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1章 谁来了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世上最甜蜜的是爱情,最可怕的也是爱情。 第一章谁来了 林浣芝拿着小提琴走到客厅中央,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把小提琴优雅地夹在肩膀上。 今天是1938年10月16日,她的十三岁生日。她要向前来参加派对的客人展示才艺,让父母骄傲一回。 短暂的静默之后,琴声如清泉一般在这幢西班牙式小楼里流淌。她拉的是李叔同的《送别》,曲调简单而优美。有人跟着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沈卉看着,听着,微笑着。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没有之一。 她这样认为理由很充分。她这个女儿不但聪明有才华,而且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周围的人都说,这孩子不得了,才貌双全,将来必定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名媛,不知会有多少男士为她倾倒呢。这话讲得也许有点绝对,但相信错也错不到哪儿去。 她又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林永年。他四十岁不到的年纪,中等身材,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端正,神态自信而从容,虽然谈不上有多帅,但充满中年男子特有的魅力。身上那套藏青色条纹尼西装,配一条玫瑰红碎花领带,更为他增色不少。 如果说,出色的女儿是上天给予她的恩赐,那么这个丈夫就是她慧眼相中的珍珠了。 想当年,林永年从日本留学归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屈尊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好歹混口饭吃。而她却是“崇德坊”最漂亮的姑娘,人称弄堂一枝花。所有的人都认为林永年配不上她。但她不管这些,她听从心灵的召唤,在一片反对声中跟林永年结了婚。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十几年后林永年成了沪上知名企业家、小老板里的大老板,名字还上了报纸。从前讥笑过她的人如今无不羡慕她,称赞她买到了潜力股,话语中透出的酸味儿简直比山西老陈醋还酸,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来。 想到这儿,沈卉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加灿烂。能干体贴的丈夫,美貌聪慧的女儿,再加上这幢漂亮的西班牙式小楼,幸福已经满满的要溢出来了,她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林浣芝拉完《送别》,又拉了一首《舒伯特小夜曲》,最后向客人们一鞠躬,结束了她的表演。 今天来的客人大多是林永年的工厂股东和生意伙伴,这些人俗气得很,只会数钞票,对艺术基本上一窍不通,尤其是西洋音乐。但好在他们都不是聋子,好听不好听还是知道的,再加上总要给主人捧捧场,所以琴声刚一停,掌声喝彩声便爆发出来。 来宾中有一位是林家的挚友,名叫庞金海。就在这一片热烈的气氛中,庞金海走到林浣芝面前,拿出一个扎着红蝴蝶结的纸袋,说道:“这是叔叔送给你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叔叔。” 林浣芝打开纸袋一看,高兴得跳了起来:“哇!雅辛的唱片集!” “喜欢吗?” “喜欢!好喜欢!” 庞金海夸耀地说:“这是雅辛新录制的唱片,我花高价从一个犹太人那儿买到的。” 客人们面面相觑。雅辛?雅辛是谁?听着像个外国人。 在场的只有沈卉明白,这位雅辛是世界着名小提琴家,他的演奏纯净典雅,被称为天籁之音。女儿将雅辛视作偶像,对他崇拜得不得了。沈卉有一次无意中对庞金海说起过,想不到他就记住了,真是个有心人。 林浣芝噔噔噔朝楼上跑去,她迫不及待要听唱片了。 庞金海望着她的背影笑道:“瞧她开心得,这钱没白花。” “这是今晚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沈卉朝庞金海嫣然一笑,剥了一只桔子递给他。 “谢谢,有劳你了,”庞金海还给了她一笑:“阿卉亲手剥的,我一定要细细品尝。” 庞金海接过桔子时,沈卉感觉他的手指从自己手心里轻轻划过。她相信他是无意的,但她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涨红了。 因为,他俩曾经是弄堂里的金童玉女、公认的一对,若不是后来林永年出现,她多半会……不,一定会嫁给他。那段经历是忘不掉的,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都说时间能抹掉一切,但这话对她不适用。 对他大概也不适用。 沈卉低下头,有些慌张的走开了,生怕内心的秘密被人发现。 庞金海慢慢嚼着桔子,眼睛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那滋味就像这桔子一样,又酸又涩,还有一点点甜。毕竟,他俩曾亲密无间,共同度过了一段无比美好的岁月。 庞家和沈家同住在崇德坊,是门对门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得不错。人与人之间自有缘分在,大人如此,小孩也一样。 庞金海与沈卉自小就很要好,尽管男女有别,尽管他比她大三岁,但两人总能玩到一块,搭积木、拍皮球、踢毽子、过家家…… 庞金海最喜欢的游戏是滚铁圈。他滚铁圈的时候,沈卉就在后面颠颠的跟着跑。 沈卉最喜欢的游戏是跳橡皮筋。她跳橡皮筋的时候,庞金海就在旁边给她伴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女孩子难免会耍小性子,这时候庞金海总是让着她哄着她,从没跟她红过脸。他还是她的保镖,她要是被人欺负了,他哪怕豁出命也要替她报仇。 他俩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成为崇德坊的一道风景,弄堂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女人们总爱拿他俩寻开心。 “金海,你过来。”女人们带着诡谲的笑容朝庞金海招手:“阿婆替你做媒找老婆好不好?” 庞金海小脑袋一歪说:“不要!我已经有老婆了!” “你老婆是谁啊?” “我老婆是阿卉!” 看见沈卉来了,女人们又把她叫过去笑眯眯问:“阿卉,你给金海做老婆肯不肯啊?” 沈卉想了想,认真地回答:“爸妈肯,我就肯。” 那时他们还小,天真无邪。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两个人懂事了,也变得生分了,但那种青梅竹马的友情并没有变。路上碰见时,一声亲切的问候,一个温暖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尽管他俩谁都没有当面表白过,但成亲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周围的人都等着吃他们的喜糖了。 然而,林永年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庞金海至今都没想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论外表,自己称不上美男子也差不多少;论家境,他也在林永年之上。论关系,林永年更是无法与他相比。最后沈卉竟然抛弃他选择了林永年,为什么?找不到答案。 这还不算,更让庞金海胸闷的是,介绍林永年与沈卉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林永年是庞金海的同学,那年他从日本留学归来,应邀到庞金海家作客,恰巧沈卉也在,于是……结果…… 由于沈家是基督徒,林永年和沈卉的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庞金海被邀请作伴郎。他想推辞却找不到理由,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作伴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婚礼那天,他陪着新郎来到新娘面前,看着他俩交换戒指、相拥接吻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那种感觉真是数九寒天喝冰水,点点滴滴在心头。 人生有些事情是无法重来的,错过了就错过了,懊恼也没用。他只能哀叹自己命薄,嘴边的鸭子也会飞走。 崇德坊有个算命先生贾半仙,说他男生女相,福禄无双。狗屁!事实是他既没福也没禄,糟糕透了!林永年才是上帝的宠儿,事事顺遂,春风得意! 这十多年里,他眼睁睁看着林永年当了老板,事业越做越大;眼看着他住进了西班牙式小洋楼,坐上了奥斯汀小汽车,身边还有可爱的女儿和美丽的妻子陪伴,真正是福禄无双。 他的心上人、当年那个邻家小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做母亲了,但容貌依然姣好,身材依然窈窕。她身穿墨绿色天鹅绒旗袍,外罩雪白的羊毛背心,一头乌发瀑布般披在肩上,时尚优雅,容光焕发,而且更多了一种少妇特有的风情,妩媚而温柔,眼神顾盼间让人难以抗拒…… 一只手突然拍在庞金海肩膀上,打断了他的思绪,还吓了他一跳。 “什么事永年?”他定了定神问。 “你来,跟你说句话。” 林永年把他拽到一边,悄悄指了指来宾中一个三十来岁的时髦女子:“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庞金海反问。 林永年说:“这位汪小姐是从南洋来的,丈夫死了,留了一笔遗产给她。她人不错,活泼开朗……” “打住!打住!”庞金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对她没感觉。” “感觉慢慢会有的,试试看嘛。” “不,我不想试。” 林永年无奈地摇了摇头:“金海,你和我一样也是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还不想着成个家?难道真要打一辈子光棍?” 庞金海笑笑说:“打光棍也不错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拘无束的,跳跳舞喝喝酒,想干嘛干嘛……” “你这叫鼠目寸光!”林永年打断他:“不错,现在你是挺潇洒,但你就不老了吗?到老了怎么办?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太可怜了?” 庞金海耸耸肩膀:“泥萝卜吃一段揩一段呗。这年头今天不知明天事,想那么远干什么。” “你不想我想!”林永年正色道:“我俩像兄弟一样,我不能眼看着你这样荒唐下去,你必须得成家了!” 一股强烈的苦味泛上庞金海心头。他借点香烟缓和了一下情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讲老实话,我何尝不想成个家?可是好女人让你给娶走了,再也找不到了。” 林永年似乎没有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摆手道:“你说什么呢,上海滩这么大,漂亮贤惠的女子有的是。” 庞金海说:“就算有,人家看不上我也白搭。” “怎么会!”林永年说:“你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又这么能干,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庞金海瞪了他一眼:“哎我说,你是不是在挖苦我啊?” 林永年说:“谁挖苦你了,我讲的都是实话。你庞金海钻石王老五够不上,黄金王老五当之无愧……” “得了得了,别拿我开心了。”庞金海转移话题:“最近时局怎么样?听说武汉、广州都沦陷了?” 沈卉给他们送来了可口可乐,接口道:“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中国会不会亡啊?” “不会!绝不会!”林永年很有信心:“中国从古到今几千年了,就像一棵大树,根深蒂固,小日本想灭我们,哪有这么容易!” 庞金海摇头:“可是国军节节败退,情况实在不妙啊。” 沈卉见气氛有些凝重,拍了拍手说:“莫谈国事了,跳舞,来跳舞。金海,你去开留声机。” 庞金海双手抱拳喊了声“得令”,打开客厅一角的立柜式留声机,挑了一张《何日君再来》的唱片放上去。周旋演唱的这首歌眼下正火遍上海滩。 沈卉挽起丈夫,随着歌声翩翩起舞。在他们的带领下,来宾们纷纷加入,小客厅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那位南洋来的汪小姐邀请庞金海跳舞,他以需要照看留声机为由婉拒了,独自站在角落里,望着那个美丽娇艳的女主人,脸色越来越阴沉。 《何日君再来》放到了第三遍,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沈卉粉面绯红,笑靥如花。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这幢西班牙式小楼坐落在花园中,有人在敲花园的橡木大门,而且敲得很重很粗鲁。 跳舞的人们骤然停下,而周旋的歌声却在继续:……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此时此刻,这歌声让人心里发紧头皮发麻。沈卉朝庞金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皱起眉头问丈夫:“谁来了?” 林永年摇摇头:“不知道。” “奇怪,”沈卉嘀咕:“该来的好像都来了呀。” 敲门声停了片刻又响起来,比刚才更重更急。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惶恐。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词——76号特务。 自从去年淞沪抗战失利、国军撤退之后,上海周边地区都被日寇占领,租界成了一座孤岛。 租界是英美法等西方列强的地盘,日寇不便公然侵犯,于是扶植一伙地痞流氓,在极司菲尔路76号建立特务组织,让他们充当打手。 租界当局慑于日寇的淫威,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于是76号特务愈发嚣张,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进步人士被残杀被迫害的消息,搞得人心惶惶。 林永年支持抗战,是个坚定的爱国者。76号特务会不会把他列入黑名单,现在找上门来了? 来宾中只有庞金海还算镇定,他把手中的酒杯一放说:“你们待着,我看看去……” “不!你别去!” 沈卉拦住了他,回头喊道:“周嫂,你去看看谁来了?当心一点,问明白了再开门。” 第2章 楼上有人 周嫂是他们的女佣,在林家很多年了。她答应了一声,走到大门口问:“谁在敲门?” 外面有人回答:“我们是租界巡捕!快开门!” 听说来的是巡捕,客人们全都松了口气。可是林永年和沈卉的脸色却一下变了,夫妻俩面面相觑。 庞金海更是急得团团转,像没头苍蝇似的,连声说:“糟了糟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林永年想了想:“你赶快通知张伯良,叫他找地方躲一躲!” 庞金海摇头:“躲?哪有地方躲啊?” 沈卉说:“我们卧室里有个大橱,躲到大橱里去。” 庞金海犹犹豫豫:“这……这恐怕不行?万一他被发现,必然要牵连到你们……” 这时外面的人大喊大叫。 “开门!妈的!快开门!” “再不开就是抗拒执法,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枪托砸门的声音,听着让人惊心动魄。 林永年用力推了庞金海一把:“还犹豫什么!没时间了!快去叫老张躲起来!快去!” 庞金海转身朝楼上跑,在楼梯口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林永年走到大门口,吩咐周嫂开门。门栓刚拉开,一群人就呼啦冲进来,把周嫂撞了个趔趄。 来人的确是公共租界的巡捕,一个洋警官带队,手下七八个人全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林家那只京巴狗冲上去,朝他们一阵狂吠。 “别叫!小白别叫!” 沈卉赶紧抱起小白,把它藏在羊毛背心里,似乎怕它遭遇不测。 这帮巡捕来势汹汹,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站在那儿动都不敢动。 事情究竟有多严重,林永年当然比谁都清楚。他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用英语问带队的洋警官:“你们闯进我家要干嘛?” 不料这位洋警官中国话讲得很溜,眼睛一瞪说:“赶马?还赶牛呢!我们奉命来抓人!” “抓人?”林永年明知故问:“你们要抓谁啊?” 洋警官反问:“你是谁?” 林永年作了自我介绍。 “你就是这儿的主人?”洋警官上下打量他:“这么多人聚在你家干什么?搞秘密集会?” “不不!长官误会了!”林永年说:“今天是我女儿生日,这些都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洋警官看着桌上已经切开的奶油蛋糕,严厉的神情有所缓和,看来认可了他的解释。 一个巡捕趁别人不注意,抓了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动作很快,但还是没逃过洋警官的眼睛。他狠狠瞪了那个巡捕一眼,朝林永年厉声说:“我们得到情报,通缉犯张伯良藏在这儿!把他交出来!” “张伯良?”林永年装出很困惑的样子:“什么张伯良?他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 洋警官冷笑:“不认识?他五天前来到这儿的,在你家住了这么久,你说你不认识?” 对方竟然了解得这么清楚,让林永年暗暗吃惊,但此刻已别无他法,只能赖到底了。 “我的确不认识他,”林永年硬着头皮说:“张伯良,这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见。” 洋警官那双琥珀色的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问题,我只想问,你家有没有外人在?” “这……”林永年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才好。 “说!快说!别装哑巴!” 七八支来复枪对着林永年的胸膛。尽管知道他们不会开枪,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旁边的沈卉急了,朝洋警官大声喊道:“别为难我丈夫!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洋警官对手下做了个放下枪的手势,回头厉声说:“太太,请你退回去!别妨碍公务!” 林永年心里很绝望。事到如今,看样子躲是躲不过去了,怎么办?他也没了主意。 洋警官转向那些客人,一字一句问:“你们中间谁是张伯良?最好自己站出来,省得我们动手,也省得让太太受惊。” 没人做声,也没人站出来。 洋警官吩咐手下:“你们四个留在这儿,对这些人挨个盘查!另外四个跟我到楼上去搜!” 正在房里听唱片的林浣芝听见吵嚷声,下楼来察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呆立在楼梯上。 搜查是巡捕最爱干的事情,把别人家翻个底朝天,享受一下破坏的乐趣,还可以趁机往口袋里塞点什么。 他们摩拳擦掌刚要往楼上冲,一个男人出现在楼梯口,大声说:“不用查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 空气骤然紧张得像要爆炸。片刻的静默之后,洋警官望着他问:“你是张伯良?” “没错,是我。”那个男人回答。 一个巡捕拿出照片对了对,喊道:“是他!就是他!” 几支来复枪同时对准了这个名叫张伯良的男人。 “别动!把手举起来!” “放老实点!敢动就打死你!” 巡捕的咋呼声引来张伯良一阵冷笑。洋警官拿手枪指着他:“举起手!慢慢下来!” 张伯良照办了。他很镇定,走到楼梯中间,经过林浣芝身边时,还朝她笑了笑说:“小姐,请让一让。” 他走下楼梯来到客厅,巡捕们立刻围上来,拿枪顶住了他。洋警官把他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没发现武器,这才放心地掏出手铐。咔嚓一下,张伯良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 来宾们面面相觑,全都愣在那儿。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楼上竟然还藏着一个不速之客!他是谁?为何躲在这儿?巡捕又为何抓他? 来宾们脸上满是问号。 巡捕拽着张伯良往外走。他面不改色,大声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林先生无关!” 巡捕用枪托砸他,让他闭嘴,但他仍在喊:“别难为林先生,我的事跟他没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快把他带走!”洋警官吼了一声,回头对林永年说:“林先生,请你也走一趟!” 一个巡捕抓住林永年双手,另一个巡捕拿出手铐,二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林永年还没反应过来,咔嚓一下,他的双手也被铐住,不同的是没有反铐,这已经算是优待了。 林永年脸涨得通红。为张伯良的事受牵连,他多少是有一些思想准备的,但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而且当着妻女和客人的面把他像罪犯一样铐起来,这让他十分难堪。 沈卉对此也难以接受,她冲到洋警官跟前,质问道:“凭什么把我丈夫铐起来?放开他!放开他!” 洋警官说:“他窝藏杀人犯,触犯了租界法律!” 沈卉喊道:“张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他杀没杀人,我丈夫一无所知,快把我丈夫放了!” 洋警官冷冷道:“太太,请你冷静。我奉上面的命令而来,别的我管不着,有话你跟上面说去!把他带走!” 林浣芝从楼梯上奔下来,双手死死地抱住父亲:“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凄厉的哭喊声在屋里回响,泪水涂满她的脸庞。 女孩子总是格外惹人怜,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现在连那个洋警官都有些不忍心了。 林永年明白僵持下去也没用,他弯腰吻了女儿一下,硬着心肠摆脱她,被巡捕押解着出了大门。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林浣芝哭着扑到母亲怀里,这时沈卉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一场欢乐的生日派对竟然搞成这个样子,客人们都很惊愕很无趣,而且不明白事情的缘由,连说都不好说,只能不痛不痒的安慰几句,然后稀里哗啦纷纷告辞。 乱过一阵之后,还没走的除了庞金海,就只有沈卉的哥哥沈方了。妹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不能走。 沈方从周嫂手上接过热毛巾,对妹妹和外甥女劝道:“别哭了,都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擦擦脸。” 林浣芝哽咽着:“爸爸会回来的,是不是?是不是?” 沈卉紧紧搂住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放心。” 周嫂叹了口气:“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林先生多好的人,想不到……” “我到现在都一头雾水,”沈方打断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张伯良是什么人?” 庞金海走下楼梯,连连捶着自己的脑袋:“我不好,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永年,现在后悔莫及啊!” 沈方狐疑地望着他:“怎么?这事跟你有关系?” “是我把张伯良带到这儿来的,”庞金海重重的叹了口气:“那是五天前的事情了。” 五天前的深夜,庞金海带张伯良来到了林家。 张伯良和庞金海一样,也是做五金生意的,二人由此相识。但张伯良做生意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在搞抗日活动。现在他暴露了,76号特务要抓他。 他还算走运,76号特务闯进他家的时候,他正在阁楼上,见情况不妙,急忙爬出老虎窗,从屋顶上跑到另一家的阁楼,总算逃过一劫,然后跑到庞金海的公司里躲了几天。 “可是我那儿人多眼杂,时间长了难免走漏消息。我想来想去,你这边还比较隐蔽,所以……” 庞金海停了几秒钟,试探地望着林永年:“你看,能不能让张先生在你家躲一躲?” 林永年爽快地说:“行!没问题!” 庞金海说:“你别急着答应,还是先跟阿卉商量一下……” “用不着,”林永年说:“她不会有意见的,我知道。张先生愿意在这儿住多久都行。” 张伯良蹙眉道:“如今租界也不安全,76号特务在日本人的怂恿下为非作歹。今天他们又砸了一家宣传抗日的报馆,还杀了两个人。” 林永年面色一紧,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张伯良接着说:“我怕留下会连累林先生,你我萍水相逢……” “没事没事!”林永年抢着说:“都是中国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你千万别见外!” 张伯良还要推辞,庞金海说:“我这位老同学素有爱国心,去年淞沪抗战的时候,他捐献了不少物资呢。我看恭敬不如从命,你就安心住下。” 林永年也一再恳请,张伯良这才朝林永年拱拱手:“真不好意思,那就叨扰林先生了。” 林永年说:“不用客气。这儿是租界中心地带,过去不远就有巡捕房,76号特务不敢乱来的,放心好了。” 他停了停,问道:“对了张先生,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情?76号特务为何要抓你?” “我杀了个日本人。” 张伯良说话时表情很淡定,好像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林永年却大吃了一惊。这位老兄身材臃肿,其貌不扬,四十来岁已经开始谢顶了,挺着肚腩,没精打采的,怎么看都是个猥琐的小市民,跟自己想象中的抗日志士毫不沾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庞金海也很惊讶:“老张,你胆子真大,还敢杀人!” 张伯良慨然道:“日本鬼子来中国杀人放火,干尽了坏事,我杀他一个怎么啦?有什么敢不敢的!” “好!说得好!” 林永年感觉很痛快,不禁拍案大叫。 他在日本留学3年多,这段经历让他对日本这个国家有了深刻的了解。这个岛国早就有侵略扩张的传统,明治维新后更是变本加厉。 在狂热的军国主义思想的毒害下,日本社会充斥着对武士道的崇拜。日本人变得既谦卑又傲慢,既温和又暴戾,既多愁善感又残忍冷酷。他们在中国犯下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罪行,把他对这个国家仅存的一丝好感也抹得干干净净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林永年热情地握住张伯良的手说:“你是英雄,我钦佩你。我家就是你家,千万不要见外。” 庞金海说到这儿,扭头问沈卉:“永年是这样讲的?当时你也在场,你听见的。” 沈卉点了点头:“这事怪不得金海,要怪只能怪日本鬼子,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 沈方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张伯良杀日本人跟租界当局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巡捕房来抓他?” “我想,一定是被日本人逼的。”庞金海说:“现在整个租界都在日本人包围下,西洋人也不敢得罪东洋人。” 沈卉说:“我想不通的是,他们怎么知道张伯良在我们家?而且连他哪天来的都一清二楚。” “我也想不明白,”庞金海蹙眉道:“消息怎么走漏出去的?按说这地方应该很安全……” “好了,别说这些了,”沈方不耐烦地打断他:“事到如今,还是想想怎么救人。” “对!救人要紧!”沈卉说:“张先生咱们已经顾不上了,现在顶要紧的是赶快把永年救出来!” 庞金海点燃一根烟,思索着说:“我想,永年犯的不过是窝藏罪,没啥大不了,救他应该没问题。” 沈方摇头:“洋人的交道可不好打啊。” “是啊,”沈卉说:“洋人做事一板一眼,不肯通融的。” 庞金海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展颜一笑说:“放心,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沈家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庞金海把烟蒂摁到烟灰缸里,缓缓道:“我新近在饭局上结识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叫万墨林。” “这个人我知道,”沈方说:“他是杜月笙杜老板的大管家。” “没错,杜老板的大管家。”庞金海说:“他还是杜老板的姑表兄弟,杜老板对他言听计从。” 沈方点头道:“洋人再难弄,对杜老板还是买三分账的。” 庞金海说:“我和万墨林也算有些交情,可以通过他请杜老板出面,找洋人疏通一下。” “你真有把握?”沈卉问。 庞金海拍胸脯:“百分之百的把握!” “这就好!这就好!” 沈卉泪痕未干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杜月笙是上海三大亨之首,各方面都兜得转。他若肯出面,天大的事也能摆平。 沈卉当即往楼上跑去。 庞金海大声问:“阿卉,你干嘛去?” 沈卉没有回答。几分钟后,她下来了,把两根金条放在庞金海面前,每根重十两,俗称大黄鱼。 庞金海倒退了两步:“这是干什么?不要不要!” 沈卉说:“拿着,办事总要花钱的嘛。” 庞金海使劲摆手:“我说不要就不要!拿走!快拿走!” “别客气了,你就拿着。”沈卉说:“你为永年奔走够辛苦的了,哪能再让你贴钱呢!” 庞金海板起了脸:“永年出事我有责任,救他是应该的。你要给我钱,还不如打我两个耳光呢!” 但不管他怎么说,沈卉还是把金条塞进了他的口袋,深深地望着他说:“金海,让你费心了,拜托拜托。 庞金海握了握她的手:“别说这种见外话,我和永年像兄弟一样,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 他停了停,又加上一句:“明天我就去见万墨林。永年一定会平安回家的,你就放心。” 沈卉感动地望着庞金海,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因为她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第3章 引君入瓮 这天庞金海几乎一宿没合眼。 虽然关了灯,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林永年和沈卉的形象交替在他脑海里出现,他的心也在巨浪中颠簸,一会儿高高飞起,一会儿又重重落下;一会儿喜不自胜,一会儿又担惊受怕。 这一夜他经历的情感波折,比大多数人一辈子经历的都多。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感觉头晕目眩,有一瞬间连站都站不稳,像醉汉一样。他想,也许自己真的醉了。但不是酒醉,是陶醉。 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了那么多心机,如今桃子终于熟了,马上就要收获了,谁能不陶醉一下呢?陶醉了又何妨呢? 他打了一盆冷水,把脸在冷水里浸泡了很久,好让麻木沉重的头脑快点清醒过来,因为接下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上午9点多钟,他收拾停当,拿起皮包离开了家门。但他并非去杜公馆见万墨林,事实上他与这位杜月笙的大管家毫无瓜葛,连对方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他之所以对沈卉撒谎,只是宽慰宽慰她。 这天气温骤降,乌云满天。细密的雨丝被寒风裹挟着从街上扫过,湿润的柏油路泛着幽光。梧桐树金黄色的落叶黏在马路上,一片片一簇簇,望去就像蝴蝶的尸体,凄惨而美丽。 这是阴暗压抑、令人沮丧的一天。但对庞金海而言,却是无比美好的一天。他撑起了油布伞,沿自家所在的狄思威路走到四川北路,再往右拐,朝中正公园方向走去。 中正公园原名虹口体育竞技场,去年淞沪抗战的时候被日军炸毁了,如今成了一片废墟。那一带是日本侨民聚居的地区,他真正要见的是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日本人。 他看了看表,9点35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5分钟,田中一郎大概已经在樱之恋居酒屋等他了。 居酒屋上午一般是不开门的,但今天反常,因为老板娘是田中一郎的情妇。庞金海进屋的时候,老板娘睡眼惺忪,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店堂里除了他和田中一郎没有别人。 田中一郎显然也刚起床,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是味之素支那地区总经销商,靠着那一包包白色粉末赚足了中国人的钱,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 他请庞金海入座,命老板娘拿来珍藏的上等清酒。自从林永年的中华牌味精横空出世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开心。 田中一郎的经历很不简单,他早年在军队里混过,还做过特务,为日军收集情报。后来他转投商界,在军方的支持下,生意越做越大。味之素多年来独霸中国市场,获取了巨大的利润。 田中一郎为“大东亚圣战”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受到军部嘉奖,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激发了他更大的野心。他希望趁热打铁,更上一层楼。然而,他的美梦被中华牌味精击碎了。林永年的中华牌味精品质好,价格低,广受欢迎,味之素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眼看着市场逐渐被蚕食,田中坐立不安。照此发展下去,不久之后市场上就再也见不到味之素了。而他的命运已经和味之素牢牢绑在了一起,味之素完蛋他也完蛋。 为了挽回败局,他曾打算收购林永年的工厂,可是被断然拒绝。林永年说了,卖给谁也不卖给日本人! 田中一筹莫展,似乎听见自己的丧钟已经敲响。就在这时候,救星从天而降,庞金海出现了。 不过说从天而降并不确切,庞金海早就在找他了,要跟他合作搞掉林永年。共同的目标让他们一拍即合。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话不假。庞金海是林永年的好朋友,很了解林永年。他献上一条“引君入瓮”的妙计,派人冒充抗日分子进入林家,引林永年上钩,而且他一定会上钩,届时就能对他下手了。 结果完全在庞金海的意料之中。他为何要陷害自己的朋友?嫉妒?怨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田中不知道,也没功夫打听,对他而言,最要紧的是拔掉林永年这颗眼中钉。 这也是庞金海的愿望。现在他们的愿望实现了。 田中拿出一只装满钞票的吕宋纸信封,朝庞金海那边推过去,那是对他引君入瓮的奖赏。庞金海拿起信封掂了掂,往皮包里一塞。 田中一郎问:“你不数一数吗?” 庞金海啪的合上了皮包:“君子之交还用得着数吗?况且钱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现在是时候满足一下好奇心了。田中一郎盯着他问:“钱不重要?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庞金海耸了耸肩膀,对这个问题不予回答。田中碰了个钉子,有点悻悻然,只好转移话题。 “庞先生,我真佩服你,”田中一郎说:“这条计策太高明了!你简直能跟《三国演义》里的庞统相比!” 他哈哈大笑,又补充了一句:“也许庞先生就是庞统的后代?” 他的中国话讲得非常流利。由于在东北待了多年,还有点大碴子口音,他为此很是得意。 庞金海顺杆爬,对他奉承道:“田中先生对《三国演义》这么熟悉,不愧是中国通啊。” “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呢。”田中一郎大笑着举起酒杯:“来,庞先生,我们庆祝一下!” 庞金海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意:“不,田中先生,你高兴得太早了,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哦?为什么?” “因为林永年还没有被彻底打垮。他虽然被捕了,但他有钱,会请最好的律师替自己辩护,没准很快就会释放。” “不可能!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是吗?希望你给我个理由。” “理由就是,林永年将要落到我们手里。” 田中拍了拍庞金海的肩膀,洋洋得意地说:“我已经拜托老朋友青木先生了,请他帮忙把林永年从公共租界引渡过来,交由日本方面处置,那时候林永年就随我摆布了!” 田中晃了晃拳头,表情狰狞。 庞金海知道,青木是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田中一郎的老乡。他有此承诺,看来是靠得住的。 “那么,引渡的事多久能办成?”庞金海问。 “用不了多久的,”田中一郎说:“我再催催青木君,估计最近这几天就能办成。” 庞金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伸手把酒杯端起来:“祝田中先生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谢谢!”田中一郎说:“我祝庞先生所思所想都能如愿!” 两只酒杯当啷碰响。 “干!干!” 这是一次愉快的聚会,两个人坐在挂着浮世绘的居酒屋里,听着留声机播放的三味线弹奏的乐曲,左一杯右一杯,喝光了一瓶上等清酒,直到中午时分才尽欢而散。 雨下大了,房屋街道笼罩在茫茫雨雾之中。 庞金海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途中他一直在偷偷的笑。他知道这很傻,简直像白痴一样,但又实在忍不住。林永年一旦被引渡就必死无疑。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快要实现了。 这是他的秘密,对谁都不能讲,对田中一郎也不能,因为这实在太卑鄙了,他还要给自己留一点面子。 回到家里,他躺在沙发上想打个盹养养精神,可是刚躺下就睡着了,也许是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的缘故。 他做了个美丽的梦,有教堂,有牧师,有管风琴,还有身穿雪白婚纱、仙女下凡一般的沈卉,新郎却是个看不清脸的人。他很紧张,想把那个可恶的新郎赶走。他举起棍子,猛地朝新郎后脑砸下去…… 他哆嗦了一下,忽然醒过来。听见外面有人咚咚咚敲门。开门一看,是房东谢老板。 谢老板又高又胖,肉鼓鼓的脸像极了猪头。此刻他怒气冲冲,这张脸变得愈加难看。 “庞先生,你两个月房租没付了。”谢老板吹胡子瞪眼:“我找了你好几趟,今天总算逮到你了!” 庞金海朝他翻了翻眼睛:“这算什么话!逮到我?拿我当罪犯?” 谢老板冷冷道:“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欠债不还者就是罪犯!” 今天庞金海心情很好,想逗他玩玩,摆出一副无赖相说:“随你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谢老板气得脸都青了:“你竟然耍无赖!好!好!你等着!” 他转身要走,庞金海赶紧拦住,笑道:“开个玩笑,你就急成这样!瞧瞧这是什么?” 他拿出沈卉给他的两根金条,在谢老板眼前晃了晃。对面那只猪头立刻变得好看多了。 庞金海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就去银行兑现,房租不会少你一文钱的,放心好了!” 打发走了房东,天都黑了,一看表已经7点多钟。他骂了一句娘,急忙洗把脸,换上出门的衣服。 他原本计划7点到林家去见沈卉。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要提前给她吹吹风,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现在计划打乱了,这让他很恼火。他做事喜欢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他来到林家已经8点半了。雨还是沙沙的落个不停。他下了三轮车之后,故意不撑伞,在雨里淋着。 沈卉听见敲门声,亲自前来开门,见了他吃惊地问:“金海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浑身湿漉漉,头发胡乱耷拉在额头上,水顺着脸庞往下滴,一副丧魂落魄之相。 “喂,你到底怎么啦?”沈卉抓住他的胳膊摇晃:“你的伞坏了?干嘛不撑伞啊?” “伞?什么伞?” 庞金海装出恍惚迷茫的模样,装得很像。 沈卉一只手把自己的伞举到他头上,另一只手挽住了他:“到里面去说,快进来。” 来到客厅,周嫂接过他们手上的雨伞。沈卉拿来一块干毛巾递给庞金海:“擦擦,当心感冒。” 庞金海一边擦着头上脸上的水,一边偷眼观察沈卉。她脸上写满了忧虑,美丽的容颜因此而黯然失色,这让他觉得很心痛。他为了得到她,又不得不伤害她,这样的无奈难以言表。 沈卉显然已等不及了,在他耳边连珠炮般发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永年的事有消息吗?” 庞金海重重的叹了口气:“永年有消息了,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告诉你,怕你……受不了。” 沈卉面色一紧:“是坏消息?” 庞金海点点头。 沈卉盯着他,战战兢兢地问:“什么……什么坏消息?” 庞金海避开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沈卉焦急地追问:“到底怎么啦?你快说呀!” “我从巡捕房打听到,”他语气沉重地说:“日本人要把永年和张伯良一块引渡。” “什么?引渡?”沈卉叫起来:“你不是去见了杜老板的大管家吗?他……他不肯帮忙?” “唉,别提了,祸不单行,”庞金海连连摇头:“紧要关头万墨林偏偏得了重病,我在杜公馆等了整整一天,希望能见他一面。” “结果怎样?见到他了吗?”沈卉紧张地问。 庞金海摇摇头,长叹一声。 沈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日本人穷凶极恶,落到他们手里就完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庞金海叹道:“唉,想不到事情会搞成这样!” 沈卉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庞金海望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妇,心里很得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之后,他终于把她攥在手心里了。 然而,他得意之中又感受到了深深的苦涩。 此前他一直怀疑,沈卉之所以抛弃他嫁给林永年,是因为林永年使用卑劣手段,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沈卉怕出丑迫不得已。但现在看起来,事情好像并非如此,沈卉的反应表明,她是真的爱林永年。 庞金海暗暗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沈卉:“快擦擦,别让我看到你哭,我受不了。” 沈卉拿手帕揩泪,可是眼泪却越揩越多。 庞金海唤周嫂绞一把热毛巾来,他扶沈卉坐下,安慰她说:“你先别这么紧张,你一紧张我心也跟着乱了。” 沈卉哽咽道:“永年他……他有性命危险,我哪能不紧张呢?日子过得好好的,想不到会大难临头……” 庞金海说:“租界毕竟不归日本人管,事情还没最终定局,日本人想引渡未必引渡得成。我已经把两根金条留在了杜公馆,只要杜老板肯出面说句话,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 沈卉可怜巴巴地说:“金海,永年的事全靠你了。我心里乱得很,一点主意也没有。” 庞金海拍胸脯:“我早说了,永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尽管放心。” “唉,我怎么放得下心啊,”沈卉双眉紧皱:“这个家全靠永年撑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没关系!还有我呢!” 庞金海脱口而出,随即看见沈卉露出狐疑的表情。他心一沉,意识到这话说漏了,赶紧打补丁:“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一向为朋友两肋插刀,哪怕天塌了,我替你顶着!” 他说得慷慨激昂,嗓子都有些哑了。 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在演戏,虽然从未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天赋加上熟能生巧,他的演技足可与专业演员媲美。 沈卉看着他,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次是感激、感动的泪。 她真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庞金海心想,哭起来也这么美,真是梨花带雨,让人不由得想搂住她、疼爱她、替她拭泪。 这天他在林家待到很晚才走。十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和沈卉单独相处。他竭力想寻找男主人的感觉。他希望、或者说相信,不久之后他就能真正成为这儿的男主人。 第4章 走钢丝的小丑 次日。绵绵不绝的秋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中依旧堆满乌云,太阳还深深地躲在云层里,看来雨不久还要下。 道森端着茶杯走到办公室窗前。他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这阴沉沉的天空一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长,这顶桂冠以前令人垂涎,但如今已变为可怕的金箍帽,让他头疼不已。 由于历史原因,上海租界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英美德意等国主导的公共租界,管理机构称作工部局;素来不合群的法国人则在上海西南角建立了法租界,自成一体。 道森作为公共租界警察一把手,位高权重,加上跟工部局总董威尔逊私交甚厚,上上下下谁敢不买他的账?就连称霸上海滩的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争着巴结他孝敬他。 上海是他的福地,他在这儿混得风生水起。他把钱投资于怡和、花旗、汇丰等几家洋行,仅每年的利润就十分可观。每天下班后到俱乐部喝喝酒打打牌,何等惬意。然而,自从去年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利、租界沦为“孤岛”之后,他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了。 日本人贪得无厌,公然把手伸进租界,以对付抗日分子为名,强行安插一个名叫青木的日本人作警务处副处长,对他指手画脚。 另外,日本人扶植的“76”号特务在租界里为非作歹,杀人、绑架、打砸抢之类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他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可是怕惹恼日本人又不能真管,结果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中国人的这句俗语精辟而幽默,充满东方智慧。已在中国待了30年的道森完全能够领略其中奥妙。 道森23岁来到上海,今年他53岁了,他人生最美好的光阴是在上海度过的。 上海号称远东第一都市,财富聚集,工商业发达,充满活力。他热爱这座城市,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最近这一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厌倦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走钢丝的小丑。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退休回约克郡老家,买个小别墅安度晚年了? 外面一个年轻姑娘身穿士林蓝旗袍,足蹬高跟鞋,步态优美地从街上走过。她发现道森在窗口望着她,含羞一笑,加快脚步离去了。 上海女子有着一种典雅含蓄又落落大方的美,和这座城市一样让人喜欢。要下决心跟这一切说再见,实在不容易。 道森正眼望窗外默默想着心事,房门突然砰的打开,有人闯了进来,吓了他一跳。 妈的!谁这么无礼,进来门都不敲! 道森刚要发作,回头一看又忍住了,因为来的正是那个青木,日本人派来的警务处副处长。 道森喝口茶压了压火,尽量平静地问了一声:“什么事?” 青木像大多数矮子一样,总喜欢让自己显得高一点。他踮着脚,昂首挺胸,用蹩脚英语说:“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两名罪犯。” 这混蛋!连个请字都不说,好像我是他的听差! 道森装出困惑的样子,斜眼看着他:“对不起青木先生,我没听懂,你讲的是英语吗?” 青木在日本人当中被誉为英国通,都说他英语讲得很棒,他的自我感觉也很良好,不料道森竟然说听不懂! 青木鼻子都气歪了,叽里呱啦一通喊。这回道森真的没听懂,日本人讲英语实在搞笑。 这场滑稽戏演了足足5分钟,最后道森说:“这样青木先生,我知道你会讲中国话,我们还是用中国话交流。” 两个人达成协议,谈话这才得以继续进行。 道森捉弄了青木一把,心情好多了。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故意把一只脚搁在桌子上。他要告诉青木,你小子别耀武扬威的,我才是警务处长、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你想要爬到我头上来,没门儿! 道森仰靠在椅子上,打着官腔问:“你说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两名罪犯?他们是谁?” “这两个人你应该知道的,”青木说:“一个叫张伯良,不久前对他发过通缉令。” 道森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被青木逼着签发了通缉张伯良的命令。当时青木嚣张的表现让他恼火了好一阵子,现在这混蛋又来了!真可恶! 道森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脑袋:“张伯良?我不记得了,他犯的什么罪?为什么要通缉他?” 青木说:“他杀害了一个日本人。” 哼!杀得好!你们这帮混蛋统统该杀!道森心里这样想,脸上却装出完全相反的表情。 “对对,我想起来了,”道森点头道:“他是个抗日分子。现在这个人抓到了吗?” “是的,他前天晚上被捕了。”青木回答:“同时被捕的还有窝藏他的人,名叫林永年。” “你说他叫什么?”道森眉毛一挑:“林永年?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在哪儿听到过。” “这很有可能,”青木说:“林永年是中华味精厂老板,他的名字曾经上过报纸。” “原来如此!现在他们关在哪儿?” “两名罪犯都关押在老闸捕房。” “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他们?” “没错!这一点我已经明确告之了,无须重复!” 青木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好像立马就要把人带走。这混蛋!太目中无人了!你以为你是谁! 道森拿起他的石楠木烟斗,借点烟压了压怒火,说道:“引渡张伯良我没意见,他杀害了日本人,把他交给日本宪兵队处置理所当然。至于林永年嘛……我认为还需要斟酌斟酌。” 青木沉下了脸:“为什么?” “因为林永年的情况跟那个张伯良不同,”道森仰头喷了一口烟:“他的罪名不重,又是沪上知名企业家,声誉良好,偶有小过,关几天也就算了,没必要引渡。” 如此处理青木岂能答应!他和田中一郎既是老乡又是同学,交情不浅,田中什么事都不瞒他。他知道林永年才是真正的目标,所以坚持要把林永年和张伯良一起引渡。 面对脸红脖子粗的青木,道森不肯退让,声称要依法行事。当然了,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是防守反击的挡箭牌,他要抓住机会杀一杀这个矮冬瓜的威风,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大。 青木本以为引渡一个无关痛痒的林永年容易得很,信手拈来,没想到竟然碰了钉子!他气急败坏,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对道森吼道:“别跟我说什么法律不法律!所有的法律都是为强者服务的!我要把他们两个一起带走!就是现在!” 道森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连威尔逊都不会这样对我,你他妈算老几,竟敢对我下命令! 道森把青木往后推了推,一字一句说:“对不起,青木先生,你的要求我难以从命。” 青木喊道:“别跟我打官腔!林永年必须交给我们!” 道森磕了磕烟斗,冷冷地看着他:“不行!引渡林永年理由不充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青木咆哮道:“什么理由不理由!引渡林永年是日本宪兵队要求的,必须立即照办!” 道森重新给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着,然后手指一弹,火柴棒从青木耳边飞过,准确地掉进了废纸篓。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 青木被这个把戏吓得往后一缩,气呼呼地瞪着道森。 “青木先生,”道森摆弄着那只福尔摩斯式的石楠木烟斗:“你要明白,这儿是租界,不归日本宪兵队管,租界有自己的法律。再说了,引渡林永年根本毫无道理……” “道森先生,你也要明白,”青木粗暴地打断他:“得罪日本宪兵队后果会很严重,恐怕你承担不起!” 这混蛋太嚣张了,竟敢当面恐吓! 道森感觉自己浑身血往上涌,太阳穴一蹦一蹦的,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他腾的站起来,想要朝对面那个冬瓜脸、罗圈腿、留着滑稽的卫生胡的家伙狠狠来上一拳。 青木吓得倒退了两步:“你……你干什么?” 道森咬着牙,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身高6英尺3英寸,块头是青木的两倍,这一拳假如真的打下去,青木非满地找牙不可。但道森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拳头。 威尔逊一再告诫他,形势变了,我们要面对现实。如今租界被日军团团包围,我们的命运掌握在日本人手中,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触怒日本人,让他们有占领租界的借口。 道森心口憋闷,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用力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下,打铃叫秘书过来。 青木笑了。他料定道森最终还是会让步的,实力决定一切,任何人都不得不向实力低头。 几分钟后,秘书来了,躬身道:“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道森说:“你起草一份引渡文书交给青木先生,引渡对象是关押在老闸捕房的张伯良。去。” “等一等!”青木拦住了那个秘书,回头问道森:“只引渡张伯良一个人?林永年呢?” 道森慢吞吞的把烟丝装进烟斗:“林永年嘛,我要向威尔逊先生请示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再作决定。” 青木瞪着道森,道森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双方对峙了十几秒钟,最后还是青木收回了目光。他明白,这已是他所能得到的最佳结果了,再纠缠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 “我提请你注意,道森先生,日本宪兵队的耐心是有限的,希望你能做出明智的决定。” 青木说完,跟着那个秘书走出了道森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青木拿着引渡文书来到老闸捕房,把张伯良带离拘留所,偷偷释放了他。 张伯良急于找庞金海要酬金,随即前往狄思威路,叩响了庞金海家的大门。这时天已经黑了。 庞金海住在一幢联排别墅式建筑里,这是当时上海中产阶级的典型住宅,外观旧了一点,但还算气派,里面设施齐全,当然租金也相当昂贵。可是没办法,在商场上混,这点门面是必须要装的。 这两年他生意惨淡,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幸亏有沈卉给的那两根金条,否则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听见敲门声,开门让张伯良进来,劈头就问:“你怎么出来的?是那个叫青木的日本人……” “没错,”张伯良笑着回答:“青木先生以引渡为名把我带出拘留所,接着就让我走了。” “好!日本人没有食言!” 庞金海高兴地拍了拍巴掌,接着问:“那林永年呢?他怎么样?和你一块引渡了吗?” 张伯良摇了摇头。 庞金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张伯良被吓到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迅速如此剧烈的反转。 足足过了半分钟之久,庞金海才缓过神来,望着张伯良颤悠悠问:“林永年他……他没有被引渡?” “没有,”张伯良说:“青木先生要我转告你,事情稍微有些麻烦,但只是晚几天而已,不用担心。” 哼!说得轻飘!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怎么能不担心呢!真他妈的!眼看成功在望了,想不到又生变故!万一林永年未被引渡,那麻烦就大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我挖的坑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他早晚会省悟过来,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庞金海愣在那儿,身上不停的出汗,尽管已经是深秋,出汗的季节早就过去了。 张伯良等着拿酬金,见他绝口不提此事,以为他装傻,在他耳边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庞先生……” 庞金海颤抖了一下,像是从噩梦中被唤醒似的,茫然地看着张伯良:“你说什么?” 张伯良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我的酬金……” “对对!酬金在这儿!” 庞金海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厚厚的吕松纸信封。张伯良一看,两只小眼睛立马就亮了。 庞金海把信封扔到张伯良面前:“这场戏你演得不错,让林永年上钩了,所以在约定的数目之外,又多给了三百元作为奖励。” “谢谢!谢谢!”。 张伯良乐得鼻子眼睛挤作一堆,像小笼包似的。他迫不及待打开信封,蘸着口水数钞票,那模样实在不雅。 庞金海用鄙夷的目光瞟着他:“张先生,回家再数不行吗?难道还怕我少给你几张?” “不不,还是当面点清比较好。” 张伯良头也不抬,继续蘸着口水数钞票,直到全部数完,这才像完成一件壮举似的长出了一口气:“我最喜欢数钞票了,数钞票是做人最开心的事情,真希望每天都有得数。” 庞金海盯着他说:“我是个讲信誉的人,说到做到,从不打折扣,希望你也一样。” “这话什么意思?”张伯良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两清了。” 庞金海顿了顿,加重语气继续说:“今后你我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明白了吗?” 张伯良点点头:“明白。” 他一边把钱放回信封,一边嘟囔着说:“其实姓林的人挺不错,这么陷害他,还真有些……” 话没说完,庞金海突然一伸手,夺走了他手上的信封。他惊呆了:“你……你什么意思?” 第5章 引渡风波(上) “什么意思?”庞金海恶狠狠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是不是想给林永年通风报信?” 他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变得很可怕。张伯良吓了一跳,赶紧申辩:“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庞金海瞪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伯良陪笑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忍心……不过钞票可是好东西,看在钞票面上……” “你给我记住,这事是日本人让做的!”庞金海表情阴冷:“假如走漏风声,后果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明白!” “是是!我明白!我明白!”张伯良连连点头。 庞金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信封扔还给他,一字一句说:“明白就好。你走。” 张伯良走了。庞金海关上大门,回到餐厅。 刚才他正要吃晚饭,还开了一瓶红酒,等着耳听好消息,但结果却是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冰凉。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变得前景叵测了。现在他只能希望这是一场虚惊,希望情况很快会好起来。 他已经走上了命运的赌场,他决不能输,因为他输不起。 但任何事上天都有他自己的安排,凡人难以捉摸。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张伯良拿着钞票离开庞金海家的同一时间,道森走进了位于外滩的上海总会。 上海总会又称为皇家总会,这幢落成于1912年的大厦是英国侨民的俱乐部,里面有餐厅、酒、旅馆、图书室、台球房等设施。作为俱乐部的金卡会员,道森来到这儿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门童替他打开门,恭敬地行礼:“晚上好,道森先生。” “你好丹尼。”道森把帽子和大衣交给他,问道:“你看没看到鲍里斯?他来了没有?” “还没有,先生。”门童回答。 道森吩咐:“他要是来了,请他到餐厅找我。” 门童弯了弯腰:“是,先生。” 道森把小费塞给门童,拍拍他的肩膀,径直朝餐厅走去,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着招呼。 来到餐厅,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要了一份菲力牛排,一份花旗鱼饼。服务生拿来了他寄存在这儿的大半瓶法国勃艮第红葡萄酒。他慢慢吃着,等着他的好友鲍里斯。 鲍里斯是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的记者兼专栏作家,为人热情爽朗,跟他很谈得来,是他情绪低落时最想见的人。 他不会去见威尔逊,所谓向威尔逊请示是他打发青木的托词。 他明白,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最终都只能向青木屈服,把那个叫林永年的人交出去。情况就是如此,他能做的只是拖点时间,做出在威尔逊的压力下不得不服从的样子,替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他很郁闷,一点胃口都没有,牛排和鱼饼吃着都味同嚼蜡,他最爱喝的勃艮第红葡萄酒也变得不那么好喝了。 “嗨,道森。”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正是鲍里斯。 “请坐,”道森说:“我正在等你。” 鲍里斯在对面坐下:“怎么啦?找我有事?” “不,没什么要紧事。”道森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为什么?这段时间你不在上海?” “我陪一个美国同行到上海周边地区转了转,”鲍里斯说:“他是《纽约时报》的记者,认识多年了。” 鲍里斯唤服务生过来点了餐,然后往椅背上一靠,掏出了雪茄烟。 鲍里斯年龄比道森小了整整十岁,是个金发碧眼、身材匀称的美男子,他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皮猎装,下身是一条宽松的灯芯绒裤,英俊潇洒。这小子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见多识广,很风趣很健谈,因此颇受太太小姐们的青睐,是社交界的宠儿。 鲍里斯抽着雪茄,打量着对面的道森:“老兄,你看上去愁眉不展,好像有什么心事?” 道森重重的叹了口气:“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退休,回约克郡老家钓鱼去。” 鲍里斯笑道:“别妄想了老兄,威尔逊不会放你走的,你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他喷了口烟,接着问道:“出了什么事?遇上麻烦了?” “是啊,不小的麻烦。” 道森一边叹气,一边把与青木的争吵述说了一遍。 “他非要把林永年一块引渡。”道森说:“这个可怜的人,一旦落到他们手里,结果恐怕会很糟糕。” “林永年这个名字很耳熟,让我想想,”鲍里斯蹙眉道:“他好像是一位企业家。” “没错,”道森说:“他是中华味精厂老板。” “对了,我想起来了,”鲍里斯说:“去年淞沪抗战的时候,我们的报纸曾经采访过他。” 这时鲍里斯点的餐送来了,一份麦西尼鸡,一份乡下浓汤。他熄灭了雪茄,沉思道:“日本人引渡那个姓张的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非要引渡林永年?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我还没想过,”道森承认道:“听你一说,倒确实挺奇怪的,青木对他好像比对姓张的还要上心。” 鲍里斯喃喃说:“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你判断一下,会是什么原因呢?”道森问。 鲍里斯耸耸肩:“这就难说了,一切皆有可能。” 沉默了一阵,道森说:“算了,随他去,这事我们无能为力。” 他放下刀叉,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转移了话题:“你这个消息灵通人士有什么新消息吗?” 鲍里斯摇摇头:“都是坏消息。慕尼黑协议签订之后,张伯伦被吹捧成避免战争的英雄,首相地位更稳固了。” 道森瞟着他:“你为什么说这是坏消息?” “当然是坏消息,很坏的消息。”鲍里斯说:“张伯伦这个软蛋会把绥靖政策进行到底,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但大多数人并不这样认为,”道森说:“或许张伯伦是对的,战争真的可以避免……” “不可能!”鲍里斯断然道:“因为这是违反人的本性的,尤其是希特勒的本性。” 道森故意挑起争论,他需要用一场争论来舒缓情绪,于是微笑道:“这是你的一家之言……” “不!这是普遍真理!”鲍里斯果然激动起来:“人的本性是贪婪无度得寸进尺的,希特勒更是如此。满足他的要求非但不能让他停下来,反而会鼓励他怂恿他,让他的野心变得更大!” 道森点头道:“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鲍里斯像往常争论时一样,两只蓝眼睛闪闪发光:“绥靖的结果必然是战争,而且将是比一战更惨烈的战争。德国与日本很可能结成法西斯联盟,意大利和西班牙也有可能加入。英国必须现在就开始做准备,否则必定会在未来的战争中遭遇惨败!” 他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目前的局势非常危险,战争的阴云正在我们头顶上聚集。可惜掌权的是张伯伦这个糊涂虫,他听不进任何关于战争的警告,所以我对英国的前途非常担忧。” 鲍里斯兼有记者的敏锐和作家的深沉,他的这番见解很有说服力,但道森听了只是耸耸肩膀。 道森虽然身在政界,其实对政治并不十分感兴趣,认为那是高层的事情。用中国人的话讲,他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然而,鲍里斯接下去的分析让他竖起了耳朵。 “上海租界的前途同样渺茫,”鲍里斯说:“我们对日本人卑躬屈膝一再迁就,以为这样就能保住租界,太可笑了!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说明,他们比德国还要坏、还要无法无天!上海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必将落入日本人之手,我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道森听到这儿,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鲍里斯接着说:“你想要退休回老家的想法是很明智的,希望它能够实现,虽然我舍不得你走。” 道森默默地掏出烟斗,把烟丝装进去。 他和鲍里斯碰头是想舒缓一下情绪,然而适得其反,现在他的情绪变得更糟了。他已没有心情再待下去,抽完这斗烟之后,磕了磕烟斗说:“我想回家了,你呢?” “我再待一会儿,玩几盘斯诺克再走,”鲍里斯说:“我和那个《纽约时报》的记者约好了。” “好,那我先走了,希望明天能再见到你。” “我会来的。再见,老兄。” 道森朝鲍里斯挥挥手,离开了餐厅。他做梦都想不到,这次告别竟然成了永别,他再也没机会与鲍里斯共进晚餐了。 这天半夜,他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被电话铃吵醒了。 这时候来电话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妻子露西拿起电话,接着便大叫了一声。 道森吃惊地坐起来:“怎么回事?” 露西把听筒递给他。电话是鲍里斯的妻子从医院打来的,她哭哭啼啼的说,鲍里斯死了。 道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死了?几小时前他还和我在俱乐部一块吃饭,怎么一下就死了呢?” 鲍里斯的妻子说:“他是被暗杀的,身上中了三枪。” 道森把听筒交给露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告诉她,我马上过去,问问她在哪家医院?” 鲍里斯的妻子在电话那头已经听见了。 “露西,你叫道森别来了,”她说:“他来也没用,我只是告诉你们一下,再见。” 电话挂断了。这一夜道森辗转反侧,再也没合眼。 第二天他上班后,得知了鲍里斯被暗杀的详情。 鲍里斯昨晚十点多钟离开上海总会。他的汽车正在车行维修,他是坐三轮车走的。就在离家不到500码的地方,一辆汽车从后面追上来,杀手从车里朝他连开三枪,其中一枪直接命中头部,他当场就死了。 杀手还留下一封信,自称是76号特务,由于鲍里斯发表反日言论和文章,多次警告无效,因此拿他开刀,杀鸡儆猴。 道森想起昨天和鲍里斯一起吃的最后的晚餐,想起他那张英俊的生气勃勃的脸,想起他俩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悲哀和愤怒在心里搅作一团,让他几乎透不过气。他扯掉脖子上的领带,使劲摔到沙发上。 这时房门开了,青木像前几次一样,没敲门就径直闯了进来。 他来得很不是时候,但却偏偏来了,活该他倒霉。 道森一转身,两眼狠狠瞪着他。 你这个狗杂种!道森在心里咒骂,杀害鲍里斯的就是你们豢养的杀手!你也有罪!我恨不得一拳锤扁了你! 青木也许是反应迟钝,要不就是自我意识太强,竟然没有发现道森牙齿咬得多紧、目光多么凶恶,竟然还嚣张地问:“道森先生,你向威尔逊先生请示过了吗?他意见如何?” 道森笑了。这是极度愤怒之下发出的狞笑。 “我请示过威尔逊先生了,”道森用尽量平缓的语调说:“他的意见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滚你的蛋!” 青木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道森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威尔逊先生要我转告你,滚你的蛋!” 青木气得结结巴巴:“你……你竟敢骂人……” “我骂了,怎么样?”道森切齿道:“我还想再骂一遍,滚你的蛋!” “你……你简直太过分了!我要向日本宪兵队、还有领事松井先生报告!一切责任由你承担!” 青木满脸通红,连蹦带跳,活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小龙虾。 道森点燃烟斗抽了两口,冷冷地说:“我会承担责任的,请便,别忘了把门关上。” 青木摔门而去,脚步重得像是要把楼板踩塌。 “混蛋!”道森从牙缝里呲出这两个字。 本来林永年的命运与他无关,为了息事宁人,引渡就引渡。但鲍里斯遇害让他改主意了,他怀着对青木、对日本人的憎恨,决定跟他们对着干,拒绝引渡林永年。 我有这权力。道森心想,哪怕威尔逊反对,我也决不退让。威尔逊和张伯伦一样也是个软蛋,对日本人卑躬屈膝。他一定会翻脸,撤我的职。那正好!我求之不得!我正想回老家享福去呢! 道森走到窗前,像敲钉子似的,把烟斗在窗台上用力敲了几下。用中国人的话讲,他要破罐子破摔了。 接着他给妻子露西打电话,说了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露西的想法和他一样,提前退休回英国未尝不是好事。她甚至开始向往和儿孙在一起的欢乐场景了。 道森心里有了底,情绪舒缓了一些。他一边等着威尔逊的传唤,一边收拾东西做跑路的准备。 中午时分,威尔逊的电话来了,叫他马上过去。 第6章 引渡风波(下) 威尔逊作为工部局总董,他的办公室宽敞奢华,樱桃木家具油光铮亮,墙上悬挂着工部局历任总董的画像。 威尔逊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见道森进门,他摆手道:“请坐。” 道森没有坐,仍然站在那儿。威尔逊看了看他,说道:“你来之前,青木先生刚走。” 道森说:“对不起先生,我给你惹麻烦了。” 威尔逊哼了一声:“而且是不小的麻烦,日本领事松井先生亲自打电话来,过问这件事。” “你怎么跟他说的?”道森问。 威尔逊耸耸肩膀:“除了安慰他敷衍他,还能怎么说?” “对不起先生,我再次向你道歉。” 道森像在舞台上似的,右手按着胸部,很夸张地弯了弯腰,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威尔逊盯着他:“你演戏给我看?” 道森做了个鬼脸,说道:“不过我不想改变我的决定,因为这关系到法律的严肃性。如果开了这个危险的先例,把林永年引渡给日本人,以后就不好办了,日本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无理要求,租界秩序将因此而崩溃!我们的尊严将被扔进垃圾箱!” 道森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越说语气越激烈。威尔逊面无表情,默默的看着他。 道森说:“假如先生认为我这么做不合适,要解雇我,或者让我主动辞职,都没问题,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说完一个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威尔逊叫住了。 “等一等!”威尔逊喊道:“谁说我要解雇你或者让你主动辞职?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道森转过身来,一脸困惑:“我违反了你的既定方针,给你惹了麻烦,我是个不称职的警务处长,所以……” “不!恰恰相反!”威尔逊打断了他:“你很称职,你做得对!我支持你的决定!” 道森愣在那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威尔逊继续说:“鲍里斯昨晚被76号特务暗杀了,他是你朋友?我记得你们经常在一起。” 道森点了点头。 威尔逊说:“日本人的确太嚣张了,得寸进尺,想杀谁就杀谁,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必要灭一灭他们的气焰,而这件事恰好是个机会。” 道森又惊又喜:“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威尔逊说:“青木先生拿不出引渡林永年的正当理由,我们有恃无恐。” 道森笑道:“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说的!” 威尔逊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也要给日本人留一点面子,不能让他们太难堪。我对青木先生说,引渡林永年的要求不可接受,但我们会对他加重处罚,双方各退一步。” “那青木先生同意吗?”道森问。 “他同意了,虽然很勉强。”威尔逊说:“这是我们一个小小的胜利,值得庆祝一下。” 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倒了两小杯,自己拿了一杯,道森把另一杯拿起来一饮而尽。 他有些惭愧,虽然共事这么多年,但他对这位顶头上司仍未真正了解。威尔逊和张伯伦不同,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但处事方式又很圆滑,这一点令他十分钦佩。所以当威尔逊请他不要走,留在上海继续担任警务处长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威尔逊笑着说:“为此我们应该再干一杯。” 他拿起酒瓶,又倒了两小杯酒。 由于鲍里斯遭暗杀,林永年的性命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假如鲍里斯没死,或者晚几天死,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一个人的死救了另一个人的命,很残酷也很奇怪,但上天的安排就是这么随心所欲、难以揣摩。 从总董办公室出来,道森赶到鲍里斯家,对他的太太表示慰问,并帮她料理了后事。 道森在鲍里斯家待了整整一下午,傍晚时分才告辞。 就在他走出鲍里斯家的时候,律师顾孚远也走出了老闸捕房拘留所。此前他刚与林永年会过面。 顾孚远是上海有名的刑事律师,经办过多起轰动一时的大案。沈卉一听说丈夫有被日本人引渡的危险,立即不惜代价聘请了他。 这钱果然没白花。顾孚远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在各巡捕房都有内线,因此引渡要求遭拒绝的消息很快就传给了他。 这几天林永年正为引渡的事而焦虑。日本人这么做显然不怀好意,田中一郎多次提出收购他的工厂,都被他断然拒绝,双方由此结下了梁子,假如真的落到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现在顾孚远告诉他,引渡的事不用担心了,这让他大大的松了口气。 离开拘留所之后,顾孚远遵照他的嘱咐前往林家,向沈卉报告案子的最新情况,以免她担心。 沈方和庞金海也在林家。听说引渡的事画上了句号,所有的人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包括庞金海在内。 当然,庞金海的高兴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如同挨了一闷棍,眼前金星乱转,心里暗暗叫苦。 妈的!怎么会这样!今天上午田中还说引渡林永年没问题,结果……日本人说话简直是放屁! 顾孚远说道:“据我的内线透露,日本人花了很大的力气,差一点就引渡成功了,想不到最后竟然峰回路转,个中蹊跷令人费解。” 沈方一拍巴掌:“肯定有人出面替永年说情了!” “假设如此,”顾孚远说:“那此人一定非同小可。因为想要英国人通融是非常困难的。” 沈卉朝庞金海望去,送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庞金海明白,她显然以为他走杜月笙的门路起作用了。他乐得将错就错,对她微微一笑。 顾孚远信心满满地说:“只要林先生的案子在租界法院审理,那就不要紧了,我有把握让他很快回家。” “那太好了!谢谢顾大律师!” “请顾大律师多多费心!” 沈卉和沈方连连向顾孚远致谢。 顾孚远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后告辞。接着沈方也站起身来,说道:“阿庞,我们一块走。” 庞金海皱了皱眉头。他有一种感觉,自从林永年出事之后,沈方的态度变了,一直对他耿耿于怀,有意无意的跟他作对,不让他与沈卉单独在一起,这让他有苦难言。 他无奈地看看手表,站起身说:“时间真的不早了……” “不!你不能走!”沈卉拦住他:“我哥要回饭馆做生意,你又没事,在这儿吃饭,我去做几个菜。” 庞金海假意推辞道:“算了,太麻烦了,等永年回家后再来叨扰。” 沈方跟着说:“对对,我们走。” “不行!金海你不许走!”沈卉坚决地说:“今天你要是敢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话正中庞金海下怀,他叹了口气说:“唉,真拿你没办法。好好,你既然下了命令,那我只有服从了。” 他重新坐下,朝沈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心里却在暗笑。沈方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告辞。 沈卉送走了哥哥,回到厨房,系上围裙开始烧菜。 她出身于厨师之家,父亲是开饭馆的,父亲死后饭馆传给了哥哥沈方。她在父兄身边耳濡目染,厨艺也相当了得。没多久三菜一汤就端上了桌,一个炒三丝,一个酱爆肉丁,一个虾仁炒豌豆,一个汤是咸肉冬瓜汤。 饭很快就吃完了,女儿上楼去看书做作业。沈卉对周嫂说:“你也休息去,这儿我来收拾。” 周嫂知道她和庞先生有话要说,很识相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沈卉从柜子里捧出一坛酒,对庞金海说:“这坛女儿红是永年的堂兄寄来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庞金海笑道:“我真有口福啊,谢谢了。” 沈卉给他舀了一大杯,自己舀了小半杯。 “我陪你喝一点,”她欢快地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一喝就醉,今天破例了。” “谢谢你阿卉,”庞金海端起杯子:“我们干一杯,希望永年平安无事,早点回家。” 沈卉跟他碰了碰杯,他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口气喝干。沈卉又给他舀了一大杯。 庞金海酒量不错,这样的女儿红平时喝一两斤都没事,但今天心里憋闷,才喝了不多几杯便感觉头有点晕,眼睛也迷糊了,对面的沈卉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格外妩媚动人。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好兆头,自己该走了,再待下去恐怕要出问题。他努力想要告辞,可是舌头却不听指挥,告辞的话就是说不出来。他的自控力已被酒精腐蚀殆尽了。 沈卉再次给他满上:“来金海,再喝一杯。”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优美,就像从天上传来的银铃声一样,令他禁不住心旌摇荡。 “不,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庞金海轻轻按住她的手:“除非……除非你陪我喝。” “好,”沈卉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一点点酒:“谢谢你金海,这次多亏你了。要不是你走了杜老板的门路,永年肯定要被日本人引渡,那后果……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庞金海微笑道:“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这点事还用得着谢吗?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番话一语双关,暗藏玄机。沈卉肯定听不出来,她是个心地单纯的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庞金海呷了一口酒,望着她那俊俏的脸庞,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过去。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过家家吗?”庞金海喃喃说:“一条板凳作柜台,拿茶水当酒卖。” “记得,当然记得,”沈卉笑道:“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想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 庞金海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我还记得,我作老板,你作老板娘,我赚的每个铜板全都交给你,由你当家。” 沈卉有点难为情:“那时我们还小,不懂事……” “当时你4岁,我7岁。我总是作你的保镖,尽管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庞金海沉思着,缓缓说道:“有一次南货店的傻子小开欺负你,我冲上去跟他打,结果反而被他打了一顿。” “你伤得不轻,鼻子流了好多血,吓坏我了。” “只要你没事,别说流这点血,死我都不怕!真的!” “这有点夸张了?” “不,一点都不夸张。还有一次,那个绰号叫鼻涕虫的小子抢了你的洋娃娃。虽然他是出名的小霸王,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朝他冲过去。他被我吓住了,扔下洋娃娃就跑。” 沈卉想起那些往事,心里热乎乎的,当庞金海抓住她的手时,她竟然没有勇气抽回来,直到庞金海把她的手凑到嘴唇边,她才使劲一夺,把酒杯都碰翻了,腥红色的酒在雪白的桌布上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两个人都愣在那儿,气氛忽然变得很紧张。庞金海从沈卉的眼睛里看到了吃惊、羞辱和愠怒,混乱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发昏了!你这笨蛋!他在心里痛骂自己,你十几年都忍下来了,就不能再忍一忍吗?要是露了马脚功亏一篑,你哭都没处哭去!你这白痴!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他定了定神,尴尬着脸嗫嚅道:“阿卉,对……对不起,我醉了……请你……请你原谅……” 沈卉摆手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 接下去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客厅一角的大立钟铛铛铛连敲了十下。 “哟,不知不觉而都这么晚了,我该走了。” 庞金海站起身,故意摇摇晃晃,做出一副醉态。沈卉送他出门,替他叫了一辆三轮车。 回到屋里,她望着桌布上血一般的污渍,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庞金海竟然会有这种失礼之举。 自从跟林永年结婚之后,她以为从前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但今天的事情告诉她,不对,那一页并没有真正翻过去,至少在庞金海那儿是如此。 她有些气恼,却不便对他多加责怪。在婚姻问题上,她感觉自己确实有愧于他。他至今仍然单身,自己是有责任的。眼下丈夫的事又需要他帮忙奔走,更不能得罪他了。 她后悔不已。刚才哥哥叫庞金海一起走,我真不该拦着,结果搞得大家都很尴尬很狼狈。 她一边收拾残肴、换掉弄脏的桌布,一边心中暗忖,今后要小心一点,跟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随便了。他是个聪明人,一个正人君子,他会理解会配合的。 她自以为很了解庞金海,其实她错了,完全错了。庞金海的确很聪明,但绝非正人君子。 人是世间万物中最复杂的,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很难很难。 第7章 法庭交锋 庞金海回到家里,翻来覆去一宿没合眼,强烈的挫折感像利齿一般啃咬着他,让他痛苦不堪。 这一夜不是度过去的,而是熬过去的。好不容易,天终于亮了。 这是个大晴天,朵朵白云在蓝天上飘浮,明媚的阳光给人们带来了暖意。可是庞金海虽然穿上了大衣,裹上了羊毛围巾,却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他在中正公园附近徘徊,等樱之恋居酒屋一开门,立刻进去向老板娘询问:“田中先生在吗?” 老板娘看了看他,显然认出他了,却还是淡淡的说:“田中先生很忙,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今天他会来吗?”庞金海问。 “不知道,也许。” 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擦拭着酒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妈的!这个女人真讨厌!庞金海恨不得脸一沉调头就走,可是他不能走,他必须见到田中一郎。你保证会引渡林永年,现在这事泡汤了,你要给我个说法,不能就这么算了! 庞金海向老板娘要了一瓶酒、几样零食,坐在居酒屋里消磨时间,希望田中一郎能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一直冷冷清清的居酒屋开始忙碌起来。这一带住着不少日本人,他们有的来喝酒用餐,有的来买寿司饭团带回家,不大的店堂里挤满了人,耳边一片叽叽呱呱的日语声。 老板娘见庞金海占着一张桌子,过来对他下逐客令:“我看你不用再等,田中先生今天不会来了。” “时间还早,我再等等看。” 庞金海想赖着不走,可是老板娘毫不客气地收走了他面前的酒瓶碗筷。没办法,他只得站起身。 外面寒星闪烁,冷风嗖嗖。他缩着脖子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才好。等,多半是白等;走,又实在不甘心。 就在庞金海纠结之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路灯下闪过。 “田中先生!终于等到你了!” 庞金海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田中一郎的胳膊。田中一郎吓得倒退了两步:“混蛋!你是谁?” “我是庞金海!” 田中一郎瞅了瞅他:“干什么你?放手!” 庞金海一肚子没好气:“田中先生,我等了你大半天……” “等我干什么?”田中冷冷地说:“该给你的已经给你了,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庞金海朝他喊:“你向我保证林永年会被引渡,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田中一郎耸耸肩:“这可不能怪我,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诸葛亮用计把司马懿引入上方谷,想要烧死他,不料突然天降大雨……” “够了!你少跟我胡扯!”庞金海激动地喊道:“什么诸葛亮司马懿!我只关心林永年!引渡不成,我就完了!” 田中一郎摇头道:“言过其实了?哪有这么严重……” “不!就是这么严重!”庞金海打断他:“我和林永年已经不可能共存,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田中一郎惊讶地看着他。 庞金海继续喊:“林永年的律师说了,只要案子到了租界法院,他很快就能放出来!” “不,你说的不对,”田中微笑道:“不是很快,而是很慢。”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起码要在监狱里待三年。” “你怎么知道?” “我刚和青木先生见过面,他亲口告诉我的。” “他的话不可信!他说要引渡林永年,结果怎样?” “这次绝对有把握,他已经跟租界方面达成了协议。” 田中一郎见庞金海依旧板着脸没一丝笑容,拍了拍他说:“这个结果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但还算不错。等他三年后出狱,他的工厂早就完蛋了,市场还是味之素的天下。” “哼!见你的鬼!” 庞金海吼了一声,把田中一郎的手狠狠推开;“你满意了,可是我呢?我怎么办?” 尽管得罪日本人很不明智,但他实在忍不住。 田中一郎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青木先生已尽力而为,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甚至把松井领事都请出来了,你还想要怎样?” “我要林永年死!” 庞金海此时已完全失控,疯狂地喊叫:“我要她见阎王!我要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田中一郎被他的歇斯底里吓到了,吃惊地望着他:“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跟他到底有何冤仇?” 庞金海没有回答,转身走了,但心里却在大声嘶喊。 冤仇?何止是冤仇?我跟他不共戴天!他夺走了我的恋人,撕碎了我的幸福,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无情地摩擦,他让我蒙受了奇耻大辱!我的一生都被他改变了! 肉体的伤口很容易愈合,心灵的伤口却不然。虽然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心仍在滴血,始终走不出惨痛的阴影。 他也曾想过放手,想过换个方向重新开始,但他做不到。他是个很执着的人,而执着与偏执的界线是模糊不清的,有时候执着就是偏执。 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表面上他和林永年仍然是好朋友,常来常往无话不谈,但实际上他心中的仇恨与日俱增,每次去林家作客,看到那幸福的三口之家,对他都是巨大的煎熬。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他等了整整十四年,十四年啊!这十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心中的痛苦多深多重,别人根本无法理解。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机会,以为能借日本人之手咸鱼翻身了,可谁知最后却空欢喜一场! 懊丧、怨恨、不甘,这一切像岩浆一般在庞金海心里辗转翻腾,他想起了一句从贩夫走卒那儿听来的话:上茅房使了很大的劲想拉屎,结果却只放了个屁,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有了。 这话听起来很粗俗,但细想想说得太妙了,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庞金海忍不住仰面狂笑起来。两个过路人吓了一跳,喊了声“疯子”,慌忙夺路而逃。 他站在那儿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想他们说的没错,我也许真的要发疯了,可怜可悲啊! 然而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他的神经足够坚强,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开始面对现实了。 现实就是林永年没有性命之忧,顶多坐三年牢。这个结果虽然与他设想的相距甚远,但还不算最坏。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仍有机会做文章,实现既定目标。 他的心稍稍舒缓了一些。然而,很快又抽紧了。 林永年真的会坐三年牢吗?也未必。窝藏罪本身不是什么大罪,加上他的律师、那个顾孚远可不是省油的灯,被姓顾的从中一搅和,会不会把林永年交保释放? 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全完了,连一点翻盘的希望都没有了。 庞金海密切关注案子的进展,心情之紧张丝毫不亚于沈卉和她女儿,以及沈卉的哥哥沈方。 林永年在拘留所一关就是4个多月。1939年3月,他的案子终于在公共租界临时法院开庭了。 这次庭审进行了一整天。检察官姓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威严,似乎他这个人就是为当检察官而生的。 吴检察官用宏亮的声音宣读了起诉书,他把林永年说成是杀人犯的同谋、一个危险人物,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因此他建议判处林永年入狱三年。 听了吴检察官的话,林永年大感意外,旁听席上的亲友们也都面面相觑,心情沉重。 在一片黯淡的气氛中,顾孚远站起来为被告辩护。 顾大律师果然了得,他唇枪舌剑,据理力争:“检察官先生把被告说成是杀人犯的同谋,本律师认为毫无根据。被告收留张伯良完全是出于朋友之谊,我相信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被告所犯仅仅是窝藏罪,检察官先生建议判处他入狱三年,简直太离谱了,让人匪夷所思,请法官大人明鉴。” 吴检察官争辩道:“本案被告窝藏的不是一般罪犯,是凶残的杀人犯,而且杀害的是日本人,后果很严重。本检察官坚持认为,入狱三年的判决对本案被告是合适的。” 顾孚远冷笑:“检察官先生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希望法官大人允许我在法庭上简述一下。” 吴检察官喊:“我反对!这是被告律师的拖延战术!” 顾孚远说:“这件事与本案密切相关,希望法官大人给我5分钟时间。” 法官想了想,很勉强地对顾孚远点了点头:“好,你的讲述时间不得超过5分钟。” “谢谢法官大人。”顾孚远向法官弯了弯腰:“我记得两年前,南京发生了一桩凶杀案。” 他说到这儿,停下看了看吴检察官。后者的脸色一下变了。 顾孚远继续说道:“凶手因为财产纠纷杀了人,他跑到上海租界,躲藏在一个姓黄的朋友家里。不久那个凶手被捕,交给中国警方处置。黄先生也受到牵连,被抓进了巡捕房。” 此时的吴检察官显得越来越紧张,在座位上不停地扭来扭去,先前的威风已消失殆尽。 顾孚远接着说:“最后法院裁定,黄先生虽有知情不报之嫌,但罪行比较轻微,准予交保释放。纵观那件案子的情节,与本案几乎完全相同。另外,更巧合的是……” 顾孚远就像个出色的演员,停下把整个法庭扫视了一遍,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然后字字清晰地说:“更巧合的是,那件案子的起诉人也是本案的起诉人,吴检察官。”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法官连连敲着木槌:“肃静!肃静!” 法庭恢复了平静。 顾孚远朝吴检察官点点头,用嘲讽的语调说:“我还记得,当时检察官先生对法院的裁定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欣然接受了。现在我要请问尊敬的检察官先生,同样的案子,一个交保释放,另一个却要入狱三年,差别如此之大,究竟原因何在?是法律变了还是另有原因?希望检察官先生给本律师、给法官大人以及在座所有人一个解释。” 吴检察官张口结舌,汗流满面,十分狼狈。法官也露出尴尬的表情。 顾孚远的辩护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一下扭转了局面,让检方狼狈不堪。几个昏昏欲睡的记者却打起了精神,在小本子上奋笔疾书。所有的旁听者都乐观地认为,被告赢定了,林永年会被当庭释放。沈方甚至提前离去,为大伙在他的饭馆开庆祝会做准备。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顾大律师的雄辩只是部分改变了内定的结果。为了避免过于刺激日本人,为了租界的前途,最后法官还是遵照威尔逊的指示,当庭宣布林永年罪名成立,只是把检方提出的三年监禁改为两年。 这次田中一郎的保证没有完全放空,算是给了庞金海一个交代。 但这个判决却让沈卉难以接受,从法院出来,她立即跟顾孚远商量,想要提出上诉。 顾孚远蹙眉沉思,缓缓摇头。 “你不同意?”沈卉问。 顾孚远语气很诚恳:“林太太,我不想骗你。有些律师巴不得当事人上诉,好多赚点钱,但我不会这样,我做事要凭良心。我认为要是提出上诉,翻案的可能性很小。” “到底有多小?” “顶多百分之十。” 沈卉一听,心凉了半截。 顾孚远沉思道:“老实说本案的庭审以及判决过程都很奇怪,我怀疑背后有猫腻。” “猫腻?”沈卉问:“会是什么猫腻呢?” “这很难讲,”顾孚远说:“根据我的判断,可能是租界当局和日本人达成了某种交易。” 听到这儿,沈卉心彻底凉了。 顾孚远接着说:“上诉是一件劳神伤财又成果渺茫的事情,值不值得做,林太太你要慎重考虑。” 沈卉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想哭却哭不出来。丈夫规规矩矩的一个人,忽然成了罪犯,要坐两年牢,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我看这样,”顾孚远委婉地说:“你先和你丈夫谈谈,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第二天,沈卉在顾孚远的陪同下前往拘留所,与林永年见面。 林永年认同顾孚远的看法,背后一定有某种交易,上诉也是白搭,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了。 沈卉望着丈夫憔悴的面容,想到他将要在铁窗里度过两年时间,不禁眼泪汪汪。 顾孚远安慰她说:“林太太,你要想开一点,你先生没落到日本人手里,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顾律师说的对,”林永年竭力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这是一场大劫,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满足了。而且两年时间也不长,一晃就过去了。你自己保重,照顾好女儿。” 沈卉很无奈,怎么办呢?只好这样了。 同样无奈的还有庞金海。 林永年仅仅被判了两年监禁,比田中一郎承诺的还少了一年,跟他想要的结果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田中一郎已经尽力了,再怪他既说不过去,也毫无用处。 庞金海觉得自己被老天爷耍了一把,引君入瓮的妙计收效甚微。林永年还活着,沈卉仍然是有夫之妇,在她面前还得继续演戏。 已经14年了!天啊,这种日子几时是个头啊! 第8章 噩梦才开始 法庭的判决15天后生效。林永年被押上囚车,送往公共租界的烟花桥监狱服刑。 从这时候开始,他便告别自由和亲人,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肮脏、黑暗、恐怖的世界。 虽然巡捕房的拘留所也很糟糕,但跟这儿比还是好太多了。他从未想到在十里洋场的角落里,在灯红酒绿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这么可怕的地方。 烟花桥监狱是一座美国式建筑,从空中俯瞰,主楼呈十字形。十字中心部位是办公楼,四栋关押犯人的楼房高四层,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分别被命名为天、地、乾、坤。 监狱四周是高高的带铁丝网的围墙。牢房拥挤不堪,关着小偷、骗子、强盗、皮条客等形形色色的人渣。 监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林永年以往遵循的所有规矩、信条、观念在这儿统统被颠覆了。这儿只有一个法则,那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林永年入狱头一天就尝到了下马威,同牢房一个黑大汉抢了他的晚饭,还顺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其实所谓的晚饭就是一碗稀粥一个馒头,黑乎乎脏兮兮的,不知掺了多少砂子在里头,他根本吃不下,抢了就抢了,真正令他受伤的是那一巴掌,他的自尊瞬间被击得粉碎。 不久之前,他还是纵横商界的企业家、小老板里的大老板,日常或周旋于饭桌,或谈笑于茶楼,从容自在,没想到转眼之间,竟然落到了连人渣都不如的地步。 林永年敢怒而不敢言。他明白在这儿自己是个弱者,反抗是没有用的,只能遵从这儿的生存法则,夹紧尾巴做人。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还远远不够。在这儿一个弱者别说敢言了,连敢怒都不行。 由于他瞪了黑大汉一眼,给自己惹了祸。晚上熄灯后,他被同牢房的几个人摁倒在地,拳头雨点般落到他身上。他的嘴被牢牢捂住了,喊都喊不出来,痛得差点昏死过去。 黑大汉是犯人中的一霸,名叫马世奎,曾经做过强盗,有命案在身。这家伙拳头大胳膊粗,脖颈处刺着一只大蜈蚣,脖子一动,那只蜈蚣便张牙舞爪像活了似的,很吓人。 马世奎把林永年从地上拎起来,朝他血淋淋的脸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你刚来,先给你打个招呼,教教你怎么做人。今后乖乖的也还罢了,否则弄死你都很容易!” 这话决不仅仅是恐吓。几天后,一个犯人不知何故真的被弄死了,谁弄的不知道,监狱方面也没有深究,拉出去一埋就完了。在这儿人命不值钱,死个人比死条狗还随便。 林永年为了活命,只好忍气吞声,被马世奎当奴仆使唤,替他干这干那,稍不如意就要挨打。夜里睡在臭烘烘的便桶旁,这是牢房里最差的位置。倒便桶自然也是他的事情。 林永年逆来顺受,竭力想求太平,但马世奎就是瞧他不顺眼,变着法子欺负他折磨他。 这间小小的牢房一共关着6个人,其余那些人全都看马世奎的眼色行事,没有一个人同情林永年。因为一来他们怕马世奎,二来也许因为他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这天不知什么原因,马世奎被监狱长叫去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他心情很坏,那张脸黑得像锅底。同牢房的人都小心翼翼,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惹他发火,自找倒霉。 下午监狱放风,林永年照例去倒便桶,不料出牢房时脚下一绊,便桶里的粪水洒了一点出来,偏巧洒在马世奎脚上。林永年知道闯祸了,心里一惊,连忙向他赔不是。 马世奎恶狠狠的瞪着他,从牙缝里呲出这几个字:“你他妈的故意恶心我是不是?” 林永年陪笑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不小心,请你原谅!” “真是不小心?” “真的真的,我哪敢得罪老大!来,我帮你擦擦!” 马世奎瞪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了笑容:“既然是不小心,那就算了,不用擦了。” 林永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世奎一向凶恶,老拿我当出气筒,而且今天心情又不好,按理说应该大发雷霆才对,为何恰恰相反?莫非他在说反话耍弄我? 林永年惶恐不安,喃喃说:“我……我还是替你擦擦。” “不用了,”马世奎摆手道:“真的不用擦了。” 林永年听他这么说,终于相信今天自己交好运了,忙拱手道:“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话音未落,马世奎把脚伸到他面前:“你给我舔干净!” “你说什么?”林永年呆住了。 马世奎狞笑道:“你耳朵聋啦?叫你给我舔干净,没听见吗?” 犯人们在旁边起哄,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快舔,味道不错哦。” “让你舔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老大对你另眼相看,我想舔还够不着呢。” “没错,这是你的福气哦!” 在一片哄笑声中,林永年感觉浑身的血全都涌到了头上,脑袋里嗡嗡作响,似乎里面有一颗手榴弹马上要爆炸了。 马世奎催促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舔!快舔!” 林永年站在那儿,双拳紧握,浑身发抖。 马世奎凶狠地咆哮:“妈的!给我舔干净!快!” “不!”林永年说:“我是人不是狗!谁愿意作狗谁就舔!”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了这些话,一双喷火的眼睛直视着马世奎。人要是豁出去了,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周围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就像被一把刀切断了似的,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马世奎怒气冲冲,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他晃着膀子慢慢逼近林永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像狼眼一样闪着凶光。林永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步都没有退缩。 一场血腥事件即将发生。同牢房那几个从未帮过他的狱友一反常态,纷纷过来打圆场。 “算了,你就服个软,面子丢了里子还在。”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对于这些劝解的话,林永年像没听见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容他退缩了。 马世奎指着他的鼻子咆哮:“好啊姓林的,你他妈还真有种啊!刚才怎么说的?敢不敢再说一遍?” “有什么不敢的!” 林永年毫不迟疑的又说了一遍,每个字都很清晰:“我是人不是狗!谁愿意作狗谁就舔!” “很好!”马世奎狞笑道:“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早点上西天,我成全你!” 马世奎举起油锤般的大拳头,揪住林永年刚要打,突然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 “马世奎,你挺威风啊!” 背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马世奎回头一看,立马就软了:“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大!” “老大?你叫谁老大?” “这还用问?当然是叫您老人家啦!” “不敢当,我已经靠边站了,你才是老大。”那人冷冷道:“刚才大伙不是这样叫你的吗?” “没有没有!误会了!你误会了!” “误会?你当我耳朵聋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老大千万别生气!” “我看你当老大像模像样的,你就当下去,我让位。” “老大真会开玩笑,我哪儿配啊!我就是个小瘪三,请老大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恶狼般的马世奎在那人面前变成了小绵羊,脸上汗都出来了,陪着笑连连作揖,腰几乎弯到了90度。 终于,那人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马世奎如释重负,说了声谢谢老大,一溜烟跑了。 林永年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竟然逃过一劫。他更没想到,世上还有比马世奎更狠的人。 他感激地望着自己的救星。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长方脸,蒜头鼻,两道浓眉,脸部线条很硬,像是斧子劈出来的。他个头并不十分高大,但一身的疙瘩肉,脖子粗得像树桩,眼睛铮亮,满脸精悍之色,显然是个练武功的人,而且功夫不浅,否则马世奎不会那么怕他。 林永年过去向他拱了拱手:“多谢老大” 他盯着林永年问:“新来的?犯的什么罪?” 初次见面不便深谈,林永年只简单回答:“窝藏罪。” 那人上下打量林永年:“哦?你是收赃的?” “不不,”林永年说:“我是开工厂的。” “那你怎么说是窝藏罪?” “我藏的不是赃物,是人。” 那人再次打量林永年:“你藏的是什么人?” 林永年怕惹麻烦不敢直说,只好含糊其辞:“一个朋友遭到追捕,在我家躲了几天。” 那人浓眉一挑:“这么说你是为朋友吃官司的?” “是啊,”林永年叹了口气说:“没法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认倒霉了。” 那人盯着林永年看了好一会儿,转移了话题:“你说你是开工厂的?开的什么厂?” 林永年说:“中华牌味精知道吗?就是我的工厂生产的。” “原来如此!你是个有钱人啊!” “多有钱也算不上,过得去罢了。” “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林,叫林永年。老大尊姓大名?” “我叫石铁山。” 石铁山,这个名字对他很合适,他的确又刚又硬,像铁石一般。 林永年暗忖,这个人看上去倒还不错,不像马世奎那么凶恶,要是能跟他交上朋友,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可是,这话怎么说呢?林永年从小到大,读书、留学、当教师、开工厂,一直规规矩矩的,从未跟江湖上的人打过交道,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阵沉默之后,石铁山忽然说:“明天要赶集了。” “你说什么?”林永年不解地问。 石铁山刚要开口,放风结束的铃声响了。看守大声嚷嚷:“回牢房去!走!快走!” 石铁山朝林永年笑笑,转身走了。 林永年莫名其妙。赶集?难道监狱里还有集市不成?他告诉我明天赶集是什么意思? 林永年找一名老犯人打听。让他意外的是,原来监狱里还真有个集市,长久以来在犯人中自发形成的,每星期一次,利用放风时间进行交易,食品、日用品、香烟老酒甚至鸦片,什么都能买卖。 监狱看守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采取默许的态度。不过货币不能使用,只能用万金油代替,在这儿一小盒万金油的价值等同于一块银元。 林永年很惊讶,这种事他闻所未闻,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 老犯人向他解释,上面为防止贪污受贿,严禁货币进入监狱。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货币不能用就用别的,于是万金油就成为货币的替代品了,因为万金油恰好满足了三个条件,一是每个人都需要;二是便于保存携带;三是价值比较稳定。 林永年恍然大悟,石铁山告诉他明天赶集,是在暗示他交保护费。这好办,叫家人探监时多带些万金油来,这玩意儿便宜得很。 那个老犯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大笑道:“你想得真美!外面的万金油莫说一盒,半盒都带不进来!” “这我就不懂了,”林永年说:“既然要用万金油作货币,为何又不让带进来呢?” 老犯人笑了:“你是从爪哇国来的吗?要是能带进来,你让那些看守上哪儿弄外快去?” 见林永年愣在那儿,老犯人接着说:“万金油只能找看守长买,一块银元一盒,这是他们的生财之道!” “原来如此啊!” 林永年感觉大开眼界。一小盒万金油卖一块银元,这样的暴利天下少有,外面的人绝对想象不到。可是没法子,要想活下去,再贵也得买。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第9章 大傻瓜 这天恰巧是开放探监的日子,沈卉和沈方一块来了,带着不少吃的用的。沈卉见丈夫蓬头垢面,神色憔悴,条纹尼西装变成了肮脏的囚服,脸上还带着伤,不禁眼泪汪汪。 沈方叹息:“永年,你受苦了。” 沈卉哽咽着问丈夫:“你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林永年怕她难过,装出轻松的样子说:“蛮好的。在这儿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反而睡得挺香。” “吃的怎么样?”沈方问:“监狱里的饭菜吃得下去吗?” “还行,”林永年笑着回答:“饭菜虽然粗糙了一些,有点像猪食,但习惯了就好了,没准以后会变得像猪一样胖。”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服了你了。” 沈卉摇了摇头,指着他脸上的伤痕问:“你受过伤了?怎么搞的?伤得重不重?” “不当心碰了一下,没事。” 林永年怕她再问下去,说完立刻转移话题:“最近工厂情况怎么样?生产正常吗?” “别提了,”沈卉说:“提起工厂我就发愁。” “怎么啦?工厂出事故了?”林永年紧张地问。 “眼下事故倒没出,就是搞得乱七八糟。”沈卉重重的叹了口气。 林永年入狱后,工厂的一个股东杜德本当了代理厂长。 “这位老兄炒股票挺在行,工厂的事他一点都不懂,”沈卉抱怨道:“而且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闭着眼睛瞎指挥。已经有好几个人私下里打电话来,向我告他的状了。” 林永年很着急:“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才好。” “有啥办法好想?”沈卉满脸愁容:“我一个女人家实在没这个能力,否则我就顶上去了。” 林永年喃喃道:“不行,再这样搞下去工厂就完了,要想个办法,一定要想个办法……” 这时看守跑来:“时间到了!时间到了!走!快走!” 林永年被看守驱赶着离开会见室。沈卉朝他大声喊道:“女儿很想你,下次带她来……” “不!别带她来!”林永年回头嚷:“千万别带她来!这不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 他走出会见室回牢房途中,一名看守叫住他,给了他5盒万金油,这是沈卉花5块银元从看守长那儿买的。 烟花桥监狱有两个看守长,女监一个男监一个。男监的看守长姓武,都叫他武大郎,因为他长得又矮又胖,而且在矮和胖前面还要加一个“很”字。他很矮很胖,腿很短,走路就像一只硕大的酒坛子在地上滚,看着十分搞笑。 不过人不可貌相,看守长武大郎和《水浒传》里那个卖炊饼的武大郎可不一样,看守长武大郎是烟花桥监狱的二号人物,除了监狱长,谁讲话做事都得先瞧瞧他的脸色。 林永年把得到的5盒万金油留了一盒,以备不时之需,其余4盒故意当着马世奎的面给了石铁山。石铁山笑笑,欣然收下。 不久,林永年藏在草垫子下面的那盒万金油被发现了。马世奎抢走了万金油,还踹了他一脚。 流氓都是欺软怕硬的。马世奎被石铁山修理,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好拿林永年当出气筒,老是找茬跟他过不去,嘴里不干不净的,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分。要是在以前,林永年又会挨一顿胖揍,有了石铁山这个保护人,他的日子多少好过了一些。 下一个探监日,沈卉是和庞金海一块来的。 看到林永年容颜憔悴胡子拉渣,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庞金海心里充满幸灾乐祸的快感。压抑了这么久,今天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深深的同情和关切。过了十几年双重生活,他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出色的演员,他的内心世界别人是轻易窥测不到的。 庞金海给林永年带来一些吃的,还有两条烟。林永年把烟推回去:“你知道我不抽烟的。” 庞金海又把烟推还给他:“人总得适应环境。在这儿你要学会抽烟,对你有好处。” 林永年被这句简单的话感动了。的确,监狱里不抽烟的人是异类,想要融入这个群体,就得学会抽烟。庞金海说的对。 林永年收下香烟,用目光向他致谢。 庞金海站起来:“你们夫妻俩说说话,我去外面站一站。” “等一等!”林永年叫住他:“金海,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庞金海已经猜到可能是什么事,因为沈卉不止一次跟他抱怨,工厂被杜德本搞得乱糟糟,最好另外找个能干的人把工厂管起来。 他暗自希望自己没有猜错,但脸上却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永年,你这话可就见外了,咱俩像兄弟一样,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是这样的,”林永年说:“我那家厂现在是老杜在管,他这人你也知道,成天泡在股票市场里,对工厂没兴趣,也不懂行,搞得乱七八糟。我想……你能不能帮忙管一管?” 林永年有些吞吞吐吐,生怕这个要求过分了,让人家为难。他哪里知道,事实上庞金海求之不得,这个要求让他心里乐开了花。掌握了工厂的管理权,就可以拿搞垮工厂作条件跟田中一郎做交易了。在此过程中,还能趁机浑水摸鱼捞一票,多好啊! 林永年真是个大傻瓜,把他卖了他还替我数钱! 庞金海望着林永年,心中的快感强烈到爆棚,他甚至要为林永年没有被引渡而庆幸了。但他不能立刻就答应,那会让人起疑心的,需要演一场欲擒故纵的戏才行。 “你让我替你管理工厂?”庞金海摇了摇头:“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只有这件事……我自己的生意已经弄得我焦头烂额了,再让我管理工厂,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林永年说:“工厂有完整的规章制度和生产流程,只需照章办事,其实也没什么难搞的。” 庞金海蹙眉道:“老实说永年,在管理工厂这方面,我比老杜强不了多少,恐怕有负你的重托啊。” “不会的!”林永年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的能力足够了,只要肯用心,一定能管好!” 庞金海连连摇头:“不不,这副担子太重了,我挑不动。万一有啥闪失,如何向你交待……” “不用交待,”林永年打断他:“你帮我的忙,我感激不尽,即便有点差错,我也不会怪你。” “话是这么说……” “你不放心?还要我发誓?” “不不,你向来说话算数,这我知道。”庞金海一脸踌躇:“但就算你不怪我,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我会吃不下睡不着的。不行不行,这事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林永年朝妻子望了望,不满地说:“你怎么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也不帮我劝一劝!” 沈卉苦笑道:“你这是强人所难。金海要是能帮这个忙的话,我想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林永年很失望,叹了口气说:“好金海,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你,只好另想办法了。” 糟糕!戏演得太过火,要坏事! 庞金海赶紧原地调头:“对不起永年,你坐牢都是我害的,本来坐牢的应该是我。” 林永年摆手:“怎能这么说……” “事实如此嘛!假如我不把张伯良带到你家,他在我那儿被捕,坐牢的不就是我吗?” 庞金海做出悔恨的样子,做得惟妙惟肖:“我害你受了这么多苦,真不知怎么补偿你才好……也罢!” 庞金海使劲一拍大腿,好像豁出去了:“工厂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帮你管起来!” 林永年又惊又喜,又有些不安:“那你自己的生意……”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自己的生意只好先放在一边,还是工厂要紧啊!” 庞金海说得慷慨激昂。林永年被深深的感动了,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谢谢你,兄弟!” 工厂管理问题是林永年最大的心病,这个问题解决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慢慢好起来。 他是这样希望的。他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然而实际上正相反,他的噩梦才刚开始。 庞金海拿着林永年的委托书,接掌了工厂管理权,随即约见田中一郎,密商如何把工厂搞垮,让中华牌味精彻底完蛋。 田中一郎说:“我一直想收购林永年的工厂,利用现成的设备在上海生产味之素,获取更大的利润。你要帮帮我。” 庞金海狡黠地一笑:“没问题,我可以帮你,不过先要讲讲清楚,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田中一郎拍拍他说:“放心,不会让你白忙活的。收购完成之后,给你五千元佣金,怎么样?” 庞金海摇摇头。 “嫌少?”田中一郎问:“你的意思……” 庞金海伸出一只巴掌,在他眼前翻了翻。 “什么?你要一万?”田中一郎眼睛瞪得溜圆:“你心也太黑了!不行!绝对不行!” 庞金海笑了笑:“是吗?那就算了。我正忙着,回头见。” 庞金海起身要走。田中一郎拦住他:“最多给你六千元。” “现在轮到我说不行了。” “再加你一千,七千元!” “不行!我要一万!”庞金海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少,否则免谈!” 他吃定了田中一郎,知道田中收购心切,所以在佣金上寸步不让。他有把握将这一万元收入囊中。 不出他所料,又一番唇舌交锋之后,田中一郎终于答应了他的条件,二人击掌成交。 庞金海对自己很满意,作为皮包公司老板,砍价是他的拿手好戏,摆平田中一郎不在话下。 接下去庞金海故意瞎指挥,把工厂搞得乱哄哄。他的目的是让工厂濒临破产,只有这样田中一郎才有收购的机会。 工厂的技术科长是曹工程师,他对工厂的乱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写了一份报告给庞金海,提出问题所在和解决办法。 第二天,庞金海把曹工程师请到了厂长办公室,态度很恭敬,亲手给他泡了一杯茶。 曹工程师受宠若惊,急忙站起来,双手接过茶杯:“庞先生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庞金海打哈哈:“应该的嘛。我刚来,对工厂情况不熟悉,还要请老兄多多指教哦。” “指教不敢当,我只能提些参考意见。” 曹工程师嘴上谦虚,心里很受用,觉得这位代理厂长有君子之风,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老兄的报告我看了,”庞金海说:“你对工厂的担忧我理解,你对工作的认真负责令人敬佩。” 曹工程师欠身道:“庞先生过奖了,我做得还很不够。” “不过,”庞金海忽然话锋一转:“我也要实话实说,你的有些看法我不敢苟同。” 曹工程师一愣:“请问是哪些看法?” 庞金海看着小本子,一二三四说了几条。曹工程师听得直皱眉,说的这都是什么呀,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曹工程师为人正直,脾气急躁,假如这些话出自别人之口,他早就拍桌子了,现在只好耐着性子,小心翼翼的辩驳了几句,希望能说服庞金海。 然而,庞金海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曹工程师错了。争来争去,曹工程师脸色越来越僵,嗓门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把忍了又忍的话讲出来了。 “我大学读的是化工,科班出身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我的专业知识比门外汉总要丰富一些?况且我在工厂干了这么多年,有实际工作经验,希望庞先生能注意到这一点。” 曹工程师虽然很恼火,但还是尽量想把话讲得婉转一些,不要进一步恶化气氛。然而事与愿违,这位有君子之风的庞先生翻脸比翻牌还快,忽然朝他吹胡子瞪眼。 “老兄这话什么意思?”庞金海问:“莫非认为我这个代理厂长不称职,要叫我让位?” 曹工程师做梦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不知所措,张大嘴愣在那儿。 “看来这话说到老兄心里去了。”庞金海冷笑一声:“没问题,这代理厂长其实我早就不想当了,顶着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你要当我求之不得,最好马上让位。” 曹工程师脸涨得通红,拼命想解释:“不不不,庞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得了老兄,”庞金海厉声打断他:“明人不说暗话,你何必遮遮掩掩呢?待我跟林永年说一声,厂长让你做就是了!” 庞金海不但话讲得难听,那表情更加难看。曹工程师哪里忍受得了,他颤抖着站起来,转身要走。这时庞金海喊了声“等一等!” 第10章 引狼入室 曹工程师以为事情有转机了,不料刚一回头,他写的那份报告就朝他飞过来,差点打到他脸上。 庞金海冷冷道:“这份报告请你收回,再写一份新的报告,回头我好好研究研究。” “你……你欺人太甚了!” 曹工程师脸色铁青,咬着牙说:“我没工夫写报告,我辞职了!你另请高明!” 曹工程师摔门而去。 听着他愤怒的脚步声,庞金海往椅背上一靠,把一根烟塞到嘴上,微笑着点燃了打火机。 这个结果正是他想要的,也是他预料中的。有本事的人往往心高气傲,受不得委屈,要收拾这种人再容易不过了。 成功赶走了曹工程师之后,他又瞄准了保全组组长姜师傅。 保全组负责维修保养工厂的机器设备,是个很重要的部门。姜师傅虽然没收买文化,但人很聪明,车、钳、刨、电各工种无所不能,是工厂一根少不得的台柱子。 为了赶走姜师傅,这庞金海他采用了不同的手段。 姜师傅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负担比较重,需要做点私活挣点外快。厂方为了留住他,对此一直采取容忍的态度。这是个现成的抓手。 庞金海把姜师傅叫去,拿腔拿调地说:“老姜啊,有人向我举报,你利用厂里的工具设备干私活,不知有没有此事?” 姜师傅尴尬着脸说:“这……有是有的,我手头紧,想挣点外快……其实厂里早就知道,林厂长……” “林厂长在坐牢,”庞金海粗暴地打断他:“如今我是厂长!我对全体员工一视同仁,谁都不能头上长角!” 姜师傅愣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给我听着,”庞金海声色俱厉:“我这人向来黑是黑白是白,现在你要么停止做私活,要么就给我滚蛋!” 姜师傅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庞金海瞪着他说:“你听明白了没有?两条路你自己选!” 姜师傅把藤编的安全帽狠狠朝桌上一摔。安全帽蹦起来,跟庞金海的脸来了个亲密接触。 “滚就滚!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姜师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去,庞金海又找茬赶走了另外几名有经验的老师傅,导致工厂机器保养不善,产品发生质量问题,销量也随之大幅下滑。 沈卉得到消息,找庞金海询问。庞金海早就想好了说词,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总之工厂的问题都是客观原因造成的,神仙上手也没辙。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老天不帮忙还不照样失败? 沈卉对工厂的事一窍不通,面对这种情况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在探监时跟丈夫商量。 林永年为工厂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好不容易打出一片天地,眼看前途光明,不料突然遭此劫难。他是个厚道人,以君子之心度他人之腹,做梦都想不到是庞金海捣鬼,而且听听他讲的那些似乎也有道理。林永年很痛心很着急,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天空就在那里,他却飞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叹息一声。 沈卉探监的第二天,庞金海也来到了烟花桥监狱。但他要见的人并不是林永年,而是看守长武大郎。 中国的相面之术流传了几千年,决不会毫无道理。实际上人的外貌和内心是密切相连的,一个人善良还是邪恶,必然会在外貌上有所反映,只要细致观察,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庞金海上次和沈卉来探监的时候见过武大郎一面,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而且距离较远,他还是对这位看守长印象深刻。这是个冷酷贪婪的家伙,他想,也许能为我所用。 当然,什么事都有例外,他又不是相面专家,很可能看走眼。于是他把算命先生贾青峰也带来了。 贾青峰号称“半仙”,对看相颇有研究。他远远的看了武大郎一眼,立刻得出了和庞金海同样的结论。 现在庞金海心里更有底了。虽然贾青峰不是神仙,只是半仙,但他阅人无数,他的眼光还是靠谱的。庞金海决定冒一冒险。 他从电话簿上查到了烟花桥监狱的电话,几经辗转接通了武大郎,请他到监狱附近的宝莲阁茶馆见面,有要事商谈。 武大郎答应了,而且相当爽快。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他已经猜到这个“要事”指的是什么。 庞金海正一步一步推进自己的计划,工厂管理权已经到手,现在是时候处理林永年,让他永远消失了。 次日下午。宝莲阁茶馆。二楼雅座。 武大郎长什么样,庞金海早已知晓,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当武大郎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美貌是上天的恩赐。一个人长得好看很难,但要长得像武大郎这么难看,恐怕也不容易。 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位看守长是个可以开诚布公、共谋大事的人。 “你是电话里那位庞先生吗?” 武大郎双手叉腰站在那儿,腰里挂着警棍,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 “对,是我。”庞金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守长,你请坐。” 这个丑八怪实在让人倒胃口。庞金海想赶快完事走人,所以武大郎刚在对面落座,他就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大额支票,放在武大郎面前。 武大郎拿起支票看了看,放回桌上。 “这是干什么?”他问:“素不相识,干嘛送钱给我?” 庞金海朝他那张猪头似的脸凑过去,压低声音说:“请你帮我个忙,处理一个犯人。” “原来如此!” 武大郎两只小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再一眯就像两条缝,几乎找不到了。 “请问,你要处理的那个人是谁?” 他没等庞金海开口,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猜,那个人是不是林永年?” 庞金海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看见你陪林太太来探过监。” 武大郎微笑着,脸上的肉一层层堆积起来:“像林太太那么漂亮的女人,想要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 庞金海不由得暗吃一惊。这个武大郎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蠢,需要小心应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武大郎说:“我猜的到底对不对?你要处理的人是不是林永年?” 庞金海用力点点头。这个名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多少总有点心理障碍,武大郎说了最好。 武大郎把支票推回去:“对不起,这事我不能做。” 庞金海笑笑,又把支票推给他:“同样的事以前你也做过不是吗?再做一次又何妨呢?” 武大郎往后一靠,眼睛里射出尖利的光:“庞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想要威胁我?” “哪里哪里!”庞金海陪笑道:“我怎么敢威胁你呢?我是在求你,请你帮我个忙。” 武大郎扯了扯身上的看守制服,正色道:“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有些事以前能做,现在不能做了。上面管得很紧,万一出了纰漏,我的饭碗就砸了,犯得着吗?” 瞧他说得一本正经,真的假的? 庞金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断定这是假的,是他讲价钱的伎俩,于是从容道:“我也打开窗户说亮话,事情成功之后,再给你一张同样数目的支票,你看怎么样?” 武大郎摇摇头:“姓林的在上海滩也算个人物,对他下手,我担的风险太大了。而且……” 他拿起那张支票甩了甩:“谁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兑现?这方面我是外行,你可别蒙我。” 这混蛋,看上去像头蠢猪,其实比鬼都精! 庞金海只能在心里骂,脸上丝毫不敢流露。斩草必须除根,只要能达到目的,多花点钱也值。 庞金海从包里拿出一根5两重的金条,俗称小黄鱼,放在武大郎面前:“这根小黄鱼给你作定金,这下放心了?” 对面那个猪头终于笑了,笑得嘴咧到了耳根上,满脸肥肉忽悠忽悠直哆嗦,好像里面装着弹簧。 他拿起这根小黄鱼,仔仔细细的揣进了口袋。 庞金海说:“请你写张收条给我。” “不行!”武大郎一口拒绝:“我从不写收条!” “为什么?”庞金海不满地问:“做事要有凭有据,拿了钱不写收条,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的规矩就是如此!”武大郎说:“这种事是见不得光的,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决不能留下字据!” 庞金海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只好作罢。 “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耳听好消息!” 武大郎用肥厚的手掌拍着胸脯,微笑道:“不瞒你说庞先生,烟花桥监狱所有的犯人都是我碗里的菜,我武大郎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话他是咬着耳朵对庞金海说的,嘴里的气味熏得庞金海差点吐出来。他的嘴简直比茅坑还臭,但庞金海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地狱之门已经为林永年打开,他与之不共戴天的那个男人即将堕入地狱,永远消失。 一星期后,有个国外的教会慈善组织要来烟花桥监狱参观。为了获得该组织的捐款,监狱长下令全体犯人大扫除,务必要搞得干干净净,给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监狱长和犯人是两个对立面,所以监狱长的命令不大可能得到犯人的拥护。但这次例外,因为对犯人来讲,大扫除等于是一次额外的放风,所以大家都很踊跃,洗的洗刷的刷,热火朝天。 林永年被分配到四楼,擦走廊上的窗户。 烟花桥监狱是一座美国式建筑,窗户是长条形的。他站在窗台上,须要踮起脚尖才够得着上方的玻璃。由于很久没擦了,玻璃蒙上了厚厚一层灰。他先用湿抹布把灰尘擦掉,然后换干抹布再擦一遍。 他全神贯注地干活,没注意有人从他背后走过,更想不到那人竟然使劲推了他一把! 他失去平衡,从窗户摔了出去。 从四楼摔下去,无异于跟死神接吻。幸运的是,就在他摔出窗口的一刹那,他的手无意中抓住了一根管子,没有直接掉下去。他虽然不是个很强壮的人,但求生的本能给了他力量。他双手拼命把管子抓牢,大声喊救命。 然而没有人来,一个人都没有。 他整个人的分量全都挂在两条胳膊上,很快就吃不消了,手臂酸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而磨破的手掌则钻心般疼痛。十几公尺之下是坚硬的水泥地,掉下去必死无疑。 他已经彻底绝望,准备向死神投降了。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像拎口袋似的把他拎了上来。 救他的那个人是石铁山。 林永年瘫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一身的冷汗,老半天才缓过来,喃喃的说了声谢谢。 “你怎么搞的?”石铁山问:“怎么跑到窗户外头去了?” 林永年擦了擦汗,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石铁山皱着眉头静静的听着,最后问了一句:“推你的那个人是谁?你看见没有?” 林永年沮丧地摇了摇头:“当时我脸朝外,一门心思擦玻璃,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石铁山沉思道:“这事有点蹊跷。” 林永年猜测:“你看会不会是马世奎……” “为什么怀疑是他?”石铁山问。 林永年气呼呼道:“这小子是我的冤家对头,成天和我过不去。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做。” 石铁山摇摇头:“没根据的话不要乱讲,否则会有麻烦的。” 林永年说:“我相信这种事只有马世奎干得出来。” “还是别过早下结论,”石铁山蹙眉道:“依我看,这事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吗?”林永年不安地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以后要加倍小心了,耳朵拉长一点,多往背后看看,别肉骨头敲鼓昏咚咚。” 石铁山拍拍林永年的肩膀,转身离去。 林永年愣在那儿,揉着酸疼的胳膊,看着被刮破的血淋淋的手,暗忖刚才好险,假如石铁山没来,或者晚来几秒钟,我就会掉下去活活摔死,再也见不到妻子女儿了! 他越想越后怕,又出了一身冷汗。 马世奎这混蛋实在可恶!尽管没有证据,他还是断定暗害他的人一定是马世奎,除了他没有别人。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第11章 战战兢兢 那天放风的时候,一个叫作王和尚的犯人忽然找他来了。 和尚当然不是该犯人的真名,之所以这么叫,只因为他是和尚帮的头领,而且头皮刮得铮亮,像电灯泡一样。 烟花桥监狱里有对立的两大帮派,和尚帮和道士帮。和尚帮的头领是王和尚,道士帮的头领是金老道。双方水火不容,经常爆发冲突。 王和尚出人意料地来找林永年,并把他拉到偏僻处,塞给他两盒万金油,弄得他莫名其妙。 王和尚朝他挤挤眼,做了个抽烟的手势。他明白了,从口袋里掏出小半盒老刀牌香烟:“对不起,只有这几根了,送给你。”。 他是想结个善缘,不料王和尚反而生气了,推开他的手说:“谁要你的香烟!我要的是这个!” 王和尚把抽烟的手势又做了一遍。 林永年彻底给搞糊涂了,苦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要什么,干脆明说。” “你他妈装什么儍!”王和尚气呼呼说:“我要的是白粉!听明白没有?白粉!” 林永年知道,白粉就是海洛因。由于吸鸦片需要一套用具,很不方便,所以在监狱里,鸦片已经被便于吸食的白粉取代了。他不明白的是,王和尚怎么会来找他买白粉? “我没有白粉,”他对王和尚说:“你找错人了。” “得了老兄,”王和尚冷冷道:“别跟我玩捉迷藏了,我没这心思,做买卖要紧。” 林永年急得直跺脚:“做买卖?我拿什么跟你做买卖?你要的东西我没有!真的没有!” 王和尚沉下了脸:“姓林的,你什么意思?我的钱难道不是钱?凭什么卖给金老道不卖给我?” 林永年耐着性子解释:“你真的搞错了,我从不沾白粉的边,怎么会买卖白粉呢?没有的事!” 王和尚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之久,切齿道:“好,姓林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王和尚走了。林永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惊又怕又狐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忽然变成毒品贩子了。 过了几天,就在他已经渐渐淡忘这事的时候,王和尚又来找他了,这次还带着另外几个人。 林永年见来者不善,想躲开他们,可是来不及了,被他们七手八脚拖到角落里,摁在了墙上。 王和尚走到他跟前,瞪着他说:“我知道你是石铁山的人,我不想跟你结怨,你把白粉拿出来,钱我照付。” 林永年很无奈,苦笑着说:“真没办法!你为何硬说我有白粉?谁让你来找我买白粉的?” “这我不能讲,”王和尚说:“反正我知道你手里有货。别浪费时间了,把东西拿出来。” 林永年气急败坏:“没有!我没有白粉!真的没有!嘴都说干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王和尚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相信?” “我可以对天发誓,”林永年急得脸通红:“要是我说假话骗你,叫我不得好死!” 然而发誓也没有用,王和尚望着他狞笑道:“姓林的,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林永年惶恐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收拾你!”王和尚恶狠狠道:“你别以为有金老道撑腰我就不敢动你了,金老道算个屁!” 他手下那些人跟着鼓噪。 “这小子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好好教训教训他!” “对!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 “揍他!揍他!” 王和尚摆了摆手,那些人一拥而上,把林永年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林永年大声呼救,他知道不远处就有看守,肯定能听见,可是喊了半天也没人来,结果他被暴打了一顿。这些人下手真狠,要不是放风结束的铃声响起,他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他遍体鳞伤,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回到牢房,鲜血滴了一路。 在这个地方,石铁山是他唯一的朋友。石铁山送他去医务室包扎,问他怎么得罪了王和尚?他摇头苦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石铁山听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也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这种事,真奇怪。”石铁山说:“你的处境很危险,王和尚那帮人都是亡命徒,连我都对他们忌惮三分。” 一番话说得林永年战战兢兢,又疑窦满腹。 毫无来由的挨了一顿打,差点送命,想想实在太奇怪了。联想起被人推出窗户的事,他隐约感觉到,有个敌人处心积虑要弄死他。那人并非马世奎。他到底是谁呢? 林永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因为想不出来,那个敌人就愈加危险愈加可怕。 从此林永年再也摆脱不了恐惧的阴影,每天晚上都辗转难眠,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担心这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的末日。这种巨大的压力让人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庞金海,那个想要害死他的人,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和武大郎达成协议后,他每天都支起耳朵等着听好消息。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结果让他失望。 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混蛋怎么回事?莫非他吃准我不敢声张,黑了我的钱,把我耍了?有这个可能! 庞金海按捺不住,决定找武大郎讨说法。 见面地点还是在宝莲阁茶馆,二楼雅阁。没有握手,没有寒暄,庞金海单刀直入地问:“三个多月了,他怎么还活着?” 武大郎抽出一根烟点上,反问道:“你这么急着要他死?你跟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这与你无关!”庞金海生硬地说:“你拖拖拉拉的什么意思?莫非想放我鸽子?” 武大郎仰头吐了两个烟圈,后一个从前一个中间穿过,互相追逐着飘向天花板。接着又是两个。他吐烟圈的本事还真不小。 庞金海看着他这副烧不熟煮不烂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朝那只猪头上踹一脚。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那么做。 等了足足5分钟,武大郎终于开口了。 “庞先生你想一想,”他弹了弹烟灰,慢悠悠道:“我若是要放你鸽子,今天还会来见你吗?” 嗯,这话倒是不错。庞金海暗忖,这笔交易无凭无据,他要是装作不认识我,我拿他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 庞金海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拿起茶壶替武大郎斟茶。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庞金海问:“给我个准日子好不好?别让我成天心神不定。” 武大郎撇了撇嘴,露出轻蔑的笑容:“你这人瞧着挺聪明,怎么尽说蠢话?你以为弄死一个人就和弄死一只鸡一样,众目睽睽之下抓起来就宰?你他妈还想不想让我活了?” 庞金海被噎得直翻白眼。想想他说的没错,自己真够蠢的。监狱里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周围那么多眼睛盯着,想要做掉一个人,又不留下痕迹,的确很不容易。 “另外,”武大郎接着说:“他没死并不等于我没有动手。” 庞金海瞟着他:“如此说来你已经做过了?” 武大郎又喷了两个烟圈:“他还活着是因为他命大。” “你是怎么做的?”庞金海问:“能不能……” “不能!”武大郎断然道:“怎么做是我的事情,没必要让你知道,你知道结果就行了。” 庞金海也点起了一根烟。一阵沉默之后,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反正一切拜托你了。” “这事急不得,有合适的机会才能下手,懂吗?” 武大郎站起身,在庞金海胳膊上拍了拍,凑近他说:“总之你放心,我是个守信用的人,决不会拿钱不办事的。姓林的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回去耐心等着。” 这是迄今为止听着最顺耳的一句话。 庞金海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对方的嘴好像也没那么臭不可闻了。 二人在茶馆门口分手。他盯着武大郎酒瓮般的背影暗忖,看来这家伙还是靠得住的,是我心太急了。但这能怪我吗?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十几年等下来,再多的耐心也要消耗殆尽了。 庞金海苦笑着上了奥斯汀小轿车。这车是林永年的。 开着他的车谋划干掉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庞金海心想,要是他知道了,恐怕会活活气死。 又过了三个月,到第二年的夏末秋初了。 这天是监狱开放探监的日子,又恰逢林永年40岁生日,沈卉去探监时带着一小盒他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 林永年有点惊讶:“今天是我生日?我自己都忘了,人在狱中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 沈卉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蛋糕,这是我和女儿自己做的,花了不少功夫呢,你尝尝味道怎样。” “你们俩做的?那肯定好吃。” 林永年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他很不舍地把蛋糕推开:“牢里规矩大,不让带蛋糕,还是拿回去。” 沈卉坚持要他收下:“试试看嘛,万一运气好让带了呢?40岁生日是个大日子,总不能平平淡淡的一点内容都没有。” 林永年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的40岁生日会在监狱里度过。本来我还打算好好庆祝一下……” 望着丈夫愁苦的表情,沈卉心里也很难过。 在牢里关了半年多,丈夫被折磨得不像样了,面黄肌瘦,肮脏不堪,头发乱糟糟的,不知多久没洗了,搞得像叫花子似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要不是他的嗓音还没变,她甚至会怀疑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丈夫。 沈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办法的。好在刑期不长,转眼已经过了半年多,还剩一年半不到,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林永年苦笑,心想你哪里知道,监狱如同地狱,阴森恐怖,还有人想要害死我。这儿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天都像一年一样长。但他不会说出来,绝对不会。 好事大家分享,坏事一人承担。男人就应该这样。 林永年岔开话头,问起工厂的情况。沈卉迟疑道:“我也不太清楚,听金海说,好像最近有点起色。” “这就好、这就好。”林永年很欣慰:“金海也不容易啊,这副担子够他挑的。” 沈卉说:“是啊,他把自己的生意撂一边,天天泡在工厂里,每天都搞到很晚才回家。” “是吗?”林永年感动地摇摇头:“真不知该怎么谢他才好。身边有这样的朋友,难得啊。” 沈卉说:“我了解金海,金子银子他都不稀罕。将来有机会的话,在生意上帮帮他,再替他找个好对象。”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林永年说着,忽然一拍脑门:“对了,杜德本有个表妹我见过,长得挺漂亮,家境也不错,将来给金海介绍介绍。” “那太好了,你早该想起来的。” 沈卉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说到老杜,他昨晚特地到家里来,送了些土产,还托我给你捎口信。股东们都很挂念你,叫你保重身体,将来重整旗鼓。” 那些股东都是林永年的亲朋好友,没有他们的支持,工厂开不起来。如今工厂落到苟延残喘的地步,实在愧对他们。 林永年伤感地说:“你替我谢谢他们,再说声对不起。唉,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沈卉说:“你坐牢不是你的错,大家都理解。” 林永年叹了口气:“那个张伯良不知怎样了?他被日本人引渡,恐怕凶多吉少啊。” 夫妻俩默默相对,一时无语。 规定的探望时间快到了。林永年强打精神问:“我的小仙女怎么样?小提琴还拉吗?” 小仙女是他对女儿的爱称。沈卉说:“她挺好的,每天一有空就拉琴。金海不是给她买了雅辛的唱片吗?她正跟着唱片练习一支新曲子,叫什么圆舞曲……对了,是一首美国曲子,叫田纳西圆舞曲。她说等你回家了,要开舞会庆祝,她给我们伴奏。” 林永年心里暖融融的。这个女儿真是上天的恩赐,美丽、聪明又懂事。妻子也是这么贤惠,苦也苦在心里,从没有半句怨言。为了她们,我也必须咬紧牙关活着,将来东山再起,回报所有爱我帮我的人。 林永年忘记了烦恼和恐惧,怀着愉快的心情与妻子告别。自从入狱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今天是他的40岁生日,一个很特别的日子,今天感觉一切都有些不同。监狱不那么阴暗了,环境也不那么污秽了,就连凶神恶煞般的武大郎都变得和善了一些。 第12章 他被毒死了 从会见室回牢房要过一道关卡,有看守在那儿盘查,防止夹带。今天站在关卡处的是武大郎。 武大郎拦下了林永年,瞟着他说道:“监狱规定不许带蛋糕进来,你不知道吗?” 林永年嗫嚅道:“对不起,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所以……这蛋糕是我妻子女儿亲手做的……” “原来如此,你挺有福啊!” 武大郎把蛋糕夺了过去,但没有拿走自己享用,只是打开盒子检查了一番。他查得很仔细,像农夫犁地似的,防止蛋糕里藏着东西。 “今天我心情好,放你一马。” 武大郎检查完,把蛋糕还给了林永年。尽管蛋糕已被弄得七零八落不像样子了,林永年还是谢了他。 “好了,走。”武大郎用警棍捅了捅林永年:“找个隐蔽的地方慢慢吃,别被人抢了。” 的确,周围有无数双饥饿凶狠的眼睛在盯着,一旦让他们发现,蛋糕被抢走不说,还可能挨顿打。 林永年把蛋糕藏在衣襟里,来到监狱背后一个角落坐下,小心地四下瞧了瞧。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放风就要结束了,得快点吃。他把蛋糕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咬,面前突然一黑,光线被一个高大的人体挡住了。抬头一看,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糟糕!真是冤家路窄! 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马世奎,冤家对头,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但来的偏偏就是他! “原来你躲在这儿,害我好找!” 马世奎俯视着林永年,露出焦黄的动物般锐利的牙齿,双手交替按着指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马世奎每次发怒之前都会这么做,挺吓人的。林永年想要起身离开,可是马世奎双手摁住了他的肩膀。马世奎力气很大,林永年就像被钉子牢牢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马世奎狞笑:“你他妈胆子越来越大了,有好东西躲起来独吞,连声招呼都不打!” 林永年默默的看着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懊丧。看样子生日蛋糕吃不成了。 马世奎弯腰凑近林永年,嘴里的臭气喷到他脸上:“你以为有石铁山罩着,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林永年还是不说话。跟这种人也没话好说。 马世奎恶狠狠道:“这儿是距离阴间最近的地方,我要是想搞死你的话,谁罩着你都没用,你最好识相一点!拿来!” 马世奎说着,伸手过来抢夺蛋糕。 有那么一瞬间,林永年想把蛋糕狠狠砸到他脸上。这不是普通的蛋糕,这是妻子女儿亲手为我做的,你要抢,我就跟你拼了! 这股冲动是那么强烈,如同巨浪一般,林永年差一点就没忍住。但最后冲动还是被理智战胜了。不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大的责任要承担,我不能这么轻易死掉! 林永年咬紧牙关,双手颤抖着交出蛋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生怕慢一点自己会改主意。 走出那个角落,他看到武大郎站在不远处,两眼紧盯着他,那眼神显得十分古怪。 放风结束,犯人们返回牢房。 马世奎也回来了,是被两名犯人搀回来的。只见他的黑脸膛变成了烟灰色,连嘴唇都是灰的,双手紧紧捂住肚子,闭着眼咬着牙,整张脸都扭曲了,显然痛得很厉害。 马世奎怎么忽然变成这样,林永年不关心,只是暗自幸灾乐祸。该!叫你欺负人!这是你的报应! 马世奎倒在铺位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翻来滚去,不停地呕吐,并且隔一会儿就抽搐一阵,身体像木板一样僵直。 他是个硬汉,拼命忍着,但痛苦的呻吟还是断断续续的从牙缝间钻出来。接着,他嘴里、鼻子里开始流血,腥红的血像蚯蚓一般在他脸上慢慢爬动,看着让人心里发颤。 同牢房的犯人叫来看守,把马世奎送进了监狱医务室。当晚传来消息,他翘辫子了。 马世奎身体很强壮,像铁打的一样,平时连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都不生,哪能说死就死了呢?林永年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他是学化学的,根据马世奎的症状判断,多半是砷中毒。可是从他离开马世奎到放风结束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毒从何来呢? 林永年想到了被抢走的蛋糕,这是在几分钟时间里,马世奎唯一能吃下肚的东西。 莫非蛋糕有毒?不可能!绝不可能! 假如蛋糕是买的,还另当别论,可是蛋糕不是买的,是妻子女儿亲手做的,要说蛋糕有毒,那也太荒唐了!马世奎之死肯定另有原因! 监狱方面通知马世奎的亲属来认领尸体,但没有人来。他是家族的耻辱,没人在乎他的生死。 两天后,他的尸体被拉到乱坟岗埋掉了。 林永年望着牢房里空出来的那个铺位,心中有些恻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尽管这个人很凶恶,尽管他怕他、恨他,巴不得永远别再见到他,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还是油然而生。 这天放风时,林永年避开众人,靠在角落里晒太阳。阴森的监狱和高墙又让他想起了马世奎。 听说马世奎曾经做过强盗,有命案在身,死不足惜。可是我呢?我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怎么也在牢里?我会不会也像马世奎一样,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想到这里,林永年不由得浑身发凉。 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朝他这边走来,是石铁山。 他来到林永年跟前,和他并排靠在一起,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铁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跟谁都不啰嗦,此刻他主动接近,目的很清楚。林永年也不吱声,把早就准备好的两盒万金油塞给他。 石铁山把万金油在手上颠了颠,身子仍旧靠在墙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林永年有点紧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好一会儿,石铁山终于开口了:“我听看守们在议论,说马世奎是被毒死的。” 林永年松了口气,说:“我知道。” “哦?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石铁山瞟着林永年,目光如同锥子一般尖利。林永年虽然问心无愧,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心想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是我下的毒? 石铁山又问了一遍:“他被毒死的事谁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林永年回答:“一看他当时的症状就知道了。我是搞化学的。” “化学?”石铁山一脸茫然:“化学是什么鬼?” “化学是一门学科。要知道,世界上任何物质都是分子构成的,化学就是研究分子结构,通过加热加压等方式,让它们重新排列组合,做出新的物质,明白了?” 林永年尽量用最浅显的说法向他解释,但看上去他非但不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林永年摇摇头:“几句话讲不清楚,总之搞化学的人对毒物有所了解。我从他的症状判断,他很可能是砷中毒。” “砷又是什么玩意儿?” “砷就是人们常说的砒霜。” 石铁山尖利的目光在林永年脸上游弋,令他很不舒服。 “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林永年不安地问:“莫非你怀疑是我毒死了他?” 石铁山嘴角抽了抽:“这话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林永年愈加不安,而且后悔,想想自己讲的那些话,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一阵沉默之后,林永年讪讪的说:“我没那么残忍,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放心好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石铁山说:“马世奎是毒死的也好,是呛死的也好,都与我无关。” 他耸耸肩膀,把手中两盒万金油揣进兜里,接着说:“不管怎样,他死了对你是件好事情。” 林永年真的急了,脸涨得通红。 “我没害他!真的没有!”他大声说:“他的死跟我毫无关系,我可以对天发誓!” 石铁山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最后点点头说:“你也不像是那种会下毒手的人。” 林永年长出了一口气。在烟花桥监狱里,石铁山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被朋友怀疑。 石铁山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说:“恐怕要下雨了。” 林永年愣在那儿。 他为何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也许话里有话,在暗示什么?如果不是,这大晴天怎么会下雨呢? 林永年疑窦满腹,不明白其中究竟有何奥妙。 到了晚上,想不到真的下雨了,下得还不小,雨点猛烈地打在对面停尸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一宿没合眼,因为那声音太吵,更因为心事重重。 马世奎究竟怎么会中毒的?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找不到答案,但有一个想法却像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时隐时现。 也许毒杀的对象并非马世奎,而是我?马世奎作了我的替死鬼? 这个想法实在太可怕了,他拼命否认,拼命想赶走它,可是没用,它已经像毒刺一样深深的扎进了他心里。 这是一个让人神经紧张的夜晚。这天一宿没合眼的不止他一个人,庞金海同样转辗反侧,心事重重。 给林永年送蛋糕,是他向沈卉提出来的。沈卉毫不怀疑的照办了。自那以后,他就从早到晚待在林家,说是跟沈卉核对工厂账目,实则是想第一时间得到林永年的死讯。 根据事先商定的计划,武大郎会在蛋糕里下毒,把林永年毒死。接着,林家的电话就会响起来,监狱方面通知家属去认领尸体。那将是一个历史性的、激动人心的时刻。 庞金海相信,这回林永年死定了,神仙也救不了他! 然而,林家的电话没响,一直没响。 庞金海预感到事情不妙,第二天冒着大雨去找武大郎,见面地点仍是宝莲阁茶馆二楼雅阁。 武大郎磨磨蹭蹭,让他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来。这又是个不祥之兆。果然,武大郎带来了他不愿听到消息。 林永年这家伙命真大,居然有人作了他的替死鬼! 庞金海懊丧之余忽然念头一转,不!等等!借检查蛋糕的机会下毒,不料有人把蛋糕抢去吃了,这是武大郎的一面之词,事实真是这样吗?会不会是在蒙我,拿我当猴耍? 对于庞金海的这种怀疑,武大郎非常生气,脸涨得通红,就像一只熟透的大南瓜。他龇牙咧嘴,朝庞金海一步步逼过来,庞金海吓得差点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你……你干嘛?”他颤巍巍说:“想咬我一口?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你能否认吗?” 武大郎拿警棍指着他,强烈的口臭喷到他脸上。 “听着姓庞的,你这是对我的侮辱!”武大郎恶狠狠道:“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干过许多坏事,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言而无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我一贯的信条!” 庞金海张口结舌,呆呆的看着这个酒瓮似的家伙。 “该做的我都做了,老天爷不让他死,我也没办法。我们之间两清了,今后别来找我,有话跟老天爷说去。” 武大郎用警棍在桌上敲了一下,扭头就走。 “等等!别走!你别走!” 庞金海跑到楼梯口朝他喊,但他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庞金海冲出茶馆,想把他追回来,可是他已经不见了。雨实在太大,雨雾遮没了视线。 庞金海站在那儿,愣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感觉好像有人把一大团猪毛硬往他喉咙里塞,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雨水像鞭子一样,无情地抽打着他,让他痛苦不堪。 林永年简直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怎么弄都弄不死他!更讽刺的是,作他替死鬼的人还是他的冤家对头!我哪是害他?简直是在帮他!老天爷太不公平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谁来帮帮我? 庞金海仰天长叹,泪水和雨水从他脸上滚滚而下。 第13章 他居然活着 这些日子沈卉很烦恼。这烦恼是女儿造成的。 林浣芝想念爸爸,每次探监她都要跟着。林永年则坚决不让她来,她还小,恐怕监狱会给她造成心理阴影。 这无疑是对的,沈卉也赞成。可是女儿不干,非要去,怎么说都没用。沈卉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林浣芝发了狠话:“我一定要见到爸爸!再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沈卉只好向哥哥沈方求助,让这个作舅舅的来劝劝林浣芝。可是没用,她根本不听劝。 沈卉了解女儿,她的性格外柔内刚,一旦做了决定,谁拦都拦不住,她真会自己去的。 沈卉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出现的人帮了她,让林浣芝暂时打消了去监狱看父亲的念头。 那个人是林浣芝的偶像、世界着名小提琴家雅辛。 雅辛是奥地利犹太人。希特勒吞并奥地利之后,犹太人受到残酷迫害。雅辛虽是名流也未能幸免,纳粹已经盯上他了,想要避免被扔进焚尸炉,唯一的办法是逃离欧洲,越快越好。 这时候,绝大部分国家都拒绝犹太人入境,只有上海的大门还向他们敞开着。中国驻维也纳领事何凤山同情犹太人,给包括雅辛在内的大批犹太人发放了去上海的签证。 按照纳粹的规定,有签证有船票的犹太人可以离开。雅辛一家就是这样的幸运儿。 雅辛从未到过中国,对上海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女儿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逃命要紧,别的全都顾不上了。 上海这座“孤岛”本就风雨飘摇,老百姓的日子很艰难,数万犹太难民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让这座城市不堪重负。但善良的中国人还是接纳了他们,将他们安排在虹口提篮桥一带居住,还组织慈善活动,向他们提供食物、医疗等方面的帮助。 沈卉也加入了志愿者队伍。她曾经在教会医院做过护士,所以被派到医务站工作。 这天,雅辛的女儿不小心摔伤了,雅辛带她到医务站治疗。沈卉懂一些英语,她跟对方交流中得知他名叫雅辛,随口说了一句:“有个着名小提琴家也叫这个名字。” 对方笑了笑说:“那个人就是我。” “你说什么?就是你?真的?” 沈卉惊呆了,她做梦都想不到,面前这个满面沧桑、落魄不堪的男人竟然就是女儿的偶像、那个世界着名小提琴家! 雅辛说:“我和我家人是逃难来的,半个月前刚到上海。” “想不到我能有幸见到你,”沈卉兴奋地说:“我女儿正在学小提琴,她对你非常崇拜,每天都会听你的唱片。” “是吗?”雅辛露出一丝苦笑:“我太荣幸了,想不到在遥远的上海也能遇上我的崇拜者。” 当晚沈卉回到家里,把这件特大新闻告诉了女儿。林浣芝又惊又喜:“真是他?不会弄错?” “绝对不会!”沈卉说:“我偷偷向别人打听过,他就是你崇拜的那个小提琴家!” 林浣芝高兴得跳了起来。雅辛,那个能用小提琴拉出天籁之音的神一般的人,竟然就在这儿、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简直不敢相信! 雅辛的唱片她已听了无数遍,每听一遍,对他的崇拜就增加一分。她梦想将来有一天能亲眼见到雅辛,聆听他的演奏,现在梦想就要实现了,而且还有可能更进一步! 林浣芝向母亲提出见一见雅辛,最好能拜他为师。沈卉说:“见见他可以,想拜他为师,恐怕他不会答应。” 林浣芝抓住母亲的手摇晃:“你跟他说一下,试试看嘛!” “雅辛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沈卉摇头道:“他肯定不会答应的,我可不想去碰钉子。” 林浣芝说:“你怎么知道?妈,你就试试看嘛,否则我不会死心的,我会天天缠着你,让你头疼!” 沈卉推开女儿:“好了,别闹了,睡觉去。” “不!我不睡!”林浣芝噘着嘴说:“除非你答应我,否则我今天就不睡觉了!” 沈卉苦笑:“我真后悔告诉你。”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林浣芝调皮地喊:“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已经知道了!” 沈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尽给我出难题!雅辛那么高的身份,作他的学生你够格吗?” 林浣芝央求道:“就算当不上正式学生,能在他身边旁听一下也好。妈,你跟他说说嘛。” 面对女儿的纠缠,沈卉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好,我找他试试看。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林浣芝抢着说。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赖哦。”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好,你听着,”沈卉盯着女儿慢慢说道:“你爸不让你去监狱看他,你能答应吗?” “这……我要想一想。” 林浣芝犹豫着,好一会儿没开口。 沈卉追问:“你答不答应?说呀,到底答不答应?” 林浣芝最后一咬牙说:“好!我答应!” 这一夜,她激动得睡不着觉,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第二天,她跟着母亲一块前往医务站,等雅辛带女儿来换药时,她如愿以偿,见到了自己的偶像,那是一个她终生难忘的幸福时刻。接着,沈卉向雅辛提出了想请他教琴的事。 雅辛听罢长时间沉默不语。 他很为难。他是个演奏家,此前从未收过学生,也不打算收。但他需要钱,非常需要。 他曾经很富有,但如今他所有的财产——现金、债券、珠宝、漂亮的大房子以及收藏的古董名画,全都被纳粹夺走了,剩下的一点点钱花费在了旅途上,他已囊空如洗,快到断粮的地步了。 本来他并不担心,以为凭自己的名气,在当地乐团里谋个职位应该没问题。上海也确实有个交响乐团,隶属于公共租界,称作工部局交响乐团。可是到那儿一打听,由于时局动荡,经费不足,乐团已经变相解散了。 他陷入了窘境。尽管教学生不是他喜欢做的事情,但多少能带来一些收入,解解燃眉之急。 雅辛想来想去,决定先让林浣芝拉几支曲子,听听她是不是这块料,如果不是,给再多的钱也不教,情愿饿肚子。他有自己的原则。原则是不能妥协的。 林浣芝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首《舒伯特小夜曲》。这首曲子她平时拉得很顺,但此刻面对雅辛,她太紧张了,没发挥好,有几个地方还拉错了。真糟糕!没希望了! 林浣芝沮丧地咬着嘴唇,脸色绯红,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沈卉不懂音乐,但女儿的表情告诉她,情况不妙。她望着雅辛战战兢兢地问:“雅辛先生,您看我女儿……” “还行,”雅辛说:“虽然基础没打好,但及时纠正的话还不算晚,可以扳过来。”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母女俩呆呆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雅辛向她们解释,学小提琴最重要的条件是耳朵,是对音阶的分辨力。 小提琴与钢琴、吉他等弹奏乐器不同,没有固定的音位,音的高低由演奏者自己掌握,所以对演奏者的音阶分辨力要求极高,称之为“金耳朵”。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后天再怎么努力也学不到的。 林浣芝就有一双“金耳朵”,每个音都把握得很准,这是学小提琴最基本的条件。至于技巧方面,在他看来不是问题,只要肯花功夫,很快就能提高。 林浣芝本以为自己搞砸了,拜师没希望了,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转,不禁脸上乐开了花。她本来就漂亮,笑起来更漂亮了。 雅辛望着她,对沈卉微笑道:“你女儿真美。” “谢谢。”沈卉高兴地说:“她太幸运了,能请到您这样顶尖的小提琴家作老师。” 接着,双方签订了一份协议。按照洋人的规矩,酬金每周支付一次,数目是3块银元。一周上两次课,每次2小时。 沈卉知道雅辛经济拮据,所以预付了头一个月的酬金12块银元。对等米下锅的雅辛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了。雅辛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一些。 由于大批犹太人的到来,提篮桥一带新开了不少面包房、咖啡馆和西式餐馆。雅辛带妻子女儿去了一家咖啡馆,小小的庆祝了一下。 从那以后,雅辛一周两次来到林家,给林浣芝上课。 林浣芝想要等父亲出狱时给他一个惊喜,因此每天勤学苦练,手指磨破了,贴上橡皮膏继续练。她此前的老师是个半瓶子醋,导致她指法、弓法都有问题。现在雅辛一一帮她纠正,让她重回正轨。 一段时间下来,林浣芝的演奏水平有了明显提高。雅辛对这个学生很满意,授课之余还教她英语。林浣芝则教他华语,双方相处得很融洽。 现在雅辛与其说是老师,倒不如说更像是朋友。每次雅辛上完课,沈卉都要做几个菜,请他吃了饭再走。 沈卉生长在厨师之家,耳濡目染,厨艺相当不错,做的菜色香味俱佳。以前从不吃中餐的雅辛很快就爱上了中餐,吃得津津有味,剩下的还打包带走,让他的妻子女儿也尝一尝。 转眼半年过去了。 这一天,慈善组织在金城大戏院举办义演活动,为难民募款,上海演艺界不少名人都会参加。 沈卉利用志愿者的身份,好不容易替女儿争取到了一个串场的机会,在正式演出的间隙上台演奏。 林浣芝即将头一次登上舞台,而且场面这么大,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沈卉也一样。 雅辛鼓励林媛媛勇敢一点,要相信自己。 “我6岁开始学小提琴,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年龄比你还小。”雅辛说:“人一生会碰上许多关口,过了就好了。” 听了老师的话,林浣芝稍微放松了一阵。但只是一阵而已,很快又被紧张情绪控制住了。 义演下午3点开始,母女俩2点不到就出门了。 林浣芝化了淡妆,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的蝴蝶结,穿上了舅舅送给她的带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愈发显得光彩夺目。沈卉看着这个出色的女儿,心里充满母亲的骄傲。 家里那辆奥斯汀小汽车庞金海在用,母女俩只能坐三轮车前往位于bj路的金城大戏院。 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林浣芝抱着小提琴,默默地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沈卉碰了碰她:“放松一点,没什么好紧张的。你只是串场而已,拉错了也不要紧,没人会怪你。” 林浣芝笑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说道:“要是爸爸也能来就好了。” 沈卉心头一颤,黯然无语。 三轮车路过天主堂街,这个地方离金城大戏院已经不远了。突然,林浣芝用力扯了母亲一下。 正在想心事的沈卉一惊:“怎么啦?” 林浣芝小声喊:“妈!你看!” 沈卉莫名其妙:“你让我看什么?” “那个人!看那个人!” 林浣芝指着左前方,激动得脸都白了。 沈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头戴黑礼帽的男人正快步前行,那身影很眼熟。 “张伯良!” 母女俩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接着又面面相觑。 张伯良杀死了日本特务,作为凶手被日本人引渡,应该早就遇害了。庞金海也是这么说的。即便他命大,活下来了,也要被判重刑,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在街上走? 沈卉喃喃说:“难道看错了,不是他?” 林浣芝说:“我觉得没错!妈,怎么办?” “先要确定到底是不是他。” 沈卉当机立断,对车夫喊:“停车!快停车!” 车夫困惑地问:“你们不是要去金城大戏院吗?还没到呢。” “我们有急事,”沈卉说:“就在这儿下车。” 三轮车停下了。沈卉递给车夫一块银元。车夫掏出钱包想要找零。沈卉说了声不用找了,拽着女儿就走。 这时,那个疑为张伯良的男人已经看不见了。母女俩分开人群,用目光紧张地搜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他。 母女俩跟着那个男人,与他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沈卉不断提醒女儿:“当心,别被他发现。” 其实她的担心有点多余,街上人很多,像屏障一样阻碍了视线,那个男人警惕性也不高,似乎根本没想到会有人盯梢。他不紧不慢的向前走,没停下来过,也没回过头。 张伯良在林家住了个把星期,母女俩对他已经很熟了。此刻虽然没看到他正面,但从他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势,越看越像张伯良。 那男人来到老西门附近,停下买了一包烟,并拆开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 沈卉和林浣芝这时离他不过十来步远,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鸭子嘴、小眼睛、肉头鼻子,稀疏的头发盘在头顶上。此人就是张伯良!绝对没错!除非他还有个孪生兄弟! 此刻母女俩已经把演出的事丢到了脑后,只顾跟着那男人,一心想要弄清个中奥秘。 那男人拐进一条幽深的弄堂,在一扇黑漆大门前停下来,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然后走了进去。 后面的母女俩停了片刻,慢慢走过去,来到那扇黑漆大门前。 这是什么地方?他家吗?看着不像。这房子似乎很宽敞,闹哄哄的,还有淡青色的烟雾飘出来,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 林浣芝用目光询问母亲,怎么办?沈卉想了想说:“你待在这儿别动,我进去看看。” 林浣芝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有危险?还是别进去了……” “不,我要进去。你到那边拐角处等着。” 沈卉急于弄明白这件蹊跷事,她不顾女儿的阻拦,毅然决然的进入了那扇大门。 第14章 可怕的猜测 上海的石库门建筑有新老之分。老石库门占地面积较大,客堂两侧有左右厢房,与北方的四合院类似。以后随着地皮越来越紧张,价格越来越高,新石库门的面积也缩减了三分之一。 沈卉进入的是一幢老石库门,整个天井上面都用石棉瓦搭起来了,变成了房间,与客堂和两侧的厢房连为一体,里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大呼小叫,乌烟瘴气,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长三!二四!斧头!……”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开喽!” “哈哈,我赢了!我赢了!” “妈的!再玩最后一把,输光拉倒!” 粗鲁的叫喊声从里面传出来。沈卉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是一家赌场。 上海的赌场大多开在弄堂里,她记得娘家所在的崇德坊也有一家赌场。她站在门口朝里面窥探,要不要继续往里走,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赌场是男人的天下,正经女人一般是不会上这儿来的。但不进去的话,又怎能确定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张伯良? 沈卉犹豫间,一个大汉朝她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几眼:“这位太太,你有什么事?” 大汉脸上疙疙瘩瘩的,样子很凶,粗壮的手臂上刺着一条蛇,怪吓人的,多半是赌场的打手。 沈卉不敢看他,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我没什么事……恰巧路过这儿……” “看样子太太也想来玩一把?”大汉扬声道:“欢迎欢迎!太太请进!里面请!” 大汉掀开门帘,弓腰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脸上堆满笑容,但看着反而比不笑还可怕。 沈卉本来是想要进去的,但此刻却不敢进了,退后一步说:“不不,我不进去了……” “别这么紧张嘛太太,”大汉说:“我们这儿骰子、牌九、摇摇乐、打金花,什么都有,可好玩啦,保你进去就不想走了!” 他越这么殷勤,沈卉心里越慌,连连后退。 “来太太,进来玩玩。”大汉说:“不会玩的人大多手顺,十有八九能赢钱,来来。” 沈卉见大汉伸手想要拽她,吓得赶紧躲开,而且情急生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不不,我不是来玩的,”沈卉说:“我来是要找人。” “找人?”大汉的笑容消失了:“找什么人?” “找……找我老公,”沈卉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他上这儿来了,你叫他出来好吗?” “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他姓张,叫张伯良。” “什么什么?你是张伯良的老婆?” 大汉一脸惊诧的表情,眼睛瞪得比汤圆还大。 话已经说出口了,沈卉只好点点头。 大汉又笑了,这次笑得一团邪气:“他妈的!癞蛤蟆竟然吃到了天鹅肉,想不到!真想不到!” 不用多说,答案已经在这儿了。但沈卉怕立刻就走会让他怀疑,所以又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当然!我不认识别人,还不认识他?”大汉说:“他是这儿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来。” “是吗?”沈卉用妻子的口吻说:“这个死鬼!气死我了!等他回家我饶不了他!” “对!好好收拾收拾他!真不像话!” 大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轻佻地朝沈卉挤了挤眼:“太太你等着,我去叫他来。” 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刚才跟踪的那个男人正是张伯良! 沈卉不想跟他见面,趁大汉离开赶紧退出去,拉着女儿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弄堂。她很久没这么跑过了,心跳快得像马达一样,直到坐上了三轮车才稍稍平复。 林浣芝也累坏了,喘着气问:“妈,你看清楚了吗?是不是他?” “是他!就是他!”沈卉说:“千真万确!我虽然没跟他见面,但赌场的人认识他!” 接下去母女俩很久没再说话,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张伯良落到日本人手里,怎么会毫发无伤?究竟怎么回事? 她们来到金城大戏院时,义演已经开始了,林浣芝刚好赶上串场演出。虽然匆忙登台,面对下面黑压压的观众,她心里却一点都不慌,大概是刚才那一番波折把紧张赶跑了。 演出很成功,她拉了两首流行歌曲改编的曲子,《天涯歌女》和《渔光曲》,赢得热烈的掌声,不得不加演一首《何日君再来》表示答谢。 眼看女儿站在台上像明星一样,沈卉当然高兴,但由于张伯良事件的冲击,高兴的程度打了不少折扣。现在她一门心思要弄清个中蹊跷,这关系到坐牢的丈夫,也关系到她。 她等不及义演结束便带女儿离开了剧院。回到家里,立刻给庞金海打电话,要他快点来。听得出他很吃惊。 “出了什么事?”他问:“你和浣芝没去看义演?” 沈卉粗声粗气地说:“别问了,你马上来!现在就来!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快一点!” 半个多小时后,庞金海开着那辆奥斯汀来了,一进门就问:“十万火急的,到底怎么了?莫非永年……” “永年挺好,我要问的事与他无关。” “那你要问什么?工厂的事?” 沈卉摆摆手,紧盯着庞金海的脸,一个字一个字说:“不!我要问的是张伯良!” 自从发现张伯良还活着之后,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沈卉心里渐渐形成,而且越来越清晰,就像用照相机拍照,随着焦距的调整,镜头里那张脸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细腻清秀、有点女性化的脸,很漂亮,但眉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一丝邪恶。 沈卉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从这张脸上看出从未发现过的、令人惊骇的东西。 张伯良是庞金海带来的,他应该死却没有死,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背后隐藏着一个险恶的阴谋!对!就是这样!此外没有别的解释! 沈卉此时的感觉可谓水深火热,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又怒火焚身。 那个与她青梅竹马、被她视作兄长的人,实际上很可能是个恶魔。究竟怎样,她必须得到明确的答案。她之所以立即把庞金海找来,就是搞突然袭击,不给他时间想应对之策,看他作何反应。 这一招奏效了。庞金海毫无思想准备,忽然听到张伯良三个字,脑袋里嗡的一下,就像马蜂炸窝了。若不是他演了十几年戏,积累了足够的技巧和经验,这下非露馅不可。 庞金海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一边脱下大衣一边问道:“你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 他的表演很到位,神态从容,言语间既惊讶又不过火,似乎这个人的事情他已不感兴趣。 沈卉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来,但不要紧,战斗还刚刚开始。 这的确是一场战斗,一场激烈的攻防战。沈卉不是那种很有心计的人,从来都不是,但此刻她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老练高明的指挥官,对敌人展开迂回攻击。 她拿着庞金海的大衣走到衣架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张伯良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 庞金海摇摇头:“不会?没听他讲过。” 沈卉又问:“张伯良被日本人引渡了是不是?他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音讯全无。”庞金海回答:“他杀死了日本人,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是啊,我也这么想,”沈卉慢慢说道:“日本人花这么大气力抓他,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她的语气表情有点阴险,什么意思?以前她从未这样过。庞金海瞟着她,心里咚咚的直打鼓。 沈卉把大衣慢慢挂好,猛一回头,目光直视庞金海:“可是,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他了!” 对于庞金海来说,这如同晴空霹雳、雷霆一击。 沈卉急着叫他来,必有糟糕的事情发生,这一点他有思想准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碰上张伯良。他惊呆了,感觉天崩地陷,整个人都沉了下去,沉向无底的深渊。 完了!全完了!巧妙的陷阱、完美的计划、即将实现的夙愿,所有这些都完了!沈卉肯定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想从这儿逃出去,在沈卉没有抽他耳光之前逃出去,但他两条腿却动弹不得。不止是腿,他全身似乎都僵硬了。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应该已经死掉的张伯良竟然活得好好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卉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尽管她就站在对面,相距不到一公尺。此刻他身上所有的感官全都钝化了,唯一能清楚接收到的是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就像两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切割着他的神经,令他心头发颤,呼吸困难。 这是一种可怕的濒死的感觉,但也正是这种感觉激发了他的求生欲,让他突然振作起来。 不!不能轻易认输!我要拼死一搏!我要战斗到最后一分钟,争取把局面扳回来! 庞金海掏出金属烟盒,拿一根烟在烟盒上墩了墩,叼到嘴上,然后划火柴点燃。 他借用这一系列动作定了定神,说道:“假如你看到的真是张伯良,那的确很奇怪。” “你以为我看错人了?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肯定是他!” 沈卉说得又快又坚决:“我跟踪他进了老西门附近一家赌场,还向把门的打听过。” “奇怪,真奇怪。” 庞金海喃喃自语。他需要时间想出对策。 “不止是我一个人看见,”沈卉接着说:“浣芝也看见了,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张伯良!” 庞金海脑子转得飞快。最坏的情况是,张伯良把他给卖了。现在看来并没有,这样的话就还有腾挪的机会。 庞金海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蹙眉道:“奇怪,太奇怪了,按说日本人不会放过他……” 沈卉没吭声,尖利的目光紧紧跟着他,令他后背直发凉。她已经怀疑我了,还会相信我的话吗? 庞金海硬着头皮说:“我看,这件事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解释?”沈卉问。 “除非他作了叛徒。”庞金海说:“日本人放他出来,是想利用他钓鱼,抓捕更多的抗日分子。” 沈卉没有任何表示,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庞金海只好继续讲下去,希望能增加一点说服力。 “不过也难怪,进了日本宪兵队就好比进了阎罗殿,老虎凳、辣椒水那是轻的,还有用烙铁烫,放狼狗咬,各种各样的酷刑,听着就头皮发麻,一般人哪里扛得住啊!” 沈卉望着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亲眼看见过似的。” 她话里分明带着嘲讽。庞金海装傻,弹了弹烟灰说:“还用看吗?东洋人的残暴摆在这儿,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沈卉沉默了好几分钟,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 可怕的濒死的感觉又来了。他两腿发软,冷汗直冒,内衣都湿透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而且攥得越来越紧,他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倒下去。 第15章 灭口 就在庞金海几乎支撑不住、快要崩溃的时候,女佣周嫂救了他。 周嫂走过来问:“太太,菜都齐了,是不是开饭?” 沈卉终于收回了目光,跟着周嫂朝餐厅走去。 庞金海倒在沙发上,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但心脏的压迫感并没有因此而舒缓一点。 我刚才的惊惶暴露了没有?她是否看出了破绽?她还会相信我吗?他找不到答案。 信任好比一堵泥土垒砌的墙,看着挺好挺光滑,但只要出现一条小小的裂缝,很快就会坍塌。 深深的恐惧像利齿一般啃咬着庞金海的心。假如沈卉发现了他的阴谋,或者虽未发现但已不再信任他,对他都无异于末日降临,他精心构筑的一切将要崩溃,那种结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地步,除了祈祷还能怎么办? 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菩萨也好,天主也罢,一概不信,只相信事在人为。此刻他平生第一次在心里默念起了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一遍又一遍,那种虔诚与狂热,连真正的信徒都比不了。 庞金海的祈祷似乎发生了作用,餐厅里传来沈卉的声音:“浣芝,请庞叔叔来吃饭。” 她表现得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之处。看来她相信了我的话。感谢菩萨!感谢上帝! 庞金海感觉攥住他心脏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可以顺畅地呼吸了。他浑身一阵轻松。 但轻松的感觉很短暂,转瞬即逝。 她当真被瞒过了吗?她会不会在使计,想欲擒故纵,等我犯错露马脚再把我拿下? 想到这儿,他的心又开始收紧。 晚餐的气氛很怪异,与平时完全不同。林浣芝埋头吃饭,沈卉也一声不吭。庞金海多次想引她开口,结果都失败了,反而显得他像是在唱独角戏,那种尴尬难以言表。 这顿晚餐连周嫂都觉得奇怪。庞金海走后,她忍不住问:“太太,出了什么事?好像大家都不开心?” 沈卉不想把外人搅进来,推说自己有点不舒服,上楼去了。 她这么说既是托词,也是真话。她确实感觉很不舒服,心里毛拉拉的,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林浣芝走进来问:“妈,你病了?” 沈卉摇了摇头。她在母亲身旁坐下,小声问:“见到张伯良的事,你问过他了吗?” “问了,”沈卉回答:“他说一定是姓张的叛变了,日本人放他出来是要让他当诱饵,抓更多的抗日分子。” 林浣芝沉思不语。 现在女儿是沈卉唯一能商量的人,尽管她只有14岁。沈卉望着她问:“你觉得呢?” 林浣芝想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 其实沈卉也没指望女儿会给她别的答案。事情太复杂了,别说一个14岁的孩子,就是沈卉自己脑子里也一片混沌。 从逻辑上讲,庞金海的说法是成立的,这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他在骗你!别相信他! 沈卉无所适从,她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直至深夜。 与此同时,三轮车把庞金海送回了家。他跳下车,拿钥匙准备开门,不料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啪的拍在他肩膀上。 他的神经本来就紧绷着,这一下差点就崩断了,身上的血仿佛全都被抽走,整个人变成了僵尸,直到背后传来一声“庞先生”,他才慢慢缓过来。 背后那人是张伯良。 庞金海瞪着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他,那目光像是一头野兽在琢磨,先咬他脖子还是先咬他脑袋。幸好路灯的光线被树遮住了,这儿很黑,看不清楚,否则他一定会吓坏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庞金海梦呓般问。 “不……不好了庞先生!出事了!”张伯良慌慌张张地说:“我可能被林太太发现了!” 庞金海没吭声,抽出一根烟叼到嘴上,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 “今天赌场看门的跟我说,我老婆来赌场找我。这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我出门一看,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张伯良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我老婆不可能到赌场来,那女人是冒充的。看门的告诉我,她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衣着打扮像是有钱人家的太太。我怀疑,她也许是林太太……” “不用也许了,她就是林太太!”庞金海说:“她在街上见到你,跟踪你到了赌场!” “真的是她?”张伯良嗫嚅道:“哪能这么巧?” 庞金海哼了一声:“我也想不通,你怎么这么走运!” 张伯良尴尬着脸,支支吾吾道:“庞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我给你惹麻烦了……” 庞金海的满腔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麻烦?岂止是麻烦!你简直把我毁了!你这混蛋!” 他咬牙切齿,低声咆哮,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张伯良吓得连连倒退,后背咕咚撞到了墙上。 庞金海把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摔,揪住他的衣领吼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当心一点、当心一点!你已经死了!妈的你倒好,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逛!莫非你存心要坏我的事?” “哪里哪里!你别冤枉人!”张伯良竭力分辩:“我一直很当心的,尽量少出门。今天实在是芝麻落在针眼里,碰巧了。” “碰巧?说得好轻飘,你这混蛋!” 庞金海愈加愤怒,揪住他连连摇晃:“林太太要我讲讲清楚,我差点被她逼死,你知不知道!一个本该死掉的人竟然活得好好的,你让我怎么回答?怎么向她解释?” 张伯良无言以答,只能连声说对不起。 “说一百个对不起有屁用!”庞金海喊道:“事情已经糟了!她已经怀疑我了!我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没想到毁于一旦!这都怪你!你坏了我的事!混蛋!我恨不得掐死你!” 张伯良被揪得气都透不过来,他也上火了,双臂猛地一抡,把庞金海甩了个趔趄。 “你混蛋混蛋的骂够了没有?”他气呼呼道:“这事能怪我吗?上海滩这么大,我和林太太竟然会碰上,这是天数!懂吗?天数!躲也躲不过的!要怪只能怪老天爷!” 庞金海愣在那儿,眼睛一眨也不眨,口中喃喃念着“天数”这个词,一遍又一遍,似乎被它镇住了。 张伯良接着说:“我恐怕那个女人是林太太,所以急忙赶来告诉你,想不到好心没好报,你反而冲我来了!” 庞金海身子动了动,脸上露出一丝惭愧的表情。 “其实我可以不来的,咱们已经两清了不是吗?你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与我无关。我来是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交易完了交情还在,我张伯良是个讲交情的人。” 张伯良这番话说得很漂亮,而且很在理。庞金海彻底冷静下来,递了一根烟给他,并替他把烟点燃。 “老张,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庞金海陪笑道:“我一时冲动,说了些过分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张伯良打起了哈哈:“当然当然,放心好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不会怪你的。” 他喷了一口烟,问道:“你从林家来?你是怎么跟林太太说的?事情坏到什么程度?” 庞金海叹了口气道:“我被她冷不丁将了一军,手忙脚乱的,想不出别的说辞,只好说你受不了酷刑,叛变了,日本人放你出来当诱饵,想抓捕更多的抗日分子。” “她相不相信?”张伯良问。 庞金海摇了摇头:“往好里说也就是将信将疑。” 张伯良安慰道:“你也别太灰心,事情只要还没凉透,就有翻盘的希望。这就像赌牌九……” 说到这儿,他忽然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别提牌九了,一提我就上火!今天真是黄梅天吃臭豆腐,霉到家了!” “怎么?又输了?” “输得那叫一个惨,和尚洗澡精光光,连车钱都输掉了,我是从老西门走到你家来的,晚饭都没吃呢。” 庞金海瞟了他一眼,掏出皮夹子,抽出几张钞票给他:“时间不早了,吃晚饭去。” “多谢多谢!有什么事要我做尽管吩咐!” 张伯良喜笑颜开,拿着钞票刚要走,被庞金海叫住了。 “对了老张,后天你有没有空?我要到大八寺去看一批货,你能不能陪我跑一趟?” “行!没问题!”张伯良一口答应。 “那么后天下午2点你来我家,”庞金海说:“我们开车过去,看完货再找个地方小酌几杯。” “好!不见不散!” 张伯良乐呵呵的走了。庞金海站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才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 第二天中午,他请田中一郎到四马路大鸿运酒楼吃饭。 “大鸿运”是一家苏州风味饭馆,名菜有松鼠桂鱼、凤翼海参等等,各种动物造型的糕点更是精美味佳。 田中吃得很痛快,赞不绝口:“这些糕点真好吃,而且做得这么逼真,简直像活的一样!” 庞金海靠在椅子上,望着他微笑道:“先生号称中国通,可是不少中国美食你却没有品尝过,实在有些遗憾。” 田中一边把糕点往嘴里塞,一边咕咕哝哝的说:“以前我在军队里,想品尝哪有机会啊。” “现在你可以补偿一下了。”庞金海说:“中国菜有鲁、徽、粤、扬等各种派系,名菜数不胜数。” 田中感叹道:“中国不愧是文明古国,美食的花样实在太多了,一辈子都吃不过来。” “不要紧,慢慢吃嘛。”庞金海说:“xz路上新开了一家饭馆,叫甬江状元楼,那儿的大汤黄鱼很有名,改天我请你尝尝。” 田中一郎连连点头:“庞先生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这时跑堂过来给他们添酒。等他走开,庞金海把椅子挪了挪,凑近田中说:“你真想谢我的话,就借样东西给我。” “你想借什么?” “借你的手枪。” 田中一郎拿着筷子的手停住了:“手枪?你要手枪干什么?” “我要做一笔非同寻常的买卖,”庞金海说:“对方很危险,带上手枪可以壮壮胆。” 田中一郎歪头瞟着他:“你做的是什么买卖?鸦片?” 庞金海摆摆手:“这你没必要知道。” 田中笑眯眯道:“对我也保密?我们可是好朋友哦。” 庞金海也微笑以对:“你这个中国通一定听说过这句话,亲兄弟明算账。朋友嘛,就更不用说了。” “好,那我就不问了。”田中一郎放下筷子,眼珠一转:“对了,你用过手枪吗?” 庞金海摇摇头。 “从没用过枪?那可就不妙了,弄不好非但防不了身,反而走火伤了自己。”田中一郎拍拍他的肩膀:“这样,我陪你去,有我这个老兵保驾,你就高枕无忧了。” 话讲得很漂亮,实则是想要插一杠子,分一杯羹。庞金海心里明白得很,必须打消他这个念头。 庞金海慢慢点起一根烟,说道:“田中先生,你误会了,我这笔买卖其实一分钱都赚不到。” “是吗?这就奇怪了。”田中撇了撇嘴:“中国人常说,无利不起早。不赚钱的买卖你做它干什么?” 庞金海叹了口气:“没办法,非做不可,即使赔钱也得做。” 田中望着他:“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抱歉田中先生,我不能讲得太明白。” 庞金海把刚吸了两口的香烟用力摁在烟灰缸里,说道:“总之这不是普通的买卖,需要借你的手枪一用,你不会不肯?” 田中一郎盯了他几秒钟,慢慢解下腰带上的手枪,放到庞金海面前。这是一把装在皮套里的军用制式手枪。 庞金海解开皮套,想把手枪取出来。田中一郎抓住了他的手:“当心!枪里有子弹!” “有子弹就对了,一把空枪要来何用?” 庞金海拔出手枪看了看。田中一郎告诉他:“用之前先要打开保险,否则枪是打不响的。” “明白了,”庞金海把枪放回皮套,塞进自己的皮包:“谢谢。明天晚上就还给你。” 次日。阴,有时有小雨。 下午2点多钟,庞金海驾驶那辆奥斯汀,带着张伯良直奔大八寺而去。 大八寺听起来像个寺庙,其实并非,这是个地名。1937年淞沪抗战失利,该地区被日军占领,给它取了这么个日文名。它位于上海东北郊,是个重要的交通枢纽。 汽车经过大八寺,继续向北行驶,离市区越来越远了。蒙蒙细雨下个不停,从车里望出去,大片的农田笼罩在茫茫雨雾中。 一直在打瞌睡的张伯良醒了,揉揉眼睛问:“你这是往哪儿开啊?看货怎么跑到荒郊野外来了?” “往吴淞口方向开,”庞金海回答:“那边有个仓库,货存放在仓库里。” “你不是说在大八寺吗?” “货主通知我,改地方了。” “过去还有多远?” “不远了,顶多半小时的路。” 张伯良垂下了头,继续打瞌睡。 庞金海瞟了他一眼:“昨晚又去赌场了?” 张伯良打了个哈欠:“整整玩了一宿,连家都没回,就在赌场角落里睡了几个钟头。” “这么说你跟我出来,你老婆不知道?”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庞金海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丝微笑。那表情如此狰狞,张伯良要是看到的话,准会吓一大跳。 十几分钟后,汽车拐进一条小路,停了下来。这地方挨着一条挺宽的河,河边杂树蒿草长得密密层层。 张伯良睁开惺忪的睡眼:“停在这儿干什么?到了?” “还没到,下去解个手。”庞金海跳下车:“走,一块去。” 张伯良咕哝了一声,也下了车。 雨还在下,脚下泥泞不堪,空气中充斥着潮湿腐烂的气味。这是个偏僻的角落,别说人了,连鸟都没有,只听见雨水从树叶上掉落的滴答声,还有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庞金海故意落在后面,右手伸进口袋,那儿藏着他向田中借来的手枪。 这把枪是为张伯良准备的。此人活着是个巨大的隐患,必须让他死掉,坟墓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第16章 石铁山 庞金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枪柄。 昨晚他找了个偏僻处试着放了一枪,很简单,打开保险,手指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挂在树上的啤酒瓶就被打碎了。用枪杀人一点都不难,甚至可以说令人兴奋。 张伯良停下来,解裤带准备撒尿。在三四步的距离内,朝一个人的后背开枪,那个人必死无疑,而且死得干干脆脆,一点后遗症都没有。除了上帝,谁都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庞金海轻轻打开手枪保险,把枪掏出来,对准了张伯良的后背。张伯良哗哗地撒尿,头都不抬。 庞金海咬了咬牙,准备扣动扳机。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只见河面上出现了一艘日军的巡逻艇。 庞金海惊得目瞪口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要是被日军抓住,搜出这把枪,那麻烦可不小!就算田中一郎能出面澄清,恐怕辣椒水、老虎凳也得米西米西! 他急忙把枪放回口袋,喊了声:“快跑!” 张伯良系裤带都来不及了,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往回跑。 巡逻艇上的日本兵也发现了他们,哇啦哇啦一通嚷嚷。他们能听懂的只有一句“八格牙路”。 他俩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的上了汽车。庞金海颤抖着发动引擎,开车逃跑。背后传来几声枪响,但并没有击中他们。 张伯良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这地方大概是日本人的军事禁区,”庞金海回答:“要是被抓住,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汽车疾驰了将近半小时,估计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才放慢车速,过外白渡桥进入租界,现在彻底安全了。 张伯良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拍着心口说:“好险好险!没被他们抓住还算走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今天去赌场的话,肯定赢钱。” 庞金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骂娘。 这小子命真大,竟然被日本人救了!看样子一时还杀不了他,只好放一放再说,让他多活几天,先考虑如何应付沈卉,消除她的怀疑,那是更紧迫更棘手的问题。 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庞金海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疑虑好比白衬衫上的污渍,一旦有了,要除掉它很难。 事实上产生疑虑的不仅仅是沈卉,林永年心里同样蒙上了疑虑的阴影,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 屈指算来,他入狱已经整整16个月了,余下的刑期还有8个月 8个月,半年多一点。若是在外面,这点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但在监狱里,时间的脚步变得格外缓慢,就像陷在沼泽里似的,一天一天过得那么艰难。好在他已学会了忍耐,这是他自我保护的唯一武器。他在工商界是强人,但在这儿,他却是最弱的弱者。 人的适应能力真了不起。回想刚入狱的时候,面对这可怕的环境,面对周围那些凶恶的人渣,他心里充满了恐惧,甚至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从这儿走出去。16个月之后,他渐渐适应了牢狱生活,尽管吃的是猪食,睡的是草垫,身上被虱子跳蚤咬得东一块西一块,痒得要命,抓破的皮肤还溃烂发炎,这些他全都不在乎了。 他与那些人渣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他学会了抽烟、讲粗话,学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尽量与他们打成一片。 如今没人敢再欺负他,因为都知道石铁山是他的保护人,跟他过不去就是跟石铁山过不去,谁都不会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石铁山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年扛过大包,凭着一身武功成为公平码头响当当的人物。公平码头是青帮老头子季根发的地盘,季根发很欣赏他,出高薪请他做司机兼保镖。 季根发是闸北、虹口一带的霸主,号称沪北大亨。他的势力虽然不能跟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这三大亨相比,但在上海滩也是赫赫有名,不可小觑。 石铁山在季根发手下薪酬不菲,日子相当好过。但渐渐的,他发现季根发为人不地道,纵容手下为非作歹,名声不太好。 他不愿意戴上为虎作伥的帽子,两年后辞职不干了,自己在江湖上混。提起石铁山,八仙桥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看守长武大郎都敬他三分。 这些都是石铁山自己讲的。接触多了以后,林永年发现他并不是个冷冰冰的人,其实很好相处,前提是他拿你当朋友看待。 但有一点林永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他看上,有幸成为他的朋友?因为区区几块钱的保护费?不可能!肯定另有原因! 这天放风时,两个人并排坐在墙根下晒天阳。林永年对石铁山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石铁山笑了笑:“这说来话长。” “能告诉我吗?”林永年问:“我很感兴趣。” 石铁山点起了一根烟,说道:“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做小买卖的父亲早早离开了人世。母亲没办法,活不下去了,只好带着我改嫁。我生来脾气犟,不肯低头。继父嫌弃我,成天骂骂咧咧的。我受不了这气,一咬牙离家出走了,当时我才十二三岁。” 林永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和那时的石铁山一样,也是十来岁,却集家人的宠爱于一身,生活优渥,要什么有什么。人跟人真的不好比。他对石铁山充满了同情。 停了一会儿,他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直在外面混。”石铁山说:“我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所以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爱跟他们结交。” 林永年点头,原来如此。 “还有,”石铁山接着说:“你是个正派人,吃官司是为了朋友,这一点也让我敬佩。” “你成家了吗?”林永年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石铁山说:“家里有老婆和两个儿子,一个8岁,一个5岁,还有我老娘。我继父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于是我把老娘从乡下接来上海,想让她老人家过几天舒心日子。” 他还是个孝子。林永年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林永年接着问:“你为什么坐牢?犯了什么事?” “我打死了人。”石铁山回答。 林永年一惊:“事情怎么发生的?是意外吗?” 石铁山点点头,又叹口气:“事情起初与我无关,是我一个小兄弟跟别人抢地盘,双方话不投机打起来了。我过去是想劝架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可是对方很嚣张,非但不给面子,反而冲我来了,结果一场混战……我因为误伤人命被判了15年。” 这事发生在3年前,他还要在牢里待漫长的12年。 林永年摇头道:“等你刑满释放,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石铁山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老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林永年同情地问:“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负担挺重的。你坐牢了,他们怎么办呢?” “有啥办法?只好将就着过呗。”石铁山黯然道:“我老婆在纱厂做工,老娘帮人家洗洗衣服,小兄弟们有时也贴补一点。” 他两眼望着高墙,喃喃说道:“我把老娘接来想让她享享福,结果却害她受累,实在对不住她老人家。” 林永年安慰他说:“不用担心,我还有半年刑期就满了,我出狱后会接济他们的。” 石铁山连连摆手:“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永年打断他说:“你我在大牢里相遇,这也是一种缘分嘛。” 石铁山点点头:“没错,恩怨情仇说到底都是一个缘字。” “那你还客气什么,”林永年说:“能帮你一点,我很高兴。” “那我就谢谢你了兄弟!谢谢你!” 石铁山抓住林永年的手摇了摇,又迟疑道:“我能叫你兄弟吗?高攀得上吗?” “什么话!能叫!当然能叫!”林永年说:“从今天起,我们就以兄弟相称!” “那太好了!”石铁山很兴奋:“你大我几岁,我该叫你大哥。对了林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坐牢的?能跟我讲讲吗?” “其实很简单,”林永年苦笑道:“就像你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个抗日分子被日本人追捕,走投无路之际来我家躲藏,结果他被捕了,我也受了牵连。” 石铁山哼道:“这算什么!屁大的事!” 林永年说:“就为这屁大的事,我还差点丢了命呢!” “真的?”石铁山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那个抗日分子杀了个日本人,大概还是个有些来头的日本人。”林永年说:“所以日本人跟租界方面交涉,要连我一块引渡,由他们处置。要是真的到了他们手里,我还有命活吗?”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林永年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觉得后背直发凉。 石铁山又点起一根烟,默默地抽了几口,问道:“那个抗日分子是你很要好的朋友?” “不,是我朋友的朋友。” “也就是说,此前你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被日本人追捕,实在没办法了。我朋友把他带到我家来,请我帮帮忙,你想,这个忙我能不帮吗?” “后来呢?” “后来租界警方对他发了通缉令,再后来巡捕就找上门来了。” “巡捕怎么知道他藏在你家?消息怎么泄露的?” “不知道。这个问题我至今都没想通。” 石铁山蹙眉沉思,好半晌没说话。 林永年问:“你在想什么?” 石铁山反问:“你那个朋友跟你关系怎样?好不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林永年答道:“我和他是同学,家离得也不远,除了吃饭睡觉成天泡在一块,像亲兄弟一样。对了,他还替我做媒呢,我老婆就是他介绍认识的。” “有一次我在会见室见过你老婆,”石铁山说:“她很漂亮,就像画出来的一样。” 林永年有点得意:“从前更漂亮,是有名的弄堂一枝花呢!” 石铁山想了想,又问:“你那个朋友怎么会替你做媒的?他跟你老婆是什么关系?” “他俩住在同一条弄堂里,是门对门的邻居。” 林永年话刚出口,眉头就皱了起来:“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石铁山笑笑:“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 林永年盯着他:“不!你话里有话!肯定话里有话!” 二人目光相对,沉默了好一阵,石铁山才缓缓说道:“林大哥,我有句话你也许不爱听,你虽然读了那么多书,还喝过洋墨水,但有时候你真不如我这个大老粗。” “说下去,我哪儿不如你?” “我当年出门混江湖,曾经拜一个老道为师。他不但教我武功,还教了我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常说,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如今我越来越体会到,这话说得太对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永年盯着他,一字一句说:“我问的是,我哪儿不如你?” “放风快要结束了,走。” 石铁山说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快步离去。 林永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他就这毛病,说话经常没头没脑的,但你细细品味,似乎又有深意在里面。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这话什么意思?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林永年想不出来,怎么也想不出来。 第17章 雪亮的斧子 这是让人很不舒服的一天,从早晨起天空就阴沉沉的,到了黄昏时分,憋了很久的雨终于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沈卉怕这声音影响女儿学琴,急忙把窗户关上。 今天是周末,该付给雅辛酬金了。她取出5块银元,照例用纸包好,等他下楼来。 过了一会儿,雅辛和林浣芝一块下来了。林浣芝手里还拿着小提琴。 沈卉把钱递给雅辛:“辛苦你了,雅辛先生。” 雅辛捏了捏纸包,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沈卉没等他开口问就说:“新年就快到了,我加了两块钱,祝你和你全家健康快乐。” 雅辛很感动,按着心口微微鞠躬:“谢谢林太太。” “你太客气了,雅辛先生。”沈卉诚恳地说:“若不是你逃难到此,哪里请得到你这样的小提琴家作老师?我女儿在你的教导下有了很大的进步,我还得谢谢你呢。” 雅辛摆手道:“不不,我的作用是次要的。其他的工作可以熟能生巧,但艺术不同,最重要的是天赋。林小姐有音乐天赋,而且很努力,这才是她进步快的主要原因。” 听见雅辛如此评价,沈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旁边的林浣芝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抚弄着小提琴。 “不过想要达到更高的层次,不但要练习技巧,还要了解欧洲的历史、文化、艺术等各个方面,这样才能融会贯通,真正掌握音乐的精髓。” 雅辛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欧洲在打仗,不能把她带到欧洲去进修,否则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小提琴家。” 雅辛神色黯然,大概是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沈卉曾听他讲过,他能逃出来实属幸运,他家族的大部分人都被纳粹关进了集中营,等待着他们的是毒气室和焚尸炉。 沈卉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说:“战争不可能没完没了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雅辛勉强笑了笑:“不知还要等多久。” “我相信不会很久的。”沈卉说:“到时候,我女儿去欧洲进修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没问题,我一定尽力。再见。” 雅辛转身要走,沈卉和林浣芝拦住了他。林浣芝说:“老师,外面在下雨呢,吃了饭再走,那时雨也许就不下了。” 沈卉说:“你还没吃过火锅?今天请你吃火锅,我特地让周嫂去清真馆洪长兴买的羊肉。” “抱歉,今天只能心领你们的好意了,”雅辛说:“我女儿病了,妻子身体也不太好,我要早点回去。” 沈卉关切地说:“你女儿好像经常生病。” “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雅辛叹了口气:“没办法,我路上还要买点药带回去。” 沈卉无奈地摇摇头:“真遗憾,希望下次能有机会请你。” “下次一定叨扰。再见。” 雅辛匆匆告辞。沈卉打着伞送他到大门外,想替他叫一辆三轮车。恰好这时有辆三轮车在门口停下,庞金海从撑起的车篷里钻出来。 “阿卉,你在门口,真巧啊。”庞金海笑着打招呼。 沈卉没搭理他,只管请雅辛上车,并预付了车钱,看着车子离开,然后转身进门,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 庞金海打着伞跟在沈卉后面。沈卉的爱理不理让他很尴尬,但更多的还是紧张不安。 自从张伯良事件发生后,沈卉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了许多,而且表现得很明显,丝毫不加掩饰,就差请他吃闭门羹了。 看样子,他的谎言虽未被识破,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也许要不了多久,林家的大门就再也不会为他打开了。 恐惧感像毒汁一般在庞金海心里弥漫开来,沿着血管传遍了全身每个细胞,令他战栗。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这辈子是为沈卉而活的,他要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再夺回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报复,而是一项事业、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生活的意义所在,他全部的智慧和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他已经陷得太深了,他不能输!决不能输! 庞金海跟着沈卉走上台阶,收起雨伞,脱下大衣交给周嫂,和往常一样寒暄几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仍是这家主人的好朋友,可以随随便便登堂入室。 越是危急关头越要从容镇定,若无其事。这是他演了十几年戏获得的最宝贵的经验。 他放下手中的皮包,朝餐厅那儿望过去,见桌子当中放着一只黄铜火锅,热气腾腾的,旁边的碟子里放着牛羊肉片,还有虾仁、蛋饺、肉圆、粉丝和几样蔬菜。 他笑着搓了搓手,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这种又湿又冷的天,吃火锅最惬意了。” 沈卉淡淡地说:“这原本是给雅辛先生准备的。” 这话的弦外之音,即便是不太聪明的人也听得出来——便宜你了,本来是没你份的。 这跟下逐客令已经没什么差别了。庞金海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没让内心的尴尬流露出来,依旧笑嘻嘻的:“这正应了那句话,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该我有口福。” 他端起一碟羊肉片:“切得这么薄这么均匀,一定是洪长兴买的,这刀工除了洪长兴没有第二家。” 接着又端起虾仁看了看:“这虾仁收拾得这么清爽,背上的黑线都弄掉了,花了不少功夫?” “别啰嗦了,”沈卉说:“想吃就吃。” 她口气和表情都是冷冷的,好像面前是个不速之客、一个来讨饭吃的叫花子,摆出一副很勉强很不情愿的样子,从前的亲切热情就像开水里的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庞金海感觉心里直翻腾,尴尬、屈辱、怨恨、惊恐,种种能让人失控的情绪搅作一团,在他的身体里上蹿下跳。但他不能失控,也没有失控,他拼命忍住了,憋得胸膛似乎要炸裂开来。 什么叫忍字头上一把刀,他的体会比谁都深。 他在餐桌旁坐下,叫周嫂拿酒来:“吃火锅一定要喝黄酒,最好是5年以上的陈酿。” 他神态从容,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这种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沈卉看着他刚要开口,见周嫂用目光向自己询问,又把话咽了回去,朝周嫂歪了歪头。 周嫂转身离去,很快抱着一只酒坛回来了。庞金海凑过去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这是永年的堂兄从余姚老家带来的。永年自己舍不得喝,说要等你来时一块喝。他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沈卉说话时双手摆弄着杯子,看也不朝他看一眼,声音缓慢低沉,分明意有所指。 她什么意思?庞金海暗忖,“他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接下去的话也许是“你呢?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后背在冒汗,面部肌肉僵硬,心砰砰直跳。现在要装得若无其事越来越困难了。 沈卉突然抬起头,两眼直视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外面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她停住了。 自从巡捕闯进来把林永年带走之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总让人心惊肉跳。 周嫂要去开门,沈卉叮嘱道:“先别开,问问是谁?” 周嫂撑起一把伞,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隔着门大声问:“谁啊?” “我是邮电局的,”一个男人回答:“来送电报。” 沈卉也来到大门口,警惕地问:“谁的电报?” “林先生,”外面的男人说:“林永年林先生。太太请开门,要签字的。快一点。” 沈卉心想,丈夫入狱一年多了,怎么会有他的电报?也许是丈夫老家有什么急事?她不再怀疑,吩咐周嫂开门。 哗啦一声,大门打开了。然而站在门外的并非邮递员,而是两个黑衣男子,一个戴黑礼帽,另一个戴格子呢鸭舌帽,帽檐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显然不是什么好人。 周嫂惊叫了一声,想关门已经晚了,两个黑衣男子闯了进来,黑礼帽还拿着手枪。鸭舌帽回头关门落锁。 沈卉惊呆了:“你们……你们干什么?” 黑礼帽狞笑:“别急,会告诉你的。” 鸭舌帽扯开衣襟,露出插在腰带上的雪亮的斧子:“妈的!少废话!进去!走!快走!” 沈卉和周嫂被他们推着,踉踉跄跄的回到餐厅。 庞金海见了,吃惊地站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人?” “别动!给我坐下!” 黑礼帽把庞金海摁下去。但庞金海像弹簧似的又站了起来:“二位,有话好说……” “妈的!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鸭舌帽抽出斧子扬了扬:“再动我劈了你!坐下!” 庞金海慢慢坐下。沈卉和周嫂也被摁倒在椅子上。 突然出现的两个凶汉把林浣芝吓呆了,脸色煞白。沈卉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在她耳边说:“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沈卉安慰女儿,但她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庞金海定了定神,朝两个黑衣男子陪笑拱手:“看这光景,二位莫非是斧头帮的朋友?” 鸭舌帽哼了一声,朝黑礼帽挤了挤眼。 斧头帮是安徽人王亚樵建立的帮派,好勇斗狠,一度称霸上海滩,连青帮三大亨都不敢惹他们。 王亚樵本人武功高强,头脑机敏,被冠以暗杀大王的名号。后来王亚樵卷入政治漩涡,与蒋介石为敌,最终死于军统之手。 树倒猢狲散。王亚樵死后,他手下有一些人干起了抢劫绑票的勾当。眼前这两个黑衣男子多半就是斧头帮的余孽。 庞金海跟他俩套近乎:“我老家也是安徽,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来来,二位请坐,有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黑礼帽恶狠狠地瞪着他:“家里就你们这几个人?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庞金海说:“全在这儿了。” 黑礼帽朝鸭舌帽做了个手势。鸭舌帽开始在屋里搜查,下面查完了又到楼上查。 沈卉不知他们要干嘛,心提到了嗓子眼。庞金海拍了拍她的胳膊,用眼神安抚她,让她镇定。 楼上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显然在翻箱倒柜。过了好一会儿,鸭舌帽回来报告:“都查过了,没人。” “怎么样?没骗你们?”庞金海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家里的人全在这儿了,没有别人。” 黑礼帽拧着下巴,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庞金海接着说:“都是出来混的人,四海之内皆兄弟。有啥难处尽管说,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闭住你的臭嘴!妈的!再胡说先把你崩了!” 黑礼帽右手拿枪指了指庞金海,左手抓住沈卉一条胳膊:“你过来!我问你话!” “放手!放手!”沈卉挣扎喊叫。 庞金海跳起来:“别碰她!别碰她!有什么话跟我说!” 黑礼帽狞笑:“跟你说?你他妈算老几啊?” 庞金海说:“我……我是她老公……” “什么老公老母的!”黑礼帽把沈卉从餐桌旁拖出来:“我就要跟她说!给我出来!” 沈卉被弄疼了,尖叫了一声。庞金海急忙跳起来:“放开她!你这混蛋!放开她!” 鸭舌帽甩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妈的!你想找死啊?” 庞金海此刻像疯了似的,奋力把鸭舌帽推开,朝黑礼帽冲过去:“不许碰她!否则我跟你拼了!” “妈的!我劈死你!” 鸭舌帽揪住庞金海,把斧子高高举起。这斧子不是砍柴的,而是专门用来砍人的,虽然只有巴掌大,但异常锋利,斧子的刃口成圆弧形,磨得雪亮,举起时闪过一道寒光。 沈卉吓得大叫起来。媛媛和周嫂紧紧捂住眼睛。庞金海也吓得不轻,本能地抱住了脑袋。 第18章 谜底 斧子带出了凛凛杀气,让人魂飞魄散。幸好它并没有劈下来,千钧一发之际,黑礼帽伸手拦住了他的同伙。 “等一等!”黑礼帽喊道:“别伤害无辜!” 鸭舌帽仍不罢休,跳着脚喊:“闪开!你闪开!我劈死这王八蛋!” 黑礼帽厉声喝道:“你犯什么浑!给我住手!” 他的级别显然比鸭舌帽高一点。鸭舌帽悻悻然收回斧子,朝庞金海啐了一口:“妈的!你放老实点,否则我劈了你!” 他把斧子插回腰里。紧张的空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庞金海朝比较好说话的黑礼帽拱了拱手:“我也是明白人,我刚才说了,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这儿的东西你们随便拿,另外我包里还有些钱……对了,还有这个。” 他把自己的手表取下来放在桌上:“这是我新买的欧米茄,你看看喜不喜欢?喜欢就拿着。” 黑礼帽拿起手表看了看,又扔回桌上,冷笑道:“你什么意思?把我们当土匪了?” 庞金海愣了一下,狐疑地望着他:“你们不是斧头帮的?那……你们是什么人?” “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军统!” 鸭舌帽歪着头撇着嘴,豪迈地甩了甩大拇指。 他这么骄傲不是没有道理。自从抗战爆发以来,军统锄奸队杀了不少大汉奸,前两年最有名的是唐绍仪,他给袁世凯当过内阁总理。最近则是张啸林,青帮大佬、上海三大亨之一。 坊间传说,军统用美人计收买了他的贴身保镖,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还跟日寇扶植的76号特务你来我往明争暗斗,种种事迹经常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 庞金海奉承道:“军统专杀汉奸卖国贼,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可是……二位找我们有何贵干?我们都是平头百姓……” “别说了!我知道!” 黑礼帽把他的帽子往上推了推,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们要找的不是你们,是张伯良。” “张伯良?”庞金海和沈卉面面相觑。 鸭舌帽切齿道:“这王八蛋叛变投敌,还给日本人当诱饵抓咱们的同志,我要亲手砍掉他脑袋!” 他边说边挥动斧子,虽然不是针对在座的人,但大家还是恐惧地缩起头,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黑礼帽接着说:“军统纪律严明,对叛徒绝不饶恕!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把他抓回来!” “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希望你们能找到他,”庞金海说:“他叛变投敌,该杀!该杀!” “很好,”黑礼帽说:“我知道你们曾经掩护过他,只要说出他的下落,就放过你们。” 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 庞金海和沈卉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没错,张伯良是在我们这儿住过,但后来租界巡捕抓了他,听说引渡给了日本人,再后来就不清楚了。他叛变投敌的事,我们压根就不知道。” “胡说!”鸭舌帽咆哮:“你们跟他是朋友,关系密切,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事情呢?” 庞金海苦笑:“二位明鉴,我们跟他只是一般的朋友,并非深交,连他是军统的人都不知道,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妈的!少来这套!他躲在哪儿?快说!” 鸭舌帽吹胡子瞪眼,又举起了那柄吓人的斧子。 黑礼帽朝他摆摆手,说道:“实话告诉你们,不找到张伯良,我们没法向上面交差,而你们是唯一的线索。因此……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鸭舌帽猛地把斧子劈向餐桌,咔嚓一声,劈掉餐桌一只角。所有的人全都吓呆了。 鸭舌帽抚摸着斧子锋利的刃口,狞笑道:“好好想想,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 庞金海苦着脸说:“你……你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吗?他在哪儿我们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黑礼帽打断他:“你们一定知道!要是不说出来,今天我们是不会走的!” 庞金海用最诚恳的语调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 “等等!我知道!”沈卉忽然站起来说:“我知道张伯良的下落,我曾经碰见过他!” 黑礼帽眼睛一亮:“你见过他?在哪儿?” “在天主堂街,偶然碰上的。”沈卉说:“我觉得很奇怪,都以为他死了,想不到活得好好的,于是……” “你确定是他?没看错?”黑礼帽问。 “就是他,绝对没错!”沈卉说:“我还在后面盯梢,一直盯到老西门。” “后来呢?” “我看到他进了一家赌场,在老西门附近一条弄堂里。” 黑礼帽点头道:“这家伙一向好赌,看来不会错了。” 沈卉说:“我还向赌场看门的打听过,确定那人就是张伯良。” 鸭舌帽突然把斧子往桌上一拍,吓了大家一跳。 鸭舌帽兴奋地说:“他肯定还会去的,我们去赌场等着他!王八蛋!总算逮住他了!” 黑礼帽脸上也现出了笑容,朝餐桌旁的一男三女拱手道:“刚才让你们受惊吓了,实在抱歉。” 庞金海赶紧还礼:“没事没事,希望你们能抓到张伯良,让这个无耻的叛徒受到惩罚。” 黑礼帽朝他的同伴歪了歪嘴:“我们走!” 凶恶的鸭舌帽忽然变得很客气,他拱了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跟着黑礼帽走了。 大门咣当响了一下。屋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同时吁了口气,似乎丢失的魂灵又回来了。 在一片静谧中,沈卉忽然掩面啜泣。 庞金海扶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总算有惊无险,还哭什么呀。” 沈卉哽咽道:“金海,我……我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对不起我?这话什么意思?”庞金海一脸讶异:“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沈卉接过女儿递上的手帕,擦了擦眼泪:“不瞒你说,此前我一直怀疑你骗我,张伯良的事也许另有蹊跷……” 庞金海瞪大了眼睛:“另有蹊跷?此话怎讲?” 沈卉红着脸,吞吞吐吐道:“这……怎么说呢……我没法向你解释,反正怀疑你就是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庞金海喃喃道:“莫非你怀疑我搞阴谋诡计,陷害永年?” 沈卉脸更红了,目光躲躲闪闪,像是要找地方藏起来。 庞金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又拿起了自己的皮包。 沈卉奔过去拦住他:“干什么呀你?” 庞金海板着脸说:“我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我本以为你怀疑谁也不会怀疑我,看来我错了。” “对不起金海,你千万别见怪。”沈卉望着他可怜兮兮地说:“我真是昏头了,竟然怀疑到你身上。自从永年进了监狱,我心里一直乱糟糟的,成天一个人胡思乱想……” “好了,别说了,我都理解。”庞金海打断她:“我不会怪你的,永远不会,这你应该知道。” 沈卉松了口气:“谢谢,这我就放心了……” “不过我也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庞金海再次打断她:“在你心里,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他的语气表情充满哀伤,让人心痛。 他接着说:“好在永年刑期就快满了,我也该抽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明天我把工厂的账目整理一下,尽快交给你。再见。” 他从沈卉身旁绕过去,快步离开。 沈卉追到大门口:“等一等!金海,等一等!” 庞金海回头看了看她,停了几秒钟,还是大踏步走了。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他没带伞,也没叫三轮车,任凭冰凉的雨丝落在他头上脸上,又顺着脖子淌进衣服里,又湿又冷。但他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知道戏还没演完,沈卉还在那里看着他,他要做出很受伤的样子,给这场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场戏真的太精彩了。本来他还有些担心,生怕那两个扮演军统的家伙会露馅,把事情搞砸,但结果却非常好,好得异乎寻常。 那两个家伙演得很出色,真像那么回事。尤其是那一记耳光,堪称即兴发挥的杰作。虽然被打得很疼,他还是要为他们点赞,那记耳光把沈卉对他的怀疑彻底打掉了。 不过归根结底,这场精彩的演出主要还是他的功劳,因为他身兼二职,既是导演又是演员,他的演技比那二人更好,最后撂挑子的桥段更是神来之笔! 现在沈卉非但消除了疑虑,还觉得有愧于他,对他怀着深深的歉意,原本糟糕的局面完全反转过来了。 庞金海非常得意,这条移花接木之计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简直妙不可言!回想刚才沈卉求他的情形,他差点笑出声来。这正应了那句话:把别人卖了,别人还替你数钱。 他冒着细雨,迈着轻松的、舞蹈般的步伐穿过三条横马路,走进一条幽深的弄堂。 上海的弄堂就像魔术师的大袍子,包罗万象。他进入的这条弄堂虽然没有赌场,但有茶馆、浴室、饭庄、杂货铺等等。黑礼帽和鸭舌帽正坐在茶馆里,眼巴巴的等着拿酬金。 庞金海走进茶馆,把两只装钱的信封交给他们。 鸭舌帽打开信封,用手指蘸着唾沫,喜滋滋数钞票:“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那副模样实在难看,大概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相比之下,黑礼帽就绅士多了。他打开信封瞧了瞧,蹙眉道:“庞先生,咱们说好的,酬金之外还有奖金……” “奖金已经给了。”庞金海打断他说。 “给了?在哪儿?”黑礼帽困惑地问。 庞金海朝旁边的鸭舌帽努了努嘴:“跟他要,在他那儿。” 鸭舌帽眼睛一瞪:“什么在我这儿?你胡说什么!” 庞金海笑笑说:“楼上房间里有钱,还有首饰,你搜查的时候没顺手牵羊捞一点?” “没有!绝对没有!” 鸭舌帽坚决否认,但双手却下意识地捂住了鼓囊囊的口袋。 庞金海朝黑礼帽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说:“这事你们自己解决,我不管了,再见。” 他走出茶馆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咆哮声。那两个家伙吵起来了,吵得不可开交。 他暗自微笑,加快脚步离去。 出弄堂不多远有一家小饭馆,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刚才在林家没吃上几口,现在他感觉有点饿了。 他走进小饭馆,要了一碗大排面加茶叶蛋,一边吃一边回味刚才那场精彩的演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心想不是自夸,这场戏就算搬上舞台公演,票房也绝不会差! 他禁不住为自己点赞,妈的!我怎么这么聪明!简直鬼神莫测! 可是,他笑着笑着突然僵住了,夹在筷子上的茶叶蛋啪嗒掉进碗里,汤汁溅了他一身。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两个冒牌军统说要去赌场抓张伯良,却没问赌场的名称和地址,怎么抓? 这个问题虽然不明显却非常严重,假如沈卉发现这个漏洞,那就前功尽弃了!不,比这更糟!她会恍然大悟,明白一切,把我扫地出门!跟我一刀两断!让我身败名裂!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庞往下爬。心跳变得很不规则,忽轻忽重忽快忽慢。他感觉屁股底下坐的好像不是凳子,而是毛拉拉的刷子,让他忍不住要跳起来大喊一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漏洞就在那里,已经无法弥补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沈卉的粗心上。像大多数漂亮女人一样,她也有些粗枝大叶,但愿她忽略了那个漏洞。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巨大的恐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了,他走出小饭馆,站在屋檐下,抽着烟苦苦思索。 希望沈卉忽略那个漏洞,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一厢情愿的结果往往很糟糕,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庞金海啊庞金海,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不是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吗?这个小小的难题你就解决不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拼命给自己打气,焦虑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一点。 三天之后,傍晚时分,他来到了林家。 沈卉显然正盼着他,因为她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你可来了! 他装出紧张的样子问:“怎么啦?又出了什么事?” 沈卉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觉都睡不着。” “这么严重?到底什么问题?” “那两个军统的人要去抓张伯良,可是我只说了赌场在老西门附近,没说地址,他们怎么抓?” 庞金海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忖不出我所料,一厢情愿果然靠不住,幸好我早有准备。 沈卉盯着他,目光中又充满疑虑。 “按理说,他们应该回来问问清楚才对。”她慢吞吞道:“我在想,其中莫非还有什么蹊跷?” 庞金海耸了耸肩:“你太小看军统了,他们的情报网可不是吃素的。”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朝沈卉递过去:“这上面有一篇报导,我用笔圈起来了。” 这是一份不知名的小报,报导内容如下:昨晚9点多钟,几个持枪者闯进老西门附近某赌场,绑走了一名赌客。记者正在现场,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据悉该赌客名叫张伯良,遭绑架的原因疑似得罪了军统。呜呼,当今乱世,此类事件已见怪不怪也。 沈卉看完,脸色豁然开朗:“他们已经抓住张伯良了!” 庞金海把报纸放回包里,说道:“这件事已经画上句号,不要再提了。我今天来是要把工厂的账目交代一下……” “你说什么呢,”沈卉打断他:“来吃饭。周嫂,把火锅端上来!” 庞金海摆手道:“饭我不吃了,我还有事情要办,马上就要走的。” “得了,”沈卉说:“你别找借口。” “不不,我真的有事,”庞金海说:“很重要的事,非去不可。” 沈卉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没有!”庞金海否认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生你气的,你不要多想!” 沈卉深深地望着他,说道:“我不能不想,除非你答应留下来。” 庞金海显得很为难:“阿卉你……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吗?” “我不管!”沈卉撒娇地说:“你一定要留下来,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看着办!” “好好好,我留下!我留下!唉,真拿你没办法!” 庞金海举起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却乐开了花。凭着聪明的头脑,他又一次化险为夷、反败为胜了。 事实上,那篇所谓的报导是他花钱买的。那种小报毫无道德底线,只要给钱,让他怎么写就怎么写。 第19章 生存还是毁灭 这天下午,烟花桥监狱的会见室里一如既往的喧闹。 探监快要结束了,沈卉抓紧时间,把在街上看见张伯良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丈夫讲了一遍。林永年听罢笑起来。 “你还笑?”沈卉不满地望着他:“你笑什么呀?” “我不笑别的,笑我自己。”林永年说:“姓张的那么混蛋,我还帮他,为他坐牢,我他妈也是个混蛋!” 沈卉还是头一次听丈夫说粗话,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林永年接着说:“我真后悔啊,当时你哥劝我别收留姓张的,当心引火烧身。我没听他的话,结果……” 他扯了扯身上的囚服,摸了摸脸上的胡茬,苦笑道:“瞧我成什么样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唉,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此刻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沈卉安慰丈夫:“不用自责,这也不是你的错,想开点,好在不久就能出狱了。” 提到出狱,林永年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已经在牢里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再过五个月就能走出高墙,与亲人团聚了。那一刻多么美好,他不止一次梦见那一刻。 “等到你出狱那天,我哥要在他的饭馆里给你接风。”沈卉微笑道:“他亲自掌勺,做你最爱吃的酱爆肉。” 林永年展颜一笑:“现在就开始准备,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还要眼巴巴的等五个月呢。” “这是我哥的一片心嘛,”沈卉说:“还有庞金海、杜德本……所有人都盼着你早点回家。” 林永年转移了话题:“我的小仙女怎么样?她还好?” “她挺好的,有雅辛先生指教,她的水平提高了不少,还在慈善义演的时候登台了,很受欢迎呢。” 说起女儿,沈卉不禁喜上眉梢。当初她让女儿学小提琴,只是出于培养淑女的考虑,但结果却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兴奋地说:“雅辛先生很欣赏她,说她有音乐天赋,将来有机会的话要带她去欧洲深造。” “那太好了,”林永年也很高兴:“我出狱后要努力工作,多挣点钱,替她准备起来。” “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沈卉说:“但最要紧的是别忘了金海。他为我们家尽心尽力,还受了不少委屈,真对不起他。” “受委屈?”林永年愕然:“怎么回事?” 沈卉说:“我看到张伯良还活着,开始胡思乱想,怀疑金海是不是跟他一伙的,搞什么阴谋诡计……” “太荒唐了,”林永年打断她:“这怎么可能!” 沈卉叹了口气:“后来事实证明冤枉他了,所以我说很对不起他。有他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们的幸运。” “我知道,”林永年动情地说:“我会报答他的。我还要跟他磕头换帖,结为兄弟。真的,你别笑,这事我想很久了。” 沈卉摇头道:“你这个知识分子怎么也搞江湖上那一套?” “现在我已经不是纯粹的知识分子了,”林永年略带伤感地说:“监狱是个大学堂,它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时看守的喊声传来:“时间到了!结束了!结束了!” 沈卉站起来:“你多保重。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林永年站在那儿,目送妻子离去。 她为了不引人注目,来探监总是刻意不施粉黛,穿得也很朴素,士林蓝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毛背心。但这并不能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她还是那么迷人,只是从玫瑰变为茉莉而已。 想到不久就能出狱,能像以前那样吻她拥抱她,林永年心跳都加快了。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放风的时候。 林永年找到躲在角落里抽烟的石铁山,拿出两盒万金油。石铁山看了看他,问:“你老婆来过了?” 林永年点点头,把两盒万金油递过去。石铁山却没有接,只是大口抽烟。林永年想把万金油塞进他兜里,可是手被他按住了。 “留着,”石铁山说:“我不需要了。” 林永年一愣,我不需要了?这话什么意思?假如死刑犯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即将被处决。但石铁山并非死刑犯,他这么说就令人费解了。难道他将要被释放?也不可能,他刑期还长着呢。 石铁山一口接一口,把香烟抽到实在捏不住了才扔下,用脚跟把烟头踩进沙土里。 今天石铁山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双眉紧皱,额头上现出两条深深的皱纹,看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林永年有一种预感,石铁山的心事与他有关。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不需要了是什么意思?” 石铁山凑过来跟他耳语:“不瞒你说,我准备越狱。” 什么?越狱?林永年大吃一惊。 但这还不算,更让他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石铁山接着对他说:“你跟我一起走。” “我?我为什么要走?”林永年莫名其妙。 “你当然要走!必须要走!”石铁山语气很沉:“你我兄弟一场,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林永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我必须要走?为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还需要我明说吗?”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真的不懂……” “因为,不走的话你就得死!” 林永年倒退两步,惊恐地望着石铁山。他明白了,石铁山要拿他当肉票,越狱成功能勒索钱财,越狱失败也能拉个垫背的。他若是不答应,石铁山必然要杀人灭口,怎么办? 林永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石铁山追问:“你到底走不走?想停当没有?” 林永年心一横,死也要死得清白,决不能窝囊死!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走!我要等刑满释放!” “你说什么?刑满释放?”石铁山嘴角抽动了一下,冷冷道:“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林永年急切地说:“你要走尽管走,我绝不会告密的,我保证!我可以对天发誓!” 石铁山又摸出一根香烟,慢慢点燃。 显然,刚才那番话白说了。林永年叹了口气:“你要是不相信,非要杀我灭口,那我也没办法。” 石铁山盯着他,忽然大笑起来,那声音又干又涩,像是瓦片刮擦发出来的,听着一点都不好笑。 林永年喃喃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不,你误会了。” 石铁山喷出一大口烟雾,缓缓说道:“你我兄弟一场,我怎么会杀你呢?我是要救你。” “救我?”林永年苦笑:“这哪是救我?明明是害我!我刑期只剩五个月了,很快就能出狱……” “你知道五个月有多长吗?”石铁山打断了他:“一百五十天,有足够的时间做手脚了。” 林永年不懂这话的意思,接口道:“外面有很多事情等着我。我不在时工厂业绩下滑,我出去要重整旗鼓……”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石铁山冷笑道:“老兄你在做梦!命都保不住了,还想重整旗鼓?” 一阵寒意从林永年背脊上掠过。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被人推下窗户、无端遭到毒打,还有死得不明不白的马世奎,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已经淡漠的恐惧感刹那间又回来了。 事实上,恐惧感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 林永年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命都保不住了?谁想要我的命?” “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石铁山扔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一个字一个字说:“八成就是你的好朋友,那个姓庞的家伙。” 林永年愣了一会儿,扬声大笑起来:“你说庞金海?那怎么可能!你胡说什么呀!” 石铁山哼道:“不是我胡说,而是你太傻,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快醒醒老兄!” 他脸色那么冷峻,显然不是开玩笑,他真的那么认为。 林永年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你的话太荒唐了,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 石铁山嘴角挂着冷笑,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知道我和庞金海是什么关系吗?”林永年说:“他是我同学,从小一块玩大的,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我老婆也是他介绍的。我们俩无话不谈,像亲兄弟一样……” “行了!别说了!” 石铁山不耐烦地举起双臂,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好歹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人心我是看透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有的人都一样,没有例外……” “你这话我不同意!”林永年打断他:“按照你的说法,世上就没有一个好人了!” “不,好人还是有的。”石铁山说:“好人会将心比心,会适可而止,但恶人不会。一个恶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但庞金海绝非恶人,”林永年说:“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石铁山冷笑一声:“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背后捅刀子的绝不会是敌人,只能是朋友!” 林永年争辩道:“我承认你说的对,但前提是要有利害冲突,可是他和我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 “真的吗?” “当然,他不欠我钱,我也不欠他钱,彼此干干净净。” “利害冲突不仅仅是金钱方面……” “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我敢肯定!” 石铁山摇头:“我也敢肯定,你们之间绝对有利害冲突。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过他?” “没有!从来没有!”林永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常来常往,亲亲热热!” “老兄你啊,你真是肉骨头敲鼓昏咚咚!”石铁山说:“他是在演戏,你是在看戏,你被他蒙了!” “他在演戏?” “对!他是个出色的演员!” 见石铁山那么有把握,林永年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道:“假如非要说有什么利害冲突的话,只能是那件事……” “告诉我,什么事?” “我太太跟他是门对门的邻居,两个人自小青梅竹马,关系很好,都以为他俩会作夫妻的……我从日本留学回来,到庞金海家去作客,恰巧我太太也在那儿,就这样认识了……记得我和我太太结婚的时候,他好像很不开心,在酒席上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 石铁山啪的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你夺了他老婆,他能不恨你吗?杀父夺妻,这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林永年摇头道:“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石铁山说:“这句话你不会不知道?” 林永年争辩道:“不过就算他恨我,他也不可能要我命,他做不出那种事,我了解他。” 石铁山冷笑:“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已。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永年心里已经隐约感觉到他是对的,但嘴上仍在反驳:“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要害我?有证据吗?” “当然有,”石铁山说:“而且都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的?”林永年一脸茫然。 石铁山望着他说:“想想你怎么会坐牢的?因为姓庞的让你掩护抗日分子对不对?你家那么隐蔽,知情者也都是靠得住的人,为何很快就暴露了?会不会是姓庞的设局陷害你?” 林永年觉得心口像是重重的挨了一拳,气都透不过来。同时浑浑噩噩的头脑又像是开了一扇窗,豁然明朗。 设局陷害?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想倒的确有可能,否则巡捕怎会那么快就找上门?对了,沈卉刚告诉他,在街上看到了张伯良。这个自称杀死了日本人的家伙,被引渡后居然毫发无伤,太奇怪了! 如果说此前林永年的脑子像一台断电的马达,那么现在电路接通了,马达转得飞快。 据沈卉说,张伯良叛变了,日本人放他出来是要让他做诱饵。她告诉军统的人,张伯良是老西门一家赌场的常客。军统的人声称要去那儿抓他,却没问那家赌场的名称和地址,怎么抓?这不是哄鬼吗?莫非真如石铁山所说,庞金海是个出色的演员,这又是他演的一出戏? 林永年愣在那儿,不停用衣袖擦汗。 “除了这些,还有更硬的证据。”石铁山接着说:“还记得马世奎吗?他是怎么死的?” “他……他是中毒死的。” “应该这么说,吃了你的蛋糕以后中毒死的。” 林永年嗖的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没错,吃了我的蛋糕以后死的,当时你还怀疑是我毒死了他。” “不,我怀疑的不是你,”石铁山说:“我真正怀疑的是武大郎,他趁检查蛋糕的机会下了毒。” 林永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等他讲下去。 石铁山接着说:“他这么干当然是收了别人的钱,对他来说,犯人都是他碗里的菜。” 林永年对石铁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虽然是个粗人,却一点也不笨,看问题很有逻辑性。的确,武大郎是唯一可能下毒的人。他当然不会白干,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林永年越想越后怕。马世奎作了我的替死鬼,假如他没抢走蛋糕,那死的就是我了! 想起马世奎当时的惨状,他汗出得更多了,擦都擦不及。 石铁山又说:“除了武大郎,另一个人也有机会下毒。” “还有一个人?谁?” “你老婆。她会不会和姓庞的私通,两个人一起害你?就像潘金莲害武大郎一样。”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林永年大喊起来:“我们夫妻感情很好,她绝不会害我!” 石铁山冷冷道:“我看未必。她和那个庞金海青梅竹马,关系密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她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我后来能做一番事业,多亏了她的大力支持!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不许你污蔑她!” 林永年满脸通红,双拳紧握,像要打人似的。 石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这么激动,那只是我的猜测,也许猜错了,你老婆也许跟这事没有关系……”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没关系!”林永年喊道。 “好好,这个问题不用再争了。”石铁山缓和了一下语气:“但不管怎样,庞金海要害你是毫无疑问的了。” 第20章 我要杀你 林永年在发抖,抖得牙齿咯咯响,但不是恐惧,而是惊愕、愤怒。 现在一切都对上了,就像螺丝对螺帽,严丝合缝,一点不差。难怪庞金海单身这么多年,帮他介绍对象他也不要。难怪他看到沈卉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种异样的表情。难怪他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酸溜溜的话。看来他对失去沈卉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 林永年决不是傻瓜笨蛋,此前只是脑回路堵塞了,一旦打通,头脑立刻变得敏锐起来。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真的很久了,当时他和庞金海刚进小学。 有一天晚上,庞金海把他叫出门,请他帮忙做件事。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跟着庞金海来到崇德坊附近,一家南货店外面。 时间已经很晚,南货店老板的儿子、上海人俗称的小开,独自趴在柜台上看连环画。那小开是个弱智,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庞金海要林永年朝柜台里扔石头,把小开引出来。他以为不过是开玩笑寻开心,就照办了。小开跑出来追他,被埋伏在暗处的庞金海用弹弓射中脑袋,痛得哇哇乱叫。 事后他埋怨庞金海:“你怎能这么做!还好没射中眼睛,否则就闯大祸了!” 庞金海得意洋洋地说:“两年前我曾经被小开打过,我苦练了整整两年弹弓,终于报仇了!” 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让林永年猛然发现,此前他对庞金海的了解统统都该扔进垃圾箱。其实庞金海是个外表与内心截然不同的人。 他在学校里有个外号叫庞公公,因为他长得很清秀,言谈举止有点女人味儿,所以把他比作太监。所有的人,也包括林永年在内,都认为他很懦弱。但显然大家都错了,他是个爱记仇的人,有着极强的报复心,而且敢想敢干。 爱情使人疯狂。他因为一点小冤仇就伏击南货店小开,差点弄瞎人家的眼睛,那他为了夺回心上人,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林永年感觉像是有一大桶冰水从头顶上浇下来,浑身冰凉冰凉的。 他知道人心叵测、口蜜腹剑之类的警言,但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坏到这种程度,会如此阴险如此可怕?而且此人就在他身边,常常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那就更可怕了。 石铁山望着脸色惨白、不停擦汗的林永年:“听了我的话,你觉得很吃惊是不是?” 林永年喃喃说道:“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竟然不动声色地在我身边隐藏了十几年!” 石铁山说:“其实没什么好吃惊的,还是那句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对,你师父说的对。”林永年咬着牙说:“我恨他,也恨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想不到竟然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太傻了,我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石铁山笑笑说:“不,你不是太傻,而是太老实。老实人总认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其实世上坏人多得很。” 林永年想想的确如此。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事业上,从未对人心好好琢磨过,这是他最大的失误。 石铁山接着说:“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姓庞的既然做了就不会再收手,一次不成肯定会做第二次第三次。你躲是躲不过去的,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跑!赶快跑!” 事情已经明了,形势非常严峻。但林永年仍犹豫不决,双手翻来覆去搅作一团。 越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老犯人说,烟花桥监狱建成以来,曾发生过两次越狱事件。 第一次是两个犯人自作聪明,钻下水道逃跑,不料被铁丝网拦住,进退两难,差点困死在下水道里。 第二次是一间牢房的四个犯人集体越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弄断窗户上的铁栅栏,用自制的绳索逃出牢房,结果在翻越围墙的时候,被岗楼上的探照灯发现。看守开枪打死了两个,把其余两个抓了回来。 越狱无疑要冒生命危险,但留在监狱里同样有生命危险,而且危险程度并不比越狱更低。 林永年想起了《哈姆莱特》里的一句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这部戏他看过许多遍,在大学剧团里还扮演过哈姆莱特,但此刻他才真正领会到,那句台词里包含着多少痛苦、彷徨和无奈。 “武大郎已经被庞金海收买了,他就是活阎罗,他要搞死你容易得很,你不跑的话必死无疑!” 石铁山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晰。 林永年迟疑道:“跑能跑得掉吗?听说烟花桥监狱建成至今三十多年了,从没有犯人逃出去过。” “万事总有开头,我们就开个头,作第一批逃出去的人。”石铁山显得信心十足。 林永年问:“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不说百分之百,至少也有百分之八十!” “是吗?你的把握从何而来?” 石铁山笑了笑:“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朝里有人好当官。” 林永年狐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有看守作内应?” 石铁山拍拍他说:“为了让你放心,我索性全都告诉你。有个姓蔡的看守,落难时我曾经帮过他。外面还有我那些道上的弟兄接应,一切都安排好了,越狱必定成功。” 林永年亦喜亦忧,左右为难。 “怎么样?”石铁山问:“你走不走?” 林永年不停地冒汗,不停地擦汗。 石铁山催促道:“你想好没有?到底走不走?” 林永年低着头,转了一圈又一圈,连转了十几圈,终于一跺脚说:“好!我跟你走!” 一个人要在两难之间做出选择是最痛苦最伤脑筋的,一旦决定了要越狱,林永年的心情反而放松了。石铁山做了周密的安排,内外都有人接应,想来越狱成功还是很有可能的。 越狱行动定在三天之后。 这天晚上7点多钟,一辆运送粮食蔬菜的卡车开进了烟花桥监狱大院。这辆卡车每星期都会来一两次,不过平时都是上午来,为何今天来得这么晚?天都黑透了。 武大郎一脸的问号。司机向他解释,其实车子像往常一样上午就出发了,不料开出没多远就出了故障,水箱漏水了,不得不找人拖回去修理,所以才弄得这么晚。 这理由听起来没毛病,但林永年相信绝非如此简单,司机多半被搞定了,故意晚来。 以后的事情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个姓蔡的看守下令叫几个犯人来卸车。石铁山是犯人的头儿,派工的事由他负责。他叫了三个人,两个是他的小弟,另一个就是林永年。看来如他所讲,一切都安排好了。 卡车停泊的地点显然也是精心安排的,那地方是个死角,光线昏暗,岗楼上的探照灯也照不到。 石铁山站在卡车上,把一筐蔬菜递给下面的林永年,小声说:“要行动了,跟着我。” 很快卡车上的东西就卸下了一大半。姓蔡的看守对石铁山说:“我去撒泡尿,你替我看着点。” 这又是一个很明显的迹象。林永年还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相互使眼色,心照不宣。 姓蔡的看守离开后,石铁山回头看了看林永年,朝他做了个手势,接着就在车厢角落里缩成一团,拿一只空竹筐把自己罩住。 林永年赶紧往卡车上爬,心慌意乱,手都磕破了。进了车厢,他依样画葫芦,钻进一只倒扣的空竹筐。那两个犯人不声不响,用卡车上的破帆布把他俩盖住,继续干活。 5分钟后,货物卸完了,姓蔡的看守也回来了。 在整个过程中,司机待在驾驶室里一直没露过面,现在他探出头问:“完事了没有?” “完事了。”姓蔡的看守回答,至于干活的犯人从四个变成了两个,他似乎压根就没发现。 “妈的,倒了邪霉!搞到这么晚,连饭都还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司机骂骂咧咧。 姓蔡的看守在车门上拍了两下:“少废话,快走。” 卡车启动了,慢慢朝监狱大门驶去。这时候,林永年一直很平稳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监狱有里外两道门,都有武装看守盘查。两个越狱犯与他们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帆布,他们当中不管哪个人,只要掀开帆布看一眼,两个越狱犯立刻就会暴露,太简单了。 林永年蜷缩在竹筐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刚才还狂跳的心此刻突然静止了。他两眼一抹黑,但听觉却变得格外灵敏,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监狱铁门的吱嘎声、看守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所有这些都放大了许多倍,巨雷一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这一刻好长好长,长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大手按进了水里,马上就要窒息了。 最后,他终于听见了第二道铁门嘎嘎关闭的声音。有个声音喊:“走!”接着卡车驶出了监狱。 过了一会儿,头顶上的破帆布掀开了,只见石铁山拎着一只包裹,站在那儿看着他。 “老兄,你还好?”石铁山笑眯眯问。 “很好!我很好!” 林永年一把扔开身上的竹筐,像是获救的溺水者那样,张开嘴拼命呼吸。空气很新鲜,带着一股田野的芳香。他已经很久没闻到过这么美好的气味了,很久很久了。 忽然,他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摇晃了两下,腿一软跪倒在地。 石铁山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老兄?我说越狱一定会成功的,没骗你?” 林永年抬头望着璀璨的星空,喃喃问:“真的吗?我们真的逃出来了?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做梦?” 石铁山微笑着说:“你可以咬一下自己的手指头,看疼不疼,疼的话就不是做梦。” 林永年像受骗上当的小孩子一样,真的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很疼,不是做梦! 自由了!我自由了!林永年在心里呼喊,刚才深深的惊恐现在变成了巨大的喜悦,让他的心像气球一样膨胀开来。 林永年抓住石铁山的手使劲摇了摇:“我还做了最坏的打算呢,想不到这么顺利,一下就出来了,没碰上任何麻烦。” 石铁山笑道:“我们打破了烟花桥监狱的不败金身,成了第一次越狱成功的人。” “没错!说不定我们会被载入历史,成为犯人们眼里的英雄!” 林永年兴奋不已:“你真行!全仗你巧妙安排!接下去怎么办?你那些弟兄等在哪儿?” “前面不远有一片小树林,就在那儿。” 石铁山说着,在驾驶室顶上敲了几下。卡车停在了路边,林永年跟着石铁山跳下车,卡车随即开走,红色的尾灯很快就被夜幕吞噬。 这儿地处市郊,周围都是农田,一大片一大片的,半人高的庄稼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下。青蛙响亮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是那么寻常,又那么美妙,林永年几乎要陶醉了。在肮脏可怕的监狱里待过之后,他真正体会到了自由是多么可贵。 石铁山带着他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快步前行,路边的池塘在月光的照耀下明亮如镜,耳边不时传来鱼儿扑腾的响声。 一路上经过好些个这样的池塘。马不停蹄的走了一个多小时,石铁山所说的小树林仍不见踪影,林永年却已经累得两腿酸痛,一身大汗了。但石铁山的脚步还是那么快,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林永年喘着粗气问:“你是怕有人来追我们?” “现在还不会,”石铁山说:“要等到明天早晨点名的时候,才会发现有人越狱了。” “那干嘛还这么急?停下歇一会好不好?”林永年央求道:“我累得都快散架了。” “不行!”石铁山说:“现在不能停!” 林永年苦着脸说:“我腰酸腿疼,实在走不动了。” “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石铁山继续快步前行,头也不回。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看见了一片小树林,稀稀拉拉的长着水杉、香樟、杨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地上杂草丛生。 “到了,”石铁山说:“就是这儿。” 林永年什么都不管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衣袖来回擦汗:“哎哟我的妈呀,累死我了。” 石铁山却丝毫不显疲惫,他仍旧站着,身子靠在一棵树上。树林里漆黑一团,没一点动静。 林永年问:“你那些弟兄在哪儿?” 石铁山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林永年累得不行,也没再接着问。好一会儿谁都不说话,只有虫子的叫声在耳边回响。 这儿好安静好舒服。林永年索性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出神。 石铁山问:“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回家怎么跟老婆解释,”林永年说:“她见了我,肯定会吓一大跳的。” 石铁山笑笑,等着他说下去。 “我还在想,怎么找庞金海算账。”林永年切齿道:“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绝不会放过他!” 石铁山点起一根烟:“要是我的话,会亲手把他宰了。” “这么做一点都不过分,可是我做不出。”林永年叹了口气:“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没脸见人,这也就够了。” 石铁山缓缓道:“可惜,有些事只能想想而已。” 他用力吸了口烟,烟头在黑暗中闪着暗红色的光。 林永年猛地坐起来。石铁山的话提醒了他,现在他是逃犯,即将被通缉追捕,报仇的事根本无从谈起。但不管怎样,他已经自由了,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这全都归功于石铁山。 林永年动情地望着石铁山:“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知道谢谢这两个字实在太轻了,表达不了我心中的感激,但眼下我无以为报,只能说一声兄弟,谢谢你!谢谢你!” 石铁山摆了摆手:“不,不用谢,我这么做说到底并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这话虽然听着没毛病,但他的语气表情总让人感觉有些怪怪的,只是想不出原因何在。 不安的感觉像烟雾似的,在林永年心中缓缓缠绕。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四周静得可怕。 石铁山低着头,在林永年面前踱来踱去,不时用眼角瞟他一下,那神情就像猫瞟着老鼠。 林永年愈加不安了,终于忍不住问:“你……你在想什么?” 石铁山停下了脚步,一双铮亮的眼睛盯着林永年,一字一句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了你。” “你说什么?”林永年惊呆了:“你……你要杀我?” “对!”石铁山说:“我要杀你!” 林永年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石铁山说:“实话告诉你,你那个好朋友庞金海不知花多少钱收买了武大郎,武大郎又找我做交易,要我听从他的安排,以越狱为名把你骗出来杀了。这样我非但获得了自由,另外还能得到一大笔钱。这个诱惑太大了,实在太大了,我无法拒绝。” 林永年感觉心脏紧缩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他做梦都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 石铁山接着说:“你是个有文化懂道理的人,我这么做相信你会理解的,是不是?” 林永年拼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结结巴巴道:“不,这……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 “如果我不讲出真相,那才是骗你。” 石铁山望着他缓缓道:“你的家人在等着你,我的家人也在等着我。我还有个可怜的老娘,我比你更需要自由。” 林永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吓我,是不是?是不是?” 石铁山没吭声,但他的表情已经作了回答。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真切切、即将发生的事情。 林永年本能地跳起来逃跑,可是刚跑了没几步就腿一软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现在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难怪越狱那么顺利,没遇到任何阻碍;难怪石铁山带着他一路小跑,累得他喘不过气。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杀他!好阴险好毒辣的计划! 石铁山慢慢走到他跟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这双手像老虎钳一样,挣扎反抗完全是徒劳的。 月光斜照在石铁山脸上,勾勒出一副狰狞的表情。他很平静,不慌不忙,仿佛要杀的不是人,是一只鸡。 第21章 生死一线 林永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喊救命,因为他知道那是没用的,今天注定就是他生命终结的日子。他逃不出死神的魔爪,但至少可以保持做人的尊严。他要让对方看看,什么叫士可杀而不可辱。 起风了,树林发出阵阵呜咽声,月亮也深深地躲进了云层。他战栗着,等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然而,死亡并没有降临,揪住他的那只手却松开了。接着,他听见了石铁山的声音:“别紧张,我不会杀你。” 林永年慢慢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杀你。” “什么?你……你不杀我?真的?”林永年喃喃问。 石铁山说:“我若是真想杀你,还用得着这么啰嗦吗?你早就没命了。” 林永年困惑地望着他:“你不是说跟武大郎做了交易……” “没错,是做了交易,”石铁山说:“我也想过要履行交易,但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为什么?”林永年问。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自己,”石铁山说:“因为这是违反江湖规矩的。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 他想了想,接着说:“或许咱俩有缘,我喜欢你。又或许姓庞的太恶毒,让我气不过。” 他长叹了一声:“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失信于人,坏了江湖的规矩,但我不后悔,我相信自己做的对。” 林永年头晕目眩,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理智,相信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不会死了。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说道:“现在我更应该谢你了。可是……你放了我,怎么向武大郎交待呢?” “这你就别管了,我有办法对付。”石铁山说:“还是想想你自己,以后你怎么办?” 林永年迟疑道:“我先回家一次……” “不行!你不能回家!”石铁山打断了他:“别忘了现在你是逃犯,你非但不能回家,上海都不能待了,必须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否则非但警察要追捕你,姓庞的也不会放过你。” 林永年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我走。” “你打算到哪儿去呢?”石铁山问。 林永年想了想:“我老家在浙江余姚,那儿有我一个堂兄,可以去他家待一阵子。” “不,不仅仅是待一阵子。” 石铁山加重语气,叮嘱道:“你起码两年之内不能回来,也不许跟家里联系,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 “为什么?”林永年问:“难道给家里写封信都不行?” “对!不行!”石铁山断然道:“因为你老婆跟庞金海通奸的可能性还不能完全排除,你要是给她写信,就等于出卖了自己,同时连带着把我也给坑了,懂不懂?” 林永年想了想,点头道:“我懂,我照你说的办,你放心。” 石铁山盯着他,没有说话。 林永年看出他仍有怀疑,于是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说到做到,否则天地不容!” 石铁山点了点头,打开包裹,取出一套衣服,让林永年换掉身上的囚服,接着又掏出一沓钞票:“给你作盘缠,拿着。” 林永年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没钱你怎么走?”石铁山把钞票塞到他手里,笑道:“这钱有一些是你自己的。” 林永年想起万金油,也笑了。 石铁山带他走出小树林,指着右手方向说:“过去大约一里多路就是黄浦江,江边有小划子停在那儿,你可以坐小划子去太古码头,明天一早再搭乘去宁波的轮船。” 看来石铁山选择在这儿摊牌不是偶然的,他真的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林永年心里充满感恩之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紧紧握住石铁山的手,哽咽道:“兄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虽说大恩不言报,但我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够报答你。” 石铁山把手抽出来:“别说这些了,婆婆妈妈的,抓紧时间快走,祝你一路顺风。” “兄弟,你也保重。” 林永年把钱放进口袋,离开小树林,走了一段路回头再看看,石铁山已经没影了。 他加快脚步来到江边,果然看见一条小划子泊在那儿,船夫就睡在划子里。林永年过去叫醒了他。 船夫懵里懵懂的问:“半夜三更的,干什么你?” 林永年陪笑说:“我老家在浙江余姚,家里有急事,我要乘船赶回去,请你送我到太古码头。” “不去不去!”船夫头摇得像拨浪鼓:“你找别人去,别来烦我!我睡得正香呢!” 林永年央求道:“这黑灯瞎火的,叫我上哪儿找去?你就帮个忙,我多给你点钱,好不好?” 船夫还是摇头,不过幅度稍微小了一点。 林永年费了不少口舌,船钱加了一倍,船夫这才答应下来。 林永年坐上小划子顺流而下。 云层消散,月华如水,江面上荡漾着粼粼波光。朝岸上望去,工厂仓库黑压压一片。他认出这儿是日晖港,离申甬班轮停靠的太古码头已经不远了。 凌晨时分,他在太古码头附近上了岸。 太古码头属于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申甬(上海至宁波)、申汉(上海至汉口)、申青(上海至青岛)等班轮都在这儿上下客,因此非常热闹,完全是一副不夜城的景象。 林永年在灯火通明的码头上徘徊,周围人来人往,南货店、水果店、饮食店生意兴隆,旅店伙计招揽客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小偷、骗子、拎包党、皮条客混迹其中。 他走进一家饮食店,坐下吃了碗阳春面,顺便打听到,明天上午9点有一艘班轮去宁波。 这一晚上,他经历的事情比他一辈子经历的都多。他乏透了,找了家小旅店,叮嘱伙计明天早晨7点钟叫醒他,然后倒头就睡。 然而他睡得很不安稳,噩梦一个接一个,都是血淋淋的那种,而且异常清晰,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以至于醒来时浑身都是汗。 第二天早晨天色阴暗,风雨飘摇。 他赶到码头,顺利地买到了船票,然后在一个路边摊剃头刮脸。完毕后对着破镜子一照,他简直不认得自己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苍白憔悴、满面沧桑的男人,从前的那种风采踪迹全无。 他长叹一声,望着笼罩在雨雾中的大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女儿。 她们应该已经起床了,也许正在吃早点。但过不了多久,这份宁静就会被打破。监狱会派人通知她们,林永年越狱逃跑、一命呜呼了,连尸首都没找到。她们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想象着妻子女儿痛苦的模样,林永年的心在颤抖。他忽然急切地想要见到她们,让她们知道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他甚至已经叫住一辆三轮车想要坐上去,但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 不!我不能去!石铁山说的对,妻子与庞金海有染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回去是自投罗网,而且害了我的救命恩人! 一名轮船公司员工拿着大喇叭喊叫:“去宁波的班轮开始上客了,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旅客们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涌向舷梯。林永年被他们推挤着,就像滚滚潮流中的一块木头,身不由己地登上了那艘申甬班轮。 他度过了难熬的一夜,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这一夜对庞金海来说同样难熬,他没上过床,一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因为激动,因为兴奋,还因为紧张。 武大郎在电话里告诉他,林永年已经被石铁山带出了监狱,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个计划是武大郎制定的,他颇有些得意,大概认为自己足智多谋,与诸葛亮、刘伯温有得一比了。但庞金海才不管这些,他只关心结果。 林永年到底死没死,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已经没有时间了,阴谋败露的危险正步步逼近,已经到了一翻两瞪眼的时候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他洗了把脸,早饭都没顾上吃,便冒雨赶到南京路一乐天茶楼,与石铁山碰头。 石铁山已经在楼上等着了,庞金海打个招呼,对面坐下。石铁山显然也是一宿没睡,两个人都面有菜色。 一乐天茶楼并非密谈的好去处,这儿三教九流、黑道白道,什么人都有,闹哄哄的,耳边不时传来嬉笑怒骂之声,浓浓的烟雾在头顶盘旋,呛得人直想咳嗽。 庞金海对这些全都不在乎,他急于想知道林永年的下场。用一句俗话来说,乌龟爬门槛,就看这一番了。 可是,对面的石铁山却一点都不急,他慢悠悠地喝茶、吃点心,又敲着桌子喊跑堂加水。 庞金海心里痒痒的,像是猫爪在挠,等跑堂一走立刻凑上去问:“怎么样?成功了吗?”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他太紧张了。 石铁山却从容不迫,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然后望着他反问道:“你钱带来了吗?” 庞金海打开皮包,亮了亮包里的吕松纸信封:“武大郎说你把他带出监狱了,后来怎样?” “后来?”石铁山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后来他就死了。” “他死了?真的?” “当然!这还有假?” “谢天谢地,大功终于告成了!” 庞金海话出口之后,才想到这毕竟是一件肮脏的勾当,不该当着别人的面庆贺,但他忍不住,他太高兴了。 茶楼里实在太吵,嗡嗡嘤嘤像蜂巢似的。他把椅子挪了挪,过去紧挨着石铁山,问道:“他怎么死的?说得详细一点。” 他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激动兴奋的情绪仍显露无遗。 石铁山扭头冷冷地看着他:“死了就死了,何必多问呢?” “我想知道,快告诉我!” 庞金海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那只鼓囊囊的吕松纸信封,放在桌子上推向石铁山。 石铁山哼了一声:“你跟他的仇恨有那么深吗?” “这与你无关,”庞金海说:“我只想知道的多一点。我花钱雇了你,我有这权利。” “好,”石铁山缓缓道:“我把他骗到一片小树林里,然后掐死了他,就这么简单。” 庞金海看了看他的手,强健有力,十指如钩,绝对是一件杀人的武器,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尸体呢?”庞金海问:“还在小树林里?” 石铁山冷笑道:“你拿我当傻子是不是?只要脑子没进水,都看得出人是我杀的,留下尸体等着被抓?” “那……尸体怎么处理的?” “那地方离黄浦江很近,我把尸体背到江边,绑上石头往江里一扔,咕咚一声就没影了。” “这么说他喂鱼去了?” “没错。以后在那地方钓鱼一定大丰收。” 庞金海喜形于色:“好!干得好!” 石铁山说:“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样我太平了,你也太平了,大家都太平了。” “真有你的!”庞金海说:“武大郎没找错人!” “我做事向来刀切萝卜两面光。” 石铁山话里有话。庞金海当然听不出来,他站起身说:“我还有事要办,你也可以回家了,咱们后会有期。” 庞金海快步离去,把那只吕松纸信封留在了桌子上。 外面仍在下雨,下得还不小,地上溅起了片片水花。他手上拿着伞却忘了打,就这样淋着雨走,满头满脸都是水,很快衣服也湿透了。路人惊讶地朝他看,以为他疯了。 此刻庞金海的确处于癫狂状态,就像范进中举那样。 不,应该说比范进中举还要癫狂,因为他的成功比范进更难,风险也更大。范进没考上顶多继续当孙子,他若失败,等待他的将是锒铛入狱,跟那些人渣为伍,品尝林永年遭遇过的一切,那将是莫大的讽刺。他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他清楚地记得,沈卉和林永年结婚是在1924年,现在是1940年,整整15年过去了。他忍耐了15年,表演了15年,谋划了15年,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现在他熬过来了,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他从黑暗中钻出来,反手一击,把带给他巨大痛苦的家伙送进了地狱。 这是致命的一击,也是代价不菲的一击。为此他又付给武大郎2根“小黄鱼”,这几乎已是他的全部身家。但他一点都不心疼,2根“小黄鱼”换仇人一条命,这买卖值!太值了! 林永年,我的老同学,对不起了!别怪我狠,这是你自找的,谁叫你夺走我的恋人、撕掉我的脸皮、把我踩在脚底下摩擦!我庞金海有仇必报,凡是得罪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感谢菩萨!感谢上帝!你们抛弃我这么多年,终于想起我来了! 庞金海仰头望着堆满乌云的铅灰色的天空,激动的眼泪合着雨水从他脸上滚滚而下。 第22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种癫狂状态紧紧伴随着庞金海,直到在澡堂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长椅上,心情才渐渐平复。 他慢慢品着龙井茶,嚼着花生米,思考以后该怎么做。 这出戏的第一幕已经结束,该上演第二幕了。现在沈卉成了寡妇,让她就范、让她从林太太变为庞太太,那是早晚的事情。他坚信这一点。 这些年来,他先后勾引过不少女人,既有涉世未深的小姐,也有不甘寂寞的少妇,可谓这方面的专家。凡是他看中的女人,谁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沈卉也一样。 傍晚时分,他精神奕奕地来到了林家。 他是掐着钟点去的,因为武大郎在电话里告诉他,监狱会在那时候派人到林家,带去林永年已死的消息。沈卉肯定会痛哭流涕,他要承担安慰她的任务。这是第二幕戏的第一场,必须好好表演一下。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有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武大郎的情报很准确。他前脚刚到,监狱的人后脚也到了。 沈卉见来人身穿狱警制服,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说话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先生,你……你有什么事?” “你是林太太?林永年是你丈夫?” 来人语气生硬,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沈卉惶恐地点点头:“我丈夫他……” “我是烟花桥监狱派来的,我姓王。”来人说:“我奉命通知你,你丈夫林永年昨晚越狱了……” “什么?越狱?”沈卉大吃一惊:“这不可能!” 王警官没理她,只管说下去:“他躲在运送粮食蔬菜的卡车上逃出监狱,但随后发生了意外,他掉进河里淹死了。” 沈卉惊呆了,脸色霎时变得像纸一样白,惶惑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脸,像是在向他们求助。 王警官大概这种场面见多了,丝毫不为所动,接着说:“他的尸体没有找到,估计被冲入了大海。” 现在沈卉连嘴唇都变得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身体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晕倒。 庞金海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他喊了声“阿卉”,冲上去想要扶她,却被她猛地推开了。 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沈卉的身体,她忽然变得精神抖擞、脸色绯红,冲着王警官喊叫:“你撒谎!我丈夫不会越狱!他刑期只剩半年,很快就要释放了,他为什么要越狱?他傻了还是疯了?” 此时此刻,沈卉自己倒像是疯了。王警官吓得倒退了两步:“林太太,你别激动,请听我说……” 沈卉根本不听,继续喊叫:“撒谎!你撒谎!我丈夫绝不会越狱!他没有理由越狱!” 王警官又摆出了那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林太太,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你丈夫的确没理由越狱。但据我们了解,他越狱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逼的,有人要拿他当肉票。” “肉票?什么意思?”沈卉问。 “肉票就是人质。”王警官回答:“逼他的人名叫石铁山,是个凶残的杀人犯。他知道你家里有钱,所以逼你丈夫跟他一块走,意图越狱成功后对你丈夫敲诈勒索。” 庞金海见沈卉僵立在那儿,似信非信,接口道:“这倒是有可能的,永年被逼无奈……” “不!我还是不相信!”沈卉喊道:“我丈夫会游泳,而且水性很好,他死在哪儿也不会死在河里!这根本不可能!骗人!你骗人!我丈夫绝不会淹死!这是不可能的!” 她翻来覆去的喊,脸涨得通红。 王警官静静的站在那儿,等到她累了,喊不动了,这才开口说:“林太太你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河,是一条通黄浦江的大河,又宽又深,而且水流得很急,你丈夫在越狱时可能还受了伤,所以……林太太,我不会骗你的,也没这必要,是不是?” 沈卉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口。她的脸色又开始发白,白得像纸一样。 王警官接着说:“我们出动了好几十人,在那条河里打捞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尸体,肯定是冲进了黄浦江……” “住嘴!别说了!”庞金海冲着王警官喊:“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能不能积点德?”。 王警官对庞金海连看都不看一眼,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沈卉,脸上毫无表情。 “林太太,这是监狱发出的正式文件,”王警官说:“请你在上面签个字,事情就算了结了。” 沈卉接过了那张纸,她手抖得很厉害,像通了电似的。 王警官嗓门提高了一点,催促道:“听见了吗林太太?请你在这上面签字,我好回去交差。” 这是个表演的好机会。庞金海朝王警官怒吼:“等一等不行吗?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似乎愤怒到了难以克制的程度。这演技绝对一流。王警官还真以为他要动手打人,吓得赶紧躲开,把椅子都碰倒了。 和椅子同时倒下的还有沈卉。她晕倒在沙发上,那张纸从她手中滑落下来,飘向房间一角。除了王警官,屋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喊叫声、奔跑声、犬吠声响成一片。 庞金海命令周嫂:“拿冷水来!快!快!” 林浣芝抢着拿来一杯冷水。庞金海把水泼在沈卉脸上,沈卉慢慢睁开眼睛。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沈卉在庞金海的搀扶下坐起来,四下看了看,有气无力地问:“那个……那个王警官……” “他走了,”庞金海说:“我代替你签了字,让他走了。他是来传话的,没必要跟他啰嗦。” 沈卉嗫嚅道:“这么说,永年他……他真的……” 庞金海点点头,眼睛泪汪汪的。这是万金油的作用。为了演好这场戏,他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在手帕上抹了万金油。 “不,我不相信。永年不会死,不会死。” 沈卉重复着这句话,但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就像从一张破唱片里发出来的。 庞金海长叹了一声,哽咽道:“永年,你怎么这么傻,眼看就快刑满释放了,你越什么狱呀!” 沈卉脸白得像死人一样,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庞金海叹口气,把脸扭到一边。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从沈卉眼眶里涌出来,挂满她的脸庞。林浣芝扑到她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一边的周嫂也在抹着眼泪。就连那只京巴小白都趴在地上,黯然神伤。 此时此刻,庞金海心里也酸酸的。但并非因为内疚、后悔或别的什么,而是因为沈卉的眼泪。他爱她,不愿意看到她这么伤心难过,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真的。 外面雨下得很大,狂风的呼啸声尖利刺耳,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随后是一串吓人的雷声。 这是个糟糕的夜晚。但对庞金海来说,却是个如愿以偿、无比美好的夜晚,他永生难忘。 差不多与此同时,林永年在宁波下了船。 宁波也在下雨,但下得不大。他就近找了家旅店过夜,次日出发去余姚找他堂兄。 他的堂兄名叫林大有,在县城做水产生意赚了些钱,日子过得还不错。 林永年小时候曾在爷爷奶奶家住过一阵,与岁数相仿的林大有很要好,两个小鬼经常一块调皮捣蛋、摸鱼捉虾,一块光屁股在河里洗澡,不亦乐乎。 长大后,两个人虽然分开了,但仍有书信往来,逢年过节还互寄礼品,关系一直挺好。在堂兄家借住些日子,想来没什么问题。 余姚县城不大,而且没怎么变,所以虽然离林永年最后一次回来已过去了二十多年,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堂兄家。 可是,他刚走到巷口心里就咯噔一下。只见不少人聚集在这条僻静的巷子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他走进巷子,发现这儿正在办丧事,一户人家大门口挂着黑布,院子里烟雾腾腾,还传出做道场的鼓钹声和诵经声。而这个院子正是他堂兄家。 他家有人死了,会是谁呢?林永年不敢造次进门,悄悄向看热闹的人打听,结果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冰凉。原来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堂兄林大有,今天为他做头七。 看热闹的人说,林大有做的是水产批发,出事那天他到舟山去进货,不料半路碰上了东洋鬼子。他怕身上带的钱被抢走,拔腿往山上跑,结果被东洋鬼子开枪打死了。 糟糕!怎么会这样! 林永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为堂兄的死感到难过,同时也为自己的前途而担忧。 这时一个披麻戴孝、满面哀伤的中年妇女送吊客出门,她大概就是林大有的老婆。林永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招呼。 林大有结婚的时候他正在日本,没有回来参加婚礼,所以和这个嫂子从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亲情,要开口向她求助,实在不好意思。可是不开口又怎么办呢?上哪儿去找落脚之地?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叫了声“阿嫂”。 林大有的老婆惊讶地看着他:“这位先生,你是……” “我叫林永年,是大有的堂兄弟。我是从上海来的。” 林永年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他看到,有一丝惊喜的表情在这个女人脸上闪了一下。 “原来是永年兄弟!”她喊道:“你怎么会来?请进!快请进!” “等一等,”林永年说:“我来看望大有,没想到他已经……阿嫂你先请回,我去去就来。” 他退出巷子,到殡葬店买了一只花圈,亲笔写了挽联,然后回到堂兄家,把花圈放到灵堂上,跪下磕了几个头。 看样子林大有平时人缘不错,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林永年以亲属的身份帮着嫂子接待客人。 忙了一下午,到黄昏时分才算消停,做道场的和尚拿了钱也走了,家里顿时冷清下来,剩下林大有的老婆、儿子和一位不速之客,三个人面对林大有的遗像,气氛悲戚又尴尬。 林永年和这母子俩初次见面,完全是陌生人,不知说什么好。母子俩也一样,低着头默默无语。 林永年在记忆里拼命搜索,终于想起阿嫂姓毛,叫毛翠娥。吃晚饭的时候,他向毛翠娥讲了一个编造的故事。 “这两年我祸不单行,”他说:“先是工厂出事故,然后做股票又亏了不少钱,为了填窟窿只好借高利贷。” 毛翠娥摇头道:“兄弟你真糊涂,高利贷怎么能借呢?那是把脖子往绳圈里钻啊!” “阿嫂说的对,但当时我病急乱投医了。”林永年说:“如今这驴打滚的债哪里还得出?我没办法,只好偷偷跑出来了,所以搞得这么狼狈,连一点礼品都没带,真不好意思。” “闹了半天你是来躲债的。”毛翠娥望着他:“你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为何不找他们帮忙?” 林永年叹口气说:“放高利贷的都是黑道,穷凶极恶。我怕连累亲戚朋友,所以……” “我明白了。”毛翠娥说:“兄弟你放心,就在这儿住下。大有虽然不在了,我们还是自家人。” 林永年听了既感动又内疚,想不到自己也学会撒谎了,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想想实在惭愧。 吃过晚饭,毛翠娥把一张竹榻搬到儿子房里,铺上被褥,让林永年早点休息。就这样,林永年在堂兄家安顿下来。 毛翠娥是个快嘴快舌利索能干的女人,她接过丈夫留下的生意,继续经营水产。她儿子名叫林泉,16岁了,本来打算到杭州去学生意的,如今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帮母亲照料店铺。 在这个家里,林永年的地位有些尴尬。毛翠娥把他当贵宾供着养着,什么都不让他做。而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自在。 这天他听到毛翠娥对儿子说,过两天她要去舟山进货。他灵机一动,提出代替她跑一趟。 “什么?你代我去?”毛翠娥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你是客人,怎么能麻烦你呢!” “不!一点不麻烦!”林永年说:“我想帮你做点事情,成天晃来晃去太没意思了!” 林泉在一边笑道:“叔叔,这一行你从没做过,货什么价钱,成色好不好,这些你懂吗?” 林永年尴尬地摇了摇头。 毛翠娥说:“你两眼一抹黑,你去进货的话,非上当受骗不可。” 她想了想,说道:“这样,你要是觉得无聊,就跟我一块去,先学习学习,明白了其中的门道,以后再去就不怕了。” 两天后,林永年跟着阿嫂前往舟山进货,来回都很顺利。等这批货卖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又跑了一趟舟山。 对于林永年这样的聪明人来讲,这种事太简单了。他很快就学会了分辨货色的优劣,对黄鱼、带鱼、螃蟹、蛏子等各种海货的价格了如指掌。毛翠娥高兴地说:“行了,你满师了,下次进货你一个人去。” 林永年也很高兴,他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一点家的感觉,进进出出不那么拘束了。 这天上午,毛翠娥和儿子都去店里做生意了,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决定去街上逛逛。 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候,爷爷经常带他逛街,累了就到茶馆里喝茶吃点心。那时候他觉得县城好大好大,石板路长得看不到尽头。如今城还是这个城,路还是这条路,在他看来却这么迷你,就像上海的一个街坊,不多一会儿就走到头了。 他隐约记得,爷爷常带他去的那家茶馆就在附近。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还有没有? 他决定找找看,不料一下就找到了,而且看上去没什么改变,和记忆中完全一样。他怀着一份小小的惊喜踏进茶馆,找个空位坐下,要了一壶龙井,一碟罗汉豆。 喝一口茶,吃一颗豆,他忽然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自己这副德性大概跟孔乙己差不多了? 这家茶馆不大,人却不少,东一堆西一簇,叽里呱啦高谈阔论。他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谈话声却渐渐低下去,最后完全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朝他射过来。 他有些不自在,但并不觉得奇怪。这种小地方,茶客们肯定都认识,现在来了个陌生人,多看几眼也很正常。然而,他发现他们的目光似乎有点异样,并且还指指戳戳交头接耳,这就令人费解了。 怎么回事?他想,莫非上海警方发现我没死,追到这儿来了?好像不太可能,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疑虑一旦产生便挥之不去。他原本打算在茶馆里消磨掉整个上午,现在他坐不住了,付了茶钱匆匆出门。 离开茶馆没多远,他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追来了。他心一沉,加快了脚步。他希望自己是在疑神疑鬼,希望背后的脚步声会消失。但事与愿违,脚步声反而离他越来越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想起了那句常说的话,于是他干脆停下不走了,等着背后那个人过来。 第23章 好人坏人 那个人过来了,他五十多岁年纪,黑瘦干瘪,当地人打扮,手上拿着一根旱烟杆,一看就是个淳朴的农民。 林永年松了口气,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找我有事?” 那个人好像很不好意思,不停地摆弄那根旱烟杆。 林永年有点不耐烦,于是又问了一遍,他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姓毛……” 林永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姓毛?姓毛怎么啦?这一带毛是大姓,姓毛的人多了去了。 那个人接着说:“毛翠娥是我妹妹。” 原来如此!林永年一下明白过来,并且从对方的神态上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经历了一场大劫难之后,他像脱胎换骨似的,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深谙世事、反应机敏。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毛翠娥的哥哥叹息着说:“我妹妹命真苦啊,本来日子过得还不错,想不到大有忽然死了,她成了寡妇。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别说了,”林永年打断他:“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毛翠娥的哥哥嗫嚅道:“你别怪我多嘴,人言可畏啊。就算你喜欢我妹妹,起码也要等个一年半载,否则的话……” “你想到哪儿去了!”林永年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不可能的,我在上海有老婆孩子!” “真的?”毛翠娥的哥哥狐疑地望着他:“那你不待在上海,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林永年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才好。难堪之际,毛翠娥拎着竹篮走过来,篮子里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哥,你怎么在这里?”她讶异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林永年见她哥哥一副尴尬相,抢着说:“我们在茶馆碰上的,聊来聊去就认识了。” “对对,是这样的。翠娥你忙,我走了。” 毛翠娥看着哥哥慌里慌张的背影,回头问林永年:“出了什么事?你们聊了些啥?” “没什么,瞎聊。” 林永年若无其事,回去后该干嘛干嘛,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却一直在耳边回响。他后悔不该来这儿。老头说的没错,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种闭塞的地方,这一点他早该想到的。 晚上吃过饭,毛翠娥把一沓钞票交给林永年:“明天又该进货了,这次你一个人去。” 林永年没说什么,收起了钞票。 这一夜他久久未能入眠,又不敢翻身,因为一动竹榻就会吱嘎作响。一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等他们母子俩离开后,他把毛翠娥给的钞票放在桌上,用网罩盖住,然后出门上锁,前往昨天去过的那家茶馆。 和昨天一样,茶馆里还是熙熙攘攘,高谈阔论。 林永年朝里面扫视一遍,看到了毛翠娥的哥哥,走过去把房门钥匙放在他面前:“我要走了,钥匙请你交给你妹妹。” 他一愣,抬头看着林永年:“你……你到哪儿去?” 林永年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声再见。 走出茶馆,他站在县城的石板街上茫然四顾。 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儿是他的家乡,承载着他童年的欢乐和梦想,但如今祖父祖母早已故去,老宅也卖掉了,这儿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现在我怎么办呢?他想,回上海?这念头一闪就被否定了,害人害己的事情决不能做。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他悲哀地发现,世界这么大,大得无边无际,却容不下一个名叫林永年的可怜人。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一座石桥。两个少年坐在桥栏杆上说笑。他从谈话中听出,他俩是同学。 同学、同学,他像着了魔似的默念这两个字。他的神经被这两个字触动了,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名叫邱凤鸣。因为同是浙江人,所以处得还不错。听说他在宁波做事,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住哪儿也不知道。但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他摸摸身边,钱已经不多了,必须在成为无产阶级之前找到一个容身之地。于是他即刻上路,坐长途汽车直奔宁波。 来到宁波,天已经黑了。宁波是他逃亡的第一站,现在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想起来真有点哭笑不得。 他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名叫裕丰的小客栈住下。客栈老板姓钱,叫钱斌昌,很热情,特地泡了一壶茶给他送来。他正想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于是跟钱老板聊了起来。 钱老板是个很健谈的人,而且有点顾前不顾后,叽里呱啦口无遮拦。 “自从东洋鬼子占了宁波,老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钱老板一边说一边摇头:“东洋鬼子比土匪还狠,抢钱抢粮抢东西,什么都抢,抢了就往日本运。如今市面一片萧条,冷冷清清,只有码头忙不过来,货物堆得像小山似的,夜里都不消停。” 听得出来,这位钱老板满腹怨气。 林永年递过去一根烟,替他点上火,转换了话题:“钱老板,你这客栈是老店还是新开啊?” “老店,都老掉牙了。”钱老板喷了口烟:“这客栈最早是我爷爷开的,后来传给我爹,现在我爹死了,我再接上。” “已经第三代了,不容易啊。”林永年说:“开客栈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门路一定很广?” “那还用说?”钱老板有些得意:“我这人就爱交朋友,这地面上不管黑道白道,我都有认识的人。” 钱老板说完瞟了瞟林永年:“林先生,你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麻烦倒没有,我想打听一个人,” 林永年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说道:“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叫邱凤鸣,和我关系不错,听说他在宁波……” “等等!等等!”钱老板打断他:“你那个同学叫什么?” “叫邱凤鸣。” “邱凤鸣?是不是耳朵旁的邱,凤凰的凤,鸣叫的鸣?” “一点不错!”林永年惊喜地说:“莫非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钱老板说:“宁波不像上海,在宁波这种小地方,有头有脸的人不多。” “如此说来他是当地的名人了?”林永年问。 “那可不!”钱老板晃着大拇指:“他可是咱们这儿鼎鼎大名、家喻户晓的人物啊!” 林永年有点吃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邱凤鸣很低调很平常,不像是那种叱咤风云的人。 “先生找邱凤鸣有事?”钱老板问。 林永年支支吾吾:“没什么要紧事,很久不见了,顺路来看看老同学。他家住哪儿?你知道吗?” 钱老板摇摇头:“不知道。” 林永年问:“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这很容易,他上班的地方离此地不远,出门往左拐,过两条街就到了。你可以去那儿找他。” 钱老板说完,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扔,起身要走。 “等等!”林永年喊:“你还没告诉我门牌号码!” “不用告诉,一幢白色三层楼房,老远就能看见。” 钱老板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了。 林永年往烟灰缸里倒了点水,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浇灭,心中泛起一丝狐疑。 钱老板说到邱凤鸣的时候,似乎语带讥讽,态度也变得冷淡了,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或者是我疑心病作祟? 林永年原本是个很单纯的人,从来不想太多,而且总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单纯。但石铁山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明白了人心有多阴险多恶劣。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这话既深刻又沉痛。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被算计被消费的一方。他已经吃够了苦头,不想再被人算计消费,他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一切了。 他在客栈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多日来的疲乏连同沮丧情绪全都消除了,感觉神清气爽,信心十足。 按照钱老板的说法,邱凤鸣是这儿的名人。凭着当年的交情,他应该不会拒绝老同学的求助? 林永年怀着这样的期待出门了,往左拐走过两条街,很快一幢白色三层楼房就映入了眼帘。 那是一座中西合璧式的建筑,前面有个挺大的院子,树木的枝叶从围墙上探出来。房子看上去有些老旧,但仍然很气派。邱凤鸣在这儿上班,肯定混得不错。 林永年的期待顿时又增加了几分。 他加快脚步来到楼房前,只见院子门口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哨兵,大门立柱上挂着“东亚航运株式会社”的牌子。 这是一家日本企业,看起来还是一家颇具规模、与军方关系密切的日本企业,否则不会有哨兵站岗。 林永年恍然大悟。邱凤鸣在这个地方上班,显然已经落水当了汉奸。难怪昨天钱老板说到他时,话语里带着讥讽。 林永年脸红了。他自称和邱凤鸣同在日本留学,关系很好,钱老板肯定把他俩当成了一路货。 妈的!邱凤鸣真是害人不浅! 林永年扭头就走。先前的期待已经变成了愤怒。他不想看见这个汉奸卖国贼,更不会向他求助。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在门口停下,有人在车里探头朝他招呼:“这位先生是不是姓林?” 林永年定睛一看,车里的人正是邱凤鸣。他想躲避但来不及了,邱凤鸣已经下车来到他跟前,热情地伸出手:“我没认错,果然是永年兄!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林永年只好跟他握了握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也没想到,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与在日本时相比,邱凤鸣有些发福了,肚子圆滚滚的,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上抹了不少油,从前的老式眼镜换成了时髦的金丝边眼镜,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他抓着林永年的手不放,笑着问:“永年兄,你这个大老板不在上海赚钞票,跑到宁波来干什么?” 林永年竭力克制住心中的厌恶,敷衍道:“一见面就取笑我,哪来的什么大老板!” “得了,明人不说暗话。”邱凤鸣笑道:“你的大名上了报纸,被称作青年企业家!” 他晃了晃大拇指,接着说:“老实交代,你来宁波干什么?” 林永年说:“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准备坐船回上海去。”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来来,请到里面谈。” 邱凤鸣不由分说,抓住林永年的胳膊往大门里拽。邱凤鸣身强力壮,林永年挣不脱,只好跟着他往里走,进了一间很大很气派的屋子,门口的铭牌上写着“主任办公室。” 邱凤鸣热情洋溢,把仆役打发走,亲手给林永年泡了一杯茶:“这是新采的顶级龙井,你尝尝。” “谢谢,”林永年接过杯子,在嘴唇上碰了碰,放到旁边的茶几上:“抱歉我不能多待,就此告辞。” “干嘛这么急?多坐一会儿嘛。” “不行啊,马上要开船了……” “开船?开什么船?” “去上海的船啊。” 邱凤鸣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永年问。 邱凤鸣拍拍他肩膀:“得了老兄,别蒙我了,今天哪有去上海的船?台风马上就到,所有的船都停航了。” 他块头大嗓门也大,弄得林永年面红耳赤。 邱凤鸣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老兄你忘了,我也是吃航运饭的,这方面的消息最灵通。” 林永年很尴尬,他搜尽枯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句掩饰的话:“你是大忙人,我怕待久了误你的正事……” 邱凤鸣微笑摇头,上下打量林永年,搞得他心里直发毛。 “你……你干嘛这么看我?”林永年问。 “你有啥好看的?”邱凤鸣笑道:“我不是看你的人,是看你这身衣服,实在是不伦不类。” 林永年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一件破旧的不合身的短布衫,看上去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邱凤鸣两眼盯着他说:“永年兄,恐怕你不是来探亲的?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林永年矢口否认:“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可别拿老同学当外人哦!” “不骗你,我没事,真的没事。” 林永年话说得很硬,但明显底气不足。对方肯定也感觉到了。 一阵沉默之后,林永年站起来想要告辞。邱凤鸣说:“何必急着走呢?咱俩很久不见了,应该好好聚一聚。” 林永年推说有事要办,谢绝了。 邱凤鸣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永年兄,我有求于你。我这个航运部主任刚上任,手底下都是些酒囊饭袋,我很需要能干的帮手。你能不能上我这儿来?一切条件都好商量。” 林永年婉拒道:“多谢多谢,不过我能力有限,比那些酒囊饭袋也好不到哪去……” “说什么呢,”邱凤鸣打断他:“我还不了解你吗?你的能力绰绰有余!来帮帮我!” 林永年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 “可是什么?”邱凤鸣再次打断了他:“你就别跟我打太极拳了,干脆答应了。” 林永年没办法,只好敷衍道:“那……让我考虑考虑。” 邱凤鸣很高兴:“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他打铃叫来自己的司机,吩咐道:“小李,你给镇海饭店打个电话,以我的名义开个上等客房。” 林永年赶紧推辞:“不用不用,我有住处……” “自家人还用得着客气吗?” 邱凤鸣朝司机摆了摆手,让他快去办,回头说道:“永年兄,你宽坐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下公司的情况。” 林永年见他对老同学这么热情,心里不免有点小温暖,但一想到他在替日本人做事,帮虎吃食,那点温暖就被厌恶取代了。 邱凤鸣没注意他的情绪变化,兴致勃勃地说:“咱们这家公司的前身是日清汽船株式会社,早在1907年就成立了,那还是清光绪年间呢,算得上历史悠久了,公司总部就在上海外滩,你应该听说过?” 林永年点点头。他确实听说过。那是一家实力雄厚的轮船公司。 邱凤鸣接着说:“去年公司才改名为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如今公司拥有各种船只五十多艘,长江沿岸和沿海各城市都有我们的码头、仓库和趸船,业务遍布中国各地。” 林永年笑笑说:“手伸得真长啊!” 邱凤鸣没有听出这话的讥讽之意,只管兴冲冲的讲下去:“我这儿主要负责南方沿海的航运,事务繁杂,手下又不得力,你来就帮我大忙了。今后我主管行政,业务统统交给你办。” 林永年含蓄地说:“恐怕我会让你失望的。” “不可能!”邱凤鸣说:“我知道你的能力,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 这时司机小李走进来:“报告主任,房间定好了。” 邱凤鸣的话匣子这才合上,吩咐小李送林永年去饭店休息。 小李躬身摆手:“林先生,请!” 第24章 蟑螂的悲哀 林永年以前为了推销中华牌味精,曾和杜德本一块来过宁波,当时他俩就住在镇海饭店,这是宁波最好的旅馆,上等客房价格不菲。看来邱凤鸣真的拿他当贵宾了。 邱凤鸣把林永年送到门口,悄悄塞给他一卷钞票。 林永年一愣:“你这是干什么?” 邱凤鸣低声说:“拿去买一套好点的衣服。” 林永年刚要推辞,邱凤鸣按住他的手,朝背后歪了歪嘴,提醒他小李在后面。他无奈,只能收下了钱。 邱凤鸣叮嘱道:“永年兄,你先休息一下,我下班后去找你,咱们共进晚餐,好好聊聊。” 林永年拱拱手:“好的好的,再见再见。” 他乘坐邱凤鸣的汽车来到镇海饭店。门童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寒酸的客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小李把大盖帽往上一推,厉声斥道:“看什么?混蛋!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开门!”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童赶紧把门拉开。林永年跟着小李走进门厅。 一名主管模样的男子迎上来,诧异地打量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似的。打量了足足半分钟之后,才傲慢地问:“二位有何贵干啊?” 小李朝他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 主管脸涨得通红,怒吼道:“你说什么?” 小李把邱凤鸣的名片递过去:“东亚航运株式会社的邱主任,你不会不认识?” 主管愣了一下,脸色由红变白。小李接着说:“刚才我给你们打过电话,代邱主任订了个房间。” “对对!电话就是我接的!” 主管的脸像泡发的木耳一般舒展开来,热情洋溢地说:“欢迎光临!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小李指着林永年说:“这位林先生是邱主任的老朋友,你要好好款待,不许怠慢!” “是是!二位请跟我来!” 主管亲自带他俩去客房,一路点头哈腰,奉承拍马,林永年看着都累。 邱凤鸣给他订的是这儿最好的房间,装修奢华,各种设施应有尽有。主管还递上一张菜单,说晚饭可以送到房间里来。 林永年看着菜单上各种菜肴,差点没挡住要享受一下的诱惑,但最终还是咬牙忍住了。 小李提出陪他去买衣服,他谢绝了。等小李一走,他跟着也离开了饭店,把邱凤鸣给他的钞票留在了房间里。 他不想接受邱凤鸣任何一点好处,否则就是跟汉奸同流合污。他宁愿待在简陋的小客栈里,也决不能出卖自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他上小学时就铭记在心了。 然而,这话说说很容易,它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当地找份工作,小学教师也行,账房先生也行,甚至商店伙计也行,不管怎样先安顿下来再说。 可是愿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他一连奔波了好几天,鞋子都磨破了,鼻子都碰扁了,身边那点钱也快花光了,结果却一无所获。 战争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工农业生产遭破坏,老百姓生活艰难,街上难民随处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找份体面的工作几乎不可能。林永年心里很焦虑。 裕丰客栈的钱老板为人还算不错,他付不出房钱也没有赶他,但他已没脸再住下去,向钱老板辞行说要回上海。钱老板把他送到门口,拱手告别:“林先生一路顺风,下次再来哦。” “一定叨扰、一定叨扰。” 林永年强装笑颜,心中却万般酸楚。他长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裕丰客栈。 对一个落魄的人来说,客栈就如同命运的分水岭,在客栈里他还是林先生,走出客栈就是流浪汉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流浪汉都是些肮脏、瘦削、猥琐、无名无姓、没脸没皮的人,他们在上海被称作瘪三。 现在林永年只能与瘪三为伍了,看着周围那些可怜的同伴,他忽然想到,瘪三这个词不知是谁发明的?发明它的人真是天才,把这个“瘪”字用得恰到好处。看到这个“瘪”字,就会让人联想到臭虫、蟑螂,流浪汉的形象被这个字勾画得惟妙惟肖。 以前他看不起那些瘪三,认为他们都是懒汉,不思进取、自甘堕落,根本不值得同情。现在他明白自己错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每个瘪三心里都藏着一段辛酸的往事。 林永年白天和瘪三们一起在街头流浪,晚上睡在屋檐或桥洞下。短短几天下来,他也和那些瘪三一样肮脏,变成了让人讨厌的臭虫蟑螂,人们见了他都会远远躲开。 知识分子自尊心都很强,被人嫌弃让他很受伤。但这并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是饥饿。 饥饿是什么滋味,以前他从未尝到过。他生于小康之家,无论如何饭总是有得吃的。后来开工厂当老板,那就更不用说了,你请我请,三天两头有饭局,都是大鱼大肉,到后来甚至都吃怕了。直到现在,做人做了四十多年,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饥饿的感觉。 饥饿的感觉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越来越深的痛苦,仿佛身体里有一条贪吃的蛇,正逐渐把你的五脏六腑掏空。 这种痛苦的程度虽然不像刀割那么强烈那么血腥,却同样难以忍受,甚至可以说更难忍受,因为它似乎永无止境,不管你醒着还是睡着,它都在折磨你撕咬你,让你觉得生不如死。 瘪三最基本的谋生手段就是乞讨。但林永年不会乞讨,也从没想过要乞讨,自尊心不允许他那么做,他低不下自己的头颅。他很羡慕周围的同伴,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样的顾忌。 他口袋里还剩最后几毛钱,勉强支撑了两天。第三天是饿着肚子度过的,什么也没吃。 到了第四天,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地侵蚀着他的肠胃、他的神经、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几乎无法思考,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我饿!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 一个小男孩左手拽着母亲的衣角,右手拿着一只烧饼,在街上边走边吃。烧饼是刚出炉的,面粉、芝麻和糖的香味钻进林永年的鼻腔,令饥饿感加倍膨胀,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饥饿逼疯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趁现在还跑得动,把烧饼抢过来拔腿就跑。要是有人追上来,就在烧饼上吐一口唾沫,那样人家就只好拱手相让了。这是瘪三的绝招。 林永年决定要试一试。他鼓足勇气,从后面靠近小男孩,手慢慢伸出去、伸出去…… 他猛一转身,快步离开。 他没有抢小男孩的烧饼,自尊和羞耻阻止了他。这种事他做不出来,饿死也做不出来。 他继续在街头徘徊。 七月份的太阳就像一只大火炉,无情地灼烤着一切,气温超过了35度,地上热气蒸腾。 他又饿又渴,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踉踉跄跄,几乎要瘫倒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到一棵树下,在阴凉处躺了下来。 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湛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空,恐惧感忽然涌上心头。他熟悉这种感觉,这是死亡将临的恐惧。他在监狱里也曾感受过这种恐惧,但这时比那时更强烈更紧迫。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想,世界这么大,却容不下我林永年一个人,也许死神已经在前面等着我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见我的妻子女儿,还要找庞金海那个坏蛋算账! 他在心里挣扎抗拒,但又明白这是徒劳的。他想到了监狱里等待处决的犯人,他现在的处境跟他们一样。 不!比他们还要可悲!他们临死还有一顿断头饭可吃,而我却是个饿死鬼! 断头饭从古到今一直都有,罪孽再深重的人也有免作饿死鬼的权利。而我,蒙冤被害却要作饿死鬼,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接着,他又想到了邱凤鸣。 别说上天虐待你,没给你机会,上天给过。假如自己聪明一点圆滑一点,没有意气用事不辞而别,此刻就能坐在镇海饭店的高级客房里,衣冠楚楚,惬意地吹着电扇,喝着茶或咖啡。 他有点后悔,也许应该接受邱凤鸣的安排,混一阵子再做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一切都晚了。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哪有脸面再见邱凤鸣。 他躺在那儿,渐渐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脑袋又重又空洞,重得像块石头,空得像个洞穴。他浑身瘫软,连动动手驱赶苍蝇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任凭几只苍蝇在脸上爬。 也许它们知道我快死了,在抢位置?他想,等我一死就在我的身体里产卵,繁殖后代。 其实用不着苍蝇报信,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持续的、一点一点的离开自己的身体,飘向虚无深邃的天穹。此刻他心里反而平静了,这是绝望带来的平静。他人还没死,心已经死了。 他不知躺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不过几分钟,朦胧间觉得有只手拍他的肩膀,嘴里叫着“先生!先生!” 眼皮像铅一般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皮张开一条缝,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个人是谁?他是在叫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认出来了,面前这个人是裕丰客栈的钱老板。 钱老板一脸惊讶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说:“你……你是林先生吗?我没认错?” 林先生三个字唤醒了林永年的记忆。我曾经是工厂老板、商界强人,我曾经衣冠楚楚意气风发,可现在…… 他知道自己已经狼狈得不像样,活脱脱是个叫花子了,不由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惭万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又躺倒了。 钱老板伸手把他扶起来,问道:“林先生,你不是回上海了吗?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林永年只好撒谎道:“唉,别提了……我到码头去买船票,不料遇上了扒手,身边的钱都被掏了。” 从钱老板的表情来看,他丝毫没有怀疑。撒谎撒得这么顺溜,林永年自己都很吃惊,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也许在压力之下,每个人都会如此的? “你真倒霉啊,”钱老板同情地叹了口气:“就像俗话说的,人走背运马掉膘。……对了林先生,你落难了干嘛不找邱凤鸣帮忙?他不是你的同学、关系很好吗?” “不要再提他了,”林永年有气无力地说:“他替日本人做事,我没他这样的同学!” 钱老板会心地笑了笑:“林先生也是个犟脾气的人,和我一样。你不幸落到这个地步,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这样,你先到小店住些日子,养养身体再作打算。” 林永年想不到钱老板如此仗义,喃喃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你我萍水相逢……” “客气什么呀,”钱老板打断了他:“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走。” “那就多谢钱老板了。”林永年嗫嚅。 “免谢!免谢!”钱老板笑道:“我这人虽然姓钱,但并不把钱看得太重,做人还是道义为先。来来,林先生,我扶你一把,脚下当心,看来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啊。” 钱老板的热心肠让林永年深受感动,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想起了石铁山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说的真好。现在他真正深刻体会到了。一个钱老板,一个庞金海,给这句话做了完整的诠释。 林永年在裕丰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虽然一开始状况很差,但他身体底子还不错,只要有吃有喝,恢复得很快。他回想这些日子的遭遇,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天钱老板来到他跟前,拱手道:“林先生,看来你身体已经康复了,可喜可贺呀。” 林永年紧紧握住钱老板的手:“我落难在此,举目无亲,多亏钱老板相助,真不知怎么报答你啊。” “不必不必,”钱老板连连摆手:“这点小事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林永年说:“救命之恩一定要报!” 钱老板笑道:“好好,以后日子还长呢,要报答有的是机会。” 林永年郑重地说:“我林某发誓,今后若有出头之日,绝不会忘记钱老板的恩德!” “不说了、不说了,”钱老板摆手道:“林先生,这点钱你拿着,买船票回家。” 他把一沓钞票递过去:“我是个小老板,手头钱也不多,帮不了你多大忙,别见怪哦。” 林永年感觉一股热浪在胸膛里翻腾,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口塞得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告别钱老板,离开了裕丰客栈。 走了一段路,他转身朝客栈眺望。那是一幢破旧的两层小楼,已经被时光摧残得摇摇欲坠,好几块窗玻璃碎了,变成了一个个难看的黑窟窿,就像缺了牙齿的老人。 他朝客栈看了好一会儿才接着上路。他要牢牢记住这个地方,将来好报答钱老板的恩情。 第25章 海上遇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此乃人生一大快事。 报恩的念头就像一朵火苗,让林永年心里热乎乎的。可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他的心立刻就凉了。 他是个“已经死了”的人,有家难回,甚至写一封家书报平安都不行,只能继续浪迹江湖。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活下去,至于报恩,那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深深叹了口气,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人沮丧的事情,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找工作上。 现在他养好了身体,口袋里还有点钱,至少可以支撑半个月,心里踏实多了。另外,他也变得更现实了,不再拘泥于所谓体面的工作。 在日寇的铁蹄下,学校关的关停的停,根本不需要教师。市面同样一片萧条,大批商店歇业,想当伙计也很难。他只好降低标准,把自己放入苦力的队伍,不管什么活儿,只要能糊口就行。 转眼半个月就快过去了,东奔西跑一无所获。城里到处都是难民,每天都有人横尸街头。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他开始担忧,要是再找不到活儿干,就将重新陷入绝境。 这天又白跑了一上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走进一家小店坐下,要了一碗阳春面,边吃边发愁。 就在这时,邻桌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二人听起来一个是船老大,另一个是他儿子。他们的船接了一单生意,马上要去拉货,可是船上的机师病了,急需找一名机师。 林永年心里一动,机会来了!他虽然是搞化学的,但对机械一直很感兴趣,他修理过工厂的机器,也修理过自己那辆奥斯汀小汽车,不敢说技术有多好,到船上作机师应该可以胜任。 那父子俩正为机师的事伤脑筋,听林永年毛遂自荐,儿子很高兴,他爹却皱起了眉头,朝林永年上下左右看了又看。 林永年明白他的心思,微笑着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外国铜匠。” 那时有不少宁波人在上海的工厂里做车、钳、刨等技工,统称为外国铜匠,牌子响当当。 船老大点点头,与林永年互通了姓名。他名叫宋贵来,有一条机帆船,专门在沿海跑运输。 林永年跟着宋家父子来到码头,上了他们的船。那艘船已经很旧了,但看上去还算结实。 宋贵来对林永年说:“等采购的人一回来就要开船了,你去检查一下马达,看有没有问题。” 林永年听得出来,宋贵来对他仍有怀疑,想要掂掂他的斤两。 他到下面机舱里看了看,那是一台英国产的柴油机,虽然老旧,但保养得还可以。他把机器发动起来,拿螺丝刀当传声筒,听机器运转的声音,做出一副很内行很专业的样子,让宋贵来放心。 不久,出去购买生活必需品的船员回来了。宋贵来吩咐开船。随着引擎轰鸣,机帆船离开了码头。 这次航行的目的地是邻近上海的金山湾,船上满载大米。 由于日本鬼子对粮食严格管控,造成上海地区粮食紧缺,价格飞涨,这船大米运过去能赚不少钱。老天爷也很帮忙,海上风平浪静。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穹上,清冷的月光在水面上微微闪烁。 林永年心里有点激动。虽然金山湾离上海还很远,但一种回家的感觉还是油然而生。他走进驾驶舱,跟掌舵的宋贵来攀谈:“老大,现在我们是沿海岸线开?” 宋贵来点点头,一只手把舵,用另一只手抽出一根烟塞进嘴里。 林永年划火柴替他点烟,接着问:“沿海有暗礁吗?夜里航行会不会有搁浅、触礁之类的危险?” 宋贵来嘿嘿一笑:“闭着眼睛都没事,这条路我已经跑了不知多少回了,尽管放心。” 他停了停又说:“让我担心的不是暗礁,而是海盗。” “你说什么?这儿还有海盗?”林永年颇为惊讶。 “不但有,还不止一股呢。”宋贵来说:“要不是货主催得急,我才不会冒险跑夜路。” 林永年咂舌道:“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也难怪,你是上海来的嘛。”宋贵来瞟着林永年:“对了老林,你不待在上海,跑到宁波来干什么?” “唉,别提了。我老家在余姚,最近一个堂兄过世,我是来奔丧的。谁知一下船就碰上了扒手,钱包被掏了。我两手空空,连吃饭钱都没有,幸好碰上老大你,否则就惨了。” 这番谎话已经讲了很多遍,越来越顺溜越来越像真的,连林永年自己都相信了,可是宋贵来却大笑起来。怎么回事?难道他听出了破绽? 林永年惶惑地望着宋贵来:“你……你笑什么?” “我笑你笨、笑你呆,”宋贵来说:“连自己的钱包都管不住,还是上海来的呢,实在好笑!” 林永年松了口气,也笑了。 机帆船沿着海岸线平稳地航行,浪花轻轻拍打着船舷。此刻正赶上顺风,宋贵来为节省燃油,下令关掉马达,把帆升起来。 林永年关闭了柴油机,震耳的轰鸣声停止了。宋贵来的儿子和几个船员在甲板上忙碌,准备升起船帆。就在这时,忽听得宋贵来在驾驶舱里大叫:“停下!快停下!” 他好像非常紧张,声音都变了。 林永年跑过去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货主也跑来了,问了同样的问题。宋贵来定了定神,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前方有灯光,一定是海盗!” 林永年和货主定睛观察,但什么也没发现。货主摇头道:“你神经过敏了,哪有什么灯光!” 宋贵来喊:“肯定有!绝不会错!快跑!” 他不顾货主反对,下令立即调头躲避。 货主急了,吹胡子瞪眼:“不行!躲什么躲!草木皆兵!我不能按期交货,你负责?” 宋贵来反问:“货重要还是命重要?你活够了,我还没活够呢!赶快落帆!启动马达!” 货主气得在甲板上连蹦带跳,嗓子都喊哑了,可是没人理他,在船上宋贵来才是老大。 机帆船原地调头,加速逃跑。宋贵来说,他知道附近有一座小岛,可以去那儿躲一躲。 这时候,愤怒的货主忽然安静下来,不吭声了,因为他看见了背后的灯光。不但他看见,船上所有的人全都看见了。宋贵来不愧是老水手,目光比别人更锐利。 货主战战兢兢地问:“现在……现在怎么办?” 宋贵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说怎么办?海盗手里有枪,碰上除了跑还能怎么办?” 林永年问:“你说的那座小岛在哪儿?还有多远?” “应该在左前方五六里的地方!”宋贵来大叫:“快!把马力开到最大!快去!” 林永年奔进机舱。机帆船全速前进,引擎颤抖着,发出可怕的轰鸣声,就像一个得了重病的人,随时都会断气。然而,背后的灯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显然海盗的速度比他们快得多。 货主朝林永年咆哮:“你他妈还在磨洋工!快跑!快跑啊!” 宋贵来冷冷道:“逼他有屁用,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吵闹声戛然而止,大伙面面相觑,陷入绝望。 突然,一阵连续的枪声打破了静默。几分钟后又是一阵。 宋贵来的儿子说:“这好像是机关枪的声音。” “对!”林永年说:“我也听出来了,是机关枪!” “机关枪?”宋贵来一愣,沉吟道:“海盗没有机关枪,莫非来的不是海盗?” 货主困惑地问:“不是海盗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日本鬼子。”宋贵来一咬牙说:“反正跑不掉了,干脆停船!” 林永年关掉引擎。机帆船停下了,随着波浪颠簸起伏。此时大家的心情就像得了绝症,放弃治疗等死了。 一艘快艇开了过来,上面插着膏药旗,架着歪把子机枪,果然是日本鬼子的巡逻艇。 大伙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海盗的确很可怕,但海盗是要钱不要命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伤人。日本鬼子可就难说了,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巡逻艇靠过来,几个鬼子跳上了机帆船,手上拿着带刺刀的步枪,把大伙赶到一块。 为首的军官走过来,叽里呱啦说了一番日语。大伙干瞪眼,听不懂他说什么。军官大怒,骂了声“八格”,拿手枪顶住了宋贵来的脑袋。宋贵来脸色苍白。周围的人全都吓呆了。 危急关头,林永年站了出来,用日语跟军官交谈。军官的脸色渐渐缓和,把手枪插进了枪套。 宋贵来松了口气,问林永年怎么回事?林永年说:“我告诉他,我们是做买卖的,船上除了大米没别的东西。他说大米也是违禁品,要没收,叫我们把船开回去。” “老林啊,你救了我一命。”宋贵来对林永年又感激又好奇:“可是,你怎么还会讲日本话?” 林永年笑笑说:“我曾经在日本待过。” 机帆船在巡逻艇的押送下返回宁波,船和大米都被鬼子没收了。宋贵来和货主只能认倒霉。还好人没事,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宋贵来拿出2块银元递给林永年:“老林啊,对不起,我身边只有这点钱了,别嫌少哦。” 林永年推辞道:“不不,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你的船被没收,损失已经够大了……” “拿着,”宋贵来把钱硬塞到他手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的话,今天我就完了。” 林永年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这2块银元。想想刚才的经历,简直就像在鬼门关兜了一圈。 天渐渐亮了。大伙在码头上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对林永年来说,前程一片迷茫。他们都有家,都有亲人在等待,即使再穷再苦,总有地方遮风避雨,总有亲人嘘寒问暖。而他,什么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个多余的人。 他离开码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买了两个包子吃了,又回到了码头上。他没地方可去。 这是一座货运码头,名叫金利源。虽然百业萧条,这儿却很热闹,汽车、板车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景象。 一辆板车从林永年面前经过,车上货物扎得结结实实,像小山一般。拉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扯下肩上的破毛巾想要擦汗,不料毛巾掉在了地上。 林永年知道,这么重的车假如停下再启动,那是很费劲的,于是他上前捡起毛巾交给了车夫。车夫感激地朝他笑笑,拉着板车进了码头。 天快黑了,夕阳变成了橘红色,晚霞像火一样在天边燃烧。 林永年慢慢离开码头,心里想着今晚在哪儿过夜。这时有人朝他喊:“嗨,兄弟!兄弟!” 他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车夫,拉着空车走过来。 “是你啊,”林永年说:“你下班了?” 车夫点点头,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 林永年问:“你给码头送货,能挣多少钱啊?” “这很难说,”车夫回答:“要看活儿多不多,还要看你干得动干不动,总之吃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那活儿多不多呢?”林永年又问。 “多!多得不得了!”车夫回答。 “奇怪了,”林永年说:“眼下市面萧条,不死不活的,为何码头例外,忙成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车夫打量他:“你不是本地人?” 林永年含糊其辞:“我……我老家在余姚。” 车夫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门说:“东洋鬼子太可恶了,抢了咱们的东西拼命往日本运,煤啊铁啊粮食啊,没日没夜的,所以活儿多得干不完。可是我不想再干了。” “哦?为什么?” “国军撤退的时候,我兄弟被他们抓了壮丁,家里还有几亩地等着我回去种呢,没法子。” 林永年心里一动:“你回家了,我能不能接着干?” “怎么不能?能!”车夫爽快地说:“不过,板车是车行的,要付押金,你有吗?” 林永年摸摸口袋:“还有两块银元,不知够不够?” “难说,够不够要看老板的心情。”车夫回答:“你想试试看的话,这就跟我去车行。” 第26章 小泥鳅 林永年挺走运,正赶上老板的小老婆给他生了儿子,心情好,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林永年办完手续,付了押金从车行出来,已经是一名正式的车夫了,明天就上班。 第二天一早,他到车行领了板车,到指定的地点去装货,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装得满满当当,用绳子把麻袋扎牢之后,就要上路了。 他把车上的皮带扣在肩膀上,躬身屈背,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沉重的板车才开始移动。这时别的车夫早就远去了。 常言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泪汪汪。 拉板车看着好像很简单,其实也有些窍门在里头。林永年不懂窍门,又从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弄得大汗淋漓,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十分狼狈,等他歪歪斜斜的把车拉到码头,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收货员正准备吃饭,碗筷都摆好了。林永年只得赔笑作揖,央求对方把货收下。收货员很恼火,吹胡子瞪眼:“这时候才来!别人两车都送到了!你他妈是干活还是逛街?吊儿郎当的!不想干就滚!” 林永年忍气吞声,眼泪只能往肚里咽。有什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好话说了一箩筐,对方这才勉强把货收下了。这天他咬着牙拼命干,总算拉了两车。 虽然工作量只有别人的一半,他已经累得头昏眼花。回到栖身的桥洞下,就着凉水啃了一块饼,倒头就睡。可是睡又睡不好,浑身又酸又疼,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抗议,要求他别干了。 俗话说,人穷别投亲,力薄休负重。勉强去做自己做不动的事,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这个道理很简单,他不是不懂,但他又不能不干。他要吃饭、要生存、要与亲人团聚、还要找庞金海算账。为了这一切,再苦再难也要坚持。 信念给了他力量。他咬紧牙关坚持下来了,逐渐适应了苦力生活,每天的送货量从两车变为三车、四车,收入也相应增加了。另外,他还逐渐了解了其中的潜规则。 车行里除了老板,权力最大的人是调度员,因为上哪儿运货、运什么货,都是他说了算。谁拍他马屁,跟他关系好,派工的时候就能占便宜,货又轻路又短,钱还挣得多。 林永年对这一套十分反感,可是没办法,只能入乡随俗,时不时的塞点好处给调度员。 几个月做下来,他干活越来越得心应手,还有了一点点积蓄。 不知不觉,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到了冬天,再数着星星睡觉肯定吃不消,他打算跟人合租一间房,或者买点材料搭个小窝棚。眼下他只能睡桥洞,把全部积蓄都藏在贴身口袋里。 这天,他送货途中遇上一座桥,叫作三道沟。桥不算高,但要过桥也挺费劲的。现在他已经很有经验了,他在桥堍下停车,打算抽根烟歇一歇,再一鼓作气上桥去。 他把香烟叼到嘴上,准备划火柴,这时一个少年走了过来。 “喂,你要过桥?”他问:“我帮你推好吗?” 这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亮,骨碌碌转,好像挺机灵。他的年龄看不大准,说十六七岁也行,说十三四岁也可以,估计是个流浪儿,怪可怜的。 林永年说:“好,等一会儿,我抽根烟。” 少年向他伸出手:“能不能给我一根?” 他给了少年一根烟。少年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两个人默默抽烟。抽完了把烟头一扔,重新上路。他在前面拉,少年在后面推。 板车晃晃悠悠的上了桥。林永年多给了少年几毛钱,拍拍他说:“兄弟,辛苦你了,去吃顿饱饭。” “谢谢大哥!” 少年拿着钱开开心心的走了,走出很远还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中午,林永年干完了活,准备到路边摊买碗阳春面吃,不料一掏口袋,竟然是空的,放在里面的钱不翼而飞了! 他又急又困惑,钱藏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干活时掉了?应该不会。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这个意外事件把他的计划完全打乱。天气眼看着越来越凉了,他连一件厚实些的衣服都还没有,这个冬天怎么过得去!真倒霉!屋漏偏逢连阴雨!老天爷怎么老跟我作对! 也许是因为心情沮丧导致分神了,下午装车时一个失手,沉重的木箱滑落下来,砸伤了他的脚,顿时钻心般疼痛。旁边的几个工友急忙过来探视,要送他去看医生。 “走开走开!干你们的活儿去!” 车行老板驱散了那些工友,朝林永年哼道:“你他妈的,我早就瞧你不顺眼了,笨手笨脚的,哪有干活的样子!” 他把两块银元押金扔给林永年:“回家歇着,不用来了,我这小庙供不起你这大菩萨!” 钱没了,工作也丢了,此时的林永年真是欲哭无泪。他捡了根木棍当拐杖拄着,踉踉跄跄往回走。说走其实并不确切,应该说是跳,因为受伤的脚痛得不能着地。 他像麻雀似的一蹦一蹦,路过那座叫三道沟的小桥。忽然,他心头一亮,想起了那个帮他推车的少年。 他向我讨香烟,然后紧挨着我坐下,那情形十分可疑,也许那时他就察觉我身上有钱。到了桥上,我给他钱之后,他似乎脚下一绊,顺势倒在了我身上,想来更是可疑。 他一定是个扒手,假装没站稳,趁机掏了我的钱!妈的!我还同情他呢,想不到他这么可恶! 林永年满腔愤怒,恨不得把他揪过来揍一顿。但转念一想,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况且一个小孩子哪来这么大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掏别人口袋,别错怪了他。 林永年挣扎着回到栖身的桥洞下,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段路不算太远,却耗尽了他的气力。 这天晚上,他感觉浑身瘫软,脑袋重得像灌了铅,昏昏沉沉的,脉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身上一阵阵发冷。那不是一般的冷,而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冷得他直哆嗦。 他很清楚自己在发烧,一定是伤口感染引起的,急需治疗。可是他现在连爬都爬不起来,哪有力气去医院?况且也拿不出看病的钱,他只能躺在这儿听天由命了。 到了第二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虽然脚上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身体好像已不受他控制,变得像气球一样轻,随时都会飘起来离他而去。 朦胧中,他好像下班回家了,跳下奥斯汀小汽车,踏进那幢漂亮的西班牙式小楼。 妻子像往日那样笑着过来迎接他,接过他的皮包,帮他脱下外衣挂起来。楼上优美的小提琴声戛然而止,接着他的小仙女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下楼梯,叫着爸爸、爸爸! 然后他们坐在餐厅里,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们,桌上放着他爱吃的小菜,欢声笑语在耳边回荡。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自己在做梦,但这个梦又是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就像一幅生动的图画呈现在眼前。 他想,我是不是快死了?据说人死的时候,灵魂会脱离躯体在上方盘旋,看着他所爱的人。 不!我不能死!不能抛下我的妻子女儿!我还要找陷害我的人报仇!我已经度过了那么多难关,这一关也能度过去! 他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用身边仅有的两块银元去看医生。这时有人抓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谁?你是谁?原来是庞金海!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死也不能放过你!我跟你拼了! “嗨,醒醒!快醒醒!” 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呼喊。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睛睁开,面前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定睛看了一会儿,好像是那个帮忙推车的少年。对,是他。 “你……你来干什么?”林永年喃喃问。 “废话少说。你病得很重,我送你去看医生。” 少年叫来一辆三轮车,和车夫一起把林永年送到医院。 医生清理了他脚上的伤口,涂上药膏包扎起来,又给他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全部费用都是少年支付的。 然后少年把林永年带到一个窝棚里,让林永年睡下。 盘尼西林的作用很明显,第二天林永年体温明显下降,感觉好多了,人也清醒了。 少年高兴地说:“想不到你好得这么快,昨天你满口胡话,什么狼心狗肺、不会放过你,好吓人!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你不救我的话,我肯定会死的。”林永年说:“小兄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少年摆手道:“谢什么呀,小事一桩!” 他叉腰挺胸,竭力做出一副豪爽的神态,看着有点好笑。 林永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道:“可是……我俩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欠你的。”少年回答。 “欠我?”林永年问:“这话什么意思?” 少年说:“你是个好人,我却掏了你的钱,想想实在不应该,昨天我去找你是想还钱的。” 原来自己猜的没错,钱果然是他偷的。 林永年惊讶地看着这个少年:“你年纪小本事不小,我钱被你掏了竟然毫无知觉!” 少年摇头晃脑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啦,熟能生巧嘛!” 这番谦辞与他得意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虽然看上去比同龄人老成许多,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林永年一下就喜欢上了他,把想要揍他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饿了?我去买点吃的来。” 少年到街上买来一只烧鸡、几个馒头,外加一瓶黄酒。林永年还真有点饿了,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边吃边聊。 林永年说:“你对我这么好,可是我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你问我的姓名?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这还要保密?” 少年喝了一大口酒,笑道:“不是保密,而是我根本就没名没姓。你叫我阿狗也行,叫我阿猫也行。” 见林永年愣在那儿,他又补充道:“干嘛傻不拉几的?我这样的人你还是头一回碰到?” 少年很爽朗很健谈,话匣子一打开收都收不住,他的经历也很简单,所以过了不大一会儿,林永年就了解了他的一切。 少年是个孤儿,老家在浙、赣、皖三省交界的山里。他还没懂事父母就死了,一个穷老头收养了他,带着他四处流浪。后来老头也死了,剩下他这个光杆子。 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一个绰号叫小泥鳅。他的年龄也许是16岁,也许是17岁,他自己也说不清。 小泥鳅这个绰号很适合他,林永年心想,他的确长得又黑又瘦,而且很油滑,像泥鳅似的。 林永年叹了口气:“你真可怜。” 小泥鳅撇了撇嘴:“得了,别秃子笑和尚了,我看你也够可怜的,你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林永年心中的怨愤太多了,憋得太久了,很想一吐为快,虽然面对的是个孩子,他还是把自己如何蒙冤入狱、如何死里逃生、又如何流落他乡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小泥鳅听得入神了,眼睛瞪得溜圆,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又拍手叫好,像听评书似的,让林永年又好笑又感动。 林永年说完了。小泥鳅在地上狠狠砸了一拳:“那个庞金海太可恶了,比蝎子蜈蚣还毒,决不能放过他!” “当然!”林永年说:“我咬紧牙关活着,一是要跟家人团聚,二就是要找他报仇!” “好!我帮你!收拾这个狗东西!” 小泥鳅挥舞着拳头,义愤填膺:“我虽然年龄不大,碰到的坏人却不少,但他们再坏也没有庞金海这么坏,这小子简直是魔鬼!我要把他的脑袋按进粪坑里,让他吃饱喝足!” 你帮我?你帮得上吗?林永年心里不以为然,嘴上还是表示感谢:“有你帮忙,我就更有信心了。” “常言道,相逢就是有缘,”小泥鳅说:“咱们俩结为兄弟,以后一块闯江湖。” “好!”林永年说:“咱们同心协力,相互照应!” 从此林永年身边多了一个小兄弟,两个人相依为命,在社会底层的夹缝里挣扎求生。 林永年头脑聪明,善于思考,这是他的长处。他并不是那种很顽强很有生存能力的人,但报仇雪恨的愿望鼓舞着他,给了他面对磨难的勇气和力量。 他曾经满怀实业救国的理想,希望努力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但如今这一切全都化为四个字——活着和报仇。 庞金海,你这条毒蛇!我绝不会放过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 第27章 哈姆莱特 林永年在痛苦中饱受煎熬,而庞金海却在欢乐中尽情陶醉。 他有生以来,日子从未过得像现在这么舒心,因为有强烈的成就感让他享受,还有胜利的果实等待他摘取。 当林永年深陷苦难,发誓要找他报仇的时候,他正坐在林家那幢西班牙式小楼的客厅里,对林永年的妻子嘘寒问暖。 如今他在这儿已经自由进出,随随便便,像男主人一样了。 除掉了林永年这块绊脚石,第一个目标已经达成。现在他要向第二个目标迈进,抱得美人归。 他信心满满,认为凭着自己的手段和以往的情意,这个目标很容易实现。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 自从得知丈夫的死讯,沈卉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幸福快乐的少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行动迟缓、表情木讷、满面沧桑的女人,整天恍恍惚惚像丢了魂似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已不再流泪,但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远比哭泣更令人不安。 庞金海再次痛心地发现,沈卉对林永年的感情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这是事实,不得不承认。 为了让沈卉忘掉林永年,对他重生情愫,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请她看电影,她不去。 开车带她兜风,她拒绝。 请她到新开张的“梅龙镇”吃饭,她说没胃口。 为了逗她一笑,他甚至插科打诨装小丑,结果她虽然笑了,可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他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已经感到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 今天他带来了一竹篓阳澄湖清水大闸蟹,这是沈卉最爱吃的东西,希望能换来她的笑颜。 螃蟹蒸熟端上来了,雄的每只都有半斤多重,雌的也在三两以上,红彤彤的,鲜香扑鼻,令人垂涎。可是面对这样的美味,沈卉还是眉头紧锁,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庞金海很失望,还有点生气,真想朝她吼一声:“你还有完没完?你到底想要怎样?” 当然了,他不会这么儍,不会意气用事,亲手把一盘好棋断送掉。 他挑了一只最大的雄蟹,贴心地掰掉蟹脚,把蟹盖掀开,露出大块的金黄色的蟹膏,然后舀了一点醋在上面,放到沈卉的盘子里。 “趁热吃,”他拍拍她的手背:“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了声谢谢,但没有吃,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问她想不想喝点酒,她也没反应。 庞金海对她这副样子实在烦透了,又不好流露出来,只得跟林浣芝搭讪,问她会不会剥蟹?要不要叔叔帮你? 林浣芝和她母亲一样也没作声,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庞金海弄得很尴尬。 林浣芝草草吃完,上楼去了。餐桌旁只剩下他和沈卉两个人,气氛变得愈加沉闷。 在一片难堪的静默中,沈卉慢慢拿起面前的螃蟹,开口说道:“阳澄湖离我老家不远。” 谢天谢地,她终于说话了。 庞金海望着她问:“想家了?你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 沈卉没接他的茬,继续讲下去:“我老家在昆山,就在上海边上,可是我从6岁离开那儿,就再没回去过。永年曾经答应过我的,要抽空陪我回去看看,可是……” 她目光低垂,声音微弱,仿佛在自言自语。 永年!又是永年!老天爷啊!能不能别提他? 庞金海差一点把这话吼出来,但他忍住了,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永年已经死了。阿卉,你要想开一点,面对现实。” 沈卉抬起迷茫的目光:“他死了?他死了吗?” 眼看着自己爱恋的人如此模样,庞金海很痛心,真的很痛心。 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阿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振作起来。” “振作起来?”沈卉像回声一样重复着他的话。 “你做过护士,你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 庞金海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我们都会死的,早晚不同、方式不同而已。” 沈卉低着头,若有所思。 庞金海接着说:“阿卉,你要想开一点,从悲痛中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假如永年地下有知,相信这也是他的愿望。” 沈卉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喃喃道:“不,我还是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不相信……” 庞金海摇头苦笑:“阿卉,你再这么下去,我真要怀疑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沈卉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管自己讲下去:“我常常梦见他,总觉得他还活着,早晚会回来的。” “梦终究是梦,”庞金海沉声说:“监狱的人当面告诉你,永年确实已经死了。这个现实谁也无法改变,连你信仰的上帝也无能为力,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接受它。” 沈卉低头不语。 庞金海接着说:“别忘了你还有女儿,把她抚养成人是你的责任,也是对永年最好的告慰。” “是,你说的对。” 提到女儿,沈卉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点:“我要让她成为小提琴家,雅辛先生说她很有天赋。” 庞金海忙顺杆爬:“雅辛先生是世界着名小提琴家,他看好浣芝,那一定不会错的。” 沈卉说:“浣芝自己也很努力,练琴练得手指都破了。” “你有这么好的女儿,真是上天的恩赐。不过,你年纪还轻,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 庞金海一边说一边观察沈卉的反应。但她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不知是痉挛还是苦笑。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沈卉不说话,庞金海也不知说什么好,看来今天又要悻悻而归了。 庞金海抑制不住烦躁的心情,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又倒了一杯。这时沈卉出人意料地说:“我想去看演出。” 庞金海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想去看演出。”沈卉重复道。 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庞金海高兴地说:“好啊!想看什么演出?我去买票!” 沈卉说:“我看了报纸上的广告,英侨剧团正在兰心大戏院演出,明天晚上是最后一场了。” 英侨剧团是上海的英国侨民组织的,起初是自娱自乐,后来渐渐成为半职业剧团。他们的演出虽然和专业剧团不能比,但也具有相当的水准,这一点是有口皆碑的。 庞金海说:“我明天一早就去买票,到时候我陪你去。” 他很兴奋,坚冰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城池终于出现了缺口,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二天晚上,他开车带沈卉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兰心大戏院,还带上了新买的望远镜。 十多年来,他和沈卉还是头一次单独外出。这是个重要的日子,有点情人约会的感觉,让他期待让他激动。 出门前,他花了不少时间精心打理,喷了发胶的头发油光铮亮,身穿烟灰色双排钮西装,配一条枣红色斜纹领带,显得既潇洒又不过分。 与他的隆重相反,沈卉没做任何打扮,衣着简朴,素面朝天,唯一的改变是去掉了手臂上的黑纱。庞金海略有些失望,但立刻又安慰自己,慢慢来,这已经是一大进步了。 他们提前10分钟来到了兰心大戏院,此时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太太小姐,都是上海滩的名媛,花团锦簇环佩叮当。然而,沈卉的美丽仍然盖过了她们,引来不少羡艳的议论。 “看见没有?那个女人好漂亮!” “而且很有气质,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 “那男人也不差,称得上美男子。” “这一对真是郎才女貌啊。” 庞金海听在耳中,喜在心里。 更让他高兴的是,剧场里观众并不太多,座椅有一半是空着的,方便两个人讲悄悄话。 机不可失,他准备今天就向她表白,无论她答不答应,窗户纸都捅破了,他俩的关系会因此前进一大步。 演出7点半开始,大幕徐徐拉开。 演员都是英国人,说的台词自然是英语。庞金海听不懂,加上一向对戏剧没兴趣,所以看了半天仍旧一头雾水,不知演的是什么玩意儿。假如他不问沈卉,糊里糊涂看下去多好,但他偏偏问了!该死!真该死! 沈卉告诉他,这部戏是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名作《哈姆莱特》,又叫《王子复仇记》。 一听这剧名,庞金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接着又听说,这部戏讲的是阴谋篡位、杀兄夺妻的故事,他不禁心脏一阵抽搐,气都透不过来,仿佛心口挨了一记重拳。 她什么意思?这不看那不看,偏偏看什么《王子复仇记》!这是故意的吗?她怀疑我了,在含沙射影旁敲侧击? 庞金海斜着脑袋,偷眼观察沈卉,不料她也正偷眼看他,两个人的目光迎面相撞。 这一撞来得如此迅猛,他仿佛听到了金属的碰击声。他吓得一哆嗦,差点喊出声来。 糟糕!她果然在旁敲侧击!我露馅了!被她看出来了! 庞金海心慌意乱,起身就走。翻板座椅弹回去,发出砰的一声响,引来周围厌恶的目光。 人从动物进化而来,逃跑是人遇险时的本能反应。 他逃出剧场,躲进洗手间,按着狂跳的心大口喘息。 完了!此前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更糟的是,她还可能追根究底,查出他的阴谋,把他送进监狱! 从洗手间的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那张仓皇的脸,散乱的头发耷拉下来,让那张脸更显阴郁,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 他痛苦、他怨恨、他不甘,他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但他忍住了。他是个顽强的斗士,只要还有一丁点希望,他就不会认输。 他像潜水似的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洗手间,来到剧场门口,朝沈卉所在的方向窥视。 他战战兢兢,生怕那儿是空的。因为沈卉如果真的看破他了,肯定会怒火中烧,追着他讨说法,不可能坐着不动。然而,他借助舞台的灯光,看到她仍坐在老地方,似乎很平静。 怎么回事?难道她想诱使我回去,再揪住我跟我算账? 庞金海犹豫了片刻,决定再赌一把。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在沈卉旁边坐下,用手帕擦手,假装刚上过厕所。 她瞟了他一眼:“你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刚才我忽然肚子疼……” 她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他目光瞟向她,见她神态平静,没有流露出什么反常之处。 她一向单纯而直率,胸无城府,不是那种会演戏会耍手腕的人,看来是我多疑了。 庞金海大大的松了口气,仿佛快死的人打了强心针又活过来了。不过先前兴奋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他取消了向她表白的计划,只求这出该死的《哈姆莱特》早点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他坐下的时候,戏正演到国王的兄弟害死国王、把美丽的王后据为己有。他的心一下又抽紧了。 尽管沈卉的怀疑已经排除,但内心的罪恶感是排除不掉的,他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这出戏说明,杀兄夺妻的事很平常。做这事的我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自我解脱的理由虽然无耻,却很有效。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看完了整场演出,再也没有因为心里有鬼而忐忑。不过,先前那种情人约会的感觉已消失殆尽了,取代它的是极度的失望和沮丧。 演出结束已是深夜,他开车把沈卉送回家,两个人在门口握了握手,互道晚安,客客气气。 期待中的突破性进展没有发生,他俩的关系一如既往,淡淡的,很近,又很远。 他心中充满悲哀。他发现自己似乎永远战胜不了林永年,即便林永年已经死了。真可恶! 沈卉摆脱不了林永年。他也摆脱不了。林永年阴魂不散。 第28章 玩铁球的人 林永年在小泥鳅的悉心照料下退了烧,脚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但走路仍有些困难。 他想出去找点活干,可是小泥鳅坚决不让,拍胸脯说:“你怕没饭吃?放心大哥,有我在,包你饿不着!” 林永年哼道:“别吹牛了,你一个小孩子上哪儿挣钱去?” 小泥鳅摇头晃脑说:“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小子!还出口成章! 林永年竭力忍着笑,板起脸说:“小泥鳅,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泥鳅打断他:“让我金盆洗手,不许再掏别人口袋了是不是?” “没错,”林永年说:“咱们做人要守规矩,哪怕再苦再难,犯法的事情也决不能做……” “不对!你说的不对!”小泥鳅再次打断他:“人长着一张嘴总要吃饭?想要填饱肚子,想要活下去,就得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什么法不法的只能丢到一边了。” 他拍了拍林永年的肩膀,老三老四的,好像他才是大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再说我也不是逮谁掏谁,穷人的口袋我从来不掏。” “真的?” “当然!我小泥鳅劫富济贫……” “得了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林永年撇了撇嘴:“我不是穷人吗?你怎么掏了我的口袋?” 小泥鳅有些窘,讪笑道:“哎呀,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那是我眼花没看清嘛!” 林永年哼道:“你又不是八十岁,你才十八岁眼睛就花了?” 小泥鳅眼珠一转,说道:“这要怪你自己不好。” “这话什么意思?”林永年问。 小泥鳅笑道:“谁叫你你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一表人才!你这模样哪里像是车夫?我还以为你是大老爷来私行察访呢!” 林永年笑嗔:“呸!你这张油葫芦嘴!” “我真的误会了,没骗你。”小泥鳅说:“后来我发现不对头,不是来找你还钱了吗?” 林永年摇摇头:“你这是强词夺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当心哪天一失手被抓住,那可就惨了。” “什么?我失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看很有可能。” “假如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师父是谁啊?” “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一剪梅!” “一剪梅?还有点诗意呢。” “我师父本事比天还大,开保险箱就像开抽屉一样,再厉害的锁他三两下就能打开!我这两下子虽然跟师父不好比,但要说掏口袋,那真是小菜一碟,太容易了!这就叫名师门下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小泥鳅甩着大拇指,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行了行了,口水喷得我满脸都是!” 林永年又好气又好笑,故意用夸张的动作抹了抹脸:“兄弟,就算你本事大,不会被抓住,那也不能当一辈子扒手呀,三百六十行里没这一行。一个人活要活得有尊严……” “尊严?什么意思?” “做人要守规矩,不做犯法丢脸的事情,别让人瞧不起,要老老实实正大光明,就这意思。” “你说的也对,好,我听你的。” 小泥鳅又拍了拍林永年的肩膀:“你好好养病,等养好了咱们一块去找活干,行了?” 林永年知道他是在敷衍,不是真心的,所以他走了以后,一直在替他担心,就怕他出事。 小泥鳅一走就是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林永年才看到他出现在窝棚外面。 林永年刚松了口气,却发现小泥鳅脑袋耷拉着,嘴角一瘪一瘪的快要哭出来了。他这人向来很乐观,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在乎,如此垂头丧气还是头一回看见。 林永年吃惊地问:“怎么啦小泥鳅?出了什么事?” 小泥鳅不吭声,朝自己背后歪了歪嘴。 林永年钻出窝棚,只见他背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身材敦实的小伙子,二十来岁年纪,长着一张大众脸,没什么特别的,另一个却相貌不俗,让林永年心头一震。 此人年纪和林永年相仿,大约四十左右,中等身材,瘦瘦的,但不是那种孱弱的瘦,相反给人一种钢钉般坚硬的感觉。肤色微黑的脸上长着一只鹰钩鼻,两只圆眼睛也像鹰一样炯炯闪光,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最不寻常的是,他左手盘弄着三只铁球,每只都有鸽蛋大小,不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此人一定是个江湖豪杰。 林永年不由得想起了石铁山,同样是习武者,同样强悍威猛,面前这个人似乎多了一种强大的气场,更加令人敬畏。 与此同时,这个人也在打量林永年,两个人目光相遇时,林永年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接着这个人把小泥鳅拽过来,问道:“他是你的小兄弟?” 林永年估计是小泥鳅得罪了此人,忙陪笑道:“我兄弟年纪小不懂事,若有冒犯之处……” “你可真会说话!”鹰眼汉子冷笑:“我看他别的事不懂,掏口袋可是内行,一掏一个准!” 林永年张口结舌。小泥鳅脸红得像猴子屁股,那光景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和鹰眼汉子同来的年轻人揪住小泥鳅的耳朵,厉声说:“臭小子!也不睁开眼看看,竟敢掏冯大哥的口袋!你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小泥鳅夸张地咧着嘴大叫:“哎哟哇啦!痛死我了!哎哟哇啦!耳朵都要被你扯掉了!” 鹰眼汉子朝年轻人做了停止的手势。年轻人放开小泥鳅,悻悻道:“真会装蒜!有这么疼吗?” 林永年尴尬着脸,朝鹰眼汉子连连拱手:“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对兄弟管教不严,要罚就罚我。” 鹰眼汉子看看他,又看看小泥鳅,问道:“你俩是亲弟兄?” 林永年摇摇头:“我和他都是流落江湖的人,我干活时砸伤了脚,伤口感染,差一点就见阎王去了,是他救了我的命。他其实是个好人,做扒手也是出于无奈,要混口饭吃。” 鹰眼汉子沉吟着,三只铁球在手上盘得哗哗响。 林永年央求道:“我保证他今后改过自新,再也不做扒手了,请好汉饶他这一次。” 鹰眼汉子想了想说:“这样,让他帮我做件事情,这笔账就算勾销了,怎么样?” “没问题!”小泥鳅抢着说:“让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不急,慢慢来,先认识一下。”鹰眼汉子说:“我名叫冯惠堂,跟我一道的叫陈福林。你俩怎么称呼?” “我名叫林永年。他叫小泥鳅” 话音刚落,陈福林就大笑起来:“小泥鳅!这名字好玩!又黑又滑的还真有点像!” “什么话!”小泥鳅斜了他一眼:“说我黑我承认,说我滑我就不服气了,我滑在哪儿?” “你还不滑?油头滑脑、油腔滑调、油嘴滑舌!” 陈福林说着又大笑起来。他是个很爱笑的人。 冯惠堂也忍不住笑了,接着一挥手道:“走,咱们找家小饭馆坐下来,边吃边谈。” 谈?有什么好谈的?林永年很好奇。 更让他好奇的是,冯惠堂没找附近的饭馆,却带着他们走了不少路,最后来到一条大街,进了一家相当气派的酒楼。他猜测来这儿不是偶然的,冯惠堂一定有求于他们。 四个人在楼上雅阁里落座。只见墙上挂着字画,屋角摆着盆景,布置得十分雅致,让叫花子一般的林永年有点自惭形秽。小泥鳅却依旧满不在乎,在房间里东瞅瞅西摸摸。 菜很快就上齐了,有醋溜鱼,有红烧肉,有白斩鸡,还有一只满堂红大砂锅,摆了满满一桌子。 冯惠堂做了个手势:“请,放开了吃,不用客气。” 小泥鳅早就两眼发绿迫不及待了,冯惠堂话音未落,他就大吃起来,右手拿筷子,左手拿鸡腿,碗里还放一块大排骨。 陈福林笑道:“兄弟,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小泥鳅嘴里塞满食物,说话含糊不清:“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行啊,还一套一套的。”陈福林拍拍他说:“没人跟你抢,慢点吃,小心噎着。” 小泥鳅顾不上搭理他,只管稀里哗啦连吃带喝。 林永年见冯惠堂稳稳地坐在那儿,盘弄着铁球不开口,只好试探地说:“我这小兄弟冒犯了好汉,本该是我们负荆请罪的,结果反倒让好汉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江湖上相逢就是有缘。”冯惠堂打量林永年:“听你讲话文绉绉的,好像肚子里有点墨水?” 萍水相逢,不便多说。林永年想要敷衍几句,可是被小泥鳅抢了先:“什么叫有点墨水!林大哥是读过书留过洋的人,还在上海开工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问大着呢!” 陈福林笑道:“这么厉害?快赶上诸葛亮刘伯温了!” 冯惠堂满面狐疑:“既然如此,林先生怎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被人害的呗。”小泥鳅快嘴快舌。 林永年生怕他再讲下去,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叹道:“这事一言难尽,不提也罢。这位好汉……” “我不是什么好汉,”冯惠堂打断他:“我说了我姓冯,你就叫我老冯。” “好的,冯……冯先生,”林永年说:“我冒昧地猜一下,你是不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有事就说出来,别藏着掖着。”小泥鳅拿着一根鸭膀边啃边说:“你请我吃我不客气,你要我帮忙也不用客气,有来有往嘛。” 陈福林笑道:“好!这话说得爽快!” 冯惠堂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林永年和小泥鳅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惠堂朝他俩招手:“过来,看对面。” 酒楼对面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门口挂着“吉野棉纱贸易株式会社”的牌子。 林永年说:“这是一家日本公司。” 冯惠堂摇头道:“这可不是一家普通的公司,而是用棉纱贸易做幌子的文化特务机关。” “文化……特务?”林永年和小泥鳅面面相觑。 “对!中国的古书、古董、古玩、古画等等都是他们劫取的目标。”冯惠堂说:“老板吉野手下有十来个人,以前都当过兵。” 林永年又惊讶又佩服:“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冯惠堂笑笑,三只铁球在他手中滴溜溜转,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听你的意思,要对他们下手?”林永年蹙眉道:“可是,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呢?” 冯惠堂关上窗户,压低声音说:“最近有一批国宝级的文物落入了他们之手,满满一大箱,存放在那幢房子的地下室里,准备运回日本。我受人之托,要把那些东西夺回来。” 第29章 危险任务 听了冯惠堂的话,小泥鳅激动地一拍大腿:“对!咱们的宝贝怎么能便宜了小日本!要我做什么?说!” 陈福林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小点声!” 冯惠堂说:“那个地下室锁得严严实实,没钥匙绝对进不去,而钥匙就在吉野的口袋里,走到哪带到哪……” “我明白了!”小泥鳅抢着说:“你想要我掏吉野的口袋,把钥匙偷来,对不对?” 冯惠堂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小泥鳅问。 冯惠堂说:“仅仅把钥匙偷来还不行,做了印模之后,还得物归原主,不能让他发现,否则他会把东西转移掉。” 小泥鳅的眉头皱了起来,嗫嚅道:“从他口袋里偷钥匙已经够难的了,还要再放回去,这……” “确实有难度,”冯惠堂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掂量掂量,干得了干不了?” 小泥鳅皱着眉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陈福林用轻蔑的目光瞟着他:“怎么?要当缩头乌龟?你不是神偷一剪梅的高徒吗?瞎吹的?” 激将法奏效了,小泥鳅面红耳赤,胸脯拍得砰砰响:“你别门缝里看人!瞎吹不瞎吹,咱们走着瞧!” 陈福林火上浇油:“行了行了,别拍了,小心把肋骨拍断!哼,口气比力气大!” “闭上你的嘴!”小泥鳅跳起来:“我非要做给你看看!要是做不成,我小泥鳅就是……就是一条蚯蚓!” “这可是你说的!好!咱们一言为定!” 陈福林拍拍他肩膀,说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林永年看着这一幕,心里七上八下的。 从道理上讲,保护国宝匹夫有责,但事情的危险性也是明摆着的,这等于虎口拔牙,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小泥鳅头脑简单,被人家利用了,我要不要提醒他? 林永年正在犹豫,冯惠堂说话了:“小泥鳅,你先别忙着答应,这件事有不小的风险,万一搞砸了可能会送命的。” “没事!砸不了的!放心!” 小泥鳅还在拍胸脯,说话的声音却低了不少,显然心里正在打鼓。 冯惠堂说:“这样小泥鳅,先别把话说死,你和你林大哥回去商量商量,咱们明天再见。” 冯惠堂这番话让林永年对他刮目相看。没错,他的确是要利用小泥鳅,但事情做得光明正大,没哄骗没胁迫,一切都摆在桌面上,做不做你自己决定。 可是转念再一想,他讲的是真话吗?箱子里装的也许并非文物,所谓“国宝”只是一种引人上钩的手段? 回去的路上,小泥鳅问:“大哥,你看这事做得做不得?” “要我说,这事有点悬。” 林永年望着小泥鳅,埋怨道:“那个冯惠堂分明是黑道上的人,你怎么偏偏掏他的口袋?这不是睁着眼睛往坑里跳吗?” 小泥鳅咕哝道:“我估摸他有钱嘛,财迷心窍了。” 林永年问:“他怎么抓住你的?你动作那么快……” “我快,他比我还快,”小泥鳅懊恼地说:“我手刚伸出去就被他一把抓住了。他力气好大,手指头像铁钩子一样,我手腕差点被他拧断。” 林永年摇头道:“这下你栽了?哼,什么神偷一剪梅的高徒!看你还吹不吹!” 小泥鳅瘪着脸苦笑:“行了,这事就别提了,还是商量商量,要不要帮他偷钥匙?” 林永年双眉紧皱,喃喃道:“姓冯的胆子真不小,竟敢在日本人头上动土。我想,他肯定收了别人不少钱,否则不会冒这么大险。他请你帮忙,分明是要你替他火中取栗。” “火中取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让你替他去冒风险,要是事情搞砸了,他可以溜之大吉,倒霉的是你。” 小泥鳅点头沉思。 林永年加重语气说:“兄弟,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命都保不住,你要好好思量思量。” 小泥鳅哼道:“你以为我这么儍,不知道他在利用我?其实我是肚里吃了萤火虫,铮亮铮亮的!” 林永年说:“那就干脆回绝他。” “不!”小泥鳅说:“这事虽然危险我还是要做!” “为什么?”林永年问:“你要睁着眼睛往坑里跳?” “因为我是中国人,决不能眼看着咱们的宝物被东洋鬼子抢走!”小泥鳅说得慷慨激昂。 林永年摇头道:“话倒是不错,保护国宝,匹夫有责。但所谓宝物是冯惠堂的一面之词,谁知道真的假的?也许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古董,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我倒没想过。”小泥鳅说:“还是大哥聪明,想得周到,不愧是读过书留过洋的人。” 林永年苦笑:“其实这跟读书留洋没关系,生活才是最好的课堂,我也是吃了大亏以后才学聪明的。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的确如此,不能不防。” 小泥鳅点头道:“大哥说的没错。不过据我看,冯惠堂不是那种一肚子坏水的人。” “为什么?有根据吗?” “没有,这是我的感觉。” 林永年颔首沉思。 小泥鳅的感觉其实也是他的感觉。冯惠堂看上去是个黑道,却没有黑道的邪气。这个世界太复杂了,看上去好的也许并不好,看上去坏的也许并不坏。石铁山就是一个例子,所以有时候只能听从第六感的指引。 算了,小泥鳅非要做,那就让他做。 事情就这么定了。第二天,他俩与冯惠堂和陈福林再次会面,具体商量如何下手。 小泥鳅说:“钥匙吉野随身带着,那么偷钥匙就必须跟吉野碰头,否则我师父来也白搭。” 陈福林蹙眉道:“吉野腿受过伤,是个瘸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即使难得出门,起码也有三四个人跟着,很难靠近他。” 冯惠堂哗哗地盘弄着手中的铁球:“这的确是个难题,怎么办,要好好想一想。” 沉默了好一阵子,林永年开口了:“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其余三人急忙追问:“什么主意?你快说!” 林永年微笑道:“他不出门,咱们就上门去找他。” 陈福林哼了一声,刚要开口,冯惠堂朝他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林先生,请你讲下去。” “他不是喜欢古董吗?那我们就投其所好。”林永年说:“我曾经在日本留过学,会讲日语。我可以假扮古董商,带着小泥鳅登门去见他,这样小泥鳅就有机会下手了。” 冯惠堂眼睛一亮:“好!这办法好!不过……” 他顿了顿,迟疑道:“不过风险也很大。在外面动手,搞砸了还有机会逃跑,在里面那可就……” “我全都考虑过了,”林永年说:“我相信自己不会露馅,关键要看小泥鳅的本事到不到家。” “我这儿没问题!”小泥鳅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只要有机会跟吉野碰面,大功就告成了!” 这个主意虽然很冒险,但眼下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冯惠堂决定就这么办,并立即带林永年和小泥鳅去买衣服做准备。 次日,林永年梳洗得干干净净,身穿长衫头戴礼帽,化装成古董商,大摇大摆走向吉野棉纱贸易株式会社。小泥鳅假扮伙计,拎着皮箱跟在后面。 林永年已经很久不曾穿戴得这么整齐了,恍惚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仿佛正要去茶楼谈生意。 踏进吉野棉纱贸易株式会社大门,林永年声称自己是从上海来的,有要事求见吉野先生。接待他的职员见他会讲日语,格外热情,立刻把他和小泥鳅带进了吉野的办公室。 吉野大约四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稀疏的头发仔细地盘绕着,像葱油饼似的罩在头顶上,左腿短了一截,而且是不小的一截,走路一瘸一拐像摇舢板,十分滑稽,难怪他很少出门。 双方寒暄几句后坐定。吉野说道:“林先生日语讲得这么好,是不是在日本待过?” “不错,”林永年说:“我曾经到日本留学,待了三年多。” “原来如此。”吉野说:“你对日本印象如何?” “非常好!我觉得日本才是真正的礼仪之邦!” 林永年语带讥讽,但别人是听不出来的。吉野点点头,问道:“林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林永年单刀直入地说:“我有一批古董想要出手,不知吉野先生感不感兴趣?” “古董?”吉野往椅背上一靠,狐疑的目光从眼镜后面射向林永年:“大门口的招牌你没看见吗?我是做棉纱生意的……” 林永年大笑起来:“得了吉野先生,你的名字在上海古玩市场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真的?我名气那么大?不会?”吉野微笑摇头:“我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特务头子果然很狡猾。幸好林永年早有准备,看着他从容道:“古玩市场是没有秘密的,消息传得比电报还快。” “那么,你听谁说的我收古董?”吉野问道。 “在一次饭局上听说的,具体是谁……”林永年挠了挠头:“抱歉,想不起来了。” 吉野把一支钢笔在手上转了几圈,说道:“好,既然来了那就谈谈。你都有些什么好玩意儿?说来听听。” “有唐三彩,有宋代官窑瓷器,有明清两代的字画,” 林永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一拍脑门说:“对了!还有几件青铜器!那可是值钱货!” 听到还有青铜器,吉野的眼睛立马就亮了。他拿起钢笔又转了几圈,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是什么样的青铜器?”他用平静的口气问道:“哪个年代的?大的还是小的?” “形状有大有小,哪个年代我也搞不清。”林永年回答:“说实话吉野先生,我对古董并不在行,我是做股票买卖的,手里有点钱,眼下局势动荡,古玩市场崩盘,我趁机吃进了一些,想赚点差价。” 吉野笑道:“你把古董当股票了。” 林永年跟着大笑:“不错不错,有机会时赚一把就跑,股票市场上管这个叫抢帽子。” “抢帽子?有意思!有意思!” 吉野笑眯眯的,连说了好几个有意思,却不接下文。 林永年追问:“怎么样吉野先生?这笔买卖你想不想做?” 吉野慢悠悠道:“林先生说的这些东西我倒是挺感兴趣,不过初次见面,口说无凭……” “我带来一件样品,请吉野先生过目。” 林永年朝小泥鳅做了个手势。小泥鳅打开皮箱,取出一只古色古香的花瓶放在桌上。 林永年说:“这是南宋官窑出品的,价值连城,乾隆皇帝最心爱的东西,一直放在养心殿。” “那它怎会流落民间呢?” “清朝末年,皇帝被推翻了,皇宫里乱成一团,趁这机会,有个太监把它偷出来卖了。” “是这样!明白了!明白了!” 吉野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花瓶,上下左右仔细观赏。 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此时应该找机会让小泥鳅动手了。可是小泥鳅频频对林永年使眼色,林永年却假装没看见。 小泥鳅急了,捅了他后腰一下。他回头瞪了小泥鳅一眼,偷偷摆了摆手。 什么意思?小泥鳅莫名其妙,用眼神向他询问,为何忽然变卦了?你到底搞什么鬼? 林永年不动声色,目光盯在吉野身上。 吉野拿着花瓶看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这花瓶根本不是宋代的东西!林先生你上当了!” “哦?是假的?”林永年问:“你怎么知道?” 吉野微笑道:“这玩意儿虽然做得很逼真,但还是有一些破绽,你看这儿,还有这儿。” 林永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确实有问题。听你一说,我这个外行也看出来了。” 吉野哼道:“我虽然不是专家,但经验还是有的,这种伎俩怎么瞒得过我的眼睛!” 林永年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吉野先生果然是个行家,对中国古董了如指掌,佩服!佩服!” 吉野被奉承得很舒服,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啊林先生,原来你是故意拿赝品来试试我!” “初次见面,互不了解,请别见怪。” 林永年向吉野弯了弯腰,恭敬地说:“我很愿意跟先生这样的行家打交道。我想请先生明天下午3点到华清池具体洽谈,希望先生赏脸。” 林永年这番表演已将吉野的疑虑彻底打消,他很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好!明天见!” 第30章 转折点(上) 林永年告辞,带着小泥鳅前往一家深藏在小巷里的茶馆,冯惠堂和陈福林在那儿等着他们。 小泥鳅气呼呼地质问林永年:“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动手?事先不是都说好了吗?” 林永年说:“偷了他的钥匙不算,还要再放回去,风险太大了,我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你不相信我的本事?我是神偷一剪梅的高徒……” “得了得了,别吹了!你就爱吹牛!” “不管怎样总要让我试一下嘛。” “你还不明白?这是一锤子买卖,一失手就全完了。” “可是两手空空的回去,怎么向人家交待?” “这你别管,我会跟他们说的。” 小泥鳅将信将疑的跟着林永年,两个人来到约定的那家茶馆。 冯惠堂和陈福林见到他俩,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冯惠堂问:“怎么样?成功了吗?” 小泥鳅尴尬地看着林永年,摇了摇头。 陈福林很失望:“白跑了一趟?怎么搞的?” “没机会下手,”林永年说:“吉野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即便能偷到钥匙,再要放回去也很难。万一被他察觉,不但你们的计划泡汤,我和小泥鳅也搭进去了,所以……” 陈福林一屁股坐下,叹了口气。 林永年偷眼瞟着冯惠堂,观察他的反应。 冯惠堂把手上的铁球哗啦一收,拍拍小泥鳅说:“不要紧,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只要人没事就好。” 这正是林永年希望听到的。冯惠堂的确不单单是利用他们,而是真的拿他们当朋友,现在可以把底牌亮出来了。 他向陈福林讨了一根香烟,划火柴点燃,缓缓道:“我有个新的主意,不知二位要不要听?” 冯惠堂把目光转向他:“当然要听。你说。” 林永年抽着香烟,从容道:“我请吉野明天下午3点到华清池谈生意,他答应了……” 冯惠堂立刻明白过来,把铁球往空中抛了一下,兴奋地说:“好主意!真是好主意!怎么早没想到!” 华清池是本地最高级的澡堂,也是日本人爱去的地方。 陈福林乐得直拍大腿:“林先生这主意太妙了!等吉野脱了衣服去洗澡,偷钥匙就容易了,这活儿我都能干!” 小泥鳅笑道:“怎么样?我没瞎说?林大哥真是一肚子妙计,快赶上诸葛亮刘伯温了。” 陈福林连连点头:“我服了、我服了。” 在一片欢笑声中,林永年说:“我们也不能低估了吉野,这家伙很狡猾,没准会暗中进行调查。为了防止露馅,我和小泥鳅要住到大旅社去,这才符合上海商人的身份。” “说的对!”冯惠堂吩咐陈福林:“你马上去镇海饭店开一间房,一定要最好最贵的!” 当晚,林永年和小泥鳅住进了镇海饭店的高级客房,里面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还有宽敞的客厅,家具都上过蜡,油光铮亮。 小泥鳅扑通跳到席梦思床上,在上面打了几个滚:“软软的真舒服!大哥,你也来试试!” 林永年笑道:“我不来,你一个人试。” “这么软和的床我还是头一次睡,”小泥鳅兴奋地说:“这地方比咱们那个窝棚好太多了,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林永年哼道:“废话!这怎么能比呢?住在这儿,一天的开销够咱们俩吃一个月了!”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唉,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只能住一宿,真不过瘾。有朝一日我发了财,定要在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 小泥鳅从床上爬起来,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脸上挂着傻笑,还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喂,你别转了行不行?转得我头晕。”林永年说:“你给总台打个电话,让他们把晚饭送来。” “什么?晚饭送到这儿来?”小泥鳅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我可没钱哦,你有钱付吗?” “放心,不用花钱,”林永年说:“我们住的是贵宾房,店家送一顿晚饭,想吃啥随便点。” “真的?一分钱都不用花?” “当然,我还骗你不成?” “那太好了!”小泥鳅摩拳擦掌:“我要点好多好多!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不吃白不吃!” 林永年开玩笑地加上一句:“吃了也白吃。” “这话什么意思?” “吃得再多再好,第二天一泡屎全都拉掉,岂不是白吃了?” “呸!你这才是废话呢!” 小泥鳅斜了林永年一眼,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这玩意儿我还没用过,怎么用啊?” 林永年告诉了他。小泥鳅开始打电话点菜,可是他只知道路边摊的下等菜肴,什么烧鸡、腊肉、炒螺蛳之类,这儿根本没有。他气呼呼道:“真扫兴!那就有啥来啥!” 结果一小时后,炒的烧的煎的炖的摆了满满一桌子,外加两瓶五年陈黄酒。这顿不花钱的晚饭吃得太爽了。 小泥鳅摸着滚圆的肚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不好,我路都走不动了,快扶我一把。” 林永年大笑起来:“你的肚子是橡皮做的吗?竟然装得下这么多东西,我真佩服你!” “以后不知啥时候才能敞开了吃,机会难得,不多吃点那才傻呢。”小泥鳅边说边打饱嗝。 林永年调侃道:“当心一点,你肚子里装满了鸡鸭鱼肉,别打嗝掉个肉丸子出来。” “才不会呢。我睡觉去了,明天见。” 小泥鳅倒在床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林永年也上了床,却迟迟未能入睡,担心吉野看出破绽取消交易,或者更糟,把他俩抓起来。 不出林永年所料,第二天他从总台服务生那儿得知,昨晚有人来打听过他们的情况。还好他早有准备,吉野没有起疑心。 下午三点,林永年按照约定与他在华清池见了面。 两个人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完澡,并排躺在雅阁的卧榻上,一边品茶一边谈判。 林永年装出一副急切的样子:“不瞒你说吉野先生,我急于回笼资金,希望咱们的买卖能尽快成交。” 吉野则端起了架子:“做古董和做股票不同,其中的花样太多了,急不得,要慎之又慎。” “我理解、我理解。”林永年说:“这样吉野先生,我今晚就回上海,三天后把东西全部带来,价钱好商量。” “这些东西你打算一共卖多少钱?告诉我,我好早做准备。” “这……说实在的,我要求不高,只要能稍微赚一点也就满足了,所以价钱方面我听你的。” “好!一言为定!” 吉野以为自己拣了大便宜,乐得手舞足蹈,一瘸一拐的像在跳探戈。林永年差点就笑出声来了。 趁林永年忽悠吉野的机会,小泥鳅打开吉野的衣柜,做好钥匙印模,交给了冯惠堂。澡堂衣柜的锁对小泥鳅来说形同虚设。 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现在就等着看结果了。 三天之后,消息来了。传说有人深夜潜入吉野棉纱株式会社,把两名值班人员捆绑起来,抢走了一个大箱子。那些人竟敢在东洋鬼子的眼皮底下抢劫日本商行,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几天所有的茶馆酒店都在议论此事,人们惊讶之余又为之喝彩,干得好!干得漂亮! 这时林永年和小泥鳅却是异样是心情,高兴中带着失落。高兴的是,这件壮举有他俩一份功劳。失落的是,冯惠堂此后再也没和他们联系过,他们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泥鳅气呼呼道:“我们帮了他这么大忙,怎么连一点辛苦费都不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林永年也觉得冯惠堂这样太过分了,但又怕说出来火上浇油,只好安慰小泥鳅说:“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吃香的喝辣的,还在高级客房当了一回大爷,也没白干。” 然而这并不能让小泥鳅心里好过些,他还是忿忿不平:“别说辛苦费了,连个谢字都没听见!翻脸不认人!” “行了行了,”林永年说:“发牢骚也没用,咱们快要断粮了,赶紧找活儿干才是正经。” 可是僧多粥少,活儿太难找了。这天他俩从日出找到日落,仍毫无收获,只能瘪着肚子往回走。 来到他俩的窝棚附近,见一辆卡车停在那儿,陈福林和两名壮汉在窝棚跟前转悠,陈福林手上还拿着棍子。 林永年心一沉,这是干什么?想要杀人灭口?有可能!很有可能!黑道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小泥鳅也察觉情况不妙,低声说:“不好!这是冲我们来的!” 林永年喊:“跑!快跑!” 可是太晚了,陈福林已经发现了他们,大声喊道:“站住!别跑!站住!快站住!” 林永年和小泥鳅吓坏了,他越喊,他俩跑得越快。可是那两名壮汉左右包抄,把他们截住了。 陈福林走过来,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二位,冯大哥派我来请你们,快上车。” 他的笑容里隐藏着阴险和狰狞。 林永年强作镇定,说道:“我们累了一天,腰酸腿疼的,不想去了,请你代我们谢谢他。” “这怎么行,我没法向冯大哥交差,走走。” 陈福林抓住林永年的胳膊往卡车那儿拽,他力气很大,林永年只能乖乖的跟他走。小泥鳅想逃,被壮汉一把抓住。 小泥鳅拼命挣扎:“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一名壮汉狞笑道:“别急,上了车自然会放的。” 小泥鳅恐惧地喊:“不去!我不去!” 另一名壮汉吹胡子瞪眼:“冯大哥请你是看得起你!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永年和小泥鳅被强行架上了卡车。二人面面相觑,暗暗叫苦,看来今天难逃活命,要向阎王爷报到去了。 小泥鳅咬牙切齿:“妈的!想不到姓冯的这么狠毒!我们被他利用,简直瞎了眼!” 林永年后悔莫及。他以为自己经历过一番磨难,已经看透了世道人心,想不到还是上了别人的当。江湖水实在太深了。 小泥鳅朝自己脑袋上捶了一拳:“都怪我不好!我不听你的话,害了自己也害了你!” 林永年叹道:“死到临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小泥鳅握紧拳头说:“妈的!死就死,不怕!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林永年望着他苦笑。他话讲得硬邦邦,可是声音分明在发抖。也难怪,他才十七八岁,人生之门还没完全打开就要关闭了。我呢?再也见不到妻子女儿,报仇雪恨的愿望也泡汤了!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孽?你为何总是与我作对,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卡车一路疾驰,最后来到金利源码头,停在一排平房前。 林永年和小泥鳅被陈福林等人催促着,战战兢兢地跳下车。 完了!大概要被“沉猪猡”了! 所谓“沉猪猡”就是把人捆起来塞进麻袋,沉到水里淹死。这是黑道惯用的手段。 林永年和小泥鳅正叫苦不迭,忽见冯惠堂走出平房,手上盘弄着铁球,微笑相迎:“二位兄弟,等你们好久了,快请进。” 林永年和小泥鳅儍在那儿,脸上的表情简直无法描绘。什么叫又惊又喜,什么叫死去活来,此刻他们深切体会到了,而先前的猜疑恐惧更让这种惊喜放大了无数倍。 林永年有很多话要对冯惠堂说,可是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幸好小泥鳅替他说了:“乖乖我的妈呀,把我们吓得半死,还以为要杀人灭口呢!” 陈福林大笑起来:“难怪你小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两条腿弹琵琶,原来如此啊!” 大伙跟着一顿哄笑。小泥鳅受了奚落非但不生气,还故意耍宝,抱着脑袋做恐惧状,这下大伙笑得更开心了。 林永年默默地望着陈福林,同样是这张脸,刚才看着那么阴险狰狞,此刻却变得无比亲切可爱,真奇怪。 冯惠堂问道:“老林,你们在找活干是不是?愿不愿意上我这儿来?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永年和小泥鳅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愿意!” 就这样,他俩在码头里安了家。冯惠堂在那一排平房里腾出一间给他们住。房子虽然简陋,但跟窝棚相比还是好得多了。 林永年从陈福林口中了解到,冯惠堂是青帮的大阿哥,辈分很高。他为人豪爽仗义,济贫救难,更有一身非凡的武功。他能徒手撕开马口铁罐子,就像撕纸片一样轻松。他的两只手就像两扇磨盘,能把玻璃渣碾成粉末。 当然这都是传闻,冯惠堂从未当众展示过。不过从他手上盘弄的铁球来看,这些传闻大概也差不到哪儿去。 冯惠堂在码头工人当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一呼百应,所以连码头的日本主管都不敢得罪他,有事还须跟他商量商量。 金利源码头属于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就是邱凤鸣所在的公司。 当晚,冯惠堂摆酒为林永年和小泥鳅接风。 林永年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向冯惠堂讲述了自己遭到陷害、流落江湖的经历。他与此人虽然刚认识,却像信任老朋友一样信任他。怎么会这样,他自己也搞不清。 冯惠堂对他深表同情:“我跟不少坏人打过交道,但像庞金海那么阴险毒辣的,还从未见过,你碰上他真是够倒霉的。” 他想了想,接着说:“你暂时还回不去,扛大包又不适合你。这样老林,你到码头夜校当老师,教大伙识字读书学文化,怎么样?” 林永年很惊讶:“什么?码头上还有夜校?” “是啊,我在这儿办了个夜校。”冯惠堂说:“在码头上干活的都是老粗,大字识不了几个,更不懂做人的道理,我想要改变这种状况。你来得正好,可以帮我大忙。” “这是件大好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永年高兴地接受了这份工作。他流落江湖,饱经磨难,现在终于有了较为稳定的归宿,可以喘口气了。这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他浑然不知,这时另一个转折点正在他家里发生。 第31章 转折点(下) 庞金海企图虏获沈卉的计划进行得很不顺,屡屡碰壁。 他笼罩在沮丧的阴影里,几乎要绝望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倒霉的赌徒,赌一次输一次,他手中剩下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但他不会放弃,决不会!他要战斗到底! 他经过一番研究分析,决定改变策略,从正面进攻变为迂回出击,从追求沈卉变为取悦林浣芝。女儿是沈卉的心头肉,若能拿下她女儿,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林浣芝还是个孩子,应该会好对付一些。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林浣芝和母亲一样善良单纯、性情随和,从不耍小姐脾气,很好相处。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跟他在一起,总是……怎么说呢,即便算不上冷若冰霜,也差不了多少。无论他怎么做,怎么努力讨好她,都无法缩短与她的距离,想要再进一步就更不可能了。 庞金海一向笃信事在人为,无论什么事只要做到位,定能成功。但如今他却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深地滑入无可奈何的泥淖。 老天啊,我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伸出手拉我一把?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求,真的拉了他一把。就在他垂头丧气的时候,一个好机会送上门来了。 林浣芝在雅辛的悉心指导下,小提琴演奏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对乐器的要求也随之提高了。可是她手头这把琴音质不是太好,拉起来总感觉别别扭扭的,想要换一把好些的琴。 庞金海知道了这件事,打算投其所好,买一把高档小提琴送给她,这下她总该高兴了? 这天是1940年10月16日,林浣芝15岁生日。庞金海以送贺礼为名,带她来到迈尔西埃路一家琴行,让她自己挑。 这家琴行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白俄,胖胖大大的,一脸络腮胡子,中国话讲得很流利。眼下市面不景气,琴行难得有顾客来,因此老板表现得特别热情,还拿出俄国茶点招待他们。 这是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他们坐在店堂一角,隔着玻璃橱窗,可以看见街上打着伞匆匆来去的行人。 老白俄望着林浣芝,对庞金海赞叹道:“先生真有福气,你女儿太漂亮了,就像画上的天使一样。” “不,我不是他女儿。” 老白俄话音刚落,林浣芝立即更正,弄得庞金海又尴尬又气恼,还不能流露出来,憋得好难受。 老白俄也很窘,嘿嘿的苦笑。 庞金海说:“我是她的叔叔,今天她过生日,我想买一把小提琴给她作生日礼物。” “好好,我这儿小提琴很多,”老白俄说:“各种价位的都有,请小姐自己挑。” 林浣芝开始挑琴。老白俄跟着忙前忙后,一心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可是林浣芝把店里所有的小提琴几乎全都试拉了一遍,结果不是这毛病就是那毛病,都不满意。 老白俄大失所望,先前的热情减退了不少。庞金海心中更是懊恼。可恶!这么挑剔!难道这个好机会又要溜走了? 他抱着一丝希望对林浣芝说:“还有时间,我们上别的店看看去。” 林浣芝摇头道:“算了,不用买了……” “不!决不能空手回去!”庞金海说:“偌大的上海滩竟然找不到一把好琴?我就不信了!” 林浣芝把最后试拉的一把琴交还给店主,准备离开。这时她无意中发现柜台后面放着一只琴匣,便随口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一把旧小提琴,”老白俄回答:“今天上午有人刚拿来寄售的,小姐想看看吗?” 林浣芝点点头。老白俄把琴匣拿过来,放在柜台上打开。 琴匣的材料是价格昂贵的摩洛哥小牛皮,做工也很精致,但里面的小提琴看上去与之很不相配。这把琴很旧了,琴身失去了光泽,有些地方的漆已经褪色,感觉就像个衣衫褴褛的瘪三。 庞金海很不耐烦,不断看手表,催促道:“快走,别浪费时间了,上别处去看看。” 林浣芝打算把琴放回去,这时她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琴弦,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 林浣芝眼睛一亮,拿起琴拉了几下,店堂里顿时响起优美而饱满的琴声。 原来这把不起眼的小提琴音质很好!非常好! 老白俄也没想到,一下惊呆了。就连不懂音乐的庞金海都听得出,这把小提琴绝对非同凡响! 音乐家得到一把好琴,就如同剑客得到了宝剑、骑士得到了骏马。 林浣芝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她先拉了一段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又拉了一段莫扎特的曲子,接着拉起了欢快的《波罗乃兹舞曲》。老白俄跟着音乐手舞足蹈,像喝醉酒似的。 庞金海比他俩还要兴奋,在他看来这不是小提琴,而是一把钥匙,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接下去心上人就会投入他的怀抱。 他迫不及待地问老白俄:“这把琴卖多少钱?” 老白俄按照中国人的方式,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八字:“它的主人开价八百块银元。” 其实他多说了三百块银元,准备等对方砍价,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口答应。老白俄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怎么不再多开点?即使开到一千块银元,估计他也不会拒绝。 庞金海用汇丰银行的支票付了款。林浣芝抱着这把小提琴上车,和庞金海一起高高兴兴回家。 刚踏进家门,林浣芝清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妈,我们回来了!” 沈卉从楼上下来,问道:“小提琴买到了吗?” “买到了!买到了!” 林浣芝抱着小提琴奔到母亲面前,打开琴盒:“妈,你看,一把难得的琴,音质好极了!” 沈卉将信将疑:“是吗?它看上去已经很旧了……” “旧没关系,关键是音质!妈你听!” 林浣芝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支快速的练习曲。 “怎么样?我没夸张?”她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音质太好了,又清澈又饱满,没一点杂音!” 长久以来,沈卉还是头一次见女儿这么兴奋,她也跟着开心:“不错,真是一把好琴。” 这时庞金海停好车走进来。沈卉迎着他说:“浣芝做梦都想要一把好琴,这下她如愿了。” 庞金海微笑道:“她喜欢就好。” “这把琴多少钱买的?”沈卉问 “八百块银元。”庞金海回答。 沈卉一听,脸色立刻变了,朝他喊道:“什么?八百块银元买一把小提琴?你疯了吗?” 的确,八百块银元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够买一间小房子了。 沈卉向女儿伸出手:“把琴给我,让庞叔叔去退掉。这礼物太贵重了,不能要。” 林浣芝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很舍不得,一脸遗憾的表情,但还是交出了小提琴。 沈卉把琴递给庞金海:“去退掉,现在就去。” 庞金海笑笑说:“对不起,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但这件事不行,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 “很简单,已经送出的礼物哪有再收回的道理?” “你根本就不应该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可是我愿意!我喜欢!我要让浣芝开心!” 庞金海看得出来,他的这番话让沈卉为之动容,但沈卉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而软化。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说:“不过这把琴还是请你去退掉。” 庞金海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说一定要退?非退不可?” 沈卉点头:“夜长梦多,趁店里还没打烊赶快去。” 庞金海慢慢打开琴匣,取出小提琴。 沈卉狐疑地问:“你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手在琴弦上拨动,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 沈卉催促道:“别磨蹭了,快去。” 话音未落,庞金海突然双手把琴举过头顶,像是要往壁炉上砸。林浣芝惊叫着捂住了眼睛。 沈卉冲过来拦住他:“金海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砸了它,”庞金海说:“以后我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你什么意思?”沈卉喊道:“我看你真的疯了!” “不,我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庞金海深深地看着她:“我以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显然我错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外人,否则你不会这样对我。” 他用痛苦的语调,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他的表演很逼真,丝毫不亚于英侨剧团的那些演员们。 沈卉被他的表演蒙住了,大声说:“你胡扯些什么呀!这把琴太贵了,我让你去退掉,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庞金海说:“你觉得不好意思,你觉得收下它就是欠了我,这还不是拿我当外人吗?” 沈卉张口结舌。 庞金海追问:“假如是林永年买这把琴送给浣芝,你会反对吗?” 沈卉愣在那儿,若有所思。 他这番话点醒了她。此前她虽然没有好好想过,但内心深处的确将他归入外人之列。尽管他俩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差一点就作了夫妻,但后来一切都改变了,不同了,他只是她许多朋友中的一个。她从来不欠朋友什么,也不想欠他的。 庞金海接着说:“我是看着浣芝出生长大的,看着她学走路学说话,我爱她就像父亲爱女儿,金钱怎么能跟这种感情相比?只要她高兴,花再多的钱我也心甘情愿。” 这番话是他精心准备的台词,现在一口气说了出来,而且声情并茂,富有感染力,非常完美,跟真正的演员比也毫不逊色。他相信沈卉一定会感动的。他很了解她。 如他所愿,沈卉的确被感动了,但她的潜意识仍在抗拒,仍在警告她跟这个男人保持距离。她想要把这些说出来,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踌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一句话,一句她自认为还算合适的话:“你这么喜欢孩子,干嘛还不结婚呢?你应该有自己的女儿,相信她会像浣芝一样可爱。” 庞金海摇头道:“结婚是需要激情的,而这种激情一生中只有一次,我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他的语调充满哀伤,其中的含义沈卉不可能听不出来。 他看到,沈卉的双手绞作一团,脸上流露出惆怅的表情。很好,太好了,一切尽在掌握。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不想让你难过,但又不能不说。我是永年最好的朋友,说是刎颈之交也不过分。如今他不在了,浣芝失去了父爱,对一个孩子来讲这很不幸。我想做些什么,弥补她的缺憾,否则我就对不住永年,他地下有知一定会责怪我的。” 这番话如此真诚如此动情,别说沈卉,连庞金海自己都感动了,他眼睛潮湿,声音颤抖,这并不是装出来的。 沈卉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双手绞得发白。 庞金海继续表演:“假如你不给我这个机会,那就太伤我的心了。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实在想不通。”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我前辈子做过什么孽,你是老天派来伤害我惩罚我的?即便如此,也应该有个头?你还没伤害够?你究竟打算伤害我到哪一天?” “够了!别说了!” 沈卉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我的确伤害过你,但那绝非我的本意,我一直把你看作好朋友……” “不,这还不够,”庞金海粗声打断她:“我不仅仅是你的朋友,你要拿我当自家人看待,就像你对哥哥沈方那样!” 沈卉站在那里,泪眼迷蒙。 庞金海走到她面前,柔声问:“可以吗?我的要求不算过分?” 沈卉含泪点头。 “它怎么办?”庞金海举着小提琴问:“现在你还不肯收下它,坚持要我去退掉吗?” 沈卉嗫嚅道:“不,我不想再伤你的心了。” “这就好!谢谢!” 庞金海展颜一笑,把琴递给林浣芝:“拿着,它是你的了。好好练习,别辜负叔叔这番苦心。” 林浣芝点点头,郑重地接过了这把小提琴。 这天,优美的琴声在林家一直回响到深夜。 第32章 摊牌 第二天是雅辛来授课的日子。 林浣芝一见到他就兴奋地说:“老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刚刚得到了一把小提琴,音质非常非常好,简直无法形容!” “是吗?”雅辛很感兴趣:“哪里来的?” “店里买的,庞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林浣芝说:“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我运气太好了!” 她把小提琴拿到雅辛面前:“瞧,就是它。”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雅辛看到这把琴,竟然脸色突变,踉跄着跌坐在沙发上。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林浣芝的意料,沈卉也惊呆了。 停了一会儿,沈卉小心翼翼地问:“雅辛先生,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我……我有点不舒服。”雅辛说。 “恐怕这不是真话。”沈卉摇头道:“我看到是这把小提琴让你不安,莫非你认识它?” “不,不认识,从来没见过……没见过。” 雅辛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分明在撒谎。 “不,你一定认识。”沈卉加重语气说:“雅辛先生,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就请告诉我实情。” 在沈卉的一再追问下,雅辛喃喃说道:“其实何止是认识,这把小提琴就是我的……不,应该说曾经是我的。” 沈卉和女儿面面相觑。 雅辛接着说:“我有三把小提琴,这一把是我最心爱的。从家乡逃出来的时候,我几乎丢失了一切,但这把琴始终带在身边。” “那你为何要卖掉它呢?” 沈卉话刚说完就后悔了。弱智!这还用问吗?一定是他碰到了难关,迫不得已才卖的! “没办法,要给女儿治病。”雅辛满面愁云:“她体质很弱,最近又得了肺炎,住医院要花很多钱。” 沈卉同情地望着他:“真不幸。” 雅辛拿起小提琴,深情地抚摸着说:“这把小提琴来历不凡,它出自十八世纪意大利着名工匠安东尼之手,他制作的小提琴如今留存的已所剩无几了,非常珍贵。” 沈卉咋舌道:“这么说来它是无价之宝了,我还嫌八百块银元买它太贵了呢,真好笑!” 雅辛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它对我来说就好比骑士的马、武士的剑,它曾经帮助我荣获不少奖项。我把它视作生命的一部分,要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舍得卖掉它!” 沈卉黯然点头。他的心情她完全理解。 雅辛把小提琴夹在肩膀上,闭眼沉思了几秒钟,拉起了萨拉萨蒂的名曲《吉普赛之歌》。 这首曲子从伤感哀怨开始,以热烈欢快结束,虽然不长,但难度很大,被称作小提琴演奏领域的王冠。雅辛技艺高超,拉出的每个音符都很精准,饱含深情,扣人心弦。 沈卉和林浣芝听得泪流满面。雅辛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遭遇,但这一刻音乐把他们的心连在了一起。 这天下课之后,林浣芝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她要把琴还给雅辛。雅辛吃了一惊:“这怎么可以,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不,它是你的,”林浣芝说:“永远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请收下它。” 雅辛态度很坚决:“我不能收,我已经把它卖了,现在它是你的了。” 林浣芝的态度同样坚决:“它在你手上才相得益彰,我不配、也没资格拥有它,请你一定收下!” 沈卉很赞赏女儿的决定,在一旁劝道:“雅辛先生,我女儿一片诚心,你就收下。” 雅辛正色道:“你们的好意让我非常感动,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但这把琴已经不属于我了,它有了新的主人。相信林小姐会像我一样珍爱它,给它增添新的荣耀。” 雅辛说完转身就走。沈卉和林浣芝拿着小提琴追出来:“等一等!雅辛先生,等一等!” 雅辛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沈卉和林浣芝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时他们家那辆奥斯汀小汽车在门口停下,庞金海打开车门,诧异地问:“嗨,你们俩站在这儿干什么?为何还拿着小提琴?” 沈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庞金海很惊讶:“原来这把琴是雅辛先生的?这么巧?” “是啊,真的太巧了。”沈卉苦笑道:“浣芝要把琴还给他,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要。” 庞金海望着林浣芝问:“你真舍得还给他?” 林浣芝正色道:“这把琴对他太重要了,我不想夺人所爱,更何况他是我的老师、我的偶像。” 此时庞金海的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好机会又送上门来了,要赶紧抓住! 他朝林浣芝伸出手:“把琴给我。” “你要干嘛?”沈卉不解地问。 “去还给雅辛先生!”庞金海说:“既然这把琴对他那么重要,就一定要还给他,否则我良心不安,快上车!” 母女俩上了车。汽车很快追上了雅辛。庞金海把车停在路边,沈卉在车里喊:“雅辛先生,请你上车。” 雅辛惶惑地站在那儿。 沈卉打开车门:“请上车雅辛先生,我有话跟你说。” 在沈卉的一再恳请下,雅辛很勉强地钻进车里。庞金海让沈卉做翻译,要把小提琴还给他。雅辛还是坚决不要。 庞金海想了想,说道:“雅辛先生,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从老白俄那儿得了多少钱?” 雅辛道出,老白俄扣下100块佣金,给了他700块银元。 庞金海说:“这把小提琴对你意义非凡,你卖掉它是出于无奈。我看这样雅辛先生,小提琴请你收回,你还给我六百块银元,剩下的一百给你女儿看病,好不好?” 沈卉对庞金海提出的方案非常赞赏,觉得这个方案两全其美,解决了雅辛的全部难题,所以力促他接受。但雅辛还是摇头:“我不能无缘无故收下这么大一笔钱……” “怎么是无缘无故呢?”沈卉抢着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互相帮助理所当然。假如我有困难,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雅辛说:“当然不会,可是……” “这把琴太高贵了,我女儿现在还不配拥有它。”沈卉诚恳地说:“等到将来她有所成就的时候,再重新讨论这把琴的归属,好吗?” 一番劝说之后,雅辛终于接受了庞金海的方案。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小提琴,眼含热泪,说了无数遍谢谢。 庞金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这一宝押对了,沈卉很欣赏他的表现。她虽然没说什么,但回家时给了他嫣然一笑。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已经成功地打开了她的心扉。 这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他为这把小提琴支付了800块银元,现在收回了600块,也就是说,赢得美人心的代价仅仅是200块银元!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他简直忍不住要为自己喝彩了! 另外运气也很重要,他还要感谢老天爷的帮助。 小提琴事件是个转折点,让他与沈卉的关系前进了一大步。他趁热打铁,使出浑身解数向沈卉发动爱情攻势。 他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他的生活里并不缺少女人,这方面他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堪称勾搭女人的专家,更何况他俩还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经历在。 他的进攻产生了明显的效果,他看到沈卉的眉头渐渐舒展了,愁苦的脸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笑容。她虽然已不再年轻,但笑起来还是那么甜美,还是像从前一样迷人,让他回想起当年那些甜蜜的往事。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向她表白了。 1941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晚,都快三月底了,气温还迟迟不肯回升,柳枝上的嫩芽病恹恹的,墙角黄色的迎春花也开得稀稀拉拉。 这天中午,他以做股票赚了一把为借口,请沈卉到杏花楼喝下午茶,然后到华龙路法国花园散步。 天气不怎么好,云层遮住了阳光,风吹过来有点冷。庞金海竖起了大衣领子,沈卉也把脖子上的羊毛围巾裹得更紧一些。 公园里游人寥寥,气氛恬静,正是表白的好地方。庞金海看过黄历,今天是个大吉的日子,诸事皆宜。他不想再等了,决定今天就向她摊牌。 这是激动人心的一刻,对此他已憧憬过无数遍,有时在梦里,有时在幻想中。他准备好了精心打磨的剧本,台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表情也对着镜子反复演练过,这应该是一场精彩的终生难忘的表演。 假如他的求爱被接受,这也将是他的告别演出,今后再也不用演戏了。 然而,实际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知怎么搞的,事到临头他忽然怯场了,害怕了,那些动听的台词似乎变成了鱼骨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讲不出,憋得脸通红。 沈卉扭头瞟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金海,你干嘛支支吾吾的?你这是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激动?是心虚?还是林永年阴魂缠绕?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面对沈卉的追问,他无言以答,只能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眼看着大好机会白白溜走。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你还活着干嘛?干脆跳进黄浦江喂鱼算了! 他痛苦自责、懊丧怨恨,就在这时候,突然喵的一声,灌木丛里蹿出一只野猫来。沈卉受了惊吓,下意识地靠在他身上,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也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 谢天谢地!他想,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我,派那只野猫来帮我了! 他顺势把沈卉揽入怀中,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一只猫而已。” “这畜生,吓了我一跳。” 沈卉推开庞金海,气恼地整了整散开的围巾。 那句“畜生”说得特别响,实在有些扎耳。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怀疑她含沙射影,但现在不会了,因为现在她已经是一只被套住的猎物。 他望着她微笑道:“你讨厌那只猫,我倒要感谢它呢,是它给了我一个吻你的机会。” 沈卉脸红了,把头扭到一边。 他接着说:“刚才你问我怎么了,干嘛支支吾吾,其实我正纠结于要不要向你表白。” “表白?表白什么?” “让你知道我爱你,让你知道我想要和你结婚。” 沈卉心里震动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下。她知道这句话他早晚会讲出来的,她有思想准备。 庞金海把她拉到跟前,深情地注视着她:“这个爱字我十几年前就应该对你说的,可惜晚了一步,只能把它藏在心里。假如永年没有遭遇不幸,我会永远藏着它,直到它和我一起烂掉。可是永年不在了,我大胆把它说了出来,你……你不会怪我?” 现在他又重新掌控了局面,精心打磨的台词娓娓道出,加上语气和表情的完美配合,相信任何一个女人都抗拒不了。但让他失望的是,只有他觊觎的这个女人除外。 沈卉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一张长椅前慢慢坐下。 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庞金海追求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俩很般配,堪称天造地设。杜德本的妹妹还跟她开玩笑说:“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要了。” 说实在的,自己年纪还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再婚恐怕是早晚的事情。而假如要再婚的话,庞金海无疑是最合适的人了。他温和体贴,聪明能干,而且跟她还有过一段美好的经历。谁都会认为,选择他是一件顺理成章、毋容置疑的事情。可是…… 沈卉心里很纠结。这种纠结不仅仅是出于内疚,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丈夫,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警告她:千万别答应!庞金海是个危险的选择! 那声音隐隐约约,却很顽固,时不时的冒出来,令她心烦意乱。 奇怪,怎么会这样?她努力想找出原因所在,却始终找不到。她因此愈加苦恼愈加不安。 庞金海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对不起永年,是不是?” 沈卉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庞金海说:“阿卉,你要面对现实。永年不在了,你还活着,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重新开始生活。假如永年地下有知,相信这也是他的希望。” 诸如此类的话,沈卉已经听了无数遍,早就麻木了,再听只能让她厌烦,没别的感觉。 庞金海见她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只好把他的王牌打出来:“况且你还有女儿,你不能不替她着想。她需要父亲,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这对她很重要。” 在沈卉听来,这些也都是陈词滥调,没多大意义。 她摆脱了他的手,缓缓道:“你说的都对,不过……永年毕竟走了没多久,还是再等等……” “还要等?你要我等到几时?”庞金海喊道:“我已经等了这么久,白头发都等出来了!你看看!” 的确,他鬓角的白发清晰可见。他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眼角出现了鱼尾纹。 沈卉很久没细细打量他了,此刻她忽然发现,记忆中那个漂亮的邻家小哥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人。 一丝淡淡的惆怅和同情在她心里油然而生。 假如当年她嫁的是他而不是林永年,他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模样。从这一点上讲,她是有愧于他的,也许是时候对他做出补偿了? 这个念头刚从脑子里闪过,警告声就在耳边响起,不安的感觉也紧随而至,让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不行!不能答应!我还没准备好! 她定了定神,喃喃说道:“这件事对我太重大了,我还要想一想,给我点时间好吗?” 她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但她的表情却告诉他,没什么好商量的,这个决定不可改变。 庞金海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这已经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再逼她只会弄得更糟。 沈卉把粘在羊毛围巾上的一片枯叶摘掉,站起身说:“好像越来越冷了,我们还是走,我想回家。” 第33章 神秘的好人 天空碧蓝如洗,朵朵白云在蓝天上漂浮。春天的风虽然仍带着一丝寒意,但已经温柔多了。 林永年从他的住处走出来,手上拿着笔和本子。他备课有些累了,出来活动活动。 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又到了春意盎然的季节。他的境遇也改善了一些,不用为生存问题担心了,如今萦绕在他心头的,是对妻女的思念,以及对报仇雪恨的渴望。 此时此刻,他仰望天空,默默计算着还有多久才能满两年。等两年时间一到,对石铁山的承诺就解除了,他要潜回上海,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这个计划酝酿已久,变得越来越完善了。 首先,他要去找杜德本,把一切都告诉他。杜德本是可信任的,在杜德本的帮助下,他会东山再起。有了金钱这个强大的武器,他就能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展开复仇行动,让仇人身败名裂。 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就像面前的大海一样难以平静。 今天风比较大,海面上波涛翻滚,溅起一片片乳白色的泡沫。不远处停着一艘名叫“大和丸”的日本货轮,工人们正忙着卸货,号子声此起彼伏。 林永年望着他们,感慨之情油然而生。 作为夜校教师,他不用和他们一起扛大包卖苦力,挥汗如雨,却和他们拿一样的薪水,而且很受尊重,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林先生。 经历过那些生死磨难之后,他对现在的境况已经很满足了。这都是拜冯惠堂所赐。自己还曾担心他要杀人灭口,想想实在好笑。 冯惠堂无疑是个好人,不过前面还要加上神秘二字,一个神秘的好人,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林永年自以为在八卦炉里炼过,已经耳聪目明了,但仍然看不透他。 古往今来,码头一直都被帮会所把持。以前有漕帮、盐帮,后来则是洪帮、青帮、斧头帮,还有什么天地会、三合会等等。 据说冯惠堂是青帮的人,而且辈分不小,有开香堂作“老头子”的资格。但他跟别的“老头子”不同,非但不做欺压良善的事情,相反还替大伙排忧解难、开办夜校、向老板争取工人权益,看起来更像个工会干部。 冯惠堂绝对不是普通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控制金利源码头仅仅是为钱财吗? 林永年正在那儿沉思,小泥鳅风风火火地朝他跑来:“大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出了什么事?”林永年问。 “跟我走,边走边告诉你。” 小泥鳅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向进出码头的大路:“刚才我听陈福林说,明天是冯大哥四十岁生日。” “明白了,陈福林这是在暗示我们。”林永年说:“咱们一块上街买礼物去,表示一下。” 小泥鳅说:“除了送礼,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拜老头子。” “你说什么?拜老头子?”林永年愣在那儿,这种事他从未想过,一时反应不过来。 “瞧你,眼睛瞪得像电灯泡!” 小泥鳅拍拍他肩膀,笑道:“冯大哥是青帮的大阿哥,这儿干活的都是他手下。咱们既然在这儿混饭吃,也得随大流呀,是不是?” “这……”林永年踌躇不语。 帮会素有“一日入门,终生无悔”的规矩,加入帮会就等于把自己卖了,这是个危险的选择。况且拜老头子就得给人家磕头,但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父母,怎能向别人下跪! 小泥鳅已经对这位大哥很了解了,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三老四地开导他:“你书呆子脾气又犯了,何必这么认真呢,逢场作戏嘛。冯大哥待我们好,我们也要识相,别惹他不高兴。” 林永年寻思,小泥鳅的话不错,冯惠堂是不能得罪的,想要在这儿待得安稳,也只好硬着头皮入乡随俗了。 于是他俩上街买了几样礼品,准备晚上给冯惠堂送去,顺便提出拜老头子的请求。 傍晚时分,他俩回到码头,迎面碰上了陈福林。 “哎呀,你们俩跑哪儿去了?”陈福林急得直拍大腿:“冯大哥正找你们呢,快走快走!” 瞧他的模样,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林永年和小泥鳅忐忑不安地来到冯惠堂面前,把手中的礼品放到桌上。 冯惠堂手上盘弄着铁球,狐疑地望着他们:“这是干什么?你们俩拿的什么东西?” 林永年拱手道:“听说冯先生要过四十大寿了,恭喜恭喜。这点薄礼表表我们的心意。” 冯惠堂皱了皱眉头:“谁跟你们说我要做寿?” 小泥鳅瞟着旁边的陈福林。 冯惠堂瞪了陈福林一眼,刚要开口,小泥鳅抢着说:“冯大哥待我们这么好,真是感激不尽!祝冯大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荣华富贵儿孙满堂、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更比一年好……” 陈福林笑出声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别打岔好不好?”小泥鳅气呼呼道:“后面还有呢,被你一打岔全都忘记了!” 冯惠堂笑道:“够了够了,难为你了。” 小泥鳅拿出一对香烛,林永年用火柴点燃,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陈福林诧异地问:“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我们要拜冯大哥老头子,请冯大哥多多照应。” 小泥鳅说着就要跪下磕头。冯惠堂赶紧拉住他:“搞什么!真见鬼!亏你想得出来!” 陈福林在一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旁边还有几个人也大笑不止,搞得林永年很尴尬。 冯惠堂吹灭了蜡烛,把小泥鳅摁到凳子上,招呼林永年也坐下。他慢慢盘弄着铁球,说道:“你们误会了,我可不想当什么老头子。大家都是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小泥鳅傻傻的看着他:“都说冯大哥是青帮的大阿哥……” “那些话听过算数,怎么能当真呢?”冯惠堂指了指桌上的礼品:“这些东西我不收,拿去退了。” 他态度很诚恳,说的显然不是假话。 林永年松了口气,问道:“你急着找我们?出了什么事?” 冯惠堂朝陈福林使个眼色,命他守在门口,然后压低声音说:“今天有一批货从日本运来,都是木箱装的,上面印着日文。老林,你能不能看出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没问题,我这就去。”林永年站起来:“那些货在哪儿?” “在码头上放着,让小泥鳅给你带路。” 冯惠堂把一只手电筒交给小泥鳅,叮嘱道:“天已经黑了,把这个也带上。小心一点。” 林永年跟着小泥鳅走出房门,来到那批货跟前,只见一只只木箱堆得比人还高,估计总数在三百只左右。木箱是长条形的,分量很重。 林永年凑过去,打开手电筒,辨认印在箱子上的日文。 小泥鳅好奇地问:“看出来没有?里面装的什么?” 林永年刚要回答,突然一道光柱朝他俩照射过来,有人厉声喝问:“别动!干什么的?” 林永年吓了一跳,小泥鳅也愣住了。 两名“黄狗子”慢慢朝他俩逼近,一个举着枪,另一个拿着手电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他们是日本人派来保护码头的皇协军,但平时天一黑就喝酒赌钱去了,想不到今天这么晚了还会碰上他们。 林永年有点懵。亏得小泥鳅机灵,眼睛一瞪说:“嚷嚷什么!大惊小怪!这位是码头的账房先生!” 小泥鳅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林永年。林永年会意,抱着脑袋喊:“别开枪!别开枪!我是来清点货物的!” 一名黄狗子啐道:“胡说!这些都是皇军的货物,要你来清点?你他妈是谁啊?” 林永年答道:“我是账房先生,发工钱由我负责。工头怕有人谎报数量,冒领工钱,派我来核对一下。” 两名黄狗子骂骂咧咧。 “这些是重要货物,不许靠近!” “快走快走!再不走开枪了!” 林永年和小泥鳅低头哈腰:“是!是!这就走!这就走!” 他俩回到冯惠堂的屋里,冯惠堂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林先生?看出来没有?” 林永年摇头道:“木箱上没有写货物的名称,只能看出是川崎重机制作所生产的。” 他见冯惠堂露出失望的表情,又补充道:“据我所知,川崎重机是一家着名的兵工厂。” “兵工厂?”冯惠堂沉思着:“这些货还有黄狗子严密把守,不让人靠近,看这模样……” “箱子里装的一定是军火!” 陈福林说着,激动地挥了挥拳头。冯惠堂两只鹰眼炯炯闪光,手中的铁球盘得哗哗响。 林永年狐疑地望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兴奋?就算是军火,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冯惠堂站起来慢慢踱了几步,在陈福林面前停下,问道:“货主几时来提货知道吗?” “我打听过了,起码三天以后。”陈福林回答。 “这期间货物一直堆在码头上?” “听说因为天要变,可能会下雨,货主已经预订了五号仓库,准备把货物存放在那儿。” 冯惠堂点点头,又开始慢慢踱步。 他在想什么?难道要对那些军火下手?天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命就没了! 林永年心里忐忑不安。但不知为何,不安中又夹着一丝兴奋,这种感觉和此前忽悠吉野、偷他的钥匙差不多。 陈福林得到的消息很准确,第二天,那些木箱全部被搬入了五号仓库,大门哗啦关上。 五号仓库是一座钢筋水泥建筑,一把大铁锁把门锁得严严实实,还有三名荷枪实弹的伪军在门外值守。 天气预报也很准确。这天晚上天果然变了,大雨哗啦啦下个不停,还伴着电闪雷鸣,气温也陡降了七八度。 看仓库的三个“黄狗子”衣衫单薄,又无处躲雨,只能蜷缩在房檐下。可是风大雨急,窄窄的屋檐一点用都没有。 这三个“黄狗子”一个姓苟,一个姓史,一个姓仇,关系特别好,有事没事总在一块,而且吃要卡拿无恶不作。老百姓恨死他们了,把他们三个合起来叫“狗屎臭”。 此刻“狗屎臭”在屋檐下缩着脖子,打着哆嗦,你一句我一句的发牢骚。 “妈的,真倒霉,碰上这苦差事!” “老天爷也欺负我们,又是风又是雨的!” “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我衣服都快湿透了。” “我浑身冰冷,两条腿在弹琵琶。” “这当口要是有一只烧鸡、三瓶黄酒那该多好!咱们弟兄一人一瓶,又暖和又解馋……” 姓仇的话没说完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见有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右手撑着油布伞,左手上拎着不少东西。虽然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但可以闻到食物的香味。 姓仇的吸了吸鼻子:“哇!好香啊!” 姓苟的说:“我闻到了烧鸡的味道!” 姓史的说:“我闻到了黄酒的味道!” 三个“黄狗子”一边说一边舔嘴唇,眼睛嗖嗖的直放光。接着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像听到口令似的。 “站住!不许动!”姓仇的拿枪对着那个人。 姓苟的喝道:“把手举起来!” 姓史的咆哮:“缴枪不杀!” 第34章 一只烧鸡三瓶酒 那个打着伞拎着东西的人是小泥鳅。 姓仇的命令他:“手举高一点!慢慢走过来!” 小泥鳅乖乖照办。姓仇的把帽子往上推了推,打量着他问:“小混蛋!你是干嘛的?” 小泥鳅嬉皮笑脸道:“不赶马,我赶驴。” 姓仇的眼睛一瞪:“别跟我耍贫嘴!你到底是什么人?” 姓苟的厉声道:“老实讲!你是什么人?” 姓史的跟着喊:“快说!否则一枪毙了你!” 小泥鳅惊慌地缩着脖子:“别开枪!别开枪!” 姓仇的把枪栓拉了拉,吓唬小泥鳅:“快说!臭小子!再不说我开枪了,打碎你脑袋!” “别别,我说就是了。”小泥鳅陪笑道:“我……我是在码头上干活的,扛大包……” 姓苟的喝道:“别人都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 小泥鳅说:“这不是下大雨吗?我没伞回不去……” “放屁!”姓史的横眉立目:“你手上拿的不是伞吗?哼,想骗我们!肯定不是好东西!” 小泥鳅喊道:“冤枉冤枉!这伞不是我的,是借来的!” 姓仇的问:“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小泥鳅说:“咱们哥几个在那边窝棚里躲雨,恰好今天刚领了工钱,所以派我去买烧鸡黄酒,想要喝几杯。” 姓仇的下令:“把东西举起来,让我瞧瞧!” 小泥鳅举起了手上的东西——一只烧鸡、三瓶黄酒。 三个黄狗子互相挤了挤眼,满脸兴奋之情。 姓苟的说:“果然是烧鸡!” 姓史的说:“果然有黄酒!” 小泥鳅问:“老总,我可以走了吗?他们还在等着我呢!” 姓苟的歪着脑袋撇着嘴:“妈的,你们喝酒,我们在这儿喝西北风,你好意思吗你?” 小泥鳅哼道:“这算什么话!有啥不好意思的?难道非要请你一块吃?你又不是我娘舅!” 姓苟的眼睛一瞪:“我是你爷爷!” 小泥鳅说:“我爷爷早死了!向阎王爷报到去了!” “妈的!你咒我死啊?看我怎么收拾你!” 姓苟的吹胡子瞪眼,举起枪托要打。小泥鳅抱着脑袋喊:“别打!别打!求你了!” 姓苟的说:“不打也行,把烧鸡黄酒交出来!” “凭什么?”小泥鳅喊道:“这些东西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是我们花钱买来的!” “小混蛋!快交出来!” 姓苟的冲过来要抢。小泥鳅边躲边喊:“干嘛抢我的?烧鸡黄酒街上有的是,你想吃自己去买嘛!” 姓史的咆哮:“买个屁!老子吃喝拉撒从来不花钱!识相一点,把东西留下滚蛋!” 小泥鳅想跑,姓仇的一把揪住了他。苟、史二人围过来,夺下了他手上的东西。 小泥鳅带着哭腔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把东西还给我,求你们了!” 姓仇的冷笑道:“咱哥们向来只进不出,东西已经到了我们手里,你还想要回去?做梦你!” 小泥鳅哭丧着脸:“那……我回去怎么跟大伙说啊?” “你就老实说,”姓仇的拍拍他,挤眉弄眼道:“东西被我们抢了,有种就来找我们要!” 姓苟的晃了晃手上的步枪:“我们不但抢鸡抢酒,还要抢窝棚呢,叫他们赶紧让位!” 姓史的扯着小泥鳅的耳朵:“把窝棚给我们腾出来,听清楚了没有?臭小子,快滚!” “好好,算你们狠!” 小泥鳅踉踉跄跄地走了。“狗屎臭”在背后哈哈大笑。 姓苟的把烧鸡凑到鼻子前:“这烧鸡闻着真香!” 姓史的把酒瓶碰得叮当响:“走!到窝棚里喝酒去!” 姓仇的迟疑道:“这……不好?队长叫我们守在这儿,我们走了,万一出什么事……” “不会的!”姓苟的在仓库大门上踹了一脚:“仓库关得这么严实,连老鼠都进不去!” 姓史的说:“况且窝棚离这儿又不远,有动静马上就能赶过来。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姓仇的听了苟、史二人的话,打消了顾虑:“那好,我们走!喝酒去!” “狗屎臭”拿着烧鸡黄酒来到窝棚下。 小泥鳅和几个工人在窝棚下躲雨。姓仇的晃着膀子,耀武扬威:“走开走开!给爷们让位!” 小泥鳅说:“东西就是被他们抢了!” “没错,就是老子抢的!”姓苟的举起手上的烧鸡黄酒:“瞧,在这儿呢!怎么?难道你还想抢回去不成?” 姓史的把步枪哗啦一抖:“不识相要吃辣糊酱!走开!都走开!这地方我们征用了!” 一个工人说:“这窝棚是我们搭的,你凭什么让我们走?” 姓史的说:“我们是在执行公务,懂吗?识相点,快滚!否则把你们当抗日分子抓起来!” 一个工人愤怒地喊:“你们太欺负人了……” “别说了,走走!咱们惹不起还躲得起!”另外几个工人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出了窝棚。 现在窝棚属于三个“黄狗子”了。这个窝棚是用竹片、草席、油毛毡搭建起来的,虽然简陋却很舒服,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稻草,跟刚才的房檐下简直是天壤之别。 姓苟的说:“咱们正想喝酒呢,有人就送上门来了,哈哈哈!” 姓史的说:“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 姓仇的说:“还真巧,不多不少正好三瓶酒,每人一瓶。” 姓苟的说:“我先来一条鸡腿!” 姓史的说:“另一条鸡腿归我了!” 姓仇的撇嘴道:“笨蛋!最好吃的是鸡翅鸡脖子,懂吗?” 三个“黄狗子”喝酒吃鸡,嘻嘻哈哈,庆幸自己交上了好运。 与此同时,冯惠堂也在庆幸老天爷帮忙,来了一场及时雨,让调虎离山计得以顺利实施。现在看仓库的伪军离开了岗位,可以动手了。 码头的五号仓库造得十分坚固,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一可利用的是后面几扇气窗。 气窗离地面有一人多高,很狭小,一般人不可能钻进去,所以没装铁栅栏。但小泥鳅可不是一般人,他踩着陈福林的肩膀爬上去,费了一番功夫,硬是挤进了狭小的气窗。 接着他跳到地上,打开手电筒,发现木箱整整齐齐的堆放在仓库一角。他找出事先藏在那儿的锤子撬棍,准备把木箱撬开。 木箱钉得很结实,他咬牙瞪眼,好不容易才撬开了一只箱子。拿手电筒往里面一照,只见一支支三八大盖整齐地排列着,上面抹着油,亮闪闪的。他数了数,一共是8支步枪,旁边还有不少子弹。 “太好了!真是光棍汉碰上大姑娘,想什么来什么!” 小泥鳅乐得抓耳挠腮。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金属撞击声,显然有人在开锁,原来是“黄狗子”的队长来查哨。 小泥鳅急忙把箱子盖上,躲藏在货物夹缝里。仓库的门开了,他看见亮光晃动,有人用手电筒往里面照。 不好!要是他发现箱子被撬开,那可就糟了! 小泥鳅趴在地上,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心里暗暗祈祷,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祷发生了作用,反正手电筒的亮光熄灭了,接着仓库的门也关上了。 狗子队长上完锁,听见窝棚那边有动静,走过去察看。但他很体谅部下的疾苦,非但没训斥他们,还一块喝了两杯。 仓库里,小泥鳅长出了一口气,爬出来继续干活。 这时外面雨下得正急,哗啦啦的雨声像打鼓一样,加上不时有隆隆的雷声传来,那些“黄狗子”又离得很远,不怕他们听见。所以小泥鳅放心大胆,接连撬开三只木箱,总共拿出24支步枪,还有一大堆子弹。 他朝气窗外扔了一块石头,发出信号,然后把枪支弹药从气窗递出去。最后他把空木箱藏好,自己再钻出气窗。 冯惠堂在下面接住他,把他稳稳放下,亲切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兄弟,辛苦你了。” 小泥鳅摇头晃脑:“不客气不客气!以后冯大哥有事尽管吩咐,没有我办不成的!” 陈福林撇嘴道:“瞧你这德性!别摇了好不好?那么细的脖子,小心摇断,到时候再接可接不上了!” 小泥鳅斜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冯惠堂摆手道:“废话少说,那些空木箱怎么处理的?” “全都藏好了,”小泥鳅回答:“我把它们拖到角落里,用别的货物盖在上面,一下子看不出来。” 陈福林说:“明天我找机会把空木箱弄走销毁,一点痕迹都不留,那就高枕无忧了。” 冯惠堂点点头:“那些黄狗子有没有动静?” “没有,”陈福林笑道:“他们吃得正嗨呢,你听。” 果然,窝棚那边正在划拳,喧闹声隐约传来:“高高山上一头牛啊,两只犄角一个头啊,四只蹄子分八瓣啊,尾巴长在腚后头啊……” 冯惠堂笑笑,吩咐抓紧时间把偷来的军火转移掉。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了,大伙一起动手,很快把那些枪支弹药装上小船。趁着夜色如墨风雨交加,小船悄悄离开了码头。大伙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林永年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偷军火,但心里同样紧张不安,一来替小泥鳅担心,怕他出意外;二来他已隐约猜到了冯惠堂的底细,这个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他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冯惠堂:“你偷军火想干什么?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冯惠堂笑了笑:“眼下这种乱世,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军火,卖了可以赚不少钱。” “你连日本人的军火都敢偷,胆子也太大了,”林永年咋舌道: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冯惠堂耸了耸肩膀:“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又想发财又不愿冒风险,那就只有等着天上掉馅饼了。” 林永年微笑摇头:“不对!你不是为财!” “哦?你这么想?” 冯惠堂盯着林永年,慢慢盘弄着手上的铁球:“我不是为财?那你说我为了什么?” 他那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令人生畏。但林永年没有退缩,迎着对方的目光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绝非普通人!” “你认为我是黑道?” “不,也不是。你大概是这个!” 林永年凑到冯惠堂耳边,轻轻说出三个字:“共产党。” “哦?你怎么知道?” “根据你的所作所为猜的。” 冯惠堂哈哈大笑。 林永年追问:“我说的到底对不对?” 冯惠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自家人说说不要紧,对外人可不能讲啊!” 论年龄,冯惠堂比林永年还小几岁,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大哥的气质,那是权威性与亲和力的完美结合。被他称作自家人,林永年心里暖暖的,就像喝下了一杯美酒,回味无穷。 这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几天后,日军某部派人来提货,才发现少了三箱军火。 鬼子对此很重视,宪兵队特高课长古川亲自出马,来到金利源码头主持调查,搞得鸡飞狗跳,局面非常紧张。 冯惠堂叮嘱大伙要沉得住气,鬼子是在瞎咋呼,不管他如何威逼利诱,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冯惠堂在工人中威信极高,他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没人敢不听。 古川使出了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可是查了半天毫无头绪。加上仓库门完好无损,没有盗窃的迹象,因此怀疑发货单写错了,或者发货时少发了,导致数量对不上。 最后古川撤离了金利源码头,事情不了了之。 第35章 逼宫 时间到了1941年7月,上海进入高温季节,最高气温连续多日定格在36度以上,马路上的柏油都融化了,可是沈卉却觉得冷。她并没有生病发寒热,冷是来自她心里。 味精厂的情况非常糟糕,货卖不出去,产品严重积压,资金周转困难,贷款四处碰壁,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庞金海告诉她,趁现在还没破产,必须赶紧把工厂卖掉,再拖下去就一文不值了。股东们也都同意。 工厂就像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有时候稍有起色,但接着又继续恶化。几年下来,她已经熬得心力交瘁,也不想再硬撑了,卖就卖,干脆一了百了。 然而因时局动荡,人心惶惶,要找到买家也很难,不是价格谈不拢,就是快签约了对方突然变卦,实在折磨人。 庞金海作为操盘手,压力当然更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买家,不料问下来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曾经打过交道的日本人田中一郎!沈卉断然拒绝。 那是一星期前的事情了,不知庞金海有没有找到新的买家? 沈卉坐在客厅里,眉头紧皱,唉声叹气。 大门响了一下,庞金海匆匆到来。沈卉迎上去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另外找到买家了吗?” 庞金海沮丧地摇摇头,把皮包扔到沙发上,掏出手帕擦汗:“这鬼天气,简直像火炉一样。” 沈卉按下失望的情绪,强笑着说:“不急,慢慢来。瞧你满头大汗,快去洗把脸。” 庞金海洗了脸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沈卉把桌上的电扇移动了一下,让风对着他吹。 庞金海神色黯然:“我来这儿的时候,看到一个叫花子死在路边,瘦得皮包骨,真可怜。” 沈卉叹了口气:“这年头活着真难啊。” 庞金海喃喃说:“看着叫花子的尸体,我忽然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事也许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你胡说什么!”沈卉嗔道:“我心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火上浇油!你就不能讲点轻松愉快的事情吗?” “轻松愉快?这样的事上哪儿去找!” 庞金海苦笑着点燃一根烟,继续说:“如今的情况是有行无市。工厂卖不掉,越拖越不值钱,最后恐怕只能当废品卖了。这两天我急得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 “真是难为你了,”沈卉叹道:“可是急也没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这样想了。” 沉默了一会儿,庞金海抬头看着她,吞吞吐吐地说:“田中一郎那方面,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不!没什么可考虑的!”沈卉态度坚决:“卖给谁也不能卖给日本人,这是永年说的,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此一时彼一时,不能钻牛角尖嘛。”庞金海说:“当时工厂正红火,他有底气那样讲。如今工厂已经濒临破产了,面对这样的状况,恐怕永年也不得不放低姿态。” “不可能!”沈卉说:“我了解永年,他宁愿把工厂当废品卖,也绝不会向日本人屈服!” 庞金海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 沉闷的气氛持续了好几分钟。电扇拼命旋转,却并未带来多少凉意,屋子里仍旧闷热不堪。外面知了嘶哑的叫声更令人心烦。 时近黄昏了,沈卉打算跟周嫂商量做晚饭的事情,不料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不速之客又来了!每次不速之客都会带来灾难,这次又会是什么? 沈卉呆立着,心砰砰直跳。 庞金海站起来说:“我看看去。” “不!还是我去!” 沈卉拦住他,不安地穿过花园,隔着大门问:“谁啊?” “是我,老杜。” 沈卉听出是杜德本的声音,这才放心开门。没想到来的不止杜德本一个人,另外几名工厂股东也来了。 沈卉见他们表情窘迫,目光躲闪,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强笑着问:“你们……你们来干什么?”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里面谈。” 杜德本边说边朝里走,众人在后面跟着,那种异样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沈卉心里有点慌,怕自己应付不了。这时庞金海也出来了,看到他,沈卉多少安心了一些。 庞金海惊讶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问道:“嗨,各位老兄,你们怎么一块来了?” “我说老庞,你别这么霸道好不好?你能来,我们不能来?你是林太太的朋友,难道我们不是?” 杜德本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但紧张的气氛并未因此而减弱。 众人来到客厅坐下,互相客套了几句。沈卉不安地望着他们:“我猜,你们来一定有事?” 在座的都是老朋友,平时经常来往,但此刻好像忽然生分了。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很尴尬。 庞金海阴沉着脸道:“既然来了,还扭扭捏捏的干什么?说,找林太太有什么事?” 股东们的目光向杜德本集中,显然他是挑头的。 杜德本干咳了两声,支支吾吾道:“是这样的林太太,最近我……我做股票亏了不少钱,手头很紧,上别处调头寸又调不到,所以我想……我想把工厂的股份退了……” 沈卉一直在猜测他们的来意,但要求退股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吃惊地望着杜德本:“你亏了不少钱?不会?前几天我和你妹妹在德大喝咖啡,还听说你抢了个大帽子……” “林太太你不知道,股票市场就是赌场。” 杜德本苦着脸,唉声叹气:“做股票等于赌博,今天赚几百,明天也可能赔几千,谁都说不准。” “我比老杜还惨,做棉纱套牢了,急需资金周转,只好退股。” “我也等钱用,我也要退股!” “我们都要退!快点把钱给我们!现在就要!” 另外几个人也跟着杜德本嚷嚷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沈卉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不知所措,嘴张得大大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 常言道,人情薄如纸。这张纸没捅破的时候你好我好,一旦捅破,也就没什么顾忌了。股东们情绪越来越激动,话越讲越难听,七嘴八舌嚷成一片,简直像开了锅似的。 这些人都是林永年的好朋友,以前经常一块吃饭喝酒打麻将,关系很热络。但此时此刻,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全都因为激动变得扭曲了、不认识了。天啊,怎么会这样? 沈卉困惑地望着他们,身体因惊恐而瑟瑟发抖。 在一片可怕的喧嚣中,忽然有人大叫:“住口!全都住口!” 那个人是庞金海。他这声喊叫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客厅里顿时静得可怕,只听见电扇转动的咯吱声。 庞金海满脸通红,愤怒的目光扫视着这些股东们:“各位都是永年的朋友,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是不是见永年不在了,一个寡妇好欺负,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了?啊?” 众人面面相觑。 庞金海接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永年在世的时候有没有亏待过各位?我想没有?你们拿到的红利远远高于银行利息?现在工厂遇到了一点困难,你们非但不想着同舟共济,走出困境,反而上门来吵闹!你们好意思吗?晚上睡得着吗?” 在沈卉的印象里,庞金海是个低调内敛、不爱抛头露面的人,此刻他居然能当着大家的面,讲出如此激昂如此在理的话,让她又意外又感动。 在座的股东们也被庞金海的话镇住了,慢慢低下了头。只有一个人除外,他是杜德本。 “咱们实话实说,工厂遇到的困难不是一点,而是很大,再这样下去就只有破产了。” 杜德本话说得很轻,但在一片静默中,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股东低垂的脑袋像是被无形的线提拉着,齐刷刷的抬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 “老杜说的对呀。” “我们也不想来,可是……” 杜德本受到了鼓舞,嗓音提高了:“你我都很清楚,工厂已经没救了,我们不得不为自己的投资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错,这我承认。”庞金海说:“但大家都是朋友,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总要担待一些。” “唉,不是不想担待,是手头拮据担待不起啊。” “没错,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驴屎蛋子外头光。表面上照样吃香喝辣,其实钱都是借的。” “你还能借到钱,我连借都没处借了,我比你还可怜呢。” 股东们你一句我一句,嗓门越来越大,眼看局面又要失控。 庞金海猛地站起来,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各位、各位,请听我说,这么吵吵嚷嚷的解决不了问题,请各位先回去,我和林太太商量一下,尽量满足各位的要求。” “满足?怎么满足?”杜德本质问道:“钱从哪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工厂卖了,可是林太太又不肯……” “我不是不肯,”沈卉说:“是不想卖给东洋人。” 杜德本冷冷道:“如今能找到一个买家就算不错了,还管什么东洋人西洋人!你也不看看形势……” “好了好了,”庞金海打断他:“林太太对外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不能怪她。总之事情一定会解决的,请各位放心。”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钱没到手能放心吗!” “赶快把工厂卖了,分了钱大家散伙!” “对!这是唯一的出路!” 股东们又一阵嚷嚷。 “够了!听我说!都听我说!” 庞金海用近乎吼叫的声音压制住了众人的吵嚷,他面红耳赤,拍胸脯道:“林太太的事就是我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我拿我的公司作担保,一个月之内全部了结!” 这番话让股东们颇感意外,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怎么?你们不相信我?”庞金海神色冷峻:“我写字据给你们,到时候不兑现尽管告我!” 他离开客厅,几分钟后拿着纸笔返回。杜德本拦住他:“不用写不用写,我们相信你……” “你也不必再作姿态,”庞金海冷笑一声:“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他当场写了字据交给杜德本:“回去等着,一个月之内别再来了。林太太身体不太好,这么闹实在吃不消。” 杜德本满面窘态:“林太太,对不起噢,我们也是没办法,希望你谅解,别怪我们。” 股东们一个个尴尬着脸,跟随杜德本离去。 大门关上以后,庞金海气呼呼道:“妈的!都不是东西!见利忘义的小人!尤其是老杜,跟永年关系那么好,称兄道弟的,如今带头来闹!下次见了他非骂他几句不可!” “算了,好离好散。”沈卉叹了口气:“金海,今天幸亏你在,否则……我简直上吊的心都有了。” “胡说什么呀,你可不能死!”庞金海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你死了我怎么办?” 沈卉苦笑了一下,推开他的手:“只是说说而已,我怎么能死?还有那许多债等着我还呢。” 庞金海点燃香烟抽了几口:“老杜有句话说的没错,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工厂卖了。” “我不是早就答应卖了吗?”沈卉说:“只是不想违背永年的意愿,让它落到日本人手里。” 庞金海说:“你的态度我很理解,可问题是,眼下很难找到比田中一郎更好的买家了。” 沈卉固执地说:“最好卖给别人,哪怕钱少一点也行。” 庞金海摇头道:“只有一个月时间了,别的买家很难找到。” “再找找看。工厂是永年一手创办的,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如何处置应该遵照他的意愿。” 沈卉嗫嚅着,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伤感。 庞金海被她的目光刺痛了,他不再争辩,把烟头一扔,拿起皮包说:“好,我这就去。” 沈卉拦住他:“也不用这么急嘛,已经4点多钟了,吃了饭再去。” 庞金海摇摇头:“有人介绍了一个买家,我跟他约好5点见面的,希望这次能谈成。” “好,你有事我就不留你了,”沈卉说:“待会儿来吃晚饭。这么热的天,辛苦你了。” 第36章 苦肉计(上) 沈卉把庞金海送出大门,看着他开车离去。 很久以前,这位邻家小哥曾照顾她保护她,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他不在身边,她心里就空落落的。现在这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这让她既欣慰又不安。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 她想不到,绝对想不到,庞金海要见的人并非什么买家,而是杜德本。今天股东们来找她闹,正是他俩合演的一出戏。 现在庞金海和杜德本走进了扬州餐馆老半斋,找个僻静处坐下,一边等着上菜一边促膝密谈。 堂倌送来了扬州名菜煮干丝、水晶肴肉和蟹粉狮子头,给两只杯子斟满上等状元红。 庞金海胃口好极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杜德本却皱着眉头坐在那儿,一根接一根抽烟。 庞金海看着他问:“老半斋的肴肉太好吃了,又嫩又香。老杜,你怎么不吃?坐着发什么呆啊?” 杜德本叹了口气:“刚才林太太被我们闹得快要哭出来了,想想实在对不住永年……” “怎么?你后悔了?”庞金海问。 杜德本支支吾吾:“多少有一点。” 庞金海拿餐巾抹了抹嘴,说道:“老杜,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嘛,不逼她一下,她就下不了决心,工厂不赶快卖掉,你们的损失就越来越大。” “话是不错,但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杜德本端起杯子,咕咚灌下一大口酒,呛得咳嗽起来。庞金海坐在那里,用不屑的目光看着他。 杜德本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黯然道:“想想永年活着的时候,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打麻将,多开心啊。唉,真是飞来横祸,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而且死得那么惨……” “行了行了,”庞金海不耐烦地打断他:“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也许他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谁知道呢!” 杜德本愣在那儿,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庞金海,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 庞金海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接着说:“那个张伯良也许是他前世的冤家,找他报仇来了。” “唉,永年真是好心没好报,死得冤啊!” 杜德本还在嘀咕。庞金海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冷冷道:“老杜,我提醒你一句,这个逼宫的主意可是你想出来的!” “哪里!”杜德本涨红着脸喊道:“明明是你!你说什么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我可没说要找林太太闹!”庞金海打断他:“是你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逼宫的主意!” 杜德本想要争辩,庞金海摆手道:“算了算了,别争了,还是言归正传。今天是你挑的头,你出力最多,自然要多得一些。我看这样,工厂卖掉之后,先给你一千银元,剩下的再按股本分配,怎么样?” 杜德本迟疑道:“这当然好,可是……万一消息泄露出去,我可就难做人了……” “尽管放心,”庞金海拍拍他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能泄露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 “放心好了,泄露出去对我有啥好处?我也难做人是不是?我看就这么定了?” “好,就这么定了。”杜德本举起酒杯:“谢谢你,多亏了你这条敲山震虎之计。” 庞金海立即纠正道:“不,这条敲山震虎之计是你想出来的,与我无关。” 杜德本咧了咧嘴,苦笑道:“就算如此,来,干了!” 庞金海拿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微笑着举到唇边,心想你小看我了,仅仅是敲山震虎吗?不!才不是!应该说一箭双雕才对! 股东们这么一闹,既对沈卉施加了压力,逼她卖掉工厂,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好好表演了一番,给自己加分不少。刚才沈卉那种惶恐无助的神情告诉他,胜利已经在望了。 他判断的一点都不错。沈卉太单纯太善良了,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看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闹剧”。 庞金海为了帮她解围,甘愿拿自己的公司作担保,简直让她感动得不行。她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等着庞金海来吃晚饭,想要犒劳犒劳他。可是她白等了,庞金海没来。 怎么搞的?有事耽搁了吗?那也应该打电话说一声呀,为何电话也不来?莫不是出了意外? 她开始胡思乱想,越想越不安。经历了那么多不幸之后,她已经从一只快乐的小鸟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要死。 客厅的立钟敲了8下。她不想再等了,决定打电话到庞金海家试试。 电话铃响了半晌,终于有人接听了:“喂,你找谁?”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奇怪,庞家哪来这样一个人? 沈卉心一沉,战战兢兢地说:“我找庞先生有要紧事,请问他在家吗?” “你是谁?”对方反问。 “我姓沈,是庞先生的朋友。” 沈卉的声音有点发抖。由于出了很多汗,手滑得快拿不住话筒了。 “请稍等,我问一下。” 对面那个人放下了电话,片刻之后他的声音才重新传来,语气变得恭敬了不少:“对不起林太太,老板受伤了,不能来接电话。他要我转告你,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再见。”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沈卉愣在那儿,脑子乱作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思考功能。 老板受伤了。这个老板显然指的是庞金海,看来那个人是他的伙计。庞金海受伤了,连电话都不能接,肯定伤得不轻。 沈卉心里七上八下,她回房间换了衣服,拿着皮包准备出门。林浣芝追着问:“妈,这么晚你上哪儿去?” 她来不及解释,只是对女儿摆了摆手。 她坐三轮车来到狄思威路庞金海家,屋子前面有个小院子,她见大门没关,就直接进去了。 一个圆脸塌鼻梁小伙子闻声跑出来,惊讶地看着她:“太太,你是谁啊?你走错门了?” 沈卉说:“刚才我打电话来过,我姓沈……” “哦,原来是林太太!”小伙子赶紧躬身摆手:“不好意思,林太太别见怪,请进请进!” 沈卉急切地问:“你说庞先生受伤了?现在他情况怎么样?” “还好,”小伙子回答:“老板刚从医院回来,在床上躺着,医生不许他活动。” 情况比预料的要好些。沈卉稍稍松了口气,径直来到庞金海的卧室。庞金海头上包着渗血的纱布,头发乱蓬蓬的,一副很痛苦的表情。见沈卉进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躺着!”沈卉把他摁下去。 “你跑来干什么呀,”他显得很不高兴:“你别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我既然知道了,不来怎么能放心呢?”沈卉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问道:“伤口很疼吗?” 庞金海哼哼唧唧:“还好,不怎么疼。” “你去的哪家医院?”沈卉不满地说:“纱布包得乱七八糟,真不像话,我替你重新包一下。” 她站起来,伸手想要解绷带。 “不用包!不用包!”庞金海双手抱住脑袋:“血刚止住,一动又要出血了,随他去!”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技术?”沈卉问。 “不不,我只是不想麻烦你。”庞金海说:“你大老远跑来,实在让我过意不去。” “好,”沈卉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望着他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伤到头的?” 庞金海支支吾吾:“这……我自己都搞不清……” “怎么会搞不清呢?”沈卉狐疑道:“你摔跤了?” “是,我走路不小心。” “可是为什么别的地方都没伤,只伤到了头?” 庞金海摆摆手:“你就别问了,总之飞来横祸,防不胜防。” 那个塌鼻梁小伙子在旁边接上一句:“老板是被日本人打的。” “你说什么?”沈卉很吃惊:“日本人打的?” 庞金海朝塌鼻梁小伙子狠狠瞪了一眼:“谁要你多嘴!出去!” 小伙子尴尬着脸退出,关上了房门。 沈卉抓住庞金海的手,痛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日本人跟你有什么仇?你又为何要瞒我?” “瞒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庞金海苦着脸说:“田中一郎逼我把工厂卖给他,我不答应,他就派人在路上截住了我……” “这混蛋!”沈卉恨得咬牙。 “我还算命大,”庞金海说:“恰巧几个巡捕从那儿路过,把他们吓跑了,否则的话也许就见不到你了。” 这事想想真有些后怕,沈卉不由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庞金海叹道:“日本人无法无天,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以后我都不敢出门了。” 沈卉面色凝重,站起来想了一会儿说:“算了,工厂卖给他,咱们惹不起还躲得起。” “不行!我不同意!” 庞金海激动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但随即又躺下去,痛苦地摸着脑袋:“东洋鬼子太可恶了!我跟他们誓不两立!” 沈卉摇头道:“如今这儿是东洋鬼子的天下,他们不会罢休的,肯定还要找你麻烦。” “找就找!我跟他们拼了!”庞金海咬牙切齿。 沈卉在他肩膀上摇了两下:“你别这么固执好不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犯得着拿命去拼吗?” “他们欺人太甚了,”庞金海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沈卉苦笑道:“咽不下也得咽,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也说,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庞金海梗着脖子:“他们越这么穷凶极恶,我越要跟他们斗到底!” 沈卉真心为他的安全担心,用央求的口吻说:“好了,别争了,听我的,他要就卖给他。” 庞金海无奈地在床上砸了一拳:“好,工厂是你的,你说了算。” 沈卉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那个塌鼻梁小伙子送她出去。她问他:“你在这儿服侍老板?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太的话,我叫杨金保。”塌鼻梁小伙子恭敬地回答。 沈卉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交给他:“让你费心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告诉我。” “好的好的,太太请放心。” 杨金保低头哈腰的送走了沈卉,回到庞金海的卧室。庞金海坐起来问:“她走了?” 杨金保点头道:“我看着她坐上三轮车才回来的。” “很好!”庞金海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纱布。 原来他在演苦肉计,其实根本没有伤,绷带的血是鸡血。 沈卉做过护士,在她面前演苦肉计是要冒风险的,但他还是演了,而且演得很成功,结果既满足了田中一郎的要求,还再次打动了沈卉的心。 又是个一箭双雕。他不能不为自己的胆识叫好。 “金保,”他微笑着吩咐自己的心腹伙计:“你马上起草一份协议书,明天我要跟田中先生见面。” 第37章 苦肉计(下) 曾经有人评论,三十六计当中最厉害的是两条——美人计和苦肉计,可以说百试百灵,原因就在于它们紧紧抓住了人的弱点。 古川是驻防宁波的日军宪兵队特高课长,他以足智多谋出名,尤其对三十六计很有研究。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使用苦肉计,查出潜伏在金利源码头的抗日组织。 日军少了三箱枪支弹药,古川调查无果,认为可能是单据写错了,或者发货疏忽,少发了三箱。但经过与日本方面核对,排除了这两个原因,缺少的军火显然被偷了。 古川分析,偷军火的有两类人。一是黑道,想贩卖军火牟利;二是码头里有抗日组织,把军火交给了游击队。他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按照以往的做法,应该把有关人员统统抓起来,严加审讯。但经验告诉他,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没什么作用,而且会影响抢运战略物资的工作,于是他决定改变策略,不采取公开行动,让码头照常运转,暗地里派人前去侦查。 他派去的那个人名叫皮得贵,三十来岁年纪,长得稀奇古怪,集驴脸、猪鼻、蛤蟆眼、鸭嗓子于一身,加上一对松鼠般突出的门牙,恐怕全世界都找不出比他更不像人的人了! 不过皮得贵虽然长得够难看,脑子倒还好使,而且有一股敢撞金钟敢吃狗屎的劲儿,是个难得的人才。 皮得贵对古川的青睐受宠若惊,他欣然接受了古川交代的任务,乔装改扮,打入码头工人的队伍,并很快就发现了怀疑对象。 皮得贵向古川报告,码头上有个工人夜校,在那儿当教师的林永年非常可疑,从他的谈吐气质看明显是个知识分子,还听说是从上海来的,军火失窃很可能与他有关。 古川大喜,命令皮得贵加强监视,搜集更多的证据。皮得贵说:“林永年狡猾狡猾的,很难接近他。不过他有一个小兄弟,傻里唧的,我可以拉拢这小子,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古川点头道:“迂回攻击,这主意不错。但仅仅拉拢是不够的,要有进一步的手段。” “这好办,我可以请他喝酒,给他一点小恩小惠,请太君批给我五十块大洋作活动经费。” 皮得贵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古川,满以为能趁机捞一票,不料古川抹了抹唇上的卫生胡,露出诡谲的表情:“用不着,我有更好的办法。” 古川的办法就是苦肉计。 “苦肉计是三十六计中最管用的计策。看到黄盖被打得皮开肉烂,曹操那么狡猾也上当了。” 熟读《三国演义》的古川拍拍皮得贵的肩膀,说道:“你要向黄盖学习,用苦肉计拿下他们。” 我的妈呀!像黄盖那样皮开肉烂? 皮得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心里直哆嗦,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心想真倒霉!大洋没弄到,弄了个苦肉计!妈的!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皮得贵想打退堂鼓,可是一看古川的脸色,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得罪古川的下场一定比苦肉计更惨。 古川对皮得贵露出亲切的微笑:“皮桑,好好干,抓住抗日分子,大日本皇军会重赏你的。” 重赏?我这条小命还不知保得住保不住呢! 皮得贵哭丧着脸说:“请太君用苦肉计的时候手下留情,打轻一点,拜托拜托!” “放心皮桑,”古川安慰他:“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绝对没问题,接下去就看你的了!” “太君这么抬举我皮得贵,我就豁出去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太君等着听好消息!” 皮得贵胸脯拍得砰砰响,摆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事到如今,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充一回好汉。但他还是没忘了再叮嘱一句:“千万要手下留情哦!” 两天以后,又一艘日本货轮停靠在金利源码头。 工人们正忙着卸货,古川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到来,通过翻译官金胖子向大伙训话:“动作快一点,不许偷懒!你们这些支那猪!” 大伙面无表情,当他放屁。只有混在工人中的皮得贵嘀咕了一句:“你他妈才是猪呢!” 他说话的音量不高,也不低,刚好能让金胖子听见。 金胖子跟古川耳语了几句。古川大怒,下令把皮得贵拖出来。苦肉计的戏码开演了。 古川用日语咆哮了一通。金胖子一鞠躬,说了声“哈依”,然后回头扇了皮得贵一个耳光:“混蛋!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竟敢骂太君是猪!你好大的胆子!” 这记耳光打得很重。皮得贵踉跄了一下,继续表演:“太君误会了,我骂的不是太君!” “那你骂谁?” “我骂的是你!” 金胖子吹胡子瞪眼:“妈的!你说什么?” “我说你像这个。” 皮得贵把两只手放在脑袋上扇动两下,挤眉弄眼道:“大伙瞧瞧,我说的没错?” 周围发出一阵压低了的笑声。 金胖子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握紧拳头,咬了咬牙,运了运功,朝皮得贵的面门狠狠打去。 他犯了个严重错误,忽视了对方那两只突出的门牙,结果他手磕破了,疼得眉歪眼斜,嘴里“哎哟哎哟”直叫唤。 皮得贵当然也不好受,两只松鼠牙差点被打掉,嘴里、鼻子里都在淌血,真是两败俱伤。 金胖子很恼火,索性假戏真做,又重重的踹了皮得贵一脚。皮得贵疼得叫都叫不出,倒在地上直翻白眼。 大伙一看事情闹大了,赶紧上前赔不是:“算了算了,都是中国人,饶了他。” 金胖子撸起袖子咆哮:“不行!不能放过他!妈的!竟敢骂我是猪!我跟他没完!” 古川见好就收,制止了金胖子,一行人呼啦啦走了。 皮得贵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血,气得肚子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妈的!再三拜托手下留情,打轻一点,还把人往死里打!东洋人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 不过,怨恨的情绪很快就被欣喜取代了。 如古川所料,苦肉计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本来工友们不大理睬皮得贵,把他晾在一边,现在见了他都主动打招呼,小泥鳅还朝他竖大拇指。他觉得是时候采取进一步行动了。 这天中午休息时,他见小泥鳅一个人朝码头偏僻处走,追上去问:“兄弟,你上哪儿去?” 小泥鳅神秘地挤了挤眼:“去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皮得贵心里一动,急忙追问:“啥事情这么重要?” 小泥鳅瞟了他一眼:“你问这干什么?” 皮得贵撇嘴道:“连问都不让问?难道是搞秘密活动?” 小泥鳅摆摆手:“别问了好不好?跟你没关系。” 皮得贵见他不肯讲,眼珠一转使出了激将法,沉下脸道:“好好,不说拉倒!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把我当外人,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今后咱们一刀两断,谁也不认识谁!” 说完他做出要走的样子。小泥鳅赶紧拽住他:“你属驴啊?耍什么驴脾气嘛!回来回来!” “哼!气死我了!” 皮得贵叼起一根香烟,接连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最后把空火柴盒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了几下。他虽然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却颇有演员天赋,这番表演相当精彩。 小泥鳅掏出自己的火柴,替他点燃香烟,说道:“你这人气量太小了,跟你开个玩笑就气成这样。” “我气的是你把我当外人,有事瞒着我。”皮得贵说:“既然如此,我也犯不着跟你啰嗦。” “好了,别嚷嚷了,”小泥鳅拍拍他说:“我带你去,行了?咱们抓紧时间走起来!” 皮得贵心中暗喜,看来有苗头了! 他跟着小泥鳅在码头上兜兜转转,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下文,他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 “我说小泥鳅,这是上哪儿去啊?”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小泥鳅把皮得贵带到海边,笑嘻嘻说:“我在这儿放了一只抓螃蟹的笼子,看看有没有收获。” 皮得贵大失所望。妈的,这小子是不怀疑我了,故意耍我? 他正暗自盘算,小泥鳅接着说:“你要替我保密哦,日本老板禁止在码头上钓鱼抓蟹,这事传出去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皮得贵松了口气。只要没受到怀疑就好,否则苦肉计白用了,巴掌拳头也白挨了。 “喂,别儍站着,来帮我一把。” 小泥鳅抓住一根系在木桩上的绳子往回拉。在皮得贵的帮助下,竹片编成的笼子从水里拉出来了,里面还真有几只螃蟹。 皮得贵故意大惊小怪:“哇!好厉害!这么大的螃蟹!没有一斤起码也有八两!” 小泥鳅很得意:“拿回去让林先生蒸一蒸,今晚可以好好喝两杯了。老皮你也来。” “这……合适吗?”皮得贵做踌躇状:“我跟林先生不熟,说不上话,人家是知识分子……” “林先生和别的知识分子不一样,”小泥鳅说:“他待人很和气的,从来不摆架子。” 皮得贵说:“而且……他好像有点不待见我……” “放心好了,有我呢!”小泥鳅拍胸脯:“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一定欢迎!” “你跟他的关系这么铁?” “当然!我俩是结拜兄弟,磕过头发过誓的!谁要是违背誓言,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情,天打五雷轰!” 皮得贵见小泥鳅嘴这么快,心中暗暗高兴,边走边打听林永年的情况。小泥鳅眉飞色舞道:“提起林先生,那可不是一般人啊!他读过大学喝过洋墨水,学问大着呢!” “真的?那他怎么会落到现在这地步?”皮得贵问。 “他被人害了,”小泥鳅回答:“具体怎么害的我也说不清,晚上喝酒的时候你自己问他。” “好好,咱们晚上见。”皮得贵笑眯眯的走了。 小泥鳅回去把螃蟹交给林永年,说了请皮得贵晚上来喝酒的事。 林永年皱起了眉头,埋怨道:“你请谁不行,干嘛要请他?这个人我总感觉怪怪的。” “我说大哥,你看人别只看外表好不好?” 小泥鳅对林永年的话很不以为然,连连摇头:“他虽然长得有点怪,驴脸猪鼻蛤蟆眼,好似一头四不像,但人丑心不丑,他在鬼子面前那表现,真有点英雄气概呢。” 林永年摇头道:“别忘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刚来不久,你根本不了解他。” “本来不了解,现在了解了。”小泥鳅翘着大拇指说:“他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我佩服他。” 林永年冷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在演戏!” “大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小泥鳅板着脸说:“他被人打成那样,血糊了一脸,门牙都活了,怎么会是演戏呢?没道理嘛!你疑心病太重了,简直像曹操一样!” 林永年缓缓道:“兄弟,你还年轻,假如你有过我那样的经历,你也会得疑心病的。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惜我明白得晚了一些。” 他的话里饱含着痛苦和无奈。然而固执的小泥鳅并没有被说服,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当晚,皮得贵拎着两瓶酒几样菜,兴冲冲的来找林永年和小泥鳅,一进门就嚷嚷:“兄弟,螃蟹蒸好了没有?” 小泥鳅没吭声,指了指边上一大堆蟹壳蟹脚。皮得贵一愣:“什么?已经吃了?” “真不好意思,我这张嘴就是不争气,太馋了。” 小泥鳅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讪笑道:“本来三只螃蟹,正好一人一只。可是螃蟹蒸好了拿出来,红彤彤香喷喷的,我见了实在忍不住,就把自己那只先吃了。吃完以后还是不解馋,又把林先生那只也吃了。” 皮得贵说:“还有我那只呢?” “唉,别提了,”小泥鳅说:“你那只我本来不想吃的,可又一想,到时候你一个人吃,我和林先生在旁边看着,那多没意思,干脆全都吃了,所以把剩下那只也吃了。” 皮得贵悻悻地说:“你小子,吃得也太干净了,连一只蟹脚都不给我留!” “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下次一定留几只蟹脚给你。” 小泥鳅从皮得贵手上接过酒瓶菜肴:“幸好你把吃的带来了,请坐请坐,今天咱们喝他个底朝天!” “对!不醉不散”皮得贵说:“林先生,你也请坐。” 林永年不想跟皮得贵啰嗦,借口有事出门去了。这正中皮得贵下怀,他给小泥鳅倒了一大杯酒:“来兄弟,咱们喝!” “喝就喝,谁怕谁啊!” “今天要喝个痛快!来,干了!” 皮得贵频频跟小泥鳅碰杯,想把他灌醉,让他酒后吐真言。 这一招还真管用,很快小泥鳅就醉态毕露,眼睛乜斜了,舌头也大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皮得贵自己也喝了不少,感觉人有点飘,必须趁现在脑子还清楚赶紧办正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他拍拍小泥鳅说:“咱哥俩真是有缘啊,一见如故。” “什……什么叫一见如……如故?”小泥鳅傻傻地问。 皮得贵对他解释:“这话的意思是,咱哥俩很谈得来,才见面就像老朋友一样了。” 小泥鳅目不转睛地看着皮得贵,忽然噗的笑出声来,连酒带菜喷了他一脸。皮得贵狼狈不堪:“你干嘛?嘴像喷壶似的!” “我……我实在忍不住了,”小泥鳅大笑道:“我越看越……越觉得你……不是人!” 皮得贵心里一惊,以为他看破了机关,硬着头皮道:“你怎么说话的!我不是人是什么?” 小泥鳅指着他说:“你远看像……像头驴,近看像……像头猪,还长着两只蛤……蛤蟆眼,你……你简直是个……妖怪!” 皮得贵松了口气,自嘲道:“你别小看我,物以稀为贵,长成我这模样还不容易呢!” “那是!那是!” 小泥鳅伸手摘掉粘在他脸上的菜皮,竖起大拇指说:“你这家伙虽然没……没模样,可是有……有胆子,敢……敢跟东洋人叫板,真……了不起!我他妈佩……佩服你!” 这小子主动凑上来了!太好了!皮得贵顺水推舟:“堂堂中国人被小日本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小泥鳅在他额头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哎哟哇!”皮得贵痛得叫起来:“干什么你?” 小泥鳅说:“我……我拿你当兄弟才打你。” 皮得贵捂着额头问:“这话什么意思?” “你……你傻呀你,”小泥鳅说:“跟日本人对……对着干有你的好果子吃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懂?瞧你被打……打成了什么样,我……我越看越心疼!” 皮得贵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报仇!我要加入抗日组织,跟东洋鬼子拚了!死也要死得像个人样!” 小泥鳅给他斟酒:“你真是英……英雄豪杰!来来,我敬你一杯!咱们干了!干了!” “等等!”皮得贵推开酒杯,凑到小泥鳅跟前:“我听说码头里有抗日组织?你知不知道?” “呸!”小泥鳅朝皮得贵啐了一口:“你这叫……什么话!金……金利源码头哪有我……我小泥鳅不……不知道的事!” 皮得贵大喜,凑过去想跟小泥鳅咬耳朵。小泥鳅赶紧躲开:“你嘴好臭,像……像茅坑似的!” 皮得贵不管三七二十一,追着他问:“你知道抗日组织?那太好了!你能不能替我介绍介绍?” “你……你真的要加入?” “真的真的!我做梦都想加入!” “没问题!这事包……包在我身上了!” 小泥鳅把杯中酒一口喝干,嘴里咕哝了几句,一头倒在草席上睡着了,呼啦呼啦像死猪一样。 第38章 将计就计 皮得贵虽然酒也没少喝,但却一宿没合眼。苦肉计成功在望,升官发财就在眼前,他哪能睡得着!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小泥鳅,问道:“兄弟,你几时带我去见抗日组织啊?” “你说什么?抗日组织?”小泥鳅显得莫名其妙:“什么抗日组织?我听不懂你的话。” 皮得贵提醒他:“昨晚咱俩喝酒的时候,我说想要加入抗日组织,你答应帮我介绍,忘了?” 小泥鳅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帮你介绍?哪有这事!你酒还没醒,说胡话?” “你才说胡话呢!”皮得贵喊道:“昨晚你亲口答应我的!” “没有没有,你记错了。”小泥鳅赖得一干二净。 皮得贵急了:“不,我没记错!你答应过的,千真万确!” 小泥鳅困惑地抓着头皮:“是吗?那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别是你瞎编的?” 皮得贵见事情要黄,急得跳脚:“我要是瞎编,让我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 “够了够了,”小泥鳅打断他:“一个人能死那么多回吗?你又不是猫,有九条命!” 皮得贵气急败坏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我做梦都想加入抗日组织,你一定要帮我介绍!” “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想。” 小泥鳅皱着眉头连转了好几圈,猛的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什么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皮得贵大大的松了口气,拽着小泥鳅说:“走,赶快带我去见他们!我都快急死了!” “等等!”小泥鳅用力甩开他:“我说老皮,你十万火急的找他们到底要干嘛呀?” “这还用问?”皮得贵说:“找他们抗日打鬼子呗!” “就你这熊样?得了!”小泥鳅捏了捏他的胳膊,摇头道:“鬼子多厉害啊,只怕你性命难保啊!” “怕什么!”皮得贵像大猩猩一样使劲拍胸脯:“割掉脑袋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走!带我去见他们!” “不行不行!不能去!” “为什么?” 小泥鳅嬉皮笑脸地说:“实话告诉你老皮,其实我开玩笑的,大伙都是为混口饭吃,哪来的抗日组织!” 什么?闹了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皮得贵火冒三丈,一把揪住小泥鳅:“少啰嗦!快带我去!” 小泥鳅挣扎着说:“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上哪儿去找抗日组织?总不能逼着公鸡下蛋?” 皮得贵死死地揪着他:“臭小子,你拿我耍着玩是不是?快带我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少吓唬人!你能拿我怎样?” “我……我跟你没完!我缠死你!” 小泥鳅无奈地说:“好了好了,别吹胡子瞪眼了,看着怪吓人的,我带你去就是了。” 皮得贵一听,立刻从暴跳如雷变为喜上眉梢。 他跟着小泥鳅东拐西绕,最后来到码头一个偏僻的角落。那儿有座铁皮屋,冯惠堂与陈福林等五六个人在屋里小声商量什么。 皮得贵抢上几步,朝他们转圈拱手:“我总算找到你们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冯惠堂上下打量皮得贵:“我被你搞糊涂了,什么意思?” 皮得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要加入你们的组织!请收下我!我一定忠心报效!” 冯惠堂袖子一甩,冷冷道:“没这么简单,你想加入,还得看我想不想要,我们有严格的组织纪律。” 好极了!他们毫无疑问就是抗日组织!只要再夯实一点,就能回去向古川太君领赏了! 皮得贵激动地说:“再严格的纪律我也遵守!我一定要加入你们的组织,抗日打鬼子!我……” “等一等!等一等!”陈福林打断他:“你的话我听不懂,什么抗日不抗日?啥意思?” “我说的够清楚了,我要和你们一起打鬼子!前两天东洋人当众殴打我,这个仇一定要报!我他妈豁出去了,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皮得贵又拍胸脯又发誓,驴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四下飞溅,周围的人纷纷躲开。 他演得正来劲,不料陈福林突然抓住他胳膊,啪的将他摔了个狗吃屎。他痛得哇哇叫:“哎哟……干什么这是?” 冯惠堂推了推头上的黑礼帽,一只脚踩在木箱上,手里铁球玩得哗哗响,冷笑道:“干什么?教训教训你!” 皮得贵想要爬起来,陈福林一脚把他踩住:“别动!放老实点!” 皮得贵躺在地上,双手乱舞:“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是好人!我要抗日打鬼子……” “呸!”陈福林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还胡说八道!什么鬼子鬼子,应该叫太君!” 冯惠堂瞪着皮得贵说:“日本皇军来到中国,和咱们一起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要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从此不愁吃不愁穿,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他妈竟敢抗日,真不知好歹!” 皮得贵儍掉了,两只蛤蟆眼眨个不停,嗫嚅道:“刚才你不是说有严格的组织纪律……” “我说的组织是青帮!我以为你要加入帮会!” 冯惠堂把手中铁球哗啦一收,啐道:“什么东西!人模狗样的,你也敢造反!简直无法无天了!” 皮得贵急得驴脸煞白,结结巴巴地喊:“不不,我没有……我不是……请听我说……” “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了!”冯惠堂打断他:“我代替皇军教训教训你!给我打!” 众人一拥而上,把皮得贵胖揍一顿。 皮得贵在地上滚来滚去,抱着脑袋喊:“住手!别打了!别打了!我是皇军派来的!” 陈福林踢了他一脚:“妈的!也不拿镜子照照,人不人鬼不鬼的,皇军会要你才怪!” 皮得贵喊道:“真的真的!特高课长古川太君派我来的!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冯惠堂和陈福林对了对眼,会心一笑。 陈福林回头朝皮得贵啐了一口:“什么古川不古川的,胡说八道!打!接着打!” 皮得贵又重重的挨了几下,惨叫连连:“哎哟哇啦!别打了,饶了我,求你们了!” 此时皮得贵已经鼻青眼肿,脸上血里呼啦的。冯惠堂见差不多了,朝陈福林摆了摆手。 陈福林把皮得贵从地上拽起来,撩起他的衣襟替他擦了擦脸,这下他那张驴脸变得更凄惨了。 陈福林厉声道:“本来要把你交给皇军,让皇军收拾你的,看你可怜饶了你,快滚!” “是!是!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皮得贵哼哼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走了。背后传来一片哄笑声。 皮得贵又痛又恨又怨,回去向古川哭诉:“太君,你的苦肉计可把我害苦了,瞧我被打成了什么样!” 古川听他讲了事情的经过,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来踱去,踱了十五六圈,一直没吭声。 皮得贵等不及了,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古川施压:“太君,我被打得这么惨,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那个姓冯的太可恶了,太君要替我报仇,把冯惠堂抓起来!” 古川眼睛一瞪:“混蛋!冯惠堂支持大东亚共荣圈,是大大的良民!我们很需要这样的人,应该奖励他才对!” “什么?不抓他还要奖励他?” 皮得贵气急败坏,又不敢发作,憋得驴脸成了猪肝色,气都上不来,差点没活活憋死。 第二天,古川亲自来到金利源码头,对冯惠堂当众表彰,希望他再接再厉,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做出更大的贡献,并宣布在码头工人中组建保安队,冯惠堂当队长。 当天晚上,冯惠堂把林永年和小泥鳅请到他屋里,开怀畅饮,在座的还有陈福林。 小泥鳅兴高采烈地说:“冯大哥太厉害了,将计就计,不但收拾了皮得贵,还混了个保安队长!我敬冯大哥一杯,祝冯大哥步步高升!” 陈福林说:“咱们冯大哥智勇双全,鬼子汉奸哪是他的对手!” 冯惠堂含笑不语,缓缓盘弄着手中的铁球。 林永年干咳了两声:“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这儿没有外人,有话尽管说。” “我认为别高兴得太早,恐怕其中有文章。” 小泥鳅和陈福林异口同声地问:“文章?什么文章?” 林永年说:“也许是我多心了,我认为军火短缺是件大事,鬼子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不可能!古川表彰冯大哥,让冯大哥当保安队长,这是骄兵之计,想麻痹我们,等着我们犯错,自己暴露。” 小泥鳅迟疑道:“不至于?你想多了。” “多想想有好处,”林永年说:“古川那小子受过特务训练,狡猾得很,对他不能不防。” 冯惠堂把铁球哗啦一收:“林先生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鬼子已经盯上我们了。” 小泥鳅和陈福林面面相觑。 沉默了一阵,陈福林问:“现在怎么办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冯惠堂让大家凑拢来,压低嗓音说:“我打算拉一支队伍上山打游击,偷来的那些军火正好派用场。” “太好了!”陈福林兴奋地挥了挥拳头:“上战场杀鬼子!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我也去!”小泥鳅低声喊。 “省省你,”陈福林捏了捏他瘦削的肩膀,笑道:“皮包骨头,像只小鸡仔似的,连枪都拿不动。” “去你的!”小泥鳅使劲推开陈福林的手:“你别门缝里看人!我小泥鳅也是站着撒尿的男子汉,不是泥捏纸糊的!” 冯惠堂把小泥鳅拉过去:“我知道你是好样的,不过跟鬼子真刀真枪的干,你年龄还小了点。” “不!我不小了!”小泥鳅说:“我已经十七八岁,是个男人了!我要和你一起打鬼子!” “听我的话,还是过两年再说,”冯惠堂亲切地拍了拍他:“要打鬼子,机会有的是。” 冯惠堂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威,小泥鳅虽然不乐意也不敢再争。 陈福林笑道:“小泥鳅,别这么垂头丧气的,过两年我一定来接你,说话算数!” 冯惠堂回头望着林永年:“林先生,你当游击队的参谋好不好?你足智多谋,能帮我出主意。” 林永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我曾经答应过我的救命恩人,两年之内不回上海。现在期限就快到了,我要回去跟妻儿团聚,还要找陷害我的人算账,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冯惠堂轻轻叹了口气:“好,我理解。我在上海有一些道上的朋友,要不要我介绍给你?” 林永年感激地说:“谢谢!这正是我需要的!” 冯惠堂当场写了一封信交给他,问道:“你打算几时走?” “还要过些日子。”林永年回答。 冯惠堂想了想说:“我走了以后夜校只能关门了,不过你可以继续在码头上作账房先生,我会安排好的。” 几天以后,冯惠堂秘密拉起了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都是年轻力壮的码头工人。 分手的时候到了,林永年和小泥鳅依依不舍。冯惠堂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他的手既强硬又温暖,让人舍不得放开。小泥鳅眼泪都出来了。 这天深夜,码头一座仓库突然起火了,熊熊火焰映红了夜空。 冯惠堂临走时放了一把火,烧掉不少日寇的军需品,同时向日寇宣告,偷军火也是我冯惠堂干的,与别人无关。这样可以保护林永年和小泥鳅,以免他们被怀疑。 小泥鳅望着远处被火焰吞噬的仓库:“冯大哥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到,真是个好人啊。” 林永年喃喃道:“是啊,我们很幸运碰上了他。” “现在他走了,只剩我们俩了。”小泥鳅满腹惆怅:“不久以后你也要回上海,丢下我一个人……” 一向洒脱的小泥鳅竟然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林永年笑道:“一个人怕什么?你不是从小就一个人混吗?” 小泥鳅一脸苦涩:“和兄弟在一起多好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滋味没尝过也就罢了,现在……唉!” 林永年搂住他的肩膀笑道:“放心,不会丢下你的,你可以跟我一起回上海,只要你愿意。” “真的?带我一起走?” “当然啦,你是我兄弟嘛!我们结拜时说过,永远不分开!” 小泥鳅展颜欢笑。林永年也笑了。命运把他俩紧紧连在了一起,两个人谁都离不开谁。 想到即将前往上海那个传说中的十里洋场,小泥鳅兴奋得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听说上海的高楼高得看不到顶,马路上人挤人,前胸贴后背,晚上比白天还亮堂,是真的吗?” 小泥鳅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林永年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此刻林永年的心已经飞回了上海,飞回了那幢漂亮的西班牙式小洋楼,飞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女儿身边。 他看了看墙上的月份牌,今天是1941年6月5日,石铁山给他的两年期限就快到了。 第39章 她戴上了钻戒 1941年6月5日傍晚,庞金海打扮得山青水绿,手捧一大束红玫瑰走进了林家那幢西班牙式小楼。 庞金海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运作,感情上与沈卉越走越近,十几年的分离造成的隔膜已基本消除。他估摸着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正式提出求婚,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沈卉看到他捧着鲜花进来,立刻就明白了。 不仅仅是她,女儿林浣芝和女佣周嫂也都明白了,两个人知趣地躲开,把客厅让给他们。 这是一场戏,一场早晚要上演的戏。这一点沈卉心里很清楚,也早有思想准备,可是,当大幕真的拉开,这场戏鸣锣开演的时候,她心头依然猛的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喜悦,更不是因为激动,究竟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庞金海捧着玫瑰花站在她面前,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但她一句也没听懂,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庞金海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锦盒,打开,露出一枚晶莹的钻戒。他在沈卉面前单膝跪下,用练习过无数遍的最温柔的语调说:“阿卉,嫁给我、作我的妻子好吗?” 沈卉僵立在那儿,看看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一往情深的男人,再看看桌上自己跟丈夫女儿的合影,心里很乱很乱。 对她而言,这是个艰难的时刻。钻戒就在面前,要是接受它,就意味着与她深爱的丈夫彻底了断,她的人生将重新开始,意味着女儿也将面临完全不同的生活。她不情愿、不甘心,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别这样,起来,你起来。” 怎么回事?你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 庞金海用目光向她发问,她却低头躲避。庞金海很尴尬,起来也不好,不起来也不好。 这场戏卡住了,演不下去了,急需有人来救场。就在这当口,沈卉的哥哥沈方很及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并非巧合,事实上沈方是和庞金海一块来的。今天上午庞金海到饭馆找沈方,希望求婚时他能帮忙翘翘边。沈方答应了。 沈方是单身汉,父母去世后,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兄妹俩感情很深。眼看妹妹成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他很是心疼,想帮她早点摆脱伤痛。现在见情况不妙,赶紧跑过来,一只手抓住沈卉的左手,另一只手拿起钻戒,二话不说就往她左手无名指上套。 沈卉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沈方看着她说:“阿卉,你年纪还轻,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沈卉低头不语。 沈方一字一句道:“阿卉,你要想开一点,重新开始生活。来,听哥哥的话,把你的手给我。” 沈卉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左手,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向已逝丈夫和过往生活最后的告别。 庞金海连连亲吻着沈卉那只戴上了钻戒的手,眼里同样泪光闪闪,这是激动的泪、幸福的泪。他的心机没有白用,他的努力没有放空,终于等来了功德圆满的一天。 他急不可耐,希望立刻举行婚礼,越快越好。对此沈卉倒是没说什么,但沈方不同意。 “不行,这太草率了。”沈方说:“我去找算命先生贾半仙,请他挑个良辰吉日好好办一办。” 庞金海半开玩笑地争辩道:“你不是基督徒吗?怎么还相信什么真半仙假半仙?” 沈方正色道:“这并不矛盾,事关重大,听听他的意见总没有坏处。” 庞金海哼了一声:“贾半仙我也认识,他那一套说白了就是骗钱,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沈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就算讨个吉利也是好的。” 庞金海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让步。没办法,他是沈卉的哥哥、未来的大舅子,得罪不起。 婚礼的问题沈卉没有表态。 沈方和庞金海争论的时候,她已经悄悄上楼去了。对她来说,婚礼什么时候办、怎么办,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二婚女人,做新娘的喜悦难以寻觅。她就像一个走了很多路的人,已经心力交瘁,此刻只想坐下来,闭上眼睛,靠在树上好好歇一歇。 可是,这棵树牢靠吗?能够遮风避雨吗?会不会突然倒掉? 这个疑虑并非刚刚产生,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此前被她压在心底不愿意多想罢了。 她取下手指上的钻戒仔细端详。 这枚钻戒很漂亮。据庞金海说,这是他从一个犹太难民那儿买的,硕大的浅蓝色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戒指做工非常精美,有一种贵族的气派,肯定价值不菲。 庞金海对她的确掏心掏肺,无可指摘,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忧虑并没有因此而消除。为什么?她找不到原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也许是胡思乱想,或者是被灾难吓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意间一回头,发现女儿在门口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茫然和不安。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招手叫女儿进来,把钻戒举到她眼前:“怎么样?好看吗?” 林浣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卉接着说:“你庞叔叔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她望着女儿,等待她的反应,却没有等到。女儿过来拥抱了她一下,转身走了。 其实这就是一种反应,她想,女儿至少没有反对,这就够了,她没有权利要求更多。 第二天晚上,沈方打来电话,说贾半仙经过慎重挑选,最后把婚礼的日子定在10月18日,那一天诸事皆宜,还有“十全十美、兴旺发达”的寓意在里面,没有比这一天更好的日子了。 庞金海算下来,还要再等整整4个月。没办法,他虽不乐意也只能接受。 另外还要接受沈家的规矩,在教堂举行婚礼。对此他倒是举双手赞成,而且立即开始筹备,要办得既隆重又奢华,远远超过沈卉的上一次婚礼。如今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这个能力是林永年给他的。 林永年被他害了还委托他管理工厂,让他得以趁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另外从田中一郎那儿也捞了不少。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在他的鼓动下,沈卉把她手头的钱全都交给了他,让他去投资。 他不仅得到了心上人,圆了一个梦,还掌控了林家的所有资产。他真想当面谢谢林永年那个大傻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说实在的,要不是林永年帮忙,也许上海街头就要多一个洋装瘪三了。 在朋友圈子里,庞金海一直以精明强干的形象出现,好像生意做得很红火,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但这全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的五金生意早就名存实亡了,所有的资金都被他投入了证券市场,想要一夜暴富。但很不幸,与他的期待相反,他买的几只股票无一例外统统被套牢了。 杜德本常说,股票市场就是赌场。 这话一点都不错。他走了狗屎运,他赌输了,输得很惨,差点连房租都付不出。幸好林永年“及时伸出援手”,让他有了翻身的资本。 由于时局日趋紧张,处于日军围困下的上海情况越来越糟。不少欧美侨民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好把自己的房产低价抛售。因形势不明朗,别人都在观望,庞金海却大胆吃进。他决定再赌一把,希望此番运气能好些。 他虽然从未去过赌场,对推牌九掷骰子一窍不通,但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要得富,走险路。这是他一贯的信条。 这次他的运气似乎还不错,最近房价开始上涨。他抛掉两套房子,赚了万把块钱,虽然不多,但办婚礼足够了。 这天是10月12日,离大喜的日子不到一星期了,婚礼的准备工作加紧进行。教堂那方面不用他操心,沈方会做安排。新房就在林家,装潢布置由沈卉负责。他唯一的任务是订酒席。 沈方是做餐饮的,对这一行的情况自然很熟悉。他主张把婚宴放在大富贵酒楼,沈卉也赞成。 大富贵是一家徽帮菜馆,创建于清光绪年间,原名徽州丹凤楼,历史悠久,名称吉利,那儿的名菜有掌上明珠、五色绣球、杨梅丸子等,好吃又好听,而且经济实惠。 庞金海原籍就是安徽,吃徽帮菜当然没意见。于是这天上午他开车前往大富贵订酒席。 像大多数单身汉一样,他从不开火仓,一日三餐都是在外面吃的。去大富贵途中,他在一家面馆停下吃早点。 街上有个报童在卖报纸,他买了一份《新闻报》带进面馆,看报消磨等餐的时间。可是看着看着,他忽然两眼放光,热血沸腾,心跳得又快又猛,简直要把胸膛撞破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炒楼,买进卖出,没去注意股市行情,想不到他套牢的几只股票已经不声不响的上涨了一倍还多。他不但解套了,还赚了不少钱,从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而且据报纸上分析,后市继续看涨。哈哈!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自从沈卉接受了他的求婚之后,每一天对他都像过节一样,而眼前这个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他太兴奋太激动了,忘记了自己是在面馆里,猛地跳将起来,还大叫了一声。结果凳子倒了桌子歪了,碗碟噼里啪啦摔碎了好几只,汤水洒了一地。 店里的顾客吓了一大跳,纷纷站起来朝他这边看。有个老者呛了一下,咳得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到处都有,一个家伙闭着眼睛瞎嚷嚷:“不好了!出人命了!快来救人啊!” 面馆老板吓得哆哆嗦嗦,大脑短路:“谁……谁死了?谁死了?老先生,是你吗?” 老者气不打一处来:“放屁!你才死了呢!” 面馆老板挨了骂,回头朝庞金海吼道:“你他妈怎么回事?跟我有仇?来砸我的场子坏我的生意?” 此刻的庞金海心花怒放,别说被人骂两句,即使有人朝他脸上吐唾沫,他也不会在意。 他朝面馆老板拱了拱手,笑眯眯说:“岂敢岂敢!抱歉抱歉!” 面馆老板把他的话当成了嘲弄,气得脸色铁青,鼻孔里嗤嗤的直冒烟。要不是有人及时打圆场,把面馆老板拉开,庞金海就惨了,非挨顿揍不可。面馆老板身大力不亏,不是好惹的。 打圆场的人劝面馆老板:“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瞧他那副模样,多半是神经病。” 的确,此刻庞金海真的像发神经一样。跟神经病是没道理好讲的,碰上神经病只能认倒霉。 面馆老板勉强咽下这口气,一边收拾摔碎的碗碟一边嘀咕:“真他妈晦气,一大早摔碟子打碗的……” “唠叨什么!你唠叨什么!”庞金海打断他:“这些碗碟多少钱?我照赔就是了嘛!” 面馆老板一愣:“你照赔?真的?” “当然!这还有假?”庞金海拍着胸脯喊:“另外,今天我请客,在座各位的饭钱我全包了!” 这番话如同一颗震撼弹,嘈杂的店堂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全都被震儍了,呆呆的看着庞金海。 上海滩虽然无奇不有,但请一大帮陌生人吃饭,这样的事情别说碰上,连听都没听说过。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打圆场的人开口了:“老兄,你这话当真?” “当然!”庞金海神采飞扬:“我再说一遍,今天各位的饭钱统统记在我的账上!” 话音刚落,打圆场的人便吩咐面馆伙计:“给我来一碗双浇面!” 万事开头难。有人开了头,店堂里顿时大呼小叫、人声鼎沸,音量之大几乎把屋顶掀掉。 “我要一碗卤肉面!” “我要一碗猪肝面加荷包蛋!” “我也要!我也要!” 顾客们个个争先恐后地点餐,伙计都忙不过来了。就连那个咳得直翻白眼的老者也不示弱,要了一碗鳝丝面。难得碰上一个摆阔的神经病,不吃白不吃,拼命也要吃。 此刻面馆老板的恼怒早已变为欢喜,忙不迭地替庞金海点香烟,嘴里说着奉承话:“先生,你简直不是人!” 庞金海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呢,”面馆老板陪笑道:“先生你不是人,你是赵公元帅下凡尘、实打实的活财神啊!” “你还挺会说俏皮话的!赏你两块大洋!” 庞金海把两块银元扔给老板,仰起头,畅快地吐出一串烟圈。什么叫扬眉吐气,今天他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吃完面走出面馆,他改变了原先的计划,没有去大富贵酒楼,而是把酒席订在了最高档的国际饭店。去他的经济实惠!现在老子不差钱,就要奢侈一下、招摇一下! 然后他前往汉口路,到证券大楼去看行情。就像报纸分析的那样,行情继续上涨,他买的几只股票价格蹭蹭的往上窜。 太好了!照这样涨下去,到今天收盘的时候,我就能净赚两倍了!这样的暴利远远高于做房产! 他正张着嘴傻笑,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40章 漫长的一天(上) 庞金海回头一看,背后站着杜德本。 炒股既然是赌博,那就和赌博一样也会上瘾。 杜德本是个炒股老手,炒股是他唯一的乐趣。自从把代理厂长的位置让给庞金海之后,他就成天泡在证券大楼里了。 “老兄,想不到会在这儿看到你,”杜德本一脸惊讶:“你也做股票?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庞金海有些窘,讪笑道:“谈不上做,我纯粹是闹着玩的。” 杜德本看着他摇了摇头:“不对!你骗我!你骗我!” “你怎么知道我骗你?”庞金海问。 “你若是闹着玩的话,看到行情上涨会这么激动吗?我看你嘴巴张得老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就像中风了一样!” 杜德本哈哈大笑,而且一边说还一边表演。 这家伙就是这么老没正经!庞金海被他弄得很尴尬,忙把话题扯开:“这次你一定赚了不少?” 杜德本摇摇头:“一个铜板都没赚。” “真的?不会?”庞金海很惊讶:“你是做股票的老手了,这么大的行情你没赚到?” 杜德本笑笑说:“钱到了口袋里才算是真的赚到了,现在不过是纸上富贵,看着开心而已。” “没错,你讲的很有道理。”庞金海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一块吃午饭怎么样?” “好,”杜德本说:“咱们去甬江状元楼。” 庞金海开车,带着他来到甬江状元楼,点了这儿的名菜大汤黄鱼、八珍鸭舌、目鱼大烤。 几杯状元红下肚,庞金海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道:“老杜,不瞒你说,最近我做房产赚了些钱,想到股票市场来碰碰运气。这方面你是行家,还要请你多多指教哦。” “哪里哪里,股票市场就是赌场,哪有什么专家,都是撞大运。我也一样,撞到就是赚到。” 杜德本嘴上谦虚,脸上却露出自得之色。他在股票市场滚了这么多年,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确有得意的资格。 庞金海顺势又捧了他几句,让他开心,然后问道:“老杜,你对眼下的形势怎么看?还能再涨吗?” 杜德本四下瞄了瞄,凑到庞金海耳边说:“据我得到的消息,这波行情是汇丰、花旗、麦加利等几家外资银行炒起来的,他们资金雄厚,已经连续拉升了一个多月,吸引了大量资金入场。这两天我一直在观察行情走势,据我判断,恐怕快要见顶了。” 庞金海将信将疑:“哦?是吗?” 杜德本点点头:“我准备下午就把手中的股票统统抛掉。我建议你也抛掉算了。” 庞金海暗忖,按照报纸上的分析,这波行情起码还有十天半个月好做,现在就抛太吃亏了。 杜德本见他神色踌躇,问道:“怎么?舍不得抛?想再多赚点?” 庞金海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根。 “赚钞票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庞金海掏出打火机,把二人的香烟点燃:“报纸上说,这波行情还有得做,所以我想……” “打住!打住!”杜德本摆手道:“别跟我提报纸,报纸上写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为什么?”庞金海问。 “因为有惨痛教训在前。” “教训?什么教训?” “这就要说到三十多年前了,”杜德本浓浓的喷了口烟:“那时的橡皮股票风潮闹得很大,你知不知道?” 庞金海摇摇头:“三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小学呢。” “当时有个叫麦边的英国人,在上海开了一家兰格志拓植公司,声称在南洋拥有大量橡胶园,而实际上这是个空头公司。恰逢世界橡胶价格大涨,麦边利用这个机会发布假消息,把兰格志公司包装成聚宝盆,哄抬股票价格。兰格志的股价最高达到多少知道吗?达到票面价的二十八倍!” 杜德本把烟头丢进烟灰缸,又续了一根:“股价涨这么高,稍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吓一跳。可是当时的人全都疯了,还在你争我抢的买进,以为股价会涨到三十倍以上……”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庞金海摆手道:“你说了半天,这事跟报纸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杜德本说:“那些买了兰格志股票的人其实根本不懂股票,都是看了报纸的宣传。” “我明白了,”庞金海说:“报纸收了麦边的钱,帮他骗人。” “一点不错!”杜德本说:“我爹就是上了报纸的当,买了不少兰格志股票。后来那个麦边把自己的股票高位脱手,脚底抹油跑了,结果兰格志股价一泻千里,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倾家荡产!” 他也许是想起了往事,眼睛湿漉漉的。 “当时我也只有十来岁,懵里懵懂的,”他接着说:“但我爹上吊自尽被救下来,我印象太深太深了。从那以后,我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要成为股票市场的赢家,把失去的夺回来。第二,报纸上写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报纸只能用来擦屁股。” 庞金海争辩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报纸上的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杜德本笑道:“想想看贪字怎么写的?上面一个今,下面一个贝。也就是说,人往往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看不到背后的危险,最后因为贪婪一败涂地。” 庞金海有点惊讶。他一向把杜德本看作只会插科打诨的草包,想不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见识。 “老弟,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啊。” 杜德本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做股票说白了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游戏,你要是不想被吃掉,就得学会见好就收。” 最后那句“见好就收”打动了庞金海。他像着了魔似的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四个字。 杜德本是做股票的老手,经验丰富。庞金海决定还是听他的,不要让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就像他说的,口袋里的钱才是真正的钱。 下午回到证券大楼,他抛掉了手上所有的股票。 事实证明跟杜德本走没跟错,这家伙简直是火眼金睛,看得非常准。 今天的行情几乎一整天都在单边上涨,但到了傍晚,离收市还剩半个多钟头的时候,走势突然180度大转弯,股价雪崩般直泻而下,一定是庄家赚足了钱跑路了。 这个情况出乎意料,刚才还喜气洋洋的人们顿时陷入了恐慌之中,证券大楼里回响着一片哀嚎声。 庞金海和杜德本站在楼上,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杜德本喃喃问:“做股票最大的乐趣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不等庞金海回答,接着说:“最大的乐趣并不是赚钱,而是打败他们,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体会胜利者的感觉。” 庞金海觉得自己在冒汗,内衣都湿透了,心想我的妈呀,幸亏今天早晨看了报纸,接着又碰上了杜德本,听他的话抛掉了所有的股票,否则就他妈白高兴一场了! 我真走运,他想,老天爷开始眷顾我了。我苦苦等待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时来运转、拨云见日的一天! 他迫不及待地给沈卉打电话,想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电话是周嫂接的,说太太去她哥哥家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他略有些失望,想了想说:“太太回来你转告她,明天上午不要出门,我找她有要紧事。” 打完电话,天已经黑了。他离开证券大楼,开车回狄思威路的家。 今天是他有生以来最不寻常的一天,惊喜、得意、庆幸、后怕,种种情绪尝了个遍,而且程度那么强烈、转换得那么迅速,一会儿上天堂一会儿下地狱,简直让人受不了,要是心脏不好的话,非进医院不可。 到家后他还没有完全缓过来,中午又吃多了,没胃口再吃晚饭,只吃了一根香蕉,就在书桌旁坐下来,计算这次意外收获给他带来了多少利润。 他全神贯注,算盘打得噼啪响,没听见门铃声,直到铃声再次响起,他才猛然抬起了头。 奇怪,怎么会有人来?他是个单身汉,从不在家里待客。而且知道他住在这儿的人,加起来也不足十个,那些人绝不会现在来找他。而除了他们,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来。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口,问了一声“谁啊?” “是我。快开门。” 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她是沈卉。 他又惊又喜又疑惑,忙把门打开:“是你啊亲爱的!你怎么来了?” 沈卉刚要回答,他又摆手道:“还是进去说。” 进了客厅,他接过她的皮包放好,请她坐下,又送了一杯茶来,这才说道:“现在可以讲了。” “其实应该你讲才对。”沈卉捋了捋头发说:“你不是让周嫂转告我,找我有急事吗?” “这么说你回过家了?”庞金海问。 “没有。”沈卉说:“我哥硬要留我吃晚饭,我只好给家里打电话说一声,电话是周嫂接的,她告诉我……” “原来如此,”庞金海微笑点头:“我明白了。” 沈卉说:“我哥的饭馆离这儿不远,我吃完饭就过来了,想知道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是这样的,”庞金海说:“婚宴的请柬要重写了,我没在大富贵订酒席,改到了国际饭店。” 沈卉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大富贵不够排场,配不上你。”庞金海说:“你是上海滩最漂亮最高贵的女人,国际饭店才是适合你的地方。” 沈卉瞪了他一眼:“你取笑我!可恶!” “天地良心,你是我的女神,我爱你还来不及呢,哪敢取笑你啊。” 庞金海在她旁边坐下,深情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在我眼里,你真的是上海滩最漂亮最高贵的女人,岁月非但没有损伤你的美貌,反而让你变得更成熟更优雅更妩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宠你才好。” 这些话说得那么甜蜜那么煽情,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听了都不会不感动。沈卉强忍着没有暴露自己的情绪,做出生气的样子:“你怎么自作主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来不及商量了,”庞金海说:“10月18日那天酒宴几乎客满,不订的话就订不到了。” 沈卉摇头道:“何必非要去国际饭店?那要多花不少钱,眼下我们的经济状况不允许……” “不,你错了。”庞金海打断她:“这点钱算不了什么,我们的经济状况完全承受得起。” 沈卉疑窦满腹,不明白为何他今天的态度与昨天截然不同。 庞金海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尽量延长享受这种乐趣的时间,直到她问了第三遍为什么,才喜气洋洋地说:“我抢到了一只特大号的帽子,大得你简直不敢相信!” 他拿起算盘摇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按门铃的时候,我正在计算赚了多少钱。” “赚了多少?” “还没算完,但绝不会少一万五。” “一万五千法币?” “不!一万五千银元!” 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沈卉高兴地说:“你样样都行,不但会做生意,还会炒股票!” “哪里哪里,只是运气好罢了。” 庞金海微笑着,对碰上杜德本那一节绝口不提:“亲爱的,说起来这也是托你的福。” 沈卉莫名其妙:“托我的福?” “是啊,”庞金海说:“老天爷知道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给我们送来一笔贺礼。” 这个男人嘴真甜,就算知道他在花言巧语,也不禁会为之心动。 沈卉朝他莞尔一笑,心里充满幸福感。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正因为如此,它带来的愉悦就显得格外强烈。 庞金海一直在盯着沈卉的眼睛。 语言和表情都可以骗人,只有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从她那双眼睛里,他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温情与渴望。如果说订婚是关系上的突破,那么此刻就是情感上的突破。他确信能得到她,用不着等到新婚之夜,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他慢慢靠近她,伸手把她软玉温香的身体揽入怀中。正如他所希望和预料的,她只是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刻是那么美妙,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每个细胞都在兴奋地颤抖。他这辈子所有的努力、煎熬和等待,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一阵长久而热烈的亲吻之后,他抱起了她,一步一步朝卧室走去。她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两颊绯红,那双美丽的眼睛半开半闭,目光迷离,身上散发着幽香。 这是她独特的气味,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 来到卧室前,他用脚把门推开,刚要走进去,耳边突然传来急促的铃声。不是电话铃,而是门铃。 他停在那儿,又吃惊又恼怒,真想骂一句粗话。 沈卉仰脸望着他问:“谁来了?” “不管是谁,我都恨死他了!我想杀了他!”他咬着牙说。 沈卉拧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去开门。” 没办法,他只好放下她,穿过客厅来到大门口。这时门铃已经响过三遍了。 第41章 漫长的一天(中) “妈的!哪个混蛋?” 庞金海低声咒骂着过去开门。 他猜想来人可能是他的伙计杨金保。可是打开大门,见到那个不速之客,他突然头晕目眩,浑身冰凉,连心跳似乎都停止了,就像重重的挨了一棍子,不得不扶住门框以免摔倒。 站在门外的人是张伯良。 刚才庞金海说“我想杀了他”是开玩笑,而此刻他真的想杀了他,把他毁尸灭迹! 张伯良狐疑地望着庞金海:“干嘛这个样子?像见了鬼似的!” 此刻对庞金海来说,他简直比鬼还要可怕!沈卉就在背后的屋子里,万一被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对不起庞先生,我有急事,只好冒昧登门了。” 张伯良说着就迈腿往里走,庞金海赶紧伸手拦住,低声喊道:“站住!不许进去!” 张伯良很不高兴:“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太过分了?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庞金海后悔莫及。这些日子他忙于婚事,忙于炒房,忘记杀了这家伙,现在吃苦头了。 他定了定神,切齿道:“少啰嗦!不许进就是不许进!” 张伯良一愣,随即恍然道:“明白了,你有别的客人是不是?好好,那我就不进去了。” 庞金海把他推到门外,回手关上大门,黑着脸说:“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他在火里,张伯良在水里,嬉皮笑脸道:“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你怎么还吹胡子瞪眼的?我这时候来也是万般无奈嘛。” 庞金海从牙缝里呲出几个字:“找我什么事?” 张伯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递过去,被庞金海推开了,他就自己点燃,连吸了几口。 庞金海低声吼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到底什么事?” “唉,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张伯良把烟头扔到脚下:“最近我霉运缠身,赌一场输一场,欠了一屁股债……” “你欠债关我屁事!”庞金海打断他:“该给你的一文钱不少都给你了,咱们已经两清了!” “没错,的确如此。”张伯良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是你知道我欠谁的债吗?” 庞金海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张伯良不管,继续讲下去:“欠别人的债倒还罢了,我欠了赖麻皮的债。这个人你没听说过,沪北大亨季根发你一定听说过?这个赖麻皮就是季根发的手下。” 庞金海也是个混世面的人,当然听说过沪北大亨季根发,此人在虹口、闸北一带赫赫有名,门徒众多。他的势力虽然比不上黄金荣、杜月笙,但也算是道上的一位大佬。 张伯良接着说:“赖麻皮可不好惹啊,我要是还不上他的债,恐怕就性命难保了!” 庞金海心里说,你死了才好,嘴上说:“既然不好惹干嘛还向他借钱?那不是找死吗?” “没办法,病急乱投医嘛。”张伯良瞟着他说:“赖麻皮限我三天之内还债,否则就要……庞先生,你不会见死不救?” 庞金海气呼呼道:“你小子还有完没完?横一回竖一回!钞票又不是我印的,我从哪来?” “这么说你是不想帮我了?” “对不起,无能为力!” 张伯良又摸出一根烟点燃,连吸了好几口。 庞金海瞪着他:“你怎么还不走?快走,我要关门了!” 张伯良慢悠悠道:“我在想,你屋里的客人是哪位?你怕我跟他见面,莫非有什么蹊跷?” 庞金海竭力不让心中的恐慌流露出来,低声咆哮:“你他妈的啰嗦什么!滚!快滚!” “你干嘛这么紧张?”张伯良微笑着,一字一句问:“那位客人也许是林太太?” 听他提起林太太,庞金海脑袋里不禁嗡的一下,就像马蜂炸了窝。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慌慌张张地说:“不……不是她……” 张伯良笑得更欢了:“不是?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她!” “不是,真的不是……”庞金海几乎是在呻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伯良说:“万一是林太太呢?我求求她,说不定她肯帮我一把。” 他说着就要往大门里闯,庞金海赶紧拦住他,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你敢进去,我就……” “你就怎么样?把我杀了?” 张伯良满不在乎地喷了个烟圈,用嘲讽的口吻说:“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庞金海暗自咬牙。王八蛋!我真后悔没早点杀了你,以绝后患!这是个惨痛的教训! 张伯良扔下烟头,装模作样地说:“要杀就杀,我反正活不成了,与其被赖麻皮打死,还不如死在你手里痛快一点。” 妈的!这个煮不熟嚼不烂的无赖! 庞金海重重的叹了口气:“好好,算你狠!你欠他多少?” 张伯良怀着胜利的喜悦伸出一只巴掌:“五百块钱。” “这钱我可以给你,但现在不行。”庞金海说:“明天下午你再来,我把钱准备好。” “这可是你说的,老天在上……” “少废话!我答应了就不会赖!” “那就多谢老兄了!明天见!” 张伯良喜滋滋地走了。庞金海又气又恨又无奈,只能朝他的背影狠狠啐一口,发泄心中的愤怒。 这个无赖尝到了甜头,一定会得寸进尺,要想个法子对付他。不过眼下更紧迫的问题还是怎么对付沈卉,让她不至于起疑心。 庞金海脑子转得飞快,走进卧室的时候已经成竹在胸了。 沈卉正在房间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一见他进屋就说:“讨厌!谈什么谈了这么久?那人是谁啊?” “我的一个伙计,有件生意上的事情。这小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把他骂了一顿。” 庞金海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抱她。她抽了抽鼻子,蹙眉道:“一股汗味儿!难闻死了!” 庞金海也感觉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一定是刚才紧张得出汗了。 沈卉推开他说:“洗了澡再来!快去!” “好好,我这就去。”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套睡衣,进了卫生间。 这个卫生间是按照西方标准建造的,有个大浴缸。他脱了衣服,往浴缸里放水,放到一半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猛的一沉,那感觉就像从悬崖上坠落似的。 这意味着什么?他想,是第六感在向我发出警告吗? 他愣了几秒钟,决定出去看看。他把衣服重新穿上,走出了卫生间。 卧室里没有人,客厅里也没有人,哪儿都没有人,沈卉不见了! 他跑出客厅,朝大门望去,只见大门敞开着,显然沈卉已经走了。糟糕!真糟糕!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贯穿了他全身,让他大惊失色,同时也把他的脑神经充分调动起来,他迅速评估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沈卉不辞而别,说明她起了疑心,这是显而易见的。 张伯良来的时候,她在卧室里,从窗口可以看到大门。但街上光线暗淡,来人的相貌她不可能看得很清楚,顶多是怀疑,这就有了回旋的余地。他相信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仍可以重新掌控局面。关键是要抓紧时机,决不能让她走掉,否则再想挽回就难上加难了。 时间紧迫,他连鞋都来不及换,穿着拖鞋冲出大门,朝左右两边看了看,都没看到她。 这个地方离市中心比较远,路灯本来就少,而且电力不足,路灯的光线像病人一样弱弱的,有些灯还坏掉了,月亮也深深地躲在云层里,所以整条街基本上被黑暗笼罩着。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他紧张地思索着,左边还是右边?不知道。现在只能赌一把了。 他朝左边迈了一步,忽然又改变主意,转而朝向右边追去。沈卉穿着高跟鞋跑不快,只要方向没错,肯定能追上她。 神秘的第六感再次拯救了他。他选对了方向,追了没多远,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就传到他耳边,接着出现了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 他试探地喊道:“阿卉!是你吗?阿卉!” 那个女人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高跟鞋的哒哒声变得更加急促了。是她!就是她! 庞金海拼命追过去。一只拖鞋掉了,他索性把另一只也甩掉,光着脚追赶,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突然,他的光脚丫踩到一块石头,不,应该是尖硬的煤渣,他痛得叫出声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沈卉扭头看了一下,又继续跑。他忍着痛紧追上去,拦在了她面前:“阿卉,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出了什么事?” 沈卉盯着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双手把皮包紧紧抱在胸前,像要用它抵御攻击。 “阿卉,你生我的气了?是我不好,我冷落你了,真对不起。” 庞金海说着向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她蓦地后退了一步,惶然大叫:“别碰我!” “阿卉,你怎么啦?”庞金海装出很惊讶的样子:“干嘛这么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卉不回答,她脸上写满了恐惧,她双手颤抖得那么剧烈,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但庞金海没有放弃,他曾经多次力挽狂澜、转危为安,相信这一次也能做到。 他定了定神,用温和的口吻说:“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什么事不能说?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顶着……” “够了!别再演戏了!” 沈卉厉声打断他,脸上的恐惧已被愤怒所取代:“你老实讲,刚才来找你的那个人是谁?” “我已经告诉你了,是我一个伙计……” “撒谎!你撒谎!” “骗你干什么,他真是我的伙计杨金保,你曾经见过他。” “胡说!那个人明明是张伯良!” 庞金海笑了,笑得很从容,没有露出一点点慌乱:“阿卉,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张伯良这个人!他是军统的叛徒,已经被干掉了,你应该知道的呀!” “哼!军统?”沈卉冷笑一声:“哪有什么军统,那也是你导演的一场戏!我发现张伯良还活着,你为了消除我的怀疑,找了两个人冒充军统闯进我家,如今我一清二楚!” 糟糕!她连这个都明白了! 慌乱和绝望像巨石一般压在庞金海心头,他拼命挣扎,做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阿卉,你怎能这么冤枉我,竟然说我找人冒充军统!苍天在上,哪有这种事情!” 沈卉厉声说:“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想赖!” “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庞金海摇头叹气:“我对你的一片真心,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住口!还要演戏!我要是再相信你,我就是天底下头号大白痴了!”沈卉两眼冒火:“那个人点香烟的时候,火柴光照亮了他的脸,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张伯良!” 庞金海想起来了,张伯良曾两次划火柴点香烟,而且火柴又粗又长,火光特别亮。这个混蛋!我被他害苦了! 沈卉接着说:“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可是苍天有眼,暴露了你的真面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讲?” 庞金海张口结舌。他拼命想找出话来辩解,可是他一向灵活的头脑卡壳了、锈死了,一句话都想不出。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情的手紧紧攥住,气都透不过来。 刚才沈卉看破机关的时候,她非常害怕,怕庞金海发现自己暴露了会狗急跳墙,干出极端的事情。 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他够阴险够毒辣,什么都干得出来。因此她哄他去洗澡,趁机逃跑。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把害怕抛到了脑后,满腔愤怒如同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庞金海,你……你好狠毒!你设圈套陷害永年,让他吃冤枉官司,在大牢里受苦!他的死也是你一手造成的!至今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 沈卉想到冤死的丈夫,不禁泪流满面。 她用力喘了两口气,朝庞金海厉声责问:“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她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庞金海与她相处几十年,还从没见她如此愤怒过。可奇怪的是,她的责问竟然帮了他,让他恢复了语言功能。尽管舌头还有些僵硬,但总算能说话了。 “因为……因为我爱你,”他结结巴巴的说:“阿卉,我爱你……” “你说什么?爱我?你爱我?” 沈卉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凄厉那么可怕,让庞金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惶然倒退。 “你又在撒谎!”沈卉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嫁给了林永年,你恨我,这才是真的!” “不!不是的!”庞金海喊道:“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这些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见沈卉盯着他没吭声,他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接着说:“我真的没有恨过你,我发誓!我恨的是林永年,他把你从我手里夺走,他毁了我的幸福,践踏了我的尊严,所以……我做得也许过分了一点,但爱情是自私的、不可调和的,假如我什么都不做,我就不是真的爱你!” 他一口气讲出了这些话,虽然是狡辩,但讲得激情四射,而且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他希望她能被他感染,理解他原谅他。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声轻蔑的“呸!” “你要是真的爱我,就应该为我着想,希望我幸福快乐。可是你做了什么?”沈卉怒视着他:“你害得我失去了丈夫、浣芝失去了父亲,害得永年苦心经营的工厂毁于一旦。我所拥有所珍惜的一切全都被你毁掉了,你竟然还敢说爱我?你这无耻的东西!” 沈卉越说越激动,指着庞金海的鼻子喊道:“我自以为很了解你,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对你推心置腹,永年更是拿你当兄弟看待,想不到你这么阴险,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我和永年都瞎了眼,没发现你不是人!你是毒蛇、恶狼、魔鬼!” 最后那三个词就像三颗子弹,狠狠打在庞金海心上。此刻他如同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所有的伪装全都没有了,隐藏着的丑陋和肮脏暴露无遗,令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尤其是在一个他深爱的人面前。 她的怒斥更是像鞭子一样,无情地抽打着他的灵魂。他恨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他用手遮住脸踉跄倒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没有把自己交给你!” 沈卉把手上的钻戒取下来,狠狠扔到他脸上:“庞金海你等着!我要揭露你的罪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多么阴险多么毒辣!我要让你身败名裂,从此没脸见人!” 沈卉说完转身就走。 庞金海两眼发黑两腿发软,一种即将坠入深渊的恐慌使他几乎要瘫倒了。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拦住她苦苦哀求:“别这样,阿卉,别这样,我求求你!放过我!” 他低三下四,就快要跪下来了。沈卉惊愕地发现,这个她差点以身相许的男人竟如此猥琐如此下贱! “你真让人恶心!从我面前滚开!” 沈卉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他抓住了她的皮包,继续哀求:“阿卉你别走!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 “住口!”沈卉厉声呵斥:“以往的交情已经被你亲手毁掉了,现在我对你只有仇恨和鄙视!快滚开!” 庞金海抓住她的皮包不放。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除了绝望和恐慌,似乎还有一点别的东西,那种眼神让人害怕。 她尖叫道:“放手!你放手!” 但不管她怎么喊,庞金海死死抓住皮包就是不放,好像它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放就全完了。 此刻沈卉应该丢掉皮包逃跑,但她惊慌失措,脑子全乱了,完全没想到这个,只顾奋力争夺皮包,同时大叫“救命!救命!” 第42章 漫长的一天(下) 她的喊叫声引来了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从他的衣着来看,像是个刚下中班的工人。他朝这边奔过来,抓住庞金海的肩膀:“小瘪三!竟敢拦路抢劫!无法无天了!” 庞金海胳膊一抡:“你管不着!滚开!” “我就要管!跟我去警察局!” “放手!混蛋!快放手!” “你才混蛋呢!走!去警察局!” 中年男人揪住庞金海,两个人扭打起来。中年男人很强壮,庞金海不是对手,情急之下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中年男人暴怒,朝庞金海狠狠一拳,打得他在地上连滚带爬。 愣在一边的沈卉猛的清醒过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朝中年男人说了声谢谢,撒腿就跑。 此刻已经是深夜9点多钟,有轨电车已经停了,这一带又比较冷落,街上黑漆漆空荡荡的,行人稀少。她慌不择路地跑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到一辆三轮车,赶紧跳了上去,命令车夫快走! 车夫吃惊地问:“太太,出了什么事?” 她喘着粗气说:“别问了!快走!快走!” 三轮车用最快的速度行驶。坐在车上,她狂跳的心脏渐渐舒缓。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不!不对!应该说恰恰相反!以前才是在做梦,现在她醒过来了!幸好还不算晚! 上帝保佑,让庞金海在最后一刻暴露了丑恶的真面目。世上恐怕很难找到比他更坏的坏蛋了,为了达到目的不惜陷害拿他当兄弟的人!他不受到惩罚天理难容! 沈卉决定明天就去找顾孚远律师,商量一下具体怎么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这个大坏蛋。 三轮车从邮政局桥过了苏州河,再沿天主堂街拐进白赛仲路,10点多钟的时候把她送到了家门外。 她付了车钱,迈腿想要下车时,发现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车夫把她扶下车,说了声“太太小心。” 话音未落,停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小汽车突然打开了大灯,强烈的灯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紧接着小汽车轰鸣着朝他们猛冲过来。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根本来不及反应。 汽车径直撞向他们,巨大的冲击力把他们像布娃娃一般抛向空中,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辆小汽车从三轮车夫身上轧过,疾驰而去,红色的尾灯转眼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这不是车祸,这是谋杀,非常明显的谋杀。假如有目击者的话,可以看到那是一辆黑色奥斯汀小汽车。然而没有目击者,事发时已是深夜,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庞金海开着那辆奥斯汀拼命逃窜,忽左忽右漫无目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这样胡乱开了不知多久,最后他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停下了车。他不能不停,因为手上出了太多的汗,方向盘滑得快攥不住了。 他瘫倒在座椅上大口喘息,心脏咚咚咚的狂跳不止,像要把胸膛撞破,脑子一片空白,但有一个场景却反复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沈卉被撞飞又落下的场景,那个过程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那么缓慢那么清晰,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那张苍白无助的脸,看到她用迷茫的眼神盯着他,好像在问,你怎么下得了手?你不是说爱我吗? 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口中喃喃自语:“阿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 可是他不能不这么做,否则他就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被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唾弃,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会像杨乃武和小白菜(发生在清朝末年的一桩谋杀案)那样被编成戏剧传唱,那样的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爱沈卉,但更爱自己。 他在车里呆坐了很久,混乱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一场漂亮的猎艳之战竟然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告终,他做梦都想不到。老天爷把他狠狠耍弄了一番,在他即将爬上山顶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又把他扔下了悬崖。 可恶的老天爷!我恨你! 但他回过来想想,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老天爷并没有完全抛弃他,让他赶在沈卉到家之前截住了她,保住了那个能毁灭他的可怕的秘密。假如她不是坐三轮车,而是坐出租车,没能把她截住,那就彻底完蛋了。而现在完蛋的是沈卉,他得救了。 这是漫长的一天,他精疲力尽,累得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切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他呻吟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伸手发动了汽车。可是当引擎隆隆响起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闪过。 秘密真的保住了吗?不一定!假如沈卉没有死,或者死之前讲出了真相,那可怎么办?非但陷害朋友的丑事曝光,更将背负杀人灭口的罪名,那是要判死刑的呀! 他眼前出现这样一幅景象:他双手反绑,脖子后面插着木牌,被刽子手押到刑场上跪下,一支枪对准了他的后脑…… 想到这儿,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上蹿下跳,刚刚擦干的额头又冒出了汗珠。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手指敲玻璃的咚咚声。 他想心事想得太投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敲玻璃的咚咚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他定睛一看,汽车旁边出现了两个人,两个身穿巡捕制服的人。其中一个弯腰看着他问:“喂,先生,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那狂跳的心突然停止了,他像死人似的僵在那儿。 那个巡捕接着问:“汽车保险杠和挡风玻璃怎么坏了?出车祸了吗?” 他的脑子仍然一片空白,直到对方问了第二遍,他才猛然省悟,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话。 那个巡捕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说的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两个字,逃跑!赶快逃跑! 汽车已是发动状态,他挂上档,一踩油门,汽车猛冲出去,把那两个巡捕甩在了身后。 现在他最怕的是他们吹警笛展开追捕,幸好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但产生怀疑是肯定的了。 事情正在朝糟糕的方向发展。回到家里,他想睡又睡不着,身体很疲惫,脑子却异常清醒,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但睡了没多久,砰的一声枪响就把他惊醒了。 他猛地跳下床,扑通摔倒在地板上。这时他才想到,那声枪响是他梦见自己被枪毙了,他的尸体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他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在地板上呆呆地坐了很久。 沈卉怎么样了?她到底死没死?我的秘密能否保住?答案很快就要揭晓。这个答案他急于知道,又害怕知道。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怎样他都必须面对。 他强打精神,尽量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让别人看不出有何反常,然后坐三轮车前往林家。 9点多钟的时候,他在林家大门外下了车。街上干干净净,撞人的痕迹已经全部抹掉了,仿佛一切正常,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但这并不能让他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 他站在那儿深吸了几口气,走过去敲门,没得到应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他有这儿的钥匙,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刚走进客厅,就听见有个女人喊了声“谁来了?” 接着周嫂从屋里跑出来。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敲门没人应,就自己进来了。太太呢?出门了吗?” “你问太太?可不得了,出大事了!”周嫂激动地喊。 他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出了什么事?太太生病了?” “不!不是的!她被车撞了!”周嫂回答。 “你说什么?被车撞了?” 他一把抓住周嫂的胳膊,战战兢兢地问:“她在哪儿?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他真的很紧张,心跳得几乎把胸膛撞破。生存或死亡、化险为夷或万劫不复,答案就要揭晓了。 周嫂避开他急切的目光,黯然道:“太太伤得很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具体我也说不清。” 他的心忽的沉了下去。沈卉没死,就意味着还有苏醒的可能。而她一旦苏醒过来,他的末日就降临了。必须要亲眼看一看她是什么状况,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她怎么会被车撞?事情怎么发生的?” 问题的答案他很清楚,但问还是要问,这个程序必不可少。 “事情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道,”周嫂回答:“当时我已经睡了,是小姐把我叫醒的,她说听见街上有奇怪的声音,叫我和她一块去看看。我们跑到外面,发现太太被车撞了,身上都是血……” “好了!别说了!”他打断喋喋不休的周嫂:“太太在哪家医院?你回来了,谁在那儿陪她?” “太太在广慈医院,”周嫂回答:“她哥哥到医院替换我的,小姐也在医院里。” 庞金海转身就走。刚走出客厅,大门咣当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一看是沈方。 沈方眼睛红红的,满面悲怆的表情。这是个好兆头。 庞金海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迎上去说:“我正要去医院。阿卉怎么样?苏醒了吗?” 沈方摇摇头,两颗泪珠从眼眶里爬出来,慢慢滚下脸颊。 庞金海抓住他的肩膀连连摇晃:“阿卉怎么样?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说呀!你说呀!” “阿卉她……她……” 沈方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泪水从他指缝里淌出来,瘦削的肩膀剧烈抽搐着,那种深切的痛苦连庞金海见了都未免有点心酸。他也流出了眼泪,一半是哀伤,一半是庆幸。 忽然,沈方停止了哭泣,两只通红的眼睛瞪着庞金海:“昨晚阿卉说要去找你,她怎么会出事你应该知道!” 庞金海竭力掩饰内心的惶恐,喃喃说道:“阿卉是来过我家,坐了一会儿,商量婚礼的事情,9点多钟出门的。我要开车送她,她不让,自己叫了辆三轮车走的……” “还有,她手上的钻戒不见了,”沈方的目光死死的钉在他脸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知道?”庞金海结结巴巴的说:“也许……也许被人偷了?” “不可能!”周嫂说:“我和小姐送太太去医院的时候,钻戒已经不见了,我记得很清楚,而我和小姐是最早发现太太的人!”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钻戒在哪儿?” 沈方那种审问的表情似乎已经把庞金海看穿了,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杀死他妹妹的凶手。 庞金海强作镇定,耸耸肩膀说:“我不知道钻戒怎么会不见的。她离开我的时候,钻戒明明还戴在她手上。” 沈方没说话,但他的目光比刀还要锐利。这个和善的人从未像此刻这样令庞金海生畏。但这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以去医院为理由,躲开了沈方那可怕的目光。 他赶到广慈医院,见到了守在母亲身边的林浣芝。 这可怜的孩子抱着母亲的尸体哭成了泪人,他好不容易才劝她松开手,让人把死者运到停尸房去。 林浣芝年龄还小,沈方又悲痛得六神无主,善后的责任只能由庞金海这个未婚夫承担了。 我用林家的汽车,在林家门口撞死了林太太,现在又替她料理后事,她的在天之灵不知会怎么想? 这个念头从庞金海的脑子里闪过,但并没有驻留多久。他是个无神论者,对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法嗤之以鼻。现在唯一让他担心的是,昨晚有两个巡捕看见过他。 当时他心慌意乱,一踩油门跑了。这是个很大的错误,他们一定会怀疑他,把他跟沈卉和三轮车夫的死联系起来。而一旦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就会找到那辆奥斯汀,并发现车子的前保险杠和挡风玻璃都坏了,有明显的碰撞痕迹。怎么办?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车送去修理。但警察不是傻子,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修车的结果必然是自投罗网。 不,不能去车行,还是把车藏起来比较好,藏在租界范围之外,走运的话也许能躲过这一劫。 他希望如此。但希望也可能落空。万一在劫难逃呢?假如真到了那一步,除了潜逃就别无他法了,对此要未雨绸缪。 今天和昨天一样漫长一样艰难。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钟正敲8点。他冲了个澡,刚想坐下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门铃突然响起,张伯良来了。他是来拿钱的。 看到那张丑陋贪婪的面孔,庞金海心里腾起一股怒火。狗东西!事情全都坏在你身上!我恨不得亲手掐死你! 张伯良见庞金海脸色难看,也不想跟他多啰嗦,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钱准备好了吗?” 庞金海把一个纸包扔到他面前:“拿去!” 纸包又大又厚,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他心花怒放,笑得眼睛都没了,抓起纸包连说了七八声谢谢。可是一打开纸包,他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原来纸包里装的并不是真钞票,而是烧给死人用的冥币。 张伯良把那些冥币狠狠摔到桌上,愤怒地喊:“你什么意思?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谁跟你开玩笑!”庞金海冷冷道:“我答应你的就是这个!你也只配得到这个!” “你……你……”张伯良鼻子都气歪了,浑身直哆嗦:“你他妈过河拆桥,没这么容易!” 庞金海冷笑一声:“我拆了,你想怎样?” “怎样?我让你买后悔药吃!”张伯良喊道:“你做了多少肮脏事,我一清二楚!” 庞金海指着大门厉声道:“别在这儿放屁!滚!快滚!从今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张伯良脸涨得通红,跳着脚喊:“姓庞的,你想想清楚,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要是把我惹毛了,我就揭你的老底,把你干的好事拿出来晒一晒,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庞金海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少啰嗦!给我滚!滚!” “庞金海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张伯良走了,扔下一大堆恐吓的话。 那些话听起来都很可怕很危险,但庞金海根本没当回事,像张伯良这样的瘪三无赖他见多了。 第二天,他来到位于公平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馆,这儿是沪北大亨季根发的大本营。季老爷子本人已经上了年纪,不大露面了,但他的门徒常在此聚集,商议大事小情。 庞金海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张伯良的债主赖麻皮。 这个季根发的高徒四十来岁年纪,一身横肉,五官长得还算端正,可惜脸上的黑麻子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拿来做一碗芝麻糊绝对没问题。 赖麻皮晃着膀子来到庞金海面前,一屁股坐下:“听说你在等我?不知有何见教?” 庞金海不声不响的从口袋里掏出银元,一块一块在赖麻皮面前摞起来,总共20块。 赖麻皮惊讶地瞟着他:“先生尊姓大名?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庞金海缓缓道:“我的名字不说也罢。我是为张伯良而来,他欠了你不少钱是不是?” “这么说你是来替他还债的?”赖麻皮问:“他是你朋友?” “不!恰恰相反,他是我仇人!”庞金海咬牙切齿。 赖麻皮一听更吃惊了:“那这些银元……” “这是给你的辛苦费,”庞金海说:“我想请你好好收拾他一下,你不会不答应?” 赖麻皮笑了,笑得脸上的麻子红光闪闪。他怎么会不答应呢?张伯良欠债不还,他正想收拾这瘪三,更何况还能进账20块大洋! “先生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赖麻皮拍胸脯:“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回去听消息!” 赖麻皮做事雷厉风行。庞金海仅仅等了两天,他的伙计杨金保就向他报告,张伯良被赖麻皮逮住狠揍了一顿,打成了瘫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老婆也跑了,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庞金海已经很久没笑了,现在他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好!这样才好!死了倒便宜他了!” 第43章 笼中之鼠 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上海就是这样的地方。 上海有不少成天泡茶楼、咖啡馆的有闲阶级,还有更多光着膀子在弄堂里乘凉的小市民,这些人都眼巴巴的盼着有新闻让他们议论,刺激一下无聊的神经。 现在新闻来了,一位绝色佳丽被汽车撞死,肇事者驾车逃逸,警方调兵遣将缉拿罪犯。对此各大报纸争相报导,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至于制造出这件大新闻的庞金海,神经紧张得快要崩断了,因为他在密切关注警方动向的同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处置完了张伯良,紧接着就是让沈卉入土为安。不过这事就简单多了,沈卉是基督教徒,丧事按照教会的规矩办,不用他多操心。 10月18日,沈卉被安葬于广福山庄。 这个“山庄”不能从字面上理解,其实这是一座公墓。 10月18日本来是她结婚的日子,现在婚礼变成了葬礼。 红颜薄命的故事总是让人唏嘘同情。主持葬礼的神父念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悼词,希望上帝接纳这个美丽的灵魂,让她在天国里得到安息。 “我们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罪恶和不幸。愿主饶恕我们,给我们安慰和希望,让我们笑着奔向天国。阿门。” 神父这样结束了他的悼词。 那天一直在下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整整一天都没停过,似乎老天也在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流泪。 她的女儿和哥哥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让前来送葬的人无不心酸。 庞金海也哭了。不是演戏,他真的很悲伤。 他四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全都交给了这个女人,他想她、爱她、觊觎她,为了把她夺回来,他处心积虑忍辱负重,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在不眠中度过。他活得很痛苦但也很充实,甚至于从中得到了某种快乐。 是的,他既痛苦又快乐。听起来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现在这个女人走了,永远消失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美丽的容颜,听不到她悦耳的声音,看不到她迷人的笑容,剩下他一个人,不知今后生活的意义何在? 他凝视着那块刚刚竖立起来的大理石墓碑,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感到深深的空虚和寂寞。 可是,当他离开墓地,与送葬的人们分手之后,另一种感觉忽然像泉水一般冒了出来。 那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十几年来,他一直在演戏,一直在压抑自己,隐藏真实的感情,太委屈太辛苦了,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现在终于获得了解脱,再也用不着撒谎,再也用不着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再也用不着担心会被人识破,这种感觉真好,就像一个囚徒获得了自由。 他手上有伞,但没有撑起来,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他需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辆奥斯汀被他藏起来了,只能坐三轮车回去。这地方很偏僻,走了不少路才碰上一辆三轮车。 车夫拉起了遮雨篷,他舒舒服服的坐在车里,点燃一根香烟,听着落在车篷上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座位上有一份当天的《新闻报》,大概是别的乘客留下来的。他拿起报纸随手翻阅。忽然,一篇记者独家报导吸住了他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就像被蟒蛇缠住了似的。 报导内容如下:10月2日深夜,本市已故企业主林永年之遗孀沈氏被汽车撞死,地点在她家门口。同时遇难的还有一名李姓三轮车夫。肇事汽车逃逸。警方从现场的汽车散落物判断,肇事车型疑为奥斯汀或雪铁龙。本报近日获悉,当晚10点多钟,两名巡捕曾在卡德路碰上一辆黑色奥斯汀小轿车。司机被盘问时仓皇逃遁,形迹十分可疑。现警方正循此线索追查,这件轰动一时的案子终将告破,肇事者难逃法网。 糟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尤其是“难逃法网”那四个字,就像四根棺材钉子把他牢牢钉住,让他心惊肉跳。 几天前,他租下了江湾火车站附近一座破仓库,当晚偷偷把那辆奥斯汀藏在了里面。那地方相当隐蔽,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但任何事情都有万一,万一被发现了呢?车子的保险杠和挡风玻璃都损坏了,一看就知道是肇事车,然后再顺藤摸瓜……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家里,他立即着手为逃亡做准备。 他的股票已全部变现,省着点花支撑年没问题。但这只是财产的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是房产,放弃掉未免太可惜了。 他估量了一下,那辆车至少一个月之内不会被发现,争取在这段时间里再脱手部分房产,多捞一点是一点。 现在看起来,投资房产这步棋走对了。由于受战火影响,外来人口大量涌进租界,导致房产价格节节攀升。假如还有时间再捂一捂的话,可以赚到更多,但现在只能忍痛割爱了。 他一边忙着抛售房产,一边派伙计杨金保盯住警方。杨金保认识巡捕房的人,可以获得内部消息,及时提供给他。 杨金保对他忠心耿耿,做事也很得力,不巧的是老婆要生孩子了,想要请几天假。这怎么行!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他拍着杨金保的肩膀说:“你的难处我理解,但眼下我需要你。你帮了我的忙,我决不会忘记的,将来一定重谢。” 反正许诺只需动动嘴,用不着花钱,怎么好听怎么说。先画一个大饼,让他慢慢吃。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到12月初了。 庞金海手中的房产大部分已经售出,腰包鼓鼓的,是时候脚底抹油了。至于杨金保,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12月5日上午,汇丰银行刚一开门,他就走进了富丽堂皇的营业大厅。他穿一身藏青色西装,系一条红底金花领带,显得派头十足。 到这种地方来,好好打扮一下是必要的。 今天他要完成最后一件大事——把手头所有的钱都兑换成金条,这样既保值又便于携带。明天出发去广东,最终目的地是香港、澳门或南洋某地,在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有些激动,有些惆怅,还有些伤感。他虽然原籍是安徽,但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早已把这儿当作了故乡。如今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亡命天涯了,难免依依不舍。 他在汇丰银行有巨额存款,是银行的大客户。柜台经理亲自出面接待,答应优先替他办理。 他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点起一根烟,慢慢呷着咖啡,等待经理把金条给他送来。周围的人羡慕地看着他。一位妖冶少妇的目光中还有一丝挑逗。他不禁暗自得意。 看来她把我当成大老板了,他心想,一个风流倜傥的大老板。要不是逃亡在即,心事重重,他真想跟她调调情,找点乐子。 他等了将近半小时,经理还是没来,却来了一个陌生人。 此人走到他面前,朝他打量几眼,把头上的礼帽抬了抬,客气地说:“请问尊驾是不是姓庞?” 他心里咯噔一下,斜眼瞟着那个人。 “你是在问我吗?”他故作从容地弹了弹烟灰。 陌生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庞金海庞先生?” 此人显然来者不善。他虽然没穿巡捕制服,但那种神态举止,一看就是巡捕房的人。 庞金海竭力不让内心的恐慌流露出来,冷冷回答:“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庞。” “真的?”对方挑了挑眉毛:“我能请教一下尊姓大名吗?” “我姓杨,叫杨金保。” “你叫杨金保?有意思,真有意思。” 三十六计走为上。庞金海起身就走。 对方稳稳的坐在那儿,并没有阻拦。他心中暗喜,快步朝大门走去。 眼看就能脱险了,柜台经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庞先生!你兑换的金条送来了!庞先生!庞先生!” 喊你个鬼!真可恶! 庞金海暗暗咒骂,加快脚步想要一口气冲出大门,可是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领,把他拽了回来。 他挣扎喊叫:“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一个大块头男子右手揪着他,左手亮出证件:“我是巡捕房的!庞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他绝望地喊:“我说了我不姓庞,你认错人了!放开我!” 刚才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踱了过来,微笑道:“不管你姓胖还是姓瘦,都要跟我们走一趟。” 这时两名穿制服的巡捕到来,分别抓住庞金海的两条胳膊:“少啰嗦!放老实点!快走!” 这个意外事件引起银行大厅里一阵骚动,人们看着这个刚才还神气活现、此刻已面如死灰的人,无不惊讶万分。向他抛媚眼的那位少妇更是吓得芳容变色,双手捂着嘴,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庞金海被带到老闸捕房,审讯立即展开。 主审的是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警官,看上去挺和善的。他单刀直入地说:“都是明白人,用不着兜圈子,我知道就是你撞死了林太太,怎么样?你承不承认?”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已是笼中之鼠。来这儿的路上他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问,一个字都不说,因为说也白说。 “干嘛这么紧张?”老警官微笑道:“出车祸对有钱人来讲没啥大不了的,赔点钱也就完了。” 庞金海明白,这是诱供,他可不会上钩。此刻他尚有一丝希望,希望警方没有证据,只是敲山震虎,不能拿他怎么样。 老警官丢给他一根老刀牌香烟,他没接,香烟掉在了地上。 “真不给面子,嫌这烟太蹩脚?” 老警官咕哝着走过来,捡起香烟塞到自己嘴上,说道:“我这样的小公务员可不敢跟你比啊,你是跑证券交易所的,财大气粗……对了庞先生,你把那辆奥斯汀藏在哪儿了?” 见庞金海不回答,他继续说下去:“藏在江湾火车站附近一间仓库里,是不是?” 他划了根火柴把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那地方很隐蔽,但我们还是找到它了。” 庞金海仍然低着头,但心里却强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原以为车子藏在那儿很安全,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奇怪!他们怎么做到的?难道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 “你犯了个错误,”老警官说:“你不应该把车藏起来,因为藏得再深终究是个隐患,不如沉到河里去,那样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真是的!庞金海暗忖,把车沉到河里是个好办法,我他妈怎么没想到!如今后悔莫及! “那辆奥斯汀的前保险杠和挡风玻璃损坏了,”老警官接着说:“显然它就是肇事车,而那间仓库是你租下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 庞金海保持着固有的姿势,不抬头,也不吭声。 老警官停了一会儿,又说:“事发那天深夜,有两个巡捕曾经见过你,他们把你认出来了。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你就是那个肇事后驾车逃逸的人,没有任何疑问。” 庞金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打坐入定了似的。 老警官喷了个烟圈,慢悠悠道:“你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这样理解没错?” 庞金海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警官两眼紧盯着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我查下来,那辆奥斯汀登记在林永年名下,而你用它在林家门口撞死了林太太,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庞金海拼命绞着双手,用疼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瘫倒在椅子上。 “庞先生,”老警官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糊涂了,你能解释一下吗?” 这是庞金海最害怕的问题。为了避免身败名裂,亲手谋杀了自己的恋人,太卑鄙太毒辣了,想起来就让他脸红。 冷汗一颗一颗从庞金海脸上滚落下来,他浑身发凉,两边的太阳穴很疼,像要中风似的。 一阵长久的静默。只有老警官手指敲打桌面的嗒嗒声。 庞金海感觉审讯室好像变成了毒气室,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 终于,老警官站了起来:“庞先生,看样子你是决心装哑巴了。没关系,慢慢来,有的是时间。” 庞金海被带了出去,关押在巡捕房的临时拘留所里。 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五六个人渣,个个横眉立目凶神恶煞,像跟他有仇似的。他知道,这是警方故意整他,让他吃苦头。 从被捕到现在仅仅过了几小时,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头发乱七八糟,西服肮脏不堪,领带、手表和关勒铭金笔被抢走,脚上的高档皮鞋被一双破布鞋强行替换,脸上还重重的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他想到了林永年。他把林永年送进监狱饱受摧残,如今轮到他自己了。 他不禁在心里哀叹,报应!真是报应啊! 第44章 末日来临 警方对这件案子很上心,当天晚上,第二轮审讯又开始了。 还是那间小小的审讯室,还是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警官。不同的是这次他面前有个大灯泡,起码500瓦,又亮又热。他被照得眼睛都睁不开,头上汗如雨下,内衣很快就湿透了。 看样子今晚这一关不太好过,他想。那个老警官外表和善,其实很厉害很难缠。 老警官又拿出了老刀牌香烟,不过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扔给他,而是放到他面前。他还是没拿。 老警官笑了笑,把那根烟叼到自己嘴上,点燃吸了几口。 “怎么样庞先生?”他问道:“这回我们能不能谈谈?” 庞金海执行既定方针,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连头都不抬。 老警官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又问:“你和林永年是好朋友,和林太太曾经是邻居,没错?” 庞金海抹了抹头上的汗,一声不吭。 老警官只好继续唱独角戏:“林永年死后,他的汽车一直是你在开,结果你用这辆车把林太太给撞死了,而且就在她家门口。如果说这是巧合的话,那未免也太巧了?” 庞金海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往下讲。 “如果不是巧合,那问题可就严重了,”老警官沉声道:“难道你是故意把林太太撞死的?” 庞金海猛的抬起了头。这个隐秘的伤疤终于被揭开了,血淋淋的暴露出来,触目惊心。 老警官注意到了他的反应,盯着他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我有!我疯狂地爱她!我为她付出了一切!苍天在上,我杀她是迫不得已!我没办法! 庞金海心里在呼喊,但嘴还是紧闭着。他不想说出来,他的痛苦和无奈没人能够理解。 老警官等了一会儿,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不说,我只好代你说了。从种种迹象判断,你故意撞死了林太太,这是谋杀。原因是什么呢?为财?为仇?还是为情?” 他停了停,接着说:“要我猜的话,我猜是为情。林太太要和你分手,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 哼!我高估了这个老家伙,原来他并不怎么聪明! 庞金海抬起头笑了。这笑容是那么可怕,老警官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厉声问:“难道我猜的不对吗?” 庞金海的头又低下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老警官在巡捕房干了一辈子,这么顽固的犯人还是头一回碰上。他终于忍不住了,拍案咆哮:“笑什么?你这混蛋!说!你笑什么?” 庞金海还是一动不动。 老警官怒吼道:“你以为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做梦!你蓄谋杀人的证据已经很充分了,不管你开不开口,最后法官都会判你死刑!庞金海你完蛋了!死定了!而且将要臭名远扬!你的丑事将登在报纸上,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人都会看到,都会议论你唾骂你!” 这些话像炮弹一般噼里啪啦射过来,庞金海的神经被炸得支离破碎。不用等到法官宣判,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要死了。 他头痛欲裂,心脏一阵阵抽搐,浑身因脱水而难受得要命。他感觉自己好像飘起来了,整个审讯室都在围着他转,像跳华尔兹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拘留所的牢房里,那些人渣正围着他狞笑。这时他才明白,刚才自己昏死过去了。 他活到四十多岁,昏死过去还是头一次。他真希望自己不要醒来,就这么死掉多好,一了百了。可恨那些人渣把他踢醒了,他的苦难还没有结束,还要继续受煎熬。 他有着强大的内心,一直相信事在人为,也一直牢牢掌握着命运的缰绳。但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没救了。他被牢牢地禁锢在这儿,就像一只掉进捕鼠笼的老鼠,聪明的头脑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全都没有屁用,死神正狞笑着在前面等他。 绝望的情绪像利齿一般撕咬着他的神经,这种绝望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审讯还刚开始,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溃。 第二天,也就是12月6日,公共租界警务处长道森接到了这件案子的详细报告。 道森对此案很感兴趣,这主要源自于他的夫人露西。 此案的诸多特征与车祸不符,看起来更像是谋杀。从已掌握的证据判断,庞金海有重大作案嫌疑。但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情杀?仇杀?财产纠葛?抑或另有原因? 露西抱着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一直在打听案子调查的进展情况,道森被弄得烦死了。他打算把手头的事情料理一下,亲自介入这件案子,给夫人一个明确的答案,免得天天听她唠叨。 两天以后,1941年12月8日,他终于有空前往老闸捕房,参与对庞金海的审讯。 在前两次审讯时,庞金海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看来抱定了“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的宗旨。对此道森并不担心,这种人他见多了,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他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过去开门。 但就在他转动把手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而且一直响个不停。 “谁啊?真讨厌!” 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回到桌子旁拿起电话:“哈罗,我是道森,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喊叫,声音嘶哑刺耳。他听了好几分钟才听出来,那人是自己的上司、工部局总董威尔逊。由于太激动,威尔逊话讲得颠三倒四,简直让人听不懂。 道森皱了皱眉头,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威尔逊:“对不起,请你讲慢一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道森,你耳朵聋了吗?我说要开战了!美国要跟日本开战了!”威尔逊在电话里大喊。 “你……你说什么?美国要跟日本开战?” 道森惊得目瞪口呆。 美国孤立主义思潮泛滥,美国人一直不愿意参战,丘吉尔想方设法把美国拖进来,但没起什么作用,对此罗斯福总统也无能为力,只能通过“租借法案”,用提供武器装备的方式支持英国,现在怎么突然来了个180度大拐弯? 威尔逊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告诉道森,就在几小时前,当地时间12月7日清晨,日军偷袭了美国太平洋舰队所在的珍珠港,造成重大损失,美国必然要跟日本开战。 狂妄又愚蠢的日本人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把美国这个强大的妖魔放出来了。这正是英国首相丘吉尔梦寐以求的事情。英国的形势岌岌可危,没有美国的帮助,想要赢得战争根本不可能。 威尔逊已经找回了往日的判断力,他忧心忡忡地说:“美国参战对英国是大好事,但对我们就是一场大灾难!” 道森安慰他:“也许没那么严重……” “不!绝对是一场大灾难!”威尔逊说:“接下去英国肯定也要向日本宣战,这样我们的处境就危险了,日本人随时都可能占领租界。我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道森你也参加。” 现在道森已经没有心思再管任何案子了,让好奇心见鬼去!英国一旦向日本宣战,这儿所有的英国人就成了敌国侨民,前途叵测! 威尔逊召开的紧急会议不到一小时就散了,因为大家面面相觑,除了唉声叹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租界没有正规军队,抵抗等于螳臂挡车。跑已经来不及,而且到处都在打仗,往哪儿跑呢?只能听天由命了。 事情的发展尽在预料中。美英两国向日本宣战后,日军立即开进租界,控制了所有重要部门。日本的膏药旗在工部局大楼顶上缓缓升起,上海租界这座“孤岛”终于陷落了。 随后,租界里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接到通知,分别去浦东、龙华、闸北、沪西等8座集中营报到,随身只能携带少量财物,违令者后果自负。 上海租界是1854年建立的,至今已经87年了,无数的西方冒险家在这儿发财致富耀武扬威,现在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报到截止日的前一天晚上,外滩的上海总会从未如此热闹过。大批英国侨民聚集在这座建于1912年、拥有各种娱乐设施的大厦里,向他们的黄金岁月告别。乐队不停地演奏着,一对对盛装男女翩然起舞,尽情享受着最后的欢乐,明天他们就要成为囚徒了。 上海总会拥有远东最大最奢华的酒间。道森靠在酒间的柜台上,叫侍者给他再来一杯威士忌。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杯了。 威尔逊端着酒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嗨,道森,你怎么不和你妻子跳舞?她一个人在那儿很孤独。” “明天就要进集中营了,还有心情跳舞?” 道森喷着满嘴酒气,半开玩笑地说:“至于露西,只能祝她好运了。用中国人的一句俗话来讲,现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 威尔逊叹了口气:“道森,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 “两年前你要退休回英国,我不答应,请求你留下来帮我。我太自私了,我不该那么做,否则的话,你和露西就不会进集中营了。刚才露西对我很冷淡,她一定在怪我。” “够了,别说了。”道森打断了威尔逊:“你没有错,谁也不会怪你。生死荣辱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只能坦然接受。来朋友们,让我们抛开烦恼,畅饮尽欢!” 最后这句话道森是对酒间里所有的人说的,大家纷纷响应,碰杯声叮叮当当此起彼伏。 接着,道森带头唱起了英国民歌《夏日里最后的玫瑰》,伤感的歌声在酒间里回荡…… 次日一早,在日军指定的集结点,道森夫妇和威尔逊夫妇碰头了,他们和另外数十人将被送往沪西第一集中营。 几辆日军的卡车在这儿停下。这些英国侨民正要上车,道森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当过警务处副处长的日本人青木,他挥着一根红木手杖,神气活现地走过来。 这个混蛋!他来干什么? 道森背过脸去,不想跟青木打照面,可是手杖的笃笃声偏偏来到他背后,接着他听到了青木的声音。 “这不是道森先生吗?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幸会啊!” 青木操着一口古怪的英语,边说边打哈哈。 道森敢肯定,青木来此地绝非偶然,而是故意来羞辱他的。 果然,青木用手杖敲了敲他的箱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带的衣服够不够?集中营四面透风,冷得很啊。” 道森哼了一声:“不用你操心。” “道森先生,你还不知道?”青木说:“现在我是敌侨集中营的总管,一切事务都是我说了算。你我毕竟同事一场,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让你少吃点苦。” 道森冷冷道:“用不着,我不需要帮助。” 青木摇了摇头:“我奉劝你道森先生,做人不能太骄傲。以前你们是上海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但如今不同了,上海是大日本的上海了。你要看清现实,别再跟我摆英国人的臭架子,这对你有好处。” 道森牙关紧咬,脸涨得通红。比这番话更让他愤怒的,是青木那种嘲弄的语调和表情。 青木再次用手杖敲他的箱子,他怒不可遏,一把夺过手杖,在膝盖上折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 随着折断手杖的咔声,其他的声音突然静止,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包括青木在内。青木是惊愕,其他人则是惊恐。 几秒钟后,青木暴跳如雷,用日语喊了几句。 两个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步枪,气势汹汹地冲向道森。露西吓得尖叫起来。 旁边的威尔逊一看不好,急忙跟青木打招呼:“对不起青木先生,道森脾气不好,我代他道歉,请你原谅他。” 其他人也跟着恳求。 这时日本兵已经向道森举起了刺刀。青木又用日语喊了几句,他们收回刺刀,用枪托朝道森打去,将他打倒在地。 青木在道森跟前蹲下,望着他狞笑道:“道森先生,我再次提醒你,情况已经变了,现在我是敌侨集中营的总管。你对我要有足够的尊重,明白吗?否则……你太太会成为寡妇的。再见,好自为之。” 青木大摇大摆的走了。 露西奔到丈夫面前,和威尔逊一起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其余的人也呼啦围了过来。 露西紧张地望着脸色苍白、眉毛颤抖的丈夫:“你……你受伤了吗?要不要请托德大夫看一看?” 道森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的伤……在这儿。” 威尔逊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森,你的火爆脾气要改一改了。现在你已经不是警务处长,而是囚徒了。用中国人的话讲,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啊。” 道森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牙齿咬得咯咯响。 露西架起丈夫的胳膊:“上车了,走。” 第45章 死里逃生 由于日军偷袭珍珠港,改变了远在地球另一边的美英侨民的命运。 蝴蝶效应的影响不止于此,它还给另一个人的命运带来了重大转折,那个人就是被关押在老闸捕房的庞金海。 当道森和威尔逊等英国侨民为自己的命运担忧的时候,庞金海却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日军占领租界后接管了巡捕房,并按照他们的方式进行整顿,搞得人心惶惶,上下一片混乱。 庞金海所在的牢房一共关了6个人,除他之外都是小偷、骗子、强盗等人渣。现在那5个家伙都被释放了,剩下他一个光杆子。 他很惊讶,不知怎么回事。见一名姓孙的看守从牢房前走过,便叫住他打听缘由。 姓孙的看守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庞金海:“你一不聋二不瞎,竟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庞金海困惑地摇摇头。这些日子他一直被死神牢牢控制着,大脑已经失灵了,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姓孙的看守说:“告诉你,日军占领了整个租界,咱们这儿很快也要被日本人接管了。” 庞金海儍在那儿,半晌才颤悠悠地问:“你……你说什么?日本人占领了租界?真的?” “当然!”姓孙的看守说:“工部局大楼、英国总会、还有跑马厅,都插上日本的膏药旗了!” 庞金海还是将信将疑,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骗我?” “骗你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姓孙的看守正百无聊赖,很乐意有人跟他说说话。他靠在牢房门上,点起了一根烟。 “日本人胆子真不小,派飞机轰炸美国的珍珠港,炸沉了不少军舰,还炸死好几千人。” 姓孙的看守兴致勃勃,抽着烟高谈阔论:“美国人吃了这么大亏,岂肯罢休,立刻向日本宣战。接着英国也跟进了。日本人早就想占领租界,这下机会来了,立马派军队开进租界,把英国人美国人统统关进了集中营,现在上海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庞金海盯着他看了半分钟之久,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一阵狂喜巨浪般卷上他的心头。 老天啊!我太幸运了!太幸运了!日本人是我的大救星!日本人一来,我就可以逃出死神的魔爪了! 这时姓孙的看守扔掉烟头准备离开,庞金海急忙喊:“等一等!嗨!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姓孙的看守站住了:“什么事?” 庞金海竭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抖得太厉害:“老兄,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 “帮忙?帮什么忙?” “你若能替我送一封信,我酬谢你五十块银元,怎么样?” 这笔钱相当于一名警察三个月的薪水。现在轮到姓孙的看守将信将疑了:“五十块?真的?” “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先写张欠条给你。” “好!成交!” 庞金海讨来纸笔,给田中一郎写了封信,连同五十块银元欠条一起交给了姓孙的看守。 两天以后,庞金海获释了。 他走出拘留所,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心里恍恍惚惚。直到这时,他仍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抬起头,看到远处楼房的顶上有一面膏药旗,这才最终打消了疑虑。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他连祷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绝望等死的时候,老天爷竟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不!不是老天爷,是日本人!若非他们占领租界,哪有我的活路!是日本人救了我! 死里逃生无疑是惊喜中最大的惊喜。 回家途中他边走边唱,京剧、沪剧、越剧、小调,把所有会唱的全都唱了一遍,毫不理会周围惊讶的目光,所有看见他的人都断定他疯了。 来到狄思威路,他在自家大门口停下,拿钥匙想要开门,却发现大门竟然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怎么回事?家里有贼? 他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蹑手蹑脚的走进屋子。 屋里果然有人,他听见了开关抽屉的声音。 妈的!老子还没死呢,就来抢遗产了! 他怒火中烧,放下石头,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轻轻走向卧室,朝里面探头窥视。 这一看,他紧握菜刀的手放松了。原来屋里那人是他的伙计杨金保。 “金保,你在这儿干什么?” 庞金海猝然发问。正在翻抽屉的杨金保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嘴张得老大,像见了鬼似的。 庞金海又重复问了一遍,他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嗫嚅道:“老板你……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要吃花生米了是不是?” 庞金海一步一步走进卧室,微笑道:“所以你跑来翻我的抽屉,要给我料理后事?” “不!不是的!” 杨金保两眼盯着他手上的菜刀,嘴里结结巴巴的喊:“老板你误会了……误会了……” “是吗?那你来干什么?” “我……我看天越来越冷了,想找几件衣服给你送去……” “哼,想得这么周到,真是忠心耿耿啊。你这样的好伙计太难得了,打着灯笼都难找。” 庞金海的话像是夸奖,又像是嘲讽。他一只手拿菜刀,一只手拧着下巴,锋利的目光在杨金保脸上游弋。 杨金保低下头,巴结地说:“老板刚出来,还没吃饭?我去对面叫一碗扬州炒饭来。” 他匆匆往外走,却被庞金海拦住了。 “等一等,”庞金海说:“我有句话想问你。” “老板想问什么?” “我进巡捕房是不是你告的密?” 庞金海一字一字讲出这句话,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杨金保脸上。 杨金保一愣:“这话从何说起?老板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能不这样想,”庞金海说:“除非有人告密,否则警方不会这么快找到我,而知道我秘密的人只有你。” 杨金保笑了:“老板这么不信任我?竟然怀疑到我头上来,我……我实在没话好讲。” 庞金海冷冷道:“在我面前演戏,你这是班门弄斧!我演戏演了十几年,你这两下子差远了!” 杨金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怜。但庞金海毫无怜悯之意,神色冷峻依旧。 “你说我怀疑你,不对!我不是怀疑你,而是吃定你!” 庞金海逼近杨金保,狞声说:“汽车藏在哪儿只有你知道,所以给巡捕房告密的人就是你!怎么样?还不承认?” “冤枉!我冤枉啊!”杨金保颤悠悠道:“老天在上,我没有告密……不是我……” “住口!还想赖!” 庞金海厉声打断他,然后改换成嘲讽的口吻:“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用不着跟你多费口舌,要查明是不是你告的密很容易。日本人已经接管了巡捕房,我让田中先生一查就清楚了!” 这一击精准而致命。杨金保的脸色顿时变得像纸一样白,浑身直打哆嗦,接着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我一时糊涂,老板饶了我、饶了我!” “杨金保!你这混蛋!” 庞金海甩手打了他两记耳光,嘶声咆哮:“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实人,对我忠心耿耿,所以什么事都不瞒你,想不到你竟然会咬我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 杨金保不回答,一个劲磕头。 庞金海踹了他一脚:“说!为什么?快说!” “因为……因为老板答应给我的……钱一直没给,”杨金保嗫嚅道:“后来我见老板要跑路了,所以……” 他一抬头,碰上庞金海阴冷的目光,赶紧把头低下去。 一阵可怕的静默。 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接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杨金保吓得几乎趴在了地上。 雷声过后,战战兢兢的杨金保撑起身子,这时他听见了一句意外的话:“算了,起来。” 杨金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抬起头,狐疑地望着他的老板。 庞金海是怎么对付张伯良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怎肯轻易放过我? 庞金海缓缓道:“起来,事情过去就算了,我既往不咎。” 杨金保这才相信自己没听错,他惊喜地站起来,连连鞠躬,腰弯到了90度:“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庞金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不过你给我听好了,这件事我没有忘记,今后你赤胆忠心也就罢了,否则……” “我懂!我懂!”杨金保又是一连串90度鞠躬:“老板放心,我一定为老板效犬马之劳!” 庞金海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好,我相信你。去买扬州炒饭,我饿了。” 杨金保松了口气,屁颠屁颠的走了。庞金海望着他的背影,表情一下又变得冷峻阴邃。 他放过杨金保是因为眼下需要这个人,而且他断定杨金保已被他牢牢掌控,绝不敢泄露他的秘密。当然这个放过是暂时的,他吸取了张伯良的惨痛教训,将来还是要斩草除根。 这天余下的时间他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番,整理好心情,然后前往沈记饭馆,一来跟沈方见面,为以后的行动垫底;二来调济口味,让受苦受难的肠胃滋润一下。 他关在拘留所的日子,天天吃的都是猪食,看着都恶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有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也吃不下,那时他已经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压垮,变成一个活死人了。 他是12月5日被捕的,逃出来那天是12月10日。托日本人的福,当中这5天时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一切痕迹全都抹掉了,他还像从前一样干净。所以他走进沈记饭馆的时候步履从容,神态自若。沈方只是觉得他憔悴了一些,别的没发现什么。 沈方这家饭馆坐落在观音桥下,主打本帮菜,酱爆肉、炒鳝丝、糖醋小排、炸臭豆腐,浓油赤酱价廉物美,下得饭喝得酒,因此颇受贩夫走卒们的欢迎,生意很不错,经常客满。 庞金海知道这情况,所以特地等饭点过了,到下午一点多钟才去,这时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边吃边告诉沈方,他因为生意上的事去外地跑了一趟,刚回来。 沈方默默的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还没走出妹妹猝死的伤痛,眼睛里仍旧布满血丝。 庞金海吃饱喝足,点上一根烟,问道:“大哥,最近生意怎么样?日本人占领租界对你有没有影响?” 沈方表情木讷,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作为回答。 庞金海叹了口气,又问:“浣芝呢?她还好吗?” 沈方摇了摇头,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浣芝不太好?”庞金海紧张地追问:“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快告诉我!” “从她母亲下葬之后,她一直呆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讲话,整个人好像傻掉了。”沈方喃喃述说:“我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死活不肯去,把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请医生上门来。” “那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这叫……对了,叫创伤性精神障碍,我也搞不懂,总之是因为突然失去母亲引发的。” “你问没问过医生?有办法治吗?” “医生说只能对她做一些心理疏导,让她慢慢接受现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庞金海想了想说:“这种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再找别的医生看看,我去打听一下……” “算了,不用了,”沈方说:“她的老师、那个犹太人雅辛很热心,天天去陪她开导她,现在她的情况已经好些了。” 庞金海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庞金海小时候住在崇德坊,经常去沈家玩,和沈方很熟,但如今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了。 庞金海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站起身来:“大哥,我还有点事情要办,过几天再来看你。” “等一等!”沈方叫住他:“我曾经听阿卉说起过,她所有的钱都交给你做投资了是不是?” 庞金海点点头:“我正想找机会跟你谈这事呢。阿卉的钱全都买了股票,如今她不在了,这笔账总要有个交代。今天来不及了,改天我把账本带来,咱们一五一十当面结清。” 沈方问:“还要等多久?” “这……过个天,好不好?”庞金海回答:“我最近太忙了,实在抽不出空。” 他没撒谎,他的确很忙,忙得不得了。为了让沈方相信投资发生巨额亏损,从而把钱揣进自己的口袋,就得把账重新做过,还要经得住检验,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必须全力以赴。 与杀害沈卉不同,鲸吞她的财产丝毫没让他感到内疚。她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恩断情绝了。我为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惊吓,还差点丢了小命,这钱就算是对我的补偿。 想到这些,他就心安理得了。 其实一个人只要想为自己开脱,总是能找到理由的。 第46章 新的目标 一星期后,任务圆满完成。庞金海再次来到沈记饭馆,把做好的假账摊在沈方面前。 沈方翻开账本一看,顿时傻眼了:“什么?亏损了十几万?这么多?怎么会这样?” 庞金海不慌不忙:“这个问题你要去问阿卉。” “为什么?”沈方跳起来:“都是你在操作,为什么要问她?” “别急,请听我解释。”庞金海从容道:“我在操作不假,但仅仅是操作而已,具体怎么做,买什么卖什么、啥时候买啥时候卖,都是阿卉自己决定的,我从不插手,我就是她的经纪人。” 这些都是死无对证的事情,怎么说都行。沈方被他这番话堵得张口结舌,脸憋得通红。 庞金海接着说:“股票市场变化莫测,一不小心就会翻船。连杜德本那样的老手都战战兢兢,别说阿卉了。” 沈方顿足摇头:“阿卉对钱财一向看得很淡,怎么忽然鬼迷心窍,做起股票来了?” 他猛的把目光转向庞金海:“她一定是听了你的话!你怂恿她做的,是不是?你说!”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庞金海矢口否认:“我还曾劝她别做了,可是她不肯听。她这人有时候固执得很,这你是知道的。我和她毕竟还没正式结婚,也不便多说。” 沈方脸色苍白,坐在那儿发呆。 这个老实人做梦都想不到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本假账,更想不到妹妹尸骨未寒,她的未婚夫就会翻脸不认人。他还一直把庞金海当兄弟看待。 一阵沉默之后,这个“兄弟”干咳了两声,吞吞吐吐道:“有些话我实在不想说,但不说又不行……” 沈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已经说了半截了,还躲躲闪闪的干什么,直说了!” “阿卉还借了人家5万块钱,你看。”庞金海又拿出一张伪造的借据:“这笔钱还有三天就到期了。” 沈方看了看借据,并没有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他已经被前一次更沉重的打击弄得麻木了。这也正是庞金海预料中的。来此之前,他已经对每一个细节都做了精心安排, “阿卉借钱也是为买股票。”庞金海盯着沈方问:“这笔债务怎么办?你有何打算?” 沈方满脸苦涩,呆呆的坐在那儿。 庞金海说:“我是借款担保人,你要是跳票的话,我就遭殃了,债主肯定要找上我。那个赖麻皮可不善啊,听说他是沪北大亨季根发的门徒,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沈方喃喃道:“阿卉怎么这么糊涂,找那种人借钱……” “人都不在了,还怪她干什么。”庞金海唉声叹气:“都是自家人,我本不该逼你,可是我自己也背了一屁股债,不能不还啊,否则信用破产,在上海滩还怎么混?” 沈方哭丧着脸说:“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可是……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叫我上哪儿弄这5万块钱?” 庞金海叹道:“咱俩正应了那句话,泪眼人看泪眼人。唉,怎么办啊,我都愁死了。” 沉默了一阵,庞金海收起借据说:“好,我也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周转一下。” 他起身告辞。沈方呆坐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像所有的老实人一样,沈方也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被这个新的打击弄得寝食难安,那之后的三天,他只要醒着,叹气声就没有断过。 常言道,祸不单行。妹妹猝死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接着还要面对巨额债务,他简直快要崩溃了。现在他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庞金海身上,希望他能找到周转的办法。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被他寄予厚望的庞金海没来,“债主”赖麻皮却找上门来了。 赖麻皮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一个膀大腰圆、杀气腾腾的打手,这架势让人一看就心里打鼓。 沈方硬着头皮上前招呼:二位请坐,想吃些什么?” “我们不是来吃饭,是来讨债的。”赖麻皮皮笑肉不笑:“你是沈方沈老板,沈卉是你亲妹妹,没错?” 沈方嗫嚅道:“是,没错。” “没错就好。”赖麻皮又说:“父债子还、妹债兄还,从古到今都是这个理?你说是不是?” 沈方很想表现得镇静一点,但做不到,他神色仓皇,感觉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气都透不过来。 赖麻皮拿出借据朝他甩了甩:“你妹妹借的5万块钱今天到期了。听说她已经入土,我只好来找你了,算下来连本带利一共5万8千块钱,咱们就当面结清了。” 赖麻皮把手伸到沈方面前,这只手又粗又大,手臂上还刺着一条蛇,怪吓人的。 沈方往后缩了缩,战战兢兢道:“赖老板,实在……实在对不起,我……我没钱……” “你说什么?没钱?” 赖麻皮那张麻脸顿时变得比锅底还黑,拿腔拿调地说:“你可不是普通人哦,你这个当老板的说没钱,谁相信啊!你跟我开玩笑?” “不不!不是的!” “莫非想耍无赖?”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赖麻皮歪着脑袋打量沈方:“那你什么意思?老板装穷?” “你抬举我了,”沈方陪笑道:“我算什么老板啊,我这个老板小得不能再小了,勉强混口饭吃,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赖麻皮冷冷道:“拿不出?哼,拿不出也得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沈方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赖麻皮把桌子一拍:“你想赖账?” “不敢不敢!”沈方连连拱手:“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商量一下……” “妈的!老和尚的木鱼,不敲不响!”那个打手撸起袖子:“老大你走开,让我来收拾他!” 他把赖麻皮推到一边,狞笑着朝沈方逼近。沈方吓得连连倒退,最后在墙角缩成一团,抱着脑袋发抖。 沈方的徒弟胡双喜从厨房里冲出来,把打手拦住:“别打别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个屁!”打手吹胡子瞪眼,拳头高高举起:“小赤佬!滚开!否则连你一块打!” 这时赖麻皮走过来,拍拍打手说:“且慢,还是先礼后兵。沈老板,你到底怎么打算?这钱还想不想还?” 沈方苦着脸说:“还是一定要还的,但眼下实在拿不出来,能不能请大爷高抬贵手,宽限些日子?” 赖麻皮哼道:“我宽限你,谁宽限我啊?我手下那么多弟兄,一个个都等着钱开销呢!” 沈方低头哈腰:“请大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赖麻皮哼了一声,单手叉腰朝外面喊:“给我抬进来!” 沈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完了!抬进来的一定是铡刀,要铡他的手指头!一根手指抵一千块钱,这是黑道的规矩! 幸好他想错了,抬进来的并不是铡刀,而是一个躺在门板上的人。 不过说他是人并不准确,其实他更像是鬼,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鬼,只见他瘦得皮包骨,脸是可怕的青灰色,浑身散发出恶臭,只有一双眼睛还在微微转动,表明他还活着。 沈方惶惑地问:“这……这是干什么?” 赖麻皮狞笑着,一个字一个字说:“让你亲眼看一看,想赖我的债会是怎样的结果。” 令人吃惊的是,门板上的僵尸鬼居然还能说话,他嘴唇蠕动,声音微弱:“我被打成了瘫子,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两行泪水涌出眼眶,像小虫一样沿着他瘦削肮脏的脸颊慢慢爬下来,看了让人心惊肉跳。 他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盯着沈方,又喃喃说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报应啊!” 这话什么意思?沈方莫名其妙。但假如这个人头发没那么肮脏杂乱,假如他不是瘦成了骷髅架子,其实沈方是认识他的,因为他就是张伯良、那个既是帮凶又是受害者的人。 这一招是赖麻皮的创意。他虽然长得难看,脑子却挺好使,把张伯良打成瘫子以后,他又突发奇想,废物利用,把他拿来做活广告,谁敢欠债不还,他就是榜样。 这一招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比殴打恐吓好多了,省了他不少麻烦。毕竟打人是要花力气的。 沈方本来就胆小,这个活僵尸把他吓得浑身直哆嗦。 赖麻皮对这个创意非常自得,他拍拍沈方说:“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大家出来混都不容易。这样,宽限你三天,到时候要是再拿不到钱,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赖麻皮说完手一挥,吩咐把门板上的活死人抬走,接着他和打手也走了。 他们的身影才消失了不到5分钟,庞金海就出现在饭店里,像说好了似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他导演的一场戏,先吓唬沈方,让他六神无主,以后就好办了。 事情正是按照他设计的轨道发展。沈方丧魂落魄,一见他就问:“怎么样?有办法周转吗?” 庞金海长叹一声,双手抱住了脑袋。沈方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庞金海摇摇头:“我求爷爷告奶奶,腿都快跑断了,鼻子都快碰破了。唉,人情薄如纸啊。” 沈方表情茫然,呆呆的坐了好几分钟,才喃喃说道:“看来没别的办法,只能卖房子了。” 庞金海心中暗喜,这正是他想要的,现在沈方主动提出来了,当然求之不得,但戏还是要演一下的。 “你说什么?卖房子?那怎么行!” 他显得很激动,声音都嘶哑了:“那房子是永年和阿卉好不容易置下的产业,决不能卖!”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不卖怎么办呢?那个赖麻皮刚才来过了,要是三天以后再拿不到钱,他就要……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恐惧在沈方这儿变成了有形的东西,从他的声音表情里活生生的体现出来了,看样子他着实被吓得不轻。 庞金海继续演戏,做愤怒状:“大哥你别怕,他要是敢乱来,咱就报警!无法无天了简直!” 沈方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还是卖房还债,我可不想被打成瘫子!” 看见沈方这副德性,庞金海使劲忍着才没哈哈的笑出声来。他装出很勉强的样子说:“我是不赞成卖的,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坚持要卖我也没办法,那就卖。” “你了解行情,你看三天之内卖得掉吗?”沈方担忧地问。 庞金海点燃香烟抽了几口,蹙眉道:“卖也许卖得掉,不过价格方面就要吃亏不少。” “火烧眉毛的事情,顾不上那么多了。”沈方用央求的目光看着他:“这事还得拜托你,不管多少钱,能卖掉就好。” 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这个人已经老实到让庞金海觉得可怜了。但心软手不软,该捞的钱还是要捞,毫不含糊。 一番糊弄人的操作之后,他匿名买下了林家那幢西班牙式小洋楼,价格不到实际价格的四分之一。 这幢房子真的很漂亮,粉墙红瓦,小巧精致,充满童话色彩,小花园里绿树成荫。以前他每次去林家作客,都会感到强烈的羡慕嫉妒恨。如今全都翻过来了,他成了小洋楼的主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种感觉不要太爽! 他真想留着它自己住,让那种感觉时时相伴,但又怕这样会招致怀疑,所以还是忍痛割爱卖掉了,赚了一大笔钱。 该做的都做了,一切都已彻底了结,沈卉之死的伤痛也在渐渐淡去。虽然这个结果偏离了他当初的设计,但总的来说还不算太糟糕,现在是时候轻装上阵重新开始了。 没有目标的生活不是生活,只是活着。 以前他的目标是把心上人夺回来,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追逐财富、出人头地。 世道已经变了,如今上海滩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打算通过田中一郎跟日本占领军搭上关系,浑水摸鱼大干一场,成为上海滩新的风云人物。 要得富,走险路。这是他一贯的信条。而他所有的罪行也将消失在财富的光芒里,至于什么汉奸不汉奸,对不起,那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第47章 必须把他救出来 林永年倒背着手伫立在码头上,满怀忧虑地望着远方,直至橘红色的落日渐渐消失,夜幕笼罩大地。 自从两个多月前那场噩梦之后,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刮风下雨都阻止不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0月12日晚上,不知为何他心情特别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入睡,紧接着就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妻子掉下了悬崖。他想拉她没拉住,结果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他惊醒了,吓得心砰砰直跳,额头上全是冷汗。 睡得正香的小泥鳅腾地坐起来,惶然问:“大哥,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事,做了个梦,”他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叫得这么吓人,我还以为房子塌了呢。” 小泥鳅咕哝着躺下,又打起了呼噜。林永年却再也睡不着了。坠落深渊时失重的感觉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令他心惊肉跳。 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他想,它意味着什么?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家里出事了? 他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不知为何,这个梦始终缠绕在他心头,怎么都摆脱不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即使违反与石铁山的约定也不管了。 第二天信就写好寄出去了,但至今都没有回音,也许是因为日军占领租界,信在混乱中丢失了?现在该怎么办呢?干脆回上海去? 从监狱里逃出来的时候,他曾向石铁山保证,两年之内销声匿迹,不给石铁山惹麻烦。现在两年时间还没到,如果回去的话就是失信于人,这种事情决不能做。尤其是那个人还救了他的命。他只能等待,把忧虑埋藏在心里。但愿那个噩梦只是一场梦。 他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默默的想着心事。 突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为是小泥鳅叫他吃晚饭,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吃,我不饿。” 背后那人笑道:“不管饿不饿都得吃,三缺一就等你了。” 这好像是陈福林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林永年又惊又喜:“老陈!你怎么来了?” “嘘……”陈福林把食指竖在嘴上:“小点声,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别被人发现。” 林永年压低了声音:“见到你太高兴了,真想不到你会来!你怎么样?冯大哥好吗?” 陈福林连连点头:“都挺好!都挺好!” 林永年拽着他说:“走,去我屋里好好聊聊。” “不,还是你跟我走。”陈福林说:“冯大哥派我来找你,他在小饭馆里等着,小泥鳅已经去了。” 听说冯惠堂也来了,林永年愈加高兴,跟着陈福林来到一家僻静的小饭馆,见到了冯惠堂。 久别重逢,彼此都格外觉得亲热。林永年看到,与从前相比冯惠堂显得黑了些瘦了些,但神态依然从容坚定,目光依然明亮犀利,三只铁球在手里盘得哗哗响。 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没有别的客人。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小泥鳅站起来给大家斟酒。 林永年四下看了看:“这儿说话方便吗?” “放心,”陈福林笑道:“这儿的老板伙计都是自己人。” “这就好,”林永年放松下来:“我看你们俩都又黑又瘦,打游击一定很辛苦?” “还好,已经习惯了。”冯惠堂说:“我们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想要请你帮忙。” “没问题!要我做什么?”林永年问。 冯惠堂缓缓道:“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你有个老同学在日本人手下做事?” “是的,”林永年说:“他叫邱凤鸣,在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当主任。” 陈福林笑道:“哈,来头还不小啊。” 冯惠堂问林永年:“你跟他关系怎么样?” 林永年撇了撇嘴:“以前关系还不错,如今他成了汉奸卖国贼,我跟他没有来往。” 冯惠堂沉思着,慢慢盘弄手中的铁球。 “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了?”林永年问:“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冯惠堂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们有个姓秦的同志从香港来,随身还带着一些无线电器材,准备送到延安去……” “延安?”小泥鳅喊起来:“那不是共产党的地盘吗?” 林永年捅了他一下:“嚷什么!闭住你的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冯惠堂微笑道:“我也没想瞒你们,我相信你们是靠得住的。” “那还用说?”小泥鳅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只要冯大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也敢上!” “好!有种!”陈福林拍拍小泥鳅:“来来,咱哥俩碰一杯!” 林永年说:“请冯大哥接着讲,那个香港来的人怎么样了?是不是碰上了麻烦?” “没错,而且是大麻烦。”冯惠堂说:“老秦过检查站的时候,箱子里的无线电器材被发现了。尽管他一口咬定是给电器行带的,但还是被抓起来,交给了日军特高课。” 林永年说:“特高课课长古川是咱们的老熟人了,来码头调查过军火失窃的事情。” “这家伙很狡猾,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冯惠堂蹙眉道:“老秦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必须把他救出来,而且要快,越快越好。所以……” “我明白了,”林永年说:“你是要我去找邱凤鸣,利用他的关系把老秦保出来?” 冯惠堂点头道:“最好是如此。” 林永年想了想说:“可以试一试,如果老秦的身份没有暴露,我想还是有希望成功的。” 冯惠堂把手中的铁球哗啦一收:“那好,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明天你就出马。” 几个人边吃边商量,把具体方案定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林永年一身商人打扮,来到东亚航运株式会社那幢白色楼房,求见邱凤鸣。 邱凤鸣很给面子,得到通报立刻出来迎接,老远就笑着打招呼:“是你呀永年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唉,一言难尽。”林永年拱手道:“我冒昧求见,唐突得很,凤鸣兄不要见怪哦。” “自己人客气什么,你来我求之不得呢!请进请进!” 邱凤鸣把林永年让进办公室,亲自给他泡茶。林永年赶紧站起来:“哎呀呀,怎么好意思劳动邱主任!” 邱凤鸣嗔道:“你什么意思?讽刺我吗?” “不敢不敢,”林永年连连摆手,笑着说:“我正有求于你,怎么会讽刺你呢?” “这就好。坐、坐。” 邱凤鸣把林永年摁在沙发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旧情难忘,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林永年笑道:“我很了解你,知道老兄为人一向豪爽,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你。” “好说、好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邱凤鸣打了几声哈哈,接着话锋一转:“对了永年兄,上次在镇海饭店你怎么不辞而别?害得我郁闷了好一阵子,不知哪儿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你千万别多心。”林永年打断他:“我走是出于不得已,原因不方便说,请老兄谅解。” 邱凤鸣摆手道:“好,过去的事不提了。” 他递给林永年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老兄这次从哪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林永年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是这样的,我在上海开了一家电器行,主要卖收音机,生意还不错。此番有个姓秦的朋友从香港来,我托他带了一些无线电器材,约好在宁波碰头交货。可是我在这儿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影,一打听才知道他被抓了。” 林永年把准备好的说辞讲了一遍。 邱凤鸣听罢摇头道:“无线电器材是绝对的违禁品,这玩意儿怎么能带!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林永年自嘲地说:“这就叫铜钱眼里翻跟斗,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好来请老兄帮忙,设法把他保出来。” “没问题,小事一桩!他关在哪儿?” “听说起初关在侦缉队,后来交给特高课了。” 邱凤鸣的脸一下僵住了:“你说什么?特高课?” 看样子他很为难。林永年只好装糊涂,问道:“特高课怎么啦?他们会不给你这个主任面子?” 邱凤鸣苦笑道:“老兄你不知道,特高课的古川课长后台很硬,听说是松井司令官的什么亲戚。别说我这小小的主任,谁的面子他都不给。他是属螃蟹的,横着走路,六亲不认。” “这么说你帮不了忙?” “无能为力,实在抱歉。” “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林永年叹道:“是我害了那个姓秦的朋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的家人交待?” 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唉声叹气。冯惠堂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怎么有脸回去见他? 邱凤鸣靠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盯着林永年,同时把一根香烟塞到嘴上,用打火机慢慢点燃。 过了好一会儿,一根烟快吸完了,他才开口道:“永年兄,我大胆猜一下,恐怕你没对我讲实话?” 林永年一愣:“你……什么意思?” 邱凤鸣露出狡黠的笑容:“我的意思很明白,你骗我,你并没有开什么电器行,那个姓秦的也绝非普通人,而是有特殊使命的。” “说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了!疑神疑鬼的!是不是因为当了主任,传染上了官场病?” 林永年嘴上打哈哈,心里暗暗吃惊。在他的印象里,邱凤鸣是个很直爽的人,想不到他也会耍心眼了。 邱凤鸣尖锐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游弋:“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你的电器行开在上海,为何要跑到宁波来交货?这讲得通吗?” 这一点林永年早有准备,从容答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原来的计划是他把货送到上海,办完事之后再坐船回香港,没想到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他担心家人的安全,急于赶回去,可是海路已经中断,只能走陆路,从广东去香港,所以……” “所以我就更怀疑了,”邱凤鸣打断他:“不错,上海到香港的海上航线确实中断了,但沿海航线并没有断,他完全可以从上海坐船到广东去,何必要冒险走陆路呢?” 林永年一时无言以答。 邱凤鸣的表情变得愈加严厉,嗓音也提高了:“你还是实说了,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姓秦的是什么人?” 林永年踌躇之际,突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佩枪的卫兵闯进来问:“主任,出了什么事?” 邱凤鸣瞟了林永年一眼,慢慢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卫兵敬了个礼,退出了办公室。 邱凤鸣回头逼视着林永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个姓秦的到底是什么人?” 林永年冷冷道:“既然你不愿意帮忙,还有必要回答吗?” “当然有必要!”邱凤鸣一字一句地说:“看来你也不是普通人,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 林永年心一沉:“什么意思?你要抓我?” 邱凤鸣玩弄着手上的打火机,表情高深莫测。 第48章 古川想钓鱼 林永年看着这个在日本曾与自己同吃同住、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失控的人,但此刻他失控了,倏地拍案而起,厉声道:“你想要卖友求荣?那就请便!邱凤鸣,你这个不要脸的汉奸卖国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的喊声再次招来了那个卫兵,这次他是举着枪冲进来的,朝林永年大叫:“不许动!” 林永年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但邱凤鸣意外地斥责卫兵:“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卫兵灰溜溜地走了。邱凤鸣起身锁上房门,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谈谈了。请坐。” 林永年慢慢坐下,满腹狐疑地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邱凤鸣抽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几口:“如果你把我当做秦桧看待,那你就错了。我邱某人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之所以加入一家日本公司,是想追随汪先生,响应他和平救国的方针,为老百姓做些事情。” 林永年冷笑,从牙缝里呲出四个字:“厚颜无耻!” 他骂得够狠,可是邱凤鸣的脸色丝毫未变,缓缓道:“你认为我是在狡辩?不,当时我就是那样想的。日本太强大了,国军节节败退,大半个中国都落入日军之手,亡国已是早晚的事情。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日寻求和平,让老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 他讲的都是投降派的陈词滥调,但林永年却从中分辨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他试探地问:“当时你是那样想的,那么现在呢?” “现在?”邱凤鸣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现在我有点后悔了,因为不管我的主观愿望是什么,事实上都是在为虎作伥,帮日本人搜刮中国的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讲,你骂我是汉奸并没有错。” 现在林永年完全明白了,他找回了希望和自信,侃侃而谈:“汪精卫是个蹩脚野心家,他斗不过老蒋,只好打着和平救国的旗号,想借助日本人实现他称霸的野心。他自以为这是一步借力打力的妙棋,但实际上却是在自掘坟墓。历史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少,最后哪个有好下场?杭州岳王庙里,秦桧不是一直跪在那儿遭人唾弃吗?” 邱凤鸣没说话,闷头抽烟。 林永年接着说:“现在美国已经跟日本开战了。小日本虽然眼下很猖狂,但这是回光返照,他们那点实力撑不了多久。想想看,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能全身而退吗?” “你说的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邱凤鸣把烟头用力摁在烟灰缸里,郑重地说:“日本人恐怕真的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我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我决定了,帮你一次忙,把那个姓秦的朋友保出来。” 林永年大喜:“那太好了!但不知你有多大把握?” “至少六七成,”邱凤鸣说:“东亚航运株式会社有军方背景,我可以打着军方的旗号去找古川。” 他停了停,接着说:“我对你毫无保留,你也应该坦诚相待。你告诉我,这位秦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永年心里打了个转。他莫不是在用计套我?这一点不得不防。 他笑了笑,含糊回答:“我也是受人之托,他是干什么的,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多个朋友多条路,这是不会错的。关键时刻,这条路也许就是唯一的生路。你我是老朋友了,请你相信我。” 邱凤鸣点点头:“好,明天这时候你来听回音。不过丑话讲在前面,我只能尽力而为,万一事情搞不定,你可别怪我哦。” “这还用担心?我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吗?” “那么咱们明天见。” 两个人握手告别。邱凤鸣一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口。 林永年回去向冯惠堂报告了谈判的经过。冯惠堂对他的胆识和机敏大加赞赏。 事情至此还算顺利,现在就等着看结果如何了。 次日下午,林永年如约见到了邱凤鸣。后者不等他发问就满面春风地说:“搞定了!古川答应放人了!” 林永年很高兴:“谢谢!谢谢!老兄的面子果然不小!” 邱凤鸣得意洋洋:“古川是个要面子爱吹嘘的人,我摸透了他的脾气,尽量哄他开心,所以事情办得很顺利。” “你具体是怎么跟他说的?” “噢,就是你对我讲的那番话,我稍微加工了一下,说你是东亚航运株式会社的大客户。” 林永年问:“秦先生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现在就可以,”邱凤鸣回答:“不过你要去古川那儿办个手续,这是古川要求的。” 林永年一愣,暗忖这是什么意思?其中会不会有文章? 邱凤鸣见他表情踌躇,笑着拍了拍他:“没事的,放心好了,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这颗定心丸并没有让林永年定心,仍然疑虑重重。 他回去向冯惠堂作了汇报。冯惠堂听完之后之后,也有同样的感觉。这可能是个圈套。 林永年问:“现在怎么办呢?” 冯惠堂缓缓盘弄着手中的铁球:“只能冒一冒险了,否则秦先生出不来。但你不能去。” 他转身望着陈福林:“你代替林先生走一趟。” “好的,”陈福林说:“我这就去。” “等一等,你急什么。” 冯惠堂拦住他,向林永年和小泥鳅招呼道:“来来,都坐下,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半小时后,他们商量停当了。陈福林离开小饭馆,前往宪兵队特高课去见古川。 如同邱凤鸣保证的那样,事情很顺利,办完了一应手续后,陈福林带着秦先生走出了特高课的拘押所。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秦先生低声说:“后面有尾巴。” 陈福林也低声回答:“放心,早料到了,已经做了安排。” 秦先生说的尾巴是背后十来步远的两个男人。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他们是特务。 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歪戴着帽子,东张西望,还吹口哨哼小曲,装出一副无所事事浪荡街头的样子,实在很滑稽。要不是有任务在身,爱笑的陈福林一定会笑出声来。 陈福林和秦先生一路前行,走过一条小巷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有人摔倒,回头一看是那两个特务。 原来一辆四轮车突然从小巷里冲出来,撞得他们人仰马翻,在地上表演狮子滚绣球。那个推车人是小泥鳅。 “快跑!跟我来!” 陈福林喊了一声,带着秦先生撒腿就跑。 四轮车上的瓦罐摔碎了,里面的油洒了一地,滑得要命,那两个特务你拉我拽的,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胖子崴了脚,瘦子闪了腰,帽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哼哼唧唧狼狈不堪。 胖子睁着眼睛装糊涂,把满手的油往瘦子身上抹。瘦子气得直嚷嚷:“干什么你!拿我的衣服当抹布啊?” “对不起,搞错了。” 胖子把手往自己身上抹了抹,回头朝小泥鳅咆哮:“小瘪三!干嘛拿车撞我们?眼睛瞎啦?” “你们眼睛才瞎了呢!”小泥鳅回怼道:“放着好好的路不走,硬往我车上撞,想碰瓷啊?” “碰你个屁!”胖子怒吼道:“我衣服脏了,你赔!” 小泥鳅毫不示弱:“你先赔我的油!” 胖子暴跳如雷:“王八蛋!我他妈揍死你!” 小泥鳅一边准备逃跑,一边嬉皮笑脸的逗他:“有种你就过来!还不知谁揍谁呢!我可是练过功夫的!” 他摆出金鸡独立的架势,朝胖子招手说:“来呀!你来呀!不来就是缩头乌龟!” 胖子气得快要爆炸了,举着拳头冲过去,不料脚下一滑,唧摔了个嘴啃地,脏兮兮的油糊了一脸,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 胖子挣扎着爬起来,气急败坏两眼通红:“小瘪三!你……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瘦子拦住他:“算了,别追了,咱们还有任务……” “不行!不能放过他!”胖子喊道:“这小瘪三太可恶了,我一定要抓住他,扒了他的皮!” “扒什么扒!”瘦子冷笑道:“嘴上痛快有什么用!那小瘪三早就跑了,扒个鬼啊!” 胖子举目一望,小瘪三果然跑远了。 瘦子接着说:“古川太君派我们盯梢,放长线钓大鱼,要是让姓秦的跑了,回去怎么向古川太君交待?” 胖子勉强咽下这口气:“你说的对,快追那个姓秦的!” 然而他们的目标早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影子都没了。这时两个蠢货终于反应过来。 “那个小瘪三莫非是同党?” “什么莫非!就是同党!故意撞我们,掩护姓秦的开溜!” “抓住他那个小瘪三!别让他跑了!” “追!快追!” 两个特务追进小巷,只见小泥鳅在远处笑嘻嘻朝他们招手。 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追过去,可是小泥鳅真的像泥鳅一样滑溜,眼看快要追上,他身影一闪就不见了。望着四通八达宛若迷宫的巷子,两个特务大眼瞪小眼,叫苦不迭。 “完蛋了!这下完蛋了!”胖子蹲在地上抱头哀叹:“咱们是驼背摔跟斗,两头落空!” “见你的大头鬼!”瘦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心情说俏皮话?姓秦的跑了都怪你!”。 胖子不买账,腾的站起来:“这算什么话!哪能怪我呢?” “怎么不怪你?”瘦子说:“要是你不上小瘪三的当,一门心思盯着姓秦的,他也跑不了!” “呸!事后诸葛亮!”胖子啐道:“我笨、我儍,我上了小瘪三的当,那你干嘛去了?你没上当,你怎么不追啊?” 瘦子张口结舌。 胖子双手叉腰,得意地看着他:“怎么样?没话讲了?” 瘦子嘴巴一瘪一瘪,快要哭出来了:“你还得意呢,得意个屁啊!姓秦的逃之夭夭了,古川太君能放过我们吗?回去起码挨十七八个大耳光,人头变成猪头!” 胖子的脸一下白了,冷汗直冒。 就在两个蠢货不知所措的时候,小泥鳅已经回到了冯惠堂和林永年身边。冯惠堂望着他问:“甩掉他们了?” “那还用说?”小泥鳅摇头晃脑:“甩他们比甩鼻涕还容易!” 林永年亲昵地拧了他一下:“成天油嘴滑舌!” “冯大哥这条计策真妙!太妙了!古川那个王八蛋想钓鱼,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泥鳅开怀大笑,笑完四下看了看问:“陈大哥呢?怎么不见陈大哥?他在哪儿?” “他把秦先生送走了。小泥鳅,你干得不错,真有你的。” 冯惠堂拍了拍小泥鳅,又朝林永年笑道:“不过要论头功的话,还是非林先生莫属。你们帮了大忙,谢谢你们。” 这个人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虽然“谢谢”这两个字再普通不过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林永年感到很温暖很感动。若非放不下妻子女儿和复仇的计划,他真想跟这个人一起走,哪怕是去海角天涯。 小泥鳅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当冯惠堂向他们告辞的时候,他抓住冯惠堂的手不放,难分难舍。 林永年说:“咱们送送冯大哥。” “不用送了,”冯惠堂说:“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冯惠堂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走出十几步远,扭头挥了挥手,然后就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林永年和小泥鳅久久的站在那儿,心中怅然若失。 冯惠堂离开之后,生活复归原样。那个噩梦也卷土重来,又萦绕在林永年心头,让他坐卧不宁。 上次给家里写的信没有回音,他决定再写一封信。 阿卉,我的爱妻,见信不要吃惊。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回来,因为我必须遵守诺言。至于我被捕、越狱的前前后后,也只能见面再谈了。我的小仙女好吗?学小提琴有进步了吗?请代我吻她。你多保重,紧守门户等我回来。林永年亲笔。 第49章 贾半仙 林永年这封信寄到了那幢西班牙式小楼,但小楼的主人早已不是他的妻子,庞金海已经把小楼卖给了一个姓胡的人。此人从邮箱里拿出这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上次那封信他也是这样处置的。 在庞金海的操弄下,这幢漂亮的小洋房只换来很少一点钱,还不及实际价格的四分之一,归还了那笔子虚乌有的债务之后,剩下的钱已经没多少了。可怜林浣芝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从幸福的云端坠入了漫漫红尘,舅舅沈方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沈方把林浣芝带回了自己家。他有义务、也很愿意抚养这个外甥女。女佣周嫂和那只京巴小白也一块来了。 沈方家位于一条名叫崇德坊的弄堂里,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石库门房子,小小的天井里放着几盆花草,因疏于照料显得病恹恹的。房子上下共三层,有左厢房、右厢房、客堂间、亭子间、阁楼等等,虽然陈旧但还算宽敞,多两个人也安排得下。 崇德坊的住户都是升斗小民,有个安身处就不错了,像沈家这样独门独户的并不多。在这儿沈家堪称小康之家。 石库门建筑是上海特有的标志,这谁都知道。但它是出自犹太地产商哈同之手,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精明的哈同为了提高房屋居住率,让收益最大化,结合东西方住宅建筑的特点,设计建造了石库门,所以实际上石库门就是中国式的联排公寓。 崇德坊像所有的上海石库门建筑一样,弄堂四通八达,居民人数众多。而人多必然嘴杂,于是沈家的事情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林永年越狱时落水身亡,尸体都没找到。沈卉死于车祸,肇事者至今逍遥法外。这些都太富有戏剧性了,值得好好咀嚼一番。 崇德坊的老住户都知道,沈卉曾经是这儿有名的弄堂一枝花,是崇德坊的骄傲。现在她女儿来了,人们赫然发现,她女儿比她还要漂亮几分。如果说她是小家碧玉,那她女儿就是大家闺秀;如果说她是温润娇艳的海棠,那她女儿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而如今海棠凋零,牡丹憔悴,她们的不幸遭遇成了红颜薄命这句老话最典型的范例。 人们为此扼腕叹息的同时,捎带着也把沈方议论了一番。 沈方这个老光棍也挺可怜的,都这把年纪了还没家没小,真不知他为谁辛苦为谁忙? 沈方为人一向低调,每天像蚯蚓般无声地进进出出,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 尽管这些议论并无恶意,他听了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但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别人的嘴给堵住。他只好早出晚归,尽量少跟别人接触,省得难堪。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收拾了一下准备到店里去。走之前,他先把大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朝两边瞄了瞄,像做贼似的,看清弄堂里没人,这才滋溜钻出大门,直奔弄堂口而去。 寒冬腊月,天很冷。天空中堆着厚厚的乌云,小雪花飘飘洒洒的落在他头上肩上。 上海的弄堂寸土寸金。弄堂口的门洞里,也就是上海人称之为过街楼的地方,馄饨摊已经摆出来了,一张白木小方桌,四条板凳,炉火烧得旺旺的,一锅开水热气腾腾。 过街楼是做生意的黄金宝地,人流大,还遮风避雨。摊主老梁为了得到它,私下里付给王保长5块银元呢。 此刻老梁见了沈方,笑着打招呼:“沈老板早啊。” “你早、你早。”沈方边走边应付着。 “沈老板慢走,”老梁拽住他说:“天气这么冷,还在下雪,吃碗热馄饨暖一暖。” 沈方犹豫了一下,觉得有这个必要,于是就在板凳上坐下了。很快一碗鲜肉小馄饨就摆在他面前,热腾腾香喷喷的。 时间还早,店里又有徒弟胡双喜在,沈方也不着急,捧着碗一勺一勺慢慢吃。 老梁的馄饨在这一带是有点名气的,味道好,分量足,面上还飘着一层黄灿灿的蛋皮,又好看又好吃。 沈方吃到一半,有人在他旁边坐下,慢条斯理道:“沈老板闻鸡而起,采天地之灵气,长命富贵啊。” 那种言辞语调就像老夫子背《三字经》。在崇德坊里,这样说话的除了算命先生贾半仙没别人。扭头一看果然是他。 贾半仙五十来岁年纪,真名叫贾青峰,在十六铺一家南货店当过伙计,没事就捧着一本《周易》翻来覆去的看,对《推背图》、《烧饼歌》也研究颇深。后来他当伙计当烦了,索性转行做了算命先生。 他看相算命有两下子,而且长得相貌清奇,留着一把山羊胡,颇有些仙风道骨,因此大伙都尊称他贾半仙,在这一带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沈方是基督教徒,跟贾半仙很少来往,所以只是敷衍地对他点点头,说了声早上好。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贾半仙要了一碗馄饨,唉声叹气:“老毛病又犯了,胸脯里像是藏着一只风箱,呼哧呼哧,喘得一宿没睡着,干脆起来走走。” 贾半仙有严重的哮喘病,这是谁都知道的,所以这话旁人听来并不奇怪。但这绝不是他出现在此的真正原因。实际上他是冲着沈方来的,他觊觎这个目标已经长远了。 在他眼里,沈方就是唐僧肉,让人垂涎欲滴。 沈方吃完了馄饨,掏口袋准备付钱。贾半仙干咳了两声,定睛看着他道:“沈老板,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想说什么?” “你面色看上去可不太好啊。” 沈方不想搭理他,也不想得罪他,一笑置之。 贾半仙接着说:“你印堂灰暗,此非吉兆。要不要我替你算算,有灾避灾有难避难?” “改天,现在没空,店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呢。”沈方婉言拒绝。 老梁把馄饨放在贾半仙面前,笑道:“沈老板,你就让他算算嘛,贾半仙算得很准的。” 沈方摇摇头:“我不相信这个。” 贾半仙哼道:“那你相信什么?上帝?上帝在哪儿呢?灵不灵啊?” 沈方指指自己的心口:“在这儿。心诚则灵。” 贾半仙啪的一拍桌子,把沈方吓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沈方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你拍桌子干什么?说书起蓬头啊?”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贾半仙拱了拱手:“刚才你不是说心诚则灵吗?这就对了!” 沈方面莫名其妙:“对了?什么对了?” “你知道吗?算命讲究的也是心诚则灵,”贾半仙摇头晃脑说:“虽然你信上帝,我信玉皇大帝,八竿子打不着,但其实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正所谓殊途同归、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沈方听了差点笑出来,这个贾半仙真会胡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这时老梁插嘴说:“算命这种事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对贾半仙是很佩服的,他确实有两下子。” “哦?是吗?” “真的,不骗你。前不久我家丢了几块钱,怎么找都找不到,搞得我很郁闷。后来贾半仙掐指一算,说钱没丢,叫我回家好好找找,结果还真的在床底下找到了,你说神不神?” 贾半仙见沈方眼睛瞪得老大,不禁心里偷着乐。心想老梁真给力,替我打了个大广告!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那天他吃馄饨时,听老梁说家里丢了钱,判断八成是他儿子小梁偷的,于是悄悄找到小梁,一番忽悠恐吓。才十来岁的小梁哪是他的对手,很快便竹筒倒豆子,全都交待了。 他叫小梁把钱放回去,这样既证明了自己的本事,又免得小赤佬走歪路,刀切萝卜两面光。 贾半仙装模作样,捻着山羊胡微笑道:“我虽然姓贾,我的本事可不假,要是算得不准,分文不取,怎么样沈老板?” 对于看相算命之类的事情,沈方向来嗤之以鼻,但见他底气这么足,又有些将信将疑了。 老梁一心想看热闹,在旁边竭力怂恿:“让他算!让他算!灵不灵当场试验嘛!” 好人往往耳朵根子软。沈方正是如此。他想了想说:“这样,改天我把外甥女带来,替她算一算。” “何必改天呢?”贾半仙说:“要算现在就可以算。” 沈方一愣:“你说什么?现在算?她还在家里睡觉……” “你没懂我的意思,”贾半仙打断他:“算命有各种不同的算法,她人不来照样能算。” 沈方眼睛瞪得溜圆:“真的?怎么算?” “用名字算,”贾半仙说:“从名字上就能算出一个人的命运吉凶。你外甥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浣芝。” “怎么写的?你写给我看。” 沈方拿筷子蘸水在桌上写了林浣芝三个字。贾半仙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很不好。” “是吗?为什么?” “你自己看,浣字去掉三点水,芝字去掉草字头,就成了完之。说得粗一点就是完蛋,太不吉利了,难怪她命这么苦。” 听贾半仙讲得头头是道,沈方不禁犯起了嘀咕。想想外甥女父母先后夭亡,成了可怜的孤儿,家产又所剩无几,命实在太苦了。怎么会这样?莫非真的是名字没起好? 贾半仙见沈方皱着眉头连连叹气,心里暗自好笑。鱼儿已经上钩了。让这位上帝的子民上钩可不容易啊。 贾半仙故意不吭声,闷头吃馄饨。 世上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生意经。算命这行尤其讲究,每个算命先生都是心理学家。他料定沈方会主动开口。 果然,沈方自言自语道:“难道她命中注定这么苦?” 贾半仙抹了抹嘴,一字一句道:“名字是人起的,命也是可以变的。” “变?怎么变?” “把名字改掉就能变。” “真的?这么简单?” “听着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我研究周易二十多年,才算是略有心得。” 此刻沈方已经完全入套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宗旨,掏出一块银元放在贾半仙面前:“那就请你替她改个名字。” 贾半仙用眼角瞟着沈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沈方明白了,又掏出一块银元来。 贾半仙把两块银元收进兜里,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玩意儿。 沈方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问:“怎么样?还没想好?” 贾半仙蹙眉道:“我想了几个名字,都不是很满意,让我再想想……你外甥女我见过,长得很漂亮。” “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沈方嘴上谦虚,心里很骄傲。他早就把这个外甥女当做自己的女儿了。 “女孩子气质很重要,”贾半仙说:“她看上去气质也不错,文文静静的,像个大家闺秀。” “她还会拉小提琴呢,”沈方夸耀道:“她妈妈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名媛,为此花了不少心血……” “等等!等等!”贾半仙忽然打断他:“你说要把她培养成什么?” “培养成名媛啊,怎么啦?” “媛是哪个媛?” “女字旁的媛。” 贾半仙双目微闭,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突然啪的一拍桌子,又把沈方吓了一跳。 “干什么你?老是起蓬头!”沈方气呼呼道:“你看,碗里的汤水都溅到我身上了!” “你一句话提醒了我,”贾半仙两眼放光:“媛这个字太好了!我看就给她改名叫媛媛!” “这名字怎么个好法?” “她姓林是不是?林媛媛,念着多顺口多好听!另外媛媛就是大家闺秀的意思,和你外甥女十分相配,而且笔画算下来也很吉利,我看再也找不到比媛媛更好的名字了!” 沈方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也觉得这个名字的确不错。 贾半仙很有把握地说:“沈老板,你就等着瞧,将来她一定会转运的,富贵荣华的好日子不远了,到时候你也跟着享福啊!” 沈方被他忽悠得笑逐颜开:“好!好!多谢你的吉言!” “沈老板你说,这两块银元花得值不值?” “值!值!从今以后,我外甥女就改名叫林媛媛了!” 沈方乐呵呵的告别贾半仙,迎着飘飘洒洒的小雪花,朝他的沈记饭馆快步走去。 沈记饭馆位于观音桥下,双开间的门面,白底黑字的招牌,在周围那些小店小铺中算是比较像样的。 沈方来到店门口的时候,他的徒弟胡双喜已经买完菜从菜场回来了,正在卸门板。 胡双喜属牛,小名叫阿牛,也像牛一样敦厚老实、勤勤恳恳,没有一点坏心眼。沈方很喜欢他,教他厨艺毫无保留。他自己也很努力,因此小小年纪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师徒俩忙着点燃炉火,烧本店的招牌菜酱爆肉,为早市做准备。 过了一会儿,两名伙计也到了,他俩一个摘菜,一个把大捆的葱洗干净切成段备用。 早市的客人既有附近的住户,也有路过的车夫商贩。他们大多简简单单的吃一碗阳春面就走,要是加一份酱爆肉或者荷包蛋,在这儿就是不得了的大手笔了,会让人侧目而视的。 忙到8点多钟,早市基本结束了。阿牛和两名伙计坐下来吃早饭。沈方趴在柜台上记账、清点钞票。 这时门帘一掀,本地有名的媒人歪嘴婆走了进来。 第50章 歪嘴婆 歪嘴婆五十多岁年纪,姓名不详,生一张瓜子脸,但可惜上下颠倒了,也就是上头小下头大,看着有点怪异。 她脸上的皮肤也不寻常,像吕松纸一般黄而韧。她瘦瘦的,但很有精神,两只眼珠子滴溜乱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手上的花手绢跟着甩来甩去,十分妖娆,显然年轻时也曾风流过。 歪嘴婆是她的绰号,其实她嘴并不歪,只是做了不少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是个麻烦制造者。常言道,轿夫的腿,媒婆的嘴。所谓“歪嘴”就是胡言乱语的意思。 歪嘴婆这个绰号她当之无愧。她这张嘴太厉害了,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举个例子,据说她曾经给一个姑娘做媒,说男方很有钱,而且长得一表人才,眼睛虽然有点小毛病,但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姑娘很感谢歪嘴婆。不料嫁过去才发现,那男人竟然是个瞎子! 姑娘跑去找歪嘴婆算账,歪嘴婆不慌不忙道:“怎么能怪我呢?我早就告诉你了,他眼睛有毛病,一点都看不出来,没骗你呀。” 姑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得差点上吊。当然了,这只是弄堂里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难以断定。 歪嘴婆和贾半仙有不少共同点,其一,都是大嘴吃四方、出口不认账的人;其二,她也把沈方当成唐僧肉,想要从他身上发点小财。于是就在林浣芝改名为林媛媛的同一天,歪嘴婆冒雪冲风,一扭一扭的来到了沈记饭馆。 她走到沈方面前,拿花手绢朝他拂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哟,沈老板,你正忙哪?” 她的声音很清脆,宛若少妇,跟那张又老又黄的倒瓜子脸实在不相配,让人毛骨悚然。沈方冷不丁被吓到了,哇的喊出声来。 歪嘴婆的花手绢甩到他脸上:“干嘛呀沈老板,一惊一乍像见了鬼似的,不认识我了?” 沈方一肚子没好气:“我说歪嘴婆,你讲话别这个样子好不好?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歪嘴婆一听就不乐意了。 “你这叫什么话!”她叉腰瞪眼,手指头戳到了沈方鼻子上:“我这个样子怎么啦?啊?怎么啦?倒退三十年,追我的男人排长队呢,像你这样的我连瞧都不瞧!” “哼,不瞧才好呢,谁要你瞧!” 沈方咕哝着,继续算他的账。 歪嘴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懊恼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朝沈方身上靠过去,声音又变得甜腻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沈老板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是个过日子的人。要是你现在追我的话,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沈方往旁边挪了挪,拱手道:“谢谢。不敢当。” “怎么?嫌我老了?”歪嘴婆搔首弄姿地说:“我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看不出来?” 沈方说:“大概我眼睛花了,反正我没看出来。” “哼,木头疙瘩!”歪嘴婆甩了甩花手绢:“玩笑也开够了,说正经的。沈老板,你一个人过不觉得寂寞吗?” “不觉得。”沈方说。 歪嘴婆嬉皮笑脸:“我再问一句,要是有个漂亮的小寡妇在你面前,你追不追呀?” 沈方白了她一眼,只管闷头打算盘,打得噼啪响。 歪嘴婆抓住他的手:“别打了好不好?沈老板,你先停一停,我有正经话跟你说。” 沈方讥讽道:“你还有正经话?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什么东边西边,我说的全都是正经话。”歪嘴婆脸不红心不跳:“算盘先别打了,噼里啪啦吵得我脑袋疼。” 沈方甩开歪嘴婆:“你管你说,我管我打,不碍事。” 歪嘴婆索性抢走了算盘:“别打了,你好好听我说。我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冒着大雪一步一滑的赶过来,还差点摔个跟斗,天底下上哪儿找我这么热心肠的人啊!” 沈方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没有钞票进账,你还会这么热心吗?” “钞票?钞票当然是要的,否则你让我喝西北风啊?”歪嘴婆笑眯眯说:“况且你好歹是个老板,还怕拿不出钞票?” 沈方说:“我是个穷老板,勉强混口饭吃。” “得了,别大脚装小脚了,谁不知道你沈老板是崇德坊里的这个。”歪嘴婆朝沈方竖起大拇指。 沈方冷冷道:“就算有钞票也不能往黄浦江里扔。” “这算什么话!”歪嘴婆连连摇头:“讨老婆可是人生大事啊,花点钞票难道不应该?” 沈方把算盘从她手上夺了回来:“这些年我没老婆也过得挺好,不想花这冤枉钱!” “我说你呀,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歪嘴婆撇着嘴,把手上的花手绢连甩了好几下:“你看看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弄得像根老黄瓜!你是个光棍,藏那么多钱干什么?没儿没女的,留给谁去?留着给自己买棺材?” 沈方啐道:“呸呸呸!乌鸦嘴!你才买棺材呢!怎么说话的!”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嘛。” 歪嘴婆侃侃而谈,这些话都是她的职业语言,说过不知多少遍了:“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没有把沈家的香火传下去,就是沈家的罪人,将来百年之后,你还有脸去见沈家老祖宗吗?” 沈方嘀咕:“有脸没脸关你什么事。” 歪嘴婆继续拿这个题目做文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已经四十多奔五十了?这年纪再不成家就来不及了,难道你真想让沈家绝后?” 沈方很不耐烦:“够了够了,这话我不想听,你跟别人说去。” 阿牛走过来,帮师父打发这个讨厌的女人:“歪嘴婆你来吃饭?早市已经结束了,午市还没开始呢,走走。” “你啰嗦啥!我偏不走!”歪嘴婆跺了跺脚:“给老娘泡杯茶来,老娘说了半天,嘴都说干了!” 阿牛朝她扮了个鬼脸:“对不起,茶叶没有了。” “来杯白开水也行。” “没有白开水,只有自来水。” “滚你的蛋!小赤佬!”歪嘴婆气呼呼地说:“让老娘喝自来水,想让老娘拉肚子啊?” 阿牛哼道:“这么多废话!爱喝不喝!” 歪嘴婆骂道:“小赤佬!你有种别讨老婆,别来求老娘帮忙!” “我绝不会求你的,”阿牛说:“我要讨老婆自己找。” 歪嘴婆冷笑道:“阿牛,不是老娘瞧不起你,就凭你这德性,自己找只能找个大嘴巴水泡眼弹簧腿的老婆。” “你说啥?我听不懂。” “你真笨,这都不明白?找个癞蛤蟆呗。” 阿牛气得瞪了歪嘴婆一眼,一甩手走了。 沈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个女人虽然讨厌,但还是挺幽默的,一肚子俏皮话。 然而,歪嘴婆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笑容顿失了。非但如此,还非常愤怒。 歪嘴婆带着一脸坏笑朝沈方凑过去,把声音压得很低:“沈老板,你为啥不想讨老婆,原因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沈方问。 歪嘴婆一字一句地说:“你想老牛吃嫩草,对不对啊?” 沈方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得了,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歪嘴婆说:“前两天我在崇德坊碰上你外甥女了,她真是名不虚传啊,长得比她妈还漂亮,雪白粉嫩,像朵花儿似的,人见人爱。” 歪嘴婆挤眉弄眼,这副表情比语言更生动更恶毒更有启示性。沈方一下全明白了,脸涨得通红,随后变得煞白,接着又变成了铁青色。 这些变化全都发生在半分钟之内,简直像变色龙一样。一个人只要不是瞎子,肯定能看见。但歪嘴婆愣是装傻,继续讲下去:“你家那个女佣人叫啥?叫周嫂是不是?” 她嬉皮笑脸,接着说:“这个周嫂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长得还不错,清清爽爽的。沈老板,你真是艳福不浅啊,左一个右一个。崇德坊那么多男人,谁能比得上你哦!他们都是驴屎蛋子外头光,你是闷声不响发大财……” “放你的狗屁!”沈方猛地拍案怒吼:“你给我闭嘴!” 他这个老好人这辈子还从未如此愤怒过。歪嘴婆那些话实在太难听了,让他忍无可忍。 在后面吃饭的阿牛和两个伙计吓了一跳,忙扔下碗跑过来。阿牛问:“师父,出了什么事?” 沈方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歪嘴婆喊道:“你……你胡说八道!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 歪嘴婆还在装模作样:“沈老板,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啊?” “翻脸?翻脸还是轻的!”沈方咬着牙说:“你要不是女人,今天我非扇你两巴掌不可!” “莫名其妙!你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说的那些屁话!” “那些话的确不像话,我道歉、我道歉。” 歪嘴婆低头哈腰,并夸张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唉,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吃亏吃不够。” 沈方狠狠瞪着她:“这话什么意思?你讲讲清楚!” “算了算了,别讲了。”歪嘴婆装出要走的样子。 沈方一把抓住她:“不行!你给我讲讲清楚!” 歪嘴婆做害羞状:“沈老板,你别拉拉扯扯的好不好?被人家看见要误会的,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啊。” “呸!”沈方啐道:“你少来这套!今天你不讲清楚就别想走!” “算了,还是别讲了。” “不能算了,你一定要给我讲讲清楚!” “好,那我只好讲了。”歪嘴婆叹了口气:“刚才那些话可不是我编的,都是我听来的。” “在哪儿听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在崇德坊啦。有人议论你的时候,我恰巧从旁边走过,听到了几句。人长着两只耳朵,有时候想不听都不行。” 沈方黑着脸追问:“谁在那儿议论?” “对不起,这我不能讲。”歪嘴婆正色道:“万一闹出什么事情来,我可吃罪不起。” 沈方喊道:“你不说,我就认为是你编的!” “不是!真不是!我骗你的话,天打五雷轰!” 歪嘴婆一副庄重的表情,把拿着花手绢的手高高举起:“那些话真的是我听来的。不瞒你说沈老板,有些话他们讲得还要下作呢,连我这老太婆都不好意思听。” 沈方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让他们说去,爱怎么说怎么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歪嘴婆连连摇头,嘿嘿冷笑。 沈方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儍、笑你呆。”歪嘴婆说:“沈老板,你也是读过三字经、百家姓的人,难道没听说过人言可畏吗?” 沈方的嘴角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当然啦,我是相信你的,”歪嘴婆接着说:“那种事情你做不出来,但别人未必相信。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来传去,假的就变成真的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方愣在那儿,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歪嘴婆牢牢掌控着局势,收放自如,又把话拉回来:“不过你也别太紧张,我有办法帮你。” “哦?什么办法?” “把人家的嘴堵住就行了。”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什么!人家的嘴又不是窟窿,怎么堵?你堵给我看看!” 歪嘴婆显得高深莫测:“想要堵人家的嘴其实很容易。” “拿什么堵?”沈方问。 “拿老婆堵啊。”歪嘴婆笑眯眯说:“你只要把老婆讨进门,那些谣言全都一风吹了。” 当着徒弟伙计的面,沈方不敢再多说,生怕冒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只好指着门口朝歪嘴婆喊:“你给我出去!出去!” 歪嘴婆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我说沈老板,世上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你这儿不是衙门,是饭馆,来了就是客……” “少啰嗦!”沈方顿足大叫:“出去!出去!” “好好,我走、我走。我冒这么大雪来替你做媒,想不到你这样对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烧香进错庙,好心没好报!” 歪嘴婆咕哝着走出沈记饭馆,偷偷做了个鬼脸。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从天上默默飘落。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尽管歪嘴婆的脸皮像吕松纸一样又老又厚,还是被刺痛了。但她不在乎,她心里是暖融融乐呵呵的,因为大洋的叮当声正在她耳边回响。 一个人说话做事,最怕见到的反应是没有反应,如同一滴水掉在沙滩上。而沈方的反应正是她所期待的,刚才他暴跳如雷,恰恰说明那些话击中了他的要害,说明激将法奏效了。 歪嘴婆一路哼着小曲,甩着花手绢,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 能把沈方拿下真的很不容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关系到她的职业声誉。她成功了,她是媒婆这一行里的智多星。 常言道,请将不如激将。那些恶毒的话实际上都是她编的。虽然她发了誓,什么天打五雷轰,但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发誓就像喝水一样随便。 她打出的第一张牌效果良好,沈方已经上钩,该择机打出第二张牌了。 歪嘴婆判断得没错,沈方的确上钩了。当怒火消退、冷静下来之后,他想想歪嘴婆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人言真的很可畏。他想,仅仅是被别人议论几句,我已经觉得很不自在了,假如议论的是那种下作的内容,我这张脸往哪儿搁?还怎么出门见人啊! 更糟糕的是还没法辩解,总不能拿着喇叭在弄堂里喊,没那种事情!我沈方是清白的!而且不喊还好,越喊越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完了!屎盆子扣到头上再也甩不掉了! 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沈方简直不寒而栗。怎么办?也许真该考虑一下歪嘴婆的建议,讨个老婆进门? 然而,这个想法同样让他踌躇。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他打了半辈子光棍,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的生活,要改变它难免疑虑重重。不过,更重要的因素还是外甥女林媛媛。 他居住的这所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上上下下共五六个房间。父母亡故、妹妹出嫁之后,剩下他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孤寂,甚至很害怕。怕自己突发急病,死了都没人知道。 现在外甥女来了,还带来了周嫂和小白。两个人加一条狗,使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变得热闹起来,像个正常的家了。 媛媛是个乖巧的孩子,很清楚自己的境况。虽然她从未流露过,但沈方看得出来,她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她处处小心,生怕惹舅舅不高兴。为了不给舅舅增加负担,还想放弃学小提琴。但沈方不答应,让她每周两次去雅辛那儿继续学习。他愿意花这个钱。 他是看着林媛媛呱呱坠地、从一个小婴儿长成大姑娘的,这种感情和父女没什么两样。他心里已经把媛媛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正因为如此,他就多了一份担心。要是讨个老婆进来,又碰上个不贤的女人,媛媛也许会受委屈,那是他无法接受的。 沈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观望一下。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剂,但愿那些可怕的议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或转移。 然而,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那天午市结束后,他抽空回家拿点东西。走到崇德坊,看见一堆人在过街楼下面聊天,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见他走过来,这些人立刻停止了谈话,笑着跟他打招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在他看来,他们笑得很诡异,多半是在议论老牛吃嫩草。 沈方面红耳赤,头都不敢抬,几乎是一路逃回家的。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几十年的好名声难道就这样轻易毁掉了? 尽管忧心忡忡,他对讨老婆这件事仍持抗拒态度,所以歪嘴婆再次上门提亲,又碰了钉子。 第51章 先生救救我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第四天终于停了。 太阳钻出了云层,可是没精打采的,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的感觉,整个城市仍然被皑皑白雪覆盖着,所有肮脏丑陋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然而,这种美丽是虚假的,可悲的,只要稍加注意,你就会在某个角落里发现冻死的乞丐,以及他旁边奄奄一息的同伴。 东洋鬼子在上海实行严厉的经济管制,饭馆生意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气的影响,这天一整天都没几个客人来,再开下去只能多花电费,沈方吩咐提前到8点钟打烊。 两个伙计走后,沈方里外检查了一遍,又对睡在店里的阿牛叮嘱几句,然后下班回家。 崇德坊离沈记饭馆并不远,走得快一点,二十来分钟就到家了。但今天路上又湿又滑,不得不格外当心,所以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望见崇德坊的砖雕门楼。想到外甥女可爱的笑脸,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人迎面朝他跑过来,边跑边回头,显得很慌张。快要到他近前的时候,那人突然脚一滑摔倒在地,口中啊呀喊了一声。他这才发现是个女人。 他伸手把她搀扶起来,想要继续走自己的路,不料那个女人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先生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沈方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 “有坏人在追我!”她颤抖着说:“先生救救我!求你了!” 沈方举目望去,前方果然有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晃动。 他这人向来胆小怕事,有麻烦能躲就躲能绕就绕,但此刻他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想都没想就说:“跟我来!” 他带着那个女人跑进崇德坊,又连拐了几个弯。 那女人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不……不行了,跑不动了。” 沈方同样累得够呛,咳嗽着说:“甩掉他们了,没……没事了。” 两个人弯腰捶腿,像两只大虾似的,头对着头呼哧呼哧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那女人感激地对沈方说:“先生,谢谢你了。” 在沈方听来,这一声谢谢与平时所说的同样两个字意义完全不同,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骄傲。他摆了摆手,豪迈地说:“不用客气,这是男人应该做的嘛。” 女人说:“不,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一样勇敢。” 沈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跟勇敢二字挂上钩,他有点难为情,嗫嚅道:“瞧你说的,太夸张了。”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几秒钟。 在白雪的反射下,光线昏暗的弄堂比平时亮了不少。沈方见面前的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体态丰满,皮肤白皙,圆眼睛薄嘴唇,鼻子带点钩,谈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她说话带一点苏州口音,软软糯糯的很好听。 沈方想再跟她说些什么,但又不知怎么说,踌躇之际她先开口了:“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沈方一愣:“是吗?不会?” “肯定见过,我有印象。” 女人沉思了一会儿,小声喊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沈记饭馆的老板,我在你店里吃过饭!” 原来如此。沈方想,这是很有可能的,店里来来去去那么多客人,我不认识别人,别人也许认识我。 女人高兴地说:“危急关头碰上你,真是太巧了!谢谢你哦沈老板!” “别谢了,再谢我就不好意思了。”沈方说:“你待在这里,我去弄堂口侦查一下。” 侦查的结果,外面一切正常,那两个歹徒已经没影了。他这才放心地送走了那个女人。 这算是一场小小的奇遇。这天夜里他因此没有睡好。他平淡如水的生活难得地染上了一丝色彩,玫瑰的色彩。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第二天他就把那个女人忘了,该干嘛干嘛,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然而,那个女人却没有忘记他。 这天中午,她带着一盒桃酥饼、两包云片糕,到沈记饭馆来酬谢沈方。这下沈方见义勇为的事迹在饭馆里传开了,客人们纷纷挑大拇指,对他表示钦佩,弄得他面红耳赤。 客人中有个姓白的,也住在崇德坊,他爱开玩笑,而且没轻没重的,人送绰号白大嘴。此刻他又忍不住了,站起身喊:“各位、各位,我说两句。我跟沈老板是从小光屁股玩大的,知道他是出名的老鼠胆,树叶掉下怕砸破头。此番老鼠胆忽然变成了老虎胆,道理何在,你们知道吗?” 客人中还有另一个崇德坊的邻居,名叫张大顺,他接过了话茬:“听你的意思,好像你知道?” “那当然!”白大嘴大言不惭:“我白大嘴是出名的万宝全书,没有我不知道的!” 张大顺追问:“那你说道理何在?” 白大嘴摇头晃脑:“其实很简单,四个字,色胆包天!” 一阵哄堂大笑,震得窗玻璃咯咯响。 白大嘴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说的对!说的对!” “没错!一针见血!” “这很正常,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大伙嘻嘻哈哈,挤眉弄眼。都是老邻居,平时玩笑开惯的,一点都不顾忌那个女人也在场。 沈方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堪,走又走不得,红着脸站在那儿,不停地用围裙擦手。 白大嘴拍拍沈方,又朝那个女人努努嘴:“喂,你傻站着干嘛?人家大老远的跑来,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太不礼貌了?” “都怪你!”沈方一肚子没好气:“尽胡说八道,坍我的台,害得我头都晕了!” 白大嘴推着他说:“好了,别啰嗦了,快过去。” 沈方期期艾艾的走到那女人面前,说道:“你大概午饭还没吃?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谢谢你。”女人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说:“我走了,再见。” 沈方一脸尴尬:“那……我就不送你了。” 白大嘴捅了他一下:“你真是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肯定没吃过,快把你的招牌菜端出来!这位太太,你请坐。” 那女人说:“不不,我还有事,真的要走了。再见沈老板。” 她捋了捋又黑又浓的头发,拿起自己的小皮包。 就在这时,店门忽然被推开了,只见歪嘴婆甩着花手绢,一扭一扭地走进来:“哎哟哟,今天生意这么好啊!沈老板,恭喜发财哦!白先生、张先生,你们俩也在……”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忽然定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咦,这不是朱太太吗?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女人脸刷的红了,深深的低下了头。 沈方吃惊地望着歪嘴婆:“原来你认识她?” 歪嘴婆像扭秧歌似的甩着花手绢:“巧了!真巧了!我要给你说媒的就是她呀,想不到你们自由恋爱了!” 自由恋爱当时早已经不新鲜了,尤其是在开风气之先的上海。但对沈方而言,却是一件让他难堪的事情,因为这样一来,岂不是印证了白大嘴所说的色胆包天? 果然,白大嘴瞟着他坏笑道:“看不出来呀沈老板,原来你还有这一手,佩服!佩服!” 张大顺摇头晃脑:“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白大嘴摆手道:“歪嘴婆,你可以走了。人家自由恋爱,没你什么事了。” 沈方一脸尴尬:“别胡说,什么恋爱不恋爱的,我碰上这位朱太太完全是偶然的。” 张大顺挤眉弄眼:“偶然就偶然呗,干嘛急成这个样子?恐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大伙用一阵哄笑表达对张大顺的支持。 沈方本来就嘴唇厚不会说话,此刻更是张口结舌,憋得脸都发紫了,像熟透的茄子似的。 那位朱太太也很尴尬,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悄悄走了。店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开玩笑开成这样,大伙都很不自在。 白大嘴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三十六计走为上,免得被沈方埋怨。他把饭钱朝桌上一扔,拔腿就跑。接着张大顺等人也相继离去,店堂里只剩下沈方和歪嘴婆两个人。 沈方总算恢复了语言功能,可以替自己辩解了:“你别听白大嘴胡说,什么恋爱不恋爱,没有的事!我跟朱太太是偶然碰上的!” 歪嘴婆拿花手绢朝他一扬,笑道:“我是干嘛的?你跟谁解释也用不着跟我解释。就算是真的恋爱也很正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都这把年纪了,早该讨老婆了。” 沈方急:“你也跟着胡说!根本没那回事!” “哎哟,我的沈老板,你怎么冲我来了?”歪嘴婆甩着花手绢,摇头摆尾:“我没说不相信你呀,芝麻掉在针眼里,这种巧事的确是有的。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嘛。” 沈方嘀咕:“不管你相不相信,反正就这么回事。” “好了,不说了。”歪嘴婆坐了下来:“给我来一盆白切羊肉,三两黄酒烫一烫,暖暖身子。” 沈方把她要的东西放到桌上,转身要走,歪嘴婆拽住了他:“我说沈老板,这位朱太太的情况,要不要我讲给你听啊?” “不要。”沈方回答。但这并非他的心里话,其实他是蛮想听的,那个女人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歪嘴婆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眯眯说:“你放心,这回不收你钱。来,坐下,我讲给你听。” 老实人也会演戏,只是演技差了一些。沈方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坐下,嘴里咕哝着:“真啰嗦,我还有事情呢。” 歪嘴婆慢悠悠的喝酒吃肉:“我以前曾经和朱太太做过邻居,跟她很熟。她名叫朱碧云,今年正好四十岁,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她老公两年前生病死了,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挺不容易的。” 的确,这年头一个妇道人家别说带两个孩子,带一个日子也不好过。如果说一开始沈方对朱碧云感兴趣是出于好奇,那么现在又多了一份同情。 他忘记了演戏,问道:“她两个女儿多大了?” 歪嘴婆想了想:“好像十六岁。” “和我外甥女一样大,”沈方说:“我外甥女今年也是十六岁。” 歪嘴婆拍手笑道:“巧了!真是巧了!这就叫有缘!沈老板,看样子要吃你的喜糖了!” 沈方脸红起来:“你胡说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 “哎哟,沈老板,这么说你真的看上她了?是不是?常言说得好,欲知心头事,听其口中言嘛!” 歪嘴婆的喊声又尖又脆,把阿牛和两个伙计全都引出来了。 沈方脸红得发烫,支支吾吾道:“不不,那只是句随口话……对了,你这点菜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个菜?” “好,”歪嘴婆点头道:“都说你这儿的酱爆肉味道不错,我还从没吃过呢……” 沈方不等她说完就扭头吩咐:“阿牛,做一盆酱爆肉。……不,还是我自己来。” 其实酱爆肉是现成的,早就做好了,只需热一热,加点料,所以很快一盆红彤彤香喷喷的酱爆肉就端来了。歪嘴婆尝了一口,啧啧称赞:“果然不错,又酥又香。” 沈方说了声你慢慢吃,转身要走,但又被歪嘴婆拽住了。 他本来也并非真的要走,于是就顺坡下驴,坐下来问:“还有什么事?” “朱碧云的事我还没说完呢,”歪嘴婆用花手绢抹了抹嘴:“你想不想听?想听我就接着说。” 沈方装模作样:“我无所谓,你说。” 歪嘴婆说道:“她是苏州人,娘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听说她家祖上出过好几个举人老爷,秀才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抓一大把。” 沈方不由得肃然起敬。他虽然是个没多少文化的卑微的小老板,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还是懂的。 歪嘴婆接着说:“那种人家的女孩子都是知书达理、很有教养的。朱碧云是这样,她两个女儿也是这样,成天在家里做针线活,从不出门。朱碧云这人要说有啥欠缺,就是长相上吃点亏……” “为啥这么说?”沈方不解地问:“我看她长得还不错,白白净净的,没毛病嘛。” 歪嘴婆拿花手绢朝他一甩:“哎哟,沈老板,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看来你们真的有缘!” 沈方心虚地朝后面的厨房瞟了一眼,咕哝道:“又胡说了。” 歪嘴婆笑道:“长得如何,那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不管怎样,她人是挺好的,典型的贤妻良母,要说过日子,那绝对是百里挑一,没得比,可惜她那个死鬼老公没福气。” 沈方问:“她先生死了,她日子怎么过呢?” 歪嘴婆说:“没办法,只能省吃俭用,凑合着过呗。好在她能干,手上还有些积蓄。”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沈方摇头道:“坐吃山要空,而且她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呢。” 歪嘴婆叹了口气:“就是呀,所以我劝她趁现在还年轻,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嫁了,过几天好日子。” “她答应了吗?”沈方顺口问了一句。可是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生怕歪嘴婆误会。 果不其然,歪嘴婆笑眯眯的望着他:“沈老板,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意啊?” “没有没有!你别瞎猜!” 沈方坚决否认,可是连他自己都感觉有点口是心非。 歪嘴婆的花手绢在他脸上拂过:“哎哟,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嘛……” 话没说完,她啪的朝自己嘴上拍了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童男子,还没开壶呢!这样,我来替你牵线搭桥,还不收你钱,不过这顿饭就算你请了,好不好啊?” 不知为什么,沈方心里忽然乱糟糟的。他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嘴里咕哝着慌忙离开了。 第52章 纠结 接下来的几天,沈方处在一种很纠结的状态中。 他之所以对女人缺乏热情,源于少年时代的一段经历。 当时他情窦初开,偷偷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生,觉得她相貌好身材好什么都好,简直举世无双了。但他生来胆小,除了多看她几眼,别的什么都不敢做。 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心中的女神竟然主动约他晚上去看电影。他不禁喜出望外,激动万分。 然而,那却是个恶作剧,在电影院门口等着的除了她,还有几个男生。他被狠狠羞辱了一番,颜面扫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那以后,他对女人就敬而远之了。以前妹妹、妹夫、左邻右舍多次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没有一点感觉,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似乎有点感觉了。 究其原因,除了“英雄救美”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堵别人的嘴,背后那些恶毒的议论实在让他受不了。他哪里想得到,所谓的“老牛吃嫩草”完全是歪嘴婆编造的。 经过再三再四的考虑,他终于决定委托歪嘴婆去找朱碧云谈一谈,听听她的意思。 很快消息传来,朱碧云表示愿意跟他交往一下,增进彼此的了解。于是,年近半百的沈方平生头一次谈起了恋爱。 租界被日本人占领之后,市面一片萧条,戏院、书场、电影院等娱乐场所纷纷关门。舞厅倒还开着,但他俩都不会跳舞,所以只能在街上逛逛、到公园走走了。 这回歪嘴婆没有瞎说,朱碧云的确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讲话细声细气,待人温柔体贴,什么都听他的,让他拿主意,百分百的夫唱妻随。有些男人想不到的事情,她都替他想到了,而且很节俭很会过日子,从不乱花钱,这一点尤其令沈方满意。 这天他俩逛到了南京路永安公司。沈方见她在女装部流连往返,就说:“你喜欢哪件?我帮你买。” 她婉拒道:“不用买了,我只是过过眼瘾。以后花钱的日子长着呢,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沈方为之感动,心想她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果然跟那些庸俗的小市民不一样。 朱碧云不但知书达理,还非常能干。她做了一双布鞋送给沈方,活儿很漂亮,针脚细密均匀,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沈方越来越觉得,她完全配得上贤妻良母这四个字,她不会让媛媛受委屈的。 她那对双胞胎女儿沈方也见过了,一个叫娇凤,一个叫美凤,都不错,像她一样娴静温和,又跟林媛媛同岁,以后可以在一起作伴了。 事情至此已基本定局。沈方与人为善,积下了良好的人缘,大伙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白大嘴和张大顺特别起劲,两个人上蹿下跳的,张罗着收份子钱,准备给沈方送礼。 一时间此事在崇德坊传得沸沸扬扬,经常能听见有人在说,“嘿,知道吗?沈方要做新郎倌了!” 这句话几乎代替了那句“吃过了吗”,成为人们见面时的问候语。 然而,在一片热烈的贺喜声中,有人却唱起了反调。那个人是沈方的隔壁邻居刘阿婆。 刘阿婆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孤孀,女儿嫁给了一名军官,跟着丈夫跑到重庆去了。儿子在沪闽航线的客轮上作轮机长,难得回家。 刘阿婆认得朱碧云,她说前几天去南京路邵万生南货店买东西,恰巧看见朱碧云跟店员吵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个女人凶得很,张牙舞爪的。”刘阿婆提醒沈方说:“你最好当心一点,好好考虑考虑。” 刘阿婆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为人很热心很正派,从不乱嚼舌头,在崇德坊也算是德高望重,她的话应该是靠得住的。 可是,沈方看到的朱碧云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一个温柔贤良的好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刘阿婆不会、也没必要骗我,那么骗我的就是朱碧云了? 沈方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被心中的女神捉弄,搞得颜面扫地的往事,不禁疑虑重重。 像所有的老实人一样,他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所以这天他们在公园约会时,朱碧云一见到他就问:“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出了什么事?” 沈方想说却说不出口,只好敷衍几句。 朱碧云摸摸他的额头,关切地说:“有点烫手,你是不是病了?我陪你去看医生?” 沈方勉强笑笑:“看什么医生,我没病。” “真的吗?” “真的,一切正常。” “有病可别硬挺,什么都能省,医药费不能省。” “知道。我真的没病。” “没病就好。”朱碧云挽住他的胳膊:“我们到那边亭子里坐坐,把日子定下来。” 沈方这才想起,今天他俩在公园碰头是要商量婚礼的事情。但现在他心事重重,这个婚到底结不结都难说,还商量什么呀! 两个人在亭子里坐下。朱碧云见沈方低着头不吭声,狐疑地说:“你今天很反常,肯定有什么事情,到底怎么了?” 沈方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朱碧云靠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有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出出主意。” 沈方还是低头不语。 朱碧云有点急了,抬高了嗓门:“到底什么事?你说呀!还不说?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沈方抬起头,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望着这个女人。 她是在演戏吗?假如她真像刘阿婆讲的“张牙舞爪”,我怎么吃得消,吓都吓死了!可是,她的表情那么诚恳,她的眼神那么关切,怎么看也很难把她跟那四个可怕的字联系起来。 怎么办?到底该相信谁呢? 沈方心里非常纠结,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朱碧云又不停地追问,他终于憋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问:“前几天你……你是不是去过南京路邵万生南货店?” 朱碧云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沈方没理会她的问题,接着问:“你在店里跟别人吵架了?” 朱碧云一下僵在那儿,脸色都变了。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看来刘阿婆没有瞎说。 这样的女人要是娶回家,恐怕我和媛媛都要吃苦头,必须当机立断。这么做肯定会沦为弄堂里的笑柄,但即便如此也值得。不过这话现在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只有让歪嘴婆作传声筒了。 沈方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时朱碧云开口道:“你只知道我跟人吵架,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邵万生、又为什么吵架吗?” 沈方摇摇头。朱碧云说:“我见你爱吃邵万生的黄泥螺,想买两瓶带给你,谁知那个店员……唉,我简直说不出口。” 沈方追问了一句:“那个店员怎么样?” 朱碧云叹了口气:“还是不说了,我想起来就气得心口疼。” 她越遮遮掩掩,沈方心里就越痒痒,越要问个明白:“那个店员到底怎样?你说嘛!” 朱碧云不声不响,从包里拿出两瓶邵万生的黄泥螺,往石凳上一放,起身要走。沈方急忙拦住她:“你上哪儿去?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事呢!” 朱碧云黯然道:“我不想说,说了也没什么意义。沈先生,今后你多保重,注意身体。我走了,再见。” 她哽咽着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推开沈方就走。沈方追着喊:“你别走!碧云,你别走!” 朱碧云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沈方好不容易才追上她,喊道:“站住!你别走,有话好说!” “还说什么呀,”朱碧云一脸哀怨:“看来我们俩没有夫妻之缘,还是好聚好散。” 沈方抓住她的皮包带子不放:“无论如何你都要讲讲清楚,你和那个店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好,我告诉你。”朱碧云说:“那小子和我住同一条弄堂,大概知道我的情况。他色迷迷的,嘴里不三不四,什么烈女好做寡妇难当,我气不过才跟他吵起来的。” 沈方一愣,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就难怪她了,那种侮辱是一个正派女人忍受不了的。 “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让我走了?” 朱碧云望着沈方,两眼湿漉漉的充满哀伤。 沈方说:“现在我更不能让你走了,我误会了你,应该道歉。” 朱碧云揉了揉眼睛,一声长叹:“唉,你真是我命中的冤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话里流露出的那种柔情蜜意,一个老光棍哪里受得了!沈方惊喜地问:“你答应不走了?” 朱碧云点点头:“放手,皮包带子都要被你扯断了。” 沈方忽然一拍脑门:“那两瓶黄泥螺还在亭子里,不知丢没丢?” 两个人急忙跑回亭子,一看黄泥螺还在。沈方松了口气:“这是你给我买的,还好没丢。” 朱碧云两眼盯着他,问道:“我吵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有人嚼舌头,说我的坏话?” 沈方有点心虚,慌慌张张地说:“没有没有,你别瞎猜……” “不!你骗我!肯定有人说我坏话了,否则你不会突然变脸,对我这么冷淡!”朱碧云激动地说:“你告诉我,谁干的缺德事?” 沈方嗫嚅道:“算了,别问了……” 朱碧云抓住他的手摇晃:“告诉我、告诉我嘛,谁这么缺德!” 这时恰巧有人从亭子前走过,沈方很尴尬,甩开她说:“别这样,被人看见多难为情啊。” 朱碧云跺了跺脚:“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白大嘴挑拨离间,他嘴太臭了!” “不,不是的,”沈方说:“你别冤枉他。” “不是他就是张大顺,”朱碧云切齿道:“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沈方摇头道:“你别乱猜了,跟张大顺一点没关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谁?告诉我嘛,求你了!” 朱碧云又抓起了沈方的手,撒娇地扭着身子。沈方被逼得没办法,脱口而出:“是我家隔壁的刘……” 说到这儿他忽然急刹车,心想我这不是把刘阿婆给卖了吗?她提醒我是一片好心,我怎能出卖她!真糟糕! “说呀,你怎么不说了?”朱碧云盯着沈方:“你怕我记仇是不是?放心好了,不会的,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她一般见识。就算我要恨也不是恨她,而是恨你。” “恨我?为什么?” “常言道,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没人说?被人家讲几句坏话很正常,我一点不生气,我气的是你竟然信以为真!法院审案子还得听听被告怎么说,你呢?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翻脸,看来你根本不爱我!在你心目中,我连一个外人都不如!” 朱碧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眼泪哗哗的流下来:“我敬重你是个好男人,所以才答应嫁给你,满以为后半辈子有依靠了,想不到你对我假心假意!我命好苦啊!呜……” 她双手捂着脸,哭得花枝乱颤,伤心欲绝。 沈方心软,见不得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而且细想想她说的并非没道理,自己确有偏听偏信之嫌。于是局面发生了180度大转变。他本来是要兴师问罪的,结果变成了满腹愧疚;他本来对这个女人疑虑嫌恶,如今却变成了怜香惜玉。 他安慰她,拿手帕替她擦眼泪,好话说了一箩筐,就差没叫她姑奶奶了,她这才收住悲声,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你不知道你多伤我的心,以后要是再这样,我真的不理你了!” 她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脸上梨花带雨,蕴含着无限的风情,让一个老光棍禁不住心荡神摇。 就这样,婚礼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1942年的大年初三。 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筹备工作立即热火朝天地展开,该换的换该买的买,上上下下都要打扫干净,周嫂忙得团团转。 林媛媛也来帮忙。舅舅要成家了,听说还有两个温柔可爱的小姐姐要来,今后有伴了,她打心眼里高兴。 可是,随着婚礼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沈方心里却又犯起了嘀咕。我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即将喝下的是美酒还是苦药? 他思来想去,越想越惶惑,越想越惴惴不安。 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而且对他来说,这是人生中一个颠覆性的改变,以后的生活将完全不同。而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人要向几十年的习惯告别是很难的。 忐忑之余,他想起了贾半仙。上次的算命使他改变了对贾半仙的看法,觉得这家伙还是有两下子的,不妨请他再算一算。 沈方派阿牛把贾半仙请到店里来,酒菜款待。 贾半仙多聪明的人,一看就明白了,主动表示要替沈方“合婚”。他排了沈方和朱碧云的生辰八字,拍手道:“好姻缘!好姻缘啊!” 沈方问:“怎么个好法?” 贾半仙摇头晃脑:“你属虎,她属狗。从命理上讲,虎狗相合,不离不弃。而且这个女人是火命,有旺夫运,她会让你的生意越来越好,还会给你生儿子,传宗接代。” 沈方大喜,慷慨地给了贾半仙两块银元。 现在他所有的疑虑统统打消,可以放心地迎接婚礼了。 第53章 狼来了 沈方的婚礼在他的沈记饭馆举办。 虽然东洋鬼子“以战养战”,严格控制粮食供应,市场上物资短缺,但众人拾柴火焰高,你送一只鸡他送一只鸭,还有送猪肉鱼虾的,所以这顿喜宴还是办得相当丰盛。 新郎沈方年近半百头一次穿上了西服,打起了领带。这些都是他妹夫林永年的东西,他穿不合身,晃里晃荡的,就像挂在衣架上。但尽管如此,比平时总归神气多了。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 新娘子朱碧云也是一身新,红衣红裤红绣鞋,从头红到脚,一团喜气。不过脸上粉搽得有点多,像刷墙头似的,厚厚一层。两条眉毛画得又黑又细,加上血红的两片嘴唇,乍一看有点吓人。 老邻居们都来参加婚礼,店堂里挤得满满当当,连路都走不得。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这一带的保长王本立也来了,他是被请来作证婚人的。 遗传的力量实在强大。王保长跟他喝酒喝死的爹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长着一只红彤彤的酒糟鼻。他对酒来者不拒,不管白酒黄酒啤酒葡萄酒,反正一看到酒眼睛就放光。 不过,他好酒但酒量却不大,三杯酒下肚人就晕了,讲话颠三倒四,牛头不对马嘴。 “各位来宾,各位乡邻,今天是沈方女士和朱碧云先生大喜的日子,我要祝贺他们。” 他一开口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没发觉自己说错了,还以为众人给他捧场,愈加得意,酒糟鼻更红了。 “他们俩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却成了夫妻,真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牛郎织女来相会!缘分!这就是缘分啊!” 王保长摇头晃脑,高谈阔论:“现在社会进步了,可以自由恋爱了,不像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讨老婆要碰运气。” 他甩了甩大拇指,接着说:“就拿我来讲,你们别看我长得人模狗样,可是我运气特别好。我老婆各位都见过的?桃花眼樱桃嘴,小脚伶仃,走路像水上漂,真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啊!难怪她经常讲,我嫁给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还有呢!”白大嘴喊:“说你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没错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王保长连连点头:“我知道自己捡到宝了,所以处处让着她,不跟她计较。上次我晚上喝醉酒,走错了房门,摸到隔壁金寡妇家去了。幸好我老婆拎着耳朵把我拽回来……” “我说王保长,”张大顺插嘴道:“你没准是装醉,故意跑到金寡妇家去的?” “滚你的蛋!”王保长啐了他一口:“我王本立大小是个官,哪能做这种下流事!” 张大顺撇了撇嘴:“得了,保长也算是官?几品几级啊?你一个月拿多少官俸?” “去去去!几品几级关你什么事!”王保长摆手道:“我继续发言,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老婆拎着耳朵把你拽回来。”有人提醒。 “对对,我想起来了。”王保长说:“那次真的好险,虽然耳朵拽得有点疼,但总比出洋相好多了。所以咱们当官的人,有个贤惠的老婆很重要。当然啦,你们这些老百姓也要注意,别找我那样的老婆,脾气大力气大,骂又骂不过她,打又打不过她……” 他的发言淹没在一片哄笑中。 刘阿婆摇头道:“王保长哪里像是发言,简直像是唱小热昏!” 所谓“小热昏”是卖梨膏糖的小贩唱的,插科打诨,逗人开心。王保长的发言起到了同样的效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伙笑得肚子疼,鼓掌鼓得手都红了。 沈方在一边哭笑不得,后悔不该把王保长请来搅局。 尴尬时刻,多亏白大嘴出来救场,说了几句“百年好合、子孙满堂”之类的吉庆话,总算勉强对付过去。 这顿喜宴吃了整整4个小时,大家酒足饭饱,嘴巴油光光,王保长也出溜到了桌子底下。 深夜,婚礼在欢乐中结束了,大伙把新人送入洞房,一哄而散。 第二天上午,大伙又聚拢到沈家门前,大人小孩嘻嘻哈哈,等着吃喜糖。按照风俗,喜糖是要讨来吃的,这样才热闹喜庆。 白大嘴、张大顺之辈最爱凑热闹,这种场合当然少不了他们。 白大嘴说:“都以为沈方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没想到他讨了个老婆还蛮不错的。” 张大顺说:“沈方真是艳福不浅啊,我好羡慕他。” 白大嘴说:“这就叫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张大顺说:“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啊。” 白大嘴等得有点不耐烦:“已经9点多钟了,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张大顺挤眉弄眼道:“你嚷嚷啥,都是过来人,应该懂的嘛。” 在大伙热烈的期盼中,沈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新郎新娘端着一盘子喜糖走出来。 沈方喜气洋洋的招呼大家:“来来,吃喜糖!吃喜糖!” 大伙也不客气,涌上来你一把我一把,争先恐后的抓。 张大顺没出息,抓了一把还不算,趁别人不注意,又抓了一把揣进口袋。 刘阿婆也来了,嘴里说着“恭喜恭喜”,伸手到盘子里抓了几颗糖。 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新娘子突然发飙,啪的一巴掌打在刘阿婆手上,打得很重,嘴里吼出两个字:“放下!” 这声吼如同晴天霹雳,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欢快的气氛顿时变为难堪的静默,连那些小孩子都停止了聒噪,无数双眼睛望着新娘子。 朱碧云脸板得像生铁,单手叉腰,指着刘阿婆的鼻子厉声说道:“死老太婆!你也来讨喜糖?你的脸皮简直比铁皮还厚!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哼,什么东西!” 当着众人的面被凌辱,刘阿婆气得脸色煞白,颤巍巍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好!问得好!我正等着你问呢!” 朱碧云嘿嘿冷笑,指着她吼道:“你在沈方面前说我坏话,有没有这事?有没有?你说,到底有没有?” 朱碧云气势汹汹,就像法官审犯人。 沈方想把她拉回家,但又不敢动手。刘阿婆朝他瞟了一眼,责备的目光令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朱碧云接着说:“常言道,宁拆一座庙,不坏一桩婚。这个死老太婆挑拨离间,破坏我和沈方的关系,想要拆散我们。请各位邻居评评道理,她恶毒不恶毒?缺德不缺德?骂她死老太婆应不应该?” 她嘴巴利索,话说得很快,嗓门又大,像机关枪一样猛烈扫射,打得火花四溅。 怎么回事?新娘子怎么跟刘阿婆杠上了? 大伙莫名其妙,劝都不好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统统儍在那儿。 此刻最尴尬的就是沈方,他怯怯地拽着朱碧云的衣袖:“行了行了,别说了,回去……” “你给我放手!” 朱碧云胳膊一抡,差点把沈方甩个跟斗。 “为什么不说?今天我就是要当着大伙的面把话讲讲清楚!” 她咬着牙,字字清晰地说:“我朱碧云不是好欺负的,恩是恩怨是怨,眼里揉不进沙子!谁打我一拳,我就还他一脚!” 大伙听得头皮直发麻。好厉害的新娘子!威风八面!听听她说的,简直就是个女魔头啊! 朱碧云指着刘阿婆喊:“死老太婆,你听明白没有?今后放老实点,再不识相小心吃辣糊酱!” 她朝刘阿婆啐了一口,噔噔噔离去,留下一地鸡毛。 沈方尴尬万分,脸涨得通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那儿使劲搓手,火星都快搓出来了。 在一片寂静中,白大嘴开口道:“哇,这个女人好凶啊,简直就是一头母老虎啊!” 张大顺挤眉弄眼说:“我记得沈方也是属虎的。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现在他们一家有两只老虎,这下麻烦了,天下大乱了。” 白大嘴夸张地吸了一口气:“乖乖我的妈呀,好厉害的女人!吓死宝宝了!吓死宝宝了!” 张大顺摇头道:“这么剽悍的女人,谁碰上都吃不消,就算是张飞项羽,也得怵她三分!” 刚才朱碧云张牙舞爪的表现已经令沈方很胸闷,现在他俩的话更是句句戳心,他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白大嘴见他这副样子挺可怜的,忙改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新娘子讲的也不是一点没道理。” 张大顺一拍大腿:“我也有同感!刘阿婆,你怎么得罪她了?什么宁拆一座庙不坏一桩婚,啥意思?” 刘阿婆平了平气,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刚才大伙也都看见了,我造没造谣?”刘阿婆环顾四周:“我说她张牙舞爪没错?” 大伙纷纷点头。 “没错没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张牙舞爪这四个字,送给她再合适不过了。” 白大嘴瞪着沈方说:“都是你惹的祸!刘阿婆提醒你是一片好心,你怎么把她给卖了呢?” 张大顺拍拍沈方:“老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这样呢!你要好好检讨检讨!” 沈方满面羞惭,只能连连向刘阿婆赔不是。 刘阿婆叹了口气:“算了老沈,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老实人,藏不住话。只要你们夫妻和睦,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你别在这儿儍站着了,快回去哄哄老婆。” 刘阿婆如此宽容,让沈方十分感动。他很想当面责备朱碧云,当时你说过不记仇的,为何自食其言?而且话讲得这么难听,太过分了! 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但又不敢这么做,他被刚才朱碧云凶恶的样子吓到了,真是张牙舞爪,刘阿婆讲得一点都不错。 事情变化得实在太快,昨天他还对美好的家庭生活满怀憧憬,而现在,他往后退了一大步,只要能太太平平的就很满足了。 然而他没想到,就连这最低要求都是奢望,他的噩梦还刚开始。 朱碧云来到沈家,成了上海人所谓的“家主婆”,开始当家做主了。她首先要沈方交出财务权,今后她要去饭馆坐镇,家里的收入支出由她一手掌管。接着又拿周嫂开刀,要炒她鱿鱼。 周嫂是上海近郊的宝山人,从林媛媛出生就来到林家,在林家做了十多年了,老实能干,林媛媛和她很有感情,舍不得她走。 沈方跟朱碧云商量,希望能留下她。朱碧云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大老板吗?我们小家小户的用不起保姆!” 沈方争辩道:“我们沈家在崇德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用个保姆也不为过,让她留下。” 朱碧云斜睨着他说:“你不舍得她走,恐怕有自己的小算盘?” 沈方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朱碧云哼道:“你想脚踩两只船,是不是?” 沈方脸涨得通红:“你胡说些什么!没有的事!” “既然没有,那就让她走!”朱碧云断然道:“马上就走!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打发她!” 沈方说:“她走了,这么多家务活谁做?” “不是还有三个姑娘吗?”朱碧云说:“她们已经半大不小了,也该帮着做点事情了。” 她讲得振振有词,沈方只能干瞪眼。最后周嫂不得不抹着眼泪跟林媛媛告别,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更让沈方恼火。朱碧云说的蛮好听,家务活让三个姑娘做,但结果真正做的只有林媛媛一个人,另外那两个成天抄着手吊儿郎当,倒了油瓶都不扶。 朱碧云这两个女儿是双胞胎,一个叫娇凤,一个叫美凤。她俩身材相貌、脾气性格全都一样,又馋又懒、尖刻蛮横。 沈方很纳闷,她俩变化怎会这么大?结婚前他见过她们,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沈方气不过,想跟朱碧云理论理论。林媛媛拦住他说:“算了舅舅,随她们去,我一个人做就好了,不用她们帮忙。” 林媛媛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她已经看出来这个家不是从前的家了,她不想让舅舅为难。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觉得心里很憋屈。他没想到,更让他憋屈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朱碧云提出,根据新的情况,家里的房间要重新调整,让林媛媛住到亭子间去,她那间厢房给美凤住。 沈方一听就火了:“怎么能这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简直太过分了!不行!我不答应!” 朱碧云冷冷的看着他:“你说什么?过分?我看一点都不过分,这样安排顺理成章。” 沈方质问道:“顺什么理成什么章?你给我说出来!” “说就说,”朱碧云不慌不忙:“我问你,林媛媛是你什么人?” “这还用问?是我外甥女啊。”沈方说。 “那我呢?”她又问。 “你是我老婆……” “很好。既然我是你老婆,那我女儿就是你女儿了,对不对?” 朱碧云撇着嘴,慢条斯理地说:“我问你,是外甥女亲还是女儿亲啊?你不会亲疏不分,胳膊肘往外拐?” 沈方被她绕晕了,除了叹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54章 真相大白 现在沈方真正认识朱碧云了,这个女人不但霸道,而且霸道得很有水平,让你无话可说,她就有这个能耐。 沈方想不通的是,她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婚前婚后判若两人,从淑女一下子变成了泼妇,从温柔体贴变为面目狰狞。显然此前她一直在演戏,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她。 我喝了她的迷魂汤,走火入魔了。沈方苦涩地想,不听别人的金玉良言,被她耍得团团转。 对了,那个贾半仙也不是东西!可恨他胡说八道,什么好姻缘、什么旺夫运,全都是屁话!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决定去找贾半仙算账,好歹发泄一下,否则就要活活憋死了。 他知道,贾半仙经常在天妃宫一带出没,给人看相算命。他到那儿一瞧,贾半仙正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好像睡着了,脑袋耷拉着,口水顺着山羊胡滴里搭拉往下淌。 沈方过去拍了他一下,由于窝着一肚子火,所以出手挺重。贾半仙吓得蹦了起来,以为流氓地痞来敲竹杠,拔腿就要跑。沈方一把拽住他说:“跑什么,是我!” 贾半仙松了口气,抹了抹山羊胡上的口水说:“原来是你呀沈老板,你吓着我了。” “吓你?我还要骂你呢!”沈方吹胡子瞪眼。 贾半仙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反正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要骂我?为什么?” 沈方瞪着他,颤巍巍道:“贾青峰,我们也算是老邻居老相识了,我从没亏待过你?” “没有没有!”贾半仙油嘴滑舌:“沈老板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好人,谁都不亏待!” 沈方嗓门一下高了八度:“那你为何要害我?” 贾半仙两手一摊:“害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方哼道:“别装了!什么意思你会不知道?” 贾半仙当然知道。他也住在崇德坊,那场喜糖风波他虽未目睹,但已有耳闻。此刻见沈方吹胡子瞪眼,一副要跟他算账的样子,心里有点慌,于是捂着肚子喊:“哎哟,不好!我肚子疼!” 他弓腰曲腿,一边说一边溜:“对不起沈老板,我要上茅房,有话等我拉完屎再说……” “你给我站住!” 沈方一把揪住他,吼道:“你想跑?没那么容易!今天哪怕拉在裤子里,我也不会放过你!” 沈方虽然瘦骨伶仃,外表孱弱,但他做厨师经常甩锅揉面,还是有点手劲的。贾半仙动弹不得,苦笑道:“沈老板,你平时和和气气的,今天怎么这样?吃错药了是不是?” “我没吃错药,我讨错老婆了!”沈方黑着脸说:“你替我合婚时怎么讲的?什么虎狗相合好姻缘,好个屁!” 贾半仙夸张地在脸上抹了一下:“你看你,口水喷了我一脸!老邻居了,有话好好说嘛!” “还好好说呢,我气都快气死了!”沈方喊道:“都怪你不好!你不胡说的话,我不会娶她!” 贾半仙理直气壮:“沈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算错一回也很正常……” “你别找借口!”沈方打断他:“你不是研究周易十几年、本事大得很吗?恐怕你不是算错,而是得了她好处?” 沈方这话原本是气头上脱口而出,没想到贾半仙脸色一下变了,慌慌张张道:“不不!没有没有!” 沈方喊道:“你别想赖!肯定是这么回事!” 贾半仙连连摆手:“不,不是她,我和她根本不认识。” “不是她是谁?”沈方追问。 贾半仙低下头,闷声不响。 沈方吼道:“你别装哑巴!到底得了谁的好处?你说!” “是……是歪嘴婆……” 贾半仙终于支支吾吾的回答了。沈方感觉像是被人敲了一棍子,眼冒金星,脑子里嗡嗡直响。 贾半仙喃喃道:“实话告诉你,歪嘴婆给了我一块大洋,要我照她的意思说,否则就要让赖麻皮收拾我,敲我的饭碗。歪嘴婆跟地痞流氓有来往,我惹不起她呀。” 沈方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戏是歪嘴婆一手导演的。她先用“老牛吃嫩草”激我,然后让朱碧云向我求救,制造一场“艳遇”,再让她扮淑女骗我上当。明白了!全明白了!我真是个大傻瓜,竟然乖乖的被她牵着鼻子走!天底下找不出比我更傻的人了! 沈方憋闷得气都透不出来,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真想狠狠打自己两巴掌。 “对不起沈老板,我也是被逼无奈。” 贾半仙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颤颤悠悠的朝沈方递过去:“这是你给我的,还给你……” “你这个害人精!我被你害得好苦!” 沈方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他是来找贾半仙发泄的,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吼也吼了骂也骂了,但他心中的愤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加重了几分。自责和忧虑深深地折磨着他,令他欲哭无泪。 人们常说,属啥像啥。但他虽然属虎,性情却像绵羊一般温顺,从不跟别人争斗。朱碧云那副恶狠狠的样子,他想起来就害怕。这还是刚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怎么过啊! 沈方低着头,走一步叹一口气,心想我自己吃苦头倒也罢了,活该自作自受,可是媛媛也受了连累,她的日子更不好过。唉,我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她妈妈? 沈方走到离饭馆不远的地方,忽听得有个女人叫他:“哟,这不是沈老板吗?\/沈老板!沈老板!” 他停下了脚步,一个甜腻腻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沈老板作新郎倌了,恭喜恭喜啊。” 他扭头一看,歪嘴婆正笑嘻嘻的朝他甩着花手绢。他紧握双拳站在那儿,满腔怒火像岩浆似的咕嘟咕嘟直冒泡。 歪嘴婆是个很机灵的人,用上海话来讲,脚踩尾巴头会摇。但今天她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没注意到沈方的脸色有多难看,一扭一扭的走过来说:“沈老板,你结婚怎么不请我吃喜酒啊?” 沈方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他拼命忍耐才没这么做。 “难道你忘了,是我把朱碧云介绍给你的?” 歪嘴婆不识相,还在那里邀功。沈方咬着牙说:“你做的好事我怎么会忘呢?多谢你了!” 歪嘴婆仍未看清形势,把反话当成了真话,笑道:“我喜酒没吃到,喜糖总该有的?” “你还想吃喜糖?”沈方忍不住大叫:“没请你吃耳光就算便宜你了!你这个害人精!” 歪嘴婆愣住了:“你说什么?请我吃耳光?为什么?” “你自己心里明白!”沈方喊道:“我沈方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设圈套害我?” 歪嘴婆装糊涂:“你的话我听不懂,谁害你了?” “就是你!”沈方咆哮起来:“那天夜里朱碧云向我求救,肯定是你安排的!她装作贤妻良母,也是受你指使!” “你说到哪儿去了,没有的事!”歪嘴婆矢口否认。 “哼,还想赖!”沈方气得浑身颤抖:“你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你在捣鬼!” 歪嘴婆见赖不掉了,开始狡辩:“什么捣鬼不捣鬼的,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煞费苦心为的啥?还不是可怜你?这把年纪了还打光棍,想帮你讨老婆成个家……” “你帮我?明明是害我!” 沈方气极了,跳着脚喊:“你这个阴险的老妖婆!你六亲不认,只认得钱!为了钱什么下作事都干得出来!” 沈方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平时跟谁都笑眯眯的,这么大声嚷嚷还是平生头一回。 这一带有不少小店小铺,人们听见他的怒吼声,纷纷凑过来看热闹,虽然不知原委,但他人缘好,大伙一边倒都向着他,七嘴八舌拿歪嘴婆开涮,像开批斗会似的。 “沈老板,你说的这不是废话吗?歪嘴婆要是不下作,就不叫歪嘴婆了!” “别这么说,歪嘴婆还是蛮有本事的,骗死人不偿命,女人当中有几个像她这么能干?” “别说女人了,男人都比不上她!” “歪嘴婆凭着她那两张嘴皮子,赚了不少黑心钱呢!瞧她红光满面的,过得多滋润!” 歪嘴婆遭到围攻,恼羞成怒,大叫道:“你们说的没错,我就是要钱,越多越好!世上哪个不要钱?不要钱的是傻瓜!” 歪嘴婆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伙被她弄得干瞪眼,反而没话讲了。 歪嘴婆各个击破,先把旁观者镇住,然后转向沈方:“不瞒你说沈老板,你猜对了,那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激将法、美人计,再加上扮猪吃老虎,一下就把你搞定了!” 沈方切齿道:“好好!算你狠!算你狠!” “不是我狠,而是你笨!” 歪嘴婆甩着花手绢,用恶毒的口吻说:“你太笨了!笨得碰鼻子不拐弯!实话告诉你,朱碧云为了感谢我,给了我白花花二十块大洋呢!这都是你的钱!哼,气死你!” 沈方脸色煞白,哆哆嗦嗦,他真的快要被气死了。 “我还要告诉你,她家根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歪嘴婆说:“据我所知,她爹是杀猪的出身,后来开了一家肉铺,不久又倒闭了。让她装淑女,实在是难为她了。” 沈方气得直翻白眼。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声,”歪嘴婆接着说:“朱碧云是有名的雌老虎,凶得不得了,发起飙来连我都怕。她前一个老公莫先生吃不消她,被她活活给作死了。沈老板,你也要当心一点哦,别落得跟莫先生同样的下场。” 这番话戳心戳肺,听得沈方面如死灰浑身冰凉,站都站不稳了。 歪嘴婆见苗头不对,怕真的出什么事情,慌忙甩着花手绢溜之大吉。 阿牛从饭馆里奔出来扶住沈方,紧张地问:“师父,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出了什么事?” 沈方指着歪嘴婆的背影,颤颤巍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牛安慰他:“那个老妖婆尽胡说八道,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师父别理她,我扶你回去歇一歇,走。” 沈方摇着头连声哀叹:“我真糊涂、真糊涂啊!我上了歪嘴婆的当,引狼入室!” 阿牛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叹气。 沈方越想越憋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真是个笨蛋!混蛋!傻蛋!活该被人家骗!” “师父别这么说,”阿牛劝道:“师父不笨也不傻,只是太老实了,容易轻信别人。” 沈方眼泪汪汪:“唉,我这样的废物还活着干什么,害人害己,干脆死了算了!我……” “行了行了,”阿牛赶紧打断他:“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快走,回去歇一歇。” 沈方这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三,还在春节里。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心想假如歪嘴婆刚才没瞎说,朱碧云的前夫真是被她活活作死的,恐怕我早晚要步其后尘。 天啊,怎么会这样?简直是一场噩梦! 第55章 救命的药 1942年的春节草草的过去了。 人逢佳节倍思亲。今年的春节对林永年来说倍感煎熬。想起从前在家里过节时的情景,他的心就在滴血。 那时候,一顿年夜饭是最隆重的,准备工作足足要忙一天,全家齐上阵,林永年也得挽起袖子干活,摘菜切菜,忙得不亦乐乎。 沈方身为厨师,掌勺的自然是他。酱爆肉、炒鳝丝、椒盐肘子、翡翠虾仁……都是他的拿手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何等温馨欢快。 吃完饭,大家一起到花园里放烟花鞭炮,五颜六色乒乒乓乓,把过年的气氛推向高潮。 春节期间饭馆不营业,所以沈方也不回去了,就住在他们家,第二天再接着吃。 到了年初三,工厂的股东们来他们家拜年。这也是老规矩了。吃过饭照例打麻将,先生们一桌,太太们一桌,稀里哗啦好不热闹。但沈卉从不参加,她负责端茶送点心,把客人招待得熨熨贴贴。 她是个多好的妻子,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她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根本不可能! 可是,先后写了两封信回去全都石沉大海,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林永年焦躁不安,回上海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遏制,他决定等约定的两年时间一到立即动身。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林永年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小泥鳅。 小泥鳅问:“还要等多久啊?” 林永年算了算:“现在是二月份,还有三个月。” 小泥鳅说:“要带我一块去哦。” “那当然,”林永年说:“你是我兄弟,要去一块去。我找庞金海报仇,还要请你帮忙呢。” 小泥鳅摩拳擦掌:“没问题!瞧我的!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我非整出他的屎来不可!” 林永年笑了笑。他可没这么乐观。 石铁山曾告诫他,沈卉可能与庞金海暗中有染。对此他本来是嗤之以鼻绝不相信的,但现在他有点将信将疑了,否则为何一直没有回信来?他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由于日本鬼子占领了上海租界,以前的案子已经一风吹了,无形间替他扫除了回上海的一大障碍,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庞金海。 当年他能借日本人之手害我,说明他与日本人关系匪浅,我必须多加小心,别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有利因素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机会还是有的,关键是如何把握机会。 林永年正想得出神,一个工友走进来说:“林先生,你老乡来了,他要我捎口信,请你到海天阁茶楼见面。” 林永年吃了一惊,心想我亡命天涯,哪来的老乡?难道我的信被庞金海看到了,他发现我没死,来追杀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足以证明石铁山是对的,沈卉与庞金海确实有染。 林永年心里七上八下,他问工友:“我那个老乡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工友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永年愈加不安了:“他要你捎话,你怎么会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根本没见到他,”工友回答:“刚才我到码头外面买香烟,一个小鬼转告我的。”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林永年眉头紧皱,一时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或者干脆溜之大吉。 小泥鳅想了想说:“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别露面,我过去侦查一下,看看是什么情况。” 林永年同意了。两个人立即出发,林永年躲在海天阁茶楼附近一家南货店里,等小泥鳅的消息。 小泥鳅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紧张地说:“茶楼上有一伙人鬼鬼祟祟的,领头的年纪跟你差不多。” “他长什么样?”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得还蛮像人样的,就是有一点娘娘腔,看着怪怪的。” 林永年脸色变了:“这个人一定是庞金海!” “我猜也是。”小泥鳅说:“情况紧急,你快跑!” 林永年双眉紧皱,站起来兜了几圈,猛的停在小泥鳅面前,两眼紧盯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小泥鳅急得跳脚:“你傻乎乎的看着我干什么?怎么还不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林永年在他鼻子上拧了一下:“臭小子!演得挺像啊!” 小泥鳅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像不像的?” 林永年笑道:“得了,你这叫班门弄斧,懂不懂?要跟我耍花腔,你还得好好练练。” 小泥鳅扑哧笑出声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是靠看,而是靠这个。”林永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假如庞金海真的知道我的下落,肯定直接带人来抓我,怎么会约我见面呢?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他可没那么儍!” 小泥鳅钦佩地连连点头:“我真服了你了。” “这就叫逻辑推理。”林永年侃侃而谈:“人们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有时候看到的也不一定真实。而逻辑推理是绝对可靠的,只要已知条件没有错,结论就不会错。” 小泥鳅竖起了大拇指:“大哥学问真高!” 林永年说:“现在告诉我,那个老乡到底是谁?” “不是老乡,是冯大哥!” 小泥鳅拽着林永年,兴冲冲道:“走,他正等着你呢!” 林永年也很高兴,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冯惠堂。 这次冯惠堂是一个人来的,他化装成商人,身穿长衫头戴礼帽,嘴唇上还粘着假胡子,从不离手的铁球也揣进了口袋,显得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在他的眉宇间,还隐约流露出一丝忧虑。 林永年与他寒暄之后问道:“陈福林呢?他怎么没来?” “他受伤了,”冯惠堂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他。” 原来不久前冯惠堂他们伏击了一支日寇巡逻队,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激战中己方也有伤亡。陈福林左大腿中了一枪,伤口感染发炎,情况很危险,急需盘尼西林,否则性命难保。 冯惠堂说:“我已经打听过了,盘尼西林被鬼子严格管制,能搞到这种药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福康大药房,二是广惠医院。” 他顿了顿,接着说:“福康大药房只向医院供货,不零售,而药房对面就是日本宪兵队,硬来肯定不行。至于广惠医院,已经被鬼子接管了,院长换成了日本人。我对情况估计不足,没想到会这么麻烦,只好请你们帮忙了。” 小泥鳅抢着说:“不客气,冯大哥你尽管吩咐,为了救陈大哥的命,赴汤蹈火也不怕!” 冯惠堂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永年望着冯惠堂说:“我猜,你是想让我去找邱凤鸣?” 冯惠堂点了点头:“也许他能帮上忙。” 林永年说:“此刻邱凤鸣已经下班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他。” “情况紧急,延误不得。”冯惠堂说:“明天我哪儿都不去,一整天都在这儿等你的消息。” “明白了,”林永年说:“你尽管放心。” 第二天上午,他换了身像样的衣服,到东亚航运株式会社找邱凤鸣。 他来过几次,门房已经认识他了,未加阻拦,他直接进了邱凤鸣的办公室。 邱凤鸣见到他愣了一下,站起来含笑相迎,但笑得明显有些勉强。 林永年装傻,只当没看见,上前握住他的手说:“对不起凤鸣兄,又来打扰你了。” 邱凤鸣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以为你早就回上海了。” “唉,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林永年含糊地叹了口气,随即道明来意:“我想请你帮忙弄几支盘尼西林,你看行吗?” 邱凤鸣打量了他一下:“你没病没灾的,要盘尼西林干什么?” “我是替一位朋友要的,”林永年回答:“他不小心摔伤了,伤口感染发炎,急需盘尼西林。” “你真是多此一举。”邱凤鸣说:“他干嘛不去医院?医院里有盘尼西林,打一针多省事。” 林永年摇头道:“要是能去医院的话,我还会来找你吗?” “为什么不能去医院?” “这……我不方便说,你也别问了。” 邱凤鸣一只手摸着下巴,沉思不语。 “你在想什么?”林永年问。 邱凤鸣缓缓道:“我在想,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往林永年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莫非你参加了游击队?你那位朋友受了枪伤?” 林永年迟疑了一下,也压低声音回答:“实不相瞒,他的确受了枪伤。他是游击队的,我只是他的朋友。” 邱凤鸣拿出烟盒,慢慢点燃一根烟。 林永年有点焦急,加重语气说:“要是弄不到盘尼西林,他的命就保不住了,请老兄一定要帮帮忙。” 邱凤鸣摇了摇头,一脸为难的表情。 林永年看着他问:“老兄有何难处?” 邱凤鸣说:“这个忙我可以帮,但不能帮。” 林永年扬了扬眉毛:“这话说得有意思,为什么?” 邱凤鸣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竖起耳朵听了听,回来凑到他耳边说:“我被特高课盯上了。” 林永年一愣:“哦?是吗?” 邱凤鸣说:“上次我帮你救出秦先生,古川对我起了疑心,虽然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暗地里派人监视我,我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我不能帮你,否则你我都有危险。” 林永年蹙眉沉思。 邱凤鸣是在推托吗?看着不像,而且也没必要,因为买药总比救人简单多了。古川阴险狡诈,邱凤鸣被他盯上是很有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请邱凤鸣帮忙,那就等于自投罗网。 林永年发现自己犯了和冯惠堂同样的错误,对情况估计不足。现在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放弃,让陈福林等死? 想到那个结实敦厚的小伙子,想到他那张可爱的笑脸,林永年的心不禁一阵抽搐。 不!决不能让他等死!林永年暗忖,此路不通再走别的路,一定要把盘尼西林弄到手! 邱凤鸣干咳了两声说:“永年兄,让你白跑了,别见怪哦。” “哪能呢,你的苦衷我完全理解。我走了,你多保重。” 林永年起身告辞。邱凤鸣说:“好,我也不留你了,晚上还要去镇海饭店参加一个酒会。” 林永年随口问了一句:“什么酒会?” “你忘了?今天是日本的建国纪念日,加上欢迎新的警备司令官龟田到任。”邱凤鸣说:“这个龟田官不大,是个少佐,但后台硬的很,他叔叔是日本陆军部高参,东条英机跟前的大红人,所以都抢着拍他马屁。” 林永年笑道:“看来官场规则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说着话走出办公室。邱凤鸣故意提高嗓门:“林老板,这笔生意就这么定了,你要抓紧哦。” “放心,不会错的。” 林永年拱了拱手,离开了东亚航运株式会社。 为保险起见,他在街上兜了个大圈子,确定背后没有尾巴,这才前往海天阁茶楼向冯惠堂报告。 冯惠堂紧皱双眉,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听见他盘弄铁球的哗哗声。 小泥鳅开口道:“这个叫什么西林的药买也买不成,抢又抢不到,剩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冯惠堂问。 小泥鳅的回答是一个字,偷! 林永年拍手笑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也是这个主意!” 冯惠堂看着他俩:“偷?怎么偷?” 林永年说:“邱凤鸣告诉我,今晚鬼子在镇海饭店办酒会,欢迎新来的警备司令,本地的头头脑脑都会参加。镇海饭店必定戒备森严,而其他地方的防卫就相对松懈了,这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冯惠堂沉思着,缓缓点头。 “你同意了?太好了!”小泥鳅兴奋地说:“我先去福康大药房踩点,探探路,等到夜深人静……” “不!不行!”林永年打断他说:“福康大药房对面就是日本宪兵队,太危险了!” 小泥鳅眼睛瞪得溜圆,朝林永年左看右看。 “什么意思?”林永年问:“干嘛这么看我?” “我看你是不是病了。”小泥鳅说。 林永年啐道:“胡说什么!我哪来的病!” “没病你怎么讲话颠三倒四的?”小泥鳅说:“一会儿同意偷,一会儿又不让我偷……” “原来如此!”林永年笑了:“我不让你去药房偷,那儿太危险,要偷只能去广惠医院。” 冯惠堂点头道:“林先生说的对,相比之下,还是去医院偷更安全,把握也更大。” “好,”小泥鳅说:“那我就上广惠医院瞧瞧去。” 第56章 医院遭遇战 冯惠堂和林永年在茶楼里等着。一个多小时后,小泥鳅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林永年问:“怎么样?有没有机会?” 小泥鳅咕嘟咕嘟连喝了好几口水,兴奋地说:“有!太有了!简直是三根手指捏田螺,笃定!” 冯惠堂问:“是吗?怎么个笃定法?” 小泥鳅说:“我找看门的老头打听过了,当初鬼子接管广惠医院,是为了收治他们的伤员。现在医院虽然对外开放了,但老百姓都不愿意去那儿看病,医院冷冷清清的,住院的病人一个都没有。晚上大门一关,里面除了两个值班的再没有别人了。” “那两个值班的是什么人?”冯惠堂问。 “两个鬼子兵,”小泥鳅说:“都带着枪。” “什么?还有枪?”林永年蹙眉道:“万一被他们发现就没命了,还三根手指捏田螺呢!” “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小泥鳅笑眯眯道:“听看门的老头说,今天好像是小日本的什么节日……” “今天是他们的建国纪念日。”林永年插了一句。 小泥鳅接着说:“那两个鬼子已经备下了酒菜,准备晚上哥俩好、全来到了。等他们醉得不省人事,我进去想偷啥偷啥,偷他们的脑袋都很容易,你们就等着瞧好!” 林永年在一边直摇头。 小泥鳅望着他:“怎么?你不相信?” 林永年冷笑道:“真是吹牛不打草稿!还想偷啥偷啥呢,我看你到头来啥也偷不到!” “你这算什么话!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 小泥鳅很不服气,拍着胸脯喊:“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今天我小泥鳅偏要显点本事给你瞧瞧……” “行了,别拍了,”林永年拦住他:“兄弟,我就问你一句,药房里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药,你找得到盘尼西林吗?” 小泥鳅一听就傻了,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林永年说:“盘尼西林的包装盒上都是外国字,别说让你找,就是放在你面前你都不认识。” 小泥鳅使劲挠头:“那怎么办?” “好办,”林永年说:“我认得外国字,我和你一块进去,冯大哥在外面给我们望风。” 小泥鳅一拍巴掌:“还是林大哥想得周到!” 冯惠堂摇头道:“不,不行。” “为什么?”小泥鳅问。 冯惠堂说:“夜里有巡逻队,待在外面反而容易被发现,还是我们一块进去的好。” 林永年点头:“说的对,这一点我没想到。” 小泥鳅高兴地扬了扬拳头:“好嘞!冯大哥一块去,我胆气就更足了,一定马到成功!” 商量已定,三个人在一家小饭馆吃了晚饭。 等到9点多钟快10点的时候,他们离开小饭馆,悄悄来到了广惠医院外面。只见医院大门紧闭,里面黑漆漆的没一点动静。 林永年觉得时间还早,应该再等一等,可是小泥鳅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朝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踩着冯惠堂的肩膀,三两下就爬上了围墙,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下,然后纵身跳下去,打开大门,把冯惠堂和林永年放进来,再重新把门关上。 广惠医院并不大,只有一栋三层楼房。他们在墙根下伏了片刻,既看不见灯光,也听不到动静。 小泥鳅压低声音说:“你们待在这儿,我先进去侦查侦查。” 小泥鳅猫腰前行,来到楼房前,吱溜钻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回来告诉冯惠堂和林永年,那两个值班的鬼子已经醉倒了,睡得像死猪一样,呼噜打得震天响。 冯惠堂说:“保险起见,还是把他们捆起来。”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入楼房,朝鼾声的方向走过去。小泥鳅没有夸张,那两个鬼子的确睡得像死猪一样。 小泥鳅操起一根棍子:“何必费事,干脆送他们回老家算了!” 小泥鳅举起棍子要砸,冯惠堂赶紧拦住,朝他摆了摆手,小声对林永年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绳子。” 林永年拿着手电筒,逐个房间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三个人一起动手,用绳子把那两个鬼子兵牢牢捆住,嘴也堵上了。一切都很顺利,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找盘尼西林了。 冯惠堂拿手电筒朝四周照了照,发现药房就在附近。房门上着锁,但这种“司必灵”锁在小泥鳅面前一点都不灵,打开它没费吹灰之力。 三个人走进药房,只见几排木架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品,地上还堆放着不少纸箱木箱。 小泥鳅叹道:“林大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啊,要是我一个人进来,那就狗咬刺猬干瞪眼了。” 林永年没功夫跟他啰嗦,他从冯惠堂手上接过手电筒,抓紧时间寻找盘尼西林。 他从第一排木架开始找起,接着找第二排。突然,冯惠堂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一愣:“怎么啦?” 冯惠堂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外面有动静!” 林永年和小泥鳅顿时紧张起来,但他俩竖起耳朵仔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小泥鳅说:“冯大哥,你神经过敏了?” 话音未落,外面有人摔倒了,传来扑通一声响。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有人喊叫:“哎哟,摔疼我了……妈的,你哪儿不能睡?睡在当路上!” 另一个声音说:“他一定是喝醉了酒。” 第三个声音说:“不对啊,他俩手脚怎么都被捆上了?” 随后好几条喉咙同时嚷嚷起来:“有人!果然有人!快把大门堵住,别让他们跑了!” 小泥鳅连连叫苦:“糟了!要被包饺子了!这可怎么办?”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林永年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冯惠堂却和平时一样镇定,他把那根棍子交给林永年:“你在这儿继续找,我和小泥鳅把他们引开。” 林永年战战兢兢:“这……这能行吗?” 冯惠堂按着他的肩膀:“别紧张,照我说的做。” 看着他坚毅的神情,林永年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 冯惠堂走到门边听了听,猛的拉开房门,带着小泥鳅冲了出去。 有人大喊:“他们在这儿!追!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接着就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是上楼去了。 林永年不敢迟疑,回头继续寻找盘尼西林。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胃里上下翻腾,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终于在第二排木架的角落里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他兴奋地冲过去,没注意地上有个木箱,脚一绊失去平衡,咕咚撞在架子上。外面有人被惊动了,大喊:“谁在里面?” 这个鸭嗓子听起来好耳熟! 林永年僵在那儿,紧张得似乎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药房的门被慢慢推开,有个人走了进来,他右手拿着枪,左手到墙上摸电灯开关。 林永年一咬牙,举起了那根棍子。现在别无他法,只能拼命了。 啪的一声,灯亮了。与此同时,棍子也砸在了那人脑袋上。 林永年平生从未跟别人动过手,更别说拿棍子打人了。这一棍打得分量不足,那人没有倒下,身子摇摇晃晃,朝林永年这边转过来。林永年慌了,使劲又打了一棍,那人这才扑通倒了下去。 林永年凑过去仔细一看,认出他是皮得贵!难怪他的声音听起来耳熟! 上次皮得贵来码头调查军火失窃,林永年与他并无多少交集,但他的相貌实在太特别了,集驴脸、猪鼻、蛤蟆眼于一身,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即使记性再差的人也过目难忘。让林永年不解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偷盘尼西林的事他怎么知道的? 其实皮得贵并不知道,他的到来纯属偶然,跟盘尼西林毫无关系。 这天晚上,他带着保安队七八个人出来捞外快,这是他们常干的事情。路过广惠医院,发现大门竟然开着。原来小泥鳅疏忽,门没插好,被风吹开了。皮得贵决定进来瞧瞧,一场遭遇战就此发生。 此刻是生死关头,林永年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把架子上所有的盘尼西林统统塞进了口袋,再关掉电灯和房门。他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也不敢乱跑,只能在黑暗中等待。 楼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声。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冯惠堂和小泥鳅怎么样了。 等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打算出去看看,可是脚却迈不动。一低头才发现皮得贵苏醒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想把他拽倒。 “混蛋!还不老实!” 他拿起棍子,又在皮得贵脑袋上敲了一下。这次敲得挺重,皮得贵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林永年离开药房,迎面碰上两个人,正是冯惠堂和小泥鳅。见他们俩都好好的,林永年不禁喜出望外。 冯惠堂说:“他们一共来了八个人,我们搞定了七个,还缺一个,不能让他跑了。” “那一个在这儿,”林永年指着药房说:“已经被我摆平了,他是皮得贵。” “皮得贵?这名字好耳熟。”小泥鳅想了想:“是不是那个用苦肉计想骗我的家伙?” “没错,就是他,”林永年说:“被我用棍子敲昏了。” “干得好!”小泥鳅竖起了大拇指:“林大哥真是能文能武啊!” 冯惠堂问:“盘尼西林拿到了吗?” 林永年拍拍鼓囊囊的口袋:“都在这儿。” 冯惠堂展颜一笑:“好!快走!” 林永年和小泥鳅跟着他走出了广惠医院。冯惠堂不敢耽搁,带着救命药连夜赶回去了。 这天夜里林永年和小泥鳅都睡不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太紧张太刺激了,使他们的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有一件事让林永年纳闷,追赶冯惠堂和小泥鳅的有7个人,占绝对优势。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就怕人多。可这次怎么反过来了呢? 小泥鳅眉飞色舞地说:“别说你不相信,我亲眼看见的都不敢相信!冯大哥太厉害了,简直像天兵天将一样!” 林永年追问:“冯大哥怎么个厉害法?你快说!” “他们追到楼上,以为我们只能束手就擒了,没想到冯大哥左手揪一个右手揪一个,把两颗脑袋咚的撞在一起,两个家伙都被撞晕了。接着冯大哥又飞起一脚,把另一个家伙踢得王八吃西瓜,连滚带爬。” 小泥鳅大笑了几声,接着说:“第四个想要开枪,冯大哥手一伸就把枪夺了过去,用枪柄砸在他脑袋上,那个麻利劲儿就别提了!我想上去给冯大哥帮忙,可是根本没机会。冯大哥三下五除二,那些坏蛋全都躺在了地上,连哼都哼不出来!” 小泥鳅连说带比划,像说评书一样,林永年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下半夜,睡意才渐渐袭来。二人关了灯,钻进被窝。 可是过了没一会儿,黑暗中又传来小泥鳅的声音:“林大哥,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赞不赞成?” 林永年迷迷糊糊的答了一句:“你还没说我怎么知道?” “是这样的,”小泥鳅说:“我想等你回上海报了仇雪了恨,咱们去投冯大哥一块抗日打鬼子,怎么样?” 一句话又勾起了林永年的思乡之情,亲人和仇人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令他心潮涌动。 小泥鳅追问:“怎么样林大哥?你到底赞不赞成?” 林永年好不容易才把思绪转回来,说道:“我是个没用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恐怕非但打不了鬼子,反而成为人家的累赘。” “你太谦虚了,”小泥鳅很不以为然:“你怎么没用?刚才你不是照样摆平了皮得贵吗?” 林永年苦笑道:“你不知道,我连敲了三棍子才算把他摆平。我生来就不是干这种事情的人。” 小泥鳅说:“你虽然没力气,可是有头脑啊。就凭你那聪明劲儿,脚踩尾巴头会摇……” “这话什么意思?”林永年问。 “这你都不懂?”小泥鳅说:“你看那些聪明的狗狗,反应特灵敏,主人一来它就摇头摆尾……” “滚你的蛋!”林永年笑骂:“怎么说话的!没规矩!” 小泥鳅说:“我的意思是,你一肚子的锦囊妙计,像诸葛亮刘伯温一样,不出山太可惜了。冯大哥很器重你的,有难题总是请你帮忙。你可以当他的参谋长,给他出主意。” 林永年说:“你把我捧得太高了……” “不不!一点不高!”小泥鳅说:“你当参谋长,我当你的随从,顺便向你学习学习。”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对了林大哥,你看我有没有资格作你的学生,跟你学本事?” “你当然有资格,”林永年说:“你虽然没读过书上过学,但脑子很聪明,学啥像啥。” 小泥鳅很高兴:“真的?没哄我?” “哄你干什么,你真的很聪明。” “那就说定了,将来咱们一块去投冯大哥!” “行了,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永年打了个哈欠:“时间不早了,睡觉。” 小泥鳅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但林永年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心事重重,眼睁睁看着晨曦淡去,东方发白。 第57章 我不学小提琴了 这天夜里,还有一个人也睡不着。他是林永年的大舅子沈方。他睡不着是被朱碧云气的。 朱碧云对自己进入沈家成为“家主婆”并不满足,又以老板娘的身份跑到饭馆来发号施令了。 饭馆里除了掌勺的沈方和阿牛之外,还有两个伙计,负责端菜送饭、洗碗刷碟、买菜买煤以及其他各种杂务。现在朱碧云为了节省开支,要炒掉其中一个。 沈方不赞成,又怕触怒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向她解释:“能节省开支当然好,我也希望如此。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饭馆里这么多活儿,一个伙计怎么忙得过来呢?不行的。” 朱碧云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立刻说:“这好办,再找一个伙计呗。” 沈方哼道:“辞掉一个再找一个,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新来的伙计就不用付工钱了?” 朱碧云慢条斯理道:“要是用自家人,这笔钱就能省下来了” 沈方心头隐约产生一个不祥的预感,他战战兢兢地问:“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还不明白?”朱碧云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外甥女来店里干活。” 果不其然,这个女人又要挑事了! 沈方知道吵架不是她对手,只得赔笑道:“亏你想得出来,媛媛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才好呢!”朱碧云抢着说:“她做事麻利,长得又漂亮,让她给客人端菜送饭,生意肯定火爆!” 她的话里带着恶毒的暗示。 沈方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希望避免争吵,但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分了,话讲得这么难听,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方咬着后槽牙,颤巍巍说:“娇凤美凤长得也不差,为何不让她俩来店里干活?” 朱碧云哼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媛媛是你外甥女,娇凤美凤是你女儿,亲疏不同,能比吗?” 沈方强压怒火:“怎么不能比?对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哟,不简单啊,出口成章。”朱碧云一脸讥讽的表情:“还手心手背都是肉呢,其实在你眼里,真正的肉只有林媛媛一个!” 沈方没有否认,也不想否认。 “她是你的外甥女,跟我有什么关系?”朱碧云接着说:“让她来干点活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沈方断然道:“她要学小提琴,没空!” 朱碧云冷笑:“回答得挺干脆啊。” “对!”沈方说:“这事没得商量!” 朱碧云沉下了脸:“说到学小提琴,我正要跟你理论理论!她又不是大小姐,她是个蹭饭吃的小丫头,学什么小提琴啊!” “她就要学!应该学!”沈方毫不示弱:“雅辛先生说的,她生来就是学小提琴的料!” 朱碧云指手画脚地嚷嚷:“她既不姓沈也不姓朱,她姓林!她是外人!你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一个月十二块银元,脑子有病啊?” “我没病!”沈方说:“我是她舅舅,她母亲临终时把她托付给我了,我有责任!” “什么责任不责任,跟我没关系!”朱碧云蛮横地喊:“我只知道勤俭持家!让她来店里干活,非但省下了一份工钱,还能省下十二块银元学费,一箭双雕,多好的事情!” 沈方耐着性子跟她周旋:“省也要看情况嘛,不能一锅端。有的钱能省,有的钱不能省……” “什么能省什么不能省,我说了算!”朱碧云厉声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让她来干活,她就得来!” 她这副横眉立目的样子着实挺可怕。但沈方抱定宗旨,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决不能委屈外甥女,于是他也抬高了嗓门:“不行!我决不答应!除非你两个女儿一块来!” “你……你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朱碧云气急败坏,跳着脚喊:“我是家主婆,家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她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这个女人太可恶了!沈方气得浑身发抖:“我也把话撂在这儿,不来不来就不来!你爱怎样怎样!” 两个人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要不是阿牛过来劝解,真不知如何收场。 他俩争吵的时候,恰巧有崇德坊的人从店门口经过,听得清清楚楚,接着事情就在崇德坊传开了。 这天晚上沈方下班回家,远远望见过街楼下面聚着不少人,有白大嘴、张大顺和刘阿婆,连平时很少参与的贾半仙都在,嘁嘁喳喳的很是热闹,但听不清说些什么。 沈方走过去,随口问了一声“这么多人干嘛呢?”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闭上了嘴。 沈方不识相,还要追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白大嘴朝大伙挤了挤眼说:“我们没事,你才有事呢。” 沈方这人反应太迟钝,还没省悟过来:“你说什么?我有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白大嘴拍拍他说:“还要装傻!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沈方急了,胳膊一抡说:“别阴阳怪气的!我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用不着装傻!” 张大顺推开白大嘴:“好了好了,别逗老实人了。不瞒你说老沈,我们正在议论你呢。” “议论我什么?” “议论你跟老婆吵架的事呀。” 沈方一听,顿时变成了蔫茄子。想起今天跟朱碧云那场激烈的冲突,低下头叹了口气。 白大嘴说:“你老婆也太欺负人了,简直是骑着你的脖子拉屎啊,我真替你气不过。” 张大顺摇头道:“老沈啊老沈,你挑挑拣拣到四十多岁,结果挑了这么个老婆,你冤不冤?” 听着这些扎心的话,沈方真是欲言无语、欲哭无泪。 贾半仙不甘寂寞,想要趁机显摆一下,摇头晃脑道:“我早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好惹。相书上说的,鹰鼻隼目唇如刀、男是奸雄女是妖。这话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白大嘴瞪了贾半仙一眼:“既然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提醒老沈,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张大顺一拍大腿:“说的对!贾半仙你太不够意思了!平时关系都不错,你竟然袖手旁观!” 沈方气呼呼道:“他非但袖手旁观,还火上浇油呢!” 大伙急忙追问:“什么火上浇油?怎么回事?” 贾半仙怕沈方把他的丑事抖搂出来,抢着说:“一个人的祸福都是命里注定的,躲也躲不过跑也跑不了,我提醒他又有什么用。” 命是最好的挡箭牌,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往命上扯,而且一扯就灵。大伙纷纷对神秘莫测的命运发出感叹。 “这话说的也是,天命难违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 …… 贾半仙深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趁大伙七嘴八舌说得热闹之际,一个人悄悄溜了。 这场命运主题讨论会最终被刘阿婆打断,刘阿婆摆手道:“行了行了,废话少说,还是帮沈方出出主意。媛媛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还要逼她去店里当伙计,实在太过分。” 白大嘴拍拍沈方说:“你呀,就是太良善太软弱了,不敢跟她斗,她才得寸进尺,爬到你头上去了。” “一点不错!”张大顺说:“老沈,你要拿出男人的样子来,枪对枪刀对刀,打掉她的威风!” 大伙跟着一阵嚷嚷。 “老沈,你可别给咱们男人丢脸啊!” “对!跟她干!跟她干!” “不用怕,大家伙全都支持你!” 尽管这些人说到未必做到,但还是给沈方增加了不少底气,让他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白大嘴进一步鼓励沈方:“你要给她点颜色瞧瞧,那些娘们都是贱骨头,欺软怕硬。” 刘阿婆一听不乐意了:“白大嘴,你胡说什么!你才贱骨头呢!” 白大嘴嬉皮笑脸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老婆。我那口子刚嫁过来的时候也不老实,作天作地的,想往我头上爬。我就来个针锋相对,她凶,我比她还凶。她摔碗,我就摔碟子;她摔茶壶,我就摔脸盆。一来二去,整得她服服帖帖。” 大伙听了都偷着乐,因为白大嘴怕老婆是弄堂里出了名的。 白大嘴还要开口,张大顺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别充好汉了,你老婆来了。” “你小子少来这套!”白大嘴甩开张大顺,继续吹牛:“如今我叫她送茶就送茶,叫她倒水就倒水,她敢说半个不字吗?哼,男子汉大丈夫,在家里没这点威风还行?” 白大嘴如此嚣张,是以为张大顺捣鬼吓唬他,其实不是,他老婆真的来了。他话音刚落,他老婆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响:“白大嘴你胡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白大嘴出人意料地强硬,粗声大嗓道:“说就说!有啥大不了的!” 大伙抱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纷纷给他喝彩打气。 “白大嘴有种!” “男人就该这样!” “老沈要好好向他学习学习!” 这时白大嘴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我刚才怎么说来着?你们都听见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要疼老婆,叫我送茶就送茶,叫我倒水就倒水,从来不说半个不字!” 张大顺挤眉弄眼:“我之前四十多岁白活了,直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嘴硬骨头酥。” 大伙一阵哄笑。连沈方都忍不住笑了,阴郁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一些。 第二天是林媛媛去雅辛那儿学琴的日子。沈方拿出12块银元,让她带去付下个月的学费。 林媛媛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但踌躇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很不安,一整天都担着心思。 晚上,他下班回来,见外甥女等在弄堂口。他紧张地问:“媛媛,你在这儿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林媛媛摇摇头,把他给的12块银元放到他手里:“我已经告诉雅辛先生,我不学了。” “为什么?”沈方问:“学得好好的怎么不学了呢?” 林媛媛支支吾吾:“我……我就是不想学了,太苦了……” “不,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沈方说:“你很喜欢拉小提琴,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林媛媛低下了头。 沈方看着她问:“我猜你大概听见我跟朱碧云吵架了,是不是?” 林媛媛嗫嚅道:“你为了我跟她吵,我心里很难过。舅舅,我不想让你为难,所以……” “你想多了!”沈方打断她:“你舅舅虽然只是个小老板,但这点学费还出得起。” 沈方想把银元塞给外甥女,林媛媛不肯接,把双手放到背后:“不,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沈方再次打断她:“吵架我也不怕,干脆跟她吵个明白!邻居们说的对,女人都是贱骨头……” “你说什么呀舅舅!”林媛媛抓着沈方的胳膊:“不能这么说!你这是轻视妇女!” 沈方很尴尬:“我……我……总之你一定要学下去,将来成为小提琴家。这是你的理想,也是你爸爸妈妈的愿望。” 想到爸爸妈妈,林媛媛眼圈一下红了。 沈方叹了口气,抓起她的手,想把银元放在她手心里。可是她使劲把手夺了回去。 沈方急了,厉声道:“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拿着!听见没有?再不拿我要生气了!” 林媛媛倒退两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了声“谢谢舅舅”,然后转身跑开了。 沈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外甥女这么懂事,让他既欣慰又心酸。 初春的夜少了些苦寒,多了些温柔。仰面望去,深邃的天穹就像一块黑丝绒,上面点缀着钻石般的繁星。 沈方把其中一颗星想象成妹妹,她正在天上殷切地看着他。他揉了揉泪湿的眼睛,在心里对妹妹发誓,阿卉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媛媛,决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很早就起床,到厨房间生火烧开水,把几只热水瓶全都灌满。 林媛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他背后叫了声舅舅。 沈方转过身,看到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外甥女破例这么早就起来,他并不感到惊讶,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林媛媛嗫嚅道:“舅舅,我和你一块……” 沈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两眼直视她,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想说去店里干活,你就别叫我舅舅。” 林媛媛愣在那儿,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舅舅说这样的重话,一时不知所措。 沈方接着用命令的口吻说:“回你的房间去!听见没有?回去!” 第58章 阁楼惊魂 眼看一向温和的舅舅如此严厉,林媛媛很害怕。她放弃了抗争的念头,慢慢离开厨房,上楼去了。 这天沈方一直心不在焉,老是想到可怜的外甥女,烧菜盐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惹得顾客埋怨,他只好一次次打招呼。 阿牛走过去,把一杯热茶递给他:“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你歇着,事情我来做。” 沈方确实需要歇一歇,他端着茶杯,无力地坐在店堂一角,他几乎被沉重的心事压垮了。 下午2点多钟,沈记饭馆结束了午市的营业,进入休息状态。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 沈方刚说出这几个字就噎住了,因为来人不是顾客,而是林媛媛的老师雅辛先生。 雅辛不但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还颇具语言天赋,几年下来已经能用简单的中国话跟人交谈了。 “请问您是林小姐的舅舅沈先生吗?”雅辛问。 “是的,”沈方说:“您来这儿……” “沈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 雅辛弯了弯腰,一派绅士风度:“我是为林小姐而来的,她说她决定放弃学琴了。” 正趴在柜台上算账的朱碧云猛然抬起了头,耳朵竖得老高。 沈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道:“她的确有这个打算。” “是吗?这太可惜了。”雅辛说:“假如有可能的话,希望您劝劝她,别让她半途而废。” 沈方还没来得及答话,雅辛又开口了,显然他心情很急切:“沈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林小姐真的很有天赋,只要继续努力,将来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小提琴家。” 听见外甥女得到雅辛如此赞赏,沈方笑得满面生辉:“真的吗雅辛先生?您对她过奖了?” “不,我的评价恰如其分。”雅辛正色道:“林小姐对音乐有着很高的悟性,非常难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要好好加以利用,否则的话实在太可惜了。沈先生,我再次请您慎重考虑。” 沈方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大声说:“其实根本不用考虑,我会让她继续深造的。” 雅辛非常高兴:“那太好了……” “哼!想得美!” 雅辛的话被朱碧云打断了,她倏地站起来,把算盘往柜台上重重一摔:“什么深造不深造的!没钱!” 谁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朱碧云竟然当着别人的面哇啦哇啦,而且这个人还是外国人,实在太丢脸了! 沈方横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银元:“雅辛先生,这是媛媛下个月的学费,请您……” 话没说完,朱碧云一把将银元夺了过去,哗啦往抽屉里一扔。 沈方做梦都想不到她会来这一手,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直哆嗦:“你……你……” “你什么你!”朱碧云指着沈方的鼻子喊:“你眼睛瞎了,没看出来吗?他是个骗子!” 沈方斥道:“别胡说!雅辛先生是世界着名小提琴家!” 朱碧云冷笑:“得了!什么小提琴家!他明明就是个骗子,花言巧语,把媛媛说得天上掉不下地上长不出,还不是为了骗钱?” 沈方火了:“胡说八道!雅辛先生在世界上赫赫有名,要不是遭了难,八抬大轿都请不来!” 朱碧云开始撒泼,跳着脚喊:“你说他赫赫有名,我怎么长着耳朵从没听说过?还世界着名小提琴家呢,有证据吗?他脸上写着还是背上印着?拿出来给我瞧瞧!” 这些话雅辛大部分都能听懂,即使听不懂,朱碧云那副恶狠狠的样子也足以说明问题了。一个绅士怎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他满面通红,对沈方说了声再见,忙不迭的走了。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朝朱碧云喊道:“你怎么不知廉耻?张牙舞爪的,丢脸丢到外国去了!” 朱碧云最忌讳张牙舞爪这个词,一听就上火,顿足喊叫:“丢脸?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丢什么脸丢什么脸?那个雅什么的冒充小提琴家来骗钱,那才叫丢脸呢!” 沈方气得发抖:“你……你简直是血口喷人!” “你简直是傻瓜白痴!脑子坏掉了!” 朱碧云咆哮着,手指戳到了沈方鼻子上:“钱扔进黄浦江还能看水花呢,被他骗连水花都没得看!” 沈方忍无可忍,拍胸脯说:“媛媛的事我做主!我偏要让她学!”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听沈方说出这句话,朱碧云有点蒙。她吃准沈方是个软柿子,随她拿随她捏,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勇气,软柿子变成了硬核桃。 她愣了一会儿,冷笑道:“哼,好个男子汉大丈夫!你仗着背后有几个刁民撑着,腰杆硬了是不是?” 沈方喊道:“你别污蔑好人!大家都不是瞎子,谁是刁民自有公论!你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从朱碧云来了之后,沈方吵架的本事长进了不少,竟然让朱碧云有些招架不住。 她咽了一下口水,厉声道:“我丑话说在前面,你非要让她学的话,学费你自己出,家里的钱一分都不许用!” 见沈方梗着脖子,一副不买账的模样,她又加上一句:“你要是敢不听,我非跟你闹翻天不可,你就等着瞧!” 说完她收拢抽屉里的钱,不管银元还是纸币,稀里哗啦统统放进了自己的皮包。 沈方一看急了:“你把钱全拿走,明天生意还怎么做?总要把买食材的钱留出来?” 朱碧云哼道:“你想钻空子?门儿都没有!买食材的钱,到时候写条子上我这儿领!” 沈方气得直翻白眼:“你……你别忘记饭馆是我开的,我是老板!” 朱碧云用无赖的口吻说:“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娘!你知道老板娘是什么意思吗?老板娘就是老板的娘!我比你大!我说了算!” “好好,算你狠!” 沈方无奈地跺了跺脚,躲进厨房去了。 朱碧云看着包里的钱暗自得意,心想我给你来个釜底抽薪,只要把钱死死的攥住,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她失算了。刚才沈方咬牙跺脚多少有些演戏的成分,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办法。 他过世的母亲留下几件首饰,藏在阁楼的箱子里,俗称“压箱底”。意思就是家中最后的财产,除非万不得已,一般是不可动用的。但如今也顾不得了,他打算把首饰卖掉,给林媛媛付学费。他庆幸自己还好留了一手,否则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次日恰逢星期天。沈方对朱碧云声称要去教堂做礼拜,但他半路上拐了个弯,偷偷溜回家去找首饰。 这天林媛媛和几个琴友一块练琴去了,娇凤和美凤结伴去逛大世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机会难得。 沈方爬了两层楼梯来到房子的最高处,楼梯左边是阁楼,右边是晒台。这阁楼是自己搭建的,面积不到10平米,用来存放用不着的东西,里面乱七八糟,首饰放在这儿很安全。 阁楼已经很久没打扫了,灰天灰地。他走进去时,灰尘被他的脚步扬起,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他捂着鼻子站了一会儿,等灰尘落下去,这才把堆放在樟木箱上面的杂物搬开,然后掏出了起码十年没用过的箱子钥匙。 打开樟木箱,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都是父母的遗物,大部分是衣服,其中还有几件舞台上穿的戏装。 沈方把手伸进去,从箱子底部摸到首饰盒,用力拽了出来。 这只首饰盒大小与鞋盒相当,紫檀木做的,边角镶着黄铜,十分考究。沈方还清楚地记得,母亲临终前挣扎着把钥匙交给他的情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怀着一丝淡淡的伤感打开首饰盒的盖子,里面放满了各种首饰,戒指、项链、手镯、挂坠,红的绿的黄的,琳琅满目。他拿出两枚翡翠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合上首饰盒的盖子,把它放回原处。 阁楼里有个天窗,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得沈方手中的戒指和项链熠熠生辉。这些都是母亲当年的陪嫁物,做工精致,都是赤金足量的好东西,越放越值钱的。 妈,媛媛是您的外孙女,为了让媛媛继续深造,我要把您心爱的东西卖掉了,您不会怪我? 沈方正心中默念,忽然听见下面传来咔嗒一下,好像是开大门的声音。 糟糕!有人来了! 他赶紧把戒指项链放进口袋,走到楼梯口朝下面窥视。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吓出一身冷汗,来的正是他最害怕的人——朱碧云! 奇怪!她不在店里坐镇,回家来干什么? 沈方怎么也想不通。但实际上正是他自己把她招来的。 朱碧云与一般脾气暴躁的人不同,她可不是个草包,相反她很细心很机警。刚才沈方离开饭馆时脚步匆忙了一点,立刻引起了她的怀疑。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老东西会不会在捣鬼? 她当机立断,决定回家来瞧瞧,结果把沈方堵了个正着。 此刻沈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暗忖要是被她发现,非但林媛媛学不成小提琴了,还必将引发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再看看周围,就这么点地方,没处躲没处藏,被发现的可能性相当大。不!应该说肯定会被发现!怎么办?怎么办啊? 沈方惊慌失措,在阁楼里团团转,汗珠子顺着脸颊滴下来,噗噗的掉在灰尘上,雨打沙滩似的。 与此同时,朱碧云已经把底层的客厅、厨房等等检查了一遍,开始噔噔噔上楼了。 厢房和亭子间集中在二楼,花了十来分钟才检查完。尽管什么也没发现,但她凭着一种魔鬼般的第六感,仍不愿就此放弃,又朝三楼走去,嘴里还在嘀咕:“哼,我料定你在捣鬼!今天非搞清楚不可!” 通往顶层的楼梯又窄又陡,她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因为上面似乎有动静传来。她侧耳听了听,确实有动静,不是幻觉。 她嗖的打了个激灵,一步一步悄悄退回去,跑到厨房拿了一根拨火棍,再重新上楼。 这个女人可不是吃素的,胆量比不少男人都大。 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爬完两层楼梯,来到晒台上站定,紧张地四下瞄了瞄。 晒台上没有人,且无遮无掩,动静一定来自阁楼。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拨火棍舞动几下热热身,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阁楼前,伸手想要推门。 就在这时,阁楼门突然自动打开了,一个吊死鬼背对着阳光,飘飘忽忽的出现她眼前。只见他身穿古代官服,披头散发,脸白得像纸一样,目光直勾勾的,长长的血红的舌头耷拉在下巴上,双臂平举,一蹦一蹦的朝朱碧云走过来,好像脚下踩着弹簧。 这幅景象太诡异太可怕了,朱碧云的胆量在它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吓得魂灵出窍,整个人都僵住了,直到吊死鬼冰凉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她才哇的大叫一声,扔掉拨火棍拼命往楼下跑。 说跑其实并不确切,她几乎是滚下去的,带出一连串吓人的响声,叽里咕噜、丁零当啷,最后砰的一下,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结束。 那个吊死鬼走到楼梯口,探出脑袋朝下面张望。但除了那根掉在地上的拨火棍什么也看不见,整个房子死一般寂静。 他长出了一口气,取下头上的假发,脱掉身上的官服,又把粘在嘴上的长长的假舌头扯了下来。 原来这个吊死鬼是沈方装扮的! 沈方的父亲是京剧票友,箱子里有他留下的戏装、勾脸的油彩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沈方眼见得躲不过去,要被朱碧云发现了,他急中生智,利用那些东西装吊死鬼吓唬朱碧云。 这一招非常奏效。 每个人都有弱点,朱碧云的弱点是迷信,而且是超级迷信,装神弄鬼恰好击中了她的罩门。 她差点被吊死鬼活活吓死,连滚带爬的逃到二楼,奔进卧室锁上房门。 求生欲激发了她的小宇宙,使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竟然能移动沉重的大立柜,用它把房门顶住,然后抱着被褥一骨碌钻进了床底下,把自己深深的埋藏起来。 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挡不住吊死鬼,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一次沈方取得了完胜。就在朱碧云汗流满面、嗨哟嗨哟移动大立柜的时候,沈方已经悄悄下楼,神龙摆尾溜之大吉。 朱碧云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像打摆子似的。过了很长时间,她听听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打算出来看看。可是刚从床底下爬出来,就听见外面叽叽喳喳,一片鬼叫声。 其实那不是鬼叫,是老鼠叫。这种老房子里老鼠是少不了的。朱碧云吓得头皮发麻,吱溜又钻进了床底下,在哪儿躲了一整天没敢露头,把“观音菩萨、太上老君”念叨了千万遍。 傍晚时分,外面传来敲门声。她确定是娇凤和美凤回来了,这才壮着胆子从床底下爬出来。 这时候,她想挪开大立柜却怎么也挪不动了,靠着两个女儿在外面拼命推,好不容易才把门打开。 娇凤和美凤见母亲扭了腰瘸了腿,满头的灰尘和蜘蛛网,衣衫凌乱狼狈不堪,都惊呆了。 “妈,怎么回事?”娇凤问:“家里来了强盗?” “不可能!大白天哪来的强盗!”美凤说:“一定是妈偷了人家的东西,怕人家追来!” 朱碧云有气无力地说:“少废话,先给我弄点吃的。我一整天水米没沾牙,都快饿死了。” 娇凤拿来了饼干,美凤端来了茶水。朱碧云连手都顾不上洗,一块饼干一口茶,稀里哗啦,差点连饼干桶都一起吃掉。 吃饱喝足,她把在阁楼碰上吊死鬼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一边讲还一边发抖。她真的吓坏了。 她两个女儿受她的影响,和她一样迷信。母女三人展开了热烈讨论,你一句我一句,抢着发言,从各个角度分析吊死鬼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但谁都没有怀疑其中有诈。 第59章 竹竿和酒坛 朱碧云怕吊死鬼再来找她,一宿没敢合眼。想来想去没人能帮她,这件事只能向贾半仙咨询。 第二天,她在天妃宫找到了贾半仙,刚要张嘴,贾半仙却先开口了,望着她一惊一乍的说:“哟,沈太太,你脸色好难看啊,白里泛青,青里带灰,像见了鬼似的!” 朱碧云打心眼里佩服,他哪是半仙?简直就是活神仙!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事! 朱碧云唉声叹气地说:“先生真是火眼金睛,说的一点都不差,我真的见了鬼了。” 贾半仙捻着山羊胡说:“怎么回事?愿闻其详。” 朱碧云给了他一块银元,道出事情的缘由。 贾半仙点头道:“原来如此啊。” 朱碧云急切地说:“先生,你快点帮我算一算,我家里好端端的怎么会闹鬼?那个吊死鬼从哪儿来的?” “别急别急,让我慢慢算来。” 贾半仙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九天玄女、鬼谷先师……” 突然,他啪的一拍大腿:“有了!” 朱碧云吓了一跳:“你说有了?什么有了?” “答案有了。”贾半仙说:“鬼谷先师告诉我,沈方的爷爷是上吊死的,那个吊死鬼一定是老爷子显灵。” 朱碧云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贾半仙问:“沈太太,我要是实话实说,你不会生气?” 朱碧云喃喃道:“不会,你说。” 贾半仙说:“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是不是?你成天欺负沈方,对他吆五喝六的,老爷子气不过,先警告你一下,你若不改正……” 朱碧云战战兢兢:“怎……怎么样?” 贾半仙一个字一个字说:“你若不改正,恐怕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不可不防啊!” 朱碧云吓得差点瘫倒:“什么?有血光之灾?” 贾半仙捋着山羊胡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话只能说到这儿,信不信由你了。” 朱碧云连声说:“我信!我信!” 贾半仙说:“那你改不改呢?” 朱碧云又连声说:“我改!我改!” 在吊死鬼的威慑下,朱碧云果然有所收敛,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嚣张了,沈方的日子因此好过了一些。 朱碧云哪里知道,沈方料定她会去找贾半仙,因此抢在她之前和贾半仙通过气了。 贾半仙帮沈方摆平了朱碧云。沈方为了感谢他,偷偷塞给他一块银元,却被他谢绝了。 “你为啥不要?”沈方惊讶地问:“难道你怕钱多咬手?” 贾半仙正色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前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让你受罪了,这次就算我补偿你。” 沈方过意不去,一定要给他。他一定不要。沈方怕这么推来推去被人看见不好,只得作罢。 接下去,沈方就要考虑如何把首饰变现的问题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银楼。 他跑到南京路,向着名的银楼裘天宝打听了一下,结果很失望。裘天宝的伙计对他说:“你早来半个月就好了,由于市面萧条,我们现在停止收购首饰了。” 然后他想到了寄售店。但寄售的话时间掐不准,弄不好要等很长时间,而他已经等不及了。 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当铺。这是穷人最害怕、但又离不开的地方。俗话说,最狠当铺一把刀,见面当中砍一刀。意思是只要进了当铺,再好的东西也只能给你半价。 沈方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为了让外甥女继续学琴,圆她和她妈妈的梦,吃亏也只能硬挺了。 又一个星期天。沈方照例去教堂做礼拜。与往日不同的是,这天他口袋里还藏着两枚戒指和一根金项链。 离教堂不远有一家当铺,名叫惠康。他做完礼拜,走进惠康当铺想把这些首饰当掉。 沈方生在小康之家,进当铺还是平生头一回。只见一位朝奉先生坐在高高的柜台里,身穿灰布长衫,戴着一副老式眼镜,脸色枯黄不苟言笑,就像大法官一样,让他一看就心里发怵。 他走到柜台前,把三件首饰递上去,说道:“老先生,这些东西我想当掉,你看能当多少钱?” 朝奉先生放下手中的水烟筒,拿起首饰看了看,从牙缝里呲出三个字:“八百块。” 什么?才八百块?这跟沈方的心理价位差太远了。他吞吞吐吐地问:“先生,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朝奉先生就把三件首饰往柜台上一放,重新拿起水烟筒,呼噜呼噜的抽起来。 沈方怯怯地喊:“老先生!老先生!” 朝奉先生半闭着眼睛,根本不搭理他。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摆什么臭架子!上海滩当铺多得很,还怕没地方当吗? 沈方收回首饰,嘀咕着走出了惠康当铺,打算另找一家问问。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先生请留步。” 沈方一愣:“什么事?” 男子反问:“先生想要当首饰?” 沈方点了点头,又反问过去:“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笑道:“我见你把口袋捂得紧紧的,估计里面藏着贵重物品。” “你眼睛这么尖,像包打听一样。” 沈方咕哝了一句,转身要走,却被男子拦住了。 沈方捂紧口袋,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干嘛?” “先生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放心好了。” 男子说着,把一张名片递过去:“我是裘天宝的伙计。先生要是有首饰想出手,我们可以谈谈。” “你是裘天宝的?”沈方一愣:“我刚去过裘天宝,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你怎么……” “是这样的,”男子抢着说:“现在市面萧条,银楼确实停止收购首饰了,但我们暗地里还在做。” 沈方细细打量这个男子,见他五官端正,衣着整洁,神态从容,有点银楼伙计的派头。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这是瞒上不瞒下的事情,想多少赚一点。要养家活口,没办法。” 沈方颇有同病相怜之感:“是啊,眼下哪一行日子都不好过。” “说的没错,这年头老百姓吃口饭太不容易了。”男子递上一根烟:“先生贵姓啊?” 沈方把香烟推开,答道:“免贵姓沈。” 男子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沈先生我告诉你,首饰送进当铺是很不划算的,当不到多少钱,最多给你半价。” 沈方想起那个朝奉先生的嘴脸,气呼呼道:“都说当铺人吃人,今天我算是领教了。” 男子笑了:“先生大概从没进过当铺。” 沈方说:“今天是平生头一回。” “沈先生家境一定不错,是个有福之人啊。” 男子的话里带着奉承。沈方摆手道:“哪里哪里,倒霉透了。要是真的有福,还会进当铺吗?” “人这一辈子,潮起潮落很正常,会时来运转的。” 中年男子像老朋友一样安慰他,接着问道:“沈先生,你要当的是什么首饰啊?” 沈方如实相告:“两只翡翠戒指,一条金项链。” 中年男子说:“先生要是等钱用的话,还不如卖给我呢,看货定价,公平合理,怎么样?” 沈方抓了抓头皮,犹豫不决。对方的话听着倒是不错,但与他素昧平生,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男子看出来了,笑笑说:“这样沈先生,你跟我一块去裘天宝,咱们在那儿交易,好不好?” 在店里交易是绝对安全的。沈方的顾虑被打消了,欣然接受。 男子手一摆:“那就请。” 两个人走了几步,男子忽然停下说:“对了沈先生,你的首饰能不能先给我过过目?” 沈方一愣:“为什么?” 男子陪笑道:“沈先生你别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实在是因为吃亏吃怕了。上次有个人找我卖首饰,我把他带到店里,结果一看都是假货,我当然不要。那小子在店里大吵大闹,害得我被老板臭骂了一顿,差点停生意。所以……请沈先生理解。” 沈方完全理解,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好,”他说:“我给你看。” 男子四下瞧了瞧说:“这儿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于是沈方跟着他走进一条名叫福寿里的弄堂,掏出了戒指和项链。男子接过去翻来覆去仔细察看,还用牙齿把金项链咬了咬。 沈方问:“怎么样?” “看上去东西还是不错的。”男子说:“虽然做工不是很讲究,但材料应该是真的。” 沈方问:“请你估个价,能卖多少钱?” 男子想了想说:“到了店里再仔细验验,假如确实都是真货的话,我给你一千四百块,怎么样?” 这个价比当铺的开价多了整整六百块。沈方很高兴,拍胸脯说:“这些是我妈留下来的,绝对都是真货,我可以向上帝发……” 话还没说完,男子突然面露惊恐之色,对着沈方背后喊:“别过来!你别过来!” 怎么回事?沈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张望。趁这机会,男子撒开腿朝弄堂深处跑去。 沈方被这个突变惊呆了,脑子一阵眩晕,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小子是个强盗,假买实抢,三件首饰被他抢走了! 这条名叫福寿里的弄堂很大,比崇德坊还要大,道路纵横交错像迷宫一样,男子把他带到这儿肯定是有预谋的!我上当了! 沈方心里又急又悔又恨,咬着牙追上去,边追边喊:“站住!混蛋!你给我站住!” 他这是白费力气,男子连头都不回。 沈方又改口喊:“抓强盗!抓强盗!” 结果同样是白费力气,根本没人出来帮忙。他只好闭上嘴拼命追赶。外甥女继续深造全靠这三件首饰了,决不能轻易失去。 然而,他平时从不跑步,而且已年届五旬,体能大幅下降,所以很快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口一阵阵发紧,两条腿越来越沉,踉踉跄跄的随时都会摔倒。 完了!追不上了!只能眼看着东西被抢走了! 可是,就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没想到奇迹忽然从天而降。那个中年男子被翘起的窨井盖一绊,扑通摔了个狗吃屎,一只鞋飞出去老远,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哈哈!这真是天助我也! 沈方顿时精神大振,几大步冲过去想要抓他,不料就在这时,斜刺里闪出两个警察。 这二人很奇葩,一高一矮,高的像竹竿,矮的像酒坛,过来拦住他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打人啊?” 看到警察来,沈方愈加高兴。但此刻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话就更说不出了,口中咿咿呀呀,两只手乱比划,像哑巴一样。 竹竿警察倒是挺有耐心,拍拍他说:“别急,慢慢讲、慢慢讲。” 沈方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我……首饰……他……” 酒坛警察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收拾他?为什么?” 沈方喊道:“不……不是……收拾,是……是首饰!” 酒坛警察说:“对呀,你收拾他,没错呀,可是为什么呢?” 沈方急得跳脚:“不对!我……我说的是……首饰!” 说着他还用手绕着自己的脖子转了一圈,表示说的是项链。 竹竿警察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什么?你还要勒死他?太过分了!这可是犯人命啊!” “你……你胡说什么!”沈方喊道:“我勒……勒死他……” 竹竿警察说:“你看你,明明说要勒死他!” “我话还没……没说完呢!”沈方绝望地喊:“我要说的是,我……我勒死他干……干什么!” 酒坛警察摇头道:“你这人说话怎么大喘气啊?” 沈方气急败坏,看来警察是指望不上了,他想要推开他们自己动手抓强盗,可是两个警察却缠着他不放。 “你别走,把话讲讲清楚!” “你跟那个人到底有什么仇,要把他勒死?” 沈方说又说不清,走又走不掉,急得差点哭出来。等到他好不容易摆脱他们,那个强盗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这两个警察太混蛋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方跳着脚喊:“搞什么搞!你们听不懂中国话啊?那个人是强盗,我的戒指项链被他抢了!” 竹竿警察大吃一惊:“什么?他是强盗?” 酒坛警察问:“他抢了你东西?” “我的戒指项链被他抢了!”沈方喊道:“你们不去抓他,反而跟我纠缠不清!” 竹竿警察耸耸肩膀:“怎么怪起我们来了?你自己没讲清楚,首饰首饰,早说戒指项链不就结了吗!” 沈方气得捶胸顿足:“要不是你们瞎搅和,那个强盗还跑不了呢!你们长的是人脑还是猪脑?” 竹竿警察沉下了脸:“混蛋!你敢辱骂警察?” 沈方喊道:“我实在气不过!你们放着强盗不抓,又不让我抓,你们跟我有仇是不是?” 酒坛警察把帽子往上一推,吹胡子瞪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胡说把你抓起来!” 沈方的情绪被这场灾难弄得彻底失控,涨红着脸大喊大叫:“抓呀!你抓呀!抓了还有现成饭吃呢!” “妈的!你想吃现成饭是不是?好!我就让你尝尝现成饭的滋味!你这贱骨头!” 酒坛警察凶神恶煞一般,一只手揪住沈方,另一只手哗啦掏出手铐,要把他铐起来。 竹竿警察还比较和善,拦住他劝道:“算了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跟他计较了,他也挺倒霉的。” 他回头又对沈方说:“这位先生,你也要识相一点,别胡搅蛮缠了,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时沈方已经冷静下来,知道他说的对,警察是老百姓惹不起的,而且跟他们理论也没用,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了。 第60章 雅辛先生 沈方颇有些阿q精神,他逼着自己咽下了这口气。 可是,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媛媛的学费怎么办呢?家里的财权已被朱碧云一把抓,那几件首饰是他最后的私房钱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媛媛失去深造的机会?我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阿卉? 沈方越想越不甘心,一有空就在福寿里周围转悠,希望能凑巧碰上抢他首饰的家伙。一般说来,歹徒作案总会挑自己熟悉的地方,估计那强盗住的不会离福寿里太远,可能还会出现。 让沈方惊喜的是,他的希望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这天饭馆的午市结束后,他溜达到福寿里附近,正好看见那个强盗摇摇晃晃的从一家酒楼走出来。他起初还不敢相信,真有这么好的运气会撞上他?别抓错了人。 沈方仔细辨认,确信就是他没错,这才悄悄靠上去,一把揪住他:“好小子!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那强盗惊慌失措:“干什么?你干什么?” 沈方切齿道:“你抢了我的东西,还干什么呢!看你长得还有点人样,竟然做强盗!把戒指项链交出来!”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强盗还要狡辩。沈方愤怒地喊:“你这个家伙狗胆包天,竟然大白天抢我的东西!” 对方使劲挣扎:“谁抢你东西,神经病!放手!快放手!” 沈方后悔没把阿牛带来,现在只好使出吃奶的劲抓住他:“你别想跑!走!见警察去!” 这儿地处闹市,一下围过来不少吃瓜群众,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沈方说:“前不久这小子抢了我的东西逃走了,今天正好被我撞上,我要抓他去警察局!” 那强盗喊:“各位别听他胡说!根本没那回事!” 沈方喊道:“有没有跟警察去讲!” 二人撕扯纠缠之际,围观者喊道:“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沈方正感到力不从心,听说警察来了,不禁松了口气。可是他扭头望去,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来的警察不是别人,正是那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竹竿和酒坛。他俩大概喝了不少酒,脸红喷喷的。 两个警察分开人群,口中嚷嚷:“吵什么吵!出了什么事?” 那个强盗恶人先告状,指着沈方说:“我倒大霉了,碰上这个神经病,抓住我不放!” 沈方喊道:“警察先生,你们还认得我?抢我戒指项链的就是他,今天被我撞上了!” 不知为何,那个强盗见了警察非但不怕,反而来劲了,嗓门比沈方还大:“他胡说八道!什么戒指项链,我压根就没见过他!” 沈方愤怒地喊:“你才胡说八道呢!你冒充裘天宝的伙计,把我两枚戒指一条金项链抢走了!” 那个强盗捶胸顿足:“冤枉!我冤枉啊!哪有这种事情!警察先生千万别相信他!” 沈方怒吼道:“还要狡辩!那天你把我带到福寿里,说要看看货,趁我没注意,拿着东西撒腿就跑,结果摔了个狗吃屎。你们看,他脑门上伤还在,搽着红药水呢!” “没错!果然有伤!” “看来这小子的确不是好人!” 围观者一阵喧哗。那个强盗下意识地捂住脑门,露出惊慌之色。 沈方趁胜追击,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大白天抢劫,简直无法无天了!走!去警察局!” “等一等!等一等!”酒坛警察拦住了沈方:“抓人是警察的事,你没资格!放开他!” 沈方无奈只好放手。酒坛警察拿腔拿调地问:“你说他抢你的戒指项链,有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沈方指着那个强盗的脑门:“瞧,这就是证据,他逃跑时摔倒了……” “这不能算证据!”酒坛警察打断他:“一个人走路、下楼都有可能摔倒,不是吗?” 那个强盗来劲了:“警察先生说的太对了!我就是下楼不小心摔倒的,不信你问我老婆!” 沈方被搅得有点蒙,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竹竿警察拍了拍他,慢条斯理地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沈方说:“这个我懂……” “那么除了他头上的伤,你还有别的证据吗?”竹竿警察问。 沈方沮丧地摇了摇头。 竹竿警察冷冷道:“你说他抢劫,这个罪名可不小啊,要坐牢的。不过你要是拿不出证据,他可以反过来告你诬陷好人,你也得吃官司。” 那个强盗一听劲头更足了,跳着脚喊:“对!他就是诬陷好人!我现在就告他!警察先生,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那个酒坛警察还真听话,上前抓住了沈方的胳膊。 沈方气得差点晕过去,颤颤悠悠的喊:“你……你不抓强盗反而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是你娘舅还是大叔?” 围观者哄笑起来。 酒坛警察脸涨成了猪肝色,哗啦掏出了手铐:“混蛋!你敢污蔑警察!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 旁边那个竹竿警察也一改和善的形象,恶狠狠说:“这小子太嚣张了!把他带走!” 咔嚓一声,冰凉的手铐锁住了沈方的双腕。两个警察又拖又拽,动作粗暴,沈方差点摔倒。更可恨的是,那个强盗还嬉皮笑脸的朝他拱手:“一路走好,不送了。” 沈方本以为抓住了强盗,可以把首饰追回来,做梦都想不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他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片空白,怎么进的警察局都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关进了拘留所。 从前妹夫林永年吃官司的时候,他曾经去拘留所给他送过衣物,没想到今天自己也被关进来了。 这间小小的牢房关了六个半人,因为其中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直在哭,可怜巴巴的。牢房里挤得像插蜡烛一般,又脏又臭又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但最让沈方受不了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明白了真相。 那两个混蛋警察为何不帮我反而帮强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最后他终于想通了。 那两个警察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满嘴的酒气,显然刚从酒楼里出来,而那个强盗也是从酒楼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一伙的,前一刻还在推杯换盏。 可恶!太可恶了!小时候玩游戏官兵捉强盗,如今官兵和强盗狼狈为奸欺压良民! 愤怒和屈辱就像炽热的岩浆,在沈方心里滚滚翻腾,他抓住铁栅栏朝外面大叫:“我要见所长!我要见所长!” 同牢房的人纷纷朝他围过来。 “你疯了吗?不想活了是不是?” “喊不得!喊不得!快闭嘴!” 此刻沈方真的有些疯癫了,推开他们继续喊:“我不管!我要见所长!我要见所长!” 喊了半天所长没来,竹竿警察来了,嘴上叼着烟冷冷地看着他:“哇啦哇啦的!什么事?” 沈方也冷冷地看着他:“你和强盗是一伙的,我不跟你说!叫所长来,我要见所长!” “你要见所长?好啊,等着!” 竹竿警察笑了笑,朝他喷了口烟,转身走了。 沈方想接着喊,不料同牢房的人冲过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摁在地上,有人咆哮:“妈的!不许喊!再喊掐死你!” 沈方的嘴被紧紧捂住,想喊也喊不出,肋骨被压得生疼,身上的夹袍和脚上的皮鞋都被抢走了,他的头脑也算是彻底清醒了。 唉,认倒霉,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道,哪有什么道理好讲! 沈方长叹一声说:“放手,我想通了,不会再喊了。” 这天晚上,他见到了王保长。王保长说:“我接到警察通知,来派出所保你出去。” 沈方想解释一下事情的缘由,说明自己是清白的,没干坏事。王保长摆手道:“不用说了,都是明白人,快走。” 离开派出所,沈方拽住他说:“等一等,王保长,我……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王保长问。 沈方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这件事,我不想让我老婆知道,你别跟她讲……”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知道了要跟我闹。” 王保长把脖子一拧:“闹怕什么,别理她就是了嘛。” 沈方满面苦涩:“我实说了,我是瞒着她去卖首饰的,她要是知道了,非闹翻天不可。” “你呀,你这当家的也太窝囊了。”王保长连连摇头:“好,我不会主动对她讲的,不过……要是她问起来呢?” 沈方说:“你随便撒个谎嘛……” “那怎么可以!”王保长一脸严肃:“我大小是个官,为人做事要正大光明,怎么能撒谎呢!” 沈方恳求道:“哎呀,王保长,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你就帮我这个忙嘛。” 王保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叫徇私舞弊、假公济私,这种事决不能做!” “真的不肯帮?” “不是不肯帮,是不能帮,实在对不起。” 沈方急了,使出了杀手锏:“我说王保长,你在我店里连吃带喝,赊的账可不少了!” “是吗?欠你多少钱?” “五十块,只多不少!” “哪有那么多,不可能!” “我不会瞎说的,都记着账呢,不信我拿给你看。” 王保长捏了捏红彤彤的酒糟鼻:“你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沈方说:“你肯帮我忙的话,这些欠账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王保长一拍大腿:“好!成交!” 王保长乐呵呵的走了,嘴里哼着京剧:“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忽见那城外乱纷纷……” 沈方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心想连一个小小的保长都要敲竹杠,也就难怪那些警察跟强盗狗扯连环了。 然而,他可以这样自我安慰,却摆脱不了这件事带来的沉重打击。他一连好几天都蔫头耷脑,直想骂人。他妈的!首饰被抢走不说,还蹲了班房,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心疼那几件首饰,但更心疼外甥女。没钱付学费,媛媛继续深造的路就断了。他心里充满自责。都怪我不好!我是个蠢货、白痴、大笨蛋!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哪有脸去见阿卉! 这天沈方正在店堂里闷着头唉声叹气,徒弟阿牛跑来说:“师父,那个犹太人又来了。” 沈方一愣:“他在哪儿?” “他在外面。”阿牛朝门口努了努嘴:“他一定是不想见到师娘,请师父到外面说话。” 沈方赶紧站起身:“你跟他说师娘不在,请他进来,快!” 几分钟后,雅辛跟着阿牛进来了。沈方暂时抛开烦恼,笑脸相迎:“雅辛先生,请坐。我老婆不在,尽管放心。” 沈方这个老实人不明白,有些话是只能心领神会不能张口明说的,说了只会让人尴尬。 雅辛窘得脸都红了,干咳两声说:“沈先生,我这次来还是为林小姐的事。她天赋异禀,不继续深造真的太可惜了。” 沈方苦笑道:“不瞒您说雅辛先生,我也很想让她学下去,可是我想尽办法,学费仍然没有着落……” “如果仅仅是学费问题,那就好办了,”雅辛打断了他:“我可以教林小姐。” 沈方又惊又喜:“?真的?” 雅辛点点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 沈方转念一想,踌躇道:“可是,不收学费你怎么生活呢?” “这不用担心,”雅辛说:“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俄国餐厅当钢琴师,生活不成问题。今后林小姐可以到餐厅来学琴。” 沈方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这对媛媛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谢谢你了雅辛先生!”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们。”雅辛动情地说:“我刚来上海时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问题,是林小姐的母亲……愿她在天之灵安息……帮助我度过了难关,我一直感激在心。” 沈方说:“这都是应该的,咱们中国人讲的就是仁义道德。” “中国人太好太善良了,中国人的恩情我永不会忘。” 雅辛起身告辞。沈方拦住他,请他吃了饭再走。雅辛婉言谢绝。沈方抓着他不放,同时大声吩咐阿牛:“把咱们的招牌菜全都端出来,再开一坛最好的状元红,快!” 这件让人饱受折磨的事圆满解决了,沈方总算松了口气。林媛媛也非常高兴,她可以继续与心爱的小提琴为伴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雅辛说的并非都是实话。其实他的处境很艰难。也不仅仅是他一家,上海的二万多犹太人处境都很艰难。 德国纳粹不知跟犹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对已经逃离欧洲的犹太人也不放过,派党卫军上校梅辛格来到上海,想借日本人之手把他们赶尽杀绝。 日本人不愿意蹚这浑水,但也不能不给盟友面子,于是加强了对犹太人的管制,把他们圈禁在虹口提篮桥一带,没有工作许可证的不能随便外出。饥饿和疾病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犹太社区。 雅辛还算是幸运的,由于日本和苏联之间有和平条约,俄国侨民受到一定程度的优待,所以他通过俄国餐厅弄到了工作许可证,但那点可怜的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 这个情况很快就被林媛媛知道了,她每次去学琴都会带些吃的,尽量帮助他们。 她和雅辛早已超越了师生关系,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第61章 灭绝计划 深夜,春寒料峭。 雅辛结束了俄国餐厅的工作,下班回家。他裹了裹破旧的大衣,踏进深沉的夜色中。 从这儿到虹口的犹太社区有很长一段路,他走得很快,急于把林媛媛给他的包子带回家,让妻子女儿也尝一尝。这些包子有鲜肉的,有豆沙的,十分美味,她们一定爱吃。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来到了外白渡桥。只要一过桥,离家就不远了。 他感觉有点累了,上桥之前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想缓一缓气。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闪出两个男人,身穿黑大衣,头戴黑礼帽,一左一右朝他靠近,分明来者不善。 雅辛很害怕,跑了几步想摆脱他们,但很快就被他们追上了。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肩膀,用中国话问:“你是雅辛先生?” 雅辛只好点头:“我是雅辛,请问你们是……” “少废话!跟我们走!” 另一个男人粗暴地抓住雅辛的胳膊,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过了外白渡桥,迎面就是着名的百老汇大厦。这座22层的建筑原本是英国人的高级公寓,现在已被日军占用,内外戒备森严。 那两个男人把雅辛带进了百老汇大厦。雅辛惴惴不安,一再问来这儿干什么?但那两个男人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 电梯一直把他们送到了18层。雅辛看到有佩枪的卫兵在走廊上徘徊,心里愈加紧张。 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持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房门前,按下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雅辛面前,他金发碧眼、身材匀称,面带微笑。 雅辛彻底蒙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个人却似乎认识他,摆手道:“请进,雅辛先生。” 他说的是德语!此人竟然是他的同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迎接我的是福还是祸? 雅辛迷迷糊糊的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是一间高级套房,装饰成阿拉伯风格,十分奢华。落地窗外面有个大阳台,站在窗前,黄浦江、苏州河以及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 房间的主人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请坐雅辛先生,你想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伏特加?” 雅辛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想喝,只想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房间的主人微笑道:“不用客气,雅辛先生,今天你是我的客人,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雅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脱口而出道:“你是梅辛格?” “你猜的不错,我就是。”梅辛格缓缓道:“但你是怎么猜到的?能告诉我吗?” 他话说的虽然很客气,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的表示,你必须告诉我!不许隐瞒! 雅辛喃喃地说:“你来到上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你住的又是高级套房,所以我猜可能是你。” 梅辛格眼睛眯了起来,这使得他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变得有些狰狞了。 “你们消息很灵通啊,”他阴阳怪气地说:“但这并不奇怪,犹太佬总是鬼鬼祟祟的。” 雅辛沉默不语。所有的纳粹都是屠夫,跟屠夫没什么话好讲。 梅辛格接着问:“除此之外,你们还知道些什么?我为什么万里迢迢跑到上海来?” 雅辛摇了摇头。 梅辛格一字一句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为处置你们这些犹太佬而来的,我带来了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计划。” 雅辛嗫嚅:“梅辛格计划?” “不错。”梅辛格说:“我还可以向你透露一些细节。” 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洋洋自得:“我向我们的日本盟友建议,仿照德国的做法,在崇明岛建立一座有毒气室的集中营,或者用废弃的轮船把犹太人送到海上去,让你们自生自灭。” 好恶毒的计划!雅辛听得心脏抽紧,背脊发凉。 梅辛格停下看了看他,问道:“雅辛先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被我的计划吓到了?” 他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雅辛很想啐他一口,但还是忍住了。那样做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给自己带来灾难。 梅辛格忽然扬声大笑,恢复了先前和善的表情。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拍了拍雅辛的肩膀:“你一定在纳闷,我为什么要见你,是不是?” 他自问自答:“我也会拉小提琴,当然水平很一般,跟你完全不能比。我很崇拜你,曾经把你当作偶像,你的音乐会我一次都没有错过,听你的演奏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 雅辛冷冷地说:“想不到我在这里会碰上一个崇拜者。” 梅辛格说:“当我得知你在上海,我就想决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一定要见见你。” 他倒了两杯白兰地,自己拿一杯,把另一杯递给雅辛。雅辛接过去放到了桌子上。 “你不想喝点什么?”梅辛格问。 雅辛说:“不想。” 梅辛格说:“你别这么紧张,此刻我们不是敌人,是朋友。” 雅辛用一声冷笑作为回应。 梅辛格呷了一口酒:“雅辛先生,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吗?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 “谢谢,”雅辛打断了他:“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帮助。” 梅辛格耸了耸肩:“好,随你便。”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说道:“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希望在走之前能听一次你的演奏。” 他停了停,接着说:“因为,以后也许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他这话里带着一种残忍的暗示。雅辛不禁打了个寒颤。 梅辛格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雅辛先生,你能不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要求?” 雅辛反问了一句:“我可以拒绝吗?” 梅辛格笑了:“既然你没有拒绝,那就说定了,明天下午3点钟我会派车去接你。” 雅辛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梅辛格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雅辛走到门口,梅辛格又叫住了他。 “对了雅辛先生,我知道你有一把名贵的安东尼小提琴,希望明天你用它来演奏。”梅辛格叮嘱道:“我对这把琴慕名已久,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它有何神奇之处。” 见雅辛愣在那儿,他接着说:“你肯定把它带到上海来了,它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你绝不会丢弃它的。” 雅辛没说什么,开门走了。 这一夜,雅辛辗转难眠,想着恶毒的梅辛格计划,想着命运多舛的犹太人,想着那把安东尼小提琴。 他穿衣起床,抱着自己心爱的小提琴,默默的坐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星光暗淡的夜空。 他的妻子走过来,轻声问:“你怎么啦?” 他悄悄抹掉脸上的泪水:“没什么,我睡不着。你去睡。” 妻子叹了口气,回床上去了。他一直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这天下午3点半左右,一辆小汽车把雅辛送到了百老汇大厦。 他拿着小提琴来到18搂。两名卫兵拦住他搜身,搜得很彻底,琴盒也被打开看过,然后将他带进那个阿拉伯风格的豪华套房。 梅辛格正在洗澡,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雅辛放下琴盒,漫步走到宽大的阳台上。 这个地方是看上海的最佳位置,凭栏远眺,外滩的怡和洋行大楼、格林邮船大楼、字林西报大楼……各种风格的欧式建筑历历在目,尽显这座远东最大城市的风采。 雅辛来此之前对上海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他开始喜欢上海了。但更喜欢的还是上海人,是他们赋予了这座城市开放、大度、温润的气质,他对他们充满感恩之情。 梅辛格洗完澡,穿着一件绛红色睡衣走出浴室。 “你已经到了,”他像老朋友一样跟雅辛打招呼:“酒柜里各种酒都有,想喝什么自己拿。” 雅辛说了声谢谢,但并没有动。 梅辛格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这是法国勃艮第产的年份葡萄酒,”他望着雅辛,手上举着酒瓶:“味道不错,你想来一杯吗?” 雅辛摇摇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梅辛格说:“你要是愿意的话,现在就开始。” 雅辛气愤地咬了咬嘴唇。 听音乐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应该穿正装才对,而梅辛格竟然穿着睡衣!他把我当成奴仆了!这混蛋! 雅辛强压怒火,拿起琴盒准备打开。 “等一等,先别拿出来。”梅辛格制止了他:“这就是那把名贵的安东尼小提琴?” “不错,”雅辛回答:“这个琴盒是原装的,它的历史和这把小提琴一样悠久。” 梅辛格放下酒杯,轻轻抚摸着琴盒上的摩洛哥小牛皮,喃喃说:“工艺非常精良,都这么多年了,摸上去还是很舒服,锁也完好无损,这种东西只有意大利工匠才做得出来。” “的确如此,”雅辛说:“琴盒与琴的关系就像剑鞘与剑的关系,必须相得益彰。” “说的对。” 梅辛格拿起酒杯,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了二郎腿:“现在开始。” 雅辛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调了调音,试拉了几下,问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梅辛格摆摆手:“你拉什么我就听什么。” 雅辛把小提琴夹在肩膀上,接着,小提琴名曲《吉普赛之歌》的旋律在房间里回响起来。 梅辛格仰靠在沙发上,双目微闭,凝神静听。 《吉普赛之歌》是一首难度很大的小提琴曲,但雅辛拉得顺畅优美,把吉普赛人的悲伤和欢乐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一曲终了,梅辛格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站起来热烈鼓掌:“太好了!太完美了!他妈的!……请原谅我说了粗话,我实在太激动了,你的演奏精彩得无法形容!” 雅辛看到,他眼睛里竟然闪着泪光。他虽然是纳粹分子,手上沾满犹太人的血,但他也是个懂音乐爱音乐的人。 随后雅辛又演奏了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热情洋溢的快板。 梅辛格听罢啧啧称赞:“雅辛先生,你拉得太好了!评论界把你的演奏称为天籁之音,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雅辛弯了弯腰:“你过奖了。我能有所成就,离不开这把小提琴,它为我助力不少。” “的确,一把好琴非常重要。” 梅辛格站起来,走到雅辛跟前:“我能看看这把琴吗?” 雅辛默默地把琴递过去。 梅辛格很激动,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目光贪婪地盯在琴上,口中喃喃自语:“安东尼小提琴,我终于看到你摸到你了。你果然非同凡响,能奏出那么美妙的音乐。” 雅辛说:“据我所知,世界上仅存的安东尼小提琴不足5把了……” “不!你说的不对!”梅辛格打断他:“只剩下3把!我做过详细调查,绝不会错!” 雅辛望着他说:“看来你很喜欢这把琴。” “非常喜欢。”梅辛格说:“我演奏水平不高,却酷爱收集小提琴。我现有的藏品虽然也很名贵,但都不能跟这把琴相比。” 他一边说一边翻来覆去的鉴赏,简直爱不释手。 雅辛缓缓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就送给你。” 梅辛格大喜:“送给我?真的?” 雅辛用讥讽的口吻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梅辛格面露尴尬之色。 雅辛接着说:“昨天听了你的灭绝计划,我一宿没合眼。我们犹太人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送进毒气室。与其将来这把琴被毁掉,还不如送给一个爱琴的人,让它流传下去。” 梅辛格为之动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放心雅辛先生,我会让你的名字和这把琴一起流传下去的。” 雅辛拿起小提琴吻了一下,向梅辛格告别。梅辛格说:“别急着走,我为你准备了晚宴。” “谢了,”雅辛冷冷道:“我还要去餐厅弹钢琴,这是我的工作。” “假如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梅辛格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雅辛说:“希望你像我一样爱这把琴,好好保存它。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会的,”梅辛格说:“你尽管放心。” “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雅辛浅鞠一躬,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 第62章 新官上任 半个多小时后,雅辛出现在俄国餐厅里。 今天并不是学琴的日子,但林媛媛已经抱着小提琴在那儿等他了。 雅辛坐下喘了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微笑道:“他上当了。” 林媛媛高兴地问:“他没听出来?” 雅辛说:“一点都没有。” “太好了!”林媛媛乐得跳了起来,拍手道:“我还一直在担心呢,生怕被他发现。” “其实我也很担心,”雅辛说:“幸好一切顺利,明天他就要走了。” 林媛媛说:“多亏老师技艺高超,才能用一把普通的琴冒充安东尼小提琴,别人绝对做不到。” 原来,雅辛看出梅辛格居心不良,想要霸占他那把名贵的小提琴,所以跟林媛媛商量,使了一出调包计。 林媛媛有两把小提琴,第二把是庞金海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雅辛用其中一把琴冒充安东尼小提琴,骗过了梅辛格,让这个贪婪的纳粹分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媛媛拿出真正的安东尼小提琴,准备还给老师。雅辛说:“不用还我,它是你的了。” 林媛媛吃惊地说:“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雅辛说:“我把它送给你了。” “不!不行!”林媛媛说:“这把琴是你最心爱的东西,我不能要!” “林小姐,你听我说,”雅辛语气沉重:“梅辛格制定了灭绝犹太人的计划,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要是将来我进了集中营,这把琴很可能被劈掉烧掉,那太可惜了,所以……” “老师,你别这么悲观。”林媛媛安慰他:“情况也许没你想的那么糟,你会没事的。” 雅辛摇头道:“不,你不明白,我们的处境真的很危险,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把琴推给林媛媛:“拿着,它在你这儿是最好的归宿。” “不,我不能要。”林媛媛又把琴推回去:“至少现在不能要,等一等再说,也许情况会改变的。” 雅辛苦笑道:“我不相信。我们犹太人的苦难永远没有尽头。”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夜幕降临,俄国餐厅里开始热闹起来。林媛媛见雅辛要开始工作了,便起身告辞。 雅辛坐到钢琴前,随意弹奏起一首首民歌。他不但小提琴拉得好,钢琴弹得也不错。 餐厅里顾客越来越多。俄国人爱喝酒,这些人都是来喝一杯的。年轻漂亮的俄罗斯女招待往来穿梭,欢快的钢琴声在耳边回响。 雅辛正全神贯注地弹琴,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中国人,圆脸塌鼻,身穿长衫,头戴礼帽。 雅辛心里咯噔一下。糟了!他想,一定是梅辛格发现上了我的当,派人来抓我了! 他望着那个人,刚想问你是谁?那个人已经先开口了:“请问你是雅辛先生吗?” 雅辛点点头:“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那个人抬了抬头上的礼帽:“我叫杨金保,奉我家主人之命来见你。” 听说来人与梅辛格无关,雅辛松了口气。 杨金保接着说:“我家主人名叫庞金海,先生应该认识的。” 庞金海?雅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有点耳熟的名字。他的目光扫过那把安东尼小提琴时,突然想起来了,此人是林太太的男友,曾帮过自己大忙,使这把琴失而复得。 雅辛热情地说:“对对,我认识你家主人。他找我有什么事?” 杨金保朝周围看了看:“现在不便多说。明天上午你有空的话,我家主人请你去他家里,当面相告。” 他说着,递上一张中英文印制的名片。雅辛一看,庞金海的头衔是上海商会总会长,住址是福开森路某某号。 雅辛有点惊讶。上海商会总会长,这身份可不低。想不到这位庞先生还是个大人物。自己欠他一份情,应该去一次。于是他对杨金保说:“请你转达庞先生,明天上午我会登门拜访。” 次日上午,风和日丽。 庞金海手里捧着紫砂壶,仰靠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阳光在他周围投射出斑斑树影。花园里绿草如茵,沿围墙栽种着蔷薇、海棠、月季和其他不知名的花卉,空气中暗香浮动。花园中央是一幢漂亮的英国乡村式别墅,几名工人正在里面忙着装修。 这幢位于福开森路的房子是他刚弄到手的,据说设计者是着名建筑师邬达克。相比林家的西班牙式小楼,这房子大得多,也气派得多,符合他商会总会长的身份。 自从通过田中一郎与日本占领军搭上了关系,他不遗余力地帮日本人搞“以战养战”。他有丰富的商场经验,又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执行力,在他的帮助下,大批粮食、棉纱、矿产等战略物资被运回日本。作为交换,他希望能担任上海商会总会长。 上海商会虽然是个行业组织,但由于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所以总会长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前任会长虞洽卿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连杜月笙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前辈。 汪精卫也看上了这个位置,想要把自己的亲信安插进来,但日本人为了让庞金海继续替他们出力,硬是把这个位置给了他。汪精卫碰了一鼻子灰,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庞金海心里明白,自己是个暴发户,缺少根基,必须摆出点威风来,否则压不住阵脚。于是他决定把房子稍作整修,然后在这儿举办一场盛大的派对,以做寿为名,行示威之实。 他从前的伙计杨金保现在成了他的管家。就在他蹙眉沉思的时候,杨金保来向他报告:“老爷,那个犹太人雅辛到了。” 杨金保是个很乖巧的人,自从庞金海当上了商会总会长,杨金保对他的称呼就从老板改为老爷了。虽然仅一字之差,却立刻让他有了贵人的感觉,这让他很受用。 他吮了一口茶,吩咐杨金保:“你带他来这儿见我。” 片刻之后,杨金保把雅辛带来了。庞金海象征性地欠了欠屁股:“请坐,雅辛先生。” 雅辛在他对面坐下:“庞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 庞金海大模大样地说:“过几天我要举办一场派对,想请你来助助兴。报酬嘛,肯定比你在俄国餐厅弹钢琴丰厚多了。” 雅辛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自尊心很强,对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十分反感,但想到自己那把名贵的小提琴失而复得全靠他,也就勉强忍了下来,答应了他的要求。 庞金海把杨金保叫过来吩咐了几句,后者拿来20块银元放在雅辛面前。庞金海说:“这是定金,请收下。金保,给雅辛先生上茶。” 杨金保上茶后离开。雅辛端起茶喝了一口:“庞先生,我要问一下,到时候有人伴奏吗?” “我另外还请了一支小乐队。”庞金海回答。 “那最好先排练一下。”雅辛说:“不知派对什么时候举办?” 庞金海很得意,忍不住要显摆显摆:“这可不好说,我这个商会总会长刚上任,实在忙得不行,等定下日子再通知你。” 雅辛跟他话不投机,放下茶杯想要告辞,庞金海又开口了,指着那幢别墅问:“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雅辛敷衍道:“挺不错的。” “这是英国乡村式别墅,怡和洋行一位董事建造的。” 庞金海摇头晃脑,夸夸其谈:“这房子上下共有五间卧室,两间起居室,还有书房、弹子房、吸烟室和一个大阳台。底层客厅像网球场一样大,开派对绰绰有余……” 他说得正来劲,雅辛打断了他,冷冷道:“我在维也纳也有一幢别墅,文艺复兴式建筑,里面有六间卧室呢,可惜被纳粹抢走了。” 这话分明带着讥讽,令庞金海颇为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雅辛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弯了弯腰,告辞离去。 “哼,打肿脸充胖子!” 庞金海望着雅辛的背影悻悻嘀咕,拿起紫砂壶泄愤般使劲吮了一口,结果呛得咳嗽起来,差点把手中的紫砂壶都摔了。 杨金保及时跑来替他捶背,等他停止了咳嗽才向他报告:“老爷,杜德本来了,老爷要不要见他?” “我正等着他呢,”庞金海说:“把他带来。” 几分钟后,杜德本来到了他面前。 “老杜,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放下紫砂壶,做出要起身相迎的样子。杜德本忙按住他说:“你坐!你坐!老朋友了,不用客气!” 杜德本一边说一边观察庞金海的反应,心里有些忐忑。如今人家发达了,不知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还好,庞金海没有流露出不悦之色。杜德本放心了,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接过杨金保送来的茶。 “老杜,好久不见了,”庞金海寒暄道:“近来混得怎么样啊?” “马马虎虎,跟老兄不好比啊。”杜德本说:“老兄平步青云,成了上海滩的风云人物了。” 庞金海打哈哈:“哪里哪里,惶恐之至啊。” “不不,老兄发达是早晚的事情。”杜德本奉承道:“老兄这面相,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庞金海笑道:“不简单啊,你几时学会看相了?” “天机不可泄露。” 杜德本干笑了几声,随即转移了话题:“我们好像有一年多没见了?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在证券大楼,后来一块去甬江状元楼吃的午饭。” “不错不错,你一说我想起来了。” 庞金海装模作样,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杜德本是在提醒他,当时没有我的话你就套牢了,我有恩于你。 杜德本为何这么说,今天又为何而来,他心里同样清楚得很, 这位杜德本说起来也不是个凡人,股票做得风生水起。后来他又看好粮食行业,趁乱收购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碾米厂。 这一宝他押对了。日本人占领租界之后,对粮食供应严格管控,粮食问题成了眼下最大的民生问题。物以稀为贵。碾米厂有采购权,可以趁机上下其手,获取丰厚的利润。 眼看杜德本大把赚钱,庞金海心里痒痒的,想要插一杠子。他唆使田中一郎出面,以碾米厂有蒋介石政府的资本为名,要由日本当局全面接管。这对杜德本无异于当头一棒。庞金海猜测,他今天定是为此而来。 果然,东拉西扯一番后,杜德本道出了来意:“老兄你不知道,去年我收购了一家碾米厂,叫大丰米厂。” 他蒙在鼓里,庞金海乐得装傻:“是吗?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杜德本讪笑道:“什么保密不保密的,又不是金屋藏娇,用得着保密吗?” 庞金海哼道:“你嘴上说老朋友,其实根本没拿我当朋友,这么好的生意也不拉我一把。” “还这么好的生意呢,好什么呀!”杜德本唉声叹气:“这是个烫手山芋,我后悔死了!” 庞金海明知故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德本叹道:“别提了,一提我就胸闷。大丰米厂有位姓唐的股东,跟宋子文有点拐弯抹角的关系。这小子特爱吹嘘,老把宋子文挂在嘴边上。常言道,祸从口出。结果真的闯祸了,日本人抓住这一点,硬说大丰米厂是官企,要没收,你说我冤不冤?” 庞金海故意刺激他:“我看一点都不冤,既然跟宋子文有关系,日本人这么做也顺理成章。” “哪有什么关系啊!”杜德本喊道:“姓唐的吹牛罢了,宋家根本没出过一文钱!”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庞金海做同情状,连连摇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可够惨的,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 “可不是吗!”杜德本叹道:“这几天我急得吃不下睡不好,上吊的心都有了!” 庞金海把一根香烟叼到嘴上。杜德本凑上去替他点烟,说道:“老兄跟日本人说得上话,我想……” “且慢且慢,”庞金海打断他:“你抬举我了,我只是个小伙计,替日本人跑跑腿而已。” “得了老兄,何必别大脚装小脚。”杜德本说:“如今你是商会总会长,红得发紫了。” “哪里哪里,你说的太夸张了。”庞金海仰头喷了口烟:“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杜德本陪笑道:“我想请你找日本人谈一谈,疏通疏通,对大丰米厂网开一面。” 庞金海装出为难的样子:“这……不太好办哪……” “老兄放心,都是明白人。”杜德本抢着说:“我绝不会让老兄白干的,事成之后……” 庞金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先别说这个,八字还没一撇呢,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杜德本站起来连连拱手:“请老兄多费心,拜托拜托!” “老朋友了,用得着这样吗?坐!坐!” 庞金海嘴上客气,心里却在暗暗发笑。杜德本请他帮忙,真好比把自己放上了砧板,随他斩随他割! 几天之后,杜德本得到通知,再次来到庞家。 还是在花园里,还是在葡萄架下,庞金海仰靠在藤椅上抽烟喝茶。 杜德本兴冲冲的,迈着小碎步跑来:“怎么样老兄?有消息吗?” “别急,先请坐。金保,看茶。” 等杜德本坐下,庞金海慢悠悠道:“老兄的事情我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去找了日本人,好说歹说,他们总算松口了。” 杜德本很高兴,拱手道:“承情承情!多谢多谢!” “不过,日本人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庞金海伸出一个巴掌:“十根大黄鱼。” 杜德本微微一怔,因为这跟他的心理价位五根大黄鱼差了不少。但他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行!我接受!请老兄跟日本人约个时间,我把十根大黄鱼当面奉上。” “好说、好说。” 庞金海仰靠在藤椅上,双目微闭,抽一口烟喝一口茶。 杜德本追问:“老兄,这事什么时候能搞定?” 庞金海弹了弹烟灰,慢悠悠道:“你真是个急性子,这要看日本人什么时候有空,急不得。” 杜德本也是个水里煮过油里炸过的人,一下就懂了。他打开皮包,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庞金海问:“这是什么?” “自己看。” 杜德本微笑着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尊绿莹莹的翡翠佛像。杜德本说:“老兄乔迁,聊表心意。” 庞金海拿起佛像看了看,又放回去,淡然一笑。 “怎么?你不喜欢?”杜德本失望地问。 “老杜,咱们是老朋友了,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庞金海把烟头扔到地上:“我费了不少劲帮你保住米厂,别的好处我也不想要,你给我一点米厂的股份,怎么样?” “你要米厂的股份?” 这个要求是杜德本没想到的,他试探地问:“你想要多少?” 庞金海把两根食指交叉了一下:“百分之六,不算多?” 杜德本一盘算,确实不算多,而且对工厂的经营也没有任何影响,便点头道:“行!一言为定!” 于是二人击掌成交。 第63章 棺材店 几天之后,田中一郎冒充日本占领军经济课长,在庞金海家里跟杜德本见面,收了他十根金条。 杜德本走后,田中一郎和庞金海坐地分赃,前者拿了六根金条,后者拿了四根。 田中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没出什么力,这六根金条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庞金海微笑道:“别急田中先生,我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田中一郎拍胸脯:“没问题!什么事你说!” 庞金海凑上去跟他咬耳朵。 田中一郎听罢大笑起来,朝庞金海竖起大拇指说:“庞先生,你简直比司马懿还要狡猾!” “哪里哪里,”庞金海摆手道:“全靠田中先生帮忙,没有你,我就是一只无脚蟹,寸步难行。” 田中一郎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等我的消息。” 过了几天,杜德本坐三轮车去米厂上班。路过太平桥的时候,与另一辆三轮车发生碰撞,双方争吵起来。 警察闻讯赶到,要带他们去派出所。杜德本说:“我是乘客,不关我的事。” 警察说:“你是目击者,怎么不关你的事?” 杜德本说:“我还急着上班呢。” 警察眼睛一瞪:“少废话!快走!” 到了派出所,警察照例要搜身。杜德本当场发飙:“搞什么搞!拿我当犯人了!” 警察翻了翻眼睛说:“你嚷嚷什么!到了这儿都得搜身,这是规矩!” 结果不搜不要紧,一搜发现杜德本带着一把左轮枪。 这下事情闹大了,警察把他抓起来审问:“你身上怎么有枪?你是中统还是军统?” 杜德本大呼冤枉:“什么中统军统,都不是!我是个普通商人!” 警察冷笑道:“这种韦伯利左轮枪是军统最常用的武器,你一定是军统的特工人员!” “不!我不是!”杜德本急叫:“当前盗匪横行,我怕被抢劫,带枪是防身用的!” 可是警察根本不信,把他移交给了日本宪兵队。他吓得不轻,心想这下完了!进了日本宪兵队,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 危急关头峰回路转,这时田中一郎恰巧来到了日本宪兵队。杜德本赶紧向他求救。 杜德本做梦都想不到,其实这是一场打草惊蛇的戏,导演就是庞金海。他利用杜德本身上带枪,先制造事端把他抓起来,然后让田中一郎出马。 田中一郎与宪兵队的冈村少佐曾是战友,他凭借这层关系保释了杜德本,但吓唬他说:“你的名字已经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今后你必须待在家里,不要轻易出门,否则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杜德本已经吓破了胆,别人怎么说他怎么听,不敢有半点违拗。这样一来,大丰米厂的经营管理权就落到了庞金海手里。杜德本逐渐被架空,沦为有名无实的董事长,没办法,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与此同时,经过半个多月的紧张施工,庞金海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也装修完毕了。他上下巡视了一遍,觉得十分满意。 他让杨金保付了工钱,把工人打发走,自己叼着一根烟,在底层大厅里走来走去,想象这儿宾客满堂、笙歌燕舞的情景,当年林永年家的聚会哪能与此相比!太小儿科了! 他笑了,畅快地吸了一大口烟。 突然,一阵吵闹声从外面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到大厅门口,只见杨金保正拦着一个人,不让他闯进来。 那个人奇矮奇胖,活像只酒瓮。这是个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人——烟花桥监狱的看守长武大郎。 奇怪!这小子来干嘛? 庞金海皱了皱眉,朝杨金保喊:“让他进来。” “是,老爷。” 杨金保听话地闪到一边。武大郎迈开两条短腿“滚”了过来。今天他身上的警察制服换成了灰布棉袍,看上去更像酒瓮了。 “庞先生,久违久违,一向可好啊?” 武大郎双手抱拳,笑嘻嘻打招呼。但由于脸上肥肉实在太多,他的笑看上去更像是哭。 庞金海哼了一声:“想不到你会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武大郎说:“刚才我路过这儿,恰巧碰上几个工人从大门出来。我听见他们提起你的名字,知道这是你家,所以我就进来了,想看望看望你。” 庞金海知道这是撒谎,笑笑说:“请里面坐。” 他把武大郎带进一间小客厅。这地方按照他的要求重新装修过,搞得金碧辉煌。 武大郎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啧啧连声:“这儿太漂亮了,简直像皇宫一样!庞先生你真有福啊!” 庞金海没接他的茬,回手关上房门,说道:“我猜你是特意来找我的,没错?” 武大郎嘿嘿的笑了几声,默认了。 庞金海摆摆手:“这儿就咱们俩,你有话就直说,别浪费时间了。” 武大郎迟疑了一下,说道:“是这样的,日军占领租界之后,烟花桥监狱的典狱长换成了日本人,副典狱长的位置至今还空着。我想请庞先生替我运动运动,让我当副典狱长。” 说着他拿出两根“小黄鱼”,放在桌子上。 庞金海心想,这两根金条大概就是从我这儿弄去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他爽快地把金条收了起来,微笑道:“小事一桩,用不了半个月,副典狱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武大郎很激动,连声说:“谢谢庞先生!谢谢庞先生!” 他说话很大声,嘴里的臭气直喷到庞金海脸上。庞金海朝后躲了躲,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武大郎喜气洋洋的走了。庞金海站在台阶上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阴邃的表情。 杨金保看在眼里,不由得打了寒颤,暗忖那个酒瓮似的家伙交了狗屎运,恐怕要倒霉了。 杨金保是个聪明人,很了解自己的主人,猜得一点都不错,庞金海的确在盘算怎么处置武大郎。 其实武大郎要是不来,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现在他被提醒了,自己还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不能等闲视之。那是一颗休眠的炸弹,不知何时会轰然爆炸,要了他的命。 武大郎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他只会对囚犯巧取豪夺耀武扬威,却不懂人情世故。一个人发达了之后,最忌讳别人提起从前的丑事。武大郎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他倒霉。 过了几天,新来的典狱长派人通知武大郎,马上去他办公室。 武大郎以为自己要升官了,喜不自胜,屁颠屁颠的赶过去,不料那个日本人脸板得像生铁,冲着他哇啦哇啦吼了一通,一边吼一边拍桌子。他听不懂,站在那儿干瞪眼。 翻译官说:“看守长,有人举报你贪污受贿、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典狱长经过调查,举报的都是事实,现在要对你严厉惩处!” 这个日本典狱长比较廉洁,痛恨一切不轨行为。他唤来两名卫兵,把武大郎投入了地牢。这时武大郎才隐约意识到,不该去找庞金海,这场大祸可能是自己用两根小黄鱼买来的。 烟花桥监狱的地牢专门用于关押危险的犯人,狭小潮湿,站都站不直,里面毒虫肆虐,黑咕隆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武大郎在里面一关就是半个月,出来时别人已经认不出他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他一向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如今遭此大劫,威风扫地,精神上受了不小的刺激,变得疯疯癫癫,嘴里翻来覆去的嘟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人们烦他怕他,一见他就躲,避之唯恐不及。最后他被解除职务,赶出了烟花桥监狱,不知所终。 田中一郎是庞金海的“拆弹专家”,在他的帮助下,庞金海消除了所有的隐患,前程一片光明,得意洋洋。 得意往往跟忘形连在一起,一个人得意就容易忘形。 庞金海眼睛搬到了头顶上,行事张扬,完全忘记了还有树大招风这句话,更想不到死神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这位死神并不是阎罗王,也不是西方传说中的达纳特斯,而是一个棺材店老板,名叫丁乙。 顾名思义,此人在家里应该排行第二。他哥哥叫丁甲,他就叫丁乙了。 他年近半百,身材瘦削,肤色焦黄,稀疏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眼睛总是眯缝着,好像还没睡醒,脸上挂着巴结的笑容,很猥琐的一个人,似乎谁都可以拍拍他的肩膀,开开他的玩笑,他绝不会动气。 然而,别人看到的这一切全都是假象,笑容是假的,猥琐是假的,没睡醒也是假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他的真名只有戴笠、徐恩曾等少数军统高层人士才知道。 他自己的级别也不低,他是军统上校,在江浙沪地区的总头目,掌控着一个强大的秘密组织,手下有七八十名特工。他想要谁死,谁就别想活。他虽然不是真正的死神,却拥有和死神同样可怕的权力。这跟他棺材店老板的身份倒是相得益彰。 1942年3月初的一天傍晚,丁乙坐在棺材店的柜台里,两眼望着外面,双手灵巧地折着纸花,背后是几口黑沉沉的棺材。他在等人。接到通知来开会的一共4个人,还差最后一个。 棺材店位于西宝兴路火葬场附近一条小马路上,外表寒酸简陋,谁都想不到它竟然是军统的重要据点,尽管它就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 虹口一带有大量日本侨民,西宝兴路火葬场也是日本人开办的。 6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最后一个与会者陆伟韬也到了。 丁乙朝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自己离开柜台,走向店堂深处。那个伙计抓了一把瓜子站在店门口,不紧不慢地嗑瓜子,注意周围的动静。 这个紧急会议在棺材旁边举行。丁乙简单讲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自从美国向日本宣战之后,战争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重庆方面命令,为了呼应美军,提高中国在罗斯福总统心目中的地位,除了在正面战场发动攻势,我们特工人员也要有所行动。 丁乙的小舅子韩坤面露难色:“如今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到处都是军警特务,我们一旦行动就会暴露自己,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话有点公然抗命的味道,只有韩坤才敢讲,因为他姐姐是丁乙三个老婆中最年轻最漂亮最受宠的,他有恃无恐。 听了韩坤的话,丁乙没吭声,目光扫向其余三个人。 陆伟韬靠在棺材上,把一根烟塞进嘴里,慢慢点燃。他身边那二位的态度则模棱两可。 “我觉得韩坤同志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上峰的命令应该执行,但也要考虑到我们的困难处境。” 现在只剩陆伟韬没有发言了。他弹了弹烟灰,从容道:“我认为上峰的命令不是应该执行,而是必须执行、坚决执行。这是军人的天职,没什么可讨论的。至于风险,可以想办法尽量降低。” 韩坤与陆伟韬一向合不来,觉得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此刻又遭到他奚落,很是恼火,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漂亮话谁不会讲!尽量降低风险?怎么降?你倒说说看!” 陆伟韬耸耸肩膀,仰面喷出几个烟圈。 韩坤还想开口,丁乙阻止了他,说道:“我赞成陆伟韬同志的意见,配合美军作战是委员长的战略方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已经蛰伏了很久,到了出手的时候了。” 随后是长时间的静默。昏黄的灯光照在那些棺材上,让诡异恐怖的气氛变得愈加强烈。 丁乙接着说:“当然了,韩坤同志的意见也要认真考虑,不能乱来。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 他停了一下,从周围那几张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的敬佩的目光,这才继续讲下去:“有个叫庞金海的人,新近被任命为上海商会总会长。这小子认贼作父,帮助日本人搞经济战,为害不浅,而且态度十分嚣张,无视我们的存在,身边连一个保镖都没有。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目标,对他下手风险不大,影响却不小,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丁乙在棺材上轻轻砸了一拳:“那好,就这么定了。这次行动由韩坤同志担任组长,你们三位听他指挥,明白了吗?” 陆伟韬等人齐声回答:“明白!” 韩坤站起来,先朝丁乙弯了弯腰:“谢谢主任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随后他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咱们的锄奸小组就算正式成立了,希望大家精诚合作,圆满完成这个光荣任务。” 他扫视着那三个人,目光最后落到陆伟韬脸上,还朝他挤了挤眼。陆伟韬把头扭开了。 与此同时,在庞金海家,在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里,生日派对的准备工作正加紧进行。 他是个思维缜密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承认自己考虑不周。他本以为派对无非就是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热闹热闹,但做起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从餐点、酒水到仆役、服务生,都要一一安排,非常繁琐,弄不好就会出洋相,花钱坍自己的台。 杨金保是个土包子,对这些洋规矩一窍不通。他只好专门从汇中饭店请来一个人,负责这方面的事情。这个人很专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庞金海非常满意。 可是,假如他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吓坏的。此人其实是军统的特工人员,奉命来他家踩点。他的死亡已进入了倒计时。 韩坤接到特工的报告后,在家中召集锄奸小组开会。四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一边打麻将一边商量行动方案。 从踩点得到的情报来看,庞金海太大意了,家里除了几个仆人,几乎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干掉他易如反掌。 “红中!”韩坤打出一张牌,同时低声说:“更巧的是,他还要开生日派对,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我们可以冒充服务生混进去,然后找机会靠近他,把他毙了。” 一阵沉默,只听见稀里哗啦的打牌声。 这圈牌打完,陆伟韬开口了:“这么做干掉目标很容易,但要想安全撤出就难了。” “是啊,现场人那么多,肯定乱成一团,我们会被困住的。” “同时还要提防巡捕的干扰。福开森路在法租界,不远就有巡捕房。” 另外二人赞成陆伟韬的意见。这毕竟不是拼死吃河豚,要为自己留下退路才行。 韩坤有点不悦:“那怎么办?你们有什么主意?” 陆伟韬胸有成竹:“我观察之后发现,姓庞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9点开车去上班,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我建议在大门口劫持他,把他带到荒郊野外干掉,这样更有把握,也更安全。” 韩坤心里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嘴上却不肯承认,心想我是组长,岂能让行动的主导权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陆伟韬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否则他尾巴要翘上天了! 韩坤生怕那二人再站到陆伟韬一边,抢着说:“我姐夫讲得很清楚,这次行动是要做给美国人看的,所以影响越大越好。只有在派对上把姓庞的干掉,才符合我姐夫的要求。” 他两次强调“我姐夫”,目的显而易见。 那二人很识相地连连点头。但陆伟韬却不买账,追问道:“那撤退的问题怎么解决?如何才能安全脱身?” “这正是今天开会要讨论的,”韩坤说:“我们集思广益,一定能想出解决办法来的。” 陆伟韬见他听不进不同意见,只好闭嘴。于是焦点集中到了如何安全脱身上。 有人提出不用枪,改用刀。枪声会引起混乱,刀则不然,用刀杀人可以悄无声息,为脱身争取时间。 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韩坤最后拍板:“好!就这么干!咱们分头准备!” 第64章 穿白西装的人 韩坤住在拉摩斯公寓,后面有消防梯。陆伟韬等三人从那儿下楼,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他们走得很及时。5分钟之后,有人敲响了韩坤的房门。他透过猫眼一看,是他包餐的饭馆伙计,给他送晚饭来了。 他取下保险链,打开了房门。不料饭馆伙计背后还藏着三个男人,他们呼啦冲进来,把毫无防备的韩坤放倒,脸朝下摁在地上,出手很重,他鼻子都破了,血糊了一脸。 “把他双手反绑,然后翻过来。” 韩坤听见有人在下命令。接着他就被绑紧,翻了过来,背靠墙坐在地上。 面前这三个男人都是三十多岁,黑衣黑帽,腰里挂着枪。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看上去尤其凶恶。 刀疤脸拿走了他口袋里的勃朗宁手枪,问道:“都搜过了吗?” “搜过了,”一个同伙回答:“除了他没有别人。” 事到如今,韩坤已经大致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这些人一定是76号特务。但他仍想碰碰运气,嗫嚅道:“各位好汉,你们想拿什么随便拿,只要留我一条命……” 刀疤脸哈哈大笑。那条横贯半张脸的刀疤一抽一抽,就像蜈蚣在爬,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什么都不要,就想要你的命!”刀疤脸望着他两个同伙:“你们说对不对?” “对!要他的狗命!” “把他宰了!” 他两个同伙叫嚣着,同时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动手。刀疤脸朝他俩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别急,”他说:“要等到问出口供才能杀。” 他转向韩坤说:“我知道你是军统的人,你老实交代,上司是谁?平时跟谁联系?” 韩坤不吭声。 “你不说?”刀疤脸盯着他:“想充硬汉?” 韩坤低头避开对方凶狠的目光,喃喃道:“既然免不了一死,我干嘛还要交待?” “这样你可以死得痛快一点,”刀疤脸狞声说:“免得再受皮肉之苦,怎么样?” 另外那二人一个拿出了胶带,另一个拔出了亮晃晃的匕首。 “给你三分钟,快拿主意!” “等到粘住你的嘴,后悔就来不及了!” 韩坤陷于绝望之中。看来不讲是不行的,肯定不得好死。但全讲也不行,必须有所取舍,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打定了主意,开口道:“我的上司名叫陆伟韬,住在霞飞路尚贤坊,但具体是哪家不清楚。” 刀疤脸点点头:“你怎么跟他联系?” “我有他一个电话号码,”韩坤回答:“但不是他家里的,是杂货店的公用电话。” “你这就给他打电话,”刀疤脸下令:“跟他约时间见面,就说有紧急情况向他汇报……” “不行,”韩坤说:“此刻他正在路上。” “你怎么知道他在路上?”刀疤脸问。 “因为你们来之前他刚走。”韩坤说。 “妈的!真不巧!”刀疤脸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接着问道:“他来找你干什么?” “传达行动计划。” “什么行动?” “准备刺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上海商会总会长庞金海。” 听到这个名字,刀疤脸悚然动容,脸上那条蜈蚣似的刀疤连抽了好几下。随后他命令两个同伙:“你们出去,在外面等着。” 那二人退了出去,把房门关上。 刀疤脸从床上扯下一块枕头毛巾,在韩坤跟前蹲下。韩坤吓得浑身发抖,以为刀疤脸要勒死他,没想到刀疤脸却用毛巾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这意外的举动令他颇感惊疑。 不但如此,接着刀疤脸又解开了绑住他的绳子,似乎他们的关系一下从敌人变为朋友了。 韩坤莫名其妙,喃喃问:“你……你想干嘛?” “我想借刀杀人,让你杀了庞金海。” 刀疤脸的回答字字清晰,却让韩坤一头雾水。 “为什么?”他问:“你和他有仇?” 刀疤脸摇摇头:“我不认识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他。” 韩坤更糊涂了:“那你为何要杀他呢?” “因为他手伸得太长。”刀疤脸缓缓道:“商会总会长的位置本来是别人的,结果被他抢了。那个人咽不下这口气,花钱雇我干掉他,让他把位置腾出来。现在你们也要杀他,那就省得我动手了。” 原来如此!我真是命不该绝啊! 韩坤乐得差点跳起来,对刀疤脸拍胸脯说:“我向你保证,庞金海这回死定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刀疤脸问。 韩坤说:“我们得到情报,他准备在家里开生日派对,到时候我们混进去,杀他易如反掌!” 刀疤脸点点头:“这计划不错,祝你们成功。” “放心,”韩坤说:“他的生日就是他的死日!” “好!我静候佳音!” 刀疤脸把韩坤的勃朗宁手枪还给了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知道我们怎么会找到你的吗?” 韩坤茫然地摇了摇头。 “问题出在那个逍遥宫舞女身上,她嘴太快,泄露了你的秘密。红颜祸水,千古名言啊!” 刀疤脸说完开门走了。 韩坤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勃朗宁手枪,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自己这条命真是捡来的,但好运不会再来一次。他决定立刻搬家,今晚就搬。逍遥宫那个舞女也要断交,不能再来往了。 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他也没向别人透露一个字,包括他的姐夫丁乙在内。这是个须要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刺杀行动按部就班继续推进。不久消息传来,庞金海家的派对定在3月22日晚上。 锄奸小组立即行动。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客人总数在六十位上下,都是本市政商两界的名流。庞金海在汇中饭店订了糕点酒水,服务生也是在那儿找的。另外还请了仙乐斯舞厅几位红舞女前去助兴。 3月21日。韩坤召集锄奸小组在他的新住所开会,下达了行动指令。 3月22日晚,天气阴沉,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福开森路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灯火通明,小汽车院子里停不下,停到了马路上。大厅里宾客满堂,笑语喧哗。 雅辛用小提琴演奏《田纳西圆舞曲》。他故意选用这支美国乐曲,发泄对法西斯的愤恨,反正他们听不懂。 在悠扬的舞曲声中,请来的舞女挽着男宾翩翩起舞。服务生端着托盘,给客人送上糕点酒水。 大厅里乱哄哄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场的服务生比雇来的多了三个,他们是韩坤和他两名手下。 三个人混进来之后,脱掉饭店工作服,躲藏在人群中。陆伟韬在外面的汽车里等着接应。 今天也许注定是庞金海的死期,他穿着一套非常显眼的白色西装,在这群人中独一无二,就像身上背着一块标识牌,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我在这儿,来杀我。 韩坤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利刃,朝两名手下眨了眨眼。那二人也都把手伸向腰间。他们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派对从7点钟开始,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庞金海身边始终没断人,不方便动手。韩坤不禁焦虑起来。 将近10点钟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只见庞金海的管家走过去跟他耳语了几句,他随即离开大厅,独自朝楼上走去。 韩坤吩咐一名手下缠住那个管家,转移他的视线,自己带着另一名手下悄悄上楼,准备动手。 楼上寂静无声,所有的房门全都关着,他们一时没了方向。 突然,从一扇门背后传来冲水的声音。那是个卫生间,庞金海一定在里面小便。 韩坤推开那扇门,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束裤子。韩坤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的利刃切向他的咽喉。同时另一把利刃也插进他后腰,并翻转90度,撕裂了他的内脏。 目标遭到突然袭击,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扑倒在地,像死鸡一样蹬了几下腿,随后就不动了,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色西装。整个刺杀行动花了不到3分钟,干净利落。 韩坤很满意,带手下准备撤走。不料这时情况急转直下,楼上传来惊恐的喊叫声:“不好了!杀人了!杀人了!” 音乐戛然而止,大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但沉寂仅仅持续了几秒钟,随后便你推我挤乱作一团。有人摔倒在地,遭到践踏,女人的尖叫声和伤者的惨叫声响成了一片。 那是一股巨大的声浪,外面等待接应的陆伟韬听得清清楚楚。紧接着,一声枪响传到他耳边。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急忙发动汽车引擎,紧张地盯着庞家大门,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一群人从大门里逃出来,韩坤和一名手下也在其中。他俩钻进汽车,砰的关上了车门。 陆伟韬扭头看了看:“就你们俩?还有一个老赵呢?” 韩坤连连摆手:“快走!快走!” 陆伟韬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有再问第二遍,驾车快速逃跑。 在街上拐来拐去开了将近半小时,远离了刺杀现场,这才放慢车速,问道:“老赵怎么了?” 韩坤叹了口气:“他被人群挤倒踩踏,伤得很重,眼看活不成了,我就给了他一枪,让他少受点苦。” 陆伟韬咬着牙,在肚子里骂了句“混蛋”。 他断定韩坤撒谎,老赵并非死于重伤,而是死于灭口。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韩坤的做法符合军统一贯的规则。 车子里光线很暗,韩坤看不见陆伟韬的表情,却猜到了他的心思,缓缓道:“虽然牺牲了一个同志,但任务总算是完成了。这次行动肯定轰动上海滩,等着看明天的报纸。”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甚至还有几分得意。陆伟韬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了相关的消息。就像韩坤预料的那样,果然很轰动,连日本驻防军司令都震惊了,他亲自发表谈话,宣布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严厉惩处。 不过有一点让人很意外,被杀死的并非庞金海,而是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日本人。 军统调查后得知,那几天田中一郎一直住在庞金海家里,巧合的是他也穿一套白西装,而且身材与庞金海很相似。韩坤疏忽了,没有验明正身就动手,结果闹出一场大乌龙,还牺牲了一名特工。 这事假如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后果会很严重。幸好韩坤是丁乙的小舅子,腰杆硬,别人也不敢说什么,事情就这么将错就错的过去了。 但对庞金海来说,事情还远远没有过去。他吓坏了,吓得一连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他心里明白,田中一郎是替死鬼,军统真正要杀的并非田中一郎,而是他。 军统就像猎犬一样,咬住目标就不会松口。这次自己没去见阎王纯属侥幸,下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经过一番深刻反思,他认为毛病就出在“得意忘形”这四个字上。一个人得意不要紧,但不能忘形,一忘形就会被人惦记上,即便有日本人保护也未必安全。今后要夹起尾巴,不能再这么张扬了。 另外,还要找一个靠得住又有本事的保镖,刻不容缓。 杨金保向他推荐了几个,都被他否定了。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选——石铁山。此人不但有胆量有武功,而且头脑机敏,还会开汽车,请他当保镖再理想不过了。 这天,杨金保奉主人之命,来到石铁山常去的茶楼,对茶房吩咐了几句,然后坐下等着。 过了不多一会儿,石铁山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听说你找我?可是我不认识你。” 杨金保欠身道:“会认识的,石先生请坐。” 石铁山坐了下来。杨金保拿起茶壶斟茶。石铁山按住了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石铁山问:“找我有什么事?” 杨金保拿出一封信:“你看了就明白了。” 这封信是庞金海的亲笔,写得很诚恳很客气,请石铁山作他的保镖,许诺给予优厚的待遇。 石铁山看完了信,淡淡地说:“请你转告庞先生,我难以从命。” 杨金保颇感意外,悻悻道:“每月薪水两百块银元,这么高的报酬连我都羡慕……” “不错,薪水确实不低。”石铁山打断他:“但要为别人挡子弹,就要考虑一下值不值了。” 事实上这只是个借口。江湖人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行当,石铁山从来不怕子弹。他拒绝的真正原因是不想为一个恶人服务,何况这个恶人还是汉奸。他有他做人的原则。 然而一个人再强强不过命。偏巧这时候他在纱厂上班的妻子出了工伤,老娘又病倒了。要吃要喝还要看医生,家里那点积蓄根本不经用,很快就光了,不得不腆着脸四处借贷。 石铁山混迹江湖,结交了不少朋友,平时你好我好,但到了需要帮助的时候,肯帮他的人却不多。戏文里秦琼卖马的悲凉,他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事实上他的处境比秦琼更惨,他连能卖的东西都没有,除非卖血。而这年头血不值钱,医院里有的是等着卖血的人。 这天,他一早就出门了,去邻近上海的昆山向朋友求助。以前他曾帮过那人不少忙。 跑了很远的路,好不容易来到朋友家,不料那个朋友到苏州去了,半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这是朋友的妻子跟他讲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唉,人穷莫投亲,老话说得好啊! 石铁山两手空空,饿着肚子往回赶,到家天都黑了。他心里充满沮丧与自责,几乎没有勇气面对母亲妻儿。 可是,当他硬着头皮踏进家门时,一下目瞪口呆。只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有荤有素,还有一瓶酒。 两个儿子奔到他跟前,欢快地朝他喊:“爸,快来!我们饿坏了!你不来妈不让我们吃!” 石铁山又惊又喜又疑惑,问妻子哪来的钱?妻子说:“是你一个朋友送来的,整整一百块银元呢!” 妻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躺在床上的母亲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但石铁山却心一沉,朝夹着一块红烧肉的小儿子吼道:“放下!” 这一嗓子惊呆了所有的人。小儿子把那块肉放回碗里,眼泪都出来了。 妻子望着石铁山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石铁山说不出话来,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 母亲支撑着坐起来,颤巍巍道:“儿啊,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就别逞强了,逞不起啊!” 石铁山双手抱头,慢慢在桌子旁坐下。 第二天,庞金海亲自来找他,表示愿意把薪水提高到每月三百块银元,先前送的一百块银元作为安家费。 穷途末路的石铁山不得不向金钱低头,长叹一声说:“好,我这一百多斤算是卖给你了。” 第65章 蝴蝶效应 半个多月后。 一支美国机动舰队离开基地,航行在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上。这支舰队由大黄蜂号航母、企业号航母以及三艘重巡洋舰和一艘轻巡洋舰组成,浩浩荡荡朝日本方向驶去。 美国向日本宣战之后,为了鼓舞士气,报珍珠港被炸的一箭之仇,决定对日本进行轰炸。 这是一次重大的战略行动,原计划是轰炸完成后飞机在苏联海参崴降落,但遭到斯大林拒绝。因为苏联为了避免腹背受敌,不想得罪日本人。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把降落地点改在中国衢州。大黄蜂号航母是这次行动的主角,其余的军舰为它护航。 1942年4月18日,清晨7点38分,在距离日本1200公里的地方,一艘日本巡逻船发现了他们。美军舰队击沉了日本巡逻船,但这次行动已经暴露了。指挥官杜立特上校当机立断,下令提前行动。 16架b25轰炸机从大黄蜂号航母上腾空而起。美国舰队立即返航,以免遭到日军打击。 16架b25轰炸机空袭了东京、大阪、横须贺等城市,然后按计划飞往中国,打算在中国军队控制的衢州机场降落。但由于飞机提前出动,多飞了300多公里,消耗了许多燃油,导致飞到中国时燃油耗尽,飞行员只能跳伞逃生,降落在浙江沿海一带。 这次行动给日本造成的实际损失微乎其微,但心理上的震慑却非常大,让他们意识到,战争不只是你打别人,别人也能打你。 由于b25并非舰载机,而是陆上轰炸机,因此日本人认定它们不可能从航母上起飞,而是从中途岛起飞的。为了日本本土的安全,他们决定改变原来的作战计划,先拿下中途岛。 这是一个战略性错误。结果在中途岛大会战中,日军指挥错乱,遭到美军沉重打击,四艘主力航母和一艘重巡洋舰被击沉,不可一世的日军从此滑向失败的深渊。 就这样,一次象征性的不痛不痒的轰炸改变了战争走向,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灭亡。 另外,蝴蝶效应的影响还波及到了两个小人物,使林永年和小泥鳅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变。 日寇对本土遭到轰炸非常愤怒,他们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立即对降落在浙江沿海的美国飞行员展开搜捕。 由于那一带既有日军占领区,也有国民党统治区,双方犬牙交错,形势很复杂。日寇不敢怠慢,调集大批人马加入搜捕行动。金利源码头上的日伪军全部被调走了,警戒任务由保安队接手。 保安队的队长是皮得贵。 上次在广惠医院他挨了三棍子,吃了不小的苦头,但也因祸得福。特高课古川课长很赏识他,恰巧保安队原队长翘辫子了,于是他就被提拔当了队长,带队进驻金利源码头。 金利源码头是薅羊毛的好地方,他早就垂涎欲滴了,这一来真好比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他趁机敲诈勒索,变着法子捞钱。另外,他还有一桩耿耿于怀的事情需要解决。 上次他来码头调查军火失窃案,结果挨了一顿胖揍,几乎是爬着去见古川太君的,那副惨状让他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中了人家的牢笼计。如今揍他的冯惠堂已经不在了,但引他上钩的小泥鳅还在,这笔账定要跟他算算清楚! 小泥鳅还算识相,就在皮得贵摩拳擦掌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在林永年的陪同下,拎着几样礼品主动找上门来了。 皮得贵仰靠在椅子上,抖着二郎腿,用牙签剔着牙,拿腔拿调地问:“你们来有何贵干啊?” 林永年陪笑道:“我这小兄弟以前得罪过皮队长,特来赔礼道歉,请皮队长高抬贵手。” 小泥鳅把礼品放在桌上,深深鞠了一躬:“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小泥鳅给您老人家赔罪了。” 皮得贵朝那几件礼品扫了一眼,冷冷道:“什么破玩意儿!拿走!别看坏了我的眼睛!” 哼,你那双蛤蟆眼已经够坏了,还能坏到哪儿去! 小泥鳅心里骂,嘴上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这点东西请皮队长笑纳。” “笑?笑个屁!”皮得贵吹胡子瞪眼:“小赤佬!烧香不看庙!拿我当叫花子了!” 他抓起礼品要往地上摔。林永年紧拦慢拦,陪着笑脸说:“皮队长请息怒,这点东西只是见面礼,我这小兄弟请皮队长今晚7点到小梁园喝酒,届时还有一份厚礼相送。”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皮得贵的蛤蟆眼立马就亮了,脱口问:“什么厚礼啊?” 小泥鳅笑眯眯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皮队长,您老人家一定要赏脸光临哦。” 皮得贵蹙眉道:“这两天我很忙啊。” 林永年说:“请皮队长百忙之中给个面子。” 看在钞票面上,皮得贵变得和蔼多了,大模大样道:“好好,我安排一下,有空的话会来的。” 小泥鳅说:“您老人家还是给个准信,到底去不去,我好早做准备。” 皮得贵说:“看你可怜巴巴的,我就去一次。” “谢谢皮队长!我们在小梁园恭候大驾!” 小泥鳅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和林永年一块告辞。 皮得贵是个大财迷,他对那份即将到手的厚礼满怀憧憬,一下午什么都没心思做了,兜过来兜过去,抓耳挠腮。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他整顿衣冠,端着队长的架子走进了小梁园酒楼。 林永年和小泥鳅已经在雅阁里等着了,好酒好菜摆了一桌子。不过最吸引皮得贵眼球的,还是旁边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他找机会过去碰了碰,分量还不轻。他不由得喜在心里,笑在脸上。 这顿酒喝得太爽了,三个人推杯换盏勾肩搭背,越喝越热络。皮得贵醉眼朦胧,舌头都大了。 小泥鳅再次向皮得贵道歉:“皮队长,上次实在对不住,让您老人家受了不少罪,最后像王八一样爬回去。” 林永年瞪了他一眼:“怎么说话的!竟然把皮队长比作王八,太不尊重皮队长了!” 小泥鳅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真是的!怎么能说王八呢?应该说乌龟才对!皮队长千万别见怪哦!” “没事没事,”皮得贵拍着胸脯说:“你们看,我……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吃得进……拉得出!” 林永年朝他高挑大拇指:“皮队长真是煮不熟嚼不烂的英雄好汉啊!佩服!佩服!” 皮得贵很得意,摇头晃脑:“我……我皮得贵没……没别的本事,就是……皮厚,谁……谁叫我姓皮呢。” 林永年和小泥鳅差点笑出来,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举起酒杯。 “皮队长,我们再敬你一杯。” “感情深,一口闷!干了!” “干!干!谁……不干谁……他妈是孙子!” 皮得贵把酒一饮而尽。他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泥鳅拍拍他肩膀,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皮队长,你此番来金利源,又捞了不少?” “不多不多,”皮得贵摇头道:“也就一……一百多块……” “一百多块钞票?”小泥鳅问:“就这么点?” 皮得贵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大洋!一百多块……大洋!” 小泥鳅说:“这还差不多。” 林永年朝小泥鳅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说:“皮队长,你先吃着喝着,我俩去撒泡尿,马上就回来。” “去……去,撒去。” 皮得贵摆了摆手。林永年和小泥鳅刚离开雅阁,他就仰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接着他身子慢慢往下滑,最后扑通滑到了桌子底下。他眼皮抬了抬,继续打呼噜。 林永年和小泥鳅回头朝雅阁里瞄了瞄,相视一笑,走下楼梯。 门口迎宾的伙计低头哈腰:“二位这就要走?” 林永年把一个空烟盒扔在地上:“香烟没了,去买香烟。” 伙计巴结地说:“我去我去!” “用不着,”小泥鳅说:“今天有点喝多了,我们还要在外面吹吹风醒醒酒呢。” 两个人离开小梁园酒楼,晃晃悠悠,走到伙计看不见的地方,互相使个眼色,一溜烟跑了。 酒楼伙计等了半天不见他俩回来,觉得苗头不对,赶紧向老板报告。 老板来到雅阁,见皮得贵躺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吩咐伙计:“把他给我拖出来!” 两个伙计抓住皮得贵的胳膊,使劲往外拽。皮得贵迷迷糊糊地说:“别……别闹,老子要……要睡一会儿……” 伙计把一碗冷水泼到他脸上。他打了个激灵,睁开了蛤蟆眼,伸着脖子茫然四顾。 老板蹲在他跟前,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笑眯眯问:“怎么样?我这儿的菜还不错?” 皮得贵说:“不……不错,真不错……” 老板又问:“那你吃得满不满意啊?” 皮得贵连连点头:“满意!满意!” “很好,那就请付钱。” 老板站起来,吩咐伙计:“替这位客人把账结了。” 皮得贵对钱特别敏感,听说要他付钱结账,酒一下醒了,急忙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老板问:“什么意思?” 皮得贵说:“这顿饭是别人请我吃的,结账找他去!” 伙计说:“找什么找!人家早就溜了!” “什么?溜了?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明明就是溜了!” “他们在茅房里!我去找他们!” 皮得贵爬起来要走,老板一把拽住他:“你想金蝉脱壳?把我们当傻子了是不是?” 伙计说:“那两个人说要买香烟,走了就再没回来。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还上哪儿找啊!” 皮得贵呆住了,两只蛤蟆眼眨个不停。 老板把手伸到他面前:“他们走了,这顿饭钱只好向你要了。” 皮得贵拍拍口袋:“对不起,我没钱。” 老板眼睛眯了起来:“你要吃霸王餐?” 皮得贵掀开衣襟,亮出腰里的手枪,恶狠狠道:“妈的!吃了又怎样?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老板冷冷道:“你这副尊容世间少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不就是保安队的皮得贵吗?” 皮得贵晃着膀子,耀武扬威:“既然知道就识相一点,别跟老子过不去,否则我要你好看!” 老板用嘲弄的口吻说:“用不着,我已经够好看了。” 皮得贵咆哮:“老子砸了你的店!老子……” “你少跟我大葱装蒜!”老板打断他:“对我来说,有钱才是老子,没钱就是孙子!” “混蛋!你活得不耐烦了!” 皮得贵大怒,伸手去掏枪。 第66章 一袋大洋 伙计见皮得贵要耍横,赶紧抓住他的手腕:“别乱来!你知道我们老板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 “他是金胖子的表兄!你也是混场面的人,不会不知道金胖子?他是古川太君的翻译官!” 皮得贵当然知道金胖子是谁,演苦肉计的时候,他还挨过金胖子打呢。不过这位老板究竟是不是金胖子的表兄,值得怀疑,也有可能是拉大旗当虎皮,虚张声势。 老板看出了他的心思,把手中折扇哗啦打开,轻摇着说:“金胖子此刻就在楼上,要不要请他下来啊?” 皮得贵拍了拍腰里的手枪,脑袋一晃说:“好啊,我他妈正想会会他呢!叫他下来!” “哼,算你有种!” 老板冷笑了一声,对一名伙计吩咐道:“你去把我表弟叫来,就说皮队长要会会他。” “是!我这就去!” 伙计答应着要走。皮得贵见金胖子真的在这儿,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是被金胖子打耳光的后遗症。 他像泄气的皮球,拦住伙计说:“算了算了,不用叫了,都是自己人,好说。” 老板冷冷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茬。他掏出钱包,陪笑道:”饭钱是多少?我照付。” 伙计拿来了账单。皮得贵乖乖的付了钱,还加上小费。老板很满意,带着伙计离开了。 皮得贵揉着胀痛的脑袋坐在那儿。妈的,怎么会这样?他们放我鸽子?不会?他们有这胆量? 他想着想着,忽然看见了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小泥鳅送的厚礼还在,怎么会放我鸽子呢?不可能! 他一下来了精神,连撕带扯的把盒子打开,一看傻眼了,里面放着一块砖头,还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混蛋!我饶不了你们!” 皮得贵怒不可遏,抓起黑乎乎的东西想摔,等他发现那是狗屎已经晚了,臭烘烘糊了一手。 皮得贵鼻子都气歪了,恨不得立刻把林永年和小泥鳅抓住揍一顿。可是他头重脚轻,走路像摇舢板,实在有心无力。想想算了,还是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找他们算账,他们反正跑不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一起床立即派人去抓林永年和小泥鳅,结果扑了个空,他俩已经溜之大吉了。 这还不算,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皮得贵巧取豪夺,捞进不少大洋。他来金利源码头的时候,把所有的大洋全都带来了。他还有个习惯,每天早晨都要把大洋拿出来数一遍,这是他最大的乐趣。 可是,今天他打开柜子一看,藏在里面的大洋竟然不翼而飞了!满满一口袋,好几百块啊!这可是他费尽心机搜刮到的,现在统统被偷了! 皮得贵此刻恍然大悟,小泥鳅请客吃饭分明是调虎离山计!偷大洋的就是他!真他妈可恶!可恶!可恶! 事情就是这样,东边日出西边雨,一家欢喜一家愁。 当皮得贵捶胸顿足大骂可恶的时候,林永年和小泥鳅正舒舒服服的坐在一家小饭馆里,东拉西扯消磨时间,等着上船。 去上海的班轮傍晚6点钟开船。他俩5点半左右离开小饭馆,来到了码头。假如风平浪静,这段航程大约需要十二个小时,明天一早就能见到向往已久的十里洋场了。 小泥鳅很兴奋,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说个不停:“林大哥,这船停在上海哪个码头?离南京路远不远啊?” “不远,”林永年回答:“这船停靠的太古码头就在外滩附近,从那儿走到南京路顶多半小时。” “太好了!”小泥鳅一拍巴掌:“下了船咱们先去南京路兜一圈,看看国际饭店、永安公司,还有什么七重天八重天!” 林永年摇头道:“你急什么,兜南京路机会有的是。最要紧的还是找个住处,安顿下来再说。” 小泥鳅连连点头:“你说的对,先要找个根据地。” 他眼珠一转,接着说:“要找就找一家高级旅店,就像镇海饭店那样的!咱们不差钱!” 他晃了晃一只帆布包,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正是他从皮得贵那儿偷来的大洋。 林永年好奇地问:“我说小泥鳅,你还真有两下子!皮得贵把大洋藏在柜子里,你怎么知道的?” 小泥鳅得意洋洋:“我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我是神偷一剪梅的高徒嘛,他那点小把戏哪里瞒得过我!” 林永年拎了拎帆布包:“分量这么重,他说捞了一百多块大洋,我看多一倍都不止。” “我估计有三四百块。”小泥鳅说:“他以前捞的钱大概都在里面,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林永年在小泥鳅的耳朵上轻轻拧了一下,笑嗔:“你这小鬼头!骗他花钱请咱们吃饭,还送给他一坨狗屎,又把他的大洋席卷一空,我真担心他会被你活活气死!” 小泥鳅笑道:“放心好了,那小子才不会死呢!俗话说得好,千年王八万年龟嘛!” 林永年若有所思,点头道:“没错,坏人往往比好人活得长,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好人就要收拾坏人,让他们吃苦头!” 小泥鳅说着又抖了抖帆布包,让大洋叮当作响:“咱们拿着皮得贵的钱,到上海吃喝玩乐开洋荤,而且连个谢字都不用说,简直太爽了!林大哥,你说是不是?” 林永年笑着点头,但内心却一点都不轻松。 此番回上海可不是吃喝玩乐,而是要报仇雪恨。眼下庞金海是什么情况?沈卉究竟是否跟他有染?这些都是未知数。自己虽然有以暗对明的优势,但对手毕竟实力强大,下一步怎么走,还须好好掂量掂量。 林永年逼着自己把这些思虑抛开,拍拍小泥鳅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上船。” “好!上船!” 小泥鳅把帆布包往肩上一甩,跟着林永年朝轮船方向走。可是刚走没几步,他忽然拽了林永年一下。 林永年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啦?” 小泥鳅从牙缝里呲出三个字:“皮得贵!” 林永年定睛一瞧,皮得贵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那儿是登船的必经之处。他身边还有几个人,显然是他的手下。 “糟糕!他怎么会来?”林永年嘀咕。 小泥鳅说:“别管了,先躲一躲!” 此时皮得贵正瞪着蛤蟆眼四下扫描,他俩不动还好,一动就被发现了,他扯开鸭嗓子大叫:“混蛋!给我站住!” 林永年和小泥鳅撒腿就跑。皮得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们在那儿!追!快追!” 码头上人很多,有来来去去的旅客,有做各式各样小买卖的,还有骗子扒手出没其中,你推我挤嗡嗡嘤嘤,就像一只大蜂巢。林永年和小泥鳅拼命往人堆里钻,希望能躲开皮得贵的视线。 皮得贵那两只蛤蟆眼虽然难看,却很管用,带着手下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站住!你们跑不掉了!” 他的手下也跟着嚷嚷:“站住!快站住!” 林永年一边跑一边责备小泥鳅:“都怪你偷他的钱,否则他不会这么拼命追我们。” 小泥鳅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埋怨我!快跑,被他逮住可没好果子吃!” 林永年意识到,他们低估了皮得贵,这家伙还是有点脑子的。林永年是上海人的事,他可能听说过,所以才会出现在这条去上海的班轮前,想要赌一把,结果还让他赌赢了。 这时皮得贵的声音又传过来:“别让他们跑了!抓住这两个混蛋,每人奖赏五块大洋!” 随之而来的,是他手下兴奋的呼喊声。 “放心!他们跑不了!”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投降!” 林永年和小泥鳅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泥鳅带着哭腔说:“完蛋了!跑不掉了!” “不!”林永年说:“跑得掉!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小泥鳅惊喜地问。 “把袋子给我!” 林永年从小泥鳅手上夺过帆布包,抓了一把大洋抛出去。大洋掉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金钱具有无穷的魔力,它使得拥挤混乱的码头突然陷入了静止状态,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儿,像是中了定身法。但这种状态仅维持了几秒钟,紧接着巨大的喊声就爆发出来:“大洋!大洋!” 人们蜂拥而上,抢着捡地上的大洋。 皮得贵大叫:“不许抢!放下!给我放下!” 他的喊声就像一滴水掉在棉花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永年又抛出了更多的大洋。小泥鳅也一把一把跟着抛,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 现在码头上乱成了一锅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的人全都扑上去,争抢地上的大洋。 皮得贵急得跳脚,扯开鸭嗓子拼命喊:“放下!给我放下!不许抢!那是我的钱!” 可是他把嗓子喊破也白搭,非但没能制止人们哄抢,就连他的手下都加入了抢大洋的队伍。让五块大洋奖赏见鬼去!眼前就是白花花的大洋,起码抢个十块八块的! 皮得贵是个爱钱如命的人,眼看着自己的钱被抢,不禁捶胸顿足,快要急疯了。他掏出手枪,朝天砰砰砰开了几枪。 一场骚乱终于停止了,但几百块大洋也被抢光了。 说的准确一点,应该是几乎被抢光了,因为石头缝里还剩一块大洋,被他抠了出来。 皮得贵望着这块硕果仅存的大洋,心里又苦又酸又痛又辣,真想哇哇的大哭一场。 趁人们哄抢大洋的机会,林永年和小泥鳅溜之大吉,脱离了险境。 小泥鳅撩起衣襟擦了擦汗,朝林永年竖起大拇指:“大哥这一招真高!实在是高!比国际饭店还高!” 林永年笑道:“这叫抛金诱敌之计,是跟曹操学的。” “曹操?就是那个杀害忠良的大奸臣?” “你说的那是戏台上的曹操,真正的曹操既是政治家,又是军事家、文学家,很了不起的。” “我觉得大哥也很了不起,”小泥鳅一脸敬佩的表情:“今天要不是大哥使出这条妙计,那可就惨了,非被他们抓住不可!” 林永年笑道:“大洋是你偷来的,你才是头功。” 小泥鳅问:“咱们接下去怎么办呢?躲几天再走?” 林永年想了想:“先看看咱们身边还有多少钱。” 小泥鳅把手伸进帆布包,掏了半天掏出一块大洋来。 林永年吃惊地问:“怎么?就剩这一块了?” 小泥鳅沮丧地点点头。 林永年又问:“咱们自己的钱呢?” 小泥鳅哭丧着脸说:“都在这里面。” 林永年叫起来:“什么?咱们自己的钱也扔出去了?” “都怪我!都怪我!”小泥鳅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扔的时候没想到留一点!” 林永年愣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小泥鳅气呼呼道:“我哭都哭不出来了,你还笑!” “我不能不笑,”林永年抹着眼泪说:“我想起了一句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正是说我们呢!” 小泥鳅咧着嘴,想笑又笑不出,想不笑又忍不住,那副表情难描难画。 林永年拍拍他说:“好了,事到如今,也别懊恼了,没关系的,天无绝人之路。” 小泥鳅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怎么办?你说,我听你的。” 林永年盘算了一下:“坐船回上海不用想了,一则没钱,二则还要防备皮得贵。所以只能靠两条腿了,走一程算一程。” 小泥鳅瘪着脸,嘴里嘀嘀咕咕:“妈的!真倒霉!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没想到阴沟里翻船!” 林永年安慰他:“别唠叨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好什么呀,”小泥鳅说:“打仗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咱们两手空空的,到上海去作瘪三啊?” 林永年拍拍他肩膀道:“别想太多了,你不是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快走。” 他俩找了家小饭馆,用仅有的一块大洋吃了顿饱饭,然后抖擞精神,踏上了漫漫归途。 由于怕碰上日本鬼子,他们尽量避开大道,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好在他们已经过惯了苦日子,白天一路走一路打零工,挣点吃喝,夜里就在荒郊野地弄个草窝,看着星星月亮入眠。 第67章 鬼子要屠村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赶路的好日子,所以林永年和小泥鳅一早就上路了。 走了一上午,两个人又饥又渴,在路边坐下休息。 一个脚夫走来,放下担子,在他俩旁边坐下喘口气。小泥鳅见他的目光不停地瞟过来,做了个鬼脸说:“你看啥?我们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 脚夫笑道:“这位小兄弟真会开玩笑。你们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打算上哪儿去啊?” 小泥鳅信口开河:“我们哪儿都不去,吃饱了撑的,出来溜达溜达。” 林永年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听他的,我这小兄弟胡说呢。我们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准备回老家去。” 脚夫叹了口气:“唉,这年头日子都不好过啊。” 林永年说:“我们身无分文,正饿着肚子,想找点活干。请问附近有没有村庄?” “有!有!就在那边!” 脚夫站起来,挑起担子,朝南边指了指:“过去六七里路有个大村子,叫范家庄。眼下正是农忙季节,肯定有活给你们干的。” “多谢多谢!回头见!” 林永年告别脚夫,和小泥鳅一起朝范家庄方向走去。过了没多久,范家庄映入了眼帘。 脚夫没瞎说,这个村子的确不小,站在山坡上望过去,村里房屋密密层层的,其中还有几幢特别高大的建筑,粉墙青瓦,十分气派。看得出来,这是个人烟稠密、十分富庶的村庄。 小泥鳅高兴地搓着手:“看来今天吃顿饱饭没问题了。运气好的话,还能美美的睡一觉。” 林永年拽了他一把:“废话少说,快走。” 两个人兴冲冲的来到村口,突然头皮一阵发麻。只见地上躺着一条死狗,身子下面有一大摊血。 林永年喃喃道:“一定出事了。” 小泥鳅蹲下瞧了瞧,悚然道:“这狗好像是被枪打死的!” 林永年紧张地说:“苗头不对!快躲起来!” 两个人躲进旁边的小树林,竖起耳朵仔细听,从村子里隐约传来哇啦哇啦的声音。 林永年心猛的一沉:“不好!村里有日本鬼子!” “你怎么知道?”小泥鳅问。 林永年说:“我听得出那是日语。” 小泥鳅脸色变了:“我们快跑!” “等一等!”林永年拽住他说:“先别急着跑,我听听他们说什么。” “别听了!”小泥鳅低声喊:“趁他们没发现赶紧跑!” 林永年不理他,继续倾听,越听脸色越凝重。 小泥鳅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你听到什么了?” 林永年说:“日本鬼子来搜捕美国飞行员,说老百姓把他们藏起来了,不交出来的话就要把老百姓都杀光。” 小泥鳅切齿道:“妈的!日本鬼子好狠毒!这可怎么办?我们也帮不了这些老百姓。” “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做点什么!” 林永年望着附近层层叠叠的山峦,蹙眉沉思。 “你在想什么?”小泥鳅问。 林永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我听你讲过,你好像就是这一带的人?” 小泥鳅点点头:“怎么了?” “那么你对这一带很熟悉?” “当然,我就是在山里长大的。” 林永年盯着小泥鳅:“我再问一句,你有没有胆量?” 小泥鳅笑了:“你这不是废话吗?咱俩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没有胆量你还不知道?我小泥鳅几时怂过?” “那好!跟我来!” “你要做什么?” “别问了,快走!” 他俩绕着村庄外围,找到了一条通往村子的小路。 鬼子很嚣张,连一个岗哨都没放。他俩毫无阻隔地进入村子,以房屋做掩护,慢慢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那个地方是村子中央的打谷场,许多老百姓被鬼子包围在那儿,男女老幼,黑压压一片,估计有好几百人。打谷场边上架着两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 林永年和小泥鳅躲在暗处窥视。只见鬼子兵把一名乡绅模样的老者从人群中拽了出来。一个日军少佐朝翻译官吼了几句。 翻译官回头对老者说:“太君有情报,美国飞行员肯定被你们藏起来了!交出来没你们的事,否则就拿你开刀!你听明白没有?” 老者说了什么听不太清,总之惹怒了那个少佐,他举起指挥刀朝老者砍去,寒光一闪,老者惨叫着倒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他随后又加上一刀,切断了老者的咽喉。 望着老者血淋淋的尸体,老百姓一阵骚动,哭声、喊叫声响成一片。 那个少佐朝翻译官咆哮:“你告诉他们,把美国飞行员交出来,否则统统死啦死啦的!” 翻译官是个文绉绉的人,他也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到了,战战兢兢的说不出话来。 那个日军少佐大怒,打了他两记耳光。翻译官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把少佐的话向老百姓转述了一遍。 老百姓停止了骚动,但没有一个人开口,打谷场上死一般寂静。这是极度的蔑视,这是无声的抗争。 好几分钟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那个日军少佐脸色铁青,朝机枪手扬了扬指挥刀:“准备开火!杀光这些支那猪!” 林永年听得明明白白,他猛地从藏身处冲出来,用日语大叫:“等一等!不要开火!不要开火!” 打谷场上所有的人——老百姓和日本鬼子,全都吃了一惊,全部目光都集中到林永年身上。 林永年大步走向那个少佐,小泥鳅紧随其后。 那个少佐盯着林永年问:“你是什么人?” 林永年用流利的日语说:“我姓林,曾在日本留学多年,喜欢日本的一切,愿意跟皇军合作,共建皇道乐土。由于我发表亲日言论,国民党当局逮捕了我,把我关进了监狱。” 他指了指小泥鳅,接着说:“不久前我趁局势混乱,在这位小兄弟的帮助下逃了出来,正想投奔皇军,碰上你们太好了!” 这番大忽悠消除了那个少佐的戒心,他向林永年伸出手:“我叫龟田雅治,本地区的警备司令,正在这儿搜捕美国飞行员。” 林永年装出兴奋的样子:“你们是来抓美国飞行员的?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这话什么意思?”龟田少佐问。 林永年说:“美国飞行员我知道!我见过他们!” 龟田大喜:“真的?在什么地方?” “那儿。”林永年指着面前的大山:“他们逃到山里去了,一小时前我碰见过他们。” “他们有几个人?” “三个,其中一个好像受了伤。” “这么说他们走不远?” “没错。他们很疲惫,当时正坐在地上休息。” “你能带路去抓他们吗?”龟田问。 “没问题!”林永年一口答应:“这是给我立功的机会,我求之不得呢!不过……” “不过什么?”龟田问。 林永年为了进一步迷惑他,假装财迷:“我听说帮助皇军抓到美国飞行员,可以得到赏金?” “是的,”龟田说:“抓一个二百大洋,三个就是六百。” 林永年一拍巴掌:“好!太好了!我这就带你们去!” 龟田笑眯了眼,拍着他的肩膀说:“林先生,你是皇军的朋友,皇军一定会重用你的。” 他指着那个翻译官,鄙夷地说:“他的不行!胆小如鼠!我要请你作我的翻译官!” 林永年低头哈腰:“我太荣幸了!谢谢太君!谢谢太君!” 龟田当即做出安排,命手下的两个小队分头行动,他带一个小队上山,另一个小队沿海岸线搜索前进。 一场迫在眉睫的大屠杀被化解,范家庄的老百姓得救了。 林永年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出戏怎么演下去,他和小泥鳅如何安全脱身,这一切都是难题,只能见机行事了。 进山的路上,他和龟田边走边谈。巧合的是,他留学的城市大阪正是龟田的家乡。他大谈对大阪的美好印象,龟田当然很高兴,两个人越聊越近乎,来到山里时已经成为朋友了。 这座山和浙江境内其他的山一样,并不太高,但山峦绵延叠嶂,一眼望不到边。山上是大片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密密层层,根本没有路,他们走不多远便累得一身臭汗。 龟田少佐喘着粗气问:“林先生,你……你在哪儿见到美国飞行员的?过去还有多远?” 林永年随手一指:“不远了,就在前面。” 他表面上信心十足,心里却很焦虑。现在是时候开溜了,再拖下去难度会越来越大。 他走着走着,假装被树根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小泥鳅伸手把他扶起来,他低声问:“啥时候跑?” 小泥鳅也低声回答:“再转几圈。” 林永年明白他的意思,要把鬼子转晕了再跑,让他们失去方向,最后困死在山上。 又走了一段路,龟田开始着急了,一再追问美国飞行员的下落:“他们到底在哪儿?会不会走错路?” 小泥鳅捅了捅林永年,朝他眨眨眼。林永年会意,装模作样的四下瞧了瞧,对龟田说:“我记得很清楚,美国人就在这附近。” 龟田大喜,下令部队搜索前进。林永年拦住他说:“不行!不能这么做!要坏事的!” 龟田问:“为什么?” 林永年说:“一块过去动静太大了,可能会打草惊蛇。那些美国人都有枪,还有手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们会拼命的。而且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肯定要吃亏。” “那你说怎么办?”龟田虚心求教。 林永年说:“你们在这儿休息一下,我们俩过去找找看。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你再让部队悄悄包围上去,这样可以避免伤亡。” “说的对!就这么办!” 龟田同意了林永年的方案,不过仍存着一丝戒心,派了一个鬼子兵跟他们一块去。 龟田和大部队就地休息,林永年、小泥鳅和那个鬼子兵继续前进。 山上树密草深,地上坑坑洼洼。他们分开半人高的荒草,跌跌撞撞的走了将近半小时。 小泥鳅趁鬼子兵不注意,又捅了捅林永年,指指鬼子兵头上的钢盔,做了个击打的动作。 林永年点点头,用日语对鬼子兵说:“美国人就在附近,你的钢盔有反光,最好把钢盔摘掉,免得暴露。” 鬼子兵毫不怀疑,听话地摘掉了钢盔。 这时小泥鳅已经把一块石头抓在手里,鬼子兵的钢盔刚一摘掉,这块石头就狠狠砸在他脑袋上。他晃了两晃,一声没吭就扑倒在地。小泥鳅又砸了一下,喊道:“快跑!” 林永年跟着小泥鳅钻进了森林。可是跑了没多远,小泥鳅忽然停下了。林永年问:“怎么啦?” “忘了那支枪,”小泥鳅说:“我去把枪捡回来!” 林永年忙拽住他:“没时间了!快跑!” 森林密不透风,树影斑驳。林永年已经失去方向了,他担心地问小泥鳅:“你没转晕?认得下山的路吗?” 小泥鳅东张西望,露出惶恐的表情:“糟糕!我也迷路了!” 林永年吓了一跳:“什么?你不是说对这儿很熟吗?” 小泥鳅哭丧着脸:“对不起,我说大话了……” “你……你简直是个混蛋!” 林永年气急败坏,怒吼道:“平时说说大话也就罢了,性命交关的事情能说大话吗?这下可好,绕来绕去,把自己也绕进去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怎么尽做这种没脑子的事?” 小泥鳅撇了撇嘴:“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尽做?我做什么了我?” “抛大洋的事这么快就忘了?”林永年瞪着他:“要不是你抛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小泥鳅苦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抛大洋的事别提了好不好?” 林永年气呼呼道:“谁叫你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怎么办?找不到下山的路,要跟鬼子同归于尽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地抱着脑袋。 小泥鳅走过来,拍拍他说:“大哥你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再好好瞧瞧,没准这回能瞧出来。” 他手搭凉棚,摆出孙悟空的架势,朝周围看了看,猛的一拍大腿说:“有了!找到了!” 林永年抬起头,狐疑地望着他:“找到下山的路了?真的?” 小泥鳅正色道:“当然!这还有假?” 林永年问:“这回没说大话?” 小泥鳅嬉皮笑脸道:“没有!放心跟我走!” 林永年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站起来拧了拧他的耳朵:“你小子!刚才你是故意吓唬我?” 话音未落,几声枪响传到耳边。小泥鳅拽着林永年喊:“鬼子大概追来了,快走!” 两个人跌跌撞撞,没命地往前跑。 第68章 迷失 他们听到的那几枪正是龟田放的。 他左等右等,等了半天毫无音讯,感觉苗头不对,又派了几个人前去侦查。他开枪是为了表明位置,防止他们迷路。 不久,他们抬着那个被砸死的家伙回来了。 龟田本来心里挺美,以为抓住三个美国飞行员易如反掌,做梦都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他先是面如死灰,随后举着指挥刀狂喊:“混蛋!骗子!我要砍下你们的脑袋!” 可是那两个骗子已经无影无踪了,他能砍下的只是死者的一根手指。这根手指将送回日本,安慰一下他的家属。按照日军的规定,特殊情况下可以采用这种方式。 现在就是特殊情况。尸体被就地埋葬,插了一根树枝做标记。然后龟田带领部队往回走。 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在山里转了这么久,来时的路哪里还找得到。他们呼哧呼哧走了老半天,看见的除了森林还是森林。 山里天黑得快,日头偏西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了,接着便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不断有人脑袋撞到树上,或者脸被树枝划破。龟田只好下令就地休息,等天亮再走。 夜晚的森林诡异恐怖,野兽的嚎叫声此起彼伏,有时很远,有时又很近,让人毛骨悚然。 尽管如此,龟田还是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走了一整天山路,他实在太累了。但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一摸软软滑滑的,竟然是一条又肥又大的蜈蚣! 龟田腮帮子上被狠狠蛰了一下,痛得大叫。周围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惊慌地跳了起来。 以后龟田再也睡不着了,因为剧烈的疼痛,更因为深深的恐惧,不知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万一碰上毒蛇,命都要丢了。 这一夜被毒虫咬的不止他一个,痛苦的喊叫声隔段时间就会响一次。最后所有的人都爬起来,再不敢睡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龟田的伤口开始发炎,毒性使得他半边脸都肿了,像面包似的,眼睛都睁不开,而且剧烈疼痛,让人难以忍受。其他被咬的人情况也差不多。 他们此番搜捕美国飞行员是临时行动,天之内就要结束的,所以既没有医生也没带药品。龟田没办法,只好强忍疼痛,下令整顿队伍,继续寻找来时的路,离开这鬼地方。 但很快士兵们就发现,这是个无法执行的命令,因为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茫茫森林中了,上哪儿去找! 龟田后悔莫及,来的时候做上标记就好了!但当时谁又能想到带路的是两个骗子? 龟田和他的部下就像没头的苍蝇,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东奔西跑,完全丧失了方向。 原始森林莽莽苍苍,无边无际。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缤纷的野花四处绽放,红的黄的蓝的白的,争奇斗艳,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花香。蜜蜂嗡嗡嘤嘤,忙着采集花蜜。 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但对于迷路者来说,这又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龟田挑选出一名身手矫健的士兵,让他爬上一棵大树,居高望远,希望能有所发现。可是这一招也不管用,那名士兵爬到树顶上朝四面看,眼睛都看疼了,但映入眼帘的还是森林,无边无际的森林。 折腾来折腾去,没有任何进展,天却又黑下来了。 鉴于昨晚的惨痛遭遇,龟田决定钻木取火。把篝火点起来,既能防虫又能取暖。 趁着天还没黑透,众人找来了一大捆树枝当柴火。龟田亲自动手,按照书本上的描述进行操作。但这事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不停地钻了半个多小时,搞得臂酸手疼,好不容易,火苗终于出现了。 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龟田把树枝架到火苗上。随着火越来越旺,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龟田趁机发表演讲,鼓舞士气:“大日本皇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有天皇陛下的福荫,明天我们一定能走出去!胜利永远属于大日本皇军!” 士兵们一阵嚷嚷。 “天皇陛下万岁!” “大日本皇军是不可战胜的!” “任何困难都拦不住我们!” 接着龟田带头唱起了《拉网小调》。士兵们情绪高涨,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像开联欢会似的。 然而他们高兴了没多久,很快就悲剧了。 老天爷像是故意跟他们作对,正当联欢会进入高潮之际,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随后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好不容易点燃的篝火被浇灭,所有的人都成了落汤鸡。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了两三个小时,到半夜才停。士兵们浑身都湿透了,想睡又睡不着,一个个疲惫不堪,牢骚满腹。虽然没人敢公然骂龟田蠢货,轻易上当受骗,但那种意思谁都听得出来。没办法,他只好装傻,因为他想想自己的确够蠢的。 到了第三天,处境变得愈加艰难。士兵们已经两晚上没好好休息了,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有时候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结果自己摔跟斗不算,还殃及身边的人,叽里咕噜一倒好几个。 折磨着他们的不仅是疲倦,还有饥饿。这次行动没做长期打算,所以每人只带了两天的口粮,现在已经断粮了。而且爬山运动量大,特别容易饿,所有的人都饿得有气无力。 还有比饥饿更糟糕的,那就是断水。人不吃饭可以坚持相当长时间,但不喝水很快就会丧命。山上找不到水,他们只好嚼树叶草根,弄得嘴里又苦又涩,反而更难受了。 好不容易,有人找到了一个水坑,里面盛满雨水。大家乐坏了,一哄而上,抢着舀水喝。 龟田也舀了一杯,端起来送到嘴边,这时他发现水里好像有东西在游动,仔细一看,是一种线头似的小虫。他吓了一跳,急忙把水泼掉,喊道:“这水不能喝!有虫!” 可是来不及了,众人已经把水喝下了肚。士兵们面面相觑,神情惊恐,有人开始呕吐。 呕吐和瞌睡一样,也会传染。有人一带头,所有的人都跟着呕吐起来,翻江倒海稀里哗啦。 情况越来越不妙了。龟田明白,必须在体力尚未耗尽之前逃出去,否则就会葬身于此。可是山林茫茫,往哪儿逃呢? 他放下指挥官的架子,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集思广益。结果有人主张朝这边走,有人主张朝那边走,争得不可开交。 龟田回想起来,上山的时候是上午10点多钟,太阳在左前方。同样这个时间下山,太阳就应该在右后方。 龟田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命令部下跟他走,定能脱离险境。 然而,他想的太简单了,结果并非如此。因为“右后方”是个很模糊的概念,走着走着就偏掉了,而且偏差会越来越大。 时近中午,仍看不到一丝希望。就在大家灰心丧气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叫:“飞机!飞机!” 抬头望去,果然有一架涂着太阳旗的侦察机在天上盘旋。 所有的人全都兴奋得跳了起来。龟田喊道:“它一定是来找我们的!赶快发信号!” 众人大眼瞪小眼。发信号?手上连一盒火柴都没有,钻木取火又来不及,这信号怎么发? 龟田毕竟是指挥官,他灵机一动,下令搜集柴火,然后把手榴弹集中引爆,希望能把柴火点燃。 这一招还挺管用,柴火真的被点燃了。然而等到烟雾冒起来,飞机也飞走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蓝天。 龟田愣了好几分钟,最后长叹一声,带领队伍继续上路。 上路是一种习惯性的说法,其实哪有路?他们从早到晚走了一整天,还是没有走出去。 这下龟田心彻底凉了。他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毫无野外求生的经验。那些士兵也一样,面对这样的局面只能干瞪眼。 黄昏时分,他们发现密林中有一小片空地。龟田决定就在这儿过夜。 士兵们坐在地上,一个个口干舌燥,有的说喉咙着火了,有的说嘴唇开裂了,还有的说舌头都烧焦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有东西吃了!你们看!” 大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地上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植物,看着像芹菜。 那个人说:“这是野芹菜,可以生吃,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经常吃的,很好吃,而且富含水分。” 大伙顿时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跑过去,你一把我一把采了不少,放进嘴里咀嚼,果然有一股芹菜味儿,又解渴又充饥,低落的士气也稍稍振作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就出问题了,有几个人脸色煞白,满头冷汗,难受得不行。接着,所有人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只不过症状有的轻一点有的重一点,显然是食物中毒。 其实他们吃下去的并不是什么野芹菜,而是一种形似芹菜的有毒植物,当地人称为毒芹。 那个发现毒芹的人吃得最多,中毒也最深。他痛苦不堪,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嘴里喊着:“救救我!救救我!” 可是谁都救不了他。他们无医无药,面对痛苦的煎熬,所有的人都只能咬牙忍受。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人停止了喊叫,他死了。 士兵们看着死者那张五官扭曲的脸,不由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好像在问,下一个是谁? 还好,死掉的只有他一个,其余的人第二天情况有所好转。但这并没有让他们得到多少安慰,死神仍然在他们周围徘徊,等着把他们带走。 今天是第四天了。龟田拄着指挥刀站起来,强打精神说:“我们不能在这儿等死,现在出发!” 可是没人听他的命令,因为士兵们已经走不动了,不想再白费力气。龟田大怒,举刀咆哮:“谁敢抗命不遵,死啦死啦的!” 士兵们没办法,挣扎着站起来。其中两个人有伤在身,实在走不动,成了累赘。龟田决定让他们留下,带领其余的人上路,等到安全有了保障,再回来找他们。 几天之前,他们还是一支军容整齐的部队,如今却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他们机械地迈动脚步,在草木岩石间跌跌撞撞地走着。饥渴、疲惫加上食物中毒,让他们的神经濒临崩溃。对于逃出这片吃人的森林,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继续行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红日西沉,暮色苍茫。又一天即将过去,可怕的黑夜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龟田突然摆了摆手,示意队伍停下。他似乎听见有什么动静。 仔细听来,没错!有人在说话! 龟田大喜。一定是碰上了猎人!这下好了!绝处逢生了! 龟田和他的部下精神陡增,欢呼着冲过去。可是冲到半路突然停下了,欢呼声也戛然而止,仿佛被冻住了似的。 面前的确有两个人,但并非猎人,而是被留下的两名伤员。 原来龟田他们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老地方。 士兵们一下瘫倒在地。龟田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5年前淞沪战争的时候,他跟随部队在上海金山湾登陆,此后从上海打到南京,经历了许多残酷的战斗,还从未像今天这么狼狈这么害怕过。 堂堂的警备司令竟然阴沟翻船,被困死在山里,简直丢脸丢到家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切腹自尽,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龟田的手伸向挂在腰间的指挥刀,慢慢把刀拔了出来。森冷的刀锋掠过他的脸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用这把刀杀死了不少中国人,现在他要用它杀死自己了。 龟田双膝跪下,把刀对准自己的腹部,刚要用力插进去,耳边突然隐约飘来一阵歌声。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看看周围那些人,他们都竖起了耳朵,显然也听见了。 片刻满怀希望的等待之后,歌声再次随风飘来。这次听得比较清楚了。不是幻觉!的确有人在唱歌! 实际上,他们听到的并不是歌,而是流传于浙江绍兴一带的地方戏,名为绍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般说来,南方的戏剧都有婉转温润的特点,但绍剧却是个例外,它的曲调高亢激越,与河北梆子、山西梆子相近,很可能是南宋时从北方传过来的。 那人唱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这可不是什么吉利话,但龟田他们听不懂,只知道这是三天多以来,头一次听见别人的声音,感觉无比亲切无比动听。尽管那人的嗓子有点破,但在龟田等人听来,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龟田和他的部下高兴得连蹦带跳,振臂欢呼。 好了好了!这下有救了!天皇保佑!天皇万岁! 龟田把准备切腹的指挥刀收好,带领部下朝歌声方向赶过去。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刚才他们还半死不活,此刻却如同吃了九转还魂丹,一个个生龙活虎,浑身是劲。 天越来越黑了,虽然明月高悬,但茂密的树木遮蔽了月光,什么也看不清,不时有人被树根石头绊倒,摔得鼻青眼肿。 幸好歌声没有停,还在不断传来,仿佛在为他们引路。而且从声音判断,他们距离唱歌人已经不远了。 他们不顾一切,加快了脚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生怕失去目标,那就全完了。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原来他的一只脚被捕兽夹死死夹住了,动弹不得。随后惨叫声此起彼伏。 混蛋!这是怎么回事? 龟田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他也惨叫了一声,因为脚上一阵剧痛,那只脚扎进了什么东西,俯身仔细一看,是一根尖利的竹桩。 原来他们进入了一大片竹林,地上遍布砍掉竹子后留下的竹桩,密密麻麻。它们被故意砍成矛尖状,两寸多长,异常锋利,脚一踩上去,立刻就会被刺穿,难怪惨叫连连。 龟田终于反应过来,被他们视作救星的唱歌人其实是凶神,把他们引过来想要他们的命! 龟田的惨叫声招来了一串子弹,紧贴着龟田的脑袋飞过去。紧接着枪声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同时朝他们射来的还有弓箭、短矛甚至石头。龟田身边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龟田咬了咬牙,使劲把被竹桩刺穿的脚拔出来,举着指挥刀嘶声狂喊:“冲!给我冲!” 喊声未落,一支箭射在他右臂上,指挥刀当啷掉落。他用左手捡起指挥刀,继续喊叫:“冲!快冲!” 其实根本不用他喊,这些鬼子兵全都明白,现在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尽管遭到突袭,队伍已经乱了,但他们毕竟是正规部队,训练有素,火力上也占据压倒性优势。他们用机关枪开路,拼命冲出去,背后丢下了十来具尸体,连砍手指都顾不上了。 龟田不敢松懈,带着他的残兵败将没命的跑,饥渴、疲惫、伤痛全都忘了,逃命要紧。 天渐渐亮了。袭击他们的人没有追来,下山的路也找到了。 龟田这才松了口气,停下整顿队伍。结果不整不要紧,一整泪汪汪。 此番搜捕美国飞行员,他带出来两个小队,总共一百来人。他率领其中一个小队上山,短短数日后,51人变成了31人,减员将近百分之四十,美国飞行员却连影子都没见到。 这是一场惨败,彻底又可耻的惨败,让他这个警备司令颜面尽失。 龟田长叹了一声,带领队伍灰溜溜下山。 想到即将有吃有喝,能躺在温暖的床上美美的睡一觉,士兵们心里稍感宽慰。然而,龟田没让他们回驻地,却发出了一个意外的命令:“全速前进!方向范家庄!” 日军素来等级森严,上级的命令要绝对执行。但如今龟田已经威信扫地了,小队长斗胆提出反对意见:“报告长官,我们全都累垮了,走路都很困难,现在最需要的是修整。” 龟田切齿道:“不!现在最需要的是报复!我要把范家庄的人统统杀光,一个都不留!” 第69章 碰上丐帮了 龟田吃了个哑巴亏,怒气难平,必须要发泄一下。他不顾部下的反对,带领这些残兵败将直奔范家庄。 龟田的计划是,到了那儿先饱餐一顿,然后把村民集中起来,机关枪一扫,让他们全部归西。只有这样才能消心头之恨。 由于士兵们实在太疲惫,虽然接到了全速前进的命令,但来到范家庄已经是下午了。 龟田吃一堑长一智,没有贸然行动,先在外面观察了一下。只见村子里炊烟袅袅,一片祥和。 龟田心中暗喜。他留下一个人在村口放哨,把30名士兵分成三组,从不同的方向冲进村子,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村子竟然是空的,鸡不鸣狗不叫,静悄悄像座鬼城,让人头皮发麻。刚才他们看见的烟雾并不是炊烟,而是打谷场上焚烧秸秆留下的余烬。 龟田大失所望,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部下则大发牢骚。 “这儿别说人了,连鬼都没有!” “老百姓又不是傻子,在这儿等死!” “空着肚子跑了这么路,我们自己倒要死了!” 龟田无奈,只好自找台阶:“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先找粮食做饭,吃饱了再说。” 但这个打算又落空了。他们挨家挨户找了半天,非但没找到粮食,甚至连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没有,全都被老百姓带走了。 可恶!真可恶! 龟田气得鼻子直冒烟。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喊叫:“找到粮食了!找到粮食了!快来啊!” 龟田大喜,急忙赶过去。原来有人发现了一个很隐秘的地窖,里面还藏着一些粮食。 大家都很兴奋,立刻忙活开了,淘米的淘米,烧火的烧火,刷锅的刷锅,七手八脚,然后围在灶台边眼巴巴看着。 村口的那个哨兵也赶来了。听说马上要开饭,他肚子叽里咕噜响个不停,哪里还有心思放哨! 随着饭香味慢慢飘散出来,周围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们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要吃了。这种急切的心情,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在热切的期盼中,饭终于做好了。揭开盖子,一大锅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出现在眼前。虽然没有菜,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胃口。饭碗早就拿在手上了,只等司令官一声令下就要开吃。 然而老天爷又跟他们开了个玩笑,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还有炮弹爆炸的声音。 土匪也好,游击队也罢,都没有炮,这一定是中国的正规军,来搜救美国飞行员! 龟田明白,自己这支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了,碰上游击队还能勉强对付,跟正规军根本没法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龟田下令立即撤退! 眼看着饭就在嘴边却吃不上,士兵们简直要哭出来了。但外面的枪炮声也是实实在在的,不跑命就丢了。没办法,只好抓一把饭塞进嘴里再走,手烫痛也不管了。 士兵中有个最聪明的家伙,拿钢盔当碗,盛了满满一钢盔饭,边跑边吃,不亦乐乎。 其实他们用不着这么惊慌,因为根本没有中国的正规军,那些激烈的枪炮声实际上都是鞭炮声。林永年料定龟田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用疑兵计对付他们定能奏效。 林永年和小泥鳅三天前就回到了范家庄。当龟田和他的部下在山里兜圈子的时候,他俩正被村民当作英雄,好吃好喝好招待。 他俩完全配得上这样的待遇,危难关头,要不是他俩挺身而出,范家庄定将遭受一场大难,血流成河。 龟田的情报没有错,范家庄的百姓的确救助了两名美国飞行员,把他们藏在一个山洞里。 林永年也会一些英语,他跟美国人做了一番交流,了解了他们轰炸日本的经过。如今他们要前往集结地衢州,然后再转道去重庆,加入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继续跟日寇作战。 林永年很敬佩这两个美国小伙子,考虑到他们人生地不熟,加上语言不通,日本鬼子又在搜捕他们,路上很可能出事情。林永年很不放心,决定护送他们到衢州去。 临行前,他叮嘱范家庄的百姓赶快离开这儿,以防龟田回来报复,并留下了一条疑兵之计。 老百姓筹集了路费,还准备了干粮让他们路上吃。美国飞行员对中国人不惜牺牲保护他们,表达了深切的感谢,双方依依惜别。 衢州位于浙、赣、皖、闽四省交界处,还远得很。 老天帮忙,风和日丽。但路上却很不太平,日寇正竭尽全力搜捕美国飞行员,除了地面上的日军小分队,天上还有日寇的飞机盘旋侦查,必须时刻当心。 他们尽量避开大道,翻山越岭。小泥鳅在前面开路,林永年和两个美国人跟在后面,这样平安无事的走了两天。由于山路崎岖难行,又要经常停下来躲避飞机,所以实际上并没走多远。 第三天上午,他们正闷头赶路,前面的小泥鳅忽然止步,并回头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不好!有情况! 林永年想带两个美国人钻进树林躲起来,但为时已晚。一群人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共三四十个,手上拿着大刀、长矛、火铳等武器。这显然是一伙土匪。 不过,说是土匪未免抬举他们了。这伙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头上戴着破毡帽,腰里扎着烂麻绳,脚上穿的是草鞋、布鞋、破皮鞋,五花八门,说他们是叫花子更准确一点。 小泥鳅嘀咕了一句:“碰上丐帮了。” “混蛋!你胡说八道!” 有人朝小泥鳅厉声呵斥。此人三十来岁年纪,黑脸膛,浓眉大眼,肩上背着一支日本鬼子的三八式步枪。他个头不大,嗓门却不小:“什么丐帮,我们是赫赫有名的天龙军!” 尽管处境危急,林永年还是没忍住笑容。他们的形象跟天龙军这个堂皇的名头相差太远了。 那个大嗓门朝林永年吼过来:“你笑什么?” 林永年赶紧止笑拱手:“原来是天龙军的好汉,久仰久仰!” 大嗓门瞪了他一眼,回头喊道:“有请天龙大元帅!” 周围的喽啰们跟着喊起来,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让林永年又差点笑出声。这些人简直像在演戏。 随着土匪的吆喝,那个天龙大元帅隆重登场了。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微黑的脸膛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衣着也比较整洁,身上斜挎着一把驳壳枪,手上还拿着一把鬼头刀,岔开腿往那儿一站,还真有些大元帅的威风。 大嗓门朝林永年招招手:“来叩见大元帅!” 什么?让我给他下跪?林永年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看这架势不跪又不行,怎么办? 那个大元帅倒还宽容,他眯起眼睛,把林永年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摆手说:“免了。” 林永年松了口气,赶紧谢过。大元帅说:“我叫贺天龙。你是什么人?要上哪儿去?” 贺天龙!原来天龙军是这么来的! 林永年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贺天龙瞟着小泥鳅问:“他是谁?” “他是我兄弟,叫小泥鳅。” 林永年说完,不等贺天龙继续发问,指着那两个美国人说:“他们俩是美国飞行员,轰炸了日本之后落到我们这儿。他们的集结地点在衢州,我正要送他们过去。” 贺天龙听罢,一只手摸着面颊沉吟不语。 林永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这位天龙大元帅在转什么念头。 那个大嗓门身边站着一个瓦刀脸土匪,他俩耳语了几句之后,大嗓门说道:“大哥,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贺天龙瞥了他一眼,向林永年介绍道:“他叫熊彪,是我的副帅。” 林永年朝他拱拱手:“幸会。” 熊彪咧了咧嘴作为回答。 贺天龙问熊彪:“你要说什么?” 熊彪朝两名美国飞行员努了努嘴:“这些美国人可值钱得很啊,国民党和东洋鬼子都在找他们。咱们正缺吃少穿,日子很难过。我看不如把美国人扣起来作人质,狠狠捞他一票。” 林永年一听急了,大声说:“别乱来!美国人是我们的同盟军,一块打日本鬼子的!” 熊彪眼睛一瞪:“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刚才跟他咬耳朵的瓦刀脸土匪喊道:“熊哥说的对!什么同盟不同盟,填饱肚子要紧!” 有人附和道:“没错!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还有人嚷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打日本鬼子,先得把命保住才行!” 两个美国人虽然听不懂中国话,但从他们的语气表情上可以猜个七八分,因此都很紧张。 “各位请静一静!静一静!” 林永年大声喊,可是土匪根本不听他的。直到贺天龙双手往下一压,他们才闭上了嘴。 贺天龙望着林永年问:“你有何话说?” 林永年掏空了口袋,把范家庄老百姓凑的路费统统拿了出来:“我身上只有这些钱,都给你们。” 熊彪接过这十几块大洋,在手上掂了掂,冷笑道:“妈的!真拿我们当叫花子了!” 林永年无奈地说:“实在对不起,我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瓦刀脸土匪喊道:“这点钱咱们不稀罕,你自己花,留下那两个美国人就行了!” 这小子好可恶!天龙大元帅倒没说什么,这小子叽里呱啦的,盯着美国飞行员不放! 林永年气得大叫:“不许动美国人的脑筋!他们是自己人,来帮我们打日本鬼子的!” 瓦刀脸土匪说:“不管美国人英国人!这儿是咱们的地盘,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交买路钱!” “你……你太过分了!”林永年愤怒地说:“你这是在帮日本鬼子的忙,让亲者痛仇者快!” 瓦刀脸土匪朝林永年扬了扬手上的长矛:“给我闭嘴!妈的!再啰嗦先把你宰了!” 小泥鳅走到瓦刀脸土匪跟前,讥讽地说:“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你敢杀日本鬼子吗?哼,谅你也不敢!” 瓦刀脸土匪大怒,刚要发作,熊彪拦住了他,举着手上的三八式步枪对小泥鳅说:“你瞧瞧这是什么?三八大盖!从日本鬼子那儿夺来的!老子刚亲手杀了两个日本鬼子!” 小泥鳅歪着脑袋:“真的?这枪不是捡来的?” “当然不是捡的,是老子夺来的!”熊彪朝山上一指:“鬼子的尸体还在那儿呢,不信你去看!” 林永年趁机说道:“真是英雄好汉!佩服!佩服!不过,这两个美国人也不简单啊!” 土匪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两名美国飞行员身上。 林永年接着说:“他们驾驶的是重型轰炸机,本来无法从航母上起飞,现在冒着坠海的危险,强行起飞。轰炸了日本之后,因燃油耗尽只能跳伞,降落在咱们这儿。他们那架飞机上一共五个人,跳伞的时候牺牲了一个,另外两个下落不明。他们也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谁要是伤害他们,谁就是日本鬼子的帮凶!就是汉奸卖国贼!” 林永年越说越激动,越说嗓门越大,完全忘记了后果。 瓦刀脸土匪气急败坏,伸手要抓林永年,却被熊彪拦住了。其余那些土匪面面相觑。林永年从他们的表情判断,自己这番话没有白说。 林永年喘了口气,又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要是中国人,就应该为抗日做点事情,否则就对不起列祖列宗!” 一阵沉默之后,始终没作声的贺天龙终于开口了:“你说的对,咱们决不能帮日本鬼子害自己人。” 林永年话锋一转:“不过那几位兄弟说的也没错,吃饭活命也是要紧的。我有个主意,可以刀切萝卜两面光,不知天龙大元帅……” 他话还没说完,贺天龙就抢着问:“什么主意?” 林永年说:“你可以派人和我们一块去,把美国飞行员安全送到衢州,国民政府也有奖赏的。” 贺天龙颔首道:“让我考虑考虑。” 熊彪在一边嘀咕:“政府说话像放屁一样,我才不信!” 瓦刀脸土匪跟着说:“就算真有奖赏,恐怕也没多少钱,大伙一分,连喝粥都不够。” 土匪们七嘴八舌,嘁嘁喳喳。 贺天龙喊道:“闭嘴!妈的!都给我闭嘴!” 这位大元帅颇有威信,他说声闭嘴,那些喽啰们都不敢再吭声了。 贺天龙思量了一会儿,对熊彪说:“我决定了。我带几个弟兄跟他们去,你带其余的人回山寨。” 熊彪劝道:“真要去的话,派几个人去就行了,大哥何必亲自出马?万一路上有啥闪失……” “别说了,”贺天龙打断他:“事情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得漂亮。这一路很不太平,别人去我不放心。” 第70章 天龙大元帅 贺天龙当即挑了五个精干的人,拿上最好的武器,其余的交给熊彪,让他带回山寨去。 小泥鳅对那个瓦刀脸土匪耿耿于怀,他打听下来,那小子姓黄,是熊彪的表弟,大家都叫他黄瓜儿。 小泥鳅知道,杭州人有一句话,叫作“刨黄瓜儿”,就是欺负傻瓜的意思。但这个黄瓜儿非但不傻,还一肚子坏水。要是有机会的话,他真想收拾收拾这个黄瓜儿。 林永年叫小泥鳅把所带的干粮拿出来,有包子有米饭,大家坐下饱餐了一顿,然后上路。 现在这支队伍壮大了不少,还有一把驳壳枪和五支步枪,雄赳赳气昂昂的,护卫着两名美国飞行员。 贺天龙在这儿占山为王,对路途自然熟悉得很,在他的带领下,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 傍晚,他们停下准备过夜。 贺天龙和他手下都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他们砍下毛竹做成几张简易的床,再割下茅草铺在上面,这样睡觉既舒服又安全,能避开蝎子、蜈蚣等毒虫的侵扰。 林永年和小泥鳅点起了篝火,烧水做晚饭。 附近有一条小溪,贺天龙带着两个美国人到那儿去抓鱼。他眼明手快,抓到好几条一尺来长的鲫鱼,两个美国人也抓到几条,收拾干净后架在火上烤,香气四溢。 大伙围坐在篝火旁用餐。鲫鱼刺多,两个美国人连肉带刺一块嚼,引来一片笑声。 美国人告诉林永年,在美国这种鱼是没人吃的,只能做鱼粉当饲料。他们爱吃的是鳕鱼、鲱鱼、金枪鱼,刺少肉厚,吃起来很爽快。 林永年说:“其实刺越多的鱼越鲜美。我妻子的哥哥是厨师,他做的鲫鱼萝卜汤太好吃了,而且很有营养。” 美国人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去品尝一下。” “欢迎你们来,”林永年热情地说:“我家在上海,我……” 话没说完,贺天龙忽然一脚踹翻汤锅,熄灭了篝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林永年跳起来问:“怎么啦?” “有人来了!” 贺天龙拔出腰间的驳壳枪,低声吼道:“散开!隐蔽!快!” 他一边喊,一边抓住林永年使劲往下一摁。林永年脸朝下摔在地上,摔得挺疼,心里很恼火,暗忖贺天龙神经过敏,这荒山野地哪有人来?而且别人怎么都没发现? 仿佛是故意证明给他看,一颗子弹呼啸着从头顶上掠过,被打断的树枝差点砸到他的头。 紧接着火光闪闪,子弹飞蝗般射过来,密集的枪声中还有人用日语喊叫:“冲!冲上去!抓活的!” 来的是日本鬼子,搜捕美国飞行员的日军小分队。他们看到了篝火,于是偷偷摸过来。 此刻林永年对贺天龙又佩服又感激,心想若不是他反应敏锐,也许我已经见阎王去了。 日本鬼子训练有素,展开战斗队形,在机关枪的掩护下,从三个方向包围上来,边冲边射击。 贺天龙和他的手下开枪还击,两名美国飞行员也拔出了他们的佩枪,战斗异常激烈。 他们居高临下,占着地形上的优势,但日军的火力太猛了,他们这几杆枪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好边打边退。 “抓住美国飞行员!” “别让他们跑了!” 日本鬼子狂呼着往上冲。贺天龙他们步步后退,最后退到了悬崖边。下面黑黝黝深不见底,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完了!死定了!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管谁都没有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全都摆在那儿,惶恐绝望。 贺天龙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跟鬼子拼了!谁丢中国人的脸,我咒他八辈祖宗!” 林永年被他的英雄气概深深感染,同时又觉得有愧于他,喃喃道:“对不起,是我……” “别废话了!”贺天龙打断林永年,递给他一把大刀:“拿着!死也拉个垫背的!” 小泥鳅喊:“我也要!给我一把!” 鬼子在机关枪的掩护下冲上来,嘴里哇哇乱叫。贺天龙和他手下连续开火,打倒了几个,但其余的还是硬往上冲。 林永年和小泥鳅紧握大刀,准备跟日寇肉搏。林永年轻声问:“小泥鳅,你怕不怕?” “不怕!我可不想丢中国人的脸,被贺天龙咒八辈祖宗!”小泥鳅说完,反问道:“你呢?” “我也不怕,”林永年回答:“死就死,唯一的遗憾是再也见不到亲人、不能报仇雪恨了。” 说话间鬼子已越来越近,火光中他们的身影清晰可见,子弹带着呼啸声迎面射来。 林永年咬着牙,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跟鬼子拼死一搏。尽管他这辈子头一次拿刀,但心里没有恐惧,只感到热血沸腾。 小泥鳅和他并肩站立,手上笨拙地握着大刀,喃喃道:“我们俩死也要死在一块!” “好!”林永年说:“下辈子咱们再作兄弟!”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鬼子的进攻突然停止,接着丢下他们夺路而逃。 原来有一支部队抄了鬼子的后路,枪炮声响成一片。 坊间传说鬼子兵有武士道精神,不怕死,其实那都是吹出来的。鬼子也怕死,怕被中国军队包了饺子,所以慌忙开溜。一场遭遇战就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宣告结束。 林永年和小泥鳅扔下手上的大刀,长出了一口气。贺天龙等人欢呼雀跃,两个美国飞行员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解救林永年他们的是一支国军小分队。队长年轻英俊,身材挺拔,而且言谈举止不乏书卷气。假如他穿的不是军服,而是西装或长衫,那定是个招人喜欢的翩翩公子。 他先用流利的英语跟两个美国人打招呼,问了问情况,然后转向贺天龙等人。他身为国军上尉,大小是个官,却一点架子都没有,爽朗地伸出手说:“认识一下,我叫陆伟韬,就是本地人,老家在附近的藕塘镇上。” 贺天龙、林永年他们也做了自我介绍。 陆伟韬好奇地打量贺天龙:“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天龙大元帅?我早就听说过你了。” 贺天龙有点不好意思:“什么元帅不元帅的,那都是喽啰们瞎起哄,当不得真,你还是叫我老贺。” 陆伟韬问:“你怎么会和美国人在一起?” 贺天龙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 林永年忙替他解围:“是这样的,我和小泥鳅送两个美国人到衢州去,途中碰见了天龙大元帅。他怕路上不太平,主动提出护送我们。今天多亏了他,否则我们全完了。” 陆伟韬望着贺天龙,若有所思:“都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原来也有报国之心。” 贺天龙说:“我有我的规矩,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林永年替贺天龙吹嘘:“天龙大元帅很了不起,刚才我亲眼见到了,他是个精忠报国的英雄好汉!” “那太好了!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陆伟韬抓住贺天龙的手摇了摇,说道:“此番我回到家乡,目的是收编抗日队伍,开展游击战。碰上你也是缘分,不知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组建忠义救国军?”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贺天龙有点懵,眨着眼不知如何回答。 林永年见气氛从友好变为僵硬,插嘴道:“如果条件合适的话,天龙大元帅会考虑的。” 贺天龙瞟了他一眼:“刚才我说了,别叫我大元帅,叫我老贺。”。 陆伟韬笑道:“只要老贺有合作的意愿,条件好商量。” 他停了停,接着说:“这样,让我的人护送美国飞行员去衢州,我留下来具体协商收编的事,好不好?” 贺天龙想了想,扭头问林永年:“你看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林永年当作自家人了。林永年说:“我觉得这是好事情,应该接受。” “不错,我也这么想。”贺天龙转向陆伟韬:“那就请到我的山寨去,咱们好好谈谈。” “好!我跟你去!”两个人用力握了握手。 等到天亮,陆伟韬命令部下护送美国人上路,自己跟随贺天龙回他的山寨。林永年和小泥鳅一同前往。 小泥鳅兴高采烈:“咱们命真大,眼看就要见阎王去了,想不到阎王还不收咱们!” 林永年也很高兴:“是啊,你年纪还轻,我呢,报仇雪恨的愿望还没实现,老天爷还要让我们活下去。” 众人一路走一路聊。中午时分,贺天龙的山寨到了。 所谓的山寨,其实就是山坳里一排简陋的茅草屋。谈判就在其中一间茅草屋里举行。 贺天龙对林永年说:“林先生,你也参加。” 林永年迟疑道:“这……不太合适?我是个外人,参加谈判会让你手下的人不乐意……” “你想多了,这儿我说了算。”贺天龙打断他:“我看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帮我出出主意。” 贺天龙态度很诚恳,林永年也就不再推辞。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贺天龙的队伍正没吃没喝濒临散伙,收编对他来说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陆伟韬也亮了底牌:“我是军统的人,遵照戴笠戴老板的指示,军统要建立自己的武装。今后部队的军饷和军需供应全部由军统方面负责,军统资金雄厚,保证如期足额发放,怎么样?” 贺天龙一边点头一边瞟向林永年,显然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林永年想了想,说道:“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不过要是能增加一条,那就更好了。” “增加什么内容?” “给弟兄们发放一笔安家费,每人发20块大洋差不多了,让弟兄们改善一下生活。” 贺天龙一拍大腿:“对!这正是我想说的!” 陆伟韬爽快地说:“这个条件也合情合理,我同意了,但不知你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连我在内76个人。”贺天龙回答。 林永年说:“我看就按照八十个人计算,总共一千六百块大洋。” 陆伟韬点点头:“可以,就这么定了。” 林永年问:“你身边有这么多钱吗?” 陆伟韬说:“我身边没有,家里有。给我几天时间,我回家向父亲借,没问题的。” 贺天龙说:“好。今天不算,从明天起我等你三天。假如到时候弄不来钱,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放心,我一定会带钱来的。” “好!咱们一言为定!” 时间很紧,陆伟韬不敢停留,立即告辞。贺天龙派熊彪带几个弟兄,护送他下山。 贺天龙亲切地拍了拍林永年:“林先生,你帮了我不少忙,等拿到钱,也有你们俩一份。” 林永年刚要开口,小泥鳅在后面碰了他一下,抢着说:“多谢大王!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71章 回家骗钱 陆伟韬的老家在藕塘镇,那地方离贺天龙的山寨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陆伟韬午后出发,到藕塘镇已经是深夜了。 藕塘镇这个名称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它最重要的物产并非莲藕,而是生丝,这儿的缫丝业很发达。由于水陆交通都很便利,藕塘镇还成了生丝的集散地,百业兴旺,十分富庶。陆家更是当地首富,宅邸位于藕塘镇东南角,青瓦高墙,很是气派。 陆伟韬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他十五六岁就去上海读书,1937年考入圣约翰大学时,正赶上淞沪抗战爆发。他怀着满腔爱国热情,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 当时军统正在青年学生中招兵买马,他就加入了军统,成为一名秘密特工。为了避免连累家人,他甚至切断了跟家里的联系。此番他突然回家,引起的惊喜不言而喻。 第一个见到他的是阿金伯。这个陆家的老仆人打开大门,一下愣住了。陆伟韬笑道:“阿金伯,不认识我了?” 阿金伯使劲揉着老花眼,颤悠悠问:“你……你是少爷?” 陆伟韬握住他的手含笑点头。 阿金伯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叫道:“来啊!快来啊!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老头子一边喊叫一边踉踉跄跄的往里跑。他是个性情平和的人,这辈子还从没喊过这么大声。 转眼之间,少爷回家的消息就传遍了陆家老宅,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整个宅子灯火通明。 陆伟韬的母亲陆王氏一把抱住他,老泪纵横:“阿韬,我的儿子,你可回来了!妈好担心啊!” 几年未见,母亲的头发已白了大半。陆伟韬心里酸酸的,要不是父亲在旁边开口,他眼泪就要出来了。 他父亲陆敬斋说:“你这浑小子,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严厉,端着父亲大人的架子,但眼睛里却流露出慈爱和喜悦。 陆伟韬说:“爸,这事一言难尽,我实在忙不过来……” 老爷子哼道:“哪怕再忙,难道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你是大总统还是大元帅?” 母亲见陆伟韬支支吾吾,赶紧打岔:“阿韬,你这时候到家,大概晚饭还没吃过?” 陆伟韬夸张地拍了拍肚子:“别说晚饭了,连午饭都没吃过,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阿金伯抢着说:“我去叫人给少爷做饭!” 三个菜一个汤很快就端上来了,煸草头、油焖笋、梅干菜烧肉,还有番茄蛋花汤,都是陆伟韬最爱吃的。 母亲坐在陆伟韬对面,眼巴巴看着他吃。陆伟韬笑道:“妈,你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小时候妈还喂你吃呢。” 母亲把一大块肉放到他碗里,柔声说:“多吃一点。瞧你又黑又瘦的,哪像是读书人啊。” 陆伟韬摇头道:“读书人就该又白又胖?” “反正我觉得你变了,”母亲望着他说:“变了很多,和从前那个阿韬不一样了。” 母亲对子女的感觉总是最敏锐最准确的。陆伟韬不敢再讲下去,生怕言多必失,忙转移话题:“妈,您老人家身体还好?” “怎么说呢?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母亲叹道:“妈想你啊,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有时候做梦都在喊你回家吃饭。” 老太太眼泪汪汪。 陆伟韬强忍心酸,笑着说:“妈您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吃完饭,他的房间也收拾好了。他躺在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 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香这么安稳。自从加入军统之后,他一直在刀尖上过活,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第二天早晨,他迷迷糊糊的还没醒透,阿金伯就进屋来了,拍了拍他说:“少爷,起来。老爷在书房里等你,有话要跟你说。” 陆伟韬用力伸了个懒腰:“知道了,马上就去。” 阿金伯走后,他起床洗漱了一下,穿过花园来到父亲的书房。 他父亲陆敬斋六十来岁,长容脸,留着一把山羊胡,瘦瘦的,但精神矍铄。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所谓的书房其实就是他的账房,里面书没有几本,账本算盘倒是一应俱全。 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摆摆手让儿子坐下,问道:“你从上海来?现在上海情况如何?” 陆伟韬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人开进租界,把英国人美国人统统关进了集中营。” “外国人不关我的事,”老爷子说:“我关心的是生意。现在市面怎么样?生意好不好做?” 陆伟韬摇摇头:“别提了,一片萧条!日本人搞以战养战,老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有生意好做!” “我手上还压着不少生丝呢,看来只好贱卖了。”老爷子叹了口气,把烟丝摁到水烟锅里。 陆家在上海有个商行,规模不小,开销也大。等手头的生丝处理掉之后,他打算把商行关了,看看形势再说。 老爷子点燃水烟吸了几口,两眼盯着儿子,缓缓说道:“阿韬,家里已经整整五年没你的消息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在外面干了些啥?是不是闯祸了?” “爸您想到哪儿去了,没那回事!” “真的?” “当然!我保证!” 陆伟韬先安下父亲的心,然后把路上想好的谎话抛了出来:“我考进圣约翰大学是1937年,正赶上淞沪抗战。我参加了学生志愿队,宣传抗日,忙得不行。后来有个美国考古队要去xj找恐龙,请我给他们做翻译,没想到兵荒马乱的,一去就是好几年。” 陆敬斋捋着山羊胡微微点头,看来并没有怀疑。 陆伟韬接着说:“我在xj的时候,先后给家里写过三封信,让你们别担心,你们没收到吗?” 陆敬斋说:“一封都没收到。” 路途遥远,世道混乱,信丢失了确有可能。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话头一转问:“你这次回来有事吗?” 老爷子是个很精明的人,想要蒙他可不容易。 陆伟韬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主要是看望父亲母亲大人,向二老请安。” “还有呢?”陆敬斋盯着他问。 陆伟韬咽了一下口水,吞吞吐吐道:“还有……还有就是有个消息告诉你们,我……我要结婚了。” 陆敬斋似乎有思想准备,并没有显得过分惊讶:“你是洋学堂出来的,讲自由恋爱,我也就不跟你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但婚姻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总不能太草率。” “那是!那是!”陆伟韬连连点头,装出乖儿子的模样:“我此番回来就是要听听二老的意见。” “跟我说说,那位小姐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什么地方人?家境如何?” “她姓徐,叫徐雅雯,比我小两岁,祖上是江西的。她父亲在上海老西门开一家南货店,算是小康。” 陆伟韬胡诌了一通。在军统干了这几年,别的不敢说,撒谎的本领着实长进了不少。 陆敬斋又问:“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陆伟韬回答:“她是我圣约翰大学的同学。” 陆敬斋点燃水烟,呼噜呼噜的吸着。 陆伟韬问:“爸,您看……” “家境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陆敬斋点头道:“关键是人品,她人品怎么样?” “人品这方面,您老尽管放心。” 陆伟韬摆出一副大少爷的架势,摇头晃脑说:“就凭我这人才家世,整个学校都是拔尖的,追我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她要不是人品出众知书达理,我能看上她吗?” “哼,你太轻狂了!” 陆敬斋斥责儿子,嘴角却闪过一丝笑意。 这自然逃不过陆伟韬的眼睛,他趁热打铁,说道:“这些年我自己挣的钱,除了吃饭穿衣没剩下多少,我跟徐小姐定亲办喜事,只好回家要钱了。” “要多少?” “大约一千六百块银元。” 陆敬斋一愣:“什么?要一千六?这么多?” 陆伟韬掰着手指头说:“爸,我算给您听。咱们这样的人家,给女方的彩礼六百块银元不算多?剩下的一千要买钻戒买首饰买衣服,还要租房子定酒席,恐怕还不够呢!” 老爷子还没说话,母亲陆王氏闯了进来。她大概已经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了,乐呵呵说:“不够不够!起码再加五百!” 陆敬斋瞪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呢!还要再加五百!你可真大方,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陆王氏回瞪了丈夫一眼:“儿子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多花点钱怎么啦?咱们家又不是没钱!” 陆伟韬赶紧翘边:“爸您不知道,咱们陆家在上海也小有名气呢。上海人喜欢称大王,什么五金大王颜料大王,咱们陆家被称作生丝大王。咱们做事情缩手缩脚,人家要笑话的。” 陆敬斋嘀咕:“不偷不抢的,笑话什么!” 陆王氏说:“咱们又没有三男四女的,就阿韬这一个独子,钱不给他用给谁用啊?” 陆敬斋不吭声,水烟吸得呼噜呼噜响。 他是本地的首富,同时也是本地最吝啬的人,二者同样出名,要让他掏钱太难了。 陆伟韬偷偷扯了母亲一下。陆王氏会意,上前夺走了丈夫的水烟筒:“你哑巴了?说话呀你!” 陆敬斋终于开口了:“好,一千六百块银元,这点钱我还拿得出来。” 陆伟韬大喜,刚要道谢,老爷子摆手道:“不过有个条件,你把徐小姐带来,我要当面看一看。” 陆伟韬一听傻眼了。老爷子瞟着他:“怎么?有问题吗?” 陆伟韬支支吾吾说:“这……这不太好?徐小姐是知识女性,这么做伤害她的尊严……” “这算什么话!”陆敬斋不满地说:“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她人品出众还怕什么呢?” 陆伟韬结结巴巴拼命狡辩:“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会让她觉得有失尊严……” 这回陆王氏站到了丈夫一边:“啥尊严不尊严的,我也想看看徐小姐,你带她来一趟。” 陆伟韬被父母左右夹攻,无言以对,只能一个劲挠头。 陆敬斋尖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游弋:“怎么啦?我这个小小的要求让你为难了?” 陆伟韬嗫嚅道:“确实挺让我为难的,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带她来实在不方便……” “不对!”陆敬斋厉声打断他:“我看你躲躲闪闪的,恐怕其中另有文章?是不是?” “没有没有!”陆伟韬矢口否认:“就是怕路上不太平,万一碰上土匪或者东洋鬼子……” 陆敬斋想了想说:“她实在来不了的话,我到上海去和她见一见,这总可以?” “不!”陆伟韬叫道:“这也不行!” “为什么?”陆敬斋严厉地问。 陆伟韬只好现编谎话,结结巴巴道:“因为……因为她已经有身孕了,怎么好意思见你……” “你说什么?徐小姐已经怀上了?好啊好啊,咱们陆家后继有人了!” 陆王氏高兴地抓住儿子的手,回头对丈夫说:“老头子你别去了,我去上海看看她!” 陆伟韬很尴尬,推开母亲的手说:“妈,您也别去,这不合适,她还没过门呢……” “这有啥关系,”陆王氏说:“妈不是那种老封建,不计较这个。” 陆伟韬急了:“妈!您不计较我计较!我……” “臭小子,你少在这儿胡扯!” 陆敬斋把水烟筒往桌上一墩,冷笑道:“哼,鬼鬼祟祟的!我越听越觉得你没说实话,什么结婚不结婚,一定是你不学好,吃喝嫖赌欠了债,想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陆伟韬捶胸顿足:“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我怎么会干那种下流事!不可能的!” 陆王氏这时又跟儿子站到了一起:“老头子你别瞎说,阿韬从小到大一直规规矩矩的……” “闭嘴!你就会护短!”陆敬斋斥道:“他要是真的规规矩矩,为啥死活不肯让徐小姐见我们?” 陆王氏张口结舌,狐疑的目光扫向陆伟韬。 第72章 一只耳朵 陆伟韬愣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作为一名特工,他骗人向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但骗自己的父母,他却摆脱不了羞愧感。 陆敬斋接着说:“我看其中必有文章!我这把年纪了,什么花巧机关没见过?想骗我,门儿都没有!” 陆伟韬心里叫苦,嘴上嘀咕:“别冤枉人,谁骗您了!” 陆敬斋瞪着他,一字一句说:“你给我听着,要想让我出钱,你就把徐小姐给我带来,否则你一文钱都休想拿!” 陆伟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本以为家里有的是钱,骗一点出来不成问题,没想到自己的伎俩被老爷子识破了。假如有时间的话,还可以找个女子来冒充徐小姐,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想到收编贺天龙的事要泡汤,而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压制不住焦躁的情绪,索性跟父亲摊牌。 “爸,您猜的没错,我的确骗了您,”他字字清晰地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徐小姐,那是我胡编的。” 陆敬斋脸刷的一沉,刚要开口,陆伟韬接着说:“不过我骗您是有正当原因的。” 陆敬斋冷笑:“我没听错?骗人还有正当原因?” “当然有,”陆伟韬说:“我从不曾吃喝嫖赌,更没欠谁的债。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国军上尉,这些年一直在上海搞抗日活动。我之所以断绝跟家里的联系,就是怕连累你们。” 老夫妻俩做梦都没想到这上头去,二人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陆伟韬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这次我奉上司之命,回来组建抗日游击队,需要一笔钱,所以……” “原来如此!”陆敬斋点头道:“可是上面既然派你来,为何不给你钱,还要来家里拿?” “不是上面不给,是我自己没要。”陆伟韬说:“如今这一带是日本人的天下,码头车站都有人盘查,身边带太多钱有危险,万一被查到就糟了,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所以我想让家里先垫一垫,以后政府会如数偿还的。” “偿还?”陆敬斋冷笑一声:“国民党就是刮民党,他们的话几时兑现过?我吃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陆伟韬说:“这次绝对不会食言,我保证!” 陆敬斋连连摇头:“你保证有什么用,到时候钱收不回来,我白吃哑巴亏,又不能抓你告你!” 陆伟韬急了:“爸,您讲点道理好不好?” 陆敬斋眼睛一瞪:“我怎么不讲道理了?” 陆伟韬说:“我向您保证,这钱将来一定会还的。退一步讲,就算还不上,咱家也不在乎这点钱……” “你给我闭嘴!”陆敬斋腾的站起来,厉声道:“你不在乎我在乎!咱家的钱不是天上掉的地上长的,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臭小子,你想败我的家,我决不答应!” 陆伟韬气急败坏,也站了起来:“您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这钱将来还不是我的?您提前给我一点不行吗?”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见父亲脸色煞白,又从白转青,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往外跑。 陆敬斋举着一根棍子追出来:“混蛋!你咒我死啊?我死了你就能胡来了是不是?我打你这个败家子!” 陆伟韬绕着一棵大树转圈逃跑。陆敬斋提着棍子紧追不舍。父子俩一前一后,像推磨似的接连转了好几圈。 陆王氏在一边喊:“别转了!转得头都晕了!” 陆敬斋理都不理,继续追。 陆王氏顿足道:“老头子,当心摔跤!” 陆敬斋倔得很,嘶声咆哮:“今天我摔死也要揍他!” 这时陆伟韬突然大叫一声:“站住!” 陆敬斋吃了一惊,举着棍子愣在那儿。 陆伟韬喊道:“你不能打我!现在我不是普通老百姓了,我是国军上尉!民不能打官!你若打我,就是打政府!就是造反!” “什么狗屁上尉!你是将军我也照打!混蛋!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别的本事没学会,骗钱的本事倒学会了!我打死你!” 老爷子边骂边打,虽然一下都没打上,只是咚咚的敲地砖,但那架势看着挺吓人的。 阿金伯奔过来拦着他:“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有话好好说,少爷是个懂道理的人……” “他懂个屁道理!”陆敬斋跳着脚喊:“他只会骗老子的钱!没出息的东西!我打死你!” 陆王氏吓得颤颤悠悠,朝儿子大叫:“你愣着干什么?儍小子!还不快跑!快跑啊!” 陆伟韬眼看计划失败,没办法,一跺脚灰溜溜走了。 这时山寨里的土匪们正兴高采烈等着拿安家费,见陆伟韬空手而归,顿时鼓噪起来。 “闹了半天空欢喜一场!” “给我们吃空心汤团啊!” 那个黄瓜儿跳得最凶,撸袖挥拳地喊:“妈的!这是拿咱们当猴耍!太可恶了!不能放过他!” 熊彪则冷言冷语:“我早说了,他的话听不得!什么收编啦、安家费啦,都是胡扯!” 众人举着刀枪吵吵嚷嚷,眼看局面要失控。 贺天龙也翻脸了,指着陆伟韬喊:“既然你不守信义,那就别怪我无情!把他给我拿下!” 黄瓜儿和几个土匪一拥而上,把陆伟韬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陆伟韬大叫:“老贺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走!快走!” 黄瓜儿等人又拉又拽,把陆伟韬带走了。 第二天上午,一个傻大黑粗的汉子来到藕塘镇,叩响了陆家的大门。阿金伯出来问:“你是谁啊?” “我是你爷爷!” 那汉子一开口就把阿金伯吓得不轻。随后他从身边拿出一封信和一只小木盒,对阿金伯说:“交给你们老爷!快一点!” 阿金伯颤悠悠问:“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少废话!”那汉子吼道:“什么东西不关你的事!快去交给你们老爷,我在这儿等回音!” 阿金伯不敢怠慢,急忙拿着信和小木盒往里跑。那汉子坐在板凳上,架起二郎腿等着。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阿金伯就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拱手道:“好汉,请进去见我们老爷。” “走!前面带路!” 那汉子站起来,大摇大摆的进了陆家。原来此人是贺天龙的手下,给陆敬斋送来了勒索信和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信是这样写的:你儿子在我手里!天黑前交出两千块大洋,若敢拖延,下次你收到的就是他的鼻子! 字写得歪歪扭扭,内容却让人心惊肉跳。但最可怕的还是末尾的署名——贺天龙。 陆敬斋看完信,傻在那儿整整三分钟。 贺天龙是当地有名的悍匪,说得出做得出。儿子已经少了一只耳朵,要是鼻子也没了,那还像个人吗? 老爷子带着阿金伯战战兢兢的来到密室,拿出两千块大洋,装进一只箩筐里,上面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找来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轮流抬箩筐,让送信的土匪带路去山寨。 临走时,陆敬斋反复叮嘱他们:“记住,一定要在天黑前送到,完成任务奖赏每人五块大洋!” 老爷子如此慷慨还是破天荒头一回。送大洋的人憋足了劲,拍胸脯保证,一定准时送到。 他们走了之后,陆敬斋还是放心不下,在书房里转过来转过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陆王氏哭哭啼啼的埋怨他:“死老头子!要是早点把钱给阿韬,他也不会遭土匪的毒手!” “那也不一定,”陆敬斋说:“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陆王氏眼泪汪汪:“阿韬现在少了一只耳朵,怎么见人啊!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咱们陆家要绝后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烦死了!” 陆敬斋停在小木盒跟前,拿起那只血淋淋的耳朵,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叫:“别哭了!这根本不是阿韬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陆王氏眼睛瞪得溜圆。 陆敬斋把那只耳朵伸到她面前:“我说这不是阿韬的耳朵!你瞧!你瞧!” 陆王氏吓得赶紧往后躲:“拿开!快拿开!血里呼啦的!” 陆敬斋喊道:“你仔细瞧瞧,这只耳朵上有一小块胎记,阿韬的耳朵上哪有这个?” 老太太壮着胆子看了看,一拍巴掌说:“老头子你说的对!这不是阿韬的耳朵!” 阿金伯也急忙凑了过来:“什么?这不是少爷的耳朵?闹了半天少爷没事?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陆王氏和阿金伯喜出望外,陆敬斋却气得捶胸顿足:“这混蛋使苦肉计,我上他的当了!” 陆王氏说:“你别错怪了他,也许是土匪使诈……” “你真笨!”陆敬斋喊道:“分明是他昨天骗钱没骗到,回去跟土匪商量好了,今天再来骗!” “那……那你告诉我,这只耳朵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问你儿子去!” 陆敬斋在屋里转了几圈,吩咐阿金伯:“他们还没走远,赶快找几个人,给我把大洋追回来!” “是,老爷。” 阿金伯答应得挺痛快,却磨磨蹭蹭的不动弹。陆敬斋火冒三丈:“你不去是不是?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阿金伯陪笑道:“我不是不听老爷的话,只是……” “行了!别说了!”陆敬斋怒吼道:“不用你去,我亲自去追!” 阿金伯劝道:“老爷这把年纪了,身体保重……” “你少啰嗦!”陆敬斋打断他:“骗到我头上来了!两千大洋不是小数目,我非追回来不可!” 陆王氏拦住了他:“追什么追!省省你!” 陆敬斋咆哮:“为啥不追?难道就这么眼睁睁被他骗了?” 陆王氏说:“亏你还是个男人,这点道理都不懂!儿子要钱又不是吃喝嫖赌,是抗日打鬼子!这是好事情!” 阿金伯接口道:“太太说的对,少爷做的是好事。况且老爷上了年纪,身体也要保重啊。” 陆敬斋呆呆地看着他们俩,看了足有好几分钟,最后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5块大洋的刺激下,抬箩筐的人使出吃奶的劲,一路小跑,汗流浃背,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了山寨。 “大洋来了!大洋来了!” 山上一片欢呼声。土匪们纷纷围拢来,看着一大筐白花花的大洋,乐得合不拢嘴。 陆伟韬对贺天龙说:“这是两千块大洋,比讲好的数目还多了四百,现在放心了?” 贺天龙喜滋滋道:“我从没有不放心过,我相信你有办法。” “不是我有办法,而是林先生有办法。” 陆伟韬朝林永年翘了翘大拇指,钦佩地说:“林先生这条偷梁换柱之计太妙了,从鬼子尸体上割下一只耳朵,换来了两千块大洋!” 大伙七嘴八舌,一片赞誉声。 “此番多亏林先生了!” “林先生真是足智多谋啊!” 大哥受到称赞,小泥鳅觉得自己也脸上有光,摇头晃脑说:“这算啥,林大哥一肚子的精囊妙计,快赶上诸葛亮刘伯温了!” 林永年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来来,咱们几个好好商量商量。” 贺天龙把陆伟韬、林永年和熊彪叫到一起开会,决定明天派人下山采办酒肉蔬菜,还要找几名厨师,做一顿丰盛的酒席,晚上大伙聚餐,忠义救国军正式成立。 趁这机会,林永年向贺天龙辞行,要和小泥鳅一块回上海。 贺天龙和陆伟韬都很好奇。 “你是上海人?”陆伟韬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林永年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贺天龙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永年不想多说,敷衍道:“没人了,就剩我一个了。” 贺天龙说:“既然如此,你何必非要走呢?留下给我当参谋,你很有本事,我需要你。” 林永年摇了摇头:“故土难舍啊,而且回去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那好,”贺天龙有点无奈地说:“你们再待几天,等开完成立大会,拿了钱再走。” 林永年点头答应。这样的话,后天就能动身。一切顺利的话,大后天就坐船到上海了。 他盘算得很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小泥鳅竟然失踪了! 第73章 小泥鳅失踪了 第二天一大早,熊彪就带着黄瓜儿下山去买酒肉蔬菜。 其余的人也都早早起床,为晚上的誓师大会做准备。整个山寨忙忙碌碌,喜气洋洋。 林永年和小泥鳅是客人,无事可做,想插手也插不上。小泥鳅觉得很无聊,想要出去走走。 “这地方以后不会再来了,”他对林永年说:“咱们去看看风景,顺便找个地方拉屎撒尿,清空存货。” 林永年嗔道:“你几时才能学得文明一点?到了上海你要是还这样乱讲,人家要笑话的。” 小泥鳅撇了撇嘴,哼道:“什么文明不文明的,吃了就要拉,很正常嘛,笑话什么。” “好好,算你有理。”林永年说:“现在我还没那个需求,你先去,待会儿我去找你。” “行,我在那边等你来。” 小泥鳅朝左手方向指了指,蹦蹦跳跳的走了。他有时候似乎很老成,但更多的时候却像个大孩子。 林永年等了约莫半小时,然后离开栖身的茅草屋,朝小泥鳅所指的方向漫步走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一点都不错。浙江是西施的故乡,浙江的山也像西施一样秀丽婉约。放眼望去,满山郁郁葱葱,山坡上铺满绿茵似的青草。在明媚的阳光下,各种野花争相绽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 林永年边走边看,风景看了不少,却看不到小泥鳅,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只好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很远,山寨的茅草屋早就被浓密的绿荫遮掩了。 他停下脚步,又大喊了几声,还是听不到小泥鳅的应答。 怎么搞的?他有点不安起来,难道小泥鳅出了什么意外?不会?小泥鳅对山区很熟悉,而且光天化日的,怎么可能出意外呢? 他竭力安慰自己,可是不安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加浓重了。这孩子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没有回应。 他思考了半分钟,决定再往前走走,要是仍不见小泥鳅,就只能立即赶回去,请贺天龙派人帮忙寻找了。 他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拐了个弯,突然,一座被山崖遮挡住的庙宇出现在眼前。 浙江自古以来就是个佛事兴盛的地方,有不少着名的寺院,比如杭州灵隐寺、天台国清寺、新昌大佛寺等等。但这样的荒山野岭竟然也有一座庙,让林永年颇感惊讶。 他走到近前一看,这是个庵堂,叫作桃花庵。本来规模还不小,但如今牌楼倒了,山门塌了,围墙坏了,看着十分凄凉。 他想,小泥鳅贪玩,可能是跑到庵堂里去了?他扯开嗓子喊了几声,里面毫无动静。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大门口,伸手推了推门,发现门虚掩着,便决定进去找找看。 他跨进大门,只见里面一片荒凉景象,野草有半人多高,甚至通往大殿的碎石甬道上也长满了野草。爬山虎的藤蔓犹如怪物的触手,肆无忌惮地四处伸展,与野草纠缠在一起,五颜六色的野花随风摇曳。 林永年心想,这种地方往往是毒蛇的乐园,小泥鳅也可能被毒蛇咬到,昏过去了? 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反应。 他不敢贸然进入,在地上捡了根竹棍,沿着甬道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用棍子打草惊蛇。 来到大殿跟前,他停下脚步,探头朝里面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进了大殿。发现供桌上积着厚厚一层灰,佛像毁的毁坏的坏,已经惨不忍睹了。 这个地方显然废弃已久,小泥鳅不会上这儿来。 林永年想要转身退出去,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站着别动!否则杀了你!” 林永年猝不及防,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那个声音接着说:“把棍子扔了!快!” 她虽然是在下命令,声音却清脆悦耳。但林永年心中的惊恐并没有因此而减轻。 这地方哪来的女人?他想,而且是个要杀人的女人!莫非她是《聊斋》里描写的女鬼? 他是个无神论者,不信鬼神。她肯定是人,但又不是庵堂里的尼姑,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偷眼往后面瞄一瞄,可是脑袋刚一偏,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顶在了他后背上。 “别动!放老实点!”女人厉声喝道:“叫你把棍子扔了,没听见吗?耳朵聋啦?” 林永年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在他背上戳了一下,戳得很疼:“你想找死啊?快把棍子扔了!” 林永年没办法,只好照办。 那个女人继续下令:“趴在地上!” “你说什么?”林永年叫起来:“叫我趴在地上?” “对!”她说:“快趴下!” 林永年稍一迟疑,腿弯处就重重的挨了一脚。他哎哟一声,扑倒在积满尘土的地上,摔得结结实实。 “好了,现在你可以翻过来了。” 女人语调轻松地说,同时用脚尖在他腿上碰了碰。 林永年慢慢翻过身来,首先看到一张俊俏的脸,高鼻梁,大眼睛,微黑的皮肤很有光泽,乌油油的头发扎在脑后,像马尾巴似的甩来甩去。 她看上去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左右,身材苗条,衣着打扮与普通妇女无异,但她手上拿的却不是锅碗瓢盆,而是一把枪,一把韦伯利左轮手枪。 这种枪是英国制造的军用手枪,威力很大。林永年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杜德本有一把同样的枪,花不少钱从黑市买的。此刻一个女人握着它,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林永年的胸膛。 “你是什么人?” 林永年和这个女人异口同声,问出同样的问题。 女人晃了晃手里的枪:“你先讲!” 林永年想来个狐假虎威,打掉她的威风,于是大声说:“我是天龙大元帅的朋友!你最好客气一点,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般,震得大殿发出嗡嗡的回声。 怎么搞的?她为何一点都不怕? 林永年惶惑地望着她:“你……你笑什么?” 她的浅笑变成了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最后她揉着眼睛说:“你姓林,你的名字叫林永年,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林永年惊讶地问。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同时用一个花哨的动作把左轮枪插进枪套。看来她使枪使得很熟练。 “好了,”她说:“别在地上躺着了,起来。” 她友好地向林永年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但林永年怀着怨气,拒绝她帮忙,自己爬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在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人形痕迹,再低头一看,身上手上全都是灰。 他觉得脸上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爬,忙抬手抹了一下。面前的女人见了又大笑起来。 林永年很生气:“笑什么笑!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她边笑边说:“你把自己搞成了大花脸,横一道竖一道的,我能不笑吗?” 林永年又尴尬又恼怒,心想真可恶!这个疯婆子到底是什么人?贺天龙的老婆? 林永年盯着她,刚要发问,忽然发现她的脸庞五官长得跟贺天龙有点像,便改口问:“你……莫非是贺天龙的妹妹?” 她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永年再反问过去:“这么说我猜对了?” 她微笑点头:“我叫贺天香。” 林永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反而觉得愈加尴尬了,因为抱怨的话不好意思说,别的话又说不出来。 贺天香也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对不起林先生,刚才得罪你了,你不要见怪哦。” 林永年趁机发牢骚:“你真的有点过分,竟然叫我趴在地上,害得我沾了一身灰!” 贺天香抿嘴忍着笑说:“我不认识你,见你拿着棍子,鬼鬼祟祟的,还以为你是坏人呢。” “谁鬼鬼祟祟!”林永年气呼呼道:“我在找我的小兄弟!对了,你见过他吗?” “你小兄弟长什么样?” “他十八九岁年纪,比我稍矮一点,长得又黑又瘦……” 林永年还没说完,贺天香就摆手道:“跟我来!” 她带着林永年绕到大殿后面,这儿有几间瓦房,还算干净整齐,显然是有人住的。 她在其中一间房门口停步,喊了两声:“翠萍!翠萍!” “来了来了!” 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屋里答应,随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开门走出来。她看见林永年,蓦地停住了脚步。 “这个人是谁?”她问:“以前没见过……” “别问了,”贺天香打断她:“把那小子放了。” “为什么?”姑娘瞪大了眼睛:“我还没罚够他呢!” 贺天香摆摆手:“快放了他!” 这个叫翠萍的姑娘噘了噘嘴,很不情愿地回屋里去了。 林永年想跟进去,贺天香拦住了他:“在这儿等着。” 这时他听见小泥鳅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放我干什么?哼,你有种就别放我!” 翠萍姑娘说:“怎么?你打算死在这儿?” 小泥鳅嚷嚷:“对!我就想死在这儿!你杀了我算了!” 翠萍姑娘说:“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小泥鳅喊道:“你放我我也不走!我跟你没完!” 贺天香对林永年笑道:“你这小兄弟还真难缠,软硬不吃!” 林永年忍不住喊:“小泥鳅,别闹了!快出来!” 翠萍姑娘在屋里笑道:“原来你叫小泥鳅!这名字真好玩!” “哼,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小泥鳅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翠萍姑娘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绳子,大概是用来绑小泥鳅的。 林永年问:“小泥鳅,你怎么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小泥鳅支支吾吾:“没什么好说的,快走。” 他不由分说,拽着林永年就走,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两个女人嗤嗤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离开庵堂,走出坍塌的山门,背后的笑声听不见了,林永年这才问小泥鳅:“你被她们绑起来了?为什么?” 小泥鳅一声长叹:“别提了,我倒了邪霉了。” 林永年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泥鳅哭丧着脸说:“刚才我解完手,在那边等你的时候,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我以为是野猪,心想今晚聚餐正用得着,就追了上去。等追近了才发现不是野猪,是个女孩子。” 林永年插话:“是不是那个翠萍姑娘?” “没错,就是她。” 小泥鳅揉着被绳子勒痛的手腕,说道:“我想这土匪窝里怎么会有女人?好奇怪,于是我就悄悄跟上了她。” 林永年埋怨道:“你只顾着盯女孩子,把等我的事情全忘了,害得我到处找,嗓子都喊疼了。” 小泥鳅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那姑娘长得挺水灵的,我看傻眼了,所以没想太多……” “好了,接着说,后来呢?” “后来跟着跟着,她一闪身就不见了。我心想怎么回事?碰上了狐狸精?我不信这个邪,继续追,转过山崖,发现一座庙,估计她在庙里,于是我也进去了。庙里乱七八糟,破落得不成样子,那个姑娘踪影全无。” 林永年不耐烦了,摆手道:“别废话连篇了,说说你是怎么被她们抓起来的。” 小泥鳅说:“我找不到那姑娘,正纳闷呢,突然飞过来一只麻袋,把我整个套住了。江湖上管这个叫套猪猡。” 林永年听到这儿,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泥鳅瞪着他问:“你笑什么?” 林永年说:“不对!怎么是套猪猡呢?明明是套泥鳅嘛!” 小泥鳅生气了,嘴噘得老高:“哼,我被人家欺负,你还幸灾乐祸!我不说了!” 第74章 她想干什么 林永年见小泥鳅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差一点又要笑出来。他拼命忍住,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打岔了行不行?你说下去,后来怎么样?谁把你套住的?” “两个女人,”小泥鳅说:“一个是被我盯上的那个姑娘,后来知道她名叫于翠萍。还有就是和你一块来的那个,我不认识。” “她叫贺天香,”林永年告诉他:“是贺天龙的妹妹。那个翠萍姑娘一定是她的随从。” 小泥鳅啪的一拍大腿:“你看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祸害一家人了!” “说下去,你被套住以后发生了什么?” “她们拿绳子把我捆起来,一道一道像捆粽子似的。我的嘴也被堵上了,喊都喊不出。那个翠萍姑娘还打了我几下,说要教训教训我。” “可是,她们为啥要教训你呢?总要给个理由?” “她们……她们说我耍流氓。” “那你到底耍没耍呢?” “当然没有!我小泥鳅怎么会干那种下流事!” 林永年看着小泥鳅嘿嘿的笑。 小泥鳅气呼呼问:“怎么?你不相信?” 林永年挤了挤眼说:“哼,我全都看见了,你盯着人家姑娘不放,鬼鬼祟祟的,难怪人家怀疑你。” “瞧你说的!真把我当坏人了!”小泥鳅喊道:“我只是在她后面跟着,什么话也没说,真的!我保证!” 林永年笑道:“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泥鳅急得跳脚:“我啥也没说!真的啥也没说!你相信我好不好?” 林永年故意逗他,一个劲摇头冷笑。 小泥鳅像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忽然停在林永年面前,歪着头打量他。林永年狐疑地问:“你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真有点不认识了,”小泥鳅一脸坏笑:“你身上都是灰,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怎么回事啊?” 林永年支支吾吾:“刚才我不小心蹭上的……” “不对!不对!”小泥鳅说:“蹭上的灰没这么多!莫非你被那个贺天香修理过了?” “没有没有!她对我客气得很!” 林永年说完,赶紧转移话题:“时间不早了,走,回去吃早饭,我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小泥鳅摇头道:“你吃,我不吃。” “为什么?”林永年问:“折腾了一早上,你不饿?” 小泥鳅把裤带紧了紧,说道:“今晚不是聚餐吗?我要留着肚子,多吃点好东西。” 林永年笑嗔:“当心一点,别吃太多。明天我们还要上路呢,吃坏肚子就走不成了。” 听到这儿,小泥鳅忽然沉默下来,脸上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惆怅。 林永年狐疑地瞟着他:“怎么啦小泥鳅?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没有!”小泥鳅连连摇头:“我是天塌下来拿肩膀扛的人,我怎么会有心事呢!” “不见得,人只要活着都会有心事。”林永年说:“我猜,你是怕今晚吃得不痛快,想晚一天走?” “什么话!”小泥鳅哼道:“你把我当成饭桶了!” “那么,你是舍不得那个翠萍姑娘?” “哪有!男子汉大丈夫会舍不得一个女人?你太小看我了!再说她还打了我几下,我没记仇就算便宜她了!” 小泥鳅话讲得很硬,但双眼却回避着林永年的目光。 林永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得了,别嘴硬骨头酥了,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她。要是这样的话,你留下也行,我一个人回上海。” “你说什么呢!”小泥鳅叫道:“咱们发过誓的,这辈子永远在一起,我哪能让你一个人走!” 他停了停,又说:“而且你单枪匹马,我也不放心,你要找姓庞的报仇,没我帮忙还不行呢!” “一点不错,”林永年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不能没有你。那么计划不变,明天出发。” “好!今晚咱们大吃一顿,再美美的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走,到上海看大高楼去!” 小泥鳅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又快活起来:“听说今晚的筵席要请厨师来做,肯定有不少好吃的,我都等不及了!” 其实等不及的远不止小泥鳅一个,山寨里所有的人全都摩拳擦掌,期盼着夜晚快点到来。 可是,今天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等啊等,等得脖子都酸了,夜幕终于拉了下来。 誓师大会在茅草屋前面的空地上举行,空地周围插着几十根松枝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贺天龙登上用几只木箱子搭成的主席台,宣布天龙军接受政府整编,从此改称忠义救国军第三大队,成为军统麾下的武装。贺天龙任司令,熊彪任副司令,陆伟韬任参谋长。 陆伟韬身边带着一些盖了章的空白委任状,当场填写颁发。接着贺天龙发表演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从现在起,咱们就不是土匪,而是军人了,再不能滋扰百姓,要调转枪口,抗日打鬼子!咱们浙江人可不是纸糊泥捏的,当年跟着戚继光打倭寇,出了不少英雄好汉。远的不说,咱们乡里就有好几个,光宗耀祖,何等威风!现在倭寇又来了,到处杀人放火,比当年的倭寇更可恨!咱们要不怕苦不怕死,跟他们战斗到底,决不能丢老祖宗的脸!” 贺天龙还真有些当领袖的素质,口才相当好,一番话说得大伙群情激昂,高呼口号。 “咱们也要作英雄好汉!” “跟鬼子拼了!把他们打回老家去!” “对!咱们不能给老祖宗脸上抹黑!” 贺天龙接着说:“咱们抗日打鬼子是自愿的,绝不强迫。谁不想干,或者家里有什么难处,现在就可以走。” 没有人走。一个也没有。 “你们都是好样的!我没看错你们!等到打败了日本鬼子,我们都是有功之臣,共享太平富贵!现在请参谋长讲话!” 贺天龙跳下木箱,把陆伟韬推上去。 陆伟韬清了清喉咙,说道:“各位弟兄……不!应该说同志们!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正如贺司令说的,从今天起各位就是军人了。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一要纪律严明,听从指挥;二要有宁死不屈的战斗精神。现在美国已经向日本宣战,日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我们要在贺司令的指挥下英勇战斗,为打败日本鬼子贡献一份力量!” 他的讲话文绉绉的,远不及贺天龙那么炽烈、那么鼓舞人心,但大伙很给面子,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贺天龙吩咐:“把装大洋的箩筐抬过来!” 大伙在主席台前面排队领取安家费,每人20块大洋。林永年和小泥鳅也各领了一份。 大伙已经苦了很久,吃不饱穿不暖,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如今一下子拿到这么多钱,个个兴高采烈,情绪高涨。 林永年对贺天龙拱手道:“从现在起不能叫你天龙大元帅,要叫你贺司令了,恭喜恭喜啊!” 贺天龙哈哈大笑:“多谢林先生!我贺天龙能有今天,也亏得林先生穿针引线啊!” 陆伟韬笑着加上一句:“还有那条偷梁换柱的妙计,否则的话,哪来这些大洋?” “说的对!说的对!”贺天龙拍拍林永年的肩膀说:“林先生,我真舍不得放你走啊!” 林永年说:“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要不是上海有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一定会留下的。” 贺天龙好奇地问:“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林永年正犹豫要不要说出来,旁边的小泥鳅已经抢着说:“他在上海有仇人,要回去报仇雪恨。” 贺天龙追问:“你和他有什么仇?” 林永年摇摇头:“这事一言难尽,还是不说了。” 贺天龙拍了拍腰里的驳壳枪,慨然道:“那混蛋是谁?告诉我,我去宰了他,替你报仇!” 林永年摆手道:“不不,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司令的好意我感激在心,绝不敢忘。” 陆伟韬见贺天龙有些不悦,赶紧打岔:“贺司令,我向上面报告之后,会有正式的委任状给你。” 贺天龙说:“什么司令不司令,这都是虚的,最要紧的是武器弹药,用大刀长矛土枪跟鬼子干,那可是肉包子打狗。” “这不用担心,”陆伟韬说:“武器弹药很快就能送过来,绝不会让你当肉包子的。” “还有军服,”贺天龙说:“现在弟兄们穿的都是八卦衣,东一块西一块像叫花子似的,太不像样了。” 陆伟韬说:“军服更不成问题,尽管放心。” “这就好,希望能尽快送来。” 贺天龙左手拽着林永年,右手拽着陆伟韬,朗声道:“走!喝酒去!今晚要一醉方休!” 这时空地上早已热闹非凡,在几十根火把的照耀下,大伙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说的有唱的有划拳的,人声鼎沸。 林永年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小泥鳅。他俩跟其他人不熟,说不上话,因此二人躲在一边闷头喝酒吃菜。 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拍了拍小泥鳅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愣住了,站在他背后的竟然是翠萍姑娘。 翠萍手上拿着一杯酒,笑盈盈说:“小泥鳅,你躲在这儿啊?我来来回回找你半天了。” 小泥鳅冷冷道:“找我干什么?” 翠萍扬了扬手上的酒:“我来敬你一杯。” 小泥鳅瞪了她一眼:“谁要你敬酒!我认识你吗?” 翠萍撇嘴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早上的事情晚上就忘了?来,咱们碰一碰。” “不敢当!”小泥鳅说:“我是流氓,小心把你碰坏了!” “哟,还在生气啊?”翠萍朝他扮了个鬼脸:“一个男人家心眼这么小,也不怕别人笑话!” 小泥鳅气呼呼说:“是我心眼小还是你下手狠啊?你捆了我打了我,难道还不让我生气?” 翠萍忍不住扑哧笑了,赶紧把嘴捂住。 小泥鳅愈加恼火:“你还笑!有啥好笑的!” 翠萍说:“我捆你打你是不对,可是谁叫你鬼鬼祟祟的跟着我,况且我又不认识你。” “这么说都是我不好?”小泥鳅喊道:“我被你捆被你打全都活该,是不是?是不是?” “行了行了,打住你!”林永年拦住小泥鳅:“常言道,巴掌不打笑脸人。翠萍姑娘特地来向你道歉,你还板着个脸,太没风度了。快起来,跟翠萍姑娘碰一杯。” “好,看大哥的面子。” 小泥鳅勉强站起身,把酒杯跟翠萍碰了碰,一口喝干。 翠萍诚恳地说:“小泥鳅,对不起,早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记我的仇哦。” “行啊,我是男人嘛,气量应该大一点。” 小泥鳅说着重新坐下。这时林永年站起来,捶了捶腿说:“翠萍姑娘,你坐这儿。” 翠萍大大方方的在小泥鳅旁边坐下了。 小泥鳅一脸窘态:“大哥,你怎么不坐?” “我坐得腿都麻了,去溜一圈再来。” 林永年装出腿麻的样子,一瘸一拐的走开了,让那两个少男少女单独在一起。他很理解他们,因为他是过来人,当年他也曾情窦初开,也曾因为被心仪的女孩看了一眼而激动。 他离开空地,走到火把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慢慢点起了一根烟。 暗处看明处格外清晰。他看到小泥鳅和翠萍姑娘已尽释前嫌,两个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不打不成相识? 林永年呆呆地望着他们,思绪飘飘忽忽的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他初次见到沈卉的那一天。 当时他刚从日本留学归来,在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那天班上有个男生摔伤了,出了不少血。他二话不说,把那个男生往背上一驮,直奔离学校最近的教会医院。 教会医院因收费较低,所以人特别多,走廊里挤作一团。结果他匆忙间与人撞了个满怀,差点摔倒。他很恼火,吼了声“你没长眼睛啊?” 吼完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是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他一下窘得脖子都红了,结结巴巴的向她道歉。而她笑了笑,非但没生气,还带他前往急诊室,请医生给摔伤的男生治疗。 那位护士小姐的善良温柔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的笑容,那么率真那么甜美,令他怦然心动。 那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失眠了。 后来他又去过教会医院几次,躲在暗处偷看那个女孩,越看越喜欢。她穿着雪白的护士服,优雅地来来去去,简直像天使一样美丽。 他暗恋上了那个女孩。但他是个稳重矜持的人,不好意思作狗皮膏药,贸然贴上去,只能把这份思恋藏在心底。 他做梦都没想到,过了大约两三个月,他应邀去庞金海家作客,竟然又见到了那位护士小姐。这就是缘分。缘分到了,推都推不开。 他和沈卉就这样认识了,相恋了。 有一天晚上,他俩在“丽都”看完电影出来,正碰上一场雷阵雨。他俩都没带伞,只好在门洞里躲一躲。他至今还记得那个门洞,因为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吻了她。那种感觉多么美妙。他感谢上苍降下雷阵雨,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们决定要结婚的时候,沈卉的母亲还在。老人家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因为他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周围还有不少风言风语。但沈卉不管这些,还是顶着压力嫁给了他。 婚后虽然生活清苦,但她没有半句怨言。后来他事业有成,条件好了,她依旧勤俭谦和,毫无骄矜之色。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与庞金海勾搭成奸,一起陷害我!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想,石铁山作为外人可以怀疑她,但我不能,我是了解她的。我的死讯一定让她伤心欲绝。 不过话又要说回来,时光能带走一切,再大的悲伤也会被时光冲淡。她与庞金海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经历,在庞金海的追求下,她会不会接受他,成为他的妻子? 这个问题林永年以前也想过,但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过,从未像今天想得这么具体这么急迫。 这时手指突然一震剧痛,原来香烟烧到了他的手,他“哎哟”一声,忙把烟头扔掉。 他的左手中指烫出了一个泡,但更大的伤痛却在他心里。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急于回上海,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喝了不少酒,现在感觉头有点沉。他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上路。 他站起身刚要走,不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林先生,你要上哪儿去?” 他看不见她的人,但听得出她是贺天香。她的声音很特别,既清脆悦耳,又蕴含着霸气,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林永年停下了脚步。 贺天香走到他面前,说道:“我找你好一会儿了,直到听见你喊哎哟,才发现你在这儿。” “你找我有事?”林永年问。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刚才怎么了?你为何喊哎哟?出了什么事?你受伤了吗?” “没什么,”林永年说:“一不小心,手指被香烟烫了一下。” “烫得很厉害吗?”她关切地问。 “还好,”林永年回答:“稍微有点痛。” “怎么搞的?你想事情想出神了?” “是啊,在想明天上路的事。” 贺天香一愣:“什么?你要走?” 林永年点头道:“回上海,明天一早就走。” 接着是一大段空白。两个人面面相觑。忽然,林永年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个女人为何吞吞吐吐的?她想干什么? 第75章 你是我妹夫 不安的感觉烟雾一般在林永年心中弥漫,越来越浓。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刚要向贺天香告辞,她却先开口了。 “林先生,我要谢谢你,”她说:“这次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让我们走上了正道。” 林永年连连摆手:“不不,你言重了……” “的确是这样的,”贺天香正色道:“咱们上山当土匪也是出于无奈,不可能长久下去的。现在好了,大伙既能吃饱饭,又能抗日打鬼子。这都是托先生的福啊。” 听得出来,这个女子虽然文化不高,见识却不浅,说话有条有理,让林永年暗暗称赞。 贺天香接着问:“你为什么非要走呢?听我哥哥说,你是孤身一人,没有家小,留在这儿不好吗?” 林永年不想跟她多说,随口敷衍:“上海毕竟是我的故乡,故土难舍叶落归根嘛。” 贺天香哼道:“你才多大?现在就想着叶落归根,不觉得太早了吗?” “不早,”林永年说:“我已经四十出头了。” “这个岁数正是男人的好时光,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贺天香停了停,又道:“听我哥说,你不但会讲日本话,还会讲美国话?是真的吗?” 林永年笑了:“什么美国话,没有这一说,美国人讲的是英语。” “美国人讲英语?为什么?” “因为早先那地方是英国的殖民地,那儿的人是从英国移民过去的。后来他们独立了,变成了两个国家。” 贺天香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林先生,你真了不起,懂得这么多。你一定读过很多?” 没等林永年回答,她又说:“难怪我哥称赞你足智多谋,像诸葛亮一样,你留下来当参谋多好啊。” “你哥哥太夸张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林永年说:“我书倒是读了一些,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俗话说得好啊,百无一用是书生!” 林永年怀疑她是奉哥哥之命来作说客,所以打了几个哈哈,忙转移话题:“对了贺小姐……” “你怎么叫我小姐?”贺天香笑着打断他:“我算哪门子小姐?说白了我就是个土匪婆!” “不不!你跟土匪婆毫不沾边!”林永年说:“土匪婆都是傻大黑粗、像《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那样的,而你年轻漂亮……” “不,我已经不年轻了,”贺天香说:“今年我正好三十岁。” “真的?”林永年有点不相信:“你有三十岁了?” “当然,”贺天香说:“我还会骗你吗?” 林永年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只要稍微打扮一下,绝对不输给城里的小姐!”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也是实情。这个女人初看并不十分出挑,但细细看来还是蛮漂亮的。 贺天香捋了捋头发,莞尔一笑:“可惜我只会使枪,不会化妆,你要教教我才行。” 林永年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觉得那番话说得不太合适,容易让人误会。但后悔已经晚了,只好把话扯开。 “我来山寨好几天了,怎么今天才见到你?”他问:“你一直待在那座庵堂里吗?” “这几天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头重脚轻的,所以没出门。今天刚好一点,想不到……” 贺天香的话被空地上传来的掌声和喊叫声打断了。 “怎么回事?”林永年惊讶地问。 贺天香笑道:“我哥又要显摆一下了。” “显摆一下?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呗。” 林永年扭头望去,只见火把的亮光中,贺天龙站在空地中央,看上去已经醉醺醺了,他扯开嗓子,大声唱起了绍剧:“叫马童取过来宝雕弓,看我箭射金线显奇能……” 嘈杂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贺天龙身上,只见他边唱边舞,嗓音洪亮,唱腔动作颇有专业范儿。 熊彪站起来跟着唱。随后更多的人起身加入。最后所有的人全都唱了起来,越唱越来劲,高亢激越的曲调震得山谷发出了隆隆回声。 林永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被深深的震撼了,由衷赞叹:“你哥哥唱得真好!” 贺天香自豪地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本来就是戏班子的武生,绰号赛武松,有点名气的。” “是吗?”林永年好奇地问:“那他为何……” “为何不唱戏,要上山当土匪?”贺天香把话接了过去:“说来话长,都是因为我。” 林永年更感兴趣了:“快说来听听,怎么回事?”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贺天香缓缓道:“我们的戏班子到一个镇上唱戏,那儿有个恶霸调戏我,被我打了两记耳光。” 林永年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巴掌:“打得好!” 贺天香接着说:“那个恶霸恼羞成怒,纠集了一伙人来戏班子找茬报复。那天我哥喝过酒了,压不住火,就跟他们打起来了。熊彪和另外几个人也加入了混战。”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哥是练武的人,拳脚重,一失手把那个恶霸打死了,犯了人命案。这下不得了,警察要抓我哥给他偿命。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好上山当土匪,混口饭吃,总不能活活饿死?” 原来如此!林永年想想自己的遭遇,不禁同病相怜,黯然神伤。 沉默了一会儿,林永年问:“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贺天香摇摇头:“我父母都死了,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不管是好是坏是吉是凶,我都跟着他,死也要死在一起。” 空地上,贺天龙还在边唱边舞。贺天香默默地望着他,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林永年想要安慰她,故作轻松地说:“现在不用怕了,因为你们也是官兵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等到打败了日本鬼子,你哥就是有功之臣,没准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呢。” “不敢想那么多,但愿如此。” 贺天香笑了笑,接着说:“我哥是个莽夫,有勇无谋,脑子热起来秤砣都敢咬。假如你能留下,帮他出出主意,那就太好了。” 现在林永年可以断定,她是替哥哥来作说客的。但他决不能留下,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怎么办?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行,那会让她很难堪,他不忍心那么做。 他迟疑片刻,婉转地说:“其实我也很想留下,只是上海那边有件事必须要办。假如办得顺利,我再回来找你们,可好?” 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托词。 贺天香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好,你一定要回来,别说话不算数哦。” “我决不食言。”林永年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贺小姐,再见。” “我说了我不是小姐,叫我天香。” “好,再见天香。” 林永年快步离去。回到茅草屋,在草铺上躺下,想要快点入睡。但事与愿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筵席上那些酒也白喝了,只是脑袋有点晕,对睡眠毫无帮助。他知道,这都怪贺天香。 刚才跟她告别时,她那幽幽的眼神印在了他脑子里,赶都赶不走。怎么会这样?他既困惑又惶恐,还有几分自责。 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他想,我的妻子很贤惠,别说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了,即使多看一眼别的女人,也是对她的亵渎和伤害。 他用上衣盖住头,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让脑子进入空白状态,这种催眠法还是沈卉教他的。 这个法子确实有效,他的意识变得朦胧起来,渐渐进入了梦乡。但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小泥鳅的声音,又把他从梦乡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小泥鳅问:“大哥,你睡着了吗?” 林永年说:“还没有。” 小泥鳅说:“大哥,你帮我起个名字。” “你说什么?起名字?”林永年惊讶地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忽然要起名字?” “对,我要起个好听的名字,不叫小泥鳅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别人个个都有名字,我也要有个好听的名字!” “小泥鳅叫了这么多年,你从没觉得不好听……”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我不懂你的意思。” “刚才……刚才翠萍姑娘一口一个小泥鳅,难听死了!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沉默了一阵,林永年说:“看来你是真舍不得翠萍姑娘。” 小泥鳅讪笑道:“没错,说句老实话,我真的挺喜欢她,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你还是留下。”林永年诚恳地说:“人这一辈子,碰上自己真正喜欢的姑娘是很不容易的。而且看样子她也喜欢你,所以……” “够了够了!”小泥鳅叫道:“请你帮忙起个名字,你东拉西扯的说这么多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这是我的心里话。”林永年望着黑暗中的小泥鳅:“我把你当兄弟才这么说,希望你不要错过机会。” 又一阵沉默之后,小泥鳅缓缓道:“你也听听我的心里话,既然我们是兄弟,我就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等到帮你报了仇,杀了那个姓庞的狗贼,再回来找翠萍姑娘也不迟。” “万一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怎么办?你不后悔?” “没事的,放心!我小泥鳅能耐多大!有我作你的帮手,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失败了呢?” “那就一块去向阎王爷报到呗,有啥大不了的!二十年后,咱们又是一对好兄弟!” 泪水一下湿润了林永年的眼睛,他从草铺上爬起来,走到小泥鳅跟前,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哽咽道:“兄弟,谢谢你!” 小泥鳅说:“好了,手都被你握疼了,还是给我起个名字。” 林永年说:“不行,起不了。” “为什么?”小泥鳅问。 林永年反问:“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小泥鳅沮丧地摇了摇头。 林永年说:“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这名字怎么起?” 小泥鳅长叹一声:“看来我只好叫小泥鳅了。” 林永年回到了自己的草铺上。这一夜余下的时间他睡得很沉。 也许是因为讲到了万一失败的缘故,次日小泥鳅摇醒他的时候,他还在做梦,梦见自己被一只怪兽追赶。那只怪兽形象可怖,却长着一张人脸,像是庞金海。 他不知道这个梦是吉是凶,这让他多少有点忐忑。 吃过早饭,他和小泥鳅去向贺天龙辞行。 陆伟韬也在贺天龙屋里,他说:“我正要回上海,向上司汇报工作,咱们一块走。” 林永年求之不得。他想借此与陆伟韬搞好关系,将来必要时可以请军统助一臂之力。 贺天龙告诉陆伟韬:“前不久我们把鬼子胖揍了一顿,我怕他们会来报复,打算尽快转移。你回来可以去瓦桥村,找开杂货铺的康老三,他是我的秘密联络员。” 陆伟韬点点头:“明白了。咱们走。” 他和小泥鳅走出屋子。林永年跟着也要走,不料贺天龙拍拍他的肩膀说:“他俩走我不管,你不能走。” 林永年一愣:“为什么?” 贺天龙笑眯眯说:“因为咱俩是亲戚呀。” 林永年莫名其妙:“亲戚?什么亲戚?” 贺天龙一字一句回答:“你是我妹夫。” 林永年傻傻的看着他:“这话什么意思?” 贺天龙翻了翻眼睛:“你说什么意思?” 小泥鳅朝林永年喊道:“你还没睡醒啊?我都明白了你还不明白?他妹妹看上你了,要嫁给你!”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林永年一直以为贺天香是替哥哥作说客,想让他留下来,哪里料得到她竟然在转这个念头!他简直要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贺天龙瞪起了眼睛:“你嫌我妹妹长得难看?歪瓜裂枣配不上你?” “不不,我没这意思!”林永年赶紧解释:“她很漂亮,是我歪瓜裂枣配不上她!” “你这么说也太糟践自己了,”贺天龙上下打量他,点头道:“马马虎虎,相貌还算过得去。” 林永年急得舌头都打结了:“不!不行!绝对不行!我已经四十岁出头了,她还很年轻……” 贺天龙用一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了他:“年龄的确差了不少,不但你觉得不合适,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合适。” 林永年松了口气:“这就好……” “好什么好!”贺天龙再次打断他:“她不在乎年龄,说就是看上你了,非你不嫁!” 林永年说:“她这是一时糊涂,你好好劝劝她……” 贺天龙摆手道:“不用劝,我妹妹的脾气我最清楚,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九条牛都拉不回。” “那我劝劝她,”林永年说:“也许她能听我的话……” 贺天龙第三次打断他:“得了,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这事我看就这么定了。” 林永年急得团团转:“哪有这样搞的!自做主张说定就定啊?她不在乎我还在乎呢!” 贺天龙抓住他一条胳膊,吹胡子瞪眼:“我不管!我话已经说出口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第76章 逼入洞房 贺天龙蛮不讲理,霸王硬上弓。 林永年气急败坏:“你……这算什么事嘛!太荒唐了!伟韬兄你说说,哪有这么乱搞的!” 陆伟韬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所措。 贺天龙朝他歪了歪脑袋,粗声说道:“时间不早了,陆参谋长,你走你的,不关你的事!” “好好,那我走了,回头见。” 陆伟韬就坡下驴,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林永年的计划被完全打乱,急得跳脚:“贺司令你不能这样乱来!放手!让我走!” “你当真要走?” “当真要走!” 贺天龙脸刷的一沉:“姓林的你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我他妈热脸贴你冷屁股?” 望着他凶巴巴的样子,林永年想说又不敢说,憋得满脸通红。 小泥鳅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我说贺司令,你何必赶鸭子上架呢?要不我代替林大哥作新郎倌?” “滚你的蛋!一边待着去!” 贺天龙推开小泥鳅,揪着林永年往外走:“废话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妹夫!走!” 贺天龙的手又粗又硬,像老虎钳似的,林永年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的抗议更是被当做了耳旁风。 他被带进一间屋子,交给了几个小喽啰。 “把他给我看紧了,不许他离开屋子!” 贺天龙对小喽啰下令。两个小喽啰立刻一左一右把住了房门。 贺天龙回头对林永年说:“你给我听着,我全都安排好了,今晚就成亲。媒人是熊彪,他去弄新郎的衣服了,马上就来,你在这儿等着。” 林永年挣扎喊叫:“不!不行!让我走!让我走!” 贺天龙理都不理,命令那几个小喽啰:“不许他乱说乱动!要是出什么岔子,拿你们是问!” 他说完一甩手走了,留下林永年在那儿干瞪眼。 小泥鳅晃晃悠悠的走来。门口两个小喽啰拦住他:“不许进去!” 小泥鳅朝他俩翻了翻眼睛:“干嘛这么凶啊?吃了夹生饭啦?” 小喽啰把大刀一摆:“少啰嗦!走开!” 小泥鳅哼道:“什么玩意儿!一个傻瓜一个笨蛋!” 两个小喽啰大怒。 “你说什么?谁傻瓜笨蛋?” “再胡说对你不客气!” 小泥鳅冷笑一声:“说你们傻瓜笨蛋还是轻的呢,其实你们就是两头有嘴没脑子的猪!” “混蛋!我他妈揍你!” 两个小喽啰撸起袖子要动手,小泥鳅后退了两步,哼道:“你们也不想想,贺天香看上了林先生,他马上就要成为贺司令的妹夫了,而我是林先生的兄弟,明白了?你们得罪我就是得罪林先生,就是得罪贺司令,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吗?” 两个小喽啰傻眼了。 小泥鳅又加上一句:“胳膊肘不会往外拐,到时候我只要一句话,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小喽啰把撸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怎么样?”小泥鳅问:“让不让我进去?” 两个小喽啰对了对眼,同时让开了路。 小泥鳅大摇大摆的进了屋子。林永年喜出望外:“你来得正好!快想办法救我出去!” 小泥鳅苦笑道:“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好几个人在这儿看守着,我有啥办法?” 林永年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口中自语:“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小泥鳅嬉皮笑脸说:“算了大哥,别瞎折腾了,没办法好想,你就顺坡下驴。贺天香虽然凶了一点,但长得挺水灵的,年纪又小你很多,讨个这样的老婆也不错嘛。” “你胡说什么!”林永年气呼呼道:“我有老婆,女儿也老大不小了,哪能再讨老婆?” “没关系,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嘛。” “滚你的蛋!胡说八道!” “那怎么办呢?”小泥鳅苦着脸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贺天龙不会放过你的。” 林永年想了想:“我看这样,你去找贺天香,把我的情况告诉她,我在上海有老婆孩子,让她死了这条心。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我的话她能听吗?” “你试试看嘛!” “好,”小泥鳅说:“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永年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兄弟,拜托你了!你挺会说话的,好好跟她说说!” 小泥鳅走了。林永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来转去,盼着小泥鳅能带回来好消息。 半个多小时后,小泥鳅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林永年急切地问:“怎么样?跟她说了吗?” 小泥鳅一屁股坐下,用衣襟扇着风说:“唉,别提了,连她的面都没见着,还说什么呀!” 林永年大失所望:“怎么搞的?她不肯见你?” “倒不是她不肯见,是翠萍姑娘拦着不让我进去。”小泥鳅很无奈:“我说有要紧事,她说新娘子正在换衣服,天塌地陷也不能进!” 林永年不满地说:“你不把大哥的事当回事,也不想想办法,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 “你别冤枉我好不好?哪能呢!我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吗?”小泥鳅委屈地叫道:“我不甘心,骗翠萍说,不让进拉倒,我走了,其实一直在门外转来转去找机会。” “结果呢?找到没有?” “结果机会真的来了!” 林永年惊喜地问:“什么机会?你快说!” 小泥鳅捏了捏喉咙:“我嗓子眼都快着火了,给我一杯水喝。” “你小子真会摆谱。” 林永年咕哝着拿来一杯水。小泥鳅一口气喝光,抹抹嘴说:“后来翠萍被差去拿什么东西,我趁她不在,想溜进去见贺天香,可是刚进门就被几个老婆子拦住了。” “后来呢?”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她们七手八脚,连推带拽,硬把我赶出来了。” 林永年气不打一处来:“说了半天还是没见到她?” “怎么没见到?见到了!新娘子果然不一样,她打扮得可漂亮啦,穿一件大红绣花长袍,头上插得叮叮当当的,脸上涂脂抹粉,就像……就像城隍庙里的土地奶奶似的!” 小泥鳅很兴奋,连说带比划。林永年却垂头丧气,颓然坐下。完了!没办法了!这出闹剧真不知如何收场! 傍晚时分,熊彪给他送来了新郎的衣服,一件大红色的丝绸长袍,一条腰带,一顶硬纸板做的古代官帽,还有一双靴子,鞋底足有一寸半厚,显然是向戏班子借来的。 小喽啰们不顾林永年的抗拒,七手八脚给他穿上了丝绸长袍,系上腰带,套上靴子,把那顶古代官帽扣到他脑袋上。他看着自己这副滑稽的装束,真是哭笑不得。 拜堂的地点安排在桃花庵。甬道上的杂草已被清除,大殿打扫得干干净净。夜幕降临,大殿上悬挂着灯笼,点上了蜡烛,亮亮堂堂的,与先前颓败的光景大不相同。 贺天龙怕拜堂的时候出乱子,特地跑来警告林永年:“你给我放老实点,叫你干嘛就干嘛,听见没有?要是砸了我的场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挖个坑把你活埋了!” 林永年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出,心里又气又恨又无奈。 贺天龙郑重其事,还派人从附近镇上请来了司仪和乐队,吹吹打打,闹闹哄哄,营造出一片喜庆气氛。 面对这一切,林永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听从司仪的指挥,像木偶一样随他摆布。 “有请新娘!” 随着司仪的喊声,贺天香身穿红嫁衣,头顶红盖头,被翠萍姑娘搀扶着,袅袅婷婷的登场亮相了。 在司仪的指挥下,林永年与她牵着红丝绸扎成的同心结,在大殿上绕场一周,意寓永结连理。林永年头一次穿这种厚底靴,脚下拌蒜,差点把新娘子也拽倒。贺天龙在下面朝他直瞪眼。 随后司仪憋着嗓子喊道:“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合一床。一拜天地,二拜兄长。夫妻对拜,福寿绵长。” 拜完堂,接下去就该谢媒人了。媒人是熊彪,但熊彪却不知上哪儿去了,喊了半天也不来。 贺天龙有点恼火,摆手道:“这小子大概掉茅坑里了!黄瓜儿,你带几个人把他给我找来!” 黄瓜儿和几个小喽啰出去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黄瓜儿说:“这样不行,咱们分头找。” 等别人走远了,他绕到茅草屋后面,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不出他所料,熊彪果然在这儿。 今天是贺天香大喜的日子,众人都在桃花庵里吃喜宴,熊彪却独自躲在山洞里,左一杯右一杯,一只五斤的酒坛已经空了大半。这不是喝酒,而是灌酒,灌得两眼通红,酒快要从眼睛里滴出来了。 黄瓜儿凑过去问:“熊哥,你怎么啦?” 熊彪眼睛一瞪:“什么怎么啦?” 黄瓜儿说:“司令派我来找你,让你赶快过去,要谢媒人了。” 熊彪吼了一声:“不去!” “为什么?” “不去就是不去!啰嗦个啥!” “那……我怎么跟司令说呢?” “你就说我死了!” 黄瓜儿愣在那儿,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熊哥,你到底怎么啦?莫非你……心里不快活?” 熊彪恶狠狠地盯着黄瓜儿,吓得黄瓜儿慢慢往后挪,陪笑道:“我……我胡说,你别……” 啪的一声,熊彪忽然抬起手打了一个耳光。不过打的并不是黄瓜儿,而是他自己。 “他抢走了我的女人,我还替他做媒、弄新郎的衣服!我他妈真是条虫!一条鼻涕虫!” 熊彪喃喃自语,拿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干。 黄瓜儿恍然道:“明白了!原来你喜欢天香妹子!” 熊彪指了指空酒杯:“倒酒!” 黄瓜儿把他的杯子倒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熊哥,我敬你。” 熊彪把杯子跟他碰了碰:“你是我表弟,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喜欢天香已经很久了。” “那你为何不跟她说呢?” “我不敢,怕碰一鼻子灰。” 黄瓜儿连连摇头:“熊哥你呀,你真是虎背熊腰老鼠胆!贺司令是你把兄弟,怕什么呢?” 熊彪说:“我怕的不是他,是天香。” 黄瓜儿说:“怕她干什么?平时她见了你总是笑盈盈的,熊哥熊哥叫得亲亲热热。” 熊彪一拍大腿,沮丧地说:“坏就坏在这儿!她只是拿我当哥哥,不拿我当男人!” “常言道,面皮老老,肚皮饱饱。”黄瓜儿说:“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嘛,不试怎么知道她喜不喜欢你?” 熊彪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黄瓜儿接着说:“熊哥你也是条汉子,没准她也早就喜欢你了,等你等不着,这才找上林先生的。” 熊彪愣在那儿足足半分钟,随后在黄瓜儿头上拍了一巴掌:“妈的!这话你怎么不早点说?” 黄瓜儿捂着脑袋,斜了熊彪一眼:“谁叫你嘴这么紧,不早点告诉我!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的心事!” “唉,我真傻!”熊彪重重的叹了口气:“现在人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后悔也晚了!” 他双手抱起酒坛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酒。 黄瓜儿上前阻拦:“别喝了熊哥!别喝了!你想把自己喝死啊?” “少啰嗦!你给我滚!” 熊彪想把黄瓜儿推开,结果手一滑,酒坛子掉下摔碎,酒洒了一地,溅得他俩满身都是。 与此同时,桃花庵大殿上的婚礼仪式已经结束了。司仪宣布:“新郎新娘进洞房!” “百年好合!比翼双飞!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在一片祝福声中,林永年和贺天香被送入了洞房。 贺天龙怕林永年半夜开溜,拿一把锁反锁了房门,朝跟来的小泥鳅挥手呵斥:“滚!滚远点!” 小泥鳅磨磨蹭蹭。贺天龙一把揪住他:“走!吃喜酒去!洞房这儿谁都不许来!” 所谓的洞房就是大殿后面一间破瓦房,虽然简陋,却洋溢着新婚的喜气。贴在墙上的大红喜字是贺天香亲手剪的,桌上点着一对大红蜡烛,摇曳的烛光映出她幸福的身影。 她满心欢喜地坐在床上,等着林永年来挑盖头,可是左等右等也不来。偷眼一瞧,林永年像根木桩似的站在门口。 她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扯下盖头喊:“喂,你什么意思?想闷死我啊?” 林永年嗫嚅:“对不起……” “过来,”贺天香在床上拍了拍:“到这儿来。” 林永年站着没动。 贺天香有点不高兴:“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啊?” 林永年还是没动。 贺天香上火了:“你怎么啦?干嘛愣在那儿?” 林永年取下头上那顶硬纸板做的官帽,往桌上一扔:“实话告诉你,我不想娶你,我做新郎是被你哥逼的。” 现在是贺天香愣住了。接着她猛的跳起来,冲到林永年面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永年躲开她的目光,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贺天香脸色煞白,柳眉倒竖,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林永年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她逼到他跟前,声音颤抖着说:“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端起臭架子来了!我贺天香虽然比不上西施貂蝉,但长得也不算难看,而且小你十几岁,难道还配不上你?” 林永年忙说:“不不,是我配不上你!你又年轻又漂亮,应该找个比我好得多的男人!” “别跟我花言巧语!” 贺天香冲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支韦伯利左轮手枪,对准了林永年的胸膛。林永年吓了一跳:“你……你要干什么?” 贺天香颤巍巍说:“我贺天香从小到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欺负过,让我丢人现眼!我……我毙了你!” 第77章 她真的死了 咔嚓一声,贺天香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她咬牙切齿,满面怒容,但握枪的手却在瑟瑟发抖。 这时林永年反而镇定下来,缓缓说道:“如果你觉得不杀我出不了气,那就开枪。” 烛光摇曳,给贺天香脸上增添了几分狰狞。空气紧张得像要爆炸。 僵持了一会儿,对着林永年的枪口慢慢垂了下去。 “我哥告诉我,这桩婚事你一口答应,”贺天香颤声道:“可是你却说我哥逼你,到底谁在撒谎?” “当然是你哥!”林永年说:“刚才拜堂之前他还威胁我,要是敢乱说乱动,就挖个坑把我活埋了!” 随后他又加上一句:“不信你可以去问你哥,他说没说过?” 贺天香狠狠咬着嘴唇,血都咬出来了。最后她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想娶我?总要给我个理由?” 林永年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已经有老婆了,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所以……” “混蛋!你骗我!”贺天香咆哮着打断他:“你明明告诉我哥,你是光棍一条,没有家小!” “不错,我是那么说的,但我并不是存心要骗你。”林永年辩解道:“你哥问我的时候,我因为不想惹麻烦,就随口敷衍了一下,哪里想得到会有现在这档子事!” “不管存心不存心,你都骗了我!”贺天香喊道:“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林永年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他的手在发抖,接连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着。 他深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在日本留学时学的化工专业,后来在上海创办了一家味精厂,事业做得红红火火。我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很贤惠,女儿聪明可爱。”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待在上海,跑到这儿来?” “因为那一切现在全毁了,我遭人陷害,差点连命都保不住。” “害你的人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庞金海。” 说到这个名字,林永年感到背脊一阵抽搐,脸色都变了。 贺天香紧盯着他问:“最好的朋友怎么会害你?你一定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没错,”林永年说:“我的确做了……” “哼,你果然不是好人!”贺天香手里的枪又抬了起来:“难怪你遮遮掩掩胡说八道!” “不!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完就明白了!” 林永年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道来:“庞金海有个心上人,名叫沈卉。他很爱沈卉,但沈卉爱的却不是他,而是我,最后和我结了婚。他当然很愤怒很受伤,但这并不是我的错。” 贺天香盯着林永年看了一会儿,手枪又垂了下去。 “后来呢?” “庞金海认为我抢走了他的爱人,对我恨之入骨,但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照常与我像好朋友一样来往,他是个高明的演员。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他足足等了十四年,在我女儿十三岁生日那天,他终于动手了,勾结日本人把我关进了监狱。” “好家伙!等了这么久!” “他并没有就此放过我,他想要我死!他收买监狱看守长,三番两次害我性命。多亏一个狱友救了我,带我一起逃出监狱。但上海是待不下去了,只好来余姚投奔堂兄。可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堂兄已经死在了日本鬼子枪下。我走投无路,流落在此。” 听林永年讲了自己的遭遇,贺天香脸上愤怒的表情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疑虑。 她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你真够倒霉的,碰上这么个阴险毒辣的人。你经历的这些事情,别人几辈子都碰不上。” “老天爷可怜我,没有让庞金海把我害死。” 林永年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我决不会放过他,我要找他报仇。这就是我回上海的原因。” 贺天香摇头道:“那个庞金海也太坏了,坏得让人不敢相信。你没有编故事骗我?” “没有!绝对没有!我讲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 林永年停了停,接着说:“那个救我性命的狱友经常说,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现在我真正体会到,这话千真万确。” 贺天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退到床边,把手枪放回枕头底下。 林永年松了口气,轻声说:“我做梦都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一步,非常抱歉,请你原谅。” 贺天香黯然道:“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可是……不原谅你又能怎样?这件事你没有错。” 她如此通情达理,让林永年很意外又很高兴,连连拱手道:“谢谢天香姑娘!谢谢!” 她摆了摆手,幽幽地说:“我原谅你不难,可是我怎么办呢?拜过了天地,我就是你老婆了。你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能走到哪儿去?以后你叫我怎么见人?” 听了这番话,林永年一下僵在那儿。 的确,他一直在为自己打算,却不曾替她想想。她已经三十岁了,嫁人不容易。现在喜酒也吃了,洞房也进了,搞得轰轰烈烈,结果第二天就分手,叫她脸往哪儿搁?像她这么要强的人,怎么受得了别人的风言风语? 一阵沉默之后,贺天香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没别的办法,只好老老面皮了,作你的小老婆我可不愿意!” 林永年很是感动,喃喃道:“我……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谢谢你,谢谢你……” 贺天香嘴角牵了牵:“好了,别说了,现在麻烦的是我哥。” 想到贺天龙,想到他那番威胁的话,林永年心不由得一沉。 贺天香说:“我爸妈死得早,我是哥哥带大的,他拿我既当妹妹又当女儿。这事被他知道了,恐怕……”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林永年蹙眉问:“那怎么办呢?” “暂时别跟他讲,他那火爆脾气肯定接受不了,要出事情的。” 贺天香想了想,接着说:“这样,我们先作假夫妻,一方面让事情冷一冷,一方面派人打听一下你家里的情况。” 林永年问:“怎么打听?” 贺天香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上海警察局里做事。我马上派人去上海,请他帮忙查一查,然后再做打算,你看好不好?” 林永年点了点头。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这一夜他俩一直干坐在那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桌上的大红蜡烛越来越短,烛油像眼泪似的滴下来。 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俩实在困极了,才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躺下去,但很快就被外面贺天龙开锁的声音吵醒了。 贺天香推了推林永年:“我哥来了,去打声招呼,戏总要演一演。” 林永年没办法,出门叫了声“贺司令。”贺天龙斜睨着他:“现在你是我妹夫了,你应该叫我……” “那是另一回事,”林永年抢着说:“军队里等级分明,还是要叫你司令才对。” 贺天龙哈哈大笑,拍拍他说:“好!好!现在你留下不走了,我委任你作我的参谋!” 林永年勉强道:“谢谢司令。” 贺天龙问:“天香起来了没有?” “没有,”林永年说:“她睡得正香呢。” “让她睡,咱们吃早饭去,走!” 贺天龙亲热地拽住林永年的胳膊,边走边说:“你脑子灵办法多,有你给我当参谋,我就放心了。” 林永年暗暗叫苦,只好硬着头皮敷衍几句。 吃完早饭回来,贺天香让他代写了一封信,随后派了个心腹人去上海,把信交给在警察局做事的亲戚。 那个人一去就是十多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俩只好扮演假夫妻,人前亲亲热热,人后冷冷冰冰。 十多天之后,那个人带着消息回来了,都是坏消息。 庞金海如今是上海商会总会长,成为东洋鬼子跟前的红人,春风得意。林永年的妻子沈卉死于车祸,肇事者跑了,案子至今未破。女儿林浣芝被她舅舅沈方收养。 庞金海当汉奸早在林永年预料之中,应该没错。但沈卉死于车祸,却让他满腹疑虑。 贺天香说:“你老婆半年前就死了。我那个亲戚查得很清楚,不会错的。现在你真的是光棍了。” 林永年慢慢退到床边,颓然坐下,双手紧紧抱着头。 贺天香走过来,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问:“你没事?” 她难得说话这么温柔,但林永年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别这样,”她说:“你是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会帮你的。” 林永年慢慢把头抬起来,他眉梢微微颤抖,目光痛苦迷茫,口中喃喃道:“她死了?真的死了?” 贺天香点了点头:“她真的死了。” 林永年紧盯着她,似乎想要穿过身体看到她心里去。 贺天香迎着他的目光,重复道:“我没骗你,她真的死了。” 林永年长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她是个多好的女人!红颜薄命、真是红颜薄命啊!” “你很爱她?”贺天香问。 “是的,”林永年点头道:“她在我贫贱时,不顾一切嫁给了我,甘受清苦无怨无悔。我后来能做一番事业,也离不开她的支持。你说,这样的女人谁能不爱?” “听得出来,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贺天香望着林永年,一字一句说:“现在我是你老婆了,希望你对我也能有情有义。” 林永年苦笑道:“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何不去找小伙子,却看上了我这个大叔?我究竟有什么好?” “在我看来你什么都好。”贺天香说:“你有文化有见识,聪明能干诡计多端……” “你说什么呢!”林永年打断她:“我诡计多端?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我的意思是你脑子快办法多,什么事情都难不住你。” 贺天香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柔声说:“你长得也相貌堂堂,你是个英俊的大叔。” 林永年摇头:“我已经是半老头子了,还英俊?你真会拿我开心!” “谁拿你开心,我说的是心里话,”贺天香认真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林永年沧桑悲切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贺天香俯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夜幕降临。月华如水。 对于贺天香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新婚之夜,他们就要从假夫妻变为真夫妻了。尽管住处很简陋,尽管床上铺的是稻草,满满的幸福感还是在她心里荡漾,她一边对着破镜子整理云鬓,一边轻声哼唱:“雨打梨花深闭门,莺莺我独坐闺房暗思春……” 收拾停当,她站在门口等丈夫回来。 吃过晚饭以后,林永年说肚里有些不舒服,要去方便一下,怎么半个多小时了还不来? 又等了将近半小时,她开始焦躁起来。这荒山野岭的,他会不会碰上野兽?或者不当心掉进山沟里? 她回屋披了件衣服,带上手枪刚要出门,突然外面一阵喧哗。 她奔出去一看,几根火把在夜色中闪烁,火光下,林永年五花大绑,被熊彪和几个小喽啰押解着,正朝这边走过来。 她急忙迎上去,拦住熊彪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把他绑起来干什么?” 熊彪摇头晃脑:“我巡哨的时候,发现路边草丛里窸窸窣窣的,我还以为是野兔呢,过去一看是他!” 贺天香眼睛一瞪说:“你搞什么!他肚子不舒服,在那儿解手!” “得了!”熊彪说:“你还蒙在鼓里呢,他明明是想逃跑!” “你胡说!”贺天香喊道:“他好端端的……” “你知道我在哪儿发现他的吗?”熊彪打断她:“在葫芦口!离这儿一里多快二里路了!他解手会跑那么远吗?” 贺天香噎住了,狐疑的目光射向林永年。林永年低下了头。 “看见没有?他自己都认了。”熊彪得意地说:“这小子肯定想要逃跑,幸好被我撞上!” 贺天香愣在那儿,脸板得吓人,看得出她是在强压怒火。 这时贺天龙闻讯赶来,对熊彪说:“这事我来处理,你们都走,该干嘛干嘛去!” 熊彪得意洋洋,朝几个小喽啰摆了摆手:“咱们走!” 走出一段路,熊彪咕哝道:“姓林的小子大概有神经病!他跑什么呀,真搞不懂!” 黄瓜儿凑到他耳边说:“他有没有神经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熊哥你是个大傻瓜!” 熊彪眼睛一瞪:“我儍什么?” “还不傻?你简直傻到家了!”黄瓜儿小声说:“你不是喜欢天香妹子吗?既然如此,姓林的跑了正好,你干嘛还把他抓回来?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熊彪愣了片刻,在他额头上狠狠杵了一下:“你小子尽放马后炮,为何不早点提醒我?” 黄瓜儿哭丧着脸:“当时还有别人在,我怎么敢说呢?” 熊彪使劲跺了跺脚,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狠狠捶自己脑袋:“唉,我他妈的真是猪脑!” 第78章 入伙 这时候,林永年已经被贺家兄妹带进了屋子。 贺天龙走到林永年面前,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愤怒的火焰在眼睛里燃烧。 林永年低下了头。那眼神太可怕了。 贺天龙咬着牙,一字一句问:“熊彪没冤枉你?你真的要逃跑?” 林永年没有回答。贺天龙大吼一声:“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好怕的。林永年猛的抬起了头:“说就说!我是要逃跑!”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就打在他脸上。虽然是女人打的,分量却一点都不轻,打得他脚下趔趄,耳朵嗡嗡直叫。 贺天龙继续问:“你为什么要跑?” 林永年看了看贺天香:“她知道的,让她说。” “不!我要听你说!” 贺天龙黑着脸,脖子上青筋砰砰直蹦:“我待你不薄,把妹子都给你了,你还要跑,到底为什么?” 他牙关紧咬,眼睛发红,样子很吓人。 林永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能不跑,因为我结婚是被你逼的,我有老婆……” “你说什么?”贺天龙瞪着他:“你有老婆?” “对!”林永年说:“我家在上海,我有老婆,还有个女儿……” “你老婆已经死了!”贺天香喊道。 “不!你骗我!”林永年喊得比她还响:“她没有死!我知道!我不会上你的当!” “我没有骗你,她真的已经死了。” “不!我不相信!绝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没骗你!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发誓我也不会相信的!” 贺天香又气又伤心,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滚滚而下。 贺天龙一把揪住林永年的衣领,咬牙切齿说:“不识抬举的东西!我他妈毙了你!”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小泥鳅冲进来,替林永年求情:“贺司令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你给我滚开!” 贺天龙把小泥鳅推了个屁股墩,揪着林永年往外拖:“你胆敢欺负我妹子,我饶不了你!” 小泥鳅爬起来阻拦,这次摔得更惨,脑袋咕咚撞在墙上,疼得直咧嘴。 贺天龙把林永年拖到了门外,这时贺天香冲过来拦住他,含泪道:“算了哥,放了他。” 贺天龙顿足咆哮:“你说什么?放了他?不行!绝对不行!我要亲手把他宰了!” 贺天香抓住哥哥的手腕,一字一句说:“我要你放了他!听见没有?我要你放了他!” 贺天龙气呼呼地瞪着妹妹:“他这么欺负你,让你丢人现眼,你……你还护着他?” 贺天香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你放了他!” “要是不放呢?” “不放我跟你没完!” “哼!真不知好歹!” 贺天龙狠狠一跺脚,把林永年推到一边,噔噔噔走了,脚步像打夯一样,震得地皮发颤。 林永年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小泥鳅推了他一把,朝贺天香歪了歪嘴,他这才清醒,喃喃说:“谢谢你,天香妹子。” 贺天香泪眼盈盈,哽咽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林大哥你走,想去哪儿去哪儿,没人会拦你了。” 林永年本来恨不得长翅膀飞走,可是听她这么说,他的腿反而迈不动了。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女人。 贺天香拿手帕揉了揉眼睛:“你走归走,不过话得说明白,我没有骗你,你老婆真的已经死了。” 她见林永年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忽然转身回屋,把挎包倒提起来,里面的物件统统掉落在床上。 林永年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起来一样东西。” 贺天香找了半天,找出一张纸:“这是我派去的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我不认识字,不知道写的什么,你看看。” 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篇报导。林永年轻声念着:10月2日深夜,本市已故企业主林永年之遗孀沈氏被汽车撞死,地点在她家门口。同时遇难的还有一名李姓三轮车夫。肇事汽车逃逸。警方从现场的汽车散落物判断,肇事车型疑为奥斯汀或雪铁龙。本报近日获悉,当晚10点多钟,两名巡捕曾在卡德路碰上一辆黑色奥斯汀小轿车。司机被盘问时仓皇逃遁,形迹十分可疑。现警方正循此线索追查,这件轰动一时的案子终将告破,肇事者难逃法网。 这张纸从林永年手上飘落,他捂着脸失声痛哭。 贺天香走到他跟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 小泥鳅悄悄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贺天香在林永年耳边柔声说:“别哭了,这一切都是那个庞金海造的孽,哭有什么用,找他报仇才是你应该做的。” 林永年泣不成声:“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我曾经怀疑她……她和庞金海有奸情,两个人一块害我……我太混蛋了!” 林永年跪在地上,狠狠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贺天香劝道:“你要想开一点,人死灯灭,再难过也没有用。” “我恨我自己!说到底都怪我不好!”林永年泪流满面:“我太儍太幼稚了!庞金海才是应该怀疑的人,我却把他当成好朋友,对他毫不设防!是我害了你!阿卉,对不起……” “够了!别说了!” 贺天香一声怒喝,把林永年吓了一跳。他抬起被泪水湿透的脸,呆呆的看着她。 贺天香接着吼道:“你看你这窝窝囊囊的样子,还像个男人吗?站起来!站起来!” 林永年像听话的孩子一样站了起来。 贺天香把手帕递给他:“把眼泪擦擦!” 林永年照做了。 贺天香说:“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像娘们似的,丢脸不丢脸?还好没人看见,否则要被笑话死了!” 她停了停,接着说:“你真该向庞金海学习学习,他为了报仇,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现在轮到你向他报仇了。” 林永年两眼通红,从牙缝里呲出三个字:“说的对!” 夫妻团圆的希望已成泡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报仇雪恨了。 林永年擦干眼泪,捡起那张纸又细细的看了一遍。 沈卉在家门口被汽车撞死,这已经很不寻常了,那辆肇事车还可能是奥斯汀,那就更不寻常了。他相信其中一定有文章。虽然这文章是什么还难以判断,但无论如何庞金海都脱不了干系,他是所有灾难的源头,将他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 可是,庞金海已今非昔比,现在他是上海商会总会长,跻身于大亨之列,背后还有日本鬼子撑腰,力量对比太悬殊了。若跟他硬干,恐怕非但报不了仇,还会把命搭上。 贺天香说:“现在你不能回去,还是先留在这儿,等有了机会,我帮你一块去找他报仇。” “那……不知要等到几时?”林永年喃喃自语。 “想想那个庞金海,”贺天香说:“他为了报仇,十四年都等下来了,你就算等个年又怎样?” 对!说的对!林永年心想,现在美国已经参战了,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日本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早晚要失败,而庞金海也就成了丧家之犬,那时再出手整他也不迟。 贺天龙是个性情中人,听说林永年决定留下,他立马转怒为喜,任命林永年当参谋。 当天晚上,部队转移了驻地,防止被敌人袭击。 不久陆伟韬从上海返回,接着武器军服也送来了。他按照正规军的要求进行操练,部队面貌焕然一新。 以前当土匪的时候,整个队伍都没几支枪,子弹也不多,打靶训练根本无从谈起。如今枪有了,子弹也有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战士们的射击水平大幅提高。 转眼过了两个多月。 这天贺天龙召开军事会议,参会的有陆伟韬、熊彪和林永年。 贺天龙说:“我看弟兄们操练得差不多了,咱们游击队不能游而不击,要打一仗扬扬名才好。” 陆伟韬摇头道:“不,我认为操练得还不够。鬼子战斗力很强,现在就跟他们打,肯定要吃亏。” 贺天龙不以为然:“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鬼子没长着三头六臂,和咱们一样也是两条胳膊一个头,没啥大不了!” “确实如此,你说的没错。但鬼子是经过长期训练的,而且火力凶猛,不容易对付。” 陆伟韬加重语气,接着说:“三七年淞沪抗战的时候,我正在上海读书,参加了志愿服务队,给前线送给养。在宝山蕰藻浜一带,战况非常惨烈。我军虽然人多,但架不住鬼子狂轰滥炸,遭受了重大伤亡,一个连打得只剩下了十几个人。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又怎样?”贺天龙拍胸脯说:“别人怕日本鬼子,我贺天龙不怕!上次咱们用大刀长矛,照样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他弦外有音,暗讽陆伟韬是胆小鬼。陆伟韬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听出来了。但他尽量保持风度,不动声色。 熊彪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偏偏火上浇油:“打仗还能不死人吗?谁怕死就别来打仗,回家抱孩子去!” 这下陆伟韬再也绷不住了,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气氛很尴尬,甚至有些紧张。 这是整编后的第一次军事会议,眼看就要不欢而散,林永年站起来,先给每人发了一根烟,缓和一下气氛,然后说道:“我认为司令说的对,咱们是应该打一仗,显显忠义救国军的威风。” 贺天龙微笑点头。 林永年接着说:“但参谋长的话也没错,日本鬼子战斗力确实很强,咱们决不能轻敌。” 陆伟韬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熊彪在一边冷冷道:“不愧是喝过墨水的人,你可真聪明!老和尚吃汤圆,又光又圆!” 贺天龙瞪着林永年:“我们是粗人,最讨厌花花肠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林永年弹了弹烟灰:“我的意见是,仗一定要打,但不能乱打,毕竟敌强我弱。我建议多派些人出去搜集情报,同时加紧操练,做好战斗准备,一有机会就坚决出击。” 陆伟韬抢着说:“林参谋的意见很好,我同意!情报对于游击战太重要了,掌握了确切的情报才能打胜仗!” 贺天龙想了想,点头道:“说的有道理,没有情报就等于瞎子打架。就这么定了,先搜集情报。” 熊彪阴沉着脸坐在那儿,一根接一根抽烟。 会议结束,林永年和陆伟韬一块离开。陆伟韬朝他亲切地笑了笑,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意思却很明白。 贺天龙做事雷厉风行,探子立刻就派出去了,十几个人化装成小贩,分散到四乡八镇,打探敌人的动向。 贺天龙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后,这些人陆续返回,带来的情报五花八门,但都没有多大价值。贺天龙很恼火,朝他们吹胡子瞪眼:“一群废物!能吃不能干!给我滚!” 等这些人走后,林永年说:“司令,我觉得那些情报并非毫无用处,其中有一条值得考虑。” “哦?哪一条?” “马桥镇的刁世幡要嫁女儿了,此人又是大财主又是大汉奸。” “我知道!那又怎样?让我打刁世幡?我要打的是日本鬼子,打一个汉奸不过瘾!” “我的意思是,可以让刁世幡邀请日本人吃喜酒。最近日本人正在搞什么日中亲善,估计接受邀请的可能性很大。” 陆伟韬听到这儿,眼睛一下亮起来:“我懂你的意思了!咱们可以来个顺手牵羊!” 熊彪朝林永年撇了撇嘴:“尽打如意算盘!刁世幡那个老滑头会听你的?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林永年笑笑说:“不怕他滑,只要捏住他的脉门,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熊彪还要开口,贺天龙摆手道:“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怎么才能捏住他的脉门呢?” “这正是我想问的!”熊彪大声说:“刁世幡家里养着一支卫队,有三四十个人,武器不比咱们差,还有捷克式机枪呢!别说捏他脉门了,恐怕连近他的身都很难!” 他话讲得很冲,但林永年没有计较,脸上还是带着笑:“来硬的不行,那就智取。我们好好商量商量,总会有办法的。” 熊彪重重的哼了一声:“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第79章 先结婚后恋爱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天已经黑了。 熊彪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踏进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他大吃一惊,急忙拔出驳壳枪,厉声喝问:“谁在那儿?” “嚷嚷什么!是我!” 回答他的是个女人。熊彪松了口气,把驳壳枪放回枪套:“是你啊天香,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你好一会儿了。”贺天香说。 熊彪划火柴点亮桌上的油灯,定了定神说:“想不到你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件很重要的事,”贺天香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干嘛这么客气?”熊彪笑道:“搞得像外人似的!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好了!” “很好,那你仔细听着,”贺天香盯着他,字字清晰地说:“我要你别跟林先生过不去。” 熊彪一愣:“你说什么?” “我要你别跟林先生过不去!” 贺天香重复一遍,嗓门提高了一点,语气也更严厉了。 熊彪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问:“是他让你来的?” 贺天香摇摇头。 熊彪问:“那你怎么知道我跟他过不去?” “你们在屋里开会的时候,我正要去找我哥,在外面听得很清楚。”贺天香虎着脸说:“你故意跟林先生唱反调,不管他说什么,你全都反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熊彪争辩道:“我是个粗人,就这副德性。至于反对他,是觉得他尽打如意算盘……” “不对!没这么简单!”贺天香打断他:“林先生的计划很好,我哥和陆参谋长都赞成,就你一个人阴阳怪气,非但不一块出主意想办法,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你什么意思?” 贺天香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熊彪尴尬着脸:“你越说越邪乎了,什么意思?我有什么意思?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呗。” 他话里有漏洞,自己没意识到,却被贺天香发现了,她立刻抓住不放:“那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熊彪张口结舌。 贺天香厉声道:“我在问你呢,说呀!你说呀!怎么还不说?你把舌头吃进肚子里了?” 熊彪脸涨得通红,头上汗淋淋的。 僵持了一会儿,贺天香幽幽地说:“熊哥,我觉得你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熊彪嗫嚅道:“没有,我还是我……” “不,你真的变了。”贺天香瞪着他:“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瞒谁也别想瞒我。” 熊彪低头躲开了她的目光。 “怎么会这样?”贺天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熊彪叹了口气,颤悠悠道:“别问了,我不想说。” “对我也不能说?”贺天香追问道:“以前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现在怎么了?” 熊彪用颤抖的手点燃香烟,一口接一口拼命抽。 贺天香等在那儿,见他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知道再等也没用了,站起身道:“不说就算了,但我要请你记住,林先生是我老公,你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最后那句话她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说完一甩手噔噔噔走了。 熊彪抓起桌上的饭碗,使劲朝墙上扔去,哗啦一声,碗摔得粉碎。 黄瓜儿恰好进门,吃惊地问:“熊哥,你怎么啦?” 熊彪黑着脸站在那儿,喘气声赛过拉风箱。 黄瓜儿凑到他跟前,轻声说:“我来的时候,看见天香妹子刚从这儿出去,莫不是……” “闭嘴!给我闭嘴!你这混蛋!”熊彪咆哮道:“从今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起她!” 黄瓜儿吓了一跳,呆呆的看着他。熊彪又吼了一声:“混蛋!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是!是!今后再也不提她了!”黄瓜儿点头哈腰:“熊哥,吃晚饭去,我给你弄来一瓶好酒……” “滚开!”熊彪拍案咆哮:“我想一个人待着,你给我滚!” 就在黄瓜儿被熊彪赶出房门之时,贺天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林永年、小泥鳅和翠萍姑娘在门外吃饭。翠萍问:“天香姐,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 贺天香含糊其辞:“我在附近转了转。” 林永年说:“晚饭给你打来了,快吃。” 小泥鳅吃得快,已经吃完了,站起身说:“我也到附近去转转。” “等一等!我和你一块去!” 翠萍急忙吃下最后两口饭,跟着小泥鳅离去。 林永年笑道:“我看他俩倒是挺不错的一对,两个人越来越要好了。” 贺天香点点头:“我也觉得。” 林永年点起一根烟,目光在她脸上游弋。 贺天香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林永年说:“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知道?”贺天香问。 林永年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贺天香看着他莞尔一笑。 林永年狐疑地问:“你笑什么?” “我高兴呀。”贺天香说:“你一下就看出我有心事,说明你开始关心我、真正拿我当老婆了。” “这算什么话,难道以前我不关心你、不拿你当老婆?” “你别不承认,还真是这样,我感觉得到。” 林永年暗暗吃惊。他总以为她是个粗线条的人,想不到她感情如此细腻,也许女人在这方面都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贺天香端起饭碗吃了几口,望着他说:“知道刚才我去哪儿了吗?我在熊彪那儿。” 林永年默默抽烟,等着她讲下去。 贺天香说:“我警告他,不许跟你过不去,你是我老公,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你这是干什么?他几时跟我过不去了?” “就是刚才!他在会上老跟你作对,我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你在外面偷听!” “就算是!” “你想多了,开会就应该敞开来讲,他有自己的不同意见也很正常,这怎么是作对呢?” “他就是故意难为你!我又不是傻子!我听得出来!” 沉默了一阵,林永年叹口气说:“天香你呀,你这个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贺天香不悦道:“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败事有余了?” “还不承认!”林永年哼道:“有句话叫作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听说过没有?” “当然听说过,”贺天香回答:“你拿我当小孩子?” “听过就好。”林永年说:“人都是要面子的,谁都不愿意被人家当面指责,有些话要说也只能背后说。现在你去熊彪那儿当面指责他,让他脸往哪儿搁?他能不上火吗?” “没事!”贺天香大喇喇地说:“我了解熊彪,他是个直性子,不会往心里去的。” 林永年连连摇头:“你呀,人情世故你一点都不懂!他对你可能不往心里去,对我就难说了!” 贺天香喊道:“他敢!” “怎么不敢?”林永年说:“别忘了他是副司令、我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 贺天香哑火了,两眼大睁着。 林永年接着说:“你指责他的那些话不说还好,说了他反而会更加与我为敌,这就是人的逆反心理。” “什么逆反心理!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 “打个比方,你本来要去洗碗的,现在我命令你,去把碗洗了!快一点!不许偷懒!你会怎样?” “我啊?我偏不洗!” “这就叫逆反心理!你不让熊彪做的事,他也许偏要做!这样下去矛盾不是越来越深了吗?” 贺天香愣在那儿,喃喃说:“我给你帮倒忙了,对不起。看来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永年见她低眉垂首,很难过的样子,忙安慰她:“我只是提醒你,并没有怪你,你也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贺天香的头抬了起来:“真的不怪我?” “真的,”林永年说:“我要是怪你的话,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贺天香一下又高兴起来,嘁嘁喳喳的说:“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我虽然没你第一个老婆好看,但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她少!” 林永年沉默不语。 贺天香的笑容消失了,望着他怯怯地问:“想起她,你伤心了?” 林永年把贺天香拉到身边,注视着她说:“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哪一点?” “都很漂亮很温柔。” “你骗我,从来没有人说我温柔。” “也许你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林永年伸手把她揽进怀中,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虽然结婚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这么吻她还是头一次。 这是个不一样的夜晚,月光好像特别明亮,空气好像特别香甜。至少他们的感觉是这样的。 5天之后。马桥镇。 这天上午,绍剧戏班富春班的何班主来到了马桥镇。 马桥镇是方圆百十里内最大的乡镇。刁世幡是日本人任命的镇长,也是当地的一霸,戏班子要在这儿讨生活,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所以当天下午,何班主就带着几样礼品来到刁府求见。 刁府虽然只是普通的民宅,却像衙门一样戒备森严。门口站着持枪的岗哨,院子里还有武装卫士来回溜达,好像随时准备开火,那种架势胆小的人见了一定会发抖。 刁世幡架子很大,何班主在旁厅上等了半个多钟头,他才迈着方步从里面走出来。 这位镇长大人今年六十开外了,中等个头,身体圆滚滚的,穿一件丝绸长衫,大脸盘,秃脑门,两只小眼睛,一副精明相。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精神矍铄,红光满面。 何班主听见有人喊“老爷来了”,急忙站起来,向刁世幡躬身施礼,并奉上礼品。 “不必客气,请坐。” 刁世幡说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红木太师椅上。 何班主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坐下。仆人送来两杯茶。何班主满脸堆笑,先说了几句场面上话,然后道明来意。 刁世幡慢慢摇着折扇,说道:“富春班的戏我没看过,但富春班之名倒是听说过。” 何班主说:“不是我自夸,富春班在绍剧班子里不敢说独占鳌头,名列前茅是当之无愧的。” 刁世幡问:“一般的戏你们都能演吗?” 何班主说:“回老太爷的话,不管老太爷点什么戏,我们都能演。” 刁世幡点点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女儿快要出嫁了,正想唱几天戏热闹热闹。” 何班主大喜,站起身连连拱手:“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谢谢老太爷!谢谢老太爷!” 刁世幡摆了摆手,让何班主坐下。何班主说:“演出的场地,还要请老太爷费心安排。” “用不着,”刁世幡说:“镇上有个现成的戏台。后面还有几间屋子,你们可以睡在那儿。” 何班主说:“这样的话我们房金照付。” 刁世幡摆手道:“不必了,这点小钱算我赏你的。” “多谢老太爷!”何班主又连连拱手:“早就听说老太爷家大业大气派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刁世幡捋着小胡子哈哈大笑。 何班主投其所好,又说了一大串拍马屁的话。刁世幡愈加开心,笑得满面生辉。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进来通报:“老爷,有位东亚航运株式会社的夏先生来访。” 刁世幡一愣:“东亚航运?夏先生?” 东亚航运株式会社赫赫有名,他是知道的,但这位姓夏的先生,他却从未听说过。 仆人见刁世幡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巴结地说:“我替老爷打发了他?” “不!”刁世幡把手一摆:“请他进来!” 仆人答应一声,退出去了。 何班主识相地站起来:“老太爷有客人,在下不敢打扰,告辞了。” 刁世幡点点头:“具体事宜跟我的管家商量。” 这时夏先生和他的随从已经到了,与正要离开的何班主擦肩而过。 不知为什么,夏先生忽然停下了脚步,紧盯着何班主的背影。 第80章 抓住了贺天龙 当着主人的面,夏先生这种行为是很失礼的。 刁世幡沉着脸,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夏先生这才转过身来,向刁世幡拱手道:“老太爷,夏某此番来得唐突,望老太爷见谅。” “好说好说,夏先生请坐。” 刁世幡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位夏先生,见他四十来岁年纪,西装笔挺,气宇轩昂,又打着东亚航运的招牌,倒也不敢太倨傲,客客气气的问:“先生大名如何称呼啊?” “在下名叫夏天,字福炎。” “夏福炎,这名字起的好!起的好!不过我与先生素不相识,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夏先生微笑道:“在下不认识老太爷,但认识老太爷的二公子,有此渊源,才敢斗胆登门。” 刁世幡一愣:“哦?你们怎么认识的?” 夏先生说:“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曾与刁天寿是同窗好友。如今他在上海日军司令部做翻译,我们常有往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刁世幡干笑了几声。他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尽管夏先生说的都对,他仍心存疑虑。 夏先生接着说:“我此番前来,一则是向老太爷问安,二则是想借老太爷之力,为东亚航运开拓新业务。” 刁世幡摇头道:“夏先生,你找错地方了,我这马桥镇穷乡僻壤,哪有什么业务好做!” “不然,”夏先生说:“马桥镇是这一带的粮食集散地,而粮食是皇军最需要的。本公司想和老太爷合作,在这儿建一座仓库,用来储存转运粮食,不知老太爷有没有兴趣?” “在这儿建仓库?” 刁世幡两只小眼睛刷的一下亮了,不过转瞬即逝。他想,帮皇军建粮仓无疑是赚钱的好机会,可以从中大捞一票,但前提是确有其事。我对这位夏先生一点都不了解,谁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 见他面露踌躇之色,夏先生道:“事关重大,老太爷不必仓促决断,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也可以听听二公子的意见。” 刁世幡松了口气,点头道:“先生说的对,我老不中用了,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 这时夏先生忽然话锋一转:“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个人恰巧出门,彼此打了个照面,他是谁?” 刁世幡有些诧异:“你问他干什么?” 夏先生说:“我觉得此人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不奇怪,”刁世幡用轻蔑的语气说:“他是唱戏的,姓何,富春班的班主,想来马桥镇拉场子演出。” 夏先生沉思片刻,猛的一拍巴掌:“对了!我想起来了!” 刁世幡惊讶地问:“什么意思?你认得他?” “没错!”夏先生断然道:“他其实不姓何,姓贺!庆贺的贺!他的名字叫贺天龙!” 刁世幡红光熠熠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你……你说什么?他是贺天龙、那个土匪头子?” “对!就是他!我敢肯定!” “你怎么知道?” “我一个兄弟曾被他绑票,我去向他交过赎金。他在当土匪之前的确是唱戏的,有个外号叫赛武松。” 刁世幡整个人像是僵在了椅子上,只有眼珠子在微微转动。 夏先生说:“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何来这儿?” “我明白,”刁世幡喃喃说:“我女儿马上要出嫁了,他想以演出为名趁乱打劫!” 他猛的站起来,喊了声“来人!” 一个仆人跑来,垂手听令。刁世幡吩咐道:“把那个何班主给我抓来!关上前后门,别让他跑了!” 夏先生加上一句:“这小子不好对付,要多带些人!” “说的对!”刁世幡喊道:“多带些人!快去!” 仆人急急忙忙跑出去。 10分钟后,听见那个仆人耀武扬威地喊:“把他带进来!” 只见何班主双臂反绑,被几名武装卫士推到刁世幡面前。那个仆人说:“报告老爷,这小子和管家谈完了正想走呢,被我们逮个正着!” 何班主愤怒挣扎:“怎么回事?为什么抓我?” “别动!放老实点!” 几名卫士紧紧抓住他,把他摁在柱子上,让他动弹不得。 刁世幡走过去,盯着他说:“原来你不姓何,也不是富春班的班主,你是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贺天龙!失敬失敬!” 何班主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话!” 刁世幡说:“你不是江湖好汉吗?好汉就应该敢作敢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必要抵赖呢?” 何班主说:“什么抵赖不抵赖的,我越听越糊涂了。” 刁世幡冷笑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话告诉你,有人把你认出来了,你就是贺天龙。” “不是!我不是!我姓何,不姓贺!” 何班主大喊大叫。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夏先生站了起来,用讥讽的口吻说:“天龙大元帅,你还认得我吗?” 何班主看了看他:“我从没见过你。” “哼,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夏先生说:“五年前的一天深夜,我兄弟从赌场回家,你在半路上绑架了他,勒索一千大洋。那笔钱是我当面交给你的,你不记得了?” 何班主张口结舌,神情惶恐。 刁世幡一直在盯着他看,他的神态变化充分说明,夏先生没有认错,他就是悍匪贺天龙! 刁世幡厉声问:“怎么样?你还不承认自己是贺天龙?” 何班主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 “对!看他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棍子硬!” 卫士们七嘴八舌,跃跃欲试。 夏先生拍了拍何班主的肩膀:“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何必硬扛呢?还是实说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何班主身上。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好,我承认,我就是贺天龙。” 听到他嘴里说出贺天龙三个字,旁厅上一阵哗然。 悍匪贺天龙在这一带威名赫赫,抢劫、绑票、收保护费,有钱人想起他就脑袋疼。官兵多次清剿都失败了,拿他毫无办法。都以为他是个无敌的神人,想不到他竟然自投罗网,得来全不费工夫! 刁世幡望着他道:“既然已经说了,那就干脆说说清楚。你来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贺天龙又不吭声了。 刁世幡慢悠悠道:“你不说?那我替你说了。你知道我女儿要出嫁了,想来趁乱打劫是不是?” 贺天龙瞪了他一眼,切齿道:“我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愿杀愿剐随你便,何必废话!” “好!痛快!” 刁世幡拍拍贺天龙的肩膀,回头下令:“把他捆结实点,找辆车送到县城去,省得夜长梦多!” 话音刚落,夏先生就喊道:“等一等!别这么做!” 刁世幡望着他问:“为什么?” 夏先生说:“贺天龙手下有不少悍匪,他们得知贺天龙被抓,一定要来报复,杀人放火。” “没事!”刁世幡信心十足:“我有一支卫队,训练有素,武器精良,不怕他们!” 夏先生连连摇头:“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那些土匪都是亡命徒,真要是打起来,后果难料啊。” 听到这儿,刁世幡犹豫了。他在厅上来回踱了几圈之后,吩咐手下:“先把他关起来!” 贺天龙被带了出去。走出旁厅的时候,他回头狠狠瞪着夏先生,像是在发出死亡威胁。 刁世幡却对夏先生感激不已,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说:“今天多亏先生将他看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夏先生笑道:“也是凑巧了,正好被我撞上。说到底还是老太爷有福,才能逢凶化吉。” 刁世幡仰着脸哈哈大笑。此前他对这位夏先生还有几分戒心,现在戒心已变为百分之九十的信任了。 “夏先生,你看对贺天龙如何处置才好?” 刁世幡虚心求教。夏先生想了想,说道:“根据我的判断,土匪早晚一定会来。老太爷应该抓紧时间做好战备,同时向皇军求援。到时候内外夹攻,可以将土匪一举歼灭。” 刁世幡皱起了眉头,缓缓道:“先生的办法好是好,不过……恐怕皇军未必能来。” “为什么?”夏先生问:“难道皇军会不给老太爷面子?” “问题不在这儿。”刁世幡说:“夏先生你不知道,皇军兵力有限,驻扎在县城的部队只有一个小队,不足百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对付游击队,不会管土匪的事情。” 夏先生微笑道:“老太爷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已经变了。” “哦?此话怎讲?”刁世幡问。 夏先生侃侃而谈:“自从美国向日本宣战之后,日本急于从中国脱身,集中力量对付美国人,所以一方面加紧进攻,逼老蒋投降,另一方面大搞日中亲善,巩固已经占领的地区。” 刁世幡微微点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夏先生说:“老太爷不是正要嫁女儿吗?若以这个名义发出邀请,我想皇军不会不来。而只要一来,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先生的意思是?” “那些皇军平日里也是粗茶淡饭,清苦得很。老太爷对他们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一定很高兴,愿意多住些日子。这期间要是土匪来了,他们能袖手旁观吗?我想不会?” 刁世幡喜形于色:“先生说的对!说的对!多谢指教!” 夏先生连连摆手:“老太爷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和天寿是同学,将来还要与老太爷合作,我们是自家人。” 一番话讲得诚恳亲切。刁世幡心里热乎乎的,慨然道:“合作建仓库的事,待会儿咱们再细细商量。” 他想了想,又说:“对了,给皇军的邀请函要用日文书写,这儿没人会写,只能有劳先生了。” “好说,我这就写。” 夏先生要来纸笔,开始写信。 刁世幡倒背双手在一边看着。其实他家里并非没有懂日语的人,他之所以撒谎,是想最后考验一下这位夏先生。 邀请函很快就写好了。刁世幡也彻底放心了。 当晚,他用一顿丰盛的酒席招待夏先生和他的随从。席间达成了合作协议,并做了进一步商讨,双方越谈越热乎。刁世幡盛情邀请夏先生多住几天,等参加完他女儿的婚礼再走。夏先生欣然答应。 吃过晚饭,刁世幡亲自带夏先生和他的随从去客房安歇。夏先生立了大功,理应获得这样的优待。 次日一早,刁世幡派人去县城送邀请函。日军小队长山本告诉来人,为了体现日中亲善,他会应邀前往马桥镇。 一切都不出夏先生所料。刁世幡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天后,刁世幡的小女儿要出嫁了。 这个女儿是他三姨太生的,最受宠爱,婚礼也办得格外隆重。刁世幡出钱,让整个马桥镇张灯结彩,热热闹闹,一片喜庆气氛。 不过喜庆只是表面现象,做做样子的,暗地里刁府上下高度戒备,严防土匪前来偷袭。自家在明处,土匪在暗处,不能不让人神经紧张。但好在还有皇军助阵,有恃无恐。 按照约定,山本一行应该在婚礼前一天下午到。这天刁府一大早就忙着杀猪宰羊,为晚上的欢迎筵席做准备。猪是常州的黑毛猪,羊是湖州的白绵羊。这些东西以前平常得很,但如今因世道混乱,交通阻绝,都成了稀罕物,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傍晚时分,筵席已准备停当,可是山本一行却不见踪影。眼看暮色渐浓,刁世幡心里开始打鼓了。 “山本太君怎么还不来?”他忧心忡忡地对夏先生问:“你看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不会的,老太爷不用担心。”夏先生说:“山本太君一定有事耽搁了,稍微晚一点到。” 刁世幡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要出事。” 夏先生安慰道:“老太爷尽管放心,这一带除了土匪贺天龙,总的来说还算太平。现在贺天龙被抓,土匪群龙无首。况且皇军训练有素,战斗力很强,谁敢对皇军下手,那是把砒霜当白糖吃,找死!” 刁世幡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道:“说的没错。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就安心多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仆人急急忙忙朝这儿跑来,嘴里喊着:“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他惊慌失措,顾上不顾下,结果脚绊在门槛上,扑通摔了个狗吃屎,门牙都磕掉了。 第81章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像刁府这样的大宅院,门槛是很高的。那个仆人被门槛绊倒,摔得结结实实,门牙磕掉还不算,整个人都晕了,趴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喊“哎哟哟、哎哟哟。” 刁世幡又气又急又慌,上去踹了他一脚,喝道:“混账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那个仆人挣扎着爬起来,他的鼻子嘴唇都在流血。 “老爷,不……不好了,”他喘着粗气,咕咕哝哝地说:“山本太君他们……他们不会来了……” “为什么?” “他们半路上被……被游击队……打了伏击,卡车翻了,六个人全都……全都翘辫子了!” “你说什么?山本太君死了?” “没……没错,死了……都死了。” “真的?这事你怎么知道?” “豆腐店的伙计阿三……恰巧路过那儿,他亲眼看见了,吓得赶紧跑回来。我……我正好在豆腐店里,所以……” 刁世幡扑通跌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要不是眼珠还在转动,真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反应如此强烈并不奇怪。他心想,山本在县城待着一点没事,他此行是受我邀请,现在他遭伏击身亡,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日本人追究起来,我会有大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实际更紧迫的威胁,那就是土匪。 匪首贺天龙被抓,他们绝不会坐视不救。而山本这一死,非但失去了皇军的支援,还动摇了己方的军心,土匪要是打过来,我未必抵挡得住。 刁世幡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妈的!真是祸不单行!怎么会这样? 转着转着,他忽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夏先生面前。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很严重的问题。游击队能在半路上伏击山本,说明他们掌握了确切的情报,知道他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奇怪!游击队怎会如此神通广大? 他抬起头,怀疑的目光盯在夏先生脸上。 邀请山本是这位夏先生提出来的,邀请函也是他亲手书写,而他又是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他所有的情况都是他自己讲的,无法考证,毛病会不会就出在他身上? 夏先生注意到了刁世幡的目光,叹了口气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山本太君竟会遭遇不测。” “是啊,太不幸了。” 刁世幡跟着叹了口气,蹙眉道:“这支游击队从哪儿冒出来的?以前从没听说过。” 他慢慢踱了几步,沉声道:“对了夏先生,你说在日本留学时和天寿是同学,现在也常有往来?” “没错。”夏先生点点头:“事实上,我能进入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就是天寿介绍的。” “你俩关系如此密切,我怎么从没听天寿提起过你?”刁世幡盯着他问:“对此你作何解释?” 夏先生耸了耸肩膀,坦然道:“这很好解释,天寿的朋友很多,我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他流露出一丝不悦的神情,接着说:“老太爷这么盘问我,莫非怀疑我是冒牌货?” “没办法,世道混乱,我不得不小心一点。” 刁世幡打了几个空洞的哈哈,口气又变得严厉起来:“对不起夏先生,有个问题请你回答。天寿断了一根手指头,你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应该知道断的是哪根?” “这……”夏先生愣了一下,微笑道:“老太爷真会开玩笑,他手指好好的,一根也不缺呀。” 刁世幡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像是要掏手帕,然而,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把勃朗宁手枪。这种枪虽然小,威力却不小,一样能打死人。 刁世幡后退两步,枪口对准夏先生的胸膛:“别动!举起手来!” 夏先生一脸惊愕:“老太爷这是干什么?” 刁世幡喝道:“把手举起来!否则我开枪了!” 夏先生只好举起双手。刁世幡瞪着他,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你不知道答案,只好赌一下,可惜你赌错了。天寿确实断了一根手指,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折断的。” 夏先生愣在那儿。 刁世幡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拿枪对着他:“你根本不认识我儿子!你是个冒牌货!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夏先生不回答。 刁世幡狞笑道:“你是个书生,细皮嫩肉的,吃不得苦,所以别硬着头皮充好汉了,老实说了。” 沉默了几秒钟,夏先生深吸一口气道:“好,我说。我不姓夏,姓林,我名叫林永年,是忠义救国军的参谋。我来这儿就是要调虎离山,把日本鬼子引出来送死。” “和我猜想的一样。” 刁世幡喃喃自语,随后把手枪抖了抖:“这个忠义救国军是哪来的?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林永年答道:“这支队伍是新成立的,消灭山本是初战告捷。” 刁世幡接着问:“那个贺天龙又是怎么回事?你跟土匪也有关系?” “不,他已经不是土匪了,”林永年说:“他接受整编,现在是忠义救国军司令了。” “司令?这么说他是你上司?” “没错。”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要揭露自己的上司呢?” “其实很简单,不这么做,怎能取得你的信任?不取得你的信任,又怎能让山本上钩?” “原来如此!”刁世幡咬着牙说:“你们使了个连环计!妙!真妙!我上了你们的当!不过……” 他话锋一转,接着说:“你们忘了替自己想想。你们俩一个参谋,一个司令,竟然送货上门,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们这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忘了,谁能提醒我一下?” 一个仆人说:“是不是吃了砒霜药老虎?” “没错没错!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刁世幡仰面大笑。现在他不用担心日本人向他问责了,抓住了游击队的司令和参谋,功劳大大的,损失一个山本算得了什么! 见老爷笑得这么开心,那个狗吃屎的仆人也笑了。只不过因为满脸血污,他的笑看着有点吓人。 刁世幡足足笑了半分钟才停下,说道:“林参谋,你很不简单,能说会道,胆大包天,我竟然被你骗了!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最终还是没逃出我的手掌心!” 他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实话告诉你林参谋,其实你赌对了,我儿子的确手指齐全,一根都没断。假如你再坚持一下,结局就会完全不同。怎么样?还是我棋高一着?” 林永年说:“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确老奸巨猾。” “不,应该说是老谋深算。”刁世幡微笑道:“现在,你和你的司令全都落到了我手里,你们完了!” “你想怎么样?杀了我们?” “不不不,我可没这么儍!你们俩不是一般人,值钱得很哪!我要把你们交给皇军处置,将功抵罪!” 林永年沉声道:“刁老太爷,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你甘当日本人的走狗,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刁世幡喝道:“你少啰嗦!什么走狗不走狗的!我刁世幡有奶便是娘,不管那么多!” 林永年严厉地说:“我警告你刁世幡,你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不会有好下场的!” 刁世幡大怒:“你好大的胆子!已经攥在我手心里了,还敢威胁我!你这是……” 话没说完,突然哗啦一声,窗玻璃被一块石头砸碎。 刁世幡吃了一惊,本能地扭头察看。这时一个人如燕子般轻灵,从门外飞跃而入,左手夺下他的勃朗宁手枪,右手的驳壳枪顶住了他的脑袋,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这个人是贺天龙。 那个狗吃屎的仆人想跑,可是被人挡了回来。此人是小泥鳅。窗玻璃就是他砸碎的。 此刻的刁世幡呆若木鸡,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秃脑门往下滴,掉在地上噗噗有声。 林永年微笑道:“刁老太爷,你说的一点都不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你落到我们手里了!” 刁世幡嗫嚅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听说过神偷一剪梅吗?”林永年反问。 刁世幡摇摇头。 林永年拍了拍小泥鳅,说道:“这位小兄弟就是一剪梅的高徒,溜门撬锁是他的拿手好戏。你以为贺司令被关得严严实实,可以高枕无忧了,其实他随时都可以出来。” 小泥鳅仰起脑袋,眼睛望着天花板,很是得意。刁世幡则面如死灰,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贺天龙对他下令:“老东西!叫你的卫队到外面院子里集中,武器全部放在地上!快!” “是!是!遵命!遵命!” 刁世幡嘴上答应,却不见行动。 这时一根枪管悄悄出现在破碎的窗玻璃上。贺天龙目光一瞥,倏地转身,随着一声枪响,窗外的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刁世幡吓得浑身发抖。贺天龙拿枪口在他脑袋上杵了一下,恶狠狠道:“怎么?还不服输,想跟我斗一斗?” “不敢!不敢!” 刁世幡捂着脑袋,命令那个狗吃屎的仆人:“快去!照贺司令说的做!把卫队统统叫来!” 几分钟后,贺天龙的命令得到了完美执行,三十多个卫士都乖乖的放下了武器,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这些卫士来刁家是为混口饭吃,谁都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这时熊彪和贺天香领着一伙弟兄到来,挑的挑扛的扛,把收缴的武器弹药全部带走了。 贺天龙揪着刁世幡来到大门口。刁世幡吓得缩成一团,连连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贺天龙朝他啐了一口:“呸!你这个不要脸的汉奸!连自己的老祖宗都卖了!一把年纪活在了狗身上!” 刁世幡哭丧着脸说:“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太君……不不,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若不跟他们合作,他们要来烧杀抢掠……” “住口!还要狡辩!” 贺天龙扇了他一记耳光,厉声喝道:“老混蛋!你给鬼子当镇长,你儿子给鬼子当翻译,帮着他们祸害自己的同胞!妈的!良心让狗给吃了!你们一家猪狗不如!” 刁世幡低声下气:“是!是!我们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贺天龙手一伸,从腰里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 刁世幡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饶命啊!饶命啊!” 贺天龙用大拇指试了试匕首的刃口,哼道:“你这不要脸的汉奸卖国贼!要是在以前,我他妈早就一刀宰了你!但如今我已不是土匪了,要收一收杀气,算你走运!” 刁世幡死灰般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僵住了,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贺天龙拎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狞声道:“割掉你一只耳朵,让你长点记性!我们忠义救国军就在附近这一带活动,你要是继续帮鬼子干坏事,我饶不了你!滚!” 贺天龙说完,把那只耳朵往远处一甩,扬长而去。 刁世幡叫人把耳朵捡回来,想办法缝上。但可惜慢了一步,一只野狗发现了那只耳朵,它正饿得慌呢,岂能放过这送上门来的好东西,于是刁世幡眼看着自己的耳朵被它吃掉了,嘎嘣嘎嘣,又香又脆。 第82章 女汉子成了贤内助 这次战斗大获全胜,消灭了包括山本小队长在内的六个日本鬼子,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打出了忠义救国军的威风,而己方无一伤亡。 当晚,部队举办庆功宴。贺天龙把林永年请到主位上,并亲自向他敬酒,称赞他足智多谋,与诸葛亮、刘伯温有得一比。 大伙对此都很服气,因为这条妙计是他出的,他还深入虎穴,骗过了刁世幡那个老滑头,他享受这样的待遇理所当然。 唯一不服的人是熊彪。他虽然也向林永年敬了酒,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但那是出于无奈。他躲在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脸始终阴沉着,与周围兴高采烈的气氛很不协调。 别人都没注意他,只有黄瓜儿注意到了,凑过来说:“熊哥,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我来陪陪你。” 熊彪翻了翻眼睛,没搭理他。 黄瓜儿在他旁边坐下,给他倒酒:“来熊哥,我敬你一杯。” 熊彪还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黄瓜儿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声问:“熊哥,你怎么啦?还放不下她?” 黄瓜儿指了指人群中的贺天香。熊彪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开!别惹我上火!你小子不是东西!” 熊彪话讲得很轻,只有黄瓜儿才能听见。黄瓜儿一愣:“熊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明白什么呀?我越来越糊涂了。” 熊彪揪住黄瓜儿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面前,低声吼道:“你小子在刁家偷了些啥?老实说!” 黄瓜儿支支吾吾:“没……没有,我没偷……” “哼!还想赖!”熊彪冷笑道:“你当我是瞎子?我看得清清楚楚,没声张而已!” 黄瓜儿傻呆,一个劲擦汗。 熊彪压低声音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我表弟,我不想跟着你一块丢人现眼。” 黄瓜儿把手伸进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怀表、一只美女牌打火机,哭丧着脸说:“我见它们在桌上放着,挺好玩的,就顺手牵羊……熊哥,对不起。我全都上交。” 熊彪摆手道:“给我干嘛?我不要!你自己想办法处理掉,小心一点,别被人看见!” 黄瓜儿咂舌道:“你让我扔了?那多可惜呀!这表是镀金的,打火机是外国货,值不少钱呢,你瞧瞧!” 黄瓜儿把怀表和打火机塞到熊彪手里。在火把的微光下,这两件东西闪闪发亮,惹人喜爱。 熊彪不由自主地举起怀表,放到耳边听了听。接着又把打火机一摁,随着一声脆响,打火机冒出了火苗。 “怎么样?不错?”黄瓜儿说:“刁世幡那个老混蛋给日本人当走狗,没杀他就算便宜他了,捞他一点东西还不应该?” 熊彪斥道:“胡说!你以为自己还是土匪啊?” 黄瓜儿张口结舌。 熊彪说:“要是在以前,捞点东西不算啥,但如今不一样了,我们是抗日战士了,你还老毛病不改,偷鸡摸狗的,传出去脸往哪儿搁?” “是!是!我一定改!一定改!” 黄瓜儿头快低到裤裆里了,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随后瞟着熊彪小心翼翼地说:“不过……这两件东西拿也拿了,丢掉实在太可惜,要不……咱俩一人一件分了?” “你胡说什么!” 熊彪眼睛一瞪,刚要说下去,背后传来贺天香的声音:“熊哥,你不跟大伙一块热闹热闹,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熊彪赶紧把怀表和打火机揣进口袋,朝黄瓜儿使了个眼色。黄瓜儿知趣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贺天香。 贺天香坐下,重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熊彪支支吾吾道:“我……我有点不舒服,想独自待一会儿。” “你哪儿不舒服?”贺天香关切地问:“严不严重?” 熊彪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额头:“不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 “真的不要紧?”贺天香问。 “真的。只是头还稍微有点晕。” 熊彪心虚,看都不敢朝贺天香看,敷衍两句后立即转移话题:“你是特地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吗?” “我来向你道歉。”贺天香说。 熊彪浓密的眉毛往上一挑:“道歉?道什么歉?” 贺天香说:“那天在你屋里,我让你别跟林先生作对……” “打住!打住!”熊彪喊道:“哪年哪月的事情,我早就忘了,你还提它干什么!” “不!”贺天香说:“你没忘!” 熊彪瞟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忘?”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贺天香说:“从那以后,你一见我就躲,好像怕我吃了你似的!” 熊彪尴尬着脸:“哪有!你想多了!” “不是我想多了,是你不肯承认!” 贺天香望着他,幽幽地说:“以前我俩像兄妹一样,有什么说什么,谁都不瞒谁,现在怎么变成外人了?” 熊彪把一根烟塞到嘴上,顺手摸出那只美女牌打火机,刚要点烟,黄瓜儿在背后踢了他一下。他蓦然省悟,忙把打火机放回去,掏出了火柴,对黄瓜儿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走走走!” 赶走了黄瓜儿,他用火柴把香烟点着,一口接一口的抽,一根抽完了又拿出一根。 贺天香按住他的手说:“你要是对我有意见,那就干脆讲出来,别藏着掖着,难过死了!” 熊彪撇了撇嘴:“你是司令的妹妹,谁敢对你有意见?” “得了!别酸溜溜了!” 贺天香从他手上夺过火柴,替他把烟点着:“那天是我不好,回去之后老林埋怨我了,怪我不懂人情世故,有些话不能当面讲的,否则会有……叫什么来着?对了!逆反心理!” 熊彪嘀咕:“别跟我拽文,我是老粗,听不懂。” “起初我也听不懂,”贺天香说:“老林跟我解释,人都是要面子的,我当面指责你,你肯定下不来台。我越叫你别难为老林,你就越要跟老林作对,这就是逆反心理。” 熊彪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头狠狠扔到地上,用脚跟砸了砸。 贺天香没注意他的反应,接着说:“我想想老林的话没错,常言道,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嘛。那天是我做的不对,伤了你的自尊心,所以特地来向你道歉。” “用不着!”熊彪生硬地说:“既然你没拿我当外人,还道什么歉呢?多此一举!” “不,错了就应该道歉。”贺天香笑盈盈的看着他:“熊哥,你不会因此记恨我的,对?” 熊彪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听不清说什么。 “我走了,明天见。你也早点休息。” 贺天香起身离去。熊彪目送着她,见她走到林永年身边,夫妻俩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然后肩并肩一块走了。 熊彪紧咬牙关,发狠地攥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啪的一声,酒杯破裂了,他的手被划得鲜血淋漓。 熊彪吮着手上的血,双眉紧皱。 与此同时,贺天香和林永年正漫步走回他们的住处。 这次行动林永年立了头功,受到部队上下一致赞誉。这也是贺天香的光荣,她比他本人还开心,走路蹦蹦跳跳的。 林永年看了看她,笑着说:“你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路也不好好走。” “都怪你!谁叫你那么能干,使出连环计,把刁世幡弄成了吊死鬼!我高兴嘛!” 贺天香挽着丈夫的胳膊,笑得咯咯的。林永年也笑了,轻轻拧了拧她的耳朵说:“我发现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没有文化。” “你有文化,你可以教我呀,”贺天香说:“你不是还当过老师吗?” “你愿意学?”林永年问。 “我愿意!”贺天香坚决地说:“我不想作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老是被你笑话!” “那好,咱们今晚就开始。”林永年说:“不过学就要学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哦。” “不会的,我保证!”贺天香宣誓般扬了扬拳头。 夫妻俩走了一段路,谁也没说话,只见月华如水,周围的山林静静的矗立在月光下。 林永年停下脚步,仰望天上的一轮明月,若有所思。 良久,贺天香讪讪的问:“你好像不开心?” 林永年反问:“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因为……这儿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读过书喝过洋墨水,而我们都是老粗,你和我们不是一只筐里的菜。” 贺天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穿上西装真的好神气,我觉得我远远配不上你。” 她低眉垂首,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 林永年看着她说:“天香,我觉得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贺天香问:“我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林永年笑道:“还记得咱俩初次见面吗?那时你是个女汉子,一脚就把我踹趴下了!” 贺天香有些难为情:“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林永年接着说:“现在呢?女汉子不见了,你变得越来越文雅、越来越多愁善感。” 贺天香撇嘴道:“哼,还不是受你影响!” “其实你想多了,”林永年诚恳地说:“我虽然不属于这里,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周围的弟兄们虽然粗鲁,却率性可爱,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种感情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况且身边还有你这么贤惠的老婆,我没有理由不开心。” “这是你心里话?”贺天香问。 “当然!我几时骗过你?” 林永年顿了顿,喃喃道:“要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女儿了。唉,我好想她。” 贺天香叹了口气:“这孩子真可怜。她多大了?” 林永年回答:“今年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 “跟我讲讲她,”贺天香央求:“她叫什么名字?长得漂亮吗?像你还是像她妈妈?” 提起女儿,林永年掩饰不住骄傲之情。 “她名叫林浣芝,长得像她妈妈,但比她妈妈更漂亮。周围的人都说,她妈妈是小家碧玉,她是大家闺秀。” “真的?像仙女一样?” “可惜我从监狱逃出来,身边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否则你就会知道,我这么说一点都没夸张。” “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福气真好。” “她不但漂亮,而且聪明懂事,善良温柔。对了,她还会拉小提琴呢。所有认识她的人,没有不赞赏她的。” 贺天香双手抱拳支着下巴,喃喃的说:“我好想见见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 “一定会喜欢的。”林永年说:“她知书达理,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你逃出来之后,一直没和家里联系过?” “我先后写过两封信,但都没有回音。” “这么说你女儿不知道你还活着?” “不知道。她肯定以为自己成了孤儿。” “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很伤心。” 贺天香想了想说:“你应该再写一封信回去,让她知道你没有死,将来你们会团聚的。” “说的对!回去就写!” 第二天,林永年把写好的信交给了黄瓜儿,因为黄瓜儿听说母亲得了重病,正要回家探望,可以顺便把信寄出去。 黄瓜儿临走时,贺天香还拿出三块大洋给他作盘缠。黄瓜儿推辞道:“不用了,钱我有。” 贺天香说:“你还怕钱多咬手?拿着!” 黄瓜儿拿了钱匆匆下山,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里,但还是晚了一步,母亲已经去世了。 他身边带着不少钱,索性借着办丧事逗留在外,吃喝嫖赌,好好享受享受。他本就是个二流子,因被人逼债没办法,才跟着熊彪落草为寇。山上太苦了,有机会弥补一下,何乐而不为! 至于林永年那封信,对不起,早被他撕碎扔掉了。林永年是熊哥的冤家对头,这么做也算是替熊哥出了一口气。 第83章 又见鬼了 林永年再足智多谋,也不知道他的信根本没有寄出去。当然也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改名叫林媛媛了。更不知道她日子很难过,被朱碧云和她两个双胞胎女儿百般欺辱。 朱碧云遭受“吊死鬼”惊吓之后,曾经有所收敛。但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老实了一阵子,见“吊死鬼”没有再出现,胆子渐渐大了,又开始飞扬跋扈作威作福。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会打洞。朱碧云那两个双胞胎女儿娇凤和美凤,简直就是她的克隆版,一样是属螃蟹的,刁蛮霸道,又馋又懒。她们把林媛媛当佣人使唤,洗衣服、拖地板、摘菜烧饭,反正所有的家务活统统推给林媛媛做。 林媛媛知道舅舅疼她,怕舅舅为了她跟朱碧云争吵,只好忍气吞声,把委屈藏在心里,在舅舅面前总是装出很开心的样子。然而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发生的早晚要发生。 朱碧云结婚时买了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当宝贝似的藏着,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可是这天拉开抽屉,忽然发现香水不见了。她不问青红皂白,认定是林媛媛偷的。 “你过来!”她黑着脸对林媛媛下令:“我有话问你!” 趁沈方不在家,她和两个女儿成品字形坐定,把林媛媛围在中间,像三堂会审似的。 林媛媛一看这架势,知道来者不善,一下紧张起来,勉强笑着问:“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哼道:“你还挺会装糊涂的!” 林媛媛莫名其妙:“到底什么事?你直说好不好?” 朱碧云慢悠悠道:“都是自家人,别弄得太难堪。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交代。” “交代?”林媛媛愣住了:“你让我交代什么呀?” 朱碧云冷笑:“看样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娇凤说:“贱人都是这样的。” 美凤说:“别跟她啰嗦了,干脆摊牌。” “说的对!”朱碧云朝林媛媛伸出手:“废话少说,把偷我的法国香水交出来!” 林媛媛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法国香水?什么意思?” 朱碧云提高了嗓门:“我再说一遍,把偷我的法国香水交出来!” 林媛媛这才听明白,脸一下涨得通红:“你说我偷你的香水?没有的事!我连见都没见过!” 朱碧云横眉立目:“我的眼睛比探照灯还亮,我说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绝不会错!” 林媛媛急了:“没有!绝对没有!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你的香水!” “你少来这套!”朱碧云冷笑道:“家里就这几个人,不是你是谁?说呀!你说呀!” 林媛媛嘴唇颤抖着,话却说不出来,刚才涨红的脸现在变得煞白。 朱碧云趁胜追击:“你没偷,别人更不会偷,难道香水成精了,长翅膀自己飞走了不成?” 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凶蛮,她凶蛮得很有水平,讲话咄咄逼人。林媛媛哪是她的对手。 更让林媛媛受不了的是,娇凤和美凤在一边挤眉弄眼,发出恶毒笑声。 “我们家刚出了吊死鬼,现在香水又成精了,好可怕哦!” “哎哟,吓死我了!吓得我尿裤子了!” 这些话语表情比谩骂更伤人。林媛媛竭力想忍着不哭,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哼,你想装可怜,蒙混过关?做梦!” 朱碧云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家丑不可外扬,你把香水交出来,这事也就算了,否则的话……” 娇凤在一边说:“赖是赖不掉的,你就承认了。” 美凤说:“干脆一点,一人做事一人当嘛。” “没有!我没偷过香水!”林媛媛激动地喊:“我从来不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她说话一向细声细气,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么大声嚷嚷,极度的羞辱让她情绪失控了。 吵架和下棋一样,要有对手才行。林媛媛的愤怒激发了朱碧云的斗志,她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喊什么!你喊什么!香水分明是你偷的!不然你会这么气急败坏吗?” 娇凤说:“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美凤说:“这叫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这母女三人都是吵架高手,如果说朱碧云是迫击炮,那娇凤美凤就是马克沁机枪,噼里啪啦,火力凶猛。 面对她们的围攻,林媛媛有口难辩。她狠狠绞着自己的手指,快要把手指绞断了。 这时沈方奔进来,愤怒地喊:“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媛媛当犯人啊?” 朱碧云喝道:“你别乱讲话!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当然知道,我全听见了!”沈方说:“媛媛这么规矩的孩子,怎么会偷你的香水呢?不可能的!” 朱碧云冷笑一声:“她没偷,那放在梳妆台里的香水怎么不见了呢?你倒说说看!” 沈方说:“你再找找,也许放在别处了。” “这也是不可能的!”朱碧云说:“香水放在梳妆台抽屉里,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敢肯定,就是你外甥女偷的!” 沈方说:“我也敢肯定,媛媛绝不会偷!” “你凭什么肯定?” “她不是没见过法国香水,以前她妈妈有好几瓶呢,她根本不稀罕!” “哟,摆起阔来了!” 朱碧云使劲撇了撇嘴,整张脸都歪到了一边:“以前她也许不稀罕,但如今她已经不是大小姐、而是小叫花子了!” 沈方斥道:“你胡说什么!” “哼哼哼!” 朱碧云连哼了好几下,差点把鼻涕都哼出来:“我胡说?她赖在咱们家讨饭吃,和叫花子有什么两样?” 叫花子三个字深深的刺痛了林媛媛,她呜咽了一声,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滚滚而下。 沈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一只手搂住外甥女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朱碧云斥道:“找香水就找香水,别东拉西扯!媛媛决不会偷任何东西,她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教养?什么教养?”朱碧云冷笑道:“我听说她爹做坏事被判了刑,越狱的时候死了。这种家庭出来的人,你竟然还说她有教养,真不知羞耻!脸皮比铁皮还厚!” 娇凤说:“她爹是犯人,她也好不到哪去!” 美凤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沈方气得脸煞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朱碧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和林媛媛:“你们俩都给我听着,乖乖的交出香水也就罢了,饶她这一回,否则我就到弄堂里宣传宣传,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外甥女是个小偷!看你们脸往哪儿搁!” 沈方脸变成了铁青色,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伸手抓下头上的旧毡帽,狠狠摔在地上。 沈方这个架势以前从未有过。朱碧云吃惊地倒退了两步:“干什么?干什么?想打架啊?” 林媛媛一看不好,赶紧上前,用力把沈方推出房门,回手把门关上。沈方挣扎着喊:“不行!她欺人太甚了!我跟她没完!” 林媛媛死死的拽住他:“别这样!舅舅,别这样!” 沈方怒气冲冲:“放手!你放手!她实在太过分了!今天我非跟她斗个明白不可!” 林媛媛哽咽着说:“别这样,舅舅,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沈方回过头,看着她那张沾满泪水的脸、那双痛苦哀怨的眼睛,终于停止了挣扎。 林媛媛擦了擦眼泪,劝道:“算了舅舅,你不是常跟我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咱们就退一步。” 沈方苦笑:“退一步?我已经退了不知多少步了,可是退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林媛媛说:“不退又怎么办呢?跟她吵也没有用。” 沈方摇头道:“我担心的是你的名誉。她这人说得出做得出,要是真的到外面造谣……” “让她造去,不怕。”林媛媛说:“弄堂里的阿叔阿婆都有脑子,是黑是白分得清楚。”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孩子,人言可畏啊,她那张刀子嘴厉害着呢。” 自打结婚以来,他对朱碧云有了深刻的了解。他猜的一点都不错,朱碧云果然说得出做得出。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崇德坊和所有的上海弄堂一样,不少人吃了饭出来乘风凉,在过街楼下排排坐,一边吹着穿堂风,一边听贾半仙胡扯。白大嘴、张大顺、刘阿婆等人都在。 大伙正嘻嘻哈哈聊得热闹,朱碧云一扭一扭的来了,笑眯眯打招呼:“各位好啊,在这儿乘凉哪?” 雌老虎竟然出笑脸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大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不吭声,只有贾半仙敷衍道:“是啊,屋里像蒸笼一样,热得待不住,出来凉快凉快。” “晚饭吃了吗?” “吃了吃了,沈太太吃过没有?” 朱碧云就等着这句话呢,眉头一下皱起来:“唉,别提了,吃什么呀,气都气饱了。” 这分明是开场白,后面必有好戏。贾半仙刚要问怎么回事,刘阿婆偷偷扯了他一下,让他闭嘴。 朱碧云等了半天没人开口,不免有些尴尬,只好自拉自唱:“说起来真是见鬼了……” “你又见鬼了?真的?鬼怎么老缠着你啊?” 贾半仙故意挤眉弄眼,大惊小怪:“上次碰上个吊死鬼,吓得你够呛。这次是什么鬼啊?淹死鬼还是撞死鬼?男的女的?” “去你的!”朱碧云瞪了贾半仙一眼:“你盼着多来些鬼是不是?还男的女的呢!” 贾半仙笑道:“你自己说的见鬼了,大伙都听见的。” 朱碧云说:“我的意思是家里出怪事了,我有一瓶法国香水,在梳妆台抽屉里放得好好的,竟然不翼而飞了。” “明白了!”贾半仙说:“来!一块银元!” 他把一只鸡爪似的手伸到朱碧云面前。朱碧云愣住了:“什么一块银元?莫名其妙!” 贾半仙说:“你想要我算一算,香水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没问题,拿一块银洋来,马上给你算。” 朱碧云推开他的手:“不用你算,那个贼已经被我逮住了。” 刘阿婆再次示意别理她,所以大伙全都装哑巴,没人接她的茬。白大嘴还哼起了歌曲:“春季里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别唱了!别唱了!没腔没调的,难听死了!” 朱碧云朝白大嘴吼了一声,接着说:“偷香水的贼被我逮住了,你们不想知道是谁吗?” 大伙一起摇头。 朱碧云装没看见,一个字一个字说:“告诉你们,那个贼是沈方的外甥女林媛媛!” 贾半仙叫起来:“你说什么?林媛媛?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事实就是如此!” “捉贼要捉赃,在她身上搜出赃物了?” “那倒没有,”朱碧云说:“不过我女儿亲眼看见她偷的,绝不会错,她就是贼!” 白大嘴开口道:“我说沈太太,你女儿眼睛是不是有毛病?青光眼白内障之类的?” “去你的!”朱碧云恼火地喊:“胡说八道!你才青光眼白内障呢!” 张大顺说:“没有青光眼白内障,那一定是斜白眼或者斗鸡眼,看出来什么都是歪的!” “没有!都没有!”朱碧云急得跳脚:“我女儿眼睛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不可能!”白大嘴说:“你女儿眼睛肯定有毛病,否则怎么会看见林媛媛偷香水?” 朱碧云刚要开口,张大顺抢着说:“沈太太,你不是有两个女儿吗?看见林媛媛偷香水的是哪个?” “是娇凤。”朱碧云回答。 张大顺说:“另一个叫美凤是?我看香水一定是美凤偷的,娇凤看歪了,以为是媛媛呢。” 大伙七嘴八舌一阵鼓噪。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 “大顺说的有道理!” “不管是谁偷的,反正绝不可能是媛媛!” 朱碧云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喊:“就是她偷的!就是她偷的!贾半仙,你说句公道话!” “说就说,”贾半仙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媛媛这孩子规规矩矩的,怎么可能偷东西呢,别冤枉好人。” 朱碧云见在场的人没一个人帮她,气不打一处来:“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她爹是怎么死的,你们不知道吗?” 林媛媛的相貌人品无可挑剔,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欠缺,那就是她坐牢的父亲。听到朱碧云提起她爹,众人顿时哑火。 此消彼长,朱碧云却来劲了,她晃着脑袋,拿腔拿调地说:“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她爹做了犯法的事情,吃官司坐牢,她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刘阿婆忍不住了:“沈太太,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媛媛她爸是受别人连累,他吃官司跟做贼没关系。” 朱碧云最恨刘阿婆,手指差点戳到她鼻子上:“你怎么知道?啊?你怎么知道?” 刘阿婆毫不退让:“不但我一个人知道,弄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大家全都知道。 朱碧云冷笑:“这些都是沈方告诉你们的?哼,他那是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真实情况我比谁都清楚,其实这里头……算了算了,不说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她这一手很高明,既显示了自己的宽容大度,又留出了想象空间,而且让人无从反驳。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愣在那儿。 朱碧云很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现在林媛媛做贼的罪名已经落实,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84章 傻子立功 朱碧云要搞臭林媛媛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她并不满足,还想让收益最大化。她估摸着沈方差不多就要从饭馆回来了,到时候可以当场修理他,让他尾巴夹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如她所料,很快沈方就出现在弄堂里,但不知为什么阿牛也跟来了。此刻她没空多想,一种猫逗老鼠的兴奋正充斥在她心头。她是猫,沈方和林媛媛就是可怜的老鼠。 等沈方走近,她来了个先礼后兵,笑盈盈问:“老公你回来了?晚上生意还好吗?” “马马虎虎。”沈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屋里太热了,出来凉快一下,聊聊天。” 朱碧云望着沈方,脸上的笑容变得诡谲阴险:“刚才我正跟他们说香水的事情呢……” “对了,”沈方打断她:“说到香水,我正要告诉你呢,香水找到了。” 朱碧云一愣:“你说什么?香水找到了?在哪儿?” “在这儿。”后面的阿牛拿出一只玻璃瓶:“这是你的东西?” “没错!就是它!” 朱碧云接过香水,揭开盖子闻了闻,纳闷这东西怎么会跑到阿牛手里?真是奇了怪了! 她是个聪明人,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一定是沈方让阿牛出来顶缸。阿牛是他徒弟,不得不答应。哼,你想丢卒保车?没那么容易!阿牛一直待在饭馆里,哪有机会偷香水?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简直比猪还笨! 她自以为胜券在握,朝阿牛拿腔拿调地问:“你老实讲,这香水从哪儿来的?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阿牛说:“我讲不清楚,让他告诉你。” “他?他是谁?” “看见就知道了。” 阿牛朝后面招了招手,喊道:“阿康,你过来!快一点!” 阿康是附近一家南货店的小开,也就是少爷的意思。 不过把阿康称作小开实在不恰当,他一点都不小,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长得白白胖胖的,却又痴又儍。据说他出生的时候难产,卡在那儿就是出不来。眼看要出人命,接生婆慌了手脚,措施不当,结果把脑子搞坏了。 阿牛把阿康拽过来,拍拍他肩膀说:“这香水从哪儿来的,你原原本本告诉老板娘。” 阿康用力吸了吸黄龙鼻涕,絮絮叨叨地说:“那天晚上,老头子肚子疼,要拉粑粑了,让我替他看店。我不肯,老头子敲了我一记毛栗子,好痛哦!你们看,头上包还在呢!” 阿牛知道他的毛病,东拉西扯的,说起来没完,要是不打断他,无轨电车会开到法兰西去。 “行了行了!”阿牛不耐烦地说:“你的流水账没人要听,我们要听香水的事!这瓶香水到底哪来的?” “不要急嘛,我会说的。”阿康又吸了吸黄龙鼻涕:“我坐在店里玩香烟牌,水浒一百零八将,数来数去缺了一张。我正蹲在地上找呢,听见有人砰砰砰敲柜台,吓了我一跳。可是爬起来一看,一个人都没有。” 白大嘴说:“见鬼了!见鬼了!” 张大顺说:“一定是狐狸精!” 朱碧云是个很迷信的人,她忘了香水的事,一惊一乍地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阿康拍着心口说:“我吓死了,吓得哇啦哇啦喊救命。这时两个女人跳出来,拍着手哈哈大笑,原来这两个小婊子躲在柜台下面。我说你们别这样,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朱碧云问:“那两个小婊子是谁?你认得吗?” “认得,”阿康说:“一个是娇凤,一个是美凤。” 听说是自己女儿,朱碧云的脸一下变成了猪肝色。周围的人则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像所有的脑残一样,阿康反应很迟钝,他没有笑,甚至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只管往下讲:“她俩拿着一瓶香水,想要卖给我。我问多少钱?她们说四块银元。我说太贵了,不要。” 白大嘴说:“哟,阿康,你还挺精的嘛!” 张大顺说:“别看他儍,儍进不儍出!” 阿康不理他们,继续讲:“她们说,这是法国名牌香水。我跟她们讨价还价,最后讨到两块银元,我才买的。” 阿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这么说,香水是娇凤美凤卖给你的?” “没错,就是她俩卖给我的。”阿康哭丧着脸说:“结果老头子打了我一顿,还罚我跪搓板。” “啊哈!原来如此啊!” 白大嘴喊了一声。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朱碧云身上,那是嘲弄、谴责、鄙夷的目光。 张大顺撇嘴道:“闹了半天偷香水的不是媛媛,是娇凤美凤啊!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白大嘴嬉皮笑脸:“刚才沈太太怎么说的?对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说的真好!说的真好!” 大伙一阵哄笑。 朱碧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指着阿康喊:“你胡说八道!你一个大男人要香水干什么?” 阿康说:“这……这是给我老婆买的嘛。” 白大嘴说:“阿康不久前刚结婚,买香水送给老婆合情合理!” 张大顺说:“阿康的老婆虽然跛脚,脸上有几颗麻子,但身材还是蛮好的,难怪阿康疼她。” 朱碧云朝阿康顿足咆哮:“你胡说!你造谣!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陷害我女儿?说!你说!” 她欺负阿康儍,手指戳到了他鼻子上。 阿康还是那副肉噗噗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老板娘,你别碰我,被我老婆看见,她要生气的。” 大伙又是一阵哄笑,音量如此之大,惹得附近的窗户里一下子探出了好几颗脑袋。 有时候笑声比咒骂更让人受不了。朱碧云气急败坏,跳着脚喊:“别听他胡说!那都是他瞎编的!根本没这回事!一定是别人给了他钱,让他对我女儿栽赃陷害!” 这时王保长恰巧摇着芭蕉扇走来,接口道:“谁这么大胆,竟敢陷害你女儿?不要命啦?” “他!就是他!这个混账王八蛋!” 朱碧云指着阿康,怒气冲冲:“他说香水是我女儿卖给他的,这绝不可能!王保长,你要替我做主啊!” “没问题!”王保长端着架子说:“当官就要为老百姓做主,光明正大两袖清风!” 阿牛见阿康有点慌,忙说:“阿康讲的都是事实,他从来不撒谎的,这谁都知道。” 白大嘴说:“阿康这呆脑瓜,想撒谎他撒得出来吗?” 张大顺说:“香水一定是娇凤美凤卖给他的,绝不会错!” “对对!一定是这样!” “阿康不会撒谎,他的话靠得住!” 在一片鼓噪声中,贾半仙摇头道:“话不能说死,路不能走绝。阿康虽然傻,钱他还是认识的,他被别人收买也有可能。” 这番话对此刻的朱碧云来说,就像落水者抓到了一块木板,拍着巴掌喊:“说的对!说的对!” 贾半仙接着说:“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当面对质。阿康撒没撒谎,一对就清楚了。” 朱碧云愣在那儿,双手还保持着拍巴掌的姿势。 王保长点头道:“贾半仙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 阿牛问阿康:“怎么样?你敢不敢对质?” 阿康拍着肥厚的胸脯:“敢!我敢!” “很好!”王保长转向朱碧云:“沈太太,你把你两个女儿叫来,跟阿康当面对一对!” 朱碧云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真不巧,她们……她们不在……” “她们上哪儿去了?” “我……我不知道……以后再说。” 王保长正色道:“怎么能以后再说呢?这事很严重,要趁热打铁,当着众人的面搞搞清楚!” “对对!乌龟爬门槛,就看这一番!” “我们都等着看呢,到底谁偷的香水!” “谁不敢对质谁就是贼!” 面对大伙的鼓噪,朱碧云阵脚大乱,完全丧失了战斗力,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汗珠子滴里搭拉往下淌。 趁这机会,沈方悄悄移动脚步想要离开,不料朱碧云眼尖,一把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去?”她瞪着他问。 沈方猝不及防,慌乱中露了底:“我……我看看她们在不在家。” 正饱受煎熬的朱碧云这下找到了发泄对象,顿时满血复活,指着沈方的鼻子厉声斥骂:“我说不在就不在,还看什么看!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死老头子,胳膊肘往外拐,跟着别人瞎起哄!你以为老娘好欺负啊?告诉你,老娘可不是乡下人,比保长大不少的官也见过几个,没啥了不起的!哼,想跟老娘斗,你还差得远呢!” 她这番话搂草打兔子,把在场的人全都搂进去了。说完一咬牙一跺脚,噔噔噔离去,脚步重得像打夯。 她一走,喧闹的弄堂忽然安静下来,除了沈方所有的人都在摇头,整齐划一,像听到口令似的。 阿牛拍拍阿康,塞给他两块银元:“谢谢你阿康,今天你立了大功!” 阿康咧着大嘴,笑得很开心,因为一来难得被人称赞;二来拿回了钱,可以堵老头子的嘴了。 沈方替外甥女讨回了清白,但心里却并不好受。刚才那一幕摧毁了他男人的尊严,暴露了他的无能和无用,让他深感羞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白大嘴哪壶不开提哪壶,拍拍沈方说:“这个女人太嚣张了,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张大顺也来火上浇油:“她这是骑着老沈的脖子拉屎啊!” 大伙七嘴八舌,纷纷替沈方抱不平。 “真是的!太过分了!” “一个女人家怎么这样!” 白大嘴给沈方支招:“你怕她什么呀!木鱼不敲不响,蜡烛不点不亮,揍她一顿她就老实了!” 张大顺说:“这样的老婆要她干什么,干脆休了她,让她滚蛋,另外找个好的。” 白大嘴和张大顺的建议又引发了一场热烈讨论,你一句我一句,过街楼里像开了锅似的。 “静一静!各位静一静!” 王保长举着芭蕉扇,正颜厉色道:“我王某人大小是个官,按理说不应该轻易发表意见,但我实在忍不住。老沈啊,你实在太窝囊了,被她欺负成这个样子,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白大嘴说的对,你怕什么呢?跟她干!天塌下来我替你兜着!” 大伙鼓掌欢呼,纷纷朝王保长竖大拇指。 “王保长有担当,不是那种只捞不干的浑官狗官。” “王保长天生就是当官的料,瞧他这张红中脸!” 王保长得意地晃着脑袋:“我王某人做事有三对,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老百姓。” “说得好!佩服!佩服!” 贾半仙对王保长啧啧称赞,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两句话,叫作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跟女子斗。沈老板是个老实人,让他动手也难为他了。不如这样,我去把那个女人叫来,请你调教调教她。” 说完也不管王保长同不同意,拖着木屐啪嗒啪嗒走了。 几分钟后,朱碧云跟着贾半仙到来,只见她脸色铁青,两眼通红,腮帮子上的横肉一蹦一蹦的,那模样有点吓人。 大伙见她来者不善,呼啦聚拢在王保长周围,左右排列着白大嘴、张大顺这哼哈二将,瞪着眼睛严阵以待,那架势就像古代打仗一样。 朱碧云越走越近了,大伙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就在这时,王保长忽然皱起了眉头,呻吟道:“哎哟哟,不好!我肚子疼!” 他对走到跟前的朱碧云说:“你等着,我去拉泡屎再来。” 说完他就捂着肚子一溜烟跑了。大伙干瞪眼,一下溃不成军。 刘阿婆嘀咕:“死鸭子嘴硬。” 朱碧云也看出来了,她双手叉腰,用挑衅的目光扫视众人:“听说王保长要调教调教我?你们大概以为我不敢来?我偏偏来了!” 她双手叉腰,晃了晃脑袋:“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还不知谁调教谁呢!老娘可不是好惹的!” 她的目光最后定在沈方身上:“时间不早了,还不回家去,待在这儿干什么?走啊!” 最后那句“走啊”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压力。沈方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跟着她离去。 大伙望着他们的背影一阵叹息。 这时王保长探头探脑的回来了,见朱碧云不在,立马精神起来,撸着袖子嚷嚷:“雌老虎呢?叫她等着怎么走了?我还要调教她呢!” 白大嘴拍拍他说:“得了王保长,别逞威风了,见好就收。” 王保长眼睛一瞪:“见好就收?这话什么意思?” 张大顺撇嘴道:“王保长,你这泡屎拉得挺快呀,莫非吃了巴豆大黄?” “王保长别的本事没有,尽放马后炮。” “王保长,你怕雌老虎就明说呗,何必装肚子疼呢?”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嘲笑王保长。王保长急了,拍着胸脯喊:“什么话!我王某人好歹是个官,我会怕她吗?真是的!去!去把她叫来!今天我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刘阿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看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贾半仙斜了她一眼:“刘阿婆,听你这口气,好像你有什么高招?我们洗耳恭听。” 刘阿婆说:“我也没啥高招,只知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伙与其在这儿耍嘴皮,还不如实实在在的帮沈方想个办法呢。” 大伙连连点头:“说的对!说的对!” 于是一场献计献策的讨论会在过街楼里召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开了好几个钟头,到深夜才散。 此后的几天,沈方和林媛媛的日子很不好过。当众受辱的朱碧云把他俩当出气筒,成天骂过来骂过去,而且花样翻新,不带重复的。她骂人的水平已经到达了相当高的境界。 这天晚上,她正像往常一样骂骂咧咧,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来人是个保安团的军官,身高马大,军装笔挺,腰里别着手枪,背后还跟着一个马弁,威风凛凛的站在那儿。 朱碧云一看就矮了半截,赔笑问:“先生找谁啊?” “找我表叔。”军官回答。 “表叔?”朱碧云小心地问:“不知先生的表叔是哪一位?” 这时沈方出来了,军官看到他,大声招呼:“表叔!表叔!” 沈方一愣:“你是谁啊?” 军官说:“我是阿彬呀,你不认识我了?” 沈方揉了揉眼睛,恍然道:“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阿珍表姐的三儿子对?” 军官笑道:“对对,表叔记性真不错。” 沈方又惊又喜:“想不到你会来,请进请进!” 军官在客堂间坐下。沈方给他泡了一杯茶:“阿彬,你家里都好?” 军官说:“托表叔的福,家里还好。表叔你怎么样?” “我?唉,一言难尽啊!” 沈方叹口气,朝旁边的朱碧云瞟了一眼。朱碧云那张脸顿时变得僵硬了。幸好沈方没再说下去,转移了话题:“阿彬啊,很多年不见,你怎么忽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军官说:“我最近刚调防到上海,抽空过来看看表叔,代我妈问候你一下。” “谢谢,也代我问你妈好。”沈方感慨地望着他:“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想不到如今你当大官了。” 军官拍了拍皮带上的手枪说:“我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营长,手下管着五六百人。今后要是有谁欺负表叔,告诉我一声,我他妈收拾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听见这番话,朱碧云吓得脸都绿了,半晌都没缓过来。 这位阿彬的威慑力比吊死鬼还强,从此朱碧云变得像根蔫茄子,她两个女儿也不敢再嚣张,家里太平了许多。 沈方对老邻居们感激在心,因为这条狐假虎威之计就是他们想出来并付诸实施的。但他也知道,计策虽好却治标不治本,眼下的太平难以长久维持,不知什么时候矛盾又会爆发。 沈方整天心事重重。唉,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都没有!泥萝卜吃一段揩一段! 第85章 棺材店老板的盘算 心事重重的不只是沈方这个小老板,另一个大老板心事比他还重。 庞金海担任商会总会长之后,曾经得意过一阵子,但随着刺杀事件的发生,以及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得意早就被忧虑取代了。 形势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朗,日本人快撑不住了,他们早晚要垮,肯定要垮,而那一天也将是他的末日。他的命运已经和日本人紧紧绑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开了。 他后悔自己打错了算盘,一门心思抱日本人大腿,要是脚踩两只船多好。现在怎么办呢? 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考虑再三,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和沈方一样,泥萝卜吃一段揩一段了。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很准确。就在庞金海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之际,军统又一次把他盯上了。 或者不妨这么说,丁乙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 上次刺杀庞金海未遂,还闹出了大乌龙,这简直是军统的耻辱。更糟糕的是,负责刺杀行动的韩坤是他小舅子,这家伙狗屎抹不上墙,非但不给他长脸,还给他招来任人唯亲的议论,对他的前程带来很不利的影响。为了挽回颜面,庞金海必须死。 这次他决定把任务交给陆伟韬。这么做有三个好处。首先,陆伟韬精明干练,成功的把握性大;其次,向陆伟韬示好,笼络人才为己所用;再者,向外界展示任人唯贤的姿态,消除不良影响。 丁乙坐在棺材店阴森森的店堂里,一边折纸花一边想心事。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但脑子却像风车一般滴溜溜转。 他是军统的老臣,却不是重臣。 军统的大老板戴笠是浙江江山县人,他重用的毛人凤、毛万里、毛森以及不少中层干部都是他的老乡,人称江山帮。像丁乙这样的北方人实属异类。他虽然为军统出生入死,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前途却很渺茫。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有些悲哀,有些气愤。 突然,他感觉眼前暗了一下。有人出现在棺材店门口,遮住了夕阳惨淡的光。他身穿烟灰色细纱长衫,头戴巴拿马草帽,穿一双黑皮鞋,留着一抹短须,是街上常见的那种小商人。 丁乙抬起头看了看他,放下手中的纸花,慢慢站起来,朝他歪了歪脑袋,示意他跟进。 来人跟着丁乙走进店堂深处,摘下草帽,扯掉嘴唇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正是丁乙等待的人,陆伟韬。 陆伟韬此番来上海除了汇报工作,主要目的是要求提供一部电台给他,便于联络。 丁乙听完他的汇报,那张阴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部队刚收编就打了一场胜仗,不容易啊!” “我们能旗开得胜,全靠主任鼎力支持,为我们输送武器军饷。” 陆伟韬虽然对拍马屁很反感,但场面上的话也不能不说几句。 丁乙说:“这支部队是我们的亲儿子,当然要什么给什么,尽量满足,不遗余力。” 他拍了拍陆伟韬的肩膀,夸奖道:“你干得很好,我非常满意。” 丁乙一向以严厉着称,对他的下属来说,这已是莫大的礼遇了。 陆伟韬有点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说:“主任过奖了,我只是做了一些应该做的事情。” 丁乙点点头:“现在宣读戴老板的嘉奖令。” 他庄重地站起身,从棺材底下摸出一张纸。陆伟韬摆着立正的姿势,侧耳聆听。 丁乙轻声宣读道:“陆伟韬同志不畏艰难,深入险地,找到两名美国飞行员,并圆满完成了组建忠义救国军的任务,其功非小,特予以通令嘉奖。望陆伟韬同志继续努力,为党国再立新功。 丁乙读完,把嘉奖令递给陆伟韬,抽出一根香烟叼上。陆伟韬划火柴替他点烟,然后把嘉奖令点着了。阴暗的店堂被火光照亮,但随着那张纸化作灰烬,很快又复归阴暗。 丁乙说:“陆伟韬同志,我已向上面建议擢升你为少校,估计没什么问题,应该能通过。” “谢谢主任提拔。”陆伟韬说:“我有个要求,我们那儿急需一部电台,以便跟各方联络,希望主任考虑一下……” 丁乙摆手道:“不用考虑,电台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陆伟韬很高兴:“谢谢主任!” 丁乙说:“不止是电台,还有报务员、小型发电机以及运送方式等,都已准备停当。” 陆伟韬笑逐颜开,这一切充分表明了丁乙对他和对忠义救国军的重视。他朝丁乙拱拱手:“那我先告辞了……” “等一等,”丁乙打断他:“别急着走,你打游击辛苦了,在上海好好修整一下。” 他把一只装钱的信封递给陆伟韬,说道:“这儿有两千元,不够的话再找我领取。” 陆伟韬说了声谢谢,把信封揣进口袋。 丁乙望着他缓缓道:“另外在你走之前,还要替我办件事。” 陆伟韬啪的立正:“请主任吩咐。” “我要你去干掉庞金海!” 丁乙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了几下,说道:“上次韩坤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把行动搞砸了。我非常生气,严厉斥责了他。现在看你的了,希望这次你能成功。” 陆伟韬挺了挺胸:“请主任放心,陆某一定不辱使命!” 丁乙赞许地点点头:“很好。锄奸小组的成员由你挑选。去。” 陆伟韬在茫茫暮色中离开棺材店,在街上兜了一圈,确定未被跟踪之后,到理查饭店开了一间房。 他毕竟是个公子哥儿,在穷山沟里待了这么久,觉得是该修整一下了。 理查饭店是上海最早的高级旅馆,位于外白渡桥下,街对面是百老汇大厦。这座豪华公寓是英商建造、专供外籍人士居住的,如今被日本人占据,成了特务机关的大本营。 陆伟韬选择理查饭店作为修整地点,与日本特务为邻,并非故意挑衅,而是出于安全考虑。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这是特工的基本常识。 第二天下午,三个男子分别在不同的时间来到理查饭店,造访的却是同一个人——陆伟韬。他们都是锄奸小组的成员。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陆伟韬故意开着房门,四个人一边打扑克一边用隐语讨论行动计划。 他们都是搞暗杀的老手,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很快就结束讨论,进入实施阶段。 要暗杀一个人,首先要掌握他的生活规律和安保情况,越详细越好。眼下要做的就是这个。 一星期后,四个人再次会面,交换情报。 经过对目标不间断的跟踪侦查,发现庞金海近来跟一个舞女打得火热,那女人是仙乐斯舞厅的头牌,名叫玉玲珑。 庞金海经常出入仙乐斯舞厅,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不过他有个司机兼保镖,名叫石铁山。 经调查得知,石铁山黑道出身,会武功,反应机敏,枪法也不错,必须小心应对。 这次的会面时间比较长,他们把刺杀行动的各个步骤进行分解,讨论了所有的细节,并做了具体分工。 会面后的第三天晚上,大约10点多钟的时候,庞金海那辆雪铁龙出现在仙乐斯舞厅门外。 庞金海下车进入舞厅,他的保镖石铁山斜靠在汽车上,一边抽烟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 这时一辆福特牌小汽车开过来,停在了雪铁龙的前面。石铁山皱了皱眉,扔掉烟头走过去,朝福特的司机做了个手势。 装扮成司机的陆伟韬下车,问了声:“什么事?” 石铁山沉声道:“对不起朋友,请你把车挪一挪。” 陆伟韬故意把车停在雪铁龙前面,就是为挡住他,防止他逃跑,所以装傻道:“为什么?我碍你事了吗?” “你挡了我的路,请你挪一挪。” 石铁山说话音调不高,用词也挺客气,目光中却带着强大的压力。显然他也是个老手,不会退让。陆伟韬怕再顶下去会让他生疑,只好开玩笑地朝他敬个礼,说了声遵命。 陆伟韬开车朝前移动了两米左右,然后下车走到石铁山跟前,掏出一包美丽牌香烟:“抽一根。” 石铁山犹豫了一下,取了一根烟叼上。陆伟韬自己也点了一根烟,两个人并排靠在汽车上。 根据预定的计划,锄奸小组的一名成员已进入舞厅,监控庞金海。另外两个躲藏在附近,准备等庞金海上车时冲出来,把他和他的司机一块干掉。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陆伟韬已经察觉这个石铁山警惕性很高,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陆伟韬没话找话,敲了敲雪铁龙的引擎盖说:“法国车坐着很舒服,不过性能方面不如美国货。” 凡是接受过特工训练的人,都知道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短时间内赢得别人的好感。 陆伟韬抛出的这个话题显然是石铁山喜欢的,他接口道:“的确,雪铁龙在避震上做的还好,但引擎马力差一些,加速比较慢。” 陆伟韬恭维道:“一点不错!看来我碰上行家了!” 石铁山摆摆手:“行家不敢当,只能算个老司机。” “你开车多少年了?”陆伟韬问。 “十多年了,”石铁山弹了弹烟灰:“我曾经在季根发季老爷子手下待过,就是那时候学会开车的。” 陆伟韬装出肃然起敬的样子:“季根发?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沪北大亨啊!你给他当保镖?” 石铁山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哪里哪里,老兄很不简单,肯定有两下子!”陆伟韬做了个劈砍的手势:“劈砖头大概不在话下?” 石铁山淡淡的说:“我练过几年铁砂掌,劈砖头算不了什么,纯粹是唬人玩的。” “好厉害!好厉害!今天碰上高人了!” 陆伟韬竖着大拇指,做出万分钦佩的样子,接着问道:“你现在伺候的是哪位大老板啊?” 石铁山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陆伟韬笑道:“这还要保密?” 石铁山耸耸肩:“他叫庞金海,上海商会总会长,听说过吗?” 陆伟韬摇摇头。 石铁山撇了撇嘴:“没听说过也很正常,他是这几年才发家的,如今是东洋人跟前的红老倌。” 他的话里隐隐流露出一丝鄙夷。陆伟韬听出来了,心里不由得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石铁山随后反问:“你呢?你给谁开车?” 陆伟韬随口瞎编:“吴大少。” “哪个吴大少?” “就是家里开棉纱厂的那个。他最爱坐车兜风,可是现在汽油太紧张,他也难得出来了。” 这时一男一女出现在舞厅门口。男的是庞金海,挽着他胳膊的女子一定就是舞女玉玲珑了。 石铁山扔掉烟头,说了声“我的老板来了。” 陆伟韬退到一边。石铁山拉开雪铁龙后面的车门,让庞金海和玉玲珑上车,同时职业性地用身体挡住他们。 按计划动手的时候到了。陆伟韬掏出一块白手帕,阿切打了个喷嚏,用白手帕擤鼻子。 庞金海和玉玲珑坐进车里,石铁山也上了车。雪铁龙绝尘而去,尾灯在夜幕中闪亮。 雪铁龙刚从眼前消失,三个锄奸小组的人就奔过来,坐进他们的福特轿车。刚才陆伟韬发出的是中止行动的信号。他们莫名其妙,纷纷询问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陆伟韬说:“别问了,离开这儿。” 汽车在一片静默中行驶,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口:“为什么不动手?我们暴露了?看着不像呀!” 陆伟韬说:“不是那么回事。” 另一个人追问:“那为何中止行动?” 陆伟韬没有回答。 第三个人不满地说:“主任对我们寄予厚望,而且行动眼看就要成功了,想不到……” “别说了,”陆伟韬打断他:“一切由我负责,我会向主任交待的,跟你们没关系。” 第二天下午2点,陆伟韬来到天蟾舞台附近的一家茶楼。 他是奉命来向丁乙做汇报的。走进小包间一看,丁乙的小舅子韩坤也在,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丁乙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但韩坤的表现清楚地说明,情况不容乐观,甚至很糟糕。 陆伟韬从容落座,因为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丁乙一直很器重他,为了报答丁乙的知遇之恩,他甘愿冒一次险。 茶楼的伙计送上茶点后退出,轻轻关上了包间的门。陆伟韬估计他多半也是军统的人。 丁乙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缓缓道:“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中止行动,这种事情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简直闻所未闻!”韩坤加上一句。 丁乙瞟了他一眼,目光转向陆伟韬:“你加入军统的时间也不短了,军统的纪律你不会不知道?” 他的语气依旧很平和,但其中的压力不难听出来。 韩坤又加上一句:“真是胆大包天!” 丁乙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盯着陆伟韬继续发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你这么做不会毫无理由?” “我当然有理由。” 陆伟韬故意慢慢点燃一根烟,说道:“我跟庞金海的司机石铁山闲聊时,发现他和庞金海之间存在不小的矛盾。而且从他以往的经历判断,他为人比较正派,有策反的基础……” 丁乙忽然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把手放下:“说下去。” “我建议发展他做卧底,从庞金海那儿刺探情报。”陆伟韬说:“据我了解,庞金海帮日本人搜刮战争物资,与日军高层过往甚密,有很高的情报价值,一枪崩了他太可惜了。” 韩坤冷笑一声:“哼,这全都是狡辩,恐怕真正的理由你说不出口?不要紧,我替你说……” 丁乙用手势制止了他,慢悠悠道:“不,他讲的有道理,很有道理。这笔买卖怎么做才好值得考虑。” 第86章 策反 丁乙靠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沉思了几分钟,猛然挺起身对陆伟韬说:“我同意你的看法,留着庞金海对我们更有利。” 陆伟韬说:“把策反石铁山的任务交给我。” 丁乙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主任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 陆伟韬答应着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扫了韩坤一眼。看到韩坤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不禁暗自发笑。 像大多数富家子弟一样,陆伟韬为人慷慨豁达,一般不会跟别人斤斤计较,但对韩坤例外。丁乙这个小舅子没本事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摆谱,实在让他难以容忍。 陆伟韬走出了包间,房门重新关上。 韩坤气呼呼说:“姐夫,你看他……” 丁乙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我是你上司!叫我主任!” 韩坤吓了一跳,赶紧立正:“是!主任!” 丁乙望着他一字一句说:“还有,以后我讲话不许插嘴!你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韩坤低着头唯唯诺诺,但心里很不满。妈的!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名堂!气死我了! 丁乙摆摆手:“你走,我还有事要办。” 韩坤灰溜溜的离开了茶楼。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奔姐姐家,他要把心里的愤懑向姐姐说道说道。 他姐姐住在愚园路涌泉坊一幢房子里,房子从里到外都很平常,她的衣着打扮也朴素无华,平时难得出一趟门。谁能想得到,她曾经是天津着名的交际花韩香兰。 韩香兰只有韩坤这一个兄弟,对他很是照应。听韩坤倒了一番苦水之后,她安慰兄弟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心放宽一点。等你姐夫来了,我会跟他讲的。” 丁乙作为军统要员,在上海有多处秘密住所,并不经常到涌泉坊来,但今天偏巧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韩香兰陪他喝了几杯酒,正盘算着如何把话引到兄弟身上,丁乙却先开口了:“刚才韩坤来过了是不是?” 韩香兰一愣,她虽然知道家里的厨师和女佣都是军统的人,却想不到他们这么敬业,鸡毛蒜皮都要汇报。 韩香兰定了定神,笑眯眯说:“既然你知道他来过,那他为什么来你也应该知道?” 交际花果然不是白当的,这话鸡蛋里嵌着骨头。 丁乙不动声色地呷了口酒,缓缓道:“你该调理调理你兄弟了,有时候他真让我恼火。” 韩香兰摇了摇头:“恐怕该调理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姓陆的!你不觉得他太放肆了吗?” 丁乙放下酒杯,点起一根烟:“这不叫放肆,这叫主见。能力强的人都有主见,古今中外无不如此。” 韩香兰哼道:“你对他太过纵容,这样下去他要爬到你头上来了!这种人早晚是祸害!” 丁乙弹了弹烟灰,慢悠悠说:“我十六岁就出来混世界,今年四十六岁了,用得着你来教我如何行事吗?” 他语气平和,目光却让人很不舒服。 韩香兰也不是省油的灯,迎着他的目光说:“我不是教你,是提醒你,人总有想不周全的时候。” 丁乙正色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妇人之见。我受戴老板委派,是苏浙沪三地的总管,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岂能计较个人得失!陆伟韬是我手下最能干的人,我必须善待他,没有别的选择。” 停了停,他接着说:“要是你兄弟也像他一样能干,那情况就不同了。唉,可惜呀!” 他用一声叹息结束谈话,自顾自喝酒吃菜。韩香兰碰了一鼻子灰,把筷子一摔,气呼呼走了。 两天以后。四马路。 傍晚,这个上海的红灯区开始热闹起来。虽然当前市面萧条,但对这儿的影响似乎并不大。 7点多钟的时候,石铁山出现在行人中。但他要去的地方并非妓院,而是王宝和酒家。 “王宝和”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有将近两百年历史了,以蟹宴着称。眼下正是吃螃蟹的时候,石铁山要和朋友们在这儿聚一聚。 自从他当了庞金海的保镖、腰包鼓起来之后,那些以前见不着的朋友纷纷出现了,石大哥石大哥叫得好亲热,让他深感人情薄如纸、世态多炎凉。但他是个心胸豁达的人,不想与他们撕破脸,聚就聚。 他来到王宝和酒家门前时,对面一个男子低着头匆匆走来,差点跟他撞个满怀。他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对方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两个人几乎同时喊道:“是你啊!太巧了!” 那个男子是陆伟韬。 这次邂逅当然并非巧合。为了掌握石铁山的行踪,制造“巧遇”的机会,他可费了不少功夫。 两个人热情握手,互通了姓名。石铁山递上一根烟,问道:“陆兄急急忙忙的有何要事啊?” “没事。”陆伟韬说:“汽油弄不到,汽车成了摆设。我闲得无聊,想去老西门的赌场玩玩。” 石铁山问:“你吃过饭没有?” 陆伟韬摇摇头:“赌场管饭,上赌场吃去。” “赌场有啥好吃的?不是面条就是馄饨。”石铁山说:“今晚我约了几个人到王宝和吃螃蟹,你一块来。” 陆伟韬假意推辞:“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好朋友!走走走!” 石铁山不由分说,把陆伟韬拽进了王宝和酒家。 席面上,陆伟韬充分发挥自己的口才,讲了不少奇闻异事,什么xj的沙漠里有一座鬼城,还有埃及金字塔、英国的尼斯湖水怪等等。石铁山和他那些朋友听得一愣一愣的,对陆伟韬佩服得不得了。 过了几天,陆伟韬回请石铁山。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越走越近,短短半个多月时间,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相约到城隍庙湖心亭喝茶,东拉西扯,一直待到9点多钟,整个茶楼除了他俩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 这时石铁山凑到陆伟韬跟前,小声说:“不知我猜的对不对,我觉得你不像个普通司机。” 陆伟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笑着问:“哦?为什么?” “你知道的太多了,”石铁山说:“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讲起来头头是道,学校里的教书先生都不及你。” 陆伟韬暗暗吃惊,此人的精明超出了他的意料。而石铁山接下去的话让他更加惶恐。 “你与我相识恐怕也不是偶然的。” 石铁山盯着陆伟韬,眼睛里闪着寒光:“打开窗户说亮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伟韬竭力保持平静,反问道:“你说呢?你说我是什么人?” 石铁山哼了一声:“我问你呢!” 陆伟韬说:“你好像已经有结论了,是吗?” “我猜,你不是军统就是中统。” 石铁山说话慢条斯理,但每个字都像开花弹一样,极富杀伤力。 陆伟韬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一直盯着他的石铁山倏地掏出了手枪,动作快得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 “别动!”石铁山厉声道:“把手放在桌面上,慢一点!” 陆伟韬只好照办,别无选择。不管是强壮度还是敏捷度,他都不是面前这个人的对手。 接下去,对方就要来缴他的枪,剥夺他最后的反抗能力,这是顺理成章的。但奇怪的是,此刻紧张慌乱反而消失了。他有一种预感,事情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糟糕。 果然,石铁山没有缴他的枪,只是盯着他问:“我猜你的身份是军统或者中统,没猜错?” 陆伟韬干脆地说:“没错,我的确是军统的人。我要是想杀你的话,你早就没命了。” “你指的是那天晚上在仙乐斯舞厅?” “对,我原本计划把庞金海连你一块干掉,还有三个同伴埋伏在周围,等着我发信号,但最后一刻我放弃了。” “为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得到。” 石铁山沉思了一会儿:“你想策反我,让我给你们作卧底刺探情报?” 陆伟韬点点头:“庞金海与日军高层关系密切,有很高的情报价值,杀了他太可惜了。” 他停了停,又道:“尽管萍水相逢,但我对你颇有好感,觉得你会答应跟我们合作的。” 石铁山的手枪慢慢垂下。或许是被这番有真有假的话打动了,亦或许他原本就愿意被策反,总之他把枪放回去,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替汉奸做事不光彩,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要过日子,没办法。” “这我理解,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嘛。” 陆伟韬朝空荡荡的茶楼扫视了一下,轻声说:“你要是关心时局的话,一定知道日本人已经日薄西山,快要完蛋了。” 石铁山点了点头。 陆伟韬接着说:“你若能认清形势,改弦更张,为我们提供情报,军统绝不会亏待你。今后不管局势发生怎样的变化,我向你保证,你和你的家庭都不会受影响。” 石铁山握住陆伟韬的手,慨然道:“我从没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陆伟韬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用力摇了摇说:“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同志了。你为军统做事,军统也会关照你保护你,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军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石铁山很激动:“你有什么任务交给我?” “暂时还没有。”陆伟韬说:“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今后会有别人跟你联络。” 石铁山一愣:“你要走?” 陆伟韬含糊地说:“没办法,上命差遣。” 石铁山略有些惆怅:“希望能很快再见到你。” “一定会的。”陆伟韬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走。” 第二天,陆伟韬把搞定石铁山的事向丁乙作了汇报。丁乙很高兴,对他大加赞赏。 陆伟韬也很高兴。这次回上海收获颇丰,身心两方面也已经恢复,该返回部队去了。可是,当他得知携带电台和他一块去的人竟然是韩坤,好心情立即消失殆尽。 丁乙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韩坤跟我不睦?抑或对我不放心,派亲信监视我? 陆伟韬疑虑重重,心里很不爽。 其实心里不爽的不止是他,韩坤更加不爽。当丁乙找他谈话,命他携带电台跟陆伟韬一块走的时候,他差点当场跳起来。 我在这儿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让我到山沟沟里吃苦? 这话他不敢说出口,但吃惊怨愤的表情已经代他说了。 丁乙坐在棺材店的柜台里,双手折着纸花,目光朝他一瞥:“怎么?你不想去?” 韩坤气呼呼道:“组织里这么多人,派谁去不行,为何偏偏派我?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恰恰相反,”丁乙说:“派你去是为培养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韩坤黑着脸大口抽烟。 丁乙把折好的纸花放进竹篓里,缓缓道:“不管你承不承认,陆伟韬的能力都比你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韩坤没吭声,但牙关紧咬着,脖子上青筋直蹦。 丁乙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他比不上你,永远比不上。” “哦?哪一点?” “你是我小舅子,他不是。他与我的关系永远不会比你更近。” 韩坤慢慢把烟头掐灭,又点上了一根烟。 丁乙说:“能力强的人往往难以驾驭,我重用他,但并不信任他。我把你派过去,就是为了对他就近监视,电台和密码都在你手里,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向我报告。” 韩坤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仰起头喷出两个烟圈。 “还有,”丁乙接着说:“这支队伍是陆伟韬收编的,眼下听他指挥,我鞭长莫及。你去了之后,要跟贺天龙搞好关系,争取把队伍抓到咱们手里。枪杆子永远是最重要的。” 韩坤点点头:“我懂了。” 丁乙拍拍他的肩膀:“你要理解我的苦心,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这个我可以保证。” 第87章 倒霉的陆老爷子 面对丁乙的软硬兼施,韩坤没办法,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两天后还是跟随陆伟韬上路了。 去宁波的班轮上有军统的人,枪支、电台和相关设备已经由船员秘密带上船,躲过了日寇的搜查。 船到宁波,化装成商人的陆伟韬和韩坤下了船,雇了一个脚夫,挑着电台和相关设备前往瓦桥村,去找康老三。 康老三是贺天龙的秘密联络员,在村里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贺天龙保持着土匪的老习惯,经常转移驻地,只有康老三知道他的下落。 瓦桥村位于一座山坡上,面前小桥流水,背后青峦叠嶂,沐浴着明媚的阳光,真是如诗如画。 可是,这美好的意境被突然出现的两个人破坏了。他俩从树林里冲出来,手上都拿着枪。 韩坤吓了一跳,立即趴下拔枪,可是慌乱中枪被皮套卡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还是陆伟韬抢先拔出了手枪,同时他也看清了那两个人,他们竟然是林永年和小泥鳅! 韩坤得知碰上的是自己人,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由于昨晚刚下过雨,韩坤沾了一身烂泥,狼狈不堪。 陆伟韬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回头问林永年和小泥鳅:“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林永年沉痛地摇了摇头。小泥鳅唉声叹气:“别提了,咱们的部队被鬼子打散了。” “你说什么?部队被打散了?”陆伟韬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鬼子怎么找到你们的?” “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林永年说:“咱们的队伍经常转移,在一个地方不会驻扎五天以上,但还是遭到了鬼子的袭击。咱们猝不及防,牺牲了十几个弟兄,其余的人都逃散了。” “贺司令呢?”陆伟韬紧张地问:“他怎么样?还有他妹妹……你妻子,他们没事?” 林永年摇摇头:“不知道,我和小泥鳅跟他们跑散了,我们俩来瓦桥村就是想打听他们的下落。” 陆伟韬双眉紧皱,想起他离开的时候部队还士气高涨,不料短短个把月时间,情况竟然变得如此糟糕。部队危难之际,他没能和大家在一起,他因此感到深深的内疚。 韩坤在一边嘀咕:“完了,没指望了,待在这儿也没用,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还是回上海。” 陆伟韬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朝他吼几声。这股冲动来得那么强烈,他差点就没克制住。 小泥鳅说:“现在怎么办呢?你这个参谋长要拿个主意啊!” 陆伟韬拿不出主意,急得团团转。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脑子一片空白。 林永年干咳了两声,说道:“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失散的人找回来,否则部队就彻底垮了。” “你说的对。”陆伟韬想了想说:“这样,先到我家去,把那儿作为据点,再想办法找失散的弟兄。” 林永年拍拍小泥鳅:“你腿快,去瓦桥村跟康老三说一声,要是见到咱们的人,让他们到藕塘镇去。” 小泥鳅刚要走,陆伟韬拽住了他:“不能去!” “为什么?”林永年问。 陆伟韬说:“鬼子能袭击我们,说明得到了准确的情报。我怀疑给鬼子提供情报的人就是康老三!” 林永年断然摇头:“不可能是他!” 这回轮到陆伟韬问为什么了。林永年说:“康老三两个儿子都在1937年淞沪抗战时牺牲了,他跟鬼子有血海深仇。” “你肯定?” “这是贺天香告诉我的,绝不会错。” 林永年见陆伟韬还在迟疑,又道:“他有一颗手榴弹,从不离身的,万一暴露了准备跟鬼子同归于尽。” 陆伟韬松开了抓住小泥鳅的手。 小泥鳅跑回瓦桥村,把情况跟康老三讲了,然后和林永年一起,跟着陆伟韬前往藕塘镇。 陆王氏见儿子回来了,自然是又惊又喜,忙里忙外。陆伟韬的父亲陆敬斋却耷拉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他是出名的大财主,也是出名的吝啬鬼,家里多几张嘴吃饭让他十分心疼。 林永年很担心贺家兄妹的安危,在房里坐不住,第二天就和小泥鳅一块外出寻找。 陆伟韬也把老仆人阿金伯派出去,让他找些可靠的人四处打听消息。 不久之后,贺天龙、贺天香、熊彪、黄瓜儿等人陆续到来,其余幸存的弟兄也纷纷前来会合。 陆家老宅一下子来了好几十人,俨然成了一座军营,所有的屋子全都住满了,还要供他们吃喝拉撒,此前一个月的花销如今连一天都不够用。而且这些人都是土匪出身,言谈举止很粗鲁,一开口就是“老子”怎样怎样,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陆敬斋恼火得不得了,把儿子叫过去,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你给我听着,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陆伟韬很为难:“爸,再缓几天行不行?林先生和小泥鳅还没回来呢,再说眼下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呀。” 陆敬斋黑着脸说:“这我管不着,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总之不能把我家当成疗养院!” 陆伟韬一再央求父亲再宽限几天,等林先生和小泥鳅回来了再说。 陆敬斋气呼呼道:“你有完没完?上次你骗去我两千大洋,这账还没跟你算呢,现在又来胡闹!” 陆伟韬辩解道:“这怎么是胡闹呢?情况您都知道,实在没办法了才来这儿暂住几天……” “说得好听!”陆敬斋喊道:“你看看,他们把家里搞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的,稍不如意就骂人,高兴起来乱唱乱叫,我的家简直变成土匪窝了!” 陆伟韬张口结舌,因为父亲讲的都是事实。 陆敬斋把桌子一拍说:“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明天你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陆伟韬没办法,只好答应。陆敬斋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下午他正在书房里打盹,忽觉有人拍他肩膀,睁眼一看是贺天龙。 陆敬斋揉了揉眼睛,见贺天龙倒背着手,皮笑肉不笑的,警惕地问:“你有什么事?” 贺天龙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老太爷,你睡醒了没有?睡醒了我想跟你谈谈。” 陆敬斋知道他来者不善,说话声音有点发抖:“你……你想谈什么?” 贺天龙在他面前踱了几步,慢悠悠道:“听说你很讨厌我们,要赶我们走是不是?” 陆敬斋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贺天龙俯下身子,跟他脸对脸,一字一句说:“老东西,你给我听着!我贺天龙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人,你不赶我,我正想走呢,现在你赶我,我倒偏不走了!”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架起了二郎腿。陆敬斋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怕耽误了大事吗?” “不怕!我要争这口气!”贺天龙说:“你给我放明白点,要是把我惹毛了,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 陆敬斋这辈子见过不少无赖,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无赖,吃我的喝我的,临了还要烧我的房子! 陆敬斋气得跳了起来,怒吼道:“你敢!” 贺天龙朝他狞笑:“看样子你想试试?好啊,我就烧给你看,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贺天龙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看在你儿子面上,给你半个钟头,把细软收拾一下。” 陆敬斋急得满头大汗。贺天龙可不是善类,没少干杀人放火的事情,把他惹毛了决没好果子吃。 眼看贺天龙已经走出了书房,陆敬斋跌跌撞撞的追出去喊:“回来!你回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贺天龙理都不理,继续往外走。 陆敬斋紧赶慢赶,在他出院子之前拦住了他,拱手道:“贺司令,你别走,咱们再商量商量……” “没啥好商量的!”贺天龙冷冷道:“我话已经撂在这儿了,既然你无情,那就别怪我无义!” 陆敬斋陪着笑脸:“我儿子在你手下,你不给我面子,总要给他一点面子嘛,是不是?” 贺天龙没吭声,但也没走,这是个好兆头。 陆敬斋又连连拱手:“贺司令,我求你了,请你回来。都不是外人,有事好商量。” 贺天龙犹豫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跟着他返回书房,说道:“听你的意思,打算收回逐客令?” 陆敬斋满脸堆笑:“什么收回不收回的,贺司令你误会了,我从没想过要赶你们走!” 贺天龙瞟着他:“我是听你儿子讲的,难道他撒谎?” 陆敬斋支支吾吾:“这……这我不清楚,反正我决不会下逐客令,你们都是贵宾,平时请都请不到的。” “真的吗?”贺天龙问。 “真的真的!百分百真的!” 陆敬斋生怕他不信,回答得斩钉截铁。 “很好,”贺天龙说:“既然你拿我们当贵宾看待,我们就要享受贵宾的待遇。” 陆敬斋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贺天龙说:“从现在起,每顿饭都要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晚上每人一瓶酒也不能少,怎么样?答不答应?” “这……”陆敬斋刚一踌躇,贺天龙便吹胡子瞪眼:“看来你是在糊弄我!好!你收拾细软去!” 贺天龙转身要走,陆敬斋慌了,赶紧拦住他:“贺司令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们陆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这点吃喝还负担得起,你说的那些我全都照办,没问题的!” “真的没问题?” “放心好了,我还会骗你吗?” “那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贺天龙站起来,摇摇摆摆,迈着四方步走了,嘴里还哼着小曲。 陆敬斋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使劲揉着心口,暗忖我他妈怎么这么倒霉!上次儿子向我要一千六百块银元,我不给,结果破费了两千块!这次想要赶他们走,结果非但没成功,还得多花不少钱!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算是领教了! 这边陆敬斋越想越郁闷,那边贺天龙却在偷着乐。 陆伟韬走过来,小声问:“怎么样?” “搞定了!”贺天龙得意地说:“我吓唬他一下,他立马就老实了,非但让我们留下,还要给我们加餐呢!” 陆伟韬笑道:“这就好。” 贺天龙摇头晃脑:“我这主意怎么样?高不高?我早看出来了,你老爹就是庙里的蜡烛,不点不亮!” 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赶紧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我又胡说了,你千万别在意,就当我放屁。” 陆伟韬咧了咧嘴,哭笑不得。 贺天龙拽着他说:“今晚弟兄们有酒喝了,大伙聚一聚,咱俩再讲几句话鼓鼓士气,走!” 二人来到前院,只见贺天香坐在一棵树下,双手托腮默默地望着远方,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金黄。她是个好动不好静的人,如此模样实在难得。 贺天龙走过去,不安地看着她:“天香,你怎么啦?” 贺天香抬起头喃喃道:“老林他们出去好多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会不会……” 她没有说下去,眼睛里似有泪光在闪动。 由于父母死得早,这个妹妹是贺天龙一手带大的,感情之深不言而喻。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妹妹把泪洒。他扶着她肩膀说:“没事的,他们会回来的,放心好了。” 贺天香哽咽道:“昨晚我作了个噩梦,老林他……” “你别胡思乱想,”贺天龙打断她:“老林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 话没说完,就听得陆伟韬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抬头望去,只见林永年和小泥鳅笑盈盈的走来。 贺天香像踩着弹簧似的一蹦老高,没羞没臊的扑到林永年怀里。 小泥鳅赶紧捂住眼睛。贺天龙连连摇头。陆伟韬则哈哈大笑。 林永年好不容易才从贺天香的拥抱中摆脱出来,整了整凌乱的衣服。 贺天龙问:“你们去了这么久,有收获吗?” 小泥鳅说:“找到了五个弟兄,其中一个伤还没好,来了四个。” 贺天龙满意地点点头:“好啊。” “我们还有意外的收获呢!”林永年兴奋地说:“简直做梦都想不到的!” “什么收获?”陆伟韬问。 林永年说:“我们碰上了两个好朋友。” “哦?他们是谁?”贺天龙好奇地问:“我认识吗?” “这就认识了。”林永年朝外面喊:“冯大哥、老陈,请过来。” 第88章 内奸就是你 冯惠堂和陈福林应声走进院子。 冯惠堂步履沉稳,面带微笑,三只铁球在手上盘得哗哗响,强大的气场一下子就镇住了所有人,连羁傲不驯的贺天龙脸上都流露出敬畏的表情。 林永年给双方做了介绍。 贺天龙听说冯惠堂也是练武的人,跟他握手时暗暗发力,想试探他的功底。结果冯惠堂面不改色,贺天龙却感觉像是被一把老虎钳咬住,骨头咯咯响,这下他彻底服了。 陆伟韬热情地挽住冯惠堂:“原来冯先生是新四军游击队的,欢迎欢迎!请到里面坐!” 众人来到小客厅坐下。陆伟韬吩咐小泥鳅:“你去把韩坤和熊彪叫来,一起见个面。” 林永年说:“想不到冯大哥的游击队也在这一带活动,我们在路上相遇,真是巧极了。” 陈福林笑道:“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陆伟韬说:“冯先生,不知林参谋告没告诉你,我们的部队刚刚遭遇一场失利,正在修整中。” 冯惠堂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啥大不了的。今后我们两家可以携手合作,共同对敌。” 贺天龙爽快地说:“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说的。两只拳头打人总比一只拳头强。” 林永年说:“打游击情报最重要,首先要在情报上展开合作,有什么消息及时交流。” 陆伟韬点头:“说的对。这次我们吃亏就吃在情报上。” 贺天龙说:“瓦桥村开杂货铺的康老三是我的联络员,今后可以通过他交换情报。” “很好,”冯惠堂说:“我们之间的合作就从情报开始。”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越谈越热乎,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黄瓜儿在客厅门口喊:“开饭了!开饭了!” 陆伟韬请两位客人吃了饭再走。冯惠堂说:“心领了,我们还要赶不少路,回头见。” 贺天龙挽留道:“饿着肚子怎么行呢,还是吃点东西再走。” “没事,”冯惠堂说:“我们带着干粮。各位,回头见。” 大家把冯、陈二人送出大门,挥手告别。 等到他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一直没吭声的韩坤开口了:“贺司令,你把康老三的事透露给他们,我觉得有点不妥啊。” 贺天龙一愣:“为什么?” “因为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冤家对头。”韩坤说:“虽然眼下国共合作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贺天龙蹙眉道:“什么这党那党的,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我们打鬼子,他们也打鬼子,都是一条路上的!” “不对不对!”韩坤连连摇头:“我们信奉三民主义,他们搞的是共产主义,完全是两条路,风马牛不相及!” 贺天龙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少跟我讲这些,我头都晕了。走走,喝酒去。” 这时饭菜已经摆好了,酒坛也开封了,等几位首领一来就开吃。 自从部队遭受溃败之后,这还是大伙头一次聚餐,按说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看到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想到再也不能和他们划拳碰杯,大伙个个心情沉重,唉声叹气。 贺天龙大声呵斥:“妈的!瞧你们这副熊样!真没出息!都给我把头抬起来!抬起来!” 他平了平气,接着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都是站着撒尿的汉子,不怕死!保家卫国,死了也光荣!谁要是怕死,那就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大伙的情绪被这番话点燃了,纷纷叫嚷。 “咱们怕死就不来,来了就不怕死!” “跟鬼子拼了,给牺牲的弟兄报仇!” 陆伟韬站起来说:“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大不了。从前刘邦跟项羽争天下,打一仗败一仗、打一仗败一仗,差点连命都丢了,但最后项羽还是死在他手里。” 大伙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 贺天龙挥了挥拳头:“参谋长说的对!别看鬼子眼下挺猖狂,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最后一定能打败他们!” 大伙群情激奋,刚才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林永年摆手道:“各位,我说两句。打仗失败不怕,怕的是迷迷糊糊,不找失败的原因,那结果一定是更大的失败。” 全场肃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林永年接着说:“上次鬼子的袭击又准又狠,直奔咱们驻地,这绝不会是偶然的,一定有内奸提供情报。” 大伙面面相觑,厅上静得吓人,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贺天龙的目光像锥子一般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熊彪砰的拍了一下桌子,咆哮道:“妈的!谁这么混蛋,出卖弟兄,我让他不得好死!” 在一片惶恐的气氛中,忽然传来清脆的笑声。是贺天香在笑。 贺天龙不满地问:“天香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他!”贺天香指着熊彪说:“你毕竟在戏班子待过,还真会演戏啊!” 熊彪愣住了:“这话什么意思?” 贺天香冷冷道:“你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我!出卖弟兄的混蛋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此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 熊彪望着她颤悠悠道:“天香你……你……” 贺天龙朝熊彪摆摆手,扭头问:“天香,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猜疑啊,熊彪是我拜把兄弟……” “我当然有证据!”贺天香回答:“有一次熊彪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说他早就喜欢我,只是不敢开口。见我跟了老林,他恨得牙痒痒,还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贺天龙把锋利的目光转向熊彪,一个字一个字问:“听清楚了?这些话你说没说过?” 熊彪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我没说过……” 贺天香气得大叫:“说了!你说了!你别想赖!” “没说过就是没说过!你别血口喷人!” “无缘无故的我冤枉你干什么?你就是说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吵成了一锅粥。 大伙也议论纷纷,有的帮熊彪,有的帮贺天香,还有的和稀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这时黄瓜儿站了出来。他是熊彪的表兄弟,胳膊肘自然要往里拐。然而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站在贺天香一边:“天香妹子讲的都是实话,那些话我也听熊彪讲过的!” 贺天龙沉声问:“他是怎么说的?” 黄瓜儿回答:“天香妹子和林参谋成亲那天,他一个人躲在山洞里,喝得醉醺醺。他说天香妹子被林参谋抢走了,他咽不下这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找机会报仇……” “胡说八道!你这混蛋!我宰了你!” 熊彪朝黄瓜儿冲过去,众人一拥而上把他拦住。 黄瓜儿喃喃道:“对不起熊哥,我……我只能实话实说,否则大伙都要受牵连。” 贺天龙瞪着熊彪:“黄瓜儿是你表弟,他总不会冤枉你?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讲?” 熊彪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我承认,那些话我的确讲过,但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他猛的把头抬起来,大声说:“我熊彪正大光明,绝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我不是内奸!” 贺天香朝他啐了一口:“呸!还正大光明呢,你死不要脸!内奸就是你!肯定是你!” 大伙一片哗然。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怀疑的了,所有的人都指责熊彪是内奸!叛徒! 贺天龙慢慢走到熊彪面前,一把揪住他,怒吼道:“好啊熊彪,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叛变!咱俩是磕头换命的兄弟,你竟然把我卖了!鬼子给了你多少钱?你说!” 熊彪梗着脖子喊:“没有!我什么也没干!我是冤枉的!” 贺天龙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咬着牙说:“你这混蛋!敢做不敢当!把他给我捆起来!” 此刻熊彪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把想要捆他的人打倒了好几个。大伙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制住了他。 林永年走过去,望着他说:“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天香。难怪你恨我,老跟我作对。” 熊彪扭过脸去,看都不看他。 林永年接着说:“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不怪你。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会向贺司令求情,饶你不死,怎么样?” 熊彪的脸慢慢转过来,通红的双眼盯着林永年,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砸到林永年脸上。 “姓林的!你这混蛋!”他疯狂嘶喊:“我后悔啊!你逃跑的时候,我真该一枪毙了你!” 贺天龙脸色铁青,恶狠狠道:“把他关起来!明天我要亲手宰了他,替牺牲的弟兄报仇!” 众人费了不少劲,把挣扎狂喊的熊彪拖到后院,扔进一间空着的小屋,关门上锁。 陆伟韬说:“这屋子本来是库房,很坚固,把他关在这儿绝对安全。” 林永年说:“保险起见,还是派个岗哨为好。” “说的对,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贺天龙拍拍黄瓜儿:“今晚你辛苦一下,看住他,别让他跑了。” 黄瓜儿把胸脯拍得乓乓响:“司令放心!有我在这儿守着,他长出翅膀也跑不了!” 常言道,说话别说死,走路别走绝。一个人把话说死,往往会出毛病。这次就是如此。 熊彪非仙非妖,当然长不出翅膀来,但他照样还是跑了。这个结果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第二天早晨,贺天龙、陆伟韬、林永年、贺天香等人来到小屋前,发现黄瓜儿不在,感觉事情有点不妙。打开屋门一看,黄瓜儿躺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手脚都被捆住,嘴里还塞着破袜子,而熊彪已无影无踪。 贺天龙急忙扯掉黄瓜儿嘴里的破袜子,问道:“混蛋!怎么搞的?熊彪哪儿去了?” 黄瓜儿直翻白眼,说不出话来。贺天龙急得跳脚。 等了好一会儿,黄瓜儿才缓过这口气,哭丧着脸说:“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他在里面喊肚子疼,要出去拉屎。我大意了,觉得他手被反绑着,没啥问题,就打开了门,不料他已经把绳子弄开了,结果……” 黄瓜儿指着自己猪头似的脸:“他没头没脑的揍了我一顿,又把我捆住,自己逃跑了。” 贺天龙暴跳如雷:“妈的!气死我了!这个混蛋!他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贺天香拔出手抢:“我也去!” 林永年赶紧拦住:“别追了!他两三点钟跑的,现在已经跑出很远,哪里追得上!” 贺天龙咆哮:“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他跑掉?” 林永年神情严峻:“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抓他,而是我们自己的安危。” 贺天龙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林永年说:“熊彪肯定会跑到鬼子那儿去,我们处境很危险,鬼子随时都会来,要赶快转移!” 贺天香点头道:“老林说的对,这儿不能待了,必须马上走!” 陆伟韬说:“我赞成林参谋的意见,可是转移到哪儿去呢?” 贺天龙想了想:“去石板村,那儿是我老家,在一个山坳里,十分隐蔽,鬼子不可能发现,我们可以在那儿安心住下。” 于是当天就着手准备,第二天出发,在石板村驻扎下来。 正如贺天龙所讲,这个村子很隐蔽,路又难走,外人绝不会来。到了这个地方,大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三天之后。深夜,天空中飘着细雨。 一支部队沿着山路悄悄向石板村摸过来。这支部队共一百多人,其中有一个小队的日军,五十来人,其余的是伪军。 熊彪走在最前面,龟田拿着指挥刀紧随其后。 黑暗遮蔽了他们的身影,风雨掩盖了他们的动静。这是搞偷袭的理想时机。 第89章 下辈子等你 凌晨时分,这支队伍在熊彪的带领下来到了石板村。 龟田派出两名侦察兵,他们回来报告,村里黑黝黝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没有。龟田听了心中暗喜。 自从美国参战之后,大批日军调往太平洋战场,他这个警备司令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当地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尤其让他头疼。为了剿灭游击队,他使出各种招数,终于有了成效。躲藏在石板村的这伙游击队毫无戒备,可以把他们一举歼灭了! 龟田指挥部队封锁了村子的各条通道,然后一声令下,率兵冲进石板村,准备大开杀戒。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村子竟然是空的,里面别说人了,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 龟田莫名其妙,想问熊彪这是怎么回事,却哪儿都找不到他。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溜了。 龟田恍然大悟,这是个圈套!游击队肯定早有埋伏,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他心慌意乱,急忙下令:“撤退!立即撤退!” 假如他冷静一点,应该想到此时的最佳选择并非撤退,而是待在村子里,原地固守,等天亮了再作打算。但他已经被游击队打怕了,慌乱中急于撤退,结果钻进了林永年布下的口袋阵。 鬼子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峡谷,中间的道路已经被树木石头截断了。冯惠堂的新四军游击队埋伏在峡谷一侧,贺天龙的忠义救国军埋伏在另一侧,占据了有利位置,静等鬼子到来。 凌晨2点多钟的时候,负责侦查的小泥鳅跑来报告:“林参谋算得很准,鬼子果然连夜撤退!” 贺天龙大喜:“好!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大伙顿时紧张起来,把枪攥得紧紧的。这时峡谷里隐约有亮光闪烁。敌人的队伍正向这边靠近。 贺天龙又等了一会儿,眼看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这才大吼一声:“开火!狠狠的打!” 刹那间枪声大作,火光闪闪。 对面的新四军游击队也开火了,手榴弹和石头一起往下砸。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夜空。 敌人猝不及防,山路又很狭窄,鬼子和伪军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子弹雨点般射过来,手榴弹的弹片四下横飞,造成重大伤亡。 龟田趴在地上,一时间被打懵了。但他毕竟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很快有了主意。他命令伪军朝两边山头上开火,把游击队吸引住,日军则全力清除路障。 生死关头,力量倍增。路障很快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龟田和他的部下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伪军随后跟上。 冯惠堂发现了这个情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陈福林和战士们也呐喊着往山下冲。 与此同时,贺天龙也率领他的队伍冲下了山。双方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伪军没什么战斗力,很快就崩溃了,死的死跑的跑。日军却很顽强,而且训练有素,虽然死伤了一部分,但还有四十来人,他们在龟田的指挥下展开反击,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贺天龙和冯惠堂事先商议过,鬼子有机关枪掷弹筒,火力很猛,拉开了打肯定吃亏,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贴身肉搏。现在两支游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包抄过来,截住了鬼子的退路。 龟田见一场肉搏战不可避免,下令退子弹上刺刀! 这种做法是日军操典中明文规定的,因为日军的三八式步枪射程远威力大,近战时开枪,子弹会贯穿对手,可能打到自己人。结果对手的贯穿伤并无大碍,自己人却会送命。 冯惠堂对鬼子的这一套早已了解,所以放心大胆地往前冲。平时盘着玩的铁球现在变成了致命武器,只见他手一扬,三只铁球嗖的飞出去,一个鬼子脑浆迸出,当场毙命。 冯惠堂刚一转身,另一个鬼子已经冲到他面前,举枪就刺。他来不及掏枪了,只能闪身躲避。 当时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日本人身材矮小,肉搏战肯定不行。其实这是误解。日本人为了弥补身材上的缺陷,步枪和刺刀都做得特别长,在肉搏中占了很大的便宜。 那个鬼子恨不得一枪就把冯惠堂刺死,好夺路而逃。可是他连刺了十七八枪,累得气喘吁吁,却连冯惠堂的边都没沾上。冯惠堂反应敏捷,脚步轻盈,一边躲闪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 那个鬼子又刺了几枪,力道已明显减弱。冯惠堂趁他的枪将收未收之际,突然出手,抓住了步枪的前半截,动作快如闪电。 那个鬼子慌了,拼命夺枪,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冯惠堂见状手一松,他扑通摔了个仰八叉。冯惠堂一个箭步冲上去,朝他的心口处蹬了一脚。他嗷的一声翻了白眼。 这时贺天龙也身先士卒,与鬼子激烈拼杀。他的绰号赛武松可不是白叫的,那把鬼头刀上下翻飞,接连砍倒了两个鬼子。 第三个鬼子又冲上来,举枪朝他胸口猛刺。他已经杀红了眼,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劈头就是一刀。双方几乎同时被击中,贺天龙左臂挂彩,那个鬼子则掉了脑袋。 这种面对面的拼杀,陆伟韬还是头一次经历,残酷血腥的场面令人心悸。但他没有退缩,紧跟着贺天龙往前冲。当又一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迎面冲来的时候,他开枪将其击毙,手一点都没有抖。 贺天龙转过身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被拍得有点疼,他还是非常高兴。他经受住了战火的考验,现在他可以挺起胸膛对别人说,我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贺天香、林永年和小泥鳅没有加入这场混战。贺天龙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躲在一片小树林里“捡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碰上的不是漏网之鱼,而是龟田和几个鬼子兵。无论人数、武器还是体力,他们跟对方都差得很远,唯一的优势是身在暗处,可以抢先出手。 贺天香枪法很准,两枪打死了两个鬼子,但也暴露了自己。龟田从背后靠近她,举起了手中的指挥刀。 林永年在十几步之外,见状急忙举枪朝龟田射击。但他一则心慌意乱,二则枪法不精,结果啪啪啪响得挺热闹,却一枪都没打中。 贺天香听见背后枪响,急忙转过身,但已经晚了,龟田的指挥刀迎面朝她猛劈下来。 林永年心一凉,双手捂住眼睛。完了!完了! 他睁开眼睛时,龟田已经冲到了他跟前。龟田也许认出来了,这个就是把他骗进深山、害他吃尽苦头、差点连命都送掉的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龟田狞笑着举起了屠刀。 此时此刻,林永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眼看着贺天香被杀,他整个人都已麻木了。 龟田的指挥刀举过头顶,就要劈下来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他右肩上。他痛得哇呀一声,指挥刀掉下都顾不得了,捂着流血的肩膀落荒而逃。 小泥鳅奔过来,紧张地喊:“大哥,你没事?” 林永年一把推开他,朝贺天香那边跑去,心里祈祷她还没死,祈祷上天给他一个奇迹。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妻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奇迹之所以称作奇迹,就是因为它不可能发生。但这次不同,奇迹真的发生了!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当林永年来到近前,想要俯身察看的时候,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是贺天香! 林永年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居然毫发无伤?刚才不是明明看见她被砍倒了吗? 林永年使劲揉揉眼睛,看清面前这人的确是自己的妻子,这才激动地叫了声“天香!” 但贺天香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扑到他怀里,而是指着地上喊:“当心!当心!” 他低头一看,地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贺天香颤抖着说:“快!快叫人来救他!快一点!” 小泥鳅赶紧跑去叫人。 林永年吃惊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贺天香哽咽道:“他……他是熊彪。刚才鬼子拿刀砍我的时候,他冲出来把我推开,自己……自己挨了一刀……” 她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这时贺天龙、陆伟韬、冯惠堂、陈福林等人纷纷赶来。 贺天龙是个铁一般的汉子,林永年头一次听见他声音颤抖:“熊彪他……他还活着吗?” 冯惠堂说:“我懂医道,让我看看!” 众人闪开。冯惠堂俯身检查昏死过去的熊彪。 贺天龙紧张地问:“怎么样?” 冯惠堂摇了摇头,向陈福林要来绷带,扎紧熊彪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吩咐道:“把他抬回去,小心一点。” 韩坤抢着说:“我来抬!我来抬!” 刚才冲锋肉搏的时候他躲在后面,此刻想要表现一下。 贺天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小子,讥讽道:“不敢劳驾!小舅子你辛苦了,到后面歇着去!” 韩坤张口结舌,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贺家兄妹护送担架和伤员回石板村。新四军游击队带着一部分战利品也走了。其余的人留下打扫战场。 这是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二十多个鬼子及若干伪军,缴获不少武器装备,而己方仅有少量伤亡。 陆伟韬命令把牺牲的战士抬回去,同时趁下雨泥土松软,赶紧挖一个大坑,把鬼子的尸体埋葬掉。 小泥鳅那支破旧的打不响的鸟枪扔了,换成了崭新的三八大盖。他高兴之余又疑窦满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挖坑一边问林永年:“熊彪不是内奸吗?怎么一下又变成好人了?” 林永年说:“不,熊彪不是内奸,真正的内奸是黄瓜儿。” 小泥鳅一拍大腿:“这小子鬼头鬼脑的,我早就看他不地道!可是……你怎么发现他是内奸的?有证据吗?” “没有。”林永年说:“我和你一样,只是怀疑他。为了找到证据,这才演了一场戏。” “闹了半天,抓熊彪是在演戏啊?” “没错。这么做是要引蛇出洞。” 小泥鳅手拄铁锹站在那儿,脸上挂着傻笑。 林永年碰了碰他:“嗨,你怎么啦?” 小泥鳅回答:“我在想,大哥你太厉害了!你简直不是人!你是转世投胎的刘伯温啊!” 林永年啐道:“行了行了!油嘴滑舌的!” “我真的很佩服你!”小泥鳅竖着大拇指说:“黄瓜儿自作聪明,他哪是你的对手!” 林永年若有所思,点头道:“自作聪明是最危险的。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比傻瓜还儍。” “没错!”小泥鳅说:“现在我明白了,黄瓜儿使苦肉计放跑了熊彪,让他给鬼子送信,结果鬼子送货上门。这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林永年笑了笑:“以后再说,快干活。” 天渐渐亮了,雨也停了。天空碧蓝无垠。一轮红日从远山背后冉冉升起。空气中暗香浮动。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啁啾。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也是一个悲伤的早晨。 熊彪虽然恢复了知觉,但他伤得很重,血流不止,眼看着就快不行了。贺天香哭喊道:“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事实是谁也救不了他。他一条血管被切断,造成大出血。别说这儿没有医生,就是有也无济于事。 熊彪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颤抖着说:“好冷……我好冷……” 贺天香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凑到他面前柔声问:“现在好点了吗?” 熊彪嗫嚅道:“好了……谢谢你……天香妹子……” 贺天香久久地望着他,眼泪滴里搭拉落到他脸上。 熊彪嘴唇蠕动着:“我伤得很重,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贺天香哽咽道:“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很快就到,你会没事的。” 熊彪苦笑了一下:“不用骗我……我知道,什么都知道……” 贺天龙过来握住熊彪的手说:“兄弟,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尽管讲,我一定替你办到。” 熊彪两眼闪着异样的光,如同蜡烛熄灭前最后的闪烁。 “没……没什么放不下的事……”他喃喃道:“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随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贺天香泪如雨下,抓住他的手喊:“不!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熊彪吃力地摇了摇头:“死就死,老子不怕,二十年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短短几句话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的眼睛越来越暗淡,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贺天香哭道:“你是为我死的,熊哥,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作你老婆!” 熊彪听见了,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嗫嚅道:“好……好……我等你……等你……” 笑容慢慢凝固在他脸上。贺天香抱住他放声大哭。 林永年眼含热泪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石铁山常说的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这话千真万确。眼前就是一例。熊彪和庞金海同样失恋,前者光明磊落自我牺牲,后者处心积虑阴谋报复。人与人的差别是多么巨大。 贺天龙揪住黄瓜儿,把他拖到熊彪的遗体前,喊了声:“跪下!” 黄瓜儿扑通跪倒,给熊彪磕头:“熊哥,我对不起你……” “废话少说!”贺天龙打断他:“你是怎么当上内奸的?老实交代!” 他语调很平静,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吓人,牙齿咬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黄瓜儿战战兢兢:“我……我回家给老娘送葬的时候,在赌场被人盯上了。那个人是汉奸侦缉队的。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出卖我们,当了鬼子的走狗?” 贺天龙眉梢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黄瓜儿哭丧着脸说:“我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 “住口!”林永年喝道:“你骗谁啊!鬼子把你放回来,你完全可以反戈一击的,为何不这么做?” 黄瓜儿哑口无言。 贺天龙厉声问:“你得了鬼子什么好处?说!” 黄瓜儿支支吾吾:“他们……他们给我……三百大洋……” 贺天龙一脚将他踹倒,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狞声说:“你这混蛋!为三百大洋害死了这么多弟兄!我他妈剐了你!” 大伙纷纷赞成。不剐了他难解心头之恨。黄瓜儿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已经吓晕了。 林永年犹豫了一下,上前劝道:“司令,别这样,这是不人道的……” “你给我滚开!”贺天龙嘶声咆哮:“什么人道不人道!我要替牺牲的弟兄报仇!” 陆伟韬走了过来:“贺司令,请你冷静一点。林参谋说的对。我们是军人,不能做违法的事情。” 贺天龙摘下军帽,往地上狠狠一摔:“妈的!我不当这个军人了!我就要剐了他!” 林永年捡起军帽,递给贺天香,对她使了个眼色。 贺天香走到哥哥跟前,把军帽替他戴上,劝道:“哥,别这样,你是司令,大家都看着你呢。” 贺天龙沉默片刻,突然像野兽似的大吼了一声,一刀捅进了黄瓜儿的心口,然后拎起尸体扔进了山谷。 熊彪被就地安葬。贺天龙站在他的坟前,扯开嗓子唱起了绍剧:“唤马童取来宝雕弓,看我箭射金线显奇能。杀敌寇保江山出生入死,大丈夫战疆场铁血英魂……” 大伙跟着一起唱,高亢悲壮的曲调在山谷中久久回响。 第89章 下辈子等你 凌晨时分,这支队伍在熊彪的带领下来到了石板村。 龟田派出两名侦察兵,他们回来报告,村里黑黝黝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没有。龟田听了心中暗喜。 自从美国参战之后,大批日军调往太平洋战场,他这个警备司令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当地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尤其让他头疼。为了剿灭游击队,他使出各种招数,终于有了成效。躲藏在石板村的这伙游击队毫无戒备,可以把他们一举歼灭了! 龟田指挥部队封锁了村子的各条通道,然后一声令下,率兵冲进石板村,准备大开杀戒。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村子竟然是空的,里面别说人了,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 龟田莫名其妙,想问熊彪这是怎么回事,却哪儿都找不到他。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溜了。 龟田恍然大悟,这是个圈套!游击队肯定早有埋伏,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他心慌意乱,急忙下令:“撤退!立即撤退!” 假如他冷静一点,应该想到此时的最佳选择并非撤退,而是待在村子里,原地固守,等天亮了再作打算。但他已经被游击队打怕了,慌乱中急于撤退,结果钻进了林永年布下的口袋阵。 鬼子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峡谷,中间的道路已经被树木石头截断了。冯惠堂的新四军游击队埋伏在峡谷一侧,贺天龙的忠义救国军埋伏在另一侧,占据了有利位置,静等鬼子到来。 凌晨2点多钟的时候,负责侦查的小泥鳅跑来报告:“林参谋算得很准,鬼子果然连夜撤退!” 贺天龙大喜:“好!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大伙顿时紧张起来,把枪攥得紧紧的。这时峡谷里隐约有亮光闪烁。敌人的队伍正向这边靠近。 贺天龙又等了一会儿,眼看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这才大吼一声:“开火!狠狠的打!” 刹那间枪声大作,火光闪闪。 对面的新四军游击队也开火了,手榴弹和石头一起往下砸。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夜空。 敌人猝不及防,山路又很狭窄,鬼子和伪军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子弹雨点般射过来,手榴弹的弹片四下横飞,造成重大伤亡。 龟田趴在地上,一时间被打懵了。但他毕竟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很快有了主意。他命令伪军朝两边山头上开火,把游击队吸引住,日军则全力清除路障。 生死关头,力量倍增。路障很快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龟田和他的部下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伪军随后跟上。 冯惠堂发现了这个情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陈福林和战士们也呐喊着往山下冲。 与此同时,贺天龙也率领他的队伍冲下了山。双方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伪军没什么战斗力,很快就崩溃了,死的死跑的跑。日军却很顽强,而且训练有素,虽然死伤了一部分,但还有四十来人,他们在龟田的指挥下展开反击,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贺天龙和冯惠堂事先商议过,鬼子有机关枪掷弹筒,火力很猛,拉开了打肯定吃亏,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贴身肉搏。现在两支游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包抄过来,截住了鬼子的退路。 龟田见一场肉搏战不可避免,下令退子弹上刺刀! 这种做法是日军操典中明文规定的,因为日军的三八式步枪射程远威力大,近战时开枪,子弹会贯穿对手,可能打到自己人。结果对手的贯穿伤并无大碍,自己人却会送命。 冯惠堂对鬼子的这一套早已了解,所以放心大胆地往前冲。平时盘着玩的铁球现在变成了致命武器,只见他手一扬,三只铁球嗖的飞出去,一个鬼子脑浆迸出,当场毙命。 冯惠堂刚一转身,另一个鬼子已经冲到他面前,举枪就刺。他来不及掏枪了,只能闪身躲避。 当时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日本人身材矮小,肉搏战肯定不行。其实这是误解。日本人为了弥补身材上的缺陷,步枪和刺刀都做得特别长,在肉搏中占了很大的便宜。 那个鬼子恨不得一枪就把冯惠堂刺死,好夺路而逃。可是他连刺了十七八枪,累得气喘吁吁,却连冯惠堂的边都没沾上。冯惠堂反应敏捷,脚步轻盈,一边躲闪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 那个鬼子又刺了几枪,力道已明显减弱。冯惠堂趁他的枪将收未收之际,突然出手,抓住了步枪的前半截,动作快如闪电。 那个鬼子慌了,拼命夺枪,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冯惠堂见状手一松,他扑通摔了个仰八叉。冯惠堂一个箭步冲上去,朝他的心口处蹬了一脚。他嗷的一声翻了白眼。 这时贺天龙也身先士卒,与鬼子激烈拼杀。他的绰号赛武松可不是白叫的,那把鬼头刀上下翻飞,接连砍倒了两个鬼子。 第三个鬼子又冲上来,举枪朝他胸口猛刺。他已经杀红了眼,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劈头就是一刀。双方几乎同时被击中,贺天龙左臂挂彩,那个鬼子则掉了脑袋。 这种面对面的拼杀,陆伟韬还是头一次经历,残酷血腥的场面令人心悸。但他没有退缩,紧跟着贺天龙往前冲。当又一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迎面冲来的时候,他开枪将其击毙,手一点都没有抖。 贺天龙转过身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被拍得有点疼,他还是非常高兴。他经受住了战火的考验,现在他可以挺起胸膛对别人说,我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贺天香、林永年和小泥鳅没有加入这场混战。贺天龙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躲在一片小树林里“捡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碰上的不是漏网之鱼,而是龟田和几个鬼子兵。无论人数、武器还是体力,他们跟对方都差得很远,唯一的优势是身在暗处,可以抢先出手。 贺天香枪法很准,两枪打死了两个鬼子,但也暴露了自己。龟田从背后靠近她,举起了手中的指挥刀。 林永年在十几步之外,见状急忙举枪朝龟田射击。但他一则心慌意乱,二则枪法不精,结果啪啪啪响得挺热闹,却一枪都没打中。 贺天香听见背后枪响,急忙转过身,但已经晚了,龟田的指挥刀迎面朝她猛劈下来。 林永年心一凉,双手捂住眼睛。完了!完了! 他睁开眼睛时,龟田已经冲到了他跟前。龟田也许认出来了,这个就是把他骗进深山、害他吃尽苦头、差点连命都送掉的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龟田狞笑着举起了屠刀。 此时此刻,林永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眼看着贺天香被杀,他整个人都已麻木了。 龟田的指挥刀举过头顶,就要劈下来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他右肩上。他痛得哇呀一声,指挥刀掉下都顾不得了,捂着流血的肩膀落荒而逃。 小泥鳅奔过来,紧张地喊:“大哥,你没事?” 林永年一把推开他,朝贺天香那边跑去,心里祈祷她还没死,祈祷上天给他一个奇迹。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妻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奇迹之所以称作奇迹,就是因为它不可能发生。但这次不同,奇迹真的发生了!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当林永年来到近前,想要俯身察看的时候,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是贺天香! 林永年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居然毫发无伤?刚才不是明明看见她被砍倒了吗? 林永年使劲揉揉眼睛,看清面前这人的确是自己的妻子,这才激动地叫了声“天香!” 但贺天香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扑到他怀里,而是指着地上喊:“当心!当心!” 他低头一看,地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贺天香颤抖着说:“快!快叫人来救他!快一点!” 小泥鳅赶紧跑去叫人。 林永年吃惊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贺天香哽咽道:“他……他是熊彪。刚才鬼子拿刀砍我的时候,他冲出来把我推开,自己……自己挨了一刀……” 她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这时贺天龙、陆伟韬、冯惠堂、陈福林等人纷纷赶来。 贺天龙是个铁一般的汉子,林永年头一次听见他声音颤抖:“熊彪他……他还活着吗?” 冯惠堂说:“我懂医道,让我看看!” 众人闪开。冯惠堂俯身检查昏死过去的熊彪。 贺天龙紧张地问:“怎么样?” 冯惠堂摇了摇头,向陈福林要来绷带,扎紧熊彪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吩咐道:“把他抬回去,小心一点。” 韩坤抢着说:“我来抬!我来抬!” 刚才冲锋肉搏的时候他躲在后面,此刻想要表现一下。 贺天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小子,讥讽道:“不敢劳驾!小舅子你辛苦了,到后面歇着去!” 韩坤张口结舌,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贺家兄妹护送担架和伤员回石板村。新四军游击队带着一部分战利品也走了。其余的人留下打扫战场。 这是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二十多个鬼子及若干伪军,缴获不少武器装备,而己方仅有少量伤亡。 陆伟韬命令把牺牲的战士抬回去,同时趁下雨泥土松软,赶紧挖一个大坑,把鬼子的尸体埋葬掉。 小泥鳅那支破旧的打不响的鸟枪扔了,换成了崭新的三八大盖。他高兴之余又疑窦满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挖坑一边问林永年:“熊彪不是内奸吗?怎么一下又变成好人了?” 林永年说:“不,熊彪不是内奸,真正的内奸是黄瓜儿。” 小泥鳅一拍大腿:“这小子鬼头鬼脑的,我早就看他不地道!可是……你怎么发现他是内奸的?有证据吗?” “没有。”林永年说:“我和你一样,只是怀疑他。为了找到证据,这才演了一场戏。” “闹了半天,抓熊彪是在演戏啊?” “没错。这么做是要引蛇出洞。” 小泥鳅手拄铁锹站在那儿,脸上挂着傻笑。 林永年碰了碰他:“嗨,你怎么啦?” 小泥鳅回答:“我在想,大哥你太厉害了!你简直不是人!你是转世投胎的刘伯温啊!” 林永年啐道:“行了行了!油嘴滑舌的!” “我真的很佩服你!”小泥鳅竖着大拇指说:“黄瓜儿自作聪明,他哪是你的对手!” 林永年若有所思,点头道:“自作聪明是最危险的。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比傻瓜还儍。” “没错!”小泥鳅说:“现在我明白了,黄瓜儿使苦肉计放跑了熊彪,让他给鬼子送信,结果鬼子送货上门。这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林永年笑了笑:“以后再说,快干活。” 天渐渐亮了,雨也停了。天空碧蓝无垠。一轮红日从远山背后冉冉升起。空气中暗香浮动。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啁啾。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也是一个悲伤的早晨。 熊彪虽然恢复了知觉,但他伤得很重,血流不止,眼看着就快不行了。贺天香哭喊道:“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事实是谁也救不了他。他一条血管被切断,造成大出血。别说这儿没有医生,就是有也无济于事。 熊彪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颤抖着说:“好冷……我好冷……” 贺天香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凑到他面前柔声问:“现在好点了吗?” 熊彪嗫嚅道:“好了……谢谢你……天香妹子……” 贺天香久久地望着他,眼泪滴里搭拉落到他脸上。 熊彪嘴唇蠕动着:“我伤得很重,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贺天香哽咽道:“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很快就到,你会没事的。” 熊彪苦笑了一下:“不用骗我……我知道,什么都知道……” 贺天龙过来握住熊彪的手说:“兄弟,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尽管讲,我一定替你办到。” 熊彪两眼闪着异样的光,如同蜡烛熄灭前最后的闪烁。 “没……没什么放不下的事……”他喃喃道:“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随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贺天香泪如雨下,抓住他的手喊:“不!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熊彪吃力地摇了摇头:“死就死,老子不怕,二十年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短短几句话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的眼睛越来越暗淡,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贺天香哭道:“你是为我死的,熊哥,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作你老婆!” 熊彪听见了,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嗫嚅道:“好……好……我等你……等你……” 笑容慢慢凝固在他脸上。贺天香抱住他放声大哭。 林永年眼含热泪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石铁山常说的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这话千真万确。眼前就是一例。熊彪和庞金海同样失恋,前者光明磊落自我牺牲,后者处心积虑阴谋报复。人与人的差别是多么巨大。 贺天龙揪住黄瓜儿,把他拖到熊彪的遗体前,喊了声:“跪下!” 黄瓜儿扑通跪倒,给熊彪磕头:“熊哥,我对不起你……” “废话少说!”贺天龙打断他:“你是怎么当上内奸的?老实交代!” 他语调很平静,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吓人,牙齿咬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黄瓜儿战战兢兢:“我……我回家给老娘送葬的时候,在赌场被人盯上了。那个人是汉奸侦缉队的。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出卖我们,当了鬼子的走狗?” 贺天龙眉梢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黄瓜儿哭丧着脸说:“我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 “住口!”林永年喝道:“你骗谁啊!鬼子把你放回来,你完全可以反戈一击的,为何不这么做?” 黄瓜儿哑口无言。 贺天龙厉声问:“你得了鬼子什么好处?说!” 黄瓜儿支支吾吾:“他们……他们给我……三百大洋……” 贺天龙一脚将他踹倒,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狞声说:“你这混蛋!为三百大洋害死了这么多弟兄!我他妈剐了你!” 大伙纷纷赞成。不剐了他难解心头之恨。黄瓜儿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已经吓晕了。 林永年犹豫了一下,上前劝道:“司令,别这样,这是不人道的……” “你给我滚开!”贺天龙嘶声咆哮:“什么人道不人道!我要替牺牲的弟兄报仇!” 陆伟韬走了过来:“贺司令,请你冷静一点。林参谋说的对。我们是军人,不能做违法的事情。” 贺天龙摘下军帽,往地上狠狠一摔:“妈的!我不当这个军人了!我就要剐了他!” 林永年捡起军帽,递给贺天香,对她使了个眼色。 贺天香走到哥哥跟前,把军帽替他戴上,劝道:“哥,别这样,你是司令,大家都看着你呢。” 贺天龙沉默片刻,突然像野兽似的大吼了一声,一刀捅进了黄瓜儿的心口,然后拎起尸体扔进了山谷。 熊彪被就地安葬。贺天龙站在他的坟前,扯开嗓子唱起了绍剧:“唤马童取来宝雕弓,看我箭射金线显奇能。杀敌寇保江山出生入死,大丈夫战疆场铁血英魂……” 大伙跟着一起唱,高亢悲壮的曲调在山谷中久久回响。 第90章 西洋镜穿帮了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就在熊彪壮烈牺牲的同一天,在上海的一所医院里,沈方潦潦草草、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人世。 沈方死于心肌梗塞。但也可以说是被朱碧云气死的。假如没有那场激烈的争吵,他不会死。 自从沈方那个“当营长的表侄儿”来过之后,朱碧云老实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敢乱说乱动。这是违背她本性的,她很难受,很郁闷,很想突破禁锢重振雄风。也该着沈方倒霉,那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见白大嘴、张大顺等人扎堆聊天,便躲在墙角偷听。 “嘿,你们发现没有?近来沈方身体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讲话声音也响亮了。” “没错,以前他像根蔫茄子,现在精神多了。” “这都是沈方那个表侄儿的功劳啊。雌老虎再凶再横,见了腰里带枪的她也害怕。” “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你白大嘴的功劳,这条狐假虎威的妙计是你想出来的,沈方得好好谢谢你。” “不不,这是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我们一块商量的。” 听到这儿,朱碧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那个当营长的表侄儿是假的!我上当了! 朱碧云又愤怒又高兴。愤怒的是自己装孙子装了这么久,高兴的是可以咸鱼翻身当家做主了。 在人们的印象里,悍妇都是些张牙舞爪的草包。其实并非如此。朱碧云很有头脑,懂得师出有名的重要性,所以她暂时忍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等机会。 她并没有等多久,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德国纳粹的压力下,日本人不断收紧对犹太难民的封锁,导致犹太难民的境况越来越恶劣,陷入饥寒交迫之中。 雅辛的情况同样如此,他虽然在俄国酒有一份弹钢琴的工作,但收入菲薄,难以维持生计,所以林媛媛每次去学琴都会带一大包吃的给他,馒头、包子、烧饼等等。 这件事沈方瞒着朱碧云,不敢让她知道。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消息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很好!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发难了! 这天又是林媛媛学琴的日子,她照例先去沈记饭馆,拿舅舅给她准备好的食物。她哪里知道,朱碧云正埋伏在外面等着抓现行呢。就在她想要出门的时候,朱碧云突然闯了进来。 “站住!”她厉声喝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林媛媛毫无思想准备,一下愣住了,脸涨得通红。 突然袭击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朱碧云趁胜追击:“你哑巴啦?手里拿的什么?说呀!你说呀!” 林媛媛被她恶狠狠的样子吓到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方见状忙跑过来说:“干嘛大惊小怪的,几个馒头包子,让她带去给雅辛先生尝尝。” “哼,尝尝?你骗谁啊!”朱碧云哼道:“一个两个说尝尝倒也罢了,这么一大包还能说尝尝吗?” 沈方被顶得张口结舌。 朱碧云指着他的鼻子喊:“我一直把你当老实人,想不到你也会捣鬼!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老实交代!” 沈方想缓和一下气氛,陪笑道:“什么捣鬼不捣鬼,雅辛先生不收媛媛学费,送点吃的给他也是应该的,礼尚往来嘛。” 朱碧云冷笑道:“什么礼尚往来!收不收学费谁知道!也许明里不收暗里收、当面不收背后收!” “没那种事情,”沈方说:“不收就是不收,我保证!” 朱碧云又是一声冷笑:“别拿我当傻子!我算是看透你了,现在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方摇头苦笑:“好好,信不信随你便,反正事实就是如此,我不会骗你的。” “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朱碧云喊道:“你摸着心窝想一想,你骗我的事情还少吗?” 沈方心虚,不敢恋战,回头对外甥女说:“时间不早了,你快走,别让老师等你。” 林媛媛巴不得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赶紧抱着小提琴跑出店门。 沈方转身要回厨房去,朱碧云一把拽住他:“等一等!你把话讲讲清楚,你哪来的钱付学费?” 沈方很无奈:“你说什么呀!人家根本就没收学费!” “我才不信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不收学费他喝西北风啊?” 朱碧云越说越理直气壮,嗓门也越来越大。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人家确实没收学费,我可以对上帝发誓,这你总该相信了?” “见你的鬼!我不信不信就是不信!”朱碧云喊道:“你付了学费还不算,还给他送这么多吃的,你好大方呀你!你不过是个芥菜籽一样小的小老板,装什么大瓣蒜!” 沈方忍到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也抬高了嗓门:“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真不像话!等我表侄儿来了,让他评评这个理!” 这是沈方的撒手锏,以前只要提到这个表侄儿,朱碧云立马就蔫了。可是今天不一样,她非但没蔫,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沈方惶惑地看着她:“你……你笑什么?” 朱碧云摇头晃脑:“老实告诉你,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呢!” 沈方喃喃问:“你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你的西洋镜穿帮了!那个所谓的表侄儿是假的!你让他来演戏,上门吓唬我!” 朱碧云这番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她实在太得意了。而沈方却目瞪口呆,脸色苍白。 朱碧云盯着他问:“怎么样?没冤枉你?” 沈方低下头,无话可说。他此刻的感觉就像小偷掏钱包时,手被人抓住了一样,连抵赖的勇气都没有了。 此刻的朱碧云则穷追不舍,尽情发泄。由于已经憋了很长时间,说出来的话特别恶毒特别难听,凡是有点血性的人非跳起来不可。但假如她没扯到林媛媛身上去,沈方还是能忍住的,毕竟几年下来已经有了免疫力,可是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那个外甥女也不是好东西,鬼鬼祟祟的!”朱碧云咆哮:“我不想看见她!今后不许她在家里住!” “我没听错?”沈方问:“她不住家里住哪儿?” 朱碧云说:“让她睡在饭馆里!” “你说什么?”沈方一下跳起来:“你……你太过分了!凭什么不让她在家里住?” “就凭她一不姓沈二不姓朱,她姓林!” “她是我外甥女!是我的亲人!” “我不管!她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不能待在我家!” “你家?什么你家?那明明是我家!我说了算!” “男主外女主内懂不懂?男人只管挣钱养家,我是家主婆,家里的事情我做主!” 这时阿牛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老板和老板娘经常吵架,他已经习惯了,本不想插手,可是眼见得两个人越吵越凶,只好出来劝一劝。 “师父,已经三点多钟了,夜市的菜还没备好呢,走走。” 阿牛把沈方往厨房里拽,沈方也就顺势打算撤退。但朱碧云积攒的怨恨还没发泄完,她不依不饶,追着沈方喊:“你给我听着,我不想看见她!让她走!否则我跟你没完!” 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分了!沈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直窜天灵盖。他猛的甩开阿牛,朝朱碧云喊道:“你也给我听着,她不会走的!她是我外甥女,我的家就是她的家!” 打仗若没有对手,自己唱独角戏,那是很无聊的。沈方的反击调动了朱碧云好战的神经,让她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她激动得满脸通红,跳着脚喊:“你再说一遍,她到底走不走?” 沈方和她相反,脸色铁青,颤巍巍道:“再说十遍也行!她不走不走绝对不走!” 朱碧云咆哮:“她不走是不是?那我走!咱们离婚!” 沈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刚结婚就离婚,实在丢人现眼。朱碧云掐准了他的罩门,把离婚当成最厉害的武器,屡试不爽。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撒手锏竟然失灵了,沈方一咬牙说:“好!离就离!” 朱碧云愣在那儿,两只眼睛唧唧眨个不停。 沈方催促道:“怎么个离法,你说!怎么不吭声?说呀!你说呀!” 朱碧云终于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了,她把手伸到沈方面前:“给我三根大黄鱼,我带着女儿立马就走!” 沈方吃了一惊:“什么?三根大黄鱼?你……你狮子大开口!” 朱碧云咆哮:“什么狮子老虎!要离婚就拿钱来!” 沈方哆哆嗦嗦:“我哪有这么多钱?刚才你说了,我是个芥菜籽一样小的小老板……” “你别想钻空子!”朱碧云紧咬不放:“要离婚就得给钱!三根大黄鱼,给我拿出来!” 沈方说:“三根?我连半根都没有!” 朱碧云哼道:“没钱就想打发我?做梦!” 她话不多,但铿锵有力,字字千斤。 阿牛见师父手按着心口,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不禁吓了一跳,忙半扶半拽的把他弄进厨房,搬椅子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师父,你喝口水,休息一下。” 沈方闭着眼睛喘粗气,半晌才缓过来,喃喃道:“离就离,我受够了……受够了……” 阿牛朝店堂里探了探脑袋,见朱碧云已经走了,回头说:“是啊师父,长痛不如短痛,离了倒也干脆。不过,她要那么多钱……” “我想办法借,”沈方咬着牙说:“无论如何也要离,跟她一刀两断!我实在受够了!” 沈方这次真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但3根金条可不是小数目,他想来想去,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能求助的只有一个人——庞金海。 阿牛摇头道:“师父别怪我多嘴,你最好别去找他。” “为什么?”沈方问。 阿牛说:“我觉得庞金海这个人势利得很,他不会搭理你的,你别去找钉子碰。” 沈方却信心十足:“你不明白,当年沈庞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庞金海小时候经常来我家混吃混喝,从不见外,后来他还差一点作了我妹夫,多少总要给点面子?” 阿牛对师父的话很不以为然,但想想除了庞金海也实在没人可找了,所以只能闭嘴。 沈方借钱心切,次日又恰逢星期天,估计庞金海在家,于是这天下午他冒着细雨,前往福开森路找庞金海。 经历了军统的刺杀之后,如今庞家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戒备森严,围墙上架起了带刺的铁丝网,铸铁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沈方硬着头皮,在门外叫了半天,总算出来一个佩枪的门卫,问他有何贵干?沈方报上自己的姓名,陪笑道:“我是庞会长的老相识,有事求见,不知他在不在家?” 门卫没有回答,只是用鄙视的目光打量他。 沈方竭力挤出更多的笑容,低声下气道:“庞会长在家的话,请你通报一下,麻烦你了。” 这一切终于起作用了,门卫说了声“在这儿等着”,转身朝那幢堂皇的大宅子走去。 上海的冬天是很冷的,碰上刮风下雨就更冷了。沈方缩着脖子抱着膀子,在门卫室外面苦苦等候,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个门卫回来。糟糕的是他还没带伞,衣服都淋湿了。 沈方想起了阿牛的劝告,也许我真不该来?现在怎么办?走,不甘心;等,又不知要等到几时?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走过来问:“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 此人拳头大胳膊粗,身穿皮夹克,腰带左边挂着手枪,右边挂着匕首,一看就令人心悸。沈方哆哆嗦嗦,把对门卫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大汉说:“别在外面淋雨了,请到里面坐。” 大汉把沈方让进门卫室,还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暖手。想不到这个外表凶悍的人良心倒不错。沈方很是感激,拱手道:“能不能请教一下老兄的尊姓大名?” 大汉说:“我是庞会长的司机,我叫石铁山。” 沈方说:“多谢老兄照应。我开了一家小饭馆,叫作沈记饭馆,在观音桥下。老兄几时有空请过来喝酒,尝尝我拿手的酱爆肉、炒鳝丝。” 石铁山敷衍道:“好的好的,谢谢了。” 这时那个门卫终于晃晃悠悠的回来了,叫沈方赶快进去,庞会长在小客厅等着。 沈方走出门卫室,又回头对石铁山叮嘱了一句:“咱们就说定了,你一定要来噢。我的饭馆叫沈记饭馆,在观音桥下。” 沈方走进大宅子,只见一个仆人站在门口,看着有点面熟。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姓杨?” “对对,我是杨金保。”仆人笑嘻嘻说:“沈先生记性这么好,还认识我,真难得啊。” 仆人态度好,想来主人也不会差。沈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杨金保躬身道:“庞会长在小客厅专等,请跟我来。” “那就有劳你了。”沈方说。 杨金保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客气,跟我来。” 沈方跟着他穿过宽敞的大厅和走廊,来到一个房间。 这儿说是小客厅,其实并不小,比沈方家的客堂间至少大一倍。里面装饰奢华,白色家具上镶嵌着金色花纹,显得富丽堂皇。屋角一座大立钟比人还高,屋顶垂下一盏漂亮的水晶吊灯,灯光温暖柔和。 庞金海迎上来,热情地握住沈方的手:“大哥,真想不到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不等沈方回答,他又把沈方摁到沙发上:“请坐请坐。你能来我太高兴了。金保,给沈先生泡茶。” 第90章 西洋镜穿帮了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就在熊彪壮烈牺牲的同一天,在上海的一所医院里,沈方潦潦草草、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人世。 沈方死于心肌梗塞。但也可以说是被朱碧云气死的。假如没有那场激烈的争吵,他不会死。 自从沈方那个“当营长的表侄儿”来过之后,朱碧云老实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敢乱说乱动。这是违背她本性的,她很难受,很郁闷,很想突破禁锢重振雄风。也该着沈方倒霉,那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见白大嘴、张大顺等人扎堆聊天,便躲在墙角偷听。 “嘿,你们发现没有?近来沈方身体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讲话声音也响亮了。” “没错,以前他像根蔫茄子,现在精神多了。” “这都是沈方那个表侄儿的功劳啊。雌老虎再凶再横,见了腰里带枪的她也害怕。” “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你白大嘴的功劳,这条狐假虎威的妙计是你想出来的,沈方得好好谢谢你。” “不不,这是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我们一块商量的。” 听到这儿,朱碧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那个当营长的表侄儿是假的!我上当了! 朱碧云又愤怒又高兴。愤怒的是自己装孙子装了这么久,高兴的是可以咸鱼翻身当家做主了。 在人们的印象里,悍妇都是些张牙舞爪的草包。其实并非如此。朱碧云很有头脑,懂得师出有名的重要性,所以她暂时忍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等机会。 她并没有等多久,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德国纳粹的压力下,日本人不断收紧对犹太难民的封锁,导致犹太难民的境况越来越恶劣,陷入饥寒交迫之中。 雅辛的情况同样如此,他虽然在俄国酒有一份弹钢琴的工作,但收入菲薄,难以维持生计,所以林媛媛每次去学琴都会带一大包吃的给他,馒头、包子、烧饼等等。 这件事沈方瞒着朱碧云,不敢让她知道。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消息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很好!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发难了! 这天又是林媛媛学琴的日子,她照例先去沈记饭馆,拿舅舅给她准备好的食物。她哪里知道,朱碧云正埋伏在外面等着抓现行呢。就在她想要出门的时候,朱碧云突然闯了进来。 “站住!”她厉声喝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林媛媛毫无思想准备,一下愣住了,脸涨得通红。 突然袭击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朱碧云趁胜追击:“你哑巴啦?手里拿的什么?说呀!你说呀!” 林媛媛被她恶狠狠的样子吓到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方见状忙跑过来说:“干嘛大惊小怪的,几个馒头包子,让她带去给雅辛先生尝尝。” “哼,尝尝?你骗谁啊!”朱碧云哼道:“一个两个说尝尝倒也罢了,这么一大包还能说尝尝吗?” 沈方被顶得张口结舌。 朱碧云指着他的鼻子喊:“我一直把你当老实人,想不到你也会捣鬼!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老实交代!” 沈方想缓和一下气氛,陪笑道:“什么捣鬼不捣鬼,雅辛先生不收媛媛学费,送点吃的给他也是应该的,礼尚往来嘛。” 朱碧云冷笑道:“什么礼尚往来!收不收学费谁知道!也许明里不收暗里收、当面不收背后收!” “没那种事情,”沈方说:“不收就是不收,我保证!” 朱碧云又是一声冷笑:“别拿我当傻子!我算是看透你了,现在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方摇头苦笑:“好好,信不信随你便,反正事实就是如此,我不会骗你的。” “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朱碧云喊道:“你摸着心窝想一想,你骗我的事情还少吗?” 沈方心虚,不敢恋战,回头对外甥女说:“时间不早了,你快走,别让老师等你。” 林媛媛巴不得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赶紧抱着小提琴跑出店门。 沈方转身要回厨房去,朱碧云一把拽住他:“等一等!你把话讲讲清楚,你哪来的钱付学费?” 沈方很无奈:“你说什么呀!人家根本就没收学费!” “我才不信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不收学费他喝西北风啊?” 朱碧云越说越理直气壮,嗓门也越来越大。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人家确实没收学费,我可以对上帝发誓,这你总该相信了?” “见你的鬼!我不信不信就是不信!”朱碧云喊道:“你付了学费还不算,还给他送这么多吃的,你好大方呀你!你不过是个芥菜籽一样小的小老板,装什么大瓣蒜!” 沈方忍到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也抬高了嗓门:“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真不像话!等我表侄儿来了,让他评评这个理!” 这是沈方的撒手锏,以前只要提到这个表侄儿,朱碧云立马就蔫了。可是今天不一样,她非但没蔫,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沈方惶惑地看着她:“你……你笑什么?” 朱碧云摇头晃脑:“老实告诉你,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呢!” 沈方喃喃问:“你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你的西洋镜穿帮了!那个所谓的表侄儿是假的!你让他来演戏,上门吓唬我!” 朱碧云这番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她实在太得意了。而沈方却目瞪口呆,脸色苍白。 朱碧云盯着他问:“怎么样?没冤枉你?” 沈方低下头,无话可说。他此刻的感觉就像小偷掏钱包时,手被人抓住了一样,连抵赖的勇气都没有了。 此刻的朱碧云则穷追不舍,尽情发泄。由于已经憋了很长时间,说出来的话特别恶毒特别难听,凡是有点血性的人非跳起来不可。但假如她没扯到林媛媛身上去,沈方还是能忍住的,毕竟几年下来已经有了免疫力,可是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那个外甥女也不是好东西,鬼鬼祟祟的!”朱碧云咆哮:“我不想看见她!今后不许她在家里住!” “我没听错?”沈方问:“她不住家里住哪儿?” 朱碧云说:“让她睡在饭馆里!” “你说什么?”沈方一下跳起来:“你……你太过分了!凭什么不让她在家里住?” “就凭她一不姓沈二不姓朱,她姓林!” “她是我外甥女!是我的亲人!” “我不管!她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不能待在我家!” “你家?什么你家?那明明是我家!我说了算!” “男主外女主内懂不懂?男人只管挣钱养家,我是家主婆,家里的事情我做主!” 这时阿牛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老板和老板娘经常吵架,他已经习惯了,本不想插手,可是眼见得两个人越吵越凶,只好出来劝一劝。 “师父,已经三点多钟了,夜市的菜还没备好呢,走走。” 阿牛把沈方往厨房里拽,沈方也就顺势打算撤退。但朱碧云积攒的怨恨还没发泄完,她不依不饶,追着沈方喊:“你给我听着,我不想看见她!让她走!否则我跟你没完!” 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分了!沈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直窜天灵盖。他猛的甩开阿牛,朝朱碧云喊道:“你也给我听着,她不会走的!她是我外甥女,我的家就是她的家!” 打仗若没有对手,自己唱独角戏,那是很无聊的。沈方的反击调动了朱碧云好战的神经,让她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她激动得满脸通红,跳着脚喊:“你再说一遍,她到底走不走?” 沈方和她相反,脸色铁青,颤巍巍道:“再说十遍也行!她不走不走绝对不走!” 朱碧云咆哮:“她不走是不是?那我走!咱们离婚!” 沈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刚结婚就离婚,实在丢人现眼。朱碧云掐准了他的罩门,把离婚当成最厉害的武器,屡试不爽。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撒手锏竟然失灵了,沈方一咬牙说:“好!离就离!” 朱碧云愣在那儿,两只眼睛唧唧眨个不停。 沈方催促道:“怎么个离法,你说!怎么不吭声?说呀!你说呀!” 朱碧云终于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了,她把手伸到沈方面前:“给我三根大黄鱼,我带着女儿立马就走!” 沈方吃了一惊:“什么?三根大黄鱼?你……你狮子大开口!” 朱碧云咆哮:“什么狮子老虎!要离婚就拿钱来!” 沈方哆哆嗦嗦:“我哪有这么多钱?刚才你说了,我是个芥菜籽一样小的小老板……” “你别想钻空子!”朱碧云紧咬不放:“要离婚就得给钱!三根大黄鱼,给我拿出来!” 沈方说:“三根?我连半根都没有!” 朱碧云哼道:“没钱就想打发我?做梦!” 她话不多,但铿锵有力,字字千斤。 阿牛见师父手按着心口,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不禁吓了一跳,忙半扶半拽的把他弄进厨房,搬椅子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师父,你喝口水,休息一下。” 沈方闭着眼睛喘粗气,半晌才缓过来,喃喃道:“离就离,我受够了……受够了……” 阿牛朝店堂里探了探脑袋,见朱碧云已经走了,回头说:“是啊师父,长痛不如短痛,离了倒也干脆。不过,她要那么多钱……” “我想办法借,”沈方咬着牙说:“无论如何也要离,跟她一刀两断!我实在受够了!” 沈方这次真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但3根金条可不是小数目,他想来想去,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能求助的只有一个人——庞金海。 阿牛摇头道:“师父别怪我多嘴,你最好别去找他。” “为什么?”沈方问。 阿牛说:“我觉得庞金海这个人势利得很,他不会搭理你的,你别去找钉子碰。” 沈方却信心十足:“你不明白,当年沈庞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庞金海小时候经常来我家混吃混喝,从不见外,后来他还差一点作了我妹夫,多少总要给点面子?” 阿牛对师父的话很不以为然,但想想除了庞金海也实在没人可找了,所以只能闭嘴。 沈方借钱心切,次日又恰逢星期天,估计庞金海在家,于是这天下午他冒着细雨,前往福开森路找庞金海。 经历了军统的刺杀之后,如今庞家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戒备森严,围墙上架起了带刺的铁丝网,铸铁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沈方硬着头皮,在门外叫了半天,总算出来一个佩枪的门卫,问他有何贵干?沈方报上自己的姓名,陪笑道:“我是庞会长的老相识,有事求见,不知他在不在家?” 门卫没有回答,只是用鄙视的目光打量他。 沈方竭力挤出更多的笑容,低声下气道:“庞会长在家的话,请你通报一下,麻烦你了。” 这一切终于起作用了,门卫说了声“在这儿等着”,转身朝那幢堂皇的大宅子走去。 上海的冬天是很冷的,碰上刮风下雨就更冷了。沈方缩着脖子抱着膀子,在门卫室外面苦苦等候,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个门卫回来。糟糕的是他还没带伞,衣服都淋湿了。 沈方想起了阿牛的劝告,也许我真不该来?现在怎么办?走,不甘心;等,又不知要等到几时?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走过来问:“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 此人拳头大胳膊粗,身穿皮夹克,腰带左边挂着手枪,右边挂着匕首,一看就令人心悸。沈方哆哆嗦嗦,把对门卫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大汉说:“别在外面淋雨了,请到里面坐。” 大汉把沈方让进门卫室,还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暖手。想不到这个外表凶悍的人良心倒不错。沈方很是感激,拱手道:“能不能请教一下老兄的尊姓大名?” 大汉说:“我是庞会长的司机,我叫石铁山。” 沈方说:“多谢老兄照应。我开了一家小饭馆,叫作沈记饭馆,在观音桥下。老兄几时有空请过来喝酒,尝尝我拿手的酱爆肉、炒鳝丝。” 石铁山敷衍道:“好的好的,谢谢了。” 这时那个门卫终于晃晃悠悠的回来了,叫沈方赶快进去,庞会长在小客厅等着。 沈方走出门卫室,又回头对石铁山叮嘱了一句:“咱们就说定了,你一定要来噢。我的饭馆叫沈记饭馆,在观音桥下。” 沈方走进大宅子,只见一个仆人站在门口,看着有点面熟。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姓杨?” “对对,我是杨金保。”仆人笑嘻嘻说:“沈先生记性这么好,还认识我,真难得啊。” 仆人态度好,想来主人也不会差。沈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杨金保躬身道:“庞会长在小客厅专等,请跟我来。” “那就有劳你了。”沈方说。 杨金保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客气,跟我来。” 沈方跟着他穿过宽敞的大厅和走廊,来到一个房间。 这儿说是小客厅,其实并不小,比沈方家的客堂间至少大一倍。里面装饰奢华,白色家具上镶嵌着金色花纹,显得富丽堂皇。屋角一座大立钟比人还高,屋顶垂下一盏漂亮的水晶吊灯,灯光温暖柔和。 庞金海迎上来,热情地握住沈方的手:“大哥,真想不到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不等沈方回答,他又把沈方摁到沙发上:“请坐请坐。你能来我太高兴了。金保,给沈先生泡茶。” 第91章 无法呼吸 杨金保泡好了茶放在沈方面前,然后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沈方注意到,这几年庞金海变化很大,肚子凸出来了,腮帮子垂下来了,头也有点秃了,脖子后面鼓起了槽头肉,从前清秀俊朗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但同时也多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威风。 庞金海望着沈方问:“好久不见了,大哥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沈方敷衍道:“你呢?你身体好吗?” 庞金海摇摇头:“马马虎虎。崇德坊的老邻居们都还在吗?” “还在、还在,他们都挺好。” 沈方笑着回答。庞金海如此念旧,他觉得希望又增加了几分。 庞金海接着问:“大哥的饭馆生意怎么样?” 沈方黯然摇头:“唉,别提了,东洋鬼子……不不!日本人!日本人对粮食统购统销,饭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庞金海笑笑说:“是啊,如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对了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正是沈方盼望的,接下去就能顺水推舟向他借钱了。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庞金海恳切地说:“我差一点就是你妹夫了,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见外吗?有事尽管讲。” “好,”沈方鼓足勇气说:“我想找你借点钱,有急用。” “你要借多少?” “三根大黄鱼。” 庞金海一愣:“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沈方支支吾吾:“这……唉,一言难尽……” “到底出了什么事?”庞金海追问。 沈方尴尬着脸:“是这样的,前两年我结婚了,我老婆……” “原来大哥成家了?”庞金海打断他:“你看你,这么大的喜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方叹了口气:“喜什么呀,我愁都愁死了。” “此话怎讲?”庞金海问。 “我们那儿有个做媒的歪嘴婆你知道?” “我听说过,怎么啦?” “唉,我被她骗了,把一个雌老虎讨进门,这两年闹得天翻地覆,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庞金海不是外人,所以沈方也不管什么家丑不家丑了,索性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昨天她又搞事情了,要把阿卉的女儿从家里赶出去,让她睡在饭馆里……” “这个女人真不像话!”庞金海气愤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这个家又不是她的,她凭什么!”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蛮不讲理,非要把阿卉的女儿赶走不可,否则就离婚!” “离就离呗!这样的女人谁吃得消!早离早好!” 沈方咽了一下口水,说道:“可是……她狮子大开口,满足她的条件才肯离。我实在没办法了,所以……请你看在阿卉面上……” 庞金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闭嘴:“好,我明白了。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庞金海起身走了出去。看来事情有点苗头。 沈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抬眼朝周围打量着。 堂皇的别墅,奢华的房间,这一切都清楚地说明,庞金海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阿庞了,他已经高高在上,跻身于大亨的行列了。而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年间。沈方不由得感慨,真是乱世出英雄啊! 想到这儿,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向庞金海借钱之所以难开口,是因为庞金海在替日本人跑腿,钱来得不光彩。若非走投无路,他绝不会上这儿来。唉,愿上帝饶恕我。 这时房门开了,庞金海走进来说:“大哥,我已经对杨金保交待过了,待会儿你找他。” 沈方点头道:“借纸笔用一下,我写张借据……” “不用不用!”庞金海打断他:“咱们像自家人一样,什么借不借的!拿去!不用还了!” 沈方摆手道:“不不,还是有借有还的好……” “别说了,就这样。”庞金海把沈方拽起来:“知道你忙,我也不留你了。杨金保在门口等着呢,快去。” “不管有没有借据,这钱以后我一定要还的。” 沈方在门口停下,尽管庞金海并没有要送他的意思,他还是回头拱了拱手:“我告辞了,你留步。” 沈方走出小客厅,迎面碰上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天鹅绒旗袍外面披着一件昂贵的紫貂皮大衣,身上香得有点呛人。 沈方目送她进了小客厅,这才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门口。杨金保手上拿着一只小皮包站在那儿。 沈方问道:“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人是谁?庞会长的太太?” 杨金保暧昧地笑了笑说:“庞会长没有太太。” 这个回答让沈方莫名的松了口气,尽管是太太也好,不是太太也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卉已经死了,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可怜的阿卉。 杨金保朝他递上那只小皮包:“庞会长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多谢多谢!” 沈方高兴地接过小皮包,可是打开一看,热乎乎的心立马就凉了。 包里装的不是金条,是一沓钞票,充其量不过五六百块钱。 杨金保一直在盯着他的脸,见他表情一变,忙开口道:“对不起沈先生,庞会长让我向你打个招呼。近来他连吃了好几笔坏账,手头也不宽裕,只好请你谅解了。” 呸!鬼话连篇!住在这样的豪宅里,养着一大帮警卫,还说不宽裕!明明是耍我,拿我当乞丐!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你向阿卉求婚,请我帮忙,话讲得多好听!如今翻脸不认人了! 一股怒火腾的窜上沈方心头,他真想冲回小客厅,把钱摔到庞金海脸上。但他做不出,也不敢做。 他砰的关上皮包,交还给杨金保:“请你转告他,我不是叫花子,这点钱让他自己留着!” 这已经是沈方能说的最重的话了,说完转身就走。杨金保在背后喊了几声沈先生,他连头都没回。 蒙蒙细雨还在下,冰凉的雨丝落在滚烫的脸上,让沈方逐渐恢复了平静。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沮丧和无助。弄不到钱,婚就离不成,就意味着他和外甥女将继续受罪,怎么办? 他迷茫地站在街头,觉得这座熟悉的城市忽然变得那么陌生,一时竟没了方向,不知道哪条是自己要走的路。 天空像铅一样灰蒙蒙沉甸甸的,仿佛直接压在头顶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蹒跚着回到饭馆,这时天都黑了,身上那件棉袍也几乎湿透了,又冷又沉,水顺着脸庞往下滴。 阿牛见状,急忙拿干衣服给他换上,让他坐在灶台前暖和一下,还给他泡了杯热茶。 阿牛很乖巧,从师父的神态上,他已经猜到结果不妙,所以对借钱的事绝口不提。但沈方却主动说道:“唉,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 这下阿牛不能不问了:“怎么啦师父?白跑了一趟?”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阿牛啊,我都这把年纪了,看人还没你看得准。我不听你的话,结果自找没趣。” 阿牛只好安慰他:“不要紧师父,你别放在心上,用不着跟这种势利小人怄气。再说这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想想别的办法。” 沈方黯然摇头:“唉,哪有办法好想啊。” 沉默了一阵,阿牛说:“师父,你累了,早点回家。反正店里生意也不忙,我应付得来。” 沈方确实很累了,身子累,心更累。虽然他极不愿意看到妻子那张冰冷的脸,还是听阿牛的话回家了。 今天他外出的目的,朱碧云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到他就问:“怎么样?搞定了吗?” 沈方没搭理她,直接上楼去了。朱碧云追到楼上,在房门口拦住了他,伸手道:“拿来!” “什么拿来?” “这还用问?三根大黄鱼啊。” 沈方推开她的手:“别说大黄鱼小黄鱼了,连个黄鱼鳞都没有。” 朱碧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夺过他手上的包,倒拎起来,里面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沈方气愤地喊:“你干什么?” 朱碧云嗓门更大:“你把金条藏哪儿了?你不是要离婚吗?要离就把金条拿出来!” “有的话不用你说,早拿出来了!我巴不得赶快离婚呢!” 沈方冷冷的斜了她一眼,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包里。 朱碧云显然不相信,她黑着脸,抬脚朝包上猛踢了一下,包打了个滚,刚收拾好的东西又散落一地。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想发火又拼命忍住了。他已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再跟她吵架。 他把东西放回包里,走进卧室,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可是朱碧云冲到他面前大喊大叫:“死老头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板、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我嫁给你是看你可怜,想不到你还端起架子来了!狗戴帽子装人样了!” 她的嘴像机关枪似的,啪啪啪猛烈扫射,打得火星四溅。 沈方气得脸煞白,颤巍巍道:“你……你说这话简直不要脸!你摸着心口想一想,是谁假装被坏人追赶,对我使美人计?又是谁在我面前假装贤妻良母,骗我上当?” 一个人即使再凶再横再霸道,被当面打脸也吃不消。朱碧云愣在那儿,一时间机关枪竟卡壳了。 沈方趁胜追击:“你爹明明是杀猪卖肉的,你却说你家是书香门第!还出了好几个举人,秀才一抓一大把!哼,脸皮比铁皮还厚!” 最后这句话是朱碧云经常讲的,现在用来攻击她了。朱碧云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沈方接着说:“你骂的没错,我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板。既然如此,你勾结歪嘴婆算计我干什么呢?上海滩比我大的老板有的是,你干嘛不去找他们啊?” 如果硬要说这桩婚姻对沈方有何好处的话,那就是他的口才大有进步,经过几年的磨练,笨嘴笨舌的他也学会嘲弄讽刺了。 朱碧云被刺得很痛很难堪,而且无法正面回击。但她毕竟是吵架高手,眼珠一转,索性摆出一副无赖腔,阴阳怪气地说:“要问为什么不算计别人算计你,很简单,那是因为你儍、你笨、你缺心眼!把你卖了你还替我数钱!怎么样?满意了?” 现在轮到沈方卡壳了。吵架他永远不是朱碧云的对手。 朱碧云开始痛打落水狗:“你要离婚,没问题,我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三根大黄鱼拿出来,我马上就走!来!拿出来!” 沈方痛苦地摇着头。假如他有的话,别说三根,六根他也愿意。可是他没有,半根也没有。 “你真的拿不出?”朱碧云说:“好,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房子卖掉,三根大黄鱼就有了。” “不!房子决不能卖!” 沈方断然拒绝。这房子是父亲传下来,让他安身立命的,要是卖掉,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朱碧云冷笑道:“金条你拿不出,房子又不肯卖,那怎么办?我净身出户好不好?” 她的口吻是那么恶毒,沈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碧云砰的拍了一下桌子,横眉立目道:“老家伙你给我听着,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要么把金条拿出来,咱们好聚好散,要么我就青藤缠老树,缠死你为止!”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沈方心上,他觉得胸口剧痛,喘不上气来,随后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咕咚栽倒在地板上,把椅子也带倒了。 “哼,你想装死吓唬我?少来这套!老娘我……” 朱碧云话说了半截,发现沈方口吐白沫,真的昏死过去了,不禁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察看:“喂,你怎么啦?喂!喂!” 她摇晃了沈方几下,沈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林媛媛出现在门口。沈方摔倒的声音很响,她被惊动了,上楼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跳起来朝她喊:“你舅舅昏过去了,快找人送医院!快!” 林媛媛又急又怕,急忙跑出去向邻居求助。 几分钟后,白大嘴、张大顺等人就赶来了,七手八脚的把沈方抬上三轮车,送往最近的公济医院。 沈方的症状是典型的心肌梗塞,经过一番抢救,他慢慢苏醒过来,但危机并未解除,还需留院观察。 白大嘴叹道:“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张大顺问:“老沈,你怎么回事?今天早晨我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不行了呢?” 沈方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朱碧云心虚,生怕真相暴露被众人指责,谎称要回家拿些东西,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林媛媛对叔叔伯伯们感激不已,含泪道:“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今天多亏你们帮忙。” 白大嘴代表大家发言:“这么说就见外了,远亲不如近邻嘛,帮这点忙是应该的。” 林媛媛说:“辛苦大家了,你们回去休息,我在这儿守着。” 张大顺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行吗?怕不怕?” “行,不怕。”林媛媛说。 白大嘴叮嘱道:“媛媛,假如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别客气,我们随叫随到。” 林媛媛送走了好心的邻居们,时间已是深夜,整个医院没一点声音,静得像座坟墓。 由于煤炭供应不上,暖气已经停了,屋子里越来越冷。林媛媛打来一盆热水,绞了毛巾给舅舅擦脸。 沈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苏醒,心疼地说:“媛媛,别忙活了,你也休息一下。” “没事的,”林媛媛说:“医院里冷,热水擦脸暖和暖和。” 沈方吃力地抓住她的手,喃喃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你别怪我噢。” 林媛媛心里酸酸的,只好强装笑颜:“你说什么呀舅舅,你对我这么好,我感激还感激不够呢。” 沈方摇头道:“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我这个人太没用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她骂的没错,我儍、我笨、我缺心眼。都怪我不好,引狼入室,我是个害人精……” “别这么说,”林媛媛轻声打断他:“舅舅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只是我,大家都一致公认的。” 沈方苦笑:“好?好有什么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可怜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我要是死了……” 林媛媛急忙捂住他的嘴:“舅舅,你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方深深的叹了口气:“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我要是死了,你孤苦伶仃的怎么办啊!” 这些哀伤的话像刀子一样,从林媛媛心上重重地划过,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沈方颤巍巍的取下自己的手表,交给林媛媛:“这个你带回去。” “为什么?”林媛媛说:“现在正好用得着它。” 沈方摇摇头:“拿着孩子,舅舅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了。” 林媛媛再也忍不住了,她背过脸去,抹掉涌出眼眶的两颗泪珠。 第91章 无法呼吸 杨金保泡好了茶放在沈方面前,然后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沈方注意到,这几年庞金海变化很大,肚子凸出来了,腮帮子垂下来了,头也有点秃了,脖子后面鼓起了槽头肉,从前清秀俊朗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但同时也多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威风。 庞金海望着沈方问:“好久不见了,大哥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沈方敷衍道:“你呢?你身体好吗?” 庞金海摇摇头:“马马虎虎。崇德坊的老邻居们都还在吗?” “还在、还在,他们都挺好。” 沈方笑着回答。庞金海如此念旧,他觉得希望又增加了几分。 庞金海接着问:“大哥的饭馆生意怎么样?” 沈方黯然摇头:“唉,别提了,东洋鬼子……不不!日本人!日本人对粮食统购统销,饭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庞金海笑笑说:“是啊,如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对了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正是沈方盼望的,接下去就能顺水推舟向他借钱了。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庞金海恳切地说:“我差一点就是你妹夫了,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见外吗?有事尽管讲。” “好,”沈方鼓足勇气说:“我想找你借点钱,有急用。” “你要借多少?” “三根大黄鱼。” 庞金海一愣:“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沈方支支吾吾:“这……唉,一言难尽……” “到底出了什么事?”庞金海追问。 沈方尴尬着脸:“是这样的,前两年我结婚了,我老婆……” “原来大哥成家了?”庞金海打断他:“你看你,这么大的喜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方叹了口气:“喜什么呀,我愁都愁死了。” “此话怎讲?”庞金海问。 “我们那儿有个做媒的歪嘴婆你知道?” “我听说过,怎么啦?” “唉,我被她骗了,把一个雌老虎讨进门,这两年闹得天翻地覆,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庞金海不是外人,所以沈方也不管什么家丑不家丑了,索性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昨天她又搞事情了,要把阿卉的女儿从家里赶出去,让她睡在饭馆里……” “这个女人真不像话!”庞金海气愤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这个家又不是她的,她凭什么!”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蛮不讲理,非要把阿卉的女儿赶走不可,否则就离婚!” “离就离呗!这样的女人谁吃得消!早离早好!” 沈方咽了一下口水,说道:“可是……她狮子大开口,满足她的条件才肯离。我实在没办法了,所以……请你看在阿卉面上……” 庞金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闭嘴:“好,我明白了。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庞金海起身走了出去。看来事情有点苗头。 沈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抬眼朝周围打量着。 堂皇的别墅,奢华的房间,这一切都清楚地说明,庞金海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阿庞了,他已经高高在上,跻身于大亨的行列了。而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年间。沈方不由得感慨,真是乱世出英雄啊! 想到这儿,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向庞金海借钱之所以难开口,是因为庞金海在替日本人跑腿,钱来得不光彩。若非走投无路,他绝不会上这儿来。唉,愿上帝饶恕我。 这时房门开了,庞金海走进来说:“大哥,我已经对杨金保交待过了,待会儿你找他。” 沈方点头道:“借纸笔用一下,我写张借据……” “不用不用!”庞金海打断他:“咱们像自家人一样,什么借不借的!拿去!不用还了!” 沈方摆手道:“不不,还是有借有还的好……” “别说了,就这样。”庞金海把沈方拽起来:“知道你忙,我也不留你了。杨金保在门口等着呢,快去。” “不管有没有借据,这钱以后我一定要还的。” 沈方在门口停下,尽管庞金海并没有要送他的意思,他还是回头拱了拱手:“我告辞了,你留步。” 沈方走出小客厅,迎面碰上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天鹅绒旗袍外面披着一件昂贵的紫貂皮大衣,身上香得有点呛人。 沈方目送她进了小客厅,这才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门口。杨金保手上拿着一只小皮包站在那儿。 沈方问道:“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人是谁?庞会长的太太?” 杨金保暧昧地笑了笑说:“庞会长没有太太。” 这个回答让沈方莫名的松了口气,尽管是太太也好,不是太太也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卉已经死了,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可怜的阿卉。 杨金保朝他递上那只小皮包:“庞会长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多谢多谢!” 沈方高兴地接过小皮包,可是打开一看,热乎乎的心立马就凉了。 包里装的不是金条,是一沓钞票,充其量不过五六百块钱。 杨金保一直在盯着他的脸,见他表情一变,忙开口道:“对不起沈先生,庞会长让我向你打个招呼。近来他连吃了好几笔坏账,手头也不宽裕,只好请你谅解了。” 呸!鬼话连篇!住在这样的豪宅里,养着一大帮警卫,还说不宽裕!明明是耍我,拿我当乞丐!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你向阿卉求婚,请我帮忙,话讲得多好听!如今翻脸不认人了! 一股怒火腾的窜上沈方心头,他真想冲回小客厅,把钱摔到庞金海脸上。但他做不出,也不敢做。 他砰的关上皮包,交还给杨金保:“请你转告他,我不是叫花子,这点钱让他自己留着!” 这已经是沈方能说的最重的话了,说完转身就走。杨金保在背后喊了几声沈先生,他连头都没回。 蒙蒙细雨还在下,冰凉的雨丝落在滚烫的脸上,让沈方逐渐恢复了平静。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沮丧和无助。弄不到钱,婚就离不成,就意味着他和外甥女将继续受罪,怎么办? 他迷茫地站在街头,觉得这座熟悉的城市忽然变得那么陌生,一时竟没了方向,不知道哪条是自己要走的路。 天空像铅一样灰蒙蒙沉甸甸的,仿佛直接压在头顶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蹒跚着回到饭馆,这时天都黑了,身上那件棉袍也几乎湿透了,又冷又沉,水顺着脸庞往下滴。 阿牛见状,急忙拿干衣服给他换上,让他坐在灶台前暖和一下,还给他泡了杯热茶。 阿牛很乖巧,从师父的神态上,他已经猜到结果不妙,所以对借钱的事绝口不提。但沈方却主动说道:“唉,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 这下阿牛不能不问了:“怎么啦师父?白跑了一趟?”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阿牛啊,我都这把年纪了,看人还没你看得准。我不听你的话,结果自找没趣。” 阿牛只好安慰他:“不要紧师父,你别放在心上,用不着跟这种势利小人怄气。再说这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想想别的办法。” 沈方黯然摇头:“唉,哪有办法好想啊。” 沉默了一阵,阿牛说:“师父,你累了,早点回家。反正店里生意也不忙,我应付得来。” 沈方确实很累了,身子累,心更累。虽然他极不愿意看到妻子那张冰冷的脸,还是听阿牛的话回家了。 今天他外出的目的,朱碧云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到他就问:“怎么样?搞定了吗?” 沈方没搭理她,直接上楼去了。朱碧云追到楼上,在房门口拦住了他,伸手道:“拿来!” “什么拿来?” “这还用问?三根大黄鱼啊。” 沈方推开她的手:“别说大黄鱼小黄鱼了,连个黄鱼鳞都没有。” 朱碧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夺过他手上的包,倒拎起来,里面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沈方气愤地喊:“你干什么?” 朱碧云嗓门更大:“你把金条藏哪儿了?你不是要离婚吗?要离就把金条拿出来!” “有的话不用你说,早拿出来了!我巴不得赶快离婚呢!” 沈方冷冷的斜了她一眼,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包里。 朱碧云显然不相信,她黑着脸,抬脚朝包上猛踢了一下,包打了个滚,刚收拾好的东西又散落一地。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想发火又拼命忍住了。他已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再跟她吵架。 他把东西放回包里,走进卧室,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可是朱碧云冲到他面前大喊大叫:“死老头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板、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我嫁给你是看你可怜,想不到你还端起架子来了!狗戴帽子装人样了!” 她的嘴像机关枪似的,啪啪啪猛烈扫射,打得火星四溅。 沈方气得脸煞白,颤巍巍道:“你……你说这话简直不要脸!你摸着心口想一想,是谁假装被坏人追赶,对我使美人计?又是谁在我面前假装贤妻良母,骗我上当?” 一个人即使再凶再横再霸道,被当面打脸也吃不消。朱碧云愣在那儿,一时间机关枪竟卡壳了。 沈方趁胜追击:“你爹明明是杀猪卖肉的,你却说你家是书香门第!还出了好几个举人,秀才一抓一大把!哼,脸皮比铁皮还厚!” 最后这句话是朱碧云经常讲的,现在用来攻击她了。朱碧云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沈方接着说:“你骂的没错,我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板。既然如此,你勾结歪嘴婆算计我干什么呢?上海滩比我大的老板有的是,你干嘛不去找他们啊?” 如果硬要说这桩婚姻对沈方有何好处的话,那就是他的口才大有进步,经过几年的磨练,笨嘴笨舌的他也学会嘲弄讽刺了。 朱碧云被刺得很痛很难堪,而且无法正面回击。但她毕竟是吵架高手,眼珠一转,索性摆出一副无赖腔,阴阳怪气地说:“要问为什么不算计别人算计你,很简单,那是因为你儍、你笨、你缺心眼!把你卖了你还替我数钱!怎么样?满意了?” 现在轮到沈方卡壳了。吵架他永远不是朱碧云的对手。 朱碧云开始痛打落水狗:“你要离婚,没问题,我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三根大黄鱼拿出来,我马上就走!来!拿出来!” 沈方痛苦地摇着头。假如他有的话,别说三根,六根他也愿意。可是他没有,半根也没有。 “你真的拿不出?”朱碧云说:“好,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房子卖掉,三根大黄鱼就有了。” “不!房子决不能卖!” 沈方断然拒绝。这房子是父亲传下来,让他安身立命的,要是卖掉,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朱碧云冷笑道:“金条你拿不出,房子又不肯卖,那怎么办?我净身出户好不好?” 她的口吻是那么恶毒,沈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碧云砰的拍了一下桌子,横眉立目道:“老家伙你给我听着,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要么把金条拿出来,咱们好聚好散,要么我就青藤缠老树,缠死你为止!”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沈方心上,他觉得胸口剧痛,喘不上气来,随后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咕咚栽倒在地板上,把椅子也带倒了。 “哼,你想装死吓唬我?少来这套!老娘我……” 朱碧云话说了半截,发现沈方口吐白沫,真的昏死过去了,不禁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察看:“喂,你怎么啦?喂!喂!” 她摇晃了沈方几下,沈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林媛媛出现在门口。沈方摔倒的声音很响,她被惊动了,上楼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跳起来朝她喊:“你舅舅昏过去了,快找人送医院!快!” 林媛媛又急又怕,急忙跑出去向邻居求助。 几分钟后,白大嘴、张大顺等人就赶来了,七手八脚的把沈方抬上三轮车,送往最近的公济医院。 沈方的症状是典型的心肌梗塞,经过一番抢救,他慢慢苏醒过来,但危机并未解除,还需留院观察。 白大嘴叹道:“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张大顺问:“老沈,你怎么回事?今天早晨我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不行了呢?” 沈方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朱碧云心虚,生怕真相暴露被众人指责,谎称要回家拿些东西,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林媛媛对叔叔伯伯们感激不已,含泪道:“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今天多亏你们帮忙。” 白大嘴代表大家发言:“这么说就见外了,远亲不如近邻嘛,帮这点忙是应该的。” 林媛媛说:“辛苦大家了,你们回去休息,我在这儿守着。” 张大顺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行吗?怕不怕?” “行,不怕。”林媛媛说。 白大嘴叮嘱道:“媛媛,假如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别客气,我们随叫随到。” 林媛媛送走了好心的邻居们,时间已是深夜,整个医院没一点声音,静得像座坟墓。 由于煤炭供应不上,暖气已经停了,屋子里越来越冷。林媛媛打来一盆热水,绞了毛巾给舅舅擦脸。 沈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苏醒,心疼地说:“媛媛,别忙活了,你也休息一下。” “没事的,”林媛媛说:“医院里冷,热水擦脸暖和暖和。” 沈方吃力地抓住她的手,喃喃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你别怪我噢。” 林媛媛心里酸酸的,只好强装笑颜:“你说什么呀舅舅,你对我这么好,我感激还感激不够呢。” 沈方摇头道:“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我这个人太没用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她骂的没错,我儍、我笨、我缺心眼。都怪我不好,引狼入室,我是个害人精……” “别这么说,”林媛媛轻声打断他:“舅舅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只是我,大家都一致公认的。” 沈方苦笑:“好?好有什么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可怜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我要是死了……” 林媛媛急忙捂住他的嘴:“舅舅,你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方深深的叹了口气:“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我要是死了,你孤苦伶仃的怎么办啊!” 这些哀伤的话像刀子一样,从林媛媛心上重重地划过,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沈方颤巍巍的取下自己的手表,交给林媛媛:“这个你带回去。” “为什么?”林媛媛说:“现在正好用得着它。” 沈方摇摇头:“拿着孩子,舅舅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了。” 林媛媛再也忍不住了,她背过脸去,抹掉涌出眼眶的两颗泪珠。 第92章 价值连城的首饰 第二天早上,阿牛来到医院替换林媛媛,让她回去休息。 林媛媛不肯走。阿牛问:“怎么?你对我不放心?” “这倒不是,”林媛媛说:“我不放心的是饭馆。你待在这儿的话,饭馆怎么办呢?不开了?” “还管那么多?不开就不开,放一天假。” 阿牛端详着林媛媛,说道:“你快回去睡一觉,我看你累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林媛媛一宿没合眼,的确很疲倦,所以也就不再坚持。她嘱咐了阿牛几句,又把舅舅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这才离去。 回到家里,她一上床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她做了个美丽的梦,梦见自己过生日,爸爸、妈妈、舅舅,还有很多客人,把那幢西班牙式小楼的客厅挤得满满的。 吹了蜡烛、吃了蛋糕之后,她把小提琴夹在肩上,拉起了最喜欢的那首《送别》。不少人跟着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突然,一只手粗暴地摇晃她,把她摇醒了。她脑子一片空白,《送别》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朱碧云站在床前,呜呜咽咽地说:“不好了……你舅舅……你舅舅他……他死了。” “你说什么?”林媛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舅舅死了?不!这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你舅舅真的死了,这是阿牛来通知的,他在下面。” 朱碧云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拭泪。 林媛媛匆忙穿上衣服,踉踉跄跄朝楼下跑去。紧接着,就传来她悲痛欲绝的哭声。 心肌梗塞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沈方的死讯很快就在崇德坊传开了。中国人向来是死者为大,即使是不相干的人,死了也能得到几句同情的话,更别说沈方这样一致公认的好人了。大伙无不扼腕叹息,有人还掉了眼泪。 朱碧云也哭了,真的哭了。因为不管怎样,与沈方毕竟夫妻一场。而且想想自己也真够倒霉的,先后嫁的两个男人都是短命鬼,看样子寡妇这顶帽子要带到棺材里去了。 都说女人是感情动物,但朱碧云有些不同,她的伤心只有一点点,很少一点点,而忧心却有很多。 她忧心的是,今后日子怎么过?饭馆本来就处于惨淡经营的状态,盈利与开支勉强相抵。沈方死后饭馆还开得下去吗?开不下去的话,岂不是断了收入、坐吃山空? 随着沈方去世,这个现实问题赤裸裸的摆在了她面前。现在她意识到了沈方的重要性,后悔对他太凶了,可惜为时已晚。 沈方被安葬于广福山庄,他的墓边上就是沈卉的墓。这可怜的兄妹俩在地下重逢了。 过了“头七”,丧事告一段落。朱碧云决定把家底好好清理一下,以便心中有数。 她开始到处翻箱倒柜,每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甚至连墙角破洞、水斗底下都伸手进去摸了摸,希望能找到一点意外之财。结果除了摸到几只死蟑螂,一点收获都没有。 最后,只剩下阁楼没去找了。 虽然在阁楼碰上“吊死鬼”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对那个地方的恐惧感仍未完全消除,可是不去又不甘心。于是她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让两个女儿陪着一块去,人多好壮胆。另外她还点上香烛,跪下磕了几个头,希望鬼魂不要见怪。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推开了阁楼的门。她两个女儿是她的克隆版,和她一样迷信,疑神疑鬼战战兢兢。 朱碧云说:“你们俩先进去,我在后面押阵。” 娇凤和美凤异口同声地喊:“凭什么?” 朱碧云说:“你们俩年轻,阳气足,鬼不敢近身。” 娇凤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是你先上。” 美凤说:“没错没错!姜还是老的辣!” 母女三人在阁楼外面你推我让,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进去,最后朱碧云建议,采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决定。 娇凤和美凤很狡猾,两个人串通好了,一起抬她妈的“轿子”。结果可想而知,输的一定是朱碧云。没办法,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哆哆嗦嗦的往阁楼里走。 阁楼很久没人来了,里面灰天灰地。阳光透过老虎窗照射进来,灰尘像精灵一样在光柱中舞动。 阁楼很小,面积不到十平米,堆放着不少杂物,但真正能藏东西的只有那只樟木箱。 朱碧云又念了几声佛、祷了几声告,这才把箱子打开,结果一眼就看到了古代的官服、官帽以及化妆的油彩,还有一条通红的假舌头。沈方疏忽了,没有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朱碧云恍然大悟,哪来的吊死鬼!那是沈方装的!当时他一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好你个沈方!我还以为你是老实人,想不到你狡猾狡猾的,老娘竟然上了你的当! 不过此刻朱碧云的心情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窃喜,因为既然沈方捣鬼,那就说明箱子里一定有名堂! 朱碧云这么想,她两个女儿也这么想,于是三条手臂迫不及待的一块伸进了箱子里,稀里哗啦一阵倒腾。上面的衣物全都被扔出来了,一只首饰盒暴露在她们眼前。 这只首饰盒跟皮鞋盒一般大,紫檀木做的,边角镶着黄铜,十分考究,捧在手上沉甸甸的。 朱碧云激动万分,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她两个女儿也一样,三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那种兴奋、期待、贪婪的表情简直难以描述。这也难怪她们,天降横财,谁能不激动呢! 首饰盒没有锁,朱碧云哆哆嗦嗦的把盖子掀开,三个人的眼睛顿时又大了一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盒子装得满满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首饰,戒指、项链、手镯、挂坠等等,应有尽有。首饰上镶嵌着钻石、珍珠、翡翠、玛瑙,在阳光的照射下,件件精美绝伦,光彩夺目。 哇塞!我的天啊! 母女三人同时发出惊喜的喊声,接着又同时捂住了嘴,生怕被下面的林媛媛听见。 朱碧云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抓起一把首饰,喃喃自语:“想不到,真想不到,原来他还藏着这么多宝贝!” 娇凤小声问美凤:“你估计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美凤沉吟道:“我看,大概五千块左右。” 朱碧云在一边连连摇头。 娇凤和美凤齐声问:“妈,你说呢?” 朱碧云哼道:“你们懂什么!五千块?差得远呢!” “那么六千?” “还是差得远。” “我猜八千!” “胆子大一点、再大一点。” “难道……难道能卖一万块?” 朱碧云扫视着两个女儿,倚老卖老地说:“你们还嫩着呢,实话告诉你们,这些东西起码能卖十万块!” 哇塞!我的天啊! 娇凤和美凤又大叫起来。朱碧云赶紧把食指竖在嘴上,同时朝下面指了指,让她俩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 娇凤和美凤难以抑制兴奋之情,手拉手在阁楼里转圈。 朱碧云小声喊:“停下!停下!转得我头都晕了!” 娇凤和美凤也转累了,一边喘粗气一边讨论有了钱怎么花。 娇凤说:“我要到理查饭店去吃西餐!” 美凤说:“我要到第一西比利亚去买皮大衣!” 娇凤说:“理查饭店的菲力牛排、奶酪桂鱼、麦西尼鸡,还有乡下浓汤,想想就流口水!” 美凤说:“第一西比利亚的皮大衣款式好做工好,穿在身上就能冒充电影明星了!” 娇凤撇嘴道:“哼,花自己的钱,养别人的眼,你儍呀你!还是吃进肚子里最实惠!” 美凤冷笑道:“一件皮大衣能穿好几年,你吃得再好,第二天还是变成大便拉出来,你才傻呢!” “呸!你傻!” “呸!你傻!” 两个人互不相让,越吵越凶,越吵嗓门越大,差一点就要打起来了。 朱碧云赶紧制止她们:“都给我闭嘴!眼看你们就要成为千金小姐了,要学得文雅一点,别呸呸呸的,听见没有?” 娇凤和美凤乖乖地点头。 朱碧云又语重心长地说:“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钱还没到手呢!记住,口袋里的钱才是真正的钱!” 话虽如此,其实朱碧云自己也在盘算钱怎么花的问题。这是一种快乐的烦恼。她思前想后,激动得一宿没合眼,重新成为寡妇的那一点点悲伤,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常言道,饮水要思源。她想,自己能有今天多亏了歪嘴婆,应该好好谢谢她,送她十块银元……不不,十块太多了,送五块……其实送两块也够了。对!就送两块! 这一夜特别漫长。由于怕消息泄露强盗登门,她一直把首饰盒紧紧的抱在怀里,抱得手都麻了。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朱碧云用床单把首饰盒包上,带着两个女儿兴冲冲出门,直奔最近的一家当铺。 这家当铺名叫惠康,就是沈方曾经来过的那家。等当铺一开门,母女三人便呼啦一下冲了进去。 朝奉先生老眼昏花,还以为是匪徒化装成女人来抢劫呢,吓得钻到柜台下面大叫:“救命啊!捉强盗啊!” 朱碧云气不打一处来:“叫什么叫!你睁大眼睛看看好不好?我们像强盗的样子吗?” 朝奉先生听见女人的声音,这才战战兢兢的探出头问:“你们……你们来干什么?” “我来挑你们发财!” 朱碧云神气活现,把首饰盒咚的往柜台上一放,掀开盖子:“怎么样?见过没有?” 朝奉先生也很激动,满满一盒子首饰,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大买卖啊!他说了声“三位请坐”,又朝后面喊:“上茶!快上茶!” 一个小伙计端着盘子送来了三杯茶。朝奉先生戴上老花眼镜,拿起首饰仔细察看。 朱碧云为了让这些首饰卖个好价钱,在一边海阔天空胡编乱造:“喂,你知道我是谁吗?什么?不知道?真是有眼无珠!实话告诉你,我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 朝奉先生头也不抬,拱了拱手说:“久仰久仰。” 朱碧云接着说:“盛宣怀的大名你肯定知道,他老人家号称清末民初第一富,钱多得数不过来。这些首饰就是我外婆、也就是盛宣怀的表妹传下来的,件件都是珍品,价值连城啊!” 一直在仔细察看首饰的朝奉先生抬起了头,从老花眼镜上面盯着她,目光有些怪异。 朱碧云把这种目光理解为仰慕,大模大样道:“你看够了没有?打算给多少钱啊?” 朝奉先生把左右两根食指交叉了一下。 娇凤和美凤同时惊呼起来。 “妈好厉害,说十万块果然十万块!”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真了不起!” 朱碧云得意洋洋,鼻孔直冒泡:“好好跟妈学着点,知道不?学会以后就不吃亏了。” 她回头对朝奉先生说:“十万块还是少了点,不过……” “十万块?哪有什么十万块!”朝奉先生打断她:“你还没睡醒啊?我说的是十块!” 朱碧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朝奉先生重复道:“我说的是十块钱。” 朱碧云和两个女儿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她们的惊愕和失望表现得那么强烈,连见惯了人间苦难的朝奉先生都不禁心生怜悯,解释说:“这些首饰全都是假货,没一件是真的。之所以给十块钱,是因为有几件做工还算精细……” “你胡说八道!”朱碧云突然跳起来喊:“我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这些首饰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可能!” 朝奉先生摘下老花眼镜,慢悠悠道:“太太请别激动,你的身份我并不怀疑。但你要知道,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为了防贼防盗,有时也戴假首饰出门,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胡说!”朱碧云指着他的鼻子:“这些首饰都是真的!你眼睛瞎了,不识货!” 朝奉先生耐着性子说:“我干这一行四十多年了,决不会看错,这些首饰真的都是假的!” 朱碧云大叫起来:“哈哈!马脚露出来了!露出来了!” 朝奉先生愣愣的看着她:“什么马脚露出来?” 朱碧云得意洋洋:“刚才你说,这些首饰真的都是假的!也就是说,你把真的说成假的!” 朝奉先生摇头苦笑:“你在说绕口令啊?我的意思是,这些首饰的确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老东西,你少来这套!”朱碧云把柜台拍得砰砰响:“我看明白了,你不是不识货,而是别有用心!” 朝奉先生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朱碧云跳着脚喊:“你装什么糊涂!你明明是黑吃黑!哼,吃到老娘头上来了!小心我报警抓你们!” 娇凤和美凤扯着嗓子给母亲助威。 “什么当铺,明明是黑店!” “报警!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吃官司!” 出乎朱碧云意料,面对她们的威胁,朝奉先生非但不怕,反而望着她们嘿嘿冷笑。 朱碧云鼻子都气歪了:“老东西!要吃官司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有毛病你?” 娇凤喊:“他有老年痴呆症!” 美凤说:“没错!他脑子坏掉了!” 朝奉先生端起水烟吸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恐怕要吃官司的不是我,而是你们三个。” “你说什么?”朱碧云气得一蹦三尺高:“我们吃官司?昏你的头!放你的屁!” 朝奉先生颤颤悠悠:“你……你骂人!你这泼妇!” “我骂了,怎么样?”朱碧云单手叉腰,气势汹汹:“你想吃没我的首饰,骂你难道不应该?” 当铺的小伙计从里面跑出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来这儿撒野!知道咱们老板是谁吗?” “不知道!他是谁?” “咱们老板是警察局长的兄弟!” 朱碧云哈哈大笑:“哼,小赤佬!跑来吓唬老娘!你走的路还没老娘过的桥多呢!” “看样子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朝奉先生吩咐小伙计:“你去请老板来,就说有人闹事。” 小伙计去了不多一会儿,当铺老板就来了,大声问:“谁这么大胆,敢来这儿闹事?啊?不想活了?” 朝奉先生指了指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就是她们三个,说老板您开的不是当铺,是黑店。” “什么?”当铺老板跳起来:“她们竟敢这么说?” 小伙计火上浇油:“不止这些,她们还说要把我们抓起来,让我们统统吃官司呢!” “妈的!气死我了!”当铺老板从柜台里拿起电话:“看看到底谁抓谁!……喂,给我接警察局赵局长!快一点!我是他兄弟!” 朱碧云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第92章 价值连城的首饰 第二天早上,阿牛来到医院替换林媛媛,让她回去休息。 林媛媛不肯走。阿牛问:“怎么?你对我不放心?” “这倒不是,”林媛媛说:“我不放心的是饭馆。你待在这儿的话,饭馆怎么办呢?不开了?” “还管那么多?不开就不开,放一天假。” 阿牛端详着林媛媛,说道:“你快回去睡一觉,我看你累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林媛媛一宿没合眼,的确很疲倦,所以也就不再坚持。她嘱咐了阿牛几句,又把舅舅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这才离去。 回到家里,她一上床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她做了个美丽的梦,梦见自己过生日,爸爸、妈妈、舅舅,还有很多客人,把那幢西班牙式小楼的客厅挤得满满的。 吹了蜡烛、吃了蛋糕之后,她把小提琴夹在肩上,拉起了最喜欢的那首《送别》。不少人跟着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突然,一只手粗暴地摇晃她,把她摇醒了。她脑子一片空白,《送别》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朱碧云站在床前,呜呜咽咽地说:“不好了……你舅舅……你舅舅他……他死了。” “你说什么?”林媛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舅舅死了?不!这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你舅舅真的死了,这是阿牛来通知的,他在下面。” 朱碧云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拭泪。 林媛媛匆忙穿上衣服,踉踉跄跄朝楼下跑去。紧接着,就传来她悲痛欲绝的哭声。 心肌梗塞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沈方的死讯很快就在崇德坊传开了。中国人向来是死者为大,即使是不相干的人,死了也能得到几句同情的话,更别说沈方这样一致公认的好人了。大伙无不扼腕叹息,有人还掉了眼泪。 朱碧云也哭了,真的哭了。因为不管怎样,与沈方毕竟夫妻一场。而且想想自己也真够倒霉的,先后嫁的两个男人都是短命鬼,看样子寡妇这顶帽子要带到棺材里去了。 都说女人是感情动物,但朱碧云有些不同,她的伤心只有一点点,很少一点点,而忧心却有很多。 她忧心的是,今后日子怎么过?饭馆本来就处于惨淡经营的状态,盈利与开支勉强相抵。沈方死后饭馆还开得下去吗?开不下去的话,岂不是断了收入、坐吃山空? 随着沈方去世,这个现实问题赤裸裸的摆在了她面前。现在她意识到了沈方的重要性,后悔对他太凶了,可惜为时已晚。 沈方被安葬于广福山庄,他的墓边上就是沈卉的墓。这可怜的兄妹俩在地下重逢了。 过了“头七”,丧事告一段落。朱碧云决定把家底好好清理一下,以便心中有数。 她开始到处翻箱倒柜,每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甚至连墙角破洞、水斗底下都伸手进去摸了摸,希望能找到一点意外之财。结果除了摸到几只死蟑螂,一点收获都没有。 最后,只剩下阁楼没去找了。 虽然在阁楼碰上“吊死鬼”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对那个地方的恐惧感仍未完全消除,可是不去又不甘心。于是她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让两个女儿陪着一块去,人多好壮胆。另外她还点上香烛,跪下磕了几个头,希望鬼魂不要见怪。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推开了阁楼的门。她两个女儿是她的克隆版,和她一样迷信,疑神疑鬼战战兢兢。 朱碧云说:“你们俩先进去,我在后面押阵。” 娇凤和美凤异口同声地喊:“凭什么?” 朱碧云说:“你们俩年轻,阳气足,鬼不敢近身。” 娇凤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是你先上。” 美凤说:“没错没错!姜还是老的辣!” 母女三人在阁楼外面你推我让,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进去,最后朱碧云建议,采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决定。 娇凤和美凤很狡猾,两个人串通好了,一起抬她妈的“轿子”。结果可想而知,输的一定是朱碧云。没办法,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哆哆嗦嗦的往阁楼里走。 阁楼很久没人来了,里面灰天灰地。阳光透过老虎窗照射进来,灰尘像精灵一样在光柱中舞动。 阁楼很小,面积不到十平米,堆放着不少杂物,但真正能藏东西的只有那只樟木箱。 朱碧云又念了几声佛、祷了几声告,这才把箱子打开,结果一眼就看到了古代的官服、官帽以及化妆的油彩,还有一条通红的假舌头。沈方疏忽了,没有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朱碧云恍然大悟,哪来的吊死鬼!那是沈方装的!当时他一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好你个沈方!我还以为你是老实人,想不到你狡猾狡猾的,老娘竟然上了你的当! 不过此刻朱碧云的心情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窃喜,因为既然沈方捣鬼,那就说明箱子里一定有名堂! 朱碧云这么想,她两个女儿也这么想,于是三条手臂迫不及待的一块伸进了箱子里,稀里哗啦一阵倒腾。上面的衣物全都被扔出来了,一只首饰盒暴露在她们眼前。 这只首饰盒跟皮鞋盒一般大,紫檀木做的,边角镶着黄铜,十分考究,捧在手上沉甸甸的。 朱碧云激动万分,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她两个女儿也一样,三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那种兴奋、期待、贪婪的表情简直难以描述。这也难怪她们,天降横财,谁能不激动呢! 首饰盒没有锁,朱碧云哆哆嗦嗦的把盖子掀开,三个人的眼睛顿时又大了一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盒子装得满满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首饰,戒指、项链、手镯、挂坠等等,应有尽有。首饰上镶嵌着钻石、珍珠、翡翠、玛瑙,在阳光的照射下,件件精美绝伦,光彩夺目。 哇塞!我的天啊! 母女三人同时发出惊喜的喊声,接着又同时捂住了嘴,生怕被下面的林媛媛听见。 朱碧云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抓起一把首饰,喃喃自语:“想不到,真想不到,原来他还藏着这么多宝贝!” 娇凤小声问美凤:“你估计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美凤沉吟道:“我看,大概五千块左右。” 朱碧云在一边连连摇头。 娇凤和美凤齐声问:“妈,你说呢?” 朱碧云哼道:“你们懂什么!五千块?差得远呢!” “那么六千?” “还是差得远。” “我猜八千!” “胆子大一点、再大一点。” “难道……难道能卖一万块?” 朱碧云扫视着两个女儿,倚老卖老地说:“你们还嫩着呢,实话告诉你们,这些东西起码能卖十万块!” 哇塞!我的天啊! 娇凤和美凤又大叫起来。朱碧云赶紧把食指竖在嘴上,同时朝下面指了指,让她俩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 娇凤和美凤难以抑制兴奋之情,手拉手在阁楼里转圈。 朱碧云小声喊:“停下!停下!转得我头都晕了!” 娇凤和美凤也转累了,一边喘粗气一边讨论有了钱怎么花。 娇凤说:“我要到理查饭店去吃西餐!” 美凤说:“我要到第一西比利亚去买皮大衣!” 娇凤说:“理查饭店的菲力牛排、奶酪桂鱼、麦西尼鸡,还有乡下浓汤,想想就流口水!” 美凤说:“第一西比利亚的皮大衣款式好做工好,穿在身上就能冒充电影明星了!” 娇凤撇嘴道:“哼,花自己的钱,养别人的眼,你儍呀你!还是吃进肚子里最实惠!” 美凤冷笑道:“一件皮大衣能穿好几年,你吃得再好,第二天还是变成大便拉出来,你才傻呢!” “呸!你傻!” “呸!你傻!” 两个人互不相让,越吵越凶,越吵嗓门越大,差一点就要打起来了。 朱碧云赶紧制止她们:“都给我闭嘴!眼看你们就要成为千金小姐了,要学得文雅一点,别呸呸呸的,听见没有?” 娇凤和美凤乖乖地点头。 朱碧云又语重心长地说:“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钱还没到手呢!记住,口袋里的钱才是真正的钱!” 话虽如此,其实朱碧云自己也在盘算钱怎么花的问题。这是一种快乐的烦恼。她思前想后,激动得一宿没合眼,重新成为寡妇的那一点点悲伤,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常言道,饮水要思源。她想,自己能有今天多亏了歪嘴婆,应该好好谢谢她,送她十块银元……不不,十块太多了,送五块……其实送两块也够了。对!就送两块! 这一夜特别漫长。由于怕消息泄露强盗登门,她一直把首饰盒紧紧的抱在怀里,抱得手都麻了。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朱碧云用床单把首饰盒包上,带着两个女儿兴冲冲出门,直奔最近的一家当铺。 这家当铺名叫惠康,就是沈方曾经来过的那家。等当铺一开门,母女三人便呼啦一下冲了进去。 朝奉先生老眼昏花,还以为是匪徒化装成女人来抢劫呢,吓得钻到柜台下面大叫:“救命啊!捉强盗啊!” 朱碧云气不打一处来:“叫什么叫!你睁大眼睛看看好不好?我们像强盗的样子吗?” 朝奉先生听见女人的声音,这才战战兢兢的探出头问:“你们……你们来干什么?” “我来挑你们发财!” 朱碧云神气活现,把首饰盒咚的往柜台上一放,掀开盖子:“怎么样?见过没有?” 朝奉先生也很激动,满满一盒子首饰,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大买卖啊!他说了声“三位请坐”,又朝后面喊:“上茶!快上茶!” 一个小伙计端着盘子送来了三杯茶。朝奉先生戴上老花眼镜,拿起首饰仔细察看。 朱碧云为了让这些首饰卖个好价钱,在一边海阔天空胡编乱造:“喂,你知道我是谁吗?什么?不知道?真是有眼无珠!实话告诉你,我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 朝奉先生头也不抬,拱了拱手说:“久仰久仰。” 朱碧云接着说:“盛宣怀的大名你肯定知道,他老人家号称清末民初第一富,钱多得数不过来。这些首饰就是我外婆、也就是盛宣怀的表妹传下来的,件件都是珍品,价值连城啊!” 一直在仔细察看首饰的朝奉先生抬起了头,从老花眼镜上面盯着她,目光有些怪异。 朱碧云把这种目光理解为仰慕,大模大样道:“你看够了没有?打算给多少钱啊?” 朝奉先生把左右两根食指交叉了一下。 娇凤和美凤同时惊呼起来。 “妈好厉害,说十万块果然十万块!”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真了不起!” 朱碧云得意洋洋,鼻孔直冒泡:“好好跟妈学着点,知道不?学会以后就不吃亏了。” 她回头对朝奉先生说:“十万块还是少了点,不过……” “十万块?哪有什么十万块!”朝奉先生打断她:“你还没睡醒啊?我说的是十块!” 朱碧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朝奉先生重复道:“我说的是十块钱。” 朱碧云和两个女儿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她们的惊愕和失望表现得那么强烈,连见惯了人间苦难的朝奉先生都不禁心生怜悯,解释说:“这些首饰全都是假货,没一件是真的。之所以给十块钱,是因为有几件做工还算精细……” “你胡说八道!”朱碧云突然跳起来喊:“我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这些首饰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可能!” 朝奉先生摘下老花眼镜,慢悠悠道:“太太请别激动,你的身份我并不怀疑。但你要知道,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为了防贼防盗,有时也戴假首饰出门,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胡说!”朱碧云指着他的鼻子:“这些首饰都是真的!你眼睛瞎了,不识货!” 朝奉先生耐着性子说:“我干这一行四十多年了,决不会看错,这些首饰真的都是假的!” 朱碧云大叫起来:“哈哈!马脚露出来了!露出来了!” 朝奉先生愣愣的看着她:“什么马脚露出来?” 朱碧云得意洋洋:“刚才你说,这些首饰真的都是假的!也就是说,你把真的说成假的!” 朝奉先生摇头苦笑:“你在说绕口令啊?我的意思是,这些首饰的确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老东西,你少来这套!”朱碧云把柜台拍得砰砰响:“我看明白了,你不是不识货,而是别有用心!” 朝奉先生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朱碧云跳着脚喊:“你装什么糊涂!你明明是黑吃黑!哼,吃到老娘头上来了!小心我报警抓你们!” 娇凤和美凤扯着嗓子给母亲助威。 “什么当铺,明明是黑店!” “报警!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吃官司!” 出乎朱碧云意料,面对她们的威胁,朝奉先生非但不怕,反而望着她们嘿嘿冷笑。 朱碧云鼻子都气歪了:“老东西!要吃官司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有毛病你?” 娇凤喊:“他有老年痴呆症!” 美凤说:“没错!他脑子坏掉了!” 朝奉先生端起水烟吸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恐怕要吃官司的不是我,而是你们三个。” “你说什么?”朱碧云气得一蹦三尺高:“我们吃官司?昏你的头!放你的屁!” 朝奉先生颤颤悠悠:“你……你骂人!你这泼妇!” “我骂了,怎么样?”朱碧云单手叉腰,气势汹汹:“你想吃没我的首饰,骂你难道不应该?” 当铺的小伙计从里面跑出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来这儿撒野!知道咱们老板是谁吗?” “不知道!他是谁?” “咱们老板是警察局长的兄弟!” 朱碧云哈哈大笑:“哼,小赤佬!跑来吓唬老娘!你走的路还没老娘过的桥多呢!” “看样子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朝奉先生吩咐小伙计:“你去请老板来,就说有人闹事。” 小伙计去了不多一会儿,当铺老板就来了,大声问:“谁这么大胆,敢来这儿闹事?啊?不想活了?” 朝奉先生指了指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就是她们三个,说老板您开的不是当铺,是黑店。” “什么?”当铺老板跳起来:“她们竟敢这么说?” 小伙计火上浇油:“不止这些,她们还说要把我们抓起来,让我们统统吃官司呢!” “妈的!气死我了!”当铺老板从柜台里拿起电话:“看看到底谁抓谁!……喂,给我接警察局赵局长!快一点!我是他兄弟!” 朱碧云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第93章 人的劣根性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嗡嗡嘤嘤的说话声。 当铺老板对着电话喊:“哥,我要报警!我这儿出事了!……一大早来了三个女骗子,你马上派人来……好好!我等着!” 朱碧云见他来真的,并非吓唬人,不由得慌了,一边抱起首饰盒一边朝女儿使眼色,想要溜之大吉。 朝奉先生居高临下,看得明白,急忙命令小伙计:“关门!快关门!别让这三个骗子跑了!” 小伙计脚快手快,立刻关门上锁,截断了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的去路。三个女人在当铺里团团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碧云想到光棍不吃眼前亏的古训,决定服一回软装一回怂,于是对当铺老板陪笑道:“这位老板,何必这样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开门放我们走。” 老板哼道:“你要走?不想让我们吃官司了?” “不敢不敢!”朱碧云连连拱手:“老板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气昏头了,胡说八道。” “你气昏头?我他妈还气昏头了呢!”当铺老板咆哮:“警察局赵局长是我亲哥!别人拍我马屁都怕拍不上,你竟敢跑到这儿来跟我撒野,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 小伙计加上一句:“狗熊身上挠痒痒!” 朱碧云充分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对当铺老板连连鞠躬,角度越来越大:“请老板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当铺老板冷冷道:“你这话早点说多好,现在晚了!警察已经来了!等着吃官司!” 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吓得脸都绿了,冷汗滴里搭拉往下掉。 警察没让她们等多久,很快就赶到了。那是两个老熟人——竹竿和酒坛,这一带归他们管。 竹竿故意抖威风,三个女人明明就在眼前,他还大声嚷嚷:“那三个女骗子在哪儿?在哪儿?” 当铺老板指着朱碧云和娇凤美凤:“瞧!就是她们!” 酒坛把手铐抖得哗啦啦响:“好大的胆子,竟敢骗咱们局长的兄弟!瞎了你们的狗眼!” 朱碧云战战兢兢:“误会、误会,我们不是诈骗……” “哼,还想赖!”朝奉先生打断她:“你说你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这叫冒认名门!” 朱碧云硬着头皮狡辩:“不不,没有冒认,我真的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不骗你。” 朝奉先生冷笑:“我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就你这德性还想冒充名门之后?也不拿镜子照照!” 竹竿说:“这个女人鹰钩鼻子,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 酒坛说:“她两个女儿眼睛贼溜溜的,也不是好东西!” 当铺老板摆手道:“别多费口舌了,把她们带走!” 竹竿和酒坛唯命是从,把三个女人统统铐了起来,就像一串大闸蟹,拽着就走:“放老实点!快走!” 那个小伙计在一边嬉皮笑脸说:“三位走好,不送了,下次再来。” 朱碧云鼻子都气歪了!可恶!真可恶! 警察把她和娇凤美凤带到警察局,往拘留所里一扔:“臭娘们!在里面享受享受!” 人们常说,地狱是最可怕的地方。朱碧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如今她发现,还有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那就是拘留所。 拘留所的牢房狭小拥挤,肮脏不堪,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作呕。不过这些都在其次,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周围那些人——骗子、老鸨、女流氓等等,一个比一个凶。在这些人面前,她这个雌老虎变成了偎灶猫,叫她怎样就怎样,连屁都不敢放。 她进拘留所的第一天,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这还不算,还挨了两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娇凤和美凤这两个女孩子更惨,低三下四饱受欺凌,哭得眼睛像核桃似的,又红又肿。 她们在拘留所关了短短三天,已经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母女三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第四天晚上,终于见到了王保长。 王保长显然刚从酒馆出来,酒糟鼻红得发紫,说话时浓浓的酒气喷到朱碧云脸上,臭烘烘的,但朱碧云还是很高兴,抓住他的手说:“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来了!” 王保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哟,沈太太,你怎么跑到拘留所来了?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 “没关系,”王保长拿牙签剔着他的黄槽牙:“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讲,从头讲起。” “讲什么讲!”朱碧云急得跳脚:“我们关在里面实在受够了,快保我们出去!” 王保长连连摇头:“保你们出去?沈太太,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话什么意思?” “警察说你们三个都是骗子,拿假首饰到当铺诈骗。这罪名可不轻啊,要坐牢的!” “什么诈骗不诈骗,没有的事!” “你说你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到底真的假的?” “这……” “真的不要紧,如果是假的,说你诈骗就名正言顺了,这叫冒认名门,起码判三年。” 朱碧云和娇凤美凤吓得脸煞白,一起大叫:“冤枉!我们冤枉啊!哪有这回事啊!” 王保长拿腔拿调地说:“冤枉不冤枉跟我喊有啥用,这事闹大了,你们要做好蹲监狱的准备。” 娇凤眼泪汪汪:“不!我不想蹲监狱!不想!” 美凤哭喊:“都怪妈不好,在当铺里撒泼!蹲监狱你去蹲,不关我的事!” 王保长说:“沈太太,你大概撒泼撒惯了,竟然对赵局长的兄弟撒泼,自讨苦吃!” 朱碧云哭丧着脸说:“这能怪我吗?他身上又没挂着牌子,我哪知道他是赵局长的兄弟!” 王保长正颜厉色:“沈太太,你这个雌老虎脾气要好好改一改了,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是是!我改!我改!” 朱碧云拽住王保长的胳膊,急切地说:“保长先生,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王保长叹道:“唉,事情太棘手了,不好办啊!” 朱碧云哀求道:“只要能保我们出去,什么条件全都答应!关在里面实在吃不消!” 王保长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是愿意保你们的,关键是警察那边,不花个十块银元,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朱碧云爽快地说:“这点钱小意思,我给!我给!” 王保长点头道:“那好,我找他们试试看。不过丑话讲在前面,成不成可不敢保证。” 其实这都是套路,只要钱到位,哪有不成的道理! 当然了,王保长也不会白干。他捞进2块银元跑腿费,天的酒钱算是有着落了。另外朱碧云要堵他的嘴,让他别把这件丢脸的事说出去,又给了他一块银元。 次日下午,朱碧云和两个女儿被释放离开了拘留所。 为了避免在邻居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狈相,以后落下话柄,她们只好东躲西藏,等到天黑透了,才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溜回家。 这件事让朱碧云很受伤,发财梦破灭不说,还遭了这么多罪花了这么多钱,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越想越胸闷。 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不愿做自我反省,觉睡不着怪枕头不好,屎拉不出怪马桶不好。总之自己没错,都是别人的错。 这种劣根性在朱碧云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她不承认自己利令智昏,却认为是上了沈方的当,被沈方捉弄了。 这想法简直荒唐,但在朱碧云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沈方不是曾经装吊死鬼吓唬她吗?这家伙看着老实,其实狡猾得很,没准这会儿他正在阴曹地府里哈哈大笑呢! 朱碧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然跟死人没法算账,但不要紧,还有林媛媛在,可以让她代替,谁叫她是沈方的外甥女! 不过,这账怎么个算法,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朱碧云的第一方案是把林媛媛赶走。 事实上她对林媛媛早已怀恨在心了。林媛媛并没有得罪过她,她的恨源自于人的另一种劣根性——嫉妒。母亲的嫉妒。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虽然她那对双胞胎女儿长得也不难看,但无论容貌、气质还是才艺,跟林媛媛比都差得很远,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这让她这个母亲心里很不舒服。 最让她不舒服的是,林媛媛还会拉小提琴。 过街楼遮风避雨,还有回音,是练琴的好地方。林媛媛经常在那儿练琴,姿势优雅,曲调柔美,路过那儿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只有朱碧云一听就来气,难受死了。 以前沈方活着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不敢对林媛媛太过分,现在时机成熟,可以一举拔掉这个眼中钉!因为现在这儿已经不姓沈,姓朱了,我可以想干嘛干嘛,我有这个权力! 为此她试探过王保长的态度。王保长刚收了她的钱,不能不给她一点面子,于是这样回答她:“我没意见,怕只怕邻居们不答应,要知道人言可畏、众怒难犯啊。” 其实王保长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她听得出来。但她没有死心,又去找歪嘴婆寻求支持。歪嘴婆曾经吹嘘,她认得沪北大亨季根发的徒弟赖麻皮,必要时可以请黑道出马,威慑那些讨厌的邻居。 朱碧云找到歪嘴婆,道出了自己的计划。不料歪嘴婆笑笑说:“碧云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赶她走一来劳神费力,二来坏你的名声,何必呢?留着她干活多好啊,连工钱都省了!” 朱碧云仔细想想,也对,赶走林媛媛的确有害无益,于是放弃了这个方案。可是这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实在让人难受。 几天之后,到了林媛媛学琴的日子。她尚未摆脱舅舅去世的伤痛,不打算去了,可是朱碧云出人意料地说:“你还是去,就当是散散心,成天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的。” 听见这番话,林媛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奇怪,难道太阳还会从西边出来?莫非她又在憋什么坏水? 林媛媛有一肚子问号,但又不得不答应,否则一定会被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像往常一样,下午3点钟来到雅辛弹钢琴的那家俄国酒,等雅辛有空时给她上课。 由于苏联和日本签订了和平条约,是名义上的友好国家,所以俄国人受到特殊优待,相对来说日子好过一点。这天恰逢东正教主显节,酒里挤满了来过节的俄国人,又唱又跳,热闹非凡。 林媛媛一星期两次到酒来,老板和她已经很熟了,想请她演奏一曲,给大家助兴。她有些犹豫。雅辛说:“你需要放松一下。来,拉一段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歌的行板,我给你伴奏。” 这段乐曲优美动听,带着一丝伤感,是林媛媛最喜欢的,而且也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她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夹在肩膀上,向雅辛点头示意。随着钢琴的伴奏,柴可夫斯基那段如歌的行板在酒里婉转回荡。 她不仅仅是用手在拉,更是用心在拉,把自己失去亲人的忧伤融入了进去。 一曲终了,整个酒静默了好几分钟,接着掌声喝彩声突然爆发出来,那力度几乎把屋顶掀掉。 酒老板眼含泪水说:“太好了,林小姐拉得太好了,不愧是小提琴大师的学生!” 面对这样的夸奖,林媛媛有些难为情。雅辛微笑道:“你拉得确实不错,我为你感到骄傲。希望战争早一点结束,我要带你去欧洲,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成为一流小提琴家。” 林媛媛对雅辛深怀感激。 雅辛本是她崇拜的偶像,高不可及。先后失去了父母和舅舅之后,这个心目中的神竟然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这一点以前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命运的安排真是神秘莫测。 上完课走出酒,天已经黑了。月牙儿在薄薄的云朵上漂浮。晚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 她停下脚步,仰望星空,想象爸爸、妈妈和舅舅已在天堂相聚。她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她,那闪烁的星星就是他们的眼睛。 “妈,刚才我的演奏你听见了吗?”她在心里说:“雅辛先生都为我骄傲呢。我要继续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她似乎在夜幕上看见了母亲欣慰的笑脸,还有爸爸和舅舅。她向他们微笑,同时泪水滚滚而下。 “爸爸、妈妈、舅舅,”她呢喃着:“请你们保佑我,为我祈祷,这是你们唯一能做的了。” 她相信他们听见了自己的请求,而且会尽力去做,因为他们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她完全忘记了出门时对朱碧云反常行为的疑虑,怀着一种温暖圣洁的情感回到家。 可是,她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她的小白不见了! 小白是一条漂亮的京巴犬,温顺乖巧,很讨人喜欢。它从来不乱跑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娇凤说她不知道。美凤也不知道。朱碧云说:“它大约是半小时前不见的,因为我在厨房做饭时还看见过它。” 小白是林媛媛最好的朋友。她心急如焚,放下小提琴就往外跑,希望能把它找回来。 首先她直奔沈记饭馆,那是小白唯一可能去的地方。结果令人失望。阿牛告诉她,小白没来过。 现在她没有方向了,只好和阿牛兵分两路,在崇德坊周围这一带到处找,边找边喊。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小白的踪迹。她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无奈只能放弃。 第93章 人的劣根性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嗡嗡嘤嘤的说话声。 当铺老板对着电话喊:“哥,我要报警!我这儿出事了!……一大早来了三个女骗子,你马上派人来……好好!我等着!” 朱碧云见他来真的,并非吓唬人,不由得慌了,一边抱起首饰盒一边朝女儿使眼色,想要溜之大吉。 朝奉先生居高临下,看得明白,急忙命令小伙计:“关门!快关门!别让这三个骗子跑了!” 小伙计脚快手快,立刻关门上锁,截断了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的去路。三个女人在当铺里团团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碧云想到光棍不吃眼前亏的古训,决定服一回软装一回怂,于是对当铺老板陪笑道:“这位老板,何必这样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开门放我们走。” 老板哼道:“你要走?不想让我们吃官司了?” “不敢不敢!”朱碧云连连拱手:“老板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气昏头了,胡说八道。” “你气昏头?我他妈还气昏头了呢!”当铺老板咆哮:“警察局赵局长是我亲哥!别人拍我马屁都怕拍不上,你竟敢跑到这儿来跟我撒野,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 小伙计加上一句:“狗熊身上挠痒痒!” 朱碧云充分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对当铺老板连连鞠躬,角度越来越大:“请老板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当铺老板冷冷道:“你这话早点说多好,现在晚了!警察已经来了!等着吃官司!” 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吓得脸都绿了,冷汗滴里搭拉往下掉。 警察没让她们等多久,很快就赶到了。那是两个老熟人——竹竿和酒坛,这一带归他们管。 竹竿故意抖威风,三个女人明明就在眼前,他还大声嚷嚷:“那三个女骗子在哪儿?在哪儿?” 当铺老板指着朱碧云和娇凤美凤:“瞧!就是她们!” 酒坛把手铐抖得哗啦啦响:“好大的胆子,竟敢骗咱们局长的兄弟!瞎了你们的狗眼!” 朱碧云战战兢兢:“误会、误会,我们不是诈骗……” “哼,还想赖!”朝奉先生打断她:“你说你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这叫冒认名门!” 朱碧云硬着头皮狡辩:“不不,没有冒认,我真的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不骗你。” 朝奉先生冷笑:“我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就你这德性还想冒充名门之后?也不拿镜子照照!” 竹竿说:“这个女人鹰钩鼻子,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 酒坛说:“她两个女儿眼睛贼溜溜的,也不是好东西!” 当铺老板摆手道:“别多费口舌了,把她们带走!” 竹竿和酒坛唯命是从,把三个女人统统铐了起来,就像一串大闸蟹,拽着就走:“放老实点!快走!” 那个小伙计在一边嬉皮笑脸说:“三位走好,不送了,下次再来。” 朱碧云鼻子都气歪了!可恶!真可恶! 警察把她和娇凤美凤带到警察局,往拘留所里一扔:“臭娘们!在里面享受享受!” 人们常说,地狱是最可怕的地方。朱碧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如今她发现,还有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那就是拘留所。 拘留所的牢房狭小拥挤,肮脏不堪,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作呕。不过这些都在其次,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周围那些人——骗子、老鸨、女流氓等等,一个比一个凶。在这些人面前,她这个雌老虎变成了偎灶猫,叫她怎样就怎样,连屁都不敢放。 她进拘留所的第一天,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这还不算,还挨了两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娇凤和美凤这两个女孩子更惨,低三下四饱受欺凌,哭得眼睛像核桃似的,又红又肿。 她们在拘留所关了短短三天,已经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母女三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第四天晚上,终于见到了王保长。 王保长显然刚从酒馆出来,酒糟鼻红得发紫,说话时浓浓的酒气喷到朱碧云脸上,臭烘烘的,但朱碧云还是很高兴,抓住他的手说:“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来了!” 王保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哟,沈太太,你怎么跑到拘留所来了?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 “没关系,”王保长拿牙签剔着他的黄槽牙:“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讲,从头讲起。” “讲什么讲!”朱碧云急得跳脚:“我们关在里面实在受够了,快保我们出去!” 王保长连连摇头:“保你们出去?沈太太,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话什么意思?” “警察说你们三个都是骗子,拿假首饰到当铺诈骗。这罪名可不轻啊,要坐牢的!” “什么诈骗不诈骗,没有的事!” “你说你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到底真的假的?” “这……” “真的不要紧,如果是假的,说你诈骗就名正言顺了,这叫冒认名门,起码判三年。” 朱碧云和娇凤美凤吓得脸煞白,一起大叫:“冤枉!我们冤枉啊!哪有这回事啊!” 王保长拿腔拿调地说:“冤枉不冤枉跟我喊有啥用,这事闹大了,你们要做好蹲监狱的准备。” 娇凤眼泪汪汪:“不!我不想蹲监狱!不想!” 美凤哭喊:“都怪妈不好,在当铺里撒泼!蹲监狱你去蹲,不关我的事!” 王保长说:“沈太太,你大概撒泼撒惯了,竟然对赵局长的兄弟撒泼,自讨苦吃!” 朱碧云哭丧着脸说:“这能怪我吗?他身上又没挂着牌子,我哪知道他是赵局长的兄弟!” 王保长正颜厉色:“沈太太,你这个雌老虎脾气要好好改一改了,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是是!我改!我改!” 朱碧云拽住王保长的胳膊,急切地说:“保长先生,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王保长叹道:“唉,事情太棘手了,不好办啊!” 朱碧云哀求道:“只要能保我们出去,什么条件全都答应!关在里面实在吃不消!” 王保长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是愿意保你们的,关键是警察那边,不花个十块银元,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朱碧云爽快地说:“这点钱小意思,我给!我给!” 王保长点头道:“那好,我找他们试试看。不过丑话讲在前面,成不成可不敢保证。” 其实这都是套路,只要钱到位,哪有不成的道理! 当然了,王保长也不会白干。他捞进2块银元跑腿费,天的酒钱算是有着落了。另外朱碧云要堵他的嘴,让他别把这件丢脸的事说出去,又给了他一块银元。 次日下午,朱碧云和两个女儿被释放离开了拘留所。 为了避免在邻居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狈相,以后落下话柄,她们只好东躲西藏,等到天黑透了,才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溜回家。 这件事让朱碧云很受伤,发财梦破灭不说,还遭了这么多罪花了这么多钱,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越想越胸闷。 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不愿做自我反省,觉睡不着怪枕头不好,屎拉不出怪马桶不好。总之自己没错,都是别人的错。 这种劣根性在朱碧云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她不承认自己利令智昏,却认为是上了沈方的当,被沈方捉弄了。 这想法简直荒唐,但在朱碧云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沈方不是曾经装吊死鬼吓唬她吗?这家伙看着老实,其实狡猾得很,没准这会儿他正在阴曹地府里哈哈大笑呢! 朱碧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然跟死人没法算账,但不要紧,还有林媛媛在,可以让她代替,谁叫她是沈方的外甥女! 不过,这账怎么个算法,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朱碧云的第一方案是把林媛媛赶走。 事实上她对林媛媛早已怀恨在心了。林媛媛并没有得罪过她,她的恨源自于人的另一种劣根性——嫉妒。母亲的嫉妒。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虽然她那对双胞胎女儿长得也不难看,但无论容貌、气质还是才艺,跟林媛媛比都差得很远,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这让她这个母亲心里很不舒服。 最让她不舒服的是,林媛媛还会拉小提琴。 过街楼遮风避雨,还有回音,是练琴的好地方。林媛媛经常在那儿练琴,姿势优雅,曲调柔美,路过那儿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只有朱碧云一听就来气,难受死了。 以前沈方活着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不敢对林媛媛太过分,现在时机成熟,可以一举拔掉这个眼中钉!因为现在这儿已经不姓沈,姓朱了,我可以想干嘛干嘛,我有这个权力! 为此她试探过王保长的态度。王保长刚收了她的钱,不能不给她一点面子,于是这样回答她:“我没意见,怕只怕邻居们不答应,要知道人言可畏、众怒难犯啊。” 其实王保长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她听得出来。但她没有死心,又去找歪嘴婆寻求支持。歪嘴婆曾经吹嘘,她认得沪北大亨季根发的徒弟赖麻皮,必要时可以请黑道出马,威慑那些讨厌的邻居。 朱碧云找到歪嘴婆,道出了自己的计划。不料歪嘴婆笑笑说:“碧云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赶她走一来劳神费力,二来坏你的名声,何必呢?留着她干活多好啊,连工钱都省了!” 朱碧云仔细想想,也对,赶走林媛媛的确有害无益,于是放弃了这个方案。可是这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实在让人难受。 几天之后,到了林媛媛学琴的日子。她尚未摆脱舅舅去世的伤痛,不打算去了,可是朱碧云出人意料地说:“你还是去,就当是散散心,成天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的。” 听见这番话,林媛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奇怪,难道太阳还会从西边出来?莫非她又在憋什么坏水? 林媛媛有一肚子问号,但又不得不答应,否则一定会被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像往常一样,下午3点钟来到雅辛弹钢琴的那家俄国酒,等雅辛有空时给她上课。 由于苏联和日本签订了和平条约,是名义上的友好国家,所以俄国人受到特殊优待,相对来说日子好过一点。这天恰逢东正教主显节,酒里挤满了来过节的俄国人,又唱又跳,热闹非凡。 林媛媛一星期两次到酒来,老板和她已经很熟了,想请她演奏一曲,给大家助兴。她有些犹豫。雅辛说:“你需要放松一下。来,拉一段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歌的行板,我给你伴奏。” 这段乐曲优美动听,带着一丝伤感,是林媛媛最喜欢的,而且也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她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夹在肩膀上,向雅辛点头示意。随着钢琴的伴奏,柴可夫斯基那段如歌的行板在酒里婉转回荡。 她不仅仅是用手在拉,更是用心在拉,把自己失去亲人的忧伤融入了进去。 一曲终了,整个酒静默了好几分钟,接着掌声喝彩声突然爆发出来,那力度几乎把屋顶掀掉。 酒老板眼含泪水说:“太好了,林小姐拉得太好了,不愧是小提琴大师的学生!” 面对这样的夸奖,林媛媛有些难为情。雅辛微笑道:“你拉得确实不错,我为你感到骄傲。希望战争早一点结束,我要带你去欧洲,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成为一流小提琴家。” 林媛媛对雅辛深怀感激。 雅辛本是她崇拜的偶像,高不可及。先后失去了父母和舅舅之后,这个心目中的神竟然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这一点以前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命运的安排真是神秘莫测。 上完课走出酒,天已经黑了。月牙儿在薄薄的云朵上漂浮。晚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 她停下脚步,仰望星空,想象爸爸、妈妈和舅舅已在天堂相聚。她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她,那闪烁的星星就是他们的眼睛。 “妈,刚才我的演奏你听见了吗?”她在心里说:“雅辛先生都为我骄傲呢。我要继续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她似乎在夜幕上看见了母亲欣慰的笑脸,还有爸爸和舅舅。她向他们微笑,同时泪水滚滚而下。 “爸爸、妈妈、舅舅,”她呢喃着:“请你们保佑我,为我祈祷,这是你们唯一能做的了。” 她相信他们听见了自己的请求,而且会尽力去做,因为他们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她完全忘记了出门时对朱碧云反常行为的疑虑,怀着一种温暖圣洁的情感回到家。 可是,她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她的小白不见了! 小白是一条漂亮的京巴犬,温顺乖巧,很讨人喜欢。它从来不乱跑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娇凤说她不知道。美凤也不知道。朱碧云说:“它大约是半小时前不见的,因为我在厨房做饭时还看见过它。” 小白是林媛媛最好的朋友。她心急如焚,放下小提琴就往外跑,希望能把它找回来。 首先她直奔沈记饭馆,那是小白唯一可能去的地方。结果令人失望。阿牛告诉她,小白没来过。 现在她没有方向了,只好和阿牛兵分两路,在崇德坊周围这一带到处找,边找边喊。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小白的踪迹。她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无奈只能放弃。 第94章 比灰姑娘还要苦 阿牛同样毫无收获。他不甘心,还要继续找。林媛媛叹了口气说:“不用找了,也许它自己跑回家了。” “这倒也有可能,”阿牛说:“你快回去看看,要是它没回家,明天我们再接着找。” 林媛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踏进家门。可是朱碧云一开口就让她的希望破灭了。 朱碧云迎着她问:“找到小白了吗?” 她沮丧地摇摇头。 娇凤说:“还找什么呀,我猜它已经被放在砂锅里炖了。” 美凤说:“炖狗肉不要太香噢,我也想吃。” 娇凤说:“眼下天寒地冻,正是吃狗肉的时候。” 美凤说:“想想小白真可怜,早晨还活蹦乱跳的,晚上就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阴阳怪气,故意往林媛媛的伤口上撒盐。 林媛媛心里难受极了,可是没办法,只好强忍着不搭理她们。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她再也忍无可忍了。 当她回头找自己的小提琴,打算回屋休息的时候,发现琴上面竟然被砸了一个洞! 林媛媛呆住了,失声惊叫:“这是怎么搞的?” 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挤眉弄眼,都不作声。 林媛媛又问了一遍。朱碧云淡淡地说:“噢,是这样的,刚才我一不小心,菜刀掉在上面了,对不起噢。” 胡说!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加上娇凤和美凤嬉皮笑脸幸灾乐祸,林媛媛一下全明白了! 一股怒火腾的窜上林媛媛心头,她颤抖着朝朱碧云大叫:“你……你是故意的!你先把小白弄走,等我去找它的时候,又砸坏我的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羡慕嫉妒恨!我要出气!我要报复! 这是朱碧云的心里话,当然不能讲出来。她啪的一拍桌子,厉声道:“这么跟我说话,太没规矩了!我是你舅妈!” 这个女人厉害就厉害在这儿,她坏得很有水平,知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所以她不理睬林媛媛的质问,却迂回反击。一句话、只用了一句话,就把林媛媛打蒙了。 朱碧云接着说:“你舅舅以前成天夸你是大家闺秀,有教养。不把长辈放在眼里,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林媛媛气得浑身发抖,话却一句都讲不出来。 朱碧云继续发难:“你被你舅舅宠坏了,成天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自以为了不起,眼睛搬到了头顶上!” 娇凤撇嘴道:“什么大家闺秀,见鬼了!” 美凤冷笑道:“还有教养呢,有个屁!” 娇凤说:“她爸爸是罪犯,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美凤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娇凤说:“算她会拉小提琴了,瞧她那股神气劲儿!” 美凤说:“拉的什么呀,咕吱咕吱像锯木头似的,难听死了!” 要说吵架,她们这三个人林媛媛一个都吵不过,更别说一对三了。她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朱碧云冷冷地望着她:“哼,瞧你这副委屈的样子!没人堵你的嘴,有什么话你说呀!” 娇凤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美凤喊:“别在这儿装可怜!现在没人宠你了!” 林媛媛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的淌下来。 朱碧云哼了一声:“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要我赔你一把小提琴啊?” 林媛媛没吭声,她抹了抹眼泪,抓起损坏的琴想要回屋去。朱碧云在背后喊了声“站住!” 林媛媛停在楼梯上。朱碧云冷冰冰道:“你给我听着,从明天起你到饭馆干活去!” 她见林媛媛呆呆的站在那儿,又加上一句:“这儿不是救济所,我不能白养着你!” 林媛媛咬了咬牙,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话好说。舅舅不在了,这儿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回到自己的亭子间,看着坏掉的小提琴,下午在俄国酒拉琴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她受到了热烈欢迎,那是她的高光时刻,也是她的告别演出,今后再也不能拉心爱的小提琴了,去欧洲深造、成为小提琴家的梦想彻底破灭。想到这儿,她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夜她几乎没合眼,想想自己,再想想可怜的小白,她的心一直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着。那是厄运的手,苦难的手。 沈方临终前说,孩子,我真替你担心啊,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啊。现在沈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她从床上坐起来,透过亭子间小小的窗户,凝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她明白,自己的苦难还刚开始,以后日子更难过。但她没有哭,她要与命运抗争到底。她是个坚强的女孩。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她就来到了沈记饭馆。正在卸门板的阿牛惊讶地问:“小姐,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林媛媛苦笑了一下:“别叫我小姐,叫我媛媛。从今天起,我要在这儿干活了。” 阿牛一愣:“老板娘逼你来的?” 林媛媛没有回答。阿牛跺了跺脚,气呼呼道:“老板娘真不是东西!太欺负人了!” 接着又说:“来这儿也好,省得看她那张棺材脸。媛媛你放心,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做的。” 林媛媛很感激阿牛,从心底里发出一声“谢谢”。现在阿牛成了她唯一的朋友了。 自从她来到舅舅家,阿牛一直对她很好,热心地帮她干这干那。上次朱碧云诬蔑她偷香水,多亏阿牛查明真相,替她讨回了清白。沈方去世的时候,阿牛是除她之外哭得最伤心的人。 阿牛的为人像他的小名一样,淳朴敦厚。她相信,阿牛安慰她的那些话是发自肺腑的,但她并不会因此而真的什么都不做。她绝非那种十指尖尖的娇小姐,她很会做事,摘菜、洗菜、切菜、给阿牛打下手、给客人端菜送饭,什么都做,从不偷懒。 由于她的到来,饭馆的生意一下好了不少。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性情温柔,落落大方。所有的客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很喜欢她,饭馆西施的名声很快传开了。 这个名声与卖弄风情毫无关系。她很单纯,虽然风情万种却不知道什么是卖弄风情。她干的虽然是端菜送饭、洗碗刷锅的活儿,身上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就像铠甲一样把她保护了起来,让周围的男人自惭形秽,别说冒犯她,能和她说说话就很开心了。 不过百姓百姓百条心,不喜欢她的人当然也有,那就是朱碧云和她那对双胞胎女儿。 朱碧云本以为砸坏林媛媛的小提琴,把她赶到饭馆去干活,就能剥夺她身上那些让人嫉妒的东西,就能使她从高贵的云端跌入卑贱的泥潭,不料事与愿违,她成了周边的一道风景,名声反而越来越大了。 朱碧云是个粗俗无知的人,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高贵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和修养,与穿什么衣服做什么工作无关。 朱碧云很不甘心,对林媛媛进一步打压,除了让她在饭馆干活,还把她当丫头使唤,所有的家务活统统丢给她。林媛媛整天不得闲,从鸡叫一直做到鬼叫,累得精疲力尽。 即便这样,朱碧云仍不满意,成天板着脸骂骂咧咧。娇凤和美凤还在一边帮腔。 常言道,冷菜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对于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精神上的摧残远比辛苦的劳作更难以忍受。 林媛媛小时候,睡觉前总要听妈妈讲故事。她最爱听的是灰姑娘的故事,可怜的灰姑娘让她深感同情。她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落到这个地步,比灰姑娘还要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容貌还是那么美丽,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神情越来越落寞。她还不满十八岁,却像八十岁的人一样满面沧桑,认识她的人见了无不为之心酸。 白大嘴、张大顺他们多次开会商量,想要设法帮帮她,但商量来商量去,什么办法也没有。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心有余力不足。 这天晚上,林媛媛干完活从饭馆回家,在弄堂口碰上了刘阿婆和贾半仙。 她多少有些奇怪,因为刘阿婆不待见贾半仙,两个人平时并无来往,今天怎么凑到一块去了? 刘阿婆见林媛媛走近,关切地拉着她说:“媛媛,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身子不舒服吗?” 林媛媛摇了摇头:“大概有点累了。” 贾半仙干咳了两声,凑过来说道:“林小姐,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看看吉凶啊?” 林媛媛婉拒:“谢谢,不用了。” 贾半仙说:“放心,不收你钱,替你算。” 平时刘阿婆看到贾半仙给人家算命,总是在一边冷嘲热讽,今天却一反常态,怂恿道:“媛媛,不收钱你就让他算一算嘛。他有两下子,算得蛮准的,否则人家不会叫他半仙。” 林媛媛说:“我……我不相信这种迷信的事情……” “不然不然!”贾半仙摇头道:“算命从上古流传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一定有它的道理,绝非迷信这么简单。” “是啊媛媛,”刘阿婆说:“算命这种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听听他怎么说,总没有坏处嘛。” 林媛媛拗不过,只好答应。 贾半仙问了她的生辰八字,然后对她左看右看,看了足足5分钟,又闭上眼睛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刘阿婆不耐烦了,催促道:“我说贾半仙,你搞了半天到底怎么样啊?算出来没有?” 贾半仙叹了口气:“唉,林小姐流年不利啊。” “是吗?怎么个不利法?”刘阿婆追问。 贾半仙捋着山羊胡说:“有小人作祟,无事生非,闹出种种事端来,不得太平啊!” 刘阿婆点头:“说的一点不错,朱碧云和她女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瞧把媛媛欺负成什么样了!真可恶!” “没法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不过……” 贾半仙说到这儿忽然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说:“也不用太悲观,事情还有转机。” “真的?”刘阿婆惊喜地问:“什么转机?快说!你快说!” “别急嘛,听我慢慢道来。” 贾半仙摇头晃脑,拿腔拿调:“林小姐,你命中注定有三劫,度过这三劫之后,就会慢慢好起来。” 林媛媛听他讲得头头是道,随口问了一句:“那么这三劫我度过去了没有呢?” “应该是度过去了,”贾半仙说:“你爸爸、妈妈还有舅舅,三个人先后去世,三劫之数已经满了。” “以后呢?”刘阿婆问。 “以后嘛,林小姐会碰上一个贵人。” 贾半仙晃了晃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而且不是一般的贵人,是个大贵人,一个白马王子。在他的帮助下,林小姐不但能跳出苦海,还能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林媛媛摇头苦笑。她想起了灰姑娘的水晶鞋。那种事情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发生。 贾半仙瞟着她说:“你不相信?那咱们打个赌好不好?这个大贵人两三年之内一定会出现,要是没出现的话,你尽管来砸我的牌子,把我的西贝贾改成真假的假!” 刘阿婆说:“我作公证人,到时候你可不许赖!” “放心好了,不会赖的。”贾半仙拍胸脯说:“我绝不会算错,那个大贵人两三年内一定会来。” “好!那咱们就等着瞧了!” 刘阿婆回头拉着林媛媛的手说:“媛媛,你别灰心丧气,他说的那么肯定,没准大贵人真的会来呢!” 林媛媛感激地笑了笑,告辞离去。不管所谓的大贵人会不会来,她冰冷的心里还是稍稍暖和了一些。 刘阿婆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媛媛这孩子好可怜。” 贾半仙也叹道:“真是红颜薄命啊。” 刘阿婆凑近他问:“你当真算出她有贵人相助?” 贾半仙含糊其辞:“这……怎么说呢?算命这玩意儿神奇得很,灵则灵,不灵则不灵。” 刘阿婆啐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不管怎样,给她一点盼头总不会错的。” 贾半仙捋着山羊胡,说出了一番很深沉的话:“古人云,哀大莫过于心死。要是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94章 比灰姑娘还要苦 阿牛同样毫无收获。他不甘心,还要继续找。林媛媛叹了口气说:“不用找了,也许它自己跑回家了。” “这倒也有可能,”阿牛说:“你快回去看看,要是它没回家,明天我们再接着找。” 林媛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踏进家门。可是朱碧云一开口就让她的希望破灭了。 朱碧云迎着她问:“找到小白了吗?” 她沮丧地摇摇头。 娇凤说:“还找什么呀,我猜它已经被放在砂锅里炖了。” 美凤说:“炖狗肉不要太香噢,我也想吃。” 娇凤说:“眼下天寒地冻,正是吃狗肉的时候。” 美凤说:“想想小白真可怜,早晨还活蹦乱跳的,晚上就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阴阳怪气,故意往林媛媛的伤口上撒盐。 林媛媛心里难受极了,可是没办法,只好强忍着不搭理她们。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她再也忍无可忍了。 当她回头找自己的小提琴,打算回屋休息的时候,发现琴上面竟然被砸了一个洞! 林媛媛呆住了,失声惊叫:“这是怎么搞的?” 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挤眉弄眼,都不作声。 林媛媛又问了一遍。朱碧云淡淡地说:“噢,是这样的,刚才我一不小心,菜刀掉在上面了,对不起噢。” 胡说!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加上娇凤和美凤嬉皮笑脸幸灾乐祸,林媛媛一下全明白了! 一股怒火腾的窜上林媛媛心头,她颤抖着朝朱碧云大叫:“你……你是故意的!你先把小白弄走,等我去找它的时候,又砸坏我的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羡慕嫉妒恨!我要出气!我要报复! 这是朱碧云的心里话,当然不能讲出来。她啪的一拍桌子,厉声道:“这么跟我说话,太没规矩了!我是你舅妈!” 这个女人厉害就厉害在这儿,她坏得很有水平,知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所以她不理睬林媛媛的质问,却迂回反击。一句话、只用了一句话,就把林媛媛打蒙了。 朱碧云接着说:“你舅舅以前成天夸你是大家闺秀,有教养。不把长辈放在眼里,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林媛媛气得浑身发抖,话却一句都讲不出来。 朱碧云继续发难:“你被你舅舅宠坏了,成天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自以为了不起,眼睛搬到了头顶上!” 娇凤撇嘴道:“什么大家闺秀,见鬼了!” 美凤冷笑道:“还有教养呢,有个屁!” 娇凤说:“她爸爸是罪犯,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美凤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娇凤说:“算她会拉小提琴了,瞧她那股神气劲儿!” 美凤说:“拉的什么呀,咕吱咕吱像锯木头似的,难听死了!” 要说吵架,她们这三个人林媛媛一个都吵不过,更别说一对三了。她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朱碧云冷冷地望着她:“哼,瞧你这副委屈的样子!没人堵你的嘴,有什么话你说呀!” 娇凤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美凤喊:“别在这儿装可怜!现在没人宠你了!” 林媛媛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的淌下来。 朱碧云哼了一声:“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要我赔你一把小提琴啊?” 林媛媛没吭声,她抹了抹眼泪,抓起损坏的琴想要回屋去。朱碧云在背后喊了声“站住!” 林媛媛停在楼梯上。朱碧云冷冰冰道:“你给我听着,从明天起你到饭馆干活去!” 她见林媛媛呆呆的站在那儿,又加上一句:“这儿不是救济所,我不能白养着你!” 林媛媛咬了咬牙,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话好说。舅舅不在了,这儿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回到自己的亭子间,看着坏掉的小提琴,下午在俄国酒拉琴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她受到了热烈欢迎,那是她的高光时刻,也是她的告别演出,今后再也不能拉心爱的小提琴了,去欧洲深造、成为小提琴家的梦想彻底破灭。想到这儿,她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夜她几乎没合眼,想想自己,再想想可怜的小白,她的心一直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着。那是厄运的手,苦难的手。 沈方临终前说,孩子,我真替你担心啊,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啊。现在沈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她从床上坐起来,透过亭子间小小的窗户,凝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她明白,自己的苦难还刚开始,以后日子更难过。但她没有哭,她要与命运抗争到底。她是个坚强的女孩。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她就来到了沈记饭馆。正在卸门板的阿牛惊讶地问:“小姐,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林媛媛苦笑了一下:“别叫我小姐,叫我媛媛。从今天起,我要在这儿干活了。” 阿牛一愣:“老板娘逼你来的?” 林媛媛没有回答。阿牛跺了跺脚,气呼呼道:“老板娘真不是东西!太欺负人了!” 接着又说:“来这儿也好,省得看她那张棺材脸。媛媛你放心,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做的。” 林媛媛很感激阿牛,从心底里发出一声“谢谢”。现在阿牛成了她唯一的朋友了。 自从她来到舅舅家,阿牛一直对她很好,热心地帮她干这干那。上次朱碧云诬蔑她偷香水,多亏阿牛查明真相,替她讨回了清白。沈方去世的时候,阿牛是除她之外哭得最伤心的人。 阿牛的为人像他的小名一样,淳朴敦厚。她相信,阿牛安慰她的那些话是发自肺腑的,但她并不会因此而真的什么都不做。她绝非那种十指尖尖的娇小姐,她很会做事,摘菜、洗菜、切菜、给阿牛打下手、给客人端菜送饭,什么都做,从不偷懒。 由于她的到来,饭馆的生意一下好了不少。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性情温柔,落落大方。所有的客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很喜欢她,饭馆西施的名声很快传开了。 这个名声与卖弄风情毫无关系。她很单纯,虽然风情万种却不知道什么是卖弄风情。她干的虽然是端菜送饭、洗碗刷锅的活儿,身上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就像铠甲一样把她保护了起来,让周围的男人自惭形秽,别说冒犯她,能和她说说话就很开心了。 不过百姓百姓百条心,不喜欢她的人当然也有,那就是朱碧云和她那对双胞胎女儿。 朱碧云本以为砸坏林媛媛的小提琴,把她赶到饭馆去干活,就能剥夺她身上那些让人嫉妒的东西,就能使她从高贵的云端跌入卑贱的泥潭,不料事与愿违,她成了周边的一道风景,名声反而越来越大了。 朱碧云是个粗俗无知的人,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高贵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和修养,与穿什么衣服做什么工作无关。 朱碧云很不甘心,对林媛媛进一步打压,除了让她在饭馆干活,还把她当丫头使唤,所有的家务活统统丢给她。林媛媛整天不得闲,从鸡叫一直做到鬼叫,累得精疲力尽。 即便这样,朱碧云仍不满意,成天板着脸骂骂咧咧。娇凤和美凤还在一边帮腔。 常言道,冷菜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对于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精神上的摧残远比辛苦的劳作更难以忍受。 林媛媛小时候,睡觉前总要听妈妈讲故事。她最爱听的是灰姑娘的故事,可怜的灰姑娘让她深感同情。她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落到这个地步,比灰姑娘还要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容貌还是那么美丽,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神情越来越落寞。她还不满十八岁,却像八十岁的人一样满面沧桑,认识她的人见了无不为之心酸。 白大嘴、张大顺他们多次开会商量,想要设法帮帮她,但商量来商量去,什么办法也没有。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心有余力不足。 这天晚上,林媛媛干完活从饭馆回家,在弄堂口碰上了刘阿婆和贾半仙。 她多少有些奇怪,因为刘阿婆不待见贾半仙,两个人平时并无来往,今天怎么凑到一块去了? 刘阿婆见林媛媛走近,关切地拉着她说:“媛媛,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身子不舒服吗?” 林媛媛摇了摇头:“大概有点累了。” 贾半仙干咳了两声,凑过来说道:“林小姐,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看看吉凶啊?” 林媛媛婉拒:“谢谢,不用了。” 贾半仙说:“放心,不收你钱,替你算。” 平时刘阿婆看到贾半仙给人家算命,总是在一边冷嘲热讽,今天却一反常态,怂恿道:“媛媛,不收钱你就让他算一算嘛。他有两下子,算得蛮准的,否则人家不会叫他半仙。” 林媛媛说:“我……我不相信这种迷信的事情……” “不然不然!”贾半仙摇头道:“算命从上古流传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一定有它的道理,绝非迷信这么简单。” “是啊媛媛,”刘阿婆说:“算命这种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听听他怎么说,总没有坏处嘛。” 林媛媛拗不过,只好答应。 贾半仙问了她的生辰八字,然后对她左看右看,看了足足5分钟,又闭上眼睛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刘阿婆不耐烦了,催促道:“我说贾半仙,你搞了半天到底怎么样啊?算出来没有?” 贾半仙叹了口气:“唉,林小姐流年不利啊。” “是吗?怎么个不利法?”刘阿婆追问。 贾半仙捋着山羊胡说:“有小人作祟,无事生非,闹出种种事端来,不得太平啊!” 刘阿婆点头:“说的一点不错,朱碧云和她女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瞧把媛媛欺负成什么样了!真可恶!” “没法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不过……” 贾半仙说到这儿忽然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说:“也不用太悲观,事情还有转机。” “真的?”刘阿婆惊喜地问:“什么转机?快说!你快说!” “别急嘛,听我慢慢道来。” 贾半仙摇头晃脑,拿腔拿调:“林小姐,你命中注定有三劫,度过这三劫之后,就会慢慢好起来。” 林媛媛听他讲得头头是道,随口问了一句:“那么这三劫我度过去了没有呢?” “应该是度过去了,”贾半仙说:“你爸爸、妈妈还有舅舅,三个人先后去世,三劫之数已经满了。” “以后呢?”刘阿婆问。 “以后嘛,林小姐会碰上一个贵人。” 贾半仙晃了晃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而且不是一般的贵人,是个大贵人,一个白马王子。在他的帮助下,林小姐不但能跳出苦海,还能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林媛媛摇头苦笑。她想起了灰姑娘的水晶鞋。那种事情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发生。 贾半仙瞟着她说:“你不相信?那咱们打个赌好不好?这个大贵人两三年之内一定会出现,要是没出现的话,你尽管来砸我的牌子,把我的西贝贾改成真假的假!” 刘阿婆说:“我作公证人,到时候你可不许赖!” “放心好了,不会赖的。”贾半仙拍胸脯说:“我绝不会算错,那个大贵人两三年内一定会来。” “好!那咱们就等着瞧了!” 刘阿婆回头拉着林媛媛的手说:“媛媛,你别灰心丧气,他说的那么肯定,没准大贵人真的会来呢!” 林媛媛感激地笑了笑,告辞离去。不管所谓的大贵人会不会来,她冰冷的心里还是稍稍暖和了一些。 刘阿婆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媛媛这孩子好可怜。” 贾半仙也叹道:“真是红颜薄命啊。” 刘阿婆凑近他问:“你当真算出她有贵人相助?” 贾半仙含糊其辞:“这……怎么说呢?算命这玩意儿神奇得很,灵则灵,不灵则不灵。” 刘阿婆啐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不管怎样,给她一点盼头总不会错的。” 贾半仙捋着山羊胡,说出了一番很深沉的话:“古人云,哀大莫过于心死。要是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95章 一坨狗屎 贾半仙虽然是个假半仙,但这番话却说得很有道理。希望能给人勇气和力量,真的太重要了,人不能没有希望。 林永年的希望就是早点打败日本鬼子,好回上海跟女儿团聚,找庞金海报仇雪恨。 现在是1943年7月,他在贺天龙身边当参谋已经一年多,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变得越来越粗犷越来越有军人气质。他所在的忠义救国军也壮大了不少,由几十人发展到二百多人了。 队伍壮大之后,军饷供应就变得紧张起来,总不能让大伙空着肚子打仗,这个问题亟需解决。 在陆伟韬的一再催促下,军饷终于有了着落。这天韩坤接到丁乙来电,一笔数万元的款子将由上海送达宁波。韩坤决定亲自前去接收。 事关重大,贺天龙不放心,派林永年和小泥鳅跟他一块去。韩坤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 上海至宁波的沪甬班轮上有军统的人,所以虽然日寇查得很严,这笔军饷还是安然无恙地下了船。 接收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韩坤与来人对过暗号,把两只箱子交给林永年和小泥鳅拿着,三个人一块离开了码头。箱子里装满钞票,沉甸甸的。 至此,可以说任务完成了一大半。但林永年的心并没有放下来。 “身边带着这么多钱很危险,”林永年说:“这儿不可久留,咱们尽快赶回去。” 韩坤断然摇头:“这怎么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呢,等办完了再走。” 林永年问:“你还有什么事?” 韩坤耸耸肩:“这你就别问了,与你无关。” 林永年怀疑这很可能是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想要在这儿享受一下。 林永年猜的一点都不错。韩坤是个享惯清福的人,这些日子跟着部队在山里转,风餐露宿,早就吃不消了。现在好不容易到城里来一次,岂能不找补一下,拍拍屁股就走? 林永年无奈之际,想起了裕丰客栈的钱老板。这是个正直热心的人,住在他那儿相对安全一些。 韩坤听了林永年的建议,撇嘴道:“那种地方是为小商小贩预备的,我们住那儿太丢份了!” 他不顾林永年反对,到宁波最高档的镇海饭店开了两间房,他住一间,林永年和小泥鳅合住一间。两只装满钞票的箱子都在他那儿。 林永年忧心忡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确,这次也不例外。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的时候,小泥鳅急急忙忙来向他报告,一个烟花女子进了韩坤的房间,那个拉皮条的家伙等在底层大厅里。 林永年生怕出什么意外,和小泥鳅一块来到底层大厅,远远监视着那个皮条客。此人面相粗陋,穿一身香云纱裤褂,腰里扎着一条很宽的皮带,一看就是个混黑道的人。 过了两个多小时,大约5点钟的时候,一个妖冶女子下楼来了。小泥鳅低声说:“就是她。” 只见那女子走到皮条客旁边坐下,两个人嘁嘁喳喳咬了半天耳朵。皮条客龇牙咧嘴,露出很兴奋的表情。等那个妓女一走,他立刻站起来,奔到服务台跟前,拿起了电话。 林永年朝小泥鳅歪歪嘴,让他过去偷听。 才一会儿功夫,小泥鳅就惊慌地跑回来,脚在地毯上一绊,差点摔个跟斗。林永年急忙伸手扶住他。 小泥鳅结结巴巴说:“不……不好了,要出……出事了!” “干嘛慌里慌张的?”林永年问:“你听见什么了?” 小泥鳅凑到他耳边说:“你知道那小子给谁打电话?给皮得贵!说这儿有条大鱼!” “真的?你没听错?” “我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糟糕!真糟糕!怕什么来什么! 林永年立即带着小泥鳅上楼,叩开了韩坤的房门。 韩坤刚洗完澡,身上裹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他对两个不速之客很不满意,板着脸问:“你们来干什么?” 林永年紧张地说:“不好了,要出事了,快走!” 韩坤瞥了他一眼:“干嘛一惊一乍的!出什么事了?” 小泥鳅把刚才偷听电话的经过讲了一遍。 林永年说:“那个皮得贵是本地保安队队长,他马上就要带人来抓你这条大鱼了!” 韩坤听了并没有露出慌乱之色,一边梳头一边淡淡的问了一句:“他怎么知道我是大鱼?” 林永年反问:“你给那个女人的钱从哪拿的?” 韩坤装糊涂:“女人?什么女人?” 小泥鳅一扭一扭,学那个妓女走路的样子,还做了个捋头发的动作:“就是这个女人呀。” 韩坤一脸尴尬。 林永年提高了嗓门:“情况紧急,你就别遮遮掩掩了!告诉我,给那个女人的钱从哪拿的?” 韩坤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装钱的箱子。 林永年神色严峻:“一定是箱子里的钱被她看见了!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走!你赶快穿衣服,我们在下面等你!” 韩坤瞪着眼睛,朝林永年看了足足半分钟之久,冷冷道:“你在对我下命令?嗯?你有这资格吗?” 林永年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韩坤接着说:“我在军统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虽然年纪没你大,但见识不比你少,你别跟我玩这套!” “这话什么意思?”林永年问:“什么这套那套的?” 韩坤冷笑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在编故事吓唬我,想把我骗走,对不对?” “天啊,你想到哪儿去了!”林永年摇头苦笑,跟着又嘀咕了一句:“真是小人之心!”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韩坤还是听见了,眼睛一瞪:“你说什么?我是小人?你才是小人呢!还有你!” 他朝小泥鳅一指:“你们俩一直在暗地里监视我,鬼鬼祟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永年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韩坤冷冷道:“现在不能走,该办的事情还没办完呢。” 小泥鳅嬉皮笑脸:“你想办什么事?吃喝嫖赌?” 韩坤火了,吹胡子瞪眼:“混蛋!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眼睛里还有没有长官?” 林永年把小泥鳅挡在自己身后,说道:“对不起韩兄,我代他向你道个歉。现在情况紧急,必须赶快走。” 韩坤撇了撇嘴:“我说过了,要等办完事情再走。” 林永年急得跳脚:“没时间了!再不走非但我们要被抓,这些军饷也会落到敌人手里!” 韩坤根本不搭理他,转了个身继续梳头。 看着他这副烧不熟煮不烂的样子,林永年又气又急又无奈,太阳穴一蹦一蹦,胀得快要裂开了。 小泥鳅也急了,朝韩坤喊道:“韩长官,你是属驴的?怎么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啊?” “你说什么?”韩坤怒气冲冲:“你竟敢……” 话没说完,林永年突然抓起一只方凳,朝韩坤的脑袋砸下去。韩坤像醉汉似的摇晃了两下,颓然摔倒,不省人事。 小泥鳅惊呆了:“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林永年没有回答,抓起电话说:“总台吗?436房间的客人昏倒了,马上叫救护车来,快一点!” 小泥鳅莫名其妙:“我给弄糊涂了,到底什么意思?” 林永年说:“皮得贵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听说这儿有大鱼,肯定会立刻赶过来。韩坤这小子又不听劝,死活不走。我只能打昏他,让救护车把他带走,先离开这儿再说。” “原来如此啊!”小泥鳅乐了:“大哥真不愧是小诸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佩服!佩服!” “行了!别废话了!”林永年打断他:“你到下面去守着,有情况马上来告诉我!” 小泥鳅答应着走了。 林永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朝大街上张望,盼着救护车快点来。可是救护车没来,小泥鳅却慌慌张张的跑回来了。 林永年心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不好了!”小泥鳅低声喊:“皮得贵带人来了!” “在哪儿?” “正上楼呢!” 林永年手一挥:“拿上箱子快走!” 小泥鳅朝地上的韩坤努努嘴:“他怎么办?” “顾不上了!”林永年说:“保住军饷要紧!快走!” 他俩拿起箱子跑出去。为避免碰上皮得贵,先回走廊另一端自己的房间,从门缝朝外窥视。 几分钟后,只见皮得贵带着五六个人从电梯里出来,一窝蜂朝韩坤的房间跑去。 他们刚一消失,林永年和小泥鳅立即走出他们的房间,乘电梯下楼,拎着装满钞票的箱子离开镇海饭店,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时耳边传来叮当叮当的声音,大概是救护车赶到了。 他俩快步走了将近半小时,离镇海饭店已经很远了,这才放慢了脚步。小泥鳅问:“现在怎么办?” 林永年说:“先要找个安身之处,待在外面太危险了。” 小泥鳅说:“只怕是夜长梦多,咱们干脆带着钱走人算了!” 林永年摇头道:“韩坤肯定会被抓,不能丢下他一走了之。” 小泥鳅气呼呼说:“这家伙不是东西,事情全都坏在他身上!管他干什么,随他去!” “那怎么行,”林永年说:“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陆参谋长的上司的小舅子,不能不管。” 小泥鳅很勉强地说了声好,接着又说:“可是咱们俩势单力薄,想管也管不了啊。” “办法还是有的,”林永年沉思道:“我估计皮得贵发现韩坤昏倒在地,箱子又不见了,一定会以为有人捷足先登,赶在他前面实施抢劫。只要韩坤牙关咬紧一点,不暴露身份,再花点钱运动运动,应该能救他出来。” 小泥鳅哼道:“我看姓韩的是个软骨头,恐怕撑不了几下,很快就会竹筒倒豆子。” “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否则回去没法交代。”林永年说:“时间不早了,快走。” 他准备去找邱凤鸣,向这位老同学求助。 林永年带着小泥鳅赶到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在邱凤鸣下班之前见到了他。 邱凤鸣小心地锁上房门,问道:“永年兄此番因何而来?” 老是给他出难题,林永年有点难为情,讪笑道:“有件事情又要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如果说一年前邱凤鸣还是脚踩两只船的话,那么现在随着日寇败相毕露,他已决心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了,因此豪爽地说:“自己人还用得着客气吗?什么事尽管讲。” 林永年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然后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帮他和小泥鳅安排住处,二是打听一下韩坤的情况。 邱凤鸣满口答应。他把林永年和小泥鳅带到自己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同时派一个仆人去保安队探听消息。那人有个亲戚在保安队。 当天深夜,那个仆人回来了。他说韩坤被带回保安队之后,一看到老虎凳辣椒水,很快就全招了。他是什么身份、来这儿干什么、装钱的箱子哪儿去了,一一交待毫无遗漏。 小泥鳅听了一拍大腿:“妈的!我说错了!这小子不是软骨头,他根本就没骨头!他就是一坨狗屎!” 林永年眉头紧锁,慢慢抽出一根香烟点燃。 小泥鳅说:“别管他了,咱们带着钱快走!” 林永年没有回答,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烟。看得出他很为难。 小泥鳅急:“皮得贵知道钱在我们这儿,肯定不甘心,要对我们展开大搜捕,再不走就晚了!” 邱凤鸣连连点头:“这位小兄弟说的对,险地不可久留!永年兄,别再迟疑了,迟则生变啊!” 他见林永年的表情有所松动,接着说:“你们要走的话,我可以派车送你们一程。” 林永年把烟头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说了声“走!” 邱凤鸣派他的司机开车,连夜把林永年和小泥鳅送出关卡。 第二天傍晚,他俩带着两只装满钞票的箱子回到了部队。 得到这笔数万元军饷,部队至少个月不用再为吃饭发愁了,贺天龙和陆伟韬都很高兴。但韩坤落到敌人手里,却让他们的好心情打了不少折扣。尤其是陆伟韬。 回想离开上海之前,丁乙曾找他谈过一次话,说韩坤不谙世事,叮嘱他照顾好韩坤,可见丁乙对这个小舅子是挺上心的。现在韩坤被抓,凶多吉少,见了丁乙如何向他交代?丁乙又是那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将来在他手下绝没有好日子过。 陆伟韬心里七上八下。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司若要收拾你,那简直太容易了,机会一抓一大把,最后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陆伟韬后悔不该让韩坤下山,以致陷入眼下这种糟糕的境地。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就在陆伟韬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韩坤竟然回到了部队,而且太平无事得意洋洋! 第95章 一坨狗屎 贾半仙虽然是个假半仙,但这番话却说得很有道理。希望能给人勇气和力量,真的太重要了,人不能没有希望。 林永年的希望就是早点打败日本鬼子,好回上海跟女儿团聚,找庞金海报仇雪恨。 现在是1943年7月,他在贺天龙身边当参谋已经一年多,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变得越来越粗犷越来越有军人气质。他所在的忠义救国军也壮大了不少,由几十人发展到二百多人了。 队伍壮大之后,军饷供应就变得紧张起来,总不能让大伙空着肚子打仗,这个问题亟需解决。 在陆伟韬的一再催促下,军饷终于有了着落。这天韩坤接到丁乙来电,一笔数万元的款子将由上海送达宁波。韩坤决定亲自前去接收。 事关重大,贺天龙不放心,派林永年和小泥鳅跟他一块去。韩坤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 上海至宁波的沪甬班轮上有军统的人,所以虽然日寇查得很严,这笔军饷还是安然无恙地下了船。 接收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韩坤与来人对过暗号,把两只箱子交给林永年和小泥鳅拿着,三个人一块离开了码头。箱子里装满钞票,沉甸甸的。 至此,可以说任务完成了一大半。但林永年的心并没有放下来。 “身边带着这么多钱很危险,”林永年说:“这儿不可久留,咱们尽快赶回去。” 韩坤断然摇头:“这怎么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呢,等办完了再走。” 林永年问:“你还有什么事?” 韩坤耸耸肩:“这你就别问了,与你无关。” 林永年怀疑这很可能是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想要在这儿享受一下。 林永年猜的一点都不错。韩坤是个享惯清福的人,这些日子跟着部队在山里转,风餐露宿,早就吃不消了。现在好不容易到城里来一次,岂能不找补一下,拍拍屁股就走? 林永年无奈之际,想起了裕丰客栈的钱老板。这是个正直热心的人,住在他那儿相对安全一些。 韩坤听了林永年的建议,撇嘴道:“那种地方是为小商小贩预备的,我们住那儿太丢份了!” 他不顾林永年反对,到宁波最高档的镇海饭店开了两间房,他住一间,林永年和小泥鳅合住一间。两只装满钞票的箱子都在他那儿。 林永年忧心忡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确,这次也不例外。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的时候,小泥鳅急急忙忙来向他报告,一个烟花女子进了韩坤的房间,那个拉皮条的家伙等在底层大厅里。 林永年生怕出什么意外,和小泥鳅一块来到底层大厅,远远监视着那个皮条客。此人面相粗陋,穿一身香云纱裤褂,腰里扎着一条很宽的皮带,一看就是个混黑道的人。 过了两个多小时,大约5点钟的时候,一个妖冶女子下楼来了。小泥鳅低声说:“就是她。” 只见那女子走到皮条客旁边坐下,两个人嘁嘁喳喳咬了半天耳朵。皮条客龇牙咧嘴,露出很兴奋的表情。等那个妓女一走,他立刻站起来,奔到服务台跟前,拿起了电话。 林永年朝小泥鳅歪歪嘴,让他过去偷听。 才一会儿功夫,小泥鳅就惊慌地跑回来,脚在地毯上一绊,差点摔个跟斗。林永年急忙伸手扶住他。 小泥鳅结结巴巴说:“不……不好了,要出……出事了!” “干嘛慌里慌张的?”林永年问:“你听见什么了?” 小泥鳅凑到他耳边说:“你知道那小子给谁打电话?给皮得贵!说这儿有条大鱼!” “真的?你没听错?” “我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糟糕!真糟糕!怕什么来什么! 林永年立即带着小泥鳅上楼,叩开了韩坤的房门。 韩坤刚洗完澡,身上裹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他对两个不速之客很不满意,板着脸问:“你们来干什么?” 林永年紧张地说:“不好了,要出事了,快走!” 韩坤瞥了他一眼:“干嘛一惊一乍的!出什么事了?” 小泥鳅把刚才偷听电话的经过讲了一遍。 林永年说:“那个皮得贵是本地保安队队长,他马上就要带人来抓你这条大鱼了!” 韩坤听了并没有露出慌乱之色,一边梳头一边淡淡的问了一句:“他怎么知道我是大鱼?” 林永年反问:“你给那个女人的钱从哪拿的?” 韩坤装糊涂:“女人?什么女人?” 小泥鳅一扭一扭,学那个妓女走路的样子,还做了个捋头发的动作:“就是这个女人呀。” 韩坤一脸尴尬。 林永年提高了嗓门:“情况紧急,你就别遮遮掩掩了!告诉我,给那个女人的钱从哪拿的?” 韩坤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装钱的箱子。 林永年神色严峻:“一定是箱子里的钱被她看见了!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走!你赶快穿衣服,我们在下面等你!” 韩坤瞪着眼睛,朝林永年看了足足半分钟之久,冷冷道:“你在对我下命令?嗯?你有这资格吗?” 林永年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韩坤接着说:“我在军统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虽然年纪没你大,但见识不比你少,你别跟我玩这套!” “这话什么意思?”林永年问:“什么这套那套的?” 韩坤冷笑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在编故事吓唬我,想把我骗走,对不对?” “天啊,你想到哪儿去了!”林永年摇头苦笑,跟着又嘀咕了一句:“真是小人之心!”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韩坤还是听见了,眼睛一瞪:“你说什么?我是小人?你才是小人呢!还有你!” 他朝小泥鳅一指:“你们俩一直在暗地里监视我,鬼鬼祟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永年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韩坤冷冷道:“现在不能走,该办的事情还没办完呢。” 小泥鳅嬉皮笑脸:“你想办什么事?吃喝嫖赌?” 韩坤火了,吹胡子瞪眼:“混蛋!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眼睛里还有没有长官?” 林永年把小泥鳅挡在自己身后,说道:“对不起韩兄,我代他向你道个歉。现在情况紧急,必须赶快走。” 韩坤撇了撇嘴:“我说过了,要等办完事情再走。” 林永年急得跳脚:“没时间了!再不走非但我们要被抓,这些军饷也会落到敌人手里!” 韩坤根本不搭理他,转了个身继续梳头。 看着他这副烧不熟煮不烂的样子,林永年又气又急又无奈,太阳穴一蹦一蹦,胀得快要裂开了。 小泥鳅也急了,朝韩坤喊道:“韩长官,你是属驴的?怎么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啊?” “你说什么?”韩坤怒气冲冲:“你竟敢……” 话没说完,林永年突然抓起一只方凳,朝韩坤的脑袋砸下去。韩坤像醉汉似的摇晃了两下,颓然摔倒,不省人事。 小泥鳅惊呆了:“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林永年没有回答,抓起电话说:“总台吗?436房间的客人昏倒了,马上叫救护车来,快一点!” 小泥鳅莫名其妙:“我给弄糊涂了,到底什么意思?” 林永年说:“皮得贵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听说这儿有大鱼,肯定会立刻赶过来。韩坤这小子又不听劝,死活不走。我只能打昏他,让救护车把他带走,先离开这儿再说。” “原来如此啊!”小泥鳅乐了:“大哥真不愧是小诸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佩服!佩服!” “行了!别废话了!”林永年打断他:“你到下面去守着,有情况马上来告诉我!” 小泥鳅答应着走了。 林永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朝大街上张望,盼着救护车快点来。可是救护车没来,小泥鳅却慌慌张张的跑回来了。 林永年心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不好了!”小泥鳅低声喊:“皮得贵带人来了!” “在哪儿?” “正上楼呢!” 林永年手一挥:“拿上箱子快走!” 小泥鳅朝地上的韩坤努努嘴:“他怎么办?” “顾不上了!”林永年说:“保住军饷要紧!快走!” 他俩拿起箱子跑出去。为避免碰上皮得贵,先回走廊另一端自己的房间,从门缝朝外窥视。 几分钟后,只见皮得贵带着五六个人从电梯里出来,一窝蜂朝韩坤的房间跑去。 他们刚一消失,林永年和小泥鳅立即走出他们的房间,乘电梯下楼,拎着装满钞票的箱子离开镇海饭店,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时耳边传来叮当叮当的声音,大概是救护车赶到了。 他俩快步走了将近半小时,离镇海饭店已经很远了,这才放慢了脚步。小泥鳅问:“现在怎么办?” 林永年说:“先要找个安身之处,待在外面太危险了。” 小泥鳅说:“只怕是夜长梦多,咱们干脆带着钱走人算了!” 林永年摇头道:“韩坤肯定会被抓,不能丢下他一走了之。” 小泥鳅气呼呼说:“这家伙不是东西,事情全都坏在他身上!管他干什么,随他去!” “那怎么行,”林永年说:“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陆参谋长的上司的小舅子,不能不管。” 小泥鳅很勉强地说了声好,接着又说:“可是咱们俩势单力薄,想管也管不了啊。” “办法还是有的,”林永年沉思道:“我估计皮得贵发现韩坤昏倒在地,箱子又不见了,一定会以为有人捷足先登,赶在他前面实施抢劫。只要韩坤牙关咬紧一点,不暴露身份,再花点钱运动运动,应该能救他出来。” 小泥鳅哼道:“我看姓韩的是个软骨头,恐怕撑不了几下,很快就会竹筒倒豆子。” “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否则回去没法交代。”林永年说:“时间不早了,快走。” 他准备去找邱凤鸣,向这位老同学求助。 林永年带着小泥鳅赶到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在邱凤鸣下班之前见到了他。 邱凤鸣小心地锁上房门,问道:“永年兄此番因何而来?” 老是给他出难题,林永年有点难为情,讪笑道:“有件事情又要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如果说一年前邱凤鸣还是脚踩两只船的话,那么现在随着日寇败相毕露,他已决心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了,因此豪爽地说:“自己人还用得着客气吗?什么事尽管讲。” 林永年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然后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帮他和小泥鳅安排住处,二是打听一下韩坤的情况。 邱凤鸣满口答应。他把林永年和小泥鳅带到自己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同时派一个仆人去保安队探听消息。那人有个亲戚在保安队。 当天深夜,那个仆人回来了。他说韩坤被带回保安队之后,一看到老虎凳辣椒水,很快就全招了。他是什么身份、来这儿干什么、装钱的箱子哪儿去了,一一交待毫无遗漏。 小泥鳅听了一拍大腿:“妈的!我说错了!这小子不是软骨头,他根本就没骨头!他就是一坨狗屎!” 林永年眉头紧锁,慢慢抽出一根香烟点燃。 小泥鳅说:“别管他了,咱们带着钱快走!” 林永年没有回答,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烟。看得出他很为难。 小泥鳅急:“皮得贵知道钱在我们这儿,肯定不甘心,要对我们展开大搜捕,再不走就晚了!” 邱凤鸣连连点头:“这位小兄弟说的对,险地不可久留!永年兄,别再迟疑了,迟则生变啊!” 他见林永年的表情有所松动,接着说:“你们要走的话,我可以派车送你们一程。” 林永年把烟头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说了声“走!” 邱凤鸣派他的司机开车,连夜把林永年和小泥鳅送出关卡。 第二天傍晚,他俩带着两只装满钞票的箱子回到了部队。 得到这笔数万元军饷,部队至少个月不用再为吃饭发愁了,贺天龙和陆伟韬都很高兴。但韩坤落到敌人手里,却让他们的好心情打了不少折扣。尤其是陆伟韬。 回想离开上海之前,丁乙曾找他谈过一次话,说韩坤不谙世事,叮嘱他照顾好韩坤,可见丁乙对这个小舅子是挺上心的。现在韩坤被抓,凶多吉少,见了丁乙如何向他交代?丁乙又是那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将来在他手下绝没有好日子过。 陆伟韬心里七上八下。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司若要收拾你,那简直太容易了,机会一抓一大把,最后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陆伟韬后悔不该让韩坤下山,以致陷入眼下这种糟糕的境地。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就在陆伟韬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韩坤竟然回到了部队,而且太平无事得意洋洋! 第96章 精确的情报 对于韩坤的平安归来,陆伟韬与其说欣慰,还不如说惊讶。 不止是他一个人,大家都很惊讶。 贺天龙问韩坤,你究竟是怎么脱身的?韩坤的说法是,皮得贵眼看日本人就要不行了,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因此非但没为难他,还愿意做卧底,给忠义救国军提供情报。 韩坤这番话听来实在蹊跷,让人难以置信。尤其是林永年和小泥鳅,他们跟皮得贵交过手,对他太了解了。这家伙是钱串子脑袋,只知道捞钱,他会想到给自己找后路?不可能! 韩坤曾被林永年打晕在地,正窝着一肚子火,当即厉声反驳:“你太主观了!为什么不可能?皮得贵难道不是人?他没有脑子?不会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 一番话怼得林永年张口结舌。 “哼,自以为是!”韩坤斜眼瞟着他:“人家称你小诸葛是调侃你,还当真了!不知天高地厚!” 林永年有涵养,耸了耸肩膀,不予计较。 这时贺天香来了,是小泥鳅偷偷把她找来的。贺天香冲着韩坤气呼呼问:“喂,你说什么?谁不知天高地厚?” 韩坤还没领教过这位姑奶奶的厉害,冷冷道:“这还用问?谁以诸葛亮自居,说的就是谁呗。” 贺天香怒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啪的一拍桌子:“你再胡说八道,老娘扇你两个大嘴巴!” 韩坤也不示弱,眼睛一瞪说:“你敢!” “混蛋!你看我敢不敢!” 贺天香撸起袖子往上冲。林永年一看事情闹大了,赶紧拦住妻子,好说歹说才把她拽走。 一场风波平息了,但人们心中的疑虑还在。 林永年跟日军特高课长古川打过交道,知道这家伙诡计多端,担心他设了圈套,韩坤背后带着“尾巴”。 贺天龙和陆伟韬也觉得不可不防,下令部队立即转移。 然而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敌人并没有出现。 以后事态的发展进一步证明,韩坤没有撒谎,皮得贵的确想要改换门庭,留条后路。 根据他提供的情报,贺天龙带队连续打了三场伏击。虽然战果都不大,只是消灭了一些伪军、抢到了一些物资,但打胜仗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天,皮得贵又派人送来了情报。日军一支车队将从宁波出发,满载军需品前往安徽某地,每辆车上仅有两三名鬼子兵押运,而且出发时间、行车路线全都一清二楚。 贺天龙大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日军由于兵力有限,当地驻防的部队总数仅有一个大队,六百来人,四下一分散更显薄弱,有事只能把伪军顶在杠头上,让他们当炮灰,所以贺天龙跟日军正面交锋的机会并不多。这次机会来了,他准备挑个理想的地点设下埋伏,打鬼子一个冷不防,给好兄弟熊彪报仇。 陆伟韬也觉得这是一次把握性很大的行动,机不可失。但林永年却心里犯嘀咕,认为要三思而行。 说句老实话,他对皮得贵改换门庭一事始终存疑,尽管前几次皮得贵的情报都是准确的,但这会不会是诱饵,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他儍,他背后的特高课长古川可不傻!金利源码头军火失窃时,古川就在皮得贵身上用过苦肉计,此番很有可能是照方抓药! 林永年在会上道出心中的疑虑。可是这一次非但韩坤对他嗤之以鼻,连贺天龙和陆伟韬都不以为然。 贺天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想多了,什么放长线钓大鱼,事情没那么复杂。” 陆伟韬说:“林参谋的怀疑有一定道理,但假如没有证据……” “我有证据!”林永年抢着说:“证据就是这次的情报太精确了,连行车路线都有…… 韩坤抢过了他的话头:“精确难道不好吗?” “这不正常。”林永年说:“凡是不正常的事情,都应该打个问号。春秋时越王勾践成了吴王的俘虏,有一次吴王生病,勾践为了表忠心,竟然尝吴王的粪便。伍子胥提醒吴王,勾践的反常之举说明此人很阴险很可怕。吴王不听,后来果然死在勾践手里。” 林永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但换来的却是贺天龙轻蔑的一笑:“得了老兄,别跟我卖弄了,都是胡扯!” 贺天香比她哥更过分,认为林永年胆怯,疑神疑鬼,把他嘲笑了一番。他有点恼羞成怒了,冷冷道:“你一门心思要为熊彪报仇,谁的话都听不进,看来你对他很上心啊!” 贺天香一下愣住了:“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永年后悔莫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讲出这样脑残的话来,太糟糕太不应该了! 贺天香瞪着他,又连问了两遍:“你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 林永年脸涨得通红,支吾着想要开溜。贺天香顿足大叫:“站住!你给我讲讲清楚!” 这个女人虽然很任性很厉害,但对他一直很好,夫唱妻随,像现在这样发火还是头一遭。林永年只好陪笑道:“对不起,我……我昏头了,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贺天香哽咽道:“熊彪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否则我早就死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为他报仇有什么错?你竟然吃他的醋!你竟然怀疑我!你……你简直是个混蛋!” 林永年觉得自己的确够混蛋的,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他又惭愧又懊恼又心疼,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得舌头都僵硬了,这才勉强过关。 林永年很郁闷。他的直觉和判断都告诉他,这次的情报恐怕有诈。可是他说破嘴都没用,这话谁都不要听。 怎么办?他想,甩手不管,随他去?假如真的钻进了鬼子的圈套,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全军覆没! 事到如今,保命的唯一办法是脚底抹油。但这种怯懦自私的行为,想一想都让人脸红。 林永年急得团团转,他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无助,这就像一个人被绑住手脚,眼睁睁看着大石头朝自己砸下来。 眼下还站在他这边的恐怕只有小泥鳅一个人了,于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小泥鳅。 小泥鳅听罢毫不迟疑地说:“大哥你是对的!哪怕所有人的都反对你,我也认为你是对的!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皮得贵那小子坏到根了,绝不可能改邪归正!” 一股暖意注入林永年心田,他长出了一口气,叹道:“现在怎么办呢?我心里乱的很,一点主意都没有。” 小泥鳅喃喃道:“要是冯大哥在就好了……” 听见这句话,林永年眼睛刷的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他用力拍了拍小泥鳅:“兄弟,谢谢你提醒!” 他立即去见贺天龙和陆伟韬,建议请冯惠堂来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冯惠堂经验老到,值得信赖。贺天龙一听连连摆手。这顿大餐他要独吞,不想让别人来分食。 陆伟韬也不赞成。他的顾虑是,冯惠堂毕竟是共产党,国民党与他们势不两立。眼下虽说国共合作了,但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跟他们走得太近,恐怕会给自己惹麻烦。 林永年绝望了,走出司令部,他不禁一声长叹:“唉,看来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 不管林永年如何焦虑,伏击战的准备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展开。 贺天龙在当地盘踞多年,对地形很熟悉。他选定葫芦口作为伏击地点,那儿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山高林密,道路险峻。只要把车队首尾两辆车击毁,鬼子便进不得退不得,只能等着挨揍了。 贺天龙派人在路上埋设了地雷。这是美国最新型的子母雷,威力强大。 第二天中午,部队饱餐一顿后进入伏击阵地,等着鬼子前来送死。 傍晚时分,鬼子车队果然出现了,共6辆大卡车,沿着山路隆隆驶来。车上装得满满当当,油布盖得严严实实,肯定都是重要的军需品。一切都和情报所讲的一样。 鬼子车队驶进葫芦口,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雷爆炸了,领头的那辆车被炸翻,后面的车纷纷停下,乱哄哄挤作一堆。 贺天龙下令出击。随着信号弹在空中炸开,埋伏在两边的战士呐喊着从山林里冲出来。每辆车上只有两三个鬼子兵,消灭他们太容易了,真是三根手指捏田螺,稳拿!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每辆车上的士兵不是两三个,而是二三十个,清一色的日本正规军! 正如林永年所判断的,这是古川设下的套,让皮得贵假装卧底,先给游击队一点甜头,等他们上钩,再将他们一举歼灭。 刚才地雷炸翻的那辆车是空的,司机是个伪军,糊里糊涂送了命。剩下的5辆卡车上有一百多名鬼子,他们早有准备,地雷一炸响就跳下车,展开战斗队形,朝游击队冲杀过来。 贺天龙发现中计,想撤退已经来不及了,见鬼子蜂拥而上,只好硬着头皮应战。鬼子有备而来,带着机关枪、掷弹筒等重武器,火力凶猛,游击队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贺天龙眼看自己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又气又急又心痛。他大吼了一声,操起一把大刀要冲上去跟鬼子拼命。陆伟韬死死的抱住他:“不能去!不能去!你这是送死!” “放开我!妈的!放开我!”贺天龙挣扎着喊道:“我跟鬼子拼了!杀一个赚一个!” 陆伟韬抱住他不放:“不行!鬼子火力这么猛,你根本没机会!要冲咱们一起冲!” 贺天香埋怨哥哥:“都怪你!自以为是,不听老林的金玉良言,否则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贺天龙气不打一处来:“你放什么马后炮!我不听老林的金玉良言,那你听了没有?你也没听不是吗?” 贺天香喊道:“我没听不要紧,你不能不听!你是一家之主啊,大伙都跟着你走!” 贺天龙牙齿咬得咯咯响:“别说了,这都是废话!事到如今,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我带人冲上去,趁这机会你快跑!” “你说什么?让我跑?”贺天香脖子一拧:“不!我不跑!” “你不跑也得跑!这是命令!” “去你的命令!我不听!” 贺天龙平生第一次对妹妹发火了:“你敢!” 贺天香的回答是:“你看我敢不敢!” 贺天龙无奈地说:“你跑天香,哥求你了!” “不!”贺天香说:“我绝不会跑的!我们死也要死在一块!” 陆伟韬把最后一个弹夹装进他的手枪,大声说:“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咱们冲!” 贺天龙跟他握了握手:“咱们下辈子见!” 这时韩坤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通了电似的。 贺天龙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问道:“林永年呢?他已经跑了?妈的!这个孬种软蛋!” 话音未落,背后就传来林永年的声音:“我在这儿!” 贺天龙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好!有种!跟我冲!” “慢!”林永年大叫:“等一等!再坚持一下!” “为什么?”贺天龙和陆伟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问题林永年已经不用回答了,因为这时鬼子背后突然枪声大作,一支部队正朝这儿杀过来。 已占尽优势的鬼子顿时乱了套,惶然不知所措。游击队这边却士气大振,在贺天龙的率领下朝鬼子迎面冲过去。 鬼子见情况不妙,生怕被反包围,急忙边打边撤,连卡车都不要了,沿着来路慌忙逃窜。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大伙惊喜万分。贺天龙大喊着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林永年说:“对不起,我自作主张,请司令恕罪。” “恕罪?”贺天龙莫名其妙:“这话什么意思?” 林永年回答:“我实在不放心,生怕中了鬼子的圈套,昨晚偷偷派小泥鳅去找冯惠堂,想听听他的意见。老冯也觉得事有蹊跷,所以率领他的部队前来增援……” 话没说完,贺天龙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好!主张得好!要不是你自作主张,我们他妈的全完了!” “老公,对不起!” 贺天香忘情地扑到林永年怀里,当着大伙的面给了他一个热吻:“今后一切都听你的!你说往东,我决不往西!” 说话间,冯惠堂跟着小泥鳅到来。 冯惠堂还是老样子,手里盘弄着铁球,沉稳威严:“对不起,路实在难走,我来晚了一步……” “不不!来得正好!来得正好!”贺天龙紧紧握住冯惠堂的手:“谢谢你冯队长,你救了我们!” 冯惠堂微笑道:“谢什么,我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当然要互帮互助共同对敌啦。” 贺天龙拽着他说:“今天你不能走,上我那儿喝酒去,咱们要好好聊聊,一醉方休!” 林永年提醒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要防备鬼子杀个回马枪,此地不可久留。” 陆伟韬点头:“说的对!赶快清理战场!” 第96章 精确的情报 对于韩坤的平安归来,陆伟韬与其说欣慰,还不如说惊讶。 不止是他一个人,大家都很惊讶。 贺天龙问韩坤,你究竟是怎么脱身的?韩坤的说法是,皮得贵眼看日本人就要不行了,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因此非但没为难他,还愿意做卧底,给忠义救国军提供情报。 韩坤这番话听来实在蹊跷,让人难以置信。尤其是林永年和小泥鳅,他们跟皮得贵交过手,对他太了解了。这家伙是钱串子脑袋,只知道捞钱,他会想到给自己找后路?不可能! 韩坤曾被林永年打晕在地,正窝着一肚子火,当即厉声反驳:“你太主观了!为什么不可能?皮得贵难道不是人?他没有脑子?不会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 一番话怼得林永年张口结舌。 “哼,自以为是!”韩坤斜眼瞟着他:“人家称你小诸葛是调侃你,还当真了!不知天高地厚!” 林永年有涵养,耸了耸肩膀,不予计较。 这时贺天香来了,是小泥鳅偷偷把她找来的。贺天香冲着韩坤气呼呼问:“喂,你说什么?谁不知天高地厚?” 韩坤还没领教过这位姑奶奶的厉害,冷冷道:“这还用问?谁以诸葛亮自居,说的就是谁呗。” 贺天香怒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啪的一拍桌子:“你再胡说八道,老娘扇你两个大嘴巴!” 韩坤也不示弱,眼睛一瞪说:“你敢!” “混蛋!你看我敢不敢!” 贺天香撸起袖子往上冲。林永年一看事情闹大了,赶紧拦住妻子,好说歹说才把她拽走。 一场风波平息了,但人们心中的疑虑还在。 林永年跟日军特高课长古川打过交道,知道这家伙诡计多端,担心他设了圈套,韩坤背后带着“尾巴”。 贺天龙和陆伟韬也觉得不可不防,下令部队立即转移。 然而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敌人并没有出现。 以后事态的发展进一步证明,韩坤没有撒谎,皮得贵的确想要改换门庭,留条后路。 根据他提供的情报,贺天龙带队连续打了三场伏击。虽然战果都不大,只是消灭了一些伪军、抢到了一些物资,但打胜仗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天,皮得贵又派人送来了情报。日军一支车队将从宁波出发,满载军需品前往安徽某地,每辆车上仅有两三名鬼子兵押运,而且出发时间、行车路线全都一清二楚。 贺天龙大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日军由于兵力有限,当地驻防的部队总数仅有一个大队,六百来人,四下一分散更显薄弱,有事只能把伪军顶在杠头上,让他们当炮灰,所以贺天龙跟日军正面交锋的机会并不多。这次机会来了,他准备挑个理想的地点设下埋伏,打鬼子一个冷不防,给好兄弟熊彪报仇。 陆伟韬也觉得这是一次把握性很大的行动,机不可失。但林永年却心里犯嘀咕,认为要三思而行。 说句老实话,他对皮得贵改换门庭一事始终存疑,尽管前几次皮得贵的情报都是准确的,但这会不会是诱饵,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他儍,他背后的特高课长古川可不傻!金利源码头军火失窃时,古川就在皮得贵身上用过苦肉计,此番很有可能是照方抓药! 林永年在会上道出心中的疑虑。可是这一次非但韩坤对他嗤之以鼻,连贺天龙和陆伟韬都不以为然。 贺天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想多了,什么放长线钓大鱼,事情没那么复杂。” 陆伟韬说:“林参谋的怀疑有一定道理,但假如没有证据……” “我有证据!”林永年抢着说:“证据就是这次的情报太精确了,连行车路线都有…… 韩坤抢过了他的话头:“精确难道不好吗?” “这不正常。”林永年说:“凡是不正常的事情,都应该打个问号。春秋时越王勾践成了吴王的俘虏,有一次吴王生病,勾践为了表忠心,竟然尝吴王的粪便。伍子胥提醒吴王,勾践的反常之举说明此人很阴险很可怕。吴王不听,后来果然死在勾践手里。” 林永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但换来的却是贺天龙轻蔑的一笑:“得了老兄,别跟我卖弄了,都是胡扯!” 贺天香比她哥更过分,认为林永年胆怯,疑神疑鬼,把他嘲笑了一番。他有点恼羞成怒了,冷冷道:“你一门心思要为熊彪报仇,谁的话都听不进,看来你对他很上心啊!” 贺天香一下愣住了:“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永年后悔莫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讲出这样脑残的话来,太糟糕太不应该了! 贺天香瞪着他,又连问了两遍:“你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 林永年脸涨得通红,支吾着想要开溜。贺天香顿足大叫:“站住!你给我讲讲清楚!” 这个女人虽然很任性很厉害,但对他一直很好,夫唱妻随,像现在这样发火还是头一遭。林永年只好陪笑道:“对不起,我……我昏头了,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贺天香哽咽道:“熊彪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否则我早就死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为他报仇有什么错?你竟然吃他的醋!你竟然怀疑我!你……你简直是个混蛋!” 林永年觉得自己的确够混蛋的,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他又惭愧又懊恼又心疼,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得舌头都僵硬了,这才勉强过关。 林永年很郁闷。他的直觉和判断都告诉他,这次的情报恐怕有诈。可是他说破嘴都没用,这话谁都不要听。 怎么办?他想,甩手不管,随他去?假如真的钻进了鬼子的圈套,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全军覆没! 事到如今,保命的唯一办法是脚底抹油。但这种怯懦自私的行为,想一想都让人脸红。 林永年急得团团转,他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无助,这就像一个人被绑住手脚,眼睁睁看着大石头朝自己砸下来。 眼下还站在他这边的恐怕只有小泥鳅一个人了,于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小泥鳅。 小泥鳅听罢毫不迟疑地说:“大哥你是对的!哪怕所有人的都反对你,我也认为你是对的!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皮得贵那小子坏到根了,绝不可能改邪归正!” 一股暖意注入林永年心田,他长出了一口气,叹道:“现在怎么办呢?我心里乱的很,一点主意都没有。” 小泥鳅喃喃道:“要是冯大哥在就好了……” 听见这句话,林永年眼睛刷的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他用力拍了拍小泥鳅:“兄弟,谢谢你提醒!” 他立即去见贺天龙和陆伟韬,建议请冯惠堂来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冯惠堂经验老到,值得信赖。贺天龙一听连连摆手。这顿大餐他要独吞,不想让别人来分食。 陆伟韬也不赞成。他的顾虑是,冯惠堂毕竟是共产党,国民党与他们势不两立。眼下虽说国共合作了,但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跟他们走得太近,恐怕会给自己惹麻烦。 林永年绝望了,走出司令部,他不禁一声长叹:“唉,看来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 不管林永年如何焦虑,伏击战的准备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展开。 贺天龙在当地盘踞多年,对地形很熟悉。他选定葫芦口作为伏击地点,那儿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山高林密,道路险峻。只要把车队首尾两辆车击毁,鬼子便进不得退不得,只能等着挨揍了。 贺天龙派人在路上埋设了地雷。这是美国最新型的子母雷,威力强大。 第二天中午,部队饱餐一顿后进入伏击阵地,等着鬼子前来送死。 傍晚时分,鬼子车队果然出现了,共6辆大卡车,沿着山路隆隆驶来。车上装得满满当当,油布盖得严严实实,肯定都是重要的军需品。一切都和情报所讲的一样。 鬼子车队驶进葫芦口,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雷爆炸了,领头的那辆车被炸翻,后面的车纷纷停下,乱哄哄挤作一堆。 贺天龙下令出击。随着信号弹在空中炸开,埋伏在两边的战士呐喊着从山林里冲出来。每辆车上只有两三个鬼子兵,消灭他们太容易了,真是三根手指捏田螺,稳拿!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每辆车上的士兵不是两三个,而是二三十个,清一色的日本正规军! 正如林永年所判断的,这是古川设下的套,让皮得贵假装卧底,先给游击队一点甜头,等他们上钩,再将他们一举歼灭。 刚才地雷炸翻的那辆车是空的,司机是个伪军,糊里糊涂送了命。剩下的5辆卡车上有一百多名鬼子,他们早有准备,地雷一炸响就跳下车,展开战斗队形,朝游击队冲杀过来。 贺天龙发现中计,想撤退已经来不及了,见鬼子蜂拥而上,只好硬着头皮应战。鬼子有备而来,带着机关枪、掷弹筒等重武器,火力凶猛,游击队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贺天龙眼看自己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又气又急又心痛。他大吼了一声,操起一把大刀要冲上去跟鬼子拼命。陆伟韬死死的抱住他:“不能去!不能去!你这是送死!” “放开我!妈的!放开我!”贺天龙挣扎着喊道:“我跟鬼子拼了!杀一个赚一个!” 陆伟韬抱住他不放:“不行!鬼子火力这么猛,你根本没机会!要冲咱们一起冲!” 贺天香埋怨哥哥:“都怪你!自以为是,不听老林的金玉良言,否则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贺天龙气不打一处来:“你放什么马后炮!我不听老林的金玉良言,那你听了没有?你也没听不是吗?” 贺天香喊道:“我没听不要紧,你不能不听!你是一家之主啊,大伙都跟着你走!” 贺天龙牙齿咬得咯咯响:“别说了,这都是废话!事到如今,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我带人冲上去,趁这机会你快跑!” “你说什么?让我跑?”贺天香脖子一拧:“不!我不跑!” “你不跑也得跑!这是命令!” “去你的命令!我不听!” 贺天龙平生第一次对妹妹发火了:“你敢!” 贺天香的回答是:“你看我敢不敢!” 贺天龙无奈地说:“你跑天香,哥求你了!” “不!”贺天香说:“我绝不会跑的!我们死也要死在一块!” 陆伟韬把最后一个弹夹装进他的手枪,大声说:“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咱们冲!” 贺天龙跟他握了握手:“咱们下辈子见!” 这时韩坤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通了电似的。 贺天龙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问道:“林永年呢?他已经跑了?妈的!这个孬种软蛋!” 话音未落,背后就传来林永年的声音:“我在这儿!” 贺天龙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好!有种!跟我冲!” “慢!”林永年大叫:“等一等!再坚持一下!” “为什么?”贺天龙和陆伟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问题林永年已经不用回答了,因为这时鬼子背后突然枪声大作,一支部队正朝这儿杀过来。 已占尽优势的鬼子顿时乱了套,惶然不知所措。游击队这边却士气大振,在贺天龙的率领下朝鬼子迎面冲过去。 鬼子见情况不妙,生怕被反包围,急忙边打边撤,连卡车都不要了,沿着来路慌忙逃窜。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大伙惊喜万分。贺天龙大喊着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林永年说:“对不起,我自作主张,请司令恕罪。” “恕罪?”贺天龙莫名其妙:“这话什么意思?” 林永年回答:“我实在不放心,生怕中了鬼子的圈套,昨晚偷偷派小泥鳅去找冯惠堂,想听听他的意见。老冯也觉得事有蹊跷,所以率领他的部队前来增援……” 话没说完,贺天龙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好!主张得好!要不是你自作主张,我们他妈的全完了!” “老公,对不起!” 贺天香忘情地扑到林永年怀里,当着大伙的面给了他一个热吻:“今后一切都听你的!你说往东,我决不往西!” 说话间,冯惠堂跟着小泥鳅到来。 冯惠堂还是老样子,手里盘弄着铁球,沉稳威严:“对不起,路实在难走,我来晚了一步……” “不不!来得正好!来得正好!”贺天龙紧紧握住冯惠堂的手:“谢谢你冯队长,你救了我们!” 冯惠堂微笑道:“谢什么,我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当然要互帮互助共同对敌啦。” 贺天龙拽着他说:“今天你不能走,上我那儿喝酒去,咱们要好好聊聊,一醉方休!” 林永年提醒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要防备鬼子杀个回马枪,此地不可久留。” 陆伟韬点头:“说的对!赶快清理战场!” 第97章 紧急电报 忠义救国军在这场战斗中损失不小,牺牲了三十多人。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假如冯惠堂的部队不及时赶到的话,必将遭遇灭顶之灾。 陆伟韬为感谢冯惠堂,把缴获的武器弹药全部送给了他。然后一把火烧毁了鬼子的汽车。 经过这次事件,双方的关系变得愈加热络,经常互通情报,合作对付鬼子的清剿。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贺天龙和陆伟韬正在屋里商量事情,韩坤突然闯进来:“报告,丁主任发来一份紧急电报。” 陆伟韬接过电报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电文是这样的:命你部利用与新四军游击队的关系,出其不意发动袭击,消灭他们。 “什么?消灭友军?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 贺天龙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韩坤回答得很肯定,就是这样!绝不会错! 陆伟韬让韩坤发电报询问,为什么?丁乙的回复立刻就来了,只有两个字:照办。 陆伟韬跟贺天龙商量,怎么办?贺天龙说:“还用问吗?忘恩负义、自相残杀,这事怎么能做!” 陆伟韬沉吟道:“可是怎么向上面交代呢?” “我不管!”贺天龙板着脸说:“爱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反正我决不做这种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情!” 一阵静默。三个人同时点燃香烟闷头抽着,浓浓的烟雾在屋子里盘旋缠绕,气氛令人窒息。 韩坤打破了沉默,干咳两声说:“司令恕我多嘴,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的装备给养都是军统提供的,现在丁主任有命令来,咱们当然要执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贺天龙冷冷道:“还有一句话,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叫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韩坤笑了笑:“这话也就说说而已,真敢这么做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岳飞就是典型的例子。” 贺天龙眼睛眯了起来:“拿我跟岳飞比?不敢当啊!” 韩坤也许是被宠坏了,也许是情商太低,竟然没有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只管照自己的意思讲下去:“皇帝连发十二道金牌,岳飞才勉强退兵,结果如何呢?命丧风波亭……” 话没说完,贺天龙啪的拍案而起,把韩坤吓得一哆嗦。 前不久牺牲了三十几个弟兄,归根结底是韩坤害的。贺天龙正窝火呢,这下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脸色铁青,瞪着韩坤说:“妈的!你什么意思?要让我像岳飞一样被砍脑袋?” 韩坤愣在那儿,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贺天龙指着他的鼻子,狞声道:“你给我听着,这个狗屁命令老子就不执行!怕你个鸟!妈的!什么东西!要拼命了你当缩头乌龟,现在又跟我指手画脚,你他妈要脸不要脸?你是吃狗屎长大的吗?” 韩坤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望着陆伟韬。 陆伟韬心里在暗笑。活该!骂得好!刚才他故意不吭声,就是要让韩坤吃点苦头,这小子真的害人不浅。现在见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司令请息怒,这件事还得好好斟酌斟酌。” 贺天龙眼睛一瞪:“有什么好斟酌的?我贺天龙恩怨分明,绝不做恩将仇报的事情!” “司令你听我说,你已经不是草头王了,你是正正经经的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陆伟韬在屋里踱了几步,接着说:“韩坤的话不是一点没道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也是江湖上通行的做法,对不对?” 贺天龙腾的站起来:“我想不通的是……” 陆伟韬朝他眨了眨眼,摆手道:“听我把话说完。忠义救国军吃军统的粮,拿军统的枪,当然要听军统指挥。想得通要听,想不通也要听。军令如山,没有别的选择。” 贺天龙骂了声“他娘的”,一屁股坐下,从胸腔里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声音响得像火车头一样。 又一阵静默之后,韩坤瞧着贺天龙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这事最好别让林参谋知道。” “为什么?”贺天龙冷冷的问。 韩坤说:“他跟新四军游击队那个姓冯的交情不浅,要是被他知道了,恐怕……” “行了!别说了!”贺天龙打断他:“林永年是我妹夫,姓冯的跟他再亲能比得过我吗?” 韩坤陪笑道:“那是!那是!我多嘴了!” 贺天龙打开窗户,把满屋子的烟雾放出去,回头说:“你们走,让我安静一会儿。” 陆伟韬和韩坤退出。 韩坤四下瞧了瞧,凑到陆伟韬耳边问:“我看贺天龙一肚子不情愿,他会不会改主意?” “不会的,”陆伟韬说:“他在咱们军统麾下有吃有喝,比当土匪强多了,怎么肯轻易放弃呢?” 韩坤点头:“你说的对,这我就放心了。兵贵神速,夜长梦多,这事要做就赶快做。” 陆伟韬故意将他的军:“听你的意思,好像已经有具体的行动计划了?请讲,我洗耳恭听。” 韩坤尴尬地挠了挠头:“不不,我……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陆伟韬用诚恳的语气说:“讲讲你的初步设想,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韩坤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支支吾吾说:“我的想法……很不成熟,还要再好好想想……” “这事的确要深思熟虑,”陆伟韬说:“我也要回去想一想。今晚咱们再碰个头,把计划定下来。” 当晚,三个人又凑到一块,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先摆鸿门宴,以商议军情为名把冯惠堂骗来,擒贼先擒王。然后对新四军游击队发动突袭,将他们一举歼灭。 请冯惠堂的任务交给了小泥鳅。 这天一早,小泥鳅高高兴兴的出发了。傍晚5点多钟,他回来时却哭丧着脸,说冯惠堂生病不能来。 陆伟韬将信将疑,问道:“他真的病了?你见到他没有?” 小泥鳅点点头:“见到了,他得了重感冒,在床上躺着呢。” 贺天龙打发走了小泥鳅,问陆伟韬怎么办?陆伟韬回答了八个字:“计划不变,今晚行动!” 当晚,忠义救国军二百多人倾巢出动,午夜时分来到新四军游击队驻地,想打他个冷不防。可是冲进村子才发现,冯惠堂他们已经转移了。 部队在山路上来回折腾了大半夜,累得要死要活,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贺天龙非常恼火,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陆伟韬也唉声叹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韩坤跟他俩不同,他的心情很复杂,虽然也有恼火懊丧,但更多的还是疑虑和窃喜。 新四军游击队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袭击之前走了,哪能这么巧!其中定有猫腻!莫非小泥鳅不是去请君入瓮,而是通风报信?假如真是这样,那一定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小泥鳅。 偷袭新四军游击队的计划高度机密,知道该计划的只有三个人。显而易见,透露消息的不是贺天龙就是陆伟韬。 韩坤更希望是陆伟韬。 尽管贺天龙也很可恶,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弄得他很难堪,但相比之下,陆伟韬才是最大的隐患。因为陆伟韬无论哪方面都胜他一筹,让他显得很猥琐很无能。不把此人除掉,自己很难有出头之日。现在机会来了,定要好好把握。 在这件事情上,小泥鳅是个关键人物。韩坤决定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韩坤来到这儿之后,到处吹嘘自己是丁乙的小舅子,凭借这个特殊身份,加上一些小恩小惠,他身边渐渐有了几个听他话的人。 这些人在他的授意下,把小泥鳅骗出来绑在树上,逼他老实交代,是不是给冯惠堂通风报信? 小泥鳅大呼冤枉:“我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袭击他们,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啊!” 韩坤哼道:“他们肯定得到了消息,否则怎么会突然转移?” “你问我,我问谁去?”小泥鳅理直气壮:“也许是芝麻掉进针眼里,碰巧了呗!” “你别想骗我!肯定是你报的信!”韩坤举着皮带恶狠狠道:“说出来没你的事,否则对你不客气!” 小泥鳅闭着眼睛大叫:“哎哟哇啦!不得了啦!痛死我啦!” 韩坤又好气又好笑:“喊什么喊!我还没打呢!” 小泥鳅睁开眼睛:“真的?还没打?那好,我待会儿再喊。” 韩坤吹胡子瞪眼:“别跟我油嘴滑舌!妈的!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说!” “这就对了,说了就没你的事,快说!” “你让我说什么呀?” “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说!” “好,我说,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 “混蛋!你怎么学我说话?” “咦,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你怎么这么笨!我要你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我说什么?” “我要你说,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 “对呀,我就是这么说的,没错呀。” 韩坤急得汗都出来了,跳着脚喊:“对什么对!我问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快说!” “是!是!”小泥鳅说:“我问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这回没错了?” 望着他脸上狡黠的微笑,韩坤终于明白了,他不笨,自己才笨,小泥鳅是在故意胡搅蛮缠!可恶!真可恶! “混蛋!你耍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韩坤甩起皮带狠狠抽打小泥鳅。 这回小泥鳅真的被打痛了,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哎哟哇啦!救命啊!痛死我啦!” 韩坤怕喊声被人听见,想把他的嘴堵上,但为时已晚,林永年已经赶来了,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小泥鳅?谁把你绑在树上?” 小泥鳅运了运功,噗的一口痰吐在韩坤脸上:“就是他!” 林永年瞪着韩坤:“你什么意思?小泥鳅犯了什么大罪,你把他绑起来打成这样!” 韩坤狼狈地抹掉黏在脸上的痰:“他是内奸,给新四军游击队通风报信,这罪名大不大?” 林永年沉声道:“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说啊!” “当然有证据!”韩坤说:“新四军游击队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袭击之前走了,哪能这么巧?肯定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小泥鳅去过他们那儿,报信的不是他是谁?” 林永年冷冷道:“这都是推测,不是证据!你不能乱怀疑!小泥鳅是我兄弟,快放了他!” “不行!”韩坤喊道:“不能放!他有重大嫌疑!” 林永年也抬高了嗓门:“放了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这么说他是受你指使?你让他这么干的?” 韩坤想套路一下林永年,结果林永年还真的中套了,拍胸脯说:“没错!就算是我指使的!你想怎么样?” 想不到这个足智多谋、号称小诸葛的人也会上当!哈哈!太好了!韩坤心里乐开了花。 前面已经说过,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不肯自我反省,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 韩坤违反纪律寻欢作乐,导致军饷处于危险之中,林永年砸晕他也是不得已,他却因此怀恨在心,一直想找机会报仇,现在机会来了!林永年出卖军事机密,贺天龙也罩不住他! 韩坤朝林永年狞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如此,那就对不起了!把他给我抓起来!”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要抓谁?抓我老公?你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韩坤见贺天香来了,有点不知所措。 贺天香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双手叉腰瞪着他:“你凭什么抓我老公?啊?凭什么?” 韩坤被她泼辣的样子吓到了,倒退两步说:“他……他自己说的,指使小泥鳅给新四军游击队报信……” “你漏掉了两个字,就算。”林永年打断他:“我说的是,就算是我指使的。这是一句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韩坤这才明白,被套路的不是林永年,而是他自己。他不禁气急败坏:“你……你耍无赖……” “放你的狗屁!”贺天香骂道:“你才耍无赖呢!什么东西!打仗吓得尿裤子,不像个男人!你还抖什么威风,乌龟壳里待着去!” 常言道,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可是贺天香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坤恼羞成怒了,脖子一梗说:“林永年吃里扒外,给新四军通风报信,证据确凿……” “混蛋!再胡说我毙了你!” 贺天香拔出手枪,对准韩坤的脑袋。韩坤吓呆了。 林永年见状急忙阻拦:“住手!别开枪!” 但来不及了,枪已经响了,只见韩坤一头栽倒在地上。 林永年急得直跺脚:“我让你吓唬他一下,你怎么把他打死了?” 贺天香啐道:“呸!这个混蛋,死了活该!” “他不能死!他是长官的小舅子!” “别说了!他死都死了,再说也白搭!” “你……你让我怎么跟陆参谋长交代?” “这还不好办?就说枪走火了呗。” 这时绑在树上的小泥鳅喊:“没死!他没死!” 一看果然,韩坤哼哼唧唧的坐了起来。 林永年上前关切地问:“韩兄,你怎么样?” 韩坤呻吟道:“我受伤了。” 林永年朝他周身上下看了看:“你伤在哪儿?没有啊。” 韩坤在林永年的搀扶下站起来走了两步,又甩了甩胳膊,全都好好的,确实没伤,这才松了口气。 林永年一脸歉意:“刚才你一定是吓昏了,真对不起,我代天香向你道歉,请老兄赎罪。” 这话听着像是挺客气,实则语带讥讽。韩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跺脚说:“你等着!这事没完!”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始终不敢看贺天香一眼。这个女人太泼辣了,说得出做得出,让他又恨又怕。 望着他的背影,贺天香和林永年相视一笑。夫妻俩这场戏演得不错,真的是夫唱妻随。 绑在树上的小泥鳅急了,大声喊:“别笑了,快把我解开!” 与此同时,韩坤已经回到自己屋里,并立即打开了电台。 他知道,这事找陆伟韬是没用的,所以他直接发电报向丁乙告状,要求姐夫替他做主,或者让他回上海。这儿他无论如何不想待了。 半小时后,收到了丁乙的回电,四个字:稍安勿躁。 韩坤气不打一处来,他把电报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踩了几脚还不解恨,又朝上面啐了一口:“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97章 紧急电报 忠义救国军在这场战斗中损失不小,牺牲了三十多人。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假如冯惠堂的部队不及时赶到的话,必将遭遇灭顶之灾。 陆伟韬为感谢冯惠堂,把缴获的武器弹药全部送给了他。然后一把火烧毁了鬼子的汽车。 经过这次事件,双方的关系变得愈加热络,经常互通情报,合作对付鬼子的清剿。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贺天龙和陆伟韬正在屋里商量事情,韩坤突然闯进来:“报告,丁主任发来一份紧急电报。” 陆伟韬接过电报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电文是这样的:命你部利用与新四军游击队的关系,出其不意发动袭击,消灭他们。 “什么?消灭友军?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 贺天龙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韩坤回答得很肯定,就是这样!绝不会错! 陆伟韬让韩坤发电报询问,为什么?丁乙的回复立刻就来了,只有两个字:照办。 陆伟韬跟贺天龙商量,怎么办?贺天龙说:“还用问吗?忘恩负义、自相残杀,这事怎么能做!” 陆伟韬沉吟道:“可是怎么向上面交代呢?” “我不管!”贺天龙板着脸说:“爱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反正我决不做这种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情!” 一阵静默。三个人同时点燃香烟闷头抽着,浓浓的烟雾在屋子里盘旋缠绕,气氛令人窒息。 韩坤打破了沉默,干咳两声说:“司令恕我多嘴,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的装备给养都是军统提供的,现在丁主任有命令来,咱们当然要执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贺天龙冷冷道:“还有一句话,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叫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韩坤笑了笑:“这话也就说说而已,真敢这么做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岳飞就是典型的例子。” 贺天龙眼睛眯了起来:“拿我跟岳飞比?不敢当啊!” 韩坤也许是被宠坏了,也许是情商太低,竟然没有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只管照自己的意思讲下去:“皇帝连发十二道金牌,岳飞才勉强退兵,结果如何呢?命丧风波亭……” 话没说完,贺天龙啪的拍案而起,把韩坤吓得一哆嗦。 前不久牺牲了三十几个弟兄,归根结底是韩坤害的。贺天龙正窝火呢,这下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脸色铁青,瞪着韩坤说:“妈的!你什么意思?要让我像岳飞一样被砍脑袋?” 韩坤愣在那儿,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贺天龙指着他的鼻子,狞声道:“你给我听着,这个狗屁命令老子就不执行!怕你个鸟!妈的!什么东西!要拼命了你当缩头乌龟,现在又跟我指手画脚,你他妈要脸不要脸?你是吃狗屎长大的吗?” 韩坤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望着陆伟韬。 陆伟韬心里在暗笑。活该!骂得好!刚才他故意不吭声,就是要让韩坤吃点苦头,这小子真的害人不浅。现在见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司令请息怒,这件事还得好好斟酌斟酌。” 贺天龙眼睛一瞪:“有什么好斟酌的?我贺天龙恩怨分明,绝不做恩将仇报的事情!” “司令你听我说,你已经不是草头王了,你是正正经经的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陆伟韬在屋里踱了几步,接着说:“韩坤的话不是一点没道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也是江湖上通行的做法,对不对?” 贺天龙腾的站起来:“我想不通的是……” 陆伟韬朝他眨了眨眼,摆手道:“听我把话说完。忠义救国军吃军统的粮,拿军统的枪,当然要听军统指挥。想得通要听,想不通也要听。军令如山,没有别的选择。” 贺天龙骂了声“他娘的”,一屁股坐下,从胸腔里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声音响得像火车头一样。 又一阵静默之后,韩坤瞧着贺天龙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这事最好别让林参谋知道。” “为什么?”贺天龙冷冷的问。 韩坤说:“他跟新四军游击队那个姓冯的交情不浅,要是被他知道了,恐怕……” “行了!别说了!”贺天龙打断他:“林永年是我妹夫,姓冯的跟他再亲能比得过我吗?” 韩坤陪笑道:“那是!那是!我多嘴了!” 贺天龙打开窗户,把满屋子的烟雾放出去,回头说:“你们走,让我安静一会儿。” 陆伟韬和韩坤退出。 韩坤四下瞧了瞧,凑到陆伟韬耳边问:“我看贺天龙一肚子不情愿,他会不会改主意?” “不会的,”陆伟韬说:“他在咱们军统麾下有吃有喝,比当土匪强多了,怎么肯轻易放弃呢?” 韩坤点头:“你说的对,这我就放心了。兵贵神速,夜长梦多,这事要做就赶快做。” 陆伟韬故意将他的军:“听你的意思,好像已经有具体的行动计划了?请讲,我洗耳恭听。” 韩坤尴尬地挠了挠头:“不不,我……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陆伟韬用诚恳的语气说:“讲讲你的初步设想,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韩坤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支支吾吾说:“我的想法……很不成熟,还要再好好想想……” “这事的确要深思熟虑,”陆伟韬说:“我也要回去想一想。今晚咱们再碰个头,把计划定下来。” 当晚,三个人又凑到一块,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先摆鸿门宴,以商议军情为名把冯惠堂骗来,擒贼先擒王。然后对新四军游击队发动突袭,将他们一举歼灭。 请冯惠堂的任务交给了小泥鳅。 这天一早,小泥鳅高高兴兴的出发了。傍晚5点多钟,他回来时却哭丧着脸,说冯惠堂生病不能来。 陆伟韬将信将疑,问道:“他真的病了?你见到他没有?” 小泥鳅点点头:“见到了,他得了重感冒,在床上躺着呢。” 贺天龙打发走了小泥鳅,问陆伟韬怎么办?陆伟韬回答了八个字:“计划不变,今晚行动!” 当晚,忠义救国军二百多人倾巢出动,午夜时分来到新四军游击队驻地,想打他个冷不防。可是冲进村子才发现,冯惠堂他们已经转移了。 部队在山路上来回折腾了大半夜,累得要死要活,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贺天龙非常恼火,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陆伟韬也唉声叹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韩坤跟他俩不同,他的心情很复杂,虽然也有恼火懊丧,但更多的还是疑虑和窃喜。 新四军游击队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袭击之前走了,哪能这么巧!其中定有猫腻!莫非小泥鳅不是去请君入瓮,而是通风报信?假如真是这样,那一定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小泥鳅。 偷袭新四军游击队的计划高度机密,知道该计划的只有三个人。显而易见,透露消息的不是贺天龙就是陆伟韬。 韩坤更希望是陆伟韬。 尽管贺天龙也很可恶,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弄得他很难堪,但相比之下,陆伟韬才是最大的隐患。因为陆伟韬无论哪方面都胜他一筹,让他显得很猥琐很无能。不把此人除掉,自己很难有出头之日。现在机会来了,定要好好把握。 在这件事情上,小泥鳅是个关键人物。韩坤决定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韩坤来到这儿之后,到处吹嘘自己是丁乙的小舅子,凭借这个特殊身份,加上一些小恩小惠,他身边渐渐有了几个听他话的人。 这些人在他的授意下,把小泥鳅骗出来绑在树上,逼他老实交代,是不是给冯惠堂通风报信? 小泥鳅大呼冤枉:“我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袭击他们,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啊!” 韩坤哼道:“他们肯定得到了消息,否则怎么会突然转移?” “你问我,我问谁去?”小泥鳅理直气壮:“也许是芝麻掉进针眼里,碰巧了呗!” “你别想骗我!肯定是你报的信!”韩坤举着皮带恶狠狠道:“说出来没你的事,否则对你不客气!” 小泥鳅闭着眼睛大叫:“哎哟哇啦!不得了啦!痛死我啦!” 韩坤又好气又好笑:“喊什么喊!我还没打呢!” 小泥鳅睁开眼睛:“真的?还没打?那好,我待会儿再喊。” 韩坤吹胡子瞪眼:“别跟我油嘴滑舌!妈的!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说!” “这就对了,说了就没你的事,快说!” “你让我说什么呀?” “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说!” “好,我说,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 “混蛋!你怎么学我说话?” “咦,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你怎么这么笨!我要你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我说什么?” “我要你说,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 “对呀,我就是这么说的,没错呀。” 韩坤急得汗都出来了,跳着脚喊:“对什么对!我问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快说!” “是!是!”小泥鳅说:“我问你,是不是给冯惠堂报信了?这回没错了?” 望着他脸上狡黠的微笑,韩坤终于明白了,他不笨,自己才笨,小泥鳅是在故意胡搅蛮缠!可恶!真可恶! “混蛋!你耍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韩坤甩起皮带狠狠抽打小泥鳅。 这回小泥鳅真的被打痛了,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哎哟哇啦!救命啊!痛死我啦!” 韩坤怕喊声被人听见,想把他的嘴堵上,但为时已晚,林永年已经赶来了,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小泥鳅?谁把你绑在树上?” 小泥鳅运了运功,噗的一口痰吐在韩坤脸上:“就是他!” 林永年瞪着韩坤:“你什么意思?小泥鳅犯了什么大罪,你把他绑起来打成这样!” 韩坤狼狈地抹掉黏在脸上的痰:“他是内奸,给新四军游击队通风报信,这罪名大不大?” 林永年沉声道:“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说啊!” “当然有证据!”韩坤说:“新四军游击队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袭击之前走了,哪能这么巧?肯定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小泥鳅去过他们那儿,报信的不是他是谁?” 林永年冷冷道:“这都是推测,不是证据!你不能乱怀疑!小泥鳅是我兄弟,快放了他!” “不行!”韩坤喊道:“不能放!他有重大嫌疑!” 林永年也抬高了嗓门:“放了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这么说他是受你指使?你让他这么干的?” 韩坤想套路一下林永年,结果林永年还真的中套了,拍胸脯说:“没错!就算是我指使的!你想怎么样?” 想不到这个足智多谋、号称小诸葛的人也会上当!哈哈!太好了!韩坤心里乐开了花。 前面已经说过,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不肯自我反省,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 韩坤违反纪律寻欢作乐,导致军饷处于危险之中,林永年砸晕他也是不得已,他却因此怀恨在心,一直想找机会报仇,现在机会来了!林永年出卖军事机密,贺天龙也罩不住他! 韩坤朝林永年狞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如此,那就对不起了!把他给我抓起来!”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要抓谁?抓我老公?你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韩坤见贺天香来了,有点不知所措。 贺天香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双手叉腰瞪着他:“你凭什么抓我老公?啊?凭什么?” 韩坤被她泼辣的样子吓到了,倒退两步说:“他……他自己说的,指使小泥鳅给新四军游击队报信……” “你漏掉了两个字,就算。”林永年打断他:“我说的是,就算是我指使的。这是一句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韩坤这才明白,被套路的不是林永年,而是他自己。他不禁气急败坏:“你……你耍无赖……” “放你的狗屁!”贺天香骂道:“你才耍无赖呢!什么东西!打仗吓得尿裤子,不像个男人!你还抖什么威风,乌龟壳里待着去!” 常言道,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可是贺天香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坤恼羞成怒了,脖子一梗说:“林永年吃里扒外,给新四军通风报信,证据确凿……” “混蛋!再胡说我毙了你!” 贺天香拔出手枪,对准韩坤的脑袋。韩坤吓呆了。 林永年见状急忙阻拦:“住手!别开枪!” 但来不及了,枪已经响了,只见韩坤一头栽倒在地上。 林永年急得直跺脚:“我让你吓唬他一下,你怎么把他打死了?” 贺天香啐道:“呸!这个混蛋,死了活该!” “他不能死!他是长官的小舅子!” “别说了!他死都死了,再说也白搭!” “你……你让我怎么跟陆参谋长交代?” “这还不好办?就说枪走火了呗。” 这时绑在树上的小泥鳅喊:“没死!他没死!” 一看果然,韩坤哼哼唧唧的坐了起来。 林永年上前关切地问:“韩兄,你怎么样?” 韩坤呻吟道:“我受伤了。” 林永年朝他周身上下看了看:“你伤在哪儿?没有啊。” 韩坤在林永年的搀扶下站起来走了两步,又甩了甩胳膊,全都好好的,确实没伤,这才松了口气。 林永年一脸歉意:“刚才你一定是吓昏了,真对不起,我代天香向你道歉,请老兄赎罪。” 这话听着像是挺客气,实则语带讥讽。韩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跺脚说:“你等着!这事没完!”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始终不敢看贺天香一眼。这个女人太泼辣了,说得出做得出,让他又恨又怕。 望着他的背影,贺天香和林永年相视一笑。夫妻俩这场戏演得不错,真的是夫唱妻随。 绑在树上的小泥鳅急了,大声喊:“别笑了,快把我解开!” 与此同时,韩坤已经回到自己屋里,并立即打开了电台。 他知道,这事找陆伟韬是没用的,所以他直接发电报向丁乙告状,要求姐夫替他做主,或者让他回上海。这儿他无论如何不想待了。 半小时后,收到了丁乙的回电,四个字:稍安勿躁。 韩坤气不打一处来,他把电报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踩了几脚还不解恨,又朝上面啐了一口:“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98章 死人也要交税 沈方去世以后,饭馆落到了朱碧云手里。主人换了但店名没有换,仍然叫沈记饭馆,为的是留住老顾客。 沈记饭馆价廉物美,老顾客不少。他们大多是附近的住户或店家的伙计,也有三轮车夫和小商贩。 中午一向是饭馆最忙碌的时候,辛苦了半天的客人坐在店堂里,要一大碗饭或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再来一盆炒鳝丝或者酱爆肉,浓油赤酱,味道好分量足,客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谈天说地,热热闹闹,不亦乐乎。 很可惜,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随着日本鬼子对经济掠夺不断加码,老百姓越来越穷,饭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差。今天中午更惨了,店堂里光溜溜的,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朱碧云趴在柜台上算账,边算边叹气。没生意就没收入,但各种开销却不得不照付,长此以往怎么亏得起! 就在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一看是王保长。她赶紧放下账本,热情相迎:“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保长啊!请坐请坐!媛媛,给王保长上茶!快一点!” “不客气、不客气。” 王保长一屁股坐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问道:“怎么样啊沈太太?生意好吗?” 朱碧云要面子,不想暴露饭馆的窘境,硬着头皮说:“托王保长的福,生意还算过得去。” 林媛媛端着一杯茶走来:“王保长,请喝茶。” 王保长看着她说:“哟,林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都叫你饭馆西施,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林媛媛含羞一笑。朱碧云却沉下了脸。她听不得别人夸林媛媛漂亮,一听就上火。 她把林媛媛赶回厨房,回头问:“怎么样王保长?还是老规矩,炒猪肝、醋溜鱼加一斤黄酒?” “不不,不用麻烦。”王保长摆手道:“今天我不是来吃饭的,我在家已经吃过了。” 闹了半天这唯一的客人并非客人。朱碧云很失望,悻悻道:“吃过了?那你来有何贵干啊?” 王保长摸了摸酒糟鼻,瞟着她说:“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坐坐了?你讨厌我是不是?” “哪里哪里!”朱碧云陪笑道:“我讨厌谁也不敢讨厌你王保长啊,你来我求之不得呢!” 她说完准备回去继续算账。王保长拽住她说:“你急什么,坐下,我有话跟你讲。” 朱碧云有点不安地坐下了:“有话跟我讲?什么话?” 王保长慢悠悠道:“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哦。” 朱碧云愈加紧张:“你别吓人好不好!到底什么话,你说呀!” 王保长一笑,从兜里拿出本子和收据:“玩笑开够了,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收税的。” 朱碧云一愣:“你说什么?收税?” 王保长叹了口气:“上面像催命鬼似的,三天之内定要收齐,我也没办法,太阳火辣辣也得来。” 朱碧云一听他要收税就急了:“怎么又要收税?这个月的税不是已经都交过了吗?” “老的交了,新的还没交。”王保长说:“这是新出来的税,叫作大东亚共荣税。” 朱碧云气呼呼说:“花样经真多!刚交了和平建国税,又要交大东亚共荣税,有完没完?” 王保长叹道:“说实话税还真不少。” 朱碧云说:“这税那税,还让不让人活了?” “行了沈太太,你就别发牢骚了,”王保长说:“发也没用,交就交,才两块银元而已。” 朱碧云哼道:“才两块银元而已,你说得好轻飘!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话别讲得这么难听,”王保长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你财大气粗,又不是交不起。” 朱碧云脸皱得像苦瓜:“你别说王保长,我还真的交不起。近来生意不好,一直在亏本。” “不对沈太太?”王保长摇着芭蕉扇,抖着二郎腿:“刚才你不是跟我说生意还过得去吗?” 朱碧云张口结舌。 王保长喝了一口茶,笑眯眯道:“你那样说肯定是有保留的,实际上生意相当好,对不对?” 朱碧云懊恼地朝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我……我不瞒你说王保长,我那是打肿脸充胖子。生意真的不好,不信你自己看嘛,大中午的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能好得了吗?” 王保长同情地点点头:“的确,好像是不怎么样。” 朱碧云说:“王保长,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这大东亚共荣税就请你免了。” 王保长连连摇头:“对不起沈太太,我和你一样,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这大东亚共荣税是日本人叫收的,我只是跑跑腿而已,我怎么能替你免了呢?没这本事啊。” “你想想办法嘛,”朱碧云央求道:“这钱我实在交不出。” “对不起,”王保长说:“我真的没办法。” 朱碧云脖子一梗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交!” 王保长说:“沈太太,你别跟我耍横,其实你交不交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捞不到一毛钱。不过……” “不过什么?”朱碧云问。 “恐怕日本人不答应啊。”王保长说:“你要是不交,他们肯定要来找你麻烦,你吃得消吗?” 朱碧云赌气说:“那我干脆不开了!关门大吉!” 王保长一听哈哈大笑。 朱碧云瞪着他:“见鬼!你笑什么?” 王保长说:“你要关门没人拦你,那是你的自由,但想要大吉,对不起,那可就难了。” “这话什么意思?” “按照日本人的规定,商店关门要交关门税,这税比大东亚共荣税可多得多了。” 朱碧云气得喊起来:“什么?关门也要交税?还讲不讲理啊?再搞下去死人也要交税了!” 王保长笑笑说:“有这可能。” “不行!”朱碧云喊道:“太不讲理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王保长说:“沈太太,我知道你很厉害,能说会道,但跟日本人讲理,我谅你没这胆子。” 朱碧云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王保长伸出手:“大东亚共荣税拿来,两块银元。” 朱碧云没办法,只好把钱交了。 接着她把伙计全部叫过来开会。所谓全部其实仅仅三个人,包括阿牛在内。林媛媛是变相的奴仆,只干活没工钱的。 朱碧云先是倒了一番苦水作开场白,然后进入正题,宣布从本月起每人减薪三分之一。 阿牛低着头不吭声。另外两个小伙计当场提出抗议。一个姓李的说:“工钱本来就不高,再减三分之一,日子还怎么过!” 另一个姓赵的说:“能不能商量商量,少减一点?” 朱碧云两手一摊说:“我也没办法,这事没啥好商量的,不同意只好请你们走人了。” 走就走!总不能吊死在这棵树上! 两个小伙计立马收拾东西。见阿牛没啥反应,姓李的伙计问:“双喜哥,你不走吗?” 阿牛摇摇头。 姓赵的伙计说:“老板娘为人太刻薄了,待下去有啥意思!凭你的手艺还怕没饭吃?” 阿牛叹了口气说:“我这点手艺都是师父教的,他待我不错。看在师父面上,我怎能一走了之?” 姓李的伙计撇嘴道:“得了,你师父就是被老板娘气死的,你看在师父面上更应该走!” 姓赵的伙计说:“是啊双喜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但阿牛死心眼,不管他俩怎么撺掇,他就是不走,宁愿减薪三分之一。 姓李的伙计眼珠一转说:“双喜哥,你之所以不走,大概是舍不得媛媛姑娘?” 姓赵的伙计一拍巴掌:“没错!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双喜哥一定是喜欢上媛媛姑娘了!” 阿牛脸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我哪能配得上她!千万别传出去,让人家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个伙计走后,朱碧云不再雇人,饭馆就靠阿牛和林媛媛两个人撑着。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在厨房配菜烧菜,另一个在店堂招待客人。幸好生意比较清淡,两个人还勉强应付得来。 有句话这样说: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让人疯狂。 这话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人若将灭亡,必然加倍疯狂。 1944年上半年,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战场深陷泥潭,他们已经进入了灭亡之前的疯狂模式。军事上实施“一号作战”,对中国军队发动大规模进攻。经济上加紧掠夺占领区的资源和粮食,同时严格控制老百姓的粮食供应。 老百姓饿肚子,饭馆日子同样难过。因为饭馆虽有粮食配额,但数量少得可怜,一个月的额度不到半个月就用完了。饭馆要想开下去,就只能去黑市上买粮食了。 所谓黑市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固定的市场。贩子们冒着很大的风险把粮食运进市区,只能在小街小巷里偷偷贩卖。但久而久之,买卖双方就有了一种默契。 这天,阿牛和林媛媛前往贩子们常去的一个小巷,打算买些粮食回去。阿牛挑着担子,钱在林媛媛口袋里放着。 4月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路旁的空地上、墙角边、石头缝里,到处都有盛开的野花,黄的紫的白的,一簇簇一丛丛,乍看并不起眼,但细看就会发现,它们同样风姿约绰,楚楚动人。 在这些花里,林媛媛只认得黄色的是蒲公英。她问阿牛:“别的那些花你认不认识?” 阿牛摇摇头。他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也不认识。 林媛媛若有所思地说:“阿牛你看,它们生命力好顽强,虽然长在角落里,没人管没人问,但春天一到照样开得这么美丽。” “真的哎,”阿牛说:“以前我从没注意过它们,现在听你一说,发现它们真的很好看。” 他停下脚步,把各种颜色的野花都采了几支,走到林媛媛跟前说:“媛媛,送给你。” “谢谢。”林媛媛高兴地接过去,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还有点清香呢,阿牛你闻闻。” 阿牛使劲抽了抽鼻子,虽然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还是连连点头:“香!真香!” “以前我家花园里也有不少花,月季、芍药、蔷薇,篱笆上还爬满了牵牛花,盛开的时候就像一堵花墙,可漂亮啦。我妈妈喜欢园艺,那些花都是我妈妈亲手种的……” 林媛媛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脸上充满了哀伤。 阿牛同情地望着她,轻声说:“老板娘早就催我来买粮食了,我拖到今天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媛媛摇摇头。 “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4月5号清明节。” “对,今天是清明节。”阿牛说:“我可以陪你去广福山庄,给你妈妈和舅舅扫墓。” “那太好了!”林媛媛喜道:“我早有这个想法,就怕朱碧云不让。我们抓紧时间快去!” 她在空地上采了一大把野花。阿牛叫了一辆三轮车让她坐,扁担和两只箩筐也放在车上,这样他自己就没法坐了。 林媛媛让他再叫一辆三轮车,他不肯,舍不得多花钱。林媛媛说:“这么远的路,你走过去要累坏的。” 阿牛笑嘻嘻说:“没事,我年轻力壮,走这点路怕什么。”。 广福山庄位于城市北郊,路不算远,但也不近。到了那儿,阿牛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清明来上坟的人不少,墓地里青烟缭绕,充满哀伤的气氛。 林媛媛把带来的野花分作两把,分别放在母亲和舅舅的墓前,望着墓碑上他们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她心里的苦快装不下了,快要溢出来了。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双手合十,默默地站在那儿。因为他们爱她,听了会难过的。她在心里自语,妈,舅舅,你们放心,我会像野花一样,哪怕长在石头缝里,也能坚强地活下去。 阿牛知趣地待在一边,等她祭奠完了,才过来跪在沈方的墓前,给师父磕了几个头。 林媛媛抹去眼泪,握了握阿牛的手,轻声说:“谢谢你阿牛,你帮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 阿牛脸刷的红了。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她的手,那么光滑那么柔软,令他不由得心旌摇荡。 林媛媛看了看天色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 三轮车还在外面等着。林媛媛上了车,阿牛像来时一样跟在后面跑,累得呼哧呼哧。 这次扫墓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来到粮食贩子常去的那条小巷,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个熟悉的粮食贩子恰好跟他们碰上,双方很快谈好了价钱。 阿牛把两袋米放进箩筐,用破布盖住。林媛媛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准备付给粮食贩子。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几个人朝这儿奔过来,嘴里喊着:“不好了!黄狗来了!快跑!快跑!” 第98章 死人也要交税 沈方去世以后,饭馆落到了朱碧云手里。主人换了但店名没有换,仍然叫沈记饭馆,为的是留住老顾客。 沈记饭馆价廉物美,老顾客不少。他们大多是附近的住户或店家的伙计,也有三轮车夫和小商贩。 中午一向是饭馆最忙碌的时候,辛苦了半天的客人坐在店堂里,要一大碗饭或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再来一盆炒鳝丝或者酱爆肉,浓油赤酱,味道好分量足,客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谈天说地,热热闹闹,不亦乐乎。 很可惜,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随着日本鬼子对经济掠夺不断加码,老百姓越来越穷,饭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差。今天中午更惨了,店堂里光溜溜的,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朱碧云趴在柜台上算账,边算边叹气。没生意就没收入,但各种开销却不得不照付,长此以往怎么亏得起! 就在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一看是王保长。她赶紧放下账本,热情相迎:“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保长啊!请坐请坐!媛媛,给王保长上茶!快一点!” “不客气、不客气。” 王保长一屁股坐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问道:“怎么样啊沈太太?生意好吗?” 朱碧云要面子,不想暴露饭馆的窘境,硬着头皮说:“托王保长的福,生意还算过得去。” 林媛媛端着一杯茶走来:“王保长,请喝茶。” 王保长看着她说:“哟,林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都叫你饭馆西施,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林媛媛含羞一笑。朱碧云却沉下了脸。她听不得别人夸林媛媛漂亮,一听就上火。 她把林媛媛赶回厨房,回头问:“怎么样王保长?还是老规矩,炒猪肝、醋溜鱼加一斤黄酒?” “不不,不用麻烦。”王保长摆手道:“今天我不是来吃饭的,我在家已经吃过了。” 闹了半天这唯一的客人并非客人。朱碧云很失望,悻悻道:“吃过了?那你来有何贵干啊?” 王保长摸了摸酒糟鼻,瞟着她说:“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坐坐了?你讨厌我是不是?” “哪里哪里!”朱碧云陪笑道:“我讨厌谁也不敢讨厌你王保长啊,你来我求之不得呢!” 她说完准备回去继续算账。王保长拽住她说:“你急什么,坐下,我有话跟你讲。” 朱碧云有点不安地坐下了:“有话跟我讲?什么话?” 王保长慢悠悠道:“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哦。” 朱碧云愈加紧张:“你别吓人好不好!到底什么话,你说呀!” 王保长一笑,从兜里拿出本子和收据:“玩笑开够了,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收税的。” 朱碧云一愣:“你说什么?收税?” 王保长叹了口气:“上面像催命鬼似的,三天之内定要收齐,我也没办法,太阳火辣辣也得来。” 朱碧云一听他要收税就急了:“怎么又要收税?这个月的税不是已经都交过了吗?” “老的交了,新的还没交。”王保长说:“这是新出来的税,叫作大东亚共荣税。” 朱碧云气呼呼说:“花样经真多!刚交了和平建国税,又要交大东亚共荣税,有完没完?” 王保长叹道:“说实话税还真不少。” 朱碧云说:“这税那税,还让不让人活了?” “行了沈太太,你就别发牢骚了,”王保长说:“发也没用,交就交,才两块银元而已。” 朱碧云哼道:“才两块银元而已,你说得好轻飘!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话别讲得这么难听,”王保长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你财大气粗,又不是交不起。” 朱碧云脸皱得像苦瓜:“你别说王保长,我还真的交不起。近来生意不好,一直在亏本。” “不对沈太太?”王保长摇着芭蕉扇,抖着二郎腿:“刚才你不是跟我说生意还过得去吗?” 朱碧云张口结舌。 王保长喝了一口茶,笑眯眯道:“你那样说肯定是有保留的,实际上生意相当好,对不对?” 朱碧云懊恼地朝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我……我不瞒你说王保长,我那是打肿脸充胖子。生意真的不好,不信你自己看嘛,大中午的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能好得了吗?” 王保长同情地点点头:“的确,好像是不怎么样。” 朱碧云说:“王保长,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这大东亚共荣税就请你免了。” 王保长连连摇头:“对不起沈太太,我和你一样,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这大东亚共荣税是日本人叫收的,我只是跑跑腿而已,我怎么能替你免了呢?没这本事啊。” “你想想办法嘛,”朱碧云央求道:“这钱我实在交不出。” “对不起,”王保长说:“我真的没办法。” 朱碧云脖子一梗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交!” 王保长说:“沈太太,你别跟我耍横,其实你交不交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捞不到一毛钱。不过……” “不过什么?”朱碧云问。 “恐怕日本人不答应啊。”王保长说:“你要是不交,他们肯定要来找你麻烦,你吃得消吗?” 朱碧云赌气说:“那我干脆不开了!关门大吉!” 王保长一听哈哈大笑。 朱碧云瞪着他:“见鬼!你笑什么?” 王保长说:“你要关门没人拦你,那是你的自由,但想要大吉,对不起,那可就难了。” “这话什么意思?” “按照日本人的规定,商店关门要交关门税,这税比大东亚共荣税可多得多了。” 朱碧云气得喊起来:“什么?关门也要交税?还讲不讲理啊?再搞下去死人也要交税了!” 王保长笑笑说:“有这可能。” “不行!”朱碧云喊道:“太不讲理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王保长说:“沈太太,我知道你很厉害,能说会道,但跟日本人讲理,我谅你没这胆子。” 朱碧云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王保长伸出手:“大东亚共荣税拿来,两块银元。” 朱碧云没办法,只好把钱交了。 接着她把伙计全部叫过来开会。所谓全部其实仅仅三个人,包括阿牛在内。林媛媛是变相的奴仆,只干活没工钱的。 朱碧云先是倒了一番苦水作开场白,然后进入正题,宣布从本月起每人减薪三分之一。 阿牛低着头不吭声。另外两个小伙计当场提出抗议。一个姓李的说:“工钱本来就不高,再减三分之一,日子还怎么过!” 另一个姓赵的说:“能不能商量商量,少减一点?” 朱碧云两手一摊说:“我也没办法,这事没啥好商量的,不同意只好请你们走人了。” 走就走!总不能吊死在这棵树上! 两个小伙计立马收拾东西。见阿牛没啥反应,姓李的伙计问:“双喜哥,你不走吗?” 阿牛摇摇头。 姓赵的伙计说:“老板娘为人太刻薄了,待下去有啥意思!凭你的手艺还怕没饭吃?” 阿牛叹了口气说:“我这点手艺都是师父教的,他待我不错。看在师父面上,我怎能一走了之?” 姓李的伙计撇嘴道:“得了,你师父就是被老板娘气死的,你看在师父面上更应该走!” 姓赵的伙计说:“是啊双喜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但阿牛死心眼,不管他俩怎么撺掇,他就是不走,宁愿减薪三分之一。 姓李的伙计眼珠一转说:“双喜哥,你之所以不走,大概是舍不得媛媛姑娘?” 姓赵的伙计一拍巴掌:“没错!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双喜哥一定是喜欢上媛媛姑娘了!” 阿牛脸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我哪能配得上她!千万别传出去,让人家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个伙计走后,朱碧云不再雇人,饭馆就靠阿牛和林媛媛两个人撑着。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在厨房配菜烧菜,另一个在店堂招待客人。幸好生意比较清淡,两个人还勉强应付得来。 有句话这样说: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让人疯狂。 这话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人若将灭亡,必然加倍疯狂。 1944年上半年,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战场深陷泥潭,他们已经进入了灭亡之前的疯狂模式。军事上实施“一号作战”,对中国军队发动大规模进攻。经济上加紧掠夺占领区的资源和粮食,同时严格控制老百姓的粮食供应。 老百姓饿肚子,饭馆日子同样难过。因为饭馆虽有粮食配额,但数量少得可怜,一个月的额度不到半个月就用完了。饭馆要想开下去,就只能去黑市上买粮食了。 所谓黑市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固定的市场。贩子们冒着很大的风险把粮食运进市区,只能在小街小巷里偷偷贩卖。但久而久之,买卖双方就有了一种默契。 这天,阿牛和林媛媛前往贩子们常去的一个小巷,打算买些粮食回去。阿牛挑着担子,钱在林媛媛口袋里放着。 4月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路旁的空地上、墙角边、石头缝里,到处都有盛开的野花,黄的紫的白的,一簇簇一丛丛,乍看并不起眼,但细看就会发现,它们同样风姿约绰,楚楚动人。 在这些花里,林媛媛只认得黄色的是蒲公英。她问阿牛:“别的那些花你认不认识?” 阿牛摇摇头。他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也不认识。 林媛媛若有所思地说:“阿牛你看,它们生命力好顽强,虽然长在角落里,没人管没人问,但春天一到照样开得这么美丽。” “真的哎,”阿牛说:“以前我从没注意过它们,现在听你一说,发现它们真的很好看。” 他停下脚步,把各种颜色的野花都采了几支,走到林媛媛跟前说:“媛媛,送给你。” “谢谢。”林媛媛高兴地接过去,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还有点清香呢,阿牛你闻闻。” 阿牛使劲抽了抽鼻子,虽然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还是连连点头:“香!真香!” “以前我家花园里也有不少花,月季、芍药、蔷薇,篱笆上还爬满了牵牛花,盛开的时候就像一堵花墙,可漂亮啦。我妈妈喜欢园艺,那些花都是我妈妈亲手种的……” 林媛媛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脸上充满了哀伤。 阿牛同情地望着她,轻声说:“老板娘早就催我来买粮食了,我拖到今天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媛媛摇摇头。 “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4月5号清明节。” “对,今天是清明节。”阿牛说:“我可以陪你去广福山庄,给你妈妈和舅舅扫墓。” “那太好了!”林媛媛喜道:“我早有这个想法,就怕朱碧云不让。我们抓紧时间快去!” 她在空地上采了一大把野花。阿牛叫了一辆三轮车让她坐,扁担和两只箩筐也放在车上,这样他自己就没法坐了。 林媛媛让他再叫一辆三轮车,他不肯,舍不得多花钱。林媛媛说:“这么远的路,你走过去要累坏的。” 阿牛笑嘻嘻说:“没事,我年轻力壮,走这点路怕什么。”。 广福山庄位于城市北郊,路不算远,但也不近。到了那儿,阿牛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清明来上坟的人不少,墓地里青烟缭绕,充满哀伤的气氛。 林媛媛把带来的野花分作两把,分别放在母亲和舅舅的墓前,望着墓碑上他们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她心里的苦快装不下了,快要溢出来了。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双手合十,默默地站在那儿。因为他们爱她,听了会难过的。她在心里自语,妈,舅舅,你们放心,我会像野花一样,哪怕长在石头缝里,也能坚强地活下去。 阿牛知趣地待在一边,等她祭奠完了,才过来跪在沈方的墓前,给师父磕了几个头。 林媛媛抹去眼泪,握了握阿牛的手,轻声说:“谢谢你阿牛,你帮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 阿牛脸刷的红了。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她的手,那么光滑那么柔软,令他不由得心旌摇荡。 林媛媛看了看天色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 三轮车还在外面等着。林媛媛上了车,阿牛像来时一样跟在后面跑,累得呼哧呼哧。 这次扫墓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来到粮食贩子常去的那条小巷,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个熟悉的粮食贩子恰好跟他们碰上,双方很快谈好了价钱。 阿牛把两袋米放进箩筐,用破布盖住。林媛媛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准备付给粮食贩子。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几个人朝这儿奔过来,嘴里喊着:“不好了!黄狗来了!快跑!快跑!” 第99章 黄狗来了 “黄狗”就是保安团,他们经常来清查黑市,一旦落到他们手里,身上的钱被抢走不算,弄不好还会被关起来。因此一听说黄狗来了,林媛媛急忙把钱塞给粮食贩子,阿牛挑起两袋米撒腿就跑。 这条小巷四通八达,阿牛因为已来过多次,所以很熟悉。他拼命跑了一阵,估计已经脱离危险,停下想歇一歇。他以为林媛媛就在后面,可是回头望去,却不见林媛媛的影子。 怎么回事?她到哪儿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阿牛心头,他忘记了疲惫,立刻挑起担子往回跑,边跑边喊:“媛媛!媛媛!你在哪儿?” 喊了半天没人答应。他更慌了,像没头苍蝇般在小巷里乱窜。 转过一个拐角,他猛的收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林媛媛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黄狗拿枪押着她往前走。 糟糕!林媛媛果然被抓了!这可怎么办? 阿牛朝周围扫视一下,没有别人。他咬了咬牙,轻轻把两只箩筐卸下来,双手握着扁担朝黄狗冲过去。 那个黄狗毫无防备,还在那儿抖威风:“妈的!小娘们,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他边说边推了林媛媛一下。林媛媛愤怒地喊:“别碰我!” “哟,你年龄不大脾气不小啊!”黄狗嬉皮笑脸:“你身上肯定有违禁品,待会儿老子要好好搜一搜!” 这时阿牛已经来到他背后,举起扁担朝他的脑袋砸下去。把他打翻在地,就能带林媛媛逃跑了。 阿牛想的挺好,但他忘了自己是厨师,不是打手,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打过人,结果慌乱中扁担砸偏了,没砸中黄狗的脑袋,砸在他肩膀上。 黄狗痛得哇哇乱叫,趔趄着倒退了几步,举枪朝阿牛开火。砰的一声,子弹从阿牛耳边擦过,打得砖墙碎石飞溅。 阿牛愣在那儿,吓得脸色苍白。 林媛媛见黄狗还要开枪,急忙用身体挡住他,朝阿牛大叫:“快跑!阿牛!快跑啊!” 阿牛没有跑,他扔掉扁担,举起了双手。 林媛媛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还不跑?快跑啊!” 但这时想跑也来不及了,枪声引来了另外几个黄狗,他们一拥而上抓住了阿牛,把他和林媛媛一块押往队部。阿牛挑着两袋米,一路上还被他们拳打脚踢,威胁辱骂。 保安团队部所在地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宅,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他们把阿牛反绑在树上,拽着林媛媛往里走。林媛媛奋力挣扎:“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黄狗狎笑道:“小姑娘,你急什么呀?怕大哥亏待你?放心,大哥舍不得!” 被绑在树上的阿牛急得嘶声大叫:“混蛋!不许碰她!跟她没关系!天大的事冲我来!” “闭嘴!”一个黄狗打了他一记耳光:“妈的!你装什么好汉!再嚷嚷老子宰了你!” 阿牛仍旧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放了她!跟她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她!” “妈的!我让你喊!” 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举起枪托,朝阿牛身上乱打。阿牛忍着痛继续喊:“放了她!快放了她!” 另一个黄狗拿破布堵住了阿牛的嘴。其余的人把林媛媛推进一间屋子,砰的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面积不小,但里面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八仙桌,两把破椅子。墙上写着几条汉奸标语,什么“和平建国”、“共存共荣”等等,字写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 黄狗把林媛媛推到一把椅子上,装腔作势地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倒卖粮食!不想活了是不是?” 另一个黄狗朝林媛媛喷了口烟:“皇军严禁粮食黑市,违反禁令要严厉惩处,小姑娘你知不知道?” 林媛媛不看他们,也不吭声。 那个黄狗凑到她面前,淫笑道:“小姑娘长得挺漂亮啊,杏仁眼睛樱桃嘴,比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 “真是的!”另一个黄狗说:“咱们今天有眼福了,这么漂亮的姑娘难得一见啊!” “瞧这脸蛋,又白又嫩,真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第三个黄狗说着,伸手来摸林媛媛的脸。林媛媛怒不可遏,重重的打在他手上:“别碰我!臭流氓!” 可是这非但阻止不了他们,反而调动了他们的荷尔蒙,让他们愈加兴奋,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打得好舒服啊!再来一下!再来一下!” “走开!好事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该我来了!” “凭什么让你来?你他妈算老几啊?” “就是嘛!你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啊?” “别吵了,兄弟之间别伤了和气。咱们掷骰子,谁点数最大谁先来,这样才公平!” “对对!掷骰子!就这样!” 林媛媛望着周围那一张张丑陋邪淫的脸,心里又气又怕,没曾想自己会落到这些畜生手里。她心一横拿定了主意,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们要是侵害我,就跟他们以死相拼! 一个人要是连死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看见桌上有一只空酒瓶,决定待会儿就拿这个作武器! 黄狗们真的开始掷骰子了。第一个人掷了个最小的1点,垂头丧气。第二个人掷了5点,得意洋洋。第三个人拿起骰子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瞧我的!” 他就是挨了一扁担的那个家伙。他把骰子放在手心里用力摇晃了几下,又朝上面吹了口气,刚要掷出去,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黄狗们一看全都愣在那儿,就像电影里定格似的。 这个让黄狗们畏惧的人四十来岁年纪,高而且胖,身体几乎和房门一样宽,两只水泡眼突突着,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脖子又短又粗,几乎已经消失了,硕大的南瓜状的脑袋仿佛是直接从胸腔里冒出来的。他的声音也很特别,尖利刺耳,与他肥大的体型恰成反比。 “嚷嚷什么?啊?嚷嚷什么?”他双手叉腰,气呼呼地问:“妈的!出了什么事?” 正要掷骰子的黄狗赶紧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我们抓到了两个在黑市倒卖粮食的家伙!” “搞了半天只抓到两个?”又高又胖的团长厉声道:“一群饭桶!只会吃不会干的废物!” 黄狗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团长继续斥责:“有你们这帮部下,我算是倒了霉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你们扯后腿,老子早就高升了!妈的!如今混来混去还是个小小的保安团长,气死我了!” 他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直喘,看来真的很生气。他的状况正应了那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那个正要掷骰子的黄狗赶紧上前,在团长肥厚的胸脯上捋了几下,谄笑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们不好,我们太笨了。您老人家想开一点,别气出毛病来……” “滚你的蛋!你小子咒我是不是?” 团长身大力不亏,胳膊一抡,那个黄狗被甩得噔噔噔直往后退。 拍马屁好像每个人生来都会,其实不然。拍马屁可是一门难度不小的技术活儿,要拍得恰到好处并不容易。假如像那个黄狗一样拍错位置,拍到了马腿上,结果就悲剧了。 另外几个黄狗落井下石,在他后退时非但不扶他一把,还使绊子,导致他扑通摔了个狮子滚绣球,上面掉了帽子,下面掉了鞋子,狼狈不堪。另外那几个黄狗则挤眉弄眼偷着乐。 团长瞪着这个倒霉蛋说:“瞧你这熊样!起来!我问你,那两个倒卖粮食的人在哪儿?” 倒霉蛋拍了拍身上的灰,嗫嚅道:“那个……那个男的在树上绑着,那个女的在这儿。” 他朝椅子上的林媛媛指了指。团长这才注意到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像座肉山似的站在她面前,瞪着两只大大的水泡眼,朝她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林媛媛深深的低下了头,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个黄狗拍马屁成性,又开始拍马屁了,朝林媛媛喝道:“这是我们温团长!站起来回话!站起来!” 但今天注定是他倒霉的日子,这次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温团长瞪了他一眼,摆手道:“算了算了,让她坐着。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干什么的?家住哪儿?” 林媛媛小声回答了这些问题。 温团长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家是开饭馆的,难怪要去黑市买粮食,事出有因啊。” 他抽出一根烟叼到嘴上,旁边有人替他点燃。他狠抽了一口,喷出一大团烟雾:“姑娘,倒卖粮食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林媛媛喃喃说:“知道……可是……” “按照当局的规定,你要被关十天半个月。”温团长接着说:“另外还要罚款,起码二十块银元。” 林媛媛心里冰凉冰凉的。关进拘留所是什么滋味,她听娇凤美凤讲过,太可怕了。但她不会求饶,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士可杀而不可辱。这是她懂事以来经常听父亲说的话。 温团长其实正等着她求饶,可是一根烟都抽完了,见她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好自找台阶了。 温团长扔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说道:“算了,我看你年轻,又是初犯,放你一马。” 什么?放我一马?怎么个放法? 林媛媛惊讶地抬起了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这个肉山似的男人。 温团长摆摆手:“不用关了,也不用罚了,你走。” 林媛媛愣在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用关也不用罚,真有这样的好事? “林小姐,没事了,你走。” 温团长笑眯眯的重复了一遍。但他脸上的肉实在太多,挤成了一堆,所以看上去笑和哭差不多少。 现在林媛媛终于相信自己没有听错,真的没事了,可以走了。 她惊喜地站起身,说了声谢谢,但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林小姐还有什么话说?”温团长问。 “我的同伴还绑在那边树上呢,”林媛媛说:“请你高抬贵手,把他一道放了。” 温团长爽快地一挥手:“行!放了!” 旁边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跳起来了:“报告团长,外面那小子不能放!决不能放!” “为什么?” “那小子拿扁担偷袭我,打得我肩膀到现在还疼呢!哎哟!没准骨头被打断了!” 温团长一愣:“真的?胆子不小啊!” “一定要狠狠收拾这小子,杀鸡儆猴!”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说:“否则的话,今后谁还把咱们保安团放在眼里!” “嗯,说的对。” 温团长扭头望着林媛媛:“林小姐,你都听见了,你那个同伴竟敢袭击我的部下,这个罪名可不小!他不能放,你自己走!” “不!”林媛媛坚决地说:“不放他的话,我也不走!” 温团长颇感意外,狐疑的目光盯在她脸上,盯了足有半分钟,这才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阿牛是饭馆的厨师,”林媛媛说:“没有他饭馆开不了,所以要么不放,放就一道放。” “是这样,”温团长点头道:“好,都放了。” 他吩咐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你去,把外面那个人放了。” 那个黄狗急了:“不能放啊团长,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做个屁!”温团长说:“去把他放了!” 见那个黄狗磨磨蹭蹭,他水泡眼一瞪:“妈的,你耳朵聋啦?没听见我说的?快去!” 那个黄狗瘪着脸,嘴噘得像码头上拴缆绳的柱子,可是没办法,团长的命令不能不执行。 第99章 黄狗来了 “黄狗”就是保安团,他们经常来清查黑市,一旦落到他们手里,身上的钱被抢走不算,弄不好还会被关起来。因此一听说黄狗来了,林媛媛急忙把钱塞给粮食贩子,阿牛挑起两袋米撒腿就跑。 这条小巷四通八达,阿牛因为已来过多次,所以很熟悉。他拼命跑了一阵,估计已经脱离危险,停下想歇一歇。他以为林媛媛就在后面,可是回头望去,却不见林媛媛的影子。 怎么回事?她到哪儿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阿牛心头,他忘记了疲惫,立刻挑起担子往回跑,边跑边喊:“媛媛!媛媛!你在哪儿?” 喊了半天没人答应。他更慌了,像没头苍蝇般在小巷里乱窜。 转过一个拐角,他猛的收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林媛媛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黄狗拿枪押着她往前走。 糟糕!林媛媛果然被抓了!这可怎么办? 阿牛朝周围扫视一下,没有别人。他咬了咬牙,轻轻把两只箩筐卸下来,双手握着扁担朝黄狗冲过去。 那个黄狗毫无防备,还在那儿抖威风:“妈的!小娘们,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他边说边推了林媛媛一下。林媛媛愤怒地喊:“别碰我!” “哟,你年龄不大脾气不小啊!”黄狗嬉皮笑脸:“你身上肯定有违禁品,待会儿老子要好好搜一搜!” 这时阿牛已经来到他背后,举起扁担朝他的脑袋砸下去。把他打翻在地,就能带林媛媛逃跑了。 阿牛想的挺好,但他忘了自己是厨师,不是打手,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打过人,结果慌乱中扁担砸偏了,没砸中黄狗的脑袋,砸在他肩膀上。 黄狗痛得哇哇乱叫,趔趄着倒退了几步,举枪朝阿牛开火。砰的一声,子弹从阿牛耳边擦过,打得砖墙碎石飞溅。 阿牛愣在那儿,吓得脸色苍白。 林媛媛见黄狗还要开枪,急忙用身体挡住他,朝阿牛大叫:“快跑!阿牛!快跑啊!” 阿牛没有跑,他扔掉扁担,举起了双手。 林媛媛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还不跑?快跑啊!” 但这时想跑也来不及了,枪声引来了另外几个黄狗,他们一拥而上抓住了阿牛,把他和林媛媛一块押往队部。阿牛挑着两袋米,一路上还被他们拳打脚踢,威胁辱骂。 保安团队部所在地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宅,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他们把阿牛反绑在树上,拽着林媛媛往里走。林媛媛奋力挣扎:“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黄狗狎笑道:“小姑娘,你急什么呀?怕大哥亏待你?放心,大哥舍不得!” 被绑在树上的阿牛急得嘶声大叫:“混蛋!不许碰她!跟她没关系!天大的事冲我来!” “闭嘴!”一个黄狗打了他一记耳光:“妈的!你装什么好汉!再嚷嚷老子宰了你!” 阿牛仍旧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放了她!跟她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她!” “妈的!我让你喊!” 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举起枪托,朝阿牛身上乱打。阿牛忍着痛继续喊:“放了她!快放了她!” 另一个黄狗拿破布堵住了阿牛的嘴。其余的人把林媛媛推进一间屋子,砰的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面积不小,但里面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八仙桌,两把破椅子。墙上写着几条汉奸标语,什么“和平建国”、“共存共荣”等等,字写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 黄狗把林媛媛推到一把椅子上,装腔作势地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倒卖粮食!不想活了是不是?” 另一个黄狗朝林媛媛喷了口烟:“皇军严禁粮食黑市,违反禁令要严厉惩处,小姑娘你知不知道?” 林媛媛不看他们,也不吭声。 那个黄狗凑到她面前,淫笑道:“小姑娘长得挺漂亮啊,杏仁眼睛樱桃嘴,比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 “真是的!”另一个黄狗说:“咱们今天有眼福了,这么漂亮的姑娘难得一见啊!” “瞧这脸蛋,又白又嫩,真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第三个黄狗说着,伸手来摸林媛媛的脸。林媛媛怒不可遏,重重的打在他手上:“别碰我!臭流氓!” 可是这非但阻止不了他们,反而调动了他们的荷尔蒙,让他们愈加兴奋,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打得好舒服啊!再来一下!再来一下!” “走开!好事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该我来了!” “凭什么让你来?你他妈算老几啊?” “就是嘛!你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啊?” “别吵了,兄弟之间别伤了和气。咱们掷骰子,谁点数最大谁先来,这样才公平!” “对对!掷骰子!就这样!” 林媛媛望着周围那一张张丑陋邪淫的脸,心里又气又怕,没曾想自己会落到这些畜生手里。她心一横拿定了主意,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们要是侵害我,就跟他们以死相拼! 一个人要是连死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看见桌上有一只空酒瓶,决定待会儿就拿这个作武器! 黄狗们真的开始掷骰子了。第一个人掷了个最小的1点,垂头丧气。第二个人掷了5点,得意洋洋。第三个人拿起骰子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瞧我的!” 他就是挨了一扁担的那个家伙。他把骰子放在手心里用力摇晃了几下,又朝上面吹了口气,刚要掷出去,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黄狗们一看全都愣在那儿,就像电影里定格似的。 这个让黄狗们畏惧的人四十来岁年纪,高而且胖,身体几乎和房门一样宽,两只水泡眼突突着,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脖子又短又粗,几乎已经消失了,硕大的南瓜状的脑袋仿佛是直接从胸腔里冒出来的。他的声音也很特别,尖利刺耳,与他肥大的体型恰成反比。 “嚷嚷什么?啊?嚷嚷什么?”他双手叉腰,气呼呼地问:“妈的!出了什么事?” 正要掷骰子的黄狗赶紧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我们抓到了两个在黑市倒卖粮食的家伙!” “搞了半天只抓到两个?”又高又胖的团长厉声道:“一群饭桶!只会吃不会干的废物!” 黄狗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团长继续斥责:“有你们这帮部下,我算是倒了霉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你们扯后腿,老子早就高升了!妈的!如今混来混去还是个小小的保安团长,气死我了!” 他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直喘,看来真的很生气。他的状况正应了那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那个正要掷骰子的黄狗赶紧上前,在团长肥厚的胸脯上捋了几下,谄笑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们不好,我们太笨了。您老人家想开一点,别气出毛病来……” “滚你的蛋!你小子咒我是不是?” 团长身大力不亏,胳膊一抡,那个黄狗被甩得噔噔噔直往后退。 拍马屁好像每个人生来都会,其实不然。拍马屁可是一门难度不小的技术活儿,要拍得恰到好处并不容易。假如像那个黄狗一样拍错位置,拍到了马腿上,结果就悲剧了。 另外几个黄狗落井下石,在他后退时非但不扶他一把,还使绊子,导致他扑通摔了个狮子滚绣球,上面掉了帽子,下面掉了鞋子,狼狈不堪。另外那几个黄狗则挤眉弄眼偷着乐。 团长瞪着这个倒霉蛋说:“瞧你这熊样!起来!我问你,那两个倒卖粮食的人在哪儿?” 倒霉蛋拍了拍身上的灰,嗫嚅道:“那个……那个男的在树上绑着,那个女的在这儿。” 他朝椅子上的林媛媛指了指。团长这才注意到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像座肉山似的站在她面前,瞪着两只大大的水泡眼,朝她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林媛媛深深的低下了头,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个黄狗拍马屁成性,又开始拍马屁了,朝林媛媛喝道:“这是我们温团长!站起来回话!站起来!” 但今天注定是他倒霉的日子,这次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温团长瞪了他一眼,摆手道:“算了算了,让她坐着。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干什么的?家住哪儿?” 林媛媛小声回答了这些问题。 温团长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家是开饭馆的,难怪要去黑市买粮食,事出有因啊。” 他抽出一根烟叼到嘴上,旁边有人替他点燃。他狠抽了一口,喷出一大团烟雾:“姑娘,倒卖粮食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林媛媛喃喃说:“知道……可是……” “按照当局的规定,你要被关十天半个月。”温团长接着说:“另外还要罚款,起码二十块银元。” 林媛媛心里冰凉冰凉的。关进拘留所是什么滋味,她听娇凤美凤讲过,太可怕了。但她不会求饶,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士可杀而不可辱。这是她懂事以来经常听父亲说的话。 温团长其实正等着她求饶,可是一根烟都抽完了,见她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好自找台阶了。 温团长扔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说道:“算了,我看你年轻,又是初犯,放你一马。” 什么?放我一马?怎么个放法? 林媛媛惊讶地抬起了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这个肉山似的男人。 温团长摆摆手:“不用关了,也不用罚了,你走。” 林媛媛愣在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用关也不用罚,真有这样的好事? “林小姐,没事了,你走。” 温团长笑眯眯的重复了一遍。但他脸上的肉实在太多,挤成了一堆,所以看上去笑和哭差不多少。 现在林媛媛终于相信自己没有听错,真的没事了,可以走了。 她惊喜地站起身,说了声谢谢,但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林小姐还有什么话说?”温团长问。 “我的同伴还绑在那边树上呢,”林媛媛说:“请你高抬贵手,把他一道放了。” 温团长爽快地一挥手:“行!放了!” 旁边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跳起来了:“报告团长,外面那小子不能放!决不能放!” “为什么?” “那小子拿扁担偷袭我,打得我肩膀到现在还疼呢!哎哟!没准骨头被打断了!” 温团长一愣:“真的?胆子不小啊!” “一定要狠狠收拾这小子,杀鸡儆猴!”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说:“否则的话,今后谁还把咱们保安团放在眼里!” “嗯,说的对。” 温团长扭头望着林媛媛:“林小姐,你都听见了,你那个同伴竟敢袭击我的部下,这个罪名可不小!他不能放,你自己走!” “不!”林媛媛坚决地说:“不放他的话,我也不走!” 温团长颇感意外,狐疑的目光盯在她脸上,盯了足有半分钟,这才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阿牛是饭馆的厨师,”林媛媛说:“没有他饭馆开不了,所以要么不放,放就一道放。” “是这样,”温团长点头道:“好,都放了。” 他吩咐那个挨了一扁担的黄狗:“你去,把外面那个人放了。” 那个黄狗急了:“不能放啊团长,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做个屁!”温团长说:“去把他放了!” 见那个黄狗磨磨蹭蹭,他水泡眼一瞪:“妈的,你耳朵聋啦?没听见我说的?快去!” 那个黄狗瘪着脸,嘴噘得像码头上拴缆绳的柱子,可是没办法,团长的命令不能不执行。 第100章 瘟猪猡 那个黄狗到大院里解开绳子,把绑在树上的阿牛放下来:“妈的!算你小子走运!滚!” 阿牛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结了,以为他在耍弄自己,所以警惕地问:“你要拿我怎么样?” 那个黄狗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有大舅爷罩着你,我敢拿你怎么样?” 阿牛莫名其妙,大舅爷?我哪来的大舅爷? 这时林媛媛走过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温团长高抬贵手,非但放了他们,那两袋米也还给他们了。 “那个温团长模样挺吓人,良心倒还不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有他的话,今天就惨了!” 林媛媛欢天喜地,一路走一路蹦蹦跳跳。但阿牛却低着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林媛媛扭头看了看他,不解地问:“阿牛,你怎么啦?眉头皱得这么紧,想什么呢?” 阿牛喃喃说:“我……我总觉得事情有点古怪。” “古怪?什么意思?”林媛媛问。 “他对我们太客气了,”阿牛说:“这不正常。” “这话我听不懂,”林媛媛困惑地说:“客气不好吗?难道非要吹胡子瞪眼才算正常?” 阿牛蹙眉道:“那个黄狗子还说什么有大舅爷罩着我,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媛媛不以为然:“黄狗子信口胡说罢了,别想那么多。” 阿牛摇摇头:“媛媛你呀,你太天真了。” 林媛媛有点生气:“这算什么话!你觉得我很傻是不是?” “不不,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绝对没有!”阿牛赶紧辩解:“我是说……你不了解温团长这个人。” “我不了解你了解?” “至少比你了解的多一点。” “他这人怎么啦?不就是长得难看一点吗?” “别的不说,先说说他的外号。他的外号叫瘟猪猡。”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瘟猪猡,就是一只得了瘟病的猪。” 林媛媛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这外号起得,虽然难听但很贴切。谁想出来的?太刻薄了!” 她难得这么开心,笑声像银铃似的一串。但阿牛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依旧双眉紧皱。 “这外号谁起的我不知道,”阿牛说:“只知道老百姓没一个不恨他的,巴不得他得瘟病才好!” 林媛媛收住了笑声:“说下去阿牛,还有什么?” 阿牛放下担子,揉了揉疼痛的肩膀:“说来话长,坐下歇一会儿,听我慢慢跟你讲。” 两个人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阿牛平了平气,说道:“温团长大名叫温德才,原本是个地痞,专门敲诈勒索。后来他加入76号特务组织,成为杀人魔王吴四宝的手下。” 林媛媛好奇地问:“你哪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饭馆里经常有客人喝小酒聊大天,我是听他们讲的。”阿牛说:“吴四宝后来得罪了日本人,被毒死了。这个瘟猪猡见风使舵,又跟日本宪兵队搭上关系,当了保安团长。” 林媛媛蹙眉道:“听你这么一说,他的确不是好人。可是……他对我们总算还不错……” “问题就在这里,”阿牛显得忧心忡忡:“瘟猪猡一向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为何对我们这么好?一不关二不罚,甚至连这两袋米都还给我们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媛媛沉思道:“是挺奇怪的。” 阿牛说:“就算坏人变成好人,也不可能这么快,说变就变,我看其中一定有文章。” 林媛媛也开始担心了,嗫嚅道:“会是什么文章呢?” 阿牛坐在那儿不停地擦汗,可是汗却越擦越多。 林媛媛轻轻推了他一下:“嗨,问你呢,怎么不吭声啊?” 阿牛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大概和你有关……” 林媛媛一愣:“你说什么?和我有关?” “是啊,”阿牛说:“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 林媛媛回想起刚才瘟猪猡看她时那种奇怪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你……你吓坏我了。” 见她一脸惊恐的表情,阿牛忙安慰她:“我瞎猜的,也许猜的不对,你听过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但林媛媛已经被吓到了,刚才那种喜悦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牛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来,把担子放到肩膀上说:“歇够了,时间也不早了,走。” 林媛媛慢慢站起来,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了声:“谢谢你阿牛。” “谢我?为什么?”阿牛问。 林媛媛动情地说:“你为了救我,差点被黄狗开枪打死,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阿牛心里像有一盆火在燃烧,又像喝了一大口蜜糖,那种热乎乎甜丝丝的感觉,他也永远不会忘记。 这件事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在辛苦劳累之上又增加了一层忧虑,生怕会有灾祸接踵而来。 一天、两天、三天,让他俩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依旧天下太平。林媛媛很高兴:“看来瘟猪猡没打什么坏主意,我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阿牛也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不瞒你说媛媛,这些日子我担心得觉都睡不着。” “实话告诉你,我也一样。”林媛媛笑道:“今后我们别再提瘟猪猡了,把他忘了。” 然而,就在他俩暗自庆幸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沈记饭馆。她是媒人歪嘴婆。 女人在六十岁之前,保养得好一点也许还不显老,但一过六十岁,再想装嫩就难了。 歪嘴婆就是如此。跟几年前相比,她头发更稀了,脸上皱纹更深了,看上去活像一只山核桃。但她身板还是那么硬朗,举止还是那么妖娆,从背后看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歪嘴婆甩着花手绢,一扭一扭的走进饭馆,嘴里嚷嚷着:“碧云!碧云啊!好久不见了!” 正趴在柜台上算账的朱碧云把算盘一推,抬起了头:“是你啊歪嘴婆!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歪嘴婆满脸堆笑,花手绢甩成了一条龙:“想你了,来看看你呀。碧云,近来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马马虎虎。”朱碧云回答。 歪嘴婆拿花手绢朝她脸上一甩:“别装啦,瞧你红光满面的,生意一定挺好的?” 朱碧云摇头道:“还好呢,好什么呀!客人不多,开销不少,再这样下去就要关门大吉了!” 歪嘴婆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都到这地步了?不会?” 朱碧云叹了口气:“我骗你干什么呀,又不向你借钱,犯得着哭穷给你看吗?真是的!” 歪嘴婆连连摇头:“唉,自从沈老板去世,这儿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 也许是觉得心里有愧,朱碧云很忌讳提起沈方,可是歪嘴婆却偏偏不识相,这让她很不高兴。她横了歪嘴婆一眼,冷冷道:“是啊,全靠你照顾我生意了,你想吃些什么呀?” 这番话里蕴含的不满和嘲讽昭然若揭,精明的歪嘴婆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她愣是装糊涂,面不改色地说:“对不起,今天没空,改天。今天我来是要跟你说句要紧话。” 朱碧云凭着对歪嘴婆的深刻了解,一下警觉起来,瞟着她说:“我听着呢,什么要紧话?” 歪嘴婆四下瞄了瞄,朝朱碧云挤挤眼:“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外面说去。” 说完她花手绢一甩,扭出了店门。 “鬼鬼祟祟的,什么意思?” 朱碧云嘀咕着跟出来,问道:“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歪嘴婆嘻嘻一笑:“碧云啊,我又给你做媒来了。” 朱碧云摇摇头:“算了,你给别人做去。我已经作了两次寡妇,不想再作第三次了。” “哼,自说自话!”歪嘴婆拿花手绢往她脸上一甩:“你怎么知道我是给你做媒?” 朱碧云有点上火:“这不是你说的吗?要给我做媒!你老糊涂了是不是?前说后忘!” “对不起,我少说了两个字,”歪嘴婆笑道:“我来不是给你做媒,是给你女儿做媒。” 朱碧云一愣:“哦?说的是哪家少爷?” 歪嘴婆说:“不是少爷,是老爷。” 朱碧云更愣了:“老爷?多大年纪?” 歪嘴婆伸出四根手指。 “四十岁?” “四十六岁。” 朱碧云脸一沉说:“见鬼!那也太老了!我女儿还没满二十岁呢!不行不行!没得谈!” 歪嘴婆不慌不忙,笑笑说:“你先别关门落闩……” “我说了没得谈!”朱碧云打断她:“不用再啰嗦了,你走!” 朱碧云转身要回店里去。歪嘴婆忙拽住她:“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那位老爷可不一般啊,人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你要是不答应这门婚事,恐怕麻烦就大了!” 朱碧云气急败坏:“你……你这不是强娶硬夺吗?告诉我,那个混蛋老爷到底是谁?” “对不起,”歪嘴婆说:“没谈好条件之前不能告诉你,否则你把我甩了怎么办?跑腿费找谁要啊?” “你……你……” 朱碧云气得团团转,机关枪也卡壳了,“你”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脸红得像出笼的螃蟹。 歪嘴婆见她这副模样,拿花手绢捂着嘴嗤嗤的笑。 朱碧云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而且是用指甲叼住一小块肉拧的:“我让你笑!我让你笑!” 歪嘴婆痛得跳起来:“哎哟!你拧我干嘛?” 朱碧云双手叉腰:“活该!谁叫你笑的!” “哎哟哇啦!”歪嘴婆一边揉胳膊一边朝上面吹气:“真倒霉!开玩笑开出报应来了!” “你说什么?开玩笑?”朱碧云问:“这话什么意思?” 歪嘴婆苦笑道:“好了好了,实话告诉你,刚才我说岔嘴了,那位老爷要的不是你女儿,是沈方的外甥女。” “他看上了媛媛?” “是啊,他要娶媛媛作三姨太。” “这么财大气粗?他到底是谁啊?” “我说了,没谈好条件之前不能告诉你。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朱碧云此刻心情很复杂,既幸灾乐祸又惶恐不安。眼看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让她幸灾乐祸。可是林媛媛一旦成为阔太太,没准会对她进行报复,这又令她惶恐不安。 歪嘴婆见她不吭声,眼珠子骨碌碌转,花手绢一甩说:“哟,你还端起豆腐架子来了,这么好的事情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她凑到朱碧云耳边,小声说:“我向你透个底,这桩婚事的彩礼,那位老爷肯出这个数!” 歪嘴婆伸出一个巴掌。 就像打开了电灯开关一样,朱碧云眼睛刷的一下亮起来:“五根金条?大黄鱼还是小黄鱼?” “去你的,还大黄鱼小黄鱼呢!”歪嘴婆斜了她一眼:“你胃口也太大了!五百块银元!” 朱碧云的眼睛变得稍微暗淡了一点。不过五百块银元也相当可观了,尤其是现在,先捞进来再说。 朱碧云点头道:“好,这桩婚事我答应了。不过说了半天,那个老爷到底是谁啊?” “别急,先把条件讲好。”歪嘴婆不见兔子不撒鹰:“事成之后,我的跑腿费怎么样?” “给你五块银元,不少了?” “开玩笑!拿我当叫花子了!” “那么加你三块,八块,行了?” “见你的鬼!差远了!” “好好,再加两块!凑个整数,十块银元!这下满意了?” 朱碧云双手张开举到歪嘴婆眼前,做出一副吃了大亏委曲求全的样子。但这一套对歪嘴婆根本没用,她冷冷道:“算了算了,看来你不想要那五百块银元,咱们回头见。” 第100章 瘟猪猡 那个黄狗到大院里解开绳子,把绑在树上的阿牛放下来:“妈的!算你小子走运!滚!” 阿牛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结了,以为他在耍弄自己,所以警惕地问:“你要拿我怎么样?” 那个黄狗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有大舅爷罩着你,我敢拿你怎么样?” 阿牛莫名其妙,大舅爷?我哪来的大舅爷? 这时林媛媛走过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温团长高抬贵手,非但放了他们,那两袋米也还给他们了。 “那个温团长模样挺吓人,良心倒还不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有他的话,今天就惨了!” 林媛媛欢天喜地,一路走一路蹦蹦跳跳。但阿牛却低着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林媛媛扭头看了看他,不解地问:“阿牛,你怎么啦?眉头皱得这么紧,想什么呢?” 阿牛喃喃说:“我……我总觉得事情有点古怪。” “古怪?什么意思?”林媛媛问。 “他对我们太客气了,”阿牛说:“这不正常。” “这话我听不懂,”林媛媛困惑地说:“客气不好吗?难道非要吹胡子瞪眼才算正常?” 阿牛蹙眉道:“那个黄狗子还说什么有大舅爷罩着我,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媛媛不以为然:“黄狗子信口胡说罢了,别想那么多。” 阿牛摇摇头:“媛媛你呀,你太天真了。” 林媛媛有点生气:“这算什么话!你觉得我很傻是不是?” “不不,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绝对没有!”阿牛赶紧辩解:“我是说……你不了解温团长这个人。” “我不了解你了解?” “至少比你了解的多一点。” “他这人怎么啦?不就是长得难看一点吗?” “别的不说,先说说他的外号。他的外号叫瘟猪猡。”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瘟猪猡,就是一只得了瘟病的猪。” 林媛媛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这外号起得,虽然难听但很贴切。谁想出来的?太刻薄了!” 她难得这么开心,笑声像银铃似的一串。但阿牛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依旧双眉紧皱。 “这外号谁起的我不知道,”阿牛说:“只知道老百姓没一个不恨他的,巴不得他得瘟病才好!” 林媛媛收住了笑声:“说下去阿牛,还有什么?” 阿牛放下担子,揉了揉疼痛的肩膀:“说来话长,坐下歇一会儿,听我慢慢跟你讲。” 两个人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阿牛平了平气,说道:“温团长大名叫温德才,原本是个地痞,专门敲诈勒索。后来他加入76号特务组织,成为杀人魔王吴四宝的手下。” 林媛媛好奇地问:“你哪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饭馆里经常有客人喝小酒聊大天,我是听他们讲的。”阿牛说:“吴四宝后来得罪了日本人,被毒死了。这个瘟猪猡见风使舵,又跟日本宪兵队搭上关系,当了保安团长。” 林媛媛蹙眉道:“听你这么一说,他的确不是好人。可是……他对我们总算还不错……” “问题就在这里,”阿牛显得忧心忡忡:“瘟猪猡一向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为何对我们这么好?一不关二不罚,甚至连这两袋米都还给我们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媛媛沉思道:“是挺奇怪的。” 阿牛说:“就算坏人变成好人,也不可能这么快,说变就变,我看其中一定有文章。” 林媛媛也开始担心了,嗫嚅道:“会是什么文章呢?” 阿牛坐在那儿不停地擦汗,可是汗却越擦越多。 林媛媛轻轻推了他一下:“嗨,问你呢,怎么不吭声啊?” 阿牛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大概和你有关……” 林媛媛一愣:“你说什么?和我有关?” “是啊,”阿牛说:“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 林媛媛回想起刚才瘟猪猡看她时那种奇怪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你……你吓坏我了。” 见她一脸惊恐的表情,阿牛忙安慰她:“我瞎猜的,也许猜的不对,你听过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但林媛媛已经被吓到了,刚才那种喜悦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牛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来,把担子放到肩膀上说:“歇够了,时间也不早了,走。” 林媛媛慢慢站起来,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了声:“谢谢你阿牛。” “谢我?为什么?”阿牛问。 林媛媛动情地说:“你为了救我,差点被黄狗开枪打死,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阿牛心里像有一盆火在燃烧,又像喝了一大口蜜糖,那种热乎乎甜丝丝的感觉,他也永远不会忘记。 这件事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在辛苦劳累之上又增加了一层忧虑,生怕会有灾祸接踵而来。 一天、两天、三天,让他俩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依旧天下太平。林媛媛很高兴:“看来瘟猪猡没打什么坏主意,我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阿牛也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不瞒你说媛媛,这些日子我担心得觉都睡不着。” “实话告诉你,我也一样。”林媛媛笑道:“今后我们别再提瘟猪猡了,把他忘了。” 然而,就在他俩暗自庆幸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沈记饭馆。她是媒人歪嘴婆。 女人在六十岁之前,保养得好一点也许还不显老,但一过六十岁,再想装嫩就难了。 歪嘴婆就是如此。跟几年前相比,她头发更稀了,脸上皱纹更深了,看上去活像一只山核桃。但她身板还是那么硬朗,举止还是那么妖娆,从背后看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歪嘴婆甩着花手绢,一扭一扭的走进饭馆,嘴里嚷嚷着:“碧云!碧云啊!好久不见了!” 正趴在柜台上算账的朱碧云把算盘一推,抬起了头:“是你啊歪嘴婆!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歪嘴婆满脸堆笑,花手绢甩成了一条龙:“想你了,来看看你呀。碧云,近来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马马虎虎。”朱碧云回答。 歪嘴婆拿花手绢朝她脸上一甩:“别装啦,瞧你红光满面的,生意一定挺好的?” 朱碧云摇头道:“还好呢,好什么呀!客人不多,开销不少,再这样下去就要关门大吉了!” 歪嘴婆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都到这地步了?不会?” 朱碧云叹了口气:“我骗你干什么呀,又不向你借钱,犯得着哭穷给你看吗?真是的!” 歪嘴婆连连摇头:“唉,自从沈老板去世,这儿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 也许是觉得心里有愧,朱碧云很忌讳提起沈方,可是歪嘴婆却偏偏不识相,这让她很不高兴。她横了歪嘴婆一眼,冷冷道:“是啊,全靠你照顾我生意了,你想吃些什么呀?” 这番话里蕴含的不满和嘲讽昭然若揭,精明的歪嘴婆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她愣是装糊涂,面不改色地说:“对不起,今天没空,改天。今天我来是要跟你说句要紧话。” 朱碧云凭着对歪嘴婆的深刻了解,一下警觉起来,瞟着她说:“我听着呢,什么要紧话?” 歪嘴婆四下瞄了瞄,朝朱碧云挤挤眼:“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外面说去。” 说完她花手绢一甩,扭出了店门。 “鬼鬼祟祟的,什么意思?” 朱碧云嘀咕着跟出来,问道:“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歪嘴婆嘻嘻一笑:“碧云啊,我又给你做媒来了。” 朱碧云摇摇头:“算了,你给别人做去。我已经作了两次寡妇,不想再作第三次了。” “哼,自说自话!”歪嘴婆拿花手绢往她脸上一甩:“你怎么知道我是给你做媒?” 朱碧云有点上火:“这不是你说的吗?要给我做媒!你老糊涂了是不是?前说后忘!” “对不起,我少说了两个字,”歪嘴婆笑道:“我来不是给你做媒,是给你女儿做媒。” 朱碧云一愣:“哦?说的是哪家少爷?” 歪嘴婆说:“不是少爷,是老爷。” 朱碧云更愣了:“老爷?多大年纪?” 歪嘴婆伸出四根手指。 “四十岁?” “四十六岁。” 朱碧云脸一沉说:“见鬼!那也太老了!我女儿还没满二十岁呢!不行不行!没得谈!” 歪嘴婆不慌不忙,笑笑说:“你先别关门落闩……” “我说了没得谈!”朱碧云打断她:“不用再啰嗦了,你走!” 朱碧云转身要回店里去。歪嘴婆忙拽住她:“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那位老爷可不一般啊,人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你要是不答应这门婚事,恐怕麻烦就大了!” 朱碧云气急败坏:“你……你这不是强娶硬夺吗?告诉我,那个混蛋老爷到底是谁?” “对不起,”歪嘴婆说:“没谈好条件之前不能告诉你,否则你把我甩了怎么办?跑腿费找谁要啊?” “你……你……” 朱碧云气得团团转,机关枪也卡壳了,“你”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脸红得像出笼的螃蟹。 歪嘴婆见她这副模样,拿花手绢捂着嘴嗤嗤的笑。 朱碧云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而且是用指甲叼住一小块肉拧的:“我让你笑!我让你笑!” 歪嘴婆痛得跳起来:“哎哟!你拧我干嘛?” 朱碧云双手叉腰:“活该!谁叫你笑的!” “哎哟哇啦!”歪嘴婆一边揉胳膊一边朝上面吹气:“真倒霉!开玩笑开出报应来了!” “你说什么?开玩笑?”朱碧云问:“这话什么意思?” 歪嘴婆苦笑道:“好了好了,实话告诉你,刚才我说岔嘴了,那位老爷要的不是你女儿,是沈方的外甥女。” “他看上了媛媛?” “是啊,他要娶媛媛作三姨太。” “这么财大气粗?他到底是谁啊?” “我说了,没谈好条件之前不能告诉你。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朱碧云此刻心情很复杂,既幸灾乐祸又惶恐不安。眼看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让她幸灾乐祸。可是林媛媛一旦成为阔太太,没准会对她进行报复,这又令她惶恐不安。 歪嘴婆见她不吭声,眼珠子骨碌碌转,花手绢一甩说:“哟,你还端起豆腐架子来了,这么好的事情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她凑到朱碧云耳边,小声说:“我向你透个底,这桩婚事的彩礼,那位老爷肯出这个数!” 歪嘴婆伸出一个巴掌。 就像打开了电灯开关一样,朱碧云眼睛刷的一下亮起来:“五根金条?大黄鱼还是小黄鱼?” “去你的,还大黄鱼小黄鱼呢!”歪嘴婆斜了她一眼:“你胃口也太大了!五百块银元!” 朱碧云的眼睛变得稍微暗淡了一点。不过五百块银元也相当可观了,尤其是现在,先捞进来再说。 朱碧云点头道:“好,这桩婚事我答应了。不过说了半天,那个老爷到底是谁啊?” “别急,先把条件讲好。”歪嘴婆不见兔子不撒鹰:“事成之后,我的跑腿费怎么样?” “给你五块银元,不少了?” “开玩笑!拿我当叫花子了!” “那么加你三块,八块,行了?” “见你的鬼!差远了!” “好好,再加两块!凑个整数,十块银元!这下满意了?” 朱碧云双手张开举到歪嘴婆眼前,做出一副吃了大亏委曲求全的样子。但这一套对歪嘴婆根本没用,她冷冷道:“算了算了,看来你不想要那五百块银元,咱们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