老子!” 顾浅本就有气,一边挣扎一边尖声嚷嚷:“救命!人贩子绑人啦——” “老实点!再说话捅死你!”人家直接一把扛起她狂奔。 “老大,要不打晕?” “你虎啊,看不出是个病秧子?一棍子打死了人家不给银子!” 这伙人不知跑了多久,最后拐入一间宅子将顾浅扔到了柴房里。 背人的说这丫头身上硌人——于是强行扒走了她的百兜小马甲。 其中一个纵欲过度脸的青白眼嫌弃地说:“一点肉都没有,啧!” 顾浅被颠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老娘的金瓜子啊啊啊…… 老娘后半生的养老钱啊! “吱呀,砰!” 柴房门被锁了起来。 门外传来人贩子掏出金瓜子兴奋的爆鸣声。 他们骂骂咧咧地分完赃就出门潇洒了,连个看守都没留。 也是,顾浅细胳膊细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哪里能挣开铁锁逃出来? 就算她逃了,从她身上抢的金瓜子也足够他们花天酒地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金瓜子可比她值钱。 顾浅两眼无神趴在泥巴地上,怀念前世的太平世道。 那里,奸商敢欺压消费者,一个投诉电话就让他乖乖退钱。 人贩子也不敢青天白日当街掳人,人民群众见了会打电话帮忙报警。 现在好了,金瓜子被人抢走了,自己也要被卖掉了…… 其实想一想,住在皇宫当女帝也没什么不好,每天锦衣玉食的,虽然反派难斗,至少还有条活路。 她忽然有些期待被找回去了…… 但愿这些杀千刀的人贩子不要将她卖去青楼,否则她得死那儿。 倘若真的被卖去青楼,她就自杀。游戏失败做回缸中之脑总比一直受罪强。 再说了,保不齐游戏公司会继续让她接入别的游戏世界…… 想到这里,顾浅忽然就不害怕了。 连死都不怕了。 她琢磨着,一会儿人贩子回来,她要拿出一副淡定自若的姿态来,告诉她们自己是皇亲国戚这点金瓜子不算什么,重金引诱他们送自己回上京城…… 中午,顾浅肚子饿了,人贩子没回来。 估计拿着她的金瓜子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气! 她自己都舍不得乱花,只敢去街边摊买粟米粥就大饼子。 下午,顾浅发起了低烧,头开始一阵一阵的疼。 她摸了摸又疼又烫的屁股,欲哭无泪…… 天色全部暗下来之后,顾浅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便强打起精神来准备计诱人贩子团伙。 “杀!” “贼子,吃我一刀!” 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乒铃哐啷的砍杀打斗声和男人的怒吼斥骂声。 顾浅听得胆战心惊。 约莫两盏茶功夫,声音没了,紧接着有脚步声逼近柴房。 “咵”的一声,门上锁链被砍开,惨白的月光泻进来,大半都被门口的男人挡住了。 男人生得虎背熊腰,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活像一尊夺命阎罗。 阎罗当先一步跨进来,蹲在地上细细打量顾浅。 又进来几个人,摸出火折子照着顾浅的脸左瞧右看,像极了顾浅早上相马那会儿。 他们做武生打扮,手中的刀剑还在滴血。 顾浅又饿又渴,又疼又热。 她撑坐着,目光极冷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几人。 旁边的精瘦小个子一拍大腿,指着顾浅欢欣雀跃道: “大哥,是她,是她,就是她!” 顾浅心中暗惊。 怎么听这话,这些人是在寻找她? 既在寻她,为何又不知她女帝身份? 那个被唤作大哥的阎罗突然出声问顾浅:“姑娘,能走吗?” “能!”顾浅忍下痛饿,起身跟着几人出了柴房。 入目是几具歪倒的尸体,有的腰腹被切开,有的被砍去了半拉脑袋,地上一滩滩鲜血浊物,墙上是四溅的血迹。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人体组织液味道…… 顾浅捂着鼻子回到柴房,拿了根棍子走出来在尸体上扒拉。 “姑娘在找什么?” 顾浅不说话,一个个扒拉过去,从他们怀中扒拉出钱兜子踹在怀里。 “他们抢了我的钱。”她说。 顾浅扒拉完他们的钱兜子,走时放了一把火。 一行人沿着小巷在暗中行走,顾浅好几次没注意撞到了他们背上。 “那个,我能问一下,是谁让你们寻我吗?” “一个江湖朋友。”阎罗说。 江湖朋友? 女帝能与江湖上的人有什么牵扯? “那个,我们为何不走直道?”巷子里乌漆嘛黑,还拐来拐去,她实在看不清路。 阎罗回头看着顾浅,眼中有些鄙夷。 顾浅只顾低头看路,一个没注意直直撞入了阎罗怀中。 “啊——嘶……”顾浅揉了揉额头上的大肿包,不解地望着阎罗。 “我们刚刚杀人放火,闹出不小动静。”他说。 顾浅:“……” 是你们杀人。 我是在他们被杀之后放的火,不是一回事。 阎罗心道,如此愚蠢,实不多见,也不知那位看上她哪点。 顾浅跟着几人从一处巷子后门进了客栈,阎罗对她说这间客栈没有外人,但也不要随意走动。 “离宵禁时间还早,我饿了。”顾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我不在客栈里面乱走,我出去买点吃的,顺便买点药,可以?” 阎罗冷冷地望着她:“我着人去买,你最好待在房里。” “……行,我要退烧药和消炎药。”顾浅有点不爽。 你要人待在房里就直说待在房里不行? 说什么“不要随意走动”,我哪知道“不要随意走动”就是“只能待在房里”的意思? “退烧药和消炎药……”阎罗皱眉道,“……是何物?” 顾浅恍然大悟,这里并没有西药。 第51章 终极反派大BOSS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金疮药,有吗?” 阎罗眉心越蹙越紧。 这女子怕是被那位一直娇养在府上,一点小伤开口就要金疮药! 金疮药多金贵!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没见过。 弟兄们受了伤不过自己拿烧酒清洗伤口,再拿布条裹上。 伤口大的话就拿烧红的烙铁烫个疤,免得伤口溃烂起脓。 实在起了脓,就只能请大夫挖肉刮骨,保全性命。 “……算了,麻烦你派人买些精细的吃食回来,我回房了。”顾浅见他满脸嫌弃,便不再强求。 不多时,有人敲开房门,送来了豆叶粥、藠头鱼片羹、一陶尊烧酒和两根麻布。 顾浅给了一颗金瓜子与他,叫他抬桶热水上来,她要沐浴。 那人接了金瓜子转头便交给了阎罗。 阎罗捏着金瓜子道:“去安排。” 顾浅吃了饭洗了澡,手脚笨拙的用抹布沾了烧酒给屁股上的鞭伤消毒。 “嘶……” 疼。 想来是出汗太多伤口化脓了。 没有退烧药消炎药,连金疮药也没有,放任伤口恶化只会丢了小命。 顾浅咬住被角,凭着感觉挤压伤口——疼得闷声大叫! 果然挤出了带浓的血…… 处理好伤口,她露着屁股趴在床上。 顾浅觉得伤口暴露于空气中更容易结疤,结了疤就不会与衣服粘连二次受伤。 好在客栈小二点过驱蚊草,房内没有蚊虫,今夜不用打蚊子。 屁股那里火辣辣的疼,头也晕乎乎的疼,顾浅胡乱猜测那个“江湖朋友”究竟什么来头,后半夜烧退下去才睡着…… 梦里在坐船,有些风浪,船身随着海浪上下起伏。 盛夏时节,暑气闷人。 顾浅迷糊中感到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难受。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侧卧在马车里。 旁边坐了个人,右臂上缠着醒目的红色绸巾。 顾浅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冒然派人去刺杀他,差一点就让他黑化成反派了!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一路低调,没留下任何线索,他居然能这么快找来? 这就是男主光环吗? 无论她怎么走剧情,最后总是会落得一样的结局。 顾浅开始接受自己才是游戏里终极反派大boss的事实。 她慢慢蜷成一团躲在角落,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装出一副弱小无害的姿态来。 若不是马车行驶颠簸,兜里的金瓜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此刻她一副无辜小白兔的形象就伪装成功了。 岑沐年见她醒来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万般情绪最后全都摁下。 罢了,慢慢来。 “顾浅,你怕我?” 顾浅抬起头露出一双无辜大眼,不说话。 岑沐年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匕首递给顾浅:“来,我不会还手。” 顾浅撇了一眼匕首,心道别逗我好吗,你武功天下第一,除非给我把枪我才有把握出手。 岑沐年抓住顾浅的手,抽出匕首,将刀柄放入她掌中。 顾浅没动,仍旧畏惧地看着他。。 岑沐年握住顾浅的手,将刀尖抵住自己脖颈处动脉。 顾浅心想,自己若一刀切下去,他应该也能在剩余的时间里掐断她脖子…… 与敌人同归于尽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要么敌人死,要么她逃跑。 关于拿自己性命冒险的事,她是一点儿也干不出来。 “吁——” 马车忽然停下来。 “大人,到了。” 岑沐年收回匕首顺势插入刀鞘,然后放入顾浅手中。 顾浅见他打起帘子下了马车,也跟着起身出来——猛然想起昨夜入睡之时,自己屁股是露外边的! 她惊恐地看向岑沐年:老子挖了你眼珠子! 一抹春梅红色斜里站出来,朝顾浅伸出手欲扶她下马车。 “秀儿?”顾浅立在马车上惊讶地喊出了声,“你也是他的人?” 秀儿愣住,没懂女帝意思。 “她不是。”岑沐年说着睨了秀儿一眼。 秀儿自觉退开,岑沐年抓住顾浅手腕往下一带,便将她整个人拽入怀中稳稳接住。 他抱着顾浅进入一家豪华客栈。 秀儿替顾浅重新处理伤口,上药,换衣服,重新梳妆,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顾浅望着铜镜里明艳照人的自己,想想这两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秀儿忙活完退了出去。 岑沐年端了蒸梨与茶水进来放到桌上,冲顾浅说:“聊会儿?” 顾浅走过去歪坐着,开门见山道:“你手中有江湖势力。” 岑沐年坦白道:“是。四年前上京城武林大会,那时我开始接触江湖。” 说着,他倒了杯茶递与顾浅。 顾浅又问:“老百姓吃不起盐,吃醋布,军中是否也如此?” “不错。现在制盐技术落后,成本高,效率低,盐业由朝廷把持。”岑沐年娓娓道来,“大凤朝庶民吃的醋布有两种,一种是晒干的海带,一种是用醋煮过的布。这两样都便于储存、携带。” 顾浅想起来他曾制过一面水银镜,便问他为何不制盐? 岑沐年莞尔一笑:“私自制盐是死罪,傻子。” 顾浅不以为意:“你会怕死罪?你都敢在女帝面前直接插眼!女帝要是敢动你,早被你攮死了!” “浅浅为何这样想我?” 岑沐年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眼里却溢满了笑意。 他伸手摸了摸汤盅,揭开盖子,将蒸梨水推到顾浅面前道:“不烫了,你将就喝一些,下火。” 他记得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吃甜的。 顾浅垂眸看了一眼蒸梨,问:“放糖了吗?” 岑沐年抓起白瓷勺递到她手里:“放了蜂蜜。” 蒸梨软烂清甜,顾浅边吃边同岑沐年商议制盐要略。 大凤朝地广人稀。 海岸线狭长,四季分明,阳光与风力充沛,适合生产海盐。 内陆高山因地壳运动而隆起,有条件制池盐与井盐。 “这事交给你来安排,搞得定吗?”顾浅放下勺子问。 岑沐年端起汤盅将剩余的蒸梨水一饮而尽,而后放下汤盅冲顾浅笑:“下臣,定不辱使命。” 却换来顾浅明晃晃的鄙夷。 第52章 你凶我夫人了? “又不是什么龙肝凤胆,一只梨而已!”她皱着眉吐槽岑沐年不顾礼仪,“想吃不会吩咐人多蒸几个吗,非要这样子喝剩下的,你埋不埋汰?” 岑沐年也不恼,他一脸的无奈: “怎么办呢?当时心里只想着陛下,忘了给自己多买个梨!” 梨倒是好买,现在正当季节,外头街上一箩筐一箩筐的叫卖。 只是蜂蜜难寻。他着人跑了几条街,拢共才买来小半罐,还要留一些中午做菜、晚上炖甜品。 顾浅心里默默收下他的好,面上依旧平静。 “你打架很厉害,是?” 岑沐年来了兴趣,他问:“你需要我出手?” 顾浅十分认真地点头,那可不。 二人坐马车来到西市骡马市场。 马车停稳后,岑沐年先行跳下马车,伸出双手接顾浅下来。 顾浅落地后,趾高气昂地来到那日坑她的马贩子面前,说话声底气十足: “老板,又见面了!” 那马贩子见顾浅和岑沐年穿着贵气,料定来了大生意,想也没想那句“又见面了”是何意,当即摆出一副谄媚的笑脸相迎。 “哟,二位贵人,想看什么样的马?拉车还是打猎?或是给这位夫人相马?” 他身上一股浓烈的马粪味,在盛夏高温的加持下直冲鼻腔。 顾浅拿出丝帕捂住鼻子,直言道: “昨日我找你买马,给了壮马的钱,买的是一老马。当时你不肯退差价,还凶了我,可记得?” 马贩子一时愣住。 自边疆大军回朝,朝廷不再征集粮马,他的生意一落千丈。 昨天拢共就一个人过来买马,还是个蓬门荜户的小丫头片子…… 难道说,昨日那个小丫头,竟是眼前这位穿金戴银、貌若天仙的贵人? “这,这……”他一时又惊又吓,不知如何是好。 岑沐年抽出腰间玄铁扇,一步上前,语气森森问他: “你凶我夫人了?” 顾浅斜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误会,都是误会!”马贩子赶忙赔笑,“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小的这就把钱退给贵夫人!” 他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麻布荷包,将散碎银子悉数倒出捧与顾浅。 顾浅摇摇头。 昨日你麻利退钱还可以,今日行不通了。 “你是如何凶我夫人的?”岑沐年手持玄铁扇步步紧逼。 他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比马贩子生生高出一个头来。 即使穿着星蓝色细绫长袍做文人打扮,眉宇间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也让人胆寒。 马贩子一眼认出玄铁扇不是凡品,直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小的该死!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就指着小人活命了,求贵人饶命!” 岑沐年看了眼他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迹,抬手轻轻抚摸顾浅额角的紫青色肿包,问她: “这伤是他打的?” 顾浅还未开口,那人直接抢答道:“大人,小的没有对贵夫人动手!” 顾浅恨恨地反驳他:“你是没动手,但你大拳头都扬起来了!要是我硬要你退钱,难道你不会揍我?” 岑沐年听了,望向马贩子,目光如剑。 马贩子一时语噻。 他当时的确打定主意,要是这丫头片子不识趣闹将起来,他会先抽她两个大嘴巴子,然后一脚踹飞…… 一个外地人,死就死了。 就算不死,也会被卖去窑子。 “咻”地一声,玄铁扇自岑沐年手中飞出直逼马贩子面门。 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啊!”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玄铁扇从他腕间飞过,打了个转,又飞回岑沐年手中。 马贩子右手手筋已断,疼得浑身颤抖。他心中又悔又恨,目光垂向地面,不再告饶。 岑沐年合起扇子,甩掉上头血迹,牵着顾浅走了。 “夫人今日好生威风!” 顾浅白了他一眼,愤愤道:“哼!我本想踹他一脚解恨的。他昨天扬起大拳头吓唬我的时候,真的把我吓到了!” 岑沐年停下脚步站定:“夫人若是不解气,便踹我一脚。” 顾浅也不客气,直接抬腿踹了岑沐年一脚。 “哎唷~~~” 岑沐年立即装出吃痛的模样蹲下,他低下头,怕顾浅瞧见他爽的样子。 没办法,她那一脚踢得不痛不痒,就跟调情似的。 骡马市,马二起身,一脸凶相地望着二人背影,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他是知府唐昭宗亲家里管家的亲戚。 骡马市的生意七拐八拐,最后分红的人基本都是碧波城城内权贵。 马二抬手招来一个人,耳语好一阵子。 那人得了吩咐,当即从马厩里牵了匹壮马,翻身上马直奔东市县衙。 消息经衙门弓兵一路上传,传至知县耳中。 知县大惊,立即打马去找知府。 碧波城北面是上京城,知府猜测怕不是京中悄悄来了贵人。 上面没有消息递出来,他们一时料不准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倒是知县提及昨夜的一起纵火杀人案,行凶手段极其残忍,连仵作都说刀法鬼魅骇人听闻,绝不是城内任何一派江湖势力或官兵可以造成的。 知县悄悄说,捕快班子查到死的是城内一帮老地痞,他们昨日一改往日穷酸出手阔绰,喝酒吃肉逛窑子,怕不是打劫了那两位贵人? “地痞?”知府蹙着眉问。地痞敢干打劫? 知县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些地痞不务正业,专靠绑架外地妇女卖给窑子混饭吃……” 他们敢这么干,而且干了这么多年也没事,主要也是因为贩卖人口的钱大部分流入了上面的保护伞。 碧波城内的本地人他们不敢动。 一来会引起百姓暴动当场打死,二来谁也不知道谁背地里攀着哪家权贵。 “既是地痞无赖,死就死了罢!”知府皱眉道,“着画师去见马二,本府要那二人画像。” 知县走了后,知府闭目沉思。 既有纵火杀人案,说明两位贵人身后跟了暗卫。 既有暗卫跟随,为何又会落入地痞手中? 想不通,得尽快查清。 第53章 这真的不是游戏! 这厢,缓缓而行的马车里。 顾浅怕碰到伤口,翘起屁股歪坐在一边,时不时撩起帘子看看外头街市。 岑沐年忆起清早来到客栈,掀开她床帐见到的一幕,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 “停车!” 顾浅突然转过来说:“就是这里……你怎么脸红了?” 岑沐年提臀紧挨着顾浅坐下,眸光深深望着她。 顾浅生得高鼻深目,额头饱满,杏眼晶亮有神,棱角分明的字唇,总体上给人一种高贵清冷之感。 笑起来像一只温柔的猫,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给人一种妖艳狠戾的感觉。 “我好看吗?” 岑沐年点头,声音温润中带一丝沙哑:“美死了。” 顾浅笑出了声,说:“岑沐年,你也很好看。” 岑沐年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耳尖。 他渐渐靠近,半张着唇,带着温柔的笑意一边找角度一边试探…… 这样带着礼貌与尊重的试探勾起了顾浅的征服欲,她主动吻了上去…… 吻到后面,主动权全部被岑沐年夺走了,顾浅有些抗拒。 除了颜值、身材、情意,岑沐年身上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吸性张力。 但是顾浅对男人的首要要求是俊美活好不黏人。 再帅再好的男人,若是个暴戾疯批,她是不敢沾惹的。 岑沐年感受到顾浅的退意,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呢喃。 “顾浅,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从茉心飞鸽传书陛下失踪那一刻起,他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 他动用了一切他能调动的力量,全部投入寻找顾浅。 碧波城来信说从人贩子手中找到她时,他几欲疯癫地策马过来,恨不得亲手将那几人剥皮泄愤…… 当他猜到她离宫出走是因为自己吓到她了,便将一腔情意悉数藏起,将随身携带的匕首递与她表忠心。 直到她毫不怀疑地吃了那盅蒸梨…… 在宫里,她从没有吃过长乐殿的东西,他自宫外带去的点心吃食她也未曾尝过一口。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了么?”顾浅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不屑。 哪有人对替身这么好的? 顾浅撩开车帘对岑沐年说:“你替我给锭银子给那个老汉。” 前天夜里,他送了一碗醋水给顾浅,让她了解到民生多艰。 给过银子,二人回到客栈。 秀儿已经着人备好了午膳,顾浅净了手坐下一瞧,菜品竟不输御膳。 “你是担心我不信任你,便没有带茉心同来?” “有这个顾虑……主要还是因为茉心不会伺候人。” 岑沐年说着,盛了一碗独摇芝炖乌鸡汤放到顾浅面前。 顾浅承认,茉心轻功还行,伺候人的确不如秀儿里手。 秀儿见定远将军连布菜的活都揽过去了,便躬身退了出去,留陛下与定远将军独处用膳。 岑沐年见顾浅扶着汤碗,眼神闪躲欲言又止,便问她是不是有心事。 顾浅吸了吸鼻子,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缓缓说道: “我觉得……既然,我俩之间已经开始,就应当把所有疑问和顾虑摆到明面上掰扯清楚,免得以后因为什么生了误会……” “不错,的确很有必要。”岑沐年放下筷子问,“浅浅心中有什么疑问,不妨一一道来。” 顾浅舔舔嘴唇,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将我当做女帝还是谁的替身?” 岑沐年闻言,相当诧异。 他满眼赤诚地望着顾浅说:“没有,傻逼才玩替身梗。” 顾浅有些疑惑,也有些失望。 她抬手挠挠额头道:“若你未将我当做别人,我俩相识不过几天,一共见过几面,你又如何情深至此?” 岑沐年以手扶额。 得,又绕回去了! 他上次说起自己带着生生世世的记忆不断追随顾浅的时候,就将她吓得离宫出走。 岑沐年深深叹了口气:“顾浅,你现在跑出去说铁做的大鸟可以载人在天上飞,没有人会信你。所以,即使我跟你说了真话,你也会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而不信我。” 顾浅点点头:“确实。认知以外的东西,我总是会先怀疑。你几年前送了水银镜给女帝,我以为你喜欢的人是她。” 岑沐年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摇着头苦笑两声。 “那面镜子……原是一场乌龙。” 那年,他听说女帝与东方无极大吵一架从台阶上滚下来,昏迷了几天,以为是顾浅来了,便迫不及待制了面水银镜送进宫内…… 哪知道是空欢喜一场,她并没有来。 女帝对岑沐年印象不深,那面镜子一进宫就入了库房吃灰,压根就没能到女帝面前露脸。 “不是替身就好。”顾浅拿了筷子开始吃菜。 她本来还担心岑沐年自欺欺人,怕他在将来的某天醒悟过来会怨恨顾浅利用自己,对她手起刀落。 “那你也一定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走向?”顾浅问他,“镇国大将军会联合醇亲王发动兵变,我死了之后醇亲王登基。” 保险起见,顾浅没有说兵变时间。 岑沐年突然蹙起眉心,双拳紧握,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菜,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顾浅见他这般模样,干脆放下筷子继续深挖:“你之前不会以为……我没看过剧情?” 所以你才敢直接要我封你做镇国大将军。 岑沐年心中疑虑重重,他抬眸直视顾浅:“是我……是我同你说要做镇国大将军,是这句话将你吓到了?” 顾浅点头:“自然如此。” 岑沐年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起身走到顾浅身边面朝她坐下,握住她的双手问: “你在哪里看到的结局?” “一本书里,跟做梦一样。”顾浅反问道,“你呢,在哪里看的?” 岑沐年直言道:“一卷竹简。” 顾浅有些狐疑:“竹简?难道不应该是游戏界面吗?” 她被大挂车压死了,现在大概率以一团脑组织浸在液体里维持神经活动,数据以图片形式传输进去,所以她看到的是书。 岑沐年抿了抿唇,语重心长地说: “顾浅,这真的不是游戏!” 第54章 信念崩塌 “顾浅,这真的不是游戏!” 他的目光如此真诚。 真诚到顾浅开始怀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定义是不是真的错了…… 作为21世纪的大学生,她一直坚定地拥护科学,是个无神论者。 可是如今……她的信念崩塌了。 有些时候她也觉得,这个“游戏世界”的细节设定太过精细,每每令她感叹不已。 有时候她也会心里发慌,猜测万一是个真实世界呢? 但是历史书上并没有对这个朝代进行过叙述,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如今,另一个“玩家”,一个拥有同样记忆的人告诉她:这不是游戏,是真实世界。 倘若岑沐年在欺骗她,他大可以顺着她的意思说这里就是游戏世界,输赢没什么大不了。如此一来他要造反要篡位,就容易多了。 “如果不是游戏……那我怎么会看到文字记载?人怎么能存在文字的世界里?”顾浅问这话的时候,心中的世界观其实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岑沐年也有类似的疑惑,他俊眉微蹙。 “这个问题我也在寻找答案,还有其他的疑问……”他道,“你信我,总有一天所有真相会浮出水面!” “真相……”顾浅呢喃着。 什么才是真相? 她所接受的世界观竟然是假的! 游戏世界是假的,这个世界却是真实的? 那么,她前世的记忆会不会是假的? 岑沐年生生世世的记忆,会不会也是假的? 顾浅打了个激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岑沐年见了,挺直腰板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 “浅浅,我在,我一直都在。” 顾浅抬手环住了岑沐年,她迫切需要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 盛夏正午近三十度的高温,顾浅仍然觉得脊背发凉。 这种恐慌不是来自于岑沐年,而是她刚刚萌生的所有念头: 这一切会不会全都是假的? 她害怕突然有一天,岑沐年的记忆被篡改,他脑中被植入了对她仇恨的记忆…… “你知道镇国大将军会造反,所以你要做镇国大将军,是为了改写结局?” 岑沐年用下巴抵在顾浅头顶,他的声音有些清冽:“嗯,改变结局并不难,世界意志没那么可怕。” 顾浅她抬起头问:“意思你曾经成功改变过结局?” 岑沐年笑笑,说:“我认为,结局是世界意志根据原来的剧情走向推断出来的结局,并不是强行设置好的结局。即使中途出了变故,剧情出现了偏离,乃至结局出现了大的反转,世界意志也不会干预。” 顾浅大为震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世界意志更像一个观察者、记录者。 既然有观察者、记录者,那么他们背后是否有实验者呢? 就好比科研人员观察一窝蚂蚁,他们会定期记录蚂蚁的各项数据,也会做出一些预测。说到干预……万一这项实验是为了测试某项数据呢?比如一瓢滚烫的铅水浇下来,看看蚂蚁如何绝境求生? 蚂蚁在科研人员面前,如同草芥…… 顾浅闭上眼,将岑沐年抱得更紧些。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说,“我感觉被人窥视了。” “嗯……‘窥视’还不至于。”岑沐年的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这么多个世界,几十亿年的时间轴,哪里窥视得过来?” 顾浅睁开眼,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什么‘这么多个世界’?‘几十亿年的时间轴’是什么意思?” 她所知道的人类文明,前后不过五千年。 他说‘几十亿年’,与她所学过的知识相距甚远。 岑沐年闻言,看着她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问:“你物理如何?” 顾浅摇头:“不如何,物化生里头,物理学得最烂。话说,这怎么又跟物理扯上关系了?” 难道人类所发现的物理规律,竟然能解释世界意志? 岑沐年轻叹口气,命人备了笔墨纸砚,提笔在纸上画了一点、一线。 “我们假设这一点和一线都是有智慧的二维生命,我们不去动他们。许多年后,纸张会因为空气里的水份侵蚀而腐烂、消失,纸上的生命能感受到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就如同宇宙里一颗恒星走向死亡——世界规则就是如此。” 说着,岑沐年握住顾浅的手,放到了纸张上。 “现在,你好比它们的世界意志,你可以摧毁它们,也可以拯救它们。但是最终,这一页纸都会走向消亡,这个结局是你我都无法改变的。” 顾浅收回手,问道:“你意思是,对我们三维生命而言,世界意志是更高维度的生命,他们不会干预我们的世界,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中途做了干预也不会影响最后的结局?” 而最后的结局,是恒星陨落,宇宙坍塌,世界消亡。 比起宇宙而言,行星上的文明如昙花一现,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生命短暂的人类? 这观点……多消极啊! 岑沐年笑笑,温柔地抚平她额间“川”字纹,说:“差不多。主要是我在四维世界那会儿,没见过谁对三维世界感兴趣。最重要的原因是,四维世界与三维世界之间并不相通,信息无法传递,想干预也干预不了。” “你去过四维世界?”顾浅惊讶道,忍不住拔高了声调,“那里是不是科技特别发达?他们坐标在哪儿?” 岑沐年闻言,像是陷入了深度回忆中,有些失魂落魄,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 他宠溺地摸了摸顾浅头顶,岔开了话题:“禁制多,挺无聊的。” 顾浅却不依不饶:“说说嘛,我想听。你不知道我来这里这么久有多无聊,就想听一些新鲜的!” 岑沐年苦笑一声,重重地吁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犯了个错误。” “展开说说呢!”顾浅松开他,坐在凳子上准备听故事。 见她如此模样,岑沐年有些无奈,挑挑拣拣说了一些…… “我曾说过,我在各个世界不断出生、成长、死亡。在四维世界里,我成年后就离开了,我想去救一个人。 “当我找到她的时候,我能看到截止到最新时间的她的一生。每分每秒,我都能看到。可是我尝试过很多次,却无法联系上她。” “等我认识到这个现实的时候,她的人生轨迹已经结束了……三维世界的时间,真是过得极快!“ 顾浅心想,在物理学的角度,引力越大,时间流速越慢。 这么看来,那四维世界附近应该存在虫洞。 “然后呢?她死了,那你呢?”顾浅迫不及待地问岑沐年。 “我……”岑沐年看着顾浅眼神炽热又充满无奈,他抬手轻拂顾浅脸颊,“我追查到了她来世的坐标,随她去了。” 顾浅心道怎样随她去了? 该不会是自杀?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岑沐年这个人实在是恋爱脑的祖师爷! 换做她,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吗?”她问。 岑沐年点头笑笑:“是你,顾浅,我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你。虽然我拿不出证据,但是我知道,就是你!” 他顿了顿,说:“我记不清这件事持续了多久,最开始一醒来,我心里就有一个念头——救你。我相信这个念头是我自己种下的,除了我,没人能在我心里种下如此深的执念!” “等会等会!”顾浅脑子即将宕机,她伸出一根手指,飞快地思考,又问,“你说你‘追查我的坐标’,你是怎么追查的?我不相信,我这么一个,啊,渺如灰尘的一个凡人会被宇宙信息库收录,输入姓名就可以搜索到坐标,这听起来也太荒诞了!” 宇宙浩瀚,可不是一台计算机。 “这也是我至今无法破解的疑问。”岑沐年皱眉说道,“所有星辰都有一个确定的天体坐标,而我在找你的时候,只需要将你的影像数据输入进去,主脑就会给出你所在的坐标、以及人生时间轴。我只要逃离到足够远、足够边缘的地带,就可以用死亡的方式进入你的世界。” 用死亡的方式进入她的世界。 自杀虽不会使他彻底消亡,但是也挺痛苦的不是? 这执念,得多深啊! 顾浅:“……” 顾浅:“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辛苦。我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遇到危险会想办法化解,实在不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你实在,犯不上一次又一次的搭上性命……” 这个恩情,光是听听都觉得太重了。 她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却也觉得欠他良多。 “你不必觉得难以承受。”岑沐年握住她的手,拢在手心里摩挲,“我做任何事,皆是我自愿。况且我也十分想知道,究竟是谁封印了我最初的记忆?我为何会在自己心底种下那样的执念?” 顾浅想了想,轻声问:“那……要是最后你发现,是我封印了你的记忆,是我给你种下的执念,你当如何?” 岑沐年忽而乐了,他揶揄地说:“若是那样,说明你疯狂地迷恋我。” 顾浅翻了个白眼,心情也随着他的调侃轻松了不少。 管他什么真真假假世界意志,先活好当下再说。 岑沐年在她额间留下一个蜻蜓点水式轻吻。 —— 顾浅以为吃过午饭就启程回上京城,她已经离宫四天了。 结果岑沐年说再等等。 等宫里的御驾大部队来接,也是将女帝抬到明面上回宫,免得有些人按捺不住半路出手。 二来他有些私事处理。 等信鸽一波波飞出去之后,他的情报网悉数隐入暗处。 飞鸽传信,往返于和终点。 中途落脚休息觅食无定论,所以传信地点和收信地点都要是极其隐秘之所。 “这客栈是你的私产?”顾浅问岑沐年。 岑沐年笑答:“以后也是你的。” “切!” 说得好听,里头的人肯定只听令于他岑沐年。 谁会把她放眼里? 下午逛街,顾浅一路买买买。 岑沐年负责掏钱,车夫胡颖坤兼职提东西。 他额头中央一道疤痕延入发中,疤痕有些泛红,看样子是新伤。 顾浅一眼认出他就是那日挨了她一凳子的刺客。 “哎(↗)!” 顾浅指着车夫问岑沐年:“那天在永辉大酒楼,你俩合起伙蒙我?” 岑沐年抬手握住顾浅的手指,嬉皮笑脸道: “夫人莫气,气大伤肝。” 顾浅咬牙切齿:“看来讹你一千两有些少了……” 岑沐年笑意更深:“夫人缺钱?不如下嫁于我,我有钱。” “你有多少?”顾浅很是不屑。 你一个武散将,就算从出生就开始挣钱,能比过女帝的私人大金库? 岑沐年笑得神秘,他凑到顾浅脖颈处咬耳: “到了上京城带你回府看家底。” “少帅,有钉子!”胡颖坤压低声音提醒。 “钉子?”顾浅纳闷,这时代哪来的钉子? 岑沐年告诉她:“有人跟踪。” 顾浅回头扫视一圈,街上人流如织,个个深情麻木。 她瞧不出来,便忍不住吐槽:“青天白日的,简直狗胆包天!” “无妨,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城内官员所派。”岑沐年并不在意。 他甚至有些期待跟人打一架。 顾浅还没见过他的身手。 “你看见了?”顾浅狐疑地再次扫视大街,怎么她瞧不出来? 岑沐年指着女鞋摊前的一个膀大腰圆男子道:“你瞧他,这个翻翻那个看看,动作像不像机器人?” “还有那边,一个大男人站在脂粉摊前一动不动,既不看也不闻,明显不像要买的样子。” 那人感受到这边投来的三道目光,回得头来眼神与他们一晃而过,假装没被发现。 “喂,说你呢!”顾浅双手叉腰冲他大喊一声。 一时间,数道目光朝他们投来。 顾浅伸出大拇指在自己脖子上一道环拉,歪起一边嘴角冷笑: “傻逼!” 她可受够了弱小无助的挫败感。 她站在路中间,纵马的人非但不减速,还一鞭子抽得她屁股开花。 她去买马,马贩子欺负她孤身无依不给退差价,还扬起拳头威胁。 走在路上被人贩子套麻袋…… 如此种种,她都讨厌得很! 那个跟踪者被顾浅抹脖子羞辱,愣了愣,转身隐入了人群…… 逛着逛着,顾浅发现今日街上巡逻的士兵明显比昨天多,还上演了几处化解街邻纠纷的戏码。 若不是她经历了绑架与杀人放火,她就信了碧波城政治清明、风气优良。 青天白日的有人敢套麻袋绑人,她不信没人瞧见。 可是有人瞧见了不吱声也不报官,说明那些人根本就不怕官…… 只怕是有了上头做保护伞,外地人路过碧波城,不死这也脱层皮。 第55章 烧烤 日落西山的时候,客栈后院支起了碳炉。 炉边三脚架上挂着一头刚猎来的野鹿,一旁红木圆桌上摆了几盘绿色蔬野。 岑沐年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匀称的肌肉线条,拿了把菜刀在分割鹿肉,刀法颇为娴熟。 顾浅拿了竹签子开始串鹿肉,她的手在摸到鹿肉的瞬间弹了回来。 “还是温热的!”她道。 鹿肉上余温犹在,细细看去,筋肉一颤一颤的,有些骇人。 “娘子没见过如此鲜货?”胡颖坤端来一盘油盐葱酱调味料放在圆桌上,笑着打趣顾浅。 顾浅还没开口,便听到岑沐年冷声道:“不许叫娘子。” 胡颖坤有些不解,他摸了摸额头上的新疤说:“这不出门在外么,那我叫……” “叫顾娘子。”岑沐年说着把菜刀递与他手中,起身走到顾浅身边坐下,拿了竹签子开始串肉。 顾浅拿了把竹签子,一根接一根递与岑沐年。 “看你这个架势,来这里吃了不少野味?”她问。 岑沐年笑着回望她:“没办法,这里蔬菜品种少,青黄不接之时河边的野菜都抢不到……野味倒是多,但也不敢乱吃,怕染病。只吃些寻常河鱼、野鸡、野兔、野鹿。” 胡颖坤“啪嗒”一声将鹿腿骨扯断,扔到盘子里。 他不满地在心里重复少帅的话,摇头晃脑的:【野味倒是多,但也不敢乱吃,怕染病……也不知道是谁带人放火烧山逼出一窝长嘴野猪,说野猪是好东西不可放过……】 区区野鹿算什么,我们少帅狠起来连豹子都吃! “你抽什么风?”岑沐年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胡颖坤一个激灵。 他回头,一脸茫然地回:“没抽风啊。” 岑沐年斜了他一眼,拿起陶罐里裹了布头的木条往肉串上抹油,再放在炭火上手动翻烤。 顾浅“噗嗤”笑出了声,她想到了梅超风。 岑沐年听见她的笑声,也抿着唇笑。 “不是,你俩笑啥?”胡颖坤极为不解。 这俩人一句话没有,甚至连眼神都不曾交换,怎么一个接一个傻笑? 很快,烤肉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庭院里肉香四溢。 岑沐年依次从碟中捏了细盐、孜然、葱花洒在鹿肉上,而后递与顾浅。 顾浅接过鹿肉串,细细查看盘中几味调料,略为不满。 “定远将军,你藏私啊?有那么好的东西不拿出来共享,我宫里吃的都还是粗盐呢!” 粗盐口感腥涩,煮出来的菜有一股淡淡的海水味。 “啊、啊……顾娘子说这个细盐啊——”胡颖坤赶紧接过话茬解释,“是少帅在北疆征战时从敌方部落抢来的,不是我们煎的。” 顾浅瘪瘪嘴,不大信。“哦……这个孜然也是抢来的?” 胡颖坤自豪地摇摇头:“不是,买的。” 顾浅继续问:“买的多么?匀我一些。” 胡颖坤有些舍不得:“顾娘子有所不知,这玩意老贵了……您要是喜欢,可以让宫中采买,我给您渠道。” 顾浅点头道:“好。你们用多大的锅煎盐?” 胡颖坤想也不想,张开双臂比划着:“大圆坦锅口径六尺有余,壁厚二寸,重逾千斤。” 顾浅挑眉问:“那么大的锅,一次能煎多少细盐出来?” 胡颖坤不假思索道:“一次能煎出细盐……细盐……我刚刚说什么了?” “约莫十余斤。”岑沐年淡淡答道,“一斤十六两。” “少帅!”胡颖坤回味过来,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冲岑沐年挤眉弄眼,“你怎么能在顾娘子面前说这些呢?” 私自制盐是死罪。 岑沐年吃完手中鹿肉串,又拿了一把开始翻烤。 “制盐不归他管,他知晓的不多。”岑沐年对顾浅说,“不是藏私,专门留给你的。” 顾浅兴致缺缺:“那倒不必。盐也好,孜然也好,早点推广出去,老百姓也早点受益。” “所以留给陛下造福百姓,万民归心。”岑沐年点点头道。 顾浅瘪瘪嘴:“我才不稀罕造福这里的百姓。我昨天被人套麻袋,大白天的没一个人站出来帮我,都是些冷血无情的东西!” “那你有没有想过……”岑沐年眼里眸光闪动,“……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冷血无情呢?” 顾浅抬头望天,不再接话。 大抵是为官者勾结黑恶势力,一起横行霸道鱼肉百姓。 父母官非但没有护佑一方百姓,反而如刀剑悬于脑顶。 民众自顾且不暇,心里的火热盼头早就没了,哪里有多余的热血去帮助别人? “我想快些回宫。”她说。 她要扫黑除恶,免得以后出来逛街又被人套了麻袋。 “好,御驾今夜能到。”岑沐年又递了一把烤鹿肉过来。 顾浅接过,说:“有些腻了,烤点蔬菜。” 胡颖坤连忙端了蔬菜给岑沐年,他用眼神询问:“陛下是鸟吗?这么两口就腻了?这才哪到哪?” 平日里一头野鹿,少帅,彭丰盛和他,三个人都不够吃,还要再来两锅大馒头才能饱。 岑沐年一手烤鹿肉一手烤蔬菜,对他说:“分你半只。” “嘿嘿,谢少帅!”他想了想,又朝顾浅说,“多谢顾娘子!” —— 临睡前,岑沐年送了一盅蜂蜜燕窝羹来,嘱咐顾浅喝了好好睡。 秀儿铺好床,打了地铺守在床边。 顾浅听到门外有人,便下床走到门口问:“岑沐年,是你吗?” 门外传来岑沐年温润的声音:“我守夜,你安心睡。” 顾浅借着烛光看到门口有两道人影,想必是胡颖坤也在。 她原想让他俩回房去歇息,转念一想,虽然客栈是岑沐年私产,但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还是小心为上。 便没有多说,自去睡了。 那厢,齐小飞率领御驾和五百铁浮屠一路纵马狂奔,赶在城门收起前入了碧波城。 守城士兵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拦都不敢拦直接放行,然后慌忙跑去县尊府邸禀报,吓得知县连夜策马去拍知府大门。 知县和知府两个秉烛夜谈也没谈出个头绪来。 第二日清早,鸡还未打鸣。 知府就率领官员及世家乡绅等人齐齐候在客栈不远处。 碧波城捕快衙役清空了整条街道,连只蚊子都不敢放进来,四下里静悄悄的。 御驾仪仗从客栈门口一字排开来,长长地队伍占据了近整条街道。 仪仗之中,五彩的华盖大伞各十顶,七彩龙凤五明扇各十柄,其余各色旌旗、红悬灯、金瓜、金杖等无定数。 禁卫团和铁浮屠将客栈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知府和知县等人不敢靠近,躬身立在远处不发一言。 第56章 回上京城 顾浅一觉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琉璃窗照得屋内亮堂。 她寻思这个点了怎么听不到一点儿街上的声音,难道是客栈布局奇巧可以屏蔽噪音? 起床后,秀儿伺候她洗漱更衣、梳头化妆,后将女帝换下来的衣物鞋履钗环等一一收好抱去楼下。 顾浅与岑沐年用过早膳,一同从客栈出来。 “陛下!” 禁卫团和铁浮屠齐齐单膝跪地拜见女帝,一声陛下喊得天地同震,将不远处知府等人的瞌睡都吓醒了。 他们慌忙跟着伏跪在地,山呼“微臣\/草民叩见陛下圣安”。 “起。” “谢……谢陛下……陛下……下!”一声礼回得参差不齐。 乡绅们跟在知府班子后面拉拉杂杂站起来,垂着头,想看又不敢看。 禁卫和铁浮屠在女帝前面让开一条道。 今早岑沐年说,御驾昨夜赶在城门落锁前到的,比预料的早了两个时辰。 他们在客栈外守了一整夜。 顾浅由岑沐年扶着上了御驾。 岑沐年足尖轻点飞身上来,进车厢与她同坐。 御马缓缓迈步走过街道,路过知府等人的时候,车夫“吁”停马车。 顾浅头顶飞天凌云髻,戴满缀珊瑚宝石莲花冠,两侧双插赤金三尾凤簪,眼线浓郁上扬,不怒自威。 她并未撩开朱红泥金轻纱车帘,而是缓缓转过头来,隔着车帘冷眼一瞥。 四目一对视,气氛如凝胶。 这是唐昭第一次感慨于一个女人的气场如此强大。 他忙和知县等人再度跪拜见礼。 “微臣唐昭、微臣龙立恭请陛下圣安!” 过了会儿,听得御驾内传来女帝清冷的声音: “朕瞧城内风气不大好,唐卿若得空还是关注下。” “臣惶恐!谢陛下提点,微臣一定亲自纠察城内风气!” 唐昭双手贴地伏跪,回话的时候嘴皮子与地面摩擦,吃了不少灰。 “起驾——上京城!” 齐小飞气沉丹田一声吼,御驾车队缓缓启动,禁卫团与铁浮屠同步跟上。 后面足足跟了五辆装载女帝生活用品的马车,顾浅可以在车里用膳、休憩、更衣、如厕等。 大部队出了碧波城,一路浩浩荡荡向上京城而去。 知府这才从地上起身,他抬手擦了擦嘴上的灰尘,愁眉深锁,一言不发回了府衙。 知县叫乡绅散了之后,也去了府衙。 这厢,去往上京城的官道上。 顾浅坐在御驾内百无聊赖,她撩起车帘趴在车窗上看风景,想想自己来时灰头土脸,同现在云泥之别。 “我总觉得不对劲。” “浅浅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浅转身对岑沐年道:“你知道吗,我上辈子是个孤儿,哪个老师见了我眼里都是同情。我想不通,怎么一朝醒来成女帝了?” 岑沐年将顾浅的手拢在手心里摩挲,他问:“所以你才一直认为这里是游戏世界?” 顾浅歪着头说:“还有个原因。我找了份工作,那家公司正好是做虚拟现实游戏的,我以为他们在拿我做内测。” “原来如此。” 所以她一来就同季符离厮混在一起,她以为季符离是npc。 而对他岑沐年则千防万防,因为他是真人玩家,而且极有可能是会伤她性命的玩家。 岑沐年失声笑了。 哪有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是一场误会。 中午时分,大部队在河边歇脚,做饭饮马。 此地正处河水弯道,地势平坦开阔,四周是良田菜地,山脚下零零散散有一些人家。 顾浅倚在树荫下的美人榻上吃甜瓜,看众人有条不紊的忙活。 昨日带来的冰已经融化,冰鉴里只剩下一汪凉水。 司膳内监将带来的羊肉、獐子肉全部炖了,有人在木盆里和面做饼,陶罐里的稻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河边炊烟袅袅。 岑沐年带着人扎了几条鲤鱼,片成鱼脍端上来。 鱼片晶莹剔透,肉质肥美,尖尖上两抹红色,宛如一只只蝴蝶。 “不好,那边打起来了!”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走走,一起瞧瞧!” 禁卫团和铁浮屠的人除了站岗的,其余人闻风而动,纷纷赶过去围观。 做饭组的人只抬头观望一眼,确认不会波及自身之后,仍旧淡定干活。 顾浅吃完甜瓜,就着冰鉴里的凉水擦了嘴洗了手,冲挤在美人榻尾的岑沐年挑眉道: “你不去瞧瞧?” 岑沐年叼了根狗尾巴草一副泼皮无赖模样,兴致缺缺地说: “他们两个三脚猫功夫,有什么好瞧的?” 顾浅闻言,以手搭眉遮住阳光,踮起脚去看,只看到河中水花四溅人头攒动。 “你怎么知道是两个人在打?”她问。 打架的人明明被围观之人挡得死死的,根本看不见。 岑沐年抿唇一笑,抬起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然后御风而起一蹦两丈高——顾浅有种他在空中悬停了两秒的错觉。 他落地后丝滑转身,摇头道:“齐小飞和胡颖坤两个都是半斤八两,没什么看头。” 围观的禁卫团和铁浮屠却不这么认为。 齐小飞乃堂堂禁卫团首领,统领皇宫内外御林军、千羽营三万余人,居然跟一个无名小子打得难舍难分。 是齐统领太弱了,还是这小子深藏不露? 顾浅想起来她曾对齐小飞说过,什么时候捉到刺客便什么时候加官进爵,若是别人抓了,他这个禁卫统领就做到头了。 以齐小飞的性子,一个禁卫统领输给五品定远将军的亲随,不如杀了他。 大凤朝安定近二十年,久无战事。 齐小飞孔武有余,实战经验却远远不如胡颖坤。 胡颖坤自幼陪同岑沐年习武对练,成年后上阵杀敌,出招虚虚实实没有章法,齐小飞根本不是对手。 但这里是女帝仪仗,胡颖坤不敢出全力,基本处于防御状态,被逼得狠了才趁机攻一下。 他越是只守不攻,齐小飞心里越气,这不摆明了看不起他? 今日这架,他非赢不可! 胡颖坤同样这么想,今日这架他不能输! 他家少帅苦恋女帝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要是在他这里出了岔子,少帅还不亲手活剥了他? 女帝坐拥天下,少帅能给的也就一身武艺带来的安全感。 今日他要是被打趴下,害得女帝瞧不起少帅,后果……他不敢想。 “胡颖坤,陛下有请!” 人群中传来一声清喝。 第57章 明知山有虎 齐小飞听到“陛下”二字后立马收了手,他飞快地牵起胡颖坤的手踩着水冲上岸,朝女帝那边奔过去。 胡颖坤被齐小飞牵着跑,觉得别扭极了。 他一把甩开了齐小飞的手,离他远些。 齐小飞也不恼,挤过去冲他咧嘴一笑道:“兄弟,不打不相识,我带你去见陛下。” 胡颖坤皱眉抗议。 女帝就在前头大树下,用你带? 二人一前一后推推搡搡来到女帝跟前,单膝跪在鹅卵石上抱拳见礼:“陛下!” “起来说话。” 顾浅见两人脸上均有伤,刚想开口问有没有伤到筋骨,就听到齐小飞乐呵呵地说:“陛下,末将抓到他了!” 顾浅睨了他一眼:那是你抓到的? 胡颖坤也同样十分不满地瞅他一眼:大言不惭! “齐小飞。” “末将在!” “你是不是活腻了?”顾浅问他,“脑子里的屎都要溢出来了,要不要叫太医敲开看看?” 齐小飞立马抱拳退下,嘴里说着:“陛下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 顾浅问胡颖坤可愿留在宫中效力。 胡颖坤瞠目结舌,他抬起头看着岑沐年。 “你看他做什么?朕问的是你。”顾浅提醒他。 岑沐年紧挨着顾浅耳语:“你要是觉得宫里不安全,我可以住进来保护你。” 顾浅没有理他,而是仔细观察胡颖坤的反应。 胡颖坤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说错话被少帅活剥。 陛下该不会是那天一凳子对他砸出什么想法来了? 完了完了……少帅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眼一闭心一横,“噗通”跪在坚硬的鹅卵石上,朗声道:“陛下错爱,草民万不敢受……草民奇丑无比、歪瓜裂枣,实在……”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顾浅悠悠道,“再说了,卫令中郎将主要负责训练禁卫近身战术,不看脸。” “……实在不堪……啊?”胡颖坤忽然愣住,“卫令、中郎将?” 他睁开眼惊愕地看着女帝,又看向岑沐年,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论身份,他是岑家家生子,说白了就是岑沐年的一个奴才,连读书入仕的资格都没有。 也是命好遇到了通情达理的少爷,赐了名,允他一起读书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无论去哪都将他带在身边,待他如兄弟如手足。 因此,他心里就认少爷为此生唯一的主子,早就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 陛下突然说要他进宫做什么卫令中郎将,人生路面前突然多了一条康庄大道,他懵了。 他想死心塌地跟着少帅,哪怕一直待在北疆吹风吃苦都行。 可他若是拒绝陛下……陛下会不会迁怒少帅? 就算他应下了,日后不小心惹了事牵连少帅怎么办? “很难抉择?” 顾浅有些不耐烦,她转头低声问岑沐年: “你给他下药了?这么死心塌地!卫令中郎将都看不上?” 兵部选拔禁卫军,走寻常流程要严查祖上三代及五服宗亲,稍微犯点事都不成。 上京城禁卫团编制三万余人,御林军拱卫天子,千羽营守备王畿(ji ),这些军人哪个不是出身世家大族? 卫令中郎将统辖三千余人,军中九成九的将士熬到死也爬不到这个位置。 若不是考虑到齐小飞欠缺实战经验,她也不会破例抢人。 “少帅……”胡颖坤眼中泛着泪花。他不想当什么卫令中郎将,他只想跟着少帅出生入死。 “这种机会不多,许多人想要还遇不上。”岑沐年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守护宫城,也是帮我保护陛下。” 胡颖坤哭得像是被主人卖掉的猪崽子。 探路的禁卫提了一兜野果回来,见过女帝,将水果递与司膳内监,同定远将军走至无人处密谈。 内监抬了矮几放于女帝跟前,将粥菜羹汤水果端上来。 秀儿从袖中摸出银针一一探过,又每样盛了一点仰头吃下,过了片刻没有异样才开始给女帝布菜。 岑沐年走过来在女帝对面席地而坐。 秀儿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女帝。 顾浅示意她去吃饭,秀儿便躬身退下。 “是不是有情况?”顾浅问岑沐年。 他跟禁卫嘀嘀咕咕那么久,难道有人活腻了,想刺杀女帝? “嗯。” 岑沐年一边往顾浅碗中夹块肉一边低声说:“御驾出上京城就被盯上了。前头四十里有一段路是两山夹道,适合埋伏。按照上午的速度我们今晚会路过那里。探子和杀手都发现了双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都没有出手……” “我们……要不要在那里扎营诱敌?”岑沐年笑问。 “明知山有虎……”顾浅抬头眺望远方,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 岑沐年望着顾浅,笑得微风和煦。 “……那就不去明知山。”顾浅说得斩钉截铁。 她可不要傻乎乎去送人头。 近处侍卫:??? 岑沐年被她的坦诚且怂逗笑了,他漫不经心道: “还有四十里,远着呢!我计划走一半,寻一处河湾边开阔地带扎营。” 顾浅想了想,点头道:“行!反正你不能为了逞英雄拿我做饵。到时候打起来乌漆嘛黑的,我都不知道躲哪!” 而且万一敌我双方穿的衣服款式和颜色相近,她还会陷入敌我不分的混乱局面。 到时候别说自救,不跟着敌人跑就算好的了! 岑沐年听了,眉眼含笑的望着顾浅,目光炯炯。 “不行……”顾浅忽然想到自己衣着华丽,敌人夜袭的时候很容易寻找目标。 “……一会儿我得把这身衣服头饰换掉,不能当活靶子。” “不必。”岑沐年摸了摸顾浅额角的包,柔声道,“五百铁浮屠,两百禁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我,完全不需要你乔装。” 顾浅有些不信:“你不怕是因为你功夫好,而且你也不是人家的目标!再说了,对方要是铁了心谋逆,一定会拿出全部家底拼尽全力,我这七百人不知道能撑多久。” 岑沐年一改玩笑,郑重其事地问:“那浅浅觉得,能养得起对抗七百铁浮屠与禁卫军那么大战力的人,该是什么样的人物?” “醇亲王顾秧啊,这还用问么?”顾浅没好气的瘪瘪嘴。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胆?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实力? “糟了!”顾浅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道,“她要是调用军队打过来,那我们岂不完蛋?” 岑沐年:“……” 顾浅:“你这是什么眼神?醇亲王监过国,万一伪造兵符调动军队打过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第58章 遇袭 岑沐年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又夹了半碗肉,边吃边同顾浅解释: “醇亲王手中无兵权。虎贲军兵符尚在老岑手中,铁浮屠兵符你落在紫宸殿,茉心取了交给我。 “京中禁卫、御林军只听令于你,需得兵符、圣旨、私章俱全方可调动。 “四十万玄甲军分别驻守关内道、江东南北三道、山南道、川右道、太青草场以及西北两疆。 “你离宫出走并非预谋。短短几天,醇亲王若要勾结玄甲军出兵,只能飞鸽传书,不管哪个道出兵疾行都会泄露行踪。 “因此,她能用的无非是王府暗中培养的一批死士罢了!” 顾浅顺着他的话细想,醇亲王此举并无胜算,所以不敢轻易出动明面上的府兵。 就算鼓动地方谋反出兵,一旦势败,极易查出幕后主使——因此她也不敢轻易向各道借兵。就算她敢,别人也不一定肯借。 “你既知她暗中培养死士,为何不告诉女帝?”顾浅问。 “没必要。”岑沐年夹了一块野桃入嘴,边嚼边说,“搞死一批,她会再养一批,而且只会训练得更狠更变态。” 顾浅心道,好,这个道理勉强说得通。 “这野桃不错,酸甜可口,你尝尝。”岑沐年说着递来一片野桃。 顾浅接过咬了一口,果然酸甜多汁,果肉偏软,又不像水蜜桃那样软。 所有人用过午饭,收拾东西启程。 太阳逐渐西沉,天空染上了橙红色的晚霞。 御驾大部队在一处地势开阔平坦的河湾边停下。铁浮屠与禁卫分了几支小队出去打猎,余下的在河畔安营扎寨、生火煮饭。 营地中央竖起了四座两丈高的了望塔。禁卫们身手矫健地爬上塔顶,将方圆四五里情况尽收眼底。 扎营完毕,又在营地四周铺设夹子、长钉等物,只留下一条窄道供打猎的人回来使用。 岑沐年吩咐司膳内监取了足够多的水上岸,又指挥众人将水壶装满,然后负手立在河边石块上,望着潺潺流水向东而去。 顾浅背对着他坐在石头上,微风垂得泥金描牡丹的蚕丝帔帛倒扬起,轻轻地落到岑沐年脚下。 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鹅卵石与水草清晰可见。 几条小鱼在水中嬉戏,它们灵活地穿梭于石缝之间,偶尔侧过身子露出肚皮上一道白光。 暮色四起的时候,河边架起了数个火堆,了望台也燃起了火把。 铁浮屠与禁卫扛了长嘴野猪、野兔、野鸡兴高采烈地回来剥皮拔毛,布置陷阱的人在窄道上密插长钉,形成合围。 顾浅问怎么没猎到野鹿。 铁浮屠说,野鹿藏于深山,平时很难一见。 顾浅听了,转头回望岑沐年。 微风吹起他的发丝摇曳,意气风发的背影像极了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又比少年郎多一分庐中雅士的闲适,还多了一分云中仙鹤的飘逸。 忽有暗探纵马过河来报,说前头数里,上游河道有大片鱼肚翻白,应该是有人投毒。 齐小飞暗暗看了岑沐年一眼,有些佩服他的部署。 “传令下去,河中死鱼有毒,不得捡食。”岑沐年转过身道。 铁浮屠首领刘志勇领命退下。 齐小飞身居从三品禁卫统领大将军,很是不解。 堂堂铁浮屠将军,陛下亲兵,为何会对一个五品散将如此俯首帖耳?就算同在北疆六年,生出些兄弟情义,也不必如此做派? 想到岑沐年的亲随武艺高强,齐小飞没有犯傻,而是毕恭毕敬地问女帝: “陛下有何吩咐,末将一并传达?” 顾浅斜了他一眼:“按定远将军说的做。” 齐小飞应声退下,心中却期待有人袭营,他好趁机大展身手扳回一局。 不只是他,禁卫团的众人也在暗中准备。若是今晚有人来袭,他们一定会拼尽全力与敌人厮杀,绝对不会丢禁卫军的脸。 沿河支起了一个个烤肉架,烟雾缭绕,肉香四溢。 岑沐年命司膳内监将所有面粉做成了大饼,其余米栗肉菜蛋类也一并烹完,加上猎来的野味,所有人饱餐了一顿。 余下的大饼摊凉后码放到马车内做明日干粮。 入夜后,顾浅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又害怕又兴奋。 她不知道自己在兴奋什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岑沐年。 岑沐年吩咐禁卫团与铁浮屠分成两拨,轮流休息、站岗。 他由内至外、从头到尾巡视了一遍后,送顾浅去营帐安歇。 “我觉得还是马车里头安全些。”顾浅不安地将蚕丝帔帛绕在指尖打转,“马车至少是铁力木的,有人射箭的话可以挡一挡。” 她指了指着营帐说:“帐篷就一层布,能顶什么用?” 岑沐年在帐篷门前站定,低声道:“御驾马车为了防止雨水腐蚀生虫,每年都刷桐油,若是被火箭射中必燃。如今天干物燥,马车三分钟就会化为灰烬……” 顾浅:“……” 她躺在营帐内翻来覆去,终于在后半夜看着帐口笔直的背影沉沉睡去…… 寅时初(凌晨三点)。 御驾营帐前方数里处,忽有数道鸣镝(di)直冲高空,箭头带着火光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啾(↘)——啾——” “啾——啾——” 鸣镝声渐次密集,由远及近。 顾浅被岑沐年喊醒的时候,禁卫军和铁浮屠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列阵完毕,举着盾牌形成铁桶包围。 岑沐年手心滚烫。 顾浅被他牵着出了营帐,心下稍安。 胡颖坤举着大盾牌上前罩住顾浅头顶,防止飞箭射入。 顾浅赞赏地看他一眼:好小子,这么快就进入状态了! 她见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到了望台上的禁卫大声呼喊: “四百步!” “三百步!” “二百步!” 低沉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同时从四面八方亮起火把,将御驾阵营照得亮堂。 “一百步!” “啊——有诈!” “他娘的,是陷阱!” “弟兄们,随我冲杀,斩杀昏君头颅!” “咻咻——” “咻咻咻咻咻——” 袖箭破空的声音传来,只听到闷哼和倒地之声。 顾浅摸了摸脖子,心有戚戚问岑沐年: “为何要点起火把,这不是直接告诉对方我在这么?” 岑沐年云淡风轻地笑: “试探对方有没有携带弓弩。打仗的时候,敌人带不带弓弩,所列阵型和打法不同。” 顾浅觉得有那么点道理,她又问: “那如果对方同你一样携带的是袖箭呢?袖箭射程短,这时候我方已经暴露,他们再靠近我们就成了活靶子。” 岑沐年依旧不紧不慢道: “那就……狭路相逢勇者胜。” 说话间,前方响起了刀兵相接的厮杀声。 过了约莫一刻钟,声音渐止。 顾浅疑惑道:“这就没了?” 这也太……雷声大雨点小了? 第59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岑沐年凝眉摇头。 “不会。”他望着漆黑的夜空沉声道,“传令,列队死守。敌人还会有下一波冲杀!” 一个铁浮屠领命去传。 顾浅:“你怎么知道会有下一波冲杀?” 岑沐年拧着眉磋磨几下指尖,冷声道: “探路士兵没有全部归营,说明仍有敌人在途。” 顾浅更加好奇了:“你怎么知道没有全部归营?你不跟我一样坐在这哪也没去吗?也不见有人来跟你汇报。” 岑沐年望着顾浅淡笑一声:“禁卫团我不清楚。但铁浮屠有铁律,出去探路的人马若全部归队,需要向主将汇报。” 没来汇报,就是还未全部归营。 “不一定,要是死在外面回不来呢?”顾浅说完觉得不大吉利,转念一想也不是不可能。 岑沐年眼底漾起一抹寒光,道:“若死在外面,队长会去找,找不找到都会回来报。除非……” 除非几队人全部遭了暗算。 这样的话,敌人未免太恐怖了! 女帝亲兵,他精心训练了六年的铁浮屠,说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若是就这样被顾秧的人斩杀了,那不是他和铁浮屠无能,而是顾秧近神。 顾浅心中打鼓,试探地问:“你说,顾秧她能有这个实力吗?” 岑沐年摇头:“据我所知,她没有。” 他顿了顿,解释道:“亲王畜府兵不得过千,这一千人皆在兵部登记造册,只能明面上用,我料她不会轻易调用对付你。 “她手里能用的,只有近侍裘万海培养的几十个死士。” 顾浅顺着他的话往下剖析,她不大赞同岑沐年: “我若是她,一旦下定决心造反,就不会顾惜银钱,而是拿出所有家财尽可能多的培养死士。莫说几十个,只要有可能,几百个,几千个我也不嫌多!” 岑沐年眼中笑意盈盈,他也不反驳顾浅。 “若是造反有这么简单,顾秧早就上位了!且等等,看第二波袭击是怎样的规模。” 顾浅瘪瘪嘴道:“造反本来就无路可退,只能破釜沉舟一往无前。若是畏首畏尾,那干脆回家种地算了。” 醇亲王身为亲王,虽然俸禄不多,但是这几年在朝中帮着女帝处理大小事务,不知借机敛了多少? 兴许国库空虚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 五品以下大小官员由吏部直接任免,若是醇亲王已经与吏部勾结,那所敛金银只怕富可敌国! 顾浅心道,我若是吏部尚书,本来所敛财物只需要进我吏部和尚书省几人口袋,突然来了个醇亲王要分一杯羹,我是不愿的。 不巧的是女帝膝下由空,又有头痛旧疾,说不准哪天两腿一伸去了,醇亲王即位,第一个就拿吏部开刀。 如此想来,吏部考虑到这里,兴许是愿意跟醇亲王合作的。 哎,吏部。 回宫要找人好好查一查吏部。 “梆!” “梆梆!” “梆梆梆梆梆梆!” 数道利箭带着火光划过夜空,落到盾牌上,或扎入泥沙。 果然有第二波攻击! 顾浅赶紧蹲下缩好,眼睁睁看着御驾马车中箭,在几分钟内烧了个干净。 “啊——”有人中箭,发出一声惨叫。 箭矢没入皮肉,箭矢后面绑着浸了油的布条,火焰在触及衣服的瞬间扩散开来。 中箭之人强忍着疼痛拔腿冲到河里,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噗通!哗啦哗啦!” 顾浅心道不好,在外面布置陷阱御敌,也等于将自己围困住了。 “沐年,若是人家不过来,只在外头射箭,我们只能这样被动防守吗?”她问。 “不会,他们轻装奔袭,无法携带很多箭。”岑沐年柔声安慰她,“而且上京城几个城门皆有人把守,若有大量车马出城,我会收到消息。” 顾浅心道好家伙,还有什么地方是你的情报网没有渗透的吗? 正想着,对方不知为何停止了攻击,利箭破空之声没再响起。 “咦,停了?”顾浅抬头望了望,没敢起身。 “这一波还是试探吗?” 岑沐年薄唇紧抿,摇头道:“他们应该打算绕道淌水过来。” 顾浅一惊。是了,刚刚那个中箭的士兵跑去河里灭火,说明河边没有设陷。 “糟了!”顾浅突然惊呼道,“若是他们从河里围杀过来,前路又被我们自己布置的陷阱困住,那岂不是死路一条?” 岑沐年按住顾浅的肩膀,嘴角噙着笑:“狭路相逢勇者胜。” 等了片刻,果然听到上游传来一阵阵哗啦啦淌水的声音。 河道这面的禁卫与铁浮屠迅速单膝跪地,搭弓射箭。 一排射完,下一排立马补上。 漆黑的夜里,只听得一声声“咻咻”利箭离弦而去,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响彻在河道上空。 那头则不断传来哀嚎声、闷哼声、扑腾水花声…… 过了会儿,淌水声小了。 禁卫点了火把原地待命,铁浮屠保持箭在弦上随时射出。 齐小飞翻身上马,弓弦拉满,“咻”的一声将一支火油箭当空射出。 飞箭在河道上方擦过,照亮了仍旧立在河中的数名黑衣杀手。 光亮只有一瞬间,那些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紧接着几十上百支利箭如雨点般兜头落下,惨叫声震得附近的野兽争相奔逃…… 齐小飞笑骂一声,从禁卫手中夺过火把高高扬起,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去”,便将火把抛向高空。 火把转着圈儿飞向河道上空,又给了数秒亮光。 “他娘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河道当中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气得挥动大刀直冲这边奔来。 禁卫团与铁浮屠纷纷点亮火把,将这边河道彻底照亮。 顾浅忍不住站起来踮着脚尖瞧。 岑沐年见状,单膝跪地让她踩在自己大腿上看。 顾浅也不客气,扶着他的肩膀便踩了上来,瞧了个一清二楚。 那络腮胡子又气又急,挥舞着大刀还未靠近,就忽然哀嚎一声弓着身子跌坐在水中。 “你他娘的,水里也放暗……” “咻!”一支利箭贯穿他喉咙,只留下箭尾两根羽毛。 那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在水中。 “咻咻咻咻——”紧接着数支利箭齐发。 余下的几名杀手见状,非但没有被激出一身勇气,反而有了退意。 第60章 没事,朕骨头硬 禁卫团与铁浮屠都瞧出来了杀手的退意。 他们迅速抽走了河中钉网,翻身上马准备提枪过去收割人头。 “留活口。”顾浅吩咐。 她话一出口,禁卫团与铁浮屠像是出笼的猛兽一般争相朝着余下的杀手扑过去…… 一时间水花四溅,哀嚎声四起。 真是不够看的,顾浅心想。 东方既白之时,铁浮屠反绑了两个杀手拖到岑沐年脚下。 说他们鼻青脸肿太过保守。 有个家伙脸上的肉差点被一拳薅下来,下眼睑耷拉着露出模糊的血肉,连眼睛都闭不上。 其余的人不小心打死了。 从始至终,岑沐年都陪在顾浅身边,没有参与过战斗。 顾浅心想,所以这一场交手下来,我方就伤了一个人…… 然后她就瞧见那个中箭的禁卫扎着马步,从烧坏的衣服下面掏啊掏,掏出一大块野猪肉来。 他从野猪肉里拔出箭头,瞧了瞧,扔了。 顾浅:“……” “这时代培养一个精锐成本太高。战场上能不死就不死,能不伤就不伤。”岑沐年笑着说。 顾浅笑着点点头。 好嘛! 人心被他收得死死的。 齐小飞没能与杀手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心里有一股劲儿没处发。 他觉得就那么些杀手,即使不设陷阱,他带领禁卫团前去正面冲杀也能赢。 但他不敢表露出来。 正面肉搏难免死伤,他身为禁卫统领需要为手下伤亡担责。 众人收拾完毕,简单打了两个木笼子,天已大亮。 暗探来报,前头还有一小撮杀手,远观了昨晚对阵之后,士气大跌,规模亦不成气候。 齐小飞主动请命带人前去围剿,女帝允了。 内监将昨晚烙的大饼分发出去,御驾拔营启程。 御驾悉数被烧毁,空出来的马着实高大,顾浅不敢独骑,便与岑沐年共骑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岑沐年右手执马缰绳,左手拢在她腰间。 虽不紧密,但分外强势。 队伍行进速度比昨日快了许多。 中途,齐小飞带人一举歼灭余下杀手,得意洋洋提着带血的长枪回来复命。 “禁卫可有伤亡?”顾浅问。 “回陛下,伤了四个,不曾有人殒命。”齐小飞说话掷地有声。 顾浅睨了他一眼,不再搭理。 大部队一路疾速行军,在午后抵达上京城。 南门早早被禁卫军接管,禁止出入,专供女帝御驾。 入城前,顾浅换骑一匹桃花马。 与虎贲军班师回朝相比,女帝归来却很是冷清,无一人迎接。 倒是那两个关在笼子里的杀手,切身实地感受到了一波“关爱”。 老百姓见着笼子里关的人,哪管他是谁,烂菜叶子臭鸡蛋就是一顿招呼。 顾浅直呼上京城百姓日子富足,居然还能让鸡蛋臭掉的。 —— 那厢,醇亲王顾秧听说刺杀失败,女帝活捉了两个死士,人都麻了! 她气得将手边彩釉茶杯砸得粉碎,问裘万海: “死士出手,不是成功就是身死,哪有被抓的?” 裘万海心有戚戚,跪下解释说:“亲王莫急,那些死士乃是老奴使人秘密训练,他们根本不知道主子是谁,就算陛下刑讯逼供,也问不出什么。” 饶是如此,顾秧心里也不踏实。 原想着趁监国之机召回虎贲军拉拢岑家,结果她还没出手岑沐年就倒向了女帝。 岑沐年态度明确,岑丹自是不会再有别的想法。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虎贲军死在北疆! 这是她第一次与女帝正面对抗,就败得如此狼狈,以后还怎么斗? 自从季符离整顿后宫,她与东方颀之间也无法联络上。 若不是考虑到女帝可能发现投毒之事,她不会这么着急出手。 女帝成婚数年没有生下孩子,皇位迟早还是她的。 怕就怕……女帝暗查投毒之事查到她头上来,一怒之下从宗亲中过继子女,立为储君,那皇位将彻底与她无缘了。 顾秧闭上眼。 童年的灰暗回忆一幕幕涌入脑海…… —— 这厢,女帝入城后,未做停留直奔皇宫。 禁卫团与铁浮屠归营。 赵院判候在紫宸殿偏殿等着给女帝请平安脉,说是赵太保想入宫求见,只是身子不大好,受不得颠簸,就没有来。 顾浅匆匆洗了脸,同岑沐年一道吃过午饭便去了宣政殿。 司天台正使唐文平应宣前来议事。 顾浅要他散播“灾星妄动帝星危矣”的言论。 期初,他并不敢。 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拍马屁,说什么月前紫微星大放光芒乃吉兆云云。 “不敢就回家种地!”顾浅冷冷道,“朕相信有的是人愿意为朕办事。” 唐文平愣了愣,随即磕头应下。 “陛下,请恕微臣斗胆,此言论一旦传播出去,三经人口,或会编得极其离谱不堪入耳……” “无妨。你只管做自己的事。”顾浅道。 司天台正使唐文平退下后,顾浅屏退左右,与岑沐年密谋反击醇亲王…… 夜色渐起。 顾浅命人套了马车,两人顾不上吃晚饭,带上赵院判直奔赵太保府。 赵太保见女帝和定远将军走得近,一边咳一边说:“陛下,色是刮骨刀,咳咳!” 顾浅坐在床边轻声安慰:“没事,朕骨头硬。” 赵太保听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岑沐年一眼,笑得猛烈咳嗽起来。 岑沐年在一旁悄悄红了耳尖。 赵院判给太保细细诊过脉,只叫他好好保养,不要操劳。 顾浅见此,便没有说起离宫后所遇之事,只说是事先计划好的微服私访。 赵太保点点头,嘱咐女帝好好打理朝政,他争取劝得太师太傅早日归朝,辅佐一二。 女帝应下,将赵院判留在太保府上照料。 马车上。 “太保清瘦了许多,你觉得会是什么病?”她问岑沐年。 岑沐年迟疑了几秒,说:“像是肺癌。” 顾浅松开手掌,里头是赵太保方才悄悄递与她的信。 岑沐年拿过信,展开读了。 赵太保提及,季郎官同吴大监整肃宫闱,发现东方颀长期暗中给女帝投毒,毒深入脑才会每每令她头痛如刀劈。 赵院判在暗中破解毒药方子,陛下亦可将余下毒药喂给东方颀逼他交出解药。 若是东方家族反抗,可以借季氏之手弹压。 待东方世家倒台之后,可以扶持季符离为皇夫。 一来彰显对季氏的宠爱,二来季符离远在内宫,与前朝季无羡终究隔了一层,不至于让季氏过于强大不好制衡。 顾浅深感无奈,可惜她没有原主记忆,否则也不必令太保病中还要劳心劳力替她谋划。 第61章 如此盛情,她不知道如何回应。 “季氏?” 岑沐年收起信冷笑道:“粮草案牵连甚广,尚书令季无羡第三子就职户部仓储司,怕是没少贪墨库中谷粮。” 顾浅拧眉问:“意思尚书令季无羡也靠不住?” 岑沐年笑道:“顾浅,这世上唯有自己可靠。季无羡身为正二品尚书令,两朝元老,既不会为了孩子舍弃前途,更不会甘心舍下亲生骨肉……” “……所以他会求情,会逼我?”顾浅接过话题说,“若我不允,他会消极怠工给朝廷造成损失,朝廷还不好责怪他。若我允了,他只会觉得自己手段通天,并不会心生感激。” 赵太保让顾浅拿季家的后辈作为交换,换取季氏满门效忠。 可是这样一来,粮草案的其他犯人难免心生不满。 她下令彻查粮草案,本就是为了扞卫朝廷法度,借机拔除异党、安插心腹。 若是第一件案子就由她这个陛下带头法外开恩,以后的政令谁还会认真对待? “分析到位。”岑沐年将信塞回她手里,“不过,赵太保提议将毒药喂给东方颀,倒不失为一个妙计。” 顾浅点头。 二人在东市永辉大酒楼吃过晚饭。 马车行至宫门口,顾浅见岑沐年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便问他: “你还不回家?” 岑沐年冲她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以为,经历了昨晚的截杀,你心里害怕,想让我陪着。” 顾浅很淡定:“皇宫已经整肃过,如果还能让顾秧一路杀进紫宸殿,那你在与不在,区别不大。” “未必哎!她若有万千精锐,我自是无法抵挡。”岑沐年望着顾浅,眼神晶亮,“但是我若身死,老岑和老朱绝对不会放过她!” 所以,纵使顾秧昏了头,带人杀进来,他岑沐年拼死挡在前头,顾秧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顾浅听他意思,是要豁出性命去守护自己。 如此盛情,她不知道如何回应。 她也无法理解这种爱情。 于她而言,爱情是锦上添花。 没有就没有。 有的话,只能让日子更开心,决不能让人难过受罪。 师父同她说过,判断一个人是正缘还是孽缘,只需要看与他在一起你是开心多过伤心,还是伤心多过开心。 因此,她大学里谈过许多男朋友,一旦对方开始患得患失,对她提要求立规矩,她就果断分手,毫不留恋。 顾浅觉得,自己来这个世界之后,每天都在思考,每天都在成长。 她早已不是当日画舫之上那个色眯眯的白痴了! 但是面对绝对强度的物理攻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行,既然你不嫌累,就在偏殿住下。”顾浅示意车夫入宫,“我让宫娥给你找几件衣服凑合穿,明日再命人给你做衣裳。” 岑沐年笑道:“好。” 回了紫宸殿才知,岑沐年趁着女帝离宫期间,早就命人将自己的一身行头送了进来,茉心将他的衣服、武器一并安置在偏殿内。 顾浅剜了岑沐年一眼,又剜了茉心一眼。 要不是有眼眶子拘着,眼球都要飞出去。 岑沐年当做没瞧见,笑意灿烂、态度恭敬地冲她作了揖,道了“陛下好生歇息”才拐去了偏殿。 顾浅恨恨地转身,往后殿浴池走去。 身后当即跟上两队宫娥,她们端着女帝衣物、帕子、金梳篦、皂角水、黑糯米、桂花油、果子酒…… 到了浴池,水已放好,水面上姹紫嫣红撒了厚厚一层鲜花瓣。 顾浅说:“今日洗头发。” 便有两个年纪略大些的嬷嬷将高脚竹藤躺椅抬来,放入浴池里。 宫娥将顾浅身上的钗环首饰一一摘下,放入托盘;又替她将衣衫一件件褪去,交与负责洗衣的小宫女。 顾浅由宫娥搀扶着步入浴池,躺进竹藤椅,水面上露出小半截身子。 两名宫娥一左一右为她盖上双层绫罗帕子,她舒舒服服地闭上眼,任由宫娥给她按太阳穴。 另有三名宫娥站在竹藤椅后头,将顾浅如瀑的青丝分成三股,手执金梳篦,动作轻缓地将头发从头到尾细细梳通。 头发梳通后,开始按摩头皮,等顾浅完全放松下来后,才开始洗头。 浴池边,有两个年纪小的宫女跪在地上,舀起热水淘洗黑米,然后将淘米水兑入皂角水,倒入大木盆中,再将木盆放入浴池,推着飘到女帝这边,用来洗头发。 宫娥用洗头水打湿帕子,由前至后将头皮与头发擦湿,用手指一遍遍轻轻抓洗头皮、头发,不敢用力揉搓。 抓完头发,再用葫芦瓢舀起浴池里的清水冲洗干净。 洗完头发,嬷嬷将盛脏水的木盆抬出浴池,换了一个干净的下来。 宫娥依旧将长发铺陈在木盆里,接过小宫女递来的帕子,给顾浅擦拭头发。 两尺来长的帕子在熏炉上烤过,热烘烘的,还沾着淡淡的龙脑香。 头发擦至半干之时,用过的帕子已经堆积如小山。 待洗完澡出来,顾浅整个人已经泡得起了褶皱。 她心想,以后还是将洗头洗澡分开,要不然冬天里这么来一遭,水都要结冰。 穿上睡袍回到寝殿,顾浅倚在美人榻上,吃着宫娥喂的血燕羹,让她们继续擦头发。 宫娥们将头发分成一小股一小股,包在热帕子里,用手劲拧住,让帕子吸走水份。 四人烤帕子,四人拧头发,足足拧了小半个时辰,头发才接近干爽。 然后抹桂花油。 两名宫娥一左一右,拿竹篦子沾了桂花油,将长发一梳到底。 如此反复操作,直至每一根头发都被桂花油保养起来。再用温热的帕子仔细擦拭一遍,确保头皮干净清爽,头发也不至于因为抹了桂花油而黏糊糊的,此项工作才算结束。 那厢,岑沐年睡梦中依稀听到瓷器被砸碎的声音,条件反射般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连外袍都顾不上批,夺门而出。 他身形快如闪电。 值夜的内侍、宫娥只见定远将军忽然出现在眼前,又忽然消失了,还以为是眼花。 “砰!” “噼里啪啦——” 主殿寝室内,瓷器摔碎的声音再度传出来。 岑沐年一脚踹开外间屋门,门叶子整个脱离了门框飞了起来,直直地飞过去撞到墙上,“砰”的一声落下来。 顾浅听到声音,抬头望向门口——只看到岑沐年铁青着脸冲过来,到门口也没减速,生生将珊瑚间珍珠的珠帘子给撞散线了。 红色珊瑚珠、白色珍珠瞬间从线上脱落,哗啦啦蹦跶着散落了一地…… 岑沐年见顾浅完好无损地站在屏风前,连忙紧急刹住,脸色也有所缓和。 顾浅穿一脸震惊:“大晚上的你干嘛呢?” 岑沐年环视一圈,原来摆地毯的位置空空如也,地上是一堆破碎的红釉瓷片。 宫娥们端着大大小小的各色瓷器,立在边上,沉默不语。 岑沐年抬手划拉一圈宫娥,又指了指地上,问顾浅:“大晚上的,你干嘛呢?” 他将“你”字说得很重。 “我做实验啊!”顾浅不以为然,“难不成你以为我疯了,没事摔东西玩儿?” 第62章 过好此生,莫念来生 说着,她转身从托盘里拿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雪瓷花瓶,吩咐宫娥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好。 岑沐年走过来想接下她手中的雪瓷,顾浅躲开了。 “做什么实验?”他收回手问,“试试宫里的瓷器有多脆弱?” 顾浅剜了他一眼,鄙夷地说:“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游戏世界里!” 岑沐年听了,思索片刻,道:“你打算通过观察相同物品的碎片形状来判断程序随机概率?” 顾浅愣了愣,点头道:“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意思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她刚刚一前一后砸了两个同样的红釉瓷,摔出来的碎片无论形状、大小、数量都不一致。 她觉得可能是因为摔得时间不一致,于是打算同时摔一下试试看。 岑沐年被她的脑回路戳中笑点,忍不住笑道:“即便如此,这实验不能白天做吗?” 他睡梦里听到声音,还以为紫宸殿遇袭,当时心弦都绷紧了,生怕来晚一步。 “白天做?”顾浅斜了他一眼,“我怕我白天忘了。你知道的,我每天日理万机,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太多了,见的人也很多,容易忘事。” 许多事情只是脑海里灵光一现,当时不记下来,转眼就能忘。 为防万一,还是想起来什么便干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一种忘了什么事的感觉。 宫娥将地上的碎瓷片收走后,顾浅左右手各拿一件雪瓷,保持与地面同样的高度,还不忘朝岑沐年努了努下巴:“你退后点,别干扰结果。” 岑沐年听了,万分无语,但还是听话地足尖一点跳到了窗边美人榻上。 顾浅调整好呼吸,屏气凝神,两只手同时松开—— “砰——噼里啪啦!” “砰——梆梆梆梆梆梆梆,咕噜噜噜噜噜……” 一只碎了,另一只落地后竟完好无损地滚开了。 岑沐年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怎么样,死心了吗?” 顾浅拍拍手,面色平静道:“有点难受。” 倘若所有瓷器摔碎后都裂成一样的碎片,就说明这百分百是游戏世界。 因为一个游戏只有一种算法。 在同一种算法里,再如何智能的程序,它所理解的“随机”,也有统一性。 就好比一个游戏里,怪的招式只有固定的几种,每个角色使用同样的招数,动作神态身法都一模一样。 而现实世界里,不论智商如何、脾气秉性如何,大家打同一套招式,总会有明显的不同。 岑沐年光着脚跳下美人榻,走过来拉着顾浅的手说:“难受什么?” 顾浅悠悠道:“我之前以为自己是‘缸中之脑’,还难过了一阵子。后来接受了这个设定,想着这个世界结束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可以跟公司谈条件,下次去一个友好一点的世界……结果又发现自己不是‘缸中之脑’,你说难不难受?” 岑沐年拉着她绕过屏风,往床边走去:“比起‘缸中之脑’,你现在活蹦乱跳地活着,不好吗?” “好是好……”顾浅脱了靸鞋,爬上床,转身道,“……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来生,觉得亏了。” 岑沐年替她盖好薄毯,笑道:“过好此生,莫念来生,做人不要太贪心。” 说完,在她额间留下一吻,放下床帏,吹灭红烛,去了偏殿。 第二日一大早,女帝命吴大监同茉心带了不少珍稀药材赏去太保府,茉心带回了赵院判给的毒药。 早朝时,有人禀报,醇亲王卯时初摸黑进宫,经过宫河的时候,不知为何马儿受惊吓,掀翻了马车,醇亲王落了水,现在家中静养。 顾浅点头说:“朕知道了。” 随即吩咐下去,以后在宫门长道两边点上灯笼,以免其他官员也落水受伤。 百官三呼“陛下圣明”。 下朝后,云麾将军拉住岑沐年,问他是否如愿。 岑沐年耳尖微红,昧着良心表示不知道她所问何意。 “得,这是还没呢,你去!” 云麾将军同开国侯一个是武散将,一个是侯爷,都没有实职,本不必日日早朝。 但是几日不见儿子,俩人双双起了个大早。 岑丹回到上京城之后,有意办一场大宴遍邀上京城贵女,替儿子相看妻子。 想法一提出来就被开国侯否决了。 他说儿子大了自有主见,做父母的要学会放手,顶多从旁协助,不要强势做主。 “你懂什么?”岑丹翻了个白眼,“顾浅那个死丫头,心性凉薄跟她娘一个德行,你儿子不一定能捂热!” 朱修远则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道:“即使不能捂热,只要陛下愿意让他追随,对沐年而言就足够了。” 有时候,奔向结果的过程本身就足够让人沉沦。 这厢,顾浅用过早膳来宣政殿办公。 岑沐年进来说,顾秧跌入宫河时扎了生锈的长钉,不出意外的话,要感染破伤风。 不用想,那长钉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顾浅脑补了一场团战开大直接弄死顾秧的v,去了大半心头火之后,才说: “干得漂亮!就算要不了她的命,让她消停一阵子也是好的。” 她闲来无事读了不少有关帝王之术、君臣之道的书籍,精髓是领悟不到了,但是照着书本上去做一个正常皇帝还是有希望的。 所以,介于众口铄金,即使明知顾秧要造反,也不能随意杀她。 顾秧是女帝亲姐姐,是有封号的亲王,杀她,只能用律法。 所以,如果顾秧将来不造反,顾浅就不会杀她。 毕竟她也不想当百姓口中残害手足的暴君。免得哪天出现什么天灾人祸,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又多了一条反她的理由。 “要不你再帮我办件事?”顾浅问岑沐年。 “何事?” “附耳过来。”顾浅冲他勾勾手指。 岑沐年想也未想,笑意盈盈凑过去。 顾浅吐气如兰,与他低声耳语。 岑沐年听得心下痒痒,他强行稳住心神仔细倾听。 说完,顾浅眨着晶亮的眼眸问他:“能办吗?” 岑沐年眼底闪过一道寒光,他捧着顾浅的脸轻轻吻了下去…… 感应到了回应之后,那吻变得强势起来。 良久。 直到顾浅几乎要窒息了才放开她,直视她微润的双眸道: “以后这种危险的事,全都交给我。” 顾浅会心一笑:“好。” 岑沐年离宫后,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求见女帝,汇报近日粮草案进度以及所得证据,预备三日后开审。 案件牵扯到近六年吏部、户部、兵部不少要员,他们背后是盘根错杂的世家关系,一旦开始抓人审案,必定会遭到强势阻挠。 “你们暗查可还顺利?”顾浅问。 她对三司秘查粮草案效率之高有些震惊。 就算放到二十一世纪,一件时间长达六年的案子,光导出数据、设置阈值筛选异常数据,再一条条核对异常数据原因都要月余。 若一个不小心泄露行踪,说不定还会引来暗中刺杀。 “陛下圣明!有暗卫相护,倒也有惊无险!” “只是恐怕此事已被人发现,臣等认为应该尽快开审!” “三司会审粮草案,望陛下派些禁卫相助。有御林军驻守大理寺、去各府抓人,审案会顺利许多。” 顾浅沉思片刻,便宣来三省大佬,下旨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粮草案,调拨两千御林军供差遣。 中书省拟旨,门下省审核。 圣旨下发至尚书台,尚书令季无羡盖了个章便由刑部尚书文光辉捧走了。 文光辉走之前交了个小盒子给尚书令季无羡。 季无羡等人走后打开盒子一瞧,里面是香喷喷的炒黑豆。 他想起前些日子,六部之中除了刑部闲得蛋疼,其余五部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蹲在门口嚼黑豆看热闹,他命人将刑部大门锁起来了,逼着人家待到同所有人一起下值…… 如今,五部俱闲,刑部倒是忙活起来了。 想想吏部、户部、兵部将有不少人遭殃,想想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季无羡倒宁愿刑部一直闲着…… 第63章 下臣一直放肆 这厢,岑沐年赶着饭点在午膳时提了一个红木食盒入了紫宸殿。 他进门时带进来一阵暑热。 顾浅见他额头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干的汗珠,便示意宫娥端来一碗冰镇杨梅饮给他。 岑沐年打开精巧的盖子,拿出一碟玉露团放到顾浅面前,拿掉隔盘,又从下层拿出两截竹筒朝她晃了晃。 “干话梅和黄豆酱,拿来煲鸭子很开胃。” 顾浅一听到“干话梅”三个字,后槽牙就忍不住发酸,她忙命宫娥拿走交去司膳房。 “怎么这样急?都出汗了。”顾浅说着将自己的丝巾递过去。 岑沐年接过丝巾攥在手心,用衣袖擦了汗,端起冰镇杨梅饮仰头开饮。 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顾浅发现他这几天皮肤好像白了些。 “事情安排妥了,得快些赶回来吃饭。”岑沐年喝完冰饮,指着玉露团道,“你尝尝看,用蜂蜜和牛奶做的,凉了就化掉了。” 他跑出一身汗原是为这个。 顾浅拿起金勺挖了一团放入嘴中细细品尝,像是蜂蜜牛奶味的果冻,口感比果冻要嫩滑许多。 “好吃吗?” “好吃。”顾浅点点头,又挖了一团入嘴,“宫里没有这道甜品,你帮我把那厨子挖过来。” 岑沐年摇摇头:“你爱吃的话我给你带,厨子不能给你。” “为何?一个厨子而已,这么小气!”顾浅笑了笑,“大不了我重金聘请,人家为了钱肯定愿意入宫!” 岑沐年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他笑道:“也许。我若不肯放身契,他哪儿也去不了。” 顾浅放下勺子,不解地问:“你连亲随都肯给我,为何一个厨子如此不舍?” 岑沐年凝望她,笑而不语,眼中有细碎的眸光闪动。 大抵是因为亲随胡颖坤的长相过于平庸,莫说是做卫令中郎将,就是做她的贴身保镖,他也十分放心。 但那小厨子却生得过于美艳,雌雄莫辨,还是不要让她看到的好。 谁知道她一朝穿来,性情有没有受原主女帝的影响? “莫非……你有龙阳之好?”顾浅问完,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 岑沐年沉下脸来,目如寒冰:“此事开不得玩笑。若是有心人听了传将出去,你危矣!” 顾浅:“?” 顾浅:“!” 顾浅:“你放肆。” 岑沐年嘴角扬起一抹危险的笑容:“下臣一直放肆。” 面对他炽热且危险的目光,顾浅认怂地缩了缩脖子。 她环顾四周,宫娥内监早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偏厅只有他俩。 得,越发像调情。 “上午议事,大理寺卿说我派了暗卫保护他们,是不是你在暗中协助?”她岔开话题问道。 岑沐年清了清嗓子答道:“是。” 那日,他见她只给了尚方宝剑,便知此中凶险。于是命人暗中保护几位大人,这才让他们屡次从刺客手中脱险。 否则,三司元首都遭了暗算,不光粮草案开不了审,此后女帝的所有政令若要推行必会遭遇重重阻隔。 顾浅心道,算了,那厨子先不抢了。 饭后,午觉醒来。 岑沐年沐浴更衣完毕来到紫宸殿花厅,一如既往抓着顾浅的手练字。 内监宫娥们见怪不怪,早就退在外间听候吩咐。 顾浅自经历离宫出走一波,两人敞开心扉聊过,心里已经明白他的情意,如今也不大抵触了。 只是她觉得,这情意虽然真实,却来得莫名其妙。 光凭心里一个“救她”的执念就对她情深似海,她总觉得怪别扭的。 她不知如何回应。 她亦不想回应。 金色夕阳透过棱窗洒进来的时候,顾浅抬起酸疼的脖颈,伸出左手手掌一量,距离太阳落山还剩四指,也就是半个时辰。(一指十五分钟,半个时辰为一小时) 岑沐年放开她的手,问:“可是另有安排?” 顾浅摸了摸宽大的腰封,起身笑道:“下毒去!” 早上从茉心手里接了毒药,她就藏在腰封里。为了这,午睡是和衣而睡的,起来连澡都没洗。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东方颀喝下自己无比熟悉的毒药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路过御花园时,远远地瞥到前头有个人影。 金色余晖里,那人身穿翠色细绫交领长袍立在花墙之下,夏日晚风吹起软纱与如瀑青丝一同摇曳,画面美得不太真实。 “青天白日的这是撞鬼了?”顾浅皱眉道。 那人听到脚步声靠近,缓缓转过身来冲女帝嫣然一笑。 顾浅心道,好一副倾城国色……有些面熟。 岑沐年“chua”地撇开玄铁扇,用扇子挡住脸冲顾浅歪头耳语:“青松公子周青玉。” 青松公子…… 顾浅想起了那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怪得很,那明明是女帝说的污言秽语,怎么她脸这样烧? 周青玉行到跟前,冲女帝微微躬身道:“陛下,万安。” 他此前就得了消息,女帝同定远将军离宫几日,归来后亲密无间。 今日看来,传言不虚。 顾浅瞧他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姿态有些做作——刚穿来那日在画舫上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难道是最近看岑沐年这种阳刚男人看多了的缘故? “嗯。”顾浅冲他点点头,便不再看他,继续前行。 “陛下。”周青玉快步追上,欲言又止。 顾浅停下脚步拧着眉问:“你有事?” 周青玉听了,心下有些委屈。 他咬了咬唇,才道:“今日是下臣生辰,久久不见陛下,有些想念……”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岑沐年如剑的目光生生吓了回去。 周青玉见岑沐年收了玄铁扇一步向前,大半个身子挡在他与女帝之间,双手抱臂半歪着头笑,满眼的警告意味,心下顿觉十分不快。 他是堂堂正正的后宫郎君,该是他警告岑沐年远离陛下才对。 可岑沐年那理直气壮的模样,似乎自己才是横插一脚的人。 周青玉心道难怪陛下默许季郎官对长乐殿动手,原是有了新人…… “那个,朕还有事,你自己玩哈!”顾浅撂下这句话便拉上岑沐年走了。 二人身后跟着吴大监以及宫娥内监禁卫等一大群人。 青松公子愣在原地,眼巴巴的连女帝的背影都不曾瞧清楚。 第64章 来,大郎,喝药了! 长乐殿。 顾浅只带了岑沐年进去,其余人候在殿外,守着不许人出入。 两人进了东方颀寝殿,见他耸眉搭眼地坐在圆桌旁。 “都退下。”顾浅道。 新换的宫人很听话,不以东方颀唯命是从,他们出去时还将门关上了。 顾浅从腰封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将里头淡黄色粉末悉数倒入桌上茶杯里,用手指搅和搅和。 搅着搅着,她皱起了眉头。 “你瞧瞧是不是放多了?颜色有些浓。”她端起茶杯唤岑沐年过来看。 岑沐年侧过身瞧,何止是颜色有些浓?刺鼻的味道隔老远就闻到了! 他道:“是放多了,估计灌下去人要成大傻逼。” 顾浅抬眼看着他问:“那怎么搞?总不能浪费?” “问题不大。”岑沐年道,“先灌半杯看看效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浑然不将一旁的东方颀放在眼里。 东方颀一直冷眼瞧着二人你来我往,自始至终坐在圆桌边未动过。 别的不清楚,但那种淡黄色药粉,他再清楚不过。 那是他给女帝下了六年的慢性毒药! 若在以往,他尚敢尽力一搏拖延时间,逃出宫后便是天高地远。 如今,虎贲军班师回朝,八千铁浮屠尽归女帝麾下,定远将军又同女帝走得这样近…… 东方颀最近一直在琢磨哪里出了纰漏? 所有人都知道女帝与岑沐年关系很僵…… 顾秧明明说云麾将军回京后她就有了最大的筹码…… 为何……为何成了今日这般境况? “来,大郎,喝药了!” 顾浅一手端着茶杯走过去,还“贴心的”吹了吹。 岑沐年将玄铁扇往腰间一插,没忍住笑出了声。 “西门大官人,你笑什么?”顾浅故意夹着嗓子问,“还不过来帮忙?” 岑沐年脸上腾起一阵红晕。 他没好气地数落东方颀:“瞧瞧你把她逼成什么样了?自己老实把药喝了,免得本将军动手伤了你。” 东方颀近日神魂不宁茶饭不思,清瘦了不少,却依旧一副神仙姿态。 “不知陛下这是何意?”他幽幽说道,“若陛下嫌我碍眼,大可以和离,不必行如此下作之事。” 顾浅听了,“当”地一声将茶杯放到他面前。 “下作?” 她从腰封里摸出一块羊脂白玉亮了出来:“你好好瞧瞧,这是不是你跟顾秧私通那晚落下的?” “朕隐忍不发等你承认,你却虚与委蛇,还妄图毒杀朕!你有脸说我下作?” 东方颀一见到顾浅手中的玉佩,瞬间脸色煞白。 他暗暗攥紧拳头,肩膀微微抖动。 这是他每天都在苦苦寻找的家族玉佩。 此时此刻,那一块玉佩明晃晃地捏在女帝手里,像是他的催命符。 他曾想过让东方家再送一块进来,可是季符离风急火燎地整顿后宫将他的心腹一并发落,连贴身的文嬷嬷都不许出宫。 自那时起,他就如同一只被困在后宫的金丝雀。 他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消息也进不来。 而他背后的东方家族,见岑沐年获封定远将军之后,愣是一点儿水花都没翻起来,大有弃了他的意思。 “陛下就不怕毒杀我会寒了东方世家的心?”东方颀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气。 顾浅不以为意地说:“不会。朕会诛你九族,人都死了还怎么寒心?你说是?” “陛下!” 东方颀忽然站起来,长袍一撩“噗通”跪地道:“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望陛下饶恕臣家人!” 他说完,重重地磕在地上,不再起来。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心术不正,也有你父母的责任。”顾浅道。 “臣愿赴死!求陛下饶恕臣的家人!”东方颀伏在地上大声说。 顾浅来了兴趣,她问:“哦?这么说来,你不怕死?” 东方颀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比起饮药,他更怕剜眼灌铅、锯腹抽肠、剥皮抽筋…… 最怕的,还是上枷游街,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如果他横竖逃不过一死,能保住东方家也是好的。 他只祈求女帝念在大哥东方无极的情面上,对东方家网开一面。 “既不怕死,那就将药喝了!爷们别磨磨唧唧的,动起手来不好看。”顾浅冷冷地说。 东方颀缓缓起身,端起凉了的杯盏,苦笑一声,将药一饮而尽。 他将茶杯倒扣在圆桌上,问顾浅:“陛下可以饶恕臣家人了吗?” 顾浅站起来拍拍手上的药灰:“若你是皇帝,你女人与别人私通,还对你投毒,你会放过她家人吗?” 东方颀愣在原地。 岑沐年打开房门,与顾浅并肩走了出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隐去,长乐殿陷入无边黑暗。 女帝与定远将军牵手出了长乐殿。 东方颀心中最后一点希望湮灭在暗下来的夜幕中,黑夜裹挟着无边的绝望和疼痛向他席卷而来…… 突然,他像疯了一般夺门而出。 他不顾一阵阵刀劈般袭来的头痛,嘴里大喊着“陛下,你可知我哥是怎么死的”,一边跑到仪仗最前头,挡住了顾浅的去路。 顾浅停得急。 一时间,仪仗后头一个没刹住车,人挤人推推搡搡闹出不小动静。 岑沐年手执玄铁扇抵住东方颀额头,让他无法靠近顾浅。 毒药发作,东方颀痛得眼神有些涣散。 他仰天大笑一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顾浅问:“陛下,你可知先皇夫、我哥东方无极是怎么死的吗?” 顾浅心道,总不会是女帝或顾秧弄死的? “哈哈哈哈,他是被人害死的……” “哦,我知道了。”顾浅一脸平静。 东方颀余下的话梗在喉咙里。 先皇夫与女帝感情甚笃,一朝暴毙,女帝颓废数年不曾忘情……若是知道他为人所害,还不得疯狂寻找凶手? 陛下为何这般淡定? 他原想着自己将死,打算在死之前在女帝心里种下一颗仇恨遗憾的种子折磨她一生,结果女帝似乎并不在意先皇夫的死因。 东方颀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岑沐年,是他完全取代了东方无极的位置? 呵,原来女帝也并非长情之人。 “啊——”东方颀越思考,头疼得越厉害。 他强撑着身体没有倒下,按住太阳穴大口喘着气。 “来人,送他回长乐殿!”顾浅冷冷道。 便有两个内监一左一右架着东方颀摸黑回了长乐殿,连个掌灯的宫娥都不曾跟来。 第65章 岑沐年升职 长乐殿中烛火昏暗,负责灯火的宫人料定皇夫已彻底失宠,值班也开始敷衍了事。 东方颀蜷缩在床上,任由一阵更甚一阵的头痛侵袭,疼得浑身暴汗淋漓。 原来这么多年,陛下就是这样硬扛过来的……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他要亲眼看着顾秧称帝,要看着顾浅匍匐在他脚下求饶…… 顾秧……顾秧为何一直没有消息? 她手中有解药…… 他一定要撑到顾秧来救…… 东方颀昏昏沉沉,醒了头痛,痛麻了又陷入昏睡。 负责膳食的内监一日三餐送到床边,有时候东方颀醒来会吃一些冷食。 有一次,女帝命人将东方颀洗干净搬到御花园晒太阳。 东方颀浑浑噩噩中瞧见女帝倚在岑沐年腿上,岑沐年帮她轻轻按头,两人有说有笑,一如当日画舫上他俩鹣鲽情深的画面…… 他听到女帝说:“哎你说,顾秧都知道东方颀中毒了,过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送解药来?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他?” 又听到岑沐年说:“顾秧连东方无极都能毒杀,何况一个东方颀呢?说不定人家早就看穿了你的计谋,宁愿舍弃东方颀也不会把解药送进宫。” 女帝说:“那你说,顾秧对东方颀到底有没有动过真心呢?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利用?” 岑沐年说:“不好说。你以为人人同你一样,见一个爱一个?” 女帝说:“见一个爱一个怎么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的!你看,东方颀私通顾秧,还对我下毒,我不也没有砍他?” 东方颀心中震撼,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久久发不出声…… 再醒来,还是在长乐殿寝殿之中,床边摆着凉透的菜粥。 那厢,敕造醇亲王府。 府内接连三夜遭受袭击。 王府大总管裘万海身中数箭不治而亡,府兵伤的伤死的死,出去报官的人一去再无音讯。 顾秧又惊又怕,第四日黎明时分竟发起了高烧。 天大亮时,庄子管事来报,庄子遭人点了好大一场火,将里里外外烧了个干净。 “哪处庄子?”她捂着胸口问。 “就是……就是您常去的那处庄子。”管事的吓得头都不敢抬。 醇亲王气得一口老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这厢,女帝将东方家大房抄家、革职,一气呵成。 就在他们戚戚艾艾等着下一步判处的时候,却得知灾难已经结束。 女帝放话:不落狱,不流放,不贬籍。 一时间,东方家紧绷的心弦一下子崩断,上下抱头痛哭。 坊间传闻女帝念旧情,不忍赶尽杀绝,竟也渐渐传颂起了仁德美名。 八月晚间凉爽,天边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云麾将军正在庭院投壶玩,她得了信儿,不屑道: “先帝有句话说得好,与人为敌,要么不出手,要么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开国侯嘴角噙着笑,眉头却渐渐拧紧。 陛下不走下一步,不代表真的放过东方家。 不落狱,不流放,不贬籍——如此一来,东方家上下对女帝心怀感恩,同时还会想着拼尽全力东山再起。 只是家中被抄没一空,上百张嘴每天要吃饭,生存都难。 很快,他们便会被吃饭穿衣等琐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力东山再起? 就算有门路求告,囊中羞涩要如何求告? 况且东方家出了这么不光彩的事,谁还敢沾惹? 家中子弟不止仕途尽毁,连婚事也没了着落。 不止是大房,整个东方家族都将没落。 女帝饶恕东方家族性命,那是女帝仁德。 别人敢去帮扶东方家,那是公然与女帝为敌。 东方家的人将眼睁睁看着大厦倾颓毫无办法,直至心志被磨灭殆尽,再也翻不了身。 自三司会审粮草案以来,大理寺卿手执尚方宝剑带着御林军挨个上门抓人,一时间人心惶惶。 谁还会关注他东方家? 近日里,百官告假的告假,称病的称病。 早朝时,人员竟少了小半。 翌日上午,吴大监来开国侯府宣旨: “门下:定远将军岑氏子沐年正直忠勇,睿智仁德,可封冠军大将军,赐上都护实职,赐食邑(yi)两千五百户,主者施行。” 岑沐年接过圣旨,吴大监命内监将一个锦盒交给他,道: “贺大将军高升!陛下还将东市南坊一座占地九十余亩的大宅子赐予大将军,这里是房本地契文书。” 那宅子坐北朝南,光后头花园就占地四十来亩,极尽奢华。 “南坊?”云麾将军英眉微挑,“那不是先帝曾赏给西梁质子的府邸?” 西梁质子是醇亲王顾秧生父,与先帝情好之后,突然不告而别回了故国。 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吴大监笑着打哈哈,没有接话,得了赏便回宫复命。 宣政殿中,顾浅在翻看札子。 自三司会审粮草案以来,每日呈上来的札子多了许多,大部分是替人求情告饶的。 岑沐年打帘进来就问:“为何突然赏赐这么多?” 顾浅抬眼道:“总不好叫你一直倒贴钱为我办事。” 俗话说,穷文富武。 岑丹与朱修远延请天下名师教儿子功夫,他成年后又暗中培养杀手、铺设情报网,都是流水的银子花出去。 “你我之间何必分得如此清楚?”岑沐年大步过来坐在对面,端起顾浅喝了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 宫娥进来奉了两杯热茶。 “你回京不过月余,眼下接连升职如同登了云梯,小心招人记恨。”顾浅笑道。 东方颀出轨投毒让东方颀家那一支一朝覆灭,粮草案让朝中户部和兵部元气大伤,他岑沐年却扶摇直上成了女帝跟前的新贵。 女帝出手师出有名,别人不会记恨女帝,只会嫉恨他岑沐年。 更有人背地里说他出卖色相,哄骗女帝给他加官进爵,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问题不大。”岑沐年随手拈起一本札子看,“能为你吸引一些火力是好事。” 顾浅斜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两人不紧不慢看完了所有札子。 “大将军怎么看?”顾浅问他。 自仓部主事往下,粮草督运、押运官、将作大匠、前锋游弈使、转运租庸盐铁使……所有能摸到或摸不到的基层官员,都伸长了手从军粮里薅一把,涉案人数众多。 第66章 难道有人要抢陛下的屎? 若依令一一抓来审判,耗费时间过长不说,一下子空出那么多职位,提拔合适之人人顶替也非易事。 若不抓不审,放任他们,只会叫他们以后行事愈发嚣张。 如此下去,亡国指日可待。 岑沐年拍了拍厚厚的札子,沉声道:“这些犯事的官员职位虽然不高,但大都是背靠世家大族,或出身世家大族,他们往后会出现在朝堂之上与陛下一同商议天下大事。你觉得,能留用吗?” 顾浅垂眼道:“自然不能。” 她担心的是一下子革职太多人,会导致朝廷的正常运转陷入瘫痪。 眼下正值粮食入仓的关键时刻,若是出了问题影响过冬,怕是因小失大。 岑沐年瞧出了她的担忧,他开解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人员空缺可以从别的州县加急调用。若是不秉雷霆之势而下,徐徐图之反而会给人可乘之机,到时候闹出乱子来不好看。” 要是真的闹起来,他虽然可以带兵镇压,但文官动乱不比边疆外敌可以直接斩杀,要抓人、审判、布告天下。 如此一来大家会觉得女帝心肠过于冷硬,俗话说法不责众,一下子处罚这么多官员,难免叫读书人寒心。 “闹乱子?”顾浅嗤笑一声,“他们要是敢闹,我直接派兵格杀,我看谁有那么大胆子!” 她巴不得闹起来呢! 正好给了她严办的由头。 闹起来,直接都砍了,比坐下来极限拉扯要容易多了。 岑沐年:“……” 是他保守了。 顾浅思索片刻,道:“就按你说的办,关键位置缺人的话就从各州县拔级调用,另赐田亩宅子,给安家费,叫人只管安心过去干活!” 她历来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 醇亲王感染了破伤风躺在府中养伤,少了她掣肘,顾浅正好放手清理一波。 那厢。 尚书台通往宣政殿的甬道中中央,朱红高墙挡住一半阳光。 季符离一袭玄色衣裳在光下负手而立,拦住了尚书令季无羡的去路。 “符离,你这是做什么?”季无羡整个人站在阴影里。 他虽然老迈,比季符离矮了大半个头,但仍旧气势十足。 季符离淡淡一笑:“尚书令大人想为蛮儿求情,我劝大人不要去。” 季无羡冷哼一声道:“你冷情冷血,身在内宫日日得见陛下却不为你弟弟说情,枉为季氏子弟!” “季氏子弟……”季符离笑意更深。 “大伯还记得我是季氏子弟么?我以为当年爷爷死后,你欺压我父亲,便是不认我们这房了呢……” “休得胡言!”季无羡眼中精光乍现,十分鄙夷。 他见季符离成长得丰神俊朗,谈吐间仪态翩翩毫无惧色,全然不是小时候唯唯诺诺的模样,便改口道:“你当时还小,不知内情。” 季符离淡淡道:“不就是你嫉恨我外祖家清贵,想绝了我与父亲的入仕之路么?还能有什么内情?” 季无羡一时语结。 他同季无羡父亲是亲兄弟,人家妻子家门显贵远超季无羡岳家。 季无羡入仕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贫日子,惹得妻儿怨声载道。 是以后来他借机将季符离父亲调往苦寒之地任职,季父不忍妻儿一同受苦便将他们留在京中度日。 季无羡又哄骗季符离入宫给储君伴读,让他们一家不得团圆。 季符离入宫后专心伴读,聪慧识大体,又生得俊朗,先帝有意让他陪着当时还是储君的女帝。 可以说,季无羡上位,季符离功不可没。 见他不语,季符离笑问:“尚书令大人这是打算以两朝元老的身份去求情?还是要挟陛下?” 季无羡冷哼一声,欲拂袖而去。 “您若去求情,我便将你当年所做之事悉数告知陛下。”季符离道,“虽治不了你的罪,但想必大人在陛下心中,也将同那贪蠹佞臣无二。” 季无羡闻言,气得额间青筋跳个不停。 他闭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才睁眼恨恨道:“符离,你当真不知,若我倒下,你也会受牵连?” 季符离淡笑道:“陛下仁德,也许不会将我治罪。” 季无羡眉角动了动,他有些无奈:“我年纪大了,总不能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季符离近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就算要求情,应当在案子开审前暗地里求,而不是御林军抓了人再求,你这样将女帝置于何地?” 季无羡却道:“陛下命人暗中调查,我若提前求告,不等于告诉女帝我知晓她的一举一动? “再者,提前求告,也同样说明我早就知晓此事。等于告诉女帝,我知道自己儿子犯法,且未加劝导阻拦。如此一来,陛下将如何看我?百官将如何看我?” 末了,他说:“符离,陛下远比你想象的聪慧。你若想更进一步,必须与季家联手共进退。” 季符离望着他蹒跚远去的背影,嘴角噙起一抹笑容。 “未必。” 宣政殿。 内监踩着小碎步走到书房外面帘子后头通报:“陛下,尚书令季大人求见。” “陛下出恭去了。” 说话的是里头冠军大将军岑沐年。 内监惊愕抬头往里一瞧,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陛、陛下又出宫了!” 岑沐年皱眉。 内监“噗通”跪地,颤颤巍巍道:“奴婢敢问,大将军为、为何不跟去保、保护陛下?” 岑沐年放下手中书卷,问道: “出恭而已,保护什么?难道有人要抢陛下的屎?” 内监:“……” 岑沐年见他一脸尴尬,便道:“去,陛下回来自会有人通禀。” 内监起身躬身退出,揣着手一路低头走到宣政殿外,同尚书令季无羡说: “季大人,陛下出恭不便,还请暂候。” “什么?陛下又出宫了!”季无羡眉头一拧,一改颓废姿态,声如洪钟道: “宫外有男狐狸精吗?天天出宫!朝廷那么多事不见……” “季相慎言!” 岑沐年从殿内迈步出来,出言制止了季无羡吐槽。 他一袭晴山蓝色细绫长袍,腰系苍蓝色素带子,右臂缠一圈正红色绸缎,手执玄铁扇,一副风度翩翩少年模样。 第67章 我要做荒淫女帝 季无羡受了岑沐年的礼,眼中露出不屑与鄙夷,朝他略略颔首以示意。 听说他自小不遵礼教,喜好由心,也不知开国侯怎么教的儿子! 换做别人受封冠军大将军,入宫谢恩那不得搭护、补子圆领、革带齐齐穿戴好以表尊敬? 他倒好,别说官员常服,连件氅衣都不曾穿上,整日捯饬得不伦不类混在女帝身边…… 岑沐年见季无羡眼神不善,便笑着问他:“季相见过狐狸精?” 他本就生得貌美,笑起来一双狭长的瑞凤眼似乎能摄人心魄。 季无羡冷哼一声,没有作答。 他心道,你不就是么? 岑沐年并未将季无羡的傲慢放在心里,他冲内监使了个眼色: “给季相上座、奉茶。” 在季无羡惊讶疑惑的眼神里,内监麻利地搬来椅子放到他面前,宫娥也很快奉上了茶水。 岑沐年微风和煦地朝季无羡示意:“季相请。” 季无羡没有落座,亦不打算饮茶。 他立在原地,脸色不似方才鄙夷,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岑沐年自北疆归京不过月余,接连升迁,如今官拜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又司上都护实职,烈火烹油似的着实惹人眼红。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听闻他日日同陛下宿在紫宸殿,如今连内监宫娥都领他的命,怕是…… 果然见面三分情! 季符离那个木头鹅子天天端着,在大郎官位置上坐了六七年也不见升一升位份,当真无用! 哎,就算季符离成了皇夫,他记恨自己当年打压,估计也不会相助于季家…… 罢了罢了,还得他亲自出马。 不一会儿,内监来宣季无羡入书房。 岑沐年没有跟进去,他将椅子搬到廊下阴凉处,坐下自在饮茶。 没多久,殿内传来砸杯摔盏之声,然后季无羡一脸死气沉沉出来了。 岑沐年立即起身入殿内,问顾浅有没有伤到。 顾浅摇了摇头,道:“老狐狸精,竟敢以史官之笔威胁老娘!” “季无羡胆子这么大?”岑沐年问,“他怎么说的?” 顾浅恨恨地说:“他一上来痛哭流涕认罪,说自己没有教好孩子给我添乱了——他怎么不想想,那是给我添乱吗?那是给朝廷、给国家、给出身入死的将士们添乱! “还说什么历朝历代官场皆如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杀尽贪官则朝廷没有办事之人——历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他说粮草案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动荡则天下不安,天下不安则百姓受累——既知后果,为何还要行贪墨之事? “还说先帝仁德从不杀文官,我若杀文官则会让世人诟病,要我想一想史官手中的笔——我想他lgb! “我怕他劳什子史官!把我惹急了我连史官一起杀……” 顾浅越说越气,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发现茶杯刚刚被砸出去了。 外头的奉茶宫女端来新茶,听见女帝炸毛,吓得不敢进去。 岑沐年走过去撩开珠帘将茶水端进来递到顾浅手中,顾浅喝了茶,气息稍微顺了些。 “好了好了,骂骂季无羡也就得了,千万不要再说‘杀史官’的话。” 见顾浅斜眼看自己,岑沐年低声解释道:“史官的任务就是秉笔直书,若是因为这个被皇帝杀了,那天下人都会觉得皇帝昏庸。叫有心人利用的话,会把洪涝、旱灾等天灾人祸全部归结到天子无德导致的……因为一个史官弄得天下大乱,得不偿失啊!” “是这样吗?”顾浅不大相信。 区区一个史官,影响那么大? 岑沐年一脸正色:“杀史官这事儿,比当街弑君还没得洗!” 顾浅一撇嘴,忌讳这个忌讳那个,这女帝当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想啊,在史书里,女帝的评价是‘荒淫无道’。若史官被你杀了,那说不定就不是‘荒淫无道’,而是‘罔顾人伦纲常、残害忠良滥杀无辜、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 说着,他弹了一下顾浅额头:“换句话说,如果杀了史官,正史不一定够正,野史那是真的野。” “这话也就你敢说!” 顾浅忿忿地继续抱怨:“季无羡那个老狐狸要我体谅他当父母不易,还说当年季符离入宫伴读,他悔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侄儿,眼下老迈昏聩,要我对他小儿子网开一面…… “哦,意思我让季符离受委屈了?要将人情债还到他小儿子身上?” 顾浅说着将手中茶水往书桌上一撇。 茶杯打翻,茶水、茶叶散了一片。 她一出生就被送入尼姑庵,没有体会过父母亲情,实在体谅不了季无羡的苦心。 岑沐年将宫娥招进来收拾书桌,他拉着顾浅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 “季无羡当年欺压亲弟一房,侄儿季符离被他哄骗威胁着入皇宫做伴读,说来,是他自己欠下的人情债。” 他为顾浅打起珠帘。 顾浅道:“可不是么!他却妄想混淆概念从我这里讨恩典,把我当傻子……哎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浅浅意思是?”岑沐年放下珠帘,一步跟上去问。 “我总觉得,季无羡替儿子求情是故意激怒我。他似乎想要我驳回他的求情……也许,就是他引导我驳回的!” 顾浅停下脚步细细思索。 “他为何要这么做?别人都是暗中上札子求饶,他却公然进宫来求?明知不允,还要来跑一趟?” 岑沐年眼中眸光闪动,他直视顾浅有些迷茫的眼睛道: “他第一个碰了壁,也许后面就不会有别人为此事叨扰陛下了。” 连季无羡都没能从女帝手里讨得恩典,其他人就更不必想了。 朝中文官以三省六部为首,尚书令季无羡若舍弃小儿,别人即使再不愿也不敢犯上作乱。 “你是说,季无羡用帮我挡掉麻烦这个人情,换他儿子一线生机?”顾浅问。 岑沐年没有否认:“这是我的猜想。他是不是这么想的,还得看粮草案后面顺不顺利。” 顾浅点点头道:“若他真有此格局,粮草案结案之后,朝廷依旧运转正常,我可以考虑饶他儿子一命。” 岑沐年听了,笑道:“哟,你越来越像明君!” “是么?”顾浅挑眉道,“那不行,我要做荒淫女帝。” 她头一扭,拔腿走了。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越来越在乎天下苍生么?”岑沐年追上去。 “那倒没有,天下苍生关我何事?我是为了自己过得舒坦些。” 她只想把所有威胁都排除之后,每天摸鱼划水吃喝玩乐。 午膳后,岑沐年慢慢品茶,没有去偏殿。 内监与宫娥识趣退下,留他二人独处。 “大将军有事?”顾浅坐在花厅门槛上调侃他。 入八月来,赵院判便命内监撤了女帝的冰鉴,只允她每日喝些冰镇汤饮。 秋老虎威力仍在,顾浅拿了把玉骨团扇坐在门槛上扇风,宛如寻常人家小媳妇。 “他们已平安入京,在永辉大酒楼住下,明日会出来寻机告御状。” “嗯,正好明日休沐,我出宫走一趟就是。” 女帝离宫出走,回京路上遇袭,杀手曾在河水中投毒。 沿河下游百姓捡食毒鱼或中毒或丧命,还有将毒鱼售卖后被抓入狱的,顾浅暗中派人护送他们进京告御状。 醇亲王跌落宫河感染破伤风高烧不退,王府又接连遭遇袭击,庄子被烧,此刻根本抽不出身来应付。 第68章 御状 正想着,宫娥急急来报,说王府来了人,醇亲王高烧不退还说胡话,想请陛下指派赵院判入府医治。 “赵院判在太保府走不开,你去太医院叫两名医官过去。”顾浅起身说。 宫娥领命退下后,顾浅宣来内监,命他去取之前顾秧送来的百年老山参,余下半截一并赐去醇亲王府,告诉太医该用的时候拿出来用。 第二日上午。 女帝乘坐六匹高头大马拉的御驾车辇经过街市,果然半道有麻衣百姓拦路递状子。 吓了人群中的京兆尹好大一跳。 “苍天陛下啊,求您救救我们!” 几十个身穿麻衣的男女老少头戴白布跪在路中央,手里捧着状子哭嚎哀戚。 女帝今日出行没有肃清街道,因此街边很快集满了瞧热闹的人,就连两边酒楼商铺也不曾落下。 “大胆!尔等速速退去!” “无妨。”顾浅出声制止齐小飞,“听听他们所为何事。” “是。” 齐小飞高声喊话:“你们有何冤情,一一道来。” 短短十来秒内,京兆尹将近日所领案件全都回忆了一遍,一颗心七上八下。 “陛下啊,老身只道是见了财,没想却是送了命!” “那日我在河边洗衣,捡了死鱼回家,做了饭送去地头给我老汉和儿们先吃……他们,他们却死在了地里啊!” “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往河里投毒……可怜我老妪一把年纪丧夫丧子,叫我如何活呀……” “老朽儿一家十几口人就望着菜地活命呢!眼瞅着可以割来换钱,浇了河水后根发黑、叶枯黄,短短两日就烂成黄水儿……老朽儿一家人今冬怕是要饿死啊,望陛下找到凶手,赔我们活命钱!” “陛下,陛下!我夫郎不知鱼有毒,自己舍不得吃拿去卖钱,却遭人告官说毒死人了,被抓去打了板子关进牢房,定了秋后问斩……求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圣明陛下,我哥哥一家六口都是吃了毒鱼死了,这是灭门之灾,求告陛下严惩恶徒,还我弟弟一家公道!” 京兆尹越听越糊涂,这都什么跟什么? 来告状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言及有人在河中投毒无一不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将那人剥皮抽筋泄愤。 女帝命齐小飞收了所有状子,说:“宣京兆尹。” “下官在!” 京兆尹孟尽欢立马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滑步溜到御驾前,抖开长袍铺在地上跪下拜礼。 “下官京兆尹孟尽欢,叩请陛下圣安!” “孟卿请起。” “谢陛下!” 平日里女帝哪会说“请”字? 孟尽欢感到满面荣光。 “此案交与你办,务必查出投毒之人,严惩不贷!”顾浅沉声道。 孟尽欢恭敬一揖:“微臣领命!” “那些告状的苦主,要善待他们。” “微臣遵旨!” 齐小飞将状子交与孟尽欢随从,就听得女帝低声道: “案子开审之后,所有有关人员都要宣堂过审,任何人都不例外,明白?” 孟尽欢有些不解,仍然答道:“臣一定秉公办案!” 有女帝放话,就算是亲王他也敢上门责问。 ……不过,最好别是。 女帝身子羸弱且宿有头疾,说不准哪天两腿一伸,皇位就是醇亲王的。 他不敢得罪。 这厢,御驾穿街而过,缓缓行驶到太保府门口。 女帝没有让门房通报,从内监手里接过盒子径自进去了。 赵太保近日没有政务烦扰,又有赵院判贴身调理陪护,脸色好了些。 他躺在竹椅上看书,见女帝来了,忙起身恭迎。 “太保坐,我也是闲来无事过来走走,顺便给您带点茶叶。” 顾浅将盒子交给府中仆人,自廊下搬了条凳子坐下。 赵太保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怎么女帝突然间对他这么好了? 以前他唠叨一句,女帝都对他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 转念一想,自己早晚要死,若是他的死能换陛下懂事,那赚了。 赵太保心结一开,心情愈发好。 他笑问女帝:“听闻陛下近日勤于政务,疏于后宫,可是季郎官不合心意?” 顾浅吁了口气。 老头子还有心思开她玩笑,看来病情不是很糟糕。 “嗯……心意不心意的,人心瞬息万变谁又说得准?”顾浅张嘴就来,“昨日合今日不合,此时合彼时不合,缘分一事,难说得紧!” 她之前同季符离亲近,纯粹是个误会。 她以为人家是npc来着,没有道德约束所以胡作非为。 从碧波城回宫之后,季符离再没来过紫宸殿,她就更不会去清思殿了。 赵太保闻言,来了兴趣。 “哟,小两口儿吵架了?难得,难得,着实难得!” 他乐呵呵地,一连说了三个难得。 顾浅噘嘴道:“哪里难得?我这个脾气同人吵架不很正常?” 赵太保摇头失笑:“我是说,符离那孩子,竟也会同你吵架,实在难得!” 顾浅听了,直翻白眼。 季符离又不是忘情绝爱的仙人,难道从小到大没跟人吵过架? “陛下,你如今身体大好,该考虑考虑子嗣的事了。” 顾浅:“?” 顾浅摇头:“没兴趣。” 这时代又没有b超机,生孩子多危险! “胡闹!”赵太保相当严肃地说,“身为女帝,若没有子嗣继承江山,大凤朝今后怎么办?” 顾浅打蛇随棍上:“那不还有顾秧。就算我长命百岁顾秧早死,那不还有她的孩子?就算她绝了后,我还可以从皇家宗室里过继孩子……总之,子嗣一事,问题不大。” “简直胡闹!”赵太保气得胡子一跳一跳的。 “历朝历代,哪有将江山拱手让人的?” “不会啊,孩子过继来,不还是我顾家皇儿?” 都是一个星球上的血统,有什么差别?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赵太保一时气血攻心,气得站起来咳个不停。 赵院判赶忙起身给他拍背,劝道:“老哥哥你也是,子嗣一事全凭天意,你在这里急出火来有什么用?” 顾浅端了茶递过去:“就是就是,要看天意的。” 赵太保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坐下来语重心长道: “陛下与季郎官正当壮年,要珍惜年岁,莫到晚了后悔啊!” 顾浅敷衍着点头应下,遂问赵院判有没有什么毒药可以让人吃了头疼的。 赵院判不知女帝何意,便告诉她,侧柏叶煮水喝了会头疼。 第69章 乖,喝药了! 女帝走后,赵院判重重叹了一口气: “陛下到底伤了根基,子嗣一事颇为艰难,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正因如此,才应当更加努力。若是从宗亲过继储君,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老哥哥你看陛下那漫不在乎的模样,像是对子嗣上心吗?”赵院判实话实说,“你根本不知,陛下自离宫归来,就没有去过一次清思殿。” “……当真?” “我唬你作甚?那季郎官见女帝不去,他也不来,两人就那么僵着。” 赵太保两眼微眯,摸着胡子道:“倒是给岑家那孩子钻了空子。” “非也。我日日给陛下请脉,他们并未……” “并未什么?”赵太保明知故问道,“……这事也能把出来?” 赵院判给了他一个“你懂我意思”的眼神,闭了闭眼,点头道: “能的。” 话说,女帝从太保府出来,命人沿途摘了一捆侧柏叶,熬了碗浓浓的药水,一路带到醇亲王府。 王府府兵见女帝仪仗齐整,也不敢拦,打开大门便飞奔着进去通报。 茉心拎着食盒扶着女帝走在最前头,后面跟了宫娥内监禁卫等上百号人。 醇亲王倒下后,王府接连遭袭,众人瞧着眼下府内颇有些破败不堪的萧条意境。 负责修缮的匠人划了几日水,一听到报“陛下驾到”,吓得连忙伏跪在地,头也不敢抬。 “速速带我去见亲王!”顾浅着急忙慌道。 负责引路的婢女婆子们一边应“是”一边走得裙摆生风。 穿过花园,走过亭台水榭,终于来到醇亲王老窝。 殿外的婢女婆子早听得陛下来了,齐齐跪好拜礼。 顾浅并未理会,她一边说快些,一边小跑进了醇亲王寝殿。 撩起珠帘,绕过屏风,顾浅一屁股坐到顾秧床上,指挥茉心将她扶起来。 茉心从食盒中取出侧柏叶水交与女帝手中,便过去弯腰扶起顾秧。 亲王府的女婢婆子见了,也过去帮忙搭手,扶的扶抬的抬,让顾秧坐好稳稳靠在茉心肩头。 “乖,喝药了,趁热喝效果好!” 顾秧正烧得脸颊通红、口干舌燥。 她听到声音睁开眼,看到顾浅,本能地抗拒了一下。 “乖啦,良药苦口,不喝药怎么会好呢?”顾浅柔声道,示意茉心捏开她嘴巴。 茉心心神领会。 她左手钳制住顾秧双手手腕,抬起右手捏住顾秧下巴往下一掰,只听到轻微的“咔嗒”一声,顾秧便“呜呜哇哇”的叫了起来。 顾浅趁机将药碗怼到她嘴前,半喂半灌、半泼半洒,强行倒进去半碗。 “咳咳咳咳咳——”顾秧咳得脖颈通红,一脸“你给我喂了什么”的表情望着顾浅。 “咔嗒。”茉心右手轻轻一抬,顾秧下巴复位。 “来人,替亲王更衣。” 顾浅瞟她一眼,将药碗递给茉心,走至屏风后坐下,命婢女打来水净了手。 王府婢女们取来干净衣物,放下床帏,替醇亲王擦身子、换衣服。 顾秧强撑着精神更换衣物。 顾浅也没闲着。她翘起二郎腿开始忽悠: “长姐,听说你跌落宫河,扎了生锈的长钉?哎我跟你说,那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得了破伤风会要命哦! “我看你烧得不低,是不是伤口感染化脓了?你可别硬撑,我告诉你,赶紧让大夫把腐肉挖了,要不然得截肢! “你是不知道,东方颀听说你落水,非要我把这药带给你,说是你喝了他才安心……” “你说什么?!”顾秧的声音突然传来。 嗓音听起来异常沙哑,像是烧废了。 顾浅顿了顿。 隔着屏风和床帏,她俩看不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顾秧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改口道:“陛下……陛下意思是,那药,是东方颀给的?” “是啊!”顾浅拍拍手提臀欲走,“他说这是你给的,正好回报给你。” 顾秧闻言大惊,脑子里开始一跳一跳的疼,疼得她浑身无力视物不清。 “亲王——” 床帏里传来婢女的呼声。 “陛下,亲王昏过去了——” 顾浅一只脚刚迈出寝殿里屋,听到婢女说顾秧晕了,又折身回来探看。 这一看不打紧,一看才发现顾秧大腿外侧鼓起一个鸡蛋大的脓疮,又红又肿。 顾浅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按了按,摸上去烫人。 她厉声道:“这怎么行?速速命医师过来挖肉放脓!” 片刻后,顾秧被绑了四肢放在地上,府兵们领命分别按住她手脚与头部。 医师手握烧红的尖刀,还未下刀额头就开始冒冷汗。 “先生莫慌,朕出去等。” 说罢,顾浅几步出了寝殿。 她立在廊下站定,宫娥从殿内搬来桌椅,奉上茶水点心。 刚坐定,就听到殿内传来顾秧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一声赛过一声凄厉。 顾浅伸手挖了挖耳朵,还好她出来了,要不然耳朵要遭罪。 “叫个人来回话。”她道。 “是。” 没一会儿,茉心领了个婢女驱步过来。 那婢女垂着头,冲顾浅跪地俯拜。 “昨日可有太医来过?”顾浅问。 “回陛下,来过两位太医。” “既来过,为何你家亲王脓疮还是这般?”她虽不希望顾秧挺过去,但是表面上的面子还得做。 太医既然被派遣过来,怎么连个脓疮都不给人挖呢? 传出去不得叫人胡乱揣摩? “回陛下,太医说要将腐肉挖去,但、但亲王怕疼,说……说等她疼得不晓事了再下刀。” “啊——顾浅,你杀了我!”殿内传来顾秧凄惨的叫声。 顾浅皱起眉头,冲那婢女说:“你进去给府兵带句话,叫他们将亲王敲晕,免得影响大夫治疗。” “奴婢这就去办。” 婢女起身,躬身退入殿中,几步后转身往里走去。 “什么人!”茉心一声清喝,双眼鹰视院门处。 顾浅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有人吗? 那里有禁卫把守,谁有这个本事接近? 疑惑间,齐小飞领着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迈入殿中,他单膝跪地朝顾浅拜礼,身后的男孩也学着他跪下。 第70章 伯礼小殿下 “陛下,是伯礼小殿下。” 顾浅淡淡道:“起来。” 看来是听到顾秧惨叫赶过来一探究竟的。 殿内,顾秧的叫声戛然而止,应该是被敲晕了。 顾浅朝伯礼伸出手道:“过来,朕上次来怎么没瞧见你?” 伯礼走至顾浅面前,不卑不亢地一揖: “陛下万安。侄儿常在内院读书,甚少出来走动,让陛下挂怀!” 一声“侄儿”,听得顾浅心里有些异样。 顾浅观他三庭五眼一派正气,虽然年纪小小却一副正人君子做派,不觉又好笑又欢喜。 又见他衣裳料子普通,腰间连个荷包玉佩也没有,有些诧异,随手摘下一个荷包递过去道: “朕出门急没带什么礼物,你拿去玩儿!” 伯礼先是恭敬作揖——“侄儿谢陛下赏赐”,而后双手接下荷包捧在腰间,并没有拆开瞧。 那荷包用豆蔻紫色锦缎缝制,一面金绣牡丹花,一面金绣凤凰,捧在手心沉甸甸的,内里应该是金玉之物。 顾浅摆起了长辈架子,装模作样地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 伯礼头垂得更低了,他答:“回陛下,侄儿今年在学《新书》。” 新书?顾浅在脑海里搜了搜……没什么印象。 “回头朕赏你一套文房四宝。”她道。 “侄儿拜谢陛下!”伯礼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一步错开,规规矩矩候在一旁。 顾浅见他并没有进入殿内,便问:“既担心,为何不进去亲眼瞧瞧?” 伯礼闻言,转过身来躬身答道:“回陛下,侄儿读书少,亦知这世上无有撇下客人独自离去之理。” 顾浅被他故作成熟的言论逗得“噗嗤”笑了,她说: “真想知道醇亲王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小小年纪竟像个老先生!” 伯礼却不接话了,眼中的光芒暗了几分。 顾浅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猜测更深。 两人默默无言,直到婢女出来说亲王伤口已包扎好,顾浅才牵着伯礼进去。 顾秧昏死过去,已被人挪到床上侧躺着,腿上裹了布条。 伯礼瞟到婢女们端走的盆内有腐肉、浓血,寝殿内夹杂着药香和腐肉的味道,心思一动便猜到发生了何事。 府中大夫收拾好刀具药箱,朝女帝和伯礼小殿下拜道:“陛下,小殿下,亲王伤口腐肉皆已剜去,毒脓已悉数拔除,只是这高烧不退……何时醒来,还要看天意……” 顾浅点头说道:“朕知道了,你们好生照看亲王,若是缺药缺冰,及早派人入宫。” 她转身摸了摸伯礼头顶,说:“照顾好自己,需要帮忙就拿着荷包进宫找我,明白吗?” 伯礼朝顾浅深深一揖:“侄儿明白!” 自醇亲王府离开后,顾浅细细问了伯礼小殿下的生平。 顾伯礼是醇亲王唯一的孩子,是她年少时与人初尝禁果所生。 醇亲王并不喜他,生下之后便丢给乳母嬷嬷们,并没有养在身边,更别提亲自教导了。 顾浅心道难怪穿得那么差,原来是个可怜孩子! 顾秧堂堂亲王,一年所得俸禄、赏赐、租子、铺子收入多得数不计数,居然不肯对儿子好一些? 顾浅由己及人,也不知自己父母当年将她送去尼姑庵,是迫于生计还是纯粹厌恶? 她回了宫,便命吴大监去清思殿拿钥匙,从金库取了一套顶好的文房四宝送去醇亲王府。 暮色起,天渐凉。 御花园中的花落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迟开的还在风中坚挺。 晚膳刚布好,岑沐年便风尘仆仆来了紫宸殿。 他今日一改往常文人装束,身穿釉蓝色武生服饰,手戴墨色腕甲,浑然一位翩翩江湖少年郎。 右臂上仍雷打不动系了根红色丝绸。 顾浅示意宫娥加双碗筷。 “怎的我每次见到你,你都这样忙?” 岑沐年露出一嘴牙笑道:“你一下赏赐那么多,我不得赶紧打点妥当回来陪你?” 顾浅笑道:“那倒不必,我有那么多人相陪,并不寂寞。” 岑沐年一边净手一边打趣:“是我寂寞,我想看着你。” 他净完手,宫娥内监对视一眼,默默无声退去殿外,并带上了房门。 顾浅拿起筷子边吃边聊:“你如今位列冠军大将军,又是正三品上都护,一下子忙得开吗?” 岑沐年不慌不忙回答:“问题不大。主要是那个大宅子,我想翻新,拿不准具体细节,有些费事。” 顾浅不以为意道:“那你丢给云麾将军去操心不就得了?” 她一个武散将,平日里除了去军营走走也没什么其他事。 “不行。”岑沐年直摇头,“她一插手就会以女主人自居,万一住进去不走了,那宅子我做新房的,以后你过去闲住,她在里头算怎么回事?” 顾浅:“……” 她当真没想去住两日。 “你还没去看过?那宅子当真不错!五步一画十步一景,虽然破败了,修缮后你绝对喜欢!” 顾浅歪头问:“再好能有我皇宫好?” 岑沐年“哦”了一声,满脸写着“你在挑事吗”看着顾浅说: “皇宫再好,雨雪天外面也湿漉漉的,脚一沾地就湿了。 “自家宅院,我会把回廊修高些,廊顶做宽些,再挂上百叶竹帘做帷,风雨再大也不会飘湿衣物鞋袜…… “不管从主屋到哪个屋都修上回廊,这样,夏日晒不着,雨天淋不着,冬日冻不着。” 见顾浅愣神,岑沐年问道:“不好吗?” 顾浅想笑,但笑不出来。 她从未与人说过讨厌下雨天。 她喜欢雨中景致,却非常、无比讨厌雨天出门! 小时候,每次下雨天,村路变得泥泞不堪。 上学打湿鞋袜,在学校里冻一天,放学回来路上又打湿了。 一回到尼姑庵,得抓紧时间把沾满泥巴的鞋子刷洗干净,连夜烤干,要不然第二天上学没鞋子穿。 每年的雨季,她的脚就常常被泡得发白,还酸臭酸臭的。 这件事情,只有她和师父知道,再无第三人知晓。 这种事情,说来全是心酸,她也不会说与第三人听。 岑沐年是如何得知? “挺好的。”顾浅扯出一道笑容,“说得我都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了。” 第71章 青阳河投毒案 三日后。 有内监端着一个白瓷瓶子来报,说醇亲王烧退醒来,感激陛下治伤恩德,特献上灵药一瓶。 与此同时,茉心提到:醇亲王大怒,将顾浅给伯礼小殿下的荷包扔进了塘里。 “小殿下当时没说什么,入夜后一个人悄悄下水,摸了许久才摸上来,人也冻病了。”茉心说到此处,有些不忿。 她瞧得出来女帝对伯礼小殿下是真心疼爱。 顾浅将白瓷瓶子握在手心里,问:“亲王府的人献药入宫,这事各宫门都有记录?” 茉心回答:“是,陛下。王府的人一路过来,时辰、名号、所献之物,都入了册。” 顾浅点点头,那就稳了。 她拔掉塞子,仰头将解药一饮而尽。 “陛下!”茉心连忙伸手欲夺下瓶子,然而晚了一步,瓶子已经见底。 “陛下,还未验毒,您、您怎……” “好了!朕料醇亲王没那么大胆子,敢在明面上毒杀我。”顾浅说着,端起茶杯漱了口。 她将白瓷瓶子扔给茉心,说:“往里装点面粉,兑上水,送去长乐殿给东方颀。” 茉心出紫宸殿时,遇到岑沐年进来,便同他讲了醇亲王献药一事。 “奴婢还未来得及验毒,陛下她就将那药喝了……大将军?” 眼前哪里还有大将军,只剩下一道残影。 岑沐年脚下生风,半个呼吸之间就闪现到了女帝跟前,他二话不说抓住顾浅手腕开始把脉。 过了片刻,顾浅收回手,问岑沐年。 “如何?” 岑沐年心下惆怅,面上却很是松快,他对顾浅说: “多多保养,将与常人无异。” 那厢,醇亲王在府上听说女帝喝了解药,不由得冷笑一声,心说她服毒数年,毒已入肺腑,就算吃了解药又能如何? 只是她不理解,女帝为何还要将解药分给东方颀? 难道他俩真的已经联手预备对付自己? 想到那日女帝给她灌下的毒药是东方颀给的,她又气又恨! 更可恶的是小孽障居然对女帝那么亲近,女帝还送他文房四宝。 他难道不知道女帝与他母亲是死敌么? 早朝路上马匹无故受惊害她跌落宫河,又着人提前在宫河中铺设长钉扎伤她。 趁她养伤之际派人夜袭王府,烧毁她的庄子。 如今更是明目张胆到王府给她喂下毒药…… “将军可知,陛下抓的那两名杀手关在何处?”醇亲王按下怒火问道。 女帝突然如此针对她,怕是已经从杀手嘴里问出什么了。 既然问到了,为何不直接下旨捉拿?却在暗地里玩些见不得人的把戏? 顾秧心里没底。 “臣听闻,陛下归京后,将那两名杀手打入大理寺地牢,着人日夜拷打审问,还派了医官续命。” 顾秧心一沉。 果然恶毒。 死士不惧身死,却不一定能扛过长期虐打。 顾秧以手按头道:“他们不死,本王夜不安枕。” “亲王三思。”副坐上的黑袍将军劝道,“陛下此计就是为了诱敌深入好抓活口。裘先生同臣交代过,死士并不知道主子是谁,就算要招供,也招不到亲王头上来。” 他顿了顿,又道:“亲王与其为了两个无用死士担忧,不如好好想一想,陛下命京兆尹负责的青阳河投毒案,该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顾秧被他一点,脑子开始飞速转起来。 是了。 青阳河投毒,是死士为刺杀女帝所为,却连累沿河无辜百姓遭殃。 京兆尹查不到她醇亲王头上来。 但是女帝前脚遇袭抓了杀手回京,后脚她醇亲王府接连出事,所有人都会忍不住把这两件事联想起来…… 虽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大家都会认为她醇亲王为了谋朝篡位不惜牺牲无辜百姓——这对她辛苦树立起来的的贤王名声是致命打击! 顾秧咬牙切齿,心道顾浅,原来这才是你的盘算! 看来停止服毒后,她的脑子又好用了。 这厢。 京兆尹孟尽欢得了圣令,一回府衙就着人出城走访查探。 几日下来,果然得了不少线索。 只是线索虽多,却没有任何一条能够明确指出嫌疑人。 他将少尹呈上来的奏报翻开来看,越看越心惊。 这居然不是一场普通的恶性事件……而是有预谋的刺杀! 根据所推断的投毒时间、地点,以及河湾附近探得的战斗痕迹来看,刺杀对象竟是…… 孟尽欢想到此处,“啪”地合上奏本,闭上眼睛不敢深想。 越是害怕,脑子越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 难怪那日陛下说“所有有关人员都要宣堂过审,任何人都不例外”。 陛下从一开始就算好了,他只不过是个工具人。 ……不对! 陛下的用意绝不会如此简单! 要问刺客是谁派的,端看近日谁连遭横祸就是。 粮草案大批官员被抓,但都是六品以下小官,不足以撼动根基。 醇亲王跌落宫河,王府遇袭,庄子失火,桩桩件件挤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只是,陛下自己不能置醇亲王于死地,难道他一个京兆尹就能吗? 这些线索根本不能将醇亲王如何啊! 一桩知道凶手却没有证据的案子,要如何审? 孟尽欢揣着册子入宣政殿求见女帝。 顾浅放下毛笔问他:“怎么,搞不定?” “陛下,微臣近日多方走访,将青阳河投毒案苦主所有损失明细核算清楚,只是证据不足未能查出投毒凶手,不知该如何结案。” 孟尽欢说完,跪在地上,垮着一张脸。 “结案?”顾浅挑眉,并拔高了声调问他,“孟卿认为,如此便可结案?” 孟尽欢被女帝问得开始自我怀疑。 该查的全都查了,没有嫌疑人,也没有证据指向,可不该结案了么? 顾浅却问:“朕记得当日将案件交与你之时说过,所有有关人员都要宣堂过审,任何人都不例外——你审了吗?” 孟尽欢别开女帝刀剑般的目光,垂首道:“微臣斗胆求陛下明示。没有疑犯,苦主是间接被毒鱼毒水所害,臣该审谁?” 顾浅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孟尽欢头顶的黑色幞(fu )头官帽。 半晌,孟尽欢听得女帝声音冰冷:“青阳河河道官员监管不力致使河水遭人投毒,检校寺、农曹参军未能护好农田致使毒水入渠,这些还不够你审的?” 又听到女帝说:“朕回宫路上遇袭,抓了两名刺客,许与投毒案有关联,一并交与你严审。” 孟尽欢的表情就跟九族死光了一样。 女帝这是要将他变成一把刺向醇亲王的刀。 那两个杀手被调到京兆尹府地牢之时,浑身伤口溃烂发脓,没有一处好地儿,只剩一口气。 第72章 人间烂鼠 这头,三司会审粮草侵占案接近尾声。 落马的官员开始还有叫屈求饶的,后来见尚书令季无羡都没能从女帝手里讨得恩典,便也只得认命。 空缺的职位能从本部提拔的尽量从本部提拔,整个部门都落马的,就只得从临近州县调集人马及时填补。 一些没有靠山只能在底层闷头干活的小官,此番被悄悄提了上去。 有人落马有人升官,几家欢喜几家愁。 顾浅看着札子,觉得不大真实。 动静那么大的粮草案就这样匆匆落幕了,多少刀光剑影翻云覆雨最后都浓缩成几页纸,呈到了宣政殿。 也许这就是皇帝与大臣的不同之处。 许多事不需要亲力亲为,只需要吩咐别人去办,最后看看结果就行。 另一头,京兆尹在京兆府开堂审理青阳河投毒案,苦主多达数十户。 众人摸不着头脑,京兆尹孟尽欢虽是个地方官,但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从二品高官,为何会大张旗鼓审一件城外发生的投毒案? 后来,随着青阳河河道官员、检校寺、农曹参军等依次到堂过审,浪头越翻越大,众人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件普通的投毒案。 河道官员在公堂之上叫屈。 说青阳河沿途千里流域广泛,凶手是夜里投毒,手段歹毒,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毒鱼已经在市面流通,根本来不及管控。 检校寺和农曹参军也是叫苦不迭。 他们一门心思指导百姓耕田犁地,谁承想河水有毒毒死了庄稼蔬菜,他们也想告御状…… 一时间,公堂之上哭声一片,都在痛骂投毒之人,各种诅咒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堂外观审的平头百姓也议论纷纷,不到半天时间,此案便传遍了上京城大街小巷。 投毒案悬而未决。 翌日早朝,京兆尹孟尽欢奏请女帝,希望从国库拨银赔偿苦主。 顾浅拧眉道: “按理,百姓遭了天灾,朝廷有责任抚恤。 “可这投毒一案并非天灾,乃是人为,朕也险些饮了河中毒水……怎么到头来,反而要朝廷出钱平事呢?” 她看着百官。 天下没有苦主甲给苦主乙赔钱的道理。 再说了,朕都差点被药死了,你们赶紧把事情闹大啊! “是啊,陛下。应该查出幕后主使,莫说赔银子,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苦主,应该将凶徒腰斩示众!” “陛下,青阳河流域千里,沿途大小城池数座,关系上百万口人性命,此事绝不可姑息!” “臣附议!陛下,若是那凶徒再生恶念,往城中井河投毒,后果将不堪设想!” “下臣愚见,凶手投毒必有目的,总该不是为了毒死城外几个平头百姓?”说这话的是岑沐年。 他如今位列正三品上都护,站在他母亲云麾将军前头。 云麾将军每日除了早朝时见见儿子,下了朝去军中巡视一圈就回家躺平,日子惬意得很。 顾浅问:“上都护此话何意?” 岑沐年恭敬答道:“回陛下,下臣认为,青阳河投毒案案发时间与陛下遇袭时间相吻,此毒是冲陛下来的。” 顾浅挑眉,不可思议地反问:“是吗?” 她再度看向百官。 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巴,生怕被点名。 女帝的声音不悲不喜:“上都护的观点,孟卿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的孟尽欢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不敢瞧女帝脸色。 他昨日将那两个快死的刺客带回京兆尹府,当真是一个字都没能问出来。 “回陛下,臣觉得……臣觉得凶手不管是针对陛下,还是有别的目的,都不应该枉顾百姓生死,冒然在河水中投毒。 “微臣虽然没有查到凶手,但是见到苦主无辜遭祸,亦感同身受,垂泪不已。 “若那凶徒真是丧尽天良之人,该以酷刑处置!” 顾浅点点头,问:“若那凶徒尚有良心,又该如何?” 她转念一想,哎不对,合着朕的生死你们是一点不在乎是? 孟尽欢答:“回陛下,若那凶徒还有良心,就该主动赔偿沿河苦主损失,安葬无辜百姓,自刎于菜市口以谢罪!” 顾浅心道好一个自刎于菜市口以谢罪,不知道这话传到顾秧耳中她会作何感想? “可是,自苦主当街告御状至今已有数日,凶徒并未现身,我们要如何得知她还有没有良心呢?”顾浅问。 众臣心说人家又不傻,当然不会主动现身认罪。 岑沐年上前一步奏道:“陛下,下臣有一计。” 顾浅:“说来听听。” 岑沐年躬身道:“若凶徒为天下大义毒杀陛下,那她必定以清高圣贤自居,只需在京兆尹府衙门口打出‘义’字旗,召她前来认罪即可。” 顾浅问:“若她不来认罪伏法呢?” 岑沐年直起身子答:“若不来,则说明凶徒并非清高圣贤,胸中并无大义只有私欲,是人间烂鼠。” 如此一来,醇亲王的贤王之名便开始走向毁灭之路。 以往,百官坐观醇亲王与女帝斗法,他们甚至隐隐希望贤良圣明的醇亲王代替荒淫残暴的女帝。 但是青阳河刺杀案中,醇亲王造成了无辜百姓死亡,这一点让朝廷人士乃至天下学子有些难以接受。 毕竟他们更喜欢醇亲王,是因为她是一个仁爱之主。 若她畏缩着不敢出来承认罪名,置沿河苦主于不顾,那么,她同女帝又有何异? 可是,她若出来认罪,承认自己刺杀女帝,也同样证明了自己并无仁爱。 义字旗一出,醇亲王进退两难。 莫说认罪,就是自掏腰包安抚苦主都不方便。 赔钱等于默认罪名,不赔则失了人心。 一时间,众臣暗暗感叹此计绝妙。 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为醇亲王捏了一把汗。 顾浅眯起眸子问:“岑爱卿方才说,‘为天下大义毒杀朕’,是什么意思?” 百官闻言,纷纷向岑沐年投来送葬的目光。 哦豁! 叫你小子浪,玩脱了! 岑沐年却一脸天真回答:“陛下难道不知道么?您继位以来行事残暴,诛杀大臣,喜好酷刑……百官早对您敢怒不敢言,恨不得有人取而代之。” 话音落,满堂文武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女帝一个暴怒抽刀砍人。 乖乖咧,这是可以直接说的吗? 顾浅气呼呼的:“谁要取代朕?” 岑沐年冲顾浅k一下,垂首不语。 云麾将军岑丹站在岑沐年后面,竖起耳朵警惕地听隐在暗处的动静。 若是禁卫冲进来抓她儿子,她一定当堂反出朝堂。 第73章 黑心亲王谋反,无辜百姓遭殃 “难道你们不知道,朕之所以昏聩残暴,是因为朕遭人长期投毒所致么? “那毒药攻击大脑,每每叫朕无法思考国事,一到换季变天就痛不欲生……” 说到这里,顾浅又忍不住以手按头。 该说不说,每天早上看到这一群糟老头子还真是开心不起来。 中书令张世荣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听闻前日里醇亲王进献一瓶灵药入宫,不知陛下服药后可有好转?” 顾浅颇为无奈道:“哎,醇亲王好心!可是朕服毒数年,体内毒药不是一下子可以拔除干净的。” 她当然不能说药到病除,否则以后怎么做暴君? 中书令张世荣又听女帝呢喃道:“奇了怪了,那毒诡异……连赵院判都配不出来解药,她是怎么搞到解药的?” ……这! 站得近的中书省中书令张世荣、门下省侍中令庞恨舟、尚书令季无羡都听清了。 京兆尹孟尽欢因为答话的关系跪在前头,他也听到了,登时惊得魂不附体。 “没什么事就散了。”顾浅起身道,“明日起,改为双日早朝,早朝时间从卯时推至巳时,大家记得辰时正刻过来跑圈。” 【卯时:5-7点。辰时:7-9点。巳时:9-11点。】 女帝走后,前头三省大佬同京兆尹孟尽欢仍在原处,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其余官员或散去领早饭,或围上前询问刚刚陛下说了啥,他们站得远没听清。 “陛下说明日起改为双日早朝,辰时正刻过来跑圈,巳时初开始早朝议事。” “哎呀不是这个,是前一句。” “奇了怪了,那毒诡异连赵院判都配不出来解药,她是怎么搞到解药的?”孟尽欢尽量模仿女帝的语气道。 众臣:“???” 众臣:“!!!” 太和殿外。 云麾将军恨不得揪着儿子耳朵质问他,狗胆包天竟敢当众说女帝残暴是不是想连累全家去死? 但如今儿子大了不好在外人面前打骂,她便恨恨地低声嘱咐,不要以为关系好就口无遮拦,女帝那脾气发起火来她也兜不住。 “母亲勿忧,儿子自有分寸。” 刚刚他俩在朝上配合地极好,不是么? 这厢。 孟尽欢下了早朝直奔京兆尹府,命人在府衙门口搭设台子,打出了“义”字旗。 他着人满城里张贴告示,贴完还口述一番,将青阳河投毒案始末细节告知城中百姓。 又命三班捕快沿街敲锣打鼓,号召凶手尽快自首归案,赔偿苦主损失云云。 上京城百姓哪见过这种热闹? 虽说城内重臣云集、勋贵遍地,每日发生的事精彩纷呈,但真正落入百姓耳中的少之又少。 一来家丑不外扬,二来百姓多不识字,他们空有一颗八卦之心,却无卦可八。 如今好了,青阳河投毒案上达天听,还扯出了女帝遇袭一事,一时间众说纷纭,成为上京城内一等一的要闻。 就连几个天桥底下说书的老头儿,也顾不上说别的了,将青阳河投毒案添油加醋一番,改成了评书。 “呔!话说那黑心肝儿的恶徒夜袭女帝不成,竟祸心大发往青阳河中投下剧毒,致使沿河百姓捡食毒鱼殒命者数十……” 卫令中郎将胡颖坤模仿天桥说书人,将评书一模一样演了出来。 “你这顺序不对。” 顾浅打断他道:“你忘了吗?人家是先投毒,再袭击我们的。” 胡颖坤仍然一副说书人的正义凛然神态。 他道:“陛下,我只是转述,是那些个说书老头儿搞乱了顺序。” 顾浅敲了敲手指,冲胡颖坤勾勾手道:“你过来。” 胡颖坤过来后,她说:“你呢,去集结上京城所有的说书老头,置一间大宅子给他们住,另发放冬夏工服、话梅茶钱,条件是要他们按照你给的话本子去说。” 胡颖坤听完,傻愣愣问道:“可是陛下,我不需要他们为我办事……” “啪!”顾浅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他们平日里该咋说咋说,但是朕这里一旦有话本子递出去,一定优先完成朕的任务,懂?” 胡颖坤摸了摸脑门,点头道:“懂了,这回懂了。” 顾浅转头冲岑沐年说:“话本子的事就交给你了。不单事情顺序要纠正,而且要非常明显地暗示是醇亲王在搞事情。” 岑沐年但笑不语,抬手冲她比了个“ok”。 顾浅犹嫌不足。 她转头又让宫娥剑心暗中投资京中梨园班子,将青阳河投毒案与女帝遇袭一事编排成戏曲大唱特唱,就差来上一句“黑心亲王谋反,无辜百姓遭殃”。 没出几日,天桥说书人,梨园戏班子,还有日前司天台传出来的“灾星妄动帝星危矣”言论,桩桩件件都直指醇亲王顾秧是罪魁祸首。 莫说朝中百官了,就连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以及附近城池的官员们,心里都有了定论。 而醇亲王则一直躲在王府没有去揭义字旗,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风评口碑急转直下。 又僵持了几日。 在一个降温的秋日,女帝下令从国库拨银子补偿青阳河投毒案苦主,京兆尹孟尽欢亲自监斩两名杀手,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在宣政殿向女帝汇报粮草案审判结果。 粮草案比青阳河投毒案要复杂得多。 所牵扯到的大小官员、作案手段以及罪名轻重等都需要逐个查证、核对,其中还有部分人是被逼着入伙的,量刑不一。 自仓部主事而下,户部和兵部涉案官员多达113人,或米中掺沙、或诡名盗支,或冒名关领……光虎贲军的粮草一项竟侵吞多达三百万余银粮! 其余事项,只怕更甚。 顾浅皱着眉头听完,心说抓了百来余人但都是小卡拉米,起不了什么作用。 三司会审,尚方宝剑坐堂,竟也没能撼动六品以上官员半分。 看来运筹帷幄清肃朝纲,没那么容易。 “抓了这一百多人,全都斩了有些可惜。”顾浅道。 “陛下,这一百多人贪墨军粮罪该万死。其家属,男子发配充军,女子打入奴籍,臣等也是依律法办案。” 顾浅没有应允。 她道:“结案呈词先留下,朕再想想。” 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左右互看了几眼,心中甚是诧异。 难道女帝头疾好了,性情也变得仁慈了? 第74章 弄权 下午。 气温持续下降,上京城上空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顾浅感到有一股冷风在脑门子里窜来窜去,窜得她额前那块晕晕的疼。 她有些气恼:“怎么要变天了司天台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干什么吃的!” 吴大监一听,赶紧着人去通知司天台,以后变天记得提前告诉陛下。 司天台正史唐文平表示很委屈。 他三日前便派了监候生通知宫城各处,就连上早朝的太和殿门口也挂了提醒牌子。 内监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大监意思是说,面见陛下亲口告知。” 唐文平愣了下,随即冲内监一揖:“劳烦转告大监,多谢提醒!” 这厢,宣政殿内。 岑沐年松开顾浅的手去探她额头,说:“浅浅不舒服,先不练字了,我们回紫宸殿休息。” 顾浅刚起身,就见一内监捧着盒子来到书房外站定,说是碧波城知府唐昭的札子。 她歪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狗屁知府,差点儿都将人家忘了。 顾浅对岑沐年说:“我头痛,你看完告诉我他放了什么屁。” 内监便将盒子打开,让岑沐年拿走札子后躬身退下。 顾浅坐下来揉太阳穴,看着岑沐年眉头越皱越紧,问道:“怎么这个脸色?那狗知府说了啥?” 岑沐年看完,合上札子放在书桌上说: “唐昭说城内地痞拐卖人口、坊市交易无信,那些人都是知县的家族宗亲。如今知县已畏罪自裁,他依法将其余人抄家下狱,定的秋后问斩,已经给刑部上了札子。” 顾浅道:“这就完了?” 岑沐年答:“完了。” 顾浅气得狠狠揉了揉额头。 “好家伙!这货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活路不给别人留啊!” 岑沐年抬手替顾浅揉太阳穴,他暗暗运功将一股股热力送入皮肤内,顾浅顿时觉得好受许多。 “那我跟刑部尚书打个招呼,让他驳了唐昭的问斩奏请?”他问。 顾浅“嗯”了一声:“当然要驳回。唐昭搞死知县,又急着搞死那些喽啰,就是担心他们将事情闹大。他札子上只说拐卖人口、交易无信,我觉得远不止这些!” 好在一方知府无权直接杀人。 定了死罪的案子要上发到刑部核准,再由大理寺复核,批准无误后才能由地方官员执行死刑。 “不过我比较好奇,你说我从碧波城回来这么久,怎么不见他动手?偏偏等到现在?” 岑沐年沉吟道:“许是见到你如今轻松控住了大局,心中害怕。” 是了。 顾浅回京,先是下令三司秘查粮草案,后翻出青阳河投毒案。 前者令百余名官员落马,看着像是肃清了朝纲的模样。 后者既让她得了仁爱名声,又将醇亲王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可谓大获全胜。 顾浅想了想,睁开眼道:“来人。” 进来一名宫娥垂首应声:“陛下。” “浅浅还要做什么?不如交给我去办。”说话的却是岑沐年,“今日温度降得厉害,不要再想事情了。” 顾浅回头看着岑沐年。 他双眸乌黑,在跳动的烛火下闪着光。 “我打算从御史台和谏议院抽出一个班子,微服私访监察各地官员,越快越好。”顾浅说。 这种事情,岑沐年无法代劳。 他便回头冲宫娥道:“去宣御史大夫刘文学、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曹圆直。” 宫娥抬眼看了下女帝,见她并无异议,便领命退出去传达宣人的任务。 顾浅一听到曹圆直名字,忍不住想起来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岑沐年受封定远将军的事来,当初还挨了她一巴掌。 她笑问:“曹圆直看不惯你,阻挠你获封定远将军,你还选他?” 岑沐年半眯起眸子道:“曹圆直这个人很有趣,说话做事全凭胸中一腔热血,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才会被门下省推出来当刀子使。” 顾浅笑了,听起来是像那么回事。 又听到岑沐年说:“浅浅还不知道,曹圆直父亲就是当朝太傅,曹定远。” 顾浅猛地回头:“曹定远?” 怪不得那时曹圆直非要站出来反对岑沐年封定远将军呢! 这不是给他封了个爹? 想到这里,顾浅忍不住笑出了声,头痛似乎也轻了许多。 她问:“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想必太傅曹定远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 岑沐年点点头,说:“曹太傅出了名的刚直不阿,任何事情只要经他的眼,一定要断个是非黑白。他一生朋友不多,但个个都是过命之交。”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似乎不是说曹定远,而是在说他自己。 顾浅不解道:“既如此,他为何不去刑部或大理寺?当太傅岂不屈才?” 岑沐年笑着说:“曹太傅是个有大抱负的人。放在刑部或大理寺,终究只能肃清一小块地方。当太傅教化帝君,进而教化天下众生,才是他的毕生心愿。” “所以,他是对女帝失望至极,才会离开朝堂去外地游历。”顾浅心说,我此番将他儿子派出去当纪委检察官,不知道他肯不肯回来坐镇朝堂? 曹定远回朝,地方官对曹圆直会多一分忌惮,不敢随意出手迫害。 这么说来,刘文学和曹圆直监察地方官的事情,还得暗暗透出风声去。 赵太保多次写信唤曹定远回朝,他都推三阻四,不如将他儿子置于险境逼他就范。 顾浅打定主意,不管曹圆直同意与否,都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此时,便听得门外内监高声通报“御史大夫刘文学、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曹圆直——觐见!” 二人入得书房,还未拜礼,便听到女帝说:“给二位大人赐座,上茶。” 内监宫娥闻声而动,搬椅子的搬椅子,奉茶的奉茶。 “微臣谢陛下!” 落座后,刚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陛下今日怎如此客气? 就听到女帝清冷的声音传入耳膜,入耳之话却远比那声音更冷: “二位爱卿觉得,我大凤朝气数还剩几许?” 刘文学与曹圆直双双问号脸。 紧接着“噗通”齐齐跪下,你一言我一语,极力赞美大凤朝近日面目改换一新如拨开乌云见日国祚绵延必将千秋万代云云。 第75章 成立纪委监察组 “二位大人莫慌,起来说话,陛下有重要任务给二位。”岑沐年态度温柔谦和地将他俩从地上劝起来。 顾浅有些狐疑。 曹圆直不会被她一巴掌扇傻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圆滑势利? 还有御史大夫刘文学。三司会审粮草案的时候,他可是同铁面判官一般,眼下怎么也这样唯唯诺诺? 让他俩成立纪委检察组去干活,会不会有些不靠谱? “陛下之意,自古大国大家都是从内里烂起,若不及时纠察,总有一天如白蚁决堤王朝覆灭。” 岑沐年将唐昭的札子递与刘文学手中,缓缓说道:“碧波城紧邻上京城。前日我与陛下逗留两日,便撞到地痞当街抢卖外地妇女、坊市交易强买强卖……城内百姓形容冷漠如地狱走尸一般,着实让人心惊。” “知县竟畏罪自裁……”刘文学拧着眉看完,把札子给了曹圆直。 曹圆直一边接了札子一边震惊道:“知县自裁?这、这……” 他本想说这怎么可能,但是既已上了札子奏报女帝,想必不是自裁也是自裁,问了显得他无知。 曹圆直看完后,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了一眼刘文学,对女帝说:“陛下,臣觉得碧波城知府唐昭有问题。” 顾浅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知县官居正八品。寒门子弟要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中得进士才能任一方知县,何其艰难?怎会轻易自裁? “就算他罪行涛涛罄竹难书,难道这些年知府竟一点儿也不知?单等陛下去了,出了事才知晓? “若没有知府默许,臣不信他一个县令敢如此胆大妄为!” 曹圆直顿了顿,沉声道:“陛下,微臣斗胆一猜,只怕是落狱的那些犯人,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兴许连识人都难了。” 顾浅垂眸,心说我倒没有考虑这一点。 她悄悄给岑沐年递了个眼色,你不是在那儿有情报网么?用起来噻! 岑沐年接了顾浅的眼色,暗暗点头,又转头问曹圆直:“曹大人意思是,唐昭已经把自己的罪证全部抹去,陛下拿他无可奈何?”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话的是刘文学,“他们在碧波城经营数年,缺德事干多了,总会留下痕迹。只要肯花时间用心走访查探,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曹圆直道:“对,臣也如此认为。拐卖人口,他总不能将苦主和卖家全部杀掉……” 说到后面,曹圆直有些不自信了。 唐昭连知县都敢杀,杀几个商人和贱籍又算什么? 毒杀说成暴毙,或者干脆一场火烧个干净,连尸首都无法辨认,谁知道是谁干的? “大将军适才说,碧波城内百姓形容冷漠如地狱走尸……微臣猜测,恐怕唐昭等人早就将不听话的人全部处理掉了。” 说话的是刘文学,他年纪大些,看问题也看得深刻透彻。 “不论我们明察还是暗访,短时间内也许无法从百姓嘴里问到什么。正因如此,唐昭才敢上报刑部,在明面上将替罪羊悉数斩杀。” 这样一来,城内百姓见他有只手遮天的本领,就更不敢反抗。 曹圆直突然问:“大将军说陛下有重要任务,是否让我们暗查唐昭罪证?” “碧波城的事你们别管了。”顾浅摇了摇头,严肃地说,“朕要拜托二位成立纪委监察组,巡查道、府、州县百官,还天下一个清明盛世。” “当然,你们微服暗查,只要发现端倪,写札子快马加鞭呈至宣政殿,朕自会派人过去细细审查。” 曹圆直听了,体内血液隐隐有被点燃的感觉,眼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刘文学问顾浅:“可陛下,碧波城情形如此严重,怎可撂下不管?” 顾浅以手按头,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他。 刚刚说了那么多话,再想下去头要炸了。 岑沐年看了顾浅一眼,对刘文学说:“陛下不是不管,是不想二位大人身陷险境。” 刘文学和曹圆直听了,不由得心生感动,一腔热血燃得更猛了。 “陛下,我等既入朝为官,早就做好了为社稷献身的准备……” “好了好了,陛下知道你们一片赤子之心,陛下会想办法解决唐昭的。要下雨了,二位快些回去!” 岑沐年起身将他二人请出去,还不忘加上一句“劳烦二位大人速速拟了出行章程奏与陛下,好早日带队出发”。 刘文学同曹圆直走后,顾浅起身扑到岑沐年怀里将他死死抱住。 她被唐昭的阴狠毒辣吓到了! 她万分庆幸自己离宫出走带了许多金瓜子。 若不是那些金瓜子,那几个地痞会第一时间将她卖去窑子,哪有时间等到入夜被救? 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 岑沐年以为她冷,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双手在她的手臂上来回揉搓帮她取暖。 “谢谢你,沐年。” “跟我客气什么!”岑沐年温润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大凤朝气数将尽这种话,以后不要随便说。” “嗯,不说了。”顾浅心道难怪他俩吓成那样。 “真的要下雨了。”岑沐年说,“浅浅,我背你回紫宸殿。” 顾浅没有拒绝。 宣政殿到紫宸殿不算远,但路上寒风入脑也挺难受的。 岑沐年单手解下右臂上的红色绸巾,围在顾浅脑门上。 感受到绸巾上的丝丝余温,顾浅不禁有些好奇:这红色绸巾究竟什么来路,怎么他日日不离身? 出了宣政殿,寒风呼啸,果然更冷了。 天也黑沉沉的几乎下一刻就要倾覆。 岑沐年背着顾浅,足尖轻点,数十个纵跃之后,稳稳落在紫宸殿门口。 值守的内监巴巴望着二人从天而降,惊得一屁股坐在墨玉地砖上说不出话来。 第76章 我有一计,诱他赴死 岑沐年脚下不停,背着顾浅进入殿内,直至入了寝殿才将她放下。 宫娥们已经备好热水,镂空纹银薰炉里点起了兽金炭,屋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松枝香气。 顾浅坐在圆桌边净了手,取下头上红色绸巾还给岑沐年,顺便接过宫娥递来的热巾子敷在额头上,才觉得舒服了些。 “都退下。”岑沐年像吩咐自家奴婢一般,将伺候的宫娥们都屏退至外间。 顾浅拿下巾子扔到盆里,问他:“怎么了?” 岑沐年却不发一言将顾浅打横抱起,绕过双面绣三合屏风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欺身上来问她: “你刚刚是不是害怕了?” 顾浅不解反问:“什么?” 随即又说:“你说那个啊,我又没飞过,害怕很正常。” 她不知道的是,她以手为扣死死锁住,正好勒在他喉结上,叫他想起了许多、许多两人欢好的香艳场面…… 岑沐年昂起头靠近,说:“你瞧,喉结都被你勒红了。” 顾浅定睛一瞧,果然红了。 她只顾着不让自己掉下去,没意识到用力过猛差点勒死人家。 师父教过,死道友不死贫道。 在生死关头她是不会顾及别人的。 顾浅抬手轻轻摸了摸,嗯……有点想亲上去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她道,“下次还是坐马车……” “不必,我喜欢……” 岑沐年说着便吻下来。 他的吻激烈炽热,他的身体更是滚烫滚烫的,顾浅忍不住想住进去。 可是没多久,她便后悔了。 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晚膳如期做好,宫娥不敢进来问步在哪。 厨房的人只好热了凉,凉了热,生怕突然传膳赶不及。 终于在亥时末(23点),岑大将军抱着女帝从寝殿出来。 顾浅不觉得头疼了,也不觉得体寒了。 就是累,浑身酸疼。 吃了晚饭,泡过温泉,才觉得没那么疲惫了。 宫娥换了床单被褥,将皮裘被子烤得暖暖的铺在床上。 岑沐年问她打算如何处置唐昭。 顾浅将自己裹进暖烘烘的皮裘被子,只露出一个头来。 “他将我当傻子,我便狠狠摆他一道。” “要不我直接派人杀了他?”岑沐年单手撑头,半眯起狭长的瑞凤眼说道,“唐家是碧波城望族,历年来修桥铺路、剿匪上税,城内外数十万百姓依附其家,健者耕其家田,壮者入其家军,唐家跟邻城门阀三代结亲。若是真的一板一眼去纠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更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所以还是悄悄杀了干脆。 顾浅却道:“杀他一人容易,唐家上下其手,需得连根拔起才能还碧波城青天。” 岑沐年笑问道:“你有计了?” “是。”顾浅嫣然一笑,“我有一计,诱他赴死。” 此计一出,不管唐昭是进是退,最终都是个死。 岑沐年做出一副乖乖学生洗耳恭听的模样,巴巴望着顾浅,等待下文。 顾浅笑着说:“此计需要你来执行,别人我不放心。” “嗯,我一定办好。” 顾浅见他问都不问是什么计谋就应下,忍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 “是这样,你也不用去刑部说驳回他斩杀那些犯人的申请,反正他们都该死。 “我明日让中书省下诏给唐昭升官,调他来上京城任正五品上都护府长史,直属上司是你。” 岑沐年笑道:“攀上本将军这高枝,那他可是走了狗屎运。” “嗯,接到升迁调令,他必然从心慌焦虑改为喜不自胜,防范之心全无。 “这时候你派人快马去搜查知府府邸,唐昭心思狠毒细腻,一定会留下账本,要在他离城赴任之前拿到手。” 岑沐年应道:“这个容易……只不过,浅浅真要将他调来京城?我倒想派人半路砍了他。” 顾浅点头说:“没错,你与我想到一处了,我正是这个意思。 “唐昭来上京城赴任,从地方官升任京官,拖家带口的,也一定会将所谋财富一并带上。 “到时候你的第一路人马人扮做劫匪,射杀唐昭之后扰乱行军队伍,将他的不义之财全部暴露出来。 “然后你的第二路人马就说是前去接应唐长史的,赶走劫匪之后,拉着唐昭的尸首和那些财宝入城,让所有人都知道唐昭死于劫匪之手,也让上京城百姓看到他搜刮了多少不义之财。” 岑沐年明白过来,接住话说:“然后我的人直接去刑部和都察院报案,一查唐长史之死,二查他来路不明的钱财。” 顾浅说:“对。就算他有疑心,不敢将所得银钱一路带上,只要刑部去碧波城查,就一定能顺藤摸瓜查个底朝天。” 岑沐年思索片刻,沉声道:“所以此计的关键是,半路截杀唐昭一定要成功。” 顾浅点头:“是的。只有唐昭死了,女帝震怒,你作为唐昭直属上司才能以剿匪为由出兵碧波城,控住唐家,让刑部顺利查案。” 碧波城一旦由京城的人接管,唐家根基再深势力再大,也无力回天。 岑沐年摇头失笑:“那倒不必,区区一个唐家,犯不上我亲自动手。我只要确保他没法活着抵达上京城就行。” 顾浅想了想,说:“都行。只要你心里有底就好,上都护大人。” “陛下放心,下臣一定不辱使命……” 要死了。 顾浅有些后悔将自己裹进皮裘被子…… 再睁眼,是被北风钻入外面窗缝的呼呼声吵醒的。 顾浅觉得头一阵一阵的疼,她毫不犹豫缩进岑沐年怀中取暖。 “头又疼了吗?” 耳畔传来他温柔的声音,随即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顾浅脑门上。 顾浅问他:“你可知我为何封你做上都护?” 大凤朝上一任大都护是先帝,那时先帝还是天宝公主。 她嫌弃周边诸国人少事多瞎裹乱,干脆率大军全部灭了清净。 先帝殡天后,大都护一职便空下来。 上都护比大都护低一级,同样负责抚慰诸藩、辑宁外寇。 手握兵权,是个实职,也是闲职。 因为大凤朝现在没人敢招惹,毕竟稍有不慎便会落个屠城灭国的下场。 顾浅也是对着百官组织架构图想了好久,才决定给他上都护官职。 她不好直接夺他母子兵权——一来没这个实力,二来就算夺过来也没有更合适的人接管,三来会引起众将士逆反之心,四来史官之笔又要说她不仁。 诸此种种,便封岑沐年一个上都护做做。 他手握兵权,只能对外征战时出兵,而不能在大凤朝境内起战事,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约束。 “上都护也好,大将军也罢,只要能护得住你,我不在乎。” 顾浅笑了。 “你现在特别像一个没有主观意志的npc。” “浅浅喜欢就好。” 顾浅想说,她不太喜欢。 她有慕强心理。 转念一想,岑沐年若真的智商超群,她又该忌惮了。 第77章 曹太傅归京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不日,碧波城暗探发来回信,列举近三年知府唐昭以及城内大小官员沆瀣一气做下的种种恶行,小字密密麻麻整整写了数十页。 顾浅看完,脸色铁青,对岑沐年说杀唐昭势在必行。 她将信件扔在书桌上,问他:“你既早知他是这种人,为何不直接砍了?” 任由他为非作歹多年,鱼肉城内外百姓。 要是他早砍了唐昭,说不定她就不会遇险。 岑沐年纤腰靠在凤椅上,以手扶额道:“浅浅啊,此事你发话了容易办,我私下办容易惹祸上身,搞不好精心布下的情报网要被朝廷一网打尽。” 再说了他之前人在北疆,鞭长莫及,有什么事情不能尽快反应做出指挥。 最重要的一点,顾浅不来,他的情报网永远都会潜在暗处。 管它什么碧波城上京城如何动乱! 他见过数个世界的繁华与萧条,对朝代更迭这种自然现象并没有什么兴趣。 深秋时节。 早朝前的跑圈改为室内八段锦,由武将站在前排,带着百官开练。 曹圆直等人离京后,女帝暗中成立纪委监察组巡查地方官的消息被人泄露。 太傅曹定远气冲冲回来了,经崇武门入上京城之时,被赵太保请去府上闲聊吃饭。 “老哥哥尽管放心,陛下同我保证过,纪委监察组官员在谁的地界上身死或负伤,当地九品以上官员夷三族。” 曹定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哼!” 赵太保赶紧亲自为他续满杯,又道:“若是在州县交界处出事,则两州县九品以上官员夷三族。你瞧,陛下这般做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曹定远饮完第二杯,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怒喝道: “胡闹!圣贤有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这么做不是让地方官寒心么?” 还将他的宝贝好大儿当刀子使。 赵太保端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小口,眯起眼睛放下杯子问他:“天上下雨,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曹定远不解,如实作答:“天上下雨,滋润万物,自是好事。” 赵太保又问:“若是暴雨连绵数月不停呢?” 曹定远拧起眉头道:“暴雨连绵,数月不停,河堤冲毁,庄稼遭殃,百姓无粮,天下危矣!” 赵太保双手一摊:“那不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话是没错。可若有人以权谋私,只手遮天呢?难道不该纠察?” 曹定远不说话了。 他历来刚直不阿,身负盛名,桃李满天下。 却没有良策以治世,更不能说服女帝当一个圣明仁君。 “老哥莫急,既回来了,先好好歇歇!”赵太保说,“陛下最近忙,不一定得空宣你。” “你……”曹圆直一时气结。 赵太保一直写信唤他归京,言辞恳切,却从未提过是陛下的意思。 他此番回来,也是因为担心儿子,自个主动回来的,并不是陛下盛邀。 说白了,他走,他回,陛下似乎并不在意。 他只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赵太保瞧他眉宇间有落寞之意,便问:“近日朝中有一桩怪事,你想不想听听?” 曹定远斜了他一眼,道:“我说不想听你就不会说吗?” “嘿嘿嘿!”赵太保拿起酒壶给他满上,悠悠说起了碧波城的事…… “你说奇不奇怪,知县罪恶滔天畏罪自裁,知府却升了官?” “我看陛下就是胡……”曹圆直“闹”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赵太保一根手指堵住了嘴巴。 “yue——呸呸!” “你堵嘴就堵嘴,戳我喉咙眼儿作甚?” “一时眼花,兄台莫怪!”赵太保抽出手指,在桌布上来回擦了擦,道,“且等等看,看看陛下究竟作何打算,值不值得你回来辅佐。” 此刻,距离上京城外三十余里处。 依山傍水,前头不远就是虎贲军曾经的落脚点。 唐昭的车队停下来,歇息、饮马。 他们天不亮就出发,路上一刻不停,打定主意要在戌时(19点)之前入城。 因为唐昭算过了,戌时大凶。 城门会在戌时末关闭,错过了要等到明日,明日一整日都大凶。 今日细雨绵绵,有些阴冷,唐昭一颗心却火热得很。 他也不在乎路边石块上的水渍泥灰,拿了个凉透的肉馅大饼走过去,坐在石头上大口吃着,心里忍不住畅享入京后跟着上都护大人一路青云直上的美好未来…… 忽然从山林里蹿出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呼吸之间就冲到了车队面前,也不自报家门,扬起大刀见人就砍。 一时间血肉横飞,人马乱窜,惊叫与惨叫声不绝于耳。 “列阵!” “杀敌!” 唐昭也是见过风浪的。 他心中生疑,此地距离上京城不过三十余里,光天化日之下,何人胆敢在此行凶? 饶是碧波城,也没有这样的凶徒。 虽然疑惑,却并未惊慌,站在石块上指挥亲兵对抗。 然而那些黑衣蒙面人就像是从大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身法快如鬼魅,刀法刁钻毒辣。 他的亲兵根本不是对手,眨眼的功夫人头落地,都来不及呼喊。 从自信到恐惧,不过瞬间。 唐昭看得头皮发麻,他后悔了。 他在碧波城豢养府兵多达五百余人,为了避免人议论,此次去上京城赴任只带了三十亲兵。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亲兵全部阵亡。 只余下两个亲随死死护在唐昭前面,其余车马伙夫死的死逃的逃,早已不见踪影。 后头家眷们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连哭喊都不敢,生怕惊动了贼匪过去。 唐昭又气又惧,从亲随手里夺过长刀,举刀高喝: “吾乃陛下亲封正五品上都护府长史,尔等贼子,还不速速退去!” 下一秒,黑衣人踢起地上长刀,“chua”的一声将他与前面的亲随一并捅成了肉葫芦。 那刀,还是他死去亲兵的长刀。 长刀入肉的瞬间,唐昭似乎没感觉到很疼。 他脑子里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在碧波城经营十数年,他不曾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么强悍的人,因为稍微有些骨气的人都被他杀干净了。 唐昭瞧见那黑衣蒙面人似乎朝他笑了笑…… 那双极亮的招子里,笑容很干净,压根儿不像是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为何……” 那人完全不理会他。 一声口哨声后,所有人原地集结、撤退,毫不恋战。 “站住……” 第78章 听陛下的没错 唐昭眼睁睁看着几十个黑衣蒙面人毫发无伤地迅速隐入了山林之中…… 他依稀听到身后传来“大胆贼子,焉敢白日行凶”的吼声,紧接着是马蹄疾驰而来的声音。 他想转身去看是谁来了,然而他与亲随现在是一把刀上的肉葫芦,哪个稍微动一下伤口处都会传来巨大的痛感…… 唐昭疼得倒吸凉气,直翻白眼。 他才明白,原来那些刁民受刑的时候翻白眼是因为疼,并不是对他不敬。 又听到身后来人问“阁下可是上都护府长史唐昭唐大人,我等奉命前来相迎”。 唐昭转过头去,刚想说话,一股腥甜涌入喉咙…… ……怎么回事? 这人既是来迎他,为何见到如此场面,非但不慌不急,反而还在笑? 等等…… 这笑容,干净明亮,他熟。 唐昭心底漫延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缓缓转动脖子,瞪大了眼睛,极度不可思议地眺望上京城的方向…… “哟!唐大人,挺住啊!” 彭丰盛一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唐昭,抬脚将他身上的长刀连同死去的亲随一并踢了出去。 “咻——” 长刀出体瞬间,伤口血流如注。 血水流到地上,与泥水混在一起,渐渐蔓延出沟渠蜿蜒的形状。 彭丰盛将唐昭扔给身后的兵蛋子,喝道:“唐大人遇袭,所有人速速归整,随我回京!” 唐家家眷已经吓得魂魄离体,士兵过去唤他们的时候,他们下意识抱头躲避。 唐昭母亲率先冷静下来,她自人群中走出来与彭丰盛交谈,想告诉他刚刚的屠杀有多恐怖,更想知道她儿子是生是死。 彭丰盛并不理会她,他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废什么话?赶紧上车!” 不光是唐昭母亲,所有家眷都被推搡着上了马车。 彭丰盛一马当先率队疾奔,三十余里的路程,他们愣是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完了。 到崇武门门口的时候,一连数日的阴雨停了,太阳隐隐有破云而出的迹象。 监门将军见他带着几十号人打马出城,一个时辰就返回,跟过家家似的,忍不住聊了句“将军回得这样早”。 哪知却打开了彭丰盛的话匣子。 “哎!别提了!本以为是趟好差事,还指望领赏呢……这下死定了!” 监门将军核对完令牌,将彭丰盛请到一边,万分关切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道他是关心这个素昧平生的同僚,还是关心事件本身。 彭丰盛垮着一张死鱼脸,示意他看后面—— 第一辆车上躺着唐昭的尸首,不知是流血过多而亡,还是被半路颠死的。 后面十余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歪七扭八挤在一处,看得出来曾经是好的。 有三辆车里坐着瑟瑟发抖的人,余下的皆是一箱箱……金银元宝珍珠玉石! 那些装金银元宝珍珠玉石的箱子,或裂开或丢了盖子,总之现在就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唐家家眷也是到了城门口才发现自家财产成了这副模样。 一路超强度的颠簸下来,大家吐的吐晕的晕,早就无心细想更多。 “咦!”监门将军看得两眼发光,发出一声惊叹! 他家世代看守城门,虽见过勋贵无数,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真实的金银珠宝。 彭丰盛朝他摇摇头低声道:“不好说,不好说。” 监门将军立马点头表示:“懂,我懂!” 彭丰盛将令牌放入怀中,道:“走了,改日请你喝酒!” 监门将军笑得眼尾都起了褶子,他说:“哎,哎,将军慢走!”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一车又一车的金银财宝在自己眼皮子跟前入了上京城…… 乌云尽散,天终于泛晴。 入城后,彭丰盛也不着急,拉着唐昭的尸首与他的私产一路招摇过市。 一车车金银珠宝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辉,惹得围观群众眼红心热、议论纷纷。 缓过神来的唐家家眷这才意识到他们的未来竟然朝着深渊滑去…… 上午他们还在幻想节节高升富贵满门的日子,眼下等待他们的却是牢狱之灾。 不到半日时间,这事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大街小巷。 连刚回府的太傅曹定远也听了个热乎。 他一边听一边往房里走,酒喝多了打算去睡一觉。 听完后,睡意也没了,拐去了书房。 书房卫生还未来得及收拾,所有物件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曹太傅转身出了书房,说要去找尚书令季无羡。 季无羡上衔中书、门下二省,下辖六部,朝中事情他知道最多。 季无羡也同样生疑,他一个下路知府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财富? 他还说,碧波城知县畏罪自裁,陛下却给知府升官。这事从一开始他就起了疑,没想到陛下打的是这个主意。 “甚好,甚好!”季无羡摸着胡须点头称赞,看来确实如陛下所言,以前是被毒药所害。 毒药停了之后,他家陛下多厉害! 要是过个一年半载,陛下肯恩赦他小儿子就更好了。 曹太傅将信将疑:“你意思,这是陛下的计谋?陛下既怀疑那知府,可直接派人查他,为何要先杀人?” 季无羡心说你没事儿?要是直接查有用陛下还会搞这些? 果然书读多了,人就傻了。 他半眯起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太傅大人回京路上,难道没有找人打听近日朝中诸事?” 曹太傅扬起眉头道:“我找人打听……” “哎哎哎,得得得!”季无羡问出来就后悔了,他摁住曹定远坐下,说,“老哥哥别走了,晚饭在我府上吃,就当给你接风了。” 他得趁机好好同曹定远讲一讲朝中诸事,免得他到时候带头瞎裹乱。 一来希望陛下记他一笔人情,二来他也不希望曹定远跳出来主张粮草案涉案犯人全部斩立决。 女帝摁下粮草案终章,对碧波城知府使出雷霆手段,他若暗地里帮陛下将唐昭案处理好,说不定他儿子就真的有一线生机呢! 季无羡为官就奉信一个道理:听陛下的准没错。 第二日早朝。 中书省右谏议大夫联合御史郎等人奏请女帝,请求彻查唐昭及碧波城大小官员。 季无羡当堂剖析了诸多疑点,直指碧波城官员与世家勾连,只手遮天行事残暴,非军队无以镇压。 众臣附议。 女帝便钦点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御史郎等人前往,又命开国侯朱修远率一万大军接管碧波城。 令人惊奇的是,竟无人提起唐昭半路遇匪之事,顾浅事先准备好的套路说辞无用武之地。 第79章 尊师重道 碧波城内粮草充沛。 朱修远轻装上阵,当天中午便集结完大军,不到日落时分就抵达城内。 他一入城便接管知府府衙,火速抓获碧波城内大小官员投入大牢。 又命人将唐家及城内几个世家全部包围起来,只等着刑部侍郎他们一到便可开堂审案。 开始的时候,城内百姓噤若寒蝉,闭门不出。 直到有人亲眼瞧见唐昭尸首发回,便自发奔走相告,而后大批民众涌入知府审案大堂,喊冤不止。 唐昭案审了足足半月之久。 女帝这边日日接到案情汇报的札子,每每看完便觉得人心狠毒竟比蛇蝎还可怕。 案件审结后,新调去的官员班子按照上面意思,将唐昭罪名公布天下。 并对涉案苦主平反、赔偿田亩银钱,免十年税赋,免服兵役。 唐家犯案者,抄家,夷三族。 其余涉事大小官员,抄家,或问斩或流放千里。 涉案商户抄家,轻者打入奴籍,重者秋后问斩。 自此,碧波城领导班子全部换血,城内风气焕然一新。 开国侯朱修远清点大军,并未回上京城,而是拐去了邻城。 因为女帝来信说:“唐家姻亲,从严彻查,从严处理。” 他得先去接管大局,好让刑部侍郎等人放心办事。 这厢,有人在朝中提出推行降等袭爵制,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那些有功勋爵位在身的官员,无不强烈反对,直言这是鸟尽弓藏之意。 此事便暂且搁置。 还有人问,曹太傅归京数日,怎么一直不见来上朝? 顾浅心说,那不是人喜欢端着么? 便有人出列恳请女帝放下身段,去太傅府恭请太傅出师。 曹太傅名满天下,他肯上朝坐镇,天下读书人的心也就定了。 而且,曹太傅一定不会让女帝推行降等袭爵——这才是大家最希望看到的。 顾浅应了。 反正迟早有这一天。 然而,大家没想到的是:曹太傅坚持认为碧波城内官员敢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顾浅身为帝君,持身不正,荒淫残暴,荒废朝政,所以地方官员才肆无忌惮鱼肉百姓。 他听说女帝出宫来太傅府请他,便命人搬了把太师椅,一脸威严地坐在大门口,不让女帝进府。 御驾车辇仪仗乌央乌央地停在门口,顾浅一下车便见到曹太傅手持楠木戒尺,坐在门口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不怒自威。 她心说,嚯!端这么高! 顾浅走到曹太傅跟前,深深鞠躬道:“愚生顾浅,问太傅安。” 曹太傅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乍现。 他怒喝道:“跪下!伸出手来!” 顾浅听了直起身来,抚平裙摆后大方跪下,伸出手掌。 曹太傅愣了。 他以为女帝会负气离开,没想到女帝真跪下了。 顾浅这一跪,摆足了诚意。 这下轮到曹定远骑虎难下。 不打,话都说出口了。 打,大凤朝开国以来还没人敢打帝君,他没打算做这千古一人。 而且,眼下女帝态度端正谦卑,大庭广众的他要是真打,不落好的肯定是他自己。 他预料的情况是女帝不认错不肯跪,他指责女帝荒废朝政百官无能还要他这个老东西过来收拾残局,若不是念在先帝托付的份上他死在外地也不会回来等等…… 他要告诉天下,他不是为了自己儿子回来的,他是为了完成先帝任务回来的。 眼下,女帝乖得他心里有些发怵。 他不禁开始回想起前些日子,赵太保还有季尚书令说的许多话中,有一句是“陛下自有圣裁,你我依令行事便好”。 他当时还很不屑,陛下能有什么圣裁? 听话的留用,不听话的拉出去埋了,特别不听话的剜眼灌铅,哪里称得上一个“圣”字? 眼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吃瓜吃到女帝和太傅头上,这还是头一遭。 曹定远暗暗后悔,他为何要拿乔,坐在大门口耍威风? 顾浅瞅他一脸吞了苍蝇的模样,先开口道: “学生为帝数载,深知民生艰难,朝廷运转不易。 “虽有心治国,却困于头疾,深受其害,残暴荒淫而不自知。 “近日得解,见三公垂老,民生凋敝,涕零如雨。” 她顿了顿,伏拜在地,说:“学生恭请太傅大人,顾念天下苍生,归朝辅佐!” 一番话说得颇为直白,在场之人全都听懂了。 又将自己的过错全部归于头疾——以前残暴是因为脑子有病,现在病好了不残暴了。 说到女帝残暴,其实老百姓感知并不深切。 女帝杀的是官员、宫娥、内监,这事儿他们就算听说了几桩,也不会觉得威胁到自身安危而产生恐慌。 但是淫乱,他们却能说出一二来。 当年女帝强抢东方无极一事闹得极大,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 直到现在,皇城内宫里还养着数名郎官呢! 就这,女帝还与大将军不清不楚的日夜厮混…… 不过女帝荒淫归荒淫,她没有横征暴敛,也没有搜刮民脂民膏。 说到底,老百姓对女帝的恨意,其实很轻。 只是那些读书人颇为看不惯! 况且近期办了几件大案子,据说青阳河投毒案的苦主、碧波城的苦主老百姓们,得了赔偿之后都对女帝感恩戴德。 别的道府州县百姓耳闻此中事,也是对女帝只有称赞没有谩骂的。 曹定远自己对那几桩案子也算满意。 又听得女帝大声重复道:“学生恭请太傅大人,顾念天下苍生,归朝辅佐!” 曹定远皱眉。心说我又没说不去,你这么翻来覆去的说,倒显得我不愿顾念天下苍生似的。 曹定远无法说服自己将女帝扶起来。 他让人家跪的,手板心还没打,又将人扶起来,那不是打自己脸么? 赵太保不在,也没个人打圆场。 不光赵太保不在,满朝文武一个也没来。 他们不是不想站在吃瓜第一线,亲眼观看女帝与曹太傅交锋。 他们是不想站出来和稀泥。 曹定远刚直不阿的名声谁人不知? 越劝他越来劲,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劝,女帝会觉得他们没眼力见。 劝,万一把曹太傅劝没了,等女帝回过神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第80章 结粮草案 他们心里门儿清,顾浅也不糊涂。 她见曹定远久久不出声,便直起腰,伸出手对他说: “太傅若心里有气,不妨狠狠打学生一顿!只要太傅愿意回朝,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学生莫说挨手板心,就是要学生赴死,学生也无惧!” 曹定远听了,又气又急,眉头直跳。 陛下啊,你可越说越离谱! 怎么说着说着,倒成了他乱摆架子不讲道理呢? “陛下说笑了,太傅大人向来心慈,怎会真舍得责打陛下呢?” 说话的是吴大监。 “太傅大人若不是惦记朝堂事多,又怎会不顾及身体,一把年纪了还紧赶慢赶着回上京城?” 他捏着兰花指凑过来扶起顾浅。 顾浅眼一闭身子一软,直接倒在吴大监怀里。 吴大监大惊失色道:“陛下,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好在她轻,吴大监及时扶住了。 “快来人,陛下昏过去了!”吴大监伸出兰花指,急得喊出了电音,“回宫!速速回宫!” “陛下她……” “传御医!”吴大监打断曹定远的话,指挥人将女帝抱上御驾。 不过须臾之间,太傅府门前车马一空,看热闹的百姓也散去了,只余下他和府中下人立在原地。 曹定远感觉跟做梦一样。 陛下方才不是说头疾好了么? 怎么说晕就晕? 他甚至想问一句,刚刚陛下是不是真的来过? 他担心自己久不在朝堂遭人轻看了,便想着端起架子训斥女帝一番,好叫大家有什么事依旧先请示他。 可是,刚刚一番操作下来,他怎么觉得自己遭了算计? 是的,陛下来了,赢了尊师重道的名声便走了。 连多留一刻都不肯。 在场的老百姓都看到了陛下顾念苍生、对恩师谦卑恭敬。 他曹定远再不老老实实去上朝,就要落个“枉顾天下苍生”的臭名。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赵太保和季无羡都说“陛下自有圣裁,你我依令行事便好”。 唐昭把碧波城经营成铁桶一块,若是正面交锋,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收拾他。 女帝剑走偏锋,诱他出城,先杀后查,照样用律法办了他。 唐昭罪该万死,没有人会觉得女帝手段阴狠。 曹定远依稀觉得,女帝今日来太傅府,也许根本不是为了说服他放下积年成见回归朝堂…… 是啊! 论心机智谋,现在女帝根本就不需要他的辅佐! 今日所作所为,原就是为她自己立一个尊师重道的贤名。 想到这里,曹定远心底漫延起一股冷热交织的感觉,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厢,顾浅躺在御驾马车上回了宫。 她回紫宸殿先泡了个热水浴,后命人将宣政殿札子搬到花厅,批完札子就开始练字。 如今,她写的字与岑沐年的字迹有八分像。 入夜后,岑沐年一身寒气归来。 顾浅说他,太晚了就歇在自家,没必要一趟一趟地跑。 岑沐年却趣她:“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他又说:“要不浅浅嫁与我,同我住到外头宅子去?” 他原想抱着她说情话,但是又担心身上寒气扑了她。 岑沐年很快去偏殿换了身衣服进来,问起今日太傅府的情形,又问曹定远有没有为难她? 顾浅笑着摇头。 对付这种直肠子又好面子的老登,真诚是必杀技。 况且曹定远是个直臣,并没有坏心思。 顾浅也没想过真要他死心塌地的效忠,他只要偶尔上个早朝,入宫晃一晃就够了。 曹太傅桃李满天下。 在内代表文官,在外代表读书人,他对朝廷的态度至关重要。 所以他为难顾浅,顾浅并不生气,反而放低姿态给他做足了脸面。 她要让今后别人一提到这事,都夸女帝尊师重道,是曹太傅过于严厉有些迂腐。 果然,曹太傅归朝后,百官心气都稳了。 顾浅决定让顾秧去就藩。 她派人传去口谕:“你不离京,我老惦记。” “那些被我惦记久了的人,惦记着惦记着就惦记没了,变成了祭奠,你说好不好笑?” 听得顾秧太阳穴直突突。 她苦心经营数年,即使如今大势已去,她也不甘心去就藩。 只要女帝一天无子嗣,她就有希望。 岑沐年说,三日后重阳,百果出园,粮食归仓,是个好日子。 大将军府上办新居开火宴,邀请她去。 顾浅才想到粮草案已经压了许久,再不结案恐生事端。 于是,第二天早朝之时她提出:“粮草案犯事大小官员,革职、抄家、流放西北矿区去地下挖煤。若愿缴纳巨额银钱者则免流放,只贬为庶民。” 除了曹太傅,满朝文官都赞同。 曹太傅说,若如此,以后大小官员犯下死罪,只需要交钱便可买命,百姓还怎么信服? 武将们意思是:他们前头在沙场拼命,那些人在后头贪墨军粮,不应该轻轻放过。 将士的命也是命。 顾浅道:“那便由爱卿们推举一位圣贤之人,来定一定他们生死?” 她顿了顿,又道:“这位圣贤需饱读诗书,贤名在外,且未做过徇私枉法、行贿受贿、包庇纵容等事。” 众臣你夸我让,最后不得不推举曹太傅出列。 曹太傅愣了。 站在群臣之中抗议女帝是一回事,被单独拎出来对抗女帝、对抗文官又是另一回事。 不用想也知道,满朝文官没有人希望他说“死”。 那些犯事官员,或近或远都攀着关系,且谁也无法保证自家没有个肮脏事。 以后事发,还能抱着银子求告陛下说,麻烦再开一开先例饶命。 曹定远若坚持给粮草案犯人判下死刑,便是将大半官员得罪了。 以后他家有点什么事,恐求告无门。 他之所以桃李满天下,有一个很隐晦的原因是:读书入仕可以避免部分刑法。 子弟门生不是手下士兵,将军下令指哪打哪。 一旦有事,他们会细细衡量个中利弊,最后做出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抉择。 曹定远呆愣愣望着高坐上的女帝,说不出话来。 女帝也不着急,老神在在地看着他,恨不得有一把瓜子来磕磕好打发时间。 朝中百官更不敢催促曹太傅,他们知道曹太傅因何沉默,想必将心比心后,他内心亦如油煎难受。 第81章 大赦天下 所有人就这样沉默着。 仿佛沉默才是最好的姿态。 吴大监第一次经历如此长时间的沉默,没有挥起佛尘说下朝。 若是以往,醇亲王必会站出来打圆场,分析个中利弊之后放低姿态劝曹太傅不要赶尽杀绝。 但是她被女帝“惦记”得有些怕,近几日都没有来上朝。 顾浅坐久了腿麻,她扭了扭屁股靠在雕了五爪金龙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瞟了尚书令季无羡一眼。 只一眼,季无羡便福至心灵,急忙向前一步奏道: “启奏陛下,臣认为陛下头疾得解,如获新生。又逢太傅归朝,实乃双喜临门,应大赦天下!” 三秒之后,文臣们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此乃我大凤朝两大幸事,应大赦天下召显陛下仁德!” 武将们的脸色不大好。 天杀的! 你们要救人就救人,搞什么“大赦天下”来恶心老子? 于是乎,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可喜可贺”、“陛下圣明”等彩虹马屁里,顾浅遂了文官之意,同意大赦天下。 “此次大赦天下,除十恶大罪不赦,其余一应罪囚,重罪减罪一等,轻罪减罪两等。”她说。 “不过……”顾浅话锋一转,又道,“贪污军粮乃是重罪,稍有不慎则前方将士性命危矣。若想减罪一等,不论革职前官位高低,须缴纳一万银一人。”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自先帝征战四方屠尽周边小国之后,上京城大小官员跟着喝汤吃肉捞到了不少好处。 连带着没落的勋贵世家也得了大片田亩山头,得以经营赚钱。 因此,一万两白银对大凤朝官员而言不算多。 但他们早已被革职抄家,根本拿不出钱来。 一万买命钱,端看他们的妻子愿不愿意从自己嫁妆里掏钱出来搭救了。 大凤朝抄家有一条规矩:不抄没女主人带来的嫁妆。 那些个还没有成亲的倒霉蛋,就只能盼着上头罩他们的人掏腰包了。 若是去西北地下挖矿,缺衣少食,高强度劳作,估计不到一月便会殒命。 至此,大家才明白:合着陛下这是想趁机捞一笔来了! 可是,那犯事的一百多名官员,加上碧波城大小官员,这一通抄家下来,国库应该充盈起来了? 陛下胃口可真大! 顾浅又说:“粮草案所得银钱,三成收归国库,七成分给虎贲军将士,也算是对他们六年风霜的一点补偿。” “末将代虎贲军上下谢陛下体恤!”说话的是云麾将军。 她道:“陛下,北疆苦寒,虎贲军中不论将士军衔高低皆同饮同食,末将希望此次补偿按人首均分。” 顾浅点头应允:“可。” 武将们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此案落马113人,若每人缴纳一万两,所得113万两,七成不足八十万两。 虎贲军六万回朝,两万镇守北疆,将士一共八万。 若是均分,每人得不到十两。 ……也不多。 不过,那一百多人辛苦抠挪六年才吞下三百万余,事情一败露,家底被抄了个干净,还多吐出一百多万两,也算是给虎贲军狠狠出了口气。 季无羡见大赦天下的政令得以通过,心中巨石终于落地。 花一万两银子买回小儿子一条性命,不亏。 他细细琢磨:陛下这一波查粮草案,一句“大赦天下”树立了仁德圣君美名,抄家得了大笔银子充进国库,又安抚了虎贲军上下,实在是高! 最大的赢家竟是陛下! 下朝后,顾浅匆匆招来中书省张世荣,问他:“张卿,碧波城犯事官员在不在大赦天下的范围里?” 张世荣俯首答道:“陛下,他们犯的是谋叛罪,不在赦免名单里。” 顾浅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你回去拟诏。” 从县令自裁的札子递进宫那一刻开始,唐昭便入了死局。 顾浅当初就打定了主意,就算唐昭称病辞官回家,她也不会放过他。 如今可不能因为一句“大赦天下”就叫他捡了漏。 只是…… 她亲自下令彻查粮草案,查了这许久都查不到上面来,只下了一批小基层——看来,要肃清朝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顾浅搓了搓手,踩着杌凳爬进了马车。 都还没到冬天,上京城怎么这样冷? 还是这具身体早已被掏空,太虚了? 马车从太和殿行至宣政殿,顾浅一进来就感到殿内暖洋洋的。 如今,女帝下了早朝直接来宣政殿用早膳、批札子、看书写字。 不上朝的日子,内监便将札子搬到紫宸殿花厅,女帝批完他们再搬回去。 顾浅说:“天冷,能不挪动就不挪动。” 能让别人挪动,就别让她挪动。 书房内炭火烧得很旺,窗户紧闭。 顾浅怕一氧化碳中毒,仍叫房门开着,冷空气便从房门灌进来,生生将炭火烧出来的火热吹散了大半。 好怀念空调啊,顾浅心说。 虽然大学宿舍那个二手空调是五级能耗,还动不动漏水、发出“咔咔”的声音,但好歹比烤炭火舒服。 茉心捧着个不小的锦盒进来说,大将军近日忙着筹办新居开火宴抽不开身,担心陛下冻着,特命人送来一个好东西。 顾浅示意她拿出来看是什么好东西。 茉心打开盒子,上面是一封信,中间是一个宽而扁的铜壶,底下一张银狐皮套。 顾浅接了信打开看: 【从此烟雨落京城,一人撑伞两人行】 依旧是熟悉的瘦金体,不同的是,今日的字似乎在有意压制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的锋芒。 顾浅觉得有些奇怪。 能写出这样字体的人,为何在她面前总是那么温顺而没有存在感? 他是不是在刻意隐藏自己? 茉心命人将铜壶灌上热水,套上银狐皮子递给顾浅:“陛下试试,可还趁手?” 银狐皮柔软滚烫,顾浅有些爱不释手。 她问茉心:“怎么不见吴德伦,他最近去哪偷懒了?” “哎哟,我的陛下哎——”吴大监挥着佛尘撩开珠帘进来跪下道,“老奴见陛下用惯了茉心和秀儿几个,便一直在外间伺候听吩,从不敢偷懒呐!” “起来罢!你年纪大了,偶尔偷懒朕也不会说你。”顾浅笑着说,“只是眼下有件事交与你去办。” 吴大监起身垂首道:“陛下尽管吩咐,老奴一定办好!” 顾浅端起手中热水袋对他说:“照这个式样,找人多做几个。还要做三个大的,朕垫脚下。” 太和殿、宣政殿、紫宸殿各一个。 吴大监将佛尘别在腰后,双手接过来,不落手地看了一遍,又取下皮套细细瞧过,方才套好还给顾浅。 第82章 她想我想得要死 他想了想,从容不迫道:“陛下,铜壶好说,不过是费些功夫。只是这银狐皮子可遇不可求,咱们库里,算上您的金库,不一定能找得出第二张来。” 顾浅有些吃惊。 是么? 连女帝都没有的东西,岑沐年却有? 不会是他刻意寻摸来,彰显自己一片痴情? 顾浅不露声色道:“无妨,什么皮子不打紧,主要物件做出来好使就行。” 吴大监领命退下,带着徒弟亲自去往六局布置任务。 茉心见顾浅脸色似笑非笑,便说:“大将军英勇无双,许是在北疆射杀了银狐将皮子带回来的。” 顾浅一想,有这个可能。 不管怎样,他愿意拿出来送给她,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岑沐年自己身强体壮用不到铜壶,想必是天气刚转凉就开始找人打造,如今一做好便巴巴地送进宫来。 物件虽小,情意却真。 嗯……回点什么好呢? 上次他一副“强取豪夺”,她回了支实心赤金簪,有些肉痛。 那这次就回个字条好了。 “笔墨伺候。”她道。 便有宫娥来铺黄藤纸,抚平后压上金丝楠木镇纸。 顾浅将铜壶放在手边,提笔蘸上墨汁,写下一首打油诗: 【相思入了骨,你却入了土。开棺拿你骨,熬汤补一补。】 同样的瘦金体,笔力稍有欠缺,锋芒有些飘。 写完,顾浅自腰间取下鹅冠红色荷包,从里面拿出私章,沾了印泥,“啪”地盖了上去。 她拿起纸张吹干墨迹,将打油诗裁下来卷成一个纸卷子,又将纸卷子放在另一张黄藤纸上,卷了一个大纸卷。 茉心端来一盏雁足铜灯,上燃朱红飞龙蜡烛。 她将烛台斜倚在黄铜蜡盘上方,让蜡汁滴落到铜盘里。 顾浅亲自动手,用铜勺舀起蜡汁浇在大纸卷封口处,将信件轻轻封好,交与茉心。 茉心不敢耽搁,接了信卷便立即着人递出宫去。 那厢。 敕造上都护府上,岑沐年冒着寒风细雨亲自督促匠人做收尾工作。 两米来高的台基上,主屋里外均以椒泥涂墙,防寒保暖。 台基之下,除了承重墙柱,内部中空,入冬可以在外头火口烧炭火取暖,俗称地龙。 此时大凤朝并没有这样的设计,造作匠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图纸也迷糊了,反复沟通确认才做成如今的模样。 南边花园有一汪温泉,常年冒涌不绝。前主人嫌弃水温太高,只做观赏用。 岑沐年命匠人凿一条小渠,通铺墨玉石砖,又在上面覆上砖石避免落灰。 温泉之水自小渠引入偏殿,注入浴池。 热水流经小渠之后,温度有所下降,正适合泡澡。 除却与主屋相连的内厨房、书房等地,就连听风轩、怜星台、湖心观景亭等主人可能会踏足的地方,全部都修了回廊相连。 回廊比普通官员家的要高出一尺,再大的暴雨打下来,也不会溅落上去。 人字形廊顶极宽,廊下两边挂了百叶竹帘做帷,刮风的雨天,雨也难飘进来。 后头主屋花园占地四十余亩,前头是五十来亩的办公待客区。 中间有一排三层观景罩楼阻隔开来,罩楼内外有亲兵把守,闲人不得入后院。 “大将军,宫中密信。”亲兵双手奉上一个黄藤纸卷子。 岑沐年抬手接了纸卷,调头大步走到廊下,捏碎封蜡,扯开来瞧。 【相思入了骨,你却入了土。开棺拿你骨,熬汤补一补。】 岑沐年:“……” 他微微蹙眉,将信卷放入怀中,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彭丰盛正好从外头回来,他撩开竹帘翻过去问:“少帅,是陛下的信?” 茉心的信往往纸小字多,今日这封纸大字少。 “嗯。”岑沐年瞟他一眼,沉声问道,“田掌柜那边如何说?” 彭丰盛从腰间摸出一个纸单子递过去,满面春风道:“田掌柜说这些明日上午可以整理好,您要亲自验看的话下午可以去。” “下午?”岑沐年挑眉道,“既然上午能整理好,我便上午过去。” 彭丰盛有些不解:“少帅这么着急?最近朝中很忙?” 他并不觉得啊。 岑沐年睨了他一眼,一边负手前行,一边幽幽道:“她想我想得要死。” 他恨不得立刻将宅院布置好,迎她入府。 就算没有大婚典礼,只要她愿意来,他什么都不计较。 “她想你……”彭丰盛话没说完,一脸吃了狗屎的模样。 当初他与胡颖坤重金打赌,赌少帅此次回京能不能赢得陛下欢心。 两人都想押不能。 最后比武定先后,他技高一筹,万分笃定地选了“不能”。 胡颖坤当时脸丧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他就说最近怎么天才见一面,每次见胡颖坤都乐得跟傻子似的! 原来为这事! 紫宸殿内。 天擦黑时,顾浅想着岑沐年在府上忙,应该不会来了。 便早早命人传来晚膳,吃过饭泡了热水浴,抱着热水袋钻进了被窝。 铜壶散热快。值夜的宫女每隔一个时辰便悄悄拿走,换上热水,再塞回女帝脚下。 到了后半夜,顾浅头又一阵阵疼起来。 她用脚将热水袋勾过来,头趴在上头取暖。 涓涓暖意自柔软的皮毛抵达额间,很快驱走寒意引起的痛楚…… 顾浅忽然想起落水昏迷时,有个人潜入紫宸殿寝殿,用手掌帮她化去了脑中淤血,当时她也觉得脑子舒服多了。 “啊!我想起来了!” 她激动地坐起来大叫。 想起来了! 终于想起来了! 原来是忘了这事! 数月来她总有一种忘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的感觉,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她要找到那晚的恩人! 本来她一醒来就要去找的,奈何在御花园撞破了东方颀与顾秧私通,一下子忘了这茬。 后面拉拉杂杂一件接一件的破事,没想到,一忘竟忘了数月之久! “陛下,您醒了?”值夜的宫娥听到声音,以为女帝有吩咐,便绕过屏风来到床前听吩。 “嗯,时辰还早,朕再睡会,你退下。”顾浅道。 宫娥应声退下之后,顾浅心情大好,开始琢磨怎么将那恩人找出来。 他能在内宫行走如入无人之境,身手一定很强。 能在女帝昏迷不醒时出手相救,对女帝一定忠诚备至。 忠诚良将,多多益善。 第83章 出宫 顾浅枕着铜壶七想八想,天将亮时才推开凉掉的铜壶沉沉睡去。 宫娥进来拿走铜壶,换了热水又塞给她。 顾浅下意识将铜壶抱在怀里,眼皮都未动过。 宫娥知道女帝煎熬了大半夜没睡好,便告知前来接班的吴大监以及茉心、秀儿等人,晚些时候再唤陛下起床。 当顾浅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11点)。 “什么时辰了?”顾浅伸了个懒腰,看到外头天光大亮是个晴天。 茉心一边打起床帏一边回:“陛下,快午时了,让吴总管直接传午膳吗?” “什么?午时!”顾浅跳下床,穿了靸(sǎ)鞋,拿了牙刷蘸上竹盐、中药泥,嘴里抱怨着怎么不早些叫醒她。 茉心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昨夜没睡好,今日不用早朝,奴婢们便想着晚些叫起。” 顾浅刷着牙,念在她们是好意没有责备。 刷完牙,她催道:“你们快些伺候朕更衣上妆,我有急事出宫。” 茉心和秀儿对视一眼,立即拿来衣服给顾浅一件件穿上。 其余宫娥趁机递上一条热帕子,让顾浅把脸洗了。 顾浅坐下上妆时,茉心说:“陛下,齐统领今日休沐,要命人去通传吗?” “不必。”顾浅想也没想说,“你叫上卫令中郎将,咱们一起去找大将军。” 她要去找岑沐年问出上京城的高手名单,从名单下手,找出恩人。 茉心领命退出紫宸殿,着内监去叫卫令中郎将去宫门口候着。 外间,吴大监听到女帝说急着出宫,便火速命人从紫宸殿小厨房端了蜂蜜燕窝羹和一些点心进来。 他进来说:“陛下,用些羹汤再走?” 顾浅示意内监放到梳妆台上。 趁化妆梳头的功夫,她喝了蜂蜜燕窝羹。 为了赶速度,宫娥给女帝梳的重云灵虚髻,一朵珠花、两根赤金簪子便搞定了发髻。 上完妆,顾浅装了一荷包金瓜子系在腰间。 出门玩得带钱。 秋日的阳光散发出洋洋暖意,顾浅顶着个狐狸精妆容出了紫宸殿。 在宫中好吃好喝细细将养了几个月,如今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如同下凡仙子。 吴大监亲自架马车送至而宫门,卫令中郎将胡颖坤已经换了身武生常服候在门外。 多日未见少帅,听说陛下要带他出宫去相见,可把他高兴坏了。 顾浅与茉心换了辆马车,同胡颖坤一道出了宫城,往上京城东市而去。 后日是重阳佳节。 如今百果出园,粮食归仓,家家户户采买正当时。 东市街道上人流如织,周边商铺热闹异常。 马车行走不便,顾浅几人便在街口停下来,改为下车步行。 走上石拱桥时,听见下方传来阵阵喝彩。 顾浅伸长脖子去瞧,见有一年逾五十的老者在桥头说书,引得围观众人不断叫好。 那老者将黑白相间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声音洪亮: “呔!怎料那黑心赤耳贼心肠歹毒,为毒杀女帝枉顾他人性命,竟往青阳河中投下剧毒。 “随行将军打眼一瞧,河中鱼肚齐齐翻白,鱼鳞完好不像病鱼,便料定是遭人投毒所致……” 顾浅心里暗爽。 想不到,顾秧,现在大家叫你“黑心赤耳贼”! 趁着说书人喝茶的功夫,顾浅抓了一小把金瓜子递给胡颖坤,要他赏给说书人。 胡颖坤挤进人群走到桌案边上,将手中金瓜子翻掌落在桌上。 前头眼尖的人发出阵阵惊叫声,纷纷感叹谁出手如此大方? 说书老头也惊讶地张大了嘴,问他:“敢问大人,是哪家豪客?” 胡颖坤抬手指了指人群之外的顾浅,告诉他:“我家顾娘子赏的。” 此时顾浅已经走远,老人便起身朝她的背影深深一揖,以作谢过。 顾浅往永辉大酒楼的方向走,她让茉心去开国侯府请岑沐年。 茉心却说不放心陛下一人在外,一会中郎将来了让他去请。 胡颖坤给完金瓜子回到顾浅身侧,顾浅便派他去请岑沐年。 又说,若是很忙,改日相见也可。 胡颖坤走后,顾浅问茉心:“你跟胡颖坤都是岑沐年调教出来的人,为何第一次见面你没有认出他俩?” 那是顾浅第一次出宫,从赵太保府上回来,在永辉大酒楼吃晚饭。 茉心见到胡颖坤和岑沐年,一点异常反应都没有。 齐小飞认出胡颖坤之后,还对他大打出手呢! 茉心的表现太不正常! “陛下,奴婢入宫前虽是大将军手底下的人……”茉心支支吾吾道,“但是奴婢并无福让大将军亲自调教,奴婢们往日里都由一个姓彭的管事管着。” “姓彭?”顾浅想起来金库有个暗卫也姓彭,那个土豆丝彭,不知道两人有没有关联? 茉心回答:“是,陛下。奴婢第一次见大将军,还是跟着陛下出宫那次。卫令中郎将是大将军亲随,奴婢也不曾见过。若是相识,奴婢一定不会认不出来!” 顾浅想了想,茉心的说法也说得通。 她便不再纠结,继续往前走——突然眼前光线一暗! 顾浅没刹住脚撞上了人的胳膊。 “哎哟——”那胳膊上肌肉梆硬,顾浅疼得直捂鼻子。 “罪过罪过!” 胳膊的主人忙着进旁边的铺子,也没看后面有没有人就横里转了身,这才导致让顾浅撞到了。 他一边忙着道歉一面忙着让兄长先进去,眼见兄长进了铺子,他才耐下性子问顾浅:“这位小……娘子,可曾伤着不曾?” 顾浅瞧他面上稚气未褪,态度还算礼貌,又见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心里有气也只得摁下。 便翻了个白眼,一个字没说,从他身侧绕了过去。 “哎,天仙娘子……” “陛、顾娘子,你慢些!”茉心追上顾浅,护在她身侧,免得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犊子磕了碰了。 身后的少年自言自语道:“顾娘子……” “博远!”铺子里有人叫他,“赔完罪了快进来!” “兄长,来了来了!” 彭博远大步流星走进铺子,见兄长已经挑了不少上好的胭脂,便问他:“兄长,妇人成婚后一般称‘夫人’,是?” 彭欢伟拿了盒唇脂在看,他回道:“大抵如此。” 第84章 叫他滚 大凤朝女子婚后,一般随夫妇之中谁的地位高来称呼夫人,皇族女子也有沿用封号“郡主”、“县主”的。 彭博远问:“那有一女子梳妇人发髻,她的丫鬟却唤她‘娘子’,这是为何?” 彭欢伟皱了皱眉,随即笑道:“许是已经同夫家和离,或者守寡。” 彭博远听完点点头,面上甚是欢喜。 “怎么,你看上谁家妇人了?”彭欢伟见弟弟一脸动了情思的模样,忍不住问他。 彭博远立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只是惊鸿一瞥,惊为天人而已。 这厢。 永辉大酒楼门口,人来人往。 顾浅远远地瞧见一抹熟悉的红色在人群中晃过。 她猛地停下脚步。 岑沐年臂上仍旧系着那根生死不离的红绸,眉眼间喜气洋洋,脸上还有一层浅浅的红晕,像极了恋爱中的少年郎。 与他并肩而行的妇人脸上也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顾浅就这样驻足望着岑沐年与那妇人相谈甚欢地入了酒楼。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不生气,也不吃醋。 只是下意识的就想逃离。 想远离他。 从现在起再也不想看到他。 她甚至没兴趣去查一查岑沐年与那女子是何关系。 “顾娘子,我看见大将军了,咱们进去。”茉心说。 顾浅吸了吸鼻子说:“今天出门衣服穿少了,我有些冷,先回宫。” 说罢便转身往街口方向走。 “啊……”茉心十分不解。 她跟上陛下的脚步,见陛下脸色不佳,也不敢多问。 她早该考虑到陛下畏寒畏风,出宫时应该下拿件斗篷的! 顾浅憋着一口气走到街口,爬上马车,也没等胡颖坤,直接命茉心赶着马车回了宫。 回宫之后就犯了头疾,沐浴更衣之后卧床不起。 赵院判一直守着赵太保,不在宫中,近日连早上的平安脉也是派了学生来请。 宫中医官给顾浅看过之后,都只说寒气入体,要好好休息。 茉心便问要不要请大将军。 顾浅额前一块晕晕的疼,连眼皮子都疼得难受,她闭着眼说:“不好叫他。” 她连眼皮都不想抬。 茉心不理解。 不许去就不许去,不好叫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但不敢违抗。 下午,胡颖坤到紫宸殿门口问茉心怎么回事? 他去侯府找少帅,都说少帅在新府忙。 他又去了新府,人说少帅今日出门定妆奁(lián),约了几个老板在永辉大酒楼吃饭。 他去了永辉大酒楼,只见到少帅没见到女帝。 少帅一听陛下出宫寻他,出来四处寻也没见着人,问到女帝又折身回宫了,便说晚些时候自会入宫。 胡颖坤走后,茉心进到殿内,告知顾浅,说大将军晚些时候过来。 顾浅仍旧闭着眼,暗暗咬牙道:“叫他滚。” 天擦黑时,吴大监命人匆匆告知季郎官,说陛下又发病了,难受得紧。 季符离听说女帝独自出宫又孤身回来,如今还发了病,当即撂下手中杂事赶来紫宸殿。 撩开床帏一瞧,顾浅疼得蜷缩在床脚,一动不动。 他伸手入被褥一摸,手脚冰凉如铁。 季符离便问宫娥:“大将军不是献了铜壶,为何不用?” 宫娥低着头,不敢回答。 季符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几分,他坐到床上将顾浅抱在怀中,拢紧被褥为她取暖。 没多久,秀儿递进来一顶烤得热烘烘的皮裘帽,季符离接过给顾浅戴上。 滚烫的热意自额间传入,暖流很快将疼痛驱散了大半。 顾浅觉得没那么疼了,她睁开眼睛,看到是季符离。 她往季符离怀中缩了缩,仰起头问:“符离哥哥,你会武功吗?” 季符离笑道:“堪堪自保而已。” 若是叫他对阵大将军,自是没有胜算。 但他愿意为她尽力一搏。 顾浅从被褥里伸出手,抓起季符离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细细感受他手上的肌肤。 触感温热柔软,指腹上没有茧子。 季符离问她怎么了。 顾浅撒开手道:“没什么。” 寝殿内,豆大的烛火一闪一闪,同她的意志一样消沉。 茉心整夜守在紫宸殿门口。 夜半子时,大将军果然一身风霜来了。 得知季符离宿在紫宸殿之后,铁青着脸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彭丰盛就见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狗脾气少帅。 他暗暗感叹:还是这样好。 他都怕少帅一直在女帝跟前装温顺,装久了会疯魔。 “杵在这里等我请你吃饭?”岑沐年目光冰冷,语气凉薄。 这厢,季符离陪顾浅用早膳。 他吃得慢条斯理,优雅端方。 顾浅有些食不知味。跟岑沐年吃多了,她有些怀念那闹哄哄的温馨场面。 午后北风呼啸,天空猛地响起一声惊雷。 顾浅往熏炉靠了靠,心道上京城的地理位置应该偏北方,冬季来的这样早。 这才八月底就这样冷,不知后头下起雪来会有多冻人。 她琢磨要不要命人在南边修一座行宫,以后入冬了过去避一避,反正她金库里银子多得没地儿花。 “浅浅不怕打雷?”季符离一句话勾回她的思绪。 顾浅笑道:“不怕。” 她该怕吗? 装出吓到的样子给他一个怜香惜玉的机会?让他从她身上得到成就感? 她做不来。 在岑沐年那里扮柔弱作委屈,是为了让他卸下防备不与她为敌。 在季符离面前自然不用。 想到这里,顾浅忆起昨日见到的岑沐年,他同别的女子相谈甚欢,神采飞扬与在宫中的温顺姿态截然不同。 她原以为大凤朝风气开明,男女之间没有什么尊卑对立概念。 现在看来,岑沐年心里还是喜欢以他自己为尊的。 即使赏他高官厚禄,他也需要从别的女人那里找回自尊自信。 顾浅这么一理顺,心下便坦然了。 她坐拥天下,亦不缺姿色。 她高高在上,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不柔弱可怜。 她不需要岑沐年的爱,只需要他忠君。 她也不需要季符离的爱。 别的女人事业亲情爱情三线一手抓,她只想顾好事业。 事业好了,其他就都来了,爱情不过锦上添花。 第85章 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 上都护府大宴当日,晴空万里。 临近中午的时候,顾浅才姗姗来迟。 她只带了茉心和几个常服禁卫,没有用女帝仪仗。 岑沐年立在府门口空地上,皱眉看着她下车,薄唇缓缓抿出一个凉薄的弧度: “你还记得来?” 顾浅刚落地,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住,愣了几秒。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特么你在宫外养外室,还有脸冲老娘发火? 多大的脸啊你? 她冷着脸转身就走。 如果可以,她倒是很乐意赏他一个大兜比。 只不过众目睽睽,万一有人知道她是女帝,那就太掉份了。 她是女帝。 只有她玩弄别人,没有别人拿捏她的。 才走了两步,手腕便被一股力道钳住,身后传来岑沐年带着疯劲儿的话: “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 顾浅一听来了劲。 她回头不怒反笑:“你?惯着我?大哥您没事儿?我是吃你家饭了还是花你家钱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惯着我?” 岑沐年心中一抽,回忆起回京到现在所见到的顾浅,开始用陌生的目光打量她。 只听顾浅悠悠道:“大将军、上都护大人,我没说错?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赏的。是我,惯着你。” 一片死寂。 宾客早早入了府内,府门口的下人已被驱开,只剩顾浅和岑沐年两个。 一个眉眼冰冷,一个脸红脖子粗要吃人。 “所以,你一直在演戏?”岑沐年盯着她的双眸看,好像能从里看出别的什么来。 “你的柔弱、你对我的恐惧都是装出来的?离宫出走也是精心设计的?”他走过来步步紧逼,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 顾浅反问:“那你呢?岑沐年,你在我面前,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你从一开始就强调自己对我情深不移,生生世世追随我,难道你不觉得这说法太过敷衍又可笑吗?” 见他被问得愣住,顾浅又说:“你身怀绝学,有高官厚禄,有父母庇护。我孤身来此成了反派,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穿来之后她一直以为这是个游戏,每天忙忙碌碌又搞不清到底在忙些什么,但她不敢停下来。 她惧怕这里早早黑透的夜,害怕夜里行尸走肉般的宫娥突然宣布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直到岑沐年表露身份,告诉她这里是真实世界,她既兴奋又害怕。 兴奋的是身边有了同类,需要帮忙可以找他,遇事不决可以找他。 怕的是一个不小心在这个世界行差踏错走上覆灭,于是将信任一点一点的倾注在他身上…… 结果发现他的心意真假难辨。 恐惧与孤独再次将她笼罩、吞噬。 这种感觉如同深海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浮木,结果浮木翻过身来变成海豹,尾巴一甩游走了…… 那一刻,顾浅惊讶于自己竟萌生出这种依赖别人的想法。 她享受站在高处纵观全局、运筹帷幄的感觉,只是一直畏惧预言,所以对岑沐年的想法过于复杂,总想着找点东西证明他在图谋别的…… “大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咦,天仙娘子?!” 彭博远见快开席了大哥还没落座,便出来四处寻找。 找着找着看到他大哥同未来大嫂躲在大门边听墙角。 他打眼一瞧,那不是岑大将军吗……边上赫然立着的,是他那日遇见的人! 彭博远欢欣鼓舞地跑过去打招呼:“大将军好!” 他哥眼睁睁看着自家弟弟就这样傻愣愣冲出去打招呼,登时恨不得从地上扣除一条缝儿来钻进去。 岑沐年微微蹙眉,冲他颔首。 面对主人家的疏离,彭博远浑然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到顾浅身上就再没挪开。 “天仙娘子,好巧,又见面了!” 然后他的目光瞟到顾浅被岑沐年紧扣的手腕…… 他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确认岑沐年至今仍然孑然一身便放下心来。 “大将军这是作甚?”说着便抬手要去解开岑沐年的手,英雄救美的机会哪能错过? 门后面,彭博远兄长忽然发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七情六欲的情绪——替人尴尬。 他现在就替彭博远尴尬着。 他想撇下弟弟溜走,又怕一会打起来岑沐年出手没个轻重,想了想还是豁出老脸继续立在门后观察。 万一打起来他做兄长的还可以出去帮忙求饶。 却不料,岑沐年反手将顾浅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危险地眯了眯眸子问她: “怎么来得这样迟,叫我好等!” “夜寒风紧,没有睡好。”顾浅语气冷淡中透着疲惫。 自始至终,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给过彭博远。 二人牵手同行,经大门进来的时候,彭欢伟、兴国公长女邹清华冲岑沐年微微俯身行礼。 邹清华没想到岑沐年竟是这样一位优雅清贵的翩翩公子。 兴国公与岑家没什么来往,俩人是初见。 岑沐年自小在家中勤学苦练,出门也是去军营找人练手,几乎不参与世家之间的宴会。 邹清华刚刚瞧背影瞧得不真切,现在岑沐年从她眼前过,步履从容风姿迢迢。 远胜她未婚夫彭欢伟。 说起来,兴国公从女帝那儿回府,生怕女儿被强行指婚,便让国公夫人带着女儿四处聚会相看,是急匆匆定下了与荣国公长子彭欢伟的婚事。 正巧朱修远出来寻儿子。 快开席了正主不在,说不过去。 见儿子牵着女帝一同进来,他心下暗喜,欲躬身行礼,却听女帝道: “今日我以大将军朋友身份过来赴宴,朱将军不必多礼。” 朱修远连忙直起身子笑着迎她进来,彭欢伟等人默默跟在后头。 几人一同穿过影壁、游廊,远远瞥见高高的戏台上在哇哇呀呀唱着武戏。 进了紫铭堂,屋内楠木作梁,布局朗阔大气,紫铜熏炉内散发出淡淡的沉香。 女帝同岑沐年各自入席后,朱修远让亲随悄悄地挨个找了那些认识女帝的人,说陛下此来不希望有人知道,大家若是看到了,远远的虚礼一下就好,莫要前去搭话。 大家一听,自然都懂。 岑丹一瞧女帝和儿子脸色不快,心里猜到七八分,便找了借口起身去了前头。 朱修远亦起身去招呼客人。 此次大宴来的多是武将,他们一旦喝开了便不拘一格,吆五喝六闹哄哄。 第86章 她虽然有错,但别人不能说她错 外头再如何喧闹,也改变不了主桌这头气氛凝滞。 岑沐年胸腔起伏,阴阳怪气道:“我拿真面目对你你怕我,我敛起锋芒你又觉得我假。” 顾浅淡淡道:“我并不怕你的真面目,怕的是你要伤害我。” 岑沐年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像是没听清楚,问道: “我何曾伤害过你?” “所以我后来并不怕你。只要你没有称帝的野心,无论多强,我都不怕你。我永远视你为友,尊重你的选择和行为。” 比起伪装起来的温顺,她更愿意面对强悍的真相。 她说了那么长一串话,岑沐年却把重心放在了‘我永远视你为友’上面。 “视我为友?”岑沐年的语气不掩不满,“你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晚?” 他敛起全部温柔,将心底燥意全部宣泄出来: “顾浅,我视你为妻!即使今生你贵为女帝我依旧初心不改,只要你开心我可以一直迁就你,你为何要玩弄感情?” 顾浅一听,不乐意了。 “大哥你搞清楚!第一,我从没要你迁就我。第二,我没有玩弄感情,玩弄感情的人是你!” 岑沐年按下掀桌子的冲动,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季符离夜宿紫宸殿,你还不叫玩弄感情?” 顾浅一脸“你没事儿”的表情看着他:“茉心告诉你了?难道她没有告诉你,我同季符离什么都没发生吗?” 她想了想,又说:“还有,她没有说我为什么出宫找你又走了吗?因为我看见你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啊!” 想想当时岑沐年一脸乐开了花的贱模样,顾浅就来气。 岑沐年瞬间明白了,别的女人? 他阴阳怪气道:“我那日见得人多,卖胭脂水粉的、卖绫罗绸缎的、卖头面首饰的、卖家具摆设的……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你买这些玩意做……”余下的话哽在喉咙里。 “这些玩意你叫下人去买就好了,干嘛亲自……” 顾浅不说话了。 乖乖吃饭。 一顿饭吃得心虚至极,都不敢伸长了筷子去夹菜。 岑沐年像只斗胜的大公鸡。 见她心虚,直接端着碗与她同坐一席。 给她夹菜的时候,还不忘阴阳怪气:“夫人尝尝这个酸笋,够不够酸?” 顾浅没惯着他,抬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她虽然有错,但别人不能说她错。 饭后。 岑沐年领她去看主屋和花园。 顾浅见他一改往日谦卑,竟负手走在前头,好像将她当成了小跟班,便提醒他: “你不会以为通过这次小插曲就能拿捏我?” “那没有,我只是打算以真性情对你……”岑沐年泰然自若道,“……免得你今后找茬说我虚情假意。” 顾浅:“……” 顾浅:“你真贱!” 岑沐年回头冲她微微颔首:“夫人过奖。” 顾浅上前问他:“你是不是有大男子主义?” 岑沐年拉住她的手,两人换做并排行走。 “没有。我希望将心比心,平等对待。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不管你是女帝还是丫鬟,我都视你为妻。” 顾浅沉默一会儿,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总说今生来世,我感觉挺虚的。” 她又不像他,能够记住前世。 岑沐年顿住脚步,转过来对着顾浅,长身玉立。 “好,那我便说一些不虚的。顾浅,你听好了—— “关于你的坐标信息很多,所以一开始我并不确定你会不会来这个世界。我更怕万一你来了我护不了你,所以我自小习武掌军、吃尽苦头,就是为了有一天你来了,我可以站在你前面替你挡下所有危险。 “后来你来了,你知道我身份后怕我,设计离宫出走,试探我的忠诚,我便收敛性子陪在你左右。 “今日我知你真心,不妨告诉你,我要的是夫妻平等,你明白我意思吗?” 顾浅在脑子里消化了几遍,圈了几个重点,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平等?总不能将宫里郎君们全部驱逐出宫?前朝与后宫可牵连着干系呢!再说了,以你的本事,总不好屈在后宫打理杂事?” 自古以来,哪个君王没有三宫六院的? 他早该知道。 “你若想,便做得到。”岑沐年眸子里透露出危险的光芒。 顾浅讪笑不接话。 她其实也不是特别想。 顾浅这个人,啧,怎么说呢? 别人不搭理她还好,别人越上赶着她越挑。 贱的一批! “你有话最好说出来。”岑沐年似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嗯,那个……我,是这么打算的。”顾浅一边思考一边说,“东方颀要是没死,我就放他出去,赐个婚,反正不能便宜顾秧。季符离呢,这些年打理宫务,劳苦功高,给他一些时日让他教两个徒弟出来,就赐他出宫做官。” 她没问可不可以。 这是她的底线,不行也得行。 岑沐年压下上扬的嘴角,抿起薄唇问:“其他人呢?” 顾浅不假思索:“什么其他人?哦,你说别的男人啊,通通放出宫呗!” 等哪天咱俩分了我再找一批。 根本不是问题。 顾浅的回答,他似乎相当受用。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 却听她又说:“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得罪过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虽然我不会武功,但是我脑子不比你差。” 回宫遇袭当晚,她见到河里有死鱼就想到了投毒案后面的计谋。 “嗯,你脑子很新,潜力十足。” “哼!笑,笑!” 哪天得罪老娘,一样整死你。 两人穿过罩楼,进入花园。 主屋便建在花园深处。 “弄死唐昭不是因为你够聪明,而是因为你坐在女帝的位子上。”岑沐年提醒她。 顾浅十分不屑:“那青阳河投毒案是我将计就计啊。我本可以命人设网拦住漂下来的死鱼,让下游百姓免遭一死。” “那你为何不叫人清理河中死鱼?”岑沐年突然盯着她的眼睛问,“要眼睁睁看那些无辜百姓为你而死?” 顾浅被他盯得有些发虚,她冷声道:“你没事?若是清理死鱼,怎么会有后面投毒案苦主进京告御状?我还怎么设计顾秧?” 岑沐年驻足沉默良久。 最后说了句:“你是天下之主,不该为了弄权让无辜之人丧命。” 第87章 原来……那夜你醒着? “不该为了弄权让无辜之人丧命?” 她从不认为女人追求权利和高位是耻辱。 相反,她认为一个成年人在面对危险不知自保才相当低贱! 只有弱者才会退缩,以不牵连无辜为借口掩饰自己无能! 利用、弄权,都是她主动选的。 她从未想过坐以待毙。 “在你心里,何为无辜之人?”顾浅问岑沐年。 她被拽进这个世界成了反派,她才无辜好么? 她穿越至今,从没有拿这个世界的人当人看。 对顾浅来讲,那不是她的同类,只有来自同一世界的岑沐年才是。 顾浅心道,所以刚刚和好便要彻底决裂么? 他为了这个世界的人,选择与她对立。 顾浅告诫自己,她还没有准备好,现在不是决裂的好时机。 她昂起头问:“若是顾秧谋反,你知道要枉死多少人?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我现在极力镇压醇亲王,救的是数以万计的人。为万人计,牺牲区区几个百姓算什么?” 傍晚的风席卷着火烧云将天幕渲染成暖橘色,顾浅站在霞光里,气场十足。 岑沐年看着她,眼神讳莫如深。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顾浅拽入怀中紧紧箍住,似乎这样能将灵魂的距离拉近一些。 他的心跳蓬勃有力,胸膛坚硬滚烫。 顾浅有一瞬间的沉沦。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样的怀抱,任何一个男人都能给。 头顶传来岑沐年尽量显得温和的声音: “顾浅,还要我说几遍?脏事和危险之事交给我,你不要沾手!” 往后风雪如刀,自有他挡在前面。 顾浅默了默,并未往心里去。 她探出头问:“你不是怪我枉顾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岑沐年俊眉微挑,语气严厉不容反驳:“其实……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只是从今以后,见不得光的事交给我,你只管放心做一个仁德帝君。” 顾浅:“?” 这就和好了? 顾浅觉得,他像一团迷雾,她身在其中,能清晰的感受到,却看不清他。 他对她,似乎容忍度极高。 二人继续前行。 花园各处栽种了许多梧桐。 树干翠绿,且高且直,如郎朗君子。 踏上回廊,往主屋方向走。 顾浅注意到,新修的回廊果然比太保府内的更高、更宽,就连廊顶也更为宽大。 回廊两边每隔二十步便有雕花石柱,柱子上绑了青铜风灯。 “你前日急着出宫寻我,所为何事?”岑沐年问她,并没有说夜里他去过紫宸殿又走了。 顾浅如实作答:“找你要一份上京城高手榜名单。” “你要笼络江湖人士?”岑沐年沉思道,“我可以代劳。” “算不上笼络,我要找个人。” “找谁?”岑沐年很好奇,顾浅身在内宫,怎么会需要别的江湖人士? “我落水昏迷之时,那人曾潜入殿中,以内力替我化去脑中瘀血……” “……原来那夜你醒着?” 那夜……你醒着。 顾浅听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岑沐年,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并未说是夜里。 此事只有她和恩人知道。 一时间,她心中五味陈杂,悲喜交加。 她希望另有其人。 但直至此刻,顾浅才明白岑沐年对她的情意远不止她感受到的那些,远远不止。 岑沐年欣慰一笑:“看来,你要找的人是我。” 顾浅逼着自己将‘岑沐年就是那夜的恩人’这个想法在脑子里狠狠地消化掉。 她抓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细细感受他手上和指腹上的细茧。 看来以前真的忽略他了,牵了那么多次手竟然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岑沐年越发得意,待她睁眼后竟恶从胆边生捏了顾浅脸蛋一把。 嗯,总算养出点肉了! 顾浅白了他一眼,问道:“洪荒更迭,下一句是什么?” “嗯?” “我问你,洪荒更迭,下一句是什么?” 岑沐年半眯起眸子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洪荒更迭,你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顾浅,你来了吗?” “前两日我见你与别的女子同行,相谈甚欢。我想同你说,你若移情别恋了麻烦跟我说一声,咱俩好聚好散。”顾浅没好气地补上一句,“这句话永远有效!” “不是,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吗?”岑沐年见她一个谢字都没有就转移了话题,不禁狠狠失落。 同一天里能让顾浅心怀愧疚、感激,多难得! “我都赐你高官厚禄了,还想怎样?” “一码事归一码事好不好?” “大不了来生结草衔环。” “……当心台阶。”岑沐年替她提起裙摆,牵着她的手一步步登上台阶,来到主屋正门口。 顾浅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突然要找那个人做什么?” 岑沐年会心一笑:“无非笼络人心罢了,再大的事也不过让他宰了我。” 他说得如此轻松,似乎丝毫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宰了你倒不至于,是打算让他顶替你,做我最忠实的刀。” 岑沐年定定地看着顾浅,语气十分自信不容置疑: “要让你失望了,没有人可以顶替我。” 顾浅道:“嗯,我现在明白了。” 主屋大门开着,俩人牵手走进去。 顾浅却突然回头说:“不对!我醒来后数日,你们才班师回朝,你怎么能提前潜入宫中……” 说到一半,顾浅又想起她第一次出宫在永辉大酒楼见到岑沐年,才意识到他早就偷偷溜回上京城了。 只是她一直很忙,没有花心思去琢磨他而已。 看来真的忽略他太多了! 岑沐年也不搭腔,就那样温柔地笑着,看她自言自语。 待顾浅理通顺之后,他问:“还有哪里不明白吗?” 顾浅拧着眉摇头:“没有了。” 她还想问,他是不是听说她落水昏迷了就快马回京? 转念一想,是与不是也没那么重要。 就算他这几年一直偷偷在京又如何? 相遇之后,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她的事。 两人携手一路入了内室。 偌大的内室,入目是全套新家具摆设。 黄花梨梳妆台一座。上有紫檀木梳妆匣两对、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四对。 钿盒内,赤金累丝长簪、金錾(zàn)蝴蝶双喜钗、如意点翠长簪、榴开百子珠花、翡翠白玉点翠珊瑚珍珠宝石各式挑簪十对。 黄花梨攒牡丹花围拔步床上,合欢被十二床,鸳鸯枕两对,放床内的嵌螺钿黄花梨金钱柜一对。 屋内有酸枝美人榻、琴桌、书桌各式几案,以及黄花梨顶箱柜、立柜、书柜等,带坐垫的圈椅、兀凳各四只。 上头均贴了大红喜字。 顾浅心道你是真当新房搞。 第88章 你瞧瞧,家底厚不厚? 岑沐年说原本想定一整套的金丝楠木,结果人家没那么多货。 顾浅问:“金丝楠木极贵,你还要养情报网,哪来那么多钱?” 岑沐年脸上透着三分凉薄三分不屑四分嘲讽: “我有矿,这点东西不在话下。” 顾浅不信:“你还有矿?朝廷没发现?女帝能容忍你开私矿?” 他之前说他制盐,现在说他有矿。 大凤朝的监管系统这么菜? 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开私矿都不知道? 这些官员成天都干些什么啊? “不是……”顾浅坐下来捂着胸口想,开私矿诛九族,“……你怎么敢的啊?” “上次不是说回京带你看家底么!” 岑沐年没有丝毫犹豫,从怀里摸出几页纸,递与顾浅手中道:“你瞧瞧,家底厚不厚?” 顾浅打开来看,先将地图那页拿开,看下面写了文字的。 纸上分别记载了矿山位置、规模、近年产出,还有一页是一纸名单。 顾浅看到矿山在北疆,便问怎么开得那么远,是为了避人耳目吗? 岑沐年笑得有些漫不经心:“抢来的。” 六年前他远赴北疆。 有天无聊,带了一队铁浮屠出门打野。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进入敌后,平推了一把之后发现竟有矿山,就抢了下来。 于是大凤朝地图便往北扩了二百里。 后来,人家气不过,出兵来抢矿山,于是大凤朝地图又往北推了一百里。 自此,北疆边境安宁。 他说得云淡风轻,顾浅知道实战肯定惨烈。 单看他身上那么多道伤疤就知道。 北疆矿山主要出产铜和铁。 迫于落后的采炼技术,一年只出青铜五万斤,出铁约二十万斤。 整个大凤朝所有矿山一年出铜不到三十万斤,出铁约二百万斤。 顾浅心想,若是岑沐年有心造反,大可以依靠私矿狂揽金银、打造兵器铠甲,积攒家底称霸一方。 如此轻易向她交了底,当真不怕被她扼住脖颈吗? 还是说,在碧波城他说的都是实话? 她问:“你抢了矿山是大功,怎么不上报女帝?” 岑沐年笑道:“这些年各处递入京中的札子,都要先过了醇亲王的眼,才会有一部分流入宣政殿。若是醇亲王知道北疆有矿山,还不得私吞?” 顾浅顺着他的话想,铜铁可以铸造兵器,铜还可以造铜钱,若是醇亲王手中有矿山,那就不好对付了。 她又问:“入京的札子居然先过醇亲王的眼,那朝中官员岂不需要血洗一番?” “倒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岑沐年道,“主要是因为女帝自己荒废政务,宫官已经习惯遇事先找醇亲王,就算札子到了女帝那头,女帝也是找醇亲王。因此她没有刻意收买太多人,如今你着手朝务,她也就接触不到札子了。” “但她按插在各部的眼线心腹,我建议拔掉。”他望着顾浅,眼神坚定。 顾浅没有多想,问他:“你有名单吗?” 女帝留下的四个心手里应该也有一份名单,到时候比对着来,应该错不了。 “有,晚些时候给你。”他说。 顾浅觉得,要是他生在帝王家,绝对妥妥的首选接班人! 前头大宴结束。 岑丹与朱修远替好大儿在府门口送离众宾客。 彭博远也立在门口,每出来一波人,他都挨个打眼瞧过去。 朱修远问二公子在找谁? 他冲朱修远一揖,说:“侯爷,今日与大将军一同入府的那位天仙娘子……哦,不,叫做顾娘子的,是府中亲戚吗?” 朱修远挑眉问他:“……顾娘子?二公子与顾娘子认识?” 彭博远脸上漾起浅浅的绯红色,他如实答到:“见过两面,还未通禀门第。” 朱修远大为不屑。 他儿子思慕六年,今日新居开火大宴请得人来,人还一副臭脸。 你个竖子才见过两面就想通禀门第? 想得美! 正腹诽着,就见彭博远喜上眉梢走上前搭话道:“天仙娘子,在下荣国府彭博远,问顾娘子安!” 顾浅没有搭理她,同岑沐年径直朝自己车马走去。 彭博远身高腿长,大步上前想横插进岑沐年与顾浅中间,被岑沐年挡了个结实。 他又绕到另一边,作了个揖道:“顾娘子安,小生……” 顾浅不耐烦地瞧他一眼,冷冷道:“你有事吗?没事就滚开。” 她态度冰冷。 彭博远当场石化。 大凤朝女子自有风骨,脾气这样飒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被顾浅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再看岑大将军半个身子挡在他俩中间,一脸护犊子的模样,彭博远再不情愿也接受了他俩非一般的关系。 原想着今日再见是上天安排的缘份,没想到是上天在同他开玩笑。 彭博远便结结巴巴道,下月他兄长成婚,想邀请大将军同顾娘子一道去喝喜酒。 顾浅皱眉:“你哥成亲,你请我去喝哪门子的喜酒?” 岑沐年提醒说:“他哥娶的是兴国公邹家的女儿。” 顾浅原要赐婚给岑沐年的那个。 顾浅便问他:“那你去吗?” 岑沐年脸上淡淡地没什么情绪:“人没请我。” 顾浅对彭博远说:“跟你哥说声恭喜,我那天有事,喜酒就不去喝了。” 喝什么喜酒?还得随份子! 二人先后上了马车,车夫鞭子一甩,赶着马车驶动起来,将彭博远抛在后头。 “哎,天仙娘子,顾娘子……” 彭博远无语极了,他都还没说是哪天啊! 顾浅心想,荣国府两兄弟携邹家姑娘一同来赴宴,想必是做给大家看的,好叫岑家绝了娶邹家姑娘的念头。 其实只要对外公布两家婚讯即可,偏要在人家新居开火大宴上走一遭,还四处闲逛生怕别人瞧不见。 委实下作! 那厢,邹清华回到兴国府便急匆匆找了国公夫人,问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一推。 她心里有一个念头,她需要时间试一试。 国公夫人不解:“人是你自己相看的,如今两家都议定了此事,已经在走茶礼流程了。” 为了断绝岑家的意图还特地让小两口今日过去露个面。 怎的露完面回来,女儿却要反悔了? 这过了茶礼便是铺房、催妆,然后在吉日行大婚礼。 “箭已离弦,收不回来!”国公夫人表情很是严肃。 两国公府联姻非同儿戏,既说定了,就是天塌下来,这亲也得结。 邹清华见母亲态度坚决,拉着她的手臂问:“母亲见过那岑大将军吗?可知他人物品性如何?” 国公夫人没好气地说:“他人物品性如何与你何干?左右你要嫁作他人妇,就算生了旁的念头也给我收起来!” 第89章 只要你在,事情就会顺利 虽然拒了岑家的婚事她也觉得十分惋惜……谁能想到岑沐年都拖到二十六了还不议亲,一朝归京竟扶摇直上做了冠军大将军? 简直见鬼! 国公夫人劝道:“华儿,就算岑沐年位列三品大将军,可一个武夫能有文人清流贴心?” 女儿的夫家,荣国公彭家,长子温厚端方,不出意外将来也是要袭承爵位的,是一等一的良配。 邹清华才没有打算收起来。 小公爷彭欢伟过了院试再无进益,至今还只是个秀才。 国公爷自父辈承袭的爵位,混到如今不过是个虚衔。 若是下一轮春闱她弟弟高中,保不齐荣国府将来还要靠邹家来提携。 相比之下,岑沐年的父亲朱修远虽然只是个侯爷,比荣国公低了一级。但是岑家一家三口手握重兵,且都在朝中谋事,前程远胜过荣国府彭家。 她自己读书入仕是不成了。若能与岑沐年成婚,她的孩子将来绝对能步入朝堂。 她今日瞧得真真的。岑沐年身边那个女子梳的妇人发髻,不知是个寡妇还是与夫家和离了。 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女儿她几乎都认识,独独不记得那个女子。 这只能说明——她没什么来路,上不得台面。 想到此处,她有些替岑沐年不值。 被女帝赶去北疆耽误那么些年,如今回来虽成了当朝新贵,眼光却变得如此低。 竟与一个小门户的妇人将就。 若是她放出信号,岑大将军会不会感动涕零,跑去宫中请旨赐婚? 若有了女帝旨意,想必荣国公也无话可说。 虽然此举会惹来遍京城非议,但她不怕。 一想到岑沐年望向那妇人的灼灼目光,她只觉得,拿下他如探囊取物。 她只需要一点时间即可。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岑沐年得了女帝赏赐的大宅子,已经迁府独居——也就是说,成婚后不必与公婆同住。 这一点又是荣国府小公爷给不了的。 邹清华越想越激动,觉得是老天爷在暗示她。 这厢,顾浅同岑沐年回了紫宸殿。 天已擦黑。 晚膳布好,俩人边吃边聊,商量如何对吏部下手。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主要负责官员的任免与考核。 其中,五品以下官员由吏部直接任免,五品以上则由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共同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粮草案落马的都是五品以下官员——因为入朝为官,五品是个分水岭。 五品之上可入朝面君,就算是饱读诗书家财万贯,人蠢的话同样不能上位,要是捅了篓子,三省大佬也会受牵连。 为蝇头小利自甘堕落者,绝对过不了三省大佬的关。 再一个,科举入仕者都是从八九品开始干,没有背景和门路,穷尽一生也混不到五品。 “你看过《铁齿铜牙纪晓岚》吗?” “嗯……”岑沐年微微挑眉问,“……你想学纪晓岚深入虎穴?” 他看向顾浅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她怎么会不顾自己安危冲在一线? 这不是她的作风。 “那倒不是。”顾浅确实从来没想过以身试险。 她道:“我在想,吏部有人投靠顾秧,双方来往信件必定极为隐秘难以查证。要是直接去查他们自身为官的错处,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大纰漏。 “而吏部把持文官升迁贬谪,坐在这个位子上难免抵抗不住诱惑,这些年也许借机捞了不少好处。 “说不定就跟电视里一样,在外头开了字画铺典当铺什么的,通过铺子达到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的目的。 “要是我从这一点入手,兴许奏效。只要查到一条线索,便可以顺藤摸瓜给他掀个底朝天——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反正整死对方要的是一个结果,过程和手段不重要,越简单粗暴越好。 岑沐年微微眯了眯眸子,望向顾浅的眼神灼热。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没落,她如此心机手腕,似乎不大需要他来守护。 “顾浅,你真是天生的帝王。” “切!”顾浅不以为意,“我才不喜欢当什么帝王,每天累死累活,我只想当个闲散富贵人!” “只是我手里名单不全,这些年远在北疆,有些眼线被人有意无意清掉了。”岑沐年抿了抿薄唇道,“尚书令季无羡到底插手多少,还不清楚。” 顾浅笑道:“问题不大。朝堂是我的,我说了算。就算没有切实证据可以扳倒他,只要我透露这个意思,他若识趣,便该主动配合以保全家人性命。” 若是不配合,负隅顽抗,顶多来一场持久战……到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家破人亡就是了。 现在不同以往,有岑沐年这个总兵把头与女帝同进退,莫说吏部,天下官员都是女帝砧板上的鱼肉。 天下为盘,女帝下棋,与之对弈的不是朝堂众臣,而是大势、时运。 朝堂众臣只是棋子。 “到时候你陪我走一趟吏部,只要你在,事情就会顺利!”她目光晶亮望着岑沐年。 听了这话,岑沐年心中微微一热。 这算是信任和依赖的开始? 不过有一句话她没说,她暂时还不打算动季无羡。 重阳节后,北风肆虐大地。 散了朝,顾浅加了件絮了鹅绒的无领对襟紫绫小袄,头戴火红色赤狐围箍,突然盛装出现在吏部。 说是闲来无事抽查工作,打了吏部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一同跟来的还有大将军岑沐年,以及数百名冷面带刀禁卫。 顾浅老神在在坐在吏部尚书的位子上,看内监拿了卷宗核对手里的名单。 不一会,有个内监碎步走到顾浅跟前,弯腰将手中卷宗与名单一并递上前:“陛下,都水内监丞。” 都水内监丞,从七品上,总领上京城水域。来往漕运、治水、饮水等都归其管。 顾浅没有接内监手里的东西,她装作惊讶的样子: “还真的有问题?” 一句话吓得吏部尚书、侍郎、侍中、员外郎等人齐齐跪下。 他们没敢喊冤,也没有求饶。 侵淫吏部多年,谁手里没有几件脏事? 只是不知陛下今日来,为的是哪件事? 陛下既来了,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盘算,不如等陛下亲自开口说,免得他们自己说漏了嘴。 顾浅见他们都不说话,便接了卷宗“啪”的扔到地上: “你们趁青阳河投毒案提议在京中新设都水内监丞一职,我当各位真是为了朝廷着想呢,没想到却是为了趁机收受贿赂,吏部真是好大的胆子!” 沉默。 无人说话。 连吏部尚书也没有出声。 第90章 刀来,朕要亲手砍了他! “朕亲自前来,你们以为不说话就能逃过一劫?”顾浅悠悠道,“朕已命人去封你们亲戚开在京中的字画铺与典当铺,想必很快就能拿到大批名单和受贿数目。你们现在不说,那就留着跟大理寺去说。” 吏部尚书听了,当场瘫软下来。 案件不给刑部,直接由大理寺审查,那就一点回旋余地没有了。 大理寺一旦接手,不止都水内监丞,这些年他们利用字画铺与典当铺受贿卖官的事会被一桩桩查出来,最后绝对逃不过死刑。 他们原以为,通过宗亲名义开设字画铺与典当铺,就算有人要查,也无法直接证明他们卖官。 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没有人敢与吏部叫板。 卖官——其他部门或许没这么大胆子,但是吏部掌管天下文官升贬,无人敢得罪。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陛下为何突然心血来潮想到这一层上面来了? 届时,陛下让大理寺出马,照着名单抓了人,一个个严刑拷打下来,什么真相审不出来? 这……真的是死路一条! 吏部尚书早上还在抱怨宫里提供的早饭寡淡,提议下了值去酒楼聚聚。 眼下只怕,这辈子再无机会去酒楼聚聚了。 见吏部尚书瘫软在地上,后头的侍郎、侍中、员外郎等人登时吓得没了主心骨。 有人爬过来想扶起吏部尚书:“大人,尚书大人……” 吏部尚书两眼无神,一脸死了九族的模样,没有任何反应。 “啊!” 地上跪着的人中突然有人暴起,直冲顾浅而来—— 顾浅下意识往后一缩以双手格挡,奈何她坐在椅子上,避无可避。 只见斜里伸出一条腿,“砰”地一声踹在那人下腹将他踹出数米远,跌在地上滚了几圈。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那人都被冲进来的禁卫以刀架脖了,大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吏部尚书僵硬地扭头去看他,心道娃儿呀,你可真是作大死啊! 本来只是革职抄家的死罪,现在好了,死全家。 岑沐年收回脚,说出来的话比吏部尚书的心还冷: “弑君,诛九族。” 堂内落针可闻。 吏部尚书声音颤抖:“陛下……” “怎么,你也想弑君?”顾浅垂下眼眸冷冷问他。 吏部尚书使劲摇头。 他刚刚是下意识为下属求情,嘴一张才反应过来不能求。 他自己都难逃一死,还为了别人弑君罪求情,岂不是叫一家老小跟他一块死? “昏君!” 那暴徒被禁卫钳制住,身子无法动弹,嘴却硬气得很。 “想我大凤天威昭昭,海内臣服,却让你误成如今模样!昏君误国!河山不保!” 禁卫抬起手欲敲晕他。 “慢——着!”顾浅制止了禁卫。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走到暴徒面前,抬起手抡圆了胳膊——“啪!” 给了他一记响亮的大兜比。 这一掌用了全力,顾浅手掌当场红了,有些疼。 “昏……” “啪!”又是一掌。 “昏君!” “啪!” “算你小子嘴快。”顾浅说。 “啪!”又是一掌。 “这次我赢了。”她晃了晃发麻的手掌对禁卫说,“卸了他下巴。” 顾浅不知道他能连续骂多久。 但她已经没力气扇人了,还是卸了他下巴省事。 禁卫抬手捏起暴徒下巴,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嗒”后,暴徒就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女帝素有头疾不理朝政,这些年朝政由醇亲王监理,若说误国,那也是醇亲王误国。再者,吏部卖官鬻爵,难道就不是误国?” 顾浅冲禁卫招招手:“刀来,朕要亲手砍了他。” 她要告诉百官,你们犯罪不要赖我头上,老子不吃这一套。 后头禁卫上前,抽出刀双手递给顾浅。 顾浅拿起刀把掂了掂,还挺沉。 她毫不犹豫,举起长刀直接砍下来。 “呲啦”一声,刀锋自暴徒左肩至右腹处划开朝服,拉出一道近半米长的口子,见肉见血,却没能伤及要害。 暴徒疼得发抖,倒吸凉气。不是说我朝不杀文官吗? 地上的文官昏过去两个。 顾浅拿着刀撑在地上,她好像举不起第二刀了。 岑沐年见状,抬手拿走了长刀递给禁卫,又从自己腰间抽出软剑,递到顾浅手中。 吏部动静太大,引来了其他各部。 其他人见禁卫围住了吏部,一时不敢进来,只在外面踮起脚尖看。 只见女帝和大将军,一个杀人,一个递刀。 顾浅晃了晃手中软剑,嫌弃道:“这剑软乎乎的怎么用?” 说话间,岑沐年握着她的手往前一刺,软剑精准刺入暴徒胸腔。 顾浅瞪圆了眼睛,心中直呼斯国以。 她压低声音问岑沐年:“你说,我这时候拔剑出来,血不会飚我一脸?” 如此严肃的场合,她心里却在想这个。 岑沐年强压住嘴角,抿唇道:“会。” 顾浅二话不说松开手中软剑,禁卫立即架起暴徒让开一条道。 “命大理寺接管吏部,尽快审查吏部近年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之行,数罪并罚,不得有误。” 说完,顾浅背着手走出去。 外头瞧热闹的各部立刻一哄而散,回原处办公,生怕吏部的火烧到自己头上来。 大将军拔出软剑,在暴徒衣服上擦擦血迹,快步跟上女帝。 顾浅出了吏部,走着走着,忽然拐去了右边刑部大院。 前阵子同御史台、大理寺审顺利结粮草案,刑部如今正春风得意。 今日见到女帝抽刀杀人,着实吓了一大跳,那股得意劲儿霎时消了不少。 没一会儿,刑部尚书文光辉见女帝果然来了,忙不迭行礼恭迎。 “臣文光辉叩请陛下圣安!” “起。”顾浅略过他迈步进去,丢下一句话,“朕随便看看,你们忙。” 她嘴上说着随便看看,却给内监递了眼色,示意他取些案件卷宗来看。 内监收到眼色,当即从墙边一排排架子上随意抽拿了几本,碎步过来奉上。 刑部众人后背冷汗涔涔,生怕下一个血祭的就是自己。 顾浅没有接那些卷宗。 她背着手在刑部晃了一圈,随口问道: “这些年,刑部手里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 “陛下圣明!”文光辉立马冒出来回答,“大理寺交过来的案件,刑部无一不详细核验,绝不敢造就冤假错案!” 顾浅点点头:“那就好。” 她心想,这小老头儿只说不敢造就冤假错案,不说没有造就冤假错案。“不敢”和“没有”,区别还是挺大。 “行,你们忙,朕走了。” 顾浅背着手出了刑部,岑沐年同行,内监捧走了那几个案件卷宗。 刑部众人心中大石落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顾浅并没有回内宫。 她又拐去了御史台,同御史中丞说,找个名目将刑部近三年卷宗全部调过来,细查。 查那些原本定了性又被人翻盘的、轻罪重判和重罪轻判的、依法处斩却提前斩杀的、不符合赦免条件却被赦免的…… 凡此种种,只要有异,全部拎出来,一桩桩查个底朝天。 御史中丞为人精明圆滑,一听就知道女帝要什么,当即应下。 第91章 我是你的偏爱与例外? 回紫宸殿路上。 顾浅抬手看着发红的虎口——刚刚举刀砍人没控制力道,把虎口震伤了,现在隐隐发烫、作疼。 “我瞧瞧。” 岑沐年握住顾浅的手掌翻开细看,柔夷细手白皙软糯,指尖微凉,虎口处果真磨红了。 “回去抹些金疮药。”他皱眉道。 “嗯,还是大将军体贴人。”顾浅故意夹着嗓子道,“那狗官骨头太硬了,砍得人家手臂发酸。” 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娥内监,内心如万马奔腾。 那人失去的只是一条生命而已,陛下遭遇的可是手都磨红了啊! “噗嗤!”岑沐年甚少见她如此,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啥?” 岑沐年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谆谆善诱: “笑你嘴上说不在乎天下苍生,做的事却都是为了肃清朝纲,为苍生谋福祉。” 顾浅只感觉到他的手掌温热有力。 “那也是为了我自己今后可以垂衣拱手而治,当个清闲帝王。”什么狗屁苍生,他们爱咋咋,关我吊事。 岑沐年闻言只是挑了挑眉,语气清缓却掷地有声: “你今日所作所为,明显不是冲着醇亲王的人去的,反而一股铁了心整治贪污受贿、冤假错案的态度。” 顾浅一点也不介意岑沐年如此看她。 岑沐年这么认为,想必过不久,整个朝堂乃至全天下的人都会有这种错觉。 这是好事。 她踮起脚凑到岑沐年耳边——呃…… 身高不够,凑不到。 下一秒,岑沐年俯下身来配合她。 顾浅压低声音说:“我要摘掉昏君的帽子,那不得打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手么?难不成冲过去硬杀?” 她从没想过要背负苍生命运。 她没有助人情节。 岑沐年听了,薄唇渐渐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声音温柔而清冽: “你有我,做事可以凭一心好恶,无需考虑太多。”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周身血液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连带着脉搏都乱了。 顾浅只觉得耳膜轰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回荡: “你意思……我是你的偏爱与例外?” 前世今生,她信任过两个人。 一个是她师父,一个是赵太保。 师父收养她,无条件照顾她。 赵太保为了心中执念保护女帝,尽忠职守。 而现在,岑沐年说,“你有我,做事可以凭一心好恶,无需考虑太多。” 顾浅被大挂车压死后一朝穿越,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落水昏了半个月,本来就满腔怨恨的她精神状态变得岌岌可危。 为了在这世界活下去,遇到事情恨不得在那本就不大的脑仁里过上千万遍。 过得多了,也就离神经病不远了。 脑子一疼,看谁都像大胆刁民。 有了岑沐年助力后,她做事只需要略略思索一番就敢执行,再不像刚穿来时那样束手束脚。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还会无条件替她兜着。 也就是说她以后做事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考虑对方有多强悍,也不需要考虑后果。 她有铠甲了。 看着一脸茫然的顾浅,岑沐年眯了眯好看的双眸,揶揄道: “你才发现?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顾浅还没说什么,后头宫娥快绷不住了。 乖乖,敢说陛下良心被狗吃了,到底谁是谁的偏爱与例外? “那没有。”顾浅歪起半边嘴角,笑得邪魅狷狂,“要是狗子敢咬我,早被我打爆狗头下火锅了!” 她忽然拽着岑沐年的手拐向另一条路。 “走走走,吃火锅去!” 一个时辰后。 永辉大酒楼,豪华大包间内。 鸳鸯紫铜火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顾浅一边嫌烫一边吃得斯哈斯哈。 这是她来大凤朝吃得最开心的一顿。 之前心理负担重,做什么都要在心里细细谋划多遍,搞得整个人神经兮兮。 正所谓—— 言未出,结局已演千百遍。 身未动,心中已过万重山。 她都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成为昏君暴君。 “来,敬你我重逢!” 顾浅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温酒入喉,不多时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 岑沐年看着顾浅被酒辣得龇牙咧嘴,开口声音清缓: “敬,你我重逢!” 顾浅喝了一口橘子汁,说:“要不我把这酒楼盘下来,免得它经营不善倒闭了我以后出宫没地儿吃饭。” “嗯。”岑沐年昧下这酒楼是他私产的事实,赞她考虑周全。 反正酒楼是管家在替他打理,掌柜的不知道内情,不会露馅。 “我以前是怎样的人?命好不好?” 岑沐年没想到她的思维跳跃这么大,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在问前世。 他蹙了蹙眉,微微眯了眯眸子,思索良久才吐出三个字: “有些癫。” “哈?”顾浅听清了,但不敢信。 什么叫‘有些癫’? “贪图享乐。”他补刀。 顾浅翻了个白眼。 贪图享乐又不违法。 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贪图享受。享受生活、享受爱情、享受自由,等老了就会发现,这辈子基本没什么遗憾。 “难道你就不贪图享乐吗?”顾浅问完,细细一想,跟自己比起来,他好像算不上贪图享乐。 他吃过她吃剩的梨羹,喝过她喝剩的茶,烤鹿肉也吃得,白面饼子就清汤也吃得,甚至在北疆吃了六年的苦也未曾改变赤子之心…… 岑沐年微微一笑,声音清缓而低沉: “顾浅,我这人物欲低,只要你信我,我便再无所求。” 比起刚见面时情真意切却要面临猜忌设计、久别重逢却物是人非,她如今对他的态度,他已经很满足了。 顾浅则一边点头一边表诚意: “好嘛,我信你的!你都把那么多弱点暴露给了我,我是不会猪油蒙了心去做那忘恩负义之事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不过呢,我还是要说一句,真心也是会变的。若你有一天要离我而去,记得好好跟我说,我这个人听得进真话,不会胡搅蛮缠。 “我希望呢,就算我俩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开了,也能做不见面的朋友,不要做敌人。” 岑沐年一时噎住。 明明是温暖甜蜜的场景,她却说出这样一番往人心里扎刀子的话来。 头脑清醒地有些过分。 岑沐年沉吟许久,久到本就乌黑的瞳孔又黑了几分。 顾浅一心扑在火锅上,他的声音穿过朦朦白雾,有一丝几不可查的落寞: “若离你而去,一定不是我本意。” 第92章 还得是她邹清华 酒足饭饱出门去,忽有佳人堵门口。 佳人端着仪态立在台阶之下,望着岑沐年,一脸“夫君,妾身终于找到你了”的欣喜模样。 顾浅瞧她身后站了四个丫鬟两个婆子两个舆夫,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你朋友?”顾浅问岑沐年 岑沐年冷冷地瞥了一眼,声音温和:“不认识。” 说罢牵着顾浅走下酒楼台阶,拐入人群。 刚刚下楼时顾浅说吃撑了,要逛一逛消消食,顺便感受感受大凤朝的风土人情。 “世子殿下!” 那佳人眼见好不容易遇上的人竟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忍不住叫了出来。 岑沐年并未理会,他拢了拢手心,牵着顾浅朝前走。 顾浅心想,世子殿下?哦……岑沐年是开国侯的儿子,称一声世子殿下也正常。 只是他常年在军中,大家习惯叫岑小将军。如今封了冠军大将军并上都护,所有人见了都喊一声“大将军”或“上都护大人”。 甚少有人喊他“世子殿下”。 不单顾浅,连岑沐年听了都觉得别扭。 然而下一秒,更别扭的来了。 那佳人当街追了上来,快步走到二人前头,生生挡住了去路。 她跑得太快,停下来时身形有些不稳,头上的金钗、步摇流苏晃晃悠悠,在阳光下闪烁着富贵的光芒。 顾浅心想,孩子还是出门少。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不留神步摇就被别人摸走了,就算没被摸走,自己走路晃晃悠悠也不舒服。 像她,别说出宫,就算是在宫里,她如今也只挑些珊瑚钗、绒花簪那些轻的戴——主要是实心的金簪太重了,坠得头皮疼。 佳人也注意到了顾浅。 她的目光停留在顾浅脸上又迅速略过,最终落在了岑沐年乌黑的瞳孔里。 她抬手轻轻扶了扶头上簪钗,带着三分腼腆三分责备四分娇羞开了口: “世子惯会说笑。重阳佳节府上一别,清华还未好生谢过殿下款待,不知世子可否赏脸喝杯茶?” 岑沐年听得浑身刺挠。 这女人怎么一句话那么多坑? 他转头看了眼顾浅一脸看戏的模样,知道她没往心里去,便按下不悦: “不知你是哪家的女儿,重阳节开火宴是老管家一手操办,你若要谢便去谢他老人家。我还要陪夫人逛街,告辞。” “夫……夫人?”邹清华目光再度望向了顾浅,一脸不可置信。 她都想好了,若是岑沐年碍于这个女人走不开,她便命丫鬟婆子送她回去。 只要岑沐年与她单独相处,说上一番话,一定能被她吸引。 而如今,他竟然唤这妇人作“夫人”?! 岑沐年班师回朝数月,一直忙于公务,并未听闻他何时娶了妻。 顾浅已经不是头一次在外面被他称作夫人,早已见怪不怪。 面对邹清华矛盾又希冀的眼神,她并不打算解释,而是朝邹清华淡淡一笑。 算是承认了。 邹清华像是被人点了穴愣在那里。 她事先准备好的诗词歌赋、人生哲理、政治要略,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睁睁看着二人牵手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指甲扣进了手心而不自知…… 真是荒唐! 她还想着岑家不比文官清流,将来两家联姻少不得遭人诟病,她该如何劝解父母出面说和。 她还想着上都护府院子极大,若是人手不够打理得不伦不类容易遭京中女眷耻笑,应该把国公府的老嬷嬷请过去帮着采买、调教下人。 她还想着自己荣封诰命衣锦归家,国公府上下自此扬眉吐气力争上游。 她还想着将来孩子一定要读书,光靠继承祖辈荫封不能长久富贵…… 她畅享了三天三夜的美好未来就这样化为了泡影。 岑沐年根本就没想起她是谁! 岑沐年身边的妇人竟是他夫人! 堂堂大将军夫人,竟那样素净? 不光衣裳颜色素雅,头饰简单,身边连个丫鬟婆子都不带。 说这是大将军夫人,谁信? 不,不是这样的……那妇人生得貌美,一定是世子在北疆寂寞难耐娶下的,如今回了京便做不得数。 世子若是知道今日拒绝的是国公府长女,他一定会后悔。 一定会! “姑娘,姑娘!”身后丫鬟唤了几声,将邹清华纷乱的思绪拉了回来。 邹清华挺起胸膛,调整好仪态,道:“回府。” 她上了轿辇。 丫鬟与婆子交换了眼神,揣着手默默跟在后面,不敢置喙。 邹清华自重阳节后,每日都派人去上都护府打探大将军何时归来。 谁知上都护府门里门外是一群兵痞子。见小丫头来打探他家大将军,非但不告诉她,反而言语调笑一番,连信件也不收,还说什么“既没有交情就不必递信”。 不止她的人,还有媒婆持帖去拜访,同样被门将挡在外头。 媒婆癫癫地说:“大将军还没娶妻?你不懂,你们大将军到年纪了,府上该娶一位主母了。” 门将一味呵斥:“滚滚滚,我们大将军婚事轮不着你来操心!” 言外之意,不就是府中其实并无主母么? 既然世子无意让那妇人入主府内,想必也是认为她不能操持好偌大一个宅院。 这么说来,方才称她作“夫人”,只是碍于情面不得已而为之。 由此可见,世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想到这里,邹清华心内斗志又重新燃起。 只要世子心中有数,她便有万全的把握入主上都护府,将那妇人干干净净打发掉,绝对不会落人口实。 再说了,听闻府中后院是占地四十余亩的大花园,主屋就在其中,想必重新修缮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其中匠人、材料、银子开销等都要行家里手的人过问才行。 这上都护府主母,寻常人家的女儿肯定是做不来的。 还得是她邹清华。 想起刚刚世子形容冷漠,邹清华抬起眼眸望向高远的天空,心道自古好事多磨,天定的良缘必要经历种种磨难才能成就。 第93章 不想逝 顾浅和岑沐年在街上走走停停,一会儿看人揉饼甩面,一会听人说书,悠闲自在。 岑沐年见她一直没开口,忍不住主动摇尾交代: “夫人,我私下并没联系过邹清华,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搞这一出。” 顾浅看得通透:“什么哪根筋搭错了?人家这是摆明了冲你来的!” 她见岑沐年一脸至死不渝的忠贞模样,笑道: “你没听出来么?人家一开口就说你‘惯会开玩笑’,意思你不止一次和她开玩笑,点明你俩关系亲近。 “又说‘府上一别’、‘要谢你款待’,明里暗里告诉我你俩关系非同一般。我又不是傻子,自始至终是她一个人在演戏,我会瞧不出来?” “只是我不理解……”她话锋一转,抬手搭在岑沐年肩膀上道,“你说她爹都推了你俩的婚事了,她也跟那个谁把婚事说定了,怎么回头又来粘着你?不会是见你加官进爵,得了泼天的富贵,现在心里有了别的想法?” 岑沐年眯了眯好看的眸子,眼底漾起一抹叫人难以察觉的寒意: “若真如此,此事不能叫她夫家蒙在鼓里。” 顾浅忙不迭说:“你打算怎么办?带我去!” 她要现场看大戏,修罗场什么的百看不厌。 “就算你不肯去,我也要把你绑去。”岑沐年揶揄地说,“免得到时候有人七想八想吃飞醋。” 被他这么一说,顾浅浑然不觉理亏。 她放下胳膊翻着白眼毫不避讳:“吃飞醋?想多了。要是你被她拿下,我直接找十个八个大帅哥顶替你,玩都玩不过来,哪有空吃飞醋!”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爬。 谈一个男人闹了矛盾会伤心失落,谈十个就不会了。每天只会分身乏术,哪里会注意谁没回你消息? 岑沐年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心,平静的语调下暗藏威胁: “你试试?” 顾浅在心里畅想了一下她在宫里与半裸的青年才俊们玩捉迷藏,岑沐年冲进来手起刀落的画面,吸了吸鼻子摇头道: “不想逝。” 好死不如赖活着。 两人说说笑笑又逛了会儿,顾浅走得脚板疼,欲打道回宫。 “今晚歇在府里,正好看看地龙效果。”岑沐年提议道。 顾浅闻言十分惊奇:“你家有地龙?我宫里都没有,你家怎么会有?上次我问起,他们还一脸懵逼不理解我意思!” 岑沐年招手让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扶她上了车内,他自己坐进来才说: “地龙是别的世界产物,我也只在电视里见过,大凤朝暂时还没有。” 顾浅心道好,怪不得吴大监和季符离他们一副听天书的表情,搞得顾浅差点分不清自己是穿越了还是发病了。 也许当时大家心里都觉得女帝脑子坏了。 好在岑沐年的一言一行都有力地告诉顾浅:你没疯。 顾浅琢磨,要是地龙不难搞的话,她紫宸殿也弄一个,这样就不怕冬夜里冷了。 正想着,岑沐年忽然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递过来: “拿好,别再搞丢了。” 顾浅一瞧,这不是她离宫出走时他给的么?怎么又出现在他手里……哦,难怪他说‘别再搞丢了’。 她又不会武,没有佩刀的习惯,哪里会记得随身带刀? 她摇摇头,没有接: “有你在,还要什么匕首?” 若真到了她不得不挥刀自保的地步,这刀有没有区别不大。 岑沐年见她不接,也不同她啰嗦,直接反手一转将匕首插入她腰封之中,只露出镶着多彩宝石的刀柄。 见他执意,顾浅也懒得拉扯,心道丢了我可没有第二把赔给你。 马车一路行到上都护府正门口。 “大将军回来了!” 岑沐年撩开车帘扶顾浅出来,立即有门将拿了脚凳过来放好。 顾浅由岑沐年扶着,踩着脚蹬走下来。 门将瞧见她腰间的匕首刀柄,再去瞧她的脸。 眼睛直了。 一队府兵从府里出来巡逻,他们走过来朝岑沐年抱拳行礼:“大将军!” 目光齐刷刷被顾浅腰间吸引——然后整齐划一: “将军夫人!” 未等顾浅说话,他们便迈着整齐地步伐走远了。 顾浅心想,武人就是武人,也太直白了些。 岑沐年做了个“请”的姿势,冲她温柔一笑:“夫人,请。” 门将这下彻底破防。 谁说我们大将军老光棍,这不有个天仙夫人! 入了府,天还未黑,府内却早早点上了灯。 穿过影壁游廊,走过罩楼进入花园,光影便肉眼可见暗了下来。 中年的嬷嬷们接替外头仆役,提着灯继续领路。 朦胧的灯光里,北风吹得银杏叶簇簇落下,平添了一丝肃杀阴冷。 顾浅缩了缩脖子:“你这园子阴森森怪吓人的。” 岑沐年闻言,愣了下,随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现在呢?” “园子还是有些吓人,但是我没那么怕了。” “嗯,园中多草木,夜里点烛火容易走水。”岑沐年迈着稳健的步子,边走边说,“白天景致不错,你明天看过再决定要不要都砍了。” 前头提灯嬷嬷不着痕迹的跄了一下。 她伺候人数十年,早就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性子,也不是没见过主家宠别个的。 可如今这位大将军也太会宠了? 这么大的园子,人一句“阴森森怪吓人”,就要全砍了? 得糟蹋多少好东西啊? 行至主屋台阶下,岑沐年忽然抱着顾浅拐去了旁边。 他走到侧面一条砖道前停住,用嘴朝砖道出口努了努:“喏,那里烧火,热气流到台基架空层,便是地龙。” 顾浅跳下来,走过去瞧了瞧,大致明白了制暖原理,却有些失望。 “哎,原来还要架空层,我宫里是弄不成了。” 岑沐年过来牵起她的手,压住上扬的嘴角: “问题不大,以后住府里,等开春了再说。” 顾浅想,若是雨雪天坐马车进宫,马车又不能从卧室直接跑到殿里头,中间还是要下来淋雨,便兴致缺缺。 进了主屋,岑沐年吩咐人烧起地龙,问顾浅晚上想吃些什么。 “我还不饿……” “烤鹿肉怎么样?鹿骨熬汤煮面也不错。” “嗯……行,你安排。” 不多久,偏殿便架起了炭火铜盘圆桌,一盘盘新鲜的鹿肉端上来,还有几小盘绿色蔬菜缩在角落。 顾浅看着满桌子的肉,还没开吃就饱了几分,她问: “你们习武之人都这么能吃吗?” 她真的,就没见过他有食欲不好的时候。 “还好,我能吃,也能扛饿。” 岑沐年拿起布头往铜盘上刷了一遍油,又拿筷子拔了半盘子鹿肉入铜盘,肉片立马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你也多吃点。” 第94章 原来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话还没入脑,顾浅想也没想就开口:“什么硬……” 接下来的话便咽进喉咙说不出来了。 不知是殿内烧了炭火的原因,还是地龙开始热起来了,没过多久,感觉室温上升了不少。 顾浅食量小,吃几口就吃不下了,端了碗汤在慢慢喝。 岑沐年骨节修长的手捏着一尊小红釉,给她倒了一杯琥珀红色的酒。 顾浅尝了尝,又腥又香又辣。 “什么酒啊,那么难喝?” 岑沐年也不掩饰,挑着眉抿了抿唇:“人参鹿血酒。” 顾浅听了,一脸“这个我懂”的表情:“哦……你就是靠这个、那个的?” 岑沐年睨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我不需要,这是为你准备的。” 顾浅无语。 好他确实不需要。 “你嫌弃我。”她道。 岑沐年压住嘴角,一本正经道: “没有没有,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谁让她动不动就缩到床角求情告饶?他还不是为了她好! 顾浅刚想说“你就不要再进步了”,忽然听到钟声响起,似是由园子外头传进来的。 “当——” “当——” “当——” 大钟响了三声。 “什么情况?”她一脸茫然。 上次听到这种钟声,还是电视里男主太奶奶没了。 岑沐年夹了两片鹿肉放到顾浅碗中,说:“宵禁钟。现在是晚上七点,提醒摊贩行人归家,九点后不得外出。” “宵禁这么早啊……”顾浅呢喃道,“上次去碧波城,我就想要不要解除宵禁,结果被别的事搞忘了。” 她摇摇头,心想当皇帝真是日理万机,事情一件接一件密密麻麻怎么也做不完,一不小心就忘了。 岑沐年笑道:“为什么想解除宵禁?” 顾浅立马扔了手中瓷勺,一脸认真: “解除宵禁,开放夜市,刺激消费,拉动税收。” 岑沐年没有接话,示意她继续。 “一则:现在不是深秋了么,地里农活少了,老百姓有手艺的可以出来摆摊赚点生活钱。 “二则:快年下了,开放夜市好叫那些闲散人员有个事做,不至于没钱过冬去偷去抢。 “第三个,城中铺子多赚钱多上税,于国库有益。” 她穿来这几个月,每到夜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想出宫逛个夜市都没地方逛。 冬日的夜极漫长,不找点事情做总觉得容易出幺蛾子。 岑沐年沉吟片刻,幽幽开口道: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不过大凤朝没有电力,老百姓挑着担子出来摆地摊困难重重。 “且不说黑灯瞎火的行人看不清卖的是什么。单说那些称重计费的东西,寻常人家没有秤,就算有,大多数人并不识秤,与文盲无异。 “再者,蜡烛在这个朝代属于奢侈品,即使朝廷出面供给蜡烛照亮大街,人来人往容易起火,不好管控。 “条件好一些的比如街边商铺,即使点上蜡烛,萤火之光也比不得白天,叫人看了没有进去逛的欲望。 “最后一点,开放夜市等于给了扒手可乘之机,那些人趁黑灯瞎火抢了就跑,反倒比白天干活容易。” 岑沐年的几条分析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给她来了个透心凉。 “我看电视里的夜市都可热闹了,灯火通明的,主角们吃吃喝喝看烟花好不热闹,哎!” 顾浅噘着嘴十分不满,原来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是啊,古时候的夜里怎么会灯火通明呢? 即使是在富得流油的上都护府中,这一间屋子里点了十数根蜡烛,屋内也并不十分亮堂。 寻常人家的境况便可想而知了。 入夜后一摸黑,点不起蜡烛,一家人窝在絮着芦花的被子里冻得瑟瑟发抖…… 顾浅想起了前世。 托党的福,电力局把电线拉到了山上尼姑庵——尽管山上就那么一座孤零零的尼姑庵,电力公司依然靠人力扛着电线杆将电力输送到最后一米,让她们用上了电。 虽然一到夏日频繁停电,但是比起这样的黑夜,那个世界的光亮足够给人温暖。 所有人都知道,电不会一直停。 总有一刻,那台老风扇会重新“呼呼呼”地转起来…… “要是我读的是工科就好了,把发电机造出来日子就美了。”顾浅低声感慨。 她还是很憧憬电视里诸如上元灯节、花灯节之类的璀璨夜景。 岑沐年“噗嗤”笑道: “要是仅凭你一人之力造出了发电机,你能封神。” 顾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道我要有那个能力我先造把狙,谁威胁到我了直接一枪爆头,还用得着每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少帅。”彭丰盛在门帘外头低声喊。 岑沐年抬了抬眼眸:“进来说话。” 彭丰盛撩开门帘进来,先恭敬地朝顾浅行单膝跪礼,喊了“陛下”后才起身走到岑沐年身边,从腰间摸出一封皮套信给他。 岑沐年没有接,他微微蹙眉看着皮套子的样式,问:“谁的?” 顾浅本来不觉得有什么——怪就怪在彭丰盛听他家少帅问“谁的”之后,并没有立即如实回答,而是有所顾忌地瞟了她一眼。 那一眼正好对上顾浅老神在在的一眼。 四目相对,彭丰盛立即将目光收回去,余光瞥到了她腰间的匕首刀柄。 顾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她看了一眼那皮套子,笑问: “看花纹样式,是哪家贵女的?” 彭丰盛心中警铃大作,可不就是别家贵女的? 陛下眼睛可真毒! 难怪胡颖坤告诫他,不要小瞧了陛下,更不要轻易惹祸上身。还说陛下聊天惯会挖坑,一不小心就掉里,最好闭嘴别接话。 往常外头有信,少帅问也不问直接打开看,屁事没有。 怎的今天要多嘴问上一句——哦,坏就坏在这个装信的皮套子!以往入府的信从没有过这个。 眼下少帅开口问了,他又不方便当着陛下的面说是谁递进来的。那邹家姑娘日日派人来府门打听,对他家少帅的心思昭然若揭。 要是让陛下知道,一旦计较起来,小两口一吵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估计要遭老罪了! 他这里似油煎火燎,却听得陛下淡淡问道: “是兴国公邹家大姑娘送来的?” 第95章 陛下就是个坑! 彭丰盛:“!!!” 他感到头皮发麻。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陛下怎么就套出真相了? 他忽然觉得,虽然没有同陛下讲话,但是他还是走进了陛下挖的坑里…… 不对,不是他走进坑里来的! 陛下就是个坑! 谁跟陛下站一块,就等于站坑里。 彭丰盛听到自己声音飘忽:“回禀陛下……是。” 他看着岑沐年:少帅你也看到了,是陛下自己猜到的,不是我说的。 岑沐年却不甚在意。他将熟肉夹到碗里,又拿起一盘鹿肉扒拉到铜盘中,铜盘上立即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屋内肉香四溢引人垂涎。 岑沐年仍旧没有接信,他从碗中翻拣了一块肥瘦相间的雪花肉递到顾浅嘴边。 顾浅张口接住,嚼了嚼,还是有些腻。 彭丰盛看得老脸通红,想扭头离开,却听到他家少帅冷冷道: “念。” “啊……”彭丰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着陛下的面念邹家大姑娘的信,这不好? 再暗戳戳瞟一眼陛下腰间的匕首…… 万一一会陛下拔刀相向,他可是要脚底抹油的。 想到这里,彭丰盛从皮套子里摸出信纸,抖开来念。 【余闻君子之志兮,当以国家为重。 然君之心上人兮,容颜娇美身低微。 伏案辅佐大业兮,心有余力不足。 吾乃公侯之后兮,精掌家通礼仪。 吾弟饱读诗书兮,春闱中举可望。 他载同朝为官兮,互勉提携相知。 愿将军深思熟虑兮,勿因贪欢误前程。】 彭丰盛念完将信纸放在桌上,一张脸臊得慌。 哎……这个邹家大姑娘,都跟荣国府定了亲,还要厚着脸皮来纠缠少帅,真是恬不知耻! 还说将军心上人出身低微,真是瞎了眼! 今日府中上下疯传有了大将军夫人,人人脸上一副马上要办大喜事的喜庆模样。 现在看来,少帅已然将贴身匕首给了陛下,想必下人口中的天仙大将军夫人,就是陛下! 那些下人仆役倒不是有多真心祝贺大将军脱单,而是办大喜事会有许多活计派下来,当中油水丰厚,而且事情办完了他们还能领赏。 谁不欢喜? “你怎么看?”岑沐年的声音冷不防飘过来。 顾浅皱着眉头摇摇头:“不怎么样,狗屁文章。” 说来她也看了几个月札子,虽然自己不会写,但是听一遍就知道邹清华的水平。 岑沐年笑了,看着顾浅,眼波流转:“明天见她,你当面告诉她。” 顾浅听了,一副“你没事”的表情瞪着岑沐年:“我?见她?” “啊对对对——”彭丰盛赶紧接过话茬道,“兴国公府的人还在大门外等信儿,邹大姑娘的确想当面同少帅说几句。” 岑沐年从顾浅脸上收回目光,意味深长道: “明日申时,清晖园。”【申时:15-17点】 “是,属下这就去。”彭丰盛抱了拳退下,一刻也不愿多留。 顾浅兴致缺缺。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掉这个份儿。” 她一个堂堂女帝,跟国公爷女儿斗法,这不平白抬高对方身价么? 自甘下贱的事她可不做。 岑沐年却挑眉道:“不,你得去。不光你要去,荣国府两位公子、兴国府二公子也会去。” 顾浅:“……” 叫上人家未婚夫和亲弟弟,去围观偷情被拒。 你是懂杀人诛心的! “为啥要约在下午那么晚,难道聊完了还请人家吃晚饭?”她问。 岑沐年笑了笑:“明日你就知道了。” 他将信纸推到顾浅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顾浅低头一瞧:信上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就算扔到街上也不知是谁写给谁的。 邹清华计划周密,没有给旁人落下话柄。 但她再怎么周密,明日清晖园也怕是要变成修罗场。 顾浅想了想问:“什么人的信都能递进府中吗?” 若是如此,岑沐年每天光看信也得给他累死? 岑沐年眯了眯好看的眸子,沉声道:“这是头一遭。” 原本只有固定的几个面孔能送信进府,如今邹清华的信能进来,是头一遭破例。 有些事情一旦破了例,以后再守住原则就难。 不管她邹清华是威逼还是利诱,最终将信成功递到了大将军面前,就说明上都护府并不是铁桶一块。 岑沐年平日大部分时间同顾浅待在宫里,并未分出多少精力打理府中事务。说到底,府上的确需要一位能坐镇的主母。 这一点,邹清华没有说错。 “酒不喝了?” 听到他问自己,顾浅马上露出嫌弃的神色摇头:“不喝了,这玩意儿就像白酒里放了烂鱼和辣椒水,我喝不惯!” 岑沐年伸手拿起酒壶,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浅,眸子里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真不喝?那我可要喝了!” 眼见他仰起头欲一饮而尽,顾浅立马起身过去一把将酒夺了下来。 “你喝个屁!” 她恼羞成怒剜了他一眼,随后将酒悉数倒入几个调料碗中。 “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岑沐年面露惋惜之色。 顾浅没好气地拿眼白他:“可惜什么可惜?你以后少吃这些大补之物,多吃些蔬菜水果!” 岑沐年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一边笑一边敷衍应下。 出门时,彭丰盛来回:“少帅,人打发走了。” 岑沐年道:“你连夜派人去通知荣国府两位公子,还有兴国府二公子,叫他们明日未时末去清晖园,就说我有要事相商。”【未时:13-15点】 顿了顿,他补了句:“去兴国府要悄悄的,莫叫旁人知晓。” “是,属下明白!” “去,再查一下谁放信进来的,抓去打板子。” 吃完晚饭,岑沐年牵着顾浅出了偏殿,往外头花园赏月去了。 夜间风已停,月色清冷。 顾浅吃了鹿肉喝了汤,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看来鹿肉的确是好东西。 她在想要不要围几个山头专门用来驯养野鹿,这样她馋了直接命人去围,也不需要去深山野林冒那个险…… “你若不想见那邹家姑娘,明日坐屏风后就行。” 岑沐年冷不丁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断了顾浅的臆想。 顾浅歪着头想了想,问:“我可不可以先坐屏风后面,等你们聊得差不多了再现身?” 她想看邹清华脸上吞了苍蝇的表情。 岑沐年笑着摸了摸她后脑勺:“都行,你怎么开心怎么来……不过,到时候荣国府和兴国府的公子也要先坐在屏风后,不知你介不介意?” “嗨!”顾浅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他们都是可怜人,我怎么会介意?再说了,我也十分想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她就是这么恶趣味。 第96章 我也是精疲力尽睡过去了…… 红罗轻纱帐暖,白玉温香勾人。 面对上面野兽,顾浅下意识往床头蹭。 “你躲什么?” “我……还是有点怕。” 如果说之前在紫宸殿是表达爱意,那么现在的阵仗像是要将她吃干抹净。 上面的人呼吸已经乱了节奏,眼中满是情欲。 “……我尽量温柔些。” 当他的吻凌乱落下之时,顾浅还是没忍住唤了出声。 “长熠……” “长熠……” “嗯——” 岑沐年将头埋入他的肩窝,声音低哑有磁性:“浅浅别叫了,我要疯了……” “长熠……” “长熠……” 一声声充满情欲的呼喊仿佛一把打开囚笼的钥匙,将里面的野兽释放出来…… 直到顾浅身子瘫软着告饶,他才允她歇息片刻。 顾浅趁机缩到床角,躲进被子里。 岑沐年好气又好笑,抬手将她连人带被子捞到怀里…… 顾浅拉住他的手,一口咬上去——这样就不喘了。 可是闷哼的声音对背上的野兽刺激更甚…… 顾浅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她忽然明白为何岑沐年要将会面时间定在下午申时了。 顾浅难得的老脸一红,她在被子里悄悄转身,一抬头,撞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嗯。”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并不觉得冷。 顾浅心道挨着这样一个火炉子,哪里还需要什么地龙? 话说……这火炉子怎么光溜溜的? “你睡觉怎么不穿衣服?”她脱口而出。 岑沐年装模作样掀开被子瞧了一眼,又放下被子道:“夫人都没穿我怎么敢穿?” 顾浅急了:“我那不是……那不是……不是睡过去了嘛!” 岑沐年“噗嗤”笑出了声,轻咬着她耳垂,嗓音清澈又带着丝丝沙哑: “我也是精疲力尽睡过去了……” 顾浅将脸别过去,说:“起来,下午还要去见邹大姑娘。” 岑沐年意犹未尽不肯放人:“无妨,让他们等着。” 顾浅抬腿踢了他一脚,道:“可是我想看热闹!” 她那一脚踢的跟调情似的,非但没有警示作用,反而勾起了一股邪火…… —— 清晖园是女帝私产。 园内格局宏阔,布局大开大合。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梧桐青松皆百年老木,四时花卉扶疏相继。 荣国府彭氏兄弟准时来到,见门口竖着“今日包场谢绝外客”的牌子,不由暗暗感叹岑大将军财大气粗。 如今已是深秋,院内花卉尤以菊花为最。 目之所及,金菊、玉菊、紫菊、白菊,各具特色美不胜收。 兄弟二人一路走来,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入得厅堂,被人引至里间石雕屏风后,才发现兴国公二公子邹晓章也在。 双方一见面便热络寒暄,仿佛已经是一家人。 “公子爷先坐,大将军稍后就到。” 婢女奉了茶,上了点心,候在屏风外头。 三人虽觉得怪异,但也不好细问。 一来小婢女肯定问不出什么来,二来岑沐年马上到,不急于一时。 那厢。 邹清华下了马车,一身盛装立于大门前。 即使昨晚畅想了数遍,今日看着门上三个鎏金大字“清晖园”,依旧难掩心中激动。 清华,清晖。 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进门时又看到“今日包场谢绝外客”的牌子,当下底气十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自带主母风范。 清晖园作为女帝私产对外经营,在京中久负盛名。园中景致是一绝,价钱自然也让人望尘莫及。 一些贵夫人会相约入园消遣,但也只限于在厅内吃吃饭打打叶子牌,再逛逛园子。 甚少有人包场的。 世子殿下为了见她,不惜掷重金包下整座清晖园——这就是当朝新贵的风范。 也是国公府贵女的尊贵和体面。 邹清华这样想着,再去看园中景致,不由得感觉比往日差了几分意思。 以前很少来清晖园,来也是跟在母亲身边规行矩步,生怕出了错漏遭人耻笑,不曾好好看过园中景致,匆匆一瞥只觉得什么都是好的。 如今看来,那假山奇石、梧桐青松、奇花异草,也不过花些银子就能弄来的,没什么稀奇。 迎面走来的女使冲邹清华微微福了一福,她眼皮都未抬。 带路的婆子们见她拿乔做派,也没说什么,由着她一路慢慢走。 反正管事吩咐过了,大将军来之前不能带邹大姑娘入正厅,一会儿还得领她去湖边坐会儿船呢! 就这样,邹清华像当家主母一样端着姿态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又坐船赏了湖景,让湖面的风吹得鼻尖通红之时,才来了四个男丁将她抬往正厅。 邹清华坐在轿辇上扶了扶金步摇,心想一会儿可要好好说说世子殿下,约会来得这样迟,叫她差点吹病了! 这厢。 岑沐年拉着顾浅走入正厅,指了指靠里的石雕屏风。 顾浅会意,绕过屏风走进去,与三位国公府的公子打了照面便坐下。 她头上金翎闪烁,一袭正红色描金绣凤对襟袄裙,容颜如玉,眼含星辰。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让人不敢小瞧。 “天、天仙娘子……” “嘘——”顾浅冲彭博远竖起食指,指了指屏风,悄声道,“好好听,别说话。” 彭博远一头雾水。 婢女很快撤走了茶水点心,从后门绕了出去。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珠帘被撩起发出的碰撞声。 邹清华仪态万分地朝岑沐年行礼,在他对面坐下。 “世子殿下来得这样迟,可是叫什么事绊住了?” 她一出口,顾浅便看到了三副神色各异的表情。 作为邹清华未婚夫的彭欢伟,满脸不可置信。 他弟弟彭博远则像是受到了惊吓,一张嘴合不上。 作为邹清华弟弟,邹晓章脸上的表情就精彩多了!惊愕、质疑、尴尬、以及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面前的两兄弟…… 与此同时,三人心中的疑虑也得到了答案: 岑大将军将他们约来,又安排他们坐在屏风后,原来是让他们看邹清华的真面目。 第97章 若她愿意 两丈来长的三围石雕屏风,将外头情景挡了个严严实实。 只听得见人声,见不到画面。 顾浅只恨没有一盘瓜子给她嗑,这修罗场她可太爱看了! 岑沐年没有回答邹清华。 “世子愿意来,说明心中也有顾虑。清华斗胆,敢问大将军,府上云麾将军与侯爷是否知晓此事?” “何事?”岑沐年声音极冷,皱了皱眉甚为不悦。 邹清华见此,以为说中了他的烦心事,心中又多了一份把握。 “昨日世子说,那女子是您夫人,不知云麾将军与侯爷是否知晓?” “知晓如何?不知又如何?我竟不知邹姑娘一番热心肠,临嫁人了还对别人的家事如此关心。”岑沐年心想,昨天将匕首给了顾浅,满府中人都瞧见,想必消息夜里就递进侯府了。 邹清华愣了愣,猜测他是义字当头不忍抛弃那女子,便说:“眼下没有外人,世子不妨说真心话。满京城的人都眼热府中婚事,难道您真的要娶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入主府上?” 她不等岑沐年接话,又说:“且不说令尊令堂如何想。偌大府邸,她要如何操持?勋贵宴会,她去了如何应付?今后朝中议论起来,堂堂冠军大将军娶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世子脸上也无光彩。 “世子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若是为了红颜知己断送前程,着实可惜!” 岑沐年皱着眉:“所以你便想顶替她,嫁到我府上?” 邹清华一副宽宏大量主母做派:“世子若放不下她,大可以置了宅子养在外头,将来生了孩子,给她庄子铺面养老,于她又何尝不是好归宿?” 坐在屏风后头的顾浅一撇嘴。 这小贱蹄子知三当三,还妄想把她搬出去当外室?简直欠治! “邹姑娘好气量,不愧是国公府调教出来的。”说话的是岑沐年。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他话锋一转,“……听闻荣国府长子温文尔雅,学富五车,与兴国府已经说定婚事,这么好的姻缘摆在面前,你为何要找上我?” 他并没有夸张。 世人都说荣国府长子温文尔雅,学富五车,只是不知为何直到如今还只是个秀才。 邹清华冷笑一声。 那一声冷笑,笑得屏风后的彭欢伟如芒刺在背。 倒不是两人感情多么深厚,而是一个男人遭到了背叛与鄙视的愤怒与难堪。 顾浅瞧他紧握拳头,指节发白,方才明白为何婢女刚刚要将茶水点心都收走了。 不收的话,这边忍不住砸出去一个茶杯,就露馅儿了。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荣国府空有爵位,长子名声在外至今只是个秀才,将来能不能中举还难说。次子就更不用提了,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石屏后的彭博远非常不满地指着自己,看着兄长: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兄弟俩目光瞟到邹晓章通红的耳朵上面——好,比起人家年纪轻轻就中了举,明年春闱还有望中进士来说,他们俩兄弟是挺废物的。 几人听到岑沐年声音依旧冷淡:“说的没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过,于我而言,邹家是低处,并不值得结交。” 邹清华被他的逻辑震得说不出话来。 兴国府邹家是低处,难不成……难不成他还惦记女帝? 既然惦记女帝,身边总带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可见女帝那边是没有希望的。 想到这里,邹清华又自信了。 “世子说笑了。自古男不高攀,女不低嫁。于我们这种勋贵世家而言,门当户对极为重要。”邹清华顿了顿,扶了扶头侧的玉簪,悠悠道,“若非如此,世子殿下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成婚,不是吗?” “那倒不是。”岑沐年淡淡道,“你们这种羸弱勋贵,自然是盘算着通过儿女婚事交换利益。我不需要。” 他有意无意磋磨指尖,连眉眼间都泛起温柔: “我与她在一起,只需要她是那个人,就足够了。” “羸弱勋贵”四个字入耳,如一把剪刀直插邹清华心脏。 兴国公府表面光鲜,邹家从她父辈开始衰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她才想紧紧攀住岑沐年这棵大树。 岑沐年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能让她彻底死心,她仍然寄希望于岑沐年在真爱与门第之间摇摆不定。 在一起是一回事,明媒正娶又是一回事。 “所以,世子会娶她入府吗?”她问。 岑沐年气定神闲,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石雕屏风: “若她愿意。” 屏风后头,顾浅心跳慢了半拍。 她其实……并未想过要将两人关系更进一步。 女帝先后与东方无极、东方颀大婚,内宫又有季符离等一众郎君,要是再与岑沐年大婚,这不等于羞辱他? 她倒是不介意遣散后宫,独宠他一人。 可他已经是武林魁首、冠军大将军、正三品上都护,怕就怕当了皇夫之后,在权力的刺激下萌生出别的念头,那样就危险了。 不是岑沐年危险,是顾浅危险。 岑沐年身后是岑家,是虎贲军,她干不过。 短短几个月,顾浅自己就切身地体会到了身在高位带来的优越感,那种手握生杀大权睥睨众生的姿态,让人上瘾。 一旦习惯就再难适应别的身份。 顾浅这边在胡思乱想,听到屏风外传来邹清华破防的声音: “世子既然无心,为何要约我来清晖园一见?” 清晖园是什么地方?那是女帝私产,是世家贵族与至交好友来消遣的地方。 他掷重金包场见她,难道就是为了告诉她:他无意于她? 他做事这么任性? 岑沐年语气凉薄: “令尊拒绝我俩的婚事,是我欠兴国公府一份人情。若哪天他老人家开口,岑某会酌情出手。但邹姑娘日日纠缠不休,将来时间长了惹出风言风语,我在朝为官还是要顾及一下。” “你!你……”面对岑沐年近乎羞辱的言语,邹清华的幻想彻底破灭。 她气到发抖,攥紧了手掌忍住没有摔东西。 清晖园是女帝私产,她还没有那个底气在这里撒泼。 也正是这个原因,世家贵女多喜欢来这里聚,不必担心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第98章 修罗场 顾浅感到眼前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她扭头去看—— 嚯! 好大两个人站在旁边。 下一秒,彭氏两兄弟便一左一右绕过屏风走去了前头。 “你、你们……”发声的是邹清华。 她看着从石屏后走出来的彭氏两兄弟,惊吓得一时语结。 再转头看岑沐年一脸淡定,登时一颗心如同被揉碎的麻布,绞成一团,绞得她呼吸不过来。 如果说岑沐年的拒绝是斩断了她的富贵路,那他安排这一出就是直接把她推上了绝路。 “砰砰!” 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冲进来一堆气势汹汹的婆子丫鬟。 “大姑娘,这是……” 冲在最前头的婆子掐着时间带人赶过来,却见厅里横空多出了两个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将她家大姑娘教她的话全部憋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说。 邹晓章听出了婆子的声音,那是她姐姐的贴身老嬷嬷。 她这个时候不顾礼数带人冲进来,想必是想抓一个把柄,好叫岑大将军难以脱身。 人是他约的,这事从清晖园传出去,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但,荣国府两兄弟也在场,意义就变得不一样了。 邹晓章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绕过石雕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婆子正不知如何进退呢,见他出来,于是下意识问了声:“二公子怎么也在?” “都出去!”邹晓章铁青着脸。 那婆子见情形不对,也不好多问,便领着人退出去了。 正厅里一下子变得落针可闻。 邹清华面如死灰。 万幸她刚刚没有扯坏衣裙,否则叫这么多人瞧见她心思龌龊,她就只有去跳河了。 彭欢伟冲岑沐年颔首示意,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冷冷地瞥了一眼邹清华,那一眼瞥得目下无尘。 彭博远见岑沐年既然与天仙娘子在一起,又来挖他未来嫂嫂墙角,气呼呼地瞪着他。 气氛就这样凝固住。 场面一度尴尬到令人菊花一紧。 顾浅见三人都出去了,也不好继续躲着,便绕过屏风走到岑沐年身边坐下。 她有些替彭欢伟感到不值。 邹清华拒婚岑沐年、定下彭欢伟,又移情岑沐年,她都能理解。 她鄙夷的是:既要移情,就该先同荣国府彭家把婚约作罢,将关系断干净了再来招惹岑沐年。 而不是一头吊着荣国府,一头又暗地里勾搭岑沐年。 这不是将两头的人都当宝耍么? 所以今日岑沐年将她的龌龊心思暴露到台面上来羞辱,顾浅也并不觉得他小心眼。 人若待我以何,吾亦报之以何。 让人家尽早见识到他的底线和手腕,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邹清华一双细长眼内情绪纷杂,目光从顾浅身上忿忿划过,最终什么也没说。 可笑! 她方才还说让世子置了宅子将她养在外头。 瞧她今日一身装扮要价不菲,莫说盖过了邹清华的风头,就算是一品诰命夫人也不见轻易穿正红描金绣凤的衣裙出门。 再看她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仿佛早就习惯被人放在心尖尖上……世子果真宠她宠得无法无天。 “茶还有吗?我口渴。”顾浅悄声问岑沐年。 岑沐年听了,端起香几上的茶碟,揭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顾浅接过来才喝了一小口,就听到岑沐年的声音:“有些凉了,少喝点。” “嗯。”顾浅应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碟。 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看在对面几人眼里却万分亲密。 刚开始,彭博远还幻想要是邹家大姑娘真嫁给岑大将军,那么天仙娘子是不是就会瞧见他? 可是若这样,大哥就要不开心了。 他一颗心如同泡在黄莲水里一般,又不好宣之于口,只有自己默默忍受。 现在看来,岑大将军同天仙娘子当真感情极好。 他一颗心又如同被人从黄连水里捞起来,再扔到冰河里捶打,一下一下的疼。 彭博远无奈自嘲:到底不过是惊鸿一面,迟一步错过一生,又能如何? 岑沐年缓缓扫视一圈对面几人,淡淡地开了口:“彭大公子,你怎么说?” 彭欢伟听了,按下所有情绪,不卑不亢道: “此事是我欠大将军一个人情,与荣国府无关。彭某自知资质疏漏不堪大用,但他日大将军若有言,彭某一定万死不辞。” 岑沐年笑道:“举手之劳,大公子不必挂怀。” 他问都不问便许下诺言,又将自己与荣国府撇开,是怕将来有一天岑沐年所谋之事会让荣国府覆灭,所以才提前表明态度。 个人欠下的人情个人来还,绝不牵扯家人。 顾浅心想:这样一个头脑清醒又有担当的人,还有学富五车的名声在外,怎么会只是个区区秀才? “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彭欢伟脸色诚恳,带着些许为难。 岑沐年道:“大公子不妨直说。” 彭欢伟起身走到岑沐年面前,冲他深深一揖: “今日之事,还请大将军封锁消息,不要外传。” “哦?”岑沐年挑眉问,“大公子意思是……” 彭欢伟又是一揖:“月底乡试在即,在下不想横生枝节让家中操心。” “乡试……”岑沐年看了顾浅一眼,问他,“大公子多年不动,如今终于下定决心了?” 听他俩意思,彭欢伟之所以只是个秀才,合着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参加乡试? 顾浅心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他参加乡试的。 只见彭欢伟无奈一笑,说:“想必大将军比在下更清楚,如今帝君临圣,是我们读书人的机会。若再不出,只怕连荣国府最后的门面也保不住。” 邹清华就是嫌弃他没有功名在身所以去勾搭岑沐年,他若想保住荣国府富贵或者更上一层楼,现在出世是最好时机。 常言道,长子求稳,次子求险。 荣国府两位公子就是这么分工的。 彼时女帝荒淫残暴,听信佞臣。荣国府便潜伏不出,极力降低存在感,长子只考得一个秀才就不再参与其他考试,每日只在府中读书作诗。 女帝落水后醒来,清查粮草案、推动青阳河投毒案、血洗碧波城官员班子、成立检查组巡查百官、整治吏部…… 桩桩件件,都是明君所为。 不单彭欢伟抛下成见决定下考场,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在秋末的乡试和来年的春闱上大展身手,搏个功名。 或光耀门楣,或一展抱负。 “那我预祝大公子高中。”岑沐年道。 彭欢伟回了句“谢大将军吉言”,便坐回位子上。 第99章 搞半天你是为了我? 邹清华强自镇定,脸上火辣辣的。 原来大家说荣国府大公子学富五车,竟不是嘲讽的反话。 她悄悄瞥了一眼邹晓章,心想若是弟弟来年春闱不中,邹家就彻底完了。 彭欢伟嘴上说着不张扬今日之事,那只是为了荣国府脸面考虑,并不是顾及他们兴国府。 若荣国府两个公子都无能倒也罢了! 若是荣国府一朝崛起,而兴国府就此没落,她下半生的日子可想而知…… 厅里一时间又陷入沉寂。 无人开口打破沉默,气氛相当诡异。 彭博远垂着眼帘,盯着顾浅鞋尖上的珠花出神。 那朵珠花上面的珍珠颗颗圆润,散发着洁白闪亮的光泽,当中一颗最大的竟然有成人大拇指那么大——他母亲的妆奁里都未必能找出这么一颗来。 岑沐年身上的温和气息全都没了,霸道得很! 他望向彭博远的眼神冰冷,有意无意地释放敌对信号。 邹晓章缓缓起身走到中间,朝岑沐年一揖,又朝彭欢伟一揖,道: “此事由我邹家而起,牵扯岑大将军与彭大公子,不如我们出去,留他们三人将话说清楚,如何?” “不必。”岑沐年冷冷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几位慢聊。” 说罢起身牵着顾浅要走。 顾浅很想留下来看修罗场,奈何岑沐年执意拉她走,她拗不过。 “好可惜,错过了真正的修罗场。” “不会,彭大公子稳得住,不会让事态发展到那一步。” “你平常不上网么?修罗场不是那个意思。” “……” 邹晓章和彭博远跟在他俩后头。 刚刚亲眼目睹了自家哥哥姐姐的丑事,两位二公子谁也没有打算先开口,都面红耳赤尴尬到无以复加,远不如厅里的两位淡定。 岑沐年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冲他俩说:“我们夫妻要去前头水榭,二位自便。” 邹晓章听了,猛地刹住脚步。 彭博远人高腿长步子大,一个大跨步没刹住,差点撞上岑沐年——被邹晓章从后面死死抱住。 顾浅扭头看一眼脸成猪肝色的彭博远,摇了摇头。 岑沐年拉着顾浅走到水榭,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不是说来水榭么?” “这里风大,傻子才待这儿。” 过了会儿,果然来了两个傻子,一待就是半个时辰。 天擦黑时,气温开始急速降低。 岑沐年命人套了马车回宫。 顾浅微微蹙眉,说出了心中疑虑:“我总觉得,你大费周章将谈话地点定在清晖园,另有目的。” “嗯?你觉得会是什么目的?”岑沐年笑问。 顾浅便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分析。 “如果是为了照顾两个国公府颜面,那他们能给你什么呢……你如今位高权重,这显然说不通。 “如果是为了里面四个人……要么是邹晓章,要么是彭欢伟。 “邹晓章身为举子,他姐姐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都不加以规劝,可见家风败坏……那就是彭欢伟咯?” 岑沐年见她一针见血,不由得心神一荡。 他看着顾浅宠溺一笑:“不错。荣国公府家风严谨,长子彭欢伟名声在外,一直避世不出。我也想试探一番他是否有真本事。今天先卖他一个人情,日后朝堂之上,望他尽忠职守辅佐你。” 他又道:“今日一见,彭大公子果然目光深远,能成大事。” 自彭欢伟说出那句“请大将军封锁消息不要外传”的时候,他就猜到他的谋划了。 猛兽与猛兽之间有相互感应。 “辅佐我?”顾浅很是惊讶,“搞半天你是为了给我寻摸忠臣良将?” 岑沐年笑道:“那不然呢?朝堂那么多事,总要有人去干。” 顾浅才来几个月,粮草案革了一百多人,碧波城的班子更是一窝端,眼下又对吏部开刀…… 明年春闱若是没有一批堪用之才补上来,朝堂恐怕要青黄不接。 “哎,好怀念互联网时代啊,一年的活,电脑一天就干完了!你说,邹清华和彭大公子会聊些什么呢?” 岑沐年撩开车帘看了下地点,又放下车帘道:“无非是悄悄把婚事退了,保全两府颜面。” “我觉得邹清华未必肯。”顾浅将帕子绕在手里玩,脸色略为鄙夷,“她刚刚失去了你这棵大树,一定会想办法攀牢彭家老大……至少会等乡试结果出来再做打算。” 岑沐年笑道:“嗯,这是她做得出来的。所以我猜,彭大公子一定会逼她在乡试之前将婚退掉,否则便会将今日丑事宣扬出去。” 两家悄悄地相互退婚,和家丑外扬被退婚,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再者,彭欢伟若是将邹清华的丑事宣扬出去再退婚,也难免落一个挟私报复的名声。 这事换旁人做没什么,坏就坏在他彭大公子美名在外,许多常人能做的事,他做就会落人口实。 他也不能等乡试结果出来,中举后再退婚,那样更会遭人编排。 但,如果由岑大将军出面,挑明邹清华人品不佳,那这婚,兴国公府不退也得退。 如此一来,彭大就欠了岑沐年两个人情。 有这一层交情在,往后同朝为官,一文一武,做起事来就顺畅不少。 岑沐年脸色沉了沉,无意识磋磨着指尖,他其实拿不准彭欢伟。 人家一直一副温吞安宁的模样,将城府藏得极深,说不定不愿意欠他人情,自己另有谋划呢? 毕竟是国公府出身的大公子,自尊心强,心气儿也高,谁又想总是依赖别人成事? 回到紫宸殿,天已大黑。 殿门口立了个穿月白色衣袍的男子,形容消瘦,却难掩身上傲气。 顾浅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白无常冲kpi来了? “长熠,你瞧见没?”她指着白无常问岑沐年。 岑沐年点点头,低声道:“东方颀。” 顾浅:“……” 个损玩意儿! 一整包药下去这家伙居然没死? 属人参果的? 两人牵着手拾级而上。 东方颀见了,冲女帝一揖:“陛下万安。” 近前去,顾浅瞧他人憔悴了不少,仿佛老了十来岁,脸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不可一世。 看起来顺眼多了。 “你有事?” 东方颀见女帝并不打算唤他进殿,也不在乎当着宫娥内监们的面,撩起长袍双膝跪地,叩拜道: “下臣顽疾不治,深谢陛下赐药。然已伤根本,无福再陪伴陛下左右。愿自请出宫入寺修行,为陛下祈福了此残生,望,陛下恩准!” 顾浅:“……” 第100章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真的好讨厌这里人一句话包含那么多信息! 一句话一个重点,慢慢说不行吗? “再说一遍。” 顾浅顿了顿,解释道:“朕不是生气,就是外头风大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慢些说。” “下臣顽疾不治,深谢陛下赐药。然已伤根本,无福再陪伴陛下左右。愿自请出宫入寺修行,为陛下祈福了此残生,望陛下恩准!” “你意思,你要出家当和尚?”顾浅问。 “若能以此残驱为大凤、为陛下祈福……” “你想得倒美!”顾浅打断了东方颀的话。 她心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宫去找顾秧,然后密谋点什么? “若是诚心祈福,迁去北宫也是一样祈福,没必要……” 岑沐年将手搭在顾浅肩膀上,冲她悄悄摇头。 顾浅猛然想起前日里答应他的,将东方颀季符离等后宫郎官全部遣散的话,于是不好意思笑了笑,冲伏跪在地上的东方颀说: “你先回,朕想好了通知你。” 东方颀走后,两人携手进殿。 “我不是舍不得东方颀。”顾浅说,她是将遣散后宫的事浑然忘了。 “我知道。”岑沐年撩开珠帘让顾浅进去,吩咐宫娥去准备热水。 “是我让他来的。”他坐下说,“东方家上百口人现在我庄子里干活求生,他们骤然跌落泥潭,如今只要有一丝机会便会死死抓住往上爬,不会顾及后面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宫娥端来热水放到地上,为顾浅脱去鞋袜给她泡脚。 另有宫娥递了热帕子让她净手。 顾浅心有顾虑地问:“你是说,东方家的人还有别的用处?” 她可不会同意让他入朝为官。 哪怕东方颀以家族未来赌咒发誓绝不害她,她也信不过。 顾浅将帕子扔到盆里,接过热茶,边吹边喝。 岑沐年半眯起狭长的瑞凤眼,语气森森道: “你之前铺垫那么多,让东方颀与顾秧之间生出芥蒂,我不得好好打磨打磨,让他成为一把刺向顾秧的刀?” 呃,好。 原来如此。 顾浅心道,是她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展开说说。” 岑沐年起身坐到顾浅身边,接了她手中的茶,说: “将东方颀贬为庶民放出宫,赐婚商户女,再提他家为御用——只做御用。” 顾浅顺着他的话细细琢磨。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是为了pua他。 “将那商户提为御用,这样一来他家名声地位水涨船高。表面看着风光,但是商品从此不能在宫外售卖,等于被我拿住了命脉。 “只是,东方颀从皇夫之身贬为庶民,还要娶商户贱籍女子,老百姓会不会背地里议论我?御史台那些老头子会不会叽叽歪歪?” “你想多了。”岑沐年道,“这个世界不曾发生过‘白衣渡江’,商人地位仅次于官兵,有的大商人声望甚至越过了当地父母官。让东方颀娶商户女,于他而言是恩赐。” 顾浅听得迷糊。 她问:“什么‘白衣渡江’?这跟商人地位高低有什么关系?” 她所了解的古时候人的地位排序都来自于电视。那不都说“士农工商”么,商人地位最末嘛! “啊……原来你没读过这个。”岑沐年有些汗颜。 看她处理起政务来像模像样的,还以为她熟读史书胸有城府呢! 原来只是单纯的心机深。 顾浅却不以为意:“世上书本那么多,我有没读过的,很稀奇吗?” “不稀奇不稀奇。” 岑沐年笑道:“说另一个世界有一段时期,三国鼎立战乱频繁,各地时有粮草不济、缺少医药的情况。于是便有一些商人身穿白衣,自发组成了流动商队,奔赴往返于各个城池村寨,兜售粮食药草之类专解燃眉之急。 “时间长了,队伍越来越壮大,在世人心中声望很高,就连战火纷飞的地方他们也能穿行,不论是哪一方的军队,都默认不伤商人。 “后来有一天,一个叫吕蒙的人同他的士兵扮做白衣商人,偷袭敌营大获全胜。此举阴险,吕蒙遭到了世人唾骂。也是那时候开始,商人成了‘狡诈、奸邪’的代名词,地位一落千丈。” 顾浅听了,不由得一撇嘴:“确实阴险。” 凭一人之力毁了一群人的饭碗,该骂! “可是,要让东方颀成为刺向顾秧的一把刀,怎么刺?”她问。 岑沐年拎起铜壶往顾浅的洗脚盆里加了些热水,用手搅了搅,放下铜壶说: “东方颀家的御用之物送入宫中,顾秧若是做点手脚,到时东窗事发,东方颀就是第一责任人。他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机会,哪能让顾秧毁掉?” 顾浅点点头,是这个理。“那万一顾秧不做手脚呢?” 岑沐年摇头:“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苦心经营数年,这个习惯深入骨髓。” 哪怕她知道女帝命不久矣,也不会甘心等她驾崩。 于顾秧而言,让顾浅挣扎、绝望地死在她脚下才算是报仇雪恨。 “可是……就算顾秧出手,东方颀知道了又能如何?”顾浅问,“他一界商人难道还能与亲王叫板不成?” 岑沐年危险地眯了眯眸子:“不要小瞧了身处绝境之人的求生本能。东方颀能抗住那一杯药,就说明他绝非池中物。” “对哦!”顾浅这才想起来,她一拍大腿问道,“那杯药他明明喝下了,怎么啥事儿没有?” 难不成顾秧送解药给他了? 不可能啊! “代谢掉了。”岑沐年瞟了顾浅一眼,有些无奈。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慢性毒药要坚持不懈长期饮用才会生效,而且一旦深入肺腑便回天无力。 反之,一次多吃点,代谢掉了反而问题不大。 “……该死!”顾浅暗暗咬牙。 “东方颀并不知道是代谢掉了,他以为是你送去的解药帮了忙。”岑沐年宽慰道,“所以他现在面对你很矛盾,不说又爱又恨,至少有内疚和感激。” 顾浅翻了个白眼。 真抓马! “所以为了做戏做全套,我不能贬他去北宫贱奴所,要下旨放他出宫,再赐婚。” 岑沐年温柔一笑:“陛下仁慈圣明!” 第101章 我尽量为百姓做点实事 郊外,深秋。 树叶落尽,山丘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上面挂了一层薄薄的霜晶。 山脚下的田野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一片片枯黄的麦茬。 不远处,一片烧得只剩几片土墙的庄子上,醇亲王亲自监工,下令务必在年前重建好此庄。 自大年初一至正月十五,有十五天休沐,她欲在庄子上好好将养。 这庄子不大,有清溪流经,又有两座小山头,一年四季风景极好——只是付之一炬了。 如今放眼望去,焦黑一片,死气沉沉。 醇亲王下令:移栽成年果木,挖塘养鱼,种菜养鸡,围建高墙。 俨然要打造一所世外桃源。 “动作都麻利点!误了工期,仔细吃板子!”王府监工端着架子在各个点之间巡视叱骂。 还有三个月过年,工期并不宽裕,再加上冬日里雨雪多,时间就更紧了。 醇亲王骑着高头大马绕庄子走了一圈,再换乘马车打道回府。 探子半路来报,说南州的稻米、北境的麦栗已如数抵达京中,陛下大喜;皇夫被贬为庶人放出宫,又被赐婚;陛下三日后会参加秋猎。 那探子汇报完,跟着马车走了一段,迟迟不见马车内有人说话,说了声“小人告退”就撤了。 顾秧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可有说赐婚的哪家姑娘?” 无人应答。 她撩起车帘去看,只看到了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顾秧放下车帘,心中一时堵得慌。 东方颀投毒,顾浅居然就这样放过了他? 就算供出了她才是幕后主使,也不能证明他的无辜……可顾浅不但放了他,还赐婚? 虽然不知道顾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顾秧可以确定:东方颀已经与她联手了。 他居然与顾浅联手了! 一个东方颀,一个东方无极,兄弟俩前后都选择了顾浅! 顾秧闭上眼睛,气到控制不住发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多年前遭背叛的耻辱感再次席卷而来,像滔天大浪压得她喘不过气…… 浑浑噩噩回到亲王府。 伯礼在门口迎接她,说三日后秋猎他想去,请母亲恩准。 “啪!” 顾秧想都没想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伯礼被她扇得差点摔倒,还是嬷嬷扶住了。 一旁的婆子婢女吓得通通跪下,车夫赶紧悄悄拉着马车绕去后门。 嬷嬷拉了拉伯礼殿下的袖子,低声道:“猎场上风大,殿下风寒刚好,要不还是别去了?” 顾秧听了,冷冷地瞥他一眼,一个字没说径自入了府。 伯礼转身朝顾秧的背影深深一揖,随后调头走了。 “殿下,殿下,您这是要去哪?” 嬷嬷眼见伯礼殿下顶着脸上的红巴掌印往外走,连忙跟了上去。 “殿下,外面风大,咱回府?” 伯礼没有理会她。 北风呼啸,他身上衣裳单薄,本来就不健壮的小身板子显得愈发弱不禁风。 嬷嬷抹了抹眼角的泪,从头上拔下跟了几十年的素银簪子,去成衣店换了件猪皮裘衣追了上去…… —— 宣政殿。 鎏金镶玉的熏炉内,兽金炭烧得通红,室内暖香袅袅。 鸿胪寺侯清明来报:市舶使刘俊日夜兼程,预计还有半月抵达边境。诸国听闻大凤朝重金收购白叠子,已经有人运来,暂由各县县丞、典史负责验收。 “不错,收多少了?”顾浅停笔,笑着问。 侯清明道:“回陛下,逾千斤。” 顾浅又问:“什么价在收?” 侯清明道:“一钱六分。” 顾浅对这里的钱粮单位概念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听不出一钱六分买一斤棉花是贵了还是便宜了。 侯清明退下后,她重新铺了纸在那里写写算算。 “长熠,一两黄金兑多少白银?” “十两。” “十钱为一两,对?” “不错。” “这个项目我拨了一万两黄金,抛一千两给他们做部门筹建及工资旅费,还剩九千……大概能买五十六万斤棉花。拿来做棉衣可做二十八万件,做棉被可做五万六千条……” 岑沐年接话道:“一条棉被所需棉花折银一两六钱银子,上京城内好的丝绢要一两黄金一匹,草头驴也不过一两二钱银子。” 顾浅有些懵:“……什么意思?” 岑沐年笑了笑:“意思是,物以稀为贵的年代、供不应求的年代,物价都很乱,不要在太意。” 他指了指屋内鎏金镶玉的熏炉,说:“兽金炭每斤二钱,你一天用一百五十斤——折银三十两。” 顾浅愣住,一天一百五十斤炭,烤全猪都够了! 岑沐年又补充道:“现在京郊的水田,二两银子一亩。” 也就是说,她一天用的炭,换成水田能有十五亩。 嘴上叫人别在意,字字句句都在说“你看你多能造”。 顾浅吸了吸鼻子,又瞟了一眼香气袅袅的熏炉: “我尽量为百姓做点实事。” 要她苛待自己,省出些银子去扶贫济困,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从皇帝嘴里抠食,能救几个人? 从政令下手,肃清朝纲,带领苍生勤劳致富,让大家都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才是正事! “嗯,今年剩三个月,还会有棉花不断地送过来……到了明年,运来的棉花会更多,到时候收购价可以压一压。”岑沐年说。 顾浅点头道:“价格是要压的,要不然太贵了百姓用不起。而且还要派人过去收购棉花种子,带回来试种……最好能聘请几个有经验的人过来指导种植。” 她想着,等第一批棉花到了上京城,制成棉衣、棉被给朝中官员和勋贵世家赏赐下去,大家尝到甜头,就好从国库拨钱大力推广种植了。 种下去的棉花也能同粮食、布帛一样上税,两全其美。 正美滋滋想着,忽听到外头内监报:“陛下,醇亲王府伯礼小殿下让人递了东西进来。” “伯礼?” 顾浅放下毛笔,恍了恍,想起那个老成的孩子。 “东西呈上来,他人呢?” 内监撩开帘子进来,端了个楠木托盘,垂首躬腰的:“回陛下,小殿下将东西递到宫门就回了。” 顾浅见是她之前赏给伯礼的那个荷包,拿起来瞧,的确有浸水的痕迹,里面的金瓜子也没了。 “他可有说什么?” “回陛下,小殿下说,三日后秋猎,他想一同去。” “好。”顾浅应下了,“谁接的东西?叫来宣政殿回话。” 第102章 最近长了点良心 内监退去后,顾浅将荷包扔在桌上,问岑沐年:“你怎么看?” 岑沐年瞟了一眼荷包,上面的锦缎磨了毛,绣线也断了几根。 “醇亲王不许他一同去,他便来求你。” 顾浅纤眉一挑:“我当然知道顾秧不让他去。也许是嫌他麻烦,也许是单纯不想他开心。我是问,伯礼那孩子想去秋猎……他为什么突然要去秋猎?” 秋猎不同于春猎,那是真枪实弹地干,一个不小心容易挂彩,甚至丢命。 猎场凶险,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去干什么? 岑沐年眯了眯眸子,摇摇头:“我对那孩子没什么印象,只知醇亲王并不喜欢他,一直冷待。” 这事顾浅早知道。 她想,既然冷待,总不会额外花心思给他聘请名师教他骑马射箭。那孩子既知自己骑射不精,还要去猎场? 他是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 一个常年被关在王府里长大的、不受待见的孩子,会想见谁呢? 没一会儿,内监带了个全身盔甲武装的侍卫来到门外。 “陛下,人带到了。” 顾浅抬了抬眼皮:“进来回话。” 侍卫撩开珠帘进来,单膝跪地,还未拜礼,便听到女帝问:“伯礼的东西是你接的?” “陛下万安!”侍卫双手抱拳道,“回陛下,是属下接的。” 顾浅说:“起来回话。他一个人来的?可还说了什么话没有?” 侍卫起身,恭敬答道:“回陛下,与伯礼小殿下同行的还有个婆子。小殿下只说,托我们将东西交与陛下,求陛下允他去秋猎。” 顾浅问:“朕知道了,下去。” 侍卫抬头看了顾浅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事?”顾浅问。 “陛下……” “直说。” “回陛下,伯礼小殿下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伤……还,还穿得单薄。属下瞧着,他走回去怕是要让北风扑了……” 顾浅听得秀眉轻皱。 侍卫见了,“噗通”一声跪地道:“属下斗胆,让宫人套了马车送小殿下回府,请陛下恕罪!” “哎(↗)”顾浅立马打断他,“你何错之有?要朕恕哪门子的罪?可不要胡说!” 侍卫愣了一下,随即哐哐磕头,一个劲地喊:“属下失言,请陛下恕罪!” “得得得!你下去领赏,别给我地毯磕坏了。” “属下失……啊,谢陛下!” 侍卫走了。 他就知道这么做准没错。小殿下拿出来那个荷包开始,他就琢磨怎么利用这件事在女帝面前落眼了。 殿内,顾浅眉头皱成了“川”字。 她知道顾秧不喜欢那孩子,没想到这么不喜欢,竟到了随意动手打骂的地步! 怎么说也是亲生的,她怎么下得了手? 顾浅在尼姑庵活了十几年,师父甚少打骂她,犯了错也只是罚她站桩背书。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哎,是个可怜孩子!” 她倒不知到底要不要允他去秋猎了。 不让去,孩子会伤心。 让他去,万一顾秧迁怒于他,又将他打一顿,那自己反而害了他。 顾浅甚至想,顾秧这么不喜欢那孩子,为什么要留他在身边呢?不如一早就送给别人养,至少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挨打挨骂。 她又想,如今世道并不富足,万一别人收了伯礼转手将他卖了,那他生死难料恐怕还不如待在王府。 如此一想,顾浅陷入了矛盾。 世间父母,没做好准备就生下孩子,究竟生下是负责,还是不生是负责? 说到底,那是顾秧的家事…… 想到这里,反劲儿上来了。她问: “长熠,我要插手顾秧的家事,你有什么好法子?” “嗯?”岑沐年挑眉一笑问道,“所以这事你管定了?” 顾浅见他一脸松快,完全没有感受到那侍卫话里的深意,心想他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自是不能体会伯礼的境况。 这一点,他也无法与她这种出生就被送入尼姑庵的人共情。 “你也听到了,大冷天的孩子穿得单薄,还受了伤,我不插手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虐死?” 退一万步说,不为了名声,也不为气顾秧。 一条人命,她几句话就能救下来的事儿,又不用牺牲什么,还是要去做的。 谁叫她最近长了点良心呢? 不救不安。 岑沐年靠近过来说:“这个容易。你就给他封爵、赐宅子,让他搬出去住!” “封爵?”顾浅望着他,“他才十岁,身上没有功名,也没有战绩,拿什么封?” 她是不计较这些。 只是一旦册封顾伯礼功勋爵位,被御史台等言官反对不说,其他勋爵人家怕是要天天入宫来求恩典让她今后不得安宁。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为君为帝,带头乱了规矩,以后百官上行下效,国家就得乱套。 岑沐年幽深的瞳孔泛着点点星光,他抿唇一笑: “陛下最近夜不安枕,每每梦到先帝哭诉。伯礼纯孝赤诚,自请入宫为先帝抄录万法经书。等第一卷经书送至先帝陵寝之后,就可以册封他爵位。” 顾浅听完,若有所思。 她想了会儿,说:“其实直接养在宫里也不错,省了封爵那道麻烦。” “来人!”顾浅直接唤来内监,“传朕口谕——三日后秋猎,朕希望看到各家子弟大展身手,醇亲王府世子顾伯礼同去。” “还有,你去亲王府的时候带些银子、再挑几个侍卫一并赏给他,近身伺候,不得懈怠!” 内监听完,一脸懵逼。 陛下希望看到各家子弟大展身手……这道口谕传完,得将小半个上京城走遍? 顾浅广袖一挥:“去传!” 岑沐年冲他使眼色,说“先去醇亲王府”。 内监诚惶诚恐地去了。 请了几个侍卫,诚惶诚恐地来到醇亲王府后头小院里,诚惶诚恐地宣了旨意,留下侍卫和一盘银子匆匆走了。 顾伯礼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衣服,冲内监深深作揖,直至人消失不见。 嬷嬷端着银子喜极而泣:“殿下,这下好了,有银子过冬了!” 她可再也不想去灶房捡烟炭了,遭人脸色不说,那烟炭烧起来浓烟滚滚能呛死人。 顾伯礼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请如意长衫斋掌柜来,再买三十斤炭,五斤红糖,五斤鲜姜。” 嬷嬷一琢磨,买炭、红糖、鲜姜,作什么用她都懂。请如意长衫斋掌柜来,那是要做冬衣。 可如意字号那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这盘银子就算买成衣恐怕也只买得一两件,若要请人上门量体裁衣,这银子就匀不出多余的了。 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冷,可怎么熬…… 第103章 他从未对我挟恩图报 嬷嬷尝试着开了口:“殿下,要不老身去外头成衣铺给您买几身冬衣?” “不必。速去请人,别误了秋猎。”顾伯礼说完,从盘中拿了锭银子递给她,“嬷嬷拿去赎回你的东西。” 那银子足有他拳头大,一锭十两。 下午,如意长衫斋掌柜带着人和料子来了。 原本以为要接亲王府大单,结果入了顾伯礼的小院子之后,看到一派清冷凋敝之象,庭院之中连一株像样的花草都没有,整个人登时如霜打的老茄子。 他如此势利,连刚来的侍卫都看不下去,大声呵斥道: “大胆!见了世子,为何不跪?” 掌柜吓了一个激灵,慌忙跪下,连头也不敢抬:“草、草民拜见殿下!” 再起时,整个人变得战战兢兢,脸上再不敢有一丝市侩。 顾伯礼让人量了尺寸,命如意长衫斋掌柜两日内赶制一身骑马胡服送来,不得有误。 那掌柜应下后,唯唯诺诺走了,出门时坚持送了货再收银子,顾伯礼没有强求。 嬷嬷买回来红糖和鲜姜,仔细地去了姜皮,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水送到顾伯礼房间。 有些烫。 顾伯礼接了碗,放到几案上。 他问:“侍卫的姜水可送去了?” 嬷嬷面露囧色,低声道:“殿下,拢共才五斤,也不过半月的量。”侍卫也喝,不出三天就吃光用光了。 到时候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顾伯礼忽而笑了:“怪我,怪我没有讲清楚。” 他道:“今日起,咱们一天烧十斤炭,晚上大家睡觉都灌汤婆子,谁也不冻着。再有,红糖姜水,每人每天一大碗。” 嬷嬷听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道殿下莫不是叫北风扑了,中了邪? 这可如何是好? 她抬起粗糙的手去探顾伯礼额头,皱起眉头道:“也不烫……” “嬷嬷只管按我说的去办。”顾伯礼道,“快了。” 嬷嬷似是耳背,她问:“殿下说什么快了?” 顾伯礼淡淡一笑:“没什么。” 这厢。 宣政殿中,岑沐年笑得肩膀颤抖。 顾浅白他一眼。 这么喜欢笑,怎么不去卖笑? “那个市舶使走了两个多月还在路上,你们虎贲军班师不到二十天就回来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发明了汽车?” “没有没有!”岑沐年立马正色道,“他一介文官怎能与虎贲军相比?再说了,他出发之前要配备人手、拟定章程,这已经算快了。” 说着,他绕到后面给顾浅捏肩膀,捏着捏着开始不老实。 二人正拉拉扯扯,忽听得宫人在外头报: “陛下,彭校尉求见。” 顾浅重重踩了岑沐年一脚:“宣。” 岑沐年收起手,一个翻身翻到了书桌另一边坐定。 彭丰盛进来冲顾浅单膝跪地:“陛下万安!东方颀去庄子上见了族人,现在家中祠堂筹备婚事。” “他倒干脆。”顾浅一撇嘴。 原以为东方颀要花些时间纠结才愿意接受事实,没想到那么快。 他开心,顾浅就不开心。 “怨不得人家,你赐婚赐得急,人家不得赶时间?慢吞吞的显得对婚事不满意。”岑沐年道。 顾浅没好气地“切”了一声。 彭丰盛说,东方颀先去庄子上接父母,一大家人抱头痛哭了半晌,话音里对陛下没有赶尽杀绝感激涕零。 其父率领家人朝皇宫的方向三拜九叩,深谢陛下赐婚的隆恩。 同东方颀说起碧波城的官员被夷三族,比起来,陛下对东方家实在是开恩又开恩。叫东方颀婚后好好经营生意,不要再与醇亲王有牵扯,不能辜负陛下的一番情意云云。 “嗯,他老子倒是个有良心的!” —— 午后。 顾浅支开岑沐年,去了清思殿。 季符离穿一袭玄色长袍,腰间系一根四指宽金腰带,正在专心打理他的墨兰花。 墨兰花旁边只点了一炉银屑炭,屋子里冷嗖嗖的。 顾浅心道季符离掌管内宫,库房应该不敢克扣他的用度。 她记得季符离曾同她玩笑,说这株墨兰花怕热又怕冷,喜欢阳光却经不得久晒,只能用雨水或雪水浇灌,娇气得很,就同她一样。 当时她还觉得季符离贱兮兮的,不好养就换别的花养嘛,这世上好看的花数不胜数,干嘛非要跟一株墨兰较劲? 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到季符离淡淡开了口:“轮到我了,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顾浅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心头的内疚就消散了。 顾浅扯出一道善意的笑: “不一样,你可以同我提条件。” 东方颀是被贬出宫,而你季郎官是荣归。 季符离听了,笑得有些苍凉,连声音都带了一丝沙哑:“什么条件陛下都会应下?” 顾浅想了想,季符离向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但是保险起见,她说:“我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不要叫我太为难。” 季符离抬头仰望一圈,似乎是在同屋子告别:“清思殿我住了近七年,陛下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你今日同我说这些,可有觉得为难?” “嗯……”顾浅决定实话实说,“……是有一些为难的。” 她并不会因为季符离暗示恩宠少而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那是原主的亏欠,又不是她的。 季符离将内宫打理得很好,又没有什么过错,关键脾气还很好,懂进退知分寸。 说实话,她还真有些舍不得放他走。 “即使为难,陛下也还是做了。”季符离眉眼落寞,“他知道你为难,也还是要你去做。” 以顾浅对季符离的了解,他不是轻易挑拨离间的人。 所以顾浅只当他是在帮她看得更清楚些。 “我欠他的,总要尽力弥补一番,否则全部要来世还,那还不得给人当牛做马?” 季符离听了,很是不信,连说话都磕巴了几下:“你、你怎会欠他的?就算儿时不懂,如今封了上都护、大将军,还赐了宅子,食邑两千五百户,难道还不够?” 顾浅轻轻叹了口气:“同他为我做的比起来,这些不算什么。” 虽然她不会再碰其他男人,但是遣散后宫也算是一桩让他开心的事。 “他与我并肩同行,如良师益友。他会指出我的错漏之处,也会无条件站在我这一边。”顾浅望着季符离一字一句道,“最重要的是,符离哥哥,他从未对我挟恩图报。 “外人只见他青云直上升官发财,以为是他狐媚邀宠的结果,却不知他在暗中为我做了多少事情。许多事情,他不说,我也能猜到。” 顾浅顿了顿,看着季符离的眼睛,语气平缓: “符离哥哥,你这么优秀,不应该困在内宫蹉跎一生。外面有广阔天地,你可以大有作为。” 季符离愣了良久。 他努力搜索记忆里那张明艳跋扈的脸,怎么也无法将之与眼前真挚灿烂的脸重合。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荒诞到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第104章 天意让你半子,你却满盘皆输 他听到陛下嗓音清亮的声音:“符离哥哥,要不你入朝做官!你读了那么多书,品行端方,一定是个好官!” 那声音如潺潺泉水流经烈日暴晒的荒漠,在滚烫的黄沙中激起了“哔哔啵啵”的爆鸣声。 季符离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好,我要做吏部侍郎。” “成交!”顾浅相当满意。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季符离果然君子端方! 然而就在她刚迈出寝殿门的时候,一股蛮力将她拦腰箍住…… 一分钟后,顾浅捂着微肿的嘴唇落荒而逃。 季符离单手负在腰后,眉眼落寞,笑得狠戾: “他不挟恩图报,我要。” —— 季符离动作很快,将钥匙宫牌账册等物件一并交与吴大监,天黑时抱着盆墨兰花出了清思殿。 吴大监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天要塌了。 女帝自落水醒来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他只好去抱季郎官大腿,免得时间久了被罢了大总管职位。 季郎官突然要离宫,他也不敢追问原因,命人赶紧收拾好季郎官的私人物品,匆匆搬上了马车。 “不必,那些东西原也不是我的。”季符离铁青着脸,甚至不愿坐宫中马车。 吴大监一脸尴尬追上去:“季郎官怎的同老奴也生分了?大家十几年的交情,外头黑灯瞎火,就让老奴送您一程!” 季符离默了默,轻叹一口气道:“如今我已不是大郎官,与庶人无异,不敢劳烦大监。” 吴大监听得心惊胆颤,他一副揪心的模样:“哎唷……季郎官快别这样想,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再说了,您又不是才知道咱们陛下的脾气性子,同她呕什么气?” 季符离笑得有些破碎。 这还是……他第一次同她怄气。 可惜她并不知晓。 十几年来,他在她面前一直温雅守礼、不争不抢,难怪大家都认为是陛下不讲道理要赶他出宫。 他并不想解释。 原就是她亏欠。 从今往后,他将以另一种身份护着她,让她无法忽视。 “季郎官,您身子骨健壮不怕冷,可您手里这盆兰花可娇贵得很,夜里叫风一吹,明儿个就趴了。” 吴大监半劝半推的将季符离送上马车,又悄悄将他的宫牌塞了进去。 清思殿离宫门很远,季符离将烛火掐灭,车内一时陷入无边黑暗。 他端坐着,闭眼沉思。 十五岁入宫,他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陛下开蒙、读书、登基、大婚……一恍眼,竟过了十六年。 这十六年里,陛下待他算不上好,只比宫中的内监强些。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冲他笑语盈盈地问“你怎么来了”,还说“不必试了朕相信季郎官”……他才发现,原来他也可以同她琴瑟和鸣。 只是情深恩爱的时光太短暂,快得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珍惜就溜走了。 季符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若不是他选择了退缩,也许就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 他后悔当时没看清内心,错过了她的情意。 现在想想,她当时拖着痛脚来看他,想必是极失望的…… 马车经过东面宫门时,季符离听到侍卫的声音:“大将军这是提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季符离心中一哽。 岑沐年近日常宿宫中,宫门守卫如今都用“回来”形容他入宫了。 “停车。”季符离冷冷道。 他撩开车帘,冲岑沐年说:“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 宫墙下立了两道颀长的身影。 一道飘逸出尘,傲如冷月。 一道如常青松柏,暗藏肃杀之气。 “大将军郎朗君子,不图回报,实为我辈楷模。” “你听谁胡扯呢?所有人都知道我图陛下!” “……好巧!” 岑沐年一愣,挑眉道:“夜深路寒,季公子慢走。” 季符离笑了笑:“一时之输赢并不代表最后结局,我出宫乃我自愿,不是我不如你。” 岑沐年也笑了:“你确有一点不如我。” 季符离:“……” 他知道是他当时为了季家选择了退出——因为这一次退缩,在陛下心里他永远低岑沐年一等。 纵是有十几年的陪伴情意也抵不过。 正因如此,他才愿意出宫重新搏一番天地。 只是不知要到何时,陛下待他才能如对岑沐年这样? “不公平……明明是我先遇见她。” “不错。你们青梅竹马,你占尽先机。天意让你半子,你却满盘皆输,难道怪我?” 岑沐年说完不再理会,拎着食盒策马入宫,一路行到紫宸殿才停下。 殿中香气袅袅,暖意洋洋。 吴大监正在小心翼翼瞧着顾浅的脸色布菜,见他来,两眼放光如见了救星。 “大将军来得正是时候,陛下没什么胃口呢!”他道。 岑沐年望着顾浅,见她神色如常并无怒意。 又看了吴大监一眼,猜他可能在季符离那儿受了气,所以才这般谨慎姿态。 “无妨,都退下。” 吴大监朝顾浅揖了揖便领着宫娥内监都退至外间。 岑沐年打开食盒,拿出一个瓜大的陶罐,揭开,夹了一块嫩黄的姜放到顾浅碗里。 “今年头茬酸蜜姜,你尝尝。” 顾浅吃到嘴里,觉得脆嫩爽口,咸甜适中夹杂着一点点微酸。 “味道不错,再来些。” 岑沐年拿起勺子舀了半勺给她,然后封了陶罐:“姜上火,吃些开胃就好,不能多吃。” “小气,不就一些姜么?”顾浅碎碎念道,“我这身子骨还怕上火,火到了我脚下都要被冻熄。” 岑沐年却不动摇,他起身将蜜姜交给门外的吴大监,要他命人拿去后厨。 “我回来时在宫门口见到季符离了。”岑沐年折身坐下道,“他没有同你吵?” 顾浅懵了几秒,眼神有些飘忽。 “没有……他这就走了?” 走得这样急? 多留一晚等明日天明都等不及了? 她心虚地抿了抿嘴唇,觉得哪里怪怪的。 岑沐年失笑道:“难道你不知他要走?” 顾浅一撇嘴:“我只是没想到他走得这样急……跟赌气似的,不像他。” “像不像的……这世上想要看清一个人,往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付出沉重的代价。”岑沐年说,“有些终其一生都没能看清真面目,计较这些反倒叫自己不愉快。” 顾浅夹了一块蜜姜放入嘴里,心想随他去,就算季符离以前的态度是装出来的,他无根无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掀出什么事儿来。 “对了,他说他要做吏部侍郎,我同意了。” 她当时觉得季符离谦谦君子饱读诗书,做个吏部侍郎挺好。 岑沐年看了顾浅一眼,见她眼里有些不确定,便道:“嗯。吏部现在一团乱麻,季符离过去做侍郎,先顶一下也无妨。再者,季无羡身为尚书令,不会不帮扶自家侄儿的。” 季无羡是个聪明人。 陛下这几个月大刀阔斧地整肃朝纲,他名下六部屡屡出事,若是不拿出一副配合的态度来,战火就要烧到他自己身上。 他虽身为尚书令,却远远还没到能与女帝争权的地步。 季符离身入吏部,于他而言是好事。 第105章 以后别跟我玩了 第二日。 三省连发两道圣旨。 城南季家第三房原本冷落了十数年,如今突然热闹起来。 吴大监得了令,连夜命人将季符离这些年用过的衣物、饰品、书本、摆设等物,连同他这些年的俸禄赏赐一并收拾妥当,装了满满六驾马车,同第一道圣旨一起送来了季家。 圣旨说,季郎官在内宫德政兼修、处事公正,深受合宫敬仰。如今夫妻缘尽,平等和离,各自嫁娶不再相干。 季符离接过圣旨,有些想笑。 夫妻……缘尽。 “夫妻”二字,不过是让世人高看他一眼罢了,很是用不着。 紧接着来了第二道圣旨。赞他品行端方、学富五车,官拜吏部侍郎,即日上朝。 又赏了朝服和黄金千两。 一时间,得了信的季家族老都来祝贺,大赞女帝仁德圣明。 季家第三房的院子原本空落落的,只有一对看守院子的老奴仆守着破败的院落。他俩佝偻着背老眼昏花,连杯茶都沏不好。 昨夜季符离生生在房里坐了一夜——没办法,跟宫里比,他家确实冷得睡不着。 他又清高,孤身出来什么都没带,活活冻了一夜。 眼下,搬东西的、抹桌椅的、擦地的……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 甚至都不用季符离吩咐,人人眼里都有活。 冷清的院子一下子有了烟火气。 季符离被族老请到祠堂说话。 中午时,季家大房二房的下人在三房的正厅里收拾出了几桌丰盛的午餐。 大家觥筹交错,季符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昨夜滴水成冰,他沉浸在“天意让你半子你却满盘皆输”的话语里暗暗咬牙。 今日却猛然发现,只要天意给一线生机,人人都抢着阿谀奉承。 第一杯酒敬季无羡,望他日后朝堂之上多多提携照顾。 季无羡大笑着喝了,言及都是自家子侄,照顾不照顾的说出来见外。又说符离将来前程似锦莫忘了拉一把身后的兄弟。 厅内一派和气。 季无羡不敢多喝,吃了午饭匆匆回前宫当值。 族老低声劝季符离:“符离,你是个好孩子!一人强不如一家强,一家强不如一族强。如今时过境迁,要放下往事与你大伯同心同德共同经营好季家。” “是,侄儿受教。”季符离眉眼淡漠,姿态客气疏离,“侄儿定会事事以家族利益为先!” —— 秋猎日。 天空湛蓝如洗。 北山脚下一片广袤的平原之上,寒风有些凛冽,旌旗飒飒作响。 众人锦衣玉带,骑着各样颜色高头大马,身背奇巧弯弓,架鹰驱狸,神情肃穆。 浅草上布满厚厚的冰霜,马蹄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嘟——————” 低沉厚重的号角声响起,数百匹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出,几个呼吸过后钻入林中没了踪影。 顾浅倚在宽敞的车内,脚踩温热铜壶,吃着点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派去接顾伯礼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顾伯礼下了马车,走到御驾前单膝跪地道: “陛下圣躬万安!侄儿因故来迟,误了秋猎,请陛下责罚!” 顾浅瞧他穿了一身崭新胡服,比往日添了几分贵气,冲他招手道:“上来说话,一个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顾伯礼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走到御驾边说:“侄儿一身寒气,还是站在外头说话。” “啧!小孩子家家,哪那么多道理?”顾浅起身撩开车帘道,“你上不上来?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以后别跟我玩了!” 说罢放下帘子,不再理他。 她话说完,不止顾伯礼心下咯噔,在场的宫娥内监心里也咯噔一下。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以后别跟我玩了”,五岁孩童才如此说话? 他们悄悄打量顾伯礼,只见他身形单薄,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身贵气,叫人不敢轻视。 顾伯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登上脚凳,上了御驾。 他抬手掀开车帘,便有一股香暖的风迎面扑来,扑得他有些恍惚。 “手怎么回事?”顾浅指着他红肿如馒头的手问,“谁打的?” 顾伯礼放下车帘,站在一侧,有些局促地将手放在身后。 顾浅重重叹了口气,抬手命令他:“手伸出来。” 顾伯礼没有动。 “是不是你母亲打的?” “不、不是……”顾伯礼摇摇头低声说,“是学院夫子打的。” 顾浅愣了下,扯了他坐下来,强行拽出手翻开细看。 “学院夫子?你在哪个学院念书?夫子为何打你?” 在她心里,顾伯礼少年老成,恭敬懂礼,应该不至于被夫子打成这样。 她更好奇,醇亲王居然不请人到府中教他,让他一个人去学院念书,真的是……枉为人母! 顾伯礼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近日旷课多,学业跟不上,挨打是应该的,不怪夫子。” 顾浅叹了口气,问他:“那你旷课,是因为着了风寒,对吗?” 顾伯礼望着顾浅,点点头。 “你母亲没有请大夫给你看过?” 顾伯礼摇头,目光望向地面,这个话题让他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顾浅拿了点心塞他手里,让他多吃点。 “宣醇亲王。”她道。 御驾外传来吴大监的声音:“回禀陛下,醇亲王说府中庄子翻修,工期吃紧,她要亲自监工,特告了假。” 顾浅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 一个破庄子比孩子还重要? “伯礼,要不你住到宫里来?”顾浅说。 顾伯礼不说话,但是吃了一半的糕点不再动了。 再一抬眼,陛下端了杯茶递给他。 “慢点吃,别噎着。” 顾伯礼接了茶,将半块糕点放到茶碟里,另一只手覆在茶杯上,感受里面茶水传递出来的滚滚热意…… 御驾外头,吴大监心急如焚。 他悄悄着人去喊大将军归营。内监问他以什么名目唤人回来,吴大监说不清楚,只说“出大事了,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内监骑了匹小花马匆匆进了林子。 早时大将军说,要打一头鹿来献给陛下……鹿在深山,他可不敢去。 第106章 天生的帝王 车驾里头,顾浅百无聊赖。 等顾伯礼情绪平复了,她才再度开口:“我没有软禁你的意思,只是你在王府过得并不如意,如今都十岁了才这么点高,要是以后营养跟不上长成个矬子,没有姑娘会喜欢你的。” 顾伯礼慌忙道:“陛下,臣、侄儿不是这个意思!侄儿是觉得,陛下一番好意,若被外人误解,侄儿反倒害了陛下。” “嗯?”顾浅挑眉道,“……误解?误解什么?” 她心想,大家都姓顾。顾秧对孩子不好,她帮忙照顾下,能有什么误解? 难不成……误会她抢别人儿子? “那不会!”顾浅拍了拍顾伯礼的肩膀,“你放心,顾秧是你母亲,我不会强迫你认我做娘。” 她没那个癖好。 “不、不是……”顾伯礼磕磕巴巴的,小脸微红。 “那是什么?”顾浅不禁好奇了:一件这么小的事情,到底能生出多少麻烦来? 顾伯礼忽然“噗通”跪下道:“侄儿斗胆,请陛下恕罪!” 顾浅:“嗯?” 顾伯礼双手抱拳,低声说:“世人皆知陛下体寒,子嗣艰难。若陛下天年不久,我母亲就是继位人选。 “侄儿深知陛下与母亲之间的嫌隙,若陛下无意于她,恐她将无事生非祸乱朝纲。 “侄儿若是入宫,怕会激化母亲心中怨愤,令陛下为难。” 说完,他朝顾浅深深一拜,没有起来。 顾浅还沉浸在他那段话里,cpu有些超额负载。 她真的,超级无敌讨厌这里人说话的方式! 一段话重点太多,让人抓也抓不住。 “啊……你说你母亲是?”顾浅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她确实是储君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你不用担心。” 但是她将顾秧从名单上划掉了。 “如果你担心你进宫生活会引起流言,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顾浅说,“宫里不会短你吃穿用度,比起王府要好太多。还有,你现在的重心是好好学习、好好长大,大人的事大人自己会处理好,明白吗?” 顾伯礼似懂非懂。 “最后一点,不要对外人说你母亲与我不和,以后这样的话再不要说,记住了?” 顾伯礼点点头。 他又吃了一块糕点,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对顾浅一揖,请求参与秋猎。 顾浅睨他一眼:“你会骑马?” 顾伯礼信心十足道:“回陛下,学院教过骑射。” 顾浅便放他去玩,命侍卫贴身保护。 顾伯礼骑了匹小马走远后,顾浅宣来吴大监,让他着人去秘查顾伯礼小殿下最近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务必全部记下回报。 临近中午,霜雾尽退,大地渐暖。 司膳的宫人们在土灶上架起炉子,揉面、煮粥、煲汤、炖肉。 一些体力不支的文官逐渐归营,他们或空手而归,或拎了兔子野鸡等野味。 午饭过后,先行归来的文官们提议按部门比赛,一行人便支了网子、索套复又入了山林。 彭丰盛守着御驾,望眼欲穿。 终于在女帝进入梦乡之后,望来了他家少帅。 岑沐年骑着个四不像朝营地走来,在守卫御驾的禁卫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近了,彭丰盛一瞧。 嚯! 马背上好大一只雕! 那雕被利箭从脊背贯穿,翅膀耷拉着垂到地面上,嘴里还在喘气,一双眼睛锐利如剑。 后头是季符离。 季符离所骑的马背上绑了一头野鹿,鹿眼与腹部各中一箭,已经气绝。 “二位大人好身手,真乃我大凤朝神箭手!”吴大监陪着笑上前夸赞。 他一挥佛尘,吩咐内侍抬来两张几案,就地摆上食物酒水,供大将军和季侍郎用餐。 季符离翻身下马,边洗手边问:“陛下睡了?” 吴大监点头应道:“回季大人,陛下将将睡着。” 彭丰盛接住岑沐年扔过来的大弓,上前围着受伤的雕打量一圈,忍不住感叹: “少帅你这箭术,天下无敌!” 岑沐年嘴角噙着笑没说话,看了一眼御驾马车,又飞快地扫视一圈现场情况,才下得马来。 他接了宫娥递的帕子净完手,对彭丰盛道:“时辰还早,你去溜溜。” 彭丰盛望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呢喃道:“猎物都被你们吓跑了,我这时进山能捞着啥?” “那你往天上射,射只雕来,实在不行小雀子也得。”岑沐年道。 彭丰盛不满:“雕?少帅说得简单!它飞那么老高,飞得快,眼神又好,那是什么人都能射下来的?” 说着,瞟了一眼端坐的季符离,眼神甚是不屑。 文官弱鸡也敢跟少帅抢鹿,哼! 岑沐年垂下眼帘,声音清冷:“你话密了。” 彭丰盛连忙闭上嘴。 御驾边上,胡颖坤冲他做了个鬼脸,无声道:你话密了。 彭丰盛瞪了他一眼,走到大雕面前指着它道:“你话密了。” 那大雕本就一肚子火,身上又痛,它不敢对岑沐年如何,现在看到来了个不识趣的,气得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啸—— “呀(↘)——” 惊空遏云的一声长鸣,将熟睡中的顾浅吓了一抖。 她连忙爬起,迷迷瞪瞪地问:“什么情况?谁搁那鬼叫?” 岑沐年率先起身,大步走到马车旁撩开车帘道:“无事,一只小鸟。” 顾浅卸下心防道:“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厉鬼……” 她扭了扭脖子,掀开门帘看了下太阳角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走出马车。 岑沐年绕到前头,伸手抱她下来,问怎么不再睡会儿? “马车透风,不好睡……呀?这就是你说的……小~鸟~?”顾浅走过去指着马背上的大雕,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陛下,这是猛雕,翅膀撒开能有半丈多宽……”彭丰盛说着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动作。 顾浅问:“刚刚就是它在叫?” 岑沐年斜了彭丰盛一眼。 彭丰盛怯怯地嘿嘿一笑:“猛禽嘛,有脾气。” 顾浅观它喙呈弧形垂突,又尖又利,似能轻易撕碎猎物。 她没敢靠近,绕去后头打量。 利箭从它胸腹贯穿,力道甚猛,箭头的前半截带着暗红色血迹直冲天空。 它挣扎了两下,翅膀扑腾起地上的灰尘,雕身随着它粗重的呼吸起伏,惊得坐下大马甩了两下鼻子。 顾浅捂着鼻子走开了。 她看到不远处几案上的食物没有动,又看到季符离已经快吃完,便喊岑沐年: “长熠,先过来吃饭,都要凉了。” 岑沐年笑着走过来:“无妨,我吃得了冷食。” 内侍搬了张美人榻过来,宫娥铺上垫子软枕,顾浅坐在一头。 岑沐年在她旁边席地而坐,端起汤喝了一口,听到季符离问:“陛下可曾用膳?” 顾浅说:“我吃过了……弗、季大人此行可有收获?” 季符离没有正面作答,他凝望顾浅反问:“陛下可曾食过鲜鹿?医书有云,鹿肉‘利五脏,调血脉’,陛下可多食。” “吃过的。”顾浅看了岑沐年一眼,又补充道,“吃过不少。” 岑沐年回了她一道温柔的笑,没说什么。 “陛下喜欢吃鹿肉?”季符离问。 顾浅点点头:“还行。” “那好。”季符离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匕首,“我为陛下烤一只鹿腿。” 顾浅:“……” 大可不必。 鹿肉又不是龙肉,有什么稀奇的! 翻来覆去的说。 她感觉季符离怪怪的,有点神经质。 “哎,你有没有觉得他不对劲?”顾浅悄声问岑沐年。 岑沐年心道,他从出宫起就不对劲。 “可能还没完全适应身份的转变,毕竟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他道。 两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季符离的背影,脸上神情一模一样。 季符离倒提着鹿腿走到三角架边,用铁钩勾住鹿脖将它倒挂起,然后抬手握住鹿眼那支箭,用力一拔——“咻!” 箭矢带着鹿眼被拔出来,还飚出来一注血。鹿血落到他衣袍上,他连躲都没躲一下。 顾浅看得瘆得慌。 她扭头去看岑沐年,却见他吃着饼子老神在在,完全没有被那画面恶心到。 顾浅暗暗感叹真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 吴大监揣着佛尘猫过来,跪在边上悄声汇报探查结果: “禀陛下,小殿下自三日前来了一趟宫门口,就没有再去学院。赏下去的银子,买了三十斤炭、红糖鲜姜各五斤,这三日已经耗完。余下银子做了身胡服,哦,还给了身边嬷嬷一锭银子让她赎簪子,那婆子拿了银子并未去典当铺。小殿下上午去学院挨了顿手板心才来的猎场,夫子打他的原因是无故旷课,不是荒废学业。” 顾浅听完愣了许久,悠悠道: “这孩子……真是天生的帝王!” 第107章 猛禽不属于牢笼 吴大监倒吸一口凉气,没有接话,猫着腰退远了。 “这个孩子的出现,也许是国家的福气。”顾浅像是自言自语,“只是他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断不能被顾秧养坏了。” 岑沐年明白她的顾虑,也清楚她的打算。他说:“那就接到宫里养。” “你也这么认为对?”顾浅望着他,心里头暖暖的。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有一个人跟你来自同样的故乡,懂你,并且护你,是一件让人心安的事情。 岑沐年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飘向了季符离的方向。 季符离年少入宫,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并不知道如何解鹿。 但是他握着鹿腿活动了几下,就轻易找到了窍门。锋利刀尖自关节处下刀,划开皮肤,顺着骨头和肌肉的纹理一刀刀往深处割,几分钟就解下了一条鹿腿。 季符离将鹿腿扔到宫人端着的盘子里,开始解第二条。 那鹿腿上的肉呈鲜红色,筋膜一跳一跳的,血液从细小的血管里流到外面。 猛雕闻到血腥气,开始暴躁地扑腾翅膀,嘴里不断地发出啸鸣。 “呀——呀——” 少了主人坐镇,那马独自驮着暴躁的猛雕,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它呼哧呼哧喷着气,蹄子不安分地踏来踏去。 岑沐年起身走过去拍了拍马脸,将马儿安抚好,转头问顾浅: “浅浅,你吃雕吗?” 顾浅摇头:“不吃。” 正常人谁吃那玩意儿? 她想了想,起身走过去问:“还有救吗?我觉得可以养一养。” “养?”岑沐年扒拉着猛雕翅膀看了看,问道,“你怎么会想养雕的?” 寻常女孩子养东西,要么花花草草,要么小猫小狗。 她怎么会想养雕这种东西? 顾浅托着下巴说:“伯礼那孩子持重有余、刚猛不足,我想让他养。男孩子阴阴柔柔的,看起来不成体统。” 虽说一个人的外在形象由自己做主,但是身为储君要是太过柔弱瘦小,容易被别人轻视。 若是常年与猛雕为伍,也许多少能从它身上学到一些血性! “这是成年雕,养不熟的。你要是不忍心,等医好了放生就是。” 说着,岑沐年从猛雕翅膀拔下一根长羽递给顾浅:“喏,这个留作纪念。” 山那头,顾伯礼鼻子突然发痒。 “阿嚏!” 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将跟了许久的长尾五彩野鸡吓飞了。 “梆!”箭矢与野鸡擦肩而过,钉入树干。 “差点就射中了,差一点儿!”他气得大叫。 这是最后一根箭。 侍卫跑过去捡了根鸡毛,跑回来呈给他看:“小殿下,时辰不早了,是否归营?” “回。”顾伯礼从侍卫手里抓过羽毛,翻身上了马。 他举着鸡毛一路策马,出了林子后直冲营地狂奔。 “陛下,陛下!” “陛下,陛下!” “吁——” 马儿还没停稳,顾伯礼就从鞍上哧溜下来,手里仍旧举着那根鸡毛。 “陛下,您瞧……” 然后他就瞧见顾浅手里捏着一根尺余长的漆黑羽毛。 同陛下手里油光发亮的羽毛比起来,他手里的就像是从刚出壳的小鸡身上拔下来的—— 毛茸茸,软乎乎,风一吹都立不直。 “你去掏鸟窝了?”顾浅一见,笑着问他。 “没……”顾伯礼这才发现马背上驮着的巨大猛雕,他惊诧得瞳孔都放大了,“这、这是……雕?” 顾浅点头说:“我原打算让你养着玩儿,但长熠叔叔说这是成年雕,养不熟。” 顾伯礼眼中刚泛起的光芒又灭了下去,他道:“既养不熟,那就放归。” “你不想养吗?”岑沐年问他。 顾伯礼点点头:“想。但猛禽不属于牢笼,应该放归天地。” 岑沐年和顾浅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赞赏。 “陛下,侄儿差点儿就射中野鸡了。”顾伯礼又举起他手中的羽毛对顾浅说,“可惜侄儿视物不清,叫它飞了。” 顾浅听了,问他:“你视物不清?从小就这样?” 顾伯礼有些不确定,他支支吾吾地说:“侄儿也不是很清楚……许是近两年才有的,夜里看书后尤甚。” 顾浅心道,得,是个近视眼! “伯礼,你过来。”岑沐年冲他招手道,“叔叔教你晒眼皮,能医视物不清。” “真的?”顾伯礼眼中再次漾起光芒。 那头,季符离一口气解下四条鹿腿,放干血水,撒上调料仔细腌了,又命宫人扎上铁丝,开始烤制。 没一会儿,顾伯礼晒眼皮晒着睡着了。 岑沐年命人给他盖了层厚毯,走到季符离身边,请他援手。 两人一左一右控住猛雕的翅膀,将它从马背上抬下来,放到干草地上。 秋猎有随行的医官。 医官不通禽类,他有些惴惴不安:“请陛下恕罪,下官没有医治过鸟兽,并无把握……” “无妨,你尽力就是。”顾浅站得远,她怕一会拔箭的时候猛雕失控叨人。 那铁钩似的利嘴,被它叨一下,怕是能看到骨头。 医官先是小心翻检猛雕腹部——箭身已全部没入猛雕体内,他疑惑道:“咦,怎不见箭尾羽……” “我砍掉了。”岑沐年道。 他嫌羽尾会膈着马背,抽刀砍了。 医官听了,客套了一句“大将军仁慈”。 不知是替马儿说的,还是替猛雕说的。 说罢,医官将雕翻回来,自药箱中拿了银砭(biān)镰,仔细地将中箭部位周遭的羽毛一根根剃掉。 猛雕挣扎几下,被岑沐年同季符离死死摁住。 它又叫唤了几声,声音气势比之方才要弱许多,但胸腔扔在有力地起伏。 医官剃掉一小块羽毛,转身拿了条麻布,一圈一圈裹住箭头,然后双手握住,抬脚轻踩雕背,大喝一声“起”—— “嗤”的一声,箭被拔出,伤口涌出一股血流。 “呀——” “呀——” 猛雕痛得大叫,挣扎着要逃。 “不疼不疼,很快就好!” 雕羽疏水,血流漫过羽毛便滚落下来,滴到泥草里。 医官一见,不敢怠慢,立即拿了麻布擦掉血迹,趁血流再泛滥之前,将药粉厚厚的撒在伤口,用手紧紧摁住。 猛雕边叫边挣扎,一声盖过一声。 “呀——” “呀——” 医官抽出一只手和蔼地拍拍它的头,不停地安抚:“不疼不疼,很快就好。” 他冲岑沐年和季符离说:“要再劳烦二位大人片刻,血止住便可包扎。” 二人齐声道:“无妨。” 第108章 崽啊,我很看好你 暮色四合时,出猎的人马陆续归营。 礼部员外郎拿着册子挨个统计各人所获猎物种类、数量,准备按名次行赏。 头筹自然是大将军岑沐年。 他虽然只猎到一头猛雕,但胜在品种彪悍,头筹当之无愧。 其余武将所获颇丰——野猪、驼鹿、獐子、狐狸、野貂、野兔、野鸡堆成了小山。 文官虽然个人战绩差强人意,但是组队后也围猎到了两头野猪。 其中一头带着几只野猪崽,当场放归了。 礼部员外郎一听,也记上了一笔。 论功行赏后,众人在营地口的河边平地上燃起了篝火,以篝火为中心又点了数堆小火用于烤肉。 现打现吃,主打一个新鲜。 顾浅龇着牙撕下来一块鹿腿肉,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嚼半天没能咽下,最后悄悄吐了。 “我说季卿啊,你的手适合读书写字,以后还是少进厨房。” 季符离听了,看一眼淡定吃肉的岑沐年,又看一眼吃得满嘴满手是油的顾伯礼,见顾浅面前的鹿腿没动,有些不解: “陛下觉得……不好吃?” “还行。”顾浅嘿嘿一笑,“除了肉烤老了,味道还是不错的。” 季符离一番好意,忙活了一天,她也不想打击人家。 “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岑沐年放下手中鹿腿,对季符离淡淡道,“……季大人别见怪。” 季符离:“……” 顾浅:“……” 这话怎么听着怪别扭的? 她年纪很大? 她什么时候牙口不好了? 岑沐年不再多言,起身去了别处。 顾浅拿起地上烤滚的果酒,捧在手里慢慢喝,又让宫娥拿了条裘皮毯子披上,才觉得暖和些。 她果酒喝了一半的时候,岑沐年端着个木托盘回来了,托盘里是一摞大面饼子和数串不知道什么肉。 “你这是要做肉夹馍?”顾浅看了一眼问。 岑沐年笑道:“长嘴野猪梅花肉,烤了夹在饼里很香!” “长熠叔叔,这是京中时兴的吃法么?”顾伯礼问。 岑沐年坐下来,将托盘放到地上,拿起肉串放到火上翻烤,道:“非也,这是本将军自创的吃法。” 他看了一眼顾伯礼手中的半只鹿腿,对他说:“小殿下骤然大补,夜里怕是要流鼻血,接下来几天饮食需清淡些。” “大将军真是心细如发。”季符离说。 方才陛下嫌弃鹿腿肉老,他就起身去拿别的吃食。 世子殿下长期营养不良,一下子进食过多鹿肉会上火,他都注意到了。 季符离暗自感慨自己离他还差得很远。 “那……这肉夹馍,能分我半个吗,我想尝尝。”顾伯礼眼巴巴望着岑沐年。 岑沐年笑道:“可以。不过小殿下今夜进食过多,回宫后多走走,消了食再沐浴安歇。” “嗯!”顾伯礼重重地一点头,眼里满是欢喜。 顾浅忍不住腹诽:顾秧究竟虐他到了何等地步,一只饼都能让他如此欣喜? “回……宫?”季符离很是诧异,他望着顾浅,“世子殿下要同陛下入宫?” 顾浅不以为然道:“是啊。我们老顾家小辈就他一根独苗,我要带回宫里好好培养……”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抬手招来两个内监,“你俩速速去城中为伯礼买几身衣服鞋子,先送去紫宸殿。” “你穿多大的鞋?”她扭头问顾伯礼。 “回陛下,五寸。” 内监躬身领命,却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左右犯难。 “怎么了?”顾浅问,“现在还没宵禁?” 她都没听到宵禁的钟声。 一名内监跪下道:“回陛下,奴婢们身上不曾带银钱,不知……可否问大人们借些?” 顾浅听完,一时愣住。 她也没带银子。 以前出宫习惯带一荷包金瓜子,今天怕掉在猎场特意没带出来。 她刚要回头问岑沐年,却见他和季符离双双掏出银票递了过去。 内监一瞧,不知该接谁手里的,又陷入犯难。 顾浅朝他俩递了眼色:接。 站着的内监冲顾浅微微福了福,便上前接了二位大人手里的银票,一前一后骑马入城去了。 不多时,烤肉串滋滋作响,冒着油花热气勾引味蕾。 岑沐年自腰间摸出匕首,切开面饼子,用面饼包裹串上的肉,将肉尽数撸下来,递到顾浅面前。 顾浅看着那把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匕首,一下子食欲全无。 那是岑沐年三番五次执意要赠与她的匕首。 她曾问岑沐年有没有用它杀过人,岑沐年说杀过之后,她死活不肯收。后来借机落在上都护府里,没想到又被他找出来了。 岑沐年晃了晃手里的肉夹馍:“不尝尝?很香的。” 季符离和顾伯礼都望着顾浅,不明白她要作何。 顾浅默了默,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讪讪地笑:“我突然想自己动手了,这个饼先给伯礼,他最小。” 说完,她从盘子里拿了个面饼,将簪子拦腰插进去,左右各滑动几次便将面饼切开了。 “大将军,麻烦上烤串!”顾浅将打开的面饼伸到岑沐年面前。 岑沐年垂下眼帘,裹了两串烤肉与她。 看她吃得香,不忍告诉她那肉也是用这把匕首切的。 肉夹馍噎人。顾浅就着滚烫的果酒吃完了一整个,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后来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也不知道是如何上的马车。 她靠在季符离肩头说:“崽啊,我很看好你!你可要好好干,千万别被利益熏心自毁前途……你要是脏了手,那等于是打我的脸啊!”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抬上去的人,那明里暗里的,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就等着你出差错呢!” “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好好干,将来吏部尚书、尚书令,那都是你的!” “但是,你要敢违法乱纪,同样的罪,别人仗五十你一百,别人流放你死刑,明白?” 顾浅的食指竖在二人中间,她呼出来的气息带着果酒淡淡的甜香,吹得季符离有些恍惚。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 第109章 今晚好好奖励你! 季符离从顾浅的魔爪里挣脱出来,道:“陛下,臣要回家了……陛下回宫早些歇息!” “不歇息,我都白天休息晚上睡觉!”顾浅不放手。 季符离:“?” 他不懂其中深意。 岑沐年听了,深以为然。 “哎,别走啊……”顾浅还想去抓季符离,奈何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他跳下了马车,“……老弟,再唠会儿?” 季符离飞身上马,逃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哎……我还没说完呢!” 顾浅无奈地坐回来,靠在软垫上傻笑,满脸红晕。 “你还想说什么?”岑沐年冷着脸问。 顾浅一笑,扬起拳头伸出车外,振振有辞道:“季大人别忘了,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此生不悔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国人!” 她眼睛里闪烁着微微湿润的光芒,那光芒似乎来自另外遥远的世界,岑沐年看得有些痴迷。 他也曾去过那个世界,但是没有这么深的执念。 “哎妈呀,好冷!”顾浅麻溜地收回拳头。 她呆愣愣地坐了会儿,对岑沐年说:“自然是许以重利,让他为我所驱使。” 岑沐年:“……” 这反射弧可够长的。 岑沐年声音冰冷,有些赌气:“为你所驱使?他一介文官,能做什么?” 说着,他欺身过来凝望着顾浅的双眸问:“你有我还不够?” 顾浅抬手捏着岑沐年的脸,目光迷离:“那我也不能老让你去干那些危险的事啊,要是你挂了,谁陪我睡觉?” 岑沐年一脸黑线。 “在你眼里,睡觉才是头等大事?” 顾浅有些恍惚,用她那即将宕机的脑子想了会儿,吐出两个字: “活着。” 车夫持宫牌一路行驶到紫宸殿门口,顾伯礼的车驾紧紧跟在后头,一并抵达。 岑沐年吩咐茉心带小殿下去偏殿安置,然后抱着顾浅入了主殿寝室。 寝室里头香气袅袅,暖意洋洋。 岑沐年将顾浅放到床上,宫娥给她洗脸净手,脱了鞋袜后往被褥里塞了热水袋就退了。 那厢,顾伯礼正在偏殿扎马步。 茉心调来数名宫娥内侍,又命人从库房取了枕头被褥,铺上厚地毯,点了银屑炭,布上点心茶水。 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岑沐年来了。 “夜里冷,仔细炭火,门窗不要关死了。”他对内侍说,“多备几个汤婆子,睡前灌好,不要冻着小殿下。” “是,奴婢们会小心伺候殿下。” 说完,他绕去顾伯礼身边道:“你且安心住下,过几日宫殿收拾好了再搬进去。宫人有伺候不周的地方直接说,不要受了委屈自己憋着。” 顾伯礼神采奕奕地朝他行礼:“谢长熠叔叔!” 岑沐年半蹲下来,低声道:“如果王府来人叫你回去,你若不愿,就说陛下宣你入宫为先帝抄写经书,抄完了再说,记住了?” 顾伯礼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小鹿般的眼睛微微湿润,他用力地点头。 “我记住了!” 岑沐年点点头,负手离去。 等他沐完浴回寝殿的时候,见顾浅蹲在熏炉前,手里拿着那根雕羽。 “醒了?”他走过去扶起顾浅问,“你在做什么?” 顾浅神秘一笑:“我把它洗了,烤干。” 岑沐年捏了捏她微凉的手指,拉着她往床上去:“洗它做什么?黑不溜秋的也做不成什么玩意。” 顾浅爬到床角,盘腿而坐,用被子盖住大半个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雕羽。 “我听人说,今日你是同季符离一道回来的?难不成你俩出去打猎是一路作伴吗?”她问。 岑沐年淡淡一笑:“你瞧出来了?” 顾浅一撇嘴。 何止是她瞧出来了?眼睛没瞎的都瞧出来了! 两人一同归来,那野鹿身中两箭,一箭射眼,一箭射腹,明显出自两个不同的人手。 一个新欢,一个旧爱。 火药味十足! 顾浅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季符离能射中野鹿,自己一定得打个厉害很多倍的猎物回来,才能死死压他一头?” “不全是这个原因。”岑沐年敞开怀抱,示意顾浅躺进来。 “我与他同为朝堂新贵,原没有谁要盖过谁的风头一说。只是我是武将,代表大凤朝的最高箭术水准,若是与文官齐名,恐怕会叫番邦以为我朝人才不济,生出轻视怠慢之心。” 顾浅听了,心道该死,她居然那样看他! “浅浅你放心,我不会为了个人恩怨让你难做的。”他将顾浅箍在怀里,替她掖好被子,“眼下吏部的案子推进艰难,我想他季符离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再说了,他若是正面与我相争,这是好事。我俩一文一武,夯(hāng)稳朝堂,你也能松快些。” 他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掏心掏肺。 顾浅听完心里暖洋洋的。 她伸手箍住岑沐年的腰,将头埋进他怀中道:“长熠……你怎么这么好啊!” 之前她还担心两人争风吃醋来着,现在看来,长熠这个人真的是好到让她心生内疚! 她顾浅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么优秀的男人? 她将额头抵在他胸膛感受温暖,没有说那日被季符离强吻的事。 岑沐年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你要不要奖励我?” 顾浅听了,从他怀中起身,拿出雕羽,邪魅一笑: “今晚好好奖励你!” 岑沐年:“?” 下一秒,喉结处传来温热的、刺痒的吮吸感,脑海深处传来天旋地转的阵阵眩晕…… 第110章 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翌日休沐,天气晴朗。 阳光照在紫宸殿东南方,巍峨的宫殿在西北方投下一片巨影。 今日无风,光下透着丝丝暖意,宫娥们将冬季的衣裳被褥等物全部搬出来晒太阳。 顾浅睡到日上三竿,动了动快散架的身子,没看到岑沐年,她睡眼惺忪的问:“来人,伯礼那孩子呢?” 宫娥绕过屏风走至床前,曲膝答道:“陛下,小殿下辰时便过来请安,见陛下未起,在外间磕了头回了偏殿读书。” 顾浅心道,那孩子是真自律,还这么懂礼貌。 若能好好培养,一定是个优秀的接班人。 宫娥将新的内衫递入帐中,待顾浅穿好内衫才上前打起床帏,伺候她穿衣、洗漱、梳妆。 顾浅见地毯上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衣物,不禁暗暗感叹宫人上道,悄不声儿地就把碎片收拾走了。 她自是不知道那宫娥过来当值的脸色,人家跪在地上一片片捡的时候,脸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收拾妥当,仍不见岑沐年进屋,顾浅问茉心:“你家大将军呢?” 茉心道:“回陛下,大将军一早便出宫去了,说午后回来。” 于是顾浅上完妆,喝了半盅血燕羹,抱着汤婆子去偏殿找顾伯礼。 偏殿门窗大开,点了两个青铜熏炉,只起个摆设作用,屋子里十分阴冷。 顾伯礼端坐在书案前,正在有模有样地抄经书。 他已换下了昨日那身胡服,改穿云水蓝色细绫长袍,头发也梳得像模像样,小小的身板坐得挺直。 “来人,去将窗子关上,常留半扇门开着。” 内侍闻声而动。 顾伯礼听到声音,赶忙放下毛笔,走过来冲顾浅作揖:“陛下万安!” 顾浅冲他点点头,来回打量偏殿陈设布置,问道:“昨夜睡得好吗?冷不冷?” 刚放下的手抬起来,顾伯礼又是一揖:“回陛下,侄儿睡得好,宫里很暖。” “暖吗?”顾浅按下他的手说,“你别动不动就行礼,我看着都累。都是一家人,私底下没那么多规矩。” 她指了指屋角两个熏炉道:“炭炉放那么远作什么?抬近前来。” 内侍们便抬了一尊熏炉放到书桌前头。 “陛下,圣人有言,‘安逸使人懈怠’,侄儿……” 顾浅摁下他的手,打断他:“有福不会享,你是傻子吗?” 顾伯礼愣了下,看了一眼熏炉,低声说:“回陛下,往年冬日大雪,侄儿同嬷嬷紧着一盆烟炭取暖,一坐下便走不开了,连书都不想读。” “正常。”顾浅点点头,“我小时候也是,一坐到火盆边上就不想走了。” “陛下也……” “来人。”顾浅指了指屋子里空落落的几案,说,“去搬几盆花草来,给屋子添些生气。” 她踱步到书桌前,看了看顾伯礼板板正正的字迹,说:“小伯礼啊,你这几日就别读书写字了,趁着有太阳,多出去晒晒眼皮。” 顾伯礼一愣,随即作揖答道:“陛下,侄儿还小,学业不可荒……” “安啦!朕会请人到宫里来教你。”顾浅摁下他的手,笑道,“读书、骑射、兵法、礼仪,你还想学什么?告诉我,我命人去办。” “陛下、陛下……”顾伯礼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心中的惊讶、欣喜、感激等复杂的感情。 他早已习惯被忽视、被拒绝、被冷漠相待。 即使精心设计逃离亲王府来宫中生活,也是为了能够活下去,活到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凭借自己的本事成家立业,在这世间打拼出一份基业,过上吃饱穿暖的安稳日子。 可是入宫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陛下关心他。 悉心照料他的起居,还要为他请师父入宫教学。 “陛下您真的不计较我母亲的过错吗……”顾伯礼的声音如蚊子细弱,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都下去。”顾浅道,“没说你,你回来。” 她叫回顾伯礼,坐下来目光与他平视,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是你,她是她。顾伯礼,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顾伯礼似懂非懂。 “你现在的身份是她的儿子,也是我的侄子。以后,你还会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孙子的爷爷…… “你的身份会随着你与别人的人际关系发生改变,但是——你始终都是你自己。 “如果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委屈自己、压抑自己,那么你这一生会过得很不如意,明白吗?” 顾伯礼点点头,其实不大明白。 “你读过不少书,应当晓得,这世间有作为的人都不是不如意的人——那些被别人搞得不如意的不算。 “当你做好了自己,才能分出精力去照顾别人。打个比方,农民一年收一千石粮食,家里吃八百,他可以将余下的两百拿出去卖掉,对不?” 顾伯礼点头。 “那假如这个农民脑子糊涂,将一千石粮食全都拿去卖了,那他是不是要饿肚子?” 顾伯礼笑道:“他可以拿卖粮的钱去买饼吃。” 顾浅:“……” 顾浅翻了个白眼。 “你抬杠是不是?” 顾伯礼笑着摇头。虽然不知道抬杠是何意,但是听起来应该是作对。 “我换个比方。朝廷每年征粮税,每产粮一千石征税二十,如此朝廷可正常运作,天下百姓也日子富足。 “但若是税赋加重,每产粮一千石征税二百,朝廷库粮满仓,百姓食不果腹。 “若再加重,每产粮一千石征税五百,怕是粮食还没运到粮仓,老百姓就要揭竿而起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顾伯礼若有所思,道:“所以税赋数目要合理,不能横征暴敛。” 顾浅:“……” 这话也对。 顾浅想了想,问他:“如果天降暴雨粮食欠收,朝廷要动员大家施粥救济灾民,你是动员乡绅世家大族,还是动员平头百姓呢?” 顾伯礼答道:“自然是让乡绅世家大族来布施。” 顾浅问:“为何?” 顾伯礼说:“因为他们有钱粮,有人手,而百姓没有。” 顾浅笑道:“是啊,因为他们有,所以他们能付出。你现在还小,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不要被别人的事困扰,使自己终日郁郁寡欢。等你长大了,变强了,再去照顾别人。” “陛下要说的,侄儿都懂。” 顾伯礼撩起长袍双膝跪地,头磕下来道:“侄儿深谢陛下照拂之恩,今生今世当铭记于心,感念感怀!” 顾浅将他扶起来,说:“别‘感念感怀’了,先改口叫‘姑姑’。” 顾伯礼耳尖微红,低声嚅嗫:“应该是‘姨’。” 顾浅抬手摸了摸他头顶,逗趣地说:“我觉得‘姑姑’好听,叫姑姑!” “是,姑姑万安!” 内侍搬来菖蒲、剑兰、菊花等间错摆放好。 吴大监来问,午膳是否摆在正殿花厅? “行,花厅。”她拉起顾伯礼的手,“走,吃饭去!” 顾伯礼安静地跟在后头。 他觉得,陛下言语怪诞。 但是细细琢磨又好像有几分道理。 这算是他自打有记忆以来,与人说话最多的一天。 第111章 姑姑 大将军不在,花厅里站了一堆伺候的人。 吴大监给顾浅布菜,宫娥给顾伯礼布菜。 顾伯礼吃得有些拘谨,宫娥夹什么他吃什么,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顾浅有些想笑,刚刚还贫呢,这会子人多知道怕了? “多夹些牛肉、鱼肉与小殿下,他正在长身体。” “是,陛下。” 顾浅对顾伯礼说:“想吃什么也可以自己夹,我们私底下没有许多规矩。” 顾伯礼放下筷子,站起来作了揖,问道:“姑姑,那我用饭时可以同你讲话吗?” “当然啦!”顾浅笑着说,“你想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 说完她想,若是他敢在她午睡的时候过来,她一定揍他。 顾伯礼坐回凳子上,夹了一块茨菇放入口中,嚼了几口咽下,说:“嬷嬷也煮过茨菇,没有姑姑这里的好吃,没这么脆甜。” 吴大监示意宫娥再步几块茨菇与他,笑着说:“小殿下有所不知,这白玉茨菇不是煮的,是用铁锅下猪油炒的,乃陛下独创的烹法。” 面对顾伯礼好奇与崇拜的目光,顾浅冲他微微颔首一笑。 如今不止宫里,连一些官员家中也扩大了灶口,打了铁锅用于炒菜。 陶罐煮的菜,倒出来一碗黏黏糊糊,各种菜的味道乱窜,口感也不好。 铁锅炒菜快,炒出来清清爽爽,色香味俱全,所以深受官员太太们喜爱。 只不过大凤朝食用油产量极低,土地主要还是用来种稻谷麦子,顾浅并不着急大力推广炒菜。 她来了这么些日子,还发现了铁锅一个妙用——炒茶。 大凤朝流行蒸茶杀青,所以顾浅乍一喝总觉得有一股涩味,自从换成铁锅炒制杀青之后,那股涩味就淡了许多。 上京城中,勋贵人家仍旧流行喝加了葱、姜、橘皮、胡椒、薄荷等香料的茶。此种制茶方法步骤繁琐且成本高昂,夫人太太们喜欢用来彰显主人家的富贵,因此并没多少人效仿女帝饮清茶。 午后,日头当空,气温升高。 顾浅带着顾伯礼在内院晒眼皮。 顾浅睡在躺椅上,抱了汤婆子,盖着皮裘厚毯,头上还围了兔儿箍,好不惬意。 “陛下。” “嗯???” “姑姑。” “说。” “府里有个老嬷嬷,一直尽心照顾侄儿,侄儿想……接她入宫。” “可。” “侄儿还有些书本,想一并带来。” “好。”顾浅睁开眼,“来人。” 吴大监抱着佛尘小跑过来:“陛下,奴婢在。” “你着几个人去一趟醇亲王府,将伯礼的书本还有伺候他的婆子接来。” 吴大监看了一眼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小殿下,小声问道:“陛下,若是……” 顾浅声音清冷:“没有若是。这些人代表的是朕,不能叫他人煞了威风。” “是,奴婢遵命。” 吴大监退下后,顾浅悄悄扭头看了一眼顾伯礼,正对上他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 顾浅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师父——中考成绩出来后,她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在后山独坐了一天。师父夜里回来,给她买了一个行李箱,两套夏衣,还有一双运动鞋。师父说“浅儿啊,三中太远了,你以后寄宿要按时吃饭……” 她曾希望自己是师父的女儿,想叫她一声妈,可惜…… “姑姑,我冷。”顾伯礼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你刚刚不是说不怕冷吗?自己去跟宫女说,要人给你拿毯子。”说完,顾浅闭上眼睛,背对着顾伯礼。 “没事,我自己拿。” 顾伯礼从躺椅上起身,走到偏殿里间,关起门来偷偷哭出了声。 在王府,他常常听到母亲咒骂“顾浅那个贱人”、“她活不久了”、“怎么还不死”、“反正她生不出孩子皇位迟早是我的……” 还骂他“你也贱”、“早点滚出去”、“不要妄想继承我的东西”、“贱骨头以为装模作样就是世子吗……” 他原以为,母亲和陛下结怨如此深,陛下背地里也会咒骂母亲,皇宫也会同王府一样清冷肃杀,死气沉沉。 他设计一场苦肉戏,躲到皇宫里生活,只求一个衣食无忧。 没想到,宫里却暖洋洋的,一派祥和。 陛下同那日在王府一样好脾气,宫人们走路说话也不如履薄冰,有不妥帖的地方陛下会指出来让改正,不会出言咒骂…… “叩叩。” 顾伯礼赶紧擦掉眼泪。 “小殿下,陛下让奴婢过来说一声,她有事先走了。”宫娥在门外说话。 “好,我知道了。” “小殿下,陛下还说,您眼睛不好,这几日不要看书写字,可以着人陪着在宫里多走走,熟悉熟悉。” “嗯。” “下午尚服所掌事女官会过来,为小殿下量体、选布。” “好,我不会走远。” “小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告退。” 顾伯礼打开门,内侍凑过来问:“小殿下要去晒眼皮吗?奴婢为您取毯子来。” “不。”他道,“你陪我四处走走。” 这里毕竟是陛下寝宫,他一个男子躺在内院,叫人瞧了不成体统。 这厢。 有内侍匆匆叫走了顾浅,说青松公子在月华宫闹,不肯离宫。 顾浅抱着汤婆子倚在软垫上,翘着二郎腿问吴大监:“怎么回事?” 她记得几天前就把遣散后宫的事交与他去办了,就那么几个小角色怎么还没打发干净? 吴大监面色犯难:“陛下,奴婢按您的意思,拿着‘放郎书’去的,令仪君和范小郎君都好说话,领了银子收拾收拾就出宫去了。可青松公子非说与陛下情意深,无论生死都要陪在陛下身边……” “情意深?”顾浅笑道,“女……朕以前去月华宫次数多吗?” 吴大监歪着头想了想,道:“青松公子入宫晚,陛下去月华宫拢共不过六次。” 顾浅问:“那他在紫宸殿留宿过没?” 吴大监摇头:“陛下从不让人留宿紫宸殿,只是……这规矩让大将军给破了。” 顾浅心道,那他跟女帝也没什么情谊可言。 闹着不愿走无非是想谋求更多的利益,兴许是眼红季符离的待遇。 季符离十五岁入宫伴读,又辛苦打理后宫数年,旁人如何能比? 顾浅沉吟一会,说:“既然青松公子不愿离开朕,那就将他迁居北宫,让他过一过清净日子。” 北宫是犯错受罚宫人待的地方,又称贱奴所。 吴大监睁大了原本不大的眼睛:“北宫?陛下,北宫清冷,青松公子出身尊贵,恐怕……” “有多尊贵?”顾浅不满道,“比我还尊贵?” “你亲自去告诉他,要么麻溜出宫,要么滚去北宫!” 她不会因为别人闹事就许以利益安抚——这样等于置那些听话的人于可笑之地。 若周青玉因为闹事就得到了更多的好处,那朴令仪和范远山心里会作何想?百官知道了会作何想?天下人知道了会作何想? 事情虽小,影响不好。 况且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她作为女帝带头默许了歪风,那宫里刮出去的一丝风,到了民间可就成了龙卷风。 第112章 外人 “浅浅,懒婆娘,起床了。”温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顾浅抗拒地“嗯”了一声,没有动弹。 岑沐年撩开帐帘坐到床上,拍了拍她屁股:“天要黑了,起来吃火锅!” “天黑了?”顾浅将头探出来,睡眼惺忪地问,“你不是说午后回来吗?怎么弄到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岑沐年笑道:“问题不大。提拔个人接手胡颖坤的活,费了些心思。” 顾浅坐起来,一边穿上靸鞋一边问他:“今晚吃火锅?你带食材了没?” 紫宸殿的小厨房今日可没有准备虾滑鱼丸肥牛。 岑沐年从架子上取下细绫袄和罩衣帮她穿上,说:“带了一篓大螃蟹。” 顾浅出了恭去花厅,见岑沐年同顾伯礼已经坐在圆桌前烤起了火。 桌上放了一张宣纸,纸上绘有皇宫平面图,二人在细细斟看。 “在给伯礼选宫殿吗?”她问。 顾伯礼连忙站起来一揖:“姑姑,侄儿住哪里都得。” 顾浅在他旁边坐下,问:“可有中意的?” 顾伯礼道:“我听姑姑安排。” “元和宫如何?”岑沐年指着东面最大的一处宫殿说,“听说里面装修华丽、陈设齐全,随便收拾收拾就可住人。” 顾浅凝眉想了会儿,摇头道:“东方无极以前住那,不好。” 顾伯礼身子羸弱,万一里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他就不好了。 她指着元和宫附近一处小一些的熙瑶宫说:“这里,‘熙瑶’二字有些女孩子气,改名‘鸿羽宫’。” 岑沐年瞧了一眼,点头说:“这里也好,离前宫南书房更近,伯礼上下学都方便。” 顾浅便将图纸交与吴大监,让他着人开始布置。 宫人端来一盆浓浓的胡椒鸡汤放在桌子中央,又往下方炉子添足了炭火。 一盘盘牛羊肉摆上桌,另有少量菠菜、藕片等素菜。 顾浅拿了个金边碗自己动手舀蘸料,她说:“伯礼喜欢什么口味?自己来调。” 这是顾伯礼第一次吃火锅,他觉得十分新奇。 平日里王府嬷嬷煮菜也就放些盐和葱,他没见过这些五花八门的调味料。 “芝麻油、细盐、酱膏、葱花、牛肉酱、花椒粉……你可以多弄几碗,都尝一尝。” 岑沐年盛了一碗鸡汤给顾浅:“你体寒,喝了汤再吃螃蟹。” 一名内侍走到门口,躬身道:“陛下,青松公子求见。” 顾浅放下鸡汤问:“何事?” 内侍答:“回陛下,青松公子说,此一离宫再难相见,特来拜别。” “哦,那拜完了走,晚了宫门要落锁。”顾浅道。 内侍得了令,出去了。 岑沐年摇头直笑:“真狠心,人家大冷天跑一趟,你连面都不见。” 顾浅斜他一眼:“那我唤人进来吃火锅?” “那不行。”岑沐年沉声道,“我不打算请他吃饭。” 顾浅喝完汤,得了一只八两大螃蟹。 她一把抓起来,烫得左手倒右手,右手扔左手。拒绝了人家帮忙,自己边吹边吃,丝毫不顾及形象。 顾伯礼看得直乐。 岑沐年倒了一杯花雕酒与她,转头对顾伯礼说:“你不能喝酒,吃完螃蟹再喝些鸡汤。” 顾伯礼点点头:“我知道了。” 入夜后。 顾浅嫌浴池离寝室那几步路路上风大,没有去浴池沐浴。 宫人便抬来金丝楠木的大浴桶,倒入热水供她洗澡。 洗到一半,岑沐年沐浴完毕回来了。 他走到浴桶边对宫娥说:“都退下。” 宫娥不敢有异,低下头红着脸退出去了。 “我今日出宫,听到了荣国府的消息。”岑沐年拿起帕子帮顾浅洗澡。 顾浅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邹家一直没有提出退婚,有人将邹大姑娘移情的事传了出去。” “然后呢?”顾浅问。 “没然后了。”岑沐年答。 “没然后了?”顾浅很是不解,“不是……这算什么?难道一直这么拖着?” 岑沐年道:“现在坊间都在传这个事,大家挺同情彭大公子,还有媒婆上门说可以代他去兴国府退婚。” 顾浅问:“那彭大没同意?” 岑沐年摇头:“那倒不是。媒婆连荣国府的门都没能进去。” 顾浅眉头拧到了一处。 她猜不透这个彭大公子究竟作何打算。 他这样任由事态发展,将自己、将荣国府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究竟为了什么? 还是说……他其实对邹家姑娘有情,所以不忍心? ……不可能? 顾浅仔细回忆在清晖园的情景。 ……可惜当时她一门心思偷听前头两人对话,没有太注意彭大的动静。 他若是对邹姑娘有情,想来那时应该是极伤心极失望的! “不管他们了,若是彭大能被邹清华那种人拖下地狱,是他自己无能。”顾浅抬手拂开水中花瓣,低头吸了一口水,咕噜咕噜漱了口。 洗完澡回到寝殿,顾浅从立柜捧出一个螺钿匣子,从里拿了几张银票塞到岑沐年手里: “你明日上朝,帮我把银票还给季符离。” 岑沐年失笑摇头:“他未必肯收。” 顾浅若有所思道:“他若推辞,你就说我说的,我们老顾家养孩子不能让外人出钱。” 她着重强调了“外人”二字。 “再说了,他们季家三房落败许久。他要修缮宅子、置办家业,还要接父母回来养老,又要准备聘礼娶妻,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她拢共就赏了一千两黄金,怕是还不够他风光大婚的。 也不能怪她小气,谁让她之前嘴瓢,让国库停了供应呢! 那一千两黄金,还是从她私人金库里支的。 若不是问心有愧,那一千两黄金她都不打算给。 岑沐年眼波流转,语调平静:“我懂。” 之所以当着外人面不拒绝季符离,是为了不让他难堪。 事后还钱,是划清界限。 她不能以女帝的名义另行赏赐,因为那样一来一往反而容易让季符离误会,进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他们之间,只能有君臣之义。 “那我呢?” 岑沐年一把揽住她的腰肢,紧紧抵住顾浅。摇曳的红烛下,他睫似鸦羽,双眸星亮,声线又开始霸道起来: “浅浅,那我呢?” 第113章 自古以来,矫枉必须过正 顾浅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声音如丝如媚: “你是自己人,我不打算还。” 说完,她松开手,像一条泥鳅滑走了,走到桌边抓了本书朝岑沐年扔去。 “明日早朝事多,你看会书就睡!” 岑沐年伸出两根手指稳稳接住书,又抛了回去。 他走过来双手撑在桌沿上,整个人以俯视的姿态,压低了声音说:“早朝不过三件事,吏部受贿、乡试放榜、顾伯礼入宫。” 顾浅按着太阳穴仰头说:“是啊。乡试放榜是各州府的事,我不过听一耳朵。但是吏部案子、伯礼进宫的事,少不得又是一上午的扯皮,想想就头疼。” 吏部官员在京中乃至外地开设铺子,用于联络那些想要花钱买官、升迁或调任的人,真正查起来其实阻碍重重。 即使有女帝圣旨,人家咬死了不承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从历年考绩中去细查蛛丝马迹。 但是历年考绩是可以作假的东西,真一个个查下去,又是一项极其巨大的工程。 而且惹得百官心中对女帝不满,严重了还会消极怠工。 查吏部官员不比查唐昭。唐昭罪名一目了然,先杀再查也没什么。 但是吏部官员以权谋私收受贿赂,没有切实的证据就落狱,那会引得朝野震荡、天下读书人寒心。 她刚刚挣回一些好名声,不能在这个时候毁掉。 岑沐年将顾浅一把拦腰抱起,往床边走。 “长熠,我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岑沐年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放下床帏罗帐,爬上来在顾浅对面盘腿坐下。 “自古以来,矫枉必须过正。”他说,“农户除草都知道要除其根,整顿朝纲涉及天下百姓,怎能心软?” 顾浅扯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说话声有些底气不足:“我不是心软,我是怀疑这个法子可能不太正确。先前发落了户部,现在是吏部。我担心吏部的案子拖太久,会让官员们长期处于重压之下去党附顾秧。” 岑沐年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腹部取暖,沉吟一二,说:“你前世考试多吗?” 顾浅点头。 多,太多了! 高中三年,月考、季考、期末考。 每到月末她就觉得压力大,做梦都是考试。 哪怕到了大学,还经常梦到在考试。 那是一段深入骨髓的记忆。 “此番整顿朝纲,清肃不法官员,就好比一场大考。”岑沐年凝神说,“那些为官清廉、持身中正之人,不管怎么查怎么判,人家都不会怕。相反,手上过了脏事的人,自然一个比一个着急,恨不得跳起来让你就此打住。但是他们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怕惹人生疑,只好抱团取暖,每天早朝跪一片,同你扯一些‘自毁根基’、‘失道寡助’之类的屁话。” 顾浅轻咬嘴唇,没有接话。 话虽如此。 但是日日早朝站出来说话的都是反对清查的人,那些持身中正的人自诩一身正气不与为伍,就那样冷眼瞧着,不屑一顾。 朝堂里只有反对的声音,每每议到后面就成了大将军舌战群儒。 那些人不敢攻击女帝,就明里暗里贬损岑沐年,这多少有点让顾浅生气。 “你也不要给自己压力,如今兵权在手,那些人就算心里不满,也不敢轻易去找顾秧。”见她有些为难,岑沐年笑着挪过来抚平了她额上的“川”字纹。 “乡试结果出来,户部与兵部基层空缺就可以填上。明年春闱之后,更多优秀的人被选拔出来,朝堂不会缺人手的。” 是啊,朝堂不会缺人手。 那些世家贵族会源源不断地往朝廷输送新鲜血液。 只是,不管日月如何更迭,朝廷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那些世家贵族的子弟,嘴里说着的都是同一套说辞。 他们最在乎的是自身的利益,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百姓的生死、国家的未来。 额间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细茧,顾浅抬手握住岑沐年的手,双眼凝视着他: “长熠,我要开始大肆笼络人心了!” 她要排除异己,高度集权。 她要将朝廷打造成一个服从命令的机器。 她要她的兵,指哪打哪。 她要她的臣,令行禁止。 岑沐年听了,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要不要先笼络我一下?” “啧!” 顾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不解气,又踹了他一脚。 “我跟你说正事呢!你不是说有一些为官清廉、持身中正的人吗,我要笼络他们,让他们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她说:“那些人想隔岸观火,我偏要拉他们进入旋涡的中心!” 岑沐年腹部吃痛,捏了捏顾浅的脚心,问她:“好。我要怎么配合你?” “你那么聪明,自己看着来!”顾浅托着腮帮子,双眼晶亮,“我先推行个六年义务教育,让天下孩童都有入学读书的机会。” 这样一来,世家贵族长期垄断的“六试”做官之路就有了裂缝,他们的壁垒不再坚不可摧。 只要庶民布衣之家出了做官的——只要出一人,他必将在天下人心中掀起滔天大浪,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人。 “……义务教育?”岑沐年不着痕迹地替她挽起耳边碎发,“若是真的推行开来,这个壮举一定会载入史册。届时由朝廷出资,建设学院、聘请老师,所有符合年龄的儿童都可以入学,既给了庶民一条出路,又惊醒了世家贵族。” “没错。”顾浅点头道,“我要让他们知道,没有谁的富贵是千秋万代的。若想顺风顺水,最好的出路就是依附我,本本分分地做好大凤朝的官。” 岑沐年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凝眉道:“只怕明日你开口说这事,所有人都会反对,因为这触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顾浅点点头:“我想到会这样。没关系,让他们去闹,清查吏部的人也好喘口气。” 不让她开窗,她就掀了天花板。 他们为了保住天花板,自然就不会计较开窗的事了。 然后窗开好了,她下一步再掀天花板。 岑沐年还想说什么,见她眼中灼灼星光,便将话咽了下去,化作一句感慨:“看来花雕酒是好东西,浅浅喝了脑子更灵活了!” 第114章 她需要你的帮助 翌日。 朝阳透过薄雾洒在大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结实的寒意。 街边三三两两开门迎客的商铺门口,脸上起萝卜丝的伙计正支起活招牌开始揽客。 自女帝下令将早朝点卯推迟至辰时,通往皇宫的东直街作息时间也跟着往后延了一个时辰。 各铺子的伙计们因此得以多睡上一个时辰。 但是卖早点为生的摊贩就苦了……自从宫里提供早饭,官员们就很少出宫买。倒不是花不起那几个钱,只是吃来吃去就那么几样,没人会费劲特意跑一趟。 跑马拉车的脚夫依旧早早出门,买了大饼边走边吃,很少有人会坐下来细嚼慢咽,所以摊子前冒着团团热气,却人烟稀少。 马车行驶在宽敞静寂的砖道上,车驾四角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与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演奏出一道叫醒的乐钟。 季符离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赤金宫牌在怀,踹得久了竟然也染上了人的体温,变得温热起来。 “车内可是吏部侍郎季大人?” 季符离一愣,那声音分外熟悉。 他敛了神情,抬起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车帘。 见到岑沐年一袭紫色细绫官袍,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身姿挺拔,与车驾并行。 季符离剑眉微挑。难道……他昨夜未曾宿在宫中? “大将军早。” 岑沐年侧头望着季符离,薄唇微抿,笑意未达眼底:“季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季符离眼神一凛:“?” ……他这一问,问得怪暧昧的。 若说好,他会不会接着问吃得如何? 若说不好,他会不会问因何睡得不好? 季符离委实没兴趣与他讨论自己的睡眠问题。 “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岑沐年从腰间摸出一团东西往马车里一扔,探头凑过去,语气十分郑重: “她需要你的帮助。” 季符离:“?” 季符离:“……” 待他回过神来,岑沐年已经打马远去,只留下一道恣意潇洒的朦胧背影。 后头传来“叮叮当当”的马车铃铛声,季符离放下车帘,俯身捡起脚下的纸团…… 过了御桥已是辰时末,阳光驱散薄雾洒向广袤大地。 前头宫城里,宫殿顶部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辉。 官员不得驱车入宫,季符离便下马车自东门步行入宫。 太阳将三三两两的人影拉得很长,禁卫持刀立在甬道两边,十步一岗,神情肃穆。 及至第二道宫门,有礼部右舍人一名、前宫内监三名,一同负责百官点名事宜。 官员不分品阶,按先来后到有序排队应名。 应名后自觉配合搜身,确认没有携带危险物品之后领到工牌,饮了糖水再执工牌入太和殿上朝。 打完八段锦,正式开始议事。 吴大监一挥佛尘,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便听到女帝中气十足地声音响彻大殿: “朕欲广推义务小学……” 吴德伦立马闭上了嘴,低眉垂首退至侧后方,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由朝廷牵头,鼓励地方乡绅出资,在各州县设立学院,符合年龄的儿童皆可入学念书,不知各位爱卿可有良策将此令尽快落实下去?” 人群中静寂了几秒,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哎!(↗)”顾浅笑得和善,“众爱卿有话不妨直说,叫朕也听一听各种意见嘛!” 话一出口,武官一列中为首的紫袍大将孙烈风站了出来,他抱拳道: “陛下!陛下此令惠及苍生,老臣不敢妄议!臣只觉得,大凤朝‘重文轻武’势头已现,若要推行、推行……” “义务小学。”岑沐年低声提醒。 “若要推行义务小学,是否应当文武并济?”孙烈风微微皱眉,巴巴地望着女帝。 孙烈风是与先帝并肩作战过的老将,封号开国大将军。因为其名“烈风”二字刚劲威猛,大家便习惯称他“烈风将军”。 大凤朝自止战后就生出了“重文轻武”的苗头,如今世人皆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烈风将军说“势头已现”是思量再三之后的委婉措辞。 常言道,穷文富武。 读书可以开班,模式化教学。 但习武不行。若要学出一些名堂,非得重金聘请高人手把手地教导才能出成绩。 先不说民间有没有那么多高人,就是习武用到的诸般兵器、马匹都造价不菲,而且一旦管理不善容易引发安全事故。 再者,练武是体力活,若没有充足的营养做后盾,布衣子弟根本顶不住,容易白白折损在里头。 ……文武并进,成本太高了! 顾浅细细思量一番,没有直接驳他:“烈风将军提议不错,值得参考!” 孙烈风自己不是没有想过其中的重重阻碍。但他作为老将,还是决意站出来当了出头鸟。 他以为陛下会列举诸多因素反驳他的提议,没想到陛下如此轻描淡写就接受了。 他一时有些懵。 文官那边已经陷入在焦灼。说什么—— “各州县推广教学,简直荒诞!” “所需经费之巨大不是朝廷能负担得起!” “乡绅愿意修桥铺路,一为功德,二为方便。但办学之事年年需要银钱,谁肯出这个钱?” “读书人七岁开蒙。庶民布衣之家、庄头佃户牧民,七岁的孩子可以浆洗衣物、烧火煮饭,若是叫去学堂,家中活计谁来做?” “是啊!况且田间地头的活儿,不念书识字也能干。” “大家都去读书科考,土地荒废,田亩长草……可笑可笑!” 顾浅见文官们群情激愤,却无人敢站出来跟她battle,于是转身问吴大监要了他的佛尘。 “梆梆!” 两声巨大的敲击声回荡在整个大殿。 百官肃静下来,看女帝的眼神像看昏君。 仿佛她是一个说话不过脑子下一秒就要带领大凤朝走入灭亡的罪孽。 顾浅淡笑着开了口:“我问一句,堂下诸公,谁人没有念过书?” 人群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第115章 猴子的后代 中书令张世荣上前一步抱拳道:“启奏陛下!臣认为,‘居其位则谋其事,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万事万物皆有尊卑贵贱之分。自上而下,皇家贵族、世家豪门、寒门庶民、布衣吏家、军户佃农、乃至氓流之辈,日月轮转,沧海桑田,千百年来皆遵此道。 “氓流之辈望有屋厦挡风霜,佃农牧户望风调雨顺好收成,军户吏家望天下太平无战事,布衣庶民望家中子侄兴门楣…… “陛下,各人缘法皆有定数,岂容朝廷轻易扰乱?” 张世荣一席话引得百官频频点头称赞。 若不是顾浅享受过义务教育,亲眼见到过一个极其璀璨耀眼的开明盛世,怕是也要被他说得自我怀疑。 “陛下!”季符离长腿一迈跨出队列,双手扣着新工牌抱拳道:“下臣认为,张中令说得在理,‘居其位则谋其事,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顾浅纤眉一挑,心道你要砸我场子? 季符离冲顾浅微微一揖,开口道:“陛下享天下之利,应任天下之患。陛下居天下之乐,应同天下之忧。” 他环顾一下殿内同僚,继续说:“同理,臣等食君之禄,应担君之忧。陛下欲广推义学,教化万民,乃创世之举。我等身为人臣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季符离顺着张世荣的话引申铺陈一番,反而推翻了他的立场,赞同了女帝。 顾浅松开汤婆子,悄悄冲季符离竖大拇指。 “季侍郎好辩才!”张世荣捋着胡须中气十足,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季符离微微侧身恭敬道:“学生不敢。” 张世荣冷哼一声:“‘广推义学,教化万民’,八个字说来轻巧。老臣且问你,义学一开,家中子女都去念书,余下的活计谁做?” 季符离沉吟一二,恭敬答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家中活计大人多做些,或下学回来再做也使得。” 另有身着绯色官袍之人接话道:“季侍郎久在后宫不知天下事,一朝为官想建功立业,大家都理解。只是季侍郎莫要忘了,两只总角能顶一个壮丁,就算朝廷置办学堂请来夫子,那些小儿就真能入学?家中大人舍得放弃半个劳力?” “哦?”季符离转身冲他一笑,“我久在后宫不知天下事?尹大人意在藐视陛下无知?” 尹侍郎听了,“噗通”一声跪下直呼:“陛下恕罪!微臣绝无此意!季侍郎他血口……” “陛下!”岑沐年一步跨出,冲顾浅微微一笑,“下臣认为,既然都担心父母不让孩子入学,朝廷不妨试上一试?当学堂设好、夫子到堂、政令递到了最后一里地,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开设义学。臣相信,想读书的人家应该会抢着把自家孩子送入学堂。 “大凤朝土地广袤,千万人口,识字之人百中不足二。臣猜测,义学初设之时,并不能吸引所有孩童入学。 “但只要州县能够建起一所义学,后面就能有第二所、第三所……假以时日,义学出来的书生科考中榜光耀门楣,难道还怕大家不愿念书吗? “即使科考不中,读几年书就能开智、明事理,能谋求一份事业,堪称长远之计。一个家族若有一人读书出头,其他人想必只会更加努力读书。” “眼下难处,不是百姓不愿意入学,而是朝廷如何筹措经费、聘请品行优良的饱学之士。 “这两项既坚且难,且需要长期做。说起来,广推义学之事,实在任重道远!” 顾浅点点头。 她何尝不知其中艰难? 只是一道政令想要实打实地推行下去,光靠权力压迫并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还得层层说服执行者们。只有执行者们从内心深处认为这是一条好的政令,能从中获益,他们才会上心去做。 说白了,利益才是最坚固的纽带。 “我曾听人说:世上之事,善始不易,善终尤难。 “尔等都是饱学之士,是国家中坚力量,是朝廷中流砥柱。 “你们扪心自问,反对义学,真的是为了天下百姓好吗? “还是因为,教育万民,开化其心智,会伤害到你们这些官僚贵族的利益?” 顾浅凝视堂下众人,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扫过。 百官齐齐垂首,不敢接话。 “你们为了保住自家千秋万代的富贵,不惜搬起巨石砸碎国家基业,你们难道忘了开蒙之时的拳拳赤子之心吗?” “陛下……” “陛下……” “陛下——” 好些人一边呼喊着一边跪下,低着头无言以对。 “读书入仕,报效朝廷,造福苍生——历来是读书人引以为傲的人生目标,诸公之中……几个还记得?” 放眼望去,堂下稀稀拉拉站着几个身子笔挺的人,他们大多年纪轻些,眼中神采奕奕。 他们脚下伏跪着的人,顾浅只看到一顶顶黑色的幞(fu )头官帽。 有些话,岑沐年和季符离不方便说,她得说。 朝廷是一个整体,当整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一定要停下来解决矛盾,说服大家齐心协力继续合作,朝廷才不会解体。 “朕听闻,在遥远的数万年前,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国家,只有部落,部落里住着一群猴子。猴子们每天守在一颗桃树下,守护着桃花落下结出果实。 “有一天,一只猴子在石头上刻下了一个符号,别的猴子不知道其中意思。 “第二天,那猴子又刻下一个符号,还指了指旁边的桃树。 “第三天、第四天……猴子每天刻下一笔,直到第一百天,树上的桃子熟了,那猴子不再刻记号。 “第二年,桃花又开了,部落里的猴子继续守在桃花树下等待桃子成熟。只有那只会做记号的猴子没来,它每天采集、捕捞,过着富足的生活。 “第一百天时,它来了。树上的桃子果然熟了,但是其他猴子早就饿得瘦骨嶙峋,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它摘走了所有的桃子带回洞里。 “洞里还有一块石头,石头上打了一百个叉叉。 “年复一年,那只会做记号的猴子把这项技法传承给了小猴子,小猴子发明了更多的符号——这便是文字最初的形式。” 顾浅望着堂下仍旧跪着的官员们,一字一顿道:“而你们,就是那只猴子的后代。” 众人听了,心中一凛。 “你们享受到了读书的益处,更应该推行义学,让天下人都读书识字明事理。 “天下人不读书、不上进,所劳所获终年不变,各位所得俸禄不见涨。 “天下人读书进益,所劳所获逐年递增,各位所得也会水涨船高——这个道理,我希望你们都能牢牢记在心里!” 顾浅说完将佛尘还给吴大监。 她推行义学并不是为了打破阶级壁垒,而是要建立更稳固的政权、更坚固的壁垒。 文盲愚昧、从众,最容易受挑拨。 文盲数量庞大,一旦被人蛊惑利用,处理起来甚是棘手。 弹压和格杀都不是好的解决方案,只能教化他们,让他们读书知礼学会思考。 “陛下圣明!!!”百官齐呼。 第116章 议县学事 下早朝后,长熠说有事出宫一趟,最迟晚膳前回来。 顾浅用完早膳匆匆赶来宣政殿。 殿外头,一堆官员已等候多时,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着紫袍。 季符离一身绯色在里头分外扎眼。 顾浅从御驾出来,众人忙不迭走下台阶过来拜礼。 “臣等叩请陛下圣躬万安!” “众卿请起。”顾浅虚扶一把,走上台阶,“岁寒天冷,先去花厅喝茶。” 她不进殿,众人不敢先迈腿。 殿门口立了块漆牌,上书“初三晴 初四阴 初五夜雪”。顾浅心道才十月就要下雪了,往冬去只怕会更冷,要不要把每月十五休沐改成做六休一呢? 她入了书房,坐下后命吴大监去花厅传话:“今日先议义学之事,为余事而来写纸条子递进来,朕酌情再议。” 吴大监照例通传,领进来一批大员进书房,复又折身回去收纸条。 大家按照官职阶品在两边依次落座,宫娥奉上只放了茶叶的茗茶。朝中官员早知女帝饮茶喜好,时间长了也见怪不怪。 兵部尚书指着墙上挂的“大凤舆图”为大家做前言讲解。 大凤朝十道,三百六十州府,下辖一千八百县,两万一千六百余乡。 除却京畿(ji)道,关内道和江东南北三道经济发达的地区,其余道府境内,城内只设州学,专供地方官员子弟及豪绅后辈念书。 城外民众起居简陋、生活落魄,与野兽相比只不过多穿了一身衣物,要想号召他们入学念书,难如登天。 “既难如登天,就先不要登天。”顾浅说,“如今我瞧着,各地办学也就止于州学,县学者寥寥无几,不若先从县学入手。县学一开,附近有条件的先上,能惠及多少算多少,不必强迫。” 季无羡问:“陛下意思是,将县学设在县衙内,近处民众或家中略有积蓄者可以先送子弟入学,是、是……” 顾浅点头:“自愿原则。” “陛下圣明!” “我朝虽立六学,然仅有京中子弟能入。若是在州学之下另设县学,既能方便各县读书人,又能就地选拔人才填补府衙,造福一方百姓,此一举两得。” 顾浅笑道:“不错。只一点,设立县学由朝廷与地方乡绅双方出资,县内所有适龄少年皆可入学,不得设门槛加以阻拦。” 她粗略了解过:自京中国子学、太学往下,乃至各道府学、州学,均设了门槛及名额,只有在朝为官者的嫡出子孙才有入学资格。 富商之家若想读书,大多是请了教书先生常住宅内来教,所教内容也无非是认些字、会算账。 尽管如此,也需要走关系通门路,斥巨资换得引荐信才能请到人。 庶民布衣就算有心读书,无钱无门路,只能心里想想。 礼部尚书甄喜掏出墨壶与纸张放在几案上,提笔问:“不知陛下所指‘适龄少年’是年岁几何?” “……先定在七岁至十三岁。”顾浅边想边说,“辰时正刻入学,申时正刻下学【8点~16点】,每逢一二三四五日入学,六七日休学。暑夏农忙期间休学两个月,入冬休寒假一月。” “陛下,开县学要辟出院落、准备桌椅、聘请教书先生……”起身说话的是礼部右侍官,掌教京中女眷礼仪,也是眼前几人里唯一的女官,俞桑华。 “……少备则不公,多备则靡费。年关将至,微臣认为不若早发政令,让各州各县先行通知,有意入学者在开春前递帖子入县衙,也好根据递帖人数酌情准备。” 顾浅笑着点头:“俞爱卿心细如发。” “陛下过誉!”俞侍官一揖,“微臣母家远房子侄现在府学念书,开年要缴束修礼【学费】、伙食费,自备笔、墨、纸、砚、琴、弓、鼓、剑等。若县学同开礼、乐、射、御、书、数等科,只怕所耗巨大县学难以支撑……” 季无羡道:“陛下,俞侍官所思所言皆是实情。州下不设县学,一则是因为请来各路教员颇为不易,二则置办器具成本高昂。如今国库并不充盈,若要同时在一千八百县开设义学,只怕是抄空了县衙乡绅,也不能供出一名学生来……臣,恳请陛下三思!” 顾浅脚下踩着热壶,左手抱着汤婆子,右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她魂穿过来,并没有继承女帝的记忆。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是一概不知。 勤学苦练数月,也就从长熠那里学了一手好字。 “问题不大。”顾浅笑道,“学通六艺费时费事,成本又高,不便推广,县学里不必安排这个。” “再者说,朝廷推广义学是为了惠及民生,不是为了培养一大波口头君子。老百姓先学识文断字,然后开智明理,再学些诸如提高生产的实用技能,也就够了。” 礼部尚书甄喜停笔凝眉:“陛下意思是……县学不设六艺,只教识文断字?” “非也。”顾浅有些不耐烦,她没想到堂堂礼部尚书脑子那么僵硬,刚刚看他拿笔记录还以为是个伶俐的。 “不光要学识文断字,还要会认物、术数、计量、劳作。就拿劳作来说,我朝人口千万,农业是根本。农民佃户要学会根据时令播种插秧、除虫害、防洪防涝、收粮入仓、攻稻舂米……这些环节,若是全部依靠外物便可解决,便能将人力解放出来,去做其他事。” 兵部尚书起身一揖,说:“陛下圣明!我部司农寺每年置人往各道府教制水车、牛车、筒车,然三两年复又收到请命,言及车毁无修,需再去教导……实在、实在是劳心劳力不知尽头!” 季无羡点头道:“是啊,老百姓若是学不会自己制作工具,他们收成少,朝廷也累得慌。看来,设置县学迫在眉睫。” 顾浅说:“既如此,大家回去先各自拟了章程递上来。除却寒暑假三个月,其余九个月时间里,每日课业如何安排、每班多少学生多少教员、偏远学子如何解决食宿、每班所需物料钱银几何等等……凡是你们考虑到的细节,都一一列入,越快越好!” “臣\/微臣遵旨!” 众人依次退出。 俞侍官见人都走了,行至女帝跟前深深一揖:“禀陛下,微臣思量……是不是要另开女子学堂更为适宜?” 顾浅挑眉道:“为何?” 大凤朝风气开明,女子亦可读书科考、入朝为官。 俞侍官怎么会想要单开女子学堂? 这不是思想倒退吗? 俞侍官躬身答道:“陛下,下官认为,一旦广开县学,能够入学的会以女子居多。一来,女子力弱,劳作不如男儿;女子心细,适合念书;二来,女子若念书成名,将来议亲,容易攀上权贵,这比男子读书立业要容易许多。” 顾浅道:“所以你觉得,老百姓权衡之后,会将儿子留在家中做活,将女儿送去县学?” “请陛下恕罪。微臣认为,逐利是人的天性。”俞侍官低垂着头说,“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布衣庶民,也晓得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顾浅听完陷入沉默。 单开女子学堂,表面上看是将女子置于高位,实际上是物化她们。 教女子以诗书礼仪,好让她们得嫁高门,与教女子卖弄风骚揽客卖身,是同一个道理。 时间一久,世间女子便会生出“只要我好好读书就能嫁个好人家”的歪心思,而忘了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朕不允。”顾浅声音有些冷淡。 “县学所教,除了读书明理,还有躬耕、蓄养、织造、陶铸、锤炼……各人拣着自己感兴趣的努力学就是了,不必分男女。” 第117章 我知你并不轻松 俞侍官退下后,顾浅瞥见门外立了个人。 那人影挺拔颀长,并不像宫中内侍。 “何人在外头?”她问。 “陛下。”季符离打起珠帘抬腿进来,“是下臣。” 他一身绯色细绫圆领官袍,内穿白色交领中衣,头戴黑色幞头官帽,眼珠子黑白分明,凤眼薄唇,整个人似乎清减了……不同于往日的丰神俊朗,竟多了一丝沉稳、禁欲的味道。 “坐。”顾浅对宫娥说,“换茶。” 季符离挨着顾浅就近坐下。 顾浅见他与议事的官员们一道进来,期间一句话不说,如今走了又回来,委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礼部历来被同僚各部笑话不食人间烟火,陛下勿怪。” 季符离突然来这么一句,顾浅听得云里雾里,她微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季符离。 “啊?” 季符离见此,淡淡一笑:“礼部做事习惯遵循章程礼法,不善变通。而设立县学之事又是礼部负责,因此他们问得细了些,陛下若是不快,骂上几句也使得。” 顾浅听完,心道原来为这事。 她摆摆手笑了:“没什么。” 她早就习惯了个别官员匪夷所思的脑回路。 那礼部尚书随身携带笔墨,她以为是个实干家——也许真是个实干家,谁知脑子却相当简单。 再说俞侍官,身为女子,官居从四品,虽心细如发,却见识短窄。 他们二人还算好的。 顾浅来了这么些日子,在宣政殿见的抓马牛羊多了去了。 很多时候她都被对方的炸裂发言惊呆了,还以为是个高手,结果人家给她拉了坨大的。 也许这就是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之人才有的天真! 朝中官员大多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锦衣玉食,读了十来年书,或考中、或袭爵,一旦入朝为官便彻底与外界隔绝。 议事的时候说得条条是道,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一旦要真枪实弹地干,就都歇菜。 “我都习惯了。”顾浅端起新换的热茶,揭开盖子边吹边喝。 吴大监揣着佛尘猫进来请示:“陛下,偏厅里几位大人问,接下来所议何事?” 看他一副小心翼翼地姿态,季符离问:“陛下每日都如此劳累?” 顾浅放下茶杯,轻叹口气。 她还没说什么,就听到吴大监说:“季大人有所不知,陛下自七月伊始,凡事无论巨细,只要递到宣政殿来,必会仔细勘问斟酌一番再做决断,有时一下午都不记得喝一口茶。” 季符离听了,清澈的眼神黯了黯,下意识抿紧了唇。 他以为陛下成日同岑将军在一起厮混调情,虚度光阴……没想到她却是过着这样繁忙劳累的时光。 顾浅抓起书桌上的纸条子,粗略看了看,放下道:“议伯礼小殿下入宫一事,有想法的都宣进来。” 吴大监领命去了。 季符离见她如此淡定,心知一定是岑将军背地里付出良多。 “陛下若信得过下臣……”他双眼凝望顾浅,带着淡淡的期许,“……不妨让下臣替你分担一些。” 顾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忙。她淡淡一笑:“若是信不过你,怎么会让你做吏部侍郎?眼下吏部一团污糟,大半的人怄着气称病不朝,事情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我知你并不轻松。” 我知你并不轻松——七个字如同大锤敲鼓,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季符离心房上,让他倍觉汗颜。 他道:“吏部诸事有例可循,无论巨细依着律法章程来办即可,也无需下臣过多操心。倒是这宣政殿里,人人心思各异,陛下还要一个个费心应付,当真辛苦!” 顾浅心道,倒也没那么苦。 大部分时候长熠在,他会怼人。 他怼起人来一点面子不留,那些人碍于他手中兵权,挨了怼也不敢吭声。 比讲道理容易。 若是他在,接下来议顾伯礼入宫生活一事,估计能很快结束。 可惜长熠不在,她少不得要听一顿训了。 顾浅耷拉着眼帘,无奈地按着太阳穴:“没办法呀,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嘛!” 头上的冕旒她嫌重再没戴过,心上的皇冠却实实在在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时常鼓励自己:辛苦三年可以躺平十年,值得! “陛下,诸位大人到。”吴大监打起珠帘让官员们进来。 顾浅一瞧,嚯,都是熟面孔! 中书省张世荣,门下省庞恨舟,尚书令季无羡,太傅曹定远,太师祈珏(jué)。 五个老头加起来都快四百岁了,一个个目不斜视自带威压。 顾浅起身冲太师和太傅见礼:“学生问太师安,问太傅安。” 二人抬手道:“陛下不必多礼。” 顾浅做了个请:“太师、太傅、诸位大人请坐。” 五人当中以太师祈珏为首——他见季符离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不满地睨了他一眼,遂在他对面落座。 季符离原想起身,他见了太师的脸色又打消了念头,也算是明白早上岑将军那句“她需要你的帮助”是指什么帮助了。 祈珏坐下后,其余四人依次落座。 宫娥给各人奉了茶退下,连吴大监也瞧出气氛不对躲了出去。 太师祈珏开门见山:“陛下后宫空虚,何时能有新人填补?” 顾浅知道太师火爆脾气直肠子,但没料到这么直——简直一根直肠通大脑。 “咳咳——” 她一时没能消化掉这句话,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陛下雷厉风行遣散众郎君,难道真不打算留下后嗣?”说话的还是太师祈珏。 “咳咳!没、没有。”顾浅并不十分愿意与一堆糟老头子讨论后嗣之事。 可偏偏三师之中,祈太师地位最高,负责教导帝君,顾浅驳不得他。 “既无此打算,为何将亲王之子接到宫中抚养?” 曹太傅见女帝在祈太师面前这样吃瘪,忍不住有些得意。 他道:“陛下如今年纪不小了,费心操劳国事固然好,但也要注意张弛有度、将养身子,早日诞下储君才是正事!” 第118章 陛下之托,下臣永世不忘 “诸位大人实在是错怪陛下了……”说话的是季符离,他说了半句话将众人目光吸引过去,抬手端起茶碟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顾浅见他主动吸引火力,不由得暗暗感激。 她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倚在扶手上,等着看季符离表演。 “……陛下此前说过,即位后一直遭人暗中投毒,不仅损伤脑子,还伤了身子。如今身子还未调理好,诸位大人就急哄哄地催她生子,委实有些强人所难!” 祈太师听了,冷哼一声,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质问他:“季侍郎既知陛下遭人投毒,你掌管后宫内帏,却没能护好陛下,此为你之过!” “是臣之过。” 季符离起身,冲顾浅一揖:“下臣自知万死难辞其咎,只要陛下开口,臣愿以命相抵!” 祈太师:“……” 顾浅忙抬手示意季符离坐下,脸上一副仁君模样:“不至于不至于。毒也不是你投的,怎能怪你?” 季符离直起身子,声音温润:“陛下不怪下臣,是陛下心慈。下臣愿为陛下赴死,是下臣心意……” “既有心意,为何身在内宫数年,却没能让陛下生出个孩子来?”祈珏说完才意识到刚刚人家已经解释过原因了。 问题出在女帝身上,不是后宫众郎君不行。 顾浅用看傻子的眼神瞟了一眼祈太师。 她算是明白了:先帝留给她的三公,是只会意气用事的无脑之辈。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人适合随她冲锋陷阵,且又有一腔忠勇。 但是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辅佐女帝治理天下。 季无羡打着哈哈说道:“扯远了扯远了。我等原是为陛下将伯礼小殿下接进宫中抚养一事而来……不知陛下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面对他试探的眼神,顾浅很坦然:“没什么深意。你们应该也听说了,那孩子在王府过得并不好,我只是心疼他小小年纪无人疼爱,就接来宫里生活。” “当真?”祈太师问。 顾浅满眼天真:“不然呢?” 祈太师眉毛倒竖起,脸色沉重:“自然是用以挟制醇亲王,叫她不得妄动。待醇亲王过世,若陛下仍无所出,则册立小殿下为储君继承大……” 祈珏声音越来越低,他见到陛下听到他的话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统。” 祈太师说完,扭头看着曹太傅: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曹太傅无奈地看着他:没事,陛下这是给你挖坑呢!习惯就好。 “……原来还可以这样!”顾浅频频点头道,“太师所言,甚有道理!若是我身子一直不好,生不出孩子,就该好好教导伯礼,让他扛起祖宗基业继承江山!” 她说完,还露出了一脸如释重负的松快表情来。 仿佛为子嗣一事忧心数年,如今终于寻到解决办法了! “太师真乃大凤的福星,一语点醒梦中人啊!”顾浅笑着说,“多亏了尔等今日过来,要不然朕还要为子嗣一事烦忧许久。” “陛下,陛下——”祈珏还想说什么。 顾浅抬手制止了他。 她转头问季符离:“真到那一天,他们几个应该都不在了。若那时季大人仍在朝中,麻烦你好好辅佐伯礼!” 季符离躬身一揖,头抬起来,望向顾浅的目光炽热: “陛下之托,下臣永世不忘!” “哎不是,这事怎么就定了呢?”祈珏看了一眼曹太傅,又看了看张世荣几人,“你们不说点什么?” 张世荣笑道:“臣已老迈,原也只是想问个明白,并不做干涉。况且太师提议极好,若陛下无所出,将小殿下早日接到宫中教养是好事。” 说完,他起身上前一步,撩起长袍双膝跪地,行大礼伏拜道: “陛下胸怀博大,光明磊落,是大凤之福,是天下之福!” 他们此来,原就是准备说服女帝不要用稚子胁迫醇亲王。 如今看来,陛下君子坦荡,非但不行此下作之事,反而以江山基业为重,愿意考虑培养小殿下当储君,实在令他们安心之余,又佩服不已! 庞恨舟等人也跟着张世荣跪拜一番,起来后感慨万分、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呼!”顾浅长呼了一口气,笑道,“又解决一件!” 季符离凝望顾浅,眼中似有旋涡能将人吸进去,他无奈一笑:“是我连累了你。” 若他能留个孩子给她,也不至于叫她被那些老臣为难。 顾浅起身笑道:“你可别被他们几个老臣忽悠了,投毒之事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去,你就安心坐稳吏部!” 她招来吴大监,让他去请余下官员。 今儿就让季符离同他们好好掰扯掰扯吏部的问题。 “你先坐,我去上个小号。”顾浅说完出去了。 季符离不解其意,内侍低声告诉他,陛下出恭去了。 然,陛下一去不返。 宫娥内侍早习惯回避此事,因此奉了茶水点心就躲去大门吹风,不再进去。 吏部几个官员一直孤立季符离,如今到了宣政殿依旧如此。 他们阴阳怪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暗示季符离是走裙带关系进来的,言语间毫无同僚之间的尊重。 季符离笑得狠戾:“我若是诸位,就赶紧撤手,趁火还没烧起来将痕迹抹除干净,而不是整日求陛下收手。” “哼!陛下如今行事也怕天下人议论,若无实证,我等顶多辞官回家,颐养天年。” “大理寺接手吏部多日,也没见掀起多大风浪,只是抓了几个主事。再拖上一拖,到了年底百官考绩之时,陛下再不愿也得作罢!” “我等身负天下官员铨(án)选、勋封、考课重任,乃六部之首,你以为陛下真的敢一口气全部裁撤?” “季侍郎莫要误会,陛下将你放在吏部,不过是为了监察我等行事,并不是真的信任你。” “且不说大理寺没有实证不得抓人过堂,就连提人问审都要看我等脸色——此案,终究是查不出结果来的!” “季大人,下官倒是有个法子——陛下命人封了京中字画铺典当铺子,搜出册子去抓人,到猴年马月也查不完。不如你去同陛下说,去查抄尚书令府邸,说不定能搜出金山银海来哈哈哈哈!” 季符离不怒反笑:“魏大人良言,某自会转达给陛下,也会……如实告知季相!” 李员外郎:“……” 这厢。 顾浅尿遁后,打算等人走了再去跟季符离道个歉。 等来等去不见内侍来说人散去,便忍不住溜回去听墙角。 还未靠近,便远远地听到季符离几近癫狂的吼叫:“季某敢指天立誓,若有违我朝律法,同样罪名,尔等杖五十我一百,尔等流放我死刑!” 顾浅心道这话好熟悉。 “你们敢吗?你们之中谁敢指天说一句自己两袖清风?” “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万物终始,天命使然!陛下要彻查贪腐,是为江山社稷。总有一天,尔等罪名将被昭告天下,也将被史官之笔记下,遗臭万年!” 顾浅听到这,忍不住感慨:书读得多就是好啊,吵起架来一套一套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尔等要做那蛀堤的蝼蚁,将来若堤坝尽毁,尔等也会湮溺于风浪之中!” 第119章 你不必同我如此见外 顾浅听得心潮澎湃,脑海中浮现出季符离鲜明的脸。 她未曾见过他这样失态。 也许所有人初入朝堂都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一旦坐上了权力的位子,在各种诱惑的侵淫之下最终举旗投降,选择同流合污。 里头继续吵了几盏茶的时间,顾浅还听到季符离砸了茶杯怒不可遏地骂人。 她掏了掏耳朵,溜去了偏殿。 小半个时辰后,宫娥来报:“陛下,季大人求见。” 顾浅从美人榻上起身:“宣。” 季符离进来,面红耳赤的像是要吃人。 “快坐下喝杯茶。”顾浅赶忙拉着他坐下,递了茶过去,“消消气,同他们生气不划算。” 季符离接了茶放下道:“你好些了吗?” “啊?”顾浅不解。 “宫娥说你头疼又犯了。”他说着,抬手覆在了顾浅额头上。 “没呢,她忽悠你呢!”顾浅心虚地笑笑,心道宫娥还挺伶俐,知道替她找借口。 可是她不打算骗季符离。 刚刚坑了人家一把,再骗人就不地道。 “我只是不想同他们吵。每次吵来吵去都是同样的话,而且我也没有更好的对策,所以就把他们丢给你去对付……对不住了,季大人!” 季符离收回手,满眼心疼地看着顾浅:“你不必同我如此见外。” 直至今日他才算了解,她每天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每天顶着多大的压力在做事。 难怪岑将军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守不过来的时候还让他去支援。 他无法想象,在岑将军还朝之前,她一个人是如何处理那么多政务的。 “陛下,荷包取来了。”茉心在门口,端着个金丝楠木托盘,盘中是一只正红色金绣丹凤的鼓鼓囊囊的荷包。。 顾浅起身,将头上赤金流苏凤钗取下来放盘中,拿了荷包冲季符离笑道:“走,出宫,我请你吃饭!” 从茉心身后闪出一道人影来。 他朝顾浅一揖:“姑姑,侄儿也想出宫。” —— 上京城内,东市正街。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敞平整,两边酒楼、茶肆、绸缎庄、金店、珠宝铺、瓷器店、药店、铁匠铺等应有尽有。 商贾云集,买卖兴隆,市井繁忙。 临近中午,酒楼饭馆门口人们进进出出,掌柜的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街边小贩穿着朴素的衣裳在小吃摊后忙碌,随着一碗碗吃食端上桌,阵阵香气渐渐飘散开来,勾引着人们腹中馋虫。 “今日好像比往常热闹了些。”顾浅放下车帘道。 除了上学,顾伯礼一直待在王府不怎么出门。 季符离久居宫中甚少出来走动,出宫后又忙于公务早出晚归。 他二人没有对比,只觉得宫外繁华,热闹非凡。 马车停稳后,三人上了永辉大酒楼雅间。 顾浅让小二拣时令新鲜的菜先上十来个,顾伯礼听了很是期待。 不一会儿,有妙龄女子端着酒壶进来,自称酒奴。 她为季符离和顾浅各倒了一杯酒,说是自西域引进,酒香醇厚浓郁。 顾浅拿起手扇了扇酒气,一闻,不过是寻常的葡萄酒,她宫里也有,没什么稀奇。 碍于是自家酒楼,她没有点破,而是让酒奴放下酒先出去。 季符离自宣政殿出来就一脸不爽,坐在马车里一路过来,虽有所缓和,但是现在瞧着仍然面色不善。 酒奴见他没有发话,福了一福就退出去了。 “好啦!季大人别生气。”顾浅笑道,“君臣不同于主仆,他们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很正常。” 君与臣是上下级关系,服从、效命、博弈、对抗,其中的分寸很微妙。 不是人人都像季符离一样,好好读书,然后死心塌地给女帝打工。 人家一整个家族经营多年爬上高位,是为了获取更高的报酬,给女帝打工只是顺带的事。 季符离却铁青着脸:“此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我等读书人的耻辱!” 顾浅单手托腮,打趣道:“那怎么办?难道你要拉着他们一道投河自尽?” 季符离语噎。 “这才哪到哪?往后日子长着呢!”顾浅浅尝了一口葡萄酒,悠悠道,“等你做了吏部尚书、尚书令……一人之下的时候,若还能保持今日这份初心,我就佩服你!” 顾浅信他此时忠心耿耿。 但人都是会变的。 说句不好听的,哪天季符离同顾秧一道逼宫,她也不会太惊讶。 见她将“吏部尚书、尚书令、一人之下”说得如此轻松,季符离正欲张嘴表忠心,瞥见门口一抹影子,连忙闭了嘴。 店丫头端着菜从包厢侧门进来,顾浅问她:“京中最近是有什么事吗?我瞧着外头比往日热闹许多。” 店丫头摆好菜,冲顾浅福了一福,笑道:“岁末万国来朝,番邦客商跟着朝贡队伍一道入京,带来许多新奇玩意儿……等到了下月,那才叫热闹呢!” “这些菜式并不常见,你们厨子是哪里人?”说话的是季符离。 店丫头闻言,冲他福了一福:“不瞒客官,后厨菜式皆归掌柜的管,他说这个叫‘炒菜’。如今只有我们几家有名号的酒楼在做,若是到了晚间,吃饭的客人多,菜还不够呢!” 顾浅点点头。 这事她曾提过一嘴,没想到办得还挺像样。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热菜陆续上齐。 顾浅问季符离:“万国来朝,是每年都有吗?” “姑姑,连我都知道,万国来朝是五年一次的盛会。”顾伯礼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顾浅,似乎在探究她为何问出这么浅显的问题。 季符离垂眼看到了他眼中的好奇与探究,心中纷杂的念头再次燃起了苗头。 面对顾浅的瘪嘴,季符离抬手摸了摸顾伯礼头顶,笑道: “你姑姑她头疾刚好,许多事记不得。” 顾伯礼听了,眼神有些飘忽,情绪一下子掉了下来。 顾浅知他在为母亲投毒之事懊悔,不禁有些悸动。 稚子纯善,大抵如此。 “是啊,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顾浅故作惊讶地看着顾伯礼,抬手捏住他的小脸道:“呀!这是我儿子吗?我什么时候生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呀?快叫声娘来听听!” “啊——”顾伯礼猛地起身后退,从顾浅手里挣脱出来,红着脸说,“姑姑你怎么捏人家脸?我、我是男子!” 顾浅脸一板,假装严肃地说:“你这孩子,趁我失忆不认我这个娘?小心以后我不给你讨老婆!” 顾伯礼听了,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好了好了,小殿下面皮薄,哪经得起你如此逗?”季符离冲顾伯礼招手,示意他坐另一边来。 顾浅正在兴头上。 她还想打趣一下季符离,猛地想起季符离的确曾是她的夫郎,于是身子扭了一半僵在当场,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她一番姿态被季符离尽收眼底,惹得他心底泛起一股浓浓的愁怨。 若是给她留下一儿半女,也不至于让她惦记别人的孩子…… 第120章 望君保养自身,长命百岁! 番邦使节和商队自西门入城。 他们身穿华丽服饰,头戴高帽,骑着骆驼。骆驼颈上铃铛叮当作响,给上京城增添了一丝异域风情。 上京城街道宽阔整洁,街上人流如织,驼铃声很快便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那些到得早的商客早早在街道两边支起了摊位,售卖西域的香料、南方的果干鱼干、北方的皮毛和药材等。 商贩们吆喝着招揽生意,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顾秧从城外庄子巡视回来,与使节团队前后脚入了城。 正撩起车帘往外瞧,恰好瞧见顾伯礼拿了一只圆滚滚的棕色吹糖人递给顾浅。 “姑姑,你属马,这个马儿给你!” 顾浅乐呵呵接过吹糖人,打趣道:“这可是好大儿第一次送我礼物,我要拿回去好好存着!” 实则是刚刚在酒楼吃撑了,现在看到甜腻的吹糖人,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顾伯礼给完吹糖人,转过身来。 顾秧瞧清他穿一身藏蓝色交领细绫长袍,脖子处露出来一截银灰色绒毛圆领夹袄,腰间别了青玉、荷包等物,头上用白玉簪束发,俨然一副贵族公子装扮。 他脸上是清爽的笑容,连眼睛里都闪烁着光泽。 与在王府的痴呆模样判若两人。 顾秧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马车走了两刻钟,上和美桥时,前头传来唢呐的喜庆乐声。 车夫接了喜婆子散的饴糖,将马车停在桥这头,等迎亲队伍先过。 上京城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大婚之日,新郎接了新娘子,不管多绕路都会从和美桥上过一遭,取一个“夫妻和美”的好意头。 和美桥并不十分宽敞,堪堪可供两架马车交汇而过,因此大家养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让迎亲队伍先过。 迎亲队伍规模不小,新郎身着红色喜服,骑高头大马,领着迎亲队伍,一路上吹吹打打,再加上有不少孩童追随嬉戏、要糖,一时间成了一道非常抢眼的风景。 顾秧心中生疑:按大凤习俗,娶正妻是在黄昏时拜天地,续弦则是中午拜天地,纳妾则是下午敬茶礼。 这个点,既不是午时又不是黄昏。 若是纳妾,阵仗又过于隆重,不合礼制。 她撩开车帘一角,冷冷地一瞥。 东方颀胸前挂一朵大红绸花进入视野…… 顾秧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 数月不见,那张脸变得有些陌生。 清减了不少,曾经的意气风发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经迷途洗礼后的沉稳与淡然。 轿夫们抬着大红花轿跟在东方颀马后下了和美桥,喜婆子喊着“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一边乐呵呵地撒饴糖。 抢了一满衣兜饴糖的孩子们也学着大人样,喊着“恭喜恭喜、和和美美”。 顾秧追了一眼东方颀背影,一时拿不准他将婚礼定在下午是圣旨要求,还是他自己决意如此。 她原以为,就算接受了赐婚,他应当也是极不愿意的。 若是妥协,至少应该约个时间,两人先把话说清楚。 这样没头没尾的,置她于何地? 唢呐声刺耳。 顾秧放下车帘,心中烦乱。 “驾。”车夫赶马踏上和美桥。 “调头!”顾秧喊。 “吁——”车夫扭头问,“亲王是要去哪儿?” “换条路回府。” 那厢。 迎亲队伍过了和美桥,行到东市最热闹之处,开路的下人正欲另绕一条人少些的路打道回府,却听到东方颀说:“停下!” “停——” “停下——” 迎亲队伍就这样被叫停在了东市大街正中央。 唢呐仍在吹奏,喜婆子们收起饴糖,快步过来问东方颀怎么突然停下? 东方颀翻身下马,从喜婆子手里拿走整盒饴糖,走到人群中,单手撩开衣袍,双膝跪地。 他将饴糖放在地上,行起了三跪九拜的大礼。 顾浅立在前方,忍不住暗暗感慨:到底是世家培养出的儿子,礼仪细节真是让人一点儿也挑不出错儿! 行完大礼,东方颀端起饴糖起身,双手奉上,微微躬着身子道:“陛……恩同再造,此生不敢忘!望君保养自身,长命百岁!” 顾浅紧抿着唇,没有接。 她再无法将眼前静水流深的一个人与昔日虚与委蛇的东方颀视作同一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经历了塌天大祸之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季符离伸手接过饴糖,对东方颀说:“恭喜!” 东方颀眼神落到季符离身上,扯出一丝笑,冲他点点头,又望向顾浅,微微一揖,退后两步,转身走到马儿边上,一步翻了上去。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走远后,顾浅仍有些没回过神,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刚刚那是东方颀?怎么样子变了这么多?” 这要是大街上两人擦肩而过,打死她也认不出来。 季符离低头见顾浅眼神清澈,不似说气话,便道:“他也算经历了死里逃生,如今心性大不相同,面相随之发生了细微变化,也属正常。” 他打开盒子,将饴糖递到顾浅面前:“吃吗?” 顾浅瞥了一眼,摇摇头。 这不就是麦芽糖么? 她宫里做点心只用糖霜,煲甜汤只用蜂蜜,从不用饴糖。 饴糖价廉,做工粗糙,口感单一。 季符离见顾浅不掩嫌弃之色,便将盒子递到顾伯礼跟前:“殿下吃吗?” 顾伯礼听了,抬头看着顾浅。 顾浅说:“你爱吃便拿去。但不要睡前吃,每日也不要吃多了,否则牙里会长虫子。” “啊?姑姑吓唬我!”顾伯礼吓得缩回伸出去的手,捂着脸问,“牙里怎么会长虫子呢?” 顾浅正色道:“当然啊!你要是吃了糖不漱口,牙齿便会长出虫子来,小虫子会吃空你的牙齿,然后钻入你脑袋里……” 说着,顾浅还拿手指模仿小虫子在他头上钻来钻去。 “不吃了不吃了……”顾伯礼脖子一缩,将饴糖推开,“……我一口牙已经换过,若是被虫子吃掉,没法再长新牙!” 路上,顾浅问季符离,虽然东方颀被抄家了,但是族中别的房支仍在,那商户女家中也算富户,怎么办个婚礼这么小家子气? 季符离听得迷糊,他反问:“浅浅为何会这样想?” 顾浅陷在纳闷中,没有注意到他称她的方式逾了矩。 “难道你不觉得吗?”顾浅边走边说,“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一路过来连个红包都不发,就发点不值钱的饴糖,难道不怕遭人背后议论?” 她小时候,村里有人办喜事,发喜糖只是基本操作。遇到小孩子过来肯定要散几个红包的,两毛、五毛的,都是心意。 季符离却问:“红包……浅浅是说散钱?” 顾浅点点头。 季符离笑道:“京中人多,若是散钱,易引起骚乱踩踏,见伤不吉。因此,不管是庶民还是勋贵人家,办婚事都不散钱,只散些果子点心。” 他顿了顿,瞧了一眼怀中的盒子,说:“东方颀散饴糖,并不算小气。” 季符离告诉顾浅,同周边番邦比起来,大凤朝算得上是鼎盛大国,民富国强。 可即便如此,一亩田产麦不过二百余斤,若是土地贫瘠、水利不便,产量就更低了。 若再遇上洪涝、旱灾、蝗灾等天灾,落到百姓口袋里的粮食,更是没有定数。 用粮食做出的饴糖做礼,算得上是很客气的做法。 第121章 我带你远走高飞 紫宸殿。 入夜后,长熠归来。 顾浅问他是不是因为万国来朝,在忙京中治安一事? 问完又觉得不对,京畿治安自有御林军和京兆尹负责,眼下世道太平,还犯不上他一个大将军去操持这些。 长熠愣了下说不是。 若是番邦小国敢在京中犯事,都不需要女帝开口,朝中武将会自请出兵。只怕还没出春,番邦国名就会在地图上抹去。 简而言之,他们没那么蠢,也没那个胆。 顾浅问:“那你这两日在忙什么?人也见不到。” 长熠一笑:“粮草案所得罚银几乎都是银票、白银,七成补给虎贲军。临近年关,近八十万两铜钱要兑出去,我担心京中钱庄吃力。” 顾浅恍然大悟。 她出门习惯装一荷包金瓜子,大手大脚习惯了,反正金库里的金山银山几辈子也造不完。 但是坊市间,大家多用铜钱交易,数额大的才用碎银。 将士还好说,士兵们不比勋贵世家,家中有存银。他们得了银子,自是要拿去兑出铜钱来过年的。 若一处钱庄遭到挤兑,所有人都会闻风而动,几天之内很容易将京中钱庄系统弄瘫痪,届时市场陷入混乱……又值万国来朝,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解地看着长熠:“所以你造铜钱去了?” 长熠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笑道:“想哪去了?我又不是神仙,这几天能给你造那么多钱出来?” 宫娥在珠帘外头禀报,说浴池已备好,水温正合适。 长熠便将顾浅抱起,朝偏厅浴室走去。 他边走边说:“八十万两银子,兑成铜钱就是八亿个。一个铜钱五克,需要五百万斤铜,北疆矿山这几年产铜不过二十余万斤。 “我着人从矿上把这几年挖的银子和铜运回来,原计划到了巴州改走水路,可是今年入冬早,河面结冰,只能继续走陆路。派去接应的人手不够,只能候在原地等增援。” 他顿了一顿,说:“算上国库的银铜,应该差不了多少。等工部铸完币,你再将罚银赏下去!赏早了怕引起挤兑,今年末万国来朝,不能出事。” 顾浅点点头。 她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想着图名声去了。 好在长熠想得周到——不过他那小矿山的二十万斤铜,跟五百万总量比起来,只是聊胜于无。 她捋了捋,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顾浅掰着手指头跟他算:“你看啊,粮草案罚钱,一是为了平定虎贲军心中怨气,二是为了充盈国库。可是为什么,到头来出钱的是朝廷?朝廷花银钱买粮草案犯人降罪一等,这事怎么算怎么不对!” 她要知道最后是这个结果,她宁愿将那些人全部流放。 “也不尽然。”长熠道,“收缴上来的银票、大银锭并没有失效,朝廷采买、封赏时可以花出去。” 这兜兜绕绕的,顾浅觉得有些心累。 她十分认真地说:“长熠,我说真的,你要是哪天想当皇帝了,直接跟我说一声,我立马退位,丝毫不带犹豫的!” 长熠知她心烦,柔声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要是哪天真的决定撂挑子,我带你远走高飞。” 顾浅想了想在碧波城的遭罪日子,果断摇头。 外头哪有宫里舒坦? 除非死到临头,否则她绝对不逃。 —— 初五夜里,果然下起了雪子。 圆溜溜的小雪子像尿素,“滋滋啦啦”下了大半夜,后来下起了雪花。 顾浅蜷缩在被窝里,尽管床上塞了好几个热铜壶,她仍然觉得有寒风在脑子里游走。 一缕缕寒风像无底洞般,贪婪地吸收她的体温,叫她额前一块连带着眼皮都疼得要死。 “长熠,我好想冬眠啊……” 顾浅疼得连眼皮都抬不动。 长熠将顾浅箍在怀里,手掌覆在她额头上,缓缓注入热力。 “搬去府里住,我让人烧地龙。” 被子里滚烫滚烫的,长熠将自己这边的被子掀开来。 “紫宸殿太大太空旷,层高又高,存不住暖气。往后还会更冷,到时候你这殿里就是一台冰箱。” “哎呀……你别说了……”顾浅闭着眼,皱眉抱怨,“本来我就难受,你一说,我更难受了……” 她现在一听到“冰”、“冷”等字眼,就会不自觉地感觉冷。 接下来的日子,果真一天比一天冷。 前来参加大朝会的番邦挨个入宫进献特产礼品,然后在四方馆住下,同来的商队则去坊市酒楼客栈歇脚。 为了宾主尽欢,朝廷推迟了宵禁时间,从戌时末(21点)改到了亥时末(23点)。 顾浅看过礼单,叮嘱鸿胪寺将种子、生干果类的单独挑出来交与司农寺,预备来年尝试种植栽培,好丰富一下大凤朝的农作物体系。 空闲时,顾浅积极应邀勋贵人家的宴会,什么寿宴、喜宴、满月宴,有邀必去。 虽然去了只是高高坐一会就走,不说什么话,但于主人家而言代表着极大的体面。 不过那些疑似受贿卖官的官员家宴,她没去过。 一次两次推拒下来,上京城的勋贵们便尝出了门道,渐渐的开始疏远那些人家。 年底,各地官员考绩的奏报如雪片般送入吏部,季符离直接宿在后殿,彻夜办公。 顾浅去看过一次,见他眼底乌青似被妖精吸了精气,便强行放了假,命禁卫将他送回府歇息。 期间,暗探兰心和剑心密奏说:百官虽然在朝堂上被说服了,但回府之后仍然忧心忡忡,担心广开义学会耗空国库、拖垮朝廷。 还说陛下如今虽好了,但是又得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还不如以前荒淫残暴呢! 彼时,她荒淫残暴,至少朝廷根基还在,不至于拖累整个大凤。 顾浅觉得他们有些杞人忧天,她将密奏拍的啪啪作响:“夸大其词了?办学又不是光靠朝廷出钱,再说了也不是学六艺,哪里需要耗空国库?而且,那电视里不都演,寒门学子苦读数年高中状元的吗?读书能花几个钱?” 长熠拍着她的削肩笑道:“浅啊,电视剧看看就好了,不要当真!” 他说:“大凤朝廷创办的学校有严格的招生规定,诸如国子学和太学,非五品以上官员子孙不收,还有名额限定。其余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名额虽有千余,也早就被官员子弟、勋贵人家预定了,连寒门都难争取到一个名额,何况庶民布衣之家?” 顾浅知道,寒门是门阀士族里面势力相对较弱的家族,虽然不及勋贵,但比起平头百姓,也要强上千百倍不止。 “那些真正的庶民百姓,仅靠着家中几十亩薄田,就算老母亲将一双手洗废了,老父亲将镰刀抡冒烟了,一家里也供不出一个进士来。” 这是事实。 当然也有个别目光长远的家族,虽然落魄,但是家中族老发话,号召大家举合族之力供一个孩子念书…… 然而从开蒙到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利也才得个秀才,大多数人此时已经年过而立,头脑和身子骨远不如少年时,若是再没个能操持家业的妻子,一生也就到头了。 后面三年一次的乡试、三年一次的会试,非家底雄厚、饱读诗书之人不能中。 因此,每每进行到一半,流水的银子花出去,家族中人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一来供着实在吃力,二来人都有私心,怎会愿意掏空自家供别人的孩子登天? 他一朝登天,那点俸禄先回报的是自家父母,几时能轮到族人沾光? 想明白这点,顾浅内心深感无力。 难怪人都说,做事不难,难的是说服别人认同你的观点去为你办事。 第122章 我不愿骗你 有一次早朝,顾浅言及要给伯礼小殿下找几个师父,教读书、骑射、礼仪等,问百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吏部头一个推荐季符离,说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浅否决了。 “不行。季大人才思敏捷,为人正直,朕要留在吏部重用!”顾浅语气威严,不容拒绝。 最后议来议去,竟选了曹定远和祈珏两人。 他二人早知女帝心中所想,也没有推辞。 两代帝师,那是何等荣耀? 只是朝中还有许多官员不理解:顾伯礼只不过是一个世子,居然劳动曹太傅和祈太师,会不会有点太过隆重…… 顾浅懒得搭理他们。 她反而担心两个老头年纪太大,与顾伯礼没有共同语言。 顾伯礼本来就性子沉闷,住进宫中好不容易养活泼些,别到时候又被老头子们教得满身酸腐气。 她打算再找几个年轻的师傅一并教习。 腊月初,礼部拟了《大凤义学政书》呈上,详细规范了义学如何筹措经费、如何择址建学、如何分配教育资源、官府如何参与管理等等,顾浅又命他们添上各年级所学内容主题,逐一讨论了报名、录取、开学及放假等流程细则,才让三省盖章,交由礼部誊抄,发往各地。 议完事,出了宣政殿,时辰接近正午。 外头积雪未化,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天地一片素白,廊下滴水成冰。 顾浅里三层外三层包成个毛球,艰难地搓搓手,哈着热气钻入马车。 据说,今年京畿道乡试规模极大,好些个家族的子侄后辈都来参考。 那些中举的才子们相约在风雅轩摆大宴,算是庆贺中举,也是宣告入仕的雄心壮志。 顾浅打算去凑一凑热闹,兴许里头就有合适的人可以做顾伯礼师父。 风雅轩在上京城东市,距永辉大酒楼仅二百步远。 轩内有清倌人焚香插花、弹琴作画,极尽风雅,深受纨绔子弟们追捧。 前头是文人散客汇聚的地方,新举子们扎堆在后头楼院里。 踏上潮湿的连廊,一眼便望到了尽头的楼院大门。 大雪仍在扑簌簌地下,庭院里升腾起阵阵白雾,宛若仙境。 屋顶的雪边下边融,雪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落到砖石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店丫头打起厚重的门帘,顾浅一进去就感受到阵阵暖气夹杂着花香扑鼻而来。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小喷嚏。 “这阵仗,比宫里头还霸道!莫不是装了中央空调?”她道。 长熠替她解下狐皮大氅,笑道:“底下有温泉流经,所以很暖。不过,这院子只能冬天做生意,夏天没人来。” “京城温泉很多吗?怎么哪都有?”顾浅暗暗抱怨,怎不见她宫里有一眼? 长熠随手将狐皮大氅搭在臂弯里,牵着顾浅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视野良好的包间。 包间不大,装修考究。 墙上挂了名人字画,桌上用朱红瓷瓶插着红梅,很是应景。 包间里头,有前后两道窗。 前窗朝外院开,因院外是个石子小园,没什么景致,所以常年关着。 月洞型后窗朝里开,用两层葱绿珠帘遮挡,可以听到包间外的人说话。 若要透过窗子看人,也可以收起珠帘,大大方方地看。 二人刚坐下,就有茶姑娘拎着炉龛和都篮进来,取出炉子和茶具摆在几案上,开始跪下做茶。 店丫头端来冻酥花糕、透花糍、玉露团和酴(tu)醾(i)酒,一一摆上,态度谦卑地问:“叨扰二位贵客,中午想吃些什么菜?” 长熠看着顾浅,顾浅说:“我都行。” 他便对店丫头说:“拣时令的菜来十道,再暖两壶果子酒。” 他二人来得偏晚,若不是长熠早预定了包间,恐怕此时连个堂桌都排不上。 此时,一楼二楼的新举子们已经喝至兴头上,言语间开始没规没矩起来,嘈杂的人声透过珠帘清晰地传至包间内。 “你我熟读圣贤书,在陛下眼里, 不过是认得几个字的猴子……” “楼兄慎言!邱兄言下之意,满朝文武皆猴子。朝中大人都没说什么,你不忿什么?” “……陛下、陛下这是在骂朝臣们呢!猴子是走兽,守山群居不知变通,千百年来,你见过哪只猴子能做人言语?” “鄙人认为,陛下力排众议,给天下人读书机会,此为不世之功!试问,哪朝哪代,哪个帝王能做到如此?” “呵!义学还没办起来,且等等看罢!” “荒唐啊,荒唐!我等数年苦读,家中耗费巨大,尚不能作保能否考取功名……义学一开,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读书,天下岂不乱套?” “匡兄这就要鸣不平?往后农民佃户的子女读书入仕,与我等平起平坐,那才叫笑话!” 顾浅走到窗边,撩开珠帘,向下方瞧去。 那些举子们衣着光鲜,看得出来出身不凡。 他们拿着酒樽或酒杯,成群或站或坐,个个红着脸直抒胸臆。 她心道大凤朝果然风气开明。皇城根里,天子脚下,人就敢在外头大声议论朝政、议论女帝。 “你莫生气。” 长熠边说边走过来,将珠帘全部打起,挂到两边,坐在顾浅身边: “他们也只是东听一句西听一句,并不知道事情全貌,喝了酒胡言乱语罢了。” 顾浅笑道:“我不气。如今政令通文还没下发出去,这些读书人有误解也正常。” 她翘起二郎腿悠悠道:“就算是信息发达的年代,都会有许多人,自己还没弄清楚事实真相呢,就急哄哄地开口发表意见——这种人、这种事,我见多了!” 有一年,山脚下一户人家的孩子发烧,他奶奶不带他去诊所,非要抱来庵里,找师父求符水。 师父一摸孩子额头烧得滚烫,叫老人家赶紧抱去诊所打退烧针。老人认死理,非说娃是撞了邪,打针不如吃符水。 师父没办法,自己跑一趟下山把诊所的老医生喊来,给孩子打了退烧针。 因为耽误了时间,孩子退烧后有点痴傻,但好在命保住了。 他奶奶认定是师父不肯救她孙子,记恨上了师父,一见到就破口大骂,咒她下地狱…… 村里乡邻不知内情,有的顺着话说老尼姑心狠,有的说老尼姑看穿了天意不敢搭救,还有人怕得罪神秘力量选择回避,总之就是不觉得是娃奶奶耽搁了救治时间。 “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不同,看到同一幅大千世界,眼中所留意的重点也不同。”长熠望着楼下的举子们,气息平和地说,“读书人自认有文人风骨,知道这半年来朝堂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此番出来应考,多少是愿意以身报国的。” 包间里暖意重,顾浅将手炉放到几案上,问道:“如果我没来,这些人是不是会继续猫在家里?等着女帝毒发身亡,顾秧即位后再来科考?” 长熠回望顾浅,语气沉着却温和:“可能是。” 顾浅笑了:“你看你,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我心里知道是这样的,但是由你说出来,让人听着不太友好。” 长熠抬手替她正了正鬓边的单凤珊瑚步摇,眼神坚定而温柔:“我不愿骗你。再说了,那是女帝留下的烂摊子,怪不到你身上去……” 他还想说“你计较什么”,却忽然起了疑心——顾浅的心性是不是受到了原主影响,所以才会生出那样矛盾的情感来? 第123章 菩萨关照 “哈哈哈哈哈哈……” 一楼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震得人耳膜发痒。 顾浅瞥眼望去,见一青衣长衫男子拉着彭欢伟的手,笑得直不起腰来。 彭欢伟立在人群之中,脸上神情淡淡的。 “我说小公爷,有情有义,也不是你这么个有情有义法呀!”青衣男子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像是喝多了站都站不稳。 有人附和道:“是啊,小公爷,王璐说的对。如今你高中,兴国府虽也是爵府,可谁都知道他家二公子的举人之位是怎么来的,如何能同你比?邹家不义,你不能白白受这个委屈,将自己的终身大事 磋磨了!” 顾浅纤眉微蹙,指着下头问长熠:“他们说,谁都知道兴国府二公子的举人之位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作弊买来的?” 长熠沉吟片刻,冲她一笑:“是不是觉得头都大了?” 听他那样问,顾浅心里便有了定论。 她瘪瘪嘴道:“可不咋地!看来朝堂六部,没几个干净的。” 叹了口气,她伏在窗台上,有些幽怨:“快过年了,又临近大朝会,吏部还没整明白呢……他们是真会给我出难题!” 乡试在当地州府举行。 上京城内,乡试由礼部与京兆尹共同负责。 “浅浅,临近岁末,要祭天祭祖,礼部事多,不好轻易拿问。”长熠低声劝道,“又值万国来朝,京中治安是重中之重,京兆尹也不能随意撤换。” 顾浅也明白,若是此时动了礼部和京兆尹,不但一大堆事没人打理,还会叫番邦小国看了笑话,以为大凤朝都是一群贪腐蠹虫,心中的敬畏自然就少了。 只是,这种隐秘之事本应该不为外人所知晓。 如今却从新晋的举子们嘴里直白地说出来,难免叫人多想——若不是事情多如过江之鲫,人人见怪不怪,又怎么会轻易拿出来讨论? 顾浅下定决心,等明年春闱结束,就着手彻查礼部。 楼下,那青衣男子继续说:“小公爷,你待人以宽,人家未必领情。明年春闱之后,你入朝为官,难道甘心被邹家拖得出不了头吗?” 见彭欢伟依旧闭口不答,青衣男子拔高了声调:“祖训有言,‘娶妻娶贤’!小公爷也不好违背祖训?要知道,娶妻不贤毁三代啊!”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劝说彭欢伟去兴国府退婚,还说择日不如撞日,他们都愿陪他同去,定不叫他受气。 而他本人,无论旁人如何说,始终面不改色,不争不辩。 被逼得狠了,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或许邹大姑娘有苦衷”。 惹得众人纷纷咂舌、扼腕叹息,又不免夸赞他胸襟广阔、有情有义。 “哎,小公爷豁达,我等望尘莫及!”青衣男子端起酒杯要敬彭欢伟,“本来还想将我妹子说与你做亲,现在看来,是我没有与荣国府结亲的福气!” 两人将手中酒杯高高举起示礼,而后仰头饮尽。 “明年春闱,期待与小公爷一较高低!” 说到春闱,众举子又来了兴致,纷纷猜测来年春闱试题中,女帝会侧重法令还是政论。 有人说,这半年来,陛下雷霆手段整治朝纲,应该是侧重法令。 有人说,陛下肃清朝野是为了社稷稳固,律法只是政治手段。 也有人说,不管侧重法令还是政论,双管齐下准不会错。 顾浅听得直摇头。 她哪里是重视什么法令、政论? 她只是想活在太平盛世里,安安心心躺平! 而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好拿出忠肝义胆来卖力干活,这样她就没啥担忧了! “如何,可有能入眼的?” 顾浅摇摇头。 “也就那个穿青衣的,还能说几句人话。不过我担心他喜欢挑唆,容易教坏小孩子。” 顾伯礼十岁的年纪,正是形成三观的时期,要是身边有个碎嘴子整日里说东说西,没事也让他说成有事了。 “那彭大是个稳重的,结果被礼教束得死死的,可惜了!”她叹气道。 为保全虚名而误了终身,实在算不上聪明人。 长熠耐心安抚道:“无妨。明年春闱,各地举人进京赶考,兴许能遇到好的!” 顾浅点点头,放下珠帘,起身离了窗边。 二人吃过午饭,坐马车去上都护府。 马车在外头冻了一个多时辰,车厢里头同外面一样冰凉。 马儿稍微走快些就有冷风呼呼灌入,顾浅觉得比外头还要冷。 她抱着手炉喊车夫慢些赶马,反正她又不赶时间。 一路大雪纷纷,行人奔忙。 街边摊贩早已归家,远来的商客聚集在酒肆馆楼,里面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司户参军亲自领了人手清理主街上的积雪,雪铲与砖石地面摩擦的声音强硬有力,很有节奏感。 “chua——” “chua——” “chua——” 顾浅撩开车帘,看到不少铺子已经换上了红灯笼,贴起了对联。 那对联上的字龙飞凤舞……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符咒。 她将车帘撩开些让长熠看到,问:“你瞧,商铺外头贴的是什么东西?我看着不太像对联。” 长熠低头看了一眼,说:“那是祈求来年生意兴隆的符,做生意的基本都会贴,老习俗了。” 顾浅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若只是符倒也罢了,就怕有些神棍打着神明的幌子去行不义之事。” 听她如此说,长熠打起帘子又瞄了一眼。 “太平年代还好说,若是遇上灾年、战乱,人心惶惶的,总要寻求点精神支柱,那些怪力乱神正好出来敛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弊端。 顾浅身为女帝,也没办法教化所有人敬畏科学、远离迷信。 “我怎么觉得你过于淡定了?”她探究地看着长熠,“你历经那么多时代,不会是大风大浪见多了,所以内心麻木了?” 长熠忽而一笑:“麻木谈不上,只是许多事情是历史的必经之路,个人是无力回天的。若是强行干预,只会惹来疯狂反扑。” 顾浅不是很理解,她微微皱眉、歪头看着长熠。 “我打个比方,朝廷若是出一条‘废除迷信’政令,最恐慌的也许不是靠迷信生存的那一波人,而是他们的信徒——这天下的众生。 “那些家里有病弱的,有在外求财的,有从事危险行业的,连同做法事、做丧葬行业的,都会觉得你疯了,被妖魔附身了。” 顾浅嚅嗫道:“……不至于?” 长熠见她似乎被吓到了,提臀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说:“你身为女帝,祭天、祭祖,是带头敬畏神明。既然你自己敬畏神明,为何不让老百姓求神拜佛呢?神明又不是你家的,只能保佑你一人。” 顾浅想了想,说:“我明白你意思。‘废除迷信’内容广泛,不好界定,所以不好推行。而迷信背后往往又涉及金钱利益、还有人的精神执念,所以比禁止一般的犯罪更难。” “最重要的一点……”长熠凑至她耳边悄声说,“……百姓认为皇帝能够与神明沟通,一旦你推崇科学否定了这一点,你作为女帝的威信便岌岌可危!” 顾浅惊讶道:“啥?” 长熠点头道:“若非如此,女帝登基以来做了那么多荒唐事,早就被人刺杀了!” 顾浅:“……” 好。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她也受到了菩萨关照。 第124章 一纸婚书 马车徐徐行至上都护府正门口,门前有七八人在扫雪。 顾浅下得车来,换乘一顶牛皮软轿入府。 前院的积雪扫了又落,路面湿滑,轿夫们走得小心翼翼。 大约走了两盏茶时间,方至罩楼,换由四个健壮的婆子抬轿。 婆子抬着轿穿过罩楼,拐入连廊。 廊下木板干爽,婆子们的速度快了一些,轿子也稳稳当当。 顾浅撩起帘子一角,打量园中景色。 一夜大雪下来,处处雪团堆积如云朵,煞是好看。 若不是体寒畏冷,她真想下去好好玩一玩! 天知道对于南方的人来说,这么厚的雪有多大的吸引力! 又行了一盏茶时间,逐渐靠近主屋,顾浅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想必是主屋烧了地龙,热气上行致使屋顶积雪在融化。 婆子们在主屋阶下停步,轻轻放下软轿,立刻有婢女近前来打起门帘,扶顾浅出来。 长熠上前一步握住顾浅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走上台阶,进了主屋。 另有婆子们抬来热水放到花厅,婢女舀了半桶水提进寝殿,放了姜片服侍顾浅泡脚。 冰凉的脚一浸入热水,顾浅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开始温暖起来、流动起来。 她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叹道:“要是不用上班就好了,每次出门都感觉冻成冰雕了……” 长熠背对着她在写东西,他回头看了顾浅一眼,笑道:“除夕之后,有十五日休沐,要不我带你南下避寒?” “好啊!去南边沿海城市,吃海鲜,晒太阳,我最喜欢了!” 婢女奉上新点的手炉,与顾浅换下。 她倚在圈椅里,美滋滋地说:“我大学那会儿做兼职拍平面,夏天拍冬装,冬天拍夏装,遭老罪了!有时候棚里没有暖气,拍完出来人都冻麻了,我就去吃自助餐续命……” 说着,顾浅咂巴两下嘴巴:“自助餐厅里的海鲜就是些蟹腿、明虾、小贝壳、淡水蟹,拿鳟鱼冒充三文鱼……” 长熠停笔,转过身微微蹙眉道:“南边,还要沿海城市?恐怕光在路上往返就要耗去十日八日,拢共十五天假,你舍得?” 顾浅一愣:“……淦!” 十五减八,那不只剩春节七天乐? 长熠见她一脸纠结,走过来笑道:“你若只是想吃海鲜,我命人捕了运来就是,不必你自己奔波。” 顾浅斜他一眼:“你不懂,吃海鲜当然要看海景,那才有感觉!” “嗯,你自己拿主意。”长熠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擦脚帕子说,“不过要尽早定好,如果在京中度假,海鲜食材运过来并不容易,我要提前安排下去。” 他替顾浅擦干脚,换上新鞋袜,牵着她走到书案前。 婢女们进来,将洗脚水与鞋袜一并收拾出去。 顾浅垂眼一瞧,书案上是一页大红洒金的纸张,上头用瘦金体写着一封婚书。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通喻三界,晓禀众圣。诸天祖师见证,天地为鉴,日月同心。 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佳人负卿,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长熠已经在末处签上了他的名字,连表字都一并写在了旁边。 面对顾浅清澈又震惊的眼神,长熠勾唇一笑:“如何?” 顾浅心道,恋爱脑都这么恐怖吗?动不动就身死道消、三界除名,没必要? 虽说她不信这个,但是连穿越这种荒唐事都存在,那其他因果报应什么的……还是小心为妙。 “这会不会忒狠了……” “哦,你觉得……以后会负我?” 长熠单手撑在书案上,脸上带着微笑,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相当深沉。 顾浅脑子飞快地转了转,说:“我们……与外头寻常夫妻不同,也是君臣。若是将来政见不合,分道扬镳,也是常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叫人不活了?” 她心道,你记得生生世世,活了那么多年,觉得无趣,总不能因此拉着我作死! “政见不合,并不算辜负彼此,你不必担心这个。”长熠道,“你若心中顾虑,不妨再想想,我不逼你。” 顾浅悄悄松了口气。 长熠见她脸上出现松快的模样,无奈一笑:“哪天你愿意了,一定同我说。” 顾浅抬手挠了挠额头上的痒痒,低声说:“我也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觉得,我心中认定你就好了。两个人在一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若是加上一些约束条件,反而让人心生负担,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相爱……” 她原以为,他不在乎这个的。 “嗯,我等得起……” 说完,他捧着顾浅的脸吻了下去…… “唔……等……” “怎么了?” 长熠松开顾浅,仍将她箍在怀里。 “我还没说完。”顾浅抬起头,神情十分严肃,“我的意思是,碍于彼此身份,我现在给不了你皇夫的名分。但是你放心,我的爱是光明磊落的,我不会在外人面前回避你……” 虽然一开始的确存了拉拢利用的心思,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长熠这个人……怎么形容呢? 脾气秉性还真像活了千年万年的神仙,对一切身外事物都看得很淡、很透彻。 做人做事秉承“倾尽全力,余事看天”的原则,既不死脑筋,又给人留余地。 明知顾秧是她死敌,她不开口,他绝不私自下杀手。 明知北疆矿山产的那点银铜远远不够数,也要费心费力安排人全部运过来,只顾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如果你愿意的话,等过几年朝廷安稳了,我们再行大婚礼……” “不行,顾浅。”长熠打断她,微微蹙起了眉,伸出食指将她余下的话堵住了。 “你生在太平盛世,不知人心险恶。我若为皇夫,你知道会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来攀附?他们并不是真心臣服,而是想游说我颠覆皇权!” 长熠放下手顿了顿,目光瞟向房门口:“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十年,阶级稳固。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人如同野兽,只要嗅到一丝可能就会扑上来……届时,就算你我防住了,他们还会从我父母下手,暗中结党,谋划除掉你,再屠尽皇室!” 说着,长熠冷笑一声:“对有些人来说,只要有机会一步登天,便是弄得天下战火纷飞也在所不辞,何况是改朝换代?” 与东方颀、季符离不同,长熠带过兵打过仗,岑家手中又有兵权。 若是有人存心以天下为局,搅弄风云,在乱世中图谋权势财富,一个背后有兵权的皇夫的确是上佳人选。 顾浅听完,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顺着他的思维粗略想一想,又似乎有几分歪理。 她曾听过“二环外羡慕皇城根,皇城根羡慕红墙里,红墙里想要修长生”,知道人心欲望永远无法满足。 她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即便如此,每天也希望比昨日能更轻松些、舒服些,何况泱泱众生? 只是她不曾想过,往日里看着老实巴交、满嘴仁义道德的人,竟然会为了个人前途不惜搅乱世道,甚至是颠覆皇朝! 若不是长熠亲口说出来,她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一层。 所以,长熠他永远都不可能是皇夫。 从一开始他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儿,顾浅久违地生出些许亏欠感。 她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倾心以待? 又想起自己面对一纸婚书的退缩和犹疑,顾浅觉得面上有些火辣。在长熠面前,她的心胸和气量总是遭到碾压。 第125章 生辰吉乐 顾浅抿了抿唇,转身去拿起毛笔,轻轻蘸了蘸墨汁,却被一只长着细茧的大手覆住。 耳畔传来长熠微风和煦的声音: “顾浅,我不要你觉得亏欠签下婚书。如果要签,一定是你认定了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 顾浅回得头来,距离他的鼻尖只有半寸远。 “好!” 她展颜一笑,扔笔扔得干脆。 长熠:“……” ……大意了。 这个时候不该充什么圣人君子的。 顾浅回过头,将婚书仔细卷起来,塞到长熠怀中。 “收好,哪天我想通了同你说。” 她看了看旁边榻上堆积如小山的册子,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洒金红纸封面,瞧着不像是公文,也不像是办事来往的册子。 “聘礼。” “这么多?我瞧瞧!”顾浅说着俯身去拿榻上册子,忽而听到外头有人高声报“大将军,侯府来人了”。 长熠拉着顾浅的手,道:“走,去会会。” 顾浅悻悻地收回手,低声道:“侯府来人,肯定是找你的,我过去干什么?” 她寻思自己又不是当家主母,没必要跟着一起凑热闹。 “我爹娘甚少派人过来,你跟我一起去瞧瞧。”长熠笑着说。 刚立府时,府上缺人手。岑丹动不动就派一波人过来帮忙管事、干活,从来没有为这些小事叫他出面。 他想,今日专门来叫,兴许还真是冲顾浅来的。 二人方走到主屋门口,见彭丰盛领了个管事模样打扮的中年人和一个厨子立在门外。 那管事见了长熠和顾浅,先是笑着作揖,喊他“少帅”,接着又喊顾浅“少夫人”。 “胡叔,你怎么亲来了?”长熠抬手欲请他去偏厅坐。 “少帅不必客气,老奴带完话就走。”他示意一旁的厨子道,“这是夫人从侯府特挑的师傅,叫他过来给少帅做一碗长寿面,祝少帅生辰吉乐!” 说着,胡管家从宽袖里摸出一个檀木盒子,双手奉与长熠:“夫人亲去灵觉寺替少帅求的平安福。” 长熠愣了下,才意识到今日是自己生辰。 他伸手接过檀木盒子,见胡管家伸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一个草色纸包,冲他笑得有些腼腆:“婆娘非要我拿过来……我说少帅如今是大将军,哪里会缺这些个,她非不听……” “劳烦胡叔替我谢谢婶子。”长熠笑着双手接过纸包,打开瞧了瞧,是两双鞋垫。 一旁的厨子背着半袋面粉,跪下给长熠磕了头,由府中婆子领着去了后院厨房。 胡管家送完东西,一句话不多说,转身就走。 长熠也没有强留,给彭丰盛递了个眼色,他便会意,领着胡管家拐入连廊,往府门走去。 好生送走胡管家,彭丰盛转脸着人赏赐了领人的婆子。 胡管家是侯府大管家,此来代表云麾将军的脸面,若是叫他在前院干等着,反而失了礼数。 这厢,长熠将鞋垫纸包夹在腋下,一手拉着顾浅入了屋内。 “今天你生日,你不早说,我都没准备礼物,我金库里好多宝贝!”她说。 长熠笑道:“我自己都忘了。” 入得房内,他将纸包拿下来放在桌上,说:“胡管家是胡颖坤父亲,每年生日,胡婶都会纳两双鞋垫送我。” 说着,他打开檀木盒子,有些惊讶,随即冲顾浅莞尔一笑:“老岑替你也求了一个平安福!” 顾浅见他从檀木盒子里拿出两个红色绒布袋子,上头系的明黄色绳子打着结,将两个袋子系到一起。 长熠绕过屏风,走去床边将平安福压在了枕头底下。 顾浅觉得内心深处极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她有些抗拒这种情绪。 “我见那厨子还背着面粉,你府里难道没有吗?”她胡乱岔开了话题。 “府里当然有面粉……”长熠绕过屏风,走过来拿起鞋垫走到立柜前,打开一格,关掉,又打开另一格,将鞋垫放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不在父母身边过生辰,老岑可能讲仪式感,觉得从侯府背了面粉过来,才算是她为娘的心意。” 收好鞋垫,长熠过来给顾浅倒了一杯热茶:“晚上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准备。” 顾浅见他自回房后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不由得有些羡慕。 不过一个平安福,两双鞋垫子,一碗长寿面,而已。 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手指无意地摸着茶杯盖子,问:“侯府的面粉……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什么,自家庄子种的。”察觉到顾浅脸上极淡的失落,长熠补充道,“明年你生辰,老岑也会派厨子过来为你做长寿面。” 顾浅轻哼一声,笑道:“我生辰?我都不知道我生辰是哪天!” 她总不能继续过前世的生日。 万一跟女帝不是同一天,传出去,人都要以为女帝疯魔了! 长熠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知道……女帝生辰就是你落水那日,四月初六。” 顾浅:“……” 顾浅:“难怪呢!我说怎么一睁眼躺东方颀腿上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顾秧。” 长熠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抬起手替她将碎发撩至耳后,拉着她走到榻边。 “方才不是想看聘礼么?仔细瞧瞧,可还喜欢?” 顾浅俯身拿了一本册子打开来瞧,里面图文并茂记载了各式玉器如意,她略看了看,放下,又拿起一本。 长熠伸手拿了本最大的递与她:“这个是总册。” 总册只记录各类物件的数量及折银价值,并未载图。 饶是如此,也厚达两寸。 顾浅接到手中,边看边问:“你们家产业多吗?怎么有钱置办这么多东西?” 长熠却摇了摇头:“不清楚,家里产业我没插手。不过老岑听说你入府,高兴得添了许多私产进来,那些东西原也是当年跟随先帝抢来的。” 顾浅合上册子,默了一会儿,轻叹道:“你跟我在一起,不能体面地办上一场婚礼,你娘也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摆婆婆的款儿。说到底,是我亏欠你们家。她还填进来这么多聘礼,这恩,叫我如何还是好?” “一家人,谈什么还不还。” 长熠嘴上说得客气。 到了夜里,却计较得很…… 第126章 今夜之后,母子缘尽! 腊月初六,鸿羽宫修缮妥当。 吴大监亲自去六局二十四司调来人手,负责顾伯礼小殿下迁宫事宜。 他在紫宸殿偏殿住了两个月,东西并不多。 顾浅觉得就这么一个侄子,又与她投缘,便着人从金库里搬来不少宝贝送进了鸿羽宫。 可谁知,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女帝好娈童,竟罔顾人伦纲常对自家子侄下手。 茉心向顾浅汇报此事的时候,气得牙根痒痒,就差骂脏话了。 顾浅听了,冷哼一声:“查。查到了割去舌头游街示众,有一个算一个。” 她顶着女帝荒淫残暴的名头,别人再怎么泼脏水也没啥。 但顾伯礼是储君候选人,不能让人这么糟践。 茉心听了,当即便去京兆尹府一字不差地传了口谕。 既要游街示众,那就是明面上的事情,交给京兆尹去办最合适。 两日后,十数辆囚车拉着犯人从京兆尹府地牢出发,拐上了街道,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每辆囚车里塞了三四名长发遮面的囚犯,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割去了舌头,胸前有大片暗红色的血迹。 主簿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开路。 左侧钟夫步行,手里拎着一面大铜锣,敲得震天响。 右侧府吏手执判词,大声宣读囚犯所涉大不敬罪名,以作警示。 囚车与季符离的马车擦肩而过。 亲随听着府吏朗声宣读,低声问:“大人,当初也有人议论陛下与大将军,没听说陛下动怒。为何牵扯到小殿下,就成了冒犯帝室尊严之大不敬罪?” 季符离冷冷道:“自然是因为,陛下与大将军之事……是真的。” 亲随听了,再不敢言语。 那厢,鸿羽宫。 顾伯礼迁宫之后,先后收到不少京中勋贵人家送来的贺礼。 他懵懵懂懂地察觉到,那些人在试探什么、在算计什么。 他让内监查验后送去紫宸殿,被姑姑一一退了回来。 姑姑让人带话说:“既是送你的,你收着就是。只是切记,要当心那些入口之物,仔细验过之后再吃。” 顾伯礼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厚道。 他设计入宫是为了衣食无忧,好安心读书。 如今,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计划,往一种让他心慌害怕的方向去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还是喜欢住在紫宸殿偏殿里头,遇事不决可以问姑姑、问长熠叔叔、甚至问吴大监、问茉心她们,他已经习惯了每日可以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 而现在,他一人独居鸿羽宫,宫里的内监内侍虽然做事勤勉、态度恭顺,但是没人敢同他商议事情,问也是一问三不知。 嬷嬷自入宫后,见活计都有宫人干,整日无所事事,人也肉眼可见的榆木了,一天有大半时间在打盹儿。 顾伯礼心里全然没了刚来时吃火锅、择宫殿时的兴奋劲儿。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法:若是拖生在姑姑肚子里就好了! 若他是姑姑的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黏着她,享受她的照顾…… 入夜后。 内侍铺好床,往被褥里塞了两个汤婆子。 顾伯礼脱了外袍挂在搭衣架上,忽然见内侍抬手揭去了脸上假面,露出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河、河三……”顾伯礼吓得后退两步,一屁股撞到屏风上,差点将屏风撞倒。 “嘿嘿,小人河三,见过小殿下!”河三顶着一张和蔼慈善的脸,冲顾伯礼一边作揖一边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吓得顾伯礼越发胆寒。 “你、你要做什么?”顾伯礼被屏风挡住,双腿有些发软。 河三是顾秧身边的老奴才,最擅使些个狠辣的手法折磨人,顾伯礼亲眼见过他“温柔地”给人剔骨。 见顾伯礼这般惧怕,河三知道他还记得在王府的“偶遇”。 他咧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双手递到顾伯礼面前。 “亲王托小殿下帮个忙,办好了,大家都受益。” 顾伯礼没有去接纸包,他警惕着盯着河三,倚着屏风让自己能站稳些。 河三见此,逼近一步道:“小殿下,还请收下。” “是毒药?”顾伯礼问,心跳如擂鼓。 河三一笑:“奴才早说过,小殿下聪慧,绝非池中物!” 顾伯礼想起他让人将贺礼送去紫宸殿,姑姑非但没收,还嘱咐他“当心那些入口之物,仔细验过之后再吃”,胃里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 他捏紧了拳头,压低声音质问道:“母亲这是要一箭双雕,将陛下和儿臣一并置于死地么?” 且不说他愿不愿意毒杀姑姑。 就算事成了,他作为投毒凶手,难道还能逃过一死? 母亲……真的就如此不在乎他么? 如此不在乎么! 河三却笑得不屑:“小殿下多虑了!若是陛下身亡,亲王即位,到时候您就是这大凤朝的储君太子爷,谁还会去追您的责?” 顾伯礼在心里嘶吼:我会!我良心不安! 姑姑没有因为他是顾秧的儿子薄待他,他不能恩将仇报。 “河三,你最好速速离宫,今夜之事我就当从未发生过!” 他念及母子情分没有高声喊人,留河三一命,算是仁至义尽。 “也劳烦你回去告诉母亲,若再行此事,我必告诉陛下!” 河三听了,面上带着恭敬的微笑,声音却如尖刀直刺顾伯礼心田: “小殿下,亲王说,秋猎前陛下赏的一盘银子,您院里婆子正好采买了三日物资……若是陛下知道您如此算计,不知还会不会留你在宫中?” 如果说,顾秧以前的种种冷漠、苛待是将顾伯礼一次又一次的推入风雪中,那么刚刚那句话,则是将他彻底推入了黑暗的深渊。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胸腔深处升腾起,随着血液逐渐游走全身,直至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暴起鸡皮疙瘩…… 顾伯礼愣了许久,忽然站直了身子,单手负于腰后,高昂着头颅,声音异常镇定、决绝: “回去告诉醇亲王,今夜之后,母子缘尽!若再来叨扰,我必将此事告知陛下!” “小殿下这是……”河三还想再劝。 “还不滚!” 顾伯礼一甩衣袖,怒而转身,高声道:“难道你想见识见识宫中禁卫的战力?” 河三面色一凝,嘴角嚅嗫了几下,最终没说什么,将药包留在几案上,戴上假面潜入夜色中…… 第127章 伯礼赠犀角箸 早朝。 顾浅说这几个月陆续收到曹圆直的札子,夸他忠勇正直,有太傅风姿,要召他回京过团圆年。 曹定远感激涕零。 散朝后,顾浅折去宣政殿用早膳。 连日大雪,台阶湿滑。 内监们远远地瞧见凤头幡,立刻手脚麻利地搬来数条三尺来宽的木凳,逐一铺设在台阶之上,供女帝行走,免得沾上雪水湿了鞋袜。 仪仗到了宣政阶下,顾浅下了软轿,见到顾伯礼立在寒风中,虽然戴了帽子,鼻子和小脸依旧冻得通红。 “姑姑!”顾伯礼朝她拜礼。 “有事怎么不进去等?”顾浅见他穿得厚实,便没有责备照顾他的侍从。 顾伯礼只是腼腆地笑,也不说所为何事。 顾浅拉起他的手,一起走上台阶进了宣政殿。 长熠跟在他俩后头,也进了殿。 内监们将台阶上的木凳搬进殿内,靠墙码放好。 顾伯礼却问:“姑姑,为何紫宸殿不设木凳?” “啊?”顾浅没料到他注意力在这个上面。 她回头望了长熠一眼。 自然是因为,回紫宸殿的话,下了软轿有他抱着进殿。 宣政殿在前宫,少不得有官员们走动,若是叫他们瞧见了,免不得又背地里议论他两个不成体统。 而紫宸殿在后宫,就不必顾及这些。 “天寒路滑的,你有什么急事非要跑前头来?让宫人跑一趟不就得了。”顾浅对顾伯礼说。 顾伯礼听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从身后侍从手里拿来一个檀木长盒,道:“姑姑,我们进去说。” 三人进了花厅。 在宫娥、内监的伺候下,各自脱去斗篷,摘了帽子。 宫人们布好早膳,试了毒之后退下。 长熠先后给他俩各盛了一碗菰(gu)米栗子甜粥,然后自己吃着喝着,饶有兴趣地看着顾伯礼。 顾伯礼将檀木长盒放置桌上,打开来,拿出一双筷子,双手奉给顾浅: “姑姑,你不是嫌金筷重吗?这是犀角箸,比金筷轻,又能辟毒,你用这个。” 顾浅哭笑不得。 她的确说过金筷子重,拿着不顺手,所以她的席面都改用木筷。 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他一个十岁孩子竟放在心里。 “那我谢谢你啦!”顾浅收下犀角筷,在手里掂了掂,“嗯,确实很顺手!” 顾伯礼见了,笑得很开心:“姑姑,你让宫娥收好,别弄丢了!以后去外头赴宴,也用这个!” “嗯……好!” “姑姑,你在别人府里吃东西,一定要记得先试毒!” 顾浅本想说他小小年纪怎么控制欲这么强,但是又怕他多想,反正一双筷子的事儿,也就没有说出口。 他在王府长大,自小缺衣少食,没见过好东西。前日里迁宫,收了些贺礼,特意将犀角筷送来,足显其孝心。 “小殿下,你迁宫我也送了贺礼,怎么回礼只有你姑姑的,没有我的?”长熠笑着打趣顾伯礼。 “呃……”顾伯礼一时语结。 他压根儿没往这上面想过。 “我、我也不知道长熠叔叔喜欢什么、缺什么……要不,劳烦你亲自跑一趟鸿羽宫,看中什么,便拿什么罢!” 他满眼真诚地望着长熠,一番话也说得真诚,既承认了自己没有想过回礼,又叫人不好责备。 “他逗你呢!快些吃早饭,一会凉了。”顾浅笑道,顺手夹了个团牡丹花的茶果子放他碟里。 吃过早饭,顾伯礼起身告辞,去南书房读书。 顾浅让他乘轿,他却说什么“半斜飘花,不忍辜负”,要一路赏雪走过去。 将顾伯礼送出去后,宫娥来报,说小殿下非但不肯乘轿子,连伞也不肯遮。 “富贵人家的孩子都这样吗?这么点年纪,满是才情!” 顾浅一面摇头感叹,这要是长大了,还不得是个多情种? 这时,内监来报,说礼部尚书甄喜、鸿胪寺卿侯清明在外求见。 “请他们先去外书房吃茶。”顾浅说完,并未起身,而是将宫娥奉上的手炉拿了过来。 “长熠,我仔细想过了。”她道,“今年是我来的头一年,朝中又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事,嗯……南下度假的事,挪到明年?” 长熠思索片刻,说:“好,我出宫安排。” 顾浅问:“既然不去了,还安排什么?” 长熠笑道:“不去度假,你不是想吃海鲜吗?我安排人去采买,争取鲜活的运到上京城!” 顾浅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那就有劳大将军啦!” —— 宣政殿,外书房。 顾浅受了礼,仪态万方地落了座。 礼部尚书甄喜面露难色:“陛下,往年年终尾祭都由皇夫、季郎官陪祭,如今陛下后宫空虚,这尾祭大典……” “那就不要陪祭。”顾浅捧着手炉淡淡道,“我自己来就是。” 甄喜一愣:“呃……” “怎么?不行?”顾浅纤眉一挑,不怒自威。 “只是、只是……陛下一人独祭天地,身边无人陪同,叫先帝看了难免感怀伤心……”甄喜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支支吾吾。 顾浅心道,皇夫已经被贬为庶人,季符离也和离了,难不成叫她现拉个男人过来? 长熠倒是个好选择。 可人说了,他身份敏感,当个大将军男朋友还行,当皇夫的话就不太适合。 若他当了皇夫,顾浅因病早逝,保不齐就会有国本之争。 这么一想,她越瞧甄喜,越像包藏祸心的佞臣。 当初东方颀和季符离的事,她并没有隐瞒什么,所以大家早知道她后宫空虚,礼部现在拿这个说事,摆明了搞事情! 顾浅轻笑一声,摆出一副蛇蝎面孔,连说话都拖长了尾音: “要不……尾祭当天,我拿甄卿项上人头祭天以示敬孝?” 甄喜闻言,当下从脊背生出一股寒意来,呆愣愣地望着女帝,不知她话里意思几分真几分假。 顾浅状若思索,阴森森笑了一声:“堂堂二品大员祭天,如此诚意,先帝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孝心!” 说话时,她望向甄喜的眼神之中已经多了阴毒狠戾:“如此一来,先帝就算可怜我孤身一人,也会保佑我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说完,顾浅眼中恢复了淡定从容,看甄喜如看一个死人。 第128章 火蚕棉 甄喜吓得跪下“哐哐”磕头。 要死了! 陛下压根儿就不跟着他的节奏来,他一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要搭上一条老命! “陛下饶命!臣万死!臣多嘴!求陛下恕臣死罪!” 顾浅不语,只“咯咯”轻笑,像是笃定了要拿他人头换长命百岁。 听着女帝发出来的轻笑,甄喜在内心咆哮:谁说陛下头疾好了啊!这分明是加重了啊!啊啊啊啊啊! 又听得女帝娇声问:“死罪?这怎么是死罪呢?甄大人,以身祭天,法力无边,这是莫大的荣耀啊!” “陛下!” 甄喜抬起头,展开双手在空中划了半圈,覆于额前,重重地一拜:“臣才疏学浅,承蒙先帝不弃官拜礼部尚书,数年深受皇恩而无所建树,常绝愧对朝廷愧对陛下,现自请降品,万望陛下恩准!” 顾浅听了,望了一眼鸿胪寺卿侯清明。 侯清明淡定地随甄喜跪着,脸上并无别的表情,心中疯狂默念“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侯卿怎么看?”顾浅问。 侯清明闻言,先是磕了个头,再抬起头答:“回陛下,微臣认为,祭拜天地讲究心诚则灵。不管有无陪祭,只要陛下心中祈盼风调雨顺,一定能上达天听,护佑大凤,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嗯,说的不错。”顾浅点点头,“都起来说话!” 甄喜磕了头,态度比进来时要谦卑许多:“陛下,微臣所奏之事已经有了定论,就不叨扰陛下,陛下若无吩咐,微臣先告退?” 顾浅轻笑着,冲他挥了挥手:“那你去忙。” 甄喜脸上一喜,忙不迭作揖,心有余悸地退了出去。 侯清明从身旁几案上拿起一个红木托盘,呈到顾浅跟前:“陛下,此为南海炎洲进贡的火蚕棉,有四两之数。” 顾浅瞥眼一瞧,不就一盘子黄不拉几的蚕茧么? 有什么稀奇的! 蚕丝在大凤朝虽然金贵,但远远还没到能特拿她跟前来显摆的地步。 不过……侯清明这人,在她的印象里还算谨慎沉稳。 万国来朝,进贡的诸多礼品之中,他独独挑了这盘蚕茧过来说事,兴许真有什么奇特之处。 “可有什么说头?”顾浅问。 侯清明一听,放下托盘,拿了一个淡金色蚕茧放在手心,指着它说:“陛下,火蚕棉由南海炎洲特有的火蚕吐丝而成,一两棉可做一件棉衣,穿在身上如同仲春,无惧数九寒天。” 顾浅来了兴趣:“这么神奇?” 有了这玩意儿,还大费周折收购什么棉花? 她伸手扒拉了两下蚕茧,蚕茧轻飘飘的,瞧不出门道。 “这东西不多?” 她忽然想到,多的话也不至于就送来这么点儿。 侯清明答道:“陛下英明!火蚕性傲,不能饲养,炎洲采集了数年才得了四两之数。” 顾浅点点头:“原来如此!炎洲有心,你也有心。” 她唤来吴大监,命他带人去金库取千两黄金,分别赏给侯清明和炎洲。 又叮嘱侯清明,年后回礼时,多挑一些炎洲用得着的东西让他们带回去。 侯清明恭敬应下,辞了谢,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浅让宫娥将火蚕棉交给尚服所,交代他们尽快赶制两身棉衣裤出来。 一身自己穿,另一身换着穿。 —— 上都护府。 天擦黑时,后院各处先后点上了烛火,暖黄色烛光沿着长长的廊檐一路延伸到罩楼下,宛如一条在雪地里冬眠的龙。 主屋花厅里,顾浅坐在矮凳上围炉煮茶,婢女在一边烤茨菇、芋头、板栗、枣儿。 不多时,小肥肚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 顾浅提起高高的把手,将开水分别注入茶壶、公道杯、茶杯之中,拿起镊子挨个儿烫洗一遍。 然后掰了块茶饼扔茶壶里,将沸水倒入壶中,盖上盖子摇两下,又迅速将其倒出。 茶水滚烫,顾浅指尖感受到烫意,下意识的一松手,热水便混着茶叶、茶饼一道流了出来,台面上登时一片狼藉。 身后婢女见状,连忙拿了帕子过来擦。 “等会。”顾浅说着,用镊子将茶叶一一扒拉进茶壶里。 “好了,擦。” 婢女收拾好台面,顾浅拎着铜壶冲入第二道开水,直至水面高出壶口溢出来才停下。 她放下铜壶,捏起茶壶盖,从下往上围着茶壶打圈圈,直至转到壶口,用盖子一圈圈撇去碎茶叶和浮沫才算完。 婢女看得入迷。 此时京中流行吃烤茶。先将茶饼烘烤一番,烤出茶香后拿出来冷却、碾碎,与葱姜、橘皮、茱萸、红枣等一起投入沸水中,再放一点盐调味。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煮茶手法? 虽然一套动作下来叮铃哐啷的,但是看起来豪放大气,自成一派。 有时候,顾浅在紫宸殿也这样泡茶喝,长熠称她为“茶溜子”。 顾浅辩解说,自己并没有接受过茶道培训,凭着记忆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外头传来沉稳地脚步声,婆子打起门帘子说:“夫人,大将军回来了,奴婢去吩咐厨房备晚饭。” 顾浅回头,看见长熠抬手接住门帘,那婆子朝他福了一福就出去了。 他披一件墨色绣暗云纹的斗篷,眉眼有些湿润,整个人看起来比夜色还要暗上几分。 “你来得巧,有好茶!”顾浅笑着说。 长熠冲她一笑,进来后,解下斗篷扔给彭丰盛,露出一身同色束袖束腰长袍,身上的权臣气息瞬间无影无踪。 他三两步走过来,挨着顾浅席地而坐,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端起一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微微皱眉道:“若我没猜错,你这茶,泡的时候又翻车了?” “你怎么知道?”顾浅很是惊奇。 今日见着她泡茶的人全都在屋子里,谁也不曾开口,他怎么就知道翻车了? 长熠但笑不语。 顾浅转头去看婢女。 她们一脸疑惑,无辜地冲她悄悄摇头。 顾浅回过头来,单手托腮道:“你不会是早回来了,躲在窗子外头听墙角?” 第129章 深谢夫人为某烹雪煮茶! 长熠喝完杯中茶,低声笑道:“若我早回来了,肯定先来见你,怎么会在外头耽搁?” 他话锋一转:“你方才说好茶,我喝着与常日的蒙顶石花并无不同。” “那你再仔细尝尝。”顾浅又给他倒了一杯,“若是尝不出来,就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又翻车了?” 长熠闻言,微微挑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顾浅的袖口,那里被方才的洗茶水打湿了,还沾了两片碎茶叶。 他端起茶杯仔细瞧了瞧,又闻了闻,甚至还晃了晃杯中清透的茶水,慢慢喝完,沉默片刻。 摇头。 顾浅心下得意,她问彭丰盛道:“你要不要替你们将军尝尝?” 彭丰盛愣了愣,有些局促地搓手:“夫人高看了!我们行伍粗人,喝水就图解渴,哪里品得出好茶歹茶?” 长熠听了,转头斜了他一眼。 彭丰盛见此,闭了嘴,转身低头去面壁。 长熠回过头来,无声指了指顾浅袖口上的茶叶水渍。 顾浅恍然大悟。 她就说他没那个能掐会算的本事! “我今日煮茶用的是……” “外头冷,你没有自己去挖雪?” 顾浅:“?” 顾浅:“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用的雪水煮茶啊?” 她刚刚还觉得他不会掐算,这会子又觉得他会。 长熠闻言,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左看右看,确认没有冻伤才开口道:“我喝了两杯茶,确定了茶杯没换过,茶叶也没换过,那就只能从煮茶的水下手了。” 他顿了顿,娓娓道来:“府里的水有多样,温泉水里有硫化物,你不会拿来煮茶。湖水你嫌脏。井水是你常用的,因此你不会以此为特别。” 见顾浅听得认真,他翩然一笑,指了指窗子:“那就只有外头的雪了。” 顾浅频频点头,再为他续上第三杯茶,双手捧了递过去。 “请福尔摩斯·夏洛克·包拯·岑大将军饮茶!” 长熠笑着接过茶杯,柔声道:“深谢夫人为某烹雪煮茶!” 一旁的婢女心道,大将军既猜出了,为何还要摇头? 她们将烤好的芋头、茨菇、板栗等分别用瓷碟盛了,与厨房送来的各色汤羹菜肴一并布在桌上。 长熠拉着顾浅起身去吃饭。 顾浅在桌边坐下,抬手扇了扇芋头,闻了味,命婢女去取蜂蜜。 婆子端来一海碗宽面条放到长熠面前,配上羊肉汤、葱花、多味酱碟儿。 “阿盛,你也去吃饭。” 彭丰盛应声退下。 婢女取来蜂蜜,剥了芋头,切成小块放入碟中,薄薄的淋上一层蜂蜜。 另有人在一旁安静地削茨菇、剥板栗。 顾浅看一眼自己面前一小碗细粒碧粳米饭,又看一眼长熠面前跟脸盆大小差不多的一碗面,觉得再看几眼就饱了。 长熠将羊肉汤悉数倒入大海碗中,又将葱花、酱料一并倒入,搅和搅和。 他换了双筷子,见顾浅一副食欲欠缺的样子,便问:“饭菜不合胃口吗?” 顾浅摇头:“我下午吃了些烤栗子,现在不饿。你吃,要这么大一碗面,白天在外头肯定饿坏了!” 长熠笑了笑:“嗯,你看着吃一点,夜里饿了再叫人煮。” 说完开始嗦面。 顾浅甚少见他如此。 心道莫不是叫人采买海鲜的事不顺利,在外奔波了一天没吃午饭? 不应该啊…… 堂堂上都护大人,不至于派人南下都派不动?他手底下那么多人呢! 又想到他饿着肚子回来也不说一声,还陪着她玩笑,连喝了三杯茶,腹中岂不难受? 想到此处,顾浅一面为自己不关注他而感到淡淡心虚,一面又觉得自己冬日里要吃海鲜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这时候没有飞机火车,运点儿东西纯靠人马,且现在数九寒天,道路艰难,要将海鲜活着运过来,委实太难为人。 她将烤芋头端到长熠面前,自己夹了一块放入嘴中。 芋头烤得喷香,淋了蜂蜜,又香又甜,独有一番风味。 “海鲜的事,不必强求。”顾浅淡淡开口道,“渔民没有深网大船,只能在浅水海湾捕捞,即便如此也是拿命去换钱。车马一路北上,大雪封山、封路,又怕遇上野兽、匪寇,此举劳民伤财……”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长熠放下筷子冲她笑:“我夫人不过想吃一口海鲜,又没有下旨让地方进贡,谈不上劳民伤财。” 顾浅说:“但是要采买海鲜运上来,肯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否则他也不会为此奔波一天,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是不容易,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艰难。” 长熠尝了一块烤芋头:“若不是今年万国来朝,番邦诸国占用了大部分镖行人马,我担心有的路段缺人手,所以才多跑了两趟,启用了一些暗线。” 顾浅清了清嗓子,示意婆子婢女都退出去,才说:“你为了运点海鲜启用暗线?你疯魔了?” 暗线这种存在,都是费时费力悉心培养,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存在。 她要是暗线,一定噶了这种恋爱脑主子! 长熠却很淡定:“他们就运送一段,不会进京,没事的。” 从上京城通往沿海各州、府的驿路有二十多条,举国有水驿二百余个、陆驿千余个,专门从事驿务的员工有两万多人,他的暗线隐藏其中。 “可是据我所知,官府驿路专供朝廷公务使用,旁人是无权调动的,你这样……不是以权谋私么?” 顾浅见他好整以暇,全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了想,说:“朝廷官员逾万人,若说个个清廉我也是不信的。或有以权谋私者,事情小的话也犯不着追究,嗯……只要把位子上的事情办妥了就行。 “你若要借用驿路行方便,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你为何要为了这种小事情启用暗线?” 在顾浅心里,暗线、情报网,都是极其隐秘的势力,若非必要,最好不要轻易动。 若被人发现连根拔起,就算无法罗织罪名威胁自身,那也是一条条人命,和无数砸进去的银子打了水花。 第130章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族。 长熠见顾浅一脸严肃,低声道:“明年春闱对你、对朝廷、对整个国家都很重要。今年接连发生了这么多案子,我担心有人借机在春闱期间裹乱。我这么做无非是释放一个信号——我在驿路中有眼线,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春闱?”顾浅没想到这一层,“春闱能出什么乱子?火烧考场?” 长熠听了,轻笑两声:“什么火烧考场?那些勋爵人家又不是盗匪,怎么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啊,估计会以各种名义强留那些要进京赶考的举子,或是联姻、或是与官、或是桥断路毁无法通行……总之,要让你这个皇帝见到他们与你抗衡的决心和能力。也要你明白,世族盘踞一方,不是任人拿捏的豆腐,叫你不要轻易动他们。” 顾浅听了,默不作声。 若是明年春闱考场上空空如也,那真的是大凤朝开国以来最大的笑话! 她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地方世族既然会出手断了举子们进京赶考的路,那自然也会只让自家的子侄入京参考。 如此一来,不管帝位如何更迭,朝廷一直都在他们那些人手里。 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族。 “你可曾想过,为何曹圆直出去这么久,递进京中的札子上写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是地方官协商后推出来让他做业绩的。曹圆直顺着人家给的藤摸出一串瓜来,任务完成了,大家相安无事。 “当然,即便他发现了别的端倪,但是碍于没有人手,也不能深查,一个不留意便有性命危险。” 顾浅心道,所以赵太保写了那么多信都没能把曹太傅唤回来,而曹圆直一出京,曹太傅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曹太傅虽然秉性纯良,不屑于参与斗争,但是他多少知道一些官场上的凶险。自己儿子被派出去当了先锋,女帝又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只想着要肃清朝野赚取美名,全然不顾世族大家扎根多年,根本不是她短期内可以收拾得了的。 而他虽然桃李满天下,但没有多少深交,如今因为儿子职位敏感,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盛名之下,曹太傅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是……就算外头州府真的用联姻或赐官留住了地方上的举子,也没有触犯律法,就算知道你驿路有人又如何?” 顾浅问:“难不成,驿馆还能阻止这类事不成?” 区区驿馆,说白了就是个快递站,驿夫连官员都算不上,拿什么理由阻止? 长熠抬手摸了摸顾浅头顶,轻叹一口气,笑道:“驿馆阻止不了,也没有资格阻止。所谓示警,是在事情还未发生的时候发出警报,以此杜绝犯罪。” “你意思是,启用暗线意在告诉各州府,我对明年春闱势在必得,叫他们不要出幺蛾子?”顾浅问。 长熠点头道:“正解。如今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除开唐昭那种作死的,大部分人会顾及你的意思,而有所收敛。” 世家大族经营多年,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都在不断地试探,而不会自己当出头鸟。 女帝的意思一旦放出去,他们也能消停些。 想明白其中道理后,顾浅再瞧长熠,只觉得越发看不透他。 他的心机智谋明明在她之上,可是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不经世事的少年模样。 ……所以,他一直在有意掩藏自己。 ……亦或者,他历经生生世世,经历了诸多生离死别,渐渐成了这副性子。 “浅浅,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顾浅一笑:“你父母有没有说过你少年老成?” 长熠点头道:“常说。尤其是小时候,很多人这么说,我习惯了。” 顾浅又说:“你们班师回朝那天,你爹跑过来求我,说你常常在北疆哭……” 长熠一脸惊讶道:“你可是听错了?我从小到大没哭过。” “是吗?”顾浅略略歪起头想了想,道,“……好像说你单枪匹马夜袭敌营,搞得浑身是血,哭着喊着说心里痛……”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想打趣他。 谁知说到“浑身是血”的时候,心中却忍不住揪了一下。 刚想问他为什么要冒死去单枪匹马搞袭击,就听到长熠说: “没有啊!我又不是傻子,家里也不缺功绩,我犯得着一个人去偷袭敌营?” 顾浅语塞。 合着朱修远在忽悠她! 什么单枪匹马夜袭敌营? 什么浑身是血归来? 说得他像一个英勇无双的痴情种一般! 见顾浅一脸吃瘪的模样,长熠做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问她:“如此说来,你同我在一起,不会是我爹求的恩典?” 顾浅剜了他一眼。 “自然不是。你爹求的那天,我不是赏了幅字给你么?” 她帝生第一幅墨宝:草泥马。 今日再回想起来,那三个字还是能非常精准地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真的是,朱修远离朝六年,一回来就忽悠她! 那些远在地方上的官员世家就更肆无忌惮了! 长熠想起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有些汗颜。 他吩咐人进来,将凉掉的菜端去热一热,见碗中宽面坨了,又着人去取热米饭来。 二人吃过饭,顾浅说起今日礼部所奏年终尾祭一事,怀疑他受人指使过来打探口风,但是拿不准是受了谁的指使。 礼部掌天下礼仪、祭祀宴飨(xiǎng)、文教贡举,皆有定例,监管严格。 因此六部之中,礼部地位虽高,但实际上是个清水衙门。 除此之外,与吏部文选司、兵部武选司、工部都水司等权力很大的机构相比,礼部下辖的部门里并没有特别强悍的。 所以,能说动礼部来女帝跟前打探口风的人,不在少数。 如今后宫空虚,女帝身边只有一个大将军,他入主后宫,理所当然。 若能提前攀附,自然是好事一桩。 至于其中有多少人夹杂了其他的野心,就不得而知了。 长熠安慰她:“无妨。只要你抓紧兵权,控稳朝堂,谁也掀不起风浪来。” 第131章 莺歌绿奇楠 腊月十五,大雪初晴。 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线,差点给顾浅晃瞎。 吴大监捧着账册来找顾浅,问她鸿羽宫来年物资采办事宜。 原本,皇宫一应物资采办是由季符离负责。 秋后他离宫,事情不得已交到了吴大监手里。 眼看着一年到头,又该采买明年所用之物了。 吴大监不敢事事做主,常常跑来问顾浅旨意,让她头疼不已。 她不明物价,又难辩好歹,只让吴大监比着往年的单子来。 吴大监却说,往年后宫有皇夫、大郎官、小郎君们在,一应物资用度自然多出不少。如今他们都出去了,连带着伺候他们的宫人也放了出去,自然不需要采买这许多。 顾浅甫一坐定,他就掏出账册递上去:“陛下,这是鸿羽宫明年物资采买单子,还有香料,您过目。” “拿走拿走,朕不爱看这些个!”顾浅一手按头,一手推开账册,“香料又不是米粮,多点少点又没什么,何必来我跟前烦!” 吴大监早已习惯这幕。 他将账册收入袖中,示意宫娥过来给顾浅按头捶肩。 待顾浅脸色有所缓和了,才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宫中用香多年,您沐浴、熏香、驱虫、制香囊,都需要用到名贵香料……徐家承蒙圣恩,阖家铭记……”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浅见他绕那么大圈子,听着头晕,干脆出言打断了他的铺垫。 吴大监愣了愣,笑得有些牵强:“陛下,东方公子在外求见,说是得了一块价值连城的莺歌绿奇楠,想要进献给您。” “什么东方公子?”她问。 方才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徐家,现在又来一个东方公子,这些个生意人没完没了了还? 她忽然有些怀念季符离了。 他在宫里的时候,这些事从来不会烦到她眼前来。 “东方颀,东方公子。”吴大监小声提醒。 见顾浅面上没有怒色,吴大监继续低声游说:“徐家世代经营香料,据说祖上曾从占州购得一块莺歌绿奇楠,虽不足二两,但历经千年方得这一小块,可谓价值连城!原本是世代相传的宝贝,因着惦记皇恩浩荡,特拿出来献与陛下。” 顾浅想起来了,是她赐婚东方颀和商户徐家的婚事。 顾浅斜了他一眼:“这么好的东西白送我?” 她咋那么不信呢? 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下毒? 吴大监翘着兰花指,夹着嗓子道:“好东西才配得上陛下呀!若非陛下广施恩德,东方公子一家早覆灭了,徐家就是将全部家当奉上,也未必能被提为御品!” 顾浅点点头:“有道理,宣他进来,我瞧瞧是怎样价值连城的木头。” 吴大监应下,转身朝内监使了个眼色,内监便出去宣人。 不多时,东方颀双手捧一个檀木盒子,低着头进来了,后头跟一个提笼的小厮。 二人入宣政殿后齐齐跪下,以首伏地行大礼。 “庶民东方颀叩见陛下,问陛下圣躬万安!” “平身。”顾浅淡淡道。 “谢陛下!” 东方颀站起来,低眉垂眼的。 顾浅瞧他蓄了细八字胡,整个人看起来像老了十岁,身上再无一丝矜贵之气,同他结婚那日状态又不同。 她心想,往日在宫里,东方颀成天一副臭脸,架子端得老高,连她也不放在眼里。 如今时移世易,他想见她一面都要四处求告…… 真是天意啊! “你求见朕所为何事?”顾浅单刀直入。 她不信东方颀进宫,买通吴大监过来真的只是为了献一块什么鸟楠。 东方颀闻言,先朝顾浅作了一揖,然后打开手中檀木盒,露出里面一块不及手掌大小的香木。 “回陛下,此乃家妻徐氏托我进献给陛下的莺歌绿奇楠香,若陛下不弃,庶民愿为陛下一试。” 顾浅点头。 吴大监一挥拂尘,示意内监搬来一副与膝平的矮桌,放置东方颀面前。 后头小厮便放下提笼,从里面拿出品香炉、炭罐、炭炉、灰押、香扫、香针、香夹、隔火片、切香板、切香刀等繁杂精巧器具,一一摆放在矮桌上。 东方颀问殿中内监借来火折子,跪坐着点燃蜡烛开始烧炭。 焚香的炭要烧透才能用,不能图快用松枝木来烧,那样松枝木的香气会侵入炭火中,影响香品成味。 东方颀将点燃的几枚炭放入炭炉之中,小厮跪在一边拿扇子给炭炉扇风,好让火旺些。 内监合力将两樽半人高的仙鹤银熏炉搬至外间,以免干扰试香。 东方颀有条不紊的理香灰、切香片,偶尔抬起眼皮打量顾浅。 只见她云鬓松松挽就,头上斜插一支流苏赤金凤钗,抱着金手炉,双腿交叠,斜倚在凤椅扶手上,目光呆呆地落在门口。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他甚少见女帝如此。 这是一种怡然自得的慵懒、惬意,是在他面前未曾有过的舒适姿态。 顾浅觉得很奇怪——殿里点熏炉的时候,不觉得暖和。炉子一搬走,感觉温度立马下降了好几度! 这是什么原理? 还有东方颀,天寒地冻的巴巴儿的来献什么香,能安什么好心? 这时候偏偏长熠不在。 若是东方颀有不轨之心,她立马将手边茶杯砸出去…… 也不知道这货会不会武功,齐小飞听到动静能不能在他动手前攮死他? 若是东方颀把烧红的炭泼过来,虽不致死,但是被烫到也很痛,估计还会留疤破相…… 或者他拿起切香刀冲过来…… 顾浅越想越觉得危险。 她不着痕迹地坐直了身子,连手炉也捏紧了,准备随时砸出去。 殿中,东方颀从炭炉中夹出一枚烧到发白的炭,轻轻置入香灰中,用灰押一圈圈埋好,再打出一眼气孔。 然后取来细瓷隔火片放到气孔上,将指甲大小的一片莺歌绿奇楠至于隔火片上,全部工序算是完成。 片刻后,炭灰受热,热力传至隔火片上,奇楠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东方颀正襟危坐,抬起手,五指并拢轻轻扇了扇,闭上眼闻了几吸。 而后睁眼,将香炉盖上,移至托盘中。 内监见了,过去端起托盘,走至台阶下,转由吴大监接手。 吴大监小心翼翼地端着白瓷蟠龙博山炉,走到顾浅身侧,单膝跪地,举起托盘,让她正好能闻味儿。 顾浅侧过身去嗅了嗅,抬手揭开香炉盖子一瞧,不过是一块泛着油光的黄色木头而已。 她是瞧不出哪里配得上“价值连城”四个字。 盖上香炉盖子,见东方颀静静立在那里,似乎没有要行刺的意思。 顾浅说:“徐家的心意朕领了。往后宫中香料采买,只要货好,价格公道,你自与吴大监去办。” 吴大监听了,将香炉放置一旁几案上,冲顾浅作揖,道了声“奴婢遵旨”,算是领了任务。 东方颀一步跨出来,撩起长袍双膝跪地,磕了个头,恭敬道:“庶民谢陛下隆恩!” 第132章 不经意间竟做了那薄情寡恩的负心人 “快将炭炉搬进来,冻死了!”顾浅抱怨一声。 内监们急忙将仙鹤银熏炉搬至殿内。 东方颀起身将莺歌绿奇楠装入檀木盒中,交与宫娥手中。 小厮麻利地收拾好各种器具装入提笼,与东方颀一起再度跪拜,辞别女帝,一同出了宫。 东方颀出得宫来。 其妻徐氏在宫门口等他,虽然天晴也无风,但外头寒意依旧刺骨。 二人先后入了马车内,徐氏满眼期待地问:“如何?陛下喜欢吗?” 东方颀默了默,说了两个字:“还好。” 他也不知为何,陛下明明一直很喜沉香,今日见到莺歌绿奇楠这样的珍品,却一副不过尔尔的脸色。 难道说,陛下厌倦了他,也厌倦了奇楠? 这……这说得通吗? 徐氏见他脸色淡淡的,又问:“你有没有问陛下喜欢什么样的香?我家祖传的调香手艺,不管是失眠还是体寒,都用得上!” 东方颀想起方才在宫中,两人相距数十步,陛下神色冷漠高高在上,他想说的话根本就问不出口…… 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身份的天差地别。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天差地别。 只是他被富贵迷了眼,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才做出了后来的许多污糟事。 东方颀撩起车帘,抬头望着湛蓝的天,轻叹道:“怕是用不上……你若想,调好了同香料一并运进宫,到时我托人交过去,用不用还得看陛下喜不喜欢你的手艺。” 徐氏轻声应下,心道不知女帝是何等人物,连莺歌绿奇楠这样的珍品也只是觉得“还好”。 她柔情款款地望着东方颀,实在是想不通,这样的谪仙人,女帝为何会舍得放出宫? 这厢,宣政殿内正厅。 莺歌绿奇楠散发出穿透力极强的浓郁香气,还带着丝丝果香、甜香,层次丰富。 御医们仔细检查了白瓷蟠龙博山炉内外,连香灰都倒出来扒开翻检,又将檀木盒同莺歌绿奇楠细细查看一番,确认没有染毒。 宫娥将香炉收拾好,重新点上,送入书房。 顾浅觉得:东方颀私通顾秧,不管是不是女帝的原因,两人关系坏到那样的地步,防着点总没错。 只是她搞不明白:东方颀大费周章见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献宝? 她还怀疑吴大监收了他好处,要不怎么如此热心肠地为他引荐? 进而想起季符离打理后宫数年,离宫时却孤身一人,只抱了盆墨兰花,不由得暗暗感叹其君子高洁,令人拜服,同时也深感有负于他。 凭他心智能力,若是想捞钱,这些年百万银不在话下。 一夕和离,才给了他一千两黄金。 哎! 不经意间竟做了那薄情寡恩的负心人! 顾浅叫住吴大监:“这三年宫中用度从金库支钱,徐家的香料无论多好,若是价格比往年贵的,一律不要。” “是,奴婢记下了!” “还有,宫内采买大权交到你手里,有不懂的地方去问季大人,不要事事来烦朕。” “奴婢遵命!” 顾浅看着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头发已经发白,又道:“你在宫里伺候多年,也是有功劳的!不论外头里头的孝敬,收了就收了,万不要错放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到时候带累自身,得不偿失。” 吴大监听了,身子一抖,诚惶诚恐地就要跪下认错,却听陛下道:“你如今年纪大了,凡事劳心劳力,终究是耗损自身。不如调教两个徒儿,杂事交与他们去办,你也松快些!” —— 宫外,东市花街。 马车穿过一座座满楼被看招的歌舞妓院,抵达一家装修奢华的官办青楼门口。 亲王府主簿亲自在门口接人,引着东方颀入后院,上二楼。 待他进了雅间,主簿退出去,将门带上。 东方颀见门被关了,没说什么,而是隔着珠帘、屏风,冲里头遥遥一拜:“庶民东方颀,叩见醇亲王。” 顾秧端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了一杯,才开口道:“如今你我这样生分了……想同你见一面,还要着人三催四请。” “家中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亲王见笑了。”东方颀态度谦卑。 顾秧冷笑一声,自倒了一杯酒,幽幽道:“你不进来?怕我吃了你?” 却听得东方颀回答:“外头冰雪未化,庶民一身寒气,恐扑了亲王。” 顾秧听了,眉眼冷下来:“究竟是怕寒气扑了我,还是你不肯见我?” 东方颀没有回答。 “你去见陛下,也是这样不肯露面,怕寒气扑了她?” “滚过来!”顾秧怒道。 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东方颀从屏风后过来。 顾秧气得一拍桌子,抬手将桌上酒壶、杯盏、菜肴、果子通通打翻在地。 地毯厚实,杯盏菜碟落地后发出几声闷响,并未摔碎。 她起身撩开珠帘,绕过屏风,见东方颀依旧保持拜礼的姿势立在原地,心里越发来气。 “别在我这里装模作样,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见东方颀对她这样疏离,顾秧恨不能将顾浅咒死千百个来回。 而东方颀听了,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不卑不亢地说:“世事变幻无常,往事如过眼云烟不堪回首,如今事过境迁,庶民与亲王有云泥之别,不敢造次。” “不堪回首?” 顾秧咬牙切齿,抬手捏住了东方颀下巴,逼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不敢造次?怎么,你如今有了妻房,要同我一刀两断?” 她穿一身银丝绣孔雀纹墨色长袍,袍袖宽大,衣领低开,云鬓散开一半垂在胸前,妩媚勾人。 东方颀扫了一眼,不仅没生出旁的心思,反而愈加防备。 昔日的苦楚历历在目,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 陛下可以看在兄长的份上原谅他一次,绝不会原谅第二次。 他已经让东方家落到如此田地,断不会再任意妄为拖着全家人去死。 “亲王说笑了,您身份贵重,岂是庶民能高攀?”东方颀语调平静,态度恭敬,“若说一刀两断,也该是亲王嫌弃庶民没了利用价值而弃如敝履。” 顾秧眸子微眯,松了手质问道:“你是在怪我利用你?” 东方颀一揖:“庶民不敢。” 顾秧冷笑一声:“东方颀,我看你是苦头吃多了,脑子不记事了?明明是互惠互利的事,还约好了事成之后……” “亲王慎言!” 东方颀打断她,后退一步道:“当日我一叶障目,随你入局,好在未铸成大错。如今蒙陛下开恩得以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望亲王知晓,我早已不是宫中皇夫,也没有半分利用价值!” “万幸?哈哈哈哈哈!”顾秧笑得花枝乱颤,眼眶红红有些骇人,“你觉得万幸?” “……是啊,你给她下了六年毒,她都没杀你,于你而言确是万幸!可是东方颀——” 她敛了笑容,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她不杀你,难道真的是心里有你吗?若是心里有你,怎么会将你贬为庶人,还给你赐婚呢?你想过没有啊!” 东方颀没有接话。 顾秧所说,他早就想到了,他曾有大把的时间琢磨这些。 “啧……还不是看在东方无极的面上,你们家才保住了。我不一样,你现在沦为庶民,又娶了别家女,我依旧……” “亲王,时候不早了。”东方颀再退一步,朝她一揖,“庶民家中事务繁杂,需要尽快回去料理,就不耽搁亲王安歇!” 说着,连辞别的拜礼都没做,转身打开门大步走了。 顾秧话未说完,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久久不语。 外头的风夹着寒气吹进来,吹得顾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主簿候在走廊尽头,见东方颀走了,忙过来伺候。 他抬手欲关门,被顾秧制止。 “叫他们过来伺候。”顾秧道。 主簿领命去叫面首班子。 顾秧站在寒风里,头发让风吹得凌乱。 良久。 她轻笑一声,喃喃道: “我本是好意提醒,叫你年关待在家中不要出门,你却不领情……罢了,若你命中有此浩劫,也怨不得我。” 第133章 祭天 紫宸殿内。 入夜后,女官备好明日尾祭所需的一应吉服首饰,一件一件查点之后,端来莺歌绿奇楠开始为衣袍熏香。 偏殿浴池旁,顾浅闭目躺在摇椅上,盖一床厚厚的虎皮鹅绒被。 宫娥们正配合默契地为她洗头发,地上放一个敞口大盆,用来接住洗发的水。 洗完头发,宫娥同嬷嬷们合力将人抬到炭炉边。 躺椅突然腾空,吓得睡梦中的顾浅一激灵。 “陛下恕罪,头发已洗净,现去擦干。”宫娥连忙解释。 顾浅睁眼问:“大将军回来没?” 宫娥想了想,答道:“未见人来报,想是还未回来。” 顾浅又问:“几时了?” 宫娥扭头看了一眼墙头上的漏刻,答道:“陛下,戌时末。”(21点) “去,让膳房做几道放得住的果子点心。” 宫娥领命去办。 擦干头发,抹完桂花油,已是亥时正刻(22点)。 顾浅回到寝殿,桌上摆了热气腾腾的胡麻栗子糕、枣泥薯药糕、蜜乳酥酪、酱香鸭舌,炭盆上架着一炉隔水保温的姜丝鸭子粥。 一个时辰后,长熠提着食盒风尘仆仆归来。 见专门给他留了点心和粥,不由得心头一暖。 顾浅从床上坐起来问:“长熠,你回来了吗?点心凉了,喝些粥。” “嗯,好。” 长熠解下软剑,同玄铁扇一道放在桌上,脱下外袍,将食盒里的东西端过来,绕过屏风,在床边坐下。 “酒楼新出的点心,樱桃毕罗、蟹黄毕罗,要不要尝尝?” 顾浅拿起蟹黄毕罗尝了一口,余温尚在,口感有点像芝士焗的手法。 想他奔走一天,这么晚了还不忘带点心回来,心中感动,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长熠抬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又伸手入被褥里去试她脚温,微微蹙眉道:“这么冰!明日还是回府里睡!” 顾浅边吃边点头应下:“嗯,要不是明天要早起祭天,我也不想在宫里睡。” 她独自睡了将近一个小时,手脚还是凉的。 额前有一股冷风窜来窜去,整个人晕晕的不舒服,哪里睡得着? “对了,你巡视祭台,怎么花了一天时间?”顾浅问。 在她心里,祭台规模再大,也不至于要一天才能检查完? 长熠回答说:“不止是祭台。明天祭完天地,还有跳大傩(nuo)驱鬼,按例你要绕宫城一圈,再是尾宴……到时候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若是有人存心裹乱,场面很难控制。” “所以,你把整个上京城巡视了一圈?”顾浅觉得不可思议,正常人一天时间怎么做得到? “那没有。”长熠笑道,“我只是早晚把你要走的路线巡视了两遍,其余地方安排别人巡视、暗中把守。” 说着,他凑过来对顾浅耳语一番。 顾浅睁大了眼睛,很是不信:“纳尼?顾秧疯了吗?泼粪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她脑子瓦特了?” 而且泼粪又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图啥? 难道就为了在年终尾祭这样的大日子里羞辱女帝,叫诸邦万国都看笑话? 她是一点儿也不顾及大凤朝的颜面么? 真该死啊! 长熠抬手挽起她耳边碎发:“你打算如何处理?我的人将他们盯死了,就等你一声令下。” 顾浅捏着被角,咬唇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将计就计,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翌日。 丑时正刻(2点),吴大监领着宫娥来到屏风外叫起。 祭天大典在两个时辰后开始,宫娥们有条不紊地伺候顾浅洗漱、穿衣、上妆。 顾浅夜里睡得迟,睡眠时间又短,现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任由宫娥们捯饬。 长熠穿戴完毕,道了辞,提前去太和殿等着。 膳房送来一盅莲子羹。 吴大监揭开盖子说:“陛下,时辰还早,您饮些羹汤暖暖胃罢。” 顾浅接过勺子伸进盅里搅了搅,里头不但有莲子,还有菱角、百合、银耳、雪燕,用料很足。 她迷迷瞪瞪的,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秀儿将她梳成了一个大头娃娃。 若说以前是“云鬓堆叠”,此刻就是“云山鬓海”。 她顶着满头假发包,看着秀儿在她头上戴了一顶垂珠九尾金凤冠,左右各插六支赤金累丝如意长簪,后脑勺簪一朵比脸还大的大红牡丹绒花,脸上又画了花钿、斜红。 好在近几个月养胖了些,要不巴掌大的小脸根本撑不起这泼天的富贵造型。 “啊,头好沉……” 秀儿忙活完毕,垂下头退至一边。 一行人收拾齐整,出了紫宸殿,天还是漆黑的。 不知是不是穿了火蚕棉保暖衣的原因,顾浅感觉今日天气好像没那么冷。 太和殿外。 朝中文武百官,勋贵家主乃至有爵位在身的,除去孕产妇,都到齐了。 大家在殿门口分两队排开,身后是持械的禁卫、御林军。 莹莹烛火中,队伍浩浩荡荡一直延伸到宫门口。 宫门外挤满了牵马抬轿的下人、仆役,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 卯时,点卯结束。 天边开始泛白。 顾浅乘坐三十六人抬的华丽玉辇,领着文武百官自东门出宫,过朱雀大街,出崇武门,直奔天坛。 一路仪仗簇拥,锦袍华盖,旌旗飘扬,百官肃穆,军队威严。 沿途积雪已清,场面空前恢弘。 城外南郊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天坛设在此处。 负责管理祭天所用牛羊牺牲的官员早早就位,掐着时间指挥人下刀放血,以备祭天所需。 御驾仪仗抵达时,天已半亮。 文武百官及勋贵散臣有序站在大路两侧,静静而立。 顾浅放下手炉,下了玉辇,沿十二台阶中最宽的午陛拾级而上。 身后,黑色大拖尾斗篷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肃穆而又威严。 天坛通体由夯(hāng)土垒成,高三丈,四面均匀分布十二条台阶,象征一年十二个月。 坛体共有四层,每层设有十二级台阶,象征一日十二时辰。 天坛顶层,只设昊天大帝神座。 三层设五方天帝及日月七神座。 二层设北辰、北斗、天一、太一、紫微五星及以下官五十五星座。 一层设二十八星宿及以下官一百三十五星座。 顾浅登至顶层,在正中央天心石案前停步。 石案上供着蓝底蓝边的木制祝版,上裱祭天祝文。 在礼部引导下,顾浅亲自点燃燔(fán)柴炉中的牛羊牺牲。 奏乐起,炉中烟气夹杂着肉香、焦糊味袅袅上升,直接献给神灵。 顾浅献首香给昊天大帝。 “跪——” 自顾浅开始,众人纷纷跪下。 顾浅对着昊天大帝牌位行三跪九拜礼,然后对众神位进献玉帛。 玉帛进献完毕,顾浅回到顶层案前,奏乐止。 顾浅献二香给昊天大帝,再行三跪九拜礼。 “舞——” 奏乐起,坛下舞生围着天坛献祭祀舞。 一刻钟后,舞毕,奏乐止。 礼部司祝跪读祝文。 读完祝文,奏乐再起。 “跪——” 顾浅献三香给昊天大帝,率领众人三行三跪九拜礼。 拜完,转至望燎位,观看祭品焚烧。 最后,在舞乐声中,天空洒下第一束阳光,天朗地清。 顾浅走下天坛,登入玉辇,大典结束。 第134章 将计就计 从天坛下来,顾浅感觉脸已经冻僵了。 她上了玉辇,捧着手炉想:若不是有占州进贡的火蚕棉,她今日恐怕就要晕倒在这了! 祭天结束,文武百官及朝中勋贵散臣仍然跟随御驾仪仗回宫,随女帝一道观看傩(nuo)舞。 顾浅抬手撩开帷幔,看了一眼侧后方骑在马上仪态端庄的顾秧,瘪了瘪嘴。 什么玩意儿! 傩舞在前宫含光殿举行。 跳大傩,意在驱逐瘟疫和鬼怪,祈求来年无灾无病。 “鬼王”头戴狰狞的四眼面具,身穿黑衣红裤,披着兽皮,左手持盾,右手握长枪,嘴里一边呜哇唱叫,一边上蹿下跳。 毫无美感。 顾浅在帝位上高高坐着,倚在扶手上,一副有气无力、随时要歇菜的样子。 顾伯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长熠身旁,看得起劲。 祈太师与曹太傅都要参加祭天大典,所以今日无课。 他没有爵位在身,又起得晚,没能参加祭天,这会子跑含光殿凑热闹来了。 “鬼王”热情洋溢地跳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宣告傩舞结束。 接下来是撤掉御驾仪仗,由女帝带领“百鬼”绕皇宫一圈,再走一遍上京城东、南、西、北四条主干道。 吴大监猫着腰近前来搀扶女帝,却见她站起来晃了一晃,眼一闭,倒在了椅子里…… “陛、陛下——”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心道这可不是好兆头! “来人,宣御医,陛下晕了!” 长熠一个箭步上了台阶,二话不说,抱起顾浅就往外冲。 “让开!” “都让开!” 哄乱的人群让开一条道,众人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着大将军抱着昏迷的女帝冲出了含光殿,顾伯礼小殿下也跟着出去了…… 殿内,被撇下的众人心中惴惴不安。 尤其是那些无实职在身的勋贵散臣,一年到头难得进宫一次,今日甫一入宫就遇到女帝昏厥,登时吓得脸色惨白、两股颤颤。 大家低声交头接耳,不敢高声,怕被有心人听去了平白生出祸事。 堂下首位,顾秧愣在原地。 她一时称病,一时以翻修府邸、庄子为由,久不上朝。 刚刚女帝晕倒,她也拿不准真假。 又隐约听到“驾崩”、“继位”等字眼,心中澎湃不已,头脑开始发昏发胀。 “醇亲王安!年终尾祭乃是我朝一等一的大事,若是虎头蛇尾,恐不吉利。接下来的仪程,不知亲王可否代劳?”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甄喜。 陛下驾崩,换谁继位,都影响不到他。 但若是年终尾祭出了岔子,来年朝堂上、国事上出现任何不顺,他们礼部都要背锅! 见他开了口,其他官员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举荐醇亲王代劳后续仪程。 反正只是代替陛下绕宫城和京城主干道走一走,也不算逾制。 亲王府新任长史作着揖挤进来,在顾秧耳畔低语一番。 得了顾秧的眼色之后,长史又作着揖挤了出去,急急忙忙往殿外走。 刚出了殿门,还没见到王府主簿,就被人从后面敲晕,扛去了不知哪里…… 这厢。 长熠抱着顾浅,脚下生风,片刻功夫就进了后宫,来到紫宸殿。 顾伯礼落下一段。 内监宫娥等人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一群人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跑。 吴大监赶到紫宸殿门口的时候,恰好遇到御医拎着药箱跑过来。他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慌乱。 二人未做停留,脚下速度愈发快。 寝殿内,长熠将顾浅轻轻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顾浅睁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花。” 长熠一愣,凑过来低声问:“什么花?” 顾浅挤了挤眼睛:“我脑袋上,花里的铁丝插到头皮了。” 长熠闻言,连忙将她扶起,抬手摘去了那朵脸大的绒花,随手放到床头。 顾伯礼站在屏风后头探头探脑的。 “长熠叔叔,姑姑她如何?” 长熠回答他:“祭天时被风扑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宫娥给铜壶灌上热水,套好狐皮,塞进被褥里。 不多时,吴大监同御医一起到了外门。 “大将军,御医到了。” “进来。” 御医绕过屏风,行了礼之后,跪在床边给顾浅搭脉。 他拧着眉细细感受了一会儿,后撤下脉枕和帕子,起身对长熠一揖:“回禀大将军,陛下因雪风受寒以至昏厥,待臣开一副药方,煎服七日,可以痊愈。” 长熠听了,起身冲他回礼:“有劳大人费心。” 吴大监听说情况不严重,悬着的心放下来,脸上再度浮起笑容,亲自送御医出去。 送走御医,吴大监又笑眯眯地将顾伯礼送回了鸿羽宫。 顾浅睁开眼,悠悠道:“不能亲眼瞧见顾秧被人泼粪,真是少了许多乐趣,哎!” 长熠却笑:“若是瞧见了,怕你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见顾浅要起来,他说:“你昨晚才睡了两个小时,又在外冻了那么久,现在睡会儿。” 话虽如此说,但手已经伸过去将她扶起来,又去床尾抓了床被子来给她垫着。 “这会子困劲儿过了,睡不着。” 顾浅接过长熠递来的手炉道:“说起来,我今天穿了火蚕棉做的保暖衣,在天坛呆了那么久,觉得还好,只是脸上被风刮得有些疼。” 雪风如刀,不是盖的。 “火蚕棉?” “是啊,你不知道吗?” 长熠默了默,忽而笑道:“我说怎么都没货,原来征来纳贡了!” 听他如此说,顾浅忽而想到,是不是刚知道她畏寒的时候,他就开始部署人远赴炎洲求购火蚕棉了? 他一直不提起,是因为没有求到,怕她失望?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到底还做了多少事? 有时候她感觉不到,他也不说。 有时候事情没做成,他更不说。 而她,竟然会因为婚书上的几个字太过隆重而不愿应允…… “咕噜咕噜……” 胃里发出一阵抗议。 长熠起身说:“你躺着,我去叫人做个席面来吃。” 顾浅连忙道:“多做点,一起吃!” 第135章 烧尾宴 下午。 胡颖坤来报,醇亲王率领“百鬼”绕上京城主街祈福驱灾的时候,在北街被人泼了粪。 泼粪的人猫在人堆里,穿着打扮与寻常百姓无二。见步舆来了,也不管里头坐着谁,举桶就泼,泼完桶一扔,迅速钻入人群,难以辨认。 场面一度乱糟糟、臭烘烘的,还连累了不少看热闹的无辜百姓。 始作俑者逃了几个,只抓到三人。 醇亲王意思是今日祭天,神灵在头,要放过他们。 禁卫不敢做主,京兆尹也不敢做主,让胡颖坤特来问女帝意见。 顾浅听完,气得一拍几案,怒斥道:“什么人胆子这么大?敢当街伤辱皇室亲王?” “给朕查!一个也别放过!堂堂京畿重地,岂容他们放肆!” “是,属下遵命!” 胡颖坤领命退下。 他走后,顾浅一改方才严肃,笑道:“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烧尾宴开始前,胡颖坤来复命。 说城里几个卖豆腐的人家报案,家里豆腐桶被人偷了,今日出现在北街,成了泼粪的工具。 豆腐佬的桶是铁力木特制的,有盖,盖严实了能封住气味。 禁卫同京兆尹孟尽欢一起联手排查,抓住了余下几个泼粪犯,随便用点刑就问出了幕后使者。 不过他们上门拿人的时候,那人已经畏罪上吊了。 顾浅看完案情,念在那人“畏罪自杀”,便点点头不再深究。 主要不愿闹大了叫外邦看笑话。 胡颖坤又问:“陛下,那几个豆腐佬堵在衙门口不肯走,要人赔桶钱。” 顾浅翻白眼。 胡颖坤接着说:“陛下,那桶原也不值几个钱,只是泼粪的犯人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孟大人说,桶钱他不能掏,掏了怕别人说事情是他安排的。” 顾浅又翻白眼:“那你现在是几个意思?难不成要我赔?你意思是我安排的?” 胡颖坤一愣。 “你去告诉他们——事,是醇亲王安排的;钱,找醇亲王要去!” 说着,顾浅抱着手炉起身,准备去参加烧尾宴。 经过胡颖坤身边的时候,她停下来,微微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动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醇亲王为什么被人当街泼粪还不生气?” —— 前宫,太极殿。 宫人们已经上完果子点心,预备着在分酒。 文武百官在席上低声交谈,观舞赏乐,等候女帝入场。 开国侯朱修远将儿子唤过去,悄声问他:“沐年,你跟爹说句实话,陛下心里到底如何想的?” 长熠不解,反问道:“爹,你所指何事?” 朱修远“啧”了一声,微微蹙眉道:“还能有什么事?你俩的婚事!” 他意识到事情有些敏感,环望四周一圈,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继续开口:“陛下不是将人都打发出去了么?后宫也不能一直这么空着?你如今位列三品大将,跟着她没名没分,外头多少人背地里笑话你!” 长熠默了默,笑道:“不急……爹,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开国侯眉头一凛:“还不急?过年你都二十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走路了!” 他恨恨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 “你俩要是成不了也就算了!既成了,又不过明路,这……这算怎么个事?” 即便是女帝,也应当给人个正当名分! “呵,急眼了!” 云麾将军岑丹在旁边不屑道:“当初我说要为儿子张罗婚事,是谁不让的?如今好了,你儿子被人家拐跑了,连个名分也没有,你在这里急出火来有什么用?” “你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开国侯皱着眉,将身子往岑丹的席面那边挪了挪。 他原以为女帝遣散后宫,是做出诚意给他家看的,还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 谁知到了年底,宫里却并未传出下一任皇夫的消息,就连礼部那头连半点要张罗大婚的影子都没有。 往年祭天,由皇夫和季郎官陪同,今年是女帝一个人完成的——瞧着陛下意思,是不打算给他家一个说法了。 朱修远急呀! “低声什么?谁人不知我儿与陛下情好?”岑丹不屑。 “他们就是眼红,只敢背地里损人,要是当着我的面编排我儿子,你看我一枪扎不死他!” 朱修远不接话了,他转头问儿子:“沐年,陛下有没有说起过你俩的婚事?要是她不提,你可以偶尔提一嘴,兴许她事多忘了。” 长熠却说:“爹,如今朝堂上事多,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朱修远扬眉道:“朝堂哪天无事?你心里想着陛下,怕累着她,当爹的理解!不是爹逼你……” “陛下驾到——” 一声嘹亮、尖锐的宣驾声打断了百官交谈,众人连忙归至各人席前,起身相迎。 顾浅头上改戴重瓣莲花金玉宝冠,换了身正红对襟宽袖外袍,上头用金线密绣凤舞九天,墨色裙摆上绣着星宿辰斗、山川河流,一颦一笑间无不透露着上位者的威严。 她上至尊位落座后,百官齐齐跪下。 “臣等恭请陛下圣躬万安!陛下千秋万福!”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吴大监从宫娥手里接过托盘,将琉璃酒杯奉上。 顾浅抬手拿了酒杯,站起来悠悠道:“今日尾宴,君臣同聚,实乃缘分。各位皆是国之栋梁、朝廷砥柱,为社稷之安宁、百姓之福祉劳碌一年,朕心甚慰,特设此宴与诸位爱卿同尽欢。” 顿了顿,顾浅高高举杯:“朕先干为敬!” 说罢,她以袖遮面,仰头饮尽杯中果酒。 喝完,顾浅当着面将杯子倒立着晃了两下,示意饮尽,才放回托盘上。 “诸位尽情宴饮,不必拘束!” 说完,顾浅坐回椅子上。 第136章 故人之约,迟了数年,若再耽搁,于心不安。 奏乐起,舞姬步入池中,长袖翻飞。 人群之中,长熠时不时冲她举杯,季符离也如此,顾浅皆一笑回应。 宫人们穿插着上凉菜、热菜、酒水。 顾浅问起怎不见醇亲王。 内侍低声说亲王被人当街泼粪,今日恐不会再出门了。 “此事朕知道,已着人将歹徒拿下,给醇亲王一个交代。” 说着,顾浅赐了两道菜去醇亲王府,说是感谢她代为巡视上京城,希望她养好身体过年。 众臣忙不迭赞她仁爱圣明。 此刻,君臣同德,其乐融融。 不一会,乐声、人声、觥筹交错声,声声鼎沸。 彭丰盛不着痕迹地溜到长熠身后,耳语道:“少帅,外头暗探来了不少,树杈子都蹲不下了,要不要去管管?” 长熠微微侧过头:“不必,你且去打探打探,谁人近日与老爷子走得近,说了些什么?” 彭丰盛点头,退了出去。 高台之上,宫娥跪在桌边给顾浅布菜。 得益于万国来朝,番邦进贡了许多稀奇食材,令今年烧尾宴的菜单丰富不少。 诸如:猩猩嘴唇,大象鼻子,凤凰蛋,会飞的鱼…… 大海离上京城很远,菠萝岛进贡了一副鲸鱼骨架,并几面精美刺绣。 顾浅看到鲸鱼骨架时,差点儿被它浓郁的腥臭味给熏吐了。 她心道吃不能吃,看不好看,还要腾片地方来放它——菠萝岛真是吃饱了没事儿干,还不如晒些水果干送来实在! 京中地处北方,水果尤其珍贵、稀少。 老百姓又很务实,能种地的地方都种了粮食,水果不抗饿、不顶用、不易储藏,没人愿意种。 因此富贵人家吃的水果,几乎都产自自家庄子,少有去外头买的。 此时还没有优培技术,本土产的李杏山楂梅子很酸,大部分被制成了酱醋调料。 柿子梨子涩嘴,不能直接入口。 真正好吃的水果,少得可怜,不过桃、橘、枇杷、葡萄、杨梅、荔枝、龙眼、甜瓜。 受制于地域局限性,除却不宜储藏、运输的水果,真正能进宫上桌的水果,每年都是老几样:橘子、桃子、甜瓜。 这边,顾浅吃饱先撤,留下众臣自乐。 回宫路上,赐菜的内监回来说,他们去赐菜时,恰好遇到几个卖豆腐的围在亲王府门口,嚷嚷着要桶钱。 顾浅憋住笑,撩开轿帘问:“醇亲王给了吗?” 内监跟在软轿边上,垂着头回答:“奴婢不知道。说来也奇怪,亲王任由那些人在府门口叫嚣,也不叫人驱赶。堂堂亲王府,成了市井泼皮耍无赖的地儿!” “他们可不是耍无赖。”顾浅纠正道,“这叫冤有头债有主。” 她心想,顾秧应该猜到事情败露,碍于不知道顾浅的后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任由豆腐佬在门口撒泼。 若放在平日,那些豆腐佬是不敢去亲王府闹事的,估计是长熠的手笔。 见内监吓得不敢吱声,顾浅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看来前不久夜袭亲王府,确实让顾秧吓到了,以至于她现在畏首畏尾的。 回到紫宸殿,顾浅让吴大监去备一份礼品,预备明日去赵太保府上看望。 多日不见,她有些担心赵太保病情。 冬日漫长难捱,不知他身体是否吃得消? 刚坐下,外头宫娥来报:“陛下,云麾将军求见。” 顾浅心道,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请去花厅,先奉茶。” 宫娥领命去了。 顾浅将手炉递给茉心,茉心接过,打开盖子查看了一眼炉中炭火,又还给顾浅。 “陛下,炭火正旺。” “不用加炭吗?我看今天一天都没加。” 什么炭这么经烧?往日里她都见一天要加好几回。 “陛下今日祭天,吃烧尾宴,按照惯例,特点的瑞炭。” “瑞炭?” 茉心回答:“回陛下,瑞炭是西凉国所贡,坚硬如铁,每条可烧十日,很是金贵!” 因为稀少,即使她贵为女帝,也只有在祭天这样的大日子才能使用——这是前任大郎官、如今户部侍郎季符离定下的规矩。 顾浅点点头,接过手炉,去了花厅。 花厅里,云麾将军岑丹正在悠闲品茶。 她穿一身绯色绣祥云孔雀的将军服,玉面凤眸,坐姿笔挺。 见顾浅来了,起身边笑边拜礼:“陛下,万安。” “丹姨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岑丹见顾浅一次比一次和气,笑着开口道:“陛下抬爱,末将不敢。” 宫娥近前来撤换了新的茶盏,又布上几盘热气腾腾的五彩糕点。 二人闲拉了会子家长,岑丹说起要告假一个月,去西南边会一个老友。 “眼下朝局太平,你跟年年也相处和气,我很放心!” 顾浅问:“丹姨什么时候动身?侯爷跟你同去吗?” 岑丹摇头道:“我一个人去,三日后动身。” 她眼底划过一抹极淡、极真切的失落,随即被一抹慈笑掩盖住。 顾浅并没有看到岑丹眼中细微的表情变化,她惊讶地问:“三日后?这么急?丹姨在北疆那么久,如今刚回,为何不留在京中过年?” 她更好奇的是,外间一直流传云麾将军同开国侯夫妻情好,怎的马上要过年了,岑丹却孤身一人要远赴西南? 难道老两口吵架了? 岑丹摇摇头,语气有些飘远:“故人之约,迟了数年,若再耽搁,于心不安。” 顾浅听了,不好再反驳。 岑丹冲她温柔笑道:“当年夺嫡凶险万分,后来番邦宵小来犯,我随你母君征战四方,一误就是数年……原以为再没有机会去瞧一眼,现在陛下能掌控朝局,我也放心。走一趟,算是了个心愿。” 顾浅听了,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此去风雪漫天,丹姨路上小心!” 说着,她让宫娥唤来吴大监,命他去马棚挑两匹上等好马送去侯府。 岑丹没有推辞,告了谢,两人又闲聊了会。 说到顾浅小时候差点被顾秧挖了眼珠子,岑丹仍然心有余悸:“还好乳母警醒,要不然真要被她挖掉一颗眼珠子!” 说着,岑丹抬手轻轻抚摸顾浅右眼角的细疤。 “当年先帝寻了多少名医名药,还是留下了疤。没想到如今长大了,她还是这般性子!” 第137章 太师,此事并不与我相干 顾浅听得内心翻江倒海的。 她刚穿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疤,当时还以为是建模师细节把控到位,后来知道不是游戏,也没有把这种小事放在心里。 今日却得知,这道疤是顾秧弄的! 还是小时候要挖女帝眼珠子留下的! 顾秧……打小就这么狠毒吗? 她一直以为是女帝作恶在先,推顾秧入水、抢婚东方无极等等…… 种种举动引得顾秧生出了恨意,所以她才会要谋朝篡位。 因此,顾浅一直在心里觉得是女帝对不起顾秧。 在确认了她不是穿越者、解除警报之后,并没有主动去对付她。 哪怕从碧波城回京路上遇袭,顾浅也只是以牙还牙式的报复,并没有下死令要她项上人头。 “泼粪一事,是她不识大体……陛下心胸宽广,越来越有明君圣人风姿!”岑丹淡淡笑着。 而顾浅,仍然陷在顾秧小时候要挖女帝眼珠子一事里,苦苦思索一个小丫头究竟为什么会对自己亲妹妹生出那么大的敌意? 换做她,如果顾秧谋反,她也只会下令诛杀,而不会酷刑折磨。 “……如今朝堂之上,大家都看得分明,已经不是往年你两个相争的局面,而是你一人在把控大局。” 顾浅回过神来,惨淡一笑:“什么把控大局?丹姨不必安慰我,朝堂什么样子我心里有数。文官清流抱团,事事以自家荣华富贵为先。我一个皇帝,要做点什么,但凡不如他们的意,动辄便口诛笔伐,一个个厉害得很!” 岑丹听了,英眉微蹙,笑道:“陛下这是说的哪门子见外话?这半年来你做了那么多事,全天下读书人都知晓……难道你还想变法,推翻自己的朝堂不成?” 见顾浅不接话,岑丹抬手端起茶杯:“古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若是在朝为官只会奉命行事,陛下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不是么?” 顾浅笑笑不语。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想垂衣拱手而治? 贪官杀不尽,黑恶势力也除不尽。 但不能因为杀不尽、除不尽就不去做。 她身为女帝,若是都对那些腌臜视而不见,那宫城之外的老百姓,每天面对的就是水深火热。 —— 前宫。 祈太师与曹太傅自含光殿出来,突发兴起往南书房绕去,说是要看看小殿下是否在温书。 “老哥哥若想要小殿下温书,只消与他说一声即可,何必背地里瞧?” 祈太师摸着胡须悠悠道:“小殿下尊师重道,性子沉稳,你我若说了,他自然会照做。可是这又有什么意思?” 曹太傅很不以为然:“就你事多!” 同陛下比起来,伯礼小殿下已经很好教养了。 人聪慧不说,还特别听话,学业再重再难也不曾抱怨,任由太师与太傅严苛打磨。 两人从女帝那里郁结了十数年的乳腺,到了顾伯礼这儿,忽然就通了。 二人到了门口,打起门帘往里间一瞧,果然见一个小小身影在看书。 顾伯礼坐得板正,偶尔停下来拿笔写几个字,然后搁了笔,继续看书。 祈太师一边点头,一边捋胡须,眼中满是欣慰,仿佛见到了未来明君。 直到宫人过来点烛火,发现两人站在门口,问了声“太师大人,太傅大人为何不进去”,两人才恍过来,察觉天已擦黑。 听到门口动静,顾伯礼起身出来相见。 “学生顾伯礼,拜见太师、太傅!” 祈太师拉着顾伯礼出了南书房,在殿外台阶上席地而坐,说要教他“赏雪谈天”。 天色昏暗,并未下雪。 倒是日落之后,寒气四起,冻得人格外清醒。 祈太师问:“小殿下,说陛下昏厥,由醇亲王代为巡视宫城,而醇亲王在北街遭人袭击一事,您怎么看?” 顾伯礼原本抬头望天,听祈太师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于是收回目光,垂向了地面。 “太师,此事并不与我相干。”他说,声音平静而清冷。 祈太师一愣,笑道:“我自然知道与殿下不相干。” 他强行忽视曹太傅的眼神示意,追问道:“殿下如何看待此事?是巧合,还是人为?” 顾伯礼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祈珏,见他眼神之中精光闪烁,不像是在打趣,而是在认真询问他的看法,便如实答道: “若我被人欺负了,便是半夜宵禁,也要出去击鼓鸣冤。若我设计别人不成,反而误伤了自身,我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祈太师与曹太傅听了,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顾伯礼回到鸿羽宫,嬷嬷替他解下斗篷,问现在是否传饭? “嗯。” 顾伯礼净了手,坐在桌边等饭,一个字不多说。 嬷嬷见此,深深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吃饭时,嬷嬷见他进得不香,便尝试着开了口:“殿下,要不……你同陛下说说,回王府看一看亲王呢?” 顾伯礼冷声问道:“王府自有下人看护,有什么好看的?” 嬷嬷一愣,劝慰道:“亲王是殿下生母,她遭了罪,殿下心中自然记挂……若是回去看一眼,也能安心。” 顾伯礼放下筷子,声音比之方才更冷:“令我不安的不是她遭了罪,而是她所作所为影响到了我。” 嬷嬷未能听出其中深意,仍然坚持劝说:“殿下这是小孩子气……亲王再如何,那也是您生母!您如今养在宫里,若是能时常去亲王府探看,世人也会赞叹您有孝心。” 一个有孝心的子侄,陛下也会喜欢,说不定还会立为储君——这么好的机会,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拒绝的。 顾伯礼却冷笑一声,反问道:“嬷嬷难道忘了,我是因何被养在宫里的?” 今日北街泼粪之事,莫说醇亲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就算是她无辜遭罪,他也不想去看一眼。 他去看了,人家眼见心烦,斥骂一通,他何苦? 若是人家忽然对他关怀备至,提一嘴要他回府住,他如何是好? 左右都是得不偿失,不如离远远的,各自安好。 “嬷嬷大抵是在宫里过了段养尊处优的日子,忘了从前在王府如何心酸……”顾伯礼淡淡道,“不如嬷嬷明日替我走一趟?你若舍不得,留在王府伺候就是。” “哎!哎!殿下哪里话?” 嬷嬷急得脱口而出:“老奴不过是想替殿下挣一挣那孝子名声,殿下若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不说了!” 顾伯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嬷嬷琢磨了一番,忍不住又探头过来,悄声问:“殿下,您以后……难道真的不认亲王这个生母了吗?” 她想着,世人皆知小殿下是醇亲王所出,就算他不认也不行。 陛下与亲王不睦已久,接小殿下到宫里吃住只是顺手照顾,给她自己搏个贤名儿,但断不会将帝位传于小殿下。 小殿下将来还是要继承醇亲王衣钵,当个体面郡王。 若早晚要认,不如由她来开这个口,到时候人人都会称她是个忠仆。 顾伯礼听了,望向嬷嬷,目光如剑。 看得老嬷嬷脊背发凉。 良久。 顾伯礼淡淡开口:“是她不要我,不是我不认她。若是记不住这一点,以后不要在我跟前伺候!” 第138章 陛下,发时疫了…… 那厢,含光殿烧尾宴接近尾声。 彭丰盛蹲树杈子上与各家暗探深入聊过,得了些信息,下去复命。 长熠听闻朱修远近日常常独自出门,所去地点无定数,遂命人暗中监视。 他回紫宸殿。 顾浅挥毫写下了“冲天香阵透宫城”几个字,盖了私章,命人拿去赏给商户徐氏。 徐氏让东方颀献的莺歌绿奇楠,只需点上一小块,熏出来的衣服香味经久不散,有“透宫城”的错觉。 顾浅在南郊祭天时、在含光殿宴饮时,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徐氏的好意她领了。 再过个一年半载,东方颀那边如果不出什么岔子,她就松口,准徐家接宫外的生意。 见长熠回来,顾浅便问他知不知道云麾将军要去西南的事。 “什么时候说的?” 顾浅一愣,反问道:“原来丹姨没同你说起?这么大个事,难道你们父子俩都不知道?” 看来外间传言云麾将军夫妻情好,也只是传言罢了! 长熠想了想,说:“可能老岑觉得跟你说了,你会告诉我!” 顾浅却更加惊奇:“你娘说是故人之约,什么故人让她连年都不过了?而且外头大雪封路,没必要急在这一时,要不你回去劝劝?” 长熠笑道:“你不清楚我娘。她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越劝越犟。” 顾浅听完,默了一默,又问:“你娘跟我请了一个月的假,还告诉我,我眼角的疤是顾秧弄的,说顾秧差点挖了女帝眼珠子……你觉得,她是不是特意过来说一嘴的?” “你怀疑老岑?”长熠问,眼睛凝重地盯着顾浅。 顾浅说:“我也说不清楚。如果这事是宫中隐秘,她不应该再提起。如果不是隐秘,大家都知道,那就没什么。” 长熠沉声道:“知道此事的人不多。” 当年贴身伺候的宫人,大半被先帝赐死,那个立了功的乳母寿数也不长,早早登了极乐世界。 见顾浅沉默不语,长熠抬手轻抚她的眉间,劝道: “你别往心里去,老岑心眼子不多,她若要对付谁,喜欢直接开大。如果她只是顺嘴一提,我猜她让你知道这个事,是为了往后顾秧再做点什么,你出手可以狠一些。” 顾浅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似乎被撞了一下。 她原以为岑丹是个只会舞枪弄棒的武人,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细腻的、体贴入微的一面。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偶然的关怀才显得难能可贵。 “抱歉,是我想歪了。” 顾浅脸上微微发烫。 身为女帝,却没能继承女帝的记忆,又提前预知了结局,导致她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先往坏处想。 尽管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偏离了原定的结局,但是每天处理那么多国家大小事务,仍然让她保持遇事多思多想的习惯。 “老岑这个人说话做事比较随性,你以后就知道了。” 见顾浅盘腿坐在椅子上,长熠从宫娥手中接过虎皮毯子与她盖住腿,他自己则坐在另一边。 “只是我觉得最近老爷子可能在谋划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打发人去跟着了。” 顾浅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问道:“你是说开国侯他……” “陛下!” “陛下,山南道急报!” 门外传来吴大监焦急的通传声。 顾浅一愣。 山南道? 山南道在万仞山南边,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天灾也少,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虽这么想,顾浅仍起身道:“去瞧瞧。” 按例,各道将士无诏不得回京。 但是急报能传至后宫,说明事态一定异常紧急。 顶着寒风来到宣政殿门口,远远的就听到有人推搡呼喊的声音。 “停。” 吴大监叫停了软轿,不急不躁地高声通禀:“陛下到!” 听言,左右侍卫立即撤去阻拦,冲软轿方向行大礼。 趁此机会,海乐连忙突破人群,奔向帝辇。 他是山南道帐前校尉,身穿铠甲头戴红缨兜鍪,手中高举鸡毛信件,脸上被风刀割出一道道暗红色口子,嘴唇干裂发白…… “大胆!” 侍卫见海乐暴走,大喝一声掷出长枪。 “叮!” 长枪正中海乐后脑勺,将红缨兜鍪卸下,露出一头杂乱、紧贴头皮、湿透的头发。 海乐一个趔趄扑倒在软轿前,看着软轿缓缓落下,吴大监俯身撩开帘子,伸手扶女帝出来…… “陛下,陛下啊……” 海乐像是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再也忍不住,喉咙哽咽,热泪盈眶。 他迎着风雪连日策马,米水未进,体力即将耗尽。 一面担心见不到女帝,又担心女帝不会重视山南道急报,心里忐忑了一路。 他已然做好了磕死在宣政殿门口的准备,却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现身了。 然而,下一秒,女帝身边的禁卫突然迈步上前,挡住了海乐。 他们抽出长刀,左右交叉于前,神情威严肃穆。 海乐见此,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赤手空拳握住了刀尖。 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尖流下,滴落在乌青色砖石上,不时便凝固起来。 海乐痴痴地望着女帝,一时间悲喜交加,张嘴欲语,热泪却先扑簌簌流了下来。 顾浅微微蹙眉,淡淡地瞥了吴大监一眼,吴德伦连忙抽出拂尘一挥:“放行。” 禁卫收起长刀,海乐却再无力前进,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高举着鸡毛信,喉咙里哽咽着发出了一道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 “陛下,发时疫了,山南道发时疫了……” 说完,他便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第139章 长熠,我同你一起去山南道 宣政殿中,海乐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声嘶力竭地描述疫症惨状。 他刚喝下半碗粥,因为饿得太狠,余下半碗怎么也喝不进了,好在脸色恢复了些。 顾浅将山南道行军大总管郑朝强发来的札子递与长熠,他粗略看完,依次递与其他官员阅过。 郑朝强在札子里说,睦州、梁州、襄州、洪州等地突发时疫,短短几日内有数百人口吐黑血而亡,当中又以洪州最为严峻。 众人看过札子,心里纷纷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凉与恐惧。 听海乐描述,此疫情来势凶猛,一旦发病就是后期,寻医问药根本来不及。 与会的三省六部官员请求立即下旨封锁疫区州县。 顾浅蹙眉点头,吩咐张世荣:“中书省再加一道旨意给郑朝强,若有州县不配合封城,即刻出兵弹压,决不许疫情蔓延!” 张世荣欠身领命:“陛下思虑周全,老臣这便吩咐下去!” “陛下,时值年关,若冒然封城,城中米粮难续,恐将大乱……”海乐一听要封城,连忙往前挪动两步,眼巴巴望着顾浅,“陛下,若是多多的调拨郎中大夫前往治疗,再供以充足的汤药,想来疫症也不足为惧。如若封城,末将担心会引起骚乱……” 中书令张世荣立刻打断他:“浑说!历朝历代,任何城池爆发时疫,重则户不盈百,轻则死伤无数,岂是区区几个郎中大夫可以治愈的?” “可是大人,您也听到了,此次疫症来得凶猛,一旦发病就无回天之力,封城无疑是让全城人跟着送死啊,大人!”海乐说着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 “梆!” 隔着厚厚的地毯磕出了一记闷响。 “请陛下三思!” 顾浅垂下眼帘,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时疫凶猛,封城可以挽救周边百姓,可城内人口就相当于被放弃掉了。 如果不封城,疫情难以管控,说不定整个大凤朝都会累及,到时候重伤国本,得不偿失。 其中厉害,她清楚,在座的官员也清楚。 海乐来自疫区,他的族人亲友也在疫区,所以他不愿封城也情有可原。 “海使者说自己亲眼见过染上疫症的病患,想必最为清楚它的厉害。”门下省庞恨舟语速虽慢,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若不封锁城池,所有人随心走动出入,只怕不出一个月,整个大凤朝的人都会染上疫症。” 张世荣见局面僵住,回头递了个眼色给中书舍人,那人点点头,悄无声息退出去拟旨了。 “使者无需太过担心。”长熠将海乐搀扶起来,示意他坐下。 “尽早封城,能及时阻止疫情蔓延,也是为了腾出人手和药草拨给疫区。” 海乐闻言眼睛一亮:“大人所言当真?” 长熠冲他点头,回望顾浅说:“陛下,下臣建议,封城的城池,由朝廷在城门口划定无人集市,城外菜农送物资入集市时领号牌,将所卖米粮肉菜放到对应号码区域。 “下午城中士兵出城取走,按市价登记每个区域物资的价值。第二日,菜农根据手中号牌领取前日菜钱。 “如此往复,既错开密切接触,又不至于断了城中粮草,也不会拖欠菜钱叫老百姓难易度日。” 张世荣闻言,略一思索,摸着胡须道:“岑将军此计甚好!至于发放粮食,就由城中官员调配,需保证人人有东西吃,且不得哄抬物价……” 顾浅望了长熠一眼,说:“既如此,其中细则就由各位去商定,尽快落实。” 众人见此,也跟着出谋划策,提出了不少实用的建议。 如何快速集结医师、筹措药草、调拨粮食等……好在各地的粮食在河道结冰前顺利进了京,此时粮仓俱满,不必费心去筹措。 海乐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些,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意。 不多时,数道封城的圣旨从宫中疾驰而出,发往山南道各州。 中书舍人笔下不停,又照着女帝口谕拟了诏旨,布告天下臣民居家防疫,不要前往或路过疫区。 会议进行到后半夜,众人将大致情况理顺,已经列出了初步防控措施。 顾浅绘了图给吴大监,命合宫会针线的宫人赶制口罩,也号召朝中官员动员家中会女红的人一起做。 考虑到大凤朝卫生医疗落后,官员同郎中对于疫情防控并没有十足的经验,封城会引起恐慌等负面情绪,长熠一再建议调军前去支援。 顾浅没有答应,而是留下一句:“传令文武百官,明日卯时入宫议事,不得有误!” 匆匆散了会,出来不知是几时,天上一点星子也无。 御辇无声候在门口,天地寂静清冷,安静得可怕。 官员们道了辞,没有回府,仍去前宫办事。 户部同工部连夜去国库取粮,要交与军中制作烧饼、肉干等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顾浅上了软轿,掀开轿帘,脸上疲态尽显:“长熠,我同你一起去山南道。” 长熠面色缓和,抬手放下车帘道:“天寒地冻的,你就别来回奔波了,在京中等我消息。” “起驾紫宸殿。”内监对轿夫说。 轿子稳稳升起,长熠跟在一侧随行。 及至紫宸殿,入了寝宫,顾浅问:“山南道出现时疫,为何往宫里递札子的是行军大总管?难道地方没有长官吗?” 长熠告诉她:“大凤朝各道地域广大,为了防止地方谋叛文武勾结,九道只设了行军大总管负责统领玄甲军镇守一方,并没有设节度使。 “另外,道下各州设有知府或知州、县有县令,应该是事发紧急,地方官同行军大总管汇报之后,便由他往京中递了奏报。” 顿了顿,他接着补充:“大凤朝自息战后,武将不参与治国,文官日渐势大。行军大总管平日里练兵、巡查,并不参与到地方的管理和运营中。” 顾浅眯着眼睛点头:“原来如此。” 此番下诏,让武将去封城,也许不会太顺利。 疫情突发,若是文官武将在防疫之事上起了冲突,反而容易坏事。 “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才安心。”她喃喃道,“海乐一听到封城,就猜到朝廷要弃了那几个染了时疫的城池,想必城内官员和百姓也会如此想……” 若他们恐慌暴动,情况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女帝多多的带上些物资药草亲自往疫区跑一趟,再留下军队协助防控,兴许就能安定民心,让大凤朝平安度过这一劫。 第140章 四城并不相邻,却同时出现时疫,令人匪夷所思 翌日卯时,太和殿早朝,无一人缺席,连顾秧都准时点了卯。 大殿之上,顾浅直入正题,简单交代山南道数州突发时疫,她欲率军亲往疫区指挥防控,而后命醇亲王同三省大人为四监国,总领朝务。 顾秧心下忍不住疑惑:彼此二人已然势同水火,为何她又让自己监理朝政?既监国,为何又命张世荣等人一同监理?难不成四人监国,其实是为了找个由头将她拘在前宫,让张世荣等人监视起来? 顾秧这么想着,眼见张世荣等人已然跪下领命,便也跟着跪下受命。 “众卿听旨——”吴大监高声宣唱。 顾浅高高坐着,神情严肃,目光如炬扫视堂下众人。 文武百官齐齐跪下高呼:“臣等恭请陛下圣旨!” 吴大监立在帝位右侧,将圣旨展开,高声宣读: “门下:着吏部侍郎季符离为少监国,负责对接入京疫报,依令指挥调度各地粮草、医药、烛火、布帛等物。 “着:六部密切配合少监国,一切疫报所需物资、人力,需速速响应不得耽搁。 “着:开国侯朱修远为项目监理,随御驾前往疫区,负责安防。 “着:鸿胪寺卿侯清明安抚京内诸邦万国,组织有序离京,不得滋事。钦此!” 百官齐齐答道:“臣等谨遵圣命!” “众卿请起。”顾浅道:“司天台唐文平随朕出行,每日卜问天气。” 唐文平站起来躬身答:“微臣领旨!” 云麾将军岑丹一步上前抱拳道:“启禀陛下,正值年下,万国来朝,山南道突发时疫,京中不可无武将值守,末将自请守备京畿,以保太平。” 顾浅见她眼神清亮而坚定,心下稍安,便同意了。 她也希望岑丹这个时候不要离京,但是之前答应了人家,如今再反悔她不好开口,由岑丹自己提出来就方便多了。 虽说岑丹是为了江山社稷,顾浅仍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个私情。 “即刻起,授云麾将军为上护军,总领京中治安,疫情结束之前,闲杂人等只出不进。” 岑丹单膝跪地抱拳道:“谢陛下,末将定不辱命!” 顾浅起身,朗声道:“各位,守好上京城,待朕回来为你们加官进爵!” 早朝简短利落,很快结束。 这厢,中书令张世荣、侍中令庞恨舟等人,连同太傅、太师,已经在商量着动员就近世家大族捐钱捐物。 若要控住疫情,所需人力及物资是庞大的。 但只要防控住了时疫,保住了大凤朝根基,这些代价都不算什么。 顾浅回紫宸殿更衣,茉心等人已经收拾好随行衣物用品,即使精简再精简,也足足收拾出了三大车。 顾浅轻叹口气:“吴大监,香料和一应摆设器具全部撤下,衣物首饰减半。” 茉心和吴大监相互望了一眼,双双为难。 吴大监开口道:“陛下,撤下摆设器具足矣。您用惯了香料,若没有安神香助眠,累的是您自个儿的身子呀!” 茉心一边协助秀儿给顾浅编发,一边劝道:“陛下御驾亲往疫区,不愿劳民伤财,可若是山南道的官员百姓们见陛下衣裳首饰简朴,难免会生出朝廷入不敷出的想法来……” “带两套换着穿戴就是!”顾浅反驳道,“朕去指挥防控疫情,困在城中的子民若是口粮不济,我却穿金戴银,像话吗?” 再者,极速行军就应该轻装上阵,带那么多东西反而拖慢速度。 南边疫情来得凶猛。海乐上京路上的几天时间里,那头情况不知严峻到了什么地步,再不好耽搁。 “陛下说的是,奴婢这就去办。” 吴大监躬身后退几步,转身掀开门帘,见顾伯礼匆匆赶来,忙问他:“哟,小殿下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伯礼并未理会吴大监。 他疾步入厅,在顾浅身侧跪下来,仰着头问:“姑姑,你要亲去山南道?会不会很危险?” 顾浅侧头笑望着他。 立冬后,顾伯礼每日辰时正刻(8点)起床,辰时末往前宫跟着太傅读书,眼下还未过卯时(7点)。 想必是听到了山南道爆发时疫,陛下要亲去疫区坐镇,所以急匆匆早起赶了过来。 “起来说话。”顾浅笑道,“今日怎的起这般早?” 顾伯礼道了谢,起身坐在宫娥搬来的凳子上,正色道:“姑姑,睦州、梁州、襄州、洪州四城并不相邻,却同时出现时疫,令人匪夷所思。” 顾浅:“?!” 经顾伯礼一提醒,顾浅的瞌睡醒了大半,原本对时疫的焦虑瞬间增添了几分恐慌。 她没读过基本史书,不了解大疫的发展周期。 “伯礼的意思是,此疫症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顾伯礼沉吟片刻,答道:“是否人为,侄儿不敢妄断。书中记载,瘟疫多类,但凡大疫必有起因。或有战乱、洪灾、干旱、酷热等灾祸,才会爆发对应瘟疫。但……” 顾浅见他犹豫,急忙追问:“但怎样?你尽管说,不用顾忌别的。” 顾伯礼舔了舔唇:“但有记载的大疫,多是夏疫、秋疫,少有春疫……如今时值岁末寒冬,四海升平并无兵乱,朝内也未曾听闻天灾,侄儿觉得时疫来得甚是蹊跷!” 见顾浅神情恍惚,顾伯礼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姑?姑姑在想什么?” 顾浅回过神来,定了定神,道:“伯礼你先回鸿羽宫。” 又吩咐茉心:“去知会鸿羽宫守卫和内侍,若时疫传至京中,便带着小殿下去上都护府,务必确保小殿下安全!” “奴婢遵命。” 茉心放下梳子,转身对顾伯礼道,“小殿下,奴婢送您回宫。” 见顾伯礼不肯动,顾浅朝他温柔一笑:“听话,先回宫。记住,姑姑不在的时候,要保护好自己!” 顾伯礼面露不舍,躬身行礼道:“是,侄儿遵命。姑姑也要保护好自己。” —— 第141章 行路难 御驾出宫的时候,长熠率四千铁浮屠候在门口整军待发,城外是五万气势昂扬的虎贲军。 凛冽的寒风吹得旗帜飒飒作响,顾浅第一次见到这样全副武装的长熠。他面色冷静,如泰山般稳稳地立在军队前头,仿佛要去做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顾浅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是不是已经守护这个世界千千万万年了? 御驾靠近,岑丹翻身下马,冲马车单膝跪地,朗声道:“请陛下恕罪!家夫朱修远见末将舍不得儿子前往疫区,便提出与末将调换了差事,没有事先征得陛下同意,还请陛下恕罪!” 顾浅掀开车帘,扫视一眼神情肃穆的众人:“无妨,出发。” 出崇武门时,赵太保拦住了御驾,跪求女帝不要亲去。 他捂着胸口咳个不停,艰难开口道:“陛下,咳咳咳……陛下三思!咳咳,自古以来,疫症所到之处咳咳,白骨遍野,千里无人烟,咳咳咳咳……” 寒风萧肃,顾浅不忍见赵太保如此难受,未等他说完,便命人将他好生扶了下去,又吩咐太医入府诊治,便急匆匆出了城门。 城外是五万气势昂扬的虎贲军,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与御驾汇合后一路往南疾驰而去。 百官在门外送行,一路目送御驾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方才散去。 这大半年来,他们眼看新臣换旧臣,朝堂之中多了不少新面孔。那些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心怀不轨的官员一个接一个从朝堂消失。 大家没什么感觉,因为风暴被扼杀在了青萍之末。 倒是刑部这边动静大。那些个冤假错案的受害者闹出了不少动静,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冤屈。 御史台忙不过来,陛下指派京兆尹协助。 与此同时,大家也心照不宣地发现,陛下自落水醒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益于朝堂,有益于天下。 他们先前认定醇亲王贤明仁德,默认她作为帝位接班人,所以朝中诸事与她配合行事,牵扯上一些枉法的细节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看来,陛下狠心整肃朝纲倒不像是为一己私欲。反观醇亲王的遭遇,纯粹是因为被她自己做下的错事牵连。 如果说前头几件案子改变了大家对女帝的偏见,那么陛下今日御驾亲往疫区坐镇,则彻底稳住了朝廷众人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头顶的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变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女帝前往山南道,还带走了玉玺、兵符、私章。 自从听了顾伯礼一番话,顾浅就多了个心眼儿。若不是疫情紧急,诸邦在京,此事不宜彻查,否则她定将顾秧的王府以及所有宅院庄园查抄干净,挖地三尺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给疫区灾民一个交代。 马蹄疾驰,顾浅在车里思绪万千。 如果此次疫情真的是顾秧指使人引进、传播,那么她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上京城,确切地说是皇宫、是女帝。 不过,既然目标是皇宫,为什么不在京中直接爆发,反而舍近求远选择南边的山南道? 万国来朝,路途遥远,跋山涉水的,把罪责推到他们头上,很容易搅浑局面,岂不更方便? 山南道那边,睦州、梁州、襄州、洪州四城并不相邻,顾秧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中途换马、吃午饭的时候,顾浅连下数道旨意:“密令各州即刻封锁官道、水路,在所有关卡设置入境观测点,领牌后三日内不发热方可进入。军将不配合者,就地正法。民众不配合者,投入大牢。” 内监们疾笔誊抄完,顾浅掏出私章一一落了印,旨意便发往各道,再由各道下令至辖内各州府。 下完旨,心中焦急不减分毫,一个人坐马车心慌,顾浅于是下来骑马。 考虑到与长熠共骑会让马儿不堪重负,还会拖累行军速度,于是决定独骑一匹大马,长熠与齐小飞等人紧密跟随护佑。 长熠坚持要现教她。 顾浅神色凛然,眺望南方:“来不及现教了。” 在长熠的助力下,顾浅爬上马背,深呼吸两次,笑道:“听天由命,要是我落马摔死了,希望你能帮大凤能挺过这次难关。” 说罢,她双手抓紧马缰绳,两腿一夹马腹,轻喝道:“驾。” 大马从鼻孔里喷了一大鼻子热气,开始小跑起来。 顾浅身子僵直,随着马儿颠簸起伏,脑子有些眩晕。 她紧紧抓住马缰绳,集中注意力感受马儿的速度与颠簸,尽力配合它。 风雪愈大,火蚕棉衣服仿佛一层坚固的结界,抵挡了湿寒。 不过半日时间,顾浅就能很好的根据马儿奔跑起伏控制自己的姿势。 她身披大红斗篷,身子前倾,在暴雪中策马扬鞭。 “驾!” “驾!” 马儿感受到了主人的鼓励,迎着风雪疾速奔驰。 寒风凛冽,旌旗飒飒。 女帝队伍不断提速,如一支利箭直指南方。 酉时初(17点)一过,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队伍行进速度也随之慢下来。 长熠问顾浅是否还受得住,要不要进马车休息? 顾浅摇头,不能耽搁时间。 长熠:“此地距洪州还有一千二百里,你这样逞强,怕是还没到洪州城,人就废了。” 他话锋一转:“就算你扛得住,军马也需要缓口气歇一歇的,到时候它们累死在半路,洪州就完了!” 为了确保行进速度,所有人都骑马出行,但只有御驾和铁浮屠备了更换的马匹,而虎贲军将士每人只有一匹马。 一整天急速奔驰下来,虎贲军已经显露疲态,有些跟不上御驾了。 顾浅抬手揉了揉冰凉的鼻尖,吁停胯下大马:“罢了,大家停下吃些干粮,烧了热水饮下暖暖身子,原地修整两个时辰。” 亥时初,队伍继续上路。 直至子时,冷风嗖嗖,山野间寒气逼人,大家不得已才支起了帐篷睡上三四个时辰。 第二日中午,刚过了午饭,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雨夹雪,有些原就泥泞的路段变得愈加湿滑难行。 冰冷的雨水很快将衣裳湿透,为了防止感染风寒,长熠下令将士们下马慢跑来维持体温。 直到暮色四合,雨雪仍没有消停,顾浅不得不下令原地扎营过夜。 京中带来的都是精锐,疫区的管控还指望他们接手,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消磨在风雪里。 简易马棚搭起来后,一个挨一个的帐篷里很快升起了火堆。 将士们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挂在火边烘烤,就着吊锅里沸腾的雪水,吃着冷掉的烧饼、风干肉。 第142章 陛下御驾来了! 三日后,夜里亥时初(21点)。 洪州城守城士兵听到城外传来如雷声般轰隆隆的马蹄疾驰声,急忙举起火把高呼门下同伴上来确认是不是圣驾临城。 “不会?陛下来得如此快?” 负责看守门道的几人狂奔上城楼,循着声音踮脚极目眺望,奈何夜色漆黑,只听得到行军的声音,并没有看到来人。 知州大人是说过陛下会来,要仔细守城。但上京城距离洪州城一千五百余里,就算是精锐疾速行军也需要三四天。 陛下的御驾车马虽然是好马,可御车沉重,御马稳重老练,在速度上并不占优势。 “是!” “是陛下!” “陛下御驾来了!”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前方隐约出现一队人马,高举的凤字大旗下是明黄色御驾车马,声音轰隆隆如雷声过境,直逼洪州城门下。 守将激动地语无伦次:“快,快去禀报马州尊,陛下来了!” 一人策马入城报信,余下几人狂奔下来,合力开启城门。 随着锁链一节一节收起来,吊桥缓缓放下,连通了洪州城内外。 岑丹凤眉倒吊一马当先,气势昂扬地走在前头开路。 “末将等恭迎陛下入城!” 御驾并未减速,顾浅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只你们几人?郑朝强没有出兵封城?” 当中一人迅速起身跟上女帝车马,一边跑一边小心答话:“回陛下,郑总兵昨日已入城,只是瘟疫来得太吓人,城中药草并不充裕,大夫也紧缺,封城之事并不顺利。州尊大人已然发了布告说陛下要来,大家都不大信,闹着要闯城门出去,郑总兵忙着带人平乱去了……” “罢了,朕有话,叫他们速回官邸!”顾浅放下车帘,心想从城门看守嘴里恐怕问不出关键信息,还是得找一把手靠谱。 “是,小的这就去!” 那人像模像样告了辞,转身飞快跑入夜色中…… 入城后,长熠当即命四百虎贲军坚守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发现靠近的人立即劝阻,强行闯门则直接投入大牢。 又着两千人分为十人一队,在城内沿街敲锣宣告:陛下已经入城亲自指挥防疫,严令所有人配合封城、隔离,若有裹乱者就地正法。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官邸,知州马冬儿领着七个知县、长史、司马、各部判司以及医学博士等人候在官邸门口跪迎御驾。 “微臣等恭迎陛下圣驾亲临!” 他们行了大礼,久久没听到女帝的免,心中忐忑,低着头不敢多看。 “茉心,你进来扶我。” 略显娇柔的声音从御驾车厢里传出来,知州等人心里原本熊熊燃起的希望火苗弱了几分。 茉心等宫娥掀开车帘进去,不多时,里头传来一阵轻呼:“哦哦,轻点……疼疼疼疼疼……” 知州马冬儿心下一沉! 坏了! 早就听闻女帝身子孱弱,她这一路坐着御驾过来都如此喊疼,若是一个不小心在洪州染了时疫,那他的项上人头就要挪个地方了…… 马冬儿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也不指望陛下能救洪州于水火了,只盼望陛下离城的时候平平安安的就成。 宫娥们小心翼翼将顾浅扶出马车,她撅着屁股岔开双腿站在车上缓了会儿,然后姿势怪异地慢慢走了下来。 骑马的副作用也太大了!都给她大腿内侧的皮磨掉好大一块儿! 落地后,顾浅看了一眼长熠,又环视一圈铁浮屠,眼中满是诧异:“你们骑了这么久,不疼吗?” 长熠方才下了马,他眼中露出心疼与怜爱,柔声道:“外头冷,陛下去前堂问话。” 众人看着她娇小的身子和清澈的眼神,不觉感到好笑,又感到敬佩。 想到此刻深入疫区,不知何时才能归京,一时心中酸楚悲恸,百感交集。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吁——” 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彪形大汉骑着大马靠近,见到御驾阵容后,连忙吁停了马,马儿还没来得及收住蹄子,大汉已经翻身下来,疾步过来冲顾浅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末将山南道行军总管,郑朝强叩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顾浅见他发丝有些凌乱,想必是长时间奔波所致,点点头:“免礼。” “谢陛下!” 郑朝强起身,站在右侧迎女帝入官邸:“陛下请。” 虽然有茉心小心翼翼扶着,奈何大腿掉了皮,走一步疼一步,她觉着腚从后头看起来像只鸭子。 顾浅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对仍跪在地上的知州等官员道:“你们也起来,去前堂回话。”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 顾浅惊讶回头——原来茉心突然发力将她抱了起来。 “陛下恕罪,大将军让奴婢这么做。”茉心轻声说。 —— 前堂内,众人刚落座,茶水炭盆就到位了。 宫娥内监们布好家伙什,安静退到堂外伺候。 “郑卿,封城之事如何?” 郑朝强欲跪下回话,被顾浅抬手挡了回去:“坐下说。” “是。”他欠身抱拳道,“回陛下,末将一接到密令,就着玄甲军兵分四路支援疫区各州,末将则接管洪州四方城门。只是,昨日今日都有人强闯,冲突了几拨,伤了些人,也抓了些,现关在大狱里。 “至于封户,就难了!玄甲军同州兵一同沿街走巷贴了封条,可此时正值年关,商贾人家就盼着岁末挣些银子过年,还有城内百姓需要采办年货,因此……因此封条形同虚设,十成撕了八成,有些商铺偷偷开门做生意。且大狱里也容不下那么多人,不好都抓了。” 郑朝强领兵数年,对付土匪强盗乃至外敌,都有雷霆手段杀敌。 如今面对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讲道理又讲不通,弹压又会引起骚乱,着实叫他头大! 一切都在顾浅的预料之中,她转头看着知州马冬儿:“你说说城内疫症。” 第143章 鼠疫 马冬儿脸色不佳,“噗通”一声跪下道:“启禀陛下!此疫症下官见所未见,且起病急骤。畏寒发热、呼吸受阻、浑身疼痛、双目赤红、皮肤溃烂、咯血……死、死前皮肤呈大片黑斑,观之令人色变!” 见马冬儿跪下,洪州的七个县令也跟着全部跪下。 “鼠疫!” 长熠拍案而起,说得斩钉截铁:“一定是鼠疫!” 众人听了,不免愕然,他们齐齐惊望着长熠:鼠疫是什么疫?怎的如此恐怖? 而岑丹则满眼慈母之光地看着他:我儿如此优秀! 大凤朝现存的书籍里,并没有记载过鼠疫。 历史上,鼠疫真正爆发于14世纪的欧洲,不管在地里位置上,还是在时间线上,都不应该出现在大凤朝。 “你是说,鼠疫?”顾浅不敢置信,“曾经令欧洲死亡两千多万人的,鼠疫?” 长熠神情十分严肃的点头。 顾浅仍不死心,急得连比带划地问:“你知道我说的鼠疫,和你说的鼠疫,不是同一种?” 长熠叹道:“陛下,根据马大人的说法,极像鼠疫!”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不是鼠疫,是别的疫症,情况只会更糟!” 顾浅紧皱着眉,低声道:“可是鼠疫这么大的事,书里头并没有记载……你懂我意思?” 她穿来那天见到的几行字,并未提起大凤朝近两年有什么天灾。 为何会突然爆发鼠疫? 难道真如顾伯礼那孩子所说,是人为带进来的? 除了顾秧,还有谁有能力不远万里前往那种苦寒之地将鼠疫病菌带到大凤朝? 在座众人并不懂女帝与岑大将军话中深意,但大家确定了一点:这次爆发的疫症叫鼠疫。 一种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听说过的新瘟疫,还是极其恐怖的瘟疫! 还好岑大将军知道鼠疫,这一点令在座众人略感心安。 马冬儿几人望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敬佩:到底是京官,见多识广。 顾浅望着长熠,期待他再说详细些。 长熠边想边说说:“鼠疫从感染至发病一般需要三天时间,发病前几乎没有征兆。传播途径先是带病毒的老鼠、跳蚤叮咬,然后是唾沫和体液,所以要第一时间与病患隔离,与疫病源头断绝接触。” “记下来!” 顾浅吩咐几个县官:“今夜起,所有防控措施都要一一记录在册,尽早落实,并且飞鸽传书至其他疫情州县,告诫当地官员务必依令执行,不得有误!” 马冬儿当即补充道:“还有,家中有感染疫症的人、或这几天见过……不、这还不够……所有出现鼠疫病例的州、县、乡,务必做到封城、封道、封户!” 郑朝强紧绷的神情松了几分,他看着马冬儿扯出一丝笑:“马州尊要是早有此觉悟,封城之事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乱子来。” 马冬儿没有接话,依旧跪着,嘿嘿干笑两声,没敢看女帝。 顾浅未作理会,茉心进来,绕到她身后将暖手炉奉上,便又退了出去。 长熠看了郑朝强一眼,对顾浅说:“陛下,之前封户失败是因为擅自撕毁封条不用承担后果,下臣建议今夜再封一次,并布告全城上下——私自撕毁封条者,不予发放粮草医药;私自出门者,一律轰出城外任其自生自灭。” “可。”顾浅点头道,“封户的人手调配,你与郑总兵协调。” 岑丹听了,想说些什么,见到顾浅眼神坚定,最终按捺住没有开口。 郑朝强领命道:“陛下放心,末将等全力配合大将军行事。” 顾浅看向马冬儿:“你起来回话。朕问你,城内粮草、医药如何?还可以坚持多久?目前急缺哪些物资?” 马冬儿一愣,下意识挠了挠额头,眼珠子滴溜溜边转边答:“回陛下,洪州地大物博,秋粮已征收入仓,且近年并无天灾虫祸,加之往年积攒,吃个十余年不成问题。” “很好!”顾浅点头继续问,“那药草和大夫呢?” 马冬儿犯难道:“陛下思虑周全!鼠疫来得突然,发病急剧,城中大夫也束手无策。城中两家医馆已关门歇业,大夫在疫房外开方煎药,也于事无补……每天仍有数十人暴毙,且、且有破百人之兆……” 说到最后,马冬儿声音越来越小,头垂得很低,恨不得低到地缝里。 按照大凤律例:州官护佑百姓不利导致疫症爆发死亡超五百人者,削去其官职贬为庶民。 鼠疫爆发十余日,洪州城运出去的尸体,恐怕已不止五百人。 还有一些死在家里无人问津的,都没来得及统计…… “所以说,急缺药草和大夫。”顾浅拧眉道,“但是就算调来充足的药草和人手,也不能对症下药治好病患,是也不是?” 在座众人屏气凝神,无人敢回答此问。 “罢了!”顾浅挥手道,“长熠同郑卿先安排封户,马冬儿领县官落实城内粮草采办与分派事宜,明日必需送出第一波物资到户!” “是,臣等\/末将遵命!” 众人退出去后,顾浅宣来齐小飞,口述了一道圣旨: 【煤、炭、盐、酒、糖、布帛、铁铲、锄头、口罩】 齐小飞的字龙飞凤舞,顾浅落了私章,叫他派人送往上京城,务必亲自交到少监国季符离手中。 齐小飞出去后,茉心端着口罩进来问:“陛下,您好些了吗?” 不问还好。 她这一问,顾浅才想起来腿上的伤。 一瞬间,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顾浅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埋怨地瞪了茉心一眼。 茉心含着三分心疼三分歉意笑了笑:“陛下恕罪,奴婢失言了。” 瞧见托盘里的口罩,顾浅才想起来从上京城带了大量口罩过来。 “大将军他们是不是在派发口罩?” 茉心将口罩递到顾浅面前:“是呢,陛下。只是数量不够,先紧着要去封户的官兵们。州尊他们派人去开库取布,照着样式缝制了。” “嗯。事情一多,我总有想不到的,还好你们大将军想到了。” 顾浅戴上口罩,没几个呼吸就感觉胸闷气短,又将口罩拉下来。 茉心绕到身后给她揉太阳穴,说:“陛下挂心疫情,一路快马奔波,一定累坏了,不如先歇会儿?” 顾浅心道,现在才刚开始,哪里能安心歇下? 可是眼皮子不听使唤打起了架,她便也什么都没说,眯上了…… 第144章 你听说过酒精吗?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顾浅从椅子上惊醒,盯着跳跃的烛火,好几秒才缓过来。 长熠掀开门帘进来,身后跟着郑国强与马冬儿。 “几时了?”顾浅坐直了问他们。 洪州城少说也有三千户,就算所有玄甲军和虎贲军都出动,挨家挨户封下来,再加上宣告通知等时间,最少也需要两三个时辰。 她没觉得自己睡了这么久啊! 长熠在她左侧坐下,勉强笑笑:“快子时了。”(23点) 郑国强和马冬儿见他既不行礼,也不等赐座就径自坐下了,两个人一时间立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岑大将军都没有给陛下行礼,他俩行礼反而显得多事。 但是就这样跟着大将军一道坐下,他们又不敢。 正踌躇间,听到女帝问:“封户顺利吗?” 长熠答:“陛下无须担心,有铁浮屠压阵,想必会顺利。” 顾浅心道,原来还没结束,她就说不会这么快。 郑国强连忙道:“陛下的铁浮屠军不愧是天子亲兵,末将第一眼见到的时候都甚感震撼!今夜有他们在侧,必定不会有人闹事。” 顾浅点点头:“那就好,坐下说。” “谢陛下!” 宫娥进来奉上热茶。 顾浅端起茶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城中鼠疫肆虐,光封户也不是办法。封了户,一个家里如果有一个病患,其他人可能都会感染,这样一来,封户反而是害人,你们有没有法子解决?” 郑国强看了长熠一眼,答话道:“陛下体恤,乃万民之福!如今城内外都明白,封户是为了将鼠疫与常人隔离开来,势在必行。若一户内有人染上鼠疫,则其家人也可能携带疫毒,断不可放其出来为祸人间!” 顾浅望向长熠:“你怎么看?” 长熠磋磨几下指尖,又沉思片刻,才说:“陛下既不远千里来到洪州城,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子民。” 郑朝强恍然大悟,随即欠身道:“是,是!陛下仁爱!” 顾浅愣了愣。她才不是为了多拯救一个人呢! 是吗? 应该不是…… 她只是觉得,如果谁家有鼠疫患者,发病后流血流脓,病毒肆虐,感染率极高,封户无疑是断了他们生路——这样的人家,为了活路什么都做得出来。 万一他们闯到官邸求一条生路,难不成当着众将士的面、当着洪州城父母官的面,她还能下令杖毙不成? 若这么做了,谁还会信女帝的仁爱之心? 谁还会安心配合抗疫? 几人心里都清楚,所谓封户,跟封城的道理是一样的。 若是运气不好,家中有病患,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听天由命罢了。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让人寒心,且冒犯天颜。 见大家都不说话,马冬儿抱拳道:“陛下放心,适才安排的时候,大将军特意叮嘱过了,要交代城中百姓,尽量一人一屋,不要聚集。” 顾浅听了,朝长熠点点头。 他履历丰富,思虑也周全。 只是实际情况未必如此。 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多屋子,可以实行一人一屋隔离的。 即使大户人家里有许多房间,也未必愿意腾出来供下人居住,下人房里都是一条大通铺睡十来个人。 “臣有一计。”马冬儿接着说,“扩建疫房,告知上下,家中若出现病患,即时在门上挂红布条,命人送上药草或接去疫房诊治;若有人死,则在门上挂白布条,臣等也好尽早派人收尸……” 顾浅点点头:“可。” “此计甚妥。”长熠说,“还需劳烦州尊大人及早布置下去,尽快施行。” 马冬儿听了,略感诧异,没有回答长熠,而是看向顾浅,等待她的命令。 顾浅冲他点头:“去做,越快越好。” 马冬儿领命退下后,长熠对顾浅说:“时辰不早了,陛下连日跑马,想必身心俱疲,快去歇息!外头有我和郑总兵,不会有事。” 顾浅想了想,道:“好。若有什么事,你直接拿主意,不必问我。” 郑国强心中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尾随大将军出了门。 宫娥内监们在后院备了膳食与热水,伺候顾浅安置。顾浅大腿磨破了皮,不敢洗澡,随便洗把脸就睡下了。 长熠与郑国强则返回前堂坐镇,以便随时处理突发情况。 郑国强见大将军闭目养神,好几次想开口,觉得太过唐突又憋了回去。 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锣声,还有巡城士兵的宣告: “鼠疫爆发,十患九死,梆!” “居家隔离,一人一屋,梆!” “官民一心,共同抗疫,梆!” 长熠忽然睁开眼睛:“郑总兵,洪州城内流民多吗?平时在何处聚集?” 昏昏欲睡的郑国强听了,立即打起精神,扭了扭脖子回:“大将军,此事马知州更清楚,是否现去唤他来回话?” “不必。”长熠抬抬手略靠近了,脸色凝重,“在下有一事,要劳烦郑总兵援手。” 郑国强虽然是行军大总管,隶属山南道最高军事长官,但他的头衔还是先帝征战时赐下的。 战事一过,所谓行军大总管就只是个称号,并无实际阶品,也不能参与道内政治民生管理,所以马冬儿见他带兵来封城,并不十分配合,态度也爱搭不理。 岑大将军是食邑两千五百户的正三品上都护,女帝虽未明说,但是看得出来已经将铁浮屠的挟制权交给了他。 铁浮屠可是天子亲兵! 女帝得有多信任才可放心地让他调度铁浮屠? 可见这不是一般的恩宠! 如今岑大将军这般客气待人,叫人心里十分受用。 郑国强有些受宠若惊,他忙答话:“大将军客气了!您奉陛下之命驱疫,是全山南道上下的恩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郑某能做的,绝不推脱!” 长熠笑了笑:“郑总兵言重了!且不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事。就算无官无职,眼见鼠疫爆发,男子汉大丈夫也该挺身而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方不枉为大凤子民!” 郑国强抱拳笑道:“大将军胸怀天下,实在令郑某钦佩不已!遥想当年,末将也曾追随先帝在沙场上冲杀,家父曾有先登之功,如今却……许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心志大不如前,惭愧,惭愧!” 见他面露愧色摇头,长熠沉吟片刻,说道:“今夜陛下亲临洪州城,就是要为天下做一个表率。此次鼠疫来势汹汹,若能及时管控住,往后我大凤朝再遇到任何瘟疫,只要照着陛下的法子,想必都不会出现大规模死伤的灾情。” “是,大将军所言甚是!”郑国强附和道,“纵观前朝,凡岁生疫,或阖门而殪(yi,死),或覆族而丧,白骨露野,路无人行……” 说到后面,郑国强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画面,让他难以往下说下去了…… 这两天所了解到的鼠疫信息,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瘟疫都可怕。 也不知道洪州城,啊不,山南道能不能挺过去…… “陛下有先见之明,早早下令封城封户,疫房也在扩建中。”长熠镇定地说,“郑总兵放心,京中少监国同三省六部都在密切关注各州疫情,城内短缺的物资不日便会一批批送过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止是上京城,朝廷还会动员就近城池筹措药草与大夫,全力支持山南道抗疫,大凤朝上下一心,一定能挺过去!” “真的……是真的吗?” 郑国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陛下当真如此?” 长熠拍了拍郑国强的肩膀,凑过来悄声道:“不止如此。陛下担心你们没有应对经验,连夜骑马赶路,这才磨伤了腿,难道你没见她走路怪异么?” 郑国强低下头,老脸红了红:“见、见到了……” 怎么没见到?他一下马就见到了! 可是大家都不提,他哪敢问? 他还琢磨陛下是不是小时候包被没包好导致腿部畸形了呢?!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不能问了! “对了,大将军方才说起,究竟是何事需要在下去办?”郑国强突然问。 长熠坐回椅子上,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郑总兵听说过酒精吗?” 第145章 看来当女帝确实锻炼人 上午,巡逻声再次响起。 大意是第一波粮食已经备好,午时左右开始分发,各家在门口准备好碗盆; 另发红白布条各一份,家中有病号在门口挂红布条,身死则挂白布条。 到了午时,果然有官兵在门口停留,往盆里倒了些米,留了瓜菜,一并压在碗底的还有两根布条。 “大人,大人行行好!老朽儿子媳妇在外地,家中独我一人,若是得了鼠疫,怕是爬不到门口挂布条……” 士兵冷哼一声,不屑道:“知足!若不是陛下来,能给你白吃白喝?早就抓出去挖坑了!” “大人,大人啊!”老人见此,跪在门内哀求道,“给我一份草药,老朽没有别的念头,就想多活几天见见我那儿子……” “你染上鼠疫了?”士兵警惕地后退几步。 老人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没有!” 士兵呵斥道:“既没有染病,要草药做什么?城中药草短缺,哪里有你白拿的份儿?” 说着,士兵从板车的篮子里摸出两个鸡蛋放到门口碗里,头也不回地去了下一家。 天阴恻恻的,仿佛有一场大雪要下。 昨晚顺利封户后,洪州城内空荡荡的,除了巡逻及分派食物的士兵弄出来的动静,再难听到别的声音。 府衙旁边的官办学堂正空着,里头院子里架起了数排露天锅灶。 郑国强派兵将城内流民“号召”起来,岑大将军现场教学蒸馏酒精。 此时酿酒工艺落后,饮用酒度数几乎没有过十的,淡一些的甚至在五六度左右。 因为不知道每坛酒的浓度如何,所以每蒸馏一次,都要记录前后酒液的体积,再取一些用于浸泡抹了鼠疫死者体液的篾条,过几分钟,拿出篾条让家禽舔食。【ps:70~75浓度的酒精能杀死病毒,此法通过观测家禽是否存活来判断提纯酒精是否成功。】 众人不解所谓“高浓度酒精”为什么能杀死鼠疫病毒,更不明白大将军口中“浓度太高了也不行”是什么原理。 但是冬日里流离失所的日子难熬,如今有了差事,且不必豁出性命,那些流民自然感恩戴德,照着大将军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学起了蒸馏。 流民不识字,每个流民配一个玄甲军,既是监工,也做记录。 所有人死记一条真理:一旦哪只兔子舔过篾片后扛过三天,那对应的酒精就算是提纯成功了! 长熠演示了一遍,就将酒精提纯的事全权交给郑国强的人盯着,自己打马回官邸。 郑国强一刻不耽误,连画带写地将此法写于信中,又着人一字不落誊抄数份,紧急发往道内各州县,吩咐玄甲军照做。 这厢,顾浅正在与马冬儿商量消毒的法子。 马冬儿建议烧艾草熏杀,但是城中医馆所余艾草并不多,又是冬季,周边地里一时间也长不出新艾来。 马冬儿又建议用火杀毒:“陛下,自古医者都用火燎烧刀片,可见火烧是管用的。” 顾浅反问道:“那你的口罩能用火烧吗?外头将士的衣服铠甲,难道穿一次就烧掉?那些沾染过死者的东西譬如板车,运一次烧一辆,能有多少车给你烧?” 被顾浅一问,马冬儿垂下头来:“陛下说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陛下勿恼,马知州不擅岐黄之术,未必事事都能处理得当。” 长熠人未到声先至。 下一秒,他先开门帘进来冲马冬儿使了个眼色:“听闻马知州已经派人去登记房屋地址和死亡人数、死亡时间,接下来收尸运出城、深埋、焚烧都是险之又险的事,不如知州大人多多派些人手,以防闹出乱子来。” 马冬儿本不想去亲自指挥那些事的,奈何女帝这里他的提议频频被驳,也只好借坡下驴,告了辞出去。 见马冬儿退出去,长熠坐下来拉住顾浅的手劝道:“你同他气什么?他又不精通这些。” 顾浅噘着嘴:“我也不想生气的!我先说烧开水消毒,口罩、衣服、碗筷什么的,每天在沸水里煮半盏茶时间。你猜马冬儿怎么说?” 长熠看着顾浅,笑道:“他一定说此法耗时耗力,会耽误事情。” 顾浅没好气地白了门口一眼,即使马冬儿已经出去。 “浅浅,昨夜封户的时候就有上报,有些人户家里死了人买不到棺材,停尸家中还未下葬,若不是铁浮屠压阵,恐怕那些人早就闹起来了。”长熠安慰道,“百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选择配合,选择相信朝廷。这个时候,不能因为小事撤下马知州,否则容易引起恐慌。” 他顿了顿,又说:“马冬儿生于斯长于斯,没有学习过先进一些的科学知识,这不是他的过错。况且已经封城封户,若家家户户都烧柴煮水用来消毒,过不了几天城内就会急缺柴炭,还要多派上许多人手到城外取水。” 这些简单的工作会占用不少人手,如今防疫才刚刚开始,正是人手短缺的时候。 顾浅想了想,低声说:“我知道,我就是气不过。” 她心道,马冬儿虽然有些迂腐,但是鼠疫爆发他能及时上报给郑国强,又保住了洪州城没有出大乱子,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我也没打算让那些隔离在家的百姓用沸水消毒,我说的是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将士们。”顾浅解释说,“他们豁出命去守护老百姓,朝廷应该保证他们的安全。” 长熠听了,看向顾浅的眼神带了几分异样的赞许。 “看来当女帝确实锻炼人,这才过了半年,浅浅考虑问题已比常人周全许多。” 全城人每天消毒的确会浪费不少人力与物资,且意义不大。 但若换成有目标的去做,不但能有效防护,也不至于造成物资浪费。 第146章 行,这事就交给你爹 “对了,我昨夜给京中写信要东西,你觉得有什么是接下来消耗巨大的?我再追加一封。”她问长熠。 长熠想了想,问:“城中存粮不缺,假以时日肉禽蔬菜会不够,这个能要吗?” 肉禽蔬菜不是必需品,但是吃了能保证营养,身体好了自然不容易患病。 可冬日里蔬菜金贵,寻常人家连萝卜白菜都舍不得吃,平日也就吃吃腌菜头打牙祭。 顾浅想了想:“你来写,发给中书令他们去筹办。” 她的做事原则,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 至于为何是发给中书令而不是季符离,因为她要留着季符离的精力放在紧急物资上头。 长熠很快写完,顾浅落了私章,便问起:“那几个县令呢,怎么一个没瞧见?” 顾浅说:“我让他们回各自县衙做事去了,有事书信来往,不必杵在这儿。” “也好!”长熠笑笑,“有父母官在场,想必各县也能略略稳住情况,但愿他们能照实抄作业。” “还有一事。”顾浅忽然压低声音,“我离京前,伯礼曾来找过我,说起这次疫情来的蹊跷,好像有意暗示我是人为投放的疫毒,你怎么看?” 长熠忽然一顿,凝眉思索片刻,才问:“小殿下原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 顾浅便把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长熠坐下来,眼神讳莫如深道:“不好说。就算他读过的书涉猎极广,他一个小孩子能想到这一层吗?” 顾浅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 山南道在万仞山南边,下辖四十八州,占地九百万顷,有民六十六万户,三百余万人口。 山南道少洪涝旱灾,是重要的再熟稻产地,一年光输纳至上京城的各类稻米就有百万石之数。 可以说军国大计万万离不开山南道的稳定。 “如果他知道了什么,确定是人为,没有理由不告诉你。”长熠越想越疑惑。 他又问:“离宫前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顾浅瘪瘪嘴:“一路上人多口杂,我怕有心人听了去,然后……就给忘了……” 长熠摸摸顾浅后脑勺,开导她:“无妨,我给老爹修书一封,请他暗中监视顾秧,如果她有密信发出,让人全部截下,等鼠疫过了,回京再处置。” 顾浅心中稳了几分:“行,这事就交给你爹。” 午饭后,吴大监来报:“禀陛下,派发粮菜的军队已经归营,可以出去视察了。” “好。”顾浅说,“你去叫上郑总兵和马知州伴驾。” 秀儿拿了斗篷和帷帽过来给她穿戴上。 茉心过来悄声请示:“陛下腿伤未愈,坐小辇罢?” 顾浅想了想,既是打着同心抗疫的旗号而来,坐在软轿上未免显得太过矫情。 左右洪州城纵横不过四公里,走走也无需多久。 “不了,我们走走。”她道。 一盏茶后,一队人从官邸出发,自东向西开始步行巡城。 不多时,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嚓”声。 岑大将军撑着一把大伞护在女帝身旁,郑总兵嫌打伞麻烦没要伞,他们后头跟着吴大监、茉心,以及铠甲附身的齐小飞和彭丰盛。 马冬儿走在侧前方,一边带路一边介绍。 同上京城比起来,洪州城内居住的人口不算多。三千余户十来万人,除了地方官员,余下多数是乡绅大族、工匠以及商贾人户,零星夹杂着一些灰色产业从业者。 农民住在城外,每到粮食瓜菜收获了才会运进城内,或交给主家,或换些针线、油盐等。 顾浅交代他:“既如此,城外也需要每日巡逻,确保农户间不要随意串门,避免疫毒传染。还有,时常统计农户家中存粮,若有短缺及时分派下去。” 马冬儿侧身抱拳:“下官遵命。” 长熠说:“马知州,听闻洪州地下水系发达,城内不少人家打了水井,若是有人蓄意往井中投毒,或者身染鼠疫的患者跳井……该如何防范?” “这……这这!” 马冬儿被突如其来的一问难住了。 若是有人通过水井投毒,一夕之间全城的水都不能饮用,可谓是防不胜防! “陛下,大将军,水井投毒,此举阴险毒辣远超常人!下官、下官从未听闻有这样的事……”马冬儿一时半刻想不出对策,想来如果真的有人犯下这种滔天血案,陛下御驾在此,已经不是他一个知州可以自行处决的了。 顾浅转头看向长熠,心道他既这么问,想必心中早有对策。 如果是顾秧设计鼠疫爆发,引她前来,那么让她染上鼠疫暴毙是最妥帖的法子。 前往疫区是女帝自己提的,患鼠疫而薨也可以说成是天意,朝廷中就算有人疑心,也查不出纰漏。 洪州城地下水系遍布,要投放其他毒药,需要的量太大,难以准备。而且剧毒致死症状明显,仵作必能验出来。 女帝中毒身亡和染疫身亡,意义完全不一样。 且井水投毒会伤及无辜,这么大的事情一旦彻查,顾秧难以逃脱干系。 加上刚过去不久的“青阳河投毒案”,醇亲王的贤名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如果顾秧要做,应该不会在水井里投放其他剧毒。 想到这里,顾浅心下稍安,随后听见长熠不紧不慢地声音在耳畔响起:“马知州不必惊慌。我只是听说有人发病后不到一个时辰就断了气,是在门口被发现的,若是有人在取水的时候发病,倒在井里,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想提醒马知州一句,城中也好早做防范。” 马冬儿听了,愣了两个呼吸,才拱手道:“大将军说的是,多谢大将军提点!” 说着,他又朝顾浅一揖:“陛下,下官……” “去。”马冬儿话还未说完就被顾浅打断了。 “多谢陛下!” 马冬儿从侧面退下,他跑远后,顾浅低声问长熠:“你故意支走他?” 长熠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遇到了好几拨运尸队。 衙役们麻布包裹住口鼻推着板车出城,板车上是数具被草席裹住的尸体。 那些尸体皮肤溃烂,流血流脓,虽然是寒冬时节,草席里传出的组织液腥味仍然浓郁。 若是防护措施不到位,运尸的人很可能被感染…… 顾浅微微蹙眉,忍住抬手捂鼻的动作。 雪越发大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运尸的板车“吱呀吱呀”驶过,更添了几分萧瑟。 见她脸色不悦,长熠说:“今日巡城,马冬儿摆出主人翁姿态,看似尽力招待,实则限定了陛下所见所闻……身为一城知州,有些私产无可厚非。只是马冬儿表现得太过介怀,反而容易误事。” 顾浅说道:“不错,我之所以亲自巡城,就是想看看洪州城内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或许有些事情跟马知州汇报的不一样。” 有些地方官员为了躲避责罚会瞒报数据,甚至不惜做出灭口的事情来——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屡见不鲜。 放到平常,这种事情派个钦差过来查个水落石出,该抄家抄家,该斩首斩首,也就是了。百姓们见到狗官伏法,自然不会再闹事。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女帝亲临洪州城,她眼皮子底下若发生这种事,不止女帝,整个朝廷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所以顾浅在洪州城期间,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第147章 防疫日常1 洪州城外荒野。 衙役们用麻布裹住脸,只露出眼睛。他们经医学博士指点,在远离风口、河道、山林的地方挖深坑。 尸体用桐油纸盖了两层,并不能将气味完全封住。 马知州戴着皮手套立在远处瞧着,即使有口罩,他还是用罗帕紧紧捂住口鼻。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焚尸大坑挖好,桐油纸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仵作指挥衙役倒下一筐筐木炭柴火,又往坑里扔了数袋松油块,而后将手中火把扔了进去。 “砰!” 火把触底瞬间,火焰逐渐蔓延开来,随后响起哔哔啵啵的声音。 大火烧了一炷香时间左右,焚尸坑内一片通红。 雪花一朵朵落下,在火光中融化,变成氤氲袅袅的雾气升腾至空中。 风一吹,便消散于无形。 仵作一挥手,声音苍老浑厚:“下!” 衙役们合力推着板车上前,将尸体连同桐油纸一并倒入火坑中。 尸体翻滚着、堆叠着坠入火海,溅起橘红色的火星子蔓延开来…… 衙役们倒完尸体,躲到远处拿火把熏烧板车来杀死疫毒。 很快,血腥味混合着皮肉焦糊味充斥在整片空气里,有人忍不住开始跪地呕吐。 仵作大喊:“莫摘口罩!” “千万莫摘!保命要紧!” “快!再扔些柴!” 他一边紧了紧脸上抹布,一边带头往火坑里使劲扔柴火,希望熊熊火焰能够彻底烧死疫毒。 空气中的腥臭味逐渐被焦糊味取代,大火持续燃烧了近三个时辰才渐渐弱下来…… 临近深夜。 梗上,马知州已不见人影,其下属同知揣着双手立在枯树下。 一盏豆灯勉强发出昏黄的亮光,照在他愁眉紧锁的脸上,显得诡异而又苍凉。 仵作迈着疲惫的步伐走过来问他:“敢问同知大人,怎不见马州尊?” 文同知缓过神来:“哦,州尊大人见你办事利索,已先行回城。” 仵作顺着话说道:“是,这样的场面,本不应该让大人们瞧见。” 说罢,他转身张口,欲呼唤衙役们收拾收拾一并进城,突然听到文同知说:“州尊大人有话,兄弟们今日辛苦了,叫大家伙儿在城外歇息三日,三日后再进城。”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砸到仵作头上,他一时半会消化不了这句话。 “……城外?大人,这天寒地冻的,在城外过夜怕是要出人命……” 文同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安慰他:“老哥莫急,帐篷褥子、吃的喝的,马上会有人送来。” 见仵作脸上甚为不悦,文同知又加了一句:“还有两瓶好酒,州尊赏你带头有功。可如若你们将疫毒带进城内,害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洪州城都要遭殃……知道你为难,也请你体谅一次,等鼠疫消弭后,上头会有赏赐的!” 仵作浑浊的眼珠子飞快地滴溜两圈,最后点点头道:“也罢!若是小老儿染上疫毒,劳烦同知大人为小老儿争取一份抚恤予我家人!” 文同知放下心来,开解道:“老哥说什么丧气话?你我共事多年,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你们今日辛苦一整天,且放宽了心安歇。明天负责收尸埋人的弟兄们也是如此,他们可没有好酒,嗯?” 仵作脸色缓和了几分,这才拱手道:“劳烦大人替我谢谢州尊大人!” 临走前,文同知特意叮嘱一句:“老哥切记,莫嫌粥饼凉,不要聚到一起生火解乏,小心疫毒!” 文同知走后,仵作同衙役们在城门口干等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人开门。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顾不上许多,看也不看帐篷物资,闻着味就在粥桶前排起了队。 玄甲军提着一盏小烛灯大声问:“谁是秦仵作?” “将军,我是,我是。” 玄甲军放下烛灯,指了指板车上的包裹和粥桶道:“你分粥饼,其余人随我去搭棚!” “是,小的遵命。” 秦仵作摸了摸温热的粥桶,拿起铁勺伸进粥里搅了搅,算得上稠。 他一边看玄甲军带领衙役们在树下“叮叮当当”搭起了四排简易大棚,一边慢慢分粥。 一碗粥配两个大饼,分了四十碗,粥还余下半桶。 大棚搭好后,衙役们又领了帐篷,在大棚下一顶挨一顶支了起来,而后排队领了粥饼坐进各自帐篷里。 玄甲军赶着空车回了城,留下一盏小烛灯在漆黑的夜色里散发出一点昏暗的光芒…… —— 官邸前堂里,茉心将素色麻布挂在墙上。 “陛下,这样可以吗?”她扶着布轴问。 顾浅怔怔地望着绘制在麻布上的曲线图,没有做声。 说是曲线图,可这一路昂扬向上的势头,看着叫人心里发慌…… “今日是封城第四天了,是不是快到峰值了……”顾浅自言自语。 长熠掀开门帘进来,见到主仆俩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发呆,便对茉心说:“子时末了,伺候陛下歇息。” “是。” 茉心落地无声,走过来要扶顾浅,被她挡住了。 顾浅转身问长熠:“北街茅厕爆炸的事解决了吗?” 半个时辰前有人来报:北街有人烧艾草消毒把自家茅厕给炸了。 那一片现在臭气熏天不说,四处沾染屎尿,鼠疫感染指数还飙升。 长熠摸过一杯茶仰头饮尽,清了清嗓子说:“已经派人送了柴火、梯子过去,叫那家人自己烧热水清洗。罚了些银子赔给左右受牵连的邻居,虎贲军守在外头监督他们做善后清理工作。” 顾浅心道,罚些钱叫他们自己动手善后也好,免得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我突然想到现在的城池是没有污水处理系统的,若是人家厕所满了……” “嗯,方才议事也有人提到了。”长熠说,“现有专门给城中人家回收粪便的,叫倾脚头。如今时期特殊,我们不建议放人入城,现在掏粪出城会提升感染率。” 顾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突然问:“那若是厕所满了,如厕的问题如何解决呢?” 总不能跟圈里的牛羊一样随地拉? 长熠苦笑一声,从袖口里摸出一张暗棕色桐油纸,展开了铺在几案上,边比划边说: “将桐油纸放在碗里接住排泄物,然后用绳子系紧、打死结,埋于坑内。” 顾浅愣了愣,眨巴着眼睛说:“也不是不行,如此一来还避免交叉感染。” 长熠再次苦笑:“但是桐油纸不够,远远不够。” 他看着顾浅,有些无奈:“一串钱只能买10斤桐油,草纸呢太吸油,宣纸又贵,且城中住户不务农,很多都没有锄头铁铲……浅浅,这笔钱只能由朝廷出,否则措施难以推行。” 顾浅:“……” 她当然明白这个银子只能从国库拨,又是桐油又是宣纸,寻常老百姓哪里舍得这么奢侈? 顾浅:“我脑子里没有具体数目,你就说要多少桐油多少宣纸?或者多少银子?” 长熠深叹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 顾浅心道也是,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能算出来数目呢? 她想了想,说:“不如先预备日的。若是日之后数据稳定了,就说明隔离见效了,正常人也没必要用桐油纸,对?” 茉心见状,摆好纸笔,在一旁磨起了墨。 第148章 防疫日常2 上京城。 季符离接到洪州第三封八百里加急信的时候,发现里头还夹了一页洪州鼠疫殁民曲线图。 再后来,睦州、梁州、襄州乃至汉阳、江夏等地每日都有书信送来,无一例外都是最新的殁民曲线图,以及物资告急。 雪片般的信件每日飞至京中,季符离卯时更新曲线图,然后让人抄送至京兆尹府。 京兆尹着人誊抄后快马下发至各道,各道再送往辖内各府、州、县,力求每天更新全国疫情数据,好叫举国皆知,同心抗疫。 除了调度物资之外,季符离还会每隔两日派出车辆运送少量活鱼、鸡鸭鹅、新鲜瓜菜等去洪州,车上用“御”字大红封条贴住。 “叩叩。” 季符离睁开眼,眼神深邃:“何事?” 下人在门外小心禀报:“大人,外头有个自称东方先生的人求见。” 季符离伸手拿来官帽戴上,道:“请进来,奉茶。” 不一会儿,东方颀风尘仆仆赶到。 他见到季符离第一眼有些不可置信,后退了两步细细打量片刻,才道:“任务繁重,季大人也要保养自身才是!” 季符离笑笑:“坐。” “多谢。” 东方颀也不客气,解了披风就坐下。 季符离示意下人退出去,对东方颀道:“你既知我任务繁重,此刻前来应当不是与我闲聊保养身子的罢?” 自从他调了几波物资发往疫区各州,眼见着国库里的存货少了一半,朝中有人开始不乐意了,说什么疫区就是无底洞多少物资也填不满,如此下去必将耗尽国库云云…… 季符离懒得与他们掰扯,干脆将工位搬到了季府,不但少了聒噪,还节省了上下值路上的时间。 数日来他从未透露个中艰难,但女帝还是下令让开国侯朱修远调兵助他行事,还说必要时可以开宫中金库取用。 如此种种,他岂能让她失望? 东方颀开口道:“南边起了鼠疫,京中人人吓得胡乱买药,想必上京城内已经无药可售,季大人,是也不是?” 季符离看了东方颀一眼,没有否认。 其实早在女帝出发的头一日,他就命人在城内挨家药铺寻购了。 只是后来才知山南道起的是鼠疫,那些药并没有用罢了。 东方颀笑道:“季大人不说话,在下就当你默认了。” 季符离笑了笑,指着茶杯道:“东方先生若只是来找我喝茶,喝了茶便走,本官有要事在身不便招待。” 同在女帝后宫数年,东方颀一直清高冷峻,如今这样话多主动,他真有点儿不习惯。 即便是不当这个少监国,他也不想与东方颀多说一句话。 东方颀并不在意,他端起茶盏吹了吹,喝了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递到季符离面前。 “季大人看看,可还有用得上的?” 季符离深深地看了东方颀一眼,接过册子翻开来看…… —— 洪州城官邸前堂内。 顾浅的表情活脱脱一个无语菩萨。 这几日,洪州幺蛾子频出。 一开始,有人半夜抛屎,或蹲墙头上把屎拉外头,导致空气里总是有一股无法驱散的臭味。 后来,坊间传出“放血疗法”、“怒视病人眼睛杀死疫症”、“童子尿洗澡”、“鞭打健康人以此吓退疫症”乃至供奉鼠像等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防不胜防,且屡禁不止。 为此,有的人操作不慎感染了破伤风,没病的人也染上了病。 前去劝阻的士兵一到,他们安安静静,士兵一走,又恢复作妖。 家里有小男孩的,被逼着拼命喝水,就为了那一泡童子尿。更离谱的是,买尿的人站在房顶上亲眼瞧着孩子尿了,立马扔钱过去…… 还有神婆号称自己是太阴真君座下弟子下凡,愿意自请做法驱走鼠疫。 士兵将神婆带到外头,岑丹了解情况后进屋报给女帝拿主意。 顾浅闭着眼睛,以手扶额:“将她扔到疫房去,开坛做法也好,煎药治病也好,三天内若治不好里头的病患,诛三族。” 默了默,她又下令:“往后有借神鬼之说驱疫的,皆如此办,若是献药方的则另说。” “末将遵命!”岑丹得了令出去,撩开门帘差点儿与儿子撞了个满怀。 长熠一把扶住岑丹:“母亲。” 岑丹笑了笑:“何事慌张?” 长熠松开手,瞧见里头歪坐着一脸郁闷的顾浅,对岑丹说:“母亲先忙,儿子有事和陛下商量。” 岑丹拍了拍儿子肩膀,往外头去了。 长熠进门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朴实的小陶罐,“啵”的一声拔出塞子,放到顾浅鼻子下晃了晃。 顾浅闻了闻,没好气道:“酒啊?” 长熠递得更近了:“再闻闻。” 顾浅瘪瘪嘴:“难不成还是琼浆玉露不成?” 说着抬手拿过小陶罐就要往嘴里倒,被长熠抬手止住了。 “姑奶奶,你喉咙不要了?”他连忙解释道,“这可是高浓度酒精!” 第149章 防疫日常3 一大早,坊正们包着鼻子,苦着脸打扫完各自坊区的排泄物,再用布头蘸了酒精一路洒过,忙完后拿出名册,挨家挨户去斥责一番。 “我看以后哪个不长眼的敢把屎尿往外头丢,莫要叫老子知道,不然掘了你家祖坟!” 所谓高层笑眯眯,基层凶巴巴,顾浅觉得让每个坊的坊正出来主事,是个很好的主意。 熟人好说话嘛! 日前,汉阳、江夏等地相继爆发鼠疫。 求援信一到,郑国强便请命带玄甲军兵分两路前往支援。 顾浅担心其他疫区人手不够,又指派了三万虎贲军策马赶去帮忙。 如今,洪州城内大部分活儿都交到了余下的虎贲军手里。 上午,马知州与文同知求见,说城外归元寺的僧人每隔三日会下来送药草,顺便取些米面回去,但是昨日没有来。 他二人担心寺中情况有异,现下衙役、兵丁都在城外隔离,因此想问女帝借些人手出城看看。 “启禀陛下,归元寺僧人每日入城化缘,同时负责打更、预报天气节气,提醒百姓增减衣物,封城之后将寺内全部药草送入城中……” 顾浅抬手打断马冬儿:“不必多说!你先带几个人出城,提一手信鸽去,若情况有异直接飞鸽传书过来,朕自有主意。” “是,下官遵命!” 马冬儿等人出城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飞回来三只信鸽,信上内容一致:【归元寺僧人尽绝于疫】。 长熠见顾浅眉头紧拧着,便拿走纸条开解道:“不是你的错,别把什么都往自己头上揽。” 顾浅叹了口气没说话,心道真的不是我的错吗?如果封城当夜能多问一句城外有无寺庙,想必局面就不会如此了…… 到底是她思虑不周,所以才出了纰漏。 长熠说:“当务之急是派人去归元寺处理那些僧人的后事,免得被野兽撕咬吞食,引起下一轮感染……” “报!” “陛下,城外又有信鸽飞回。” 不等通传,岑丹便举着信鸽掀开门帘进来。 长熠从她手中接过信鸽,取下腿上信笺来看,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顾浅问。 长熠迟疑了两秒,才将纸条递与她:“马知州说归元寺建在山顶,山中多石少土,要在山上挖深坑绝非易事;且山路台阶狭窄不能走马,僧人的尸体也不好运下来埋葬。” “……那边只能命人挑些松油上山就地焚烧。”岑丹眼神炯炯有神,“陛下若信得过,末将愿意走一趟。” “不可!”长熠连忙制止她,“母亲负责御驾安防,最好寸步不离陛下!” 顾浅本来想说从虎贲军里派一支队伍前去处理即可,却听岑丹说:“就是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地守着,什么也干不了,我实在是憋得慌……陛下您别笑话,末将粗惯了,休息了这么些天,再不让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我怕是要憋出毛病来!” 顾浅心道什么叫休息了这么些天?她觉得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突发情况脑子都快炸了好么?! 她耐着性子劝道:“长熠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丹姨,归元寺现在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现在寺庙内外处处都有疫毒,您还是别去冒那个险。” 岑丹听了,眼神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随即叹了口气,道:“陛下有所不知,行军打仗之人最忌主帅迟疑不前,不但会抹杀士气,还容易吃败仗。” 顾浅却没听出其中深意,她一脸茫然地问:“什么?” 长熠看了岑丹一眼,解释道:“母亲的意思是,如果马知州不能妥善地为归元寺僧人善后,导致城外鼠疫肆虐,这个过失……最终会算到你头上来。虽然没人会明着说,但是你既来了洪州城,这个责任就落到了你肩上。” 顾浅沉默了。 归元寺情况不明,她身为女帝应当立即给出决策。 即使前方是深渊地狱,她也要拿出女帝的气势来一战到底。 她顾惜将士们的生命没有冒然下令,但是看在外人眼里,也有畏惧退缩之意。 一旦天下百姓认为女帝惧于鼠疫畏手畏脚,那么整个大凤朝都将人心惶惶,若是有人趁乱滋事…… “陛下别听他胡诌!” 岑丹拍了一下长熠的后脑勺,又睨了他一眼:“我哪里会想那么多?我不过是看到郑国强走了,陛下身边能办事的人就那么几个,轮也该轮到我了!” 说着,她还特意伸展拳脚,一副终于可以出城活动活动的兴奋模样。 表情之轻松,仿佛要去做的不是凶险之事,而是去户外踏青一样。 “我去。”长熠看着顾浅,尽力扯出一丝笑容说,“我去处理归元寺的事。” 未等顾浅答应,长熠就抽身而出,只留下一道从门帘外钻进来的寒风。 岑丹愣了下,看着凳子上空空如也,留下一句“陛下稍歇,我去找年年”也出去了。 “可……” 余下的话没能说出来。 顾浅心想罢了,他们是亲母子,都担心对方去归元寺有危险,她也不好叫谁去谁不去。 左右这事有人去办就好了。 不知为何,顾浅忽然有一丝没来由的心慌…… “不会的,书中并没有记载镇国大将军的死,他不会有事的。” “……可是书中也没记载大凤朝爆发过鼠疫,该死!” 顾浅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在厅中来回踱步。 茉心进来换茶,问道:“陛下可是有心事?” 顾浅愣了下,站定反问:“我看起来有心事?” 茉心点头,撤换了茶盏,说:“陛下看起来有些不安,奴婢给您按一按?” “不用了。”顾浅以手托腮,咬着指甲问她,“长熠去归元寺了?” 茉心应道:“是,大将军让彭亲随点了一队人马,说去库房里拿油……” “那云麾将军呢?”顾浅问。 按道理,她没抢过儿子,应该回前堂待命,为何不见她回来? 茉心说:“岑护军被南街一个坊正请去了,说是有户人家要托孤。” 顾浅不解:“托孤?托什么孤?” 刘备托孤她知道,这会子突然来个托孤……谁要托孤?要托谁? 茉心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第150章 防疫日常4 洪州城南街一处巷子。 门内的人小心翼翼将包被放到了门口陶盆里,包被动了动,并没有发出声音。 门合上了,里面传出一道无力的声音:“草民替小女叩谢大人,衣被里有些碎银,虽不足以供养这孩子,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门外,岑丹坐在高头大马上,长枪一指,往门上敲了两下:“叩叩。” “你这孩子可有名字?不妨说了来,等她长大成人也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门内静了一会儿,飘出来一道声音:“回大人,小的姓齐,孩子还没取名儿……” 一旁的医学博士戴着口罩,脸上裹了两层麻布,手上戴了皮手套,他轻轻掀开包被细细查看婴儿,确定无恙后端起陶盆冲岑丹一揖:“将军,此地不宜久留,快些离去罢……陛下?!” 岑丹立即回头,而后翻身下马,双手抱拳道:“陛下怎么来了?有事吩咐一声我等就是。” 顾浅摆摆手:“我来瞧瞧情况。” 说着便欲抬手去掀开包被看看孩子,吓得那医学博士连忙后退两步。 他稳稳端着陶盆冲顾浅躬身道:“陛下万安!陛下,此户举家感染疫毒,陛下快些回……” 齐家的还想说些什么,听到外头说陛下来了,紧接着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便猜到大家都走了。 他心中石头落了地,又万分不舍,抹掉眼角泪痕,转身看了一眼墙后的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进屋!” 妻子并没有动,而是低垂着头靠在墙上,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齐家的见她胸前隐隐浸湿,知道她连续几天没喂奶,现在胀痛难受,说道:“来接阿婴的是个女将军,孩子有她养育,总比跟着我们等死好。” “嗯,我晓得……” 妻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是信不过那女将军,我是……我是怕我早已将疫症传给了阿婴……” 说着,她将衣袖缓缓拉起,露出长了大片疱疹的皮肤,还有破溃后结出的黑色痂皮,看上去极为恐怖。 齐家的强忍恶心,想到夫妻俩双双将不久于人世,一时间又悲从心起,劝道:“不会的,阿婴这几天喝的面汤,我是蒙着脸照顾她的,你又没见她,她好着呢!刚才我看见还来了大夫,如果阿婴有事,他不会抱走的。” “……还有,我听外头声音,似乎陛下来过了!” 他见妻子顺着墙壁缓缓下滑,不敢走过去搀扶,只得高声劝:“你想啊,那个女将军应该是陛下跟前的大官,阿婴跟着她,以后过得可都是好日子……” “都怪我……” 妻子抬起头望着他,眼睛发红,仿佛要喷射出火焰。 “都怪我害了你们……” 昨夜起,她的身体极度疼痛并出现皮肤溃烂,疼得她无法入睡,甚至连躺下接触床铺也让她痛苦不堪。 今晨起,喉咙和舌头开始充血,身上隐隐散发出恶臭。 好在有士兵巡逻经过屋前,听见齐家的呼救,登时打马回去禀报,请来了女将军收养孩子…… 齐家的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来不及铺盆放桐油纸,直接冲进厨房从灶里铲了一大铲草木灰倒在地上…… 等他出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倒地身亡…… 下午,巡逻的士兵看见了门口挂起了白布条。 天擦黑时,负责收尸的虎贲军在外头叫了好几声,没听到回应,便破门进去,只见夫妻俩都已气绝于廊上…… 岑丹听了汇报,忙派人去疫房问医学博士,齐家的孩子有没有出现身染疫毒症状。 手下从疫房回来说:“禀上护军,大夫说那夫妻两个将孩子照看得极好,并没有出现感染迹象……只是孩子太小了,一直喝米汤面汤不是个事儿,能寻些乳汁喂养才好。” 岑丹默了默,道:“这会子就算讨得到乳汁,也不敢轻易给孩子喝。” 手下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叹了口气,说:“罢了,你去陛下小厨房那里讨些肉骨头,每日熬一盅浓米汤送过去,若那孩子命大,三天后接到我这里来养。” 夜空中的重云不知何时消散了,一弯残月悬在漆黑的夜幕里。 岑丹走到门外站定,听见里头依旧在骂人。 “你们都是猪脑子吗?” “现在才来说是因为茅厕底下猪圈设计不合理?” “早干嘛去了?一个个的肩膀上扛的是肿瘤?!” “哦!我只说叫人收尸,没说叫人收死猪?你们就真的不管死猪???” “啪!”是杯盏被砸碎的声音。 岑丹听了,轻轻叹气。 也是,封户都已经六七天了,感染人数依旧只增不减,原因竟然是百姓家里“上厕下圈”、“两户共圈”的设计模式导致疫毒不能灭绝、反复感染…… 若是换做先帝,洪州城的官员恐怕今夜就要人头落地。 陛下好性儿,连骂人都不带杀气。 “来人!!!”顾浅的声音差点破音。 岑丹立马掀帘进屋,抱拳道:“末将在。” 顾浅按着太阳穴,白了地上的坊正们一眼:“拟旨!” 吴大监立即铺设好笔墨纸砚,示意岑丹过来执笔。 “敕令:九道行军大总管及州府官员,即日起负责各辖区厕圈改造。 “首先,厕是厕,圈是圈,不可上下混建。 “其次,不可让猪吃粪便,改喂米糠瓜菜。 “最后,不得食用病死猪。” 岑丹写完,见顾浅脸上怒气未消,地上七七八八跪着的坊正大气不敢出,便好意提醒道:“陛下,其余八道好说,山南道现在有六州爆发鼠疫,末将认为此时不是改造厕圈的时机……不如,让各家将猪赶出来,拉去城外埋了?” 顾浅听了,眯着眼睛以手扶额,未做指示。 地上一人听见城内所有人家将家里的猪赶出来,全部拉去城外埋掉,急得连忙磕了个头想要反对,不料却被身旁的同僚拉住了。 那人也冲顾浅磕了个头:“陛下圣明!只是如今城内缺人手,州尊大人和同知大人都去了城外,小的们担心起冲突,叩请陛下调拨虎贲军代为执行。” 见顾浅睁开眼睛瞧着他,他又说:“陛下放心,小的们一定会做好百姓的思想工作,绝不会出乱子!” 顾浅心中怒火消了大半,她点点头:“可。” “谢陛下!” 坊正等人磕了头退出去后,茉心进来奉上热茶,又收走了地上的碎瓷片。 吴大监照着原旨誊抄八遍,请顾浅落了私印,抱着圣旨去外头着人疾送。 岑丹悄悄瞟了一眼顾浅的脸色,欲言又止。 “长熠没有回信。”顾浅说。 岑丹听了,在顾浅身边坐下来:“陛下,我不是担心年年……陛下有没有觉得那个话多的坊正不对劲?” 作为城中基层官员,常人听到要将全城的猪拉出去活埋,第一反应是冒死反对,而那人却阻止了同僚,还特地言明要虎贲军执行——这是在给陛下拉仇恨么? 顾浅冷笑一声:“无妨。只要他们能完成任务,别的都不重要。” 再说了,令是她下的,百姓若要怨恨,那就怨恨好了。 她又不会少块肉。 她才懒得费口舌去解释那么多。 第151章 防疫日常5 岑丹见此,愣了几秒,忽而笑道:“陛下坦荡!” 她之前觉得陛下行止由心,无论学识素养还是手段城府都不及先帝,还差了点儿火候。 若换做先帝,今日定会将洪州大小官员全部砍了。 岑丹心里也明白可若真的砍了他们,他们手里的差事一时半会儿又能交给谁呢? 现在是防疫的关键时期,还指望他们做事呢! 就算要算账,也得等鼠疫灭绝之后再算总账。 她心道:如此看来,太平盛世的君主还是要以仁爱为重! 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子,一言不合提刀上马嘎嘎乱杀。 而眼前这位,大部分时间都在嘎嘎。 虽然两人有七分像,但是她依旧不能将两张面孔重叠起来。 “哪里是坦荡?”顾浅笑笑,无奈道,“就是事情太多烦得很,懒得管而已!” 昨日,负责收尸的人里出现了病例,不得不紧急将收尸队所有人单独隔离起来。 一下子占去了那么多疫房不说,虎贲军的士气也受了挫,还是长熠亲自去安抚一番才罢。 洪州城内一片萧瑟,只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咔嚓咔嚓的劈柴声,还有运尸的板车吱呀吱呀驶过的声音…… 城外,焚尸大坑的熊熊大火点燃后就没灭过,一车又一车的尸体扔下去,仿佛没有尽头。 死的人多了,到后来谁谁谁家又死了人,听到的人起就跟听到谁家死了一只鸡一样,已经麻木。 有些人家昨天还往外头丢屎包,今天就全死光了,负责运尸的士兵们会在门上贴上白色封条。 如此,负责派发粮食的士兵见了,就知道这家无人,不会多发。 顾浅看着一直呈线性上升的曲线,深感无力,连做梦都在查问鼠疫之事。 好在今天找出鼠疫不绝的原因了! “陛下,马知州已从归元寺回来,着人在外头回话。”门帘外传来吴大监的声音。 顾浅道:“说。” 帘子后头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启禀陛下,归元寺僧众尸首及衣物焚烧完毕,经书皆已封存,寺庙大门已经钉死!另,此行进过归元寺的人会隔离三日,知州大人派人送来官印一枚,叩请陛下取用。” 顾浅说:“知道了。” 她转头看着岑丹:“想必长熠也一道回来了,丹姨可以放心。” 吴大监接了知州官印托盘,进屋放在几案右侧。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他柔声劝道。 岑丹见此,忙起身告了辞,出去与齐小飞交了班。 顾浅伸了个懒腰,进内间换了一身胡服铠甲,背着双手踱到门外问齐小飞:“小齐统领,知道酒精存在哪儿么?” 齐小飞双手抱拳道:“知道,大将军交代过。” 顾浅点头:“很好!你叫上一千铁浮屠,拿上酒精随朕来!” “属下遵命!” 于是乎,大半夜里,冷清了十来天的洪州城,突然地开始热闹起来了! 洪州城是四方的格局。 东街建有府衙、学堂,也是官员们的住所;西边是贸易集市;南北街住着城内商户及手工匠人。 养猪的人户主要集中在南北街的坊间,坊与坊之间有用于隔火的高墙。 坊正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怀揣名册从封白条的人户家里入手,进去把饿成棍子的长嘴黑猪赶出来,虎贲军们拿着长刀长棍将浑身骚臭不已的猪猡赶上囚车,然后飞快地运去城外…… 顾浅骑着桃花马,头戴浸了酒精的帷帽,跟在虎贲军后面指挥铁浮屠做善后工作。 百姓们一听要将自家的猪全部没收,一开始还拦着不让进。再看铁浮屠也在,阵仗比封户那夜还大,虽心有不甘,也只敢低声咕哝几句,打开门乖乖配合行事。 猪赶走之后,铁浮屠会发放酒精,嘱咐他们屋子内外都要喷洒一遍,明后两日还要烧开水浇洒数次。 末了,坊正拿出册子,记上每家每户收了多少猪,让主人家按了手印,许诺疫情结束后会补发猪崽,这才算完。 顾浅眼尖的瞧见大多数人家的房屋结构都很怪—— 有的人把茅厕建在猪圈上面,人在上头拉,猪在下面吃。 还有的直接把卧房一劈为二,前室住人,后室做厕。 尽管带着酒精帷帽,也不能将猪身上的骚臭味隔绝。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也太不讲究了,难怪疫症不绝! 此时还没发明阉割育肥,所以这些长嘴黑猪长得并不肥胖,一条条瘦不拉圾的,性情却很凶猛, 在囚车里嚎叫、冲撞、撕咬。 即使驯化了千百年,这些野兽基因里的戾气还是很重,与21世纪的温吞白皮猪大相径庭。 顾浅越发觉得,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一定要将义学落实下去。 朝廷内外迫切需要引进并推广棉花种植、宣传卫生知识并建立公厕、剪除迷信思想等等……只有借助学堂将知识传播给百姓,大凤朝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除猪行动进行到翌日黎明才结束。 由于长嘴猪都很凶猛灵活,从猪圈出来后横冲直撞,挨了闷棍也不会乖乖上囚车。 因此负责赶猪的坊正同虎贲军们个个累到虚脱,任务完成后连粥都没喝,抹了酒精直接在疫房里趴睡着了…… 第152章 防疫日常6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顾浅被秀儿叫醒。 秀儿一边卷起床帏一边说:“陛下,南边的海鲜到了,听说还是鲜活的,上护军已经去城门口接应。” “……什么海鲜呀?” 顾浅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我昨夜看他们赶了一晚上的猪,好不容易睡个踏实觉,你又来吵我……” 说着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些天一直没有找出鼠疫病毒不断传播的原因,她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状态。 昨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心弦也跟着松了,亲眼见着把猪都运出去才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秀儿拧了条热帕子递进来,说:“陛下不记得了?是大将军命人去南边海域采办的海鲜呀!” 顾浅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在上京城的时候,长熠亲手写了一封婚书,两人还聊起了南下度假的事…… 也就是那时候她提了一嘴,喜欢吃海鲜。 从祭天开始,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她都没有跟长熠好好地吃过一顿饭,更没有坐下来好好的说过话了…… 顾浅接过帕子胡乱抹了脸,看了一眼明亮的窗户,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秀儿接下帕子,摇摇头回答说:“今日无事呢,陛下。” 说来也奇怪,自从陛下来了洪州城,每日一睁眼就要处理大大小小各种事情,从早到晚都不带歇息的。 前几天郑总兵去了汉阳,昨儿大将军同知州等人隔离了,再后来虎贲军同坊正也隔离了大半,今天却奇迹般的消停了! 吴大监和茉心一大早就守在前堂,生怕会错过什么事情,却空坐了一上午。 “今日无事?”顾浅皱眉问,“该不会是人都隔离起来了,没人报信?” 她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问秀儿:“吴大监茉心他们人呢?” 秀儿有条不紊地替她穿戴,答话说:“陛下,大监和茉心姐姐守在前堂,若有要事会进来禀报。” “还有,上护军得知南北街的坊正和大半虎贲军将士在疫房隔离,临时调了铁浮屠将军去接管派粮和巡街。” 说着,秀儿从腰间翻出一枚信纸,展开来放在手心——是岑丹申请调用六百铁浮屠在城内派粮、巡街的信。 顾浅见了放下心来,她就说有什么事没安排好,还好岑丹想得周到! 午饭前,岑丹回官邸汇报,并将海鲜单子递给吴大监清点。 “陛下,京中物资到了,荣国府二公子也来了!”她说。 顾浅示意她坐下一起吃,惊讶地问:“什么荣国府二公子?贾宝玉啊?” 岑丹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比划着说:“荣国公彭成林,长子彭欢伟,次子彭博远……就是那个,陛下险些赐婚邹家姑娘给我家年年,然后邹家姑娘看中荣国府长子,后来又闹得不愉快没嫁成的那个……次子彭博远!” 岑丹一边解释一边暗暗腹诽:这关系也真够乱的! 顾浅懵里懵懂想了半晌,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天仙娘子”,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人长相了。 “他人呢?”她问。 岑丹笑笑:“在外头清点物资。” 她心道那孩子毛都没长全就敢跑来跟我年年抢陛下,老娘能轻易放他进来?做梦! 宫娥试过毒,将午膳布好,退至外间伺候。 顾浅不再多问,对岑丹说:“丹姨,一起吃饭。” 岑丹也不客气,大方坐下。 不多时,吴大监捧着册子进来报:“陛下,奴婢已将大将军采办的海鲜清点完毕。玉尺青蟹二十枚,雪乳牡蛎六筐,金丝螺二筐,掌鳆鱼(鲍鱼)、大白贝、血蛤各一筐,其余冰鲜海鱼若干。” 顾浅“嗯”了一声。 吴大监又道:“禀陛下,奴婢们不会伺候海货,是否将螺奴留下打点?陛下也好吃一口鲜。” “这些小事你看着办。”顾浅停下筷子说,“让彭二公子去前堂候着,我有话问他。”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吴大监退出去后,岑丹不着痕迹地看了顾浅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也没说什么。 —— 官邸正门口。 铁浮屠把上京城运来的物资清点完毕后尽数拉去库房,余下一辆贴着大红封条的“御”车,车旁立着身高将近一米九的彭博远。 他身后站了四个穿烟红色宫袍的小内侍,一个个低眉垂首,被彭博远衬得像四个褪色的消防栓。 岑丹从他们边上经过的时候,冲彭博远微微一笑,笑容未达眼底。 彭博远认出来她,连忙躬身作揖:“上护军大人。” 岑丹点点头,并未下马,上下打量他一眼,探身问道:“彭衙内,上京城可还安好?” 彭博远老实作答:“回大人,京中一切安好。” 岑丹瞥了一眼御车,问道:“京中既然无事,为何会劳动衙内押送物资?还是少监国对于物资调拨之事应对不暇,人手缺的紧?” 彭博远一听,连忙否认道:“并非如此!季大人为筹备疫区物资日夜奔走、周旋,六部也发动勋贵人户捐赠,小臣、小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小臣……”岑丹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笑道,“彭衙内果然忠勇无畏,洪州城如今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重灾疫区,你却肯弃了京中安逸,不远千里押送物资过来,往后前途无量啊!” 听她这么说,彭博远耳尖微红,头垂得更低了。 岑丹见此,却在心内不忿:季符离真缺德,自己过不来就送个小骚棒来碍事! “仁勇校尉,陛下有请。”吴大监拿着佛尘出来打破了僵局。 彭博远听了,朝岑丹一揖,道了辞便跟着吴大监进了前堂。 进得门来才发现,洪州城官邸的格局布置比不上京中雅致大气,一应摆设器具看上去历经了不少岁月,就连花瓶玉器等物看上去也泛着灰色的暗光。 女帝身披绫罗彩缎坐在正位上看起来宛如神仙妃子,同屋子里的陈设看起来格格不入。 彭博远在厅中跪下叩首道:“仁勇校尉彭博远叩请陛下圣躬万安!除夕新岁,愿陛下喜乐安宁!” 顾浅递到嘴边的茶顿了顿,她愣了几秒,像是自言自语:“这么快就除夕了……” 想到开春后气温升高、冰雪消融,那些染病暴死在野外的动物可能会引起新一轮的瘟疫,顾浅放下茶杯唤来两个铁浮屠振威校尉,命他们带人出城搜罗动物尸体焚烧掩埋。 铁浮屠校尉退出去后,顾浅才问起彭博远:“起来回话,怎的是你押车?可是京中出事了?” 彭博远这才直起身子答道:“回陛下,上京城一切安好。只是物资离京之前,季大人考虑此去路途千里且风霜阻道,担心不能赶在除夕送到,才特派小臣押送。” 顾浅心道,洪州距离上京城路途遥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季符离这个时候送个显眼包过来,怕不是要膈应长熠,叫他不能过一个好年? 只是……彭博远与她自始至终也没说过几句话,更没有什么交情,季符离又是如何找到他的? 顾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既是季监国派你来,今天好好歇息,吃了夜饭明日再启程。” 彭博远听了却张开双臂划了个半圆,双掌覆于额前,重重地磕头道:“启禀陛下,季大人听说郑总兵调集城内玄甲军去了汉阳,很是担心陛下安危,特派小臣前来守护,望陛下允准!” 顾浅:“……” 彭博远又拜:“望陛下允准!” 顾浅以手扶额:“很是没必要!” 彭博远再拜:“望陛下允准!” 顾浅:“滚出去。” 彭博远听了,激动地抬头,双手抱拳道:“小臣谢陛下!” 第153章 转折点 因是除夕,京中物资来得及时,岑丹下令铁浮屠加派了一次粮食。 每家送米面各两升,粗盐二两,羊骨、海带、大萝卜一盆。 从下午开始,粥棚下一排排大锅里就“咕嘟咕嘟”地冒着肉香,一笼笼蒸锅里卧着白胖的大馒头。 负责往隔离区、疫房送伙食的士兵们一趟又一趟的取走食物,剁肉与和面的大爷手上片刻不停,连去茅厕都担心跟不上进度,生怕耽误人家吃年夜饭。 入夜后,郑国强的札子递到了顾浅手里,她打开来看: 【山南道行军总管臣郑朝强奏——汉阳城鼠疫爆发后城门封死,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城内封户不成,有些病人发疯,赤裸着身体在街上游荡,脚指头冻掉了也不知道冷;有人四处寻找水喝,直到倒地而死。那些死去的人来不及被掩埋,陈尸在地,有乌鸦和野狗吞食他们的肉。 【汉阳知州官没搞明白“无人集市”操作原理,衙役与菜农起了冲突,打伤了十几个人,城内腐臭气冲天。 【臣郑朝强不得已全面接手城内治安,步步按照陛下所制所计,现堪堪稳住局面。 【臣诚惶诚恐,万死难辞,跪拜涕零,顿首。】 顾浅看完将信捏在手里,忍不住深深叹气。 “真是造孽啊!” 她仰着头立在曲线图前,半天没挪动过身子。 茉心进来后问她怎么了,还说:“陛下,实在不行就回京罢,没有人会说陛下的。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做到了陛下这样深入疫区救百姓于水火。” 听她这么说,顾浅强扯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笑着笑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深入疫区,也不是我自己想这么干,我是信不过他们的防疫经验……” 她只是考虑到这时候除了她,朝廷其余官员来了,肯定做不到她这样细致——毕竟他们的防疫知识匮乏得很。 若是防控不力,鼠疫传至上京城,整个大凤就完了。 她身为女帝,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她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顾浅道:“我若此时走了,城中百姓恐怕会绝望?这事就别想了……” 她命螺奴挑了一只玉尺青蟹,着人快马送去汉阳赐给郑朝强,连同玉尺青蟹一同赶赴汉阳的还有一封“全城杀鼠灭虫,驱猪于城外焚埋”的口谕。 戌时末(21点),交完班的铁浮屠在粥棚外排起了长龙队。 明晃晃的松油火把下,刚出锅的大白馒头松软滚烫,羊骨海带萝卜汤冒着热气,烤羊肉串滋滋冒油…… 岑丹下了值,亲自提了一笼酒菜前往疫房。 她将食盒放在门口说:“年年,今日除夕,这是陛下单独赐你的。” 长熠走到门口,俯身拉起门板,将食盒拎进来。 他打开食盒,将菜碟一一摆在做工粗糙的竹排桌子上,摆到后面不由得笑出了声。 半只玉尺青蟹、三只烤雪乳牡蛎、三只烤掌鳆鱼、一碟子葱油金丝螺白贝血蛤,还有半壶青梅酒。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吃剩下的。 长熠解下臂间红绸,拉起门板欲递出去,却见门外空空如也,岑丹早已不见踪影…… 两日后,死于鼠疫的人数开始出现明显回落。 铁浮屠校尉骑着高头大马沿街敲锣宣告,城坊街巷里开始有了欢喜的声音。 夜里,岑丹去疫房将齐家的女婴接走,发现她嗓子哭哑了,屁股也红烂了,气得想抬手给负责看护的人一耳刮子。 —— 正月初八。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带着15亿公里之外的温暖撒向了大地,冰雪开始消融。 山南道疫区纷纷发出捷报,各地感染数据大致稳住,已经不再激烈上扬。 书房中,季符离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松下来,他将整理好的总报命人送去前朝,躺在摇椅上一闭眼就睡着了。 洪州城内,马知州带着大小官员以及坊正挨家挨户做宣传,说明鼠疫的可怕之处,鼓励大家杀鼠驱虫、搞卫生、改造茅厕等。 岑丹抱来齐家的女婴让顾浅赐名。 有人建议取“狸花”,因为猫克鼠,狸花又是猫中贵族,正好压制鼠疫。 顾浅觉得“狸花”不好听,遂改成“花翎”(lg)。 初九,洪州城内无新增病例。 女帝明旨布告天下: 【除疫州辖区外,其余道府州县解禁,恢复正常生产生活。 【疫区境内,十日未出现病例的人家解封,闲杂人等禁止出入封禁区域。 【各州县严加防范,新增病例随即隔离并上报。】 初十,御驾启程回上京城,城内官员及百姓沿街跪拜相送。 岑丹率领两万虎贲军协助洪州城疫情善后工作,没有现身。 北上京城路途遥远,且正月里寒气正劲,考虑到花翎月份太小,岑丹将她留在了身边照顾。 御驾大队站满了主街。长熠为前锋,山南道帐前校尉海乐熟知地形,郑朝强命他为哨探,一路护送女帝回京。 他们身后四千铁浮屠全身覆甲,只留双眼,连胯下战马都武装到位,让人望而生畏。 队伍中央是御驾车辇,龙凤华盖,旌旗飘扬。 女帝坐在车辇内,头戴垂珠九尾金凤冠,身穿正红对襟宽袖外袍,上头用金线密绣凤凰涅盘,墨色裙摆上绣着千里江山,威仪无双。 禁卫统领齐小飞与仁勇校尉彭博远一左一右骑马相护。 出城之后,顾浅一改正襟危坐,而是斜倚在软榻上,撩开窗帘赏起了景。 她来的时候忧心如焚,行色匆匆以至于根本没有认真看过一眼。 现在细细瞧来,远处山峰即使积雪未化,也有一股能入画的风骨。 只是山腰处大片大片被积雪压折的竹林,不知要影响农户多少收成。 如此,御驾队伍沿着官道向北而去,遇到驿站则扎营休憩,足足走了五日才到万仞山脚下。 万仞山不同于别的山,它没有丘陵山脉那种高低连绵的起伏,而是直接拔地而起,以冲天破日之势直冲云霄。 山壁陡峭,岩石裸露,几乎看不到土壤。 雨水不存,寻常草木难以生存。 以万仞山为分界线,山南春暖花开之时,山北仍然雪茫茫一片。 长熠见天色渐暗,前去探路的海乐迟迟不见回来,便下令原地扎营过夜。 子时末(1点)。 “咻咻——” 第154章 朱修远是顾秧的人?! “咻咻咻咻——” 漆黑不见五指的夜空里,数支利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长熠和亲随彭丰盛都原地暴起,飞身挡在女帝营帐前。 长熠暴喝一声:“传令!戒备!” 他二人一人甩出长枪,一人抽出腰间玄铁扇,警惕注视周围动静。 “叮叮叮叮——” 外围值夜的铁浮屠将暗箭悉数打落,迅速集结围成三圈,以盾牌筑墙形成防御阵列。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源源不断的暗箭接连射来,长熠眉头一拧,转身进入营帐将顾浅从被窝里提起来。 “有人偷袭,穿好衣服跟我走。”他道。 营帐外燃起数支火把,照着顾浅睡得迷迷瞪瞪的脸。 “醒醒。” 说着,长熠将玄铁扇塞入她后背,凉意直透骨髓。 “嘶……凉!冰凉的!我醒了我醒了!” 顾浅睁开眼,胡乱抓起衣服开始穿。 她边穿边问:“你爹不是盯着顾秧么,她怎么还能指派人来搞刺杀?别跟我说是顾秧会分身术他没看住哦!” 长熠以自身做盾墙挡在前面,他微微蹙眉道:“也许是我漏了什么……到京中再说,先保命!” 顾浅穿好衣服,将玉玺、兵符、私章胡乱裹成一个小包袱背上,躲在长熠后面走出营帐,就见到炮仗一样冲出去的彭博远被齐小飞一脚踹了回来。 此时四千铁浮屠已经全部集结,将女帝营帐护得滴水不漏。 彭博远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对顾浅行礼:“陛下万安。” 顾浅白了他一眼:“你看我安么?” 彭博远讪讪地起身,一手握枪一手行礼:“陛下,这么多人潜藏接近,怎么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呢?” 齐小飞说:“很显然,这些人是一早就埋伏好的,否则雪地行军发出动静我们不可能听不见!” 顾浅听了,心下一沉。 顾秧好手段啊! 居然想到提前安排杀手卧在雪地里! 看来这次是下血本要殊死一搏了。 长熠问:“可知对方有多少人?带了多少武器?” 齐小飞语塞。 一名铁浮屠校尉答道:“回大将军,哨探失踪,敌方人数不知。” 顾浅心道负责探路的海乐至今未归,想必已经凶多吉少。 前方官道还有几重埋伏,大家并不知道。 更糟的是前段时间雨雪连天,前头是否有塌方断路也未可知。 长熠气沉丹田,高声下令:“铁浮屠听令,全力击杀敌人,不留活口!” “是!” 四千铁浮屠齐声回答,声音洪亮如钟,生生爆发出一股肃杀狠劲! 下一秒,铁浮屠纷纷暴起,冲着暗箭来的方向开启了一轮毁灭式的冲杀…… 长熠转身吩咐彭丰盛:“速去传书给老岑!” 彭丰盛抱拳领命:“属下这就去!” 长熠又说了一声“跟我走。” 顾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长熠拉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然后拐上了一条小路,彭博远手脚麻利地提枪跟了上去。 “不是我不太明……” “别说话,继续走。” 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放慢速度,又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丁点儿的打斗之声。 顾浅一路走一路喘,脚下的积雪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歇会儿歇会儿!” 顾浅喘得厉害,见路边有块大石头,过去伸手一摸,摸了一手冰凉的雪水,于是打消了坐上去的念头。 她原地蹲了下来,十分不解地抬头问长熠:“大将军, 我们有四千全副武装的铁浮屠,大可以结阵原地镇守,等天亮了再将敌人杀了就是,我为啥要躲?” 长熠听她说完,好看的瑞凤眼中盛满了笑意,俯身道:“……但你还是跟我走了。” 顾浅没好气地说:“行军打仗你是老手,这方面我自然听你的。可若是你连累我伤了或死了,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 长熠笑笑,蹲下来伸手撩起顾浅耳边散落的碎发:“我只是有些疑问还没有弄清楚……或许将你带离队伍才是最安全的。” 顾浅顺着他的话题问道:“难道你怀疑铁浮屠里有顾秧的人?” 长熠并未接话,而是看着顾浅,似乎不愿将话题继续下去。 夜色漆黑,即使是雪地里,顾浅也看不清他双眸里的情绪。 她抬手拍了拍长熠肩膀,安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是你的错,是女帝自己没有查清楚他们的底细……” 说到这里,顾浅突然打住了。 她脑海里有了一个可怕至极的猜想——开国侯朱修远! 以朱修远的能耐,顾秧有可能避开他从京中调那么多人出来截杀么? 还是说,朱修远根本就是顾秧的人?! 铁浮屠是六年前女帝交给他带去北疆训练的,说不定此次出京刺杀的主力就是铁浮屠! 所以即使有三省尚书从中掣肘,顾秧也能轻易策划沿途截杀! 顾浅离京前,朱修远与岑丹调换差事,总领京中治安,他手中有兵权,那么他光明正大的整兵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眼下鼠疫刚刚防控住,说不定人家还是打着“恭迎圣驾”的幌子出的京! “该死的该死的!” 亏她还亲口下令“疫情结束之前,闲杂人等只出不进”,这简直是为他们行事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顾浅站起来,狠狠地瞪了长熠一眼:“你家老头儿是一点儿也不顾及你这个儿子的死活吗?” 长熠垂下眼眸,脸上情绪纷杂。 良久,他起身握住顾浅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浅浅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哪怕是我的至亲!” 顾浅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一旁的彭博远看得云里雾里,他小心翼翼地问顾浅:“陛下,醇亲王……真的是她做的吗?” 顾浅吓了一跳。 她转身凑过去,惊讶地盯着彭博远,问:“你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问完她还踮着脚尖眺望了几眼,确定再没别人才稍稍安心些。 彭博远双手抱拳如实回答:“季监国让我寸步不离保护陛下。” 第155章 份外事才要说感激 “季监国让我寸步不离保护陛下。” 长熠听了,悄无声息睨了彭博远一眼。 顾浅很是不屑:“你又没上过沙场,没有实战经验,保护个屁!” 不拖累就不错了。 彭博远却不服气:“陛下,小臣练就百家武学,虽不曾上阵杀敌,但绝不会拖累陛下!请陛下放心,若遇危险小臣定以死相护!” “好了好了……”顾浅打断他,“还百家武学呢,这天下武学拢共有没有百家都不知道,你老子娘也真敢放心让你来!” “你困不困?”长熠走过来拉起顾浅的手问,“不困就继续走,离官道越远越安全。” 顾浅抽出手说:“还好,这几天在车里吃吃睡睡,休息够了。” 三人继续上路,走走停停,直到夜色渐渐褪去。 顾浅以为安全了,长熠却说:“现在开始,危险系数直线上升。” 顾浅问:“为啥?” 长熠答:“昨夜之所以安全,是因为铁浮屠阻挡了第一波杀手,后面还有几波谁也不知道。” 顾浅阴阳怪气道:“说不定京中的四千铁浮屠也参与了截杀……他们穿一样的铠甲,就算面对面我们也分不清人家的阵营,漂亮!” 长熠忽然顿住脚步:“……” 远处天边泛白,顾浅见他脸色不太好,后悔自己刚刚嘴瓢,于是抓着他手臂一边晃一边说: “长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发发牢骚。你发现情况不对第一时间带我脱离危险,我很感激的,真的!” “感激?” 长熠挑眉道:“……份外事才要说感激。” 顾浅气得拍了他一下:“没完没了了还!” 她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了!你刚刚说不知道后面还有几波刺杀,要不我们回洪州城?” 如果顾秧的人悉数埋伏在万仞山一带,那就不要冒险前进,调头与虎贲军汇合才最保险。 见长熠不回答,顾浅越想越心惊,她问:“……还是说,你连老岑有没有倒戈都拿不准?” “这个不会。” 长熠否定道:“老岑不会行谋逆之事,她应该还不知道我爹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嗯,那我们回洪州城!”顾浅毅然决然道。 长熠一把拉住她,皱眉说:“如果我爹已投靠顾秧,他一定会不惜血本阻拦你回洪州跟我娘汇合!” 顾浅:“……” 该死的!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回去跟铁浮屠大部队汇合,至少他们那么多人,战力不可小觑。” 长熠手中力道重了几分:“不可!现在回去,即使跟御驾汇合,没有哨探领路,我们容易中陷阱。若固守等待援兵,敌人火烧粮草、切断我们水源,我们连退路也没有!” 全副武装的铁浮屠大队,在战场上可以说是连鬼魅都退避三舍的存在。 但是在万仞山下,且连地图都没有的情况下,这种重甲兵优势尽失。 顾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鼠疫一定要在山南道爆发了—— 只有在年关万国来朝的时候,山南道爆发鼠疫,女帝为了稳住大局定会亲自前往疫区。待疫情大致控住之后,女帝不得不留下军队做善后工作,自己则御驾轻装回上京城主持朝政。从山南道回京,一定会经过万仞山下。 在这期间,官道封锁,顾秧和朱修远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布置陷阱。 以第一波夜袭开始,不管女帝是回洪州城还是原地固守,亦或是继续走官道正面抗敌,对方都准备了万全的手段招待,说不定最好把她逼上万仞山,再展开天罗地网式的搜罗伏击…… 顾浅闭上眼冷笑,她的每一步都被算计着走,顾秧真是用心良苦! 好在昨夜第一波袭击时,长熠就带她走了。 如今敌人在暗处,她也在暗处,虽然每条路都凶险,总好过待在大部队里当活靶子。 彭博远接过话茬问道:“大将军,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走?安不安全?” 天已大亮。 秃愣愣的万仞山中除了黑色石头就是白色积雪,顾浅一身红衣,隔老远看过去都非常醒目,实在是藏无可藏,躲无可躲。 顾浅也注意到了。 “那个……脱了也没用,里头寝衣也是红色的。”她垂头看着脚尖,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彭博远见状,立马卸下铠甲递了过来:“陛下,你穿这个!” 长熠看过来,目光如剑。 “铠甲太重,她穿了走不动。”他冷冷道。 “嚓嚓!” “嚓嚓!” “有声音……”彭博远压低声音提醒。 现在穿铠甲已来不及,他便随手扔到了石头上。 三人背靠背站拢,密切注意四面八方动静。 “嚓嚓!” “嚓嚓!” 路后头,不远处传来“嚓嚓”的踏雪声,像是有野兽在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确认野兽的方位后,长熠一脚踏出改变队形,将顾浅挡在身后。 他抽出玄铁扇静静打开,握在左肩处,准备随时出招。 彭博远见状,手握长枪俯下身子,只待野兽出现的瞬间冲出去将它击毙。 下一秒,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视野里,朝他们狂奔而来。 顾浅瞧着那人有些眼熟。 “那不是……” “大胆狂徒,吃我一枪!”彭博远大喝一声,提枪冲来人杀去。 两人相隔不到十米之时,彭博远高举长枪踢腾纵跃而起近两丈高,手中长枪似有长虹贯日之势。 即将靠近的霎那间,对面之人突然身子向后一仰,贴着地面来了一个无比丝滑的滑跪。 彭博远就这样看着人家从自己胯下滑了过去,他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嘲讽! “……你的跟班彭丰盛吗?”顾浅指着地上的人对长熠说。 长熠点头:“不错。” 彭丰盛一路滑到二人面前,顺势行了个礼:“顾娘子安,少帅。” 顾浅问他:“你怎么跟过来的?难道你家将军沿途做了记号?” 这一路上,她并没有见过长熠刻树、丢草什么的啊! 彭丰盛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水,回答道:“回上京城的路凶险未知,不宜走。退路可能封死,少帅带着顾娘子肯定不会冒险,所以也不大可能爬万仞山。唯一的活路在东边,但是我想得到,敌人也想得到。所以我就沿着万仞山脚下,一路往西找你们。” 说完咧嘴一笑,脸上仿佛写着“嘿嘿我厉害”几个大字。 长熠指了指他的包袱问:“带了啥?” “哦!”彭丰盛赶忙将包袱甩下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干巴的饼子递给顾浅。 “昨夜你们走得急没带干粮,饿坏了,陛下吃点儿?” 顾浅接过邦邦硬的饼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腮帮子就开始发酸。 彭丰盛又掏出两个饼子递给长熠,见彭博远耷拉着脑袋过来,也给了他两个。 第156章 我跑你挡 几人就着积雪吃完干粮上路,还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小波袭击。 彭博远穿盔甲慢了一拍,大腿中箭。 长熠同彭丰盛出招狠辣,很快将杀手团灭。 彭丰盛用杀手的衣服擦干净双刀上的血渍,蹲下来替彭博远处理箭伤。 他徒手撕开裤子,看了一眼伤口。 “少帅,没有毒。” 顾浅心道以顾秧的性情,如此大费周章的策划刺杀,不可能不在武器上涂毒。唯一的可能是朱修远怕误伤自己儿子,所以才没让放毒。 彭博远不吭一声咬牙忍痛,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彭丰盛看了他一眼,说:“忍着点,我要拔箭了。” 顾浅站一旁分散他注意力:“彭小二,你护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彭博远勉强笑了笑,望向顾浅的眼神亮晶晶的:“小臣不敢贪心,只要是陛下赏赐,小臣都喜欢……啊!!!” “忍着。”彭丰盛手上动作不停,摁住血流如注的伤口,一边同长熠配合包扎。 彭博远深呼吸几下道:“陛下若不嫌弃,封小臣做个中郎将,或是御前校尉,只要能一直守护陛下,小臣怎样都行……啊!!!” 彭丰盛用力将布条勒紧,企图止住出血。 “咻——” “叮——” 一支短镖被玄铁扇打落在地。 电光火石间,又一批杀手冒出来。 彭丰盛顾不上地上的彭博远,自腰间抽出双刀迎敌。 顾浅一袭红衣甚是醒目,她缩在一棵还没成年的小树后面,杀手们手里的短镖个个都朝她招呼。 “咻咻——” “叮叮——” “这样下去不行,少帅你带顾娘子走,我断后!” 彭丰盛说着掷出一刀正中敌人心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塞到长熠手里。 “少帅快走!” 长熠也不恋战,他看了地上的彭博远一眼,对彭丰盛说:“那你们完事来汇合!” 说罢,他转身长臂一伸,从小树后提溜出顾浅开始飞奔。 顾浅的腰带被他提着,整个人几乎腾空,脚尖勉强能着地却使不上力。 长熠脚下生风,手上仿佛不是提着一个人而是一个轻便的暖水壶。 风呼呼的从耳畔刮过,顾浅尽量配合他的步伐,在他落地的瞬间用力往地上蹬一下,好让自己出点力。 感受到她的小心思,长熠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然而,二人并没有跑出多远,长熠的身形忽然来了个急刹。 顾浅没来得及停下,落地的时候仍然往地上一蹬,下一秒就被长熠拉住腰带,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落到了长熠背上。 顾浅双腿一盘,稳稳骑在他腰间。。 长熠岔开双腿,手握玄铁扇,目光如电盯着前方六个持刀的蒙面黑衣人。 顾浅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方才长熠没拉住,她这样冲进去,恐怕不出三秒就被剁成肉馅了……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说着,顾浅抬手拔出头上簪子抵住长熠脖子动脉处。 “别动!”她说,“你们胆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岑沐年,看你们如何跟朱修远交代!” 谁知为首的那人竟扯下面巾,露出一张消瘦的脸,笑道:“陛下可瞧清楚了,我等不是铁浮屠亲兵,亦不是侯爷的人,咱们只效忠醇亲王!” “换句话说,岑将军是生是死,我等毫不在意!” 他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铰链,将顾浅一颗心拖入冰冷的深渊。 铁浮屠在编制上是女帝亲兵,也曾与长熠在北疆同吃同住,打打感情牌还有策反的可能。 但是顾秧的人,哎…… 顾浅收了簪子插回云鬓,悠悠道:“顾秧给你们什么价?我出十倍!” “陛下说笑了!”那人不为所动,“醇亲王既号令我等,自然有她的手段……今日我也不怕告诉陛下,好叫陛下死个明白。” “我们做死士的原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亲王替我们安排亲事、张罗房舍,让我们这些无依无靠之人有了去处……陛下您自己说说,为着家中妻儿,我们敢接受您的条件吗?” 长熠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所以就算你们明知妻子是顾秧派来监视你们的人,因为有了孩子,也不得不乖乖就范,哪怕是背上叛国谋逆之罪!” 他将“叛国谋逆”四个字说得很重。 果不其然,对面六人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眼中都露出了狠意。 为首者收起了笑容,一双眼睛如同饿了几天的野狼盯着他:“世子殿下果然是明白人!” 顾浅凑到长熠耳边说:“我跑你挡。” 不等他答复,顾浅手脚麻利地从长熠背上跳下来,然后毫不犹豫撒丫子向后跑去。 她认为只要将距离拉开,留足够的空间给长熠,他就更有把握拖住这几个杀手。 再不济,她也不能留在原处碍手碍脚。 背后传来“乒乒乓乓”打斗之声。 顾浅跑得头发散开金簪掉落也顾不上去捡,她将裙摆提得老高,卯足了劲儿疯狂地跑…… 跑到太阳穴突突的跳,仿佛连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心想早知道就派顾秧过来抗疫了,成功了给些赏赐,失败了正好有理由废了她,也不至于落到现在亡命天涯的地步。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跑着跑着看到一个黑影,那黑影身形好快,几个起落就到了她面前。 顾浅停下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瞧清了来人是彭丰盛。 他见顾浅一个人在喘气,忙扶住她问:“顾娘子,是否前方遇袭?” 顾浅张嘴喘着,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说不出话来,指着身后不断地点头。 彭丰盛顺着方向望了一眼,犹豫的看着她,顾浅急得使劲甩手指着后方: “去,去帮忙,快去……” 彭丰盛仍然犹豫:“……若我丢下顾娘子一人,倘或你遇险,少帅不会原谅我。” 顾浅想想,是这个道理。 她再次提起裙摆,焦急地说:“你快些跑,先去帮他。我跟在你后头,保证不落单就是了!” 彭丰盛见此,松开手道:“好。” 说话间,他几个纵跃起落就没了踪影。 顾浅在原地哀怨道:“你们这群练武之人,真的是牲口……” 强者从不抱怨环境。 顾浅自认是弱者,她不但抱怨环境,还抱怨强者。 抱怨归抱怨,气还没喘匀呢,不得已又沿着原路往回跑,只是经过刚刚一通折腾,顾浅已经筋疲力尽,速度上就慢了许多。 当她吭哧吭哧跑到现场的时候,只见到十几具尸体和一些断肢残骸。 第157章 就算是爬老娘也要爬回京城!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来不及散去,熏得人作呕。 顾浅捂着鼻子,一边喘气一边快速搜寻长熠的身影。 还好,一圈找下来并没有看到他,说明人还活着。 她疑惑方才来的明明只有六个杀手,眼下尸体却有十几具……难道是打斗之声又引来了另外的杀手? “天杀的顾秧,你究竟安排了多少人?” 顾浅心中惊慌、焦虑,又不敢冒然往前追。 如果长熠他们把遇到的杀手都解决了,一定会回头找她。 既然他们没有回头,一定是去追其他杀手了。 他二人都说过:通往上京城的官道有埋伏,回洪州城的路上也有陷阱,往东走可以借邻州官道入京怕是杀手最多,所以沿着万仞山脚下往西走最安全…… 现在看来,就连最安全的路线都遇到了这么多伏击,其他路线凶险指数可想而知。 —— 通天绝壁万仞山,如倚天悬剑直入凌霄。 山崖四面陡峭,季符离等人沿着足迹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前方再也没有可走的路,眼见着那人手脚并用开笨拙的攀上了岩石。 季符离半眯起眼睛:“……” 禁卫抬起轻弩,低声问:“大人,杀吗?” 季符离摁下轻弩,沉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冰雪消融,岩石上长了一层浅浅的青苔,滑不溜手。 顾浅尽力贴着山壁,甚至连下巴都抵在石头上,才堪堪将自己“挂稳”没有滑下去。 一阵微风吹来,她脚下一滑——“哎呀!” 脚下石块被风雪侵蚀数年已经有了裂缝,再经人一踩,便裂开成几片,沿着山壁咕噜噜滚落下去…… 顾浅右脚没了着力点,身子贴着山壁也不敢往下看,只能一只脚胡乱蹬踩,试图重新找到一个落脚点。 不远处季符离这边,另一名禁卫忍不住抬起轻弩对准了她,引来季符离一道充满警告的眼神。 “大人,小的在军营数年就没见过如此蠢笨之人!” 禁卫眼神里满是烦躁:“您就让小的一箭了结他!” 说话间,顾浅手上脱力,她“哎呀”一声,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向后仰倒,如同断线风筝一样跌落下来…… “闪开!” 季符离一把推开禁卫,如豹子猛冲飞扑过去—— “噗通!” “梆!” “砰!” “啊呀……哎呀呀呀呀……”顾浅后脑勺磕到季符离小腿肌肉块上,顿顿的疼。 “大人!” “大人,您没事?” “起开!” 数个手持轻弩的便衣禁卫齐齐围过来,将顾浅粗暴拉开晾在一边。 禁卫们手忙脚乱地扶起季符离,查看他的伤势——方才他飞扑过去,人还在半空就被顾浅狠狠砸落下来,二人掉在地上的瞬间顾浅的脚正好落到他头上,又让他的头磕到了石块,一下子肿起了鸡蛋大的包。 顾浅见是熟人,分外惊喜。 “季符离,你怎么来了?” 她抬手去摸季符离额上的肿包,被禁卫一把拍开手。 那人白了顾浅一眼,语气严厉:“不可直呼季大人名讳……陛、陛下???” 顾浅没有做声。 她上山前从尸体身上扒了深灰色麻布粗衣换掉,头发也是随便用布带扎的丸子,现在一整个灰头土脸——这些禁卫哪里见过女帝如此狼狈的模样? 听到有人喊“陛下”,其他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然后集体呆住。 季符离未作理会,他抬手拢住顾浅后脑勺,眼中满是心疼和关怀:“很疼吗?” 此话一出,那个拍了顾浅的禁卫立马跪地叩首道:“属下该死!求陛下恕末将死罪!” 其他禁卫也反应过来,连忙单膝跪地行礼:“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 顾浅吸了吸鼻子说:“无妨,都起来。” 她转头问季符离:“你怎么过来了?” 季符离从怀里掏出绢子替顾浅清理脸上污渍,说道:“醇亲王突然要撤换宫城守卫,开国侯并未阻拦,我担心你这里出事,干脆将他们撤下的禁卫军一并带来了……沿途遇到几波铁浮屠兵清理官道,他们说大将军将你带去了不知哪里,我便命禁卫军分成小队寻你……” 顾浅问:“醇亲王既已接管宫城,绝不会放着几个城门不管,你们这么多人出京,想必过程十分艰难?” 季符离眼中闪过一道隐忍晦暗的情绪,他摸了摸顾浅后脑勺道: “皇宫禁卫个个骁勇,冲锋断后配合默契,区区一个城门不在话下。” 顾浅看他们穿的都是便衣,手中拿的是轻弩,便猜到了此次出京十分不易,想必负责冲锋和断后的那批人已经死在了城门口…… “还好你安然无恙!”季符离收起绢子问,“怎么穿成这样?其他人呢?” 顾浅耸耸肩,故作轻松道:“走散了呗。” 季符离见她不愿多说,也就没有追问。 他心道但愿是真的走散,而不是那人刻意丢下她。 顾浅又问起朱修远有没有其他异常举动。 季符离说开国侯曾多次调兵相助他筹备、调拨防疫物资,因为次数频繁,以至于每次那些将士是回军营还是去了哪里,他未曾留意。直到醇亲王带虎贲军强势接管宫城,他才意识到出大事了……而那时,根本没人清楚他俩到底派了多少人出京。 顾浅恨恨道:“怪我一开始只顾盯着儿子,忘了防备老子!” 季符离听了,惊讶地问:“陛下早就怀疑他们?既如此,为何还要以身涉险?” 顾浅舔了舔嘴唇,有些气馁。 “那个……也不是早就怀疑他们,这个事儿,说起来有点复杂。”她问季符离,“你有吃的没?我好饿。” 季符离轻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还有余温的饼子递过去:“没有带汤水,你慢些吃。” 顾浅坐石头上,一边干嚼大饼一边怀念宫里的各种美食,嘴里越吃越没味儿。 一想到金库里堆积如山的金饼要落入顾秧手里,她就一阵肉疼。 “她奶奶的,就算是爬老娘也要爬回京城!” 第158章 能够生在那个国家、那个年代,已经是上天对她最大的宠爱 季符离笑道:“陛下放心,一定会顺利回京的!” 他又说起抗疫期间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女帝圣明仁爱,转达了文武官员对她的认可及期盼。 “刚开始京中有人抢药,人心惶惶,后来见疫症并没有传过来,百姓也就安心了。” “我忙于差事甚少出门,偶尔出门也能听见街上有人讨论鼠疫,言语里不少赞扬陛下英明决断、慈爱天下。” 顾浅歪着头领受,心道什么英明决断,不过是抄作业罢了。 此事若发生在那个五星红旗飘扬的世界,他们一定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只觉得国家太平,不过尔尔。 各种农业补贴、的教育资源、下到基层的扶贫工作、针对在校生免息的助学贷款、不论多远都会送上门的国家快递…… 一切她认为理所应当的、唾手可得的福利,其实是多少人用一辈子去支撑起来的。 她曾因为自己是孤儿而觉得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却忘了能够生在那个国家、那个年代,已经是上天对她最大的宠爱。 “陛下,我们从上京城一路赶来并没有见到开国侯及其兵马,遇到的几波亡命之徒行事作风不像是军营中人。万仞山这里多是醇亲王的杀手,下臣担心开国侯把兵力集中部署在碧波城内外,不如我们绕到东行走水路入京?” 顾浅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苍茫大地,摇摇头:“眼下刚立春,入京的水路还没开始化冻。再说了,就算我们一路冒死回去,若顾秧从朱修远手里借了兵,她绝不会让我活着进城门。” 她又问季符离:“你为何认为朱修远会把兵力部署在碧波城内外?” 季符离答道:“从万仞山脚下留下的痕迹来看,朱修远并没有直接参与截杀。以他的能力,他若不愿苟合,醇亲王无法背着他安排那么多杀手出京。他既然叛君,想必会在关键的地方给与我们狠狠一击!” “碧波城毗邻关内道与江东道,向来鱼龙混杂,城内官员班子又是年前外地调剂过去的,政务有没有理通尚且不知,开国侯此时领兵打着恭迎圣驾的旗号入城,想必不会有人怀疑真假。” 顾浅想了想,看着季符离的眼睛说:“长熠认为朱修远带兵往洪州城去了,说为的是拦截岑丹,阻止她前来救驾。” 季符离蹙眉沉思片刻,喃喃道:“怎会如此?为何开国侯夫妇二人会离心至此……陛下,若岑将军所言不虚,朱修远那么多人走官道过去,竟无人察觉么?” 顾浅:“?” 顾浅:“!” 季符离继续问:“陛下一路过来,是否留意过遇到的大规模队伍?” 顾浅摇头:“连零零散散的生意人都很少遇到。” 季符离坚定地说:“那便是了!朱修远根本就没有带兵前往洪州城阻拦上护军!” 说罢,季符离拉住顾浅的手边走边说:“如今情况不明,在这里等上护军来救驾不是最稳妥的法子,我们东行避开危险再说!” “可是……”顾浅却反手一把拉住了他,“……如果朱修远是在第一波截杀之后才过去的呢?那时候铁浮屠已经被冲散……” “不会!”季符离言辞恳切,“一下子多出那么多人,一定会被人发现!” 顾浅犹豫道:“我总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顾秧明明铁了心要弑君篡位,为何闹出那么大动静却又放着现成的兵力不用? 她不信顾秧会这么愚蠢。 季符离强行拉着她往山下走。 “陛下不要担心,一切等入了京自会水落石出,目前要紧的是您的安危!” 顾浅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岑丹接到求救信之后会碍于夫妻情分按兵不动?” “是。” 季符离如实回答。 “可信是长熠的亲随发出去的,她不会不顾自己亲儿子安危。” 季符离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顾浅的双眸,一字一句道:“那他人呢?他为何不在你身边?” 顾浅想到自己先是拿长熠的命要挟杀手,后又撇下他独自逃跑,不免有些心虚。 见顾浅垂下眼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季符离心中怒火越发猛,他抓住顾浅的双肩质问: “你手无寸铁又不会功夫,他偏偏将你抛在这危险重重的地方,你还不明白吗?” 顾浅低声辩解:“我说过……不小心走散了呀。” “不小心?” 季符离几乎要被这话气笑了。 他拉着顾浅快步往前走,嘴里不停地分析情况:“人家一家三口都是上过战场的。大将军虽然征战不多,但是他必然清楚,让陛下一个人待在这种杀手环伺的地方有多危险!” “眼下开国侯没有现身,上护军会不会来还难说,一直伴驾的大将军又不见踪迹,陛下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罢!” “倘若人家一家早就商量好了,陛下更要速速离开这危险之地!” 顾浅反问道:“如果他们一家齐心合力谋反,我是不是待在御驾里同铁浮屠一起直面截杀会好一些?” “那倒也不是。”季符离说。 他不知道醇亲王究竟开了怎样的价格买通的那些杀手刺客,如果女帝在明处,那就是一个活靶子。她不会半点武功,保不齐就被飞箭误伤了…… “在不清楚敌方兵力的时候,躲在暗处方为上策。” 顾浅点点头,心道长熠也是这么认为的。 “停!” 季符离忽然止步,抬手示意后头禁卫全部隐蔽。 顾浅也跟着他一起蹲下来,悄声问:“前面有人?” 季符离不说话,侧着身子让出视野,又指了指前方。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路上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癫婆。 那癫婆边跑边回头看,似乎有人在追逐她。 顾浅脸一黑——那人身上穿的正是她的外袍! 顾浅很不开心的瘪嘴,她担心杀手知道她乔装,所以才把衣服压石头下面。 怎么会这么凑巧被一个神经病翻了去? 这下好了,后头追这个癫婆的人一定是杀手无疑! 等她人头落地,杀手知道杀错了人,就会知道女帝已经乔装改扮——等于顾浅白忙活了! “救命啊啊啊——” “哇呀呀呀——” “哈哈哈哈哈你们来追我呀——” “嘻嘻嘻嘻追不上我——” 癫婆一边跑一边叽哇鬼叫拉仇恨,声音更是雌雄莫辨。 第159章 少帅中箭了 “是你的人吗?”季符离沉着嗓子问。 顾浅头摇得似拨浪鼓:“不不不不是!” 她正郁闷呢,那个癫婆忽然放慢了脚步,狐疑地往这边瞅了几眼,忽然调头往回跑了。 季符离低声吩咐:“禁卫戒备,那人是装疯。” 禁卫们听了,个个都把轻弩架起,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发动攻击。 等了会儿,前头响起乒乒乓乓的器械打斗之声,俨然是两拨人在交战。 顾浅狐疑道:“不对啊,那人为什么要装疯吸引杀手?她明明发现了我们,却又跑了,这是什么操作?” 季符离沉吟片刻,说:“那人是在清理杀手,以为我们也是杀手便跑了,想着我们见了她自会追上去。” 顾浅心道言之有理,她一把拽起季符离:“那还不赶紧过去帮忙?!” 说罢,一行人沿着小路鬼鬼祟祟猫过去。 近了,顾浅才发现穿她外袍的人正是彭丰盛! 只见他一边捏着嗓子鬼叫,一边挥舞双刀疯狂砍杀,周围爆起一团团血雾,画风相当诡异。 明明是宽敞大气的正红色外袍,穿到他身上却勒得紧绷绷的……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觉得彭丰盛身材魁梧。 顾浅高声道:“禁卫听令,将刺客就地格杀!” 话音落,一支支短箭从轻弩上连续发出,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刺客便被全部歼灭。 顾浅走过去问彭丰盛:“怎么就你一人?长熠呢?你也没追上他?” 彭丰盛脸色有些为难,嚅嗫道:“少帅中箭了。” 顾浅听了瞬间脸色煞白,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然后疯狂加速,“扑通扑通”震得她整个人有些恍惚。 “他……”顾浅一把抓住彭丰盛手臂质问,“长熠在哪儿?快带我去!” 季符离见顾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微微蹙起眉头,按住了她消瘦的肩膀: “陛下莫慌,大将军在战场上经历过厮杀,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彭丰盛略为不满地瞅了他一眼,对顾浅说:“陛下不要太过担心,属下已经将附近杀手引开,少帅不会有性命之危。” 顾浅想起彭博远中箭到现在没有一点回音,恐怕已经不在人世,心中不由得揪了一下…… 天色渐渐暗下来,气温飞快地降低,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又开始一点点凝结成冰。 顾浅不敢高声呼喊,她焦急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生怕错过长熠。 禁卫们护在顾浅周围,他们端着轻弩,走路无声,眼神如鹰。 一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只遇到几个蒙面杀手。 双方没有点火把,都是抹黑走夜路。 亏得顾秧调教得当,那几个杀手一上来就对暗号—— “嗨翅子水码子,有没有顶果实?” 顾浅心道什么玩意儿? 她正懵呢,就听到彭丰盛一声怒喝暴起出刀:“是刺客,杀!” 对面话音刚入耳就被砍去了半拉脑袋,血肉脑浆糊糊洒了一地,腥味四溢…… “咻咻咻咻——” “啊!” “不好!是官兵!快撤!” “咻咻咻咻——” “咻咻——” 惨叫声此起彼伏。 四周漆黑,顾浅看不清情形。她蹲下来缩成一团,尽量不妨碍禁卫杀敌,也将自己的受伤范围缩到最小。 也就几弹指的时间,“咻咻”的射箭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刀刀入肉的声音。 腿部中箭的杀手倒在地上,面目狰狞地艰难爬行。 禁卫们将轻弩往腰间一插,从靴子里摸出匕首,走过去抓住杀手头发将他们脖子提起,来了个一刀封喉,手法干净利落,杀手们来不及呼救就倒在了血泊里。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的夜里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顾浅蹲在地上问:“完事了吗?” 季符离扶她起来,正欲开口说话,侧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嗷!!!” 紧接着是“咔嚓咔嚓”树枝被撞断的声音。 众人心中陡然一惊:老虎! “快走!” 季符离拉着顾浅跑得飞快,彭丰盛手持双刀跟在后头,禁卫纷纷换了轻弩跟上。 顾浅看不清路,她紧紧扣住季符离五指,拼尽全力奔跑。 但是夜实在太黑,小路并不平坦,一行人跑得有些趔趄狼狈。 “嗷!!!” 震撼山林的咆哮声从背后传来,顾浅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清晰、让人肝胆欲裂的虎啸,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们身后,老虎奔跑的声音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林间夜鸟惊飞,小兽四散。 不等顾浅和季符离命令,禁卫们突然调转队形四散开来,对准声音的方向开始射击。 “咻咻!” “咻!” “咻咻咻!” 彭丰盛转身将顾浅挡在后面,握紧了双刀,微微俯身做出随时起跑的姿势。 季符离回头看了一眼,脚下速度不减。 顾浅吓得乱了呼吸,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趁乱偷偷溜开,找棵树爬上去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咻咻咻!” “咻咻!” 模糊的夜色里,一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它身上的皮毛油光发亮,跑起来像一座装了弹簧的小山。 “咻咻咻咻咻!” “咻咻咻咻!” “嗷——嗷————” 中箭的老虎发出痛苦的咆哮声,它在地上打了个滚子,发狂地朝禁卫们扑过去。 彭丰盛脚下发力,借助路边石头起跳,一跃两丈高,举起双刀朝老虎眼睛劈下去。 禁卫见老虎扑来,立即原地卧倒滚开。 但是这只成年雄虎体态矫健,它伸出前爪狠狠一掌拍在禁卫背上,锋利的爪子嵌入血肉里,生生将他拖了过来,然后再次举起爪子朝他脑袋拍下去…… “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禁卫听见呼喊声,脚下用力一蹬—— “啪!!!” 虎爪拍在禁卫右肩上,顿时肉裂骨碎,剧烈地疼痛袭来,禁卫昏死过去。 “唰唰!” 彭丰盛两刀劈下来,老虎脸上立即出现两道豁开的血口子,眼球破裂,里面的房水流出来同血水混在了一起。 “嗷——” 老虎吃痛,大怒不已。 它仰天长啸一声,举起爪子在脸上疯狂抓挠。 “咻咻咻咻!” 禁卫手中的轻弩对准老虎射击。 老虎又痛又气,发狂地四处扑人。 彭丰盛趁机将昏死的禁卫拖离开,忽然瞥见一抹黑影朝他们奔来。 他撒开手,刚做出防御姿势,就见到那一抹黑影腾空而起,手中“唰唰”射出两柄短刃朝老虎射过去。 一柄没入左眼,一柄正中心脏。 第160章 我死了没什么 老虎挣扎扑腾数下,而后趴下来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这人熟悉的身影和手法让彭丰盛分外惊喜。 “少帅!” 彭丰盛大喊一声,朝长熠跑过去。 长熠落地后,身子晃了晃,忙问他:“可有见到陛下?” 彭丰盛十分眼尖的发现了长熠身上的新伤,赶紧搀住了他:“少帅放心,陛下同我们一起。” 长熠听了,目光在人群中搜索顾浅的身影,远远地瞧见一个身材娇小的人朝这边跑过来。 “长熠!” 顾浅像走失的孩童见到至亲一样激动,她跑过来一把扑进长熠怀里,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长熠,他说你受伤了,还好你活着!” 长熠闷哼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脑勺,任由她这样抱着。 禁卫们将伤员抬到一边,替他清理伤口。 “大将军别来无恙!”耳边响起季符离清冷的声音。 长熠瞥了他一眼,回道:“季大人好雅兴,亲自出京迎接圣驾!” 季符离冷笑一声:“那也不如大将军有情调,在这杀手环伺的地方,还有心思上山驱虎逗乐!” “你胡说什么呢?”彭丰盛气得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老虎说,“要不是我家少帅,你们这些人能不能活命还难说!” 长熠正色问:“季侍郎怀疑在下驱虎弑君?” 顾浅撒开手,回头看了季符离一眼,吸了吸鼻子问长熠:“你身上血腥味儿怎么那么重?” 季符离听了,看了顾浅一眼,又盯着长熠,质问道:“若非外人引诱驱赶,这种成年老虎不会轻易下山,大将军虽然当着我等的面亲手杀了它,还是要解释一下它为何会出现在山下的好!” 长熠凝望着顾浅,坦然道:“我遇到那虎时,它已经发了凶,见人就扑。也许是有人上山扰了它的清静,它便发怒驱赶入侵者,这才一路追赶到了山下。我担心你会遇到,所以……” “我是问你身上血腥味儿怎么那么重!”顾浅打断了他。 她一边检查长熠身上的伤一边说:“阿盛说你中箭了,为什么受了伤不好好躲起来,还要出来逞强?” 长熠小腿中了一剑,本来上了药开始愈合的伤口经过剧烈奔袭打斗又裂开,流出殷红的血来。 左肩的伤口出自虎掌,铠甲上三道醒目的裂痕。 夜色清冷,寒气袭人。 季符离冷着一张脸,站在旁边不说话。 顾浅在长熠肩头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你……”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砸成千万片小碎块,互相拉扯、羁绊…… 顾浅想拥抱长熠,又怕将他抱痛了,于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强忍住流泪的冲动,连说话声都带着哭腔: “怎么办啊?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你说说你,明明伤得那么重还去打什么老虎,你不要命了吗?” 长熠从怀里掏出小瓶子递给彭丰盛:“你替我上药。” 说着,他慢慢弯下腰来坐在石头上。 兴许是卸下防备神经放松了,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咬咬牙还能打老虎,现在却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疼。 彭丰盛替他卸下铠甲,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来。 清冷昏暗的月光下,三道深深的爪印触目惊心,血肉翻出来,依稀可以见到骨头。 顾浅心知凭他的身手,想要从老虎手里全身而退完全不是问题。 若不是担心老虎误伤她,非要顶着伤口去灭杀它,想必也不会挨这一下子。 她俯下身子轻轻对着伤口吹气:“呼——呼——” 下一秒,眼睛就被一只大手覆住。 “浅浅不要看,去一边休息!”长熠说。 见顾浅犹豫,彭丰盛劝道:“这药性子烈,陛下还是莫看的好。” 她这才明白长熠是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她点点头走去查看禁卫的伤势。 “陛下。” 顾浅问:“他伤如何?” 一名禁卫答道:“陛下,此人伤势颇重,恐怕撑不了多久。” 身后传来长熠后槽牙都快咬碎的闷哼声。 顾浅身子僵了僵,蹲下来探了探禁卫鼻息,说:“还有气,去做个担架。” “陛下……” “怎么了?” “此人五脏六腑被虎掌震裂,挪动不得。” 顾浅站起来,沉默许久。 “你好好陪着他,送他一程。” “属下遵命!” 季符离命禁卫分成两拨,一拨休息,另一拨边值夜边削弩箭。 众人分工完毕,在附近选了处避风的地方,围坐着吃干面饼。 四周怪石嶙峋,黑黢黢的石头白日吸收了热量,十分干燥。 彭丰盛问长熠什么时候打造的短刃,他都没见过。 长熠说那不是短刃,是拆了玄铁扇上头的扇叶子。 说着,他便指着地上已经咽气的老虎说:“既然你问起,就去将扇叶子都拔出来,回京后给我补起来。” 彭丰盛“哦”了一声,起身走去老虎那里。 手指探进眼眶里,拔出脑子里那一支,抱怨道:“天黑寻人不易,少帅也不发个信号,独自一人身负重伤还打老虎,叫我们好找!” 长熠暗暗挑眉看:“附近有杀手潜藏,我若发出信号,你们看得见,人家也看得见。” 说着,他转而凝望顾浅,勉强笑道:“我死了没什么,只是没有将陛下平安送回皇宫,不得瞑目罢了。” 顾浅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心中的阴霾便淡了几分。 她问彭丰盛:“对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听到人家说‘什么果实’,就断定对方是杀手?” 彭丰盛用蛮力将老虎翻了个面,拔出心脏那支扇叶子,笑道:“嗨翅子水码子,有没有顶果实?” 顾浅点头:“对,就是这个,是什么意思?” 彭丰盛答:“嘿嘿,这是江湖暗语。‘嗨翅子’是当官的,‘水码子’是穷人,‘顶’是天,‘果实’是妇人,合起来就是问我们是当官的还是穷人,有没有见过陛下。” 第161章 不过死了个九品校尉 顾浅若有所思道:“原是这个意思……嗨翅子水码子,我猜顾秧至少派了两批人出来,一批是她自己培养的,另一批是外头雇佣的。”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将衣裳压在石头下面的?”她又问道,“正常人谁会去翻大石头?” 彭丰盛拿着四支扇叶子,甩了甩上面血水,走过来说:“是少帅说的,她说顾娘子乔装改扮,肯定不会将衣袍随便扔在扎眼的地方叫那些杀手刺客看见,正好留字的石头有挪动痕迹,我就翻开看了看。” 顾浅点点头,心道这主仆俩真是个顶个的人精。 她确实担心那些杀手找到她的衣服,这样他们就会知道女帝已经乔装改扮,势必会更加仔细地搜罗。 彭丰盛将扇叶子递与长熠,坐下来问顾浅:“顾娘子甚少出京,更没有行走江湖的阅历,为何也会用‘暗语?’” 顾浅被问得一头雾水。 “没有啊,我这不是不懂暗语才问你么?” 长熠笑道:“他以为‘韩国手术’也是暗语。他的暗语是我教的,他看我一见你留的字就明白其中意思,便以为你也会暗语。” 顾浅心道原来如此。 季符离冷不防来了句:“陛下可记得荣国府二公子,不知他有没有一路保护陛下?” 顾浅闻言心中一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彭博远倒是一路忠心追随,但是他受伤之后,顾浅为了逃命撇下他先走了,从上午分开到现在再没碰过面,说不定已经…… “他死了。”彭丰盛直言道,“今天上午的事。” 顾浅惊讶地抬头看向彭丰盛:“你为何现在才说?” 彭丰盛望着顾浅,面色平静:“不过死了个九品校尉,顾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季符离“腾”的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什么叫‘不过死了个九品校尉’?”他咬着牙质问,“你可知那是荣国公次子?” 彭丰盛也不甘示弱,他站起来直视季符离审视的目光:“那又如何?就算是荣国公本人,进了军营就得做好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他拍拍自己胸膛,朗声道:“我等铮铮汉子,扞卫疆土,保护陛下,早将生死抛诸脑后!季大人身为少监国,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见季符离语塞,彭丰盛冷笑一声:“还是季大人觉得你等文官清流的命比别人高贵?” “阿盛。”长熠叫住了彭丰盛。 季符离瞪了他一眼,拂袖走开了。 彭丰盛不满地回头瞟了季符离一眼,喃喃道:“那个小校尉出招死板不知变通,根本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侍郎大人就不该调他来!” 顾浅听得心中烦闷。 季符离遣彭小二过来,也许是他自己要求的。 要不然季符离在京中筹备疫情物资忙得脚不点地,哪里有心思去安排他?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顾秧会在这个节骨眼谋逆,平白牺牲了彭小二性命。 无论如何,季符离都要给荣国府一个交代。 若是平息不了荣国公夫妇的丧子之痛,来日他家长子春闱高中,不能与女帝齐心朝堂,又是一个麻烦。 话题聊到不欢而散,谁也不再开口。 伴随着削弩箭的沙沙声,大家各自闭眼休息。 后半夜时,顾浅做梦掉到冰河里,醒来发现脚冻得如同冰坨子。 她穿着湿漉漉的鞋袜走了一天一夜,大家怕引来杀手或野兽没有燃起火堆,此时气温降至零度以下,即使穿了火蚕棉保暖衣也感觉浑身冷嗖嗖的。 那个负责看守伤员的禁卫回来了,见陛下盯着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 就在方才,被老虎重伤的人刚刚气绝。 顾浅默了默,轻声说:“你去休息……” “啾——————” 伴随着空气划破的尖锐声音,一支鸣镝在不远处夜空中垂直升起。 长熠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光芒将夜空照亮。 “戒备!” 他大喊一声,飞快地扫视一圈,而后一把拉起顾浅往巨石堆那边跑去。 光亮开始减弱的时候,漫天箭雨朝这边飞来! 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点般在头顶上方降临,飞速震动的箭身摩擦着空气发出鬼魅般的声音。 “叮!” “叮——叮!” “叮叮!” 长熠手中半把玄铁扇上下翻飞都抡出了火星子,箭头射到石头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少帅!” 彭丰盛一边挡飞箭一边跑他们身边。 “这帮该死的劈党!”(江湖黑话,杀手的意思) 入夜前大家讨论过,那些杀手一直小队的形式出现,应该是怕被别人抢了镖。所以他们才选了这么个视野开阔、地势平坦的地方过夜,以防有人夜里偷袭。 没成想,下午他们循着虎啸一路跟到这里却没有立即发动攻击,而是悄悄联络了其他杀手刺客,聚集人手埋伏起来,等到半夜时分人人昏睡的时候,才一举发动攻击。 禁卫一手挥刀劈开箭支,一手举起轻弩与敌人对射,同时往巨石慢慢靠过去。 奈何夜里光线微弱,避开了这支,那支又射来了。 才几个呼吸,禁卫就倒下了大半。 季符离一个滚子翻到巨石这里,立即紧贴着石头站定,他对长熠说:“看样子,杀手刺客都来这里了!” 长熠神色凝重:“他们人多势猛,我们躲在这里迟早是死!” 季符离瞄了顾浅一眼,冲长熠挑挑下巴:“有什么打算?” 长熠深深地看了季符离一眼,突然抓起顾浅往他怀里一推:“你带她走,我断后!” “我不!” 顾浅从季符离怀里站出来,坚定反对。 那些杀手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不管她走与不走,他们都不会放过一个活人。 但是作为团队里唯一的拖油瓶,她实在没有理由说服他们任何一人。 长熠不理会她的拒绝,从怀里摸出三支鸣镝,全部放了。 “啾——啾——啾——” 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声音,三支带着红色光亮的鸣镝依次升上高空,将一方大地照得通红,放眼望去,滩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箭支。 他之前不发信号是怕引来杀手,如今杀手环伺,希望铁浮屠看到信号可以尽快赶来支援。 第162章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季符离拢住顾浅:“陛下,那些人的目标是你,丢下大将军说不定能救他。” 顾浅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丢下了彭小二,可那些人没有放过他!” 她想起彭小二单纯明媚的笑脸,想起那个被老虎拍死的禁卫,怎么也开不了口让禁卫带上长熠一起逃命。 禁卫的命也是命。 尽管只要她开口,禁卫一定会照做。 但是话到嘴边,顾浅就是说不出来。 她从未如此绝望! 眼角余光瞥到长熠抬起的手掌,顾浅转头睨着他:“你敢敲晕我,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 她忽然解下包袱塞给季符离,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你拿好了!玉玺、兵符和我的私章都在里面!如果我死了,你就让伯礼继位!今后你想做什么官,你自己写旨落印!他年纪小,朝堂就拜托你了!” 看着她坚定又略带祈求的眼神,季符离眼眸里翻滚起汹涌的波涛。 “阿盛,带他们走!”长熠忽然喊了一句。 “我不!”彭丰盛倔强地拒绝,“属下誓死与少帅共进退!要是我老子爹知道我抛下少帅自己逃命,一定会打断我脊梁骨!” 这边,季符离神思荡漾,眼神流转间不知生出多少个计谋。 一道低沉清冽的嗓音在顾浅耳边响起:“我可以命禁卫带他一起走,陛下拿什么交换?” 顾浅扭头,惊愕地盯着季符离。 他说:“陛下,我是大凤的臣,是你的臣,但不是他岑家之臣。” 顾浅眨巴一下眼睛:“让你做中书令,总领三省六部、文武百官!” 季符离听了却没有任何欣喜,甚至觉得许下这样的高官厚禄对他而言是一种讽刺。 顾浅越愿意花大代价保长熠,他心里就越烦。 季符离眼中似有一股吃人的火焰,欲抬手抚上顾浅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他低声说:“陛下不懂我。我若想,朝堂之上什么官做不得?” 顾浅别开脸,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夜空,轻轻叹气。 荣华富贵迷人眼啊迷人眼! 季符离原本多好的一个人,才抱着玉玺兵符这么一小会儿,整个人就被权力腐蚀了,竟然敢跟她谈起了条件! “情况危急,浅浅还是快些下决断的好。” 顾浅白了他一眼,拍了拍包袱道:“你先背好,搞丢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季符离见她神色平静,心知她已有了决断,便将包袱系在背上,定定地看着她。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知道了这个秘密,就拿住了我的软肋!” 敌人的攻势逐渐减弱,“叮叮当当”的落箭声变得稀稀拉拉,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顾浅!” 长熠拉住顾浅的手,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不可”两个字。 顾浅莞尔一笑:“没事,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别的不重要。” “诶,你们有没有觉得敌人攻势好像变弱了?”她问,“是试探我们,还是他们真的没箭了?” 季符离说:“都有可能。假如箭用完了,下一步他们就该合围上来。若没用完,就会等我们出去看情况,趁机再……” 彭丰盛很是不屑:“扔块石头不就知道了!” 说罢蹲下捡了几块石头往地上一一扔出,砸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又引来“叮叮当当”如雨的箭势。 顾浅张开手掌与长熠十指相扣。 他指尖和手掌上都有细茧,摸起来令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我想谈判。”顾浅说。 “不可!” “不行!” 长熠和季符离异口同声否决了她的想法。 顾浅斩钉截铁重复道:“我要谈判!要么你们谁站出去替我说话,要么我自己来。但是我不保证我冒头之后不会被射杀!” 季符离拧着眉头问:“那些都是不讲礼义廉耻的亡命之徒,陛下打算同他们谈什么?” 顾浅直言道:“谈价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醇亲王给什么,我都双倍,不行就十倍,再不行就百倍!” 反正先稳住局势再说,她又不是真的要说服杀手们缴械投降。 万一谈不拢,能争取些时间让他二人逃命也算不辜负君臣之间的情意。 长熠问她:“醇亲王手握他们妻儿性命,凭这一点,你怎么谈?” 顾浅想了想,说:“醇亲王不信任他们才会以他们妻儿相要挟,这个法子是把双刃剑,用得不好会让底下人心生怨愤。” “再说了,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只要有足够多的钱,我不信谁不动心!” 她心道,退一万步来讲,那些杀手本就知道妻子是醇亲王派来监视的人,心里也不会多么不舍?主要还是舍不得亲生的孩子罢了! 长熠无奈一笑:“你就是看得太过通透!罢了,援兵未到,你既想试试,等箭停了让阿盛替你传话。”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攻势又停了。 彭丰盛脱了袜子挂在刀上,高高举起来边摇边喊:“抻腰子星星闪,飘洋子翻张子,天果实点正兰头海,开剪子碰碰码!” (江湖黑话:大米饭小米饭,小饺子大烙饼,女帝这家伙老有钱了,咱们见面好好聊一聊呗!) 沉默。 无边的沉默,显得彭丰盛有些被孤立了。 顾浅死死捂住鼻子,这家伙脚也忒臭了! “你个憨空子!投降谈判得用白旗,黄色不行!”不远处飘过来这么一句话。(憨空子:傻逼门外汉) 彭丰盛放下袜子看一眼:“是白袜子没错啊!” 顾浅瞟了一眼,心道你可拉倒,都发黄发黑了,也不知道这家伙几个月没洗脚了! 见他又将袜子举过头顶,一重重的雾气带着酸臭味下沉,让人不敢呼吸。 顾浅一个大跨步跑到最边上,探出头喊了一句:“别废话,到底谈不谈?” 喊完立马缩回来,趁机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那边传来几声得意的讥笑,然后响起踩在石头上的脚步声,听声音过来了不少人。 彭丰盛身形一闪跳上大石块,对准那几个人的脚下“噗噗”射出两支箭。 “好汉止步!” 几个人竟真的停下脚步。 他们左右互看一眼,十分不怀好意地望着彭丰盛,问他:“敢问这位将军,陛下想怎么谈啊?” 另一人岔开双腿,撑着长刀笑道:“先声明,我等虽是末流,但也讲道上规矩,陛下若只是谈钱,那就没这个必要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相视而笑,看起来匪里匪气。 第163章 谈判 季符离将顾浅拖上巨石,与长熠一左一右立在她身边。 顾浅站稳后拍了拍彭丰盛,低声说:“快穿起你那臭袜子。” “哟!正主儿出来了!”正中间的杀手装模作样朝顾浅作揖,“陛下勿怪,我等也是拿钱办事,您若要恨就去恨买主儿。” 顾浅见还有不少杀手悄咪咪地摸黑靠过来,轻笑一声说:“据朕所知,各位虽说都是拿钱办事,但也分个高低贵贱。你们里头有醇亲王的死士,也有外头雇来的刺客,是也不是?” 为首一名络腮胡彪形大汉扯着嗓子喊:“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劝陛下乖乖引颈就戮,莫要拖延时间!” 顾浅不紧不慢道:“急什么?我人都被你们围在这里,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那大汉听了,嘿嘿一笑,将大刀在手上拍得哐哐作响,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你们可知道,醇亲王既有死士,又为何大费周章去外面搜罗刺客办事?” 后靠近的杀手听了,心下皆不知,有些人开始面面相觑。 顾浅趁机问:“几位大哥有没有火把?借一个!咱们说说敞亮话!” 近处的杀手被问得一愣,这话题也转得太突兀了! “……火把?” 顾浅俯身朝他伸出纤细的手,语气十分诚恳:“嗯,火把,能不能借一个?我从小就怕黑。” 她弯腰的瞬间,长熠同季符离都捏紧了手中武器,预备随时出招。 幕天席地里,极暗的夜色下,顾浅双眸晶亮,如同一只从未出过深山的灵鹿第一次见到鬣(liè)狗,眼中没有害怕厌恶,只有懵懂好奇。 第一次面对这样真诚的请求,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回头喊:“兄弟们谁带火了?亮出来!” 后头的人也被搞迷糊了。 不是谈判么? 怎么还要起火来了? “有没有火?拿出来!” “有,有,我这有!” 不多时,一个松油火把被递到了前头正中间的杀手手里,他举起来刚要抛给顾浅,便听到一道柔软的嗓音传来: “大哥能帮我点一下吗?我没有火折子,也不知道怎么用。” “俺来,俺有火!” 火把点燃了,暖黄色火焰在夜风中摇摆跳跃。 杀手将火把举起刚要扔,只见明暗交替的光亮下,一张笑容甜美的白皙小脸望着自己。 这笑容让他有点晕乎乎的发懵。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不是来杀她的,更像是来替她卖命的。 顾浅晃了晃手臂,笑道:“麻烦大哥递给我。” 跳动的火光下,那手掌纤细红润,仿佛经不起用力一握。 像是中了咒语般,杀手迈开僵硬的步伐走到巨石下方,然后踮着脚尖尽量高举起火把,将把尾放到了顾浅手中。 “谢谢大哥!” “……嗯。” 这一声似蚊蝇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烧红的脸和雪山般崩塌的信念…… 季符离从顾浅手中接过火把。 火光中,近处的杀手们看清了石头上几个人的模样。 男的俊朗潇洒,身形颀长,看了让人自惭形秽。 女的……瘦,美,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坏了。 顾浅像是在自家后花园一样随意地坐了下来,晃了晃酸疼的双腿,继续谈判。 “众位好汉大哥,醇亲王行事狠辣你们是知道的。她此次为了皇位谋逆,我猜事成之后你们这些外头雇来的人,怕是一个也不能活!” “为何?” “怎么如此说?” “是啊,我等拿钱办事,我不信醇亲王会杀我们!” “别听她胡说!她在拖延时间!” 顾浅忍住白一眼的冲动,在心里暗骂愚蠢。 “你们想啊,我回京途中遇袭,满朝文武一定会要求醇亲王彻查此事!届时,诸位就是她登上皇位的垫脚石,这个道理很难明白吗?” “哈哈哈哈!”后头一杀手仰天大笑数声,高声道,“谢陛下告知!我等拿了钱自会立刻离京,绝不耽搁片刻!” 顾浅摇摇头,脸色十分真诚:“以我对姐姐的了解,你们拿不到钱。” “只要我身死的消息一传入京城,你们这些外头雇的会被醇亲王死士押解进京,到时候背上弑君谋逆的罪名,诛九族都是有可能的!” 此话一出,刺客团开始窃窃私语。 “她说的不是不可能,醇亲王弑君的事都做得出来,我等贱命又算什么?” “大家别慌!” “不要听她胡说!这是离间计!” “那你倒是说说,弑君这么大的事醇亲王为什么还要外头雇人?” “就是啊!既然舍得出银子雇人,那就干脆全部雇人好了,怎的又派府上死士一同行事?” “醇亲王自有道理,岂是我等可以轻易揣测?” “说不上来就闭嘴!” 顾浅悠悠道:“大家冷静些罢!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求你们放过,只要求活着入京。我只有一颗头颅,你们若要此时杀我,到时候两派好汉为了争抢首功,势必会互相残杀,于你们而言得不偿失,不是么?” 见底下已经开始有了矛盾,顾浅继续浇油:“你们都是苦命人,也是我的子民。我不为难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为难我。请各位想想家中妻儿,究竟要如何行事,你们自己决定!” 络腮胡大汉冲顾浅举起大刀,语气十分不满:“陛下既知我们妻儿在醇亲王手中,就该明白此次出任务一定要完成!亲王要的是你项上人头,我们将个大活人带回去算怎么回事?” 火把大哥伸手按住了他肩膀:“让她说完!” 顾浅扫视一眼众人,指着络腮胡大汉说:“看到了吗?这就是醇亲王行事手段,她向来不遵法度不讲道理,只会要挟!” 络腮胡大汉顿时语塞。 “醇亲王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连谋逆之事都做得出来!你们与虎谋皮,事成之后,她为了保住贤名,难道还能留你们活口?” “此次出京截杀朕,朕若活着回去,诸位尚可保命。若是拿朕人头入京邀赏,信不信你们前脚入城,后脚你们家人就会被斩杀殆尽!说不定醇亲王还会打着替朕报仇的幌子出兵绞杀尔等!” 络腮胡大汉脸憋得通红,他高声呼喊:“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浅点点头道:“是,我方才还以为你们这些王府死士能够保命。现在想想,我若身死,醇亲王顺利继位,诸位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没有留着的理由了!再者说,诸位知道醇亲王弑君谋逆的秘密,谁知道你们将来会不会拿这个要挟她,她肯定不愿意留你们活口的!” 人群中一杀手笑问:“照陛下如此说,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小的有一计,不知各位愿不愿意一试?” 络腮胡大汉喊他:“你只管说来!” 那人看了顾浅一眼,阴笑道:“我们先取陛下首级藏于未知处,派一人入京报信,等醇亲王付了尾款金,他将金银带回来大家分了,再送陛下首级入京。” 第164章 投靠我! 络腮胡大汉陷入沉思。 众杀手刺客也开始思考这个计谋是否可行。 顾浅冷笑一声,心道真是目光短浅,活该你们空有身手却只能为人驱使,做些见不得光的下作勾当! “真的吗?” “你们不会真的认为杀了我还能活命?我身边二人,冠军大将军是上护军与开国侯独子,季侍郎是季相后辈,他二人若是回京,怕你们九族不保!” 那人阴森一笑,竟然冲顾浅作了一揖:“多谢陛下提点!那就不得不劳烦二位大人同陛下一起下黄泉了!” 顾浅呵斥道:“越说越离谱!大将军若身死,到时候醇亲王头一个绑了你们交给开国侯发落!他夫妻二人成婚数载仅育有一子,此番折在诸位手里,不知道会怎样对付你们来发泄丧子之痛呢!” “哦,还有季相。季侍郎兼任我朝少监国,前途不可估量,身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耀。你们要是杀了他,以季相的手段,不知各位能不能撑得过五百种酷刑!” “就说眼前,若你们有这个能力将我们都杀了,问题是谁去入京报信?这人若拿了金银远走高飞呢?你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算他信守诺言带钱出来与你们分,谁又去送我首级入京呢?谁能保证醇亲王不会扣下他当替罪羊?” 络腮胡大汉嘿嘿一笑:“那就送信入京,告知亲王陛下首级的藏匿地点!” 顾浅拍拍手:“这个法子很妙!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醇亲王要的并不是我首级,她要的是皇位!只要我身死的消息传入京中,各位就失去利用价值了!啊,到时候举国哀戚,醇亲王迫于百官压力不得不举兵歼灭你们。啧啧啧,人财两空啊人财两空!” 众杀手:“……” 竟然觉得陛下说得十分有道理! 醇亲王为何要杀陛下?那不正是为了皇位么! 她为了皇位可以截杀至亲,为了平息百官怨愤自然也可以屠尽他们这群杀手! 这个道理十分浅显易懂。 火把大哥问:“依陛下所言,我等该如何做才能既得银子,又能活命?” 顾浅指着他说:“你是个难得的清醒人!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火把大哥脸上又滚烫起来,他甚至想冲顾浅双手抱拳,但碍于双方身份又忍住了。 他僵硬地说:“请赐教!” 顾浅说:“投靠我!” 火把大哥一脸的难以置信,眼珠子在眼眶里闪来闪去,脑中飞快地做利害权衡。 顾浅提高了声音:“众好汉迫于生计一直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如今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你们面前,是继续躲在阴暗里为世人所不容,还是随朕回京指证醇亲王,从此以良民的身份在阳光下过安稳日子,你们自己选!” “你……” 火把大哥不敢轻易相信,但是又抵抗不了这样的诱惑。 明知按律不能质问女帝,他还是开了口颤声问顾浅:“陛下此言当真?” 顾浅心道真真假假不要当真,当真你就输了。 她脸上笑道:“你见过女帝骗人吗?” 火把大哥摇摇头,心底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浑厚的力量,这股力量似乎在他身体里爆发出一股熊熊烈火,将他的过往燃烧得噼啪作响。 有人突然叫到:“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等既接了醇亲王任务,横竖都是个死,难不成陛下你活着回京就能饶我们一命?” 醇亲王死士:“是啊!陛下遭我们截杀,难道会放过我们?谈判只是在拖延时间!” 雇佣刺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您要让我们相信不会杀我们!” 醇亲王死士:“我呸!就算要大赦,我们这些王府死士也不在名单内,兄弟们亮家伙!” 醇亲王死士:“反正死路一条,不如搏上一搏,说不定取陛下首级还能换他个泼天富贵!” 醇亲王死士:“对!要么死!要么发财!” 雇佣刺客:“胡子娘的!小爷十三岁做劈当,最看不惯你们这群走狗!都给老子闭嘴!听听陛下咋说!” 吵着吵着,人群就分为了两派。 刀枪剑戟纷纷亮出来,互相防备、恐吓。 络腮胡大哥脖子上架着火把哥的尖棍,他十分鄙夷地看着火把哥:“怎么茬儿,你也要反水?你可别忘了,是你联络大家伙儿过来围杀陛下的!” 火把哥被他揭底,脸上有些不自在,吞了口水道:“我说了,先听陛下怎么说!” 话音落,众人都转脸看着顾浅。 顾浅心道我倒是十分乐意看到你们自相残杀,但是又怕被你们看穿心思到时候对我群起而攻之,哎! 她定了定神,悠悠道:“不是说好的谈判吗?干嘛自相残杀呀?都放下武器,坐下来听我说!” 众人脸色晦暗不明,但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明显松弛了不少。 顾浅说:“你们一路跑了这么久不累啊?坐下来歇会儿,反正一时半会儿天也不会亮,就算启程回京也是明早的事!” “其实,聊到现在我也懂了,你们清楚自己的行为触犯了律法,所以才担心能不能赦免罪行,对?” “这个违法犯罪呢,也分很多种类——譬如你们,作为从犯,在没有犯下实罪的时候,罪名是比较轻的。” “还有你们这些王府死士,如果是因为家人被控制,被要挟着犯案,罪名就更轻了!” 顾浅滔滔不绝地认(胡)真(乱)普法,前排的杀手刺客开始席地而坐,认真听讲。 一路从京城奔袭过来,又在山上山下转悠一天多,所有人都身心俱疲。 本来听顾浅说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就烦躁得不行,现在忽而又有了生路,哪能不好好听呢? 一旦有人带头,其他人就顺势跟上,地上很快就坐满了人。 远远望去,还以为佛祖半夜下凡讲经呢! “青阳河投毒案听过吗?” “顾秧干的,害死了不少沿河百姓,官司都闹到京城了!” 顾浅坐在大石上,像村口掌握第一手情报的老太太,连说带比划的把顾秧做过的污糟事竹筒倒豆子般地全说了出来。 她指着自己眼角细微的伤痕:“喏,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她要挖我眼珠子,为这事留的疤。” “俺听说你抢银家夫婿了,是不是真哩啊?” “哈哈哈哈哈……” 顾浅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道你们这群不怕死的真敢说! “肃静!不得喧哗!”长熠怒斥一声。 众杀手竟被唬住了。 顾浅清了清嗓子说:“这下你们应该知道,跟着醇亲王不但没有出头之路,连性命也难保了?如果你们愿意随我回京作证,将功补过,事后以平民身份留在京中做点小生意,还是去别的地方过日子,你们自己决定。” “这……” 今夜谈判,顾浅说了三次让他们自己选择。 对比醇亲王的胁迫、收买,她确实拿出了一副仁义君主的态度。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从开始的刻意压低声音交谈,逐渐变成大声掰扯、争吵。 长熠拍了拍顾浅的肩,顾浅回头,顺着他的示意向后望去—— 竟是一排黑压压的骑兵! 为首的一人手提银枪,两根三尺余长的鹖(hé)尾,即使在夜色里也难掩那一身飒爽的英姿! 第165章 用一世骂名去换天下太平,怎么想怎么划算 当初虎贲军自北疆班师回朝的时候,顾浅就觉得岑丹这个双鹖尾的头盔既霸气又好看。 现在觉得更好看了! 紧绷几十个小时的心终于松下来,顾浅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拍拍手,站起来冲岑丹挥手。 长熠拉着她从大石上跳下来,季符离和彭丰盛紧接在后。 杀手刺客们正争论得起劲,忽而感到眼前光亮没了,纷纷疑惑转头——大石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女帝等人的影子? “不好,他们要跑!” “奶奶的,敢摆弄老子!” “弟兄们,一起上,宰了她回京拿钱!” “哦~哦~哦~哦~” “来活了,亮家伙!” 短短几秒钟时间里,他们将女帝一箩筐的话完全抛诸脑后,纷纷拿起武器去追杀她。 然而绕过巨石,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排排冒寒光的长枪! “放肆!” “止步!” 虎贲军的呵斥如雷贯耳。 火把依次点燃,夜色之下,黑压压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 冲在最前面的络腮胡大汉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心里横生出一股怒气,又一下子恐慌,最后懊悔不已…… 火把哥突然扔掉手中尖棍,双膝“噗通”跪地磕起了头。 “小的该死,求陛下饶命!小的该死,求陛下饶命!小的该死,求陛下饶命……” “梆!” “梆!” “梆!” 车盘大的牛皮战鼓,一锤下去鼓声响彻方圆百里,惊得鸟兽四散。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鼓声,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源源不断往这边聚集,粗略估算有好几万人。 转眼间,形势逆转。 同络腮胡大汉一样呆愣住的近百余名杀手刺客心中开始被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阴霾笼罩起来…… 岑丹望向顾浅:“陛下,这些人如何处理?” 顾浅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高傲,连眼神都不曾给杀手们一个:“留着没什么用,砍了!” 她声音慵懒随意,完全没有谈判时的真诚甜美,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杀手们完全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陛、陛下,您不是说让我们随您回京指证醇亲王吗?怎么又要砍了我们?” “是啊陛下,您让我们自己选,说我们罪轻……” “陛下,君子一言驷……” 顾浅伸出食指放在唇部:“嘘——” 待众人静下后,她冷笑一声:“我是说过,但你们没有答应啊!既然没有达成合作,就不是盟友!既不是盟友,留着你们做什么?” 众杀手急得大喊“我们答应,我们现在就答应”,却仍然没有扔下手中的武器。 “迟了。若轻易饶了你们,置那些死在万仞山的将士们于何地?” 说罢,顾浅冲岑丹点了一下头。 岑丹受意,抬手一挥,厉声道:“就地格杀,不留活口!” 话音刚落,前排近千名虎贲军便提枪策马冲入杀手当中,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鼓点声开始了一场碾压式的屠杀。 惨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很快弥漫起血腥味与内脏的味道,顾浅微微蹙眉,看着杀手刺客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杀手刺客们便被屠戮殆尽,只余下火把哥一人仍跪在原地磕头,头磕破了还在继续。 顾浅看了长熠一眼。 他当即吩咐:“来人,将此人绑起来严加看守!” 两个虎贲军将火把哥反扣双手捆起来,他并没有反抗,而是用充满哀求的眼神望着顾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浅并未理会,而是转头问岑丹是不是看到信号来的。 岑丹双手抱拳道:“陛下猜的不错。我等从洪州城过来,沿途数处官道被毁,将士们绕山过来耽误了时辰,还请陛下恕罪!” 顾浅若有所思说:“官道被毁……果然如此!你们绕山过来,有没有遇到敌袭?” 岑丹摇摇头,而后凑头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陛下料事如神,官道被毁的确有人工痕迹,光靠雨水冲刷没那么大力道。” 她又补充道:“我们看到鸣镝之后往这边赶,路上遇到几波铁浮屠,末将让他们前去开道,没让他们同来。此事末将没有奏请陛下就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顾浅点头赞许:“丹姨心细如发,如此安排很好!” 她调开铁浮屠,想必也是对朱修远有所猜忌。见她今夜行事,应该是全权倒向了顾浅这边。 顾浅心道,这人到中年啊,夫妻情分在子女面前真是一文不值! 天还未亮,此处血腥味弥漫,大军转去官道附近扎营。 有一万五千虎贲军值守,顾浅很快在御驾车辇里睡着,还睡得很沉,连中途寻回重伤的茉心都不曾吵醒她。 翌日,顾浅醒来时天已大亮,河岸边上炊烟袅袅。 茉心跪在车外请罪,说除她之外,吴大监连同其余宫娥内侍全部殒命,秀儿不知所踪。 顾浅掀开车帘,见到齐小飞也跪在一旁,一句话不说。 她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心道这二人什么时候开始圣母了,硬将别人生死揽在自己头上? “去打饭,朕饿了!” 茉心愣了下,随即起身一福:“奴婢这就去!” 顾浅站在车头对齐小飞说:“你要是没事干,多带些人把将士们的尸首收回来。他们都是京中子弟,要发还家中办丧仪的!” 齐小飞抱拳道:“属下领命!” 顾浅唤来季符离,命他悄悄指派了几队禁卫军去碧波城打探消息,看它是否真的被京中军队接管。 饭后,顾浅从营帐里沐浴更衣出来,坐在火堆旁烤头发。 长熠走过来说刚与胡小青聊过,他为了活命会做两件让陛下满意的事。 “哪个胡小青?”顾浅一脸茫然。 长熠一笑,摸了摸顾浅湿哒哒的头顶:“给你拿火的那个。” 顾浅一副“原来是他”的表情,又问道:“两件什么事?” 长熠笑得神秘:“等他做了你就知道了,若是你不满意再杀他不迟。” 顾浅“切”了一声:“他一个阶下囚能为我做什么?顶多是指证顾秧谋逆,但是凭他一人指证,没有别的凭证怕是也难让人家伏法!” 她心道与其靠一个阶下囚去对簿公堂,不如直接上门抓人,抄家落狱、贬为庶民,再斩首于菜市口,还省事儿! 史官说她残暴就残暴好了,反正女帝本来就残暴。 用一世骂名去换天下太平,怎么想怎么划算。 要是这次不整死顾秧,谁知道她以后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最重要的是顾伯礼在一天天长大,顾秧终究是他生母,为了避免她往后装出一副母子情深的假象来道德绑架伯礼,这件事还得趁早做。 第166章 我知道自己欠你良多 “如果……”长熠试探地问道,“如果我说服老朱指证顾秧,你能饶他一命吗?” 顾浅扭头明知故问:“饶谁?你爹还是顾秧?” 长熠听了眉眼一沉,正色道:“浅浅,我没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顾浅说,“开国侯助醇亲王弑君谋反,这是死罪!如果不杀开国侯,那就不能杀醇亲王。要是一杀一放,这样的结果你觉得那些死在叛乱中将士的家人能接受?” “你也别想着劫法场什么的!”顾浅厉声道,“如今事情还有转机,与其在我这里求情,不如去劝说他弃暗投明!” 长熠并不说话,眉眼间满是纠结无奈。 “你看,其实你心里十分明白,你根本说服不了你爹!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你们一家又出了三个大将军,在朝堂之上是一等一的权贵,能让他背叛女帝谋反,肯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允诺高官厚禄就可以收买的!” 二人沉默许久。 头发烤干后,顾浅起身拍了拍长熠肩膀:“我知道自己欠你许多。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可以趁乱带走他,我会当做没看到。” 之后,他们是将朱修远藏匿起来还是让他远走天涯,她都不干涉。 午时,江夏与汉阳的三万虎贲军赶到,大军开拔。 万仞山距离上京城六百余里,沿途大小城池四五座,可以提供充足的粮草,因此顾浅并不着急疾速行军。 她不知前方是怎样的情形,要确保虎贲军时刻保持体力应对一切突发情况。 —— 上京城。 尽管已经立春,但是南边的暖风并没有吹到这里,空气里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清晖园内有一眼终年不绝的活温泉,园内花卉受它滋养而异常肥壮,如今竟早早地长出了花骨朵儿,瞧着过不久就要开出颜色来。 独此一处的好地方,今日被醇亲王包场。 她妆容厚重,头上斜插镂空飞凤金步摇,一身正红色繁花宫装逶迤身后,整个人越发显得珠圆玉润。 天擦黑时,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终于来了。 相比年少时在清晖园初见,他真的憔悴了许多,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那宽厚的胸膛似乎薄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有了几分苍老之意…… 顾秧起身去迎他。她脸颊绯红,双眸似水,连声音都有几分羞涩:“东方……” 余下的话被迎面而来一只大手掐在了喉咙里! 东方颀额上青筋暴起,手指用力死死掐住顾秧的脖子:“你最好祈求满天神佛保佑我妻儿平安,否则我定拉你入地狱!” “咳咳!咳咳——” 顾秧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死命拍打他的手,一面挣扎着说话:“放……呕!放开……呕!” 脖子上的力道却更紧了! 东方颀并不理会她的求饶,他恨恨地警告顾秧:“前尘往事已断,不管亲王接受与否,请远离我的家人!” 说完,他松开手,将顾秧一把摔在地上。 顾秧趴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痴笑,不知是伤心还是难受,留下了两行清泪。 都说触景生情,东方颀出手却毫不留情。 “我也是才知道府中下人胡乱行事,冲撞了你夫人,所以才约你出来当面赔罪……” 东方颀冷哼一声,打断她:“亲王若真有此意,不妨携礼登门去当面同我妻子赔罪,将我约出来算什么意思?” 顾秧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款款起身道:“徐氏不过一介商户女,我堂堂亲王,只不过是约束下人不力……” “亲王莫要狡辩!若不是你授意,你的人怎敢胡乱行动?”东方颀逼问道。 徐氏刚诊出有孕,胎还未坐稳,族人亦不知此事。好端端的在大街上被人撞了轿子差点摔出去,多方查问才知道是醇亲王府的人撞的,而且那人撞完就跑,像极了蓄意报复。 徐氏遵医嘱卧床保胎,他还没上门说理,就接到了醇亲王邀约的帖子,要说不是她指使的,谁也不信! “如此看来,无论我如何说,你都不会信我了?” 顾秧收起一脸痴情,恢复了往日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坐了下来。 “顾浅将你休弃,又将商户女许配给你,看来这几件事是真将你的锋芒磨平了。你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只知道埋头做生意,成天与算盘账本打交道,像个什么样子!” 见东方颀不接话,顾秧问道:“东方颀,你好歹也是出身世家大族,进宫当过皇夫的,不会打算就这么窝囊地过一辈子?” 东方颀并不看她,昂头道:“我此番前来是为妻儿讨一个公道,亲王若不肯登门道歉,在下自知无法勉强。但是还请亲王谨记,约束自身,不要招惹我家!” “哈哈哈哈……” 顾秧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我若不依呢,你当如何?去告御状吗?她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好说呢……” 东方颀心下一跳,转眼去瞧顾秧神色,不似有假。 他略略思索一番,拱手道:“天色已晚,草民告退。” 顾秧起身,抬手覆在他拳上,摩挲道:“东方颀,你变了,变得很符合我心意。若是我当了女帝,你可愿再入宫为夫?” 东方颀抬头盯着顾秧,嘴角嚅嗫几下,最后只憋出一句“你疯了”便拂袖而去,留下顾秧一人独立厅堂。 她大笑数声,自言自语:“你不懂我,我若疯了,你妻子还能活命吗?” “人人都说我疯了……母君不喜欢我,无极弃我而去,伯礼不愿帮我,连你也要离我而去……” “该死的人是顾浅!该死的人明明是她顾浅!” “若不是她……若没有她,这一切本该属于我!” 第167章 世家大族只要根基在,总有无限可能。 入夜后,清晖园内燃起了熊熊大火。 醇亲王回府路上遇袭,杀手一波接一波跟不要命似的前仆后继…… “咻——” “叮!” “咻咻——” “叮叮!” 杀手隐在暗处出手,醇亲王府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街上很快血流成河。直到京兆尹接到报案带兵来捉拿,杀手们一边在屋檐上飞跃奔逃,一边沿途洒下无数纸张,上面血书醇亲王顾秧是如何雇佣他们杀手组织在万仞山截杀女帝,任务失败后又是如何拒付尾款赶尽杀绝的。 醇亲王右眼被飞箭射中,已经昏死过去。 她眼球破裂,房水、血水、泪水等混合物花花绿绿流了一脸,惨不忍睹。 京兆尹孟尽欢手握一堆血书,看得头皮直跳,恨不得立刻辞官回家种地去。 女帝御驾回銮的消息数日前就传入京中,途中情形如何孟尽欢并不清楚。若是醇亲王真的弑君谋逆,还失败了,等待她的一定没有好果子! 他不敢独自做主拘拿醇亲王,思量许久,命人去请太医,又帮忙护送醇亲王回府,留下几百御林军将亲王府团团围住,美其名曰“保护亲王”。 做完这些,孟尽欢连连夜去找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商议,几人将血书左看右看,断定不了真假,拿不定主意。 大家都清楚京中兵权暂时在开国侯手里,若是没有他默许,醇亲王那么多人手、器械怎么能轻易出京?可是血书上丝毫没有提到开国侯…… 大理寺卿提议去找三省三公大佬,被孟尽欢按下。 “老兄,此时情况并不明朗,若是糊里糊涂告知中书令等老臣,他们急眼起来惹怒了开国侯,到时京中大乱,谁来主持大局?总不能是醇亲王?” 几个人一通抓耳挠腮,既怕打草惊蛇,又怕开国侯暗中参与了谋逆,最后只是悄悄增加了醇亲王府周围的兵力,将她严加“保护”起来,等候陛下回京发落。 万一陛下回不来……他们也没有将路走窄,虽说升官不大可能,但至少保住了退路。 世家大族只要根基在,总有无限可能。 —— 五日后上午,御驾兵临碧波城南门外。 守城士兵以为是京中支援疫区的军队集结归来,忙去禀报新任知府。 城将依例高声问话:“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号!” 城脚下,传令官命人高举凤字旗和黑虎旗喊话:“大胆!陛下亲临,速速开门跪迎!” 若是在以往,哨探依例要提前入城跟城内官员打好招呼,让他们做好接驾的准备工作。 但是今日顾浅不打算在碧波城歇脚,即使哨探已经探明城内并没有开国侯的军队。 她总觉得他们的谋划不止于此,总感觉自己漏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 城将一听传令官说陛下来了,再看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阵列,疑惑不已:开国侯前日已将女帝御驾迎走,怎的又来一波? 定睛细看那御驾车辇,确实跟前日走的那辆十分相似。 城将懵了!头皮发麻! 他嘀咕对方不是在以女帝做借口骗开城门然后直击京城?可是近期没听说哪里起了战事啊! 这不合理! 十分不合理! 浩浩荡荡数万人编制齐整的军队,个个座下宝马,铠甲覆身,这样的兵力除了朝廷再没有谁可以打造…… 城墙下,传令官十分不耐烦地呵斥:“你愣着干什么?开城门啊!”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士兵抽刀的抽刀,搭箭的搭箭,纷纷对准了城头上几个守兵。 那几个守兵登时吓得两股颤颤,连话都说不利索:“将、将军且慢!我们已经派人去请、请知府大人,请稍候片刻……” 传令官十分不满,他高举手中红色令旗:“大胆!陛下亲临,再不开城门,提头来见!” “你跟一个小兵啰嗦什么?” 岑丹挽了个枪花,枪尖直指城门,嗓音清澈悠远:“虎贲军先锋营听令——攻城!内外敢阻挠者,杀,无,赦!” “梆!” “梆!” “梆梆!” 令人血液沸腾的鼓声响彻天地,震得城内新任知府胡元麟吓得差点掉下马。 “这是进攻的战鼓!” 他说完,扬鞭打马朝着南门疾驰而去。 待他带着人手快马加鞭赶到时,城门已经大开,数不清的将领士兵正疾速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进城…… “梆!” “梆!” “梆!” 战鼓声未停。 胡元麟眼尖地瞟到一辆六匹马拉的豪华车辇入城,那车辇形制规格都与前日里的御驾十分相似……只是,上面痕迹看起来似乎经历了一场厮杀。 胡元麟心中如擂鼓! 怎么会有两个陛下?! 下一秒,一杆银枪直指他脑门! “陛下亲临,为何迟迟不开城门?” 胡元麟望着她盔上一对三尺余长的双鹖尾,立即翻身下马,抱拳问道:“敢问将军可是云……上护军大人?” 岑丹一笑:“你认得我?这么久不接驾,我还以为你们碧波城要自立为王呢!” “下官不敢!”胡元麟看了一眼御驾,又望着岑丹说,“敢问上护军大人,那车里坐的可是陛下本人?” 岑丹收回长枪,正色道:“自然是陛下!等等,你为何要说‘本人’二字?” 胡元麟心中狠狠抽了一下。 开国侯几日之前带兵路过碧波城,说是去迎接圣驾。前日接了御驾回京又路过一次,声势浩大,满城皆知! 这会子,上护军又带来一个女帝?! 这夫妻二人在搞什么鬼啊? 还是说,陛下她在搞什么鬼啊? 神仙打架麻烦不要牵连小兵好么? 岑丹枪出如龙,带起一股劲风吹得他发丝纷乱:“回话!” 胡元麟万分纠结! 看上护军反应,似乎压根儿不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啊啊啊啊! 开国侯迎女帝回京,这事碧波城老少皆知。今日虎贲军又这么大动静强行冲破城门,口口声声喊着“陛下亲临”,纸包不住火,估计很快也会传遍大街小巷。 到时候碧波城上下都会知道大凤朝出现了“两个女帝”,他要怎么跟同僚解释、跟百姓解释啊? 不对!他也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能解释个屁啊! 胡元麟顶着一张比死了九族还难看的脸,双膝跪地双手抱拳,十分不解又十分难受地说: “将军,开国侯前日已经迎陛下回京,怎么今日又冒出来一个陛下呀?” 第168章 该死的该死的他奶奶的! “将军,开国侯前日已经迎陛下回京,怎么今日又冒出来一个陛下呀?” 岑丹一听,脑中仿佛遭雷电劈了般一片空白! 她手腕发力,银枪如泻直逼胡元麟眉心,见他如丧考妣不似有假,喝道:“你再说一遍!” 胡元麟哭丧着说:“将军明鉴,五日前开国侯领五百将士入城歇了一夜,吩咐我等将街道洒扫干净好迎陛下。前日上午,陛下御驾入城,还有近万数将士,说是年前出去的虎贲军。他们未做停留直接出城,所以我等没有细数人数……” “该死的!” 岑丹咬牙切齿问他:“你曾亲眼看到陛下在御驾内?” “这个……”胡元麟细细回忆道,“陛下车辇不停,依礼制我等不能抬头直视,再说御辇上层层帷幔遮挡,里头坐着究竟是谁,下官等也不得而知。” “无能!”岑丹收回长枪,怒问道,“年前陛下亲率四千铁浮屠、五万虎贲军路过碧波城前往山南道指挥防疫,而你所见不过万数,为何不阻拦盘问?” 胡元麟听了,几乎要哭出来,他回答说:“下官问过了,开国侯说鼠疫没有彻底灭绝,开春后气温回升恐再次爆发,因此陛下特意留了人手协助各州……” 岑丹面色如铁,心中又气又恨又急! 她刚接到彭丰盛的传书求救都吓坏了,在万仞山那种地势,四千铁浮屠面对万数虎贲军优势尽失,她生怕儿子和陛下有危险,便连夜遣人去召回汉阳同江夏两地的虎贲军! 谁知快马赶至却发现只有几千杀手刺客分成小队的形式搞偷袭,她还纳闷这操作不符合朱修远的脑子……此时此刻都明白了! 难怪顾秧和朱修远不敢遣军攻击,只是派了数千轻装杀手过来,原来是忌惮双方人数悬殊不敢出手! 在探明陛下将虎贲军分别留在了洪州、江夏、汉阳,只带四千铁浮屠启程之后,便策划了连环计——先派杀手袭击,就算不能一击毙命也能为他们后面动作争取时间;然后朱修远亲自出马,迎假女帝回京,成为二人傀儡把控朝堂。 岑丹猜测他们下一步计划是搬旨将各道玄甲军调往上京城,届时真陛下集结五万虎贲军回京,面对的是近四十万玄甲军,输赢显而易见! “该死的!” 岑丹暗骂一声,撇下胡元麟,打马往御驾那边奔去。 —— “纳尼?” 顾浅嘴里还叼着半个汁水丰盈的羊肉大包,听了岑丹的话,惊得忘了咀嚼。 “你家老朱前天就迎我回京了?” 岑丹沉着脸纠正她:“是假女帝。” 顾浅皱起眉头,一边吃包子一边思考:我勒个擦擦!老子就说他们谋逆只搞出这么点动静不对劲儿!原来是弄了个傀儡顶替我! 是了!与其冒天下之大不韪截杀女帝,还不如弄个假的直接将帝位传于顾秧,名正言顺! “他奶奶的!” 顾浅又拿了一个大包子,恨恨地说:“快吃!吃饱我们杀回京城,砍了顾秧狗头!” 她就不信她五万虎贲军会输! 她更不信朱修远会为了顾秧许诺的荣华富贵置妻儿性命于不顾! 季符离看向岑丹:“上护军大人好像有话未说完?” 岑丹面色沉重看着顾浅:“以末将对朱修远的了解,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陛下回京!” “这么执拗的吗?” 顾浅不以为意道:“我当日离京带走了四千铁浮屠和五万虎贲军,如今京中只有四千铁浮屠和一万虎贲军,我们没有胜算吗?” 季符离提醒她:“京城之内还有三万御林军。其中五千禁卫镇守皇宫;二万五千千羽营守卫京城,听候京兆尹府、大理寺、刑部调令。若是他们信了开国侯的话,恐怕也会视陛下为反贼举兵讨伐!” 顾浅这才感觉到前路艰难,说话已然没了方才的底气:“所以我们只有一万人的优势?” 岑丹摇摇头:“陛下,末将还留了五千虎贲军在山南道支援。且若我猜的不错,假陛下进宫后应当发了圣旨调集各道玄甲军入京勤王护驾!说不定还在沿途安排了伏击拖延我们,直至玄甲军入京大局已定才会罢休!” 顾浅气得一拍桌子:“玄甲军?反了天了他还敢调我地方军?!不行!那冒牌货敢发圣旨,我也要发圣旨!来人,笔墨伺候!” 季符离起身接过毛笔说:“我来写,陛下口述即可。” 【山南道鼠疫爆发,朕深感忧心。为保天下安泰亲至洪州城组织抗疫,数日不眠不休,怎奈鼠疫渐灭贼臣却起。醇亲王顾秧同开国侯朱修远在万仞山设伏欲截杀朕,寻来假帝冒充朕,欲篡夺帝位屠戮天下,其心可诛!万望各位不要举兵,以百姓为重,切切固守道内,永保太平!】 不多时,八道内容一致的圣旨写好,季符离拿出女帝金印和私印双双落了章便交与行夫长,他们一人背上插一支明黄旗,八百里加急送出。 顾浅一边敲着手指一边盘算:大凤朝兵分九道,分别为京畿道、关内道、江东南北三道、山南道、川右道、太青草场以及西北两疆。 京畿道归京兆府管辖,境内没有玄甲军。 山南道的兵力分布在辖区内各州防疫,本来就腾不出人手,郑朝强接了真假两道圣旨必定会迷惑不已,大概率会固守不出。 西北两疆与京城相隔数千里,数万将士跋山涉水所耗粮草巨大,恐怕那两位行军总管也是不想出兵的。 江东南北三道在山南道以南,想要进军京都,势必要经过山南道…… 顾浅想到这里,连忙让季符离写了一道密旨发给郑朝强,要他严防死守不要放任何外地兵力经过,否则诛九族! 分析下来,还剩下川右道、关内道和太青草场有威胁。 太青草场在京畿道以北,其地势山高路险,车履难行,短时间内赶不到。 川右道倒是可以绕过山南道与关内道兵力汇合,两道玄甲军近十万人,战力不可小觑! 且关内道紧邻京畿道,就算不与川右道会军,单他境内数万将士也够虎贲军喝一壶的! 不过,关内道的玄甲军要想入京,必须经过碧波城。 第169章 什么胎像不稳?你再说一遍! 顾浅扭头问岑丹:“丹姨,若将铁浮屠和虎贲军都留给你守碧波城,能挡住川右道与关内道的玄甲军多少时日?” 岑丹听了,惊讶问道:“陛下是想……不行,此举凶险,陛下不可!” 长熠原本接了笔在写信,见顾浅打算单枪匹马潜入京城,也出言阻止她:“京中情势不明,不宜冒然前往!不如让我前去打探一下情况,回来再议不迟。” 季符离也点头道:“大将军说得不错,他身份特殊,如果他能挟持开国侯或醇亲王,想必能减少许多麻烦!” 顾浅神色镇定:“来不及的。关内道离得近,说不定大军接到假圣旨已经开拔,要是打起来,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再说了,朱修远并不愚蠢,能放他能入京,未必能放他出京。况且顾秧生性狠辣,现在有了傀儡女帝帮她把控朝局,劫持一个朱修远根本威胁不到她!” 岑丹气得冷哼一声,说:“陛下,若有四千铁浮屠和三万虎贲军,末将可将两道兵马全部驱退,绝不漏放一人入京!” “好!” 顾浅回头吩咐人去牵马,她要即刻出发。 时间紧迫,她必须赶在傀儡传位顾秧之前阻止他们! 晚一分行动,她性命就多一分危险! 长熠停笔,将数封书信交到彭丰盛手里,命他遣人加急送去给他的各路江湖朋友。他担心郑朝强受不住江东南北三道夹击,请求朋友们前去支援。 顾浅走之前将茉心留下,让她穿上帝袍卧床休息。 —— 上京城,开国侯府邸。 朱修远独坐月下,心中莫名慌乱。 探子来报:“侯爷,碧波城传来消息。” “说。” 探子说:“那位刚入城,听了知府胡元麟回话之后大怒,大夫说气血攻心胎像不稳,现留在碧波城卧床养胎。” “什么?!” 朱修远忽然起身揪住探子衣领问道:“什么胎像不稳?你再说一遍!” 探子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答道:“侯爷,是大夫说的,说是受孕不久,还没坐稳……” 朱修远眉头一跳,大感不妙。 他问探子:“上护军同大将军也一同留在碧波城?” 探子回答:“回侯爷,大将军一直守在官邸,上护军亲自驻守城门。” 朱修远拧着眉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问:“陛下现在情形如何?” 探子答:“侯爷,官邸内外守卫森严,小的无法靠近,只知道城内大夫进去后未曾出来。” 朱修远松开他:“下去!” 探子走后,朱修远心焦如麻,忍不住仰天暗叹:苍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若是沐年骨血有损,叫我如何跟祖宗交代? 朱修远内心挣扎了一会,不顾已经宵禁,顶着月光叩响了宫门…… —— 醇亲王府,花厅里。 顾秧带着眼罩被人抬出来,脸上神色十分不好:“侯爷不必心急,胎像不稳而已,卧床养一养便好了。” 在宫门口吃了闭门羹的朱修远本就一肚子火,现在听她将自己孙儿性命说得轻描淡写,更气了。 他也顾不上不行礼,扯着嗓子说:“亲王既已知晓情况,为何不让本侯入宫调太医?” 顾秧屏退左右,起身问道:“调太医?‘陛下’重病,这个节骨眼你我用什么理由从宫中调太医去碧波城?” 朱修远一时语塞。 顾秧沉声提醒他:“如今顾浅人好好地在碧波城内,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入京中!宫中的‘陛下’是侯爷亲自接回,到时候百官会找你质问此事,侯爷还是尽早将上护军传唤入京的好!免得届时出兵弹压,伤了情分!” 朱修远气呼呼地拒绝:“哼!你以为我家夫人那么好说话?她看穿了你我伎俩,如今将碧波城守得滴水不漏,我看你就不要期望玄甲军入京了!” 顾秧忽然转身,厉色道:“川右道和关内道近十万玄甲军,虎贲军不过五万,你家夫人当真有万夫不敌之勇?” 朱修远冷笑一声,一副“我家夫人向来有万夫不敌之勇”的骄傲表情。 顾秧看得五味杂陈。 “侯爷就不要得意了!”顾秧提醒他,“你要太医过去伺候顾浅,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等‘陛下’留了让本王继位的遗诏,崩逝之后方可调人!” 朱修远浓眉一挑:“这事你还没办妥?金印早就仿出来了,一封遗诏有多难?” 顾秧被他问到无奈处,想起来做了多年的准备付诸流水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咬牙切齿道:“本来早就妥了!谁能料到去年万寿节陛下落水,伤了脑子,写字的手法全变了,本王的人便要重新临摹……这才耽搁了时间!” 朱修远:“……” 醇亲王与女帝素来不和,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她的继位诏书必须出自女帝亲笔,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我不管!你抓紧时间!” 朱修远心中慌乱并没有减少半分。女帝素来体弱,如今好不容易怀胎,若是因他谋反之事损伤胎儿,岑丹和年年一定不会原谅他! 顾秧见他态度不敬,忍下怒火道:“你以为我不想抓紧时间?我比你更急!只要大局一天不定,你夫人手中那五万兵马就是大威胁!与其在这里催我,不如想想法子哄他们先回京!” 朱修远无奈地说:“我早说过,大局不定,他们是不会背叛陛下的!我那夫人忠于先帝,若此时去见她,她会削了我!” 顾秧扬眉问道:“难道大局定了她就不会削你?” 朱修远默了默,底气不太足:“若大局已定,亲王继位,削去她母子二人官职,手中没了兵权,加上陛下有孕在身不宜见刀兵,想必他们不会冲动行事。” 顾秧听了,心道那时大局已定,她母子兵权被收回,就算砍了朱修远又如何? “好!”她说,“明日早朝陛下会下令由我继承皇位,等本王继位,就封你为上柱国!” “叩叩叩。” 三道敲门声轻轻响起。 顾秧沉声问:“可是宫中出了何事?” 门外响起回应声:“启禀亲王,赵太保进宫了。” 第170章 连本冠军大将军都不知道? “启禀亲王,赵太保进宫了。” 顾秧疑惑地问:“他不是快死了?这么晚了折腾什么?你们没拦住他?” 门外又答:“回王爷,赵太保手持宫牌,无人敢拦。” “胡说!”顾秧头皮一紧,骂道,“宫牌是后宫郎官独有的出入手令,赵太保怎么会有宫牌?” 门外安静了几秒,答道:“这个奴婢不知。” 朱修远插嘴道:“会不会是我们对外称陛下身体不适,赵太保担心所以才要入宫?” 顾秧摇摇头:“不对。‘陛下’一回宫,我们就对外宣称她圣体不适,赵太保为何现在才入宫?就算要入宫,为何白天不去,偏偏赶在深夜?” 朱修远被她问得心头一紧,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不好!” 顾秧脑中念头飞转,她对朱修远说:“你调兵拦住他,我去叫中书令那几个老家伙!” —— 自出门后,赵太保一直咳个不停。 昏暗中,轿内隐约出现一丝血腥气。 赵太保赶忙抬手擦去嘴角血迹,强忍着咳意催促道:“再快些……” 长熠、季符离同另外两位轿夫抬着轿撵快步前行,顾浅一路低头小跑跟着。 过了太和殿、宣政殿,高墙之下的禁卫核对了宫牌之后,派一人去后宫紫宸殿通报陛下,让他们原地等候。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软轿内不停地传来赵太保刻意压制的咳嗽声,咳得顾浅十分愧疚。 下午他们扮做商队入京,见城门口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之多,盘查极为严厉。一打听才知道女帝日夜抗疫损耗自身,回宫后就倒下了,已将朝务全部交给醇亲王打理,现在满城上下人心惶惶。 入城之后又看到街上不少人户争相购买麻布素衣,想必过不久哪那位假女帝就会传位于顾秧,然后“驾鹤西去”。 未免夜长梦多,顾浅不想等到明日早朝跟季符离混进宣政殿,她直接去找了赵太保,请求他出面带人进宫。 赵太保几乎是毫不怀疑地就应允了,拖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身子坐上了轿……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在落针可闻的夜里显得无比刺耳。 禁卫忍不住劝道:“太保大人,夜黑风寒,要不大人还是回府静养罢?您心系陛下,陛下她是知道的。” “无妨……咳咳咳咳,老朽时日不多咳咳咳……趁着还能挪动,有些话要亲自交代陛下才放心,咳咳咳咳咳……” 禁卫不再劝了。 宫内入夜后禁明火,月光森冷,将人影拉得如鬼魅。 赵太保连续不断的咳嗽声显得愈发苍凉。 顾浅心想若不是忌惮这些新换的禁卫不买账,他们大可以杀几个人震慑一番然后大摇大摆进后宫,哪里用杵在这里等候通传? 约莫过了一刻钟,通禀的禁卫回来说:“太保大人,陛下刚安歇,不愿见客。” “咳咳咳咳咳……” 赵太保一听,忍不住激动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咳咳咳……劳烦你再去通传,老朽今日出得门,兴许明日就下不来床,咳咳咳咳……若是见不到陛下,下了九泉也无法面对先帝咳咳咳……” 禁卫犯难了:“这……” 陛下自洪州城回宫就身体不适,他没那个胆子去纠缠。 禁卫说:“大人有什么话,不妨回府后写下来再让人送进宫?您也知道陛下的身子,就别为难小的了?” “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在一阵狂躁的咳嗽声里,长熠出手,身形几个闪现就敲晕了几个禁卫。 季符离同另外两个“轿夫”反应也不慢,他们纷纷掏出武器使出最狠辣的招式,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此处禁卫。 “大胆!” “住手!” “来r……” 人字还未说出口,那禁卫就闷头倒下了。 此处为皇宫中央的一道高墙,将偌大的宫城一分为二,前宫上朝、办公,后宫过日子,所以守卫并不少。 打斗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很快将附近其他守卫引了过来。 “来人,抓刺客!” “啾——————” 一支明黄色鸣镝发出尖锐的叫声升上高空,照亮了大半个皇宫,见到信号的禁卫纷纷往正方向赶来。 “莫要恋战,快去紫宸殿!咳咳咳咳……” 顾浅掀开轿帘,欲扶赵太保出来。 赵太保冲她摆摆手,摁着胸膛说:“陛下快走!咳咳……他们不会为难老夫!” “走!” 季符离一把抓住顾浅手臂,带她穿过高墙大门,往后宫跑去。 顾浅回头看到长熠和两个“轿夫”将一众禁卫挡在外面,奈何禁卫人数越来越多,外围很快便架起了一圈弓箭…… “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长熠一脚将近处禁卫踹出老远,摘下轿夫帽,脱了轿夫短衫,露出一身戎装来。 “怎么,数日不见,不认得本将军了?” 禁卫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什么将军夜闯皇宫?报上名号来!” 长熠淡淡一笑,说得云淡风轻:“你们这群小喽啰,能入宫真是走了狗屎运!连本冠军大将军都不知道?” 这些禁卫本是值守京中各处的低阶士兵,被调进宫才不久,哪里有机会认识这位叱咤风云的正三品冠军大将军? 虽不认识他,但是冠军大将军与女帝的风流韵事满城皆知。在不能确认他是不是在说假话的情况下,没人敢上前动他。 双方正僵持着,“哒哒哒哒”密集的马蹄声自前宫传来,听起来不下数千人马。 “什么情况?” “不好!有人闯宫!” “快发信号!” 禁卫们没有经过系统培训就入宫上岗,面对这样的情况瞬间慌作一团,纷纷掏出鸣镝求救。 被晾在一旁的长熠暗暗摇头,高声道:“禁卫军听我号令,速速退回墙门列阵,迎敌!” 禁卫:“???” 长熠足尖轻点,一个飞身冲到了最前面,大喊:“禁卫军听令,列阵迎敌!” 禁卫军这才醒悟过来,匆忙地退入墙门,摆了一个一字蛇阵迎敌。 蛇头由四排弓箭手组成,他们弯弓搭箭,只等着反贼露头就秒。 没成想,第一个骑马出现的人竟然是开国侯! 第171章 人是你亲儿子杀的,与老朽何干? 他打马靠近,高举着火把喊话:“沐年,既然已经入京,为何不回府?” 长熠紧了紧手中半把玄铁扇,反问道:“父亲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进宫所为何事?” 开国侯眉头一跳,甚为不悦:“你是在质问你老子?看来洪州果然是蛮荒之地,竟让你染上不遵父母的陋习!” 长熠默了默,不作回答。 开国侯将火把扔给亲随兵,对长熠说:“沐年,即使你贵为三品大将,也不能私闯皇宫。听话,随为父回府!” 长熠沉默数秒,转而笑道:“父亲忘了,儿子常住紫宸殿,这好不容易回了京,自然是要进宫的!” “胡闹!” 朱修远厉色道:“陛下忧思成疾,圣体欠安,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去添乱了!” 他扫视一眼高墙下疑惑不已的禁卫,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说:“你看看你把宫里搞成什么样子?若是惊扰了陛下安歇,为父也救不了你!” 说罢,朱修远给亲随兵递了个眼色。 亲随兵授意,低声传下命令,吩咐弓箭手搭箭,箭头全部对准了软轿。 长熠仍然保持防御姿势,不为所动。 “父亲大人过虑了,陛下才同我一起入宫,想必此刻刚到紫宸殿,不会这么快歇下的。” 朱修远瞟了一眼软轿,挑眉道:“哦,是吗?那这轿子里坐着的想必是逆贼?” 他问完,随意地抬起右手一挥:“拿下!” “开国侯好大的口气!” 话音刚落,从轿子里走出来一人。 赵太保声如洪钟道:“不知老夫所犯何事,竟让侯爷说是逆臣贼子?” 朱修远一脸震惊:“赵太保?真的是你!” 赵太保摸了摸胡须,睥睨他一眼:“侯爷以为是谁?你大晚上气势汹汹骑马闯宫,又不解剑,还带了那么多人,我看侯爷才是逆贼!” “你……” 朱修远被呛得无法反驳。 他稳了稳心神,反问道:“不知赵太保深夜进宫求见陛下所为何事?看情形,应该是陛下不愿接见。既如此,侯爷何不早早离去,为何要在宫内撒泼杀人,扰乱治安呢?” 赵太保冷笑一声:“朱修远,睁大你那王八眼瞧清楚了,人是你亲儿子杀的,与老朽何干?” “你?!” 朱修远再次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这厢,季符离带着顾浅往紫宸殿一路狂奔,中途遇到值守和巡逻的禁卫就直接亮出宫牌,说陛下在外面玩太晚才回来,不必惊动他人。 顾浅虽然做仆人打扮,但面孔与这几日他们远远瞥见的陛下酷似,且有季少监国陪同,禁卫也就没有阻拦。 即使心中嘀咕“陛下明明圣体欠安,怎么还跑出去玩”,但是作为调进宫的新人,也只敢在心里嘀咕罢了。 季少监国之前是后宫大郎官,谁知道二人是不是在玩什么新花样呢? 若是傻不愣登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 顾浅认为之所以会这么顺利,是因为顾秧虽然撤换了宫中侍卫,但是并没有将自己的阴谋广而告之。 换言之,这些禁卫又不近身伺候,根本不知道紫宸殿里住着的是假女帝。 然而,他二人刚跑到紫宸殿阶下,就被层层禁卫围住了,亮宫牌也不管用的那种。 醇亲王特意交代过,陛下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季符离虽有宫牌,却早已不是大郎官身份,若是他执意在宫中溜达,没人管得了。 但是紫宸殿,他们实在不敢轻易放人进去。 起居舍人腋下夹着《女帝起居录》,站在门下抖着手指着季符离:“季大人,你莫不是被人下降头了?陛下明明一整日都未曾出过紫宸殿,何来出宫玩耍一说?” 顾浅在台下双手叉腰骂道:“死裴青,你给朕滚过来瞧清楚我是谁!” 起居舍人裴青被骂得一愣,嘴里“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殿内,仿佛能看见什么似的,又回头眯起眼睛去看顾浅。 “你个死近视眼!在那眯什么眯?滚过来!” 禁卫头子也有点懵,若不是女帝,怎么敢这样呵斥堂堂起居郎? 见裴青挪动脚步,禁卫当即让开一条道来让他通过。 裴青下了台阶走到顾浅面前,也不敢行礼,只是躬着身子仰头打量她。 年前,顾浅问他要《女帝起居录》看,他不给,也是这副死样子盯着顾浅——“陛下忘了,您登基一个月的时候就问臣下要过这本子,臣下以死相拒您才罢休,难不成陛下今日又要臣下寻死觅活一番?” 顾浅想到此处,气得抬起一脚踹到他胸口,将他踹得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子。 “你记性被狗吃了?”顾浅斥骂道,“朕不是教过你,看不清东西可以透过三根手指的孔隙去看?做什么又一副贱骨头模样?” 裴青这才确认顾浅真的是女帝。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落落大方跪下叩首:“臣下该死,请陛下恕罪!” 顾浅说:“平身,随我进殿。” 禁卫见了,不禁面面相觑:这个是女帝,那紫宸殿里那位是谁? 作为晚班侍卫,他们今天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女帝,但是里头正常传膳了,御医也早晚请脉…… “咻——” 一支利箭突然钻入裴青胸膛。 第172章 里面的陛下是假的!!! 几乎是同时,季符离抓住顾浅手臂将她一把拖到自己身后:“有刺客,护驾!” 裴青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半截箭,望了一眼射箭的方向,再看向顾浅,眼中满是惊恐不安:“陛下,小心醇……” “咻——” 他话未说完,喉咙又中了一箭。 “咕噜噜……小心、醇亲王……” 裴青嘴里不断地流出鲜红的血沫子,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该死的朱修远!” 顾浅暗骂一声,很是后悔刚刚对裴青动粗。 禁卫们警惕地望着箭来的方向,蓄势待发。 他们也没搞清楚要保护哪一位,但是刺客竟然敢杀进皇宫,他们就有责任灭杀。 然而想象中的箭雨并没有出现,传来的是开国侯朱修远的声音:“起居郎裴青意图谋逆,已被射杀,余下逆党还不束手就擒?” 众禁卫:“?” 顾浅当即喊话:“禁卫军听令——开国侯朱修远深夜闯宫,意图谋反,杀无赦!” 众禁卫:“??” “大胆贼子,竟敢冒充我朝女帝!” 说话的是醇亲王。 众禁卫:“???” 他们彻底懵了! 不多时,醇亲王与开国侯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紫宸殿阶下,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中书令中书令张世荣、侍中令庞恨舟、尚书令季无羡、太师祈珏、太傅曹定远,他们后头是黑压压的铁浮屠。 顾浅看顾秧戴着半边面具,便问她:“姐,你这眼睛怎么瞎了一只?” 她不提还好,她一提,顾秧就气不打一处来,抽出软剑指着她骂: “大胆贼人,竟然蛊惑少监国,冒充女帝,妄图颠覆朝堂,还不就死?” 顾浅并不反驳,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你买凶截杀我,失败后赖账,所以那些杀手才会想取你狗命!我说的没错?”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三省大佬他们几个老臣尤为震惊! 杀手伏击醇亲王之后狂撒血书,这事全城皆知——但是开国侯亲自迎陛下回宫,陛下却对此事只字不提,还将监国大权继续放到她手里,所有人都以为是那些杀手在诬陷醇亲王。 顾秧冷笑一声:“满口胡言!杀手伏击不过是你们这些贼人的计谋罢了!若我真的谋逆,难道陛下会放过我?” 顾浅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并不打算放过你!去年青阳河投毒案,我已经饶了你一命。没想到你不思悔改,竟说动开国侯联手弑君!”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顾秧和朱修远之间来回晃动:“不止是你,朱修远我也不打算放过!” 朱修远却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女子实在可笑,以为长了一张酷似陛下的脸,就能蒙蔽所有人吗?陛下御驾乃我领军亲自接回,岂会有假?” 他看向季符离说:“季侍郎还年轻,经不住美色诱惑,如今真相大白,还望你悬崖勒马,不要迷途深陷!” 季符离蹙眉反问朱修远:“开国侯说亲自领军接回陛下,那么下官敢问侯爷,为何您儿子没有与大军同行?” 他顿了顿,按下一团纷乱的情绪说:“大将军与陛下形影不离,满朝文武皆知!山南道鼠疫肆虐,大将军不会放心让陛下一人回京!如今他不在紫宸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季符离抬手指着紫宸殿,高声喝道:“里面的陛下是假的!!!” “放肆!” 顾秧怒喝道:“来人,将这个乱臣贼子就地射杀!” “且慢!” 中书令张世荣立即出言制止了她:“季少监国正受圣宠,他没有谋反动机!且听他说下去!” 中书令等人身为当朝老臣,位高权重,被醇亲王的人强行从被窝里拽出来,正窝着一肚子火呢,对她自然没有好脸色。 尚书令季无羡也附和:“是啊,亲王!符离这个孩子向来正直,倘或他真的为贼人所惑,我这个做叔伯的一定不会包庇!” 季符离收回手指着朱修远说:“里面的陛下是假的,是你开国侯同醇亲王联手布下的傀儡!侯爷总领京中防务,利用职务之便放杀手出京于万仞山截杀陛下,然后领军路过碧波城,再将假女帝迎入宫中,为的是将帝位传于醇亲王!” 朱修远摊开双手反问他:“季侍郎所言未免也太过牵强!你也说了,我儿与陛下情好,我一家三员大将,圣眷正浓,我为何要谋反?” 他指了指顾秧,问季符离:“醇亲王与我家并无交情,我倾尽心血扶她上位,我图什么?” 季符离沉声答:“我又不想谋反,怎知你图谋什么?或许贪心不足!或许坏了脑子!” “你!”朱修远气得吹胡子。 顾秧手臂发麻,不得已将软剑收回,看向顾浅:“满朝皆知陛下与岑家小将军情好,形影不离。如果你真的是陛下,那么,你的那位将军在何处?” “终于有人想到我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紫宸殿屋顶传来,众人皆举目望去,只见长熠背了个人从重檐式歇山顶正往下落。 他岔开双腿,落地的时候膝盖往侧面一压,正好将下坠的力道全部卸下,二人落得四平八稳。 “你不是……”顾秧下意识脱口而出,又连忙闭上了嘴。 长熠并没有将赵太保放下,而是反问顾秧:“醇亲王是想问,我不是护送太保大人出宫了对吗?你既然知道我的行踪,为何还要追问陛下?这是大逆不道啊!” 他冲顾浅笑了笑,将一句私密话说得恨不得全天下都听见:“他们以太保之命要挟,我只能带着他绕道过来,让陛下久等了!” “醇亲王你竟然……”太师祈珏指着顾秧,气得胡子发抖。 顾秧打断他的指责:“太师有所不知,太保大人病入膏肓,意识不清,一时被那贼子蒙蔽了!我等为了太保大人的安危着想,不得已而为之!” 祈太师并不买账,他气得用力一拂袖,转头问曹太傅:“我要去看看老赵,你去不去?” 曹太傅立马跟上。 他们三人年少结谊,一同经历三朝皇帝,早已看淡一切,唯独放心不下老友赵太保与学生顾伯礼。 顾秧见太师太傅二人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气得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 太师太傅太保三人虽然手中实权不大,但是尽心教育、辅佐过两朝女帝,在朝堂之上地位极高,且桃李遍天下,她不敢以武力镇压。 赵太保拍了拍长熠肩膀,长熠将他放下来。 “祈兄,曹兄。” 赵太保冲他二人拱手,朗声道:“赵某愿以人头担保,我身边这位才是真陛下!” 祈太师与曹太傅对视一眼,冲顾浅点头:“陛下受苦了!” 顾浅连忙行学生礼:“为国本大业,鞠躬尽瘁!” 祈太师扶住赵太保,关切地问:“赵兄身体如何?你闭门谢客这么久,看来静养颇有成效!” 赵太保笑而不答。 医者说重病之人在濒死之际往往会出现容光焕发的情况,其实是体内精血全部燃烧营造出来的假象,为的是让病人趁机与亲人朋友做个告别。 赵太保挺直了腰杆,望着顾秧和朱修远说:“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进殿一辩真伪!我等老臣与陛下共事多年,定然分得清谁真谁假!” 第173章 你解释个毛啊! 朱修远听了,眼神下意识看向顾秧,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了没”。 季无羡冲中书令张世荣做了个“请”:“张相请,兹事体大,我们还是去亲眼见证方能安心!” “好!”顾秧眼见老臣先走了,连忙翻身下马追上来说,“就依太保所言,入紫宸殿分个真假!” 她自信有万全准备,就算是先帝来了也看不出破绽! 这边,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假女帝穿戴齐整端坐在花厅里准备表演。 虽然事先演练过无数次,可是第一眼见到顾浅,见到那张脸上飞扬跋扈的神采之时,她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和心慌。 四目对视之时,她下意识垂下眼帘。 面对顾浅不怒自威的眼神扫视,她突然生出一种自己身上的锦袍华服是从对方那里偷来的错觉,藏在广袖之内的手掌忍不住握紧了扶手。 而顾浅则是暗暗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瞧她! 乖乖! 这傀儡竟然同自己长得分毫不差,连坐着的姿态都一模一样,如同复刻出来的! 只是那一瞥眼的闪躲,看在顾浅眼里如同投降时高举的白旗。 几个老臣见了坐上“女帝”纷纷愣住,又扭头去看顾浅: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醇亲王同开国侯冲她齐齐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 季符离抱拳问她:“敢问陛下,你的金印呢?” 假女帝听了,仿佛早就预料到一样,淡淡地冲身旁的宫娥使了个眼色。 那宫娥便揭开黄布,露出盘子里的金印,呈过来给大家一一瞧过。 季符离又问:“陛下,你的兵符呢?” 另一名宫娥便将兵符端过来让大家检阅。 季符离看也不看,继续问:“陛下,你的私章呢?” 假女帝望着季符离笑道:“前日丢了,想是被贼人偷拿了去!” 季符离听她如此回答,不再追问,只是笑。 就在众人心思摇摆间,顾浅三两步冲过去,回首掏—— 一把抓住假女帝的发髻将她从龙椅上拽下来,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摔! “哎呀!” 假女帝整个人摔在地上,一脸懵逼——她心道主子也没说过女帝这样匪气啊!上来就动粗,这还怎么演? 众人哗然,表情各异! 连宫娥都大吓一跳,忘了上前去扶她。 顾秧当即反应过来,指着顾浅喊:“放肆!来人,将这贼子给我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 长熠一个飞身落到顾浅前面将他护住,他手中半把玄铁扇缓缓展开,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声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谁真谁假尚未得出定论,醇亲王急什么?” 顾浅转过身一屁股坐龙椅上,白了一眼地上的傀儡:“废物,演得跟个木偶一样,没有半分帝王气势!要是我突然看见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带着一帮子老臣进宫,肯定会吓一跳!而你问都不问我们进来所为何事,人家季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顾秧到底是怎么训练你的?” 被cue的顾秧没想到表演才开始就偏离了方向,精心准备的金印兵符什么的被轻轻带过,顾浅的切入点实在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顾浅指着季符离对傀儡说:“我是君他是臣,从来只有我逼问别人,没有别人逼问我的份!连这一点都搞不明白,你装什么皇帝?” 中书令等老臣子用眼神相互交流,然后一致的摸胡子点头。 只有赵太保全程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傀儡不着痕迹地看了顾秧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略略整理了衣服,昂起头对顾浅说:“朕第一次见到你的脸,像是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顾浅根本不理会她苍白的辩驳,翻了个白眼:“切!你解释个毛啊!我遇到这种情况根本不会解释,直接命人将你打入大牢,五百种酷刑轮番招呼,势必叫你吐得干干净净!” 傀儡暗暗皱眉,女帝根本不按照她们的节奏来,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顾浅指着顾秧和朱修远笑骂:“你们自以为准备好了假的金印跟兵符就能以假乱真?还有你,顾秧。我俩关系向来不太好,地方官员不知道此事,但是在场的老臣都很清楚——离京之前我让你监国只是为了告诉那些番邦,我大凤朝国本稳固,叫他们不要生蠢心思!” “青阳河截杀,祭天巡城礼泼粪,还有这么多年来你在我饮食中投毒……你做下的事情,桩桩件件我都知道!之所以不杀你,是为了保全皇室颜面!” 顾秧:“……” 顾浅脑回路清奇,明明在说真假女帝,她却拼命抖黑料,叫人实在不知如何辩白。 “你们好好看看她……” 顾浅边说边走到傀儡面前,再次抬手抓住了她的发髻,将她脑袋狠狠往下一拉! “再看看我,有没有发现破绽?” 傀儡向顾秧投去求救的目光。 “并……” “看看,看看这张脸——确实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顾秧刚要开口,就被顾浅抢了先。 “但是这大半年我一直在喝药排毒、调理身体、坚持锻炼,身子骨比之前强壮许多!” 顾浅抬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说:“你们看,我活在阳光下,皮肤的颜色比她要深一些!而她,大概是经年累月被关在地下,见不到阳光,所以肤色有一种病态的白。若是我没有猜错,顾秧为了做戏做全套,应该还让她长期服毒,这样她的脉象就会跟我相像,连宫中御医也难以分辨真假!” 顾浅低头盯着傀儡问:“是也不是?” 傀儡眼神闪躲,又不敢堂而皇之向顾秧或朱修远呼救,只好回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些放开朕!” 顾浅笑了。 “哦?那你求我呀!你跪下来求我放开你呀!” 傀儡强装镇定道:“朕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跪下来求你?” 顾浅点点头:“嗯,这句话还行,但还是差了些火候!换做是我,在你出手的时候我就会对你下杀手!” 傀儡眼珠子转了转,说:“朕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亲自动手……” “你除了‘一国之君’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顾浅打断她:“你不是不会亲自动手,你是不敢!因为你打心底里知道——我才是真的女帝!” 说着,顾浅从腰间摸出匕首,对准傀儡的脖颈动脉处猛地用力一划—— “噗!” 第174章 这种靠自己的感觉太爽了! 鲜红的血液喷洒出来,飞溅到二人身上! 疼痛和濒死的绝望如潮水卷席将她吞没,“咯咕、咯咕”的声音从傀儡的喉咙里发出来。 失血过多又失血过快,她感觉到头脑发昏浑身无力,不由自主地往顾浅身上靠去…… 不重要了,能不能完成任务已经不重要了…… 她在黑暗里阴暗地活了这么多年,每天的任务就是模仿别人的一举一动,还要忍受慢毒侵体的疼痛,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而,顾浅却松开手,任由她“噗通”倒在了地上。 顾秧看得目眦欲裂! 她谋划数年的皇位近在咫尺,就这样被顾浅一刀断送了! 朱修远指着顾浅,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大胆!竟公然行刺陛下……” 顾浅第一次亲手杀人,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快感——这种靠自己的感觉太爽了! 她看着朱修远笑了笑,走过去将手中匕首递与他:“你说我是假的,那你敢动手杀了我吗?” 朱修远被呛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更不敢去接匕首。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要杀害女帝,因为他不能临老了还被儿子记恨。 他冒着与妻子反目成仇的风险与醇亲王联手,只不过是不想儿子走自己老路罢了! 忽然斜里探出一只手——说时迟那时快,顾浅下意识握紧匕首往那手上刺去! “噗——” 短箭入肉。 “陛下当心!”老臣齐齐呼道。 “卧槽!” 顾浅手腕中箭,疼得冲顾秧龇牙咧嘴:“你t又玩阴的!!!” 顾秧心道是你启发了我,就算你是真的又如何?你若陨落在此,国不可一日无君,纵使罪行昭昭,皇位终究也会落到我手里! 想到这里,顾秧脸上泛着阴笑,逼近过来对准顾浅胸膛继续拉动臂上袖箭。 “醇亲王你怎能出尔反尔?” 朱修远怒喝一声,想要阻止顾秧,却被她身形一闪躲开了。 季符离飞身扑过来将顾浅带倒,二人就地滚开。 顾浅吓得连忙起身躲去龙椅后面。 整张龙椅由金丝楠木制成,木质厚实。袖箭轻巧,无法射穿。 想要上前帮忙的几个老臣子手忙脚乱地帮了个寂寞。 “咻咻咻咻——” “梆梆梆梆——” 连续四箭落空,顾秧还想继续拉动机关,却被长熠当胸一脚踹飞出去—— “砰!” 她整个人撞到墙上,继而像死猪一样掉在地上! 长熠拼尽全力的一脚,就连成年大老虎也不一定扛得下。 顾秧只感觉五脏碎裂、眼冒金星。 她捂着胸口,身子忍不住像筛糠一样发抖,恨恨地望了一眼长熠,昏了过去…… 长熠转身,面色如水:“父亲,请随我去大理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父子二人。 之前只听说过大义灭亲”,如今可以亲眼见到“,也算是一大幸事! 季符离望向长熠的眼神尤为赞叹! 有的人就是这样,即使你再怎么厉害,只要他一出现,他的光芒便会掩盖你所有的成绩。 而你在仰望他的时候,心里也忍不住生出一股想法:他是我此生永远到不了的高山! 朱修远下意识伸向顾秧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二人布局多年的连环计,就这么失败了! 七年里,他每天都在为明天的大事做准备。 七年前,朱修远奉命携妻子远赴北疆平定战乱,同时替女帝训练铁浮屠。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下来,这些铁浮屠被他操练得只认主帅和兵符,只要形势允许随时可以举兵。 原本,大军班师回朝之日,就是践行大计之时! 谁也不曾想,陛下一朝落水,醒来后性情大变。不但热衷国事亲自上朝,连笔迹与之前也大相径庭——顾秧不得不安排傀儡重新学习。 偏偏那时候,季符离和吴大监联手整顿宫闱,有意无意的将二人眼线悉数拔除,顾秧费了好大劲才得了几张陛下随手丢弃的“书法”…… 自那以后,陛下励精图治,清查吏治、肃清朝野,圣明形象呼之欲出。 让朱修远倍感欣慰的是,沐年因为碧波城护驾有功官拜冠军大将军,陛下从碧波城回来之后与沐年感情一日千里,而且还遣散了后宫众郎官。 为着青阳河截杀一事,朱修远还与顾秧生了矛盾,指责她事先不与自己商量莽撞出手。 顾秧却说“陛下生性风流,不会为了你儿子一人放弃天下美男子”,叫他不要心存妄想。 后来想想,果然如此! 陛下一心扑在朝堂之上,以雷霆手段血洗碧波城,清查粮草案、吏部卖官案,又要以朝廷的名义广推义学,还亲自去疫区指挥抗疫…… 诸此种种,费心费力,却不曾给过他儿子一个名分! 明明只要一句话的事,所有事情礼部都会办好,她却不肯松口! “陛下!” 朱修远怒喊一声,拔出长剑,高声喊话:“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知珍惜!” 长熠双眉紧拧,上前挡住他:“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他压低声音劝解:“大局已定,父亲还是尽快想办法将自己从此案中摘出去,莫要做了醇亲王陪葬!” 顾浅从龙椅后站起来,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顾秧,问朱修远:“主谋事败,你作为小兵,难不成想黄袍披身自己当皇帝?” 朱修远癫笑一声:“你心里果然只有皇位!” 顾浅听得眼皮子直跳! 这话……怎么感觉怨念颇深? 女帝以前不会还跟朱修远有一腿? 这尼玛也太扯淡了!!! “本来,明日早朝之时,‘陛下’会亲自宣布醇亲王为下任女帝。而你则改名换姓,以我朱家儿媳身份常住府中,与我儿白头偕老!这一切原本天衣无缝……” “等等!” 顾浅打断他:“朱家?你儿子姓岑,为何不是岑家?” 朱修远气得小胡子颤抖,他喝道:“常言道,夫为妻纲,夫倡妇随。夫为主,妻为从,妻子服从丈夫乃是顺应天道……” “我看朱将军闲来无事还是多看些!”季符离打断他,“不要认得几个字就随意曲解其中深意,误人子弟!” 第175章 没了醇亲王,还有小殿下! “所谓‘三纲五常’,说的是‘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望,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 顾浅转头看着季符离:“展开说说。” 季符离解惑道:“丈夫应该成为妻子的榜样和表率,承担起作为夫君和父亲的责任,而不是以上位者姿态来奴役妻儿。” 朱修远一脸学渣顿悟表情。 感情三纲五常不是拿来压迫弱者,竟是用来约束上位者的?! 顾浅顺着话问他:“想不到朱将军还挺大男子主义,看来这么些年活在丹姨的风光之下你也不容易?不过我不明白,顾秧同我一样也是女人,你为什么就要助她谋反?难不成她上位之后会推行‘男尊女卑’的法令?” 朱修远一拂袖,高声说:“我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更不是为了打压女子!” 顾浅纠正他:“那你也绝不是为了天下大义!”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总不会是打算将我软禁起来,永远只能见你儿子一个人?” 死变态! 季符离问:“你要篡位自己称帝?” 朱修远装出一副三分谦卑七分不得已的样子:“没了醇亲王,还有小殿下!” 此话一出,人人震惊! 朱修远一改面色,狂笑道:“我的大计必须成功!” 顾浅暗骂一声神经病,这货兜这么大圈子只是为了替儿子囚禁儿媳妇?! 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心中的恶心、无语、愤怒、尴尬、无奈等纷杂情绪! “傻逼!” 顾浅翻了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白眼。 朱修远并不理会这一声辱骂,他突然转身往前跨出一步,高举将军剑大喊:“铁浮屠听令——此女弑君谋逆,务必给我活捉!” “我看谁敢妄动!” 长熠一声呼喝,飞升挡在殿门口:“铁浮屠天字营、地字营、玄字营、黄字营听令!吾命尔等速速缴械归营,不得有误!” 被点名的四个铁浮屠校尉一时迷茫不已:主帅说活捉逆贼,少帅要他们缴械归营,到底该听谁的? “沐年!”朱修远气极,“我是在为你好!你若明白,就该速速带她离宫!” 他下令铁浮屠冲进紫宸殿本来就是为了制造混乱——在混乱中,“女帝”及醇亲王身死,“反贼”被擒,他和儿子携“女帝口谕”扶顾伯礼小殿下登基,名正言顺! 到时候,顾浅没了女帝身份,只能依附沐年活着。 长熠头也不回,眼神如鹰地盯着阶下众铁浮屠。 “爹,我说过我的事无需你操心,你这么做只会给我添乱!” 朱修远气得血液直冲脑顶,他摆了摆手道:“好好好!你既然不听,那就不要阻拦,日后你会感谢我这个做父亲的考虑周全!” 话毕,他将手中利剑“唰”地挥出,正好抵在顾浅白皙的脖颈处:“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不许去!” 想狗狗祟祟偷溜出去的顾浅站直了身子,淡定地问:“你这是要弑君?” 她指了指在场几位老臣子:“别忘了他们可都是证人!就算我死了,你也逃不掉!” 朱修远笑道:“无妨!老夫不在乎多杀几个!” 赵太保听了,神色镇定席地而坐,不再言语。 其余几个老臣子一听,气得胡子倒仰,纷纷指着朱修远以他为圆心、祖宗十八代为半径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国骂,内容针对人格、相貌、下半身、未来气运等全方位扫射,不堪入耳。 要不说文官会骂人呢! 朱修远一个武将根本不是对手,在被问候亲娘的时候就气得差点中风! 他抽刀挥向曹太傅,被季符离堪堪挡住。 顾浅趁机溜到门口,强忍痛楚,一手举着金印,一手举着兵符:“铁浮屠听令,朕命你们速速归营,不得耽搁!” 铁浮屠校尉却并不上前确认兵符真伪,而是疑惑、犹豫地相互眼神交流。 顾浅沉声问:“怎么?你们身为朕的亲兵,不愿遵守朕的号令?” “啊呀——” “痛煞老夫也!” 紫宸殿内传来老臣子挨刀的惨叫声。 顾浅将金印和兵符放到长熠手里,冷笑一声:“我就猜到你们不会认我,也罢!既然没有缘分,那就各凭本事!” 说着,她仰头问天:“兰心,剑心,雨心何在?速速现身!” 下一秒,三个身轻如燕的身影从屋顶齐齐落下,她们朝顾浅单膝跪地:“陛下,紫宸殿禁卫团已到齐,静候陛下圣旨!” 顾浅看了长熠一眼,转身指着殿内,说:“捉拿朱修远,无论死活!” 看在长熠的份上,她可以不要朱修远的命。 但是如果下令活捉,那么雨心他们出手的时候有所顾忌,反而不敢全力出击。 “是!” 兰心和剑心直接冲入殿内。 雨心将大拇指和食指弯曲于唇前,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鬼魅般的黑影便从各处不断涌来。 起初,铁浮屠还想阻拦,见女帝摸出匕首抵住少帅脖子,便不再妄动。 “少帅……” 陛下这手法,一看就是个生手! 凭借少帅的能耐,单手就可以拿下她! 可是……她手中所持明明是少帅的贴身匕首! 唉,这不争气的少帅! 耳畔传来长熠低沉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联络上她们的?” 顾浅也不掩饰:“那两个扮做轿夫的禁卫是紫宸殿侍卫,我将与雨心联络的法子教给了他们。” 她认为事出紧急,顾秧在撤换宫廷侍卫的时候肯定不会将人全部驱逐出宫,大概率是让他们待在北宫,等事成之后再挪出来续用,免得耽误登基大礼。 现在看来,她所料不错! 跳动的火光下,长熠眸中神色纷杂,隐忍、无奈、欣慰、沧桑…… 顾浅眼皮一跳! 他才二十七岁,为什么她有一种他已经活了千年万年的错觉? “啊!” 紫宸殿内传来朱修远杀猪一样的惨叫声,铁浮屠救主心切,蠢蠢欲动。 不多时,雨心便拖着浑身是血的朱修远出来了,她松开手将朱修远“啪嗒”一声扔在顾浅脚下。 “主帅!” “主帅……” 朱修远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身上大小伤口数道,看起来奄奄一息。 长熠蹲下来查看他伤势,听到头顶传来顾浅清冷的声音:“有劳大将军将这逆贼带下去。” 朱修远半睁着眼,看着儿子:“沐年啊,你不该啊,痴情者终为情所困……” 他还想说“你看看陛下,她虽钟情于你,却从来不会为情所困”,想想又算了,败局已定,何必再给他添烦忧? 长熠默默将朱修远背在背上,还没走出宫门,就听到顾浅霸气绝情的声音传来: “你们这些小兵,是等着今后一个个过堂审讯,还是现在自裁谢罪?” 他猛然回头! 目光越过众人定位在台阶之上的顾浅脸上,像是看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顾浅不紧不慢地说:“若是过堂审讯呢,谋逆重罪当株连九族!” 顿了顿,她又说:“若你们肯自裁谢罪,朕会以殉国之礼厚葬尔等,亦不会追究你们族人责任!” “顾浅!” 长熠的声音充满了气愤与警告。 顾浅瞟了他一眼,不做理会。 她扫视一眼阶下众铁浮屠:“御医马上就到,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罢转身入了紫宸殿。 顾浅走到赵太保身边,见他仍然席地而坐没有动弹,便也在他身边坐下,打趣道:“太保大人是入定了吗?” 赵太保并不说话,眼神落在她手腕的伤口上。 顾浅笑笑:“没有毒,御医一会儿就来。” 赵太保听了,欣慰地合上了眼,再也没能睁开。 第176章 她承认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 见赵太保仙去,老臣子们先是拍地板、拍大腿痛骂了顾秧和朱修远一阵,又哀哀戚戚一阵,才缓过来情绪。 殿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噗通”倒地声,以及长熠“住手”的咆哮声!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熟人就这样结束了生命,长熠一面恨自己没有将他们骂回去,一面后悔自己让顾浅成长得太快。 在北疆的时候,那几个校尉经常同他一起出去切磋、围猎,大家同吃一锅面,同喝一坛酒,喝上头了甚至还称兄道弟…… “沐年,走,这事你搞不定的……”朱修远有气无力地劝他。 这个女人惯以柔弱示人,一旦情势利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将所有隐患全部消除! 先帝如此,她也是如此。 这大概就是君与臣的区别! 可笑的是醇亲王曾拍着胸脯说万事俱备,那个傀儡绝对不会出一分纰漏,结果一碰面,他们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 原本是双方自证身份的局,活生生成了她一人表演的舞台! “沐年,谋反这事你娘没参与,你去找她……” 长熠红了眼,站在紫宸殿门口,不愿再踏进一步。 “顾浅,你出来!” “快走!”朱修远气得要吐血,“你再不走,我就咬舌自尽!” 片刻后,顾浅出去看,门外空空如也。 阶下一地尸体,血腥气冲天。 她捂着鼻子,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了也好,她现在没有心情理会任何人的圣母情绪! 雨心她们已经将傀儡尸体拖走,先前的禁卫按照老标准给皇宫重新布防,顾浅让人通知大理寺卿进宫面圣。 殿内这几个老臣子也是硬气,一个个手无寸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仇恨值拉满,骂得朱修远发狂,给了雨心她们可乘之机。 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苦不迭,顾浅苦笑一声:“现在知道疼了!方才那么勇呢!” 若不是季符离扛住了大部分招数,若不是雨心他们来得及时,这几个老臣子恐怕都要陨落于今夜了! 只是,赵太保病入膏肓却被她连累…… 若不是今夜这么折腾他,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时日…… 顾浅心中内疚,却并不后悔。 赵太保缠绵病榻已久,是大家都不会注意到的一个人,正因如此顾浅才去求他帮忙。 她只是不曾想,赵太保已是弥留之际! 御医小部队赶来,确认赵太保已经仙去,便将他摆直躺平,用担架抬去太极殿偏殿停放。 余下的老臣子则以夜深为由要告退回府。 顾浅心知他们是忌讳一会儿处理伤口的时候免不了要脱衣褪裤,场面不雅,便赐每人带一位太医回府诊治去了。 拔箭之前,赵院判在顾浅的列缺穴上扎了银针,说:“陛下,老臣虽已施针止痛,但是陛下箭伤入骨,待会儿拔箭之时需得忍耐一下!” 顾浅听了,吩咐宫娥拿几张帕子卷起来,用嘴咬住,含糊不清地说:“来!” 万仞山截杀之时,那些枉死将士所经受的痛楚比这个重多了,区区袖箭之伤,她还不放在眼里! 赵院判见了,没说什么,示意御医徒弟按住顾浅手臂,免得一会儿拔箭的时候她吃痛乱动。 “我来。” 不等赵院判说话,季符离便一手摁住顾浅手肘,另一只手摁在她手腕脉搏处。 他手掌宽大,掌心炽热,顾浅不由得想起了刚穿过来的那段时光…… 那时她以为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副本,总觉得与任何人、任何事都隔着一层。对季符离,她从未有过要负责的想法…… “噗嗤——” “呜呜呜呜……” 顾浅连忙吐掉帕子,龇牙咧嘴地喊:“快放开,疼死我啦!唔嚯嚯嚯嚯嚯嚯……” 该死的该死的! 没想到区区箭伤能痛死人! 她承认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 季符离见她整张脸都惨白惨白的,疼得缩成一团,忍不住又心疼又好笑:“再忍忍,上了药才好得快。” 殷红的血从肉洞中涌出来,御医擦去血水,在伤口上倒了蜂蜜。 “啊哈哈哈哈好痛!” 几秒后,血水再次涌出来。 御医将手中血帕扔进盆里,换了一张新帕子,继续擦血水、倒蜂蜜。 每擦一次,顾浅就忍不住喊一回疼。 重复数次之后,血终于止住了。 顾浅的眼神已经呆滞。她想起了无辜送命的彭博远,想起了那个死在虎掌下的禁卫,还有许许多多她不曾见过的人,他们都是经历了莫大的创伤之后死去…… 而她甚至连死了多少人都不清楚! “陛下,血已止住。” 赵院判见顾浅走神,便转头吩咐殿内宫娥:“你们记住,在陛下伤口没有结痂之前,不得碰水,需小心伺候。” 宫娥屈膝回答:“是,奴婢记住了!” 赵院判又对顾浅说:“陛下好生歇息,老臣告退!” 他走之后,顾浅让季符离回府休息。 “宫防还没到位,我不放心你……” “你身上都臭了,快回去洗澡睡觉!” 季符离:“……” 顾浅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大局已定!如果有事我会派人找你!” 季符离没有强留,告辞后拐去清思殿逛了一圈才出宫。 第176章 她承认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 见赵太保仙去,老臣子们先是拍地板、拍大腿痛骂了顾秧和朱修远一阵,又哀哀戚戚一阵,才缓过来情绪。 殿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噗通”倒地声,以及长熠“住手”的咆哮声!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熟人就这样结束了生命,长熠一面恨自己没有将他们骂回去,一面后悔自己让顾浅成长得太快。 在北疆的时候,那几个校尉经常同他一起出去切磋、围猎,大家同吃一锅面,同喝一坛酒,喝上头了甚至还称兄道弟…… “沐年,走,这事你搞不定的……”朱修远有气无力地劝他。 这个女人惯以柔弱示人,一旦情势利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将所有隐患全部消除! 先帝如此,她也是如此。 这大概就是君与臣的区别! 可笑的是醇亲王曾拍着胸脯说万事俱备,那个傀儡绝对不会出一分纰漏,结果一碰面,他们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 原本是双方自证身份的局,活生生成了她一人表演的舞台! “沐年,谋反这事你娘没参与,你去找她……” 长熠红了眼,站在紫宸殿门口,不愿再踏进一步。 “顾浅,你出来!” “快走!”朱修远气得要吐血,“你再不走,我就咬舌自尽!” 片刻后,顾浅出去看,门外空空如也。 阶下一地尸体,血腥气冲天。 她捂着鼻子,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了也好,她现在没有心情理会任何人的圣母情绪! 雨心她们已经将傀儡尸体拖走,先前的禁卫按照老标准给皇宫重新布防,顾浅让人通知大理寺卿进宫面圣。 殿内这几个老臣子也是硬气,一个个手无寸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仇恨值拉满,骂得朱修远发狂,给了雨心她们可乘之机。 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苦不迭,顾浅苦笑一声:“现在知道疼了!方才那么勇呢!” 若不是季符离扛住了大部分招数,若不是雨心他们来得及时,这几个老臣子恐怕都要陨落于今夜了! 只是,赵太保病入膏肓却被她连累…… 若不是今夜这么折腾他,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时日…… 顾浅心中内疚,却并不后悔。 赵太保缠绵病榻已久,是大家都不会注意到的一个人,正因如此顾浅才去求他帮忙。 她只是不曾想,赵太保已是弥留之际! 御医小部队赶来,确认赵太保已经仙去,便将他摆直躺平,用担架抬去太极殿偏殿停放。 余下的老臣子则以夜深为由要告退回府。 顾浅心知他们是忌讳一会儿处理伤口的时候免不了要脱衣褪裤,场面不雅,便赐每人带一位太医回府诊治去了。 拔箭之前,赵院判在顾浅的列缺穴上扎了银针,说:“陛下,老臣虽已施针止痛,但是陛下箭伤入骨,待会儿拔箭之时需得忍耐一下!” 顾浅听了,吩咐宫娥拿几张帕子卷起来,用嘴咬住,含糊不清地说:“来!” 万仞山截杀之时,那些枉死将士所经受的痛楚比这个重多了,区区袖箭之伤,她还不放在眼里! 赵院判见了,没说什么,示意御医徒弟按住顾浅手臂,免得一会儿拔箭的时候她吃痛乱动。 “我来。” 不等赵院判说话,季符离便一手摁住顾浅手肘,另一只手摁在她手腕脉搏处。 他手掌宽大,掌心炽热,顾浅不由得想起了刚穿过来的那段时光…… 那时她以为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副本,总觉得与任何人、任何事都隔着一层。对季符离,她从未有过要负责的想法…… “噗嗤——” “呜呜呜呜……” 顾浅连忙吐掉帕子,龇牙咧嘴地喊:“快放开,疼死我啦!唔嚯嚯嚯嚯嚯嚯……” 该死的该死的! 没想到区区箭伤能痛死人! 她承认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 季符离见她整张脸都惨白惨白的,疼得缩成一团,忍不住又心疼又好笑:“再忍忍,上了药才好得快。” 殷红的血从肉洞中涌出来,御医擦去血水,在伤口上倒了蜂蜜。 “啊哈哈哈哈好痛!” 几秒后,血水再次涌出来。 御医将手中血帕扔进盆里,换了一张新帕子,继续擦血水、倒蜂蜜。 每擦一次,顾浅就忍不住喊一回疼。 重复数次之后,血终于止住了。 顾浅的眼神已经呆滞。她想起了无辜送命的彭博远,想起了那个死在虎掌下的禁卫,还有许许多多她不曾见过的人,他们都是经历了莫大的创伤之后死去…… 而她甚至连死了多少人都不清楚! “陛下,血已止住。” 赵院判见顾浅走神,便转头吩咐殿内宫娥:“你们记住,在陛下伤口没有结痂之前,不得碰水,需小心伺候。” 宫娥屈膝回答:“是,奴婢记住了!” 赵院判又对顾浅说:“陛下好生歇息,老臣告退!” 他走之后,顾浅让季符离回府休息。 “宫防还没到位,我不放心你……” “你身上都臭了,快回去洗澡睡觉!” 季符离:“……” 顾浅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大局已定!如果有事我会派人找你!” 季符离没有强留,告辞后拐去清思殿逛了一圈才出宫。 第177章 自古为君难,为臣亦不易 顾浅洗完澡出来,内监说大理寺卿在宣政殿等候召见。 “朕懒得动,叫他来紫宸殿议事。” 不多时,大理寺卿金河田来到紫宸殿门外台阶之下,人还未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大人,请。”内监一脸淡定,示意他进去。 金河田定了定神,入得门内看到内监宫娥正在打扫。 一桶桶清水泼在石砖上,在昏暗的灯笼光芒下,溅起的水花依稀能看到红色。 他心道阿弥陀佛,看来今夜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进了主殿前厅,金河田一眼就瞟到地上被捆成粽子的醇亲王,惊得目瞪口呆连臣子礼都忘了! 龙椅之上,女帝披散着头发正闭目养神,几名宫娥正在为她的头发抹桂花油。 金河田的目光落到女帝左手上,被白绫包裹的伤口处隐隐渗出血迹…… 难道真如杀手血书所言,醇亲王谋逆? “来了?” 顾浅缓缓睁眼,声音自带上位者的压迫感。 金河田“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叩拜道:“陛下万安!不知陛下深夜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顾浅反问道:“你当真不知所为何事?” 金河田想:数日前的血书事件全城皆知,难道陛下被瞒住了?若是如此,那么开国侯一定是醇亲王同党!可是陛下回京之后一病不起,还把监国大权交给了醇亲王,她怎么这么急不可耐? 逼宫谋逆这种事情,知道归知道,他不敢轻易说出口。 金河田悄悄抬头,远远瞧过去,陛下的脸色除了有些憔悴,还没有到传言中卧床不起的地步。 “回陛下,微臣愚见,看情形像是醇亲王妄行悖逆之事,如今这副模样是她咎由自取!” 顾浅冷笑一声:“你也认为是她咎由自取?” 金河田听了,后背莫名发凉。 他连磕三个头说:“自古为君难,为臣亦不易。陛下励精图治,是万民之福,如若有所疏漏,为臣者也当直言劝谏,而不该行逆反之事!” 顾浅笑了笑,念道:“为君难,为臣亦不易……你是说你自己么?” 金河田听了,将头低低的垂下来,吓得再也不敢多说。 他不解的是,“血书事件暂不追究”是京兆尹孟尽欢一力定下的,就算陛下要算账也该从孟尽欢算起,怎么先点他? 况且这事虽然瞒住了陛下一人,却没有瞒住满朝文武。 那些老大臣人手一份血书却害怕得罪醇亲王而选择在朝堂上沉默不作为,如果陛下真的要发落,没几个人能幸免! “朕问你,何为为臣之道?” 金河田吓得俯首贴地,才说了“回陛下”三个字,又听到一声充满威严的训斥:“抬起头来回话!” 他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杆,抱拳道:“回陛下,为臣之道,恭敬勤勉,忠心报国,不事二主!” 顾浅淡淡地问:“那爱卿做到了几条?” 金河田汗颜! 他身为大理寺卿,手握血书却没有立案纠察,为失职; 得知醇亲王谋反却不面见陛下呈报,为不忠; 对醇亲王谋逆之事抱以功成的妄想,为不义! 顾浅冷哼一声,说:“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你们三司总领朝廷法度,负责纠察天下一切不公不正之事。如今看来,此番不作为,不会是想提前效忠醇亲王?” “臣死罪!” 金河田想到这里,重重地磕头认罪:“臣犯下大罪,自知无颜求得陛下饶恕,还请陛下看在臣下以往兢兢业业的份上,宽宥臣下妻儿及族人!” 宫娥抹好桂花油,用一根桃木簪子将顾浅的长发松松挽起,然后端起器具无声退下。 顾浅抬手将案前一根带着暗红色血迹的袖箭拿在手里,说:“这样轻巧的箭,却用来行肮脏下贱之事,可惜了!” 金河田立马会意,他直起身子说:“陛下说的是!利器难得,当行大义之事!” 顾浅问他:“依你之见,何为大义之事?” 金河田朗声道:“陛下自继位以来,勤勉朝政,彻查贪官污吏,亲自奔赴疫区指挥防疫,实为千古一帝!醇亲王图谋皇位,大逆不道,依我大凤律例,该斩立决!” 顾浅听得想笑。 女帝以前什么样儿她虽然没见过,但是听也听了不少。不是“荒淫无道”就是“残暴无德”,这个金河田却面不改色地说她“千古一帝”? 难怪他能混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既然爱卿已有了定论,就速速去办!若是办不好,这根袖箭就赐给你!” 金河田声如洪钟:“下臣遵命!” 他心道若是办不死醇亲王,那袖箭可不是赐给我,而是刺给我! 与金河田一同出宫的还有被捆成粽子的醇亲王,只不过金河田是回大理寺办案,醇亲王则进了天牢。 一夜纷乱过后,宫中秩序恢复如前。 内侍们搬来百余盆薄荷摆放,紫宸殿周围的空气仍泛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早朝之上,女帝金口玉言,命礼部以亚父之礼厚葬赵太保。 大理寺卿金河田亲自宣读结案陈词: 【醇亲王逼宫,兵败紫宸殿,定于秋后问斩】 女帝点头,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领头人虽不在,部门二把手却对此事一致通过,很快盖章落定。 按照流程,此案还需要经过刑部复核才能结案。但是刑部尚书文光辉见形势明朗,便什么也没说。 结案书手抄本很快张贴于各大城门口,并下发至十道各州府,一时间朝野震荡! 碧波城外,与岑丹慵懒对峙的玄甲军接到了判决书,吓得立即鸣金收兵打道回府,生怕晚了一步也被判作谋逆! 在此之前,各地行军大总管前后脚接到了两道圣旨。 一道要求他们入京勤王护驾,一道说醇亲王造反并假传圣旨。 两道圣旨皆采用五彩绫锦写就,全都落了金印,唯一区别是说醇亲王造反的圣旨多了一道女帝私印。 各地行军大总管有自己的小心思,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他们作为军人可以保家卫国冲锋陷阵,但没必要为了党争抛头颅洒热血。 反正醇亲王也姓顾! 若是醇亲王谋反成功,势必会追究他们不作为,所以这个兵还是得出来做做样子。 若是谋反失败,陛下追究起来,他们可以推脱说圣旨真假难辨,反正又没有攻城杀人,到时候就算要定罪也不会太重。 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乎,各地玄甲军都出动了! 只是雪天路滑,他们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就是了。 近如关内道的这支,虽说前夜就到了碧波城门口,也只是在城门外转悠转悠、操练操练、起火做饭,并不发起进攻。 岑丹也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干脆在城墙上烤起了鹿肉。 这边时不时地炊烟袅袅。远远望去,倒不像是兵临城下,而是来度假的! 醇亲王谋反的结案书下来后,关内道玄甲军前阵变尾阵,如潮水般退去。 岑丹手执结案书,心中大石落定。 她从不担心玄甲军破城,她担心的是京中局势混乱伤及她儿子。 醇亲王逼宫,兵败紫宸殿,定于秋后问斩——寥寥数字,引人无限猜想! 第177章 自古为君难,为臣亦不易 顾浅洗完澡出来,内监说大理寺卿在宣政殿等候召见。 “朕懒得动,叫他来紫宸殿议事。” 不多时,大理寺卿金河田来到紫宸殿门外台阶之下,人还未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大人,请。”内监一脸淡定,示意他进去。 金河田定了定神,入得门内看到内监宫娥正在打扫。 一桶桶清水泼在石砖上,在昏暗的灯笼光芒下,溅起的水花依稀能看到红色。 他心道阿弥陀佛,看来今夜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进了主殿前厅,金河田一眼就瞟到地上被捆成粽子的醇亲王,惊得目瞪口呆连臣子礼都忘了! 龙椅之上,女帝披散着头发正闭目养神,几名宫娥正在为她的头发抹桂花油。 金河田的目光落到女帝左手上,被白绫包裹的伤口处隐隐渗出血迹…… 难道真如杀手血书所言,醇亲王谋逆? “来了?” 顾浅缓缓睁眼,声音自带上位者的压迫感。 金河田“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叩拜道:“陛下万安!不知陛下深夜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顾浅反问道:“你当真不知所为何事?” 金河田想:数日前的血书事件全城皆知,难道陛下被瞒住了?若是如此,那么开国侯一定是醇亲王同党!可是陛下回京之后一病不起,还把监国大权交给了醇亲王,她怎么这么急不可耐? 逼宫谋逆这种事情,知道归知道,他不敢轻易说出口。 金河田悄悄抬头,远远瞧过去,陛下的脸色除了有些憔悴,还没有到传言中卧床不起的地步。 “回陛下,微臣愚见,看情形像是醇亲王妄行悖逆之事,如今这副模样是她咎由自取!” 顾浅冷笑一声:“你也认为是她咎由自取?” 金河田听了,后背莫名发凉。 他连磕三个头说:“自古为君难,为臣亦不易。陛下励精图治,是万民之福,如若有所疏漏,为臣者也当直言劝谏,而不该行逆反之事!” 顾浅笑了笑,念道:“为君难,为臣亦不易……你是说你自己么?” 金河田听了,将头低低的垂下来,吓得再也不敢多说。 他不解的是,“血书事件暂不追究”是京兆尹孟尽欢一力定下的,就算陛下要算账也该从孟尽欢算起,怎么先点他? 况且这事虽然瞒住了陛下一人,却没有瞒住满朝文武。 那些老大臣人手一份血书却害怕得罪醇亲王而选择在朝堂上沉默不作为,如果陛下真的要发落,没几个人能幸免! “朕问你,何为为臣之道?” 金河田吓得俯首贴地,才说了“回陛下”三个字,又听到一声充满威严的训斥:“抬起头来回话!” 他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杆,抱拳道:“回陛下,为臣之道,恭敬勤勉,忠心报国,不事二主!” 顾浅淡淡地问:“那爱卿做到了几条?” 金河田汗颜! 他身为大理寺卿,手握血书却没有立案纠察,为失职; 得知醇亲王谋反却不面见陛下呈报,为不忠; 对醇亲王谋逆之事抱以功成的妄想,为不义! 顾浅冷哼一声,说:“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你们三司总领朝廷法度,负责纠察天下一切不公不正之事。如今看来,此番不作为,不会是想提前效忠醇亲王?” “臣死罪!” 金河田想到这里,重重地磕头认罪:“臣犯下大罪,自知无颜求得陛下饶恕,还请陛下看在臣下以往兢兢业业的份上,宽宥臣下妻儿及族人!” 宫娥抹好桂花油,用一根桃木簪子将顾浅的长发松松挽起,然后端起器具无声退下。 顾浅抬手将案前一根带着暗红色血迹的袖箭拿在手里,说:“这样轻巧的箭,却用来行肮脏下贱之事,可惜了!” 金河田立马会意,他直起身子说:“陛下说的是!利器难得,当行大义之事!” 顾浅问他:“依你之见,何为大义之事?” 金河田朗声道:“陛下自继位以来,勤勉朝政,彻查贪官污吏,亲自奔赴疫区指挥防疫,实为千古一帝!醇亲王图谋皇位,大逆不道,依我大凤律例,该斩立决!” 顾浅听得想笑。 女帝以前什么样儿她虽然没见过,但是听也听了不少。不是“荒淫无道”就是“残暴无德”,这个金河田却面不改色地说她“千古一帝”? 难怪他能混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既然爱卿已有了定论,就速速去办!若是办不好,这根袖箭就赐给你!” 金河田声如洪钟:“下臣遵命!” 他心道若是办不死醇亲王,那袖箭可不是赐给我,而是刺给我! 与金河田一同出宫的还有被捆成粽子的醇亲王,只不过金河田是回大理寺办案,醇亲王则进了天牢。 一夜纷乱过后,宫中秩序恢复如前。 内侍们搬来百余盆薄荷摆放,紫宸殿周围的空气仍泛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早朝之上,女帝金口玉言,命礼部以亚父之礼厚葬赵太保。 大理寺卿金河田亲自宣读结案陈词: 【醇亲王逼宫,兵败紫宸殿,定于秋后问斩】 女帝点头,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领头人虽不在,部门二把手却对此事一致通过,很快盖章落定。 按照流程,此案还需要经过刑部复核才能结案。但是刑部尚书文光辉见形势明朗,便什么也没说。 结案书手抄本很快张贴于各大城门口,并下发至十道各州府,一时间朝野震荡! 碧波城外,与岑丹慵懒对峙的玄甲军接到了判决书,吓得立即鸣金收兵打道回府,生怕晚了一步也被判作谋逆! 在此之前,各地行军大总管前后脚接到了两道圣旨。 一道要求他们入京勤王护驾,一道说醇亲王造反并假传圣旨。 两道圣旨皆采用五彩绫锦写就,全都落了金印,唯一区别是说醇亲王造反的圣旨多了一道女帝私印。 各地行军大总管有自己的小心思,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他们作为军人可以保家卫国冲锋陷阵,但没必要为了党争抛头颅洒热血。 反正醇亲王也姓顾! 若是醇亲王谋反成功,势必会追究他们不作为,所以这个兵还是得出来做做样子。 若是谋反失败,陛下追究起来,他们可以推脱说圣旨真假难辨,反正又没有攻城杀人,到时候就算要定罪也不会太重。 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乎,各地玄甲军都出动了! 只是雪天路滑,他们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就是了。 近如关内道的这支,虽说前夜就到了碧波城门口,也只是在城门外转悠转悠、操练操练、起火做饭,并不发起进攻。 岑丹也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干脆在城墙上烤起了鹿肉。 这边时不时地炊烟袅袅。远远望去,倒不像是兵临城下,而是来度假的! 醇亲王谋反的结案书下来后,关内道玄甲军前阵变尾阵,如潮水般退去。 岑丹手执结案书,心中大石落定。 她从不担心玄甲军破城,她担心的是京中局势混乱伤及她儿子。 醇亲王逼宫,兵败紫宸殿,定于秋后问斩——寥寥数字,引人无限猜想! 第178章 山南道鼠疫彻底灭绝 上京城,宣政殿内。 以张世荣为首的三个老臣跪在地上,请求辞官回乡养老。 杀手当街撒出醇亲王谋逆的血书,他们作为朝廷砥柱却没有对刑部和大理寺施压,督促他们查清真相,自觉无颜再立足朝堂。 若是放在以往,陛下无心政务,他们还能舔着脸再干几年。 如今天朗气清,陛下又勤勉,他们实在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顾浅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几日后,赵太保享以亚父之礼厚葬。 岑丹亲手将朱修远送入大理寺天牢,并放言二人已经和离,荣辱不共。 彭博远尸身入京的第二天,荣国公夫妇拉着灵柩在宫门外敲登闻鼓鸣冤,灵柩边上跪着的是胡小青等一众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凶手。 荣国公状告醇亲王顾秧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若说大理寺卿金河田急于结案只是迫于党争,那么荣国公告御状则是为无辜枉死的众将士伸冤。 醇亲王谋反一案牵连甚广,顾浅让大理寺和京兆尹务必严密审查,不得错放一人。 大理寺在醇亲王府搜出鼠疫药方,举国震惊,山南道万民上书请愿斩亲王。 一个多月后,春闱放榜。 清晖园翻修一新,春意融融,为中榜贡士们举办的琼林宴就在这皇家园林中进行。 琼林宴结束后,照旧例“走马观花”。 大街两边的茶楼酒肆里,姑娘小姐争相往下丢花,场面比“榜下捉婿”要热闹多了! 一名器宇轩昂的贡生想到未来前程似锦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呕——呸呸呸!” 嘴太大,花掉里了。 惹得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 一个月后,殿试结束。 荣国府大公子彭欢伟排名一甲第三,为探花郎,入大理寺封从六品司直官,掌参议疑狱。 与此同时,大批优秀青年步入朝堂。 顾浅允了几个老臣的辞官请求,同时罢免大理寺卿金河田、刑部尚书文光辉职位。 京兆尹孟尽欢因渎职被削官、抄家、流放千里。 有过当罚,有功当赏。 谋逆案彻底结案后,岑沐年因有斩将之功,升为骠骑大将军,封上柱国荣勋。 季符离升吏部尚书,兼左仆射、太子太师。 其余不叙。 一番赏罚下来,朝堂之上悄然变了天! 众人对季符离从一个小小户部侍郎忽然荣升吏部尚书分外眼红。吏部尚书已经够荣耀了,陛下居然还赐他官居从二品的左仆射! 左仆射可代行尚书令职,关键时刻可以统管六部的啊! 还有这个太子太师……没听说大凤朝还有个太子啊?! 这下,不止宫里,连宫外都明里暗里讨论顾伯礼小殿下十之八九是储君人选。 春耕时,山南道鼠疫彻底灭绝。 猛雕的伤养好了,站起来有顾伯礼那么高,一双大长腿长满了白色羽毛,上面有一些黑色圆点,如同穿了一条时髦的波点毛裤。飞起来翼展近两米,走起路来像个大傻子。 顾浅连发数诏: 疫区州县免税三年。 全国各地官员,每当值五天,休沐两日。 建立公厕、澡堂,设专人管理。 官员带头清洁个人及家中卫生。 不食鼠虫等脏物,不随地大小便,不乱倒垃圾。 —— 大理寺天牢内,当着顾浅的面,朱修远对谋逆之事供认不讳: 女帝荒淫残暴,他一开始就不看好。相比之下,醇亲王隐忍、有城府,能成大事,他不愿儿子成为国本之争的炮灰。 所谓北疆战乱是莫须有的事,是醇亲王监国时派人假传信报,借机让他掌管虎贲军兵权。而铁浮屠只是意外惊喜。 去年,醇亲王下令召回虎贲军,也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只等着女帝一口气咽了就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谁知女帝竟挺过去了! 于是醇亲王紧急修书朱修远,让他进言允岑沐年入朝接近女帝,待女帝继续荒淫无道,伤他伤得彻底、心死如灰之时,朱修远一家将彻底倒向醇亲王,共谋大事…… 顾浅对朱修远说:“如果从一开始你就对我下杀手,说不定大业早就成了!” 朱修远苦笑摇头:“你若死了,沐年不会原谅我。” 顾浅说:“你大费周章真的只是为了抹掉我女帝身份,让我同你儿子做一对平凡小夫妻?还是你自己心有执念,放不下过去,所以不愿见到你儿子走你的老路?” 朱修远惊讶的反问:“陛下是如何得知?” 顾浅说:“我猜的。你我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你联手顾秧又一直不对我出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朱修远笑得凄惨:“陛下果然冰雪聪慧!” 顾浅摇摇头:“你却是个糊涂人。” 路过胡小青狱房时,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床板上,似乎很惬意。 顾浅问他:“既然如此怕死,为何甘心入狱做棋子?” 胡小青说,之前不怕死,那夜谈判之后不知为何心境变了,想睡个安稳觉,想好好吃顿饭喝个酒,想在阳光底下走一走,去看看这世间的花花草草…… 第178章 山南道鼠疫彻底灭绝 上京城,宣政殿内。 以张世荣为首的三个老臣跪在地上,请求辞官回乡养老。 杀手当街撒出醇亲王谋逆的血书,他们作为朝廷砥柱却没有对刑部和大理寺施压,督促他们查清真相,自觉无颜再立足朝堂。 若是放在以往,陛下无心政务,他们还能舔着脸再干几年。 如今天朗气清,陛下又勤勉,他们实在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顾浅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几日后,赵太保享以亚父之礼厚葬。 岑丹亲手将朱修远送入大理寺天牢,并放言二人已经和离,荣辱不共。 彭博远尸身入京的第二天,荣国公夫妇拉着灵柩在宫门外敲登闻鼓鸣冤,灵柩边上跪着的是胡小青等一众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凶手。 荣国公状告醇亲王顾秧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若说大理寺卿金河田急于结案只是迫于党争,那么荣国公告御状则是为无辜枉死的众将士伸冤。 醇亲王谋反一案牵连甚广,顾浅让大理寺和京兆尹务必严密审查,不得错放一人。 大理寺在醇亲王府搜出鼠疫药方,举国震惊,山南道万民上书请愿斩亲王。 一个多月后,春闱放榜。 清晖园翻修一新,春意融融,为中榜贡士们举办的琼林宴就在这皇家园林中进行。 琼林宴结束后,照旧例“走马观花”。 大街两边的茶楼酒肆里,姑娘小姐争相往下丢花,场面比“榜下捉婿”要热闹多了! 一名器宇轩昂的贡生想到未来前程似锦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呕——呸呸呸!” 嘴太大,花掉里了。 惹得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 一个月后,殿试结束。 荣国府大公子彭欢伟排名一甲第三,为探花郎,入大理寺封从六品司直官,掌参议疑狱。 与此同时,大批优秀青年步入朝堂。 顾浅允了几个老臣的辞官请求,同时罢免大理寺卿金河田、刑部尚书文光辉职位。 京兆尹孟尽欢因渎职被削官、抄家、流放千里。 有过当罚,有功当赏。 谋逆案彻底结案后,岑沐年因有斩将之功,升为骠骑大将军,封上柱国荣勋。 季符离升吏部尚书,兼左仆射、太子太师。 其余不叙。 一番赏罚下来,朝堂之上悄然变了天! 众人对季符离从一个小小户部侍郎忽然荣升吏部尚书分外眼红。吏部尚书已经够荣耀了,陛下居然还赐他官居从二品的左仆射! 左仆射可代行尚书令职,关键时刻可以统管六部的啊! 还有这个太子太师……没听说大凤朝还有个太子啊?! 这下,不止宫里,连宫外都明里暗里讨论顾伯礼小殿下十之八九是储君人选。 春耕时,山南道鼠疫彻底灭绝。 猛雕的伤养好了,站起来有顾伯礼那么高,一双大长腿长满了白色羽毛,上面有一些黑色圆点,如同穿了一条时髦的波点毛裤。飞起来翼展近两米,走起路来像个大傻子。 顾浅连发数诏: 疫区州县免税三年。 全国各地官员,每当值五天,休沐两日。 建立公厕、澡堂,设专人管理。 官员带头清洁个人及家中卫生。 不食鼠虫等脏物,不随地大小便,不乱倒垃圾。 —— 大理寺天牢内,当着顾浅的面,朱修远对谋逆之事供认不讳: 女帝荒淫残暴,他一开始就不看好。相比之下,醇亲王隐忍、有城府,能成大事,他不愿儿子成为国本之争的炮灰。 所谓北疆战乱是莫须有的事,是醇亲王监国时派人假传信报,借机让他掌管虎贲军兵权。而铁浮屠只是意外惊喜。 去年,醇亲王下令召回虎贲军,也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只等着女帝一口气咽了就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谁知女帝竟挺过去了! 于是醇亲王紧急修书朱修远,让他进言允岑沐年入朝接近女帝,待女帝继续荒淫无道,伤他伤得彻底、心死如灰之时,朱修远一家将彻底倒向醇亲王,共谋大事…… 顾浅对朱修远说:“如果从一开始你就对我下杀手,说不定大业早就成了!” 朱修远苦笑摇头:“你若死了,沐年不会原谅我。” 顾浅说:“你大费周章真的只是为了抹掉我女帝身份,让我同你儿子做一对平凡小夫妻?还是你自己心有执念,放不下过去,所以不愿见到你儿子走你的老路?” 朱修远惊讶的反问:“陛下是如何得知?” 顾浅说:“我猜的。你我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你联手顾秧又一直不对我出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朱修远笑得凄惨:“陛下果然冰雪聪慧!” 顾浅摇摇头:“你却是个糊涂人。” 路过胡小青狱房时,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床板上,似乎很惬意。 顾浅问他:“既然如此怕死,为何甘心入狱做棋子?” 胡小青说,之前不怕死,那夜谈判之后不知为何心境变了,想睡个安稳觉,想好好吃顿饭喝个酒,想在阳光底下走一走,去看看这世间的花花草草…… 第179章 朱修远服毒已殁 下午,岑丹独自一人来探监。 她将好酒好菜摆上桌,递过去一双筷子,在朱修远夹了肉正要送入口中之时,突然问: “楠儿的求救信是不是你截下的?” 朱修远顿住,张着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三十年前,天下战乱频繁,先帝、岑丹、朱修远三人深入南明探取密报。 太子挟私报复,将三人身份透露给南明朝廷。 南明小公主贺圣楠心悦女扮男装的岑丹,哭哭啼啼跑去老皇帝那求情,老皇帝自然不依,贺圣楠最后不顾家国大义冒死将三人送出城。 回上京城之后,先帝没有去找太子对质,三人厉兵秣马准备迎战,却等来了一个噩耗——为了讨好大凤朝太子,南明朝廷逼迫老皇帝杀了小公主谢罪。 消息传至上京城,先帝怒斥太子心胸狭隘,打斗中岑丹一枪扎死了太子,给先帝扎出一条康庄大道…… 先帝登基后,岑丹率领八万铁骑攻入敌国,屠尽皇室。 也是在那一战中,岑丹一战成名,封云麾将军。 朱修远放下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反问道:“你什么时候找到那信的?” 岑丹说:“抄家抄出来的,陛下还给我了。” 朱修远有些疑惑:“我以为你看了信会大发脾气……为何今日才来问我?” 岑丹面色如水道:“刚看到楠儿的信时,我确实恨不得给你一枪!你内心阴暗、自卑多疑,心里有什么总是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而是背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对楠儿如此,对陛下你亦如此!我若出手,太便宜你了!” “丹姐,你……” 朱修远听得胆战心惊,他站起来问:“你我好歹是夫妻,你不为我求情也罢了,难不成还要去陛下那里控诉我吗?” 见岑丹默默不语,朱修远像牢门外看了看,问:“沐年呢?他总该去为他老子求求情?” 岑丹起身纠正他:“朱修远,你我已经和离,不再是夫妻。” 朱修远摇头大喊:“不!我没同意和离!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岑丹轻蔑一笑,“和离书上有你亲笔签名,还有官府批准,你现在说不同意有什么用?” 朱修远气得脱口而出:“我何曾亲笔签……原来如此!好,很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是我咎由自取,你很好……” 他一屁股跌坐在石床上,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就知道……” “也不尽然。”岑丹冷着脸说,“如果你不头脑发昏行谋逆之事,就算我看到了楠儿的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为了年年,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朱修远愣在当场。 “我一直视她为知己,是你自己多心了!”她说。 朱修远忙站起来问:“只是知己?为何得知她的死讯你会杀回去屠城?” 岑丹别开眼懒得看他:“你从不与人交心,自然不懂为人两肋插刀的感觉!况且南明与先太子交好,他们一开始就站错了立场!” 这世上,有些事情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为楠儿报仇屠尽南明皇室狗辈,她从不后悔。 朱修远忽而笑了,笑得肩膀颤起来,连眼泪都出来了…… 下午,大理寺来报:朱修远服毒已殁。 顾浅执笔的手停在半空,过了片刻,她说:“朕知道了。” 茉心走过来换上热茶,小心请示:“陛下,上柱国这么久不进宫,您要不要……” 顾浅无声睨了她一眼,吓得她立马闭嘴。 批完一摞札子,顾浅将笔一搁,负手走出书房。 她每天日理万机忙得头脚倒悬,哪有精神打理别人的小情绪? 不进宫就不进宫,一万年不进宫也没事! 有情绪就去消化,消化不了就自个儿受着,她才没那个精力! 殿试选了一批才俊入各部接手基础工作之后,朝堂之上紧跟着提拔了一批有干劲的中年人上来,他们做事只讲章法不讲人情,霸起蛮来连女帝也敢怼。 顾浅好几次气得掀桌子! 可是力气小掀不动,只掀翻了桌上的茶水点心。 入夏后,也意味着雨季即将来临。 往年都是醇亲王负责主持修理河堤堰口,可是年年修年年决堤,流水的银子花下去,并不见成效。 按照司天台正使唐文平的说法,去年雨水少,今年雨水丰,搞不好会有洪涝。 若是不提前给河道清淤,会导致洪水泛滥人畜尽毁。 “陛下,修河堤堰口不难,难的是朝廷拨下去的银子经各部人手层层盘剥之后,有几成用在了河堤上?原本可以百年无虞的河堤,来年又决了,受灾的是无辜百姓!要不,各位签下生死状,若是整修不利,以死谢罪何如?” 瞧瞧,这才是干正事的样子! 为了修河堤,户部、工部、兵部相关人员全部签生死状,这也算是史上第一奇闻了。 修河堤之事议定,御史台有人参上柱国制私盐、占矿山、府上用度逾矩等数罪。 顾浅以手扶额问她:“可有实证?” 那人打开册子打算一条条宣读,被顾浅打断道:“下朝后你去宣政殿见朕。” 下一秒,顾浅说:“散朝!” 季符离接收到眼神,下朝之后也拐去了宣政殿。 半个时辰后,顾浅用完早膳出来。 “臣,台院侍御史,魏运红参见陛下!” 顾浅落座后问她:“魏卿做侍御史多少年了?” 魏运红答:“回陛下,臣做侍御史三年有余。” 顾浅冲她伸出手:“册子我瞧瞧,可还有其他证据?” 魏运红听了,双手将列有上柱国罪状的册子递与宫娥,又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包盐倒在纸上。 “陛下请看,这便是上柱国名下庄子炼制的私盐,颗粒细腻,状如雪花,与官盐区别甚大!” 顾浅接过册子问季符离:“左相觉得如何?” 季符离走过去,以食指指腹沾取了一些盐粒放入嘴中,说:“咸而不苦,品质上佳,宜推而广之!” 第179章 朱修远服毒已殁 下午,岑丹独自一人来探监。 她将好酒好菜摆上桌,递过去一双筷子,在朱修远夹了肉正要送入口中之时,突然问: “楠儿的求救信是不是你截下的?” 朱修远顿住,张着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三十年前,天下战乱频繁,先帝、岑丹、朱修远三人深入南明探取密报。 太子挟私报复,将三人身份透露给南明朝廷。 南明小公主贺圣楠心悦女扮男装的岑丹,哭哭啼啼跑去老皇帝那求情,老皇帝自然不依,贺圣楠最后不顾家国大义冒死将三人送出城。 回上京城之后,先帝没有去找太子对质,三人厉兵秣马准备迎战,却等来了一个噩耗——为了讨好大凤朝太子,南明朝廷逼迫老皇帝杀了小公主谢罪。 消息传至上京城,先帝怒斥太子心胸狭隘,打斗中岑丹一枪扎死了太子,给先帝扎出一条康庄大道…… 先帝登基后,岑丹率领八万铁骑攻入敌国,屠尽皇室。 也是在那一战中,岑丹一战成名,封云麾将军。 朱修远放下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反问道:“你什么时候找到那信的?” 岑丹说:“抄家抄出来的,陛下还给我了。” 朱修远有些疑惑:“我以为你看了信会大发脾气……为何今日才来问我?” 岑丹面色如水道:“刚看到楠儿的信时,我确实恨不得给你一枪!你内心阴暗、自卑多疑,心里有什么总是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而是背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对楠儿如此,对陛下你亦如此!我若出手,太便宜你了!” “丹姐,你……” 朱修远听得胆战心惊,他站起来问:“你我好歹是夫妻,你不为我求情也罢了,难不成还要去陛下那里控诉我吗?” 见岑丹默默不语,朱修远像牢门外看了看,问:“沐年呢?他总该去为他老子求求情?” 岑丹起身纠正他:“朱修远,你我已经和离,不再是夫妻。” 朱修远摇头大喊:“不!我没同意和离!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岑丹轻蔑一笑,“和离书上有你亲笔签名,还有官府批准,你现在说不同意有什么用?” 朱修远气得脱口而出:“我何曾亲笔签……原来如此!好,很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是我咎由自取,你很好……” 他一屁股跌坐在石床上,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就知道……” “也不尽然。”岑丹冷着脸说,“如果你不头脑发昏行谋逆之事,就算我看到了楠儿的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为了年年,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朱修远愣在当场。 “我一直视她为知己,是你自己多心了!”她说。 朱修远忙站起来问:“只是知己?为何得知她的死讯你会杀回去屠城?” 岑丹别开眼懒得看他:“你从不与人交心,自然不懂为人两肋插刀的感觉!况且南明与先太子交好,他们一开始就站错了立场!” 这世上,有些事情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为楠儿报仇屠尽南明皇室狗辈,她从不后悔。 朱修远忽而笑了,笑得肩膀颤起来,连眼泪都出来了…… 下午,大理寺来报:朱修远服毒已殁。 顾浅执笔的手停在半空,过了片刻,她说:“朕知道了。” 茉心走过来换上热茶,小心请示:“陛下,上柱国这么久不进宫,您要不要……” 顾浅无声睨了她一眼,吓得她立马闭嘴。 批完一摞札子,顾浅将笔一搁,负手走出书房。 她每天日理万机忙得头脚倒悬,哪有精神打理别人的小情绪? 不进宫就不进宫,一万年不进宫也没事! 有情绪就去消化,消化不了就自个儿受着,她才没那个精力! 殿试选了一批才俊入各部接手基础工作之后,朝堂之上紧跟着提拔了一批有干劲的中年人上来,他们做事只讲章法不讲人情,霸起蛮来连女帝也敢怼。 顾浅好几次气得掀桌子! 可是力气小掀不动,只掀翻了桌上的茶水点心。 入夏后,也意味着雨季即将来临。 往年都是醇亲王负责主持修理河堤堰口,可是年年修年年决堤,流水的银子花下去,并不见成效。 按照司天台正使唐文平的说法,去年雨水少,今年雨水丰,搞不好会有洪涝。 若是不提前给河道清淤,会导致洪水泛滥人畜尽毁。 “陛下,修河堤堰口不难,难的是朝廷拨下去的银子经各部人手层层盘剥之后,有几成用在了河堤上?原本可以百年无虞的河堤,来年又决了,受灾的是无辜百姓!要不,各位签下生死状,若是整修不利,以死谢罪何如?” 瞧瞧,这才是干正事的样子! 为了修河堤,户部、工部、兵部相关人员全部签生死状,这也算是史上第一奇闻了。 修河堤之事议定,御史台有人参上柱国制私盐、占矿山、府上用度逾矩等数罪。 顾浅以手扶额问她:“可有实证?” 那人打开册子打算一条条宣读,被顾浅打断道:“下朝后你去宣政殿见朕。” 下一秒,顾浅说:“散朝!” 季符离接收到眼神,下朝之后也拐去了宣政殿。 半个时辰后,顾浅用完早膳出来。 “臣,台院侍御史,魏运红参见陛下!” 顾浅落座后问她:“魏卿做侍御史多少年了?” 魏运红答:“回陛下,臣做侍御史三年有余。” 顾浅冲她伸出手:“册子我瞧瞧,可还有其他证据?” 魏运红听了,双手将列有上柱国罪状的册子递与宫娥,又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包盐倒在纸上。 “陛下请看,这便是上柱国名下庄子炼制的私盐,颗粒细腻,状如雪花,与官盐区别甚大!” 顾浅接过册子问季符离:“左相觉得如何?” 季符离走过去,以食指指腹沾取了一些盐粒放入嘴中,说:“咸而不苦,品质上佳,宜推而广之!” 第180章 下棋 顾浅若有所思地点头:“是时候该设立油盐使了!” 于是乎,君臣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便定下了大计: 境内凡产盐的州县,由百姓负责晒盐、制盐,油盐使则代表朝廷统一收购,同时负责监管、协调市价。 “陛下,那上柱国……”魏运红还想说点什么。 季符离一道冰冷的眼神过去,示意她闭嘴。 他说:“陛下,既然上柱国名下庄子有提炼技法,臣觉得不如请他派人去产地现身教学,也好让盐民早些学会!” 顾浅点头:“可!” 魏运红有些急:“陛下……” 顾浅指着她说:“你回去时帮我叫兵部尚书过来!” 不等魏运红答话,顾浅扭头对季符离说:“自古油盐不分家,他们兵部那么多人没事可以开垦荒地种些油菜,到时候榨了油炒肉吃,强身健体。” 季符离笑着附和:“陛下圣明!” 下午,齐小飞来报:“陛下,棋局已备好!” 季符离问:“陛下要学棋?” 顾浅摇头:“不学。” 季符离:“?” 顾浅拍了拍他肩膀:“时候不早了,左相早些回府歇息!” 等她坐着软轿回了后宫,季符离抬手招来宣政殿内侍,两人耳语了一番才散去。 元和宫是东面最大的一处宫殿,东方无极在世时,那里是后宫最精致的住所。 如今里头华丽陈设全都搬走了,空空如也,偌大的前坪被画成了棋盘格子…… “我去!怎么是围棋?” “老子要的是象棋啊喂!” 象走田马走日,大兵推车咣咣撞!多简单啊! 可围棋她是一点儿不懂! 就算你告诉她下哪儿,她都不知道是把棋子下在格子里还是下在线上! 不多时,顾秧带到,被安排坐在顾浅下首。 胡颖坤在顾浅耳边低声说:“陛下,不知谁买通了送饭的给醇亲王下了哑药……” 顾浅淡定道:“无妨,不影响大局。” 在天牢里关了数月,顾秧的脸色看起来没什么血色。尽管出狱前让人清洗过,但还是没能将身上的腐烂味全部除去。 “啧啧啧啧……” 顾浅见她一副厉鬼模样,一边摇头一边发出鄙夷的声音刺激她:“堂堂亲王之尊竟落得这步田地,唉!家门不幸!” 顾秧被人按在椅子里起不来,嘴里哇哇大叫。 胡颖坤举起令旗高声喊:“带上来!” 片刻后,禁卫带进来一群身穿白色囚衣、戴手铐脚镣的犯人。 顾浅喝完茶拍拍手说:“开始,白棋先手。” 一名囚犯被推到棋盘上,禁卫打开名册高声宣读:“刘向文,醇亲王府文学官,负责管理王府典籍、起草文章。” 一名禁卫持刀走到囚犯面前,高昂起头颅睥睨他:“家兄董恒,铁浮屠宇字营,死于万仞山截杀!” 话毕,他大叫一声,手起刀落,砍下了刘向文的头颅…… 又一名白衣囚犯上场,他不敢走太前,只是在靠近棋盘边缘的地方站定。 禁卫继续念名册:“南宫海涛,醇亲王府长史,掌管府内外、上下一切事宜。” 这头,荣国府大公子彭欢伟站在棋盘边上,将弓箭拉满对准南宫海涛: “舍弟彭博远,御前仁勇校尉,死于万仞山截杀!” “咻——” 不偏不倚,一箭入喉! 顾浅忍不住赞叹:“好箭法!” 古人君子六艺果然不是盖的,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这么厉害! 顾秧看得目眦欲裂,胡颖坤将她从椅子上提起来扔到顾浅脚下。 顾浅俯下身子对她说:“我一直都知道你图谋皇位,也知道你恨我,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你引来鼠疫祸害江山、勾结朱修远叛乱,我忍不了。” “用律法斩你太便宜你了,你害死那么多人,不让你痛彻心扉难解我心头之恨!也许你这个人冷情冷血,没什么在乎的人,我只好拿你府里人开刀。” 她指着那群瑟瑟发抖的白衣囚犯说:“顾秧你看好了,那些都是你的人,他们跟了你多年,是你王府六到八品的官员,如今这些人就是因你而死的!” 顾秧听了,“哇哇哇”不知想说些什么。 场下,曾经替她卖命的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李承允,醇亲王府司马,掌王府军事。” “孙良弼,醇亲王府录事参军,掌府中事务记录、稽核、省署钞目。” “周抚,醇亲王府功曹参军,掌府中文官簿书、考课、陈设、仪式。” “吴顺,醇亲王府仓曹参军,掌府中廪禄、财物、市易。” “王元武,醇亲王府户曹参军,掌府中封户、田宅、僮仆、弋猎。” …… 微风和煦,暖意洋洋。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人体组织液的腥甜味道。 顾秧咬破手指在地上写下“朱修远”三个字。 顾浅一看,说:“哦,忘了你在坐牢,听不到外面的消息,朱修远死透了!” 顾秧又写下“岑沐年”三个字,眼中不怀好意地望着顾浅。 顾浅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朱修远是被她老婆一壶毒酒送走的,他儿子恨不到我头上来!” 就算岑丹念及夫妻情分不出手,朝堂之上也会有文臣武将日日参奏,假意逼迫女帝下斩首令,实则督促岑丹快些出手。 朱修远造反,横竖逃不了一个死。 要是谋逆都能赦免,那天下岂不大乱? 三日后,大理寺来人说醇亲王自出宫后滴水未进一心求死,有东西要亲自交给陛下。 顾浅去了天牢,从顾秧手中接过一封信,看完当场烧了。 “我知道先帝是你害死的,也知道东方无极是你害死的。不过,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家丑不可外扬。你再歹毒也是姓顾,你干了坏事,别人看我的眼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顾浅坦诚地笑笑:“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没有见过先帝,也没有见过东方无极,对他俩不存在感情牵绊。因为……” 在顾秧瞪得如铜铃般的目光注视下,顾浅像是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假的。” 躺在石板床上的顾秧愣了许久,最后没忍住一口心头血喷出,睁着眼睛断了气…… 第180章 下棋 顾浅若有所思地点头:“是时候该设立油盐使了!” 于是乎,君臣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便定下了大计: 境内凡产盐的州县,由百姓负责晒盐、制盐,油盐使则代表朝廷统一收购,同时负责监管、协调市价。 “陛下,那上柱国……”魏运红还想说点什么。 季符离一道冰冷的眼神过去,示意她闭嘴。 他说:“陛下,既然上柱国名下庄子有提炼技法,臣觉得不如请他派人去产地现身教学,也好让盐民早些学会!” 顾浅点头:“可!” 魏运红有些急:“陛下……” 顾浅指着她说:“你回去时帮我叫兵部尚书过来!” 不等魏运红答话,顾浅扭头对季符离说:“自古油盐不分家,他们兵部那么多人没事可以开垦荒地种些油菜,到时候榨了油炒肉吃,强身健体。” 季符离笑着附和:“陛下圣明!” 下午,齐小飞来报:“陛下,棋局已备好!” 季符离问:“陛下要学棋?” 顾浅摇头:“不学。” 季符离:“?” 顾浅拍了拍他肩膀:“时候不早了,左相早些回府歇息!” 等她坐着软轿回了后宫,季符离抬手招来宣政殿内侍,两人耳语了一番才散去。 元和宫是东面最大的一处宫殿,东方无极在世时,那里是后宫最精致的住所。 如今里头华丽陈设全都搬走了,空空如也,偌大的前坪被画成了棋盘格子…… “我去!怎么是围棋?” “老子要的是象棋啊喂!” 象走田马走日,大兵推车咣咣撞!多简单啊! 可围棋她是一点儿不懂! 就算你告诉她下哪儿,她都不知道是把棋子下在格子里还是下在线上! 不多时,顾秧带到,被安排坐在顾浅下首。 胡颖坤在顾浅耳边低声说:“陛下,不知谁买通了送饭的给醇亲王下了哑药……” 顾浅淡定道:“无妨,不影响大局。” 在天牢里关了数月,顾秧的脸色看起来没什么血色。尽管出狱前让人清洗过,但还是没能将身上的腐烂味全部除去。 “啧啧啧啧……” 顾浅见她一副厉鬼模样,一边摇头一边发出鄙夷的声音刺激她:“堂堂亲王之尊竟落得这步田地,唉!家门不幸!” 顾秧被人按在椅子里起不来,嘴里哇哇大叫。 胡颖坤举起令旗高声喊:“带上来!” 片刻后,禁卫带进来一群身穿白色囚衣、戴手铐脚镣的犯人。 顾浅喝完茶拍拍手说:“开始,白棋先手。” 一名囚犯被推到棋盘上,禁卫打开名册高声宣读:“刘向文,醇亲王府文学官,负责管理王府典籍、起草文章。” 一名禁卫持刀走到囚犯面前,高昂起头颅睥睨他:“家兄董恒,铁浮屠宇字营,死于万仞山截杀!” 话毕,他大叫一声,手起刀落,砍下了刘向文的头颅…… 又一名白衣囚犯上场,他不敢走太前,只是在靠近棋盘边缘的地方站定。 禁卫继续念名册:“南宫海涛,醇亲王府长史,掌管府内外、上下一切事宜。” 这头,荣国府大公子彭欢伟站在棋盘边上,将弓箭拉满对准南宫海涛: “舍弟彭博远,御前仁勇校尉,死于万仞山截杀!” “咻——” 不偏不倚,一箭入喉! 顾浅忍不住赞叹:“好箭法!” 古人君子六艺果然不是盖的,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这么厉害! 顾秧看得目眦欲裂,胡颖坤将她从椅子上提起来扔到顾浅脚下。 顾浅俯下身子对她说:“我一直都知道你图谋皇位,也知道你恨我,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你引来鼠疫祸害江山、勾结朱修远叛乱,我忍不了。” “用律法斩你太便宜你了,你害死那么多人,不让你痛彻心扉难解我心头之恨!也许你这个人冷情冷血,没什么在乎的人,我只好拿你府里人开刀。” 她指着那群瑟瑟发抖的白衣囚犯说:“顾秧你看好了,那些都是你的人,他们跟了你多年,是你王府六到八品的官员,如今这些人就是因你而死的!” 顾秧听了,“哇哇哇”不知想说些什么。 场下,曾经替她卖命的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李承允,醇亲王府司马,掌王府军事。” “孙良弼,醇亲王府录事参军,掌府中事务记录、稽核、省署钞目。” “周抚,醇亲王府功曹参军,掌府中文官簿书、考课、陈设、仪式。” “吴顺,醇亲王府仓曹参军,掌府中廪禄、财物、市易。” “王元武,醇亲王府户曹参军,掌府中封户、田宅、僮仆、弋猎。” …… 微风和煦,暖意洋洋。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人体组织液的腥甜味道。 顾秧咬破手指在地上写下“朱修远”三个字。 顾浅一看,说:“哦,忘了你在坐牢,听不到外面的消息,朱修远死透了!” 顾秧又写下“岑沐年”三个字,眼中不怀好意地望着顾浅。 顾浅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朱修远是被她老婆一壶毒酒送走的,他儿子恨不到我头上来!” 就算岑丹念及夫妻情分不出手,朝堂之上也会有文臣武将日日参奏,假意逼迫女帝下斩首令,实则督促岑丹快些出手。 朱修远造反,横竖逃不了一个死。 要是谋逆都能赦免,那天下岂不大乱? 三日后,大理寺来人说醇亲王自出宫后滴水未进一心求死,有东西要亲自交给陛下。 顾浅去了天牢,从顾秧手中接过一封信,看完当场烧了。 “我知道先帝是你害死的,也知道东方无极是你害死的。不过,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家丑不可外扬。你再歹毒也是姓顾,你干了坏事,别人看我的眼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顾浅坦诚地笑笑:“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没有见过先帝,也没有见过东方无极,对他俩不存在感情牵绊。因为……” 在顾秧瞪得如铜铃般的目光注视下,顾浅像是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假的。” 躺在石板床上的顾秧愣了许久,最后没忍住一口心头血喷出,睁着眼睛断了气…… 第181章 女帝中毒 顾浅离开时,狱卒说小殿下前两日来过,没说话就走了。 顾浅沉声吩咐:“朕知道了,此事不要外传!” 她认为小伯礼只是来看看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在她一无所有、绝望无助的时候,能不能意识到作为儿子的他曾经有多难过…… 既然是“没说话就走了”,想来顾秧是没有表现出后悔的。 她心里早已被仇恨嫉妒填满,再容不下别的。 鸿羽宫。 顾伯礼在写字,见顾浅来了,忙放下湖笔,起身走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姑姑万安!” 两个月不见,顾浅瞧他明显长高了不少,人也更结实了! 简单查问了近期学业,他皆对答如流。 顾浅看了一眼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说:“近来天气甚好,除了读书习武,可以叫人陪你出宫走走,不要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容易生病。” 顾伯礼却说:“姑姑身为女帝,尚且不辞劳苦,事事勤勉,而我只是读书习武,同姑姑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顾浅想了想,坐下来拉着他的手说:“你母亲的事,若是觉得心里不快,可以同我说。或者跟太傅他们讲也行,不要憋在心里。” 顾伯礼沉默片刻,低声道:“姑姑明鉴,我不是不快,我是不能理解她为何如此待我。我自问懂事好养活,她却视我如仇人一般厌恶……” “好了好了!不要想那么多……” 顾浅抬手揉了揉他后脑勺:“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你,你就没有让她喜欢的责任,明白吗?而且你又不是大金锭子,怎么会人人都喜欢你呢?” 顾伯礼害羞地后退两步,脸颊微微发红。 “走,姑姑带你出宫玩!” 顾浅觉得他在黑暗中长大却能保持一颗赤诚之心,这很难得。 因为从没有得到过关爱,所以不太知道如何回应别人的爱。 也正是因为从未得到过爱,所以只需要一点点的爱就可以感动他,甚至绑定他。 —— 万寿节之后,顾浅命人收拾长熠留在紫宸殿的衣物,让胡颖坤送去上柱国府。 麦子黄时,西边驻军急报,说关外游牧民族频频夜袭,杀人抢粮,抢完就撤。 他们以二十到五十人不等的小规模搞偷袭,时间不定,让城防兵防不胜防。 此时正值秋收的关键时刻,若是举兵西征,关内道辖区军田里的麦子就要烂在田里。 若是不出兵,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宣政殿内。 文臣建议暂且忍耐,等粮食归仓再举兵弹压即可,不可因小失大。 顾浅心道醇亲王和朱修远一死他们就敢乱来,分明是觉得她这个女帝好欺负! 若忍下这口气,以后番邦宵小都敢来犯,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浅摁着太阳穴,没有表态。 “下药。” 顾浅:“嗯?” 顾伯礼上前一揖:“姑姑,关外宵小部族偷袭实在可恶,我泱泱大国不能白白忍下这口恶气。侄儿认为应该狠狠回击,也好借机震慑诸国,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方为长久之计!” 顾浅冲他招手:“坐过来,展开说说。” 顾伯礼提议在他们草场下泻药,等马牛羊拉虚脱了直接用小推车抢了就走,次数多了对方也就老实了。毕竟我们的粮食没了可以再种,他们留做种的牲口要是没了就活不下去了。 众人皆以为可行。 祈太师摸着胡须评价道:“此法虽然下作了些,但着实管用!” 顾浅睨了他一眼,心道我家伯礼原本持身中正的一个好孩子,看你都教成什么样子了? 祈太师连忙回了顾浅一个“与老夫无关”的表情。 —— 入秋后,有人自称小天竺使臣进京告状,说是大凤朝廷负责采买棉花及种子的人灭了他们王朝。 顾浅觉得匪夷所思。 她记得市舶使是个文弱书生,说起话来谦和有礼,怎么会做那种灭人王朝的事? 况且他就算一路招兵买马,也犯不着去境外把人王朝给灭了,图啥呢? “先安顿使者,飞书市舶使,查问清楚再做定论。”顾浅说。 半个月后,市舶使刘俊飞书传信: 【鸿胪寺市舶使臣刘俊奏——边夷贱类,喜食幼子,臣顺手屠之。 【遥祝陛下万安。臣,跪拜顿首。】 顾浅:“……” 喜食幼子??? 连畜生都不如,活该被灭! 顾浅:“来人!” 齐小飞一个急刹车滑跪而至:“陛下有何吩咐?” 顾浅将传信往他面前一丢:“那个小天竺使臣……埋了做花肥!” —— 第二年。 开春后,周边小国见大凤朝巨资收购棉花,纷纷将麦田翻新改种棉花。 入秋时节,一车又一车的棉花排成长龙车队自西边诸国进入大凤境内,官道附近百姓沿途支起了茶摊面桌做生意,沉寂了数千年的西部世界开始热闹起来。 清晖园举办秋日宴,女帝中毒,吐血昏厥。 下毒之人当场被抓,她也不抵赖求饶,说自己亲姐姐曾是紫宸殿宫娥,因为撞见了醇亲王与先皇夫的私情被陛下处死,她此行是为了替姐姐报仇。 寝殿内,赵院判第一次施针后,神色凝重。 顾浅悠悠醒转,自觉状态还行,便问他毒性是否已经拔除。 “陛下……”赵院判跪在床边几乎要哭出来。 “陛下恕罪,老臣无能……” 顾浅掀开被子坐起来问:“怎么的呢?我感觉没什么呀,哪里也不痛,也不发凉发热,赵院判慌什么?” 赵院判听她如此说,一颗心越发地如同沉入万年寒潭之中,他为难地望向季符离。 顾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不止是季符离,顾伯礼也在,连同太师太傅还有几个新进大臣也都在场—— “你们这是来送我上路?” 听顾浅如此说,新进大臣们吓得连忙跪下。 “陛下!” “陛下慎言!” 顾浅笑笑,下了床穿上鞋子,对赵院判说:“起身,我啥事儿也没有!就算有事那也不是院判的错,都别跪着了!” “陛下。” 季符离叫住她,然后拉住了她的手,扶她走到椅子边。 顾浅被他摁着坐下,她笑道:“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 “小殿下和赵院判留下,其余人都散去。”季符离转头说,“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许外传!” “是,臣等告退!” 人散去后,不等顾浅开口问,季符离坦白道:“陛下,事关重大,且关系陛下自身,我等不敢隐瞒……” “顾浅!” 顾浅被唤得心下一颤,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了。毕竟她命人将他衣服送回府里,都没能逼他出来见上一面。 第181章 女帝中毒 顾浅离开时,狱卒说小殿下前两日来过,没说话就走了。 顾浅沉声吩咐:“朕知道了,此事不要外传!” 她认为小伯礼只是来看看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在她一无所有、绝望无助的时候,能不能意识到作为儿子的他曾经有多难过…… 既然是“没说话就走了”,想来顾秧是没有表现出后悔的。 她心里早已被仇恨嫉妒填满,再容不下别的。 鸿羽宫。 顾伯礼在写字,见顾浅来了,忙放下湖笔,起身走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姑姑万安!” 两个月不见,顾浅瞧他明显长高了不少,人也更结实了! 简单查问了近期学业,他皆对答如流。 顾浅看了一眼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说:“近来天气甚好,除了读书习武,可以叫人陪你出宫走走,不要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容易生病。” 顾伯礼却说:“姑姑身为女帝,尚且不辞劳苦,事事勤勉,而我只是读书习武,同姑姑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顾浅想了想,坐下来拉着他的手说:“你母亲的事,若是觉得心里不快,可以同我说。或者跟太傅他们讲也行,不要憋在心里。” 顾伯礼沉默片刻,低声道:“姑姑明鉴,我不是不快,我是不能理解她为何如此待我。我自问懂事好养活,她却视我如仇人一般厌恶……” “好了好了!不要想那么多……” 顾浅抬手揉了揉他后脑勺:“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你,你就没有让她喜欢的责任,明白吗?而且你又不是大金锭子,怎么会人人都喜欢你呢?” 顾伯礼害羞地后退两步,脸颊微微发红。 “走,姑姑带你出宫玩!” 顾浅觉得他在黑暗中长大却能保持一颗赤诚之心,这很难得。 因为从没有得到过关爱,所以不太知道如何回应别人的爱。 也正是因为从未得到过爱,所以只需要一点点的爱就可以感动他,甚至绑定他。 —— 万寿节之后,顾浅命人收拾长熠留在紫宸殿的衣物,让胡颖坤送去上柱国府。 麦子黄时,西边驻军急报,说关外游牧民族频频夜袭,杀人抢粮,抢完就撤。 他们以二十到五十人不等的小规模搞偷袭,时间不定,让城防兵防不胜防。 此时正值秋收的关键时刻,若是举兵西征,关内道辖区军田里的麦子就要烂在田里。 若是不出兵,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宣政殿内。 文臣建议暂且忍耐,等粮食归仓再举兵弹压即可,不可因小失大。 顾浅心道醇亲王和朱修远一死他们就敢乱来,分明是觉得她这个女帝好欺负! 若忍下这口气,以后番邦宵小都敢来犯,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浅摁着太阳穴,没有表态。 “下药。” 顾浅:“嗯?” 顾伯礼上前一揖:“姑姑,关外宵小部族偷袭实在可恶,我泱泱大国不能白白忍下这口恶气。侄儿认为应该狠狠回击,也好借机震慑诸国,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方为长久之计!” 顾浅冲他招手:“坐过来,展开说说。” 顾伯礼提议在他们草场下泻药,等马牛羊拉虚脱了直接用小推车抢了就走,次数多了对方也就老实了。毕竟我们的粮食没了可以再种,他们留做种的牲口要是没了就活不下去了。 众人皆以为可行。 祈太师摸着胡须评价道:“此法虽然下作了些,但着实管用!” 顾浅睨了他一眼,心道我家伯礼原本持身中正的一个好孩子,看你都教成什么样子了? 祈太师连忙回了顾浅一个“与老夫无关”的表情。 —— 入秋后,有人自称小天竺使臣进京告状,说是大凤朝廷负责采买棉花及种子的人灭了他们王朝。 顾浅觉得匪夷所思。 她记得市舶使是个文弱书生,说起话来谦和有礼,怎么会做那种灭人王朝的事? 况且他就算一路招兵买马,也犯不着去境外把人王朝给灭了,图啥呢? “先安顿使者,飞书市舶使,查问清楚再做定论。”顾浅说。 半个月后,市舶使刘俊飞书传信: 【鸿胪寺市舶使臣刘俊奏——边夷贱类,喜食幼子,臣顺手屠之。 【遥祝陛下万安。臣,跪拜顿首。】 顾浅:“……” 喜食幼子??? 连畜生都不如,活该被灭! 顾浅:“来人!” 齐小飞一个急刹车滑跪而至:“陛下有何吩咐?” 顾浅将传信往他面前一丢:“那个小天竺使臣……埋了做花肥!” —— 第二年。 开春后,周边小国见大凤朝巨资收购棉花,纷纷将麦田翻新改种棉花。 入秋时节,一车又一车的棉花排成长龙车队自西边诸国进入大凤境内,官道附近百姓沿途支起了茶摊面桌做生意,沉寂了数千年的西部世界开始热闹起来。 清晖园举办秋日宴,女帝中毒,吐血昏厥。 下毒之人当场被抓,她也不抵赖求饶,说自己亲姐姐曾是紫宸殿宫娥,因为撞见了醇亲王与先皇夫的私情被陛下处死,她此行是为了替姐姐报仇。 寝殿内,赵院判第一次施针后,神色凝重。 顾浅悠悠醒转,自觉状态还行,便问他毒性是否已经拔除。 “陛下……”赵院判跪在床边几乎要哭出来。 “陛下恕罪,老臣无能……” 顾浅掀开被子坐起来问:“怎么的呢?我感觉没什么呀,哪里也不痛,也不发凉发热,赵院判慌什么?” 赵院判听她如此说,一颗心越发地如同沉入万年寒潭之中,他为难地望向季符离。 顾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不止是季符离,顾伯礼也在,连同太师太傅还有几个新进大臣也都在场—— “你们这是来送我上路?” 听顾浅如此说,新进大臣们吓得连忙跪下。 “陛下!” “陛下慎言!” 顾浅笑笑,下了床穿上鞋子,对赵院判说:“起身,我啥事儿也没有!就算有事那也不是院判的错,都别跪着了!” “陛下。” 季符离叫住她,然后拉住了她的手,扶她走到椅子边。 顾浅被他摁着坐下,她笑道:“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 “小殿下和赵院判留下,其余人都散去。”季符离转头说,“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许外传!” “是,臣等告退!” 人散去后,不等顾浅开口问,季符离坦白道:“陛下,事关重大,且关系陛下自身,我等不敢隐瞒……” “顾浅!” 顾浅被唤得心下一颤,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了。毕竟她命人将他衣服送回府里,都没能逼他出来见上一面。 第182章 立伯礼为储君 珠帘哗啦哗啦晃来晃去,长熠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抓起手腕凝神断脉。 多日不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有一股阴恻恻的气息,再不见当初城门口的潇洒恣意。 顾伯礼看了一眼长熠,又看了一眼季符离,最后落在顾浅脸上。 顾浅仰头望着长熠,嘴角渐渐上扬起来:“什么风把上柱国大人给吹来了?” 长熠松开手,双眸凝望顾浅,问:“今日你喝了多少茶水?” 顾浅如实回答:“很多啊。” 秋高气爽,余热未退,她今日口渴得很。 “……卧槽!” 她突然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她奶奶的!那个死丫头不会每一杯都下毒了?” 顾浅转而看向赵院判:“是不是每一杯下毒分量都很少,我喝多了才吐血?” 赵院判挪动膝盖跪到顾浅面前,磕了个头,说:“……陛下,老臣无能……” “你还是直接说重点!”顾浅打断他。 赵院判看了一眼季符离,见他向自己点了下头,便说:“陛下,凶手所下之毒叫做‘仙子醉’,无色无味,食之无感,是一种很难诊出的慢毒。此毒具有麻痹作用,随血液游走全身,先腐蚀五脏,再入心脑,最后骨烂如泥……” 顾浅心中大感不妙! 具有麻痹作用……难怪她吐血了也不觉得难受! “既然是慢毒,为何我现在就吐血了……我明白了,是我自己喝了许多,剂量大了,作用也就凸显了!先腐蚀五脏,再入心脑……入心脑,心脑……” 顾浅忽然起身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一个傻子!也许是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晚……不行!绝对不行!我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 “回宫!” 顾浅扭头就往外走:“你们快点跟上,我有事情交代!” 进了车辇,顾浅发现长熠并没有跟来。她撩开车帘去寻,外头依然不见他踪影。 顾浅恨恨地放下车帘,心道我都要死了你还生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小心眼儿! 御驾一路疾驰,顾浅再三叮嘱季符离,从现在起她所说的一切都要记住并且实施。 季符离心中五味交杂,他握住顾浅的手说:“陛下放心,下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 顾浅抽出手摸了摸顾伯礼的头,说:“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立伯礼为储君,我过身之后,由他继承大统。” “好。” “那个探花郎,彭小二的兄长,若是办案有功,封为太子少保。你让他好好辅佐伯礼,这是他弟弟拿命换来的前程!” “好。” “伯礼继位之后,你就是权势倾天的摄政王。答应我,只要伯礼不作死,你别欺负他!” “……陛下放心,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姓顾,我季氏一定不会生异心!” “姑姑……” 顾伯礼凑过来,趴在她膝上,说话带着鼻音:“姑姑放心,那么多人拷问凶手,很快就会找到解药的……” 顾浅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尽量将声音放平缓安慰道:“伯礼别怕!要是姑姑不在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先验毒再吃,记住了吗?” 顾伯礼不说话,似乎在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姑姑给你留了不少人,朝堂上如果遇到难以抉择的事,可以问季相国。” “若边关起战事,你就找上柱国。他如果为难你,你就哭,说想姑姑,知道吗?” —— 宣政殿,外书房。 文武百官呼啦啦跪了一地,一道接一道的圣旨读下来,越听越是像在交代后事,人人心里如擂鼓。 陛下先是定了顾伯礼小世子为储君,然后在百官里升一批、贬一批、换岗一批,一日之内将原来的格局彻底颠覆。 事发突然,众人听旨之后便告退散去各自忙活。 礼部一面着手准备立太子大礼,又暗中操持丧仪需要的东西。 天擦黑时,胡颖坤拎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河三来到殿外求见,说是下毒一事另有主谋。 内监将人宣进来后,顾浅瞟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河三,问胡颖坤:“那个下毒的死丫头说是替姐姐报仇,难不成受刑之后改口了?” 胡颖坤将河三扔到地上,单膝跪地回话:“非也!陛下,河三原是醇亲王府上的暗线,此人擅易容、制毒,今日陛下所中之毒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顾浅想了想,不由得感叹道:“原来是顾秧……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留了一道在这里等我,真是好算计!” 她指了指河三,很是嫌弃:“人都打烂了,拖下去埋了!” 胡颖坤抱拳道:“陛下,这人说有话带给您!” 顾浅听了,翻了个白眼,心道人家说带话你就拎过来,你咋这么好性子? 再说了,这货是顾秧的走狗,能有什么好话?左不过是骂她的! 想到这里,顾浅一个气血攻心,“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大倭国卑弥呼万岁!” 河三突然高举起胳膊大喊:“大倭国万岁!卑弥呼万岁!佐卑弥大人千岁!” 这熟悉又恶心的口音是怎么回事??? 顾浅浑身一个激灵,顾不得擦嘴角的血迹,拧起眉头问他:“你说什么玩意儿?” 胡颖坤则抬脚给了河三一记窝心踹将他踹出老远:“畜生!不是说愿意交出解药方子?瞎嚷嚷什么!” 顾浅走过去端详被打得难以辨认五官的河三,俯身问他: “你是倭国人?” 河三靠在墙角,嘴里涌出血沫子,他咧开嘴一边笑一边念:“大倭国万岁!我完成任务了,凤国女帝必死!大倭国必昌!” 顾浅皱眉道:“你果然是倭国人!” 河三得意地看着顾浅,嘴里不断念道着“大倭国万岁大倭国必昌”。 “可惜呀!” 顾浅直起身子朗声说:“你身份暴露的有些早,我既然知道你是倭国人,就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国家!” 在河三诧异伴随着惊恐的眼神里,顾浅走到桌前,朗声道: “来人!传令江北道行军总管,即刻整军,剑指倭国!” 第182章 立伯礼为储君 珠帘哗啦哗啦晃来晃去,长熠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抓起手腕凝神断脉。 多日不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有一股阴恻恻的气息,再不见当初城门口的潇洒恣意。 顾伯礼看了一眼长熠,又看了一眼季符离,最后落在顾浅脸上。 顾浅仰头望着长熠,嘴角渐渐上扬起来:“什么风把上柱国大人给吹来了?” 长熠松开手,双眸凝望顾浅,问:“今日你喝了多少茶水?” 顾浅如实回答:“很多啊。” 秋高气爽,余热未退,她今日口渴得很。 “……卧槽!” 她突然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她奶奶的!那个死丫头不会每一杯都下毒了?” 顾浅转而看向赵院判:“是不是每一杯下毒分量都很少,我喝多了才吐血?” 赵院判挪动膝盖跪到顾浅面前,磕了个头,说:“……陛下,老臣无能……” “你还是直接说重点!”顾浅打断他。 赵院判看了一眼季符离,见他向自己点了下头,便说:“陛下,凶手所下之毒叫做‘仙子醉’,无色无味,食之无感,是一种很难诊出的慢毒。此毒具有麻痹作用,随血液游走全身,先腐蚀五脏,再入心脑,最后骨烂如泥……” 顾浅心中大感不妙! 具有麻痹作用……难怪她吐血了也不觉得难受! “既然是慢毒,为何我现在就吐血了……我明白了,是我自己喝了许多,剂量大了,作用也就凸显了!先腐蚀五脏,再入心脑……入心脑,心脑……” 顾浅忽然起身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一个傻子!也许是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晚……不行!绝对不行!我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 “回宫!” 顾浅扭头就往外走:“你们快点跟上,我有事情交代!” 进了车辇,顾浅发现长熠并没有跟来。她撩开车帘去寻,外头依然不见他踪影。 顾浅恨恨地放下车帘,心道我都要死了你还生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小心眼儿! 御驾一路疾驰,顾浅再三叮嘱季符离,从现在起她所说的一切都要记住并且实施。 季符离心中五味交杂,他握住顾浅的手说:“陛下放心,下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 顾浅抽出手摸了摸顾伯礼的头,说:“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立伯礼为储君,我过身之后,由他继承大统。” “好。” “那个探花郎,彭小二的兄长,若是办案有功,封为太子少保。你让他好好辅佐伯礼,这是他弟弟拿命换来的前程!” “好。” “伯礼继位之后,你就是权势倾天的摄政王。答应我,只要伯礼不作死,你别欺负他!” “……陛下放心,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姓顾,我季氏一定不会生异心!” “姑姑……” 顾伯礼凑过来,趴在她膝上,说话带着鼻音:“姑姑放心,那么多人拷问凶手,很快就会找到解药的……” 顾浅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尽量将声音放平缓安慰道:“伯礼别怕!要是姑姑不在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先验毒再吃,记住了吗?” 顾伯礼不说话,似乎在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姑姑给你留了不少人,朝堂上如果遇到难以抉择的事,可以问季相国。” “若边关起战事,你就找上柱国。他如果为难你,你就哭,说想姑姑,知道吗?” —— 宣政殿,外书房。 文武百官呼啦啦跪了一地,一道接一道的圣旨读下来,越听越是像在交代后事,人人心里如擂鼓。 陛下先是定了顾伯礼小世子为储君,然后在百官里升一批、贬一批、换岗一批,一日之内将原来的格局彻底颠覆。 事发突然,众人听旨之后便告退散去各自忙活。 礼部一面着手准备立太子大礼,又暗中操持丧仪需要的东西。 天擦黑时,胡颖坤拎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河三来到殿外求见,说是下毒一事另有主谋。 内监将人宣进来后,顾浅瞟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河三,问胡颖坤:“那个下毒的死丫头说是替姐姐报仇,难不成受刑之后改口了?” 胡颖坤将河三扔到地上,单膝跪地回话:“非也!陛下,河三原是醇亲王府上的暗线,此人擅易容、制毒,今日陛下所中之毒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顾浅想了想,不由得感叹道:“原来是顾秧……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留了一道在这里等我,真是好算计!” 她指了指河三,很是嫌弃:“人都打烂了,拖下去埋了!” 胡颖坤抱拳道:“陛下,这人说有话带给您!” 顾浅听了,翻了个白眼,心道人家说带话你就拎过来,你咋这么好性子? 再说了,这货是顾秧的走狗,能有什么好话?左不过是骂她的! 想到这里,顾浅一个气血攻心,“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大倭国卑弥呼万岁!” 河三突然高举起胳膊大喊:“大倭国万岁!卑弥呼万岁!佐卑弥大人千岁!” 这熟悉又恶心的口音是怎么回事??? 顾浅浑身一个激灵,顾不得擦嘴角的血迹,拧起眉头问他:“你说什么玩意儿?” 胡颖坤则抬脚给了河三一记窝心踹将他踹出老远:“畜生!不是说愿意交出解药方子?瞎嚷嚷什么!” 顾浅走过去端详被打得难以辨认五官的河三,俯身问他: “你是倭国人?” 河三靠在墙角,嘴里涌出血沫子,他咧开嘴一边笑一边念:“大倭国万岁!我完成任务了,凤国女帝必死!大倭国必昌!” 顾浅皱眉道:“你果然是倭国人!” 河三得意地看着顾浅,嘴里不断念道着“大倭国万岁大倭国必昌”。 “可惜呀!” 顾浅直起身子朗声说:“你身份暴露的有些早,我既然知道你是倭国人,就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国家!” 在河三诧异伴随着惊恐的眼神里,顾浅走到桌前,朗声道: “来人!传令江北道行军总管,即刻整军,剑指倭国!” 第183章 只要能灭小日子国,别说区区十万白银……她也愿意出! “雅蠛蝶!雅蠛蝶!” 河三挥舞着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一气,奈何骨头多处受伤根本无法站起来,他趴在地上一边向顾浅艰难爬行,嘴里一边哀嚎:“尊贵的女帝陛下,不能出兵,不能出兵啊……下毒是你们大凤朝醇亲王指使我做的,与倭国无关……” 顾浅冷笑:“你方才不是还觉得自己无比光荣伟大么?翻山越海潜入顾秧手底下隐忍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该高兴才是!” 那河三伸手想拉顾浅的裙摆,被她躲开了。 “陛下,陛下我错了……” 顾浅嫌弃的走开了,说:“哎呀,我还要谢谢你暴露身份,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倭国从这个时候就这么恶心了!” “啧啧,要是你们国家的子民知道他们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是你河三带来的,不知道会怎样怨恨你呢!” 说完,顾浅一拂袖,转身吩咐胡颖坤:“拉去宫外埋了,别脏了我的地!” —— “陛下不可啊!” “陛下,我朝下番新罗距离倭国陆地长达三四百里,海面终年巨浪滔天,气候寒冷,不适合举兵讨伐!臣请陛下三思!” “陈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倭国群山遍布,不宜行军,况且他们除了夜明珠再无其他特产,实在没有攻打的价值!” “陛下,区区倭国弹丸之地,若是我朝举兵讨伐,不但不能震慑诸国,反而会让人觉得大凤心胸狭隘……” 太和殿上,顾浅要打倭国的说法一出口就遭到了多数臣子反对。 这一次,文臣武将倒是齐心协力抵制顾浅的提议。 道理她都懂。 但是倭国以后将改名为小日子国,趁我中原大地沉睡之时举起屠刀屠戮百万百姓,手段极其残忍…… 有了这一层血海深仇,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倭国灭掉! 可是……这个理由,以未来之事作为理由,还不如“毒杀女帝”有说服力。 顾浅问:“朕在清晖园中毒就是倭国人河三一手策划的,这个理由也不够吗?” 众臣:“……” 他们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风声。河三一直替醇亲王做事,投毒之事多半也是醇亲王生前授意,区区倭国怎么敢? 况且醇亲王已经伏法,陛下纵然心中不快,将河三挫骨扬灰泄愤也行,哪怕将醇亲王贬为庶人再将其棺椁迁出曝尸也能解恨……何必劳师动众跟一个海上小国过不去? 倭国那种落后的小国家终年内乱,连一堵像样的城墙都没有。他们不懂如何测量计算,只会用脚步丈量两个地方的距离。比如甲地到乙地是半天远,丙地到丁地是一天远。 倘若大凤朝出兵攻打倭国,还不被世人笑掉大牙? 见他们不说话,顾浅开门见山问:“理由够了,但是代价太大是吗?” 她算过了:倭国正处在内乱时期,权利极为分裂,几十个势力的兵力加起来也才三四万人。 江北道五万玄甲军若是半数出击,每人配两匹战马,每人每天吃米2斤,战马每天耗精粮10斤、干草10斤——若是一个月内屠灭倭国,则: 现米价两文钱一斤,一两银子可换500斤米,人吃150万斤米,150万斤米折银三千两; 马吃1500万斤精粮,1500万斤干草,折银不到两万两; 大战船一艘造价1000两,可容纳将士1000人,25艘战船预算两万五千两; 再算上武器、盔甲、医药、战车等,满打满算也花不了十万两银子。 她金库里可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 区区十万两,何足挂齿! 只要能灭小日子国,别说区区十万白银,就是百万,千万,她也愿意出! 顾浅转向季符离:“季相以为如何?” 季符离抬眼直视她两秒,而后下定决心,一步跨出,作揖道:“陛下,倭国内乱,若此时出兵,难免会激起他们团结之心。再者,我朝水兵并不充裕,眼下已经入秋,若此时出海,恐怕得不偿失!” 顾浅没有说话。 连一向无脑支持她的季符离都反对,可见此事还需再酝酿酝酿。 “……但是倭国既然敢遣人给陛下投毒,臣认为不出兵讨伐不足以惩戒其狼子野心!” 顾浅挑眉看着季符离:? “季大人这是何意?战也是你,不战也是你!” “就是啊,季大人所言,我等听不明白!” 顾浅顺着臣子们的话,忽而想明白了:季符离的意思是她才中毒,朝中刚立太子,如今正是大局不稳的时候,不适合挑起战事。 倒不是担心兵败,而是会给其他番邦可乘之机。 等后面局势稳了,顾伯礼坐稳了皇位再去灭小日子国也不迟。 ……可是,顾伯礼继位后还愿意出兵攻打倭国吗? 北上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且中间还有数百公里的大海相隔,到时候群臣再出来阻拦一番,他小小年纪如何镇压满朝文武? 打倭国一事,顾伯礼若不提,臣子们会认为他软弱可欺; 若是他提了,众臣必然激烈反对,假如顾伯礼分说不过,臣子们以后只会愈发轻视他,谁还愿意认真做事? 顾浅觉得把这个事丢给顾伯礼,横竖不适合。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清醒日子,若是冒然出兵,万一走到半路自己噶了,大军原路返回,那就功亏一篑了! 散朝后,顾浅将季符离和顾伯礼叫到宣政殿内书房,给他们讲起了故事。 “两年前万寿节,我落水之后魂魄离体,迷迷糊糊去了千年后的世界……” “倭国猥琐发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取巨大利益,后来野心膨胀妄图称霸世界,我方作为邻近国便成了他们试刀的战场。倭国人不讲礼仪,没有廉耻,他们避开我军主力,专门虐杀老幼妇孺……” “古往今来,两军交战,屠城之事多有发生。但是倭国人,他们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手段虐杀我们的百姓,比如将母亲和婴儿关进铁房子里架在火上炙烤,就是为了看看母亲是选择踩在孩子身上保全自己,还是牺牲自己让孩子多活一会儿……” “倭国人没见过石碾子,他们的士兵将我们刚会坐的孩童放在石碾上碾过……” “姑姑!” 顾伯礼听得寒毛直竖,他握紧拳头咬牙说:“自古两国交战,胜者王败者寇,或砍头或活埋,屠城便屠了,也没什么!可这倭国着实可恶!所行之事与人道背离,不配存于世间!” 顾浅满意地看着他:“伯礼也这么认为,对?” 季符离却拧着眉头问:“陛下的意思是,大凤最后还是会灭亡?” 顾浅:“……” 顾浅:“呃,这不是重点。” 封建帝王哪个不想千秋万代?可是时代的巨轮滚滚而来,谁又能抵抗得了王朝更替? “我跟你们说这些是想告……哇!” 一股腥甜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顾浅下意识捂住腹部吐了一口血,那血液隐隐有结块发黑的迹象。 第183章 只要能灭小日子国,别说区区十万白银……她也愿意出! “雅蠛蝶!雅蠛蝶!” 河三挥舞着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一气,奈何骨头多处受伤根本无法站起来,他趴在地上一边向顾浅艰难爬行,嘴里一边哀嚎:“尊贵的女帝陛下,不能出兵,不能出兵啊……下毒是你们大凤朝醇亲王指使我做的,与倭国无关……” 顾浅冷笑:“你方才不是还觉得自己无比光荣伟大么?翻山越海潜入顾秧手底下隐忍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该高兴才是!” 那河三伸手想拉顾浅的裙摆,被她躲开了。 “陛下,陛下我错了……” 顾浅嫌弃的走开了,说:“哎呀,我还要谢谢你暴露身份,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倭国从这个时候就这么恶心了!” “啧啧,要是你们国家的子民知道他们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是你河三带来的,不知道会怎样怨恨你呢!” 说完,顾浅一拂袖,转身吩咐胡颖坤:“拉去宫外埋了,别脏了我的地!” —— “陛下不可啊!” “陛下,我朝下番新罗距离倭国陆地长达三四百里,海面终年巨浪滔天,气候寒冷,不适合举兵讨伐!臣请陛下三思!” “陈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倭国群山遍布,不宜行军,况且他们除了夜明珠再无其他特产,实在没有攻打的价值!” “陛下,区区倭国弹丸之地,若是我朝举兵讨伐,不但不能震慑诸国,反而会让人觉得大凤心胸狭隘……” 太和殿上,顾浅要打倭国的说法一出口就遭到了多数臣子反对。 这一次,文臣武将倒是齐心协力抵制顾浅的提议。 道理她都懂。 但是倭国以后将改名为小日子国,趁我中原大地沉睡之时举起屠刀屠戮百万百姓,手段极其残忍…… 有了这一层血海深仇,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倭国灭掉! 可是……这个理由,以未来之事作为理由,还不如“毒杀女帝”有说服力。 顾浅问:“朕在清晖园中毒就是倭国人河三一手策划的,这个理由也不够吗?” 众臣:“……” 他们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风声。河三一直替醇亲王做事,投毒之事多半也是醇亲王生前授意,区区倭国怎么敢? 况且醇亲王已经伏法,陛下纵然心中不快,将河三挫骨扬灰泄愤也行,哪怕将醇亲王贬为庶人再将其棺椁迁出曝尸也能解恨……何必劳师动众跟一个海上小国过不去? 倭国那种落后的小国家终年内乱,连一堵像样的城墙都没有。他们不懂如何测量计算,只会用脚步丈量两个地方的距离。比如甲地到乙地是半天远,丙地到丁地是一天远。 倘若大凤朝出兵攻打倭国,还不被世人笑掉大牙? 见他们不说话,顾浅开门见山问:“理由够了,但是代价太大是吗?” 她算过了:倭国正处在内乱时期,权利极为分裂,几十个势力的兵力加起来也才三四万人。 江北道五万玄甲军若是半数出击,每人配两匹战马,每人每天吃米2斤,战马每天耗精粮10斤、干草10斤——若是一个月内屠灭倭国,则: 现米价两文钱一斤,一两银子可换500斤米,人吃150万斤米,150万斤米折银三千两; 马吃1500万斤精粮,1500万斤干草,折银不到两万两; 大战船一艘造价1000两,可容纳将士1000人,25艘战船预算两万五千两; 再算上武器、盔甲、医药、战车等,满打满算也花不了十万两银子。 她金库里可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 区区十万两,何足挂齿! 只要能灭小日子国,别说区区十万白银,就是百万,千万,她也愿意出! 顾浅转向季符离:“季相以为如何?” 季符离抬眼直视她两秒,而后下定决心,一步跨出,作揖道:“陛下,倭国内乱,若此时出兵,难免会激起他们团结之心。再者,我朝水兵并不充裕,眼下已经入秋,若此时出海,恐怕得不偿失!” 顾浅没有说话。 连一向无脑支持她的季符离都反对,可见此事还需再酝酿酝酿。 “……但是倭国既然敢遣人给陛下投毒,臣认为不出兵讨伐不足以惩戒其狼子野心!” 顾浅挑眉看着季符离:? “季大人这是何意?战也是你,不战也是你!” “就是啊,季大人所言,我等听不明白!” 顾浅顺着臣子们的话,忽而想明白了:季符离的意思是她才中毒,朝中刚立太子,如今正是大局不稳的时候,不适合挑起战事。 倒不是担心兵败,而是会给其他番邦可乘之机。 等后面局势稳了,顾伯礼坐稳了皇位再去灭小日子国也不迟。 ……可是,顾伯礼继位后还愿意出兵攻打倭国吗? 北上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且中间还有数百公里的大海相隔,到时候群臣再出来阻拦一番,他小小年纪如何镇压满朝文武? 打倭国一事,顾伯礼若不提,臣子们会认为他软弱可欺; 若是他提了,众臣必然激烈反对,假如顾伯礼分说不过,臣子们以后只会愈发轻视他,谁还愿意认真做事? 顾浅觉得把这个事丢给顾伯礼,横竖不适合。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清醒日子,若是冒然出兵,万一走到半路自己噶了,大军原路返回,那就功亏一篑了! 散朝后,顾浅将季符离和顾伯礼叫到宣政殿内书房,给他们讲起了故事。 “两年前万寿节,我落水之后魂魄离体,迷迷糊糊去了千年后的世界……” “倭国猥琐发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取巨大利益,后来野心膨胀妄图称霸世界,我方作为邻近国便成了他们试刀的战场。倭国人不讲礼仪,没有廉耻,他们避开我军主力,专门虐杀老幼妇孺……” “古往今来,两军交战,屠城之事多有发生。但是倭国人,他们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手段虐杀我们的百姓,比如将母亲和婴儿关进铁房子里架在火上炙烤,就是为了看看母亲是选择踩在孩子身上保全自己,还是牺牲自己让孩子多活一会儿……” “倭国人没见过石碾子,他们的士兵将我们刚会坐的孩童放在石碾上碾过……” “姑姑!” 顾伯礼听得寒毛直竖,他握紧拳头咬牙说:“自古两国交战,胜者王败者寇,或砍头或活埋,屠城便屠了,也没什么!可这倭国着实可恶!所行之事与人道背离,不配存于世间!” 顾浅满意地看着他:“伯礼也这么认为,对?” 季符离却拧着眉头问:“陛下的意思是,大凤最后还是会灭亡?” 顾浅:“……” 顾浅:“呃,这不是重点。” 封建帝王哪个不想千秋万代?可是时代的巨轮滚滚而来,谁又能抵抗得了王朝更替? “我跟你们说这些是想告……哇!” 一股腥甜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顾浅下意识捂住腹部吐了一口血,那血液隐隐有结块发黑的迹象。 第184章 哪里来的扑棱蛾子,快回去! “陛下!” “姑姑!” 季符离忙扶住她,替她顺气。 伯礼起身端过来一杯茶,明亮清澈的双眸里满是担忧。 顾浅接过茶漱了口,又接了季符离的帕子擦去嘴边血迹,笑道:“不碍事,反正又不疼,就是觉得有些晕晕的……” 话还没说完,顾浅就倒在了季符离怀里。 “陛下?陛下!浅浅,醒醒……” “姑……姑……” 意识散去之前,顾浅听到顾伯礼用一种极其粗犷的嗓音呼唤自己,而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来人,宣御医!” 听到传唤的宫娥掀开珠帘进来回应,低头见到昏死过去的陛下靠在季相国怀里,地上还有一滩血渍,吓得连礼都顾不上,转身就跑出去传赵院判。 季符离想起顾浅的话还没说完,猜她一旦陷入昏厥恐再难清醒,便抱起顾浅往太医院的方向跑。顾伯礼紧张的跟在后头,一步不落。 浑浑噩噩之中,顾浅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往上升,一直升啊升,不知到了多高,也不知到了哪里,拨云散雾之后,却见到了长熠…… 顾浅忍不住叹息:果然还是放不下他,可惜她都要死了他都不肯来看一眼…… —— “砰!” 女生从围墙上跳下来,一根木棍耍得虎虎生威将高年级学生全部赶跑,然后奸笑着从少年长熠手中接过零花钱…… 画面一转,是个夜里,像是私立高校举办的毕业酒会,女生步步紧逼,逼得长熠退到墙下,然后一个壁咚吻了上去…… “轰隆隆轰隆隆——” 直升机制造的巨大噪音里,长熠快速而又熟练地将两人绑在一起,而后打开舱门向下一跃…… 空旷却富丽堂皇的地下室,长熠被囚在钢牢里,女人站在钢牢外背对着他,他说: “你会在来生遇到我的前世,一定记得去找我!” 画面一转,是群山之巅,旭日东升。 在第一抹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长熠同身边的女子拜了天地。他揭开红盖头看着她,满眼浓情蜜意。那女子拿下盖头绑在了长熠的右臂上,笑说“这是我亲手系的,你莫丢了,来生凭这个识你。” 长熠以吻回她:“你若再不识我,我便强取豪夺。” 顾浅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右臂上带着的红绸,以及今后的每一天他都不离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狗男女,感情老子也是你们py中的一环! “走,太阳出来了,小心烧到。”长熠说。 顾浅心道太阳光还能烧伤人?这女的未免也太娇贵了?她当女帝那么些日子都没如此矫…… “卧槽!!!” 如果可以,顾浅的下巴应该掉到了地上。 那女子的脸,与她分毫不差! 等等……前世的自己这么矫情么?若真如此,长熠的眼光是不是差了点儿…… “卧槽!!!” 在顾浅又一声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卧槽”里,两人手牵手飞了起来! “这个世界这么颠么?地心引力什么的都不用顾及一下?” 顾浅心说就算是大乘高手,起飞之前也需要借力。这俩货轻飘飘地原地起飞,怎么看怎么诡异…… 就像,鬼?! 下一秒,眼前画面又成了一座小院落。 师父将她从篮子里抱出来,拿出写着她出生日期的纸条测算八字,然后给她取名顾浅。 她会走路的时候,师父在院里栽下一棵毛桃树。 她去上学,师父就下山打些零工赚钱。 日月更迭,寒来暑往,她飞快地长大,房里墙上逐渐被奖状贴满,师父头上也生出了白发…… 牌前摆了一碟毛桃,师父将三柱清香插好,自言自语道:“本以为你能替我送终,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是个孤独终老的命!只是害了你,年纪轻轻就走了……早知如此,我就不收养你,将你送去殷实人家,说不定能安稳一生,唉!” “师父……” “哪里来的扑棱蛾子,快回去!” 师父拂尘一挥,顾浅便感到身体被一股风裹挟着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摆起来…… —— “师父!” 顾浅喊出了声,睁开眼睛,入目是那张熟悉的凤床。 “陛下,陛下醒了!” 入耳是赵院判激动到无以复加的声音,他慌忙拿出帕子覆在顾浅手腕上给她诊脉,顾浅能感觉到他手指在发抖。 季符离原本也跪在床边,听到顾浅说话,恍以为又是幻觉,见赵院判如此才起身过来。 赵院判撤手后,季符离握住顾浅的手问:“陛下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赵院判对此见怪不怪,他拱手作揖说:“恭喜陛下,余毒已清!” “真哒?” 顾浅激动地坐起来,难怪她睁眼后感觉浑身舒坦,完全没有任何难受! 她问赵院判:“院判大人怎么做到的?真乃当世神医!” 赵院判却脸色为难地说:“这个……并非老臣医术奇绝,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绝处逢生,顾浅心情大好,她顾不上理会赵院判磨磨唧唧,掀开被子吩咐宫娥过来更衣梳妆。 赵院判见此,连忙告退。 “院判大人……”季符离想叫住他,二人一起出了女帝寝殿。 顾浅问宫娥:“伯礼呢?” 宫娥答:“回陛下,太子殿下还未下学。” 换好衣服,梳洗完毕,顾浅走出寝殿,见季符离同赵院判仍候在那里,便问他二人为何还不走? 二人听了,脸上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浅走到他俩面前,双手抱胸盯着他俩:“可是我昏迷期间,朝中出什么事了?” 季符离一揖:“陛下放心,朝中一切安好!” 顾浅挑眉问:“那你俩怎么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 季符离眉心一跳,连忙道:“陛下慎言……” 赵院判闻言,扭过头去盯着他:“季大人此言何意?老臣鳏居多年,你又不曾成婚!” 顾浅不耐烦地叉起了腰:“好了好了,朕还有事,你俩不要藏着掖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二人:“……” 顾浅一脸凶相:“快——说!” 赵院判“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才说:“陛下息怒!臣适才诊脉,陛下体内余毒确实已经拔除,只是,只是……” 顾浅皱着眉头:“只是如何?” 赵院判将头垂得极低,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只是……只是药效太过霸道,通过催动体内元气燃烧精血来拔除毒素。如今,陛下体内余毒已清,可、可是药效仍未减退,陛下体内精血还在燃烧,只怕、只怕……” 第184章 哪里来的扑棱蛾子,快回去! “陛下!” “姑姑!” 季符离忙扶住她,替她顺气。 伯礼起身端过来一杯茶,明亮清澈的双眸里满是担忧。 顾浅接过茶漱了口,又接了季符离的帕子擦去嘴边血迹,笑道:“不碍事,反正又不疼,就是觉得有些晕晕的……” 话还没说完,顾浅就倒在了季符离怀里。 “陛下?陛下!浅浅,醒醒……” “姑……姑……” 意识散去之前,顾浅听到顾伯礼用一种极其粗犷的嗓音呼唤自己,而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来人,宣御医!” 听到传唤的宫娥掀开珠帘进来回应,低头见到昏死过去的陛下靠在季相国怀里,地上还有一滩血渍,吓得连礼都顾不上,转身就跑出去传赵院判。 季符离想起顾浅的话还没说完,猜她一旦陷入昏厥恐再难清醒,便抱起顾浅往太医院的方向跑。顾伯礼紧张的跟在后头,一步不落。 浑浑噩噩之中,顾浅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往上升,一直升啊升,不知到了多高,也不知到了哪里,拨云散雾之后,却见到了长熠…… 顾浅忍不住叹息:果然还是放不下他,可惜她都要死了他都不肯来看一眼…… —— “砰!” 女生从围墙上跳下来,一根木棍耍得虎虎生威将高年级学生全部赶跑,然后奸笑着从少年长熠手中接过零花钱…… 画面一转,是个夜里,像是私立高校举办的毕业酒会,女生步步紧逼,逼得长熠退到墙下,然后一个壁咚吻了上去…… “轰隆隆轰隆隆——” 直升机制造的巨大噪音里,长熠快速而又熟练地将两人绑在一起,而后打开舱门向下一跃…… 空旷却富丽堂皇的地下室,长熠被囚在钢牢里,女人站在钢牢外背对着他,他说: “你会在来生遇到我的前世,一定记得去找我!” 画面一转,是群山之巅,旭日东升。 在第一抹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长熠同身边的女子拜了天地。他揭开红盖头看着她,满眼浓情蜜意。那女子拿下盖头绑在了长熠的右臂上,笑说“这是我亲手系的,你莫丢了,来生凭这个识你。” 长熠以吻回她:“你若再不识我,我便强取豪夺。” 顾浅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右臂上带着的红绸,以及今后的每一天他都不离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狗男女,感情老子也是你们py中的一环! “走,太阳出来了,小心烧到。”长熠说。 顾浅心道太阳光还能烧伤人?这女的未免也太娇贵了?她当女帝那么些日子都没如此矫…… “卧槽!!!” 如果可以,顾浅的下巴应该掉到了地上。 那女子的脸,与她分毫不差! 等等……前世的自己这么矫情么?若真如此,长熠的眼光是不是差了点儿…… “卧槽!!!” 在顾浅又一声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卧槽”里,两人手牵手飞了起来! “这个世界这么颠么?地心引力什么的都不用顾及一下?” 顾浅心说就算是大乘高手,起飞之前也需要借力。这俩货轻飘飘地原地起飞,怎么看怎么诡异…… 就像,鬼?! 下一秒,眼前画面又成了一座小院落。 师父将她从篮子里抱出来,拿出写着她出生日期的纸条测算八字,然后给她取名顾浅。 她会走路的时候,师父在院里栽下一棵毛桃树。 她去上学,师父就下山打些零工赚钱。 日月更迭,寒来暑往,她飞快地长大,房里墙上逐渐被奖状贴满,师父头上也生出了白发…… 牌前摆了一碟毛桃,师父将三柱清香插好,自言自语道:“本以为你能替我送终,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是个孤独终老的命!只是害了你,年纪轻轻就走了……早知如此,我就不收养你,将你送去殷实人家,说不定能安稳一生,唉!” “师父……” “哪里来的扑棱蛾子,快回去!” 师父拂尘一挥,顾浅便感到身体被一股风裹挟着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摆起来…… —— “师父!” 顾浅喊出了声,睁开眼睛,入目是那张熟悉的凤床。 “陛下,陛下醒了!” 入耳是赵院判激动到无以复加的声音,他慌忙拿出帕子覆在顾浅手腕上给她诊脉,顾浅能感觉到他手指在发抖。 季符离原本也跪在床边,听到顾浅说话,恍以为又是幻觉,见赵院判如此才起身过来。 赵院判撤手后,季符离握住顾浅的手问:“陛下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赵院判对此见怪不怪,他拱手作揖说:“恭喜陛下,余毒已清!” “真哒?” 顾浅激动地坐起来,难怪她睁眼后感觉浑身舒坦,完全没有任何难受! 她问赵院判:“院判大人怎么做到的?真乃当世神医!” 赵院判却脸色为难地说:“这个……并非老臣医术奇绝,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绝处逢生,顾浅心情大好,她顾不上理会赵院判磨磨唧唧,掀开被子吩咐宫娥过来更衣梳妆。 赵院判见此,连忙告退。 “院判大人……”季符离想叫住他,二人一起出了女帝寝殿。 顾浅问宫娥:“伯礼呢?” 宫娥答:“回陛下,太子殿下还未下学。” 换好衣服,梳洗完毕,顾浅走出寝殿,见季符离同赵院判仍候在那里,便问他二人为何还不走? 二人听了,脸上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浅走到他俩面前,双手抱胸盯着他俩:“可是我昏迷期间,朝中出什么事了?” 季符离一揖:“陛下放心,朝中一切安好!” 顾浅挑眉问:“那你俩怎么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 季符离眉心一跳,连忙道:“陛下慎言……” 赵院判闻言,扭过头去盯着他:“季大人此言何意?老臣鳏居多年,你又不曾成婚!” 顾浅不耐烦地叉起了腰:“好了好了,朕还有事,你俩不要藏着掖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二人:“……” 顾浅一脸凶相:“快——说!” 赵院判“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才说:“陛下息怒!臣适才诊脉,陛下体内余毒确实已经拔除,只是,只是……” 顾浅皱着眉头:“只是如何?” 赵院判将头垂得极低,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只是……只是药效太过霸道,通过催动体内元气燃烧精血来拔除毒素。如今,陛下体内余毒已清,可、可是药效仍未减退,陛下体内精血还在燃烧,只怕、只怕……” 第185章 阴阳两隔 “只怕要将我烧干烧透才会结束,是吗?”顾浅问。 赵元宝伏跪在地上,不敢接话。 陛下毒入心脑,本来没日子了,上柱国却命人送来一枚药丸,说是服下可以延续七日性命。 他还以为此药丸只是让陛下在床上多躺上七日,没成想却有妙手回春的功效! 看陛下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还能修复受损的脏腑,如此神奇简直闻所未闻! 只是……陛下死而复生,大喜过望,谁敢在这个时候说她只有七日可活? 反正他不敢。 顾浅冷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挺好的!至少我还能清醒地活几天,总比之前好!” 赵院判惊愕抬头:“陛下,老臣无能……” —— 上柱国府大门紧闭。 岑丹亲自在大门口坐镇,拦住了御驾:“陛下,沐年身染重疾不宜面君,陛下请回!” 这是顾浅第一次见到态度如此孤傲、疏离的岑丹。 八年前她班师回朝,意气风发;万仞山勤王护驾,她稳重老成。 为何今日看人的眼神却隐隐带着仇恨? 是恨顾浅逼死了朱修远吗? 还是恨顾浅与她儿子走到了这一步? 顾浅心道自己不知还有几日清醒,若不趁活着的时候灭掉倭国,她心有不甘! 她才说服了季符离与伯礼,接下来只需要长熠挂帅出征——她自然可以直接一道圣旨命令他这么做,可是顾浅私心里还想见他一面。 尽管他还在赌气,尽管他放任她就这样死去,她还是想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她想起了不少前世的事情…… 顾浅下了御辇,走到岑丹面前:“丹姨,我有事情求长熠帮忙。” 顾浅将姿态放得极低,她穿来之后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岑丹坐在椅子上不动如钟,她眉眼冰冷:“陛下说笑了,您如今手眼通天,有什么事是您办不成的?我儿区区一介武夫,担不起陛下如此重任!” 此话一出,随行的齐小飞等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见御驾不行礼问安,还公然顶撞女帝,这可是大不敬! 要是陛下一怒之下要将岑将军捉拿下狱,一会儿打起来,他都没有把握今天带这么点子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将陛下带回宫…… 齐小飞默默按住刀鞘,却听到陛下软声说: “丹姨这是说气话,您陪着先帝一路走来,应该明白身为君主也有诸多难处,若是君臣不能齐心……” “陛下仗着年年放不下你对他予取予求,如今好不容易散了,你又来纠缠是想怎样?难道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顾浅十分不解。 长熠不是那种遇到事情就放任自己沉沦的人,断不会做出伤及自身的事来! 岑丹若是因为朱修远之死恨她,因为长熠情绪低迷而恨她,为什么会说“难道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她自问这两年勤于政务并没有去见长熠,遇到难处也没有找过他,何来“予取予求”、“死在你手里才罢休”的说法? 莫不是恰好这段时间他病了,岑丹就把责任推到了顾浅头上? 顾浅自知没有为人母的经验,体会不了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守护有多深重,她留下一句话:“既然丹姨不愿我见长熠,那就算了。麻烦丹姨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我想起了一些事,想对他说声抱歉。” 若他有心,应该会来紫宸殿与她说个明白。 —— 入夜后,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顾浅双手托腮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还没来吗?” 胡颖坤摇头,这是陛下第十次问了。 眼看着月上中天,宫里安静地鬼都没进来一只。 “算了,他不来见我,我就去见他!” 就算是缘分尽了,死之前也要把说清楚,落个好聚好散,免得来世继续纠缠不清。 如果长熠愿意领兵出征去灭掉倭国的话,那就赚了! 顾浅一身夜行服,与齐小飞、胡颖坤一道狗狗祟祟出了皇宫。 三人溜到上柱国府后院后门,齐小飞与胡颖坤一左一右架住她,气沉丹田,踏石而起,然后齐齐落到了院墙之上。 上柱国府后院安静得出奇,亦无人巡逻。 选了一处空地落下后,顾浅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 第一年冬日里,她在这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听风轩、怜星台、观景亭都修了回廊与主屋相连,这条路,长熠陪着她走过许多次。 顾浅在脑海里幻想长熠见到她的表情,是惊讶,欢喜,还是冷漠…… 若是他知道她想起了生生世世的许多事情,会不会吓一跳? 顾浅满心欢喜拾阶而上,恍一抬眼,看到前头主屋两旁的白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奠”字! 欢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再也挪不动脚,脑海里响起白日里岑丹的话“难道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死在你手里…… 长熠……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这样死了? 顾浅心道不对,长熠不是病死的!否则岑丹不会怨气这么重,还对她说“死在你手里才罢休”——如此说来,长熠的死一定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干系! “陛下……” 顾浅抬手制止了齐小飞的话,她在飞速思考长熠的死与自己有什么联系。 二人冷战近两年一直不曾见面,她在清晖园中毒之时,长熠来过一次,还给她把了脉,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说明他还是紧张她的。 所以他离开,并不是不关心她的死活,而是去给她求药! 那药……是那个药连累长熠失去性命的吗? 用自己的生命换她几日可活,值得吗? “陛下。”胡颖坤凑过来低声说,“府中没有大行丧仪,许是少帅怕陛下知道了会伤心……” “我知道……”顾浅浑浑噩噩地说,“先回宫。” 她不敢再上前,她害怕见到没有呼吸的长熠,她不敢承认这世上唯一懂她的人已经死去…… 早知如此,她应该时常去他面前走走,多缠一缠他,多与他说些话的。 若是能够放下身段与他和好,又何至于如今阴阳两隔悔不当初? 第185章 阴阳两隔 “只怕要将我烧干烧透才会结束,是吗?”顾浅问。 赵元宝伏跪在地上,不敢接话。 陛下毒入心脑,本来没日子了,上柱国却命人送来一枚药丸,说是服下可以延续七日性命。 他还以为此药丸只是让陛下在床上多躺上七日,没成想却有妙手回春的功效! 看陛下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还能修复受损的脏腑,如此神奇简直闻所未闻! 只是……陛下死而复生,大喜过望,谁敢在这个时候说她只有七日可活? 反正他不敢。 顾浅冷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挺好的!至少我还能清醒地活几天,总比之前好!” 赵院判惊愕抬头:“陛下,老臣无能……” —— 上柱国府大门紧闭。 岑丹亲自在大门口坐镇,拦住了御驾:“陛下,沐年身染重疾不宜面君,陛下请回!” 这是顾浅第一次见到态度如此孤傲、疏离的岑丹。 八年前她班师回朝,意气风发;万仞山勤王护驾,她稳重老成。 为何今日看人的眼神却隐隐带着仇恨? 是恨顾浅逼死了朱修远吗? 还是恨顾浅与她儿子走到了这一步? 顾浅心道自己不知还有几日清醒,若不趁活着的时候灭掉倭国,她心有不甘! 她才说服了季符离与伯礼,接下来只需要长熠挂帅出征——她自然可以直接一道圣旨命令他这么做,可是顾浅私心里还想见他一面。 尽管他还在赌气,尽管他放任她就这样死去,她还是想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她想起了不少前世的事情…… 顾浅下了御辇,走到岑丹面前:“丹姨,我有事情求长熠帮忙。” 顾浅将姿态放得极低,她穿来之后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岑丹坐在椅子上不动如钟,她眉眼冰冷:“陛下说笑了,您如今手眼通天,有什么事是您办不成的?我儿区区一介武夫,担不起陛下如此重任!” 此话一出,随行的齐小飞等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见御驾不行礼问安,还公然顶撞女帝,这可是大不敬! 要是陛下一怒之下要将岑将军捉拿下狱,一会儿打起来,他都没有把握今天带这么点子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将陛下带回宫…… 齐小飞默默按住刀鞘,却听到陛下软声说: “丹姨这是说气话,您陪着先帝一路走来,应该明白身为君主也有诸多难处,若是君臣不能齐心……” “陛下仗着年年放不下你对他予取予求,如今好不容易散了,你又来纠缠是想怎样?难道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顾浅十分不解。 长熠不是那种遇到事情就放任自己沉沦的人,断不会做出伤及自身的事来! 岑丹若是因为朱修远之死恨她,因为长熠情绪低迷而恨她,为什么会说“难道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她自问这两年勤于政务并没有去见长熠,遇到难处也没有找过他,何来“予取予求”、“死在你手里才罢休”的说法? 莫不是恰好这段时间他病了,岑丹就把责任推到了顾浅头上? 顾浅自知没有为人母的经验,体会不了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守护有多深重,她留下一句话:“既然丹姨不愿我见长熠,那就算了。麻烦丹姨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我想起了一些事,想对他说声抱歉。” 若他有心,应该会来紫宸殿与她说个明白。 —— 入夜后,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顾浅双手托腮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还没来吗?” 胡颖坤摇头,这是陛下第十次问了。 眼看着月上中天,宫里安静地鬼都没进来一只。 “算了,他不来见我,我就去见他!” 就算是缘分尽了,死之前也要把说清楚,落个好聚好散,免得来世继续纠缠不清。 如果长熠愿意领兵出征去灭掉倭国的话,那就赚了! 顾浅一身夜行服,与齐小飞、胡颖坤一道狗狗祟祟出了皇宫。 三人溜到上柱国府后院后门,齐小飞与胡颖坤一左一右架住她,气沉丹田,踏石而起,然后齐齐落到了院墙之上。 上柱国府后院安静得出奇,亦无人巡逻。 选了一处空地落下后,顾浅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 第一年冬日里,她在这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听风轩、怜星台、观景亭都修了回廊与主屋相连,这条路,长熠陪着她走过许多次。 顾浅在脑海里幻想长熠见到她的表情,是惊讶,欢喜,还是冷漠…… 若是他知道她想起了生生世世的许多事情,会不会吓一跳? 顾浅满心欢喜拾阶而上,恍一抬眼,看到前头主屋两旁的白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奠”字! 欢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再也挪不动脚,脑海里响起白日里岑丹的话“难道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死在你手里才罢休…… 死在你手里…… 长熠……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这样死了? 顾浅心道不对,长熠不是病死的!否则岑丹不会怨气这么重,还对她说“死在你手里才罢休”——如此说来,长熠的死一定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干系! “陛下……” 顾浅抬手制止了齐小飞的话,她在飞速思考长熠的死与自己有什么联系。 二人冷战近两年一直不曾见面,她在清晖园中毒之时,长熠来过一次,还给她把了脉,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说明他还是紧张她的。 所以他离开,并不是不关心她的死活,而是去给她求药! 那药……是那个药连累长熠失去性命的吗? 用自己的生命换她几日可活,值得吗? “陛下。”胡颖坤凑过来低声说,“府中没有大行丧仪,许是少帅怕陛下知道了会伤心……” “我知道……”顾浅浑浑噩噩地说,“先回宫。” 她不敢再上前,她害怕见到没有呼吸的长熠,她不敢承认这世上唯一懂她的人已经死去…… 早知如此,她应该时常去他面前走走,多缠一缠他,多与他说些话的。 若是能够放下身段与他和好,又何至于如今阴阳两隔悔不当初? 第186章 不问结果,不计前程,只求心安。 翌日,顾浅问起长熠,茉心答复说上柱国割了心头血给陛下做药引,现在府中养伤。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 顾浅不相信。 长熠不是封建遗孤,他应该知道人血没有解毒的功效,没道理做割血入药的荒唐事。 而且就算要以人的心头血入药,随便抓一个死刑犯即可,何必自己白白送命? 但是他不让人说实话,顾浅也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长熠从阎王手里替她抢时间,她要利用好这有限的日子去做一些事情,比如——灭倭! 灭倭国,罪在当代,功在千秋,她势在必行! 这一次,她要让满朝文武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出兵,不灭倭国誓不回的那种! 朝堂上,顾浅提拔寒门新秀,重用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 京城里,顾浅下辇步行,听戏喝茶,与民同乐,动不动就给赏赐,听了不少赞美之言。 除了季符离赵院判几人,其他人皆以为女帝身子已经康复,再活个几十年不在话下。 “精元燃烧的感觉真舒服啊!” 顾浅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感觉浑身通透舒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仿佛走快一点人就要离了地面飞起来! 她能感觉到日升月落间花花草草的微妙变化,能听到微风拂过宫娥裙角摆动的声音,能闻到鸟雀啄食花蜜溢出来的香甜气味…… 暮色四合时,顾浅在永辉大酒楼三层靠窗的雅间自斟自饮。 宫里来人说车马行李已经打点好,随时可以出发。 “知道了。” 门外,宫娥的声音响起:“季相国来了,请进。” 季符离穿一身狼烟灰色细绫薄纱长袍进得门来,他见到顾浅,忽然愣住,心道陛下甚少穿白色,怎的今日衣服首饰这样寡淡? 顾浅说:“坐,在外头不必拘礼。” 季符离便走过来,在顾浅对面坐下。 顾浅给他倒了杯酒,看着他笑问:“这不是以前在宫里穿过的旧衣服吗?季大人怎的还拿出来穿?莫不是暗示我俸禄给少了没钱买衣服?” 季符离握住酒杯,并不着急喝,他望着顾浅,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脑子里。 这样鲜活的颜色,这样开心地笑容,以前是极少的。若不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不至于让她被人毒害那么久,落得个荒淫残暴的名声…… “喂!” 顾浅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你还真嫌弃俸禄少了啊?我记得季大人物欲不高啊,况且你现在身兼数职一个人拿好几份俸禄,钱都花哪儿去了?是不是养了几门外室一下子周转不过来了?” 季符离惭愧一笑,收回眼神说:“陛下说笑了!臣以前觉得宫里日子憋闷,没有盼头,总想着若有来世当如何过……入了朝堂才发现,宫里的日子是最纯粹的。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比起来,后宫的勾心斗角简直如同儿戏!” 顾浅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你这是怀念宫里的日子咯?” 季符离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顾浅说:“臣是怀念同陛下一起的日子。” 听了这话,顾浅忙撇开眼神不去看他。 对于季符离,她始终有愧。 刚穿来的时候以为他是npc,各种勾引挑逗,当人家捧出一颗真心来的时候她却转身去找长熠。虽说给了官位补偿,但是季符离后来的种种表现让顾浅觉得自己仍欠他良多。 “陛下不必觉得有愧于臣,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顾浅转过头来,见他眼神灼灼,她抿了抿唇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君子坦荡,行事无愧于天地。若是当初你没有进宫,说不定此时已儿女成群,是我拖累你了!” 季符离听了,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说:“若当初不进宫给陛下做伴读,臣也会在家中读书,然后遵父母之意娶妻生子。倘或有幸入朝为官,那时再见陛下,只会悔恨终身……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遇见的好!” 顾浅无法反驳他的观点,她问:“你如今孑然一身,看到别人夫妻团圆,儿女承欢膝下,难道就不遗憾吗?” 季符离给自己倒上酒,他直视顾浅的目光,反问道:“陛下以为,什么是遗憾呢?” 顾浅心道,那可太多了! 她没能见到长熠最后一面,她没法亲眼看着倭国被灭,她不能看到顾伯礼长大成人,金库里的金山银海她都没花出去几个子儿…… 这些通通都是遗憾。 “臣觉得,是否遗憾不是与别人相比较,而是看自己心里是否有缺。良缘是缘,孽缘也是缘,倘若什么都想要,只会什么都得不到。所以,还不如专注于一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尽心尽力对她好就是了。” 季符离说:“不问结果,不计前程,只求心安。” 他这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情真意切,顾浅想长熠对她应当也是如此,不问结果不计前程只求心安,哪怕他心里有怨恨,也依然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自己何德何能? 她抬手擦去眼角泪水,忽而笑道:“人快死了待遇就是好,你们一个个说话这么好听,搞得我都舍不得了……” 见季符离神色渐渐弥漫起丝丝哀伤,顾浅便岔开话题问:“在万仞山的时候,我说过要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还记得吗?” 季符离点头:“记得。” 顾浅举杯说:“来,走一个!” 两人碰杯后,顾浅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呛得咳了好几下,无奈道:“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太落后,酒水只能闻不能喝,辣嗓子!” 季符离起身走到顾浅身边,拍拍她的后背说:“我命人给陛下换果汁……” 顾浅摆摆手:“不必了,我喝茶水,你坐下。” 季符离便给她倒了一杯花茶。 顾浅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我前日里同你和伯礼说,我落水之后魂魄离体去了千年后的世界,其实……我就是从千年后的世界来的。那天我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画舫上,旁边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长熠他同我一样,也是从千年后的世界过来的,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年纪小,等于是在大凤朝长大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突然会拉拢他、重用他的原因,因为我们都来自同一个时代,理解彼此的三观。” 听完她的话,季符离长舒了一口气,郁藏多日的心结终于得以放下。 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打理好内宫,让她中毒才导致性子癫狂。 虽然极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生出了荒诞的想法,但最终都被自己否决了…… 直到此刻,她主动坦白了一切,他才发现,他的猜想是对的! 是啊,虽然是同一具身体,但是她娇俏灵动,恬淡睿智,习惯与喜好大不相同……种种真相早就藏在细节里! “好了,话说完我该走了。” 顾浅起身要走,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其他原因,她感觉脑子有点晕。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顾浅认为这是身体在提示自己生命可能即将走到尽头。 她还有事没交代,不能再墨迹了! 季符离忽然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他的嗓音有些哽咽: “浅浅,如果有来生,我也希望可以认出你!” 他现在正上头,顾浅不忍打断,但是她实在害怕下一秒就嘎在这里。 “那个,季符离,我真的有事……” 季符离却箍得更紧了,他说:“我知道,你要去倭国,我陪你。” “不行!” 顾浅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身来,扶住他的手臂说:“你不能去!伯礼还小,朝堂离不开你,你要替我照顾好他!” 前路漫漫,要独自一人面对死亡,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季符离能陪在身边,替她驱散对于死亡的恐惧。 可此时此刻,伯礼和朝堂更需要他。 第186章 不问结果,不计前程,只求心安。 翌日,顾浅问起长熠,茉心答复说上柱国割了心头血给陛下做药引,现在府中养伤。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 顾浅不相信。 长熠不是封建遗孤,他应该知道人血没有解毒的功效,没道理做割血入药的荒唐事。 而且就算要以人的心头血入药,随便抓一个死刑犯即可,何必自己白白送命? 但是他不让人说实话,顾浅也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长熠从阎王手里替她抢时间,她要利用好这有限的日子去做一些事情,比如——灭倭! 灭倭国,罪在当代,功在千秋,她势在必行! 这一次,她要让满朝文武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出兵,不灭倭国誓不回的那种! 朝堂上,顾浅提拔寒门新秀,重用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 京城里,顾浅下辇步行,听戏喝茶,与民同乐,动不动就给赏赐,听了不少赞美之言。 除了季符离赵院判几人,其他人皆以为女帝身子已经康复,再活个几十年不在话下。 “精元燃烧的感觉真舒服啊!” 顾浅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感觉浑身通透舒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仿佛走快一点人就要离了地面飞起来! 她能感觉到日升月落间花花草草的微妙变化,能听到微风拂过宫娥裙角摆动的声音,能闻到鸟雀啄食花蜜溢出来的香甜气味…… 暮色四合时,顾浅在永辉大酒楼三层靠窗的雅间自斟自饮。 宫里来人说车马行李已经打点好,随时可以出发。 “知道了。” 门外,宫娥的声音响起:“季相国来了,请进。” 季符离穿一身狼烟灰色细绫薄纱长袍进得门来,他见到顾浅,忽然愣住,心道陛下甚少穿白色,怎的今日衣服首饰这样寡淡? 顾浅说:“坐,在外头不必拘礼。” 季符离便走过来,在顾浅对面坐下。 顾浅给他倒了杯酒,看着他笑问:“这不是以前在宫里穿过的旧衣服吗?季大人怎的还拿出来穿?莫不是暗示我俸禄给少了没钱买衣服?” 季符离握住酒杯,并不着急喝,他望着顾浅,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脑子里。 这样鲜活的颜色,这样开心地笑容,以前是极少的。若不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不至于让她被人毒害那么久,落得个荒淫残暴的名声…… “喂!” 顾浅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你还真嫌弃俸禄少了啊?我记得季大人物欲不高啊,况且你现在身兼数职一个人拿好几份俸禄,钱都花哪儿去了?是不是养了几门外室一下子周转不过来了?” 季符离惭愧一笑,收回眼神说:“陛下说笑了!臣以前觉得宫里日子憋闷,没有盼头,总想着若有来世当如何过……入了朝堂才发现,宫里的日子是最纯粹的。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比起来,后宫的勾心斗角简直如同儿戏!” 顾浅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你这是怀念宫里的日子咯?” 季符离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顾浅说:“臣是怀念同陛下一起的日子。” 听了这话,顾浅忙撇开眼神不去看他。 对于季符离,她始终有愧。 刚穿来的时候以为他是npc,各种勾引挑逗,当人家捧出一颗真心来的时候她却转身去找长熠。虽说给了官位补偿,但是季符离后来的种种表现让顾浅觉得自己仍欠他良多。 “陛下不必觉得有愧于臣,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顾浅转过头来,见他眼神灼灼,她抿了抿唇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君子坦荡,行事无愧于天地。若是当初你没有进宫,说不定此时已儿女成群,是我拖累你了!” 季符离听了,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说:“若当初不进宫给陛下做伴读,臣也会在家中读书,然后遵父母之意娶妻生子。倘或有幸入朝为官,那时再见陛下,只会悔恨终身……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遇见的好!” 顾浅无法反驳他的观点,她问:“你如今孑然一身,看到别人夫妻团圆,儿女承欢膝下,难道就不遗憾吗?” 季符离给自己倒上酒,他直视顾浅的目光,反问道:“陛下以为,什么是遗憾呢?” 顾浅心道,那可太多了! 她没能见到长熠最后一面,她没法亲眼看着倭国被灭,她不能看到顾伯礼长大成人,金库里的金山银海她都没花出去几个子儿…… 这些通通都是遗憾。 “臣觉得,是否遗憾不是与别人相比较,而是看自己心里是否有缺。良缘是缘,孽缘也是缘,倘若什么都想要,只会什么都得不到。所以,还不如专注于一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尽心尽力对她好就是了。” 季符离说:“不问结果,不计前程,只求心安。” 他这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情真意切,顾浅想长熠对她应当也是如此,不问结果不计前程只求心安,哪怕他心里有怨恨,也依然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自己何德何能? 她抬手擦去眼角泪水,忽而笑道:“人快死了待遇就是好,你们一个个说话这么好听,搞得我都舍不得了……” 见季符离神色渐渐弥漫起丝丝哀伤,顾浅便岔开话题问:“在万仞山的时候,我说过要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还记得吗?” 季符离点头:“记得。” 顾浅举杯说:“来,走一个!” 两人碰杯后,顾浅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呛得咳了好几下,无奈道:“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太落后,酒水只能闻不能喝,辣嗓子!” 季符离起身走到顾浅身边,拍拍她的后背说:“我命人给陛下换果汁……” 顾浅摆摆手:“不必了,我喝茶水,你坐下。” 季符离便给她倒了一杯花茶。 顾浅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我前日里同你和伯礼说,我落水之后魂魄离体去了千年后的世界,其实……我就是从千年后的世界来的。那天我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画舫上,旁边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长熠他同我一样,也是从千年后的世界过来的,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年纪小,等于是在大凤朝长大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突然会拉拢他、重用他的原因,因为我们都来自同一个时代,理解彼此的三观。” 听完她的话,季符离长舒了一口气,郁藏多日的心结终于得以放下。 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打理好内宫,让她中毒才导致性子癫狂。 虽然极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生出了荒诞的想法,但最终都被自己否决了…… 直到此刻,她主动坦白了一切,他才发现,他的猜想是对的! 是啊,虽然是同一具身体,但是她娇俏灵动,恬淡睿智,习惯与喜好大不相同……种种真相早就藏在细节里! “好了,话说完我该走了。” 顾浅起身要走,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其他原因,她感觉脑子有点晕。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顾浅认为这是身体在提示自己生命可能即将走到尽头。 她还有事没交代,不能再墨迹了! 季符离忽然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他的嗓音有些哽咽: “浅浅,如果有来生,我也希望可以认出你!” 他现在正上头,顾浅不忍打断,但是她实在害怕下一秒就嘎在这里。 “那个,季符离,我真的有事……” 季符离却箍得更紧了,他说:“我知道,你要去倭国,我陪你。” “不行!” 顾浅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身来,扶住他的手臂说:“你不能去!伯礼还小,朝堂离不开你,你要替我照顾好他!” 前路漫漫,要独自一人面对死亡,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季符离能陪在身边,替她驱散对于死亡的恐惧。 可此时此刻,伯礼和朝堂更需要他。 第187章 以身入局,落子无悔。 顾浅回到紫宸殿,吩咐宫娥们笔墨伺候。 她亲笔写下顾伯礼太子继位诏书,她离宫后太子监国圣旨,赐季符离丹书铁券摄政王。 夜深时,酒意散去,顾浅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轻盈感在消退,慢慢变得沉重起来,生命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方式飞速流逝…… 茉心端着一个锦盒走过来说:“陛下,这是上护军大人托人送进宫的。” 顾浅拿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条叠好的正红色绸巾,还有一纸书信。 她摸了摸绸巾,微凉的。 她拿起书信打开来看,引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瘦金简体字: 【吾妻浅浅: 见字如晤。 知道你不灭倭寇不甘心,为夫便成全你这一遭。 另:我不是封建遗孤,别人的血或许无用,但我的可以,大概因为我是天选之子!哈哈! 浅浅,若有来生,若你记得,切记不要那么弑杀。 纵观历史,人间动乱不止,每个人来这世间一趟都不容易。 最后,咱俩之间的是非对错,为夫来世与你再争。 最后的最后,不要惧怕死亡,死亡并不是终点…… 主要是你吃了神药,死的时候不会有痛苦,信我! 夫:长熠 字】 顾浅瞧着纸上的字暗藏锋芒,应当是他剖心取血之前就写好的。 她这才明白:长熠对她,绝对不是她表面所感受到的这种程度的感情,而是如火焰一般的热爱! 在长达两年的冷战时间里,他心里也不会比自己好过。 “闷骚!” 顾浅泪水绝堤。 翌日,天边泛白的时候,车马启程。 御驾车辇里,顾浅一身素衣,右臂缠一圈红色绸布。 第四日,御船跨越大海靠岸,女帝仪仗登陆倭国岛。 戍守海边的倭国士兵哪里见过这样华丽名贵的船队,他们嘴里叽哩哇啦讨论着,想靠近又不敢,举着长矛远远地围观。 顾浅此番出行并没有带鸿胪寺的翻译,也没有带使臣,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同倭国王朝交流什么。 坐下后,顾浅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终于到了……慢些走,朕想好好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 “是!”胡颖坤应道。 全副武装的禁卫团开道,茉心黑衣蒙面,悄悄潜入人群。 “呼……” 顾浅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身子发凉,久久没有吸气也不觉得憋闷难受。 看来长熠说的没错,服了那药,死的时候确实不痛苦,只是觉得极累…… 前头远处,茉心立在吊桥上,弯弓搭箭,将弓箭拉满圆,却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顾浅撩开马车门帘,缓缓靠在车壁上,对茉心动了动嘴唇:“动手……” 茉心眼眶充泪,胸中情绪纷杂难以言表——“茉心,这是朕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不要叫朕失望。” 女帝在紫宸殿将新的身份契籍交与她的时候说,从今以后天高海阔,她可以过全新的生活。 “陛下,茉心得罪了……” “咻——” 一支雕刻倭国王室图腾的利箭凭空射出,直中顾浅心窝。 “擦,还是很疼的……” 顾浅缓缓闭上眼睛。 以身入局,落子无悔。 —— 三日后,大凤朝太子、文武百官、各地军队以及地方官员都收到了女帝被倭国刺杀的消息。 一时间举国悲愤,万里缟素。 季符离捧出女帝遗诏,宣太子继位。 顾伯礼拒绝了,说要以太子身份亲征,不灭倭国不继位。 两日后,伯礼太子率领四千铁浮屠、五万虎贲军剑指倭国。沿途有道上的地方军不断加入,最后浩浩荡荡竟不知有多少人马。 大军铁索连舟横渡海面,登岸之时气势恢宏。成千上万匹高头大马齐头并进,如海浪奔腾。 倭国王室手捧降书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箭射杀。 “为陛下报仇,杀尽倭国人!” “梆!” “梆!” “梆!” 海边战鼓擂擂,伯礼太子身披金甲端坐车内,指挥各路武将进攻。 四千铁浮屠平推倭国王朝建筑,五万虎贲军剑人就杀如砍瓜切菜一般。 日落时分,倭国不复存在。 自此,伯礼太子一战成名,周边小国闻名胆丧。 女帝灵柩归来,伯礼太子率百官出城百里相迎,沿途百姓缟素伏跪。 一路香气氤氲,指引魂魄跟随。 女帝下葬时,除却帝制陪葬品,棺椁中还放了三样小物件:一块红绸,一朵墨兰花,一块金饼。 伯礼即位后下令,将倭国那片土地改名“臭石”,命人砍伐山中树木,截断江河,架起大铁锅炒熟地上泥土……整整持续了数年之久,直至臭石大地上一丝生机也无。 季符离将上柱国牌位放在女帝牌位旁边。 新帝不解。 “想必你姑姑会欢喜。” “那季相国欢喜吗?” 季符离不语。 他欢喜吗? 他每次在关键时刻都帮不上她,他有资格欢喜吗? 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做不到上柱国那般豁出性命帮她对抗所有人。 他总是顾及许多……也许这就是她始终不肯靠近他的原因…… “我……我欠你姑姑一句‘抱歉’。” “我也是。”新帝道。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季符离拍了拍新帝肩膀:“只是……陛下虽一战成名,却不免遭人背后议论手段残暴……终究是我们做长辈的连累了你!” 新帝笑道:“无妨。自古好说话的人受的欺负也多,天下人知我残暴,反而听话!” 季符离愣了一下,笑道:“你与你姑姑当真像极。” 新帝也笑了:“我与姑姑是血亲,自然像!” 【全文完】 第187章 以身入局,落子无悔。 顾浅回到紫宸殿,吩咐宫娥们笔墨伺候。 她亲笔写下顾伯礼太子继位诏书,她离宫后太子监国圣旨,赐季符离丹书铁券摄政王。 夜深时,酒意散去,顾浅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轻盈感在消退,慢慢变得沉重起来,生命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方式飞速流逝…… 茉心端着一个锦盒走过来说:“陛下,这是上护军大人托人送进宫的。” 顾浅拿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条叠好的正红色绸巾,还有一纸书信。 她摸了摸绸巾,微凉的。 她拿起书信打开来看,引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瘦金简体字: 【吾妻浅浅: 见字如晤。 知道你不灭倭寇不甘心,为夫便成全你这一遭。 另:我不是封建遗孤,别人的血或许无用,但我的可以,大概因为我是天选之子!哈哈! 浅浅,若有来生,若你记得,切记不要那么弑杀。 纵观历史,人间动乱不止,每个人来这世间一趟都不容易。 最后,咱俩之间的是非对错,为夫来世与你再争。 最后的最后,不要惧怕死亡,死亡并不是终点…… 主要是你吃了神药,死的时候不会有痛苦,信我! 夫:长熠 字】 顾浅瞧着纸上的字暗藏锋芒,应当是他剖心取血之前就写好的。 她这才明白:长熠对她,绝对不是她表面所感受到的这种程度的感情,而是如火焰一般的热爱! 在长达两年的冷战时间里,他心里也不会比自己好过。 “闷骚!” 顾浅泪水绝堤。 翌日,天边泛白的时候,车马启程。 御驾车辇里,顾浅一身素衣,右臂缠一圈红色绸布。 第四日,御船跨越大海靠岸,女帝仪仗登陆倭国岛。 戍守海边的倭国士兵哪里见过这样华丽名贵的船队,他们嘴里叽哩哇啦讨论着,想靠近又不敢,举着长矛远远地围观。 顾浅此番出行并没有带鸿胪寺的翻译,也没有带使臣,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同倭国王朝交流什么。 坐下后,顾浅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终于到了……慢些走,朕想好好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 “是!”胡颖坤应道。 全副武装的禁卫团开道,茉心黑衣蒙面,悄悄潜入人群。 “呼……” 顾浅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身子发凉,久久没有吸气也不觉得憋闷难受。 看来长熠说的没错,服了那药,死的时候确实不痛苦,只是觉得极累…… 前头远处,茉心立在吊桥上,弯弓搭箭,将弓箭拉满圆,却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顾浅撩开马车门帘,缓缓靠在车壁上,对茉心动了动嘴唇:“动手……” 茉心眼眶充泪,胸中情绪纷杂难以言表——“茉心,这是朕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不要叫朕失望。” 女帝在紫宸殿将新的身份契籍交与她的时候说,从今以后天高海阔,她可以过全新的生活。 “陛下,茉心得罪了……” “咻——” 一支雕刻倭国王室图腾的利箭凭空射出,直中顾浅心窝。 “擦,还是很疼的……” 顾浅缓缓闭上眼睛。 以身入局,落子无悔。 —— 三日后,大凤朝太子、文武百官、各地军队以及地方官员都收到了女帝被倭国刺杀的消息。 一时间举国悲愤,万里缟素。 季符离捧出女帝遗诏,宣太子继位。 顾伯礼拒绝了,说要以太子身份亲征,不灭倭国不继位。 两日后,伯礼太子率领四千铁浮屠、五万虎贲军剑指倭国。沿途有道上的地方军不断加入,最后浩浩荡荡竟不知有多少人马。 大军铁索连舟横渡海面,登岸之时气势恢宏。成千上万匹高头大马齐头并进,如海浪奔腾。 倭国王室手捧降书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箭射杀。 “为陛下报仇,杀尽倭国人!” “梆!” “梆!” “梆!” 海边战鼓擂擂,伯礼太子身披金甲端坐车内,指挥各路武将进攻。 四千铁浮屠平推倭国王朝建筑,五万虎贲军剑人就杀如砍瓜切菜一般。 日落时分,倭国不复存在。 自此,伯礼太子一战成名,周边小国闻名胆丧。 女帝灵柩归来,伯礼太子率百官出城百里相迎,沿途百姓缟素伏跪。 一路香气氤氲,指引魂魄跟随。 女帝下葬时,除却帝制陪葬品,棺椁中还放了三样小物件:一块红绸,一朵墨兰花,一块金饼。 伯礼即位后下令,将倭国那片土地改名“臭石”,命人砍伐山中树木,截断江河,架起大铁锅炒熟地上泥土……整整持续了数年之久,直至臭石大地上一丝生机也无。 季符离将上柱国牌位放在女帝牌位旁边。 新帝不解。 “想必你姑姑会欢喜。” “那季相国欢喜吗?” 季符离不语。 他欢喜吗? 他每次在关键时刻都帮不上她,他有资格欢喜吗? 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做不到上柱国那般豁出性命帮她对抗所有人。 他总是顾及许多……也许这就是她始终不肯靠近他的原因…… “我……我欠你姑姑一句‘抱歉’。” “我也是。”新帝道。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季符离拍了拍新帝肩膀:“只是……陛下虽一战成名,却不免遭人背后议论手段残暴……终究是我们做长辈的连累了你!” 新帝笑道:“无妨。自古好说话的人受的欺负也多,天下人知我残暴,反而听话!” 季符离愣了一下,笑道:“你与你姑姑当真像极。” 新帝也笑了:“我与姑姑是血亲,自然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