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韶华》 第1章 圣旨 在我刚满五岁那年,还未及童龀之年,就入了宫。 那天清晨格外的冷,我却记得早春的花儿已开满了院子,小鸟叽叽喳喳的,也记得眼角噙泪的嬷嬷帮我梳理发簪的速度竟然慢极了。 她一改往常的笑意盈盈的温柔模样,也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梳那两朵可爱至极的“小羊角”,反而改梳了晚娘似的高髻,还帮我戴上了精致的发钗。 我觉得难过极了,我不喜欢自己的晚娘,自然也不想梳一样的发髻,便和嬷嬷肆意哭闹了起来,却没想到,嬷嬷眼角的泪更多了。她无声的啜泣着,一言不发。 我叫沈念早,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世中,祖父是卫将军,外祖父是当朝太傅,自幼锦衣玉食。只是我自小便没了娘亲,爹爹在我三岁时新娶了妻子,还纳了几房妾室,命我唤他的新妻做晚娘,可她待我平常,自去年生了弟弟之后,就更不大理会我了。 不过这没什么妨碍的,我自小就无忧无虑,还有很疼爱我的教养嬷嬷。 她虽年纪大了,却如亲娘一般温柔,从不曾严厉苛待我,还总给我讲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 她曾是外祖母的贴身婢女,看着娘亲长大,又随娘亲陪嫁,她说娘亲是个爱笑的、知书达理的小姑娘,长得就像画上的仙女般好看,刚过及笄就嫁给了我那英姿飒爽的爹爹,他们曾经一个抚琴、一个练武,也曾像神仙眷侣一般恩爱过。 只是娘亲命苦,怀我的那一年竟不小心染了风寒,祖父还叫了太医令的医官来,都没有医好,落下了终日咳嗽的病症。 孕期阿娘也曾小心翼翼呵护我,却不想还是早产了,也就是那一日,娘亲生下我便撒手人寰。 嬷嬷说娘亲走的时候还是咳得厉害,紧紧拉着她的手,只来得及嘱咐她保护好她的早儿便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我出生于早产,生下是仅有四斤左右。阿娘便唤我早儿,爹爹便取名沈念早。 嬷嬷说我那时那样小,邹巴巴的,连身姿高大的爹爹都不敢抱我。 爹爹只紧紧搂住娘亲,五大三粗的一个少将军,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但无论如何,娘亲都还是抛下他去天上了。 听嬷嬷讲起这些的时候,我时常想,娘亲做仙子一定美极了,天上也一定有太多好吃的果子和缀满宝石的仙裙,她才舍得丢下凡尘里只会舞箭带兵的爹爹和瘦瘦小小的我。可她会时常来偷偷看我么?等我及笄了,她会给我做好看的出嫁仙裙么?待我也过了碧玉之年,她会来接我去仙宫团聚么? 只可惜,我还未等到及笄,便要嫁人了。 甚至,都未过童龀之年。 大约半月之前,爹爹和祖父便将我叫入家中正殿。 正殿中端坐着一位正襟危坐的女子。 她穿着锦衣华服,头上戴着许多亮闪闪的金钗,不苟言笑着,好看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我偷偷看她,模样竟也像是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子。 不太同我讲话的晚娘这时竟伸手拉我进来,待我亲切异常,还嘱我行了礼。 爹爹唤这位仙子为长公主,并向她解释到:“这便是早儿。” 长公主点头,允我起身,便叫人带我至身边,她用手轻轻挑开我额前的碎发,细细的打量我,然后竟轻轻的笑了。 她说话那样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问我道:“可愿随我入宫,陪伴皇上?” 入宫? 那是哪儿?仙女住的宫殿,是仙宫么?在那里我可以见到娘亲么? 祖父在旁,我这些没说出口的话不敢过问。 他自幼严厉,曾多次教导我礼节,说“凡为女子、先学立身”,说“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于是我不敢多言,怕言多必失,他又会板起脸来,他虽然老得连胡须都白了,却有着鹰隼一样的眸光和魁梧的身姿,板起脸来的样子凶极了,一点都不像抱起我时那和蔼的老头。 可我好想去仙宫看看娘亲啊,就对着长公主点了头。 看她有些愣住了,就看向祖父,他的眼眸中写满了期待。 就又坚定的点了头。 …… 于是自那日之后,爹爹对我的疼爱又多了些,他说我进宫是要稳坐后位的,长大是要统管后宫、母仪天下的。 我不解,问他母仪天下的不是皇后么? 爹爹笑了,抱起我来,用他那刺挠的胡须扎了扎我的脸蛋,爽朗大笑道:“不肖几年,早儿就是了啊!” 我更不解了,便去问嬷嬷。可嬷嬷却苦着一张脸,一问便叹气,只拥着我说对不起我娘。 我只得作罢,安安静静等叫“长公主”的仙子接我入宫。 只是没想到,那天来得这般早。还未睡醒,就被眼角噙泪的嬷嬷叫了起来,还梳了难看的发髻。 窗外鸟儿随着我的哭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嬷嬷却第一次吼了我,她说:“小早儿,别哭了,嬷嬷会陪你入宫,嬷嬷会护你,一定会护你!” 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明明是凶着的,却也声泪俱下着。 我竟看着难过,紧紧搂着嬷嬷一起哭出声来。 嬷嬷搂我搂得那样紧,像是怕弄丢我似的,边哭边讲着:“小早儿才五岁哟,才五岁……” 我们就这么搂着,一直到门外有婢女讲“宫里的轿子到了门口”。一直到在门外行礼接轿的爹爹来敲门。才走了出去。 那一天,阳光很好,却冷极了。上轿前,我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转头望向爹爹,他和祖父并排行礼着,虽也忍不住落了泪,却目光灼灼,不曾来挽留我。 我那晚娘也大着肚子在极远处行着礼,我看到她那张对我时常嘟着嘴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 而我那不懂世事的小弟弟也在门厅探出头来,他在婢女怀中正嬉笑玩闹着,并没有向我这个不太熟的长姐看过来。 这一刻,我竟有些失落。我听嬷嬷说过,进了宫就是离了家,家便不再是家,爹爹也不能再唤做爹爹,从此便只能谨言慎行,便只能立身端正。 可,进了宫,爹爹会想我么?祖父会想我么?他们会时常来看我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个想念娘亲的五岁孩童,并不能左右什么,也不能阻止什么。 我只知道爹爹想我进宫、祖父想我进宫、晚娘也想我进宫。 我还听说外祖父闻言曾愤怒过,拿了剑硬要来找祖父算账,有意劝止,但还未来及出门圣旨就先一步到了,他只得偷偷摔了一个茶杯,一顿闷酒作罢。 进宫的轿子走得很快,我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后方看去,家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曾觉得硕大无比的府邸大门,竟小的就要看不清了。 轿窗外有一道凉意习习的风钻了进来,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躲进嬷嬷怀中。 …… 第2章 入宫 幼时,我曾听家中婢女闲聊打趣时讲起皇宫的故事。 她们说先帝早崩,7岁的儿子栩帝继承皇位,但栩帝仅上位一年,太后便也因思念先帝过度随之而去,栩帝一下子落入年幼无母的境地。 婢女们讲宫中虽锦衣玉食,却也步步维艰,太贵妃看栩帝尚小,曾有意迁宫效仿太后垂政、照顾幼帝,却被栩帝长姊拼命拦了下来,长公主也因此立了誓,为照顾年幼的栩帝终身不联姻不招驸,太贵妃欣慰垂泪之后,便抛却杂念为日思夜想的先皇守灵去了。 婢女们讲长公主果断坚韧、为了幼弟的江山稳固,居然放弃一生美满,真是长姊如母,有情有义的好公主。 “长公主那样好?”那年我年仅四岁,在婢女旁边和土玩时,被这有趣的话题吸引,插嘴道。 “对啊,听说长公主可漂亮呢,先帝也很疼她,曾允她未来可自选驸马。”婢女小桃撇着嘴应声道。 她正陪我一道玩泥巴,搓着满手脏兮兮的泥土,稚气地感叹:“可她却为了照顾幼帝放弃了。” “那又如何,长公主可是生在皇宫呢,” 婢女茚耳一脸神往:“那可是个什么都有的地方,像个仙宫一样,住在那样的地方,一辈子不嫁人都行。” “是天上那样的仙宫么?”我又问。 “大约是,小早儿也想去仙宫?” 她们其实并不比我大多少,小桃仅八九岁,茚耳十岁,幼年时就被卖入我家中做婢,祖父看他们年幼,就命人放去我这里做事。 嬷嬷需忙繁杂事务时,她们就常常得令照顾我,但因年少贪玩,总拗不过我,瞒着嬷嬷陪我去后院的桂花树下一同释放孩童天性。 那颗桂花树长得很大了,每到桂花盛放的时节,花香便扑鼻而来。嬷嬷会采了新鲜的桂花做糕点给我吃。也因此,我很贪恋这桂花的味道,时常跑去树下玩耍。 好在我那晚娘对花粉过敏,几乎不踏入后院,而爹爹和祖父事务、军务都很忙,鲜少过来。 这里便成了我和小桃、茚耳的秘密基地,即便玩得脏兮兮也不必担心被苛责。 “你们两个坏丫头,又同她讲这些作甚!”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嬷嬷又唠唠叨叨地踱了过来。 她将我从泥土中一把拉起,宠溺地拍掉我身上的泥巴,嘴巴依旧叨个不停。 “真是三个淘气包,命你们好生服侍女公子,竟又带她和泥巴玩,啊?” “是想被主子打板子了是不是?” “还有,小小年纪就敢议论皇宫里的事儿?” “你们知不知道天下不太平,脑袋想搬家不成?” “你们,你们啊” “……” “好嬷嬷别再骂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嬷嬷什么都好,就是太叨叨。我忍不住捂住耳朵。 忽又想到什么,冲到小桃和茚耳身侧。 四岁的我挺直了腰杆,像个小鹌鹑似的仰头站立,将他们护在身后。 小桃和茚耳面面相觑,垂着脑袋缩在我身后,连连愧疚道:“嬷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其实,这种场景经常上演,但嬷嬷也只是佯装生气地唬几句罢了。她从不曾告诉爹爹,也从不曾真的苛责过她们。 现在细细想来,都忍不住觉得温馨又好笑。 可如今我就要进宫了,那样的场景怕是再也遇不到了。 我忍不住抬头问嬷嬷:“我们入了宫,小桃和茚耳怎么办?” 嬷嬷答她们有更好的去处。 “我们为什么不能带她们一起入宫?” “那皇宫可是人人可去的,即便是老奴,也是长公主仁慈,皇上开恩。” 嬷嬷抚着我头叹气。 “可我的桂花树怎么办?” “它会再长大,再开花的。” “我是不是再不能去树下玩耍了?” “宫中也会有桂花树。” “可宫中的桂花糕一样好吃么?” “宫里的桂花糕可比王府的好吃多了。” “那嬷嬷还要年年做给我吃!” “好,年年做。” 事到如今,嬷嬷已经不再眼角噙泪,也不再苦着一张脸了。自上轿时,她就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但其实我知道嬷嬷骗了我,在离家前日,我到处寻不到小桃和茚耳时,就已经偷偷和爹爹身边的小厮哥哥打听过了。 那小厮哥哥难过地说夫人觉得小桃和茚耳没什么用了,连夜就发给了人牙子。 他还忧愁地说他好喜欢茚耳,还曾幻想着有一天老爷可以允他们配婚呢。 我又问他桂花树呢? 他说听老爷讲那棵桂花树香味太大,夫人二胎又害得厉害,定要移去他处。 可树挪死人挪活啊! 不知道我一个五岁孩童就懂的道理,爹爹他们懂不懂。 而我那可怜的嬷嬷,也最终没能陪我多久。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于是,知元三年,我就这样茫茫然地入了宫。 皇宫真的很大,亭台楼阁,宏伟壮丽,像极了画本里的仙宫,却也和仙宫不一样。 这里没有成群结队、嬉笑打闹的仙子们,没有缥缈的烟尘和悦耳的梵音,更没有缀着无数宝石的仙裙。我一时有些失落。 这里太庄严、太肃静了。 连宫人走路都静悄悄的。 我问嬷嬷这个仙宫太冷,早儿可以回家么? 嬷嬷摸摸我的头,蹲下身帮我披了件粉色狐裘,于我耳边轻声道:“圣旨已下,以后这里便是早儿的家,嬷嬷会陪你,莫要再想沈府了。” 当日,我便领旨入住长信宫,长公主念我尚小,幼帝也远未到束发之年,便遣人将我好生童养于宫中,教授六艺八礼、学习为妇之道。暂封-荣华。 宫中岁月悠长,好在依旧锦衣玉食、嬷嬷在旁,我没有多久便也熟悉了。 只是这里规矩很多,我常常睡不醒就要起床,有时候还要去给两个门庭冷落的可怜太妃请安。她们虽贵为太妃,但生活得不如长公主华贵,连仆人都少得可怜,有个叫端太妃的,甚至只有一个老嬷嬷。 除此之外,我还要一大早就学习各种多如牛毛的书简。 在六宫尚仪处学规矩、礼仪。 长公主同样给安排了两个贴身婢女,我一时恍惚唤她们小桃和茚耳,她们竟诚惶诚恐的跪下,战战兢兢的喊着:谢娘娘赐名。 只是她们太闷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无论我怎么央求,也不敢忤逆嬷嬷,带我去寻桂花树,更别提陪我去后园找泥坑和水洼玩了。 渐渐地,我性子也越发安静起来。 只觉得长信宫虽然人来人往,却都像不曾活着似的,他们不关心花开花落、不关心关河萧索,只埋头做事,没有一点生趣。 甚至,就连嬷嬷也几乎都变成了这样。 我偶然会得见长公主,也唯有她锦衣华服、端庄秀丽的仙人模样,让人觉得一丝亲切。 而她待我竟也和善可亲,会命人为我煮香甜的酥酪、送我好看的衣裳。 偶尔还会拉着我嘘寒问暖,问我住得可否习惯呀?规矩学得如何了?有什么想要的封赏呀? 我时常痴痴地看着“仙子”笑,觉得她真美啊。 第3章 初见 知元四年,我六岁时,终于见到了皇帝。 那日又是一个冬去春来的清晨,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天却冷着,晴冷晴冷的。 我还未睡到到卯时就被小桃和茚耳扶起来梳妆,眼睛都睁不开。 她们两个讲长公主又差人送我去长乐宫叙旧,什么叙旧,不过是长公主借着这由头检查我功课、规矩罢了,像个操心大长姊似的。 不过我并不介意,有个这样的大姐姐,多好啊。 头上的簪子有点重,发髻也不轻松,可这一年下来,我竟也习惯了,早已不向嬷嬷哭闹着要舒服的小羊角了。 嬷嬷常常既欣慰,又难过。 说来也奇怪,温柔的刘嬷嬷自从随我入了宫,就像换了一个人儿似的,变得和教我规矩的宫中嬷嬷们一样严苛,却常常在自以为我不曾注意的角落偷偷抹泪,很矛盾。 而且她已经很久不唤我小早儿了,无论我怎么央求,都只肯喊我“娘娘”。 也不似从前那样随意的抱我哄我。 我有时候会觉得难过,觉得嬷嬷变了。 可她依然会在8、9月时满皇宫为我找桂花树做桂花糕、会在学完规矩回来为我披上薄衫或狐裘、会在天冷时为我提前温好水帮我泡脚、会在我受了委屈时将我揽入怀中静静安抚。 梳洗完,门外的宫女已经侯了很久了。 嬷嬷帮我把发簪又整理了一番,又仔仔细细检查了衣服,才舍得放我出门。 去长乐宫的路,这两年来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所以并不陌生,嬷嬷也早不能陪我了,她送我出了门,和小桃、茚耳跪在门口,久久未起身。 宫墙很高很高,我抬起头用力地向上张望,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看得到宫墙外的世界,一窥天地之广大、山川之俊逸呢? 我都六岁了,门牙都掉一颗了,一张嘴豁豁呀呀的,别提多滑稽,却还从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从前爹爹也允我出过几次门,却只是逛逛府邸门口的街市,看看灯会罢了。 甚是无趣。 这样想着,轿子竟已快到长乐宫门口。 从前,我很少得见到宫女外的人,即便偶然撞见,也不过是模糊了性别的公公们。 他们通常遵规矩行礼后,就急匆匆又行为妥帖地从我身边悄悄溜走了。静地仿佛都没有来过。 所以当那少年突然出现,挡住刚下步辇的我时,我差点叫出声来,险些把学了一整年的“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抛至九霄云外去。 那少年着一身黄袍,就这样出现,站定于我面前,清晨的阳光刚好细碎地照过来,洒向他乌黑的束起的长发,那阳光刺眼得很,我豁着牙,仰着头看向逆着光的他,一时看不清,只恨自己还是饭没吃好,个头太低。 用力瞅,也只见得冠冕下低垂看我时的脸有些冷硬,俊朗的眉下,那一双炯炯的黑色的眼眸既清澈又深不见底。 而他就那样冷着脸,皱着眉地看向我,带着与少年之躯极不相符的威严。 却又那般清晰明亮,异于常人。 身后的宫女早已惶恐又整齐的低头跪成一片。 这方寸之间,似乎也只剩下我,这般胆大妄为的仰着头,呲着一口大豁牙,不明所以的愣愣看着。 “你就是沈家的那嫡长女?朕的待年媳沈念早?” 他上上下下打量完,竟忽然轻撇朱唇,不屑一笑道。 噫~这是嘲笑么? 我有点生气,入宫两年了,虽然每日都无聊得很,却未曾有人对我摆出过这种嘲弄来。 要不是规矩教得严,我真想立刻反问他笑什么笑,他自己童龀时不掉牙么?嬷嬷明明说人都是要掉牙的! 可我刚想噘嘴,又突然瞥见这少年身上的黄袍中竟绣着一只盘旋衣间的巨龙,那龙睛威严,似这面前少年一样冷峻。 我这才想起他话语间的“朕”,忙后知后觉的跪下身来,开动脑筋、绞尽脑汁地思量嬷嬷教过的话,像模像样的低下脑袋,对面前少年恭敬大喊:\"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万福金安!” 身后忽然也立刻应声附和起来,我疑惑地转过头,第一次得见这拜见帝王的场景,还挺稀奇的。 只是,我跪了很久,腿都麻了,面前这九五之躯还是没有宣我起身。 他依旧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那眼中有一撇不屑、又有一撇不忍,眸光复杂,像极了我去年生辰后看向那妆奁时一样的眼眸。 那年我过五岁生辰,还是未见过长公主无忧无虑的年纪,爹爹也为陪我过生辰宴,从繁忙公务中抽身。 我高兴坏了,因为从记事起,爹爹陪我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弟弟出生后,我就更难见爹爹了。 生辰宴上,爹爹还拿来一个嵌着珍珠绿松石的精致妆奁,圆敦敦的,那上面还有着珐琅彩的点缀,漂亮极了。 我爱不释手,爹爹说他一粗鲁男子,不知该送小女孩什么好,拉着我晚娘跑了整条街,后经晚娘提醒才想起我已经会在额间点花钿臭美了,就买了这妆奁送我当生辰礼。 我笑得合不拢嘴,当场就让爹爹为我画朱唇、点花钿,还央求晚娘帮我涂了腮红,她那日破天荒地待我亲切,抱着弟弟一起坐我身边。那一天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哪知当晚,我便满脸发痒,长了很多红疙瘩,还起了皮屑,丑得都不敢照镜子。嬷嬷心疼地差人去找大夫,说是我年纪太小又桃粉过敏,那妆奁切不可再涂。 嬷嬷气得骂晚娘不怀好心,要扔掉妆奁,我却抱得紧紧不舍地撒手,想我大了是不是就不会过敏了。 这可是爹爹第一次记得我生辰呀。 晚娘也哭哭啼啼地寻来,说自己哪晓得我这小人儿会桃粉过敏,果然是金枝玉叶的身子,养在这姜府里真是屈就了。 后来,在药物的作用下,我慢慢好转,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却还是不舍得扔那妆奁,嬷嬷就将里面的胭脂水粉丢了去,只留下空盒子,许我盛一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此刻跪在这面容冰冷的龙袍少年前,我才又想起那妆奁,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帮我保管妥当。 宫里不让带家中细软,走之前,我特意嘱了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江知栩才慢慢蹲下身子,抬起我肉嘟嘟的下巴。我这才终于看清了传说中少年皇帝的面庞,他五官精致、皮肤白皙,鼻梁也高挺得很,眼睛不算大,却似藏着浩瀚星河与宇宙般明亮而好看。 他整个人少年儒雅,有一点羸弱,可周身却又闪烁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倔强和光芒。竟让我看得痴了。 我想这皇宫里九五之躯的皇帝,竟也像个天上神仙一样好看。只是有些瘦了,还不如我胖哩,是生性不爱吃饭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想到他竟被我逗笑了,也不知究竟要笑什么,还对着我说了一句不大听得懂的话。 他说:“罢了,你竟是这样小,沈将军可当真是狠心呀。” 说罢,便拂袖翩翩,孤傲地向着高墙外走去。 我依旧愣愣地跪着,暗自思忖我哪里小了?他明明也很小呀? 待站起身时,竟起风了,我分明看到走远了的他衣袖都飞扬起来,宽大的龙袍飘飘荡荡的,衬得他身形更瘦削了。 我想等我们日后成婚,我一定得监督他好好吃饭,明明贵为天子又长得这样好看,怎么就这么瘦呢? 第4章 谈心 进了长乐宫,我依然满脑子都是江知栩,想着宫中教习嬷嬷们曾教导的我日后为臣为妾所应遵循的,想着日后伴君要注意的行卧谈吐,想着“天子听男道,后听女顺”的《礼记》之载,想着《女诫》《女四书》所训。如此种种。 进宫这一年,我虽不大好学,却总因着这书中以及宫中教习女官们所讲、所告诫的内容去设想自己长大那天为人妇的模样,想着皇帝夫君的样貌。 想着如何用我们坚贞不渝的感情在沉闷的宫规,以及这听起来惊心动魄的为妃生涯中寻得一丝惬意,想着我们可以一起玩泥巴、数星星看日落。 依着这点子不敢言说的小念头,我其实也曾日日盼着面见皇上。 可如今见了真人,我却踌躇了,他和我想象中的模样实在太不一样了,又瘦、又冷,孤傲的性格中好像还带着一丝古怪。 最可气的是,还嘲笑我的豁牙。 这样的皇上,怕是个无聊又心冷的人。 大概是不能与我烹茶煮酒、数星星看日落了,反之,我还得想办法养胖他。 想到这些,我有点懊恼,又有点沮丧。 连长公主连唤了我两声都未曾注意。 身边有宫女小声提醒,紧张地低声絮语了好几遍“娘娘”。 我才恍然惊觉。 但好在长公主是个宽容的“仙女姐姐”,她眼眸清淡如常,看我分神,还柔情地抛了一丝笑意,温和道:“沈荣华是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我尬然轻答:“回长公主,没什么的。” “无妨,你虽已进宫一年,但毕竟年岁小,恐有许多不适之处,”她披着玄袍紫衣,一双柳叶般的细眉微挑,温柔地注视着我:“有什么心事儿,都可以同我讲的。” 说罢,还未待我回答,就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只留了自己的贴身女婢在。 我有些诧异。 不料她却掩面轻笑:“莫慌,今日寻你来,是想谈谈心,送你些礼物。” “礼物?”我会意,想着定又是些锦罗绸缎、衣裳布匹。 未料到她却突然说:“这里无人,我就唤你早儿,你不如就唤我一声‘长姊’,如何?” “长公主……长姊……”我又惊又喜,一时间语无伦次起来。 这一年在宫中,谁人见我都既规矩又生冷,“娘娘”来、“娘娘”去,“早儿”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而这声“长姊”,也似亲人般亲切,听起来温暖和煦。 除了嬷嬷,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什么亲人了。 长公主见我眼眶微红,继续娓娓道来:“自你入宫起,我就觉得你乖巧可爱,也怕你年小不适,命人打听过你的喜好,我听说你喜欢桂花树?” 我不可置信地点头。 “我已经命人去你的长信宫栽上了,你回去方可看到,再有一个月,应该就能闻到桂花香了!” “真的么?”我不可置信。 “岂能有假?”长公主却宠溺道。 好开心,我暗自思量,这下终于不用变着法子哄宫中的小桃、茚耳陪我寻桂花树了,嬷嬷也不用再去尚食局讨桂花了,日后想吃桂花糕、桂花饼、桂花羹、桂花糖、桂花酪……岂不是信手捏来? 长公主看我喜笑颜开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句:“果然是小孩子。” 然后,拍了拍手。 殿外循声进来两个宫女,我盘算着桂花,都顾不得细看,只斜睨了一眼,觉得有一个宫女长相有点面熟,她们向长公主和我一一行了礼,便低着头立于一旁。 长公主又道:“我听闻你刚进宫就给管事局分来的两个贴身婢女改了名,出于好奇便多打听了一些,才知你是惦记家中一起长大的两个小奴?” 我闻言,才想到仔细去看那宫女,只这一眼,就惊得捂住了嘴巴。 长公主许是看出了我的惊讶,继续道:“你刚进宫我就命人去寻这两个小奴了,可惜那小桃不念旧情,但这茚耳却是个好姑娘,我命妥帖的管事姑姑在我宫中教了一整年规矩,现在形事稳妥,就想着送给早儿。” “长姊……”我不由地眼眶一红,抽搭着流了泪。 “傻姑娘,”长姊今天笑容竟格外多,撇了一眼不争气的我,嘴角弯弯:“这另一个,原是我宫中呆了多年的人,叫‘玲珑’,是个机灵又忠心的,就拿她当你的小桃,可比管事局分来的那两个蠢婢要好了。” “可小桃和茚耳……”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虽不喜她们天天诚惶诚恐的模样,但她们到底兢兢业业地陪了我一整年。 “宫中需要女婢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不必担心,不会发什么人牙子。” 我放心地点点头,又欣喜的将挚诚的目光投向茚耳,一年过去,她竟变了很多,比我高了,还变漂亮了,从前粗糙的肤色如今凝如白脂,脱了粗布麻衫,换上宫女的菱纱绸缎,俏丽恬静了许多。 可她依旧规矩地低着头,并未看我一眼,也寻不到一丝如我这般欣喜若狂的表情。 我猜她大概是因长公主在,又知宫中规矩,不敢同我眼神交会,待会回宫,我定要同她好好叙叙旧。 我想。 “如此这样,早儿可开心?”长公主挥手让茚耳和玲珑退下,轻轻踱步到我身边,抚我头道。 开心,我当然开心,我头点的似拨浪鼓,内心早已感动如潮。 长公主果然如世人所诉那般,有情有义,善良仁爱,确是长姊如母啊。 我想大概仙女都是这般,不由地,又想到了早早成仙的娘亲,忍不住红着眼眶道:“谢谢长姊待我如家人。” 长公主笑了,她轻抚了我的发簪,揽我入怀道:“早儿既是随我入了宫,就是我的家人,日后任何事都可同我讲,你只需知无不答、信长姊言听长姊劝,长姊保你凤栖知元,一生华贵、平安无恙。” 长公主说着说着,语气竟逐渐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你祖父、父亲,都是我大江的功臣,是我信得过的辅政之人,我皇弟尚幼,大江又多有动荡,需要我、也需要他们,更需要一个与我们同仇敌忾的皇后,而如今的大江,却多的是乱臣贼党,多的是鄙夷我之人,边疆不稳、时局动荡,他们却固守常规,不信女子辅政,不信长姊初心。太可笑了!” 她揽着我,说得越发忘情,一字一顿:“我皇弟年幼,易被蛊惑,所以我需要你日后帮我,我信你,我也知你日后定会像你祖父他们般,不会负我,对么?” 我年方六岁,长公主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其实,没太明白。 但我却知她待我甚是亲厚,这份温暖,是我长到这么大,从不曾体会过的。今日这份温情大礼,足以让我忍不住频频点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她语气严肃地絮叨了很多,直到揽着我的手忽地放开。 我抬起头,看到她刚刚凝重的眸子再次温柔了起来。她望着长乐宫一幅辰龙踏云的图,开心地笑了。 第5章 惊喜 在长乐宫陪长公主用完午膳,茚耳及玲珑方可随我回宫。 长公主笑说这次长信宫有了沈荣华家中的气味,可莫要再有分神、丧脸的时候了。 我愉快应是,目光被眼前一道道美味珍馐狠狠的吸引着。 陪长公主煽情了这许多时候,又起的早,我早已腹中空空。好在她知晓我年少贪嘴,竟早早命御茶膳房备了一桌子珍馐,留我用膳。 许是饿得紧,心情又好,落在我眼中的每道菜都成了玉盘珍馐,有“水精之盘行素鳞”之称的浑沦肉、也有市井可见的美味熟烩、还有酥香的三脆羹、羊舌签、虾橙烩、解荤腥之腻的橙汤和姜蜜水……等等等等。 我目不暇接,但身份使然,只能端着,强忍摇摇欲坠的口水。 不能丢了礼数和矜持。 在宫人面前,长公主又变回了从前正襟危坐的模样,眼眸恢复如常,她不再唤我早儿,但无妨,我很识趣,知宫中规矩森严,不可随意随性。 能在四下无人时与为幼帝甘愿掌权的长公主论姊妹,已足够开心。 “公主,右丞相求见。” “他这时来,是为何事?” “事关北国。”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长公主刚要动筷,门外竟不合时宜的响起通传女官的声音。 长公主皱着眉,踌躇着放下筷子,我也跟着皱眉,不甘的望着刚刚才夹住的一块橙香虾肉,思考着当放当吃。 “让他先去议事殿罢。”长公主叹了口气,应该是烦闷不能酣畅用膳的快乐了。 我身处的大辽虽是泱泱大国,但自先帝意外陨命,朝政便一直动荡不安,朝中皇子要么无能、要么年幼,竟一事无成。 大辽又与他国不同,女子地位虽不高,但自先帝起不知何由生了变化,权倾高位的后宫有少许议政的权利,于是这些后宫妃嫔公主们是可设议事殿的。 我不记得听谁说过,这原是件好事。 公主有事务处理,又事关北国,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是不是该起身告辞了。 我虽年幼,北国之事也是听闻一些的。 那北国原是地处蛮夷的边境小国,本不足为奇的。 可自大辽动荡之时起,它便不知何故突然骁勇好战起来,听闻是因北国那小王是个喜武好胜,又通晓兵法将略的人,竟不惧以小博大、开疆扩土,先皇本不在意,可不料它却日渐强盛起来。自我大辽动荡之时起,三番五次来趁乱骚扰,大辽边境民不聊生,驻守边疆的将士们也是苦不堪言。 我还听闻近两年那北国小王越发嚣张,长公主及我祖父不愿挑起战事,意欲和亲也好、割地也罢,平息此事。 可江知栩却不知为何的怒了,在上朝时竟不顾姻亲劈头盖脸的骂了我祖父,还说还说什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为这事儿,长公主苦恼久已,甚至吐槽到我这里,说他这个皇弟太过年少难免短视,说我日后伴君,要多看着皇上,枕头风要吹,皇上说什么做什么要记,多与他这长姊商量。 我一一点头,不知其意,但也羞红了脸,哎呀,什么枕头风,我才六岁呀! 见我又分了神,身后服侍用餐的宫女又轻声提醒。 我回了神,忙看向长公主,担心她在意。 却见她已端起面前的汤羹不急不缓的吃了起来。 饭毕,又用帕子擦了嘴角,不紧不慢的对我道:“沈荣华继续留在这里用膳,我理些急事。” 我也跟着速速起身,虽还未吃饱,也知不可叨扰了。 坐上步辇,茚耳和玲珑均伴在身边时,我才得以与茚耳对视,偷偷向她眨眨眼。 甚至忍不住顾不得体面,叽叽喳喳向茚耳叙起旧来。 才得知晚娘将她发给人牙之后,境遇并不好,因容貌出挑,差点被转卖至青楼。后被长公主派人寻得,从老鸨手中买下,才得以入宫。 我问她回到我身边开心么。 她答:“自然地,奴婢一直记挂着娘娘。” 可她并未见激动的神色,我想她定是这一年规矩学得太饱,也快变成这红肿躯壳了呢。 她又说:“奴婢日后定会好生服侍娘娘。” 我忍不住掩嘴笑:“茚耳不用这般拘谨,我们还像从前那般就好。” 她浅浅点头应是。 说话间已经来到长信宫,嬷嬷早已等在门口,我按捺不住满心喜悦,迫不及待地向嬷嬷挥手报喜:“嬷嬷,你看我身后是谁,是谁?” 哪知嬷嬷看向茚耳的目光深邃,写满了疑问,也并未如我预料般面露欢颜,反而眉头紧蹙起来。 “娘娘可曾用过膳?” 直到走进来,嬷嬷才撇下对茚耳的狐疑表情,关切地问。 “用过了。”过午不食的道理,我早已深谙。 随后嬷嬷不等我拉茚耳去看新栽的桂花树,就以领差为由先行带离二人。 我虽不情愿,却也未曾阻拦,知嬷嬷是要拉着这两人去盘查,她进宫后做什么都谨小慎微,生怕我遇害。 我曾说我有长公主撑腰,怎会有人觊觎、陷害? 可嬷嬷却叹我年少。 好,不管了,她总归做什么都是向着我的。 院中隐约飘来的花香,长公主命人栽种的桂花树很是显眼,微风拂过树梢,二月份的桂花虽未开,竟也有少许含苞待放的,它们随着轻风摇曳,隐隐地带出一丝香气。 “是桂花树呢!” 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响起,我循声望去。 看到长信宫门口竟探出一个脑袋来,一个年长我一些的女娃脑袋,一脸灵动模样。 还未等我开口询问,她便带着身边宫女主动踱至门槛自报家门,一双眸子明净清澈,笑起来眼睛弯弯似月牙。 “沈荣华好,我是吉宁公主,早听闻过嫂嫂大名,一直想来见见。” “吉宁公主好。” 我卷身行礼,未想到传闻中的大辽小公主竟是如此亲切活泛。 这吉宁公主是江知栩一母所生的亲妹妹,也是整个宫中唯一能逗笑江知栩的人,她比我大两岁。 “公主也喜欢桂花树?”我好奇地问。 “我呀,是馋桂花糕了。”她大方地哈哈笑。 “那等桂花成熟时,我请公主来长信宫品桂花糕可好?”我问得很小心。 可她却答得爽快:“好啊,那我们交个朋友!” 第6章 伴君 没想到,喂胖江知栩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知元四年夏,我的牙又掉了几颗,虽然形象受损,但好在总被称资质聪慧,也算弥补了豁牙之卑。 且经过宫中各个教习女官将近两年的点化,也蜕变不少,从一个叽叽喳喳豁土玩泥巴的毛头小丫头,变成一位画本中那样行卧善淑、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女子。 虽然,大概率都是装的。 但大家都很欢喜,长公主也很欢喜。还特意将我叫去长乐宫,命人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山珍海味,说是听闻我进宫一年多来处处温良有礼,沈将军又辅政有功,明年也该考虑让我服侍龙体、伴君左右了。 “可,我还未及笄啊……” 我惊掉了下巴,差点失了礼数,将偷塞进嘴里的一口松果肉呛咳出来。 “莫慌,我已商议过,你和皇上虽都尚未至婚嫁之龄,可都是早慧的孩子,莫不如先熟悉着,培养培养感情。” “皇上也有此意?” “皇上不同意,我这长姊怎可擅作主张?”长公主掩面轻笑:“皇上说沈荣华看着又小又憨的,放身边也好。” “……” 长公主依旧是玄袍紫衫,一个金色的蝴蝶簪子牢牢地藏于乌发间。 她斜倚着靠背,手背拖着脸颊,静静看着我。 看我耸拉着脑袋,许久未答,她又叹了口气道:“再者,皇上也未及束发之年,你们都是孩童心性,想来不会有什么逾越之举。他近来越发行事鲁莽,你在侧也好帮我常常规劝……” 她朱唇微启,话虽至柔语气却刚。 我抬头看她,她此刻眼波暗涌,似乎藏着什么恼怒之事。 其实,我也知道她在苦恼什么。 自北国之事后,年少体弱的江知栩与长公主的关系愈发冰冷,他有帝王之姿,有谋略和治世决心,却也桀骜、固执,不听劝谏,还处处堤防我的祖父。 哎,听到这些,我其实也挺为难的。 我虽与江知栩才见过一面,可他这人,我轻易就记住了。 他还是我日后的夫君,我自然希望他未来能白白胖胖,身体健康,家国齐天下。 但也希望仙女姐姐似的长公主不要唉声叹气,少操心多开心。 更希望祖父和皇上能和谐共处,君仁臣忠。 毕竟说到底,大家不都是一家人么? 我还曾把这些说与嬷嬷听。 嬷嬷叫我斜睨了一眼伴在我身边的茚耳,竟装听不见。 我不肯罢休,追问嬷嬷:“是不是,是不是,我们都是一家人!” 嬷嬷也不知在慌什么,一把捂住我嘴巴,冲我“嘘”了半晌。 还小声说皇帝贵为九五之尊,普天下皆是他的臣子,哪来的家人。 “可皇帝也是人啊,是人都有家人,我、长公主、吉宁、祖父、爹爹都是他的家人。” 我不服气地扒开她的手。 “娘娘莫要再胡说,皇帝是真龙天子。” “嬷嬷才胡说,他明明是……” 说时迟那时快,嬷嬷又一把捂住我的嘴,竟不许我再扒拉开了。 哎,不说就不说罢。 反正这些年我学六艺八雅,学史书,通《诗》与《论语》,早已明白日后做后宫娘娘要懂规矩、促和谐,该说的少说,不该说的一点不能说。 现在,自然也是一样。 眼看长公主语气中的坚持,我深知不能再违其意愿,不就是侍君么,只要他不怕我满口豁牙,我又怕什么? 我不再拒绝,满脸堆乖地应允道:“回长公主,妾愿与皇上分忧,与长公主分忧。” 长公主终于又轻轻地笑了。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呀! 于是,夏去秋来,又秋去冬来,当皑皑白雪银装素裹了宫墙的每一个分、每一寸,当,我的恒牙也逐渐长了出来,那圣旨终于姗姗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荣华自入宫以来,淑顺聪慧,丽质轻灵,又性行温良,淑德含章,诏即册封为婕妤,钦此。” 我跪地接旨,谢主隆恩。 嬷嬷诚惶诚恐,不可置信。 我终于,还是没能安心当待年媳至及笄,在入宫第二年,开始侍寝。 可说是侍寝,其实我和江知栩什么也没有发生,倒也不是如长公主所言的我们心智未全、孩童心性,而是江知栩从来都冷着一张脸,根本就不睬我。 他虽每晚昭我,但不是进屋上床背着身子呼呼大睡,就是宣我去自己的御书房,头也不抬地批阅奏章。 我从最开始侍寝的害怕、到惊慌、到尴尬、到无聊、再到没话找话,以至于到最终放飞自我、自顾自玩耍,他都不曾睬我。 仿佛我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存在即合理。 所以,自侍寝起,我的生活,反而更加乏善可陈了。 亦或自己知趣地打了地铺睡觉,亦或坐的远远地托着腮看江知栩批阅奏折,有时候还忍不住打了瞌睡。 那奏章可真多啊,层层叠叠,垒得高高的。经常盖过江知栩的头顶,他一个一个翻开,又一个一个细细思量,最后认真的批上字迹。 那认真的模样,常常让我看得失神。 我也开始逐渐明白他为何那么瘦了,原来也并不是生性不爱吃饭。 而是每天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白天上朝,晚上又常常要批阅奏折,身为一个皇帝,却吃不好、睡不好。 我们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怎么行? 我又开始莫名的心疼,找吉宁吐槽起那些明明已经是大人了的满朝文武们:“他们明明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些还胡子花白,竟还事无巨细的要我们这些小孩子去操心!” “就是!”小公主也与我同仇敌忾。 可我不敢再给江知栩做宵夜了。 刚侍寝那阵,我虽很怕,却还是秉持着身为人妻要养胖夫君的信念,每晚拉着茚耳变着花样炖银耳羹、雉羹、八珍羹、八宝羹……可他这犟种,一样不喝。 有次我忍不住亲自上阵,用自己的小胖手端着喂至他嘴边,却未曾想到他竟冷哼一声,向我投来了鄙夷的一睨,微启自己的薄唇,像个万年冰山一样冷道:“沈婕妤怕是太闲了,现在去抄五百遍净土心经!” “啊?” 我端着香气鲜甜、闻之垂涎的雉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那心经我不眠不休,抄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7章 心经 “是不是你那宫女所做羹汤太难吃了?”吉宁小公主听闻我因宵夜之事被罚抄整整五百遍心经,早膳都顾不得用就跑来长信宫为我出谋划策。 自我们去年在桂花树下结缘之后,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好友。 她总来找我打发这些寂静无聊的时光,我也乐于跟她讲一些宫中没有的玩乐趣事。 虽然我知道的并不多,且五岁前在宫外的事情,我早忘得七七八八了,但纵使胡编乱邹,她都会听得极其认真,一双明净清澈的眸子里净是无疑和神往。 她也总爱向我安利她那皇帝哥哥的各种好,说他从小惯会护着弟妹,还说他心细如织,说他是心软的神,连后花园那些胖乎干净的流浪猫猫狗狗都是他偷偷收养的。 还说他哥哥最心疼这普天下的黎明百姓,以后定是正直仁爱的明君。 我常常听得瞠目结舌,觉得她定是话本子看多了,被那兄长光环迷了眼,这种种描述明明与我眼前冷漠的人大相径庭。 我不信她所言,说皇上明明冷漠又不爱说话,是个根本不睬人的,还总罚我熬夜,罚我抄经。 她便噘着嘴生气,嘟嘟囔说我这个嫂嫂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惹了她皇上哥哥生气,她哥哥才不睬我的。 哈!怎么可能! 她就是被江知栩迷了心窍! 瞧,这次明明受伤的是我,又来推说我的问题。 还怀疑茚耳的手艺。 她哪知道茚耳为照顾我,在长公主那学了一整年的才艺与厨艺呢。 所以茚耳虽才过金钗之年,但汤羹的手艺却称得上数一数二,做得比后宫小厨房熬了十年羹汤的御厨还好喝呢! 我很好奇她的手艺是长公主那里哪个姑姑婆子教的,很想偷师,以便长大了可以亲自给江知栩下厨,完成我喂胖皇上的宏愿。 便动不动就追问茚耳,可她却只笑不答,说:“娘娘是金贵之躯,学那厨艺作甚,奴婢做的娘娘和皇上爱吃便好。” 爱吃,皇上吃不吃,反正我当然爱吃,所以才变着法儿拉茚耳为皇上调羹制汤,甚至不知疲倦的用我那双笨拙的胖手去打下手,妄图偷师学艺。 可我简直笨极了,好几次手都差点被火撩、被刀切,慌得茚耳边熬汤边为我包扎抹药,还心疼的推我回房休息,说她可以帮我端去御书房给皇上。 哎,这茚耳,说什么浑话,我哪会再辛苦她跑趟呢? 何况因为这事儿,她还总挨嬷嬷骂,说茚耳最好别揣什么不敬娘娘的小心思。 哈?哪里不敬我了,我甚至听不懂嬷嬷在骂什么。 赶忙像只小鸟似的张开自己的臂膀,像四岁时那样将无声哽咽的茚耳护在身后,气呼呼的叫嚣嬷嬷道厨房是我要进的,羹汤是我要求做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刁难茚耳做什么。 身旁的玲珑看得目瞪口呆的,都忘了来给我们劝架。 可嬷嬷却被我的话气抖了身子,甚至连眼眶都泛红了。 我许久没见过她红眼眶了,她自进宫后就不再抹眼泪了,连我被召去侍寝都没有。 我虽面上依旧义愤填膺的,可内心当时就愧疚起来,自责自己是不是话说得过分,毕竟嬷嬷是个做什么都为我好的人。 我愧疚地垂下手臂,开始追问嬷嬷怎么了,是因着我的话而哭?还是哪里不舒服呢? 可她什么也未说,只定了定神,努力忍住自己的情绪,便道一声“老奴知道了”,退下而去。 我望着她因年老而有些佝偻的背影,说不出的堵心。 回想起这些来,本已困倦得不行的我抬起埋在桌子上的脑袋,疲倦地对吉宁公主答非所问道:“吉宁你说,这进了宫的人是不是都需缄默寡言,话不能全?” “啊?”吉宁公主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黑溜溜的眼珠转了好几圈,几欲张嘴,最后又撇着嘴摇摇头。 瞧,即便是活泼开朗的小公主,也是如此“缄默寡言,话不能全”呢。 她到底是没听懂我的话,还是答不出我的话,也都没能明说。 我想这宫里面的人定都是聪明的,所以才动不动便纷纷缄默,说一些让人猜不透想不明的话,却只显得我拙了、太拙了。 我总是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或许这里的许多人许多事,只能待我长大才能一一理得清楚。 不过也无妨。 我总不是孤寂的,即便江知栩不理我,即便茚耳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即便嬷嬷也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可我还有长公主疼,有吉宁公主陪,已较这世间大多数的女孩子幸运太多太多了。 我和吉宁托着腮各自思腹了一会儿,便被一阵迷人的桂花香气勾了魂,是嬷嬷命人送来了一些各式各样的桂花小点,馋得我俩纷纷落口水。 我们此前只顾着聊江知栩和汤羹,都忘记这时节已是桂花开得最好的时节了,好在我亲爱的嬷嬷未忘,一早便为因抄心经困倦不行的我准备好了。 有桂花糕、桂花山药、桂花冻、桂花软酪,以及好喝的桂花蜂蜜炖奶。 吉宁瞪大了双眼,连连惊叹这一桌诱人的桂花早宴,她去年因贪玩,去避暑出游而错过了来我这儿品尝桂花的时节。 今年,可算赶上了。 我们各自夹了桂花冻和桂花软酪,又喝了一口桂花蜂蜜炖奶。 纷纷咋舌,才觉得脑袋里的忧思瞬间被带着桂花香气的美食赶跑了。 吉宁还边吃边叹:“嫂嫂宫里的吃食果然不错啊。” 我嘴噘得老高了,得意道:“你这会还觉得我这儿宫人的羹汤手艺差么?” “不觉得不觉得,”她塞了满嘴软酪,嘟囔道:“定是哥哥有眼不识泰山。” 哈!果然桂花俘人心,长乐“叛变”得如此之快。 “嫂嫂你要不要试试这桂花小点,哥哥说不定会喜欢呢?”之后,吉宁嚼着软酪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 我也由此出神,心想不知江知栩是不是因不喜喝汤羹这般有营养的才发火呢?那像桂花点心这样的呢?他会不会是如我一般挑嘴喜欢甜食? 我又暗自揣测起来,想着等休息好了便将嬷嬷做的桂花小点拿去,再冒险一次。 大不了,再抄一次心经嘛! 我定是要养胖他江知栩的,哼! 第8章 生事 只是,我还未来及听长乐之言斗胆去端献桂花小点,便听朝中生了事。 长公主受祖父及几个士人谏言诛杀了一些总爱“生事儿”的先皇宦官们,江知栩听闻又怒了,朝堂上折了我祖父的笏板,吓得众朝臣连连下跪。 长公主扶额头痛不已,我也头痛,他一个十岁的少年,总那么大气性做什么,还折祖父的笏板,这让祖父以后如何上朝? 何况大人的事儿交给大人处理不好么? 不过我祖父也是,武将出身实在鲁莽,动辄打打杀杀,宦官犯了什么错不能教导取之么?做取人性命的骇事儿做什么。 我本命嬷嬷做好了桂花糕、桂花酪、桂花山药,甚至偷偷带了桂花酒,但此下枉然,我也不敢去面见皇上,生怕他那臭脾气,一气之下打翻我盘子,命我为祖父之过受罚,再抄个百八千遍心经。 那情形我想想都可怕。 我也听说龙体震怒,罪臣受爼,心下颤抖,想我恒牙还未齐,还有好多事儿未来得及去做。 好在茚耳偷偷安慰我,胆大包天的嘀咕说皇上是幼年上位,未有实权,一切都是长公主说了算的,让我不怕,听长公主话便无事。 好好好,那我就抱紧我那仙女长姊的大腿,她这么疼我,定向着我。 我躲在长信宫,准备静上几日安心练练簪花小楷,拖五百遍的福,我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哪知还未进屋,未央宫便来了差使,说皇上召我。 哈?他这是想干什么? 我惶惶地跟着去了未央宫,这一路走得忐忑不安,想着该如何替祖父辩说,该如何求皇上饶恕,该如何哄他那张冷脸开心。如果皇上揍我,长公主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救我么? 可皇上并没有揍我,他甚至难得的平静,正伏在案前专心看卷册。 我抖抖索索地请了安,跪在地上许久,他才又抬起他那冰冷的眸子看向我,可他脸上又写满了憔悴,明明是一个十岁少年,眸中沧桑却仿若三十。 “沈婕妤平身。”他淡淡道,说话间还禁不住带了几声咳嗽。 我如惊弓之鸟般耸着脑袋站直了身子,不敢说话。 “沈婕妤进宫已有两年了。”他平静地说。 “回皇上,臣妾进宫确近两年,再过三个月便是。”我故作镇定。 他未再说话,沉眉静思一会,忽而又站起身来。一双冷眸,曜石般幽深,仿若看一幅不甚明白的画,定睛注视我。 这是我侍寝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瞧我,可于我而言,还不如不瞧。 我宁愿他继续当我是空气,是存在即合理的小透明。 是同床而眠却眼不得见的街坊。 可他忽又关心起我来,语调柔顺地对我讲:“沈婕妤侍寝久兮,可朕与你却并不熟,不如,你同朕讲讲你的过往。” 这可吓到我了,我一个不到7岁的小童,能有什么过往。 我拧着眉毛努力思考,江知栩见状却背着手冷眼笑了。 他笑了? “沈婕妤讲讲记事起的生活就好。”他道。 这个,好像不难。从认识吉宁起,我就惯会讲家中趣事了。 我便从沈府大门的门槛讲起,讲了记忆中忘得七七八八的家中布局,以及家中那些人,从门童,讲至我父亲、我想象中的母亲,以及我不喜欢的晚娘,和那不大熟的弟弟,讲着我也不知他现在会不会说话,我若有一天回家,他会不会张着胖手手讨“长姊”抱呢。 还顺带讲起了嬷嬷、茚耳、小桃,讲起家中的桂花树,和什么样的桂花点心最好吃,讲土该怎么玩,讲祖父教我学的女经、礼法。 还讲到长公主如何去的我家,我又如何进的宫,又为何入宫。 讲着讲着还跑了题,讲宫中长公主如何待我疼我,讲她如何帮我寻得茚耳,讲她帮我栽的桂花树,还讲了桂花树下的缘分,讲我如何和吉宁玩。 他一一听着,微微笑着,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来,也从未打断我。 期间,我问他是要听这些么? 他剑眉沉思了一会,咳着说了句:“确是个没什么心眼的。” 便允我继续讲下去。 直到我讲得累了,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过往故事来,才发觉他已又伏在案前,可脸色却微微泛红,有些轻咳,还气喘着。 我回过神来,赶紧停了叭叭叭叨个不停的小嘴巴,担忧的问皇上怎么了? 江知栩却惨然一笑,一头趴在案上。 这……我慌了,未想到自己还有讲故事把人讲晕的能力,他身边同样听得认真的年幼小吏月昌也慌了,一把扶住,焦急的对我道:“皇上昨日就有些咳嗽,我劝他休息,他偏不。” 我也赶快近前,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摸了摸江知栩的额头。滚烫。 我试图一把搂住江知栩,却发现他虽瘦却瓷实,我竟搂不住,只得张着手臂护着他,任他趴在案上,命月昌去传医官。 月昌得令,和门口驻守的一名少年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我却听见江知栩微喘着对我道:“朕无事,刚刚你说你出生便没了母亲?” 我焦急的点头应允,心想这江知栩也挺奇怪,都发烧了还关心我有没有母亲这件事。 可他却叹了一声,继续嘀咕着:“朕宁愿如你。” 我微微怔了一下,不可理喻地看了看他,企图争辩什么又徒然得闭上嘴。心想算了,我为什么要同一个烧糊涂说胡话的人计较呢。 可他未停,竟用力撑起泛红的脑袋,伏在我耳边轻声道:“朕今日召你之事,不要同朕的长姊讲,一个字都不可。” 我看向他的眸,那眸虽憔悴,却冷毅持重,身下明黄色长袍上的龙颜亦如是。 待我点头,他才又垂下头去,安心的睡了。 医官们很快便到,我看着他们和近身仆从们将皇上抬至龙床,看了诊,用了药,才敢给口干舌燥的自己饮一口茶水。 并望着床上呼呼睡去的江知栩发愣,心中幻想他究竟有怎样的过往才能成如今这副奇怪的性子?他又为何羡慕我这样一个爹不疼娘早逝的人呢? 他和吉宁公主的母妃,静毓太后,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和长公主,仅仅是因政见不同才逐渐疏离么? 我祖父,又老瞎掺和他们皇家事儿做什么呢? …… 想着想着,便觉得头疼不已,我趴在江知栩床边,竟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第9章 梦境 我不知自己伏在未央宫的桌上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地做了好些个梦,梦中画面一个叠着一个,有很多人,很多故事,可都是我看不懂、说不清、道不明的。 忽而是我在凝望画像中柔美静娴的娘亲,可娘亲却突然从纸张中走下,我欣喜若狂地喊她,她却似看不见我,只惊慌地唤着“早儿”就跑出去。 府外烽火连天,一片火红,我听见战马嘶鸣,看到身披铠甲的祖父和父亲,可他们胸口中箭,却不觉疼痛般的狂妄大笑。 忽而又是印象中温柔的长公主,我见她正倨傲地负手立于金銮旁,便欢快地叫着她跑过去,却见她侧目冷眼地斜睨着我,脸上竟是似笑非笑的嘲弄。 我吓得不敢近前,只往后退,却踩到地上软软的,低头一看,地上竟是几抹朱红及一些俯趴在冰冷地面上的人。 忽而又是五岁模样的江知栩,他紧紧抱着双膝,像只受伤的小羊一般,颤抖着躲在一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中。 我看他似乎吓坏了,还小声啜泣着,便焦急地唤他,可他却任我怎么叫都听不见。 忽而又是嬷嬷,我看到她正佝偻着背往宫门外走,一步一步,肢体僵硬又奇怪,便想追上她,怎料她走得虽慢,却越走越远,我跑得虽快,却怎么也追不上。 忽而又是我那许久未见的弟弟,他长大些,正跌跌撞撞蹒跚跑来,待近了,却看他满脸是血,正哭着朝我这长姊喊“找娘亲、找娘亲”。 甚至还梦到长大的吉宁公主,她变苗条了,可她正被一个身形魁梧的人揽入怀中,长发松散、眼神呆滞。 我急坏了,欲拦那人,却发现根本走不到跟前。 …… 梦中画面支离破碎,怪诞不堪,直到梦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在一片红彤彤的世界里,奇怪地蹲在长信宫那株开始凋零的桂花树下,不停自言自语。 我侧着耳朵听,发现根本听不见。 便好奇的踱步过去,小心翼翼地近前,问她在说什么,问她是谁,哪知她突然转过一张满是皱纹、又苍白不堪的脸咧嘴对我痴笑,在那样的天空下异常诡异。 我吓坏了,猛地向后退去,却发现那张苍老的脸,竟是我自己。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抬头却见未央宫寝宫内已亮起暖黄色的铜灯。 可梦的余惊未消,丝毫不觉屋间明亮,猛地站起身来想去开窗,却又觉不小心碰到一个人。 我以为依旧是梦,惊声尖叫着弹跳开来,才发现那人是月昌。 “娘娘从午时睡到现在,可算是醒了。”他满脸鄙夷地看着大惊小怪、神色慌张的我,懒懒道。 “皇上呢?”意识到已脱离梦境,我渐缓过来,才想起先前昏倒的皇上,赶忙向龙床张望。 “皇上申时就退烧醒了,看着娘娘梦里胡话连篇、痉挛不已,担心地守了好几个时辰,这才刚走。” 月昌回话间那白眼翻得我不用抬眼看都能感应到。 “皇上……去哪儿了?” “尚书房。” “他才刚好就去尚书房?” 月昌看着我担忧的神情,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抱怨道:“娘娘这时担心起皇上来了,也不知是谁还未等皇上龙体康复自己先倒头大睡的。” “……” 我本最厌月昌这时不时阴阳怪气的架势,但还是气鼓鼓地忍下了。 月昌也才不过八九岁,很小便被静毓太后选进宫做了皇上的小吏,大概是想皇上有个年岁差不多的玩伴。 真是,和我境遇相似呢。 只不是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一个是奴,一个是妻。 我们除了身份和性别的差距外,基本大相径庭,无甚差别,都是被一帮不知道被什么迷了眼的大人推出来,满足私欲的孩童罢了。 月昌看我不回话,许是以为我自行惭愧,竟故作大度地叹了一声,正色道:“皇上看娘娘一直睡不醒,实是等不住了,就让小奴陪着娘娘,等娘娘醒了送娘娘回宫。” 我看外天色已晚,又未得侍寝的旨,知也真的该回宫去了。可又不自觉地担心江知栩,便试探地问月昌:“皇上确不用相陪?” 月昌似看出我的心思,不耐烦地劝道:“沈婕妤就好生回去歇息,您还真能陪皇上干什么不成?皇上说亥时会回来休息,也有医官和近侍守在尚书房外。您不必担心。” 我这才放了心,偷偷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诞下的口水,在月昌和未央宫侍卫们的陪护下回宫。 未央宫距长信宫其实不算近,秋日的夜长风渐凉,月色笼罩着于我而言高高的宫墙,我依稀还能看见墙上的朱红。 遥望着,却又想起梦里那数不尽的红,那些红不暖不喜,有着让人喘不上气、又极不舒服的骇人感。 夜凉,心下也凉,我不由得命人加快步辇的速度,待距离长信宫近了,看到一个等在宫门口的妇人身影,才心下慢慢安宁起来。 是嬷嬷在等我,只她一个人,披着件外衣,站在秋夜中,焦急地等着她的“早儿”。 待我的步辇近了,才看到她凝结的眉舒展开来。 我跳下步辇,小跑着躲进嬷嬷怀中,想着那骇人的梦,便顾不得月昌和侍卫还在,贪婪地寻着嬷嬷怀中的温暖,酥糯地喊:“嬷嬷,嬷嬷。” 嬷嬷似没想到我还会这般粘人似的,怔了一下。 进宫以来,我确实没什么粘人的举动了,许是学的礼节、规矩太多了,多得都忘了该如何做一个六岁小童了。 这一年多,我竟学着如何做娘娘了。 可这世间,真的有六岁的娘娘么? 那梦里骇人的场景,又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也不想知。 我想如果那日我没有点头应允随长公主进宫,是不是还可以专心做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呢? 可我,真的有选择权么? 想到这些,我又试图搂紧了嬷嬷,她腹间肉儿软软的、暖暖的,只是依旧胖胖的,我还是搂不住。 嬷嬷拜别月昌他们,便也低头将我拥在怀中,像小时候那般。 “老奴知闻近日之事,看娘娘一夜未归,心焦极了。”她呐呐道。 “嬷嬷莫担心,皇上只是问些家中之事。”我答。 “那娘娘又因何这般害怕?”嬷嬷依旧担心。 “我做了噩梦。”我抬起泪眼汪汪的脑袋,委屈巴巴地望向嬷嬷。 嬷嬷这才释怀的笑笑,宠溺地为我披上手中的薄衫,口中边喊着“不怕不怕”,边护着我回寝殿。 彼时茚耳和玲珑不知忙什么去了,竟都未陪着嬷嬷等我。 第10章 旧事 夜风潇潇,回寝殿的道远且长。 我所住的长信宫其实大极了,有正房,也有东西厢房,还有距离隔得开一些的几间耳房,加上林林总总的一些偏房,光是可供睡觉的寝殿就有不少。 更不要提院落和一些供下人用做事的房间。 这本不该是供一个妃嫔享用的。 可这里确只住了我一人,加上嬷嬷,茚耳玲珑,和几个其他的宫女奴婢,这宫殿,依然显得空空落落、安安静静的。 我问嬷嬷茚耳和玲珑去了哪里,为何没有陪嬷嬷一起等着。 嬷嬷答是故意避开的,得亏长信宫大,月夜又黑,她们应该不知嬷嬷等在门口。 我又想起那乱七八糟的噩梦,原本没藏什么心思的脑子竟也变得顾虑多了些。 我问嬷嬷为何不喜她们,是她们有做什么不好的事么? 嬷嬷闻言四下张望,发现并无她人才蹲下身,搂着我柔声道:“娘娘还这样小,老奴本想尽力护着娘娘那份童真,可老奴实在无用,确是护不住了。” 我听得迷惘,便问嬷嬷此话何意?早儿听不懂。 嬷嬷凝神静望我一会,眼神中夹着浅浅的忧伤和忧心,才又开口道:“老奴其实也未能明白,且老奴身份低微,本不可妄议宫中之事,可年龄又这般老了,又在尚、沈两府呆了这许多年,见得多听得多,还是讲一些困惑。” 我认真的望着嬷嬷。 嬷嬷同样认真的问:“娘娘可知道沈少将军为何娶那女人做新妇?” 我摇头,问嬷嬷爹爹是因为爱么?还是因为垂涎晚娘的美色? 可细想一下,爹爹钻妾室房的时间比去晚娘那多的多了,且晚娘也并不美,那身型黑胖黑胖的。 嬷嬷也不屑道:“那三个招枝花展的妾室和外室,哪个不比那新妇胡氏漂亮?” “那爹爹为什么娶晚娘?”我不解,甚至还有些不忿,我那成仙的娘亲无论是姿色、还是才情,或是学问针黹,都赛过晚娘好几条街,那几位莺莺燕燕更是连半点都不及。 嬷嬷说这些对我爹爹和祖父来讲,都其实不碍什么。 重点是晚娘爹是六部郎中,是六部郎中之嫡女。 我不解,问一个郎中,又不是什么大官,还是比我娘差远了,我外祖父可是三朝太傅。 嬷嬷看着稚气未脱、又嘟着一张小嘴的我,无奈又疼惜地摇摇头,抚了抚我鬓角被微风吹乱的头发。 继续道:“尚老爷算到如今,确是三朝太傅了,太祖皇帝在位时,确实有很大的权势、地位,那也只是因背后是皇帝。” 嬷嬷顿了顿,又说:“可如今先帝去得蹊跷,皇帝又实在年幼,尚府除了尚太傅,并没有什么可撑事儿的晚辈,线下位尊职虚,不过是只老虎身前的狐狸罢了,又并不得长公主信任,本也举步维艰。” 嬷嬷讲得详细,我却听得糊涂,只觉嬷嬷好厉害,竟懂得这么多。 嬷嬷一眼便看透我的心思,尬然笑笑:“老奴其实也不太懂什么,只是道听途说过一些乡间野传,说长公主原封地在西南,而先帝原有意扶为太子的并非现在年幼的栩帝,只后来究竟为何是栩帝继位,那先皇后之子又为何遇刺,老奴也不知道。” 我出神的听着这一切,只觉如说书一般神秘兮兮,不知这皇宫里究竟藏着多少神秘的故事。竟是这般费解。 想来想去,又忽然觉得跑题,我们所谈不是茚耳和玲珑么?怎地后来又跳到长公主和江知栩身上去了? 我不甘心的将话题带回来,问嬷嬷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茚耳和玲珑,我明明又见茚耳很开心呀,嬷嬷不想她回我身边来么? 嬷嬷忧心道:“若茚耳非长公主或宫中位高权重之人寻得,是走正常途径所来,老奴当然开心,她不过一个十二岁的毛丫头。” 嬷嬷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些:“可她是长公主寻来的。” “那又如何?长公主一直待我很好呀!”我天真地答。 嬷嬷轻声苦笑一下,又无奈又怜惜似的看我,长叹道:“你终归太小了,又哪里知道谁好谁坏呢?世人皆复杂,何况这高墙朱瓦权势滔天的皇宫?” 我暗自揣测嬷嬷话中的深意,确也有些感同身受之处,这宫中任何人的话似乎都是要靠猜的,谁人都不爱把喜怒哀乐揣在脸上,光是猜来猜去,都觉得脑壳疼。 “嬷嬷,我觉得好累哟。”我很欢喜嬷嬷今日能与我聊这么久,可这些话,实在太深奥了。 我纵是背了很多四书五经,学了全套的六艺八雅,将《史书》和和《礼记》倒背如流,也不知道其中含义,更不知讲些什么。 甚至觉得犯困,忍不住在秋风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嬷嬷看得心疼,抱紧了我,轻抚了抚我的背,在我耳边轻轻道:“今日老奴话说得多了,娘娘还小,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只是记得这皇宫内,跟谁都不要过分亲近,凡事勿理勿视,在拖娘娘福,沈将军之势如日中天,只要他们不生异心,娘娘又诸多防备,应是平安无恙的。”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还是觉得困极了,便睡眼朦胧的望向寝殿方向。 却远远睨见那边走过来一个身段轻柔的身影,细细观察,才知是茚耳。 她生的越发好看了,虽身着宫女外袍,却身形窈窕,一双丹凤眼竟生得柔媚含情。 她浅笑嫣嫣的走近来,向我行了礼,便恭敬道:“奴婢看娘娘许久未归,实有些担忧,看玲珑还在收拾娘娘床铺,便准备自行去宫门口候着娘娘,不知嬷嬷已将娘娘迎回。” 我看着她那笑得嫣然的香脸,竟有些痴,心下叹道长大的茚耳竟生得那样美,也不知爹爹身边那小厮哥哥还配不配得上。 又想起我那一嘴未长齐的豁牙和宫中猜不透的人和事,只盼着早日长到茚耳的年岁。 那时候,我应该生得像娘亲一样漂亮了? 好在我虽年幼无知,却也记下了嬷嬷刚刚的嘱咐,便收起哈欠对茚耳正色到:“本宫确有些乏了,扶本宫回寝殿。” 第11章 传言 知元五年,我的恒牙终于长齐了。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牙齿整齐,双眉修长,面凝鹅脂,唇若点樱,双眸闪烁、灿烂如星,甚是满意。 只是宫中伙食实在太好,我的脸和身材依然肉肉乎乎的。 不过,好在有同样肉乎乎的吉宁作伴,倒也不太为身材担忧。 何况嬷嬷说过,我们才小小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和那些身材妖艳的人相比作甚? 嬷嬷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吉宁正等着炮豚上桌,嬷嬷还命小厨房偷偷给做了黄鸭肝羹、酱豆腐、椒盐馒头和五味饮。 这段时间,我可馋这些了。 这些时日里长公主一改往日的宽容,管的很严,时常命我做好身材管理。 原因我也知道,我那年纪小脾气大的皇帝夫君自那日找我聊了家中事宜之后,已经极少召我侍寝了。 嬷嬷虽表面应允,却总是背地里抹泪,在茚耳和玲珑等宫婢不在之时,愤愤地说娘娘不过一个七岁小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做什么身材管理,光吃那些清汤寡水的,没有营养怎么行。 包括吉宁这吃货,也时常跟着嬷嬷为我打抱不平,她和长公主的关系很奇怪,说不好亲近与否,反正长公主不大管她,她也不太爱去寻长公主疼惜。 她们虽是亲缘捆系的姐妹,关系反倒还不如我这姑媳呢。 而嬷嬷呢,最开始也总爱眯起自己那谨慎过度的肿眼泡,紧盯万防着吉宁公主,但自从吉宁无所顾忌的五次三番来宫中讨食,又总嬷嬷长嬷嬷短地撒娇示好之后,我那心软的嬷嬷竟主动卸下防备。 还时常在我面前嘀咕吉宁命苦,说虽她身在皇家,看起来金尊玉贵不缺吃喝的,竟是这般可怜。 可怜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吉宁和我一样,很小就没了娘亲。 甚至同我一样,对娘亲没什么印象。 即使是静毓太后仙逝时,她已是童龀之年。 可她那母妃,好像并不关注她,而她对母妃的印象,甚至还不如身边从小服侍的婢女熟悉呢。 所以吉宁讲她失去母妃时,虽也觉得异常心痛,却并没有难过什么。 她是由乳母养大的,可乳母也只奶到她四岁有余,便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被她那不常见面的母妃杖毙了。 吉宁说幸好,她还有哥哥疼呢。 江知栩这人虽处处面冷,可还是懂护妹妹的,立誓要一生护她平安周全。 嘿,这句话,我总觉似曾相识。 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嬷嬷竟在一旁涕不成声,可吉宁却没事儿人一样大口啃着手中酱猪肘,用另一只油腻的小胖手若无其事地安慰我嬷嬷,在她后背轻拍道:“哎呀,没事儿没事儿,晋嬷嬷,吾都不在意,你哭什么呢?” 她确实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她面前这位恒牙初长的小嫂嫂,这半年总不被皇帝哥哥所召,竟丝毫不在意。 “本宫为何在意,不用陪着熬夜、不用缩在床角不是件极好的事情么?”我嘟着嘴与吉宁公主争辩,她以为我逞强,却不知道我确实觉得好极了,独享自己大床的感觉不要太美妙。 “哪里好?你怕是不知道冷宫这个词,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呢?”吉宁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张起自己的小手掌企图吓唬我。 “我知道啊?”我确实知道冷宫,只是还不能把它联想起来。 “那你可知妃嫔被弃是会被打入冷宫的?”她突然很认真地近前,趴在我耳边神秘兮兮道:“那可是很恐怖的!” “你所言不会是永巷宫的那位?”我细想之下,不禁打了个冷颤。 永巷宫是座费宫,这谁人都知,谁人都不敢靠近,它藏在掖庭的角落,幽深隐蔽,阴森至极。 那里至今还依稀能听见一些幽怨的叹息,以及“高髻纱笼向何处,六龙床上看皇哥”的唱曲声,那声音伴着清晨黑夜的微风,显得幽怨、空灵,听得让人脊背发凉。 相传,那里住着先帝宠幸一时的春妃,那是个温柔静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与先帝幼小相识,有青梅之谊。 可不知何故,这样一个柔情似水之人,却也藏着蛇蝎心肠。 她本是育有皇嗣的,却还私下买通了内务府,利用经伏雨久淋的取暖木炭,加害其他皇嗣。 幸得那被他加害的宫妃是个聪明之人,以计识破,未让自己的皇子受中毒之殃。 而春妃理所当然的因妄图加害皇嗣被打入冷宫。 听闻她即便被打入冷宫,却还是个痴情的,日日喊着冤枉,盼先帝顾往日情分来看她,甚至时常站在永巷宫清冷的庭院中疯疯癫癫的唱着各式各样的词曲。 可先帝始终未再见他,甚至早薨都未有人来永巷告知。 她既未随嫔位以下之伴先皇龙体剃发入寺,也未随嫔位以上之晋位太妃,似是有意被人遗忘般,丢弃在永巷,是死是活都无人过问,也无人知。 只是前些年,相传一位宫女因忙办长公主交代事宜抄了近路从旁路过,却闻见永巷宫内传来阵阵腥臭,好奇地从宫门缝隙向内张望,只见黑夜中的院中杨柳树下,似吊着一个悠悠荡荡的身影,披头散发的如鬼魅般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双目猩红,小宫女差点吓破了胆。 自此,即便永巷内依旧会时不时飘出叹息,也再无人敢理,更无人敢从此路过。 可这传言确实听之可怖。 好在今年我偷艺成功,学会了羹汤手艺,算是讨得了江知栩一点欢心。 虽只是一点点皮毛,学得四六不像,甚至差茚耳于十万八千里。 可江知栩爱吃,自我俩聊了家中事之后,他不再拒我羹汤于千里,甚至有时我怕自己厨艺不精又被罚抄经,命人将茚耳做的那份也送去,他也只点名要我做的。 甚至对月昌说:“朕口味寡淡,只吃沈婕妤亲手所做,命她不必再端了其他的份来。” 长公主闻之也欣喜不已,甚至寻了自己宫中有厨娘手艺的嬷嬷来调教我。 而吉宁公主,却闻之又犯馋瘾,不再执着于冷宫之忧,一口一个“好嫂嫂”“好娘娘”地缠着我给她也露一手。 我得意允之,去小厨房好心捣鼓了半晌,连茚耳和玲珑争着插手都不让,结果吉宁却特别不给面,她只尝了一口便吐了,还表情复杂地对我说道:“我哥哥怕不是味觉失灵,这到底是啥?” 第12章 技巧 吉宁公主其实是个性子直爽之人,故而说话总口无遮拦似的,她虽年长我两岁,又生于皇宫,却还不如我沉稳哩。 这大概是由于她自小无人教养、无人拘束的缘故。 她自乳母被杖毙之后,就再无寻得称心的嬷嬷、奶母照料,只剩下几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和粗使婆子负责其饮食起居。 虽依旧荣华富贵不减,但无人能“导之以德义,诲之以女经”。 我曾好奇,问她的乳母因何故受那样重的责罚,她说她也未曾得知,只知道她这唯一亲近之人被杖毙之后,其丈夫也被押在慎刑司没了踪迹,其他家人均被发配至遥不可及的边地。 她即便想探寻一二,如今都无从得知了。 那年,她不过才四岁,站在冬日漫天的雪地里哭得悲凄无助,可她母妃却只藐了她一眼,便再无怜惜之举。 唯有江知栩这唯一的哥哥,抱着哭到瘫软的她,声嘶力竭地为吉宁的乳母讨饶。 但那时的江知栩还只是个未脱孺子室的六岁皇子,除了恐惧的嘶吼,尚没有一点为皇妹遮风挡雨的能力。 后来,她不知在小床上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大雪已停,寝殿外满地雪泥,污秽又潮湿,渗出点点黑斑来。 她茫然地看着这点点黑斑,又茫然地望了望曾哺育她的乳母纱橱,只轻唤了一声“奶母”,便再也哭不出来了。 此后先皇又意外早薨,皇宫内有过一阵外人不得而知的血雨腥风,本就不多的皇兄皇姊们只忙着“翻脸打架”。 至此,也再无人顾得上管束小公主。 她倒乐得自在,每日该吃吃该喝喝,关起门来自顾自玩乐,此后的人生宏愿也变得清晰而坚定:定要做个没什么学识的闲散小公主,及笄时在宫外寻一个庸碌却帅气的夫君,一起搭几间瓦房,养猪种树,喝茶听曲,不问世事。 我听得咋舌,心说怎么着也是个娇生惯养、身份尊贵之人,怎会这般胸无大志。 自古公主择婿便是大事,若不选那王侯将相之家,也当选前途光明之士,可她反倒自降身价找一个庸庸碌碌之辈去养猪? 可吉宁却不然,只见她摇头晃脑道:“人至高处不胜寒,帝王将相多薄寡!”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眨了眨她那水灵水灵的眸子,对我憨笑着补了一句:“当然,我哥哥除外。” 是么?我不由得想起江知栩那万年寒冰似清冷的眼眸,以及他命我抄心经时毫不心软的冷哼,禁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好在这一年他极少召我,他那日被我讲家事讲得发热昏睡之后,就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要日日学习,又要批阅奏折。 还要忙着与她长姊吵架。 除了允我送羹汤,甚少管我。 长公主倒寻我寻得特别勤,三不五时地命人请我去长乐宫坐坐,讲讲我祖父和爹爹的期望,讲讲“听天下之内治”之理。 总之就是让我莫辜负她对我的好,多得自己皇弟的喜欢,毕竟现在江知栩还未及束发之年,若我现在不加以努力,行青梅之计,待日后他立后六宫之时就不好办了。 她还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问我难道不期望沈府平安么? 是是是。 我自是期望的,我不仅期望家中平安,甚至期望世间一切都平安顺遂。 期望孩童只行孩童之乐,期望大人勿要再争权夺势,期望百姓安康,世界和平。 可仅是这简单的期望,放在这世间竟是如此艰难。 我望着长公主眸中炙热的渴望,只点头应允。 这一年,也许是受嬷嬷点化,也许是受梦境之指,我不再执着于长公主的关爱与疼惜,我总觉她的爱是有些窒息的。 那窒息的核心便是如何讨江知栩欢心,如何行妃嫔之礼,如何窥皇上之爱,如何与其卿卿我我…… 我听得脸红心跳厌恶不已,这和她让我伴君时所言简直大相径庭。 我瞧着面前依旧柔目似水的“仙子”,心下疑虑,想我娘亲若在的话,定不会让一个七岁的女孩行这等事。 我还未及笄,未及笄啊! 总之,这窒息之爱实在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乖乖听话,她便得温柔以待嘉奖多多,我不听驳之,便要忍受所谓的“苦口婆心”和没完没了的教习、教导。 有时候我甚至羡慕起无人管教的吉宁来。 做做那养猪种树的美梦。 当然,这不可能。 长公主见我点头,面容可亲地拍了拍手。 门外宫女应声带了三个容颜依见娇艳之色的婆子进来,柔声道:“她们都是从各地寻来的,会些绝活的教引师姆,沈婕妤可带她们回长信宫,学些技巧。” 我瞠目结舌,看着师姆们浓妆艳抹的妆容心下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便故作镇定地问她们,是以会什么式的绝活? 三位师姆还未回答,长公主便命宫女们退出门外,待大殿关严,才命她们开口。 “回娘娘,老奴会的,包括体香、品背和按摩等之技巧。”师姆们恭敬答之。 我却愣在那里,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觉得曾信之爱之的长公主简直疯了。 可长公主却依然面容亲和,她轻叹口气,与我道:“沈婕妤莫要辜负,定要好生习之,得皇弟之宠爱,方能保住后位,护沈府未来。” 我不甘心地小声道:“可妾尚未及笄,更未至金钗……” “那又有什么关系?”长公主突然厉声:“沈婕妤进宫已两年了竟还是孩童心性?” 我愣在当下,不敢言语。 长公主大概也知自己失态,忽又变回温柔模样,缓步行至我面前,在我耳边低语道:“长姊待你如何你心中自知,本宫自不会害你。你虽年幼,但也该知皇上行事莽之,你既已入宫为妃,也该行些内治,护皇上安康,护大辽江山。” “不可再任性。”见我惶恐下跪,她又补充道。 我只得心事重重地带着三位师姆回宫,可刚至长乐宫门口,却又被长公主命人叫了回去。 本以为是忘了拿锦罗绸缎。 然而却猜错了,只见长公主如梦中一般倨傲的负手背立,神色严肃道:“本宫听闻你那从家中带去的嬷嬷,总私下里为你烹些增肥之食?” “……” 我思腹良久,恐说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 长公主却侧目斜睨一眼,语调不咸不淡地说:“她行此等之事,莫不是藏了害沈婕妤之心?” 我闻言慌乱下跪,声音却忍不住地颤抖:“长公主明察,晋嬷嬷决无此心,她只是心疼我正长身体……” 未等我说完,长公主忽又转身,浅笑着踱至我面前,扶我起身道:“沈婕妤这般惊慌作甚?她这粗鄙老奴不明事理本宫不计较便是,但沈婕妤可要知怎样才是为自己好。” 我惊慌失措的小心脏渐渐安缓下来。 可她又补了一句:“若她再行此等不明事理之事,我宫中有更好的嬷嬷替之。” 第13章 传召 从长乐宫归来这几日,我过得无比糟心。 长公主既命我潜心学习,三个师姆自不敢怠慢,不仅整日督我学什么“体香、品背和按摩”之术,还教授我各种姿势复杂的娇娆舞艺。 可她们不知,我自小便最怕习舞了。 《平沙落雁》、《阳春白雪》的唱曲一响,我整个人都肢体僵硬。 宁可跑去抄心经、背《礼记》,多少遍都不厌。 可这没什么用,江知栩不召我一日,我就得和三位师姆学一日。 嬷嬷虽有些恼怒,但丝毫不敢多言,那日随我同去长乐宫的茚耳和玲珑,已事无巨细的将长公主所言交代给嬷嬷。 她吓得不敢再偷偷烹饪荤腥之食给我吃,更不敢妄议长公主一句。 我本苦不堪言,自觉无人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了,却没想到学习的第五日,江知栩竟召我了,他召我了! 我忍不住大喜过旺,命玲珑帮我戴了一脑袋式样精巧的发簪,点了很厚的腮红和唇脂,兴高采烈地随月昌向御书房而去。 彼时江知栩正在御书房边看书册,边用晚膳,他知我到时并未抬眸,只沉声允我坐下,便继续沉迷于自己知识的海洋。 刚至酉时,夜还未至,御书房的窗还开着。 落日的余晖正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江知栩安静、苍白又俊美的脸庞上。 不知是光影的缘故,还是有感他救我于水深火热之情,我竟觉得他千年寒冰似的眸子此刻充满温暖,瘦弱的胸膛也变得宽厚无比。 他就那般静静坐着看书册,偶尔就一口晚膳,神态自若到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我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缓缓抬起双眸,望着我头上发簪若有所思道:“沈婕妤……不觉得沉么?” “啊?”我只顾痴看,都未反应过来。 身后月昌却忍不住“噗嗤”一笑,赶忙捂上嘴巴。 江知栩无比厌恼地瞪了他一眼,又故作老成的对我道:“头上那沉甸甸的东西摘了,脸上也不必这般。” 我啄木鸟般点头,乖巧地跟着门外宫女去漱洗了一番,才又回御书房来。 江知栩见我归来,装作毫不经意抬眸睨我一眼,看我已面容干净,再无浓重的胭脂水粉,才舒了口气地对我抱之尴尬一笑,道:“朕听吉宁所言,朕那个什么长姊,在命你学什么……嗯……侍君技巧?” “是。”我闻言有些慌张,心中惶恐江知栩怕不是喜欢这些入不得眼的东西? 但想想长公主那日所言,又忍着心中之恶谄笑着:“妾学了体香、品背和按摩,还学了舞艺,但舞艺实在不精,皇上是想臣妾给按摩,还是品背呢?” 我低着头、红着脸,见江知栩未回答,便斗胆偷看,试图自行揣其圣意,却见向来老成自若的江知栩竟被我说愣住了,不仅如此,他苍白的面颊上还不知为何抹了一层绯红,甚至红到了耳朵根儿,似个不经世事的害羞少年般手足无措起来。 当然,我此刻似乎忘了,他本就是少年。 “皇上,皇上?”月昌见状,急急唤之。 “嗯……嗯?”江知栩回过神来,轻咳两声,迅速掩饰住自己那无措之情。 收起一身的少年之气,放下书册,变回一身冷毅持重的模样,凤表龙姿的对我道:“朕对这些毫无兴趣,沈婕妤尚还年幼,以后不必再学这些魅惑之术,若闲着无事,带吉宁一起抄抄心经、读读书册,或是学些琴棋书画,都是极好的。” 得此圣意,我心下释然。 可想起长公主令人窒息的爱意,又万分惆怅。 好在江知栩到底比我年长,竟能读懂我心思,安慰我道:“朕知沈婕妤幼小入宫并非自愿,也知有人仗你年幼刻意蛊惑,但你切不可听之信之。你莫担心,朕此后会像兄长一样护你,你只当和吉宁安心玩乐,也记得身为女子自尊自爱莫要迷了方向。” 说罢,他又让月昌叫来一位通传女官,正声厉色道“去告诉那长公主江淑茹,朕后位只沈婕妤一人,自会敬之爱之,命她莫要再生事端,否则朕不怕撕破脸面以擅干后宫之事而治某些人的罪。” 他说此话间,似忍着巨大的怒气,双拳紧握,连手背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了。 我望着他略苍白的脸庞,那里有藏不住的剑眉星目,有藏不住的倨傲隐忍,他瘦而高的身板直立于御书房的龙椅前,双目微挑,与黄袍上的那精雕细琢、盘旋飞跃的巨龙一起,显现出今昭玉粹的天家威仪来。 我第一次觉得,江知栩果如吉宁所言,是未来明君,是天之骄子,是尔虞我诈的皇子中,真正的兄长。 而我这人,好似没什么出息,又移情别恋极快。 我甚至不想再念着长公主的好了,觉得眼前的江知栩才是朱墙高瓦内真正的靠山。 是夜降临,乘着步辇回宫的我还在回想刚刚一身帅气的江知栩,七岁的小心脏竟跳得扑通扑通的。 直到路过一处宫门拐角的地方,被一阵细微的猫叫声打断。 “喵~喵~”那声音很微弱,却近在耳边。 我忍不住孩童天性,好奇地让宫女侍从们停下,蹲下身子寻声音来源。 竟见一处杂草内,藏着一只虚弱的小奶猫,是只黄白相间的小猫,睁着一双亮晶晶黄澄澄的猫瞳,满眼写满无辜与惊慌,头顶还带着一点不规则的黑。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护在怀中,想不知是哪家粗心大意的母猫,遗落了自己的小崽。 可月夜已浓,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我不得寻找,只好坐回步辇,先带它回长信宫。 这小奶猫也极通人性,它本还瑟瑟发抖着,却似乎看出我并无敌意来,竟安然地躲在我怀中安心睡起觉来。 呼噜呼噜,可爱至极,让今日本就开心的我忍不住丢了矜持,“嘿嘿嘿”地扯开了傻乎乎的笑颜。 我轻轻抚着它,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听吉宁提起过,皇宫某处后院有很多江知栩养的流浪猫猫狗狗。 就想着明日天一亮,便去寻那不知名的后院,找找奶猫娘亲去。 若真的找不到,就起名叫“小栩栩”,自己悉心养起来好了。 第14章 冷宫 可我还未来得及帮“小栩栩”找娘亲,它便不见了。 次日卯时,春日的阳光刚一洒进寝殿内,我就迫不及待地起床,去床榻旁的小竹筐里看奶猫。 昨夜刚回来,我就命玲珑帮我找来了一个精致的竹筐,还特意命茚耳去裁了一个方方正正装着棉絮的小帕子,垫在竹筐中。给“小栩栩”喂了点奶糖,才安心睡下。 可它却不在竹筐中,筐内的小帕子上只留下一点黄黄的尿渍,便再寻不到踪迹。 我很着急,满屋找它,却都没有找到,长信宫院内去寻,也都没有。 茚耳和玲珑一早去送三位师姆回长乐宫,嬷嬷一大早便去小厨房。 长公主虽命我不食荤腥,但长信宫的老厨师做素膳的手艺实在不精,嬷嬷看不下去,便总是亲自上阵。 她们,以及稀稀两两忙碌的宫人,都未曾注意到我忙着寻猫的身影。 我的小脑袋已经顾不得其他,很担心它是不是跑出长信宫了?它才那么小一点,迷路了怎么办?被坏人抓去了怎么办? 我急得直跺脚,竟顾不得跟嬷嬷讲,私自从无人守的小侧门溜出去寻猫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长信宫。 可皇宫这么大,我该去哪里寻呢? 大辽的皇宫接近万亩,对于渺小的我来说,真的大极了。 这里除了各种长相雷同的宫宇,光是花园,就有五处,稍大一点的叫上林苑,其次有良栖园和未央庭,还有两处较小的凤寰院和山水居。 我依稀还记得上林苑和良栖园的方向,长公主过去办赏花宴的时候,我曾跟着去过两处,依稀还记得路。 我一路急急忙忙,又躲躲藏藏。 皇宫虽然巡守的侍从众多,但我也听过许多骇人的故事,自己出来还是有些心慌。 可又怕耽误寻猫的进度,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我找到了上林苑,又转了良栖园,都一无所获,心想先去寻那较小的凤寰院和山水居,那里不常办什么宴席,也少有人赏花游玩,“小栩栩”那么胆小,会不会躲在那里去了? 可皇宫中的宫宇庭院实在太像了,宫墙又高,我找着找着,巡回往来间,竟真的迷了路,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巷子中。 那巷子静静的,轻“呵”一声还有回音,那里未有人声,也不见宫女和侍卫巡逻,只时不时传来几声鸦鸣,巷子最深处有一处看起来废弃掉的宫殿,破败不堪、幽深难测。 我顿生怕意,抱紧了双臂欲蹑手蹑脚地离开,却忽地听见一声声猫儿叫,那声音软软糯糯,像极了奶猫之音。 也不知怎地,我竟忘了害怕,循着这声音像那荒废的宫殿走去,心中安慰自己那至多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宫宇罢了。 可我忘了掖庭、忘了冷宫,也忘了传闻,循着猫叫,壮着胆子推开上了枷锁的陈旧大门,利用自己幼童身形的优势,硬挤了进去。 却不知,我已入永巷。 这院中落败,满地无人洒扫的落叶,枯黄杂草丛生,一点不见院外的春意盎然。 我专心寻找猫儿,无暇顾此,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的,在一处破败的屋角看到一只慵懒肥肥胖胖的小黑猫,它不是我那“小栩栩”。 可我顾不得失落,整个身体被恐惧支配,因为这小黑猫,正被一个人抱着。 抱着它的那人,披头散发,面目苍白,又双眼猩红,嘴角呐呐地唱着什么“金铺日月门将启,诸院争先画翠娥,高髻纱笼向何处,六龙床上看皇哥……” 她穿着一件极大的白袍,声音幽怨,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直到我吓得“啊”地叫出声来,她才从幽怨的唱词中回过神,怔怔地看向我这里来,眼神呆滞而奇怪。 看着看着,忽而又怪异地傻笑起来,一把抛下那只伏在身上昏睡的小肥猫,朝我疯了似的跑来,紧紧抓着惊魂未定的我,疯了般地喊:“你是我的永儿么?你长这么大了么?永儿啊,永儿啊,你来看母妃了么?” 我早吓傻了,只紧紧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她抓完了,又忽而欣喜伸出长长的手指抚向我,从脸庞、到耳垂,直到摸到我那盘起的高高发髻,才忽又怔了一下,一改刚刚的欣喜,对着我咆哮道:“你不是永儿,永儿是男娃,是皇嗣,是男娃!” 我依旧吓得哆哆嗦嗦,如被封印一般杵在那儿,心中却已猜出这是何处。 但这真的是那传闻中化成女鬼的春妃么? 可她虽颜如厉鬼,握着我的手却是炙热的。我听大人讲过,鬼是没有温度的。 我试图让自己克服恐惧,却毫无效果,废了半天劲儿,只费力地张开了嘴巴,语无伦次地问道:“您是……您是春妃娘娘么?” 哪知她听完更疯了,又激烈地晃动我嘶吼:“是你,都是你陷害我,你这不得好死的静毓,你还我永儿!” 我挣脱不开,慌张无助,只能在内心深处责怪自己多嘴,也责怪自己胆大妄为的私自跑出来。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责怪已毫无用处,我已经快被她晃得昏厥了。 好在这冷宫中竟不止春妃一人。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不知这永巷中从哪里跑过来一个穿着粗布外衫的老嬷嬷,她一把搂住疯癫的春妃,狠狠地推开我。 眸中含泪地对我吼道:“你是哪里跑来的无知丫头,还不赶快离开!” 我战战兢兢地回神,也顾不得什么黑猫白猫,张开手臂“啊啊”着疯狂地向外跑。 却忽然听见那老嬷嬷声音颤抖抱着痴傻之人地哭唤:“娘娘,我是常荣啊,娘娘你快醒醒,娘娘不怕、不怕,还有老奴护你,还有嬷嬷疼你……” 我怔怔地停在那儿,忍不住扭头回望,一阵将暖未暖的春风拂过,吹起春妃那缭乱的长发。 我分明看见一张依稀可见的清秀面庞,那面庞上有一双澄澈无比的凤眸,只是,写满呆滞。 直到我再次从上了锁的破败大门中挤出去,才听见一个平缓温柔的女声,呐呐着说道:“皇上,我没有害皇嗣,我没有害皇嗣……” 第15章 癔症 自那日从破败的永巷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我便病了。 茚耳说我那几日浑浑噩噩,额头滚烫,烧了至少一周有余,即便后来退烧了也一直癔症,不是笑就是哭,还总喊着一些“永儿在这”“好想娘亲”之类乱七八糟的言语。 长公主命好些个医官前来诊治,有说我是感了风寒,也有说我是受了惊吓的,但不管喂什么药都不见好。宫中还有些迷信邪怂的老嬷嬷背地里偷偷议论,说我定是被什么鬼魅缠住了心智,被长公主狠狠惩戒了。总之病程很长,浑浑噩噩躺了整整一个月。 期间皇上和吉宁公主也频繁来探望,甚至还特许我爹爹和晚娘进宫,但来了这么多人,都未能把我唤醒。 大家都知道我那日是跑丢了,却没人知道我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 我避而不答,不敢告知他们我误闯了掖庭禁地,见到了已痴傻疯癫的前朝废妃。 更没人知道我那段时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化身一位叫“长永”的三岁男童。 梦到男童年少的娘亲和年少的父亲,梦到他们两小无猜地在宫中玩耍,他满脸真诚地许她一人一心,朝朝暮暮,她也如愿以偿地嫁去他家,谁知那人家中竟妻妾成群,可他真诚地哄着她,说只爱她一人。她信了。 后来,我这名叫“长永”的男孩就出生了,名字是娘亲取的,寓意长长久久,永结同心。 梦中的我很聪明,一岁便会叫阿娘、叫阿爹,两岁便会背《论语》,三岁便识得许多字。 可有一日冬日严寒,娘亲去探望自己产子的姐妹,帮冻得哆哆嗦嗦的姐妹求来木炭之后,就离奇失踪了。 从那后,我这个叫“长永”的男孩再也没见过娘亲,还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掳了去,日日被强迫着背书,背什么”臣闭其主,则主失位,臣制财力,则主失德……” 我不想背,日日盼着娘亲来寻,却终不得见。后来,我长大了些,却又不知自己因何故被困在一处走不出的巷子中,那巷子阴森可怖,不见一点亮光,我只能日日呼喊娘亲来寻,日日念着“永儿在这”。 “母妃,永儿在这儿……” …… 那梦很长,我做了整整一个月,梦结束时,我才终于醒来,变回沈婕妤。 我疲惫地睁开眼,只看到茚耳和玲珑正忙忙碌碌地陪在身边,一个帮我擦拭着手背、一个帮我灵活着双腿。 可却不见几乎日日不离我身的嬷嬷。 我声带嘶哑张了张嘴,用力唤了声茚耳,她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见我醒来,神色惊喜,赶忙命门口的婢女去传医官。 我问茚耳我睡了多久。 茚耳哭哭啼啼地掩泪道:“娘娘昏睡了整一个月,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一个月?我被茚耳的话吓了一跳,忙又满屋子里寻嬷嬷,想她一定担心坏了,可视线所及之处,却处处找不见那个有些佝偻的微胖身影。 难道她又去小厨房为我做吃食去了? 我还未来得及问,医官就来了,待查明我身体无恙、只有些虚脱后,给开了些养身的药材,便让他退下了。 但这么长的时间里,嬷嬷还是没有出现。 “茚耳,我嬷嬷呢?”我疑惑着。 却见茚耳忽然神色慌张起来,她支支吾吾,低垂下头。 “娘娘,说了您莫生气,毕竟长公主这么做也是为您好。”玲珑倒忍不住了,伶牙利口地回了一句。 可她这话…… 我心下疑虑,莫名紧张起来,盯着玲珑追问:“什么意思?我嬷嬷怎么了?” “那日发现娘娘丢了,我们就赶忙通传了卫尉,因要寻人,长公主也得知了此事,便加大了兵力,找了一整天,才在凤寰院的一处假山洞里寻到了娘娘,娘娘当时已经在高烧癔症,长公主甚是心疼,又得知娘娘是自行出宫,就发了火,集齐长信宫的奴仆一一问责,才发现是晋嬷嬷又在玩忽职守,做自己那不该做的事,才弄丢了娘娘。” 玲珑顿了顿,甚至有些愤愤道:“长公主气坏了,觉得这老嬷嬷真是什么事儿都不懂,怎么说也是出身高门的老人了,净只会添乱。本想遣她回乡算了,但长公主却想到娘娘和她主仆情深,就心软了,只命人打上三十大板,哪知晋嬷嬷身板那样经不住,才十几大板就昏了,醒了之后还……还瘫掉了……” 玲珑依旧喋喋不休地数落嬷嬷的不是,我却再也听不下去,忙不迭地要下床去寻嬷嬷。 我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这么做,我不过是自行莽撞地跑出去寻一只丢失的奶猫,期间误闯禁地被吓到而已,怎就因此责怪起嬷嬷来了? 她年纪那样大了,连背都直不起来,还常年忍着又僵又疼痛的膝盖做事情,又遭这样重的刑罚。 我真是,想想都心疼。 可茚耳看我欲翻身下床,赶忙将我扶住,问我是不是要寻嬷嬷? 我点头,命她速带我去耳房。 可茚耳却咬着嘴唇面露愧色地说:“嬷嬷不在长信宫。” “她不在长信宫能去哪?”我急得不行,说起来,嬷嬷最开始从做我外祖母的贴身婢女起,就只顾着忠恳、兢兢业业地照顾主子,都未曾婚嫁过,这样一个孤寡老人,还能有别处去不成? “嬷嬷在……宫外的归落斋。”茚耳小声道。 “归落斋?那是什么地方?”我此前从未听闻这个名字。 “娘娘放心,归落斋是专供宫里那些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的老宫女老嬷嬷养老、养伤的地方,晋嬷嬷既以不能走、又不能动的,留在长信宫只能让娘娘操心,长公主才特许她去了那休养之地,万一养好了,再回来也不迟。“玲珑镇定抢答,她今天话比往常多,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心生不满地看了看她,怀疑她不会是想鸠占鹊巢抢我嬷嬷的位置? 可既是长公主之命,我就不敢不从,只能把对嬷嬷的思念默默放在心底。 盼着嬷嬷一定要养好身体,早早康复。 然后再回到早儿身边,毕竟,我不想要别的嬷嬷,我只要我的晋嬷嬷。 第16章 守拙 知元六年,我八岁时,学会了缄口,学会了沉默。 嬷嬷去宫外的归落斋也已近一年,却还是没能回来,我曾托人去打探,那人回来说,嬷嬷虽已可正常进食,但脚依旧没什么知觉。 我问那人嬷嬷过得如何,可有带话给我? 那人似犹豫了一会,告诉我归落斋日前受长公主的照拂,老宫女嬷嬷们的吃穿住行均按宫中份例执行,娘娘可放心。 “那嬷嬷有带话给我么?”我不甘心的继续追问。 “没……没有的。”那人眼神有些闪躲,我觉得他回答得很不自信。 可我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我虽依旧笨笨的,但这一年,似乎也明白了嬷嬷为什么劝我守拙。 也因着这份刻意为之的“守拙”,长公主没有强求新的嬷嬷进来,虽然她派掌管内务的大叔送了好几次人来。 最后一次送人被我婉拒,她好像还有些恼,亲自乘着步辇摆驾长信宫,关起门来问我是否是对当日之事有什么不满。 我忽闪着大眼睛,佯装听不懂,又看屋内除了茚耳和玲珑外并无其他宫女在场,便委屈的问长姊这话什么意思,是早儿做错了什么么? 此话一出,倒让长公主不知如何作答了,她愣了好一会,才扶我起身,又变回邻家大姐一般亲切的模样,问我为什么不肯寻别的嬷嬷,是还念着晋嬷嬷旧情么?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习惯了晋嬷嬷照顾罢了,换个人会觉得尴尬。”我答得诚恳。 “果然还是长不大的孩子。”长公主伸出修长的手指,扶了扶头顶发髻上的那枚耀眼的金簪,浅笑着叹道。 接着,她又苦口婆心的给我讲了主仆之义,说主便是主仆便是仆,说像晋嬷嬷那般无视自身位置,总干涉主子的事就是不敬,说我小可能不懂,但她作为长姊若还坐视不理他日变得主弱奴强就不好了。 我似懂非懂的乖乖点头,但内心早鄙之,我想说嬷嬷才不会不敬我,真正不敬的主子的人不是我祖父么,我不出后宫都知道,他这一年狂的,都能骑在江知栩头上拉屎了,虽说他是辅政之臣之一,可君臣不也是主仆么?她这长姊,怎么也不管管呢? 不过我没敢说,那毕竟是我祖父,我还是希望他老人家好好的,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是太把自己老丈人的身份当回事儿了,来日总会自己想明白的。 不过江知栩这一年,当皇上当得确实不容易,要被长姊管着,还要被辅政的臣子盯着,他自胸有宇宙,也毫无施展的可能。 且他与长公主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每天都气鼓鼓的,我看着很是担心,他才刚满十二岁,总是生气怎么行?生气伤身呀! 所以这一年,为了给夫君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我很听话,琴棋书画样样都学了。 只是有点笨,我那小胖手竟未得娘亲一点真传,学了一整年,依然琴艺不精五音不全。 不过我画画和写字还行,算是有那么点天赋,我会画天上的飞鸟和池塘的鱼群,也会画蜿蜒的小路和郁郁葱葱的大树,很擅画景和物,只是不大会画人,一画人就很抽象。 我的个子不知不觉还长高了些,手虽然还是肉嘟嘟,身形倒是苗条了许多,隐隐约约还能看出点腰线来,如果是从稍远处乍看,已经是有些“华兮如华,温乎如玉“的韵味来了。 但吉宁说,长大的我却变得不爱笑了。 哎,确实如此,这三年,我从懵懂无知,到初谙世事,在这高墙朱瓦中实在是窥见了太多幽深骇人、不得诉说的秘密,还要时时刻刻防备着那么多的规矩和各种心思复杂之人,小心脏累极了,累到真的笑不出来。 有时候唯以食物解郁,可自嬷嬷被带去那宫外养伤之后,我和吉宁的伙食水平也被迫直线下降。 我还好,这一年吃什么都是一个味。 可吉宁却受不了,甚至求着内务府的远房叔伯舅舅给寻了一个手艺了得的厨娘来,日日跟人家学做菜。 反正不爱琴棋书画的她也闲得发慌,为爱发发电也无妨,只是没想到吃货竟然是自带厨艺天赋的,她很快打通了下厨的任督二脉,笋蕨馄饨、春茧包子、糖饼、炸糕、蒸花卷、蒸枣糕、蒸馒头……她样样信手拈来,十岁的年纪手艺精进得贼快。 我这小嫂嫂不由得感到欣慰,想她未来养猪种树的时候可以自食其力,再也不用怕难以下咽、吃不饱饭了,况且又都是妥妥的面食,养人又耐饥。 日渐圆润的吉宁也深表赞同,说自己日日盼着及笄,她快烦透这宫中烦闷的生活了,恨不得明日就出宫寻那帅气平庸的郎君,找那山清水秀的去处搭瓦屋、养猪猪。她还说要抱着我的“小栩栩“一起去,给它找个白毛蓝瞳的漂亮母猫,生一堆猫崽,以便想我和哥哥了就抱抱它们。 说这话时,我怀中睡得正酣的“小栩栩“惊悚地抖了一下,抬起自己的大胖脸无可奈何的瞄了她一眼,眼中写满了抗拒。 不过此“栩栩”却并非彼“栩栩”,我去年捡到的那只糯糯乎乎的小奶猫已是再也寻不到了,但面冷心暖的江知栩却又送来了一只。 这是只土黄土黄的小肥猫,才满月就已经很胖了,他说是他喂的野猫生的小崽,那野猫生了好几窝,根本照顾不过来,还吵得他心烦,干脆就送我一只好了,叫我以后不要再为寻猫儿自个儿乱跑了。 当时,我正为嬷嬷的伤势而难过,他这突如其来的馈赠犹如雪中送炭,也让我的感情寄托突然找到了出处。 我哽咽着从他手中接过小肥猫,谢过圣恩,就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直流。 惹得面前还端着老成持重、凌厉威仪架子的江知栩瞬间慌了神,他甚至一把夺过茚耳手中的帕子,用力地为我擤了个大鼻涕。 然后,就红着一张脸,带着月昌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信宫。 留下哭哭啼啼的我和一脸神往的茚耳,以及不知在欣喜什么的玲珑。 我望着怀中这只小小的肥猫,抽抽涕涕地擦着眼泪,想着连满月猫儿都能养到这么肥的江知栩,为什么就养不胖自己呢? 其实这一年,我依旧没少送羹汤,只是厨艺丝毫没长进,那羹汤做得,无味至极,想这世间,大概也只有江知栩会愿意吃。 毕竟天子骄子,连口味也与寻常人不同。 第17章 归来 这年九月,院中那株桂花树又开始满园飘香的季节。 我的嬷嬷,终于回来了。 那日辰时,用过早膳的我正在寝殿内专心地画画,窗台上已胖成圆球的“小栩栩”也正慵懒憨睡,却遥遥地望见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自长信宫院中走来,那身影逆着光,走路一瘸一拐的,很慢。 可那身边跟随的侍从却并无一丝怜悯之情,甚至不耐烦地猛推了一下,那一瘸一拐之人踉跄着差点跌倒。 直至这时,逆着的光影挪开了一些,我才于窗内遥遥地分辩出,来人是我的嬷嬷,是那个去归落斋一年半未归的嬷嬷。 我再顾不得那未完的画,扔下手中的笔兴冲冲地向门口跑去,我想快些抱住嬷嬷,想被她揽入怀中,想看看这一年半长高许多的我,双手是否已经可以环住嬷嬷有点粗的腰身了。 可我还未来得及扑入嬷嬷怀中,茚耳和玲珑就已先行出来迎接,她们向侍从和随行女官行了礼,熟练地踱至我身边,悄声提醒我说那是六尚女官,娘娘切不可失体面。 我这才停下来,亏得她俩及时提醒,脑中才忆起年初长公主那段“苦口婆心”的话,知我即便再日思夜想,也要于他人面前,守着主子的傲慢,才可保嬷嬷平安。 我学着按大辽的法令和规矩,迎女官向前。 那女官也恭敬地按着法令,向我行礼,讲长公主之意,讲嬷嬷是何时痊愈,长公主又是怎样悉心命尚宫六所重新教嬷嬷侍主之职、之礼,又是怎样菩萨心肠,放嬷嬷这等罪奴回来继续侍奉沈婕妤…… 我一一听着,却掩不住心疼,我看向嬷嬷,这一年半的时光匆匆逝去,她依然是温柔的,对我笑得体面而亲切。 可她变老了,皮肤也变得很糙,原本她身形是有些微胖的,现下却瘦了许多,也不知道她那经常僵而疼的膝盖是不是更严重了,她好似瘸得厉害。 这宫中所有人都缄口不提嬷嬷境遇,即便多加打点、命人打听,也都不大讲实话。可我却几乎都知道。我知归落斋根本不是什么年老宫女颐养天年之所,宫里那两个曾经地位尊贵的太妃都生活清贫,她们又怎会对那些老弱病残、已无他用的宫中女婢们存着怜惜呢? 更何况嬷嬷这样一个年老体弱又重伤将愈之人,还要去六尚和初进宫,未分阶位的小宫女们一起“回炉再造”,那是怎样的辛苦、怎样的屈辱呀! 可好在我的嬷嬷没有丢下我,她最终还是无恙回来了,我心便已放下大半。 我谢过女官,又托着女官代我向长公主请安言谢后,便偷偷发誓:从前都是嬷嬷护我,可如今沈念早既已长大,就该学会护嬷嬷了。 我想从今儿起,我定不会再让她老人家再此等伤害了。 女官走后,茚耳和玲珑一直在旁,我和嬷嬷虽都心知对方思念,却只能遵着主仆之规不敢相言,怕有人又悄咪咪向长公主打小报告。 可好在,这段时间忙着和长公主斗智斗勇的吉宁竟过来。 其实吉宁先前和长公主是没有什么恩怨和交集的,她俩本是互不理会的皇家姊妹,关系就好似那同住皇宫却不得见的街坊,一直相安无事。 可从半年前开始,长公主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突然关注起吉宁这个隐形妹妹来,给她也灌注了那“令人窒息的爱意”。 不仅找了个经验老到的教习嬷嬷送吉宁,还指派三个女官日日教她习规矩,练舞艺和琴曲,惹得她连下厨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这……天性散漫不羁爱自由的吉宁怎能乐意?便学着江知栩那暴脾气跑去长乐宫和长公主吵起架来。 只是,江知栩这天之骄子都没有实权,斗不过自己长姊。 她这乳臭未干的十岁小丫头又怎能斗得过? 吉宁势汹汹地闹了三场,连自己宫中本就为数不多的珍稀瓷器都砸了个稀碎,可最终的结果却是,长公主以“挑唆主子”为由换掉了陪伴她多年的女婢,还命她面壁思过三日。 江知栩听说妹妹的事情后,也恼了,连早膳都还没吃,便也气势汹汹地要去寻长公主吵架。 劝阻无效的月昌哭丧着脸跑来找我这婕妤诉苦,说娘娘你劝劝皇上,至少把早膳用了再去呀。 我跟着月昌,着急忙慌地跑去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皇上你们兄妹俩怎都这般火爆脾气?解决问题光靠吵架怎能有用? 还反向宽慰他说吉宁学些才艺锻炼一下其实也是好的,毕竟她现在吃得是有些胖了。 这是真的,吉宁虽自小肤色凝白通透,又长着一双澄澈灵动的大眼眸,既机灵又可爱。但她却实在贪吃,变得白胖白胖的,把那灵动的美貌都盖住了。 可江知栩却不识好人心,吼我道竖子不与为谋,说她长姊对吉宁是何居心我竟看不出来! 这一刻我委屈极了,想他大概是忘了我才年芳八岁,我又未通天智,哪能看得出大我两个八岁的长公主此举竟是有居心呢? 但我不敢再劝了,也怕自己火上浇油气到龙体,他更不会好好用膳,便自觉地滚回长信宫抄了一千遍心经,日思夜想地琢磨长公主的叵测居心到底是为何。 只是至今也未能想得明白。 但吉宁到底是公主气概女中豪杰,不似我这般怂。 长公主拿掉了她为数不多的心腹女婢,她反倒有了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还挫越勇了起来,这半年斗智斗勇的生涯里,规矩礼数、琴艺舞技未见长进多少,但吵架的本领却日益见长,且吉宁吃得又胖,长公主是骂不过也打不过,又不能像整治宫女大臣般整治自己那唯一的皇家妹妹,这半年就一直头疼难耐。 也因此,宫里的女官们都怵吉宁,更别提宫女小婢了,在吉宁面前变得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出。 所以当吉宁让碍眼的茚耳和玲珑退下时,她俩便不似在我面前般耍赖违和,麻溜地出去了,顺便还不忘把门带结实,生怕吉宁骂她俩是没有眼色的玩意儿。 之后,吉宁骄傲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和嬷嬷才得以放松地会心一笑,将先前主强奴弱的架子抛开来,一起倾诉衷肠,相拥而泣。 第18章 心愿(上) 江知栩说得没错,长公主对吉宁的用心良苦,果然是别有居心的。 可我实在是太过愚钝了,一直到过了元宵节,长公主那指婚的意图众目昭彰,才恍然明白。 时光匆匆流转,刹那间已是知元七年。 元宵节快到了,可嬷嬷的腿却依旧瘸得厉害,医官说是因有风湿旧疾在先,又挨了那几十大板子,废了就是废了,是绝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我不信,吉宁也不信,她说这么好的嬷嬷,上苍怎么能如此对待呢? 吉宁还让她那远房叔伯舅舅去太医令找了几个擅针灸推拿的人来,但那些人逐一看过,也都摇头表示已无力回天。 我心中既难过又愧疚,想我那日如果不任性地私自出门找猫儿,嬷嬷又怎会废了腿? 可嬷嬷却笑着安慰我,说娘娘别再为老奴折腾了,老奴能回来陪着娘娘就已经很知足了。 吉宁也叹了口气,抚着“小栩栩”安慰我道,莫担心啦,待明日元宵节,我们就去上林苑里看天灯祈福,祈上苍垂帘,晋嬷嬷双腿能快快健步如飞,嫂嫂和哥哥能早日一人一心生一堆可可爱爱的小皇嗣,祈我也可以早日出宫找我那庸碌又帅气的郎君。 我听得脸红心跳,快九岁龄的我早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是个未通男女之事的傻丫头,去年就已从教习女官那里知悉一二,现在听吉宁讲这些,更觉得羞的不行。 且古者天子以听天下之内治,是定要立后六宫的,需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加上皇后之位,一一算下来,未来江知栩会陆续娶一百二十一个妻妾,后宫这么多人争宠,我能活得安逸就已实属不易,还奢望一人一心生一堆皇嗣,怎么可能? 何况去年,长公主就已经有意为年满十二岁的江之栩再添内命妇了,礼聘的消息都准备传了,可好在江之栩自己很抗拒,他很严肃地告知自己的长姊说她既已定沈婕妤将会为后,何不等沈婕妤过了金钗之年与朕行了合卺礼,也好天子有后,以安后宫。 我听得咋舌,想他先前不是说会待我以兄长之谊么?怎么还想着与我…… 呸呸呸,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长公主还以为他对我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甚是满意,可我却觉得他不过是有自己的打算罢了,他整日神神秘秘的,说不好是已经看上了哪家宫女呢。 我见江之栩时虽也觉心中小鹿乱撞,但也曾亲眼所见我那思念娘亲至深的爹爹娶晚娘进门时是如何迫切着洞房花烛,我还见过晚娘与爹爹的三房妾室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场面。 她们当时斗得很凶,惹得我那天天只顾吃斋念佛的祖母都忍不住走出自己常年紧闭的卧房,指责晚娘到底也是大家闺秀,竟未有一点主母风范和气度。 可我祖母虽说起晚娘来振振有词,她当年不也是被祖父招进家门的莺莺燕燕气到日日礼佛么? 这普天下之下的臣子尚如此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何况为了江山必须立后六宫天子呢? 只是我没得选,我进宫的宿命似乎是注定的。 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吉宁那没出息的愿望反而是伟大的,她如果可以自己选到那一人一心白首不相离的夫君,庸碌清贫又何妨呢? 何况若长得帅气一些,看一辈子也不生厌。 可怜我自己才刚满九岁,就已对帝后之爱不抱什么美好的期待了。 甚至觉得,都还不如期待元宵节呢。 进宫快四年了,这高墙朱瓦中日日乏闷无趣,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什么热闹的,或者喜乐的事情,但好在,唯元宵节不同。 这一天,无论皇家之人为权势、为地位、为财利亦或是情感,在这皇宫中有多少隐秘而不堪的争斗,但至少花灯一挂,大家便暂时的一笑泯恩仇,其乐融融互道祝福。 这一天,宫墙之外的黎明百姓张灯结彩,挑灯巡游、赏花灯、看百戏、猜字谜、对诗词、放河灯、祈福…… 漫天飞舞着夜光风筝,似焰火齐放,其乐融融。 而宫墙之内的上林苑中,亦会摆家宴、闹火龙、挂花灯、猜字谜、对诗词,放风筝…… 未央宫还会在子时将万千天灯点燃,似普天星辰般闪烁,供大家许愿祈福,与民同乐。 我依稀记得,到了那一刻,江之栩会抬起棱角分明的侧脸,会放下天子的威严和故意为之的老成持重,嘴角笑的弯弯笑的甜甜,开心的仿若一个真正的少年。 而仙子般漂亮的长公主也会放下对权势的执念和欲望,眼眸灿若星星,温暖得似一个真正的长姊。 我和吉宁也会变回无忧无虑的孩童,欢笑放松、肆意玩闹着,再没有那么多忧愁和烦恼,有时候还会调皮地跑去找难得展露笑颜的两位太妃讨些点心吃。 然后,许一个渺小又不难实现的小愿望。 而身后的宫女、嬷嬷、小吏、侍从们也都会逐一丢掉整日谨小慎微的恐慌和拘谨,眼神也不再呆呆的,他们亦会笑得灿烂,祈祷年年顺遂,祈祷平安无事、祈祷家人健康,或只是单纯地想一个平凡而温暖的美梦。 今年,大概亦是如此。 于是元宵节前一晚,我便只顾着盼星星盼月亮的兀自兴奋,整晚都在琢磨今年的花灯会不会比往年好看,今年的我会不会变更聪明猜的出那些字谜,今年的家宴会做些什么菜式呢?今年的自己又该许什么愿望才好呢? 想着想着,便忘了时间,忘了晨起的未尽的事宜,直至寅时才沉沉入睡。 但好在茚耳和玲珑绝不会忘,还未到卯时,她俩便将我从梦境又拉回到现实之中。 按照皇宫律令,我这唯一的后宫,一到元宵节,就要早早地陪江知栩去给两位太妃、长公主请安,然后陪她们吃上一碗元宵,再去宫中的寺院为大辽祈福。 她俩虽大事小情的都会跑去长乐宫打小报告,但在尽奴婢之宜上,确实兢兢业业无可指摘,我的诸事都会牢牢记在心中,及时提醒。 我哈欠连天地听她俩的喋喋不休的嘱咐请安规矩和要注意之事,迷迷糊糊的,竟连江之栩已站在身后都未觉察出来。 第19章 心愿(中) “沈婕妤昨夜是又只顾着画画没有就寝么?” 我正坐在妆台前昏昏欲睡,一个熟悉又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从身后响起,身旁正为我梳妆的茚耳、玲珑惶惶的低头下跪,我才拾起惺忪的眼眸懒懒的望向身后。 却无意间撞上江之栩那如寒星般的眼睛,他正专注的看着我,似有意无意地笑着,一贯冰冷淡漠的眼底正染着一丝温柔。 许是看到我的眼神对视过来,他又郑重其事地收起笑意,变回一脸严肃的模样,但声音却仿若带了一丝温润,又问我道:“是昨夜没睡好?我看你在打瞌睡。” 我痴痴地看着他,还未从困意中抽出该有清醒来,又见窗外阳光照进丝丝轻巧和煦的色彩,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好在玲珑及时地拽了我的衣角,我才如梦初醒般将膝盖从从妆椅上滑落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慌张张道:“臣妾给皇上请安,臣妾刚……刚……是不小心睡着了。” 我分明听见一声掩饰不住的“噗嗤”,但待抬起头时,年轻的龙颜却毫无波澜,还是那副老成凝重的模样。 我从未想到江之栩会来接我。 从前那三年,都是我早早地被叫醒,迎着淅淅沥沥的小雪,去未央宫门外乖乖等着他。 第一年他挺慢的,害我披着狐裘在宫外等了许久,冻得哆哆嗦嗦的,我就偷偷将脚下莹白的雪踩来踩去,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打发无聊与寒冷。 第二年他没让我等,很快就出来了,却像个冷面人一样一路一言不发,并不睬我。 去年我们关系融洽了一些,他遥遥看到宫门外等候的我时,会带一点隐隐约约的淡然微笑,然后命月昌把一个刻着龙凤纹的暖手炉递予我手中,但依旧不大同我说什么,于是在路上我忍不住叽叽喳喳地给他讲故事,想着逗他再笑一笑,可他这少年,半点童真都没有,就只顾闭目养神,不过,倒也不曾打断我。 没想到今年,他竟然提前来了长信宫,且脚步这样轻,还不让人通报,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那可怜的困意一下子就止住了,他却平静地走近来,将我扶起,淡淡地说:“沈婕妤醒了么,现在可以随朕走了么?” 我收起莽撞,故作柔顺地点头,边起身边仰着脑袋看向他,十三岁的江之栩个子更高了,眉宇间添了些坚韧的英气,沉稳更多,那冷冷的眸子也不再尽是阴郁的色彩,有了些璀璨的光芒,他身披绘有巨龙的厚实黄袍,一言一行都显得克制。 他自上次为吉宁的事情生了场大气后,整个人性情都变了。 不再动不动去和长公主吵架,对于辅政之臣的指手画脚,也不再暴躁,而对于我祖父的专恣自肆的言论与行为,也只是淡淡看着。 他有时候甚至不爱上朝,只在未央宫里看看书简,读读《群策论》,或者私下里见见那些初出茅庐,正一腔热血求见皇上的年轻朝臣。 长公主看他如此,倒是欢喜了,说皇上终究是长大了,懂得些事,还说他不上朝便不上朝,到底年轻些,不想和年长的朝臣呆着也可以理解的。 不过幸好上朝之事长公主极爱代劳,群臣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意见了。 宫中余下的太妃本就不多,加上长公主,我们很快便请完了安,待于寺庙祈完福,才刚过巳时,未到午膳时间,肚子又填满了元宵,并不觉得饿。 本想着趁这多出来的时间,去找吉宁玩耍,可身边的江知栩却忽然开口对我道:“沈婕妤可愿陪朕去未央庭走走?“ “啊?“他说得很平静,我却有点受宠若惊。 “朕想同你聊聊天。”他又坚定地补上一句,然后挥手退下我身边的茚耳和随行女婢,只留月昌一个人陪着,拉我去了未央庭。 未央庭不大,但因紧挨着未央宫,听说平时除了想蒙圣宠的后宫嫔妃,基本少有人来,而江知栩的后宫又只有我一个人,就更清净了。 我俩几乎肩并肩地踱步在园中,看着地上初雪将融,气氛有些许说不清的微妙。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暖上一些,未到十五就有了一丝薄薄的春意,树梢上的积雪欲化未化,冻成透明的冰晶在日光下闪烁着调皮的光芒,清凉而羞涩。 “皇上是要听臣妾讲笑话?还是要听臣妾讲故事?或者……臣妾讲讲皇上送我的那只小猫每日都干些什么可好?嗯……它可好笑的,现在都十来斤了……”我有些受不了这莫名的氛围,提前打破了寂静。 “沈婕妤还是与朕聊些家中之事。”他未等我喋喋不休地说完,低头沉思了一会,打断我对“小栩栩“的描述。 “嗯……是哪方面的家事?“我有点沮丧,不知他为何总执着于听我家中的事儿,那寡淡的儿时生活我都讲乏了,且第一次讲时他昏倒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 他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却不知为何微微地叹了口气。 “臣妾没有不想讲的意思,可不知道皇上希望臣妾从哪讲起呢?还是从进门的门槛开始讲么?嗯……那大门……“我有点慌,好怕他生气,他吼人的时候还是怪可怕的。 “说说你同卫将军,还有你爹爹的关系,你小时候他们待你亲厚么?”他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生出了一丝怜悯似的,定定地看着我。 “祖父比较严,总对我板着脸,但有时候他吃醉了酒就会很亲,会抱我会对我笑,会买糖人给我吃,爹爹不大管我,我晚娘管他管得甚严,他对弟弟和庶出的两个妹妹关心会更多一些,毕竟……我是长姊嘛,不过我进宫前那段时间,爹爹是对我极好了,祖父也是……” 我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他听得很认真,有时候眸中还会闪着隐隐担忧。我一讲故事就停不下来,甚至讲了祖父教我的《女论语》,以及爹爹送我妆奁的故事,讲到我满脸疹子哭了好几天时还觉得好笑,“咯咯咯”地忍不住笑起来。 可我还未讲完呢,他却又开口打断了我。 他不知为何,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表情,低声问说:“如果此生再见不到他们,沈婕妤会难过么?” 第20章 心愿(下) “皇上此言是什么意思?” 我虽是个愚钝之人,但这四年,读过许多书,听过许多故事,也巧合的,见过或梦到过一些匪夷所思之事,所以,当江知栩这样问时,我只觉隐隐心惊。 这三年,我亲耳听过祖父所做之事,知他以我之名,以长公主之意擅自干涉过许多朝政之事。 也知他以丈人自居,视江之栩从来都似毛头小孩,但他们不知,我自初次见江之栩之时,就在幼年懵懂间明白天子之所以不同。 8岁时,我曾给家中去过书信,除了写对爹爹、祖父、祖母的思念,就是字里行间隐忍着表达我于宫中之艰难及疲惫。 我在心中藏着对他们的愿望,盼着祖父能明白我一个8岁女娃都明白的道理,明白皇帝是九州天子,不是沈家天子。 也希望爹爹能从旁相劝,臣子受命于天,平安是福。 可他们从没有回过书信,连我那年昏睡一月之时,爹爹和晚娘奉旨进宫来唤,也未曾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他们还是那般肆意。 可今日这句话,却实在让人担心,我怕梦中劫难成真,怕有一天真的亲情无系。 可面前的皇上身着龙袍,立于雪中,说这话时神情坚定而决绝。 我静静站着,知身体已在控住不住中微微颤抖,只好诚实而温婉地向他道:“臣妾既已入宫,皇上就是臣妾唯一的家人,只是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呵,可这世间所有,都历历在目地证明,他们,从未如此这般认为过!”他突然仰起头,呐呐道出这样一句话来。 未央庭内,倏地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那雪花轻盈飘舞,宛如一群未染尘埃的白色蝴蝶,轻轻地覆盖住院中每个角落,我分明看到他仰起的侧脸中,有隐隐约约的泪光,欲缓缓坠下。 “下雪了,送沈婕妤回宫。”可他他背过身去,只淡淡地对月昌说道。 …… 这一路上,我都心事重重,坐在步辇中愣神,竟连吉宁在身后唤我都没有听到。 “沈!婕!妤!” 直到她叫得如此大声,才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循声回望,转头看到吉宁坐在身后步辇中气鼓鼓地瞪着我,她的步辇较我慢一些,抬步辇的人明显有些吃力。 “你方才怎么了,我至后方喊了你三遍都未曾听见似的。”见我终于回头,吉宁佯装生气地嘟囔。 “没什么……刚刚在想一些事情,出了神。” “那我猜猜,是在偷偷思念我皇兄,还是在想今晚的家宴和花灯?” “……” “哎呀,又不答我?小嫂嫂我给你讲啊,我今晨可厉害了,竟把那三个心狠手辣的妖婆骂得哭着跑了,然后去准备了好些好吃的,有炸糕、有红枣花糕、有橙汁虾饼、有灌浆馒头,午膳去我那儿,咱们一起吃呀?” “你就不怕那三位教习女官又去长公主那里告状?”我看着一脸兴奋的吉宁,好生替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担忧。 她虽比我年长,但除了比我胖许多高许多以外,竟哪里都比我更像个孩子,遇见那让自己不开心的人或事,是能骂则骂,不能骂则打,现今没有一点公主该有的端庄稳重了,倒越来越像那可以“养猪种树”之人,也算是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前进。 “告就告呗,她江淑茹现在还能骂得过我不成?”吉宁满脸骄傲。 这深宫中,怕是也只有她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直呼长公主名讳了。 “可她毕竟是你长姊,你莫要太厉害。”我也只能从旁收着,以免她们皇家姊妹再起战火。 “知道了,小嫂嫂……” 但话虽这么说,吉宁却是满不在乎的,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自己今日下厨经历,今日所做美食与之前有何不同,到底用了哪些食材,面粉揉成什么厚度等等。 我一一地听着,忍不住被她的欢快吸引住,顺着话题聊了起来,我们从美食聊到花灯,又从花灯聊到新年愿望。 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去她宫中用了午膳,吃了吉宁亲手烹饪的许多美味面食,觉得食不尽兴,还偷偷用炭火烤了个大猪肘子,偷喝了点去年九月酿下的桂花蜜酒。 微微醺醺的,一时间竟再忘记担心祖父。 直到在晚间家宴上又遇见江之栩。 我坐在他身边,回想起未央庭中的圣言,如坐针毡,食难下咽。 他坐在我身边,面色如常,似已忘却午时那段与我散步的经历。 甚至还突如其来地关心我今日为何吃得拘谨。 同样没吃多少的吉宁在不远处适时地打了个饱嗝,江知栩这才睨了她一眼一脸朕懂了的表情不再管我,兀自用起膳来。 席间,长公主频频举杯邀亲人共饮,两位太妃也其乐融融相谈甚欢,往常针锋相对的远戚皇室此刻喝酒猜拳互诉衷肠,大家似忽然按下了恩怨情仇的暂停键,像极了寻常人家。 也只有我依旧为江知栩的话战战兢兢。 直至后来未央宫的天灯齐放,仰头观望的江知栩才忽然似猜透了我心思般,轻声的于我耳边道:“沈婕妤不必担心,朕当你是家人,他们,自然也是。” 我闻听此言,感激之情已再藏不住,只想拼命抱住他谢主隆恩, 好在,忍住了。 我只泪光莹莹地看向他,看着他此刻眼中的灿璨流星、日月星辰,看着他瘦而宽阔的胸膛,看着他卸下天威重任时轻快阳光的笑脸,看着山河流转、少年柔情。 默默祈祷山河清明,祈祷天子顺遂,臣子清廉,这世间之少年再不会举步维艰。 可他却又低下头,低声问我:“可以告诉朕,沈婕妤许的事什么愿么?” “这……”我一时语塞,羞于回答。 “嫂嫂不会又在祈祷早日养胖我哥哥?”哪知吉宁竟已偷偷躲在我俩身后,一脸鬼笑着代我作答。 “她去年不也是这愿望?”江知栩闻之竟一脸失望,甚至好似还有些……沮丧? 我看着皇上此刻如此可爱,再也忍不住和吉宁一起“嘿嘿嘿”的笑起来,调皮问道:“那皇上呢?皇上的愿望可以告诉臣妾么?” 江知栩看着漫天如熠熠星河的天灯,忽而温柔地笑了。 他呐呐说道:“朕只愿这世间再无纷争与痛苦,愿孩童从此只是孩童,愿百姓安康、盛世重现。“ 说罢,他轻轻地闭上眼,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在天灯下隐隐闪着光芒。 第21章 指婚 没想到,刚过完元宵节,小公主被指婚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吉宁一下子就慌了神,在我面前呜呜呜地哭成了泪人,说做大辽的公主也太悲哀了,连自行择婿的权利都没有。 说为什么除了江淑茹,皇姊们不是远离故国去和亲就是与宗室重臣通婚。 还说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学无术了,不仅琴棋书画、六艺八雅样样不会,连字都写不好。 且又把自己吃得这般胖,为何那州牧还会看上她,他就不怕娶一个悍妇为宗室蒙羞么?这驸马的身份对他们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我抚着哭成泪人的吉宁,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长公主所选的驸马是西南的高州牧,年纪虽大吉宁不少,却还未及而立,是个出身宗室重臣之家的人,早年喜欢行武,后又专注于官职,除了有几个通房和外室外,一直未来得及娶妻妾。 这条件乍看之下,似乎也不算太委屈,如若吉宁愿意,嫁过去也算贵胄雍容、一生无忧,但吉宁自小就有那没出息的择婿标准和自由不羁的向往,自是十万个不愿的。 为此,长公主竟亲自来劝,苦口婆心道吉宁要知足,这门婚事也是难得的珍贵,并说她贵为大辽公主,而今又快到金钗之年,也该知自己所肩负之重担,怎能一直任性下去? 我知自己现在身份式微,不该在此继续听下去,本欲随宫女们一起退下的。 也便她们姊妹俩关起门来好好聊聊。 且嬷嬷昨日还劝我说事关公主婚嫁,娘娘切不可过多插手。 可长公主却不允我出去,说:“沈婕妤并非外人,不如坐下帮本宫一起规劝规劝,你速来知书达理,定明白本宫的良苦用心。” 我便又小心翼翼地“喏“着麻利儿的坐了回去。 吉宁看我在此,擦了擦眼泪,说话较往常稍客气了些,但也不改阴阳怪气:“既沈婕妤在,我便叫一声长姊,长姊既也是大辽公主,又比我知礼数,且与那州牧年纪相仿,何不自己先嫁了去?” 长公主闻此言,也未恼,只斜睨了她一眼正色道:“我知你素来不爱进学,说话也没个分寸,本宫便不计较,可你要知本宫若不是为承父王之愿尽心辅佐皇上,兴我大辽,壮我河山,何以立那不婚不嫁之誓!” 她说到“兴我大辽”时声音倏地大了许多,听起来慷慨激昂、慷锵有力的,看着整个人都自带光芒,升华了不少。 可吉宁却嗤之以鼻,呵呵呵的冷哼着:“长姊莫要说得如此大义,若我母妃不是去得突然,何轮到长姊牺牲至此,这其中的故事……恐怕多了。” 长公主本还稳稳坐着,听到胸无点墨的吉宁这般回答,竟惊咳住了。 不过不多时,她便又恢复了镇定,眯着眸子低吟道:“你竟也怀疑本宫之真心?” “不敢,只是长姊可知,心不净,必自伤?”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倏地拍着桌案站起来。 “哎呀,别总瞎想,皇妹的意思就是让长姊多静静,毕竟气大伤身嘛。” 吉宁速来伶牙俐齿,惯会吵架,竟把速来以温婉示人的长公主竟说这般颜面扫地。 长公主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瞬间变成了刺骨寒冰,很快连体面都不要了。 她发着狠地对着吉宁怒斥道:“你以为你这般胡搅蛮缠就有用?本宫为你指这门亲事已是很尽皇姊之情面,你看看自己那五尺腰身和才疏学浅的粗鄙样子,怕是和亲都高抬了你!” 吉宁也听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我拼命拦着,伸手便要挥拳上去了。 长公主见此,似乎已不想再与这不识抬举的皇妹动一点嘴皮,一脸鄙弃地唤了贴身宫女进殿,转手负手沉吟:“你最好明白自己处境,别不识抬举!” 然又嘱我说什么“沈婕妤好生规劝她,也莫要随她不知好歹”便拂袖而去。 我吓得惶惶点头,连已到嘴边的那些劝架之言都不敢再说。 我本想劝长公主三思的,想说吉宁既现在不愿嫁此人何必强求,等她再年长几岁再商议不好么? 想说西南州牧虽出身宗室身份可匹,但我国之州牧却享有军政大权,来日若借着驸马之身份暗藏祸心,夜郎自大了怎么办? 想说皇上贵为九州天子,吉宁的婚事他知晓么?他也应允了么?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没有那般胆量。 但好在,皇上有。 我本还纳闷江知栩去年还为吉宁学艺之事恼怒,为何此次长公主指婚这般大的事,竟没事儿人一样,整日还窝在御书房里消磨时光。 哪想到刚至酉时,便被召了去。 初春的日光退得早,我随侍从到御书房时,见天已渐黑,殿内灯烛已燃。 江知栩坐在御案前,依旧低头翻看书简,见我进来,头都未舍得抬一下,只浅浅道一句:“朕听闻晌午长公主去找吉宁时,沈婕妤也在场?” “回皇上,臣妾当时在场。”我乖乖作答。 “那沈婕妤对此婚事有何看法?” “啊?” 我看着神色淡然的江知栩,不知如何作答,恐答错又被赶回去抄书。 他虽近来对我的态度好了不少,但依旧动不动还会罚我。 只是现在从抄心经,改成了抄书简。 我歪头静思半天,才试探地问了一句:“这婚事,皇上也允了?” “嗯,未绝。” 他这时才缓缓放下手中书简,抬起龙颜,神情竟一点不冷,温温柔柔的。 “……” “皇上都不三思么?”我看他神色温柔,便壮着胆子,将那未敢对长公主说的疑虑一股脑儿讲了出来。 哪知他听完竟宠溺地笑了,还没头没脑夸了一句:“没想到沈婕妤变聪明了。” 我看他那笑意,有种被戏耍般的懊恼,也顾不得惹怒龙颜,气呼呼地抱怨:“皇上既也有臣妾之担忧,那为何还允长公主做主这婚事呢?” 可他却未回答,只又暖暖地笑了笑,才倏地将右手伸出,于御案前托起了腮,一双冷眸变得亮亮的,直勾勾地盯着我道:“朕只是……想试试沈婕妤的真心。” 第22章 醉酒(上) 我本担心,长公主狠话既出,吉宁出嫁西南州牧之事便不好逆转。 毕竟以大辽现在之局势,嫁与不嫁高州牧,都是进退两难之事。 嫁了,要提防后患,不嫁,要担心近前。 可江知栩若放任长公主此行,牺牲吉宁往后的自由,便更觉难过,好像如今这世间、似乎不管是贵胄雍容的皇嗣、还是豪门贵胄之子女,亦或是为生活捉襟见肘的百姓之孩童。 都从不曾享有自己说愿或不愿的权利,便被推向那不知不愿或不敢的地方去了。 但好在,指婚并未成功。 那日我正坐在寝殿窗前抱着“小栩栩”暗自神伤,便见吉宁兴奋的小跑过来,身后宫女也紧锣密鼓的跟着,我心下疑惑,怕吉宁是悲极反笑。 实在担心她精神状态,便也抛下“小栩栩”小跑着迎了过去。 “沈婕妤,我不必嫁了,听到了么,不必嫁了!”吉宁紧紧抓住我的手,有些气喘,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兴奋。 若不是身后宫女在侧,怕是会立刻开怀地跳起来。 “真的么?”看吉宁状态,不似假的,我也舒了一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快随我来。“我们面对面,紧紧拉着手欢呼,而后她便示意身边宫女统统退下,神秘兮兮的拉我回到寝殿中。 倏而又不放心的将我门窗一一全部关好,才放心的随我坐在香檀雕刻的鼓桌前。 “快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长公主怎同意的?”我迫不及待的问。 “小嫂嫂你有所不知,前几日哥哥可威风了,我们竟都不知,他懈于上朝的那半年,看似每日颓废,却悄悄派心腹之人去到西南,暗中收集西南州牧拉拢士族,暗囤兵力的证据,那么厚一沓,就那么摔在江淑茹面前,让她好生丢脸。” “你是说?” “是啊是啊,那姓高的可不是什么好人,竟然暗藏祸心……怪不得不嫌我胖呢。” 吉宁抓起近前的水一饮而尽,继续悄声道:“你说江淑茹平日看着多精明,实际竟这般蠢,还好意思辅我哥哥之政,整日说得那么大义,骗得了百姓和朝臣,却骗不了我们,她那时不过是看我哥哥年幼,正好借此报她母后之仇罢了。” “什么……仇?”我诧异着。 吉宁也愣了一秒钟,显然意识到自己跑了题,倏而又悄悄俯我近前低语:“小嫂嫂莫打听这些,不过是朝中一些没有实证、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罢了,我继续讲哥哥的英明神武之事迹可好?” 接着不容我回话,继续兀自欢欣道:“江淑茹当即便撤了那指婚之意,她干了那没脑子的事,估计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已经好几日未出长乐宫大门。” “那……” “小嫂嫂你等等,还没完,好似那姓高的暗囤兵力之事还有几个朝中人参与其中,但不知为何哥哥只骂了他们却并未处之,可能是心慈,后来哥哥还密宣了几个朝臣,竟改了州制。” “怎么改?” “哈,就是往后我朝便再无州牧之职,改为没有统兵权的刺史啦。” 吉宁话毕,得意洋洋的看着我。 “皇上英明!”我也开心得合不拢嘴。 吉宁乐不可支,央着让我偷偷端出那背着嬷嬷藏好的桂花酿来,忍着龇牙咧嘴的辛辣和未至及笄不可饮酒的规矩,开心地尝了好几口。 然后微醺之际,吉宁又给我讲了她那没出息的愿望,她说来日她要养好多好多猪,都养得和她似的白白胖胖,然后猪生猪,又生猪,一代一代卖上源源不尽的好多好多银两。 然后和那庸碌但帅气的夫君生下一儿一女,供他们读书识字,供他们吃喝不愁,供他们童年欢乐,供他们婚嫁自由。 到那时,他们会远离朝廷,不染皇嗣斗争,不贪权势利禄,不必让她的孩儿自小背上什么冠冕堂皇的夺嫡理由,更不会让他们学着自相残杀。 说着说着,她又一脸哀伤地看着我,说小嫂嫂,可是你和哥哥大概是不能如我一般了,你们的身份使然,大概一生都要在这皇宫之中了。 我说没关系的,我自五岁进宫,就已经习惯了。 可吉宁依旧哀伤地看我,说:“小嫂嫂,可你往后莫要学着前朝那些整日疯了似的母妃和父王佳丽们,你要记得初心,记得出淤泥而不染,要和哥哥好好的。” 我点头应允,说她想太多了,这后宫仅我一人,我和谁去疯呢? 吉宁脸蛋红红的傻笑,说也是啊,但你往后可要看住哥哥,莫要他也学着立后六宫,学什么佳丽三千,变得浪荡,他得一心一意,少生孩子多种树,安得广厦千万间…… 看吉宁已经醉得有些糊涂,我再不忍心告诉他教习女官于我六岁时就已经逼我日日学《礼记》,学“言其後于天子,亦以广後胤”,学“六宫是以制衡”…… 那些育嗣与内治之理,早已根深于我心。 我往后,大概很难不入淤泥,而江之栩往后,定不得不学着“浪荡”。 九岁的我看着已经趴在鼓桌上呼呼大睡的吉宁,只觉自己也如那年身着宽大龙袍的少年,变得老成持重,变得眸光复杂。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倔强。 也明白了那些参与囤兵之事的人究竟是谁,更明白了封地于西南的长公主刻意指婚州牧,意欲何为。 唯只难过等了这么久,祖父和爹爹终归还是那般糊涂,而长公主,也不过是披着仙女外衣的遁魔之人罢了。 想到此,我忍不住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桂花酿,学着吉宁般仰头,潇洒着一饮而尽。 然后,我便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空空荡荡的,整个寝殿都开始天旋地转起来,连空气也变得松松软软。 我觉得乏得很,身体似没了力气,又站不起来,便也像吉宁一样趴在了鼓桌上。 我想幸好皇上未谴祖父、爹爹之罪责,想他们经此一遭,往后定能清醒过来。 后来,我和吉宁醉得沉沉的,被嬷嬷和宫女们各自搀回。 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第23章 醉酒(下)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宫女,将我和吉宁吃醉酒的消息传了出去。 江知栩闻之很是生气,直接在宫中颁了饮酒禁令,规定即日起男未至束发,女未至及笄,皆不可饮酒,违之,杖责。 还命人将我和吉宁的宫殿翻了个底朝天,把我俩偷偷摸摸藏起来的桂花酿、桂花蜜酒都收走了去,甚至连小厨房做菜的酒都不让留。 还罚我俩各抄一千遍净土心经。 我还好,不管是抄经还是抄书,早已信手拈来。 可吉宁不行,她有那拿笔就晕的毛病,抄得慢极了,边抄边愤愤然,说小厨房没有了酒,她怎么做鲜美的酒醉翅、虾橙酿,还有刚学会的蜂蜜醪糟? 越想越不忿,心经是无论如何都抄不下去了,她丢下笔便去找自己的皇帝亲哥算账,站在未央宫外哭喊着皇上啊皇上为何如此对皇妹啊,是不是不心疼皇妹了呜呜呜,不让皇妹喝酒就不喝罢呜呜呜,可至少别把菜酒收走啊,皇妹可就这一个爱好啊呜呜呜。 哪知江知栩竟睬都不睬。 他这些时日忙极了,每天除了雷打不动地上朝、批奏折,还颁布了好些勤政利民的律令,并准备着手征辟新官员。 他整个人都好似变了,英姿飒爽的,有了些朝气,眸中不再萧瑟清冷,反熠熠闪着光芒,龙袍也合身了许多,为数不多能相见的时候,我总觉他现在好似一颗耀眼的星辰,璀璨极了。 只是江知栩颁新令、辟新官的过程并不轻松,我祖父虽然消停了许多,但朝中不爽的大臣依旧很多,他们大约习惯了旧日长公主掌政时的舒适,受不了做事的辛苦,免不了在背后阳奉阴违,暗波涌动。 可我一个后宫之人,除了瞎观望,于朝堂之事,也帮不了什么,只能继续熬些味道寡淡的羹汤,抚慰江知栩本就不是甚好的肠胃。 月昌说他近日咳嗽多了些,我想大约是熬夜熬的。 哎。 长公主也不再上朝了,她甚至很久没出过长乐宫,本以为她是大梦初醒,不再痴迷于辅政,我也不必再三不五时地被她邀去长乐宫听“苦口婆心“和“侍君之道”。 但不日,就来了宫女说长公主邀我去长乐宫一叙。 嬷嬷有些慌,为我披上帔帛时手都有些抖,她说娘娘千万小心,让老奴告知皇上可好? 我笑得灿烂,安抚她嬷嬷别多心了,长公主只是邀着叙旧而已,何况皇上近日繁忙,身体又不好,嬷嬷切不可让他操我这心。 话虽这么说,我其实还是挺紧张的,长公主未出长乐宫那段时日据说并非什么也没干,不久前曾以巫蛊之罪处置了一名宫女。 长信宫距长乐宫距离不远,我很快便到了。 随婢女进了殿中,却见殿内帘窗都未开,明明是青天白日,屋里却暗暗的,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烛。 我怯怯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长公主正瘫坐在椅上,半昂着面,也未睁眼,头却差不多快要歪跌到肩上来。 宫女全都退下了,我看着动作诡异的长公主,小心翼翼请了安,未敢起身。 “沈婕妤来了啊,还请安做什么,快入座。”听见我的声音,长公主忽然睁开眼,斜睨着我冷哼着。 我看着她这样,好似刚吃了酒,整个人是醺的。 没想到我和吉宁被禁了酒,她却吃起酒来。 我依旧像往常一样循例乖乖起身,在身旁的交椅上坐下,便不敢再吱声。 而她原本抵着额头的右手,此时懒懒地放下来,可几根修长的手指好似脱节了般,非常疲软,穿着一袭绛红的外袍,依旧带着金簪,可在昏暗的殿内,却显得暗了许多。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长公主,从前无论在哪里,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娴雅、端庄或傲然。 她此刻依旧看着我,眼神迷离又玩味。 怪尴尬的,我便将身子坐得板正,试探着问:“不知长姊找臣妾来,所谓何事?” “何事?”她倏而哈哈大笑起来:“本宫问你之事,你真的有知无不言么?” “臣妾……” “本宫要你时时劝诫皇上的话,你是真的劝了么?还是在本宫面前扮猪吃虎,阳奉阴违?” 她说这些话时,倏地坐正来,往常柔柔的目光也变得尖厉起来,嗓音充满怒气。 “长姊所言,臣妾听不懂。”我有被吓到,但依旧目光诚挚地摇头。 “听不懂?你怕是忘了当日是谁带你入宫,谁许你皇后之位,又是谁帮你祖父拥有今日之权势!” 我没忘,我只因一直没忘,才知血亲可欺,才知权势弄人,才知人有阴阳,才知何为真心。 不过我什么都没说,我虽小,但也懂得“勿扰装寐之人”之理。 “沈婕妤是无话可说了?”见我一直低头未语,长公主轻轻踱步下来,喘着微醺的酒气,停在我面前,一脸嘲弄地说道。 “本宫自皇帝登基,辅政至今,已有六年有余,可之所以能站上这个位置,绝非没有铺垫,你真以为以皇帝如今之势,便可撼之?你觉得他能耐我何?” 我摇摇头。 但她似乎也并没有与我对话的意图,只自顾自说着:“你父亲说你年幼、说你蠢钝又乖巧,可本宫今日看着,是为不然,沈婕妤年纪小小,就挺会演戏。” 我继续摇头。 可她的嘴角又挂起一丝邪魅的浅笑,睨着我道:“可你可知,皇上现今所为会引多少不满,他年轻,人主自臧,本宫不急,本宫迟早是要重回朝堂的。” “长公主为何不愿放手,信当今圣上一回呢。”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这胡言乱语,斗着胆问。 “你怎么不问问没有我,他何以坐上这九州之位,何以为帝王!”她忽然就怒不可遏,声音尖利得响彻殿宇。 “可……长公主可曾想过,他当时甘愿么?”我声音小小的,怯怯的,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很想知道江知栩当年成天子继位时,是否如我入宫时一样,根本没得选择。 可长公主没有回答我,她似听不见地哈哈大笑了一阵,接着用一双我根本不认识的犀利眼神狠狠对我道:“你莫要以为你这手无缚鸡之力便可与本宫相搏,本宫之势,也并不是只有你们沈家一方,而你们沈家,也不只有你一个女儿,沈婕妤往后好自为之!” 她一字一顿,眼神凶狠,我再不能从中窥见一点仙气儿来。 眼前这个长公主,令我惴惴不安,寒意刺骨。 第24章 往事(上) 从长乐宫回来那几日,我一直惴惴不安。 从前,我总以为长公主是居宫中照拂江知栩时日太久了,又参与了诸多朝政之事,才忽迷心智,被炙手可热的权势所吸引,失了初心。 却万万没有想到,世人皆所赞的,她舍弃舒适的封地,舍弃一生婚嫁的情义举动,却是暗藏私心,有着不为人知、不敢细究的目的。 如今她自爆于我,又拿我家中年幼的庶妹威胁,实不知其为何。 只是,我小小的脑子实在想不得如此之多,又莫名的心疼起未曾谋面的庶妹来,孩童之时,我虽不喜那几个惯会搔首弄姿的妾室姨娘,但稚子无辜,我一个嫡女尚在幼时就能被狠心地送入皇宫,那庶出的小妹妹,爹爹大概更不会心疼。 晚间用膳时,嬷嬷看出我心事重重,便问我可有哪儿不舒服,可还是为那日之事? 我点头,嬷嬷是知长乐宫中长公主之癫狂的,我那日从长乐宫心惊胆颤的归来,便忍不住将当日之事悄悄告知了她。 嬷嬷得知,叹了口气,只温和的对我道:“娘娘宜自保为重,苟无虞于身,则所欲为,皆可随心。” 我点头,心有戚戚然,嬷嬷自我五岁进宫,就一直想尽力护我心静无染,便一直提醒我宫中之事,多勿听、勿信、勿看,皆以自保为主。 我一直秉之尽之,可雪花落日泥潭,又怎保初之白净?且这宫中迷思众多,不识真相,自保又谈何容易? 可我还未来得及解谜思惑,月昌便慌慌张跑入长信宫来,急切的对我说娘娘快随我去未央宫,皇上他、他又病了。 “啊?怎的病了?宣医官了么?“我急的一连三问。 “宣了宣了,昨日儿就宣了,皇上他最近太累了,整日的咳嗽,我劝他休息,可他却斥我说新政执行如此不顺,他怎可休息?” “皇上也真是,再忙也要先心疼自己龙体呀,都已经那么瘦了。“我闻听此言,也有些生气,又问月昌:”我不是日日送羹汤么?皇上有好好喝么?” 哪知月昌竟白了我一眼,嗫嚅道:“哎呦,娘娘您就别提您那清汤寡水的了,反正昨日上朝回殿我就瞧着皇上不对劲儿,宣了太医,果然是龙体劳累所致,医官说倒无大碍,但得静养。” “那就好。”我吁了一口气。 “好什么啊,娘娘当皇上他听劝呐?您瞅现辰都黄昏了,他又急着去御书房了,娘娘大鱼大肉的吃上了,可皇上连晚膳都还未用,小奴是拉都拉不住。” 月昌说起这话来嘟着嘴巴,气鼓鼓地平视着我,他这小吏虽与皇上年岁无差,但个头儿实在不高,今年似乎都没怎么长,倒与我齐平。 “好了好了,我随你去劝。“我安抚着月昌。 月昌这人,虽说起不甚好听,但是个忠仆,且与我不打不相识,也算处成了“难妹难兄“般的主奴关系。 此时天色已沉,我和月昌赶到御书房时,却见江知栩已趴在御案前睡着了。 除了有几声无意识的轻咳外,他睡得很沉,此时的他未穿龙袍,只着一件月白衣衫,长长的乌发松散着,唇色有些苍白。 我轻唤了几声“皇上”,未见回应,便从月昌手中接过一件厚实些的黄色褥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后于旁侧乖乖坐下,不再打扰,只静静等他醒来。 月昌看着,立于旁侧感叹起来:“我本急得不行,就怕皇上不休息,却没想到回来时,皇上竟自己个儿睡着了,害沈婕妤跟着我白跑一趟。“ “无碍的,他是太困了,且我也无事,坐在皇上身边心宁,刚好陪一会儿罢。“ 我说的是实话,我最近整日被长公主与那些前朝迷思搅得惴惴不安,早想见江之栩了,只是他近来太忙,我插不出空。 现在终于能看到他,便觉心安了不少。 我望着“呼噜呼噜”睡得香沉的江知栩,正看得入迷,却突然发现他胸口紧促地浮动起来,身体也在睡梦中微微颤抖着,然后是一阵剧烈咳嗽。 月昌忍不住担忧,轻轻发出一声“哟……“ 我瞪他一眼,怕皇上被惊醒,准备朝月昌比出一个“嘘“的姿势时,就见江知栩又忽然做了什么噩梦般呜呜咽咽哭喊起来,我俯下身去听,才听见一声声惊慌急促的喊叫,他不停地喊着”母妃不要,母妃不要……“ 我见状心疼,伸出自己一点都不宽广的手臂,学着小时候嬷嬷安慰我的样子,揽住江知栩的臂膀,轻轻拍着他道:“皇上不怕,臣妾在这,皇上不怕……“ 好在,他在一声声的安抚中又渐渐平静下来,呼呼地沉沉睡去了。 月昌满脸佩服的对我竖了个大拇指,不再担忧。 可我此刻,心中却依然不宁。 在我侍寝的短暂岁月里,我和江知栩虽因年龄小没发生过什么,且大多数时候都是陪着他熬夜。 但极少数躺在一个房间各自为眠时,我总能听到他说梦话,那梦话的内容大多一致,不是哭喊着什么“母妃不要”,就是哭喊着“求母妃,孩儿求母妃”之类的…… 我真的,好想知道为什么啊! “月昌,皇上睡沉了,你可随我去偏殿说几句话?“我扭过头,小声问立于旁侧的月昌。 他不解地回应:娘娘怎么了,是要问什么?” 我也顾不得解释,怕扰了江知栩,便一把将他拉至一门之隔的偏殿道:“你能给我讲讲皇上小时候的事么?他为何总是噩梦,又为何在梦中总是喊什么“母妃不要”?“ “这……”月昌挠挠头。 我又道:“我以前总以为这世上只有些爹爹是不疼子女的,但我不信没有娘亲是不爱孩儿的,也没有孩儿是不想念娘亲的,因为即便是那不爱理我的晚娘,也待自己亲子如命,可自从遇见皇上,我却疑惑极了,皇上为何总怕自己的娘亲呢?又为何会羡慕我这般从没见过娘亲的人?“ “哎,“月昌闻之,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才对我吐露道:娘娘其实是有所不知,我们往常看着天尊玉贵的皇上,小时候,其实是个极苦命之人……” 第25章 往事(下) “云华皇城,大辽帝都。 这日漫天大雨,天气阴得可怕,皇城的巍峨城墙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此时,远在几千里外的的边城,正火光摇曳,血色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到处是哀嚎与呻吟声。 这本是一场原以为会必胜的边境平定战,却未想到,胡人占了先锋。 此时的御书房,皇上正急的焦头烂额,已无暇顾及月息宫的宫女正跪在殿外,而月息宫中的沐光殿,罪臣之女静贵人正在艰难待产龙嗣。 陪在身边的,仅有宠妃春妃,和她叫来的接生嬷嬷。 随着一道惊雷乍现,皇宫外传来快马急报,那场寄予厚望的边境平定战,败了。 也恰在此时,月息宫又跑来一名宫女,不明状况地报喜,说静贵人,生了。 是皇子,是五皇子! 皇子诞世,本是喜事,可时机不对,便可触怒龙颜。 皇上摔了杯子,说到底是罪臣之女,连诞下的龙嗣也是衰星。 从此,五皇子知栩便成了众子嗣中,最不受宠的那个。 皇上不喜,皇兄相歧,若得母妃爱护,五皇子也不至于孤苦,可静贵人也恨他,日日骂他是衰星,说本指着他让皇上忘却父兄所犯荒唐之事、再登恩宠。 可他却生的这般不是时候,是罪嗣,是仇人转世。 于是五皇子自幼,也不得娘疼。 好在静贵人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不过一年半的时日,不知使了什么方法,便再得皇上垂怜,也因此,再育皇嗣。 于是在五皇子知栩两岁有余之时,其母再次产下皇嗣。 可时运依旧不济,这次,是公主。 本陪在身边的皇上,只面容冷淡的看了看手中小公主,便交予旁人,对着静贵人无感情的嘱了句好生休息,便失望的转身走开了,也不管当时正值寒冬,静贵人虚弱的身子哆哆嗦嗦。 五皇子抱着父亲大腿恳求,也只得一眼蔑视。 静贵人见状,于皇上走后,不顾虚弱的身子,踉跄站起,拿起身旁的木炭将两岁多的五皇子打得满身青红,唯有春妃来探时才罢手,那春妃,命人送来了生火的木炭。 静妃千恩万谢,当时被打得站不住的五皇子,也跪下帮母妃谢之。 可春妃走了仅有半日,他再转头看妹妹时,却见稚嫩的小女娃脸色青紫,本也虚弱的五皇子吓得惶然,口齿支吾不清去告知母妃,可静贵人却只撇了这满身青红的衰星子一眼,骂了句滚,便命宫女将其带走。 第二日,整个宫中就闻听蛇蝎春妃利用经伏雨久淋的取暖木炭加害小公主和静贵人的消息。 静贵人呜呜咽咽地哭倒在皇上怀中,也因此,升为静妃。 而高喊着“冤枉“、”臣妾没理由加害公主“的春妃则被皇后打入冷宫。 五皇子替母妃的升位开心,也心安于唯一的妹妹性命无忧,盼着再的圣宠的母妃能抱抱他和妹妹。 可是,静妃依旧讨厌他们,只找了个乳母哺育小公主,顺带看着五皇子,之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兄妹俩和一个乳母,孤独地相伴一起,这,一直持续到五皇子四岁。 那年春日,上林苑的鲜花开得灿烂,可花丛中的满身铁青的五皇子哭得怯懦,一张帕子递过来,他连接都不敢,以为又是欺辱他的二皇兄和三皇兄。 可抬头,却见一个约莫六岁的,满脸微笑的男孩,那男孩说皇弟是我,你别怕。 这正是传闻中的四皇子,一个因母妃早亡,被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 那年,五皇子遇见惺惺相惜的皇兄,终于有了笑容。 可如若时光能一直如此,也不算差,但造化弄人。 又是一个暴雨如瀑的日子,天似裂了口子般惊雷阵阵。 刚满五岁的五皇子正于月息宫中边陪奶母哄着皇妹,边看书,却突闻宫中传来噩耗,皇上在上早朝时突然晕厥,扶回未央宫时已嘴歪眼斜不会言语。 医官说是得了不治的急症,且情况……不太好。 宫中顿时乱成一团。还在壮年的皇帝,尚未来及敲定储君。 宦官大臣商议不休,宫中乱了,皇子们也人心惶惶。 大皇子为云妃所生,因心智不全,束发之后就去了东边封地当闲散王爷;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虽精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前些日子刚因结党营入了狱;三皇子顽劣不堪,且附庸二皇子,不堪重用;五皇子是衰星…… 宦官们商议来商议去,似乎也唯有皇后抱养的四皇子最为合适。 可实在年幼,宦官们也不敢擅作主张,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直至三个月后,于上林苑中玩耍的四皇子突然身中一箭倒地身亡。 同时,五皇子也不知为何整日噩梦,变得颤颤惊惊,口中总喊着“母妃不要“。 皇后痛心不已,意指定是那衰星五皇子所为,不然他怎么会整日噩梦? 静妃却咬定噩梦是因杖毙手不干净的小公主乳母受惊所致。 御史办与司空司隶受命合力侦查,发现却又此事,便不再细究,同时还发现一名咬舌自尽的侍卫,其身上携带箭筒与刺死四皇子之剑相同,一时间此案无法继续探查。 随后半年,思子过度的皇后被发现突发心梗暴毙宫中。 大辽再无合适的储君之选。 一直到一年后,皇上薨逝,静妃顺利偕年幼的五皇子继位。 改国号知元,静妃变静毓太后,五皇子登皇位,被称栩帝。“ …… 月昌声泪俱下地讲了整整半个时辰,才住了嘴,望着听得一脸震惊的我。 “所以,娘娘明白了么,咱们皇上现今是看着天尊玉贵,实际小时候,爹不疼妈不爱的,太后怕是后来,也只把他当工具养,哎,可太后实在无福,咱们皇上继位第二年就也随先帝去了。” “明白是明白了,不过你从知道这些的,你不是五岁才跟了皇上么?“我诧异道。 月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说:“娘娘有所不知,我娘就是太后的一名宫女,她去为太后殉葬时,将这些故事告诉我的。“ 倏而,月昌又小心翼翼地讲:“娘娘现在既已知道,就烂在肚子里,我娘说,这些前朝故事,不可传。“ 我点点头,只觉月昌不去说书实在是屈才了。 第26章 谋反 听完故事那几日,我看江知栩和吉宁的眼神,总充满怜惜。 也不知是怜惜什么,只觉得他们幼年对娘亲爱而不得,也挺凄苦的。 那日从偏殿回去时江知栩就已经醒来,看起来精神抖擞,正没事人似的批阅奏折,月昌躲在我身后吓得支吾不清,说:“娘……娘娘,皇上怎的说醒就醒了。” 他个头不高,躲我身后倒不违和。 我也知他怕什么,妄议前朝之事是为大不敬的,万一被江知栩知道…… 可月昌自己也是多嘴,我本来只是想听听江知栩为啥做噩梦,但他倒慷慨,白芝麻绿豆子的秃噜了一大堆。 最后为啥做噩梦我没听明白,但前朝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倒是听得七七八八。 我安抚月昌别怕,颤颤巍巍地上前。 好在醒来的江知栩什么也没说,他只让月昌添了茶,只命我软声细语地讲了劝慰之言,便笑着安慰我说朕身体无恙,沈婕妤莫要担心。 后因天已实在太晚了,便留我在未央宫中就寝。 可我俩已经长大了许多,忽然躺在一张床上,好像不似小时候那般无所畏惧、自在无拘了。 能看得出来,江知栩也是如此。 我俩一左一右地和衣而眠,都有些没来由的尴尬和拘谨,我往左边挪,他便往右边挪,我俩愣是在中间空出了一个人的距离来,方才觉得不那么别扭。 而后我在心里数着羊,慢慢地也有了些困意。 可正迷迷糊糊之际,竟然听见身旁的江知栩飘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若是再听到朕说什么梦话,沈婕妤,拍拍朕便是。” 我一下子被惊醒,身旁却传来了江知栩均匀的酣睡声,这一夜,我没了困意,可好在江知栩睡得香甜,没再做什么噩梦。 只是没想到,大辽却要做“噩梦”了。 那梦,即便很多年后想起来,我都觉得恍如隔世,心痛不止。 那日夜色如墨,月圆如盘,银色的月光洒在长信宫的院落中,时值中秋,吉宁新习的几个菜,在我这儿展露厨艺,还邀了江知栩。 这小聚,实是难得。 我其实也很诧异皇上抽得出空来,他也温柔地坦言,说轻徭薄赋、招抚流民的两个新政一直推行不下去,他就想着陪我俩吃顿团圆饭,明日带着月昌和贴身侍卫微服私访一次。 我暗暗有些担心,怕江知栩不在长公主再出什么幺蛾子、也怕祖父和爹爹会不会又掂量不清。 可江知栩安慰我说不怕,说已命卫尉加强了掌营官兵,今日命他们好生休息,明日会为守护皇宫内安全打好精神的,长公主若有任何不轨之举,都会立刻拿下。 我也便暂时安了心,吉宁甚至还央着江知栩带她同去,说什么带着她就是带着流动厨房,不怕吃不好。 可江知栩只宠溺的揉了揉这任性的小皇妹那胖乎乎的圆脑袋,冷冷的说了句不可。 吉宁眼中那看哥哥的光一下子就不亮了,甚至愤愤的碎碎念,说哥哥肯定是借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偷溜出去游山玩水,哼,哼哼哼。 我和江知栩哈哈笑,嬷嬷和月昌站在旁边也忍不住偷笑,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而我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但不代表除了长公主,就没有其他人暗潮涌动。 且,是在今夜。 而我们,竟都疏忽了。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路军队,趁着夜色摸进了云华皇城,与城内的守军发生激战,皇宫外顿时火光弥漫,惨叫连连。 可皇宫内,竟鸦雀无声,无一人通报此事。 直至常年居于后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跨,终日战战兢兢、说话有如蚊呐的云太妃带着一队士兵,和一个白胖白胖的王爷抹黑寻进了长信宫,杵着刀剑,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和吉宁都愣了,慌神地抱在一起,问云太妃这是做什么? 好在江知栩依旧镇定如常,他凌厉地站起身,冷眼看着云太妃道:“云太妃这是作甚?难不成是要带着大皇兄夺朕之位么?” 云太妃便是现宫中仅存的两名先帝余妃之一,她算是资历较深的一位前朝嫔妃了,最早还是太子妃。 只是生了有些痴傻的大皇子后,便不招先皇待见,一直活得唯唯诺诺,甚少出挑。 可今日却不同。 “这……这位置,理……理应是……是寡人的,寡人是……是……大皇子,父……父……父皇没有……遗……遗诏,本……本该……是……寡人的,却……却被你……抢了……了。” 没想到云太妃还没开口,痴傻的大皇子倒迫不及待的说话了,他指着江知栩,胖脸嘟嘟的,一脸的委屈相。 “皇兄先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谁说我哥哥抢你位置了,还有你做你的闲散王爷不好么?”吉宁此时听得甚不耐烦,不客气地打断大皇子。 “你不许这般跟我皇儿说话!”原本在一旁未出声的云太妃,突然歇斯底里的冲着吉宁喊了起来,她拿着一把长剑,颤抖地指着我们,声色凄楚地吼:”我自生下我皇儿,便被谁都看不起,可我父亲是锦阳侯,我是皇上的结发妻,我才本该是那母仪天下之人!” “先帝既已薨逝,前朝之事已成过去,太妃莫要糊涂。”江知栩目光依旧凌冽,但语气中多了一丝劝慰。 “糊涂?我糊涂?我最糊涂的是没有争!”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从前细如蚊呐的声音此刻变得尖厉起来:“那些老不死的宦官臣子,他们着急选储君时看过我儿一眼么?我儿只是口吃,但也习得四书五经,懂得道理,怎就不能做帝王,非要让给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继位,让我儿于封地受人耻笑,受人看不起,骂他傻子!” “那太妃为何当时不提,现在却来谋反?可知谋反之罪,又是谁允你这么干的,你又为何觉得自己能成?”江知栩似想到了什么,突然表情严肃地讯问。 “你……我不能说,反正杀了你就能成!”太妃嘶吼着,竟一个健步跑上来,拿着剑对准了皇上。 好在江知栩也早有预料,他镇定地拉我和吉宁退后,那剑,并未刺中任何人。 也就在此时,可说时迟那时快的,又一队人马哗啦啦地跑了进来,三两下制服了这群谋反之人。 那堆救驾人马里,有长公主,有郎中令,还有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是我多年未曾谋面的……爹爹。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可云太妃却好像不太明白,她诧异地回过头来,不可置信看着这群人,可她一个“你……”字还未说出来,就被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婢利落迅速的一刀毙命。 也就在那时,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原本痴傻的大皇子突然一个莽劲儿挣脱了束缚,拔了身旁侍卫的剑,红着眼睛喊着“娘啊!“就凶狠地向我们冲来。 快到我和江知栩没办法躲闪。 可跛脚的嬷嬷,竟一个健步挡在了我和江知栩面前。 她倒在我身上,顿时鲜血如注…… 第27章 明白 知元九年,我十一岁了,再过一年便可至金钗。 嬷嬷也去了两年了,可我终究还是不习惯,我总在睡醒的第一时间喊嬷嬷,又倏而想起两年前的中秋夜,泪流不止。 早春四月,一冬的积雪早已化去,随着积雪洗刷掉的,还有两年前夜袭云华城的恐慌和哭喊。昔人已逝,剩下的人总要生活。 皇宫外的人间烟火早已恢复,皇宫内的锦衣玉食也照常如旧。 大概唯一活在过去的,也只有我了,我时常想,如若我没进宫会怎样,我时常想,如若我乖一点,嬷嬷会不会还一直在我身边? 只是万事,没有如果。 这两年,吉宁依旧日日来找我,她还是那般白胖,只是厨艺又长进了不少,还学会了嬷嬷做桂花小点的手艺,且学得惟妙惟肖,味道像极了。 她常常给我端来各种好吃的,有肉油饼、糖肉馒头、太学馒头、软羊面、桐皮面、猪羊庵生面、三鲜面、蒸饼、糖饼、胡饼、和菜饼、栗粽、豆团、水团、蜜糕、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紫苏虾、冬瓜鲜、甘豆水、姜蜜水、橙汤等等等等。 夏天还会加上冰酪、蜜沙冰、梅苏汤等等。 如若时至秋日,就是那个桂花飘满园的季节,她会再添上桂花米糕、琉璃冻、桂花蜜、千层糕等等。 我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托着腮,静静地看我吃。 可我每次都味如嚼蜡,真是辜负了她的手艺。 我抱歉地看她,她却没事人一样说无碍的,小嫂嫂,小时候我奶母走了的时候,我也是这般难过了许久,你若吃不下,我替你吃了便是。 然后便又没事人一般,嘎嘎嘎地将放在我面前的美食吃得香甜,我看着,偶尔会被逗笑,觉得吉宁也太不像个金尊玉贵的公主。 还不如我身边的茚耳像。 将至及笄的茚耳生得越发窈窕,脸儿桃腮杏面的,双眸含情凝睇,即便穿着宫女服,也挡不住软玉温香的俏丽模样。 到底是自小相识,即便她爱打小报告,我也是疼惜的,有时候看她总爱看着殿内的琉璃鸳鸯痴笑,便问她:“是不是想着嫁人了,如若想……” 茚耳惶恐下跪,说奴婢不想,奴婢只愿陪着娘娘。 每每这时,伶牙俐齿的玲珑就会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娘娘要小心,她哪是不想嫁人,她是想嫁那不该嫁的人罢了。” 我便不再说什么,人有祸福旦夕,我不好强加干涉,她们自己的造化还是随她们去好了。 我只心疼我的嬷嬷,她明明,不该有此结局了。 我有时候也恨我自己,恨那日反应太慢了,恨我为何一刻都没能护住她,连最后的最后,都终究还是她护我。 两年前,江知栩就为嬷嬷寻了园陵中一处山川秀丽,风水姣好的地方将其厚葬,嬷嬷一生未嫁,没什么亲人,我说要离我百年之后的去处近一些,江知栩允了。 他还破例坏了宫中规矩容我守了三日陵,也容我在这两年间,想看她随时可去看。 没事时,我便时常去,一去便一个时辰,有时候坐着陪嬷嬷说说话,有时候就只静静地倚在她的坟茔旁。 幻想着嬷嬷有一天会醒来,会抚抚我的“小羊角”,会再叫我一声“小早儿”。 我本以为,我再也听不到别人叫我“早儿”了,可没想到,自那日起,江知栩便不再生硬地只唤我”沈婕妤”,在无旁人时,他也会唤我“早儿”。 他还说:“早儿对不起,是朕之失。” 他说这话时,我正双手环膝地蹲坐在未央庭一处隐蔽的石阶上,他在此找到我,好像是来安慰我的,却自己低垂着头,缓缓坐在我身边。 我未有力气起身行礼,他也不介意,只呐呐道,早儿不用起身,我们就这么静静坐着。我点点头,看了看他,他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得越发落寞,眼睛依旧星辰般璀璨而深邃,只是这时,却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藏着忧郁。 他说那日在外攻城的,正是云太妃的父亲和哥哥,她父亲是锦阳侯,哥哥也是大辽的一枚大将,他说自己到底幼稚,只顾着如何推陈出新,如何安抚流民,却未想到其中的错综复杂,未想到有些人的势力在阴赫间盘踞多深,才让他们授人以柄,被人利用。 他讲着讲着,又讲到小时候的故事,讲他如何看到母妃杖毙他和妹妹的奶母,又如何看到母妃命人杀害他的哥哥,他说他自小被厌弃,遭欺辱,对他最好的只有哥哥,他疯了般地抱着母妃大腿求饶,可她的母妃,却在隐蔽处命他看着,狠狠地看着,便一箭射死了花坛中耐心等他玩耍的哥哥。 此后他病了很多天,终日噩梦,醒来却无人安抚,无人安慰,他的母妃命他喝下安神汤,又掐着他妹妹的脖子命他在御史办与司空司隶面前撒谎,说他这衰星若不如此做,去夺嫡争位,助她登上太后之位,她便掐死吉宁。 他讲这些的时候,嘴角扯过一丝苦涩的微笑,眉宇间,也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我从思念嬷嬷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着他,怔怔地问:“皇上那时也才五岁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倔强地抬起下巴,装出一脸骄傲的模样对我道:“朕那时比刚进宫的早儿厉害一点,朕那时,都快六岁了,已经掉了第一颗牙。” 也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江知栩,我虽忍不住破涕而笑,又觉心里撕扯着难受,还是流下了眼泪。 没想到江知栩也手忙脚乱的慌了神,他说早儿你怎么哭了,说自己到底不会哄人,还是把沈婕妤哄哭了。 倏而,在我呜呜咽咽的哭啼间,他又仰起头,看着未央庭的天上飞过的鸟儿,扯着嘴角自嘲般地冷笑一下,呐呐道:”无碍的,朕反而感谢母妃的残忍,让朕明白了,唯有登上这荒唐的位置,穿上这龙袍,才能护身边人之安危。” 第28章 立后 其实,江知栩错了。 即便他现在已穿上龙袍,登上皇位,依旧步履艰难。 云太妃谋反后,长公主便连带着我祖父以护驾之名夺回了辅政大权,说皇上还是经历太浅防备不足,还是长姊在侧,护皇上安危的好。 她说起这话时,又恢复眸光柔柔的仙子模样。 我看到江知栩攥紧了拳头,可他面色如常,浅笑着答:“那便谢长姊了。” 之后,我祖父被封大司马,我爹爹也因护驾有功被封左将军、都乐侯。 身边很多人都说恭喜娘娘,可我该高兴么?我高兴不起来。 于是,江知栩的那些利国利民的新政便也不了了之,他又做回了多年前那个小皇帝,只是,这次,他只攥了拳头,没有暴躁。 这两年,他甚至和长公主你恭我亲的,像亲姊弟般热络,甚至连立后六宫之事,也没再拖延,他仅提了一个要求,就是立我为后。 我那徒有虚位的外祖父也倏然不再偃息,在朝堂上和我祖父一起,跳出来道:“臣附议。” 早已看我不顺的长公主也不再纠结,点头允我为后。 “不过,立后结束,皇上也该着手选妃,册立六宫了。”她顺道还补了一句。 于是我才十一岁,就要做皇后了。 我静静坐在寝殿中,看看窗外的一草一木,望望殿中的床褥桌椅,心中空落落的。 想我和嬷嬷共同生活过的地方,除了我那再也回不去的家,就是这个空空大大的长信宫了,可等过了明日,立后大典一结束,我就要迁宫椒房殿,那里,将再无嬷嬷的痕迹。 “小栩栩”似感应到了什么,倏而喵呜喵呜地叫着,跳进我怀中来,它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猫爪,先在我怀中温柔地踩了踩,又用圆乎乎的小脑袋蹭蹭我,毛茸茸的尾巴也竖着于我怀中摇晃。 我看着,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它便心满意足地,呼噜呼噜又懒懒睡下了。 “娘娘,织室的人将您明日穿的朝服送来了,您再试试?”玲珑此时在殿外敲了敲门,轻声道。 自嬷嬷走后,我未允内府再送新的嬷嬷来,将长信宫所有的操办事宜都交给了玲珑,她虽是出身长乐宫的人,但与茚耳不同,为人直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且与我相处这么多年,事事详尽贴心。 她当时也激动得不行,跪下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嘴巴哆哆嗦嗦了很久才连说了好几声:“谢娘娘厚爱。” 我允她将朝服送进来,一同送来的,还有沉甸甸的、缀满许多龙凤的九龙四凤冠。 那似仙裙般的朝服由丝绸和锦缎精心织就,裙摆宽敞,深青带红,上面绣着正翩翩飞舞的凤凰和艳丽的祥云。 我抚着这上面的丝线,只觉似真似幻,想我这一生,真是人如其名,什么经历,都是极早的,连登上凤位,都是。 大典那日,我于寅时就起来了,没想到天也亮得早,玲珑带茚耳和宫女端着朝服凤冠进来时,我已早早地坐在妆台前。 穿上朝服和凤冠后,听见击鼓敲钟声起,便乘銮驾随宫女们一同去往太和殿。 此时阳光已透过高高的宫墙洒进来,洒在太和殿庄重的朱红大门上,我的銮驾也停在殿门外。 接着我便看见爹爹,他带着一家男丁跪在门口,等我来了,才恭敬地对我也行了礼,带着这一家男丁进殿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多年未见的弟弟也在其中,他看起来有些调皮,但拘着,似刚哭过,动作也规范,应该是被爹爹训练了很久。 他们叩首结束,便退下来。 接着,鼓声又响,一队宫女缓缓步入大殿,她们身着华丽的服饰,手中托着锦绣灿烂的凤冠霞帔,步态轻盈。 玲珑也悄悄地拽了下我的衣袖,说:“娘娘,我们该进去了。” 我便收回望着爹爹和弟弟走远的眼眸,扬起带着沉甸甸凤冠的脑袋,和余下的宫女一起,缓缓步入大殿。 大殿中央,镶嵌璀璨宝石的金銮御座的龙椅上,江知栩早已身着龙袍,头戴玉冠地坐在那儿,他双目微挑,正敛眉沉思着什么,年轻而瘦削的面庞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俊朗而坚毅,见我已远远地走来,才有了柔柔的笑意。 龙椅两侧,文武百官也早已肃立于此,我甚至倪见了一个神似外祖父的身影,他看起来头发已经花白,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他们的朝服色彩斑斓,犹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江知栩已经直立起身,已过束发之年的他个头很高,只是还是瘦的,我依然觉得那龙袍有些宽大,不过他已经有了喉结,脸上也挂起青色的胡茬,是真的沉稳且成熟了。 我步伐缓缓地走向龙椅,走到江知栩的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倏而,我们都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我轻轻地跪下,接受册封。 诏书曰,知元九年,皇天后土,同庆盛典。朕,知元皇帝江知栩,承天佑护,敬奉祖宗,于今日举行立后大典,册封沈氏念早为知元皇后,母仪天下,共享盛世。 诏书曰,沈氏念早,出身名门,德才兼备,淑慎温良,端庄典雅。自入宫闱,侍奉朕躬,恭敬有加,体贴入微。其品行高洁,深受朕心,宜为皇后,以正宫闱,母仪万民。 诏书曰,朕特颁此诏,昭告天下,咸宜遵奉。自今日起,皇后沈氏念早,将辅佐朕躬,共理六宫,母仪四海。愿皇后沈氏念早,承宣圣德,垂范嫔妃,化育万民,以成朕之盛德。此诏书下达,咸宜遵奉。 …… 随着,他将金册郑重地放在我的手中,在我耳边轻声耳语道:“早儿,谢谢你来朕身边。” 我轻轻地笑了,而后谢主隆恩。 我其实也很想说,谢谢皇上。 本来我自五岁进宫门那刻起,就知自己的命运一生不可自主,我也曾恐慌、害怕,怕遇人不淑,怕一生困于深宫孤苦。 但又何其有幸,皇上是圣明、温和的,能与他幼年相识,青梅相伴,往后余生,亦也足矣。 第29章 朝暮 立后大典结束,朝廷大赦天下,我依规去拜了祖庙,赏赐宗亲、贵族及高级官员钱帛。 然后结束这一系列仪式后,才迁宫去了椒房殿,住在了离江知栩更近的地方。 吉宁很开心,说这次找我玩更方便了。 她都过了金钗了,还是像个小孩子,那没出息的愿望,一点没变。 不过在皇宫这种地方,能保持天真烂漫也实属难得。 “是啊。”江知栩在我身边应声感叹,吉宁是他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对这个妹妹,没有历来君王那般苛刻、那般无情。 他说他对吉宁最大的愿望,就是“乐吾乐兮,心所喜兮”,哪怕是做厨子也好,养猪种树也罢。 整个大典流程结束后,我俩穿着庄严厚重的朝服,别别扭扭的坐在未央宫的寝殿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还未及金钗之年,自是对大典之后要做之事紧张得很,好在他懂我,只骗过了查房事的女官,并未真的行合卺礼,在喝了我在女官指引下敬的酒后,还以“朕未尽兴”之由喝退了一众宫女,只剩我俩相依着坐在床上聊天。 可一直这么坐着尬聊,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且刚至黄昏,我俩既不饿,也不困。 “陪朕去未央庭走走,那里有个小石洞,穿过那石洞,有好些猫猫狗狗住在哪里,你定是喜欢的。”好在,他终于打破了聊天的乏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当时分明瞅见了,他脸上出现一道绯红。 “臣妾那只猫儿就生在那里?”我一直没敢告诉他”小栩栩”这名字,怕他一冲动,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吉宁也不敢,她和我一样只敢私下里叫,她呀,怕抄心经。 “是的,是朕的一只大白猫生下的。”他想了想,认真地答。 我俩一时兴起,便在月昌的掩护下,偷偷溜着去了,好在春日风大,宫中人少,也并没人发现我们。 江知栩带着我在未央庭中七拐八拐,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石洞来,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花儿灿烂,那儿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再进几步,道路逐渐平坦宽豁,才看到山坳树杪之间,猫儿狗儿嬉笑奔跑的身影。 说来也奇怪,江知栩养在此处的这些猫儿狗儿,几乎不太怕人,有的见了我,还会亲切地跑来蹭。 我摸着近前一只胖乎乎的土狗,再次感叹能把猫猫狗狗养胖的人,竟然养不胖自己。 我不由得惊叹,说我来未央庭也有不少次了,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江知栩笑笑,说他本也不知道,是小时候四哥带他发现的。 他说到四哥的时候,有隐隐的阴郁。 我便赶快岔开话题,说皇上这些猫儿狗儿可有名字? 江知栩便表情认真地一一介绍,说这里有绒绒、悠悠、疾风、笑笑、小花、憨憨、闪电、雷雨、旺财、小豆、大豆、大花、吉吉、乐乐、琥珀、贝贝、熊熊、石头和小早…… “什么?”我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依旧神色如常江知栩,诧异我为什么也成了这其中的一环。 “是那只小小的,刚满月的小猫,有些像早儿你。”他答得一脸认真。 我跑过去看,那是只刚过满月的小白猫,糯糯的,单两只肉乎乎的小耳朵有点灰黑,倒真有些像小时候扎小羊角的我。 它近前还有一只白色的长毛大猫,那猫儿是一蓝一黄的异瞳,周身很优雅,正慵懒地卧在树下小憩。 “它就是朕送你那只猫儿的娘,也是朕第一次捡到的猫儿。”江知栩看向异瞳猫儿,眼神柔柔的。 “它真好看。”我想近前去抚,可它有点面冷,只眯起异瞳睨了我一眼,喵儿一声跑开了。 “朕第一次捡到它时,它正躲在上林苑的小石跺旁,颤颤巍巍,那天刚下过雨,它满身都是泥,看起来才刚及满月,可能是与娘亲走散了。”江知栩看着它,徐徐讲起来。 “它断了腿,很脏,又抖得厉害,朕就想抱它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只是刚抱起来,二哥三哥就来了,说朕是衰星异种抱异瞳,还想抢猫儿去把玩,朕未同意,便与他们打了一架。” “皇上还会打架?”我狐疑地看看皇上,不由得想起月昌讲的版本来。 “嗯,”他像个小孩子般倔强地仰起头,认真的对我道:“所以他们后来才也不敢和朕抢了,就灰溜溜跑开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朕就遇见了四哥长永,他还带朕寻了这处隐蔽的宝地,我们就将猫儿养在这儿。” 我听到“长永”那名字,微微一愣,觉得好生熟悉,似隐隐约约记得,却一时间想不出究竟在哪里听过,便又确认道:“皇上的四皇兄原来是叫长永?” “是的,皇兄若在世,一定是个风华正茂、仁爱宽厚之人,会比朕,更适合做一代龙骧虎步的君王,可他却因朕……” 他没再说下去,眸中先前还闪亮的星辰,也一下子暗淡了许多,他扯着嘴角,带出一丝苦苦的笑来,接着蹲下身子抚了抚那只白猫,对我道:“说起来,朕给所有猫儿都起了名字,却始终不知该唤最初这只叫何名,早儿既来了,就起一个。” “嗯……那便就叫‘如初’可好?愿若干年后,日月清明,孩童常笑,一切心愿,皆可如初。”我歪着脑袋,真的是极认真的在想。 “好。”江知栩看着想得出神的我,也柔柔地笑了。 “如初”此时似乎不再怕我,观察了我一会,才迈着傲娇的步伐,姿态优雅地来到我面前,它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喵~喵~”地叫着,似乎是在傲慢地对我致谢。 我识趣地揉揉它,它竟不再矜持,像“小栩栩”似的翻了个身,“呼噜呼噜”地露出温暖的大肚皮。 “这里离椒房殿很近,早儿日后若是乏闷,可以经常来寻它们玩耍。”倏而,江知栩也在我身边蹲下,陪我抚着“如初”道。 “好呀,后宫只臣妾一人,自是乏闷的。”我漫不经心地答。 “后宫……恐怕很快就要来人了,”江知栩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歉意:“朕恐怕,不能许早儿那些‘日月与卿,朝朝暮暮’的……” “无妨的,”我迅速打断了他:“皇上贵为天子,自要心怀天下、以六宫以制衡,何况现今,生不逢盛世,怎可与臣妾许那些凡俗之愿?” 我看到江知栩的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轻笑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可他不知道,我潇潇洒洒地讲出那番话时,心早已怔得生疼……生疼…… 第30章 会亲 立后大典的第二日,我穿上冕服、礼服,行了朝见礼。 立后大典的第三日,依旧冕服、礼服加身,行谢恩,八拜礼。 立后大典的第四日,接受了文武百官具朝服上表庆贺。 …… 这几天下来,行了很多事,见了很多人,这期间我紧绷着神经,唯恐出错失了皇后的面子和礼节,只暗暗感叹当个皇后也不容易。 却没想到,更不容易的还在后头。 第五日早膳后,我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下来,玲珑就欢欢喜喜的进屋来,一脸庆贺地告知我:“娘娘,娘娘,长公主决定将会亲礼提前了,今儿下午,您就能见家人了。” “啊?”我心中一惊。 大辽的皇家和民间并不一样,立后虽是大事,堪比皇上大婚,但皇后不似民间妇,没有三天回门礼的待遇,一入宫门,基本一生见家人的机会寥寥无几。 但立后一月期,可择机赏皇后以会亲礼,这天娘家父母可进宫一叙,了却思亲之苦。 可……我那亲生的爹、后生的娘,哪来什么思念之苦? 我惨然一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高髻凤簪、乌发如漆,眸色清冷、气若幽兰,多年过去,我早已学会举止端雅,练就一身体态轻盈,一颦一笑都只剩皇家那举止端庄的娴雅之气。 再无孩童时的任何顽劣、童真之迹。 这才恍然惊觉,从五岁望着府邸大门越变越小那年,距今,已经六年了啊! 六年,当初那个扎小羊角、玩泥巴的天真孩童,离开爹爹,已然这么久。 深宫不知岁月长,童年已逝,独坐镜前妆。 我对镜望了许久,才缓缓对玲珑道,叫茚耳进来,为我更衣。 过午时,用了午膳,就有通传官来传,说宫中业已准备周全,娘娘可准备好行会亲礼了。 我点头,出正殿去看,朱门金殿,雕梁画栋,宫内张灯结彩。 宫女、小吏穿梭其间,忙碌而不失序,皇家之威尽显其中。 我便身着凤冠霞帔,一副端庄典雅之恣的端坐在殿中,等着爹爹带晚娘进来。 心下紧张,又不敢面露于色,只好心中默默属羊。 等了不多时,便见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步入大殿,是爹爹,他与那日立后时无甚差别,刚至宫门便规规矩矩地行礼,我从他面色中瞧不见任何波澜。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中年妇女,不用猜就知道是晚娘胡氏无疑了。 她可真是一点没变,六年了,依旧是黑壮黑壮的,跟在爹爹身后,腰身却扭地顾盼生莲。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不再对我黑着一张脸,脸上甚至堆满了笑容,那笑中,有股子谦恭、有股子自豪。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只瞅了我一眼,就迅速地埋下了脑袋,甚至都不敢与我对视了,可真是……今非昔比。 “臣参见皇后娘娘。”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微微颔首,示意此时恭恭敬敬的父亲和晚娘平身。 说实在的,他起身的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我虽自小便知,自晚娘进门之后,我与父亲的关系再不似从前般亲密。 甚至他还曾为他和祖父那般可笑的权利欲望,将未过童龀的我一把狠心地推入宫门之中,害我成为长公主弄权的棋子、玩偶。 但血脉流动,每每看到他,我一点都怪不起来,我甚至想听他叫一声“小早儿”,想他用那扎人的胡茬蹭蹭我的脸蛋,想他看我眸色温情,想他问我一句过得好不好,想他说一句“爹的想你了”…… 可他并没有,他抬起头,目光从我身上扫过,除了生涩的敬意,还是敬意。 反倒是晚娘,笑盈盈地与我客套起来:“臣妇拜见皇后娘娘,是以与皇后娘娘六年未见了,臣妇甚是想念。” “夫人客气了,确是多年未见,不知夫人身体可好,家中人可都过得如意?”会亲于后宫不是小事,椒房殿内的一应宫人聚在,我迅速整理好情绪,端出皇后之威严与仪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沉声道。 “如意如意,托娘娘福,沈府才能顺风顺水,侯爷才能青云直上。”她脸上的笑容更胜了,甚至都快要溢出来了。 想必爹爹封侯之后,她这侯夫人的身份,早已炫耀得满城风雨。 “那便好。”我不愿再理她,结束客道。 又心有余愿得看向爹爹:“爹爹既是来会亲,就不必与女儿如此生分,爹爹近来身体可好,对女儿可有什么话要说?” “臣不敢,皇后娘娘乃千金之躯,尊贵无比,臣下岂敢有丝毫冒犯。” 他顿了顿,又眸光复杂地看了看我,正声道:“臣只愿皇后娘娘洪福齐天,皇后娘娘您身居凤位,是天下之母,责任重大,居于后位可莫要感情用事,要时时认清局势,真正稳固自己的位置,保皇室昌盛,保家中平安呐。” 我静静听完他这话中有话的“肺腑之言”,心下失落瞬间抵达谷底,似一碗凉水倾盆而下,终于彻底浇灭了我那可怜的、微乎其微的血脉期盼。 谁知晚娘更甚,她又款笑盈盈的对我行礼,故作深情道:“娘娘身居高位,臣妇也无甚可以帮娘娘的,但臣妇深知后宫荣宠众多,且听闻皇上就要纳后六宫了。” “夫人所言何意?“我闻言一惊,冷脸道。 “臣妇闻听也心焦不已,娘娘虽已居无人能及之高位,但娘娘毕竟年幼,那妃嫔中不乏妖媚祸主之人,娘娘若身后无人料理,怎能行?” “所以?” “所以娘娘不必担心,臣妇和侯爷千挑万选,才选了那心实能干的家妹递了上去,她刚过及笄,日后定是娘娘之人,娘娘可随意吩咐,竭力助娘娘永葆凤祥!” 她话毕,如一只骄傲的鸵鸟般怂着头,行着礼,语气尽是谦恭,话中却自带利剑。 我面色依旧,但藏在凤袖中的拳头却早已攥得紧紧的,如若不是宫女尽在,又不能失了体面,怕是早已破口大骂。 我实是没想到,爹爹这次没再狠心送年幼的庶妹入宫,倒把晚娘的妹妹送来了。 这辈分,呵,他们倒真是什么都不介意。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我还未曾发威,身边的茚耳却忍不住冲晚娘腔声起来:“大胆臣妇,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也敢往娘娘这儿攀,谁敢当娘娘没人的?!我们满宫尽是娘娘心腹!” 晚娘登时愣住了,与我爹爹一起惶恐下跪,我也愣住了,看着身旁的茚耳。 一时间竟不知她是为我鸣不平,还是为当年晚娘发她人牙子之仇而愤愤然呢? 第31章 选妃 不过,即便茚耳是仗义之言。 该来的,也自是拦不住的。 知元九年的八月,鸟儿叫得欢畅,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青草和花香的味道。 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朝廷借着这向天下征收赋税的时候,开始了正式的选妃活动。 朝廷拟选妃懿旨,是以昭告天下: 知元九年,皇天后土,乾坤交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辽天子,承天之佑,承宣大统,勤政务本,以养百姓。 今起,广纳天下之秀女,充盈后宫,以展皇家之仪。 于大辽阅视良家之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或尔等或出身名门,或才貌双全,或品性端庄,皆为天下女子之佼佼者。 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澄御。 不过懿旨召召,虽说明面上是以采选为主,可私下里,长公主和朝臣早已择定了礼聘名单,是以必选。 但不管究竟是采选还是礼聘,闻此讯息的吉宁都很生气。 她始终不明白哥哥为何非要选妃,不明白立后六宫是以何由,甚至骂哥哥江知栩是大猪蹄子,是猪油蒙了心的渣渣,吓得我拼命捂住她的嘴,生怕这些话被有心之人,传到一些本就不怀好意的耳朵里。 大不敬之罪可不好受,哪怕是小公主。 后又苦口婆心地向她解释,但解释来解释去都没什么用,吉宁捂住耳朵假装听不懂,她甚至把愤愤不满的谴责还转移到了我身上来,气鼓鼓地说:“小嫂嫂,你为何如此淡定,你是以从未爱过我哥哥?” “我……我……”我脸不知为何红扑扑的,紧张得一时结巴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果然是我眼瞎,看错你们俩,你俩真是一对毫无真心之人……呜呜呜……”话毕,她便嗷呜的哭着跑开了。 她这人,身材虽胖胖的,身手却是极溜的,任我跟在后头拼命追,都没有追上。 江知栩也不堪其扰,他最近本就神神秘秘地忙到飞起,又看吉宁如此神伤,头疼不已,有一天,甚至早膳都未来及吃,一大早就到椒房殿中,说有重要事宜找我商议。 我还当,是什么重要之事,放下画笔洗耳恭听。 谁知他却说吉宁今年也十三了,再过两年便可及笄,是不是可以先则良婿看看,分散一下她这无聊的注意力? 哈,真是浪费我时间! 要知道,他来之前,我正专心作画,将睡在窗棂上的“小栩栩“画得栩栩如生,甚是满意,他这一言上头,竟有些让人画不下去了。 我说皇上是不是也太急了点,您不是一向喜欢吉宁这天真性子么? “可她未免也太不懂事了点。”江知栩不明我意,看着我画的”小栩栩“,托着腮皱着眉头道。 “呵呵,到底是皇上心急佳人入宫,还是怪吉宁不谙世事呢?”我冷笑着,阴阳怪气道。 这些日子,我虽深知皇上后宫不得不立,不可生气,但不知为何,还是会由不得自己隐隐难过。 可昨日听吉宁如此为我打抱不平,我竟不由自主的内心一紧,觉得心中……甚爽。 可江知栩这猪蹄子,竟还要来勾我心伤,我也管不了诸多理智,忍不住阴阳起来。 可没想到,江知栩闻言却笑了,他甚至像个五岁幼童般嘻嘻哈哈合不拢嘴,盯着我左看右看,欢呼雀跃着向我确认:“早儿你是生气了么?啊?是生气了么?” 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转头假意寻墨汁,实则噘嘴不理他,哼。 哪知更兴奋了,又伸出双手来,一把拉过我的手臂,将我拖正过来,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定定的看着我道:“告诉朕,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懊恼地甩开手臂,没好气地抱怨道:“皇上莫不是癔症了,有病宣医官去,问臣妾这些做什么?” 可谁知,他闻言更开心了,一米八的青葱少年,甚至手足舞蹈地跟个傻大个子,从我寝殿开心的跑了出去,边跑边笑着:“嘿嘿,早儿生气了,嘿嘿,早儿生气啰……” 吓得进屋来送早膳的玲珑,都禁不住抖了一激灵,差点将盘子撒了。 不过,他开心也好,我伤心也罢,选妃的旨意已经正式下达,与大辽民众而言,少年皇帝择妃,不管是对大臣和外戚之家,还是对普通良家,都不算一件为难之事。 据说采选的名单甚多,大臣和外戚们也十分踊跃,长公主甚是满意,除了划了自己中意的、不可更改的几位,还去了太妃那里诚纳意见。 了了,甚至移驾到椒房殿来,允我这皇后娘娘也挑选一二,我分明从中看到了晚娘妹妹的名字,上面写着民女胡氏茵香,年方十五,六部郎中胡中天之庶女,才貌双全,品性端庄,性格温良,是以后宫佳丽之良选。 我看后笑笑,故意指着晚娘妹妹道,这是以我娘家之人呐。 公主嘴角扯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眸中深意的看着我道:“皇后认为如何?” “年纪不错,为人看起来也妥帖,可一个庶女,会不会……有点低贱了?”我故意挑着眉眼,装出一副高贵之恣,撇着嘴道。 “可本宫以为很是妥帖,庶女又如何,我大辽宽心仁厚,岂会设此等不合理之规条?”她言之昭昭。 看我未语,又道:“只要恪守妇道,温顺听话,又能为大辽延续血脉,共筑皇室之和谐,本宫便以为,是以真正的良选。” 我知她意有所指,只假装听不见,就拿着名单左看看又看看,抓耳挠腮道:“本宫也甚懂,选妃嫔之事,但凭长公主、太妃及皇上做主即可。” 长公主也欣慰地笑了,说皇后乃六宫之首,这秀女名单,还是要自己过一下的好,也帮帮本宫,这名单如此之多,本宫眼都要花了。 我便不再推迟,拿了笔,随便划了两个身份、地位都不足为重的女子来,是以应付了事。 长公主便懒懒的扶了扶高耸的发髻,带着贴身女婢仙气儿飘飘地走了。 她们出椒房殿的大殿门时,我分明听到其中有一宫女小声嘀咕着:“沈皇后虽身居尊位,实际也不过是个没什么能力的童女罢了,连选人都不会。” 我冷着眼撇了那多嘴的小宫女一眼,心中暗道,是不是真的不会选人,这些眼盲心瞎之人,就且看,人到了,便知了。 哎,真怪自己耳朵太尖。 第32章 新人 采选浩浩荡荡进行了三个月,总算结束了。 初冬乍寒,一场轻柔的初雪如细沙般纷纷扬扬,为宫墙内外轻轻披上了一层洁白纱衣之时,后宫终于不再止我一人,要热闹起来了。 江知栩初次选妃,是以采选结合礼聘的方式,一共择了十二个妃嫔。 他自己选了三个,长公主敲定五个,加上我和端太妃随意画上的三人,此时十二个沉鱼落雁般的女子正站在我面前依次行礼跪拜,一并恭顺地对我讲:“问皇后娘娘安。” 从我五岁进宫,除了立后那次,还未见过这么多人向我行礼,一时间还觉挺不好意思的。 我一一看过去,她们个个儿貌美,有的眉目如画、有的冰清玉洁、有的看起来楚楚可人、有的却窈窕婀娜,还有的人淡如菊,还有的人仪态款款,更有人自带书卷气…… 十二个佳丽,十二朵娇艳欲滴的花儿,看得我都自行惭愧起来,也不知江知栩往后,会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君子难过美人关呢。 玲珑看了痴愣,便拉了下我的衣角,悄声提醒我说娘娘,回回神,皇上已点了位份,您该给下发住处了。 我点头,这才意识到后宫有了人,我这徒有其名的皇后也该忙叨起来。 从此以后,我的任务不仅只有喂胖江知栩,陪着他用膳、理政事这些,还要处理六宫妃嫔们纷繁多杂的后宫事务、人情关系、钱帛发放,不止如此,甚至还要主持宫廷礼仪,管调配、居住、还要负责往后妃嫔们抚育皇嗣之事…… 最重要的,还要与长公主斗智斗勇。 如此种种,想想,都觉得头大。 我便吩咐玲珑,给她们均一打点了一些钱帛和礼品,然后摆出皇后的端庄娴雅架势来,端坐在精致的玉雕凤椅上,面容沉静而威严的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 然后缓缓开口道:“今夜,尔等将入住后宫。本宫已为你等安排好住处,望尔等恪守宫规,和睦共处。” 她们逐一起身,齐声含礼,对我道:“喏。” 我望着,彼时还分不清究竟谁是谁。 不管了,我从玲珑手中接过名单,缓缓展开。 名单上列着她们未进椒房殿时早已拟好的各个宫殿的名称和入住的妃嫔名字、位份、来历。 我正了正声,逐一开始念:“林燕归,晋位林美人,入住昭阳殿。” 一个看着有闭月羞花之恣、仪态温和的女孩子跪下谢恩,她是采选而来的民间女,据说是个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我看着甚有好感。 有传闻说此女子在民间有些名气,是个才女,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家中早年也是士族,不过从祖父时便没落了。 我对她颔首微笑,便继续念下去:“赵若曦,晋位赵答应,陈亦萱,晋位陈宝林,一并入住永寿宫。” 两个看着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子跪下谢恩,一个看着活泼可爱,一个看着温婉沉静,二人也届是采选而来、没什么背景的民间女孩,其中一位的父亲还是地方小官。 “下一位。”我顿了一下,冷眼看了看。 又继续道:“胡茵香,晋位胡才人,入住永宁阁。” 我那晚娘的妹妹,胡茵香上前近一步,我才终于得以见其真容,只是……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看起来没有嚣张跋扈的气焰,也不似晚娘那般黑胖,走起路来也并不摇曳,反而看着冰清玉洁,纯净的像只未经世的小白兔,她微微低头,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抖:“妹妹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退回原位。 内心戚戚,仔细想来,她辈分比我大,现在竟自称妹妹,如若我未曾入宫,怕是还要依着晚娘,叫上一声“小姨”。 好生混乱。 我揉揉太阳穴,继续念道:“接下来,周瑾瑜,晋位周婕妤,章晚晴,晋位晴美人,一并入住清韵斋……” 接下来四个人,皆是长公主所选的礼聘嫔妃,只有两人全来自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外戚之家,其余的,都是些闭月羞花的美人,倒没什么了不得的家世。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念罢,我又看了眼台下的女孩子,剩下的,就是我和端太妃所选的人了。 自云太妃谋反伏诛后,还在宫中的前朝妃嫔就只剩端太妃一个人,端太妃这人……说来也奇,她与前朝那些忙着争宠夺位之人不同。 她原是中常侍之女,幼年性子欢脱,酷爱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先皇也对她所做之物赞叹不已,为此还晋了妃位,但端妃这人从不争宠,也不大理先皇。 她曾与春妃关系不错,后春妃被打入冷宫之后,她便再不问世事,关起门来自顾自吃吃喝喝,自得其乐。 一直至今,安然无虞地当上太妃。 我看了看端太妃所选之人,选的是现任宗正之女姜悦柠,江知栩封为宝林,入住芳华苑。 那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一股子灵动劲儿,正低着头偷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见我叫她名儿,才欢快地蹦出来谢恩。 最后的两个,就是我自己所划之人了:“吴月儿,晋位月常在,入住长信宫;南芷夕,晋位南采女,入住芳林苑。” 这两人,一个是吉宁那在内务府当差的远方叔伯舅舅的女儿,长公主不知,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 那时吉宁拉着我去叫她拿远方叔伯舅舅给找厨娘学艺,吴月儿就在爹爹近前玩耍,吉宁还和她聊了好一阵。 她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论关系,还要叫江知栩一声表哥。 选她的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那时远远看着,就很喜欢。 另一个,真是随便划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喜欢这名字,觉得人如其名。 …… 十二个人终于安排妥当,待玲珑将宫殿令牌逐一清点发了下去,我这才觉得稍微喘了口气。 而后我站起身来,看着她们低垂的眼睑,故作沉声道:“本宫希望尔等能记住,在这后宫之中,唯有遵守宫规、相互尊重才能长久立足。若有人敢违抗本宫的命令或挑起是非,决不轻饶!” 第33章 冬雪 忙碌了许多天,妃嫔的一众事宜,终于都妥当了。 第二场大雪也纷纷扬扬如期而至,雪层不厚,但走出去,依然觉得双脚冰冷,人的身及心都会觉得寒。 江知栩在新人进宫的第二天就开始安排侍寝了,一天一个,看似乐此不疲。 吉宁气的都快掀桌子了,说她哥哥真是饿了,竟然会沉迷美色什么都吃。 还安慰我说小嫂嫂你不要担心,等他新鲜劲儿过了,等他回过味了就知道……嗯……小嫂嫂你是铁石心肠么?你就不能有点担心么? 我确实看似平常,只站在窗前安静地画着雪,画着洁白的雪花掉进那被人踩过的淤泥里,画着成片成片的冰晶挂在干枯枯的树枝上,心里只觉空落落地揪着,虽紧但不觉疼。 我看着吉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只安慰说无妨的。 但其实心里的难过也只有自己知道,但……有什么用呢? 这十二日,赵答应赵若曦晋位赵宝林,林美人林燕归晋位林婕妤,周婕妤周瑾瑜晋位周顺仪,晴美人章晚晴晋位晴贵人,柳采女柳晚晚晋位柳才人,汪答应汪沁茹晋位汪常在,连我晚娘的妹妹胡茵香也晋位胡贵姬…… 六宫渐渐充盈起来,加上给每个妃嫔分下来的嬷嬷、宫女,杂奴,后宫变得很热闹。 她们日日来请安,我这皇后倒也不算寂寞,日日起早相迎。 起先第一日,大家都还拘着,对我恭敬顺从,相互客气。 第二日,侍奉过江知栩的赵宝林赵若曦有点喜不自禁,但她是个有些可爱的,看起来没什么杂乱心思的女子,家父是蓉城经察举而上的一个地方小官,第一天就侍寝,也可以理解,怕是够家中荣耀一阵了。 第三日,出自书香世家的林婕妤林燕归也侍了寝,但她素有才女之称,尚还没有人起什么妒忌之心,且她人又温和,像个知书达理的知心大姐姐,倒挺招人喜欢的。 第四日,是周顺仪周瑾瑜侍寝,她出身重臣之家,有一股子傲气在,这一日,同样出身重臣之家的晴美人章晚晴有些不淡定,我瞅她的眼神总是偷偷斜瞄侍寝的几位。 好在,第五日,她也侍寝了,还晋位了晴贵人,请安的语调都洋气了不少,那里甚至有种孔雀开屏的骄傲。 接着,第六日,第七日…… 直到大家接连侍寝,整个请安的现场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明现暗争,有似修罗场,慢慢地起了莫名其妙的火药味。 好在除了那些出挑的闹气的,还有不少宠辱不惊的。 特别是林婕妤,从来都是温和的。 第十五日,长公主也来椒房殿了,叹息着说皇上这样日日操劳也不好,皇后要多劝劝,虽年轻气盛、火力强劲,但也要多注意龙体才好。 我乖乖允“喏”。 可她倒说得轻巧,我又见不着江知栩,去哪儿劝呢? 不过是话里有话罢了,我又不傻。 但无妨,我早不在意了。 第十七日,茚耳竟在无人之时跪下,说娘娘,皇上已半月不来椒房殿了,恐被一些娇贱嫔妃夺了您的宠幸,娘娘其实可以让奴婢…… 话还未完,行至门口的玲珑就推门进来吼了句大胆,说我们早就不在长乐宫了,说以往咱们身不由己也就罢了,此时怎还有这种不得了的心思,娘娘对我们有多好你都忘了么? 茚耳“啪”的一声跪下,泪雨连连地说娘娘切不可错怪奴婢,奴婢只是为娘娘心焦,才,才…… 我浅浅笑了,并未恼,只扶她起身,说了句“大可不必”便匆匆了解了。 这几日,我也常去看看“如初”它们,自江知栩有了妃嫔后,伺候这群小家伙的责任仿佛就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转念一想,上不上当又何妨呢,反正我这一生都几乎不可能出得去这宫门了。 第二十日,江知栩终于来椒房殿了。 那日我刚用完晚膳,正坐在窗前一遍遍抄写心经,抄得手都酸了。 忽听见外面通传官来报,说皇上今夜要来椒房殿。 我便叫了玲珑来为我更衣梳妆,可还没梳完高髻,就看见江知栩带着月昌已出现在宫门口。 冬风萧瑟,他又高又瘦,穿着金黄色的冬日龙袍,上面绣着金线勾勒的龙纹,虽然颜色鲜艳,但在雪夜的映衬下,倒显得些许清冷。 我顾不得再继续盘发髻,散着发稍的几丝乌发,便跑出去起身去迎。 待跑近了,才发现他一身的疲惫,本就瘦弱的身体,此时迎着风还有些咳嗽。 我看着他这憔悴模样,除了心疼,还有些隐隐的恼怒,也不知是不是因那连夜折腾,才弄成这样。 我跪下身,一板一眼的说:“臣妾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他却扶我起身,说早儿不必如此。 话毕,还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身边于我身后跪着的茚耳,此时颇为识趣的说:“奴婢去熬婉热腾腾的雪羹汤。” 我允了,她便急急忙忙地向着小厨房跑开了。 然后我看看江知栩,他也看看我,都一时间失语了起来。 他扯着嘴角对我露出一丝愧疚的微笑来,而后就眸色深邃地看着我。 我看出他往日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感激、一丝羞愧。 呵。 我其实,想着他这几日所为,也本想故作清冷,不要再理他的。 可他就这样看了我许久,便开口说话了,他是扯着嘶哑的嗓音说的,声音很轻、很柔,他说:“对不起早儿,朕……让你受委屈了。” 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迎着风的原因,还是眼睛有些酸胀,我竟然在雪夜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委屈么,我也不知道。 我就这样在雪夜中落下豆大的泪珠,用袖口拼命擦也止不住。 哪知江知栩也抽了风,他竟一把将我揽在怀中。 夜间弥漫的大雪,我听着他心脏跳动:“砰砰砰砰……” 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就这样抱着我,静静的…… 第34章 变心 知元十年夏,赵宝林有喜了。 但这段时间,朝廷发生了许多事。 其一,是连年骚扰大辽边境的北国,这些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这几年间吞并了不少周边部族,其新君之势令人不能忽视,但长公主派了很多信使求见,北国都拒之门外。 其二,是朝廷有两个老丞相告老还乡,但在归家途中路遇劫匪,一家老小尽数被害,死状实惨,郎中令奉旨查探,但这几年流匪肆虐,毫无头绪。 其三,是我那本也想告老还乡的外祖父,不知为何,突然不走了,后给我娘亲上坟之时与我祖父一笑泯恩仇,两人现在像穿一条裤子的老友,每每上朝,同仇敌忾的。 令还有几个邻国战事不断、四面楚歌,还有周边流民众无处安放的问题,以及百姓抗交苛捐杂税的问题等等等等。 …… 如此种种,反正是挺乱的,但长公主竟然还有闲心,在此时突然给一个士人封了侯。 不过,我的事情本就不少,也管不了这许多,更没空去探听。 而且,皇上有了第一个龙嗣,这对宫中来说,是大事。 江知栩闻后也从避暑胜地跑了回来,他这两年事业心渐退,少年的贪玩性子倒起来了,经常借故外游。 前两次,长公主很警惕,派人紧紧跟着。 后来发现他真的是在专心游玩,也就懒得管了,只命仆人注意其安全便是。 他欢欢喜喜地跑来,见面就问我赵宝林在哪儿? 为保护皇嗣,好让赵宝林安心养胎,我早已命人将她接来我这边。 我爱答不理的命玲珑带他去我椒房殿中的静訫阁,又继续专心的画嬷嬷。 我这一年,除了画景,还不停地画猫儿、狗儿,画着画着,就想试试画人,更重要的原因,也是这两年,随着事情欲多,我渐渐地快要记不起嬷嬷的样子来了。 却没想到,我从前画人如此抽象,现今,倒有了起色,这几天画了好多版嬷嬷,越来越像,我目前笔下的这一幅,几乎快还原我记忆中嬷嬷的全貌了。 看着,很激动,有时候,又觉酸酸楚楚的。 茚耳看我只漫不经心地指路,便问我说娘娘,皇上都回来了,您为何如此冷淡,您是皇后,更该急着孕育龙嗣。 我说无妨的,都是大辽的妃嫔,皇子嘛,多多益善,谁生不是生呢? 宫里人并不知我和江知栩一直都未行合卺礼,当初我也以为他是因我年幼而不舍,但现在,我却迷惑了。 去年那个冬雪之夜,他曾那样温情地拥我入怀,那样温柔地抚着我未梳好的发髻,对我说朕有苦衷,让我信他。 我曾是信了的,可现今却又不想信了。 我今年都已过金钗了,还是未得合卺,且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越来越不像我当初认识的那个满眼星辰的少年皇帝了。 不过,我亦无话可说,这一年,我祖父又猖狂了。 现今这世道,哪国都不太平,甚至还有那几个如蝼蚁的国家,想效仿北国骚扰我大辽,江知栩说攻,我祖父也命我爹爹乐滋滋地去了,可他打下第一个叫通池的小国后,竟按兵不动了,究其由,我祖父就忽悠长公主说什么通池人狡诈惯了,若不以假王镇之,其势不定呀! 他那点小心思,别说江知栩了,我都看出来了。 但长公主却信了,还夸了我爹,而江知栩也不管了,只顾游山玩水宠幸妃嫔。 剩下我,战战兢兢忧心忡忡,我怕祖父还有什么狼子野心,也不敢再奢求什么偏爱,更不敢冒险劝谏。 觉得自己能审时度日的活着,也不算愧对未曾谋面的娘亲,更不枉嬷嬷的以命相护。 且从心底里,我还是不相信江知栩变了的,我记得那个瘦弱但与江山同的少年天子,记得他在那年元宵节望着漫天飞舞的天灯时许下的心愿。 这样的人,怎么会变呢? 还是……另有所图谋? 可他从未告诉过我,我以为,大概因为祖父,他也未曾有那么信我罢了。 “娘娘,您这幅画得真像。”玲珑打断了我思绪。 再看笔下嬷嬷,确实已经八九分之相似了。 “皇上见过赵宝林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见过了,赵宝林拉着皇上衣袖不肯放皇上走,奴婢也不好多呆,就……回来了。”玲珑说这话时,探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我,大概是怕我在意。 “那便好,赵宝林有功,皇上也理应多陪陪。”我漫不经心地答。 “娘娘您真是……挺大度的。”玲珑小声嘀咕了一句。 其实,不止玲珑,吉宁和林婕妤、月荣华、南宝林也是这么说我的。 林婕妤自不必说是谁了,那月荣华就是当年的月常在吴月儿,南宝林就是当年的南采女南止夕。 没想到后宫热闹起来的一年后,除了素来知书达理的林婕妤,我当年所划的两人也与我这皇后交好。 月荣华是与我一见如故的,大概是得益于我们幼时有过一次遥遥相望的机会,又有吉宁这中间人搭桥建梁,她进宫后,我们没过几天就熟络了。 还常常和吉宁一起为我打抱不平,一个说亲哥哥是大猪蹄,一个说表哥是浪荡子。 害我不是关窗就是关门,生怕别人将她俩大逆不道之言传出去。 而南止夕就更让我意外了,我当初看名字时,本以为她是生于水乡的温柔女子,可她确实生于水乡,却一点不温柔。 她说她父亲和哥哥是驻边的小将领和小将士,她又早早地没了亲娘,所以从小跟着爹爹和哥哥在军营里长大,才养出一身武艺和豪迈性情。 她说她爹本以为她不可能被看上选进宫中的,毕竟古来江山爱美人嘛,更何况坐拥六宫的皇上呢,肯定是要优先采选那些细腻柔顺的。 所以进宫旨意一下达,她爹那一尺九的汉子,差点吓哭了,说自己本只是答应地方官用闺女名字充个数,怎就成真了呢? 所以,她一来就讨厌我,一直到被宣侍寝那日。 第35章 拒寝 南宝林是最后一日才被宣侍寝的。 可她,拒绝了。 消息传到椒房殿时,我和玲珑吓得面面相觑,我还差点把笔下的冬梅画歪了。 从古至今,还没有见哪个妃嫔敢公然拒寝天子的。 南宝林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上……是不是很生气?”我问前来报信的通传官。 “皇上,倒也还好,没怪罪南宝林,只是有宫女先知会了长公主,长公主现在正在那边处置。”他疑惑地说。 “什么?”我震惊地站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也不知是哪个无视宫规的宫女,越我之轨上传长公主的。 “长公主说小门小户来的家人子果然下作无礼,不如杀之以立皇威。皇上……皇上不允,但有朝臣因急事求见,这才嘱我叫娘娘过去,说娘娘是后宫之主,长公主也该听娘娘如何惩治才是,臣这才来找娘娘。” 通传官道。 我一时不知该说南宝林是愚蠢呢,还是勇敢么? 因妃子拒绝侍寝虽不是大事,有月事、有不舒服都可告知,但无通传就拒绝,和臣子抗旨不从倒没什么差别,等于赤裸裸地打江知栩的脸面,斥皇家尊严。 虽然,我也觉得权不在手的皇上没什么脸面可言。 虽然,我内心还有了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窃喜和欣慰。 但如若我坐视不理,南宝林在长公主手里,怕会遭了大难,毕竟她是我选的人。 果不其然,我人刚到芳林苑,就看见长公主欲命人将南宝林押去掖庭。 我着急忙慌地拦下,说长姊这是要做什么? 长公主厉声说:怎的,本宫处理一个不听话的家人子皇后也要拦? 我理了理小鹿乱撞的心脏,浅笑着柔声道:“长姊言重了,妹妹不敢,只是南宝林是后宫妃嫔,妾既是一宫之主,理应揽此责任才是,怎能让长姊屈就费心呢?” “那依皇后之意,南宝林刻意拒寝,是该如何处置呢?”长公主直立于芳林苑中,傲然俯视着我和被宫女押着、被帕子捂着嘴巴却依旧一脸倔强的南宝林。 “妃嫔拒侍寝确实是有失皇家颜面,但南宝林毕竟是我大辽采选的第一批妃嫔,初次侍寝闹出笑话,小惩便罢了,本不是什么大事。”话毕,我向玲珑使了个眼色,她上前摘掉了南宝林嘴上的帕子。 “皇后是觉得皇家颜面不重要,皇上颜面不重要?”长公主的嘴角扯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妾不敢,皇上和皇家的颜面都是天颜,不容挑衅,但长公主可有想过南宝林是采选而来,代表的是百姓之颜面?“ “你什么意思?“ “妾近日听闻,近来百姓因赋税及流民之事苦不堪言,对朝廷有怨,若长公主因侍寝这种事来施以严惩,是以更激化矛盾?“ “皇后这话,倒是要怪本宫不是了?“长公主厉声注视着我,我分明看见那双柔眸中藏着的满是怒气。 “妾岂敢,只是妾听闻南宝林之家人虽无甚重臣权贵,但其父其兄驻守边疆多年,是以守我大辽之忠骨啊!“ “对,我家父、家兄皆是忠骨之士!怎的,皇上不管周边连年战乱苦不堪言,倒是只顾着强迫妃嫔睡觉?“南宝林突然在旁吼道,那气势听得我都为之一愣。 “……“ 长公主盯着眼前那不懂规矩话又糙的南宝林,眼中尽是嫌弃。 但她也不再说话,反而眯着眸子暗自养神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然又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道:“皇后是一宫之主,要管,我也无甚可说,本宫也不便插手你们后宫这些熬糟事儿,只是……“ 她抚了抚额,一脸厌恶地说:“皇后也应好好教育才是,本宫如若下次再看到这等不懂规矩无视天子颜面的妃嫔,可不会再留情面了。“ “妾明白,妾定好生教育。“我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个礼,又道:”长姊如母,妾在此也谢过长姊提点,定不负其期望。“ 深冬寒涩,芳林苑中一阵冷风呼地吹过,树枝在寒风中颤抖,发出呜呜的悲鸣,似述大辽百姓之苦,似控边疆将士之怨。 冷得连长公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鼻尖轰鸣,阿嚏了一声,身边宫女赶忙给披上一个紫色的、丝绸织就的厚实长袍。 “那本宫便给她这贱嫔一次机会,皇后可要好生处理。“话毕,她便带着身边一众宫女款款走了。 我还礼相送。 罢了,才深嘘一口气。 “坊间早闻皇后大名,听闻皇后五岁入宫聪慧娴熟,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南止夕在此谢过皇后救命之恩了。“南宝林的阴阳怪气声从旁边传来。 我忙命人放开南宫林,细细看她,才发现其虽长相甜美,但性情却是截然不同。 “南宝林可是来了月事才不愿侍寝的?“我轻声问道。 “不是。“她倒答得干脆利落,额头微仰,一脸的不服气。 “那……是以为何?“我心中不解。 “皇后娘娘怕是不知何为你情我愿,不知何为志不在此。”她依旧倔强。 我却听得懵懵的,我确是不知何为你请我愿,我自小就没有说愿不愿的机会,更不知男女之事还要问愿不愿的。 儿时从父、嫁人从夫是我自小便习得的道理,我长至金钗,最叛逆之事怕便是那对长公主的阳奉阴违的举动了。 且志为何物,我曾以为,女子是无志向可言的。 我在遇到南宝林之前,最大的志愿就是遂娘亲和嬷嬷之愿,平安、活着。 而我的身边,连脾气不好的吉宁,最大的志向也不过是择一心心相印的良婿,一人一心养猪种树罢了。 我看着这与寻常女子不同的南宝林,不知为何,忍不住掩嘴笑了,问南宝林:“那你的志在哪儿?” “哼,我的志是像家父家兄一般,上阵杀敌,守家卫国,皇后娘娘是觉得可笑?“她望着院中那虽是寒冬却依旧傲然枝头的蜡梅,一脸的愤然。 “可你是女子……”我言而又止。 “是啊,可惜了我是女子,且被皇后娘娘看上,挑进宫中服侍皇上。”她说这话的时候竟有些哽咽。 “本宫……”我一时语塞。 我从前总以为,立后六宫是天子之责,进宫为妃是家中荣耀,却从未想过我们身为女子,有没有说“不”的权利,也没有想到,身为女子还可以有嫁人从夫之外的志向…… 第36章 图谋 自那以后,我一直对南宝林心怀着愧疚。 关注她也比常人更多些,时不时以调教之名送上些锦缎丝绸,时不时以规劝之名找她密聊一下子。 反倒让宫中那些暗地里笑我是童女皇后,仗着祖父爹爹向上爬的资深宫女、嬷嬷、女史们对我生出了些刮目相看之意,说小皇后原也是有些心机的,惯会收买人心。 还有爱扯闲篇的老嬷嬷说那可不是,要不那脾气大得惊人的小公主怎好得跟她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些人啊,还以为我听不见,可我耳朵尖着呢。 而且,我也不太乐意因多舌之故惩戒他们,宫中岁月悠长而乏闷,能听些八卦,也是解乏的,即便那八卦的中心是我。 且她们所言不虚,我确实是小,宫里妃嫔们都比我年长个一两岁、三四岁,连最小、最活泼的姜宝林,都比我要大上一岁。 好在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南宝林也不再怪我,她是个心性直爽、行事飒爽之人,也说我这皇后娘娘倒当真是和气。 她如此说,我才有了些胆子问心中疑虑,问她既不想进宫为妃,又为何会出现在采选名册上。 她嘴角一歪,扯出一丝意外的笑意,说难道皇后娘娘不知中大夫为讨皇上欢心规定每个地方的份额来? “啊?”我确实不知,朝廷上的事我一概不过问的,知道的也都是些为了打发无聊道听途说的八卦罢了。 “可他难道不知道朝廷初次采选只是形式为主,还是以礼聘为重?”我诧异道,只选那人,何至于要上这么多份额来,难道是为了贪墨……? “还不是为何彰显你们皇室天尊罢了,所以我不过是那凑数之人,我爹推不得,倒也没慌,本以为我是不可能被相士选上的,朝廷怎么会看上一个整日看兵书、练剑的女子呢?却没想到……”南宝林微微蹙眉打断了我的思绪,淡然笑答。 事到如今,她已然接受了事情,不再抗拒为妃,但好在江知栩也没再来过。 她说她也不是公然拒绝天子,她刚来之时也听说江知栩是少年才俊,且她也知自己虽心在广阔天地,但身在女儿躯壳,总有一天要嫁人,成为三妻四妾中的一员,只是没想到皇上是一天一个的轮替,轮到她这儿时,她已觉屈辱不已,无法再说服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其实……也是个面容精致如画,眉如新月,眼若秋水,鼻梁挺直,唇色红润,皮肤白皙如玉的女子,却是飒爽的性子和自尊的性格,和天天盼着与江知栩行合卺礼的我比起来,英勇多了。 南宝林也说她小时候,母亲早逝,父亲又只是一名不受重用的小将领,怕委屈她俩便未再娶妻,也从不拘着她和兄长,她没读过一天女经,没学过一天琴艺与针黹,四书五经也不太熟练,倒是耍得一手好兵器,桌上爹爹的兵书也背的滚瓜烂熟。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进宫成为皇上的佳丽。 她也本以为这一生就要如此蹉跎而过了,可我们都未想到,未侍寝一天的她,还有从宝林一下子连升为贵人的一天。 这,还得益于他在边陲忠骨一身,却不得重用的爹爹。 那还是半年前,我爹以镇反为由在通辽小国当假王已有段时日,但其他滋事的小国总得有人收拾,可细细寻来,却发现外人看来强大无比的国家,却已无可堪重用之人。 江知栩就背着长公主下了广招帖,意思是有才能之将可自行举荐,平定边陲,可赏银钱官职。 没想到,南宝林的爹爹第一个去了,他一个小将领,没什么钱粮、没什么兵马,甚至都没什么兵器,带着稀稀拉拉的几个甘心跟随的忠骨之兵,竟直挑了几个小国兵团,展大辽之壮骨雄魂,震慑一方。 后朝廷问他要钱还是要官。 可他爹竟洒脱憨直,说什么也不要,只要她闺女在宫里过得如意,顺风顺水顺心意就好。 听闻通传官听到他爹的作答鄙之傻气,觉得宫里的娘娘都是人中凤凰,哪能有过得不如意的,还不如讨得一官半职的好,便再三询问。 他爹挠了挠脑袋,便给自己还在做将士的儿子讨了个小将领的职位,自己还是什么也没要。 末了,还偷偷问通传官自己闺女过得好不好,如不如意。 通传官白了他爹一眼,没说什么。 可江知栩听后很高兴,便在避暑之地去了书信夸之,还命人下旨,封南宝林为南贵人,直升六阶。 这大概是他这两年第一次专心理于政事,行天子之权。 长公主呢,也无甚话说,只点了些银钱给南宝林的爹爹,就继续闭门于长乐宫中。 我本以为她那日收拾南宝林未果,以其性格会接二连三,但也不知为何,长公主最近整日待在长乐宫中,像吃了什么回春丹似地开怀,有宫女说是我爹给日日进献什么宝贝供之玩乐,但至于是什么,无人而知。 但不管她,南宝林升阶为南贵人是好事。 我心甚喜,带着往日已交好的林婕妤前来庆贺,可一进芳林苑,便见素来英气十足的南止夕,此刻泪雨连连地哭倒在月常在怀中。 我和林婕妤面面相觑起来,不明白她明明是升了诸多位份,怎还伤心起来了。 同住芳林苑的月常在叹了口气,说皇后有所不知,南妹妹是心疼自己爹爹,她没想到自己平常安心囤于兵营中操练的爹爹,会为了儿女往后的平安顺遂,孤身去杀敌。 南贵人此刻也哭得差不多了,她哽咽着说:“父亲从前虽忠勇爱国,但却是军营中的老实之辈,虽也共患民众疾苦久矣,但恪守军令,从不敢如此般出挑。” 她说起这些时,眼神深邃悠远,也不知在想什么。 可从此以后,不再记恨于我、怨怼皇上了。 我不知为何,又想起自己的爹爹,对比之下,心中觉得闷闷的。 林婕妤也是,她说她还没见过只为儿女图谋的爹爹,她爹爹命她进宫,不过是为了有机会重现许多年前的林家士族光辉罢了。 从此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我也时常感叹江知栩这初届妃嫔,好像没有前朝那么可怕。 虽然,也有例外。 第37章 不问 宫中日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后宫之人的秉性和行事风格,也就慢慢熟络起来。 有的英姿飒爽、有的荣辱不惊,有的活泼可爱,有的明艳照人,还有那含蓄内敛和心机深沉的。 与我交好的,如林婕妤、月荣华、南贵人,她们有的性情温婉,有的耿直有趣,有的行事飒爽,我们都不屑于后宫争斗,便常在一起品茗赏花,共话宫中琐事。彼此扶持彼此逗乐,在这沉闷的世界里,也算得上一丝慰藉。 然而也有那些酷爱争宠吃醋,拈酸挑事的。 比如,章贵人,不,现在应该叫章贵嫔。 论出身地位,她确可与我睥睨,长公主特意点她进来,应该是赋予期望的,制衡我祖父也好,拉拢自己的权势也罢,反正,定不是单纯用来给江知栩宠幸的。 她父亲是志阳侯,祖上是名动天下的世家大族,家中有过官至宰相的、也有过官至吏部尚书的,她祖父还曾做过刺史,到他父亲这辈便成了志阳侯,想想,真是差一点就能掌握住上至三公九卿,下到地方的州郡的权势了,算得上朝朝日上的仕宦之家。 与我这祖上,曾帮大辽打下过大半个王朝的沈家相比,可谓势均力敌。 只是章贵人这人,不如他父亲那般忠厚健谈,甚至,还有些神经兮兮的。 按说这种家世出身的嫡女,清高、傲气都可能有些,可她最显着的特征,却是心眼小得跟芝麻粒似的。 也不知图什么,经常没事找事的跟我这一月才见江知栩两次的皇后吃醋、较劲儿。 如果让她知道我和江知栩连合卺礼都没有过,怕是要直接骑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她看待我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不屑,仿佛我这皇后之位不过尔尔。 但我懒得与之计较。 她大概不懂,我这皇后啊,毕生只想偏安一隅,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且不止对我,她对身边所有妃嫔都是如此,南贵人直升贵人那次,她在晨起于我宫中请安时,当着那么多嫔妃的面,恨不得冷嘲热讽上一个时辰。 后来还是在我的厉声呵斥下才勉强住了嘴。 我当时其实也是鼓了极大的勇气的,如果再不发声阻止他,以南贵人的性子,怕是要直接冲过去撕人了。 真要打起来,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身子,不用一个回合就得趴下。 心直口快的月荣华也经常鄙夷地在我们面前骂她,说她浑身上下也就剩一张嘴比较厉害,也不知她那皇帝表哥到底迷她什么,大概真如吉宁所言,实在是太饿了。 我时常也想劝劝章贵嫔,但她那鼻眼冲天的人,显然是不会听我这徒有虚名的皇后之言。 好在,江知栩确实很宠她,甚至给她封了贵嫔。 身份跃在所有妃嫔的阶位之上。 这才得以让她在后宫之中横着走,他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但也有爱竭力表演,暗里与其争锋的,如柳才人和汪常在,她们擅长歌舞琴艺,常常在江知栩面前展示才艺,博取欢心。 在这之前,我一直笃信小时候救我于教习女官手中的江知栩,是万万不可能喜欢这些。 哪知我竟错了,过了束发之年的他突变喜好,常常流连于柳才人和汪常在的歌舞之中,夸她俩是真正的美人儿。 起先初一十五他循规来我宫中时,我还追问他现在为何变得如此。 可后来发现,问不出来的。 每每这时,江知栩只抚抚我脑袋,面色疲惫又凝重地告诉我:“早儿只管好好做自己喜欢的,好好帮朕养着‘如初”她们,有些朕对不住你的事,总有一天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可我等了一年,他也仍旧只做那个“变了心”的皇上,没给我任何解释。 还有一次十五深夜,我甚至在他面前不顾女儿家矜持和脸面,退去了衣裳,让自己一丝不挂地站于他面前。 说臣妾已将至金钗,皇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与臣妾合卺,又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告诉臣妾一切是为何? 我说这话时,浑身忍不住地颤抖,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难过。 可他竟怔怔地看着我,流了泪。 然后转身抓了件自己的长衫披在我身上,又用自己那有些苍白的右手为我拭去眼泪,将我搂得紧紧的、紧紧的。 紧到我甚至能清晰听到他胸膛的心跳声,和周身微微的颤抖。 末了,过了很久,他才慌张地在我耳边道:“早儿别这样,别这样……” 可我听着这话,说不出的憋屈和难受。 又忍不住流了豆大的泪珠,噼啪噼啪的,然后便用力推开了他。 看着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少年,看着他眸中的惊讶,看着他依旧单薄的胸膛,看着他散在耳后的乌发,倔强地跪下,冷着声道:“臣妾都明白了,臣妾再不过问就是了,害皇上忧心了……” 至此后,我便开始如现在这般没心没肺地生活,每日除了画画就是和月荣华他们关起门来偷偷骂江知栩。 再也不在初一十五问他任何,也不再期待什么。 我甚至觉得,他从前对我的好,大概就是为了能帮“如初“他们找个称心如意的铲屎官。 我因此还给胖到十六斤的“小栩栩”改了名字,唤叫”小胖胖”。 为此,吉宁还莫名其妙生起气来,问我“小胖胖”这名字是不是在映射她? 我望着现在已经胖得没型的吉宁,真是百口莫辩。 但好在吉宁现在肯忌口了,她说她哥哥都变成这般浪荡了,“小嫂嫂”又有了新朋友,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要专心减点肉,为往后的及笄做准备。 我问她现在的心愿可曾有甚变化? 她细细琢磨了许久,才对我说:“以前还是太单纯了,男人嘛,光是庸碌和帅气怎么行,还要十分强壮,要不这莫大的树林子和养不完的猪猡,光靠本宫一个人怎么行呢?” 月荣华在旁边听得,嘴角都快扯到眼角了,忍不住说吉宁你不养猪行不行,这天下之大,就不能做点更有本事的活计么? 吉宁抚着胖成猪的“小栩栩”,一脸认真地说:“不行,本宫就是喜欢猪,猪才是这人世间最懂生活的,只有猪才知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才是人生真谛。” 我和月荣华忍不住哭笑不得,可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 及笄后的吉宁,再也没能实现这没出息的愿望…… 第38章 不敢 我对江知栩的不闻不问,置若罔闻,就这样一直持续到至今。 知元十年夏,赵宝林有喜时。 这一年,我已过金钗,终于不再是个别人口中的童女皇后。 也或多或少的,开始有了些皇后的威仪与心机。 不仅处理过柳才人和章贵人的互相陷害,还禁过谄媚圣上的汪常在的足,安抚过突然受惊的陈宝林,甚至还违背心意地,与晚娘的妹妹胡贵姬相处得款款有礼、相敬如宾…… 我记得,长公主曾说我扮猪吃虎。 现在,宫中老嬷嬷们背地里常称我很会收买人心。 吉宁也说我是学得越来越虚伪。 南贵人说我活得太压抑。 唯有玲珑懂我,说娘娘从不是谋自己个儿,是谋他人。 这朝夕相处的几年,她显然已被我逐渐策反,早已不去长公主那儿打我小报告了,还常常与我共情。 反倒是茚耳,每日只怀揣着如何勾引圣上的心。 我无意戳破,念着旧情,总想留着一些情面。 可她就是活不明白似的,甚至依然偷偷去长公主处。 不过好在,长公主最近依然懒得管我,她不知日日在沉迷些什么,连往常最感兴趣的朝政都懈怠了,加上江知栩又时常去外地避暑、游玩,朝政上的一概事宜,现在几乎都被我祖父把持着。 宫中甚至有宫女大胆妄为的传长公主在宫中豢养面首,说两年前被封为侯爷的就是其一,有的人还神乎邪神地说见过长乐宫抬出好几个俊男尸首。 我听之震怒,无情地将这几个多嘴多舌之人掌了嘴,掌了许多板,待她们拼命磕头求饶,接连发誓再不乱议时才肯住了手。 但彼时,已有诸多不好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腾起来。 这一年,我够不着我那远在通池当假王的爹,只能鼓着勇气给近在咫尺却没机会相见的祖父送去了很多书信,其中有隐晦至极的藏头诗、也有倾诉思念的七言绝句。 意有所指,情有所劝,他那些聪明的老头,不该一点都看不出的。 但他,全部都置之不理。 可再写下去,我怕被宫中送往书信的信官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反害了他。 于是,我不敢再给他写下去,就给当太傅的外祖父也去了信,思念的言外之意是,要他万不可跟着我祖父胡来,还要他帮忙劝慰祖父,切莫让沈家祖上几百年的赞誉给毁了。 可他虽回了信,却只讲了对外孙女的思念,还让我不要瞎操心,安心做皇后娘娘。 可我,怎么安心? 我只能将心中忐忑强压在谷底,祈祷岁月静好平安如初。 然后尽我所能地做好一个皇后,期间甚至担忧自己储备不足。 还命内府局帮忙找了两个于前朝就开始管事儿的老嬷嬷,教我去理解那些复杂的宫廷政治,学着洞察那些微妙的人际关系,解读宫廷中的权力游戏和利益纠葛。 为的是尽一切可能为宫中谋取福祉。 哪怕最终,我依然无法阻止祖父和爹爹的蓬勃野心,他们真的疯了,也能于我临死前,求得一丝心理安慰,卑微地求我所爱及关心之人,都能安然无虞,一生,安然无虞。 为此,我不顾自己心中的难受和别扭,将有喜的赵宝林接入我的椒房殿。 赐了最好的宅子给她,还亲自去太医院找了最好的医官守在宫中,命御厨的餐食以贵妃级别准备,甚至连稳婆都找了三个…… 这待遇,看得连吉宁都羡慕了。 甚至幻想着当待产妇。 接连问我,待她及笄嫁驸马后,我这小嫂嫂会不会恪守约定不忘旧情,也这么待她,或者待遇更好等级更高呢? 我哭笑不得,却无法道其缘由。 有好几次,我甚至想跪下同江知栩述说心中忧虑,让他早做准备,让他扼杀萌芽。 但,终究忍住了。 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万不可告知他人。 于是我只能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期许那些念头只不过是我自己杞人忧天,是我心思不净,是我多虑、是我神经病罢了。 可一切,果真能如此么? 我不知道。 “早儿。”倏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绪。 “皇上不在静訫阁陪着赵宝林,怎到臣妾这里来了?”我未回头,只停下手中的笔,心中慌乱了一下。 不过,仅这一下。 后面就这样,传来了长久的沉默,我转过身来,依旧低着头潜心跪着,未有抬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才传来一声闷闷的叹息,那人才又对我道:“皇后平身。” 我便乖顺地站起身来,强制着自己心中委屈,抛出温柔的笑意来。 “皇后一定要这样么?”破防的声音再次响起,甚至带着哽咽。 我这才心有不忍,抬起头来,看到江知栩的面色更苍白了。 他就这样定定地站在我面前,长身玉立,瞳仁深沉,他衣襟间还有这往常让我迷恋的龙涟熏香,只是不知为何,夹杂着一丝清苦。 “皇上言重了,臣妾不知是所谓何事,让皇上不满。”我一板一眼,依旧答得规矩。 “呵。”他突然笑了,声音如一汪碧波,又恢复了多年前的清冷。 “今晚朕住静訫阁,皇后这边帮着准备一下。”他倏然神色镇定地说道。 “喏。”我若无其事地起身,却不小心对视上江知栩那深沉又微蹙着怒意的眉头。 “皇上还有何要吩咐的。”我问。 “无了。”他顿了一下,却又继续清冷着说道“但皇后照顾赵宝林有功,赏你金玉如意一对,丝绸百匹,珠宝十斛。” 我听之,心绞痛极了,但依然恭敬低头,娓娓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再抬头时,他已转身而去。 夏日风轻,但依然可以吹得动衣衫,我看着渐行渐远的他。 宽大的龙袍再次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只觉心中哽塞。 “玲珑,命厨房去做一碗雉羹,戌时送去静訫阁。”我望着远去的背影,轻声吩咐。 “娘娘……”玲珑欲言又止,眸中似有隐隐的泪。 “快去。”我厉声道,好怕她那眼泪不争气地替我掉落…… 第39章 担心 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我终于将嬷嬷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中的嬷嬷,清清楚楚地还原了我记忆中的模样,我画好了那藏着无尽的故事和岁月的眼眸,画好了那饱经风霜却又充满慈爱的脸庞,还原了那宛如秋天的霜雪的银白色发丝,以及曾经无数次为我抚平伤痛、为我烹饪美食的双手。 每一笔,每一划,都述说着我无尽的思念。 我开心极了,命人做了画框,将其工工整整地裱了起来,日日拿着端详。 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究竟该挂哪儿才好。 而此时,赵宝林的肚子也渐渐变大了起来。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对孕育生命的好奇,借不同的由头去静訫阁中看她,在得她允许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她大大的肚皮上,感受这奇异的小生命。 她腹中孩儿也似有感应,时常会忍不住调皮,踢一踢我笨拙的手。 轻轻地,却又直暖人心,感觉……神奇极了。 赵宝林笑着说也就是皇后娘娘在,这慵懒的小人儿才会活跃起来,平时可不肯跟妾这亲娘这般互动呢。 她说这话时,笑意连连,嘴角的梨涡像是盛满了暖阳,温暖而明媚。 可我还是一不小心地,察觉到她眼底那一抹浅浅的哀伤。 她本是个活泼明艳的女子,才大我一岁,是后宫中最和气最温顺的那一个。 与同样活泼的姜宝林不同,她的和气总带着一丝讨好与小心。 她来宫中的第一天便侍了寝,却并没有恃宠而骄过。 我起先以为是她家世不显,刚来还比较谨慎。 但相处久了却发现,她就是那不争不抢,对谁都笑盈盈的性格。 连被每日横着走的章贵嫔频频欺辱,也都只低着头致笑言。 记得有一次,南贵人刚好路过,看到了此情形,想帮着赵宝林讨公道,但赵宝林不让,还拼命拉着,反让章贵嫔快跑。 把南贵人气炸了,说她真是活该挨人欺。 她也鲜少与我这皇后走动,更不见攀附过谁、与谁更要好。 这样的性格怀上知元以来的第一个皇嗣,着实让人担心。 这也是为何,我着急地将她接来椒房殿保胎的原因。 可我大概不懂。 她虽然不言不语,每次都对我以笑脸相迎,但其实,已经误会我了。 大辽的皇室养育规则与宫外的寻常人家不同,后宫妃嫔所生的皇子公主,除却庶一品的妃位以上,其他妃嫔都是要将亲生皇子公主们交予孺子室抚养的,那里有师傅、奶母同时照料,以便妃嫔们减少生母责任,又更多时间再孕育皇子。 但这些孺子室抚养的子嗣长大后,却基本不会再交还阶位低下的生母。 皇上会视情形,交予其他庶一品妃位及以上的娘娘们代养。 如皇后无子,亦可直接夺之。 我此前如此着急的将她接来,又安排了诸多的人手帮其保胎,一切吃穿住行安贵妃阶赏赐,怕是贴心得令人心惊。 她怕是会以为,我这没有子嗣的皇后有些着急,埋着抢夺皇长子的心思呢。 哎,我自己想想都觉得百口莫辩。 都说母以子为贵,可这些低阶位的嫔妃,大多数连见亲生子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赵宝林这性格啊,就只自顾自憋屈,根本不敢向我求证,也真是……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怎么解释,且宫中情形复杂,我能帮上多少,连我自己都没什么把握。 我只得叹了口气,静静的坐在她旁边,拿过她的双手,语重心长的画大饼:“你放心,明年,你就是这宫中第一个诞下龙嗣之人,皇上定会念你功勋,提你阶位的。” “可……可是……”赵宝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酝酿许久,还是没能说出我已经猜得七七八八的顾虑来,反倒又抛过来一个傻傻的微笑。 “本宫其实知道你的担心。”看她这样,我又温柔地笑起来,继续故作坚定地安慰她:“你不必怕,本宫虽也喜欢小孩子,却绝无夺她人子嗣的想法。你只需在这里好生养胎,其余的事情,本宫自会为你打理的。” 她听着我的话,眼底那不敢示人的哀伤这才舒缓下来,抿着嘴唇低头许久,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来。 我下意识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命宫女好生服侍着,便转身出了静訫阁的门。 此时的季节,秋日渐浓,院中已经枯黄落叶飘满地。 椒房殿的宫中没有了桂花树,再也没有满院飘香的味道。 可我也没有了嬷嬷,也许久没尝过桂花小点的味道。 江知栩知我对桂花的情谊,曾有意命人重新栽种,我拒绝了。 吉宁前两年也常逢秋季就依着嬷嬷的手艺做各种桂花点心端过来,可我也吃不下。 这世间总有些记忆、过往,去了便去了,无论再怎么拼命找回,都不可能回得去。 一阵秋风瑟瑟地吹过,身旁的玲珑为我披了件披帛,也同我一道叹了口气,心直口快地对我念叨:“娘娘,您刚刚实不该许赵宝林那样的话,这后宫尔虞我诈,即便您不争这母位,不代表有人不夺,那可是皇长子啊。” “可也许,皇上提了她阶位,就不必太过担心了。“我转身安慰玲珑,实则也是安慰自己罢了。 “哎,娘娘您啊,就是心太慈了,“玲珑无奈的摇摇头,又直言无讳地分析着:”她赵宝林虽怀了皇长子,可家世背景实在浅薄,怎么可能连升诸多提至妃位?到那时只怕她怨恨无门,若反过来怪您,您岂不是给自己树了敌?” “……” 玲珑所说其实并非不无道理,可我此时,反倒不担心自己树敌,开始担心起赵宝林未来期盼落空来。 他人或许不知,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误闯永巷时所听到的、那首满是哀怨与悲伤的歌谣,甚至能清晰记得“高髻沙笼向何处,六龙床上看皇哥……” 宫中夺嫡的残酷,会让好些有心之人,早做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我预想的要更早一些。 第40章 升妃 转眼间,新的一年将至。 赵宝林已接近临产,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行。 但好在她一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看护,人和心都安然无虞。 只是妃嫔们进宫也有两年,按照三年采选的惯例,当年进宫之人,也是时候该升位提妃了,好于第三年新人入宫前任命好内命妇爵位,协助我这皇后管理宫中事务。 但说得好听,前朝、大前朝的时候,升谁的位、命谁的职务,皇后还可做些主,可我当皇后这些年,江知栩始终不得帝王实权,升位的事儿,自然由不得我盘算。 果然还未到知元十一年,长公主就舍得现身了,她步伐款款地来到我宫中,和我商量后宫内命妇爵位安排的事宜。 她礼数做得足,但其实她本也可以不同我商量的。 可她这人呢,就是挺拧巴,又想要权、又想要面,里子和表子都要占,不能让人斗胆说出她的错处来,活得其实也不甚轻松呢。 我有时候很疑惑,不知道她到底图啥。 许久未见,看得出她这些时日在长乐宫中滋养得不错,容光泛发了好多,面庞如同精心雕琢的玉雕,轮廓柔和,皮肤细腻如瓷,透出一种健康的光泽来。 比起早些年那略显愁容的脸颊,着实丰满了许多。 而行为举止也不再似个仙子,倒也不癫狂,独显露出一种成熟妩媚的风韵来。 “皇后对这样的安排,可还算满意?”她甩出那由江之栩“阅”过的升位名册,扯着微微上翘的嘴角冷眼看着我道。 我拾起名册,仔仔细细的看,上面写着: 章贵嫔品行端庄,举止得体,可提携为贵妃,以表彰其品行和贡献; 柳才人文雅有才,容貌出众,可协皇后治理六宫,升为柳德妃; 汪常在举止得体,贤淑有礼,升位汪瑾妃; 林婕妤温柔贤良,德行有佳,升为林宜妃; 胡贵姬恪守宫规,举止优雅,升为胡宸妃; …… 我看着,妃位已安排完,想着怀有龙嗣的赵宝林,心中一紧,继续往下看: 周顺仪忠诚可靠,深受后宫众人信任,提为周贵嫔; 南贵人父兄平定有功,升位南昭仪; …… 人数不多,名册也不长,可一一看下来,竟都没有赵宝林。 实出我意料。 我忍不住担忧的抬起头,问长公主:“名册上是不是漏掉一个人?” “皇后不会是说赵宝林?”长公主伸出纤长的手指,搭在圈椅的扶手上,眯着眸子注视着我。 “是。”我乖顺着答。 “她啊,确实是育龙嗣有功,但还不知是所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还是等过了年,再说。” “皇上也是此意?是否有想过寒了赵宝林的心?” “寒心?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采女,能在第一天就荣享圣宠升了宝林,够不错了,怀个龙嗣就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皇后倒是不怕她恃宠而骄啊!” 长公主说这话时,眯着眼睛看着我,似笑非笑的,仿若在看一个笑话,继而又盯着我道:“皇上无甚意表达,只是皇后如此着急赵宝林,是否拿了什么好处?可不要糊涂啊!” “长公主这话言重了,臣妾不过尽职责,维系宫中公平罢了。”我微微一笑,不想硬刚,将名册轻轻地放在桌上,准备见招拆招好了。 她轻笑一下,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又再次抬头迎向长公主锐利的目光,正色道:“长姊这安排,自然是妥当的,但本宫是想着天子有后才可繁天下,若适当提提赵宝林之位,或许可促后宫祈翼生子,是以激励呢?” 长公主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哦?如此说来,皇后是想拿赵宝林如何办呢?” “长姊仁慈,不如先提个婕妤。” “哼,”她微微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毫不在意的冷笑,“倒不为过,只是说起祈翼生子,本宫看着激不激励意义也不大。” 我知她意有所指,自赵宝林身孕以来,以章贵嫔为首的几个酷爱争风吃醋之人,就处心积虑地忙着受孕,不是支起百子账,就是争着去百子门溜达,或是争着献媚江知栩多的侍寝之机。 若不是出不了后宫的大门,怕是求子寺庙都要被他们踏破。 可努力这么久,也没人能超越赵宝林。 若不是我事先保护住,怕是一些善妒之人要想些歪折子了。 不是谁都想争皇长子,但对于有他心之人而言,怀上皇长子,就变得尤为重要。 “长姊所言甚是,但广储嗣总不为过,我就对赵宝林讲提位都是长公主争取,她也好传了家人,在百姓间为长公主广撒美名。” “呵,皇后看来果真是比以前懂事了许多,那就依你之意。”长公主神色悠悠道。 我柔柔注视着她那满意的笑容,想着说好话果然于她有用。 便又一本正经地抚额叹道:“从前是臣妾年幼,做了许多糊涂荒唐之事,还请长姊莫要介怀,最近多想起以前的事,才想到长姊从前待本宫如同亲生姊妹一般……” 长公主看着我,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从前羽翼渐丰的我今日会低头认错。 她沉默片刻,继而又冷笑一声道:“但愿你今日所言真心,没有忘了是谁允你今日之位。哎,你与皇上虽有青梅之谊,但眼下已不大牢靠,后宫这么多人,要珍惜本宫对你的照顾,不要让自己成了笑话才好。” “臣妾明白。”我恭敬着答,头俯得低低的。 这两年,是人都看得出来,除初一十五的特定日外,皇上甚少来我宫中,我的肚子又迟迟不见动静。 宫中早有一些匪夷的猜测,为保我身后之人,我也只能屈尊于长公主的威严之下。 扮猪吃虎也好,阳奉阴违也罢,审时度日着总好过糊里糊涂。 只盼着江知栩没有真的迷了心智,前朝的覆辙和腥风血雨不会再次重演。 第41章 幸否 刚过完年,赵婕妤就生了。 是幸也不幸,生了个公主。 幸的是,一些蠢蠢欲动之人大失所望,仿佛没了盼头,宫内没有掀起那可怕的夺子风波,章贵妃、柳德妃们显然对一个公主,没什么兴趣。 不幸的是,赵宝林也就止步于婕妤了,大概此生若不能再造皇子,凭家世与自身,是抬不了什么阶位的。 好在她并无沮丧,抱着长公主很开心。 笑得眉眼弯弯,嘴角边两个好看的梨涡在冬日的阳光下仿佛不小心落在那里的露珠,晶莹剔透,盛放着温柔的光芒。 她此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母性光辉,让我看得都痴了,想着原来做母亲,是这样的暖。 长公主六斤八两,是个体重匀称的宝宝,生得白白的,也像母妃赵婕妤似的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盛满了出入人世的甜蜜与好奇。 她微闭着小眼睛,好看的小嘴巴时不时吐着小泡泡,正蜷着肉乎乎的身子,舒服地窝在赵婕妤的怀中。 我很欢喜。 身旁的江知栩,也很欢喜。 他虽未提赵婕妤的阶位,但一听闻赵婕妤临盆,还是急急忙忙地赶来椒房殿,和我一起操心着接生事宜。 我们两个没什么产子经验的帝后,在帮赵婕妤接生这件事上,竟少有的和谐起来。 这半年,我们相处得很尴尬。 我不大爱理他,却又不得不在人前表演恭敬相从;他也常常看着我欲言又止、又怨又恼,然后就是无休止的静默和叹息连连。 真是沮丧。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对江知栩儿时的感情已经消失殆尽。 期待他的热情,都不如期待“小胖胖”和“如初“它们。 可有时候又禁不住难过。 觉得我不过才十三岁,为何别人正在思君月下、姽婳如诗;而我却穿着华贵的凤服,只剩两眼懈怠、心如止水。 而今他站在静訫阁的门口,焦急地握着我的手时。 我竟不知不觉地,望着他少年天子正青春年华,望着他一身温润又不失锋芒,再次生出了一些隐隐的期盼。 只是这点期盼,在开门的一刹那又被浇灭了…… 赵婕妤生了两个时辰,接生嬷嬷便出来了。 没有所谓的难产,让人心安一半。 只是她手中那沾满鲜血的水桶,看着依旧叫人觉得心惊。 江知栩站得笔挺,负着手厉声问接生嬷嬷如何了。 只见那嬷嬷小心翼翼地跪下来,为难地撇了一眼我和江知栩道:“禀皇上皇后娘娘,赵娘娘生了,不过……是个公主。” “朕知道了。”他眼神中闪过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神采,皱着眉回答。 “赵婕妤平安生产,还是要谢过嬷嬷,嬷嬷明日记得去内务府领赏银。”我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安抚接生公主的嬷嬷。 皇室素来渴望男儿,特别是第一个皇嗣,接生公主的嬷嬷,有时候会担心反受苛责。 那接生嬷嬷闻言,立刻忙不迭地磕头谢恩,说多谢皇上皇后娘娘的赏赐,奴婢一定再尽心尽力地照顾公主和赵婕妤。 江知栩也应着我的话跟着说道:“皇后说的是,既然赵婕妤已经平安生产,那就应该好好犒赏那些照顾她的宫人。” 一众人皆跪下谢恩。 然,他挥手示意这些忙碌的嬷嬷、医官和宫女们先行退下,面色沉着地迈进静訫阁。 赵婕妤刚刚产子,躺在床上时面容还有些虚弱,额前挂着大粒的汗珠,看着十分憔悴,她抱着长公主欲给我俩行礼,被我扶住了。 而身旁的江知栩,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自己的娇人儿,安抚道:“爱妃不必多礼。“ 我本提醒自己不必在意的,长公主这么可爱,赵婕妤又是个那样好的姑娘。 但不知为何,看着他们此刻郎情妾娇的模样,还是觉得心酸酸楚楚的。 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江知栩甚至小心翼翼地抱过长公主来,笨拙地逗着,满眼欣喜。 如果是寻常人家,这便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反倒觉着自己像个局外人。 “皇上皇后……该给长公主赐名了。”身旁的玲珑忽然说道。 她这一句,倒是缓解了我许多尴尬。 倏而,江知栩笨拙地抱着长公主向我走过来,身旁有嬷嬷紧紧跟着,大概是怕皇上的笨手笨脚。 “皇后觉得如何?该给朕的长女取个什么名字呢?”他走至我面前,又恢复了清俊温润的模样,瞳仁深邃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怀中的长公主,小小的人儿柔柔嫩嫩的,手儿小小、脚儿小小,又糯糯的,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 江知栩刚刚抱来时,她本是有些哭闹的,可我伸出一只手指递过去时,她竟不哭了,还用自己那肉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抓了起来。 抓的……还挺紧,有些疼。 我不知觉笑了,哪知正看得欢喜时,那小人儿原本闭着双眸却忽然努着力睁开了,眼睛不算大,水灵灵的,眸色像极了江知栩,黑曜石般晶莹剔透。 眸中还闪烁着好奇与调皮的光芒,她眨着眼,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 “就叫……叫可桢可好?”我笑着抬起头,却刚好撞见江知栩一汪水般柔柔的目光。 我强忍着心跳避开来,看向卧在床上依旧虚弱的赵婕妤,轻声道:“可心如意,祯祥吉庆,赵婕妤觉得如何?” “妾谢过皇后娘娘赐名。”赵婕妤眸中亮亮的,像是含着晨曦的露珠,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我又分明看见,这光芒之下,还藏着淡淡的忧虑与不舍。 不日,长公主就要被送去孺子室抚养。 她历经生育之苦诞下的长公主、这襁褓中的小人儿,还未完全感受母亲的怀抱,就要经历母子分离了。 可这是宫中不可更改的规矩,赵婕妤未有能力升妃位,我亦无法帮其抵挡这种骨肉分离的痛。 只能盼着长公主在孺子室中健健康康成长,早日长至咿呀学语时。 回到娘亲怀抱。 只是,不知这般柔软不争的赵婕妤,会否真的有这等福气…… 第42章 看戏 知元十一年春,江知栩大病了一场。 他有很长时间未出门、未上早朝,整日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 起先,章贵妃、柳德妃、汪瑾妃她们还争先恐后地送羹汤、送药膳、求见皇上,却都被月昌拦在门外。 后来,她们逐渐开始心慌慌,有的开始求上天垂帘,期盼腹中已悄悄种下皇嗣。 有的开始频繁与家中走动,密谋什么。 有的时常登门长乐宫,试着跟长公主拉近关系。 还有的讨论政事,奢望能或多或少地掌握些朝政决策。 更有甚者章贵妃,竟然琢磨着命家父寻江姓庶子,最好六岁以下,抱得是什么心思,显然有些过分。 好在不必我插手,志阳侯就先行回绝了。 听闻江知栩幼年刚登基时,这志阳侯反对声还挺大,没想到现在却说皇上是天之骄子,让她女儿记得家族清誉,莫动什么歪心思。 章贵妃听之愤愤的,冷静了几日后,又想明白什么似的继续殷勤百倍、哭哭啼啼地求见皇上。 只是,未央宫门迟迟未开。 我本也是担心的,倒不是担心什么莫须有的事儿,是真的担心江知栩的身体。 但月昌却有一日偷偷摸摸、神秘兮兮的求见,交了副锦囊给我。 我问他要做什么,他着急忙慌地说:“哎呀,娘娘就别磨磨唧的了。” 我疑神疑鬼地拆开来,只见上面只写着寥寥几个大字:“早儿莫忧心,信朕,莫传。” 嗯,是江知栩的亲笔无疑。 可我看得糊里糊涂,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 但看着月昌那一脸无所事事的安逸神情,也就悄悄放了心。 他江知栩即便是病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大病,不然月昌早该哭嚎了。 这点子自信,皆是因我和月昌自小相识得心有灵犀,其他晚来妃嫔们是不会懂的。 所以我没跟着她们一样惊慌,当然也紧掩已口未告知任何人。 连忧心忡忡的吉宁、略显紧张的林宜妃、舞刀弄剑的南昭仪、到处打听的月修仪都没曾透漏。 依旧每日安安静静地写字、画画、抄心经、喂猫狗。 对了,还多了一样来,就是去孺子室看望长公主。 满月的小人儿长胖了许多,大概是第一个皇嗣的缘故,孺子室的奶母、师傅们照顾得极为用心,哭了有人及时安抚、饿了有人及时喂养,没有噪杂之声的惊吓,也没有惊风陷害的担心。 孺子室,非有关人员,不得入内,除日常养育之人及皇上皇后外,连生母赵婕妤都不得入内。 所以我便常常顺道去看看赵婕妤,给她讲讲长公主的近况,告诉她长公主有几个奶母照顾,都是几时吃奶,几时拉尿,几时晒太阳等等。 赵婕妤听得认真,常忍不住痴痴地笑,又笑着笑着,眼角溢出泪水来。 每每这时,她都会努力克制自己,不想让泪水滑落。 我看得难过,只能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抚她,比如:“本宫明白你的担忧,但你要相信,孺子室里有最好的乳母和教养嬷嬷,他们会照顾好长公主,而且……这也是为了长公主的安全着想。” 又或者:“小公主那般聪明伶俐,又有那么多人照顾,将来定会成为一个知书达理、温柔美丽的女孩子,他日或许还能为皇室增光。” 可每次这么安抚时,赵婕妤就显得更难过了。 她一个原本活泼可爱的女子,没想到生了皇嗣之后,反倒变成多愁善感起来。 我也是真心觉得自己笨嘴笨舌,每次都安抚不到点儿上来。 啰里啰嗦一大堆,最后只能闭上嘴巴,化作无声的问候。 比如抓起她的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或者抚一抚她的后背,以行动示意她放宽心。 还有些时候,赵婕妤会悠悠地看向窗外,停顿许久才轻轻对我道:“娘娘其实不必想办法安慰妾,妾都明白的,也很感激娘娘,妾其实也没什么期望,只想着长公主往后能健康快乐,无忧无虑便好……” 哎,健康快乐,无忧无虑,这是多简单的心愿啊。 可在这朱瓦高墙的世界里,又好像那么难。 我想想依旧白胖而没出息的吉宁,只得点着头对她道:“赵婕妤放心,本宫会多去看看长公主,定要她健康成长,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长公主长大了唤你娘亲。” 出门时,玲珑又对着我叹气,说娘娘啊,你又许那不该许的愿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就是看不得母子分离的事情啊! 想想这嫁入宫中的女子,究竟有什么可羡慕的。 若不争妃位,连自己的孩子都见不得,若争妃位,又不知能不能守住自己心中的底线来。 江知栩一病,不止后宫,朝中也多有动荡。 他身体本就瘦弱,这是人臣皆知的事情,我祖父又把着朝政,臣子们也暗中较量、逐渐癫狂起来。 朝中势力开始各种倾倒、各种分裂,有说皇上无子嗣不行,该折其他办法立东宫的。 有说要废后以分摊执政势力的,还有到处打听皇上病情的。 当然,也有谄媚我祖父的,还有那直接觐见巴结长公主的…… 总之,暗潮汹涌一锅粥。 别国的骚扰更加猖狂了,但偌大朝政竟无可用武将。 长公主不得已破格提拔南昭仪的父兄为将军,我爹爹听后竟慌掉了,舍掉安逸的假王人生,以通池余党已除为由,转而带兵平定去了。 臣子忙着打架。 后宫忙着发疯。 长公主也不再安于长乐宫中寻欢作乐,又开始频繁涉朝政,几经打探江知栩的病情,还私下里密诏我祖父、志阳侯、郎中令和几个刺史、士人、宦官等。 局势慌乱,连吉宁也沉不住气了,几次三番地跑去未央宫,闹着要见哥哥。 南昭仪将剑练得越来越好,说万一有危险可以保护大家。 可我想着江知栩锦囊上的“信我”,也只能故作镇定,专心画画。 我甚至不知为何,画了宫中的布局图,还莫名其妙点上许多可藏身之处。 画得惟妙惟肖。 好在终于,在我都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 江知栩的“病”,意外好了。 他打开未央宫的门,重新站在朝政之上,一脸容光焕发之势。 大家都以为他大病初愈。 可只有我,隐隐觉出什么不对来。 或许,他早在瞒着我演一场大戏了,从那年月圆夜,我嬷嬷去时开始。 只是这是场什么戏?我还有些,看不懂。 第43章 祭天 知元十一年夏,因江知栩说自己已彻底痊愈,朝廷大赦。 有些宦官、臣子经此一劫,吓怕了,觉得皇上底子虚,无子不行。 便提议举行祭祀盛典,设醮求神,以降福后宫,让皇后或嫔妃早日生子。 长公主不允。 但江知栩允了。 这是这几年来,他们俩第一次意见相左,针锋相对,我不知江之栩后来去长乐宫与长公主讲了什么,总之,祭祀之事照常举行。 那日天刚亮,我便被玲珑叫起来,穿朝服梳高髻,乘着车舆随江知栩一起去祀郊禖,祈先皇庇佑。 身后还跟着一众妃嫔车舆、数不清的侍卫、臣子等。 那日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透过轻纱般的云层晒进车舆来,我虽正襟危坐在江知栩身旁,但内心还是止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出宫,五岁前的事情,我大多不记得了。 很多跟吉宁讲过的宫外情景,其实纯靠想象构建。 但自从南昭仪她们进宫来,吉宁就再也不缠着我讲我那枯燥的记忆和想象力了。 南昭仪的故事,显然比我要精彩。即便是小时候在内务府长大,同样不常出门的月修仪,也比我对宫外见多识广。 虽然,我们此行之路不可能途经繁华的云华城,而是满眼石头树木的郊外。 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热闹之地,而是烟火无声的太庙山陵,但……足够我内心雀跃了。 江知栩并不同我一般精神烁烁,他此刻正故作神秘地眯着眸子休息,长长的睫毛被阳光照着,更显得卷翘。 这几年,他虽还是瘦,但越发俊朗了,脸庞轮廓分明,皮肤白皙如玉,较小时候相比,透出一股子清雅之气来。 他的鼻梁高挺,又长了些不浓密也不稀疏的胡渣,恰到好处的分布在下颌和脸颊上,额外显示出一丝初见青年男子气的成熟韵味来。 高而瘦的身姿挺拔如松,即便是现在眯着眸子休息的时候,也依然保持着一种皇家的尊贵和威严。 他今日穿着的深紫色的龙袍,上面绣着金线龙纹,正一脸威严地盘在衣襟上。 我从看风景,不自觉地看向他,以为他是真的睡了,还将自己身上防风的薄披摘下来,转而轻轻放在他身上,怕他遇风又咳。 可他呢,嘴角竟然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我才知原来是在装睡。 真是讨厌。 我便不再理他,兀自继续偷偷看风景,看远处苍翠的山峦连绵起伏,仿佛一道道绿色的屏障。 看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投下斑驳的树影。 看微风吹过时,树叶及青草沙沙作响,似在低语、似在慌张。 直到远处有钟声缓缓传来,看到太庙山陵的影子矗立在山巅之上时,身旁的江知栩才缓缓睁开了眼眸,叹了口气到:“早儿你看,到了。” 我被他突然而来的声音惊到,收起原本好奇放松的心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山巅之上,太庙山陵的影子在晨光中显得庄严而神秘,仿佛诉说着千年的故事。钟声悠扬,穿越了清晨的宁静,回荡在山谷之间,让人心生敬畏。 “皇上,”我轻声开口,鼓起勇气问了心中疑虑:“是真心来祭天求子么?” 他看了看我,大概是没意识到我会突然问这种问题,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坚定地告诉我:“朕求子心切,怎会有假。” 我便不再问了。 整个仪式没有什么特别,全是依规而行。 一切敬拜祖宗神灵的活动进行过后,我和江知栩站在高高的祭坛上,目视身旁恭敬站立的人群,他身穿龙袍,我身着凤服,身后跟着一众妃嫔,神情庄重而肃穆,一步步走向祭坛。 然后一起向天地神灵鞠躬致敬、一起念着祈福的经文。 随后,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念着: “愿天地神灵庇佑我朝,国泰民安,五谷丰登。愿我皇家子孙兴旺,绵延百世。愿朕与皇后,同心同德,共育龙嗣,承继大统。” 有那么一刻,我倒真的有所期待,期待真的有同心同德、共育龙嗣,最后白首相依,白头到老的那一天。 即便他未来会妃嫔无数,即便皇嗣均不是我所生。 这种期待,一直到整个仪式结束。 祭天求子是为大事,所以除皇后、妃嫔和朝皇太后外,其他女眷不可伴驾,即便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也不例外。 可我朝无皇太后。 所以一应女眷的祭祖、斋食等活动皆由我这皇后而定,我忙的脚不连地,但月昌又来叫我,说皇上有事同我讲。 我只能将余下事宜安排柳德妃暂理,玲珑辅助,没想到柳德妃闻言还挺兴奋,像只突然开屏的孔雀似的,睨了一眼暗自恼怒的章贵妃,神采奕奕的履行职责。 我便放心地随月昌及江知栩贴身侍从而去。 走着走着,就看见一个隐蔽的亭子依山而立,江知栩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依风而立,负着手,深紫色的衣角被夏风吹起。 可他好像不是一个人,他对面有个年轻男子,我看不清那男子模样,只得见那身影很轻盈,但身着紧身黑衣,头戴斗笠,细细看,光影闪烁时,还依稀能看见腰间有什么暗纹。 只是待走近来,那年轻男子又神秘消失了。 江知栩依旧背身站立于亭中,巍峨的山间映衬下来,仿佛直立于天地间。 我走上前,向他行礼,他扶我起身,命侍从退于亭外,只留月昌陪着。 “早儿,朕还记得幼时,你同朕讲过血浓于水。”江知栩看着我,声音悠悠,眼眸深邃。 “臣妾记得。”我轻声答,心中有些忐忑。 “如今,你还有此想法么,是觉得这世间是血亲更重,还是乾坤更重?”他眸色倏而暗沉,转而看向远处山峦。 我心中一紧,才觉出他在试探我。 这两年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暗潮涌动,我祖父和爹爹的小动作越来越盛,盛到不敢细想。 我内心苦笑,没想到小时候他试我真心,长大又要试我是否会为了母家而违背圣意。 可我若不保血亲,恐怕自己也要沦为刀板上的肉。 可我要保血亲,等于直接站在江知栩的对立面。 我在夹板之间挣扎,可祖父和爹爹所行之事,却好像从未曾顾我。 “我……” 我一时哽塞,觉得山上清冷,连夏风都冷极了。 许久,江知栩才轻叹一声,再次转身望向我。 他的眸子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语调哀伤又坚定:“有些事暂未发生,朕以大局代之,容忍一二,如若真的发生,早儿莫怪朕,但你要记得永远站在朕身后,朕才能护你。” 这些话,是以威胁还是保护,我已分辨不出。 我只知道,此刻的我和他,相对立地站在亭中,听着山间清风徐来,远处钟声未息…… 第44章 忐忑 没想到祭天求子真的有点用处。 刚从太庙山陵回来一月不到,喜爱用舞姿迷惑皇上的柳德妃,就有了身孕。 太医院医官来报时,已是戌时,江知栩听闻并没有什么太激动的表现,只淡淡笑了一下。 这日刚好十五,他例行来我这里就寝,我看在眼里,待医官走后,心略酸楚地问:“皇上不高兴么?要不要去柳德妃那里看看?“ 哪知江知栩倒镇定,在我寝殿内捧着一本书简看得专心又认真,许久才抬头对我道:“早儿莫瞎操心了,早些休息,柳德妃之事,明日再说。“ 我偷偷斜着眼瞄了他很久,觉得这人现在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可爱了,现在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神神秘秘。 他从太庙山陵回来,整个人又变了,不再像前两年那般荒唐地“沉迷女色,不理朝政“,开始摘掉身前的伪装,实时现身朝堂之上,凤表龙姿、狠厉冷毅地与我祖父针锋相对,与长公主淡定相驳。 那些前日里偷藏弹劾江知栩之心的宦官瞬间心生安慰,开始感念神明有眼、觉得知元有救。 可他们惧怕长公主之势久矣,多年前她斩杀宦官之残忍依然历历在目,所以即便吾皇有救,天子之势意欲回归,他们也暂不敢轻举妄动,轻易地跳回江知栩的阵营里。 只是难为了安逸许久的长公主,看着羽翼锋芒的江知栩,牙尖咬得紧紧的,又毫无准备,只能几次三番煽动宦官宰相与皇上叫板。 当然,我祖父也助力其中。 但好在周边战事打得紧,是长久之战,大概需一年半载停不下来。 我爹爹迟迟未归,南昭仪父兄也拼在前线,朝堂虽波谲云诡,但谁人也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只得暗中较量。 所以明面上看,大辽无恙,一切倒还算得上风平浪静。 只是,我却不平静。 知元十一年了,他人不知,我这皇后依旧是清清白白之身,我和江知栩只有青梅之谊,却没有夫妻之实。 好生讽刺。 至今,太庙山陵亭间的对望都历历在我心,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江知栩是有意不与我合卺。 是怕我往后怀上皇嗣,不好斩杀。 还是怕一朝合卺杀伐果断之时难取舍? 但想来想去都无用,我是个懦弱、无用之人。 既不会同我那祖父一样狼子野心,不顾百姓安危争什么皇权的。 也不敢抛却那点可怜的亲情慰藉,反手坚定地立于江知栩身边,成他羽翼,助自己凤位永存。 我只能无能地在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祈求祖父不要乱来, 祈求长公主消停,只要他们任何一方未曾付诸行动,沈家的百年英名就能保住,沈家的一家老小就不会立于危险之中。 我甚至祈求若未来不行,有些事情真的发生了,自己可以死得轻松一点。 毒酒可以,但不要赐白绫。 我……特别怕疼。 “明日同朕一起去看柳德妃。“倏然,江知栩放下书简,笑着看向我。 “喏。“我赶紧接话,慢一秒都怕江知栩对我有疑。 窗台的“小胖胖“依旧睡得香甜,我看得心生羡慕,这世间,做威容邵曜的皇后其实还不如做一只慵慵懒懒的肥猫。 …… 德妃怀龙嗣,显然比赵婕妤神气许多,也娇气许多。 她除了整日炫耀,就是时不时地表演晨吐、虚弱给大家看,并时常以此为理由求见皇上,望皇上垂怜,可时时陪其左右。 可江知栩最近一直在忙,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沉迷女色,实则却是韬光养晦。 谁也不知他在这段蛰伏的时间里究竟做了多少努力。 此刻才得以有底气再次稀释长公主和我祖父的辅政之势,立于百官之上重理朝政。 可长公主又怎会轻易认输,我祖父也不甚乐意,他们的关系就一直处在剑拔弩张之中。 我哆哆嗦嗦地夹在中间,过得忐忑不安。 所以江知栩未有时间关心柳德妃时,我便乖乖地取而代之。 像先前对待赵婕妤一样,轻车熟路地为柳德妃安排宫女、医官、嬷嬷们去往她的曦月宫看护照顾。 好在柳德妃虽爱争风吃醋,但大多针对的是章贵妃、汪瑾妃她们,对我这皇后,倒还算和气。 特别是得知江知栩没空来看她之后,便时常来我跟前扮扮柔弱,求我庇护。 她是得庇护,毕竟章贵妃、汪瑾妃等几个擅争宠的,对她妒忌坏了。 她又不甚心计,是那等爱争却无脑之人,每日无力自保还爱挑事,但遇事又只会哭。 每到这时,我都颇为无奈,我最近为了她连看长公主的时间都没有了,更别提画画写字了。 我也诉苦无门啊。 最近吉宁也很忙,倒不是忙着当厨子。 而是忙着挑夫婿,她已至及笄之年,不再似以前那般只顾忙着吃喝。 最近疯长了些小女儿的心思,长公主虽顾不得理她。 但江知栩忙里偷闲,有在暗中操心,还命人寻了些名册,供吉宁一一挑选。 可吉宁选来选去,都不觉有满意的。 驸马之事便一直耽搁着,她时不时思春月下,偶尔喝上几壶。 每每来找我时,也都只是谴责我只顾着皇后职责,忘了夺她哥哥之心。 我苦笑,又不能告诉她,我命都快没了,还夺谁的心呢。 倒不如好好护着龙嗣,求立功德,死后成仙,也好与娘亲、嬷嬷相遇。 唯有些意外的,是我晚娘那妹妹,胡宸妃。 她不知何时与柳德妃开始交好,两人姐妹相亲,自德妃有孕以来,就时常前去照护。 她这个人,从入宫起就出乎我意料,是个恪守宫规之人,做事小心翼翼,为人不曾出挑,也不曾多言,和谁都相敬如宾,安静到我似乎都快忘记她是谁的妹妹了。 我甚至不由得带上了滤镜,觉得晚娘是晚娘,胡宸妃是胡宸妃,她一个家中庶女,或许也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入宫为妃,没准更是迫于嫡出的姐姐危言耸听、以势相逼罢了。 这世间女子本就艰难,何苦互相为难? 可是,我仅猜对了前半段,却没想到世间也有耳熏目染,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及深藏不露之心。 第45章 惊声 小孩子,真是长得快啊。 柳德妃孕三月之时,长公主也六月龄了。 我终于抽得出空去孺子室看她,发现这小家伙已经会坐着冲我哈哈笑了。 她现在胖乎乎的,小手臂和小粗腿跟藕节似的粗壮。 是个和赵婕妤一样爱笑的公主,两个小梨涡挂在嫩乎乎的小脸蛋上,如春日的小水洼一般可爱。 孺子室的奶母和嬷嬷们都很喜欢她,说长公主是个聪慧福气之人。 她确实聪明,才六月龄大,已经会对着奶母叫“母”了,我唤她“可祯“时,她也会转头憨笑着回应。 只是生母赵婕妤的近况却不太好,她生了可祯后,身体和情绪都一直都很低沉,常常偷偷哭泣。 唯有我去看她时,才能扯出一丝笑颜,满眼渴望地问长公主的情况。 极少数的时候,也会唱起我儿时在永巷听到的歌谣,那首“金铺日月门将启,诸院争先画翠蛾,高髻纱笼向何处,六龙床上看皇歌。” 赵婕妤告诉我,这首词,写的是母亲早早起来,忙着打扮,好去别院看望养在那儿的儿女。 可平常官宦人家还有看儿女的权利,身为后宫妃嫔的婕妤,却不曾有。 我有时候觉得心疼,会在得见江知栩时提起这件事,询问他能否尝试让赵婕妤看看孩子,或者升个妃位。 可江知栩望着窗外沉思了许久,才轻轻地对我道:“以赵婕妤的性子,不升妃位,不见长公主,反而是在护她。” 还命我也尽量少去看她。 我不懂其意,只觉得江知栩也是冷心冷情之人。 自古帝王最薄情,原来我曾经的少年天子,坐上龙椅后,亦没什么不同。 只是我没想到,我才是犯蠢的那个。 眨眼间深秋又至,宫墙之下又见满地金黄的落叶,此时,柳德妃已经坐稳了胎,我也放宽了心。 可没想到,这日深夜寂静时,我正睡得香甜,曦月宫方向却突然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我惊声而起,见玲珑已经穿戴整齐在房间来回踱步。 “玲珑,外面发生了什么?”我睡眼惺忪着问。 “看娘娘睡得香甜,奴婢不敢叫娘娘,是……是曦月宫那边出了事?”玲珑焦急着答。 “曦月宫能出什么事?” “柳德妃所怀龙嗣……好像滑了,“玲珑犹豫着:”但奴婢不敢肯定,是听急急忙忙传唤的小吏说的,现在太医院已经有人赶过去了,皇上和长公主也去了。” “快带我去。”我这才清醒过来,赶快披了外衫,随玲珑急急忙忙跑过去。 赶至曦月宫时,柳德妃的殿门外已经聚了很多人,医师在、江知栩在、长公主在、章贵妃在,连平日不常出门的端太妃也来了。 我给太妃、长公主、江知栩一一请了安,才得以问宫女实情。 “德妃娘娘,正……正睡得香,半夜突然闹喜,吐着吐着就流了许多的血,一直也止不住,吓……吓坏了……”那宫女面色惨白,惊惊慌慌的,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医官现正在殿内诊治,皇后娘娘也莫要惊慌。”身旁一位年长的嬷嬷淡定许多,安慰我道。 我沉声走至江知栩身旁,见从前对柳德妃怀孕之事不太关心的他,现下眉头紧蹙,面露凝重。 “哎,希望德妃无恙,可皇后也要好好彻查此事,胎已稳,怎会突然出血?后宫可见不干净啊。”长公主着一条粉色裙衫,发髻随意挽起,秋风下倒显得些许温婉,她行至我身旁叹道。 我还未答话,宫外又哭哭啼啼地跑来一个人影,是胡宸妃,她往日与德妃交好,大家倒未有诧异。 只见胡宸妃哽咽着到我身旁来,“彭”的一声跪下,对我和江知栩道:“皇上皇后,妾刚听闻德妃姐姐出事,娘娘一定要为姐姐做主。” 她说完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我赶紧命玲珑扶起。 不远处的章贵妃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 江知栩却始终未说话,他还是眉头紧蹙,表情凝重,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满是冷毅。 所幸。 经过几个小时的救治,柳德妃性命无忧,只是她这胎龙嗣,无疑是保不住了。 经此一遭,众人踏进殿中时,只见往日身段柔美、眉眼妩媚的她此刻憔悴不堪,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盯着地面,满床都是未清理的血迹。 让人看得心里难受。 她的贴身女婢菡香也顾不得众人在侧,“呜……”的一声扑过去,趴在柳德妃床边痛哭起来。 “命人彻查!”江知栩冷着脸对身边人沉声道。 我轻轻走至床前,唤了声德妃,柳德妃才缓缓回过神来,她像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娘娘,妾的皇儿呢,您帮我找找,妾的皇儿呢?” 我坐下来,抚着她憔悴的身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遍遍安抚她:“别怕,本宫会陪着彻查,孩子……孩子还会有的。” 纵使她往日骄纵,可如今,都是凄凄惨惨的可怜人。 胡宸妃也跪着过来,趴在床边呜呜咽咽的。 长公主冷哼一声先行离开了,章贵妃只嘱了一声好生休息也走了。 殿内剩下我、江知栩和端太妃、胡宸妃四人。 我们直到柳德妃情绪安定一些,沉沉睡着了,才悄悄出了门。 胡宸妃说要陪着柳德妃,并未离开。 江知栩命侍卫加强曦月宫的看护人手,也拂袖而去。 我本欲向端太妃行礼告辞的,却被她一把拉住。 她一直都不太参与宫中之事的,今日不知为何,我心生疑惑,也就随着去了无人无耳的宫墙角。 “皇后自五岁进宫,也算老身看着长大,老身本不愿多管闲事,但你心性纯良,老身还是想嘱一句,万事切莫信片面之词,宫中人心复杂,言辞往往虚假,要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 “太妃可是知道什么?”我望着往日和蔼却形单影只的端太妃,满是疑惑。 “老身并不知,只是……过去经历得多,看得多了而已,怕再见难过之事罢了。”她对我柔柔笑了一下,淡淡地答。 夜深而沉,又一阵秋风呼啸,落叶卷起时夹着一些呜咽,似有人低语什么。 第46章 不忍 柳德妃流产的那日深夜。 端太妃其实还对我嘱了很多话。 她说皇后要记得后宫不同别处,冷漠和狠心都不是罪过,也可能是种保护,罪过是用它来行一己私欲。 她还说知皇后是处处留善之人,但既坐上这个位置,就要知道善是把双刃剑,可救人,亦可害人,让我遇事切忌心软,还说人有多面,不是看起来人畜无害就真的无害……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点着头,其实内心尽是迷茫。 想着原不声不张的端太妃也是深藏不露之人,她说完便拍了拍我的肩膀随自己的老嬷嬷离开了。 只留我在秋风萧瑟中凌乱,感叹这高墙朱瓦,究竟该信谁。 想着想着,又觉得甚累。 后来这几日,我便只顾忙着调动人力探查真相,也渐渐淡忘了那些嘱咐。 柳德妃这些时日憔悴、失神,再无往日神采,幸得胡宸妃守在身边日夜照料,渐渐恢复了一些神志,能吃下几口清粥了,也真是姐妹情深了。 其他妃嫔也有去轮番探望。 特别是赵婕妤,大概是因深谙不见亲子之痛,就更替失子的柳德妃难过,去得更勤些。 她静寂的这半年,时常做些针黹刺绣,聊以慰藉,现今,也时常给柳德妃做,绣的娃娃栩栩如生,柳德妃看着很感动,捧着说也是个念想。 我看着她们情深款款,心中觉得宽慰,想端太妃还是多虑了,本朝的妃嫔到底与前朝不同,虽也有那争风吃醋的时候,但到底无心肠歹毒之人。 觉得,没准柳德妃流产之事,真的只是个意外呢? 就这样,后宫如常,章贵妃自顾自高贵,柳德妃、赵婕妤、胡宸妃三个相见恨晚,我依然和林宜妃、南昭仪、月修仪相伴相依,至于其他的妃嫔,就不再一一说了。 可两周过去,有女官还是从柳德妃后院处铲出一个巫蛊小人儿,上面正写着柳德妃的名字、生辰八字,小人腹部还扎着挂有血痕的凶狠针刺。 女官来报时,我正在吉宁的小厨房陪她边做饭边挑驸马,闻讯之后便准备赶过去,却又见一小婢惊惊慌慌赶来找我,说玲珑求娘娘快快回宫中。 “本宫现得去柳德妃处,她找我回宫中作甚?”我无语至极,想着玲珑那大惊小怪的性格,许又因一点小事儿惊慌。 我今日出门没带着她,就是怕了她那大惊小怪的样子。 时常吓得我小心脏怦怦跳。 小婢看了眼吉宁,又支吾着:“玲珑姐姐去耳房拿东西时,看到茚耳姐姐……拿着什么鬼鬼祟祟地进娘娘寝殿,玲珑姐姐便追了过去,哪知一推门、一推门……” “一推门怎么了?”我强耐着心问。 “一推门……嗯……嗯……”这小婢说话不利索,有点急人。 “你倒快说啊,没看娘娘着急么?”吉宁听得皱眉,丢下手中的锅铲不耐烦道。 “哎呀!“哪知小吏一下子红了脸,似鼓了多大勇气般捂住自己眼睛喊道:”茚耳姐姐竟光着身子躺在娘娘床上……” “啊?”吉宁张大了嘴巴。 茚耳从金钗之年起,就胆大包天地看上了江知栩。 这于我和玲珑而言,都不是什么秘密,我知她内心一直想爬上龙床,但自两年前将她这想法压制下去后,就未再见她痴心妄想过。 可今日…… 我看了看窗外,黄昏将近,夜色将沉,今日是初一,若不出意外,江知栩戌时便会来椒房殿就寝。 可她……胆子也太大了。 我怕传出去闹笑话,只得命女官先收好巫蛊娃娃,不许外传后。 先行跟着小婢匆匆赶回椒房殿。 一进殿中,就见玲珑带着一众宫女们气鼓鼓地立于门口。 而茚耳正衣衫凌乱、眸中挂泪地跪在地上。 她身旁,还有一件鼓鼓囊囊堆在一处来不及穿的外袍。 一见我进来,就跪着过来抱住我左腿,哽咽着:“娘娘,娘娘,是茚耳痴心妄想,茚耳也是想帮娘娘争皇上宠爱,娘娘不要治我罪啊呜呜呜……” “你这贱婢究竟是想帮娘娘争宠,还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你以为我不知道,娘娘不知道么?!”玲珑厉声道。 她显然气坏了,声音都在颤抖。 我叹了口气,我原念茚耳自小相识,她最多不过是受长公主蛊惑。 想着岁月识人心,她会知善恶存善念。 后来她痴心妄想时,又觉她是少女怀春,只不过用错了人。 这本不该是什么罪过的,敲打敲打就罢了。 谁知现在……她却变得越发放肆了。 竟然不顾女儿家脸面,妄图以这等卑贱的方式勾上江知栩。 “玲珑,传我的话,带茚耳去浣衣局做活,以后不可再回椒房殿。”我不忍地闭上双眸,语气清冷着说。 “娘娘不要,不要啊,茚耳只是一时糊涂,茚耳再不敢做这等混账事了,娘娘不要让我去那种地方啊。”茚耳用力扯着我的衣角,摇尾乞怜。 “行了你,娘娘为这事儿点过你多少次了,你怎就不知长进,娘娘现在没打你板子已经够仁慈了!” 玲珑继续谴责着,满脸愤然与厌弃。 “行了,”我出声打断了她,才低头看着茚耳道,“女子想嫁人原不是什么错事,你若真有想法,本宫必会帮你,但你切不该做这样的荒唐事,你真当宫女成妃嫔是好事?” 我见她还是一脸执迷不悟,也不想再劝,只疲惫道:“浣衣局差事单纯,去了那儿,你好生反省。” 茚耳此刻也不再祈求,她颤颤巍巍起身,如梦碎般冷哼着看了我一眼,便抱起地上那鼓鼓囊囊的外袍,随宫女走出门去。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头晕眼花得厉害,我竟在余光中睨到她那外袍鼓鼓囊囊之处,露出一角布艺玩意儿来。 但我真的太心累了,又看众人都不曾留意,也就不想再生什么事端。 想着大概是这痴心妄想之人,给江知栩做的什么定情物。 好在江知栩不曾看到。 呵。 谁说儿时情谊最可贵。 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我幻想罢了。 我想着,又不忍心起来。 一把拽住欲出门的玲珑,悄声于她耳边道:“明年帮茚耳寻个好人家,放她出宫。” “娘娘!”玲珑有些恼。 “好了……”我拍了拍她那气得颤动的小肩膀,疲惫地笑笑。 第47章 见血 其实茚耳不知。 江知栩今日并不会来椒房殿。 虽然每月逢初一、十五,皇上去皇后娘娘处是后宫铁规,但那只不过是朝廷为防后宫争宠导致皇后失威的制衡之策罢了。 并不绝对。 天子若有其他安排,只要不是在这两天宠幸其他妃嫔,自然都随天子之意。 从前江知栩不曾缺席,我想大概是念我们儿时那点子青梅之谊。 可昨日,他就命月昌传唤过我,说近日忙于政务,朕将长居未央宫,皇后处也暂不去了。 还将柳德妃流产之事交代于我,说已让探查之人全力配合我。 额外还不忘命我好好照顾“如初”它们。 呵,男人。 只是我听完就忘了,也没有告知椒房殿的宫女们,她们便依旧按皇上就寝的方式在准备。 我待茚耳被人带离后,看了眼床上绣有龙凤的喜被。 唤余下宫女拿去洗了,便又带着玲珑出门处理巫蛊娃娃之事。 真是好忙。 那巫蛊娃娃,说来也是蹊跷。 它不是在某个妃子或者宫女的住处发现的,偏偏藏在受害者的后院中。 有懂巫蛊之术的女官说这怕是个对蛊,原该还有一只才是的。 还笃定地说那只一定是在害柳德妃之人的床褥下方。 这么大的事,我听闻都不敢声张,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要加害柳德妃之人究竟是谁。 是关皇嗣,每个妃嫔都有嫌疑,但似乎,又都没有。 我始终不愿相信,每日与我朝夕相处的这些人,真的有那心狠手辣、心怀不轨的。 且都不知柳德妃所怀皇嗣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时候就害人,是不是太莽撞了? 一位年长的女官建议封锁后宫,对所有宫殿进行彻查。 我思考良久,未允,怕声势过大打草惊蛇。 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决定好如何处理,曦月宫就有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跑来求见,说柳德妃……失踪了。 我吓得锤死暗中惊坐起,问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的? 那宫女战战兢兢着说:“原德妃娘娘和宸妃娘娘用完晚膳,就好好的在宫中聊天,并未见异常,大约戌时菡香让我去整理床铺,我便去了,可刚整理完再回去时,娘娘……娘娘就不见了。” “你是说,胡宸妃也一并不见了?”我一头雾水地问。 “回皇后娘娘,并不是,我整理褥子时听见院中有响动还看了眼窗外,见宸妃娘娘和我们娘娘招手再见,出门了呢。” “那后来呢?曦月宫内没有找么?” “怎会没找,我们整个曦月宫都寻遍了,没发现娘娘和菡香踪迹。”那宫女都快急出哭腔来了。 我心中也隐隐不安,暗自焦急起来。 身旁有女官劝我说皇后娘娘别犹豫了,现在是不得不打草惊蛇了,找德妃娘娘要紧啊。 我重重点头,只感觉一切都好似不真实似的。 想着柳德妃本就情绪不好,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 可就在此时,将入夜的后宫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惊声尖叫。 那叫声很尖、很凄惨,比柳德妃痛失皇嗣的夜晚还要骇人。 在秋夜的呼啸中显得异常惊恐。 我们都闻声惊起,一队队的侍也从已朝着声音来源处跑去。 我和女官们紧随其后,来不及多想,便一路跑到永寿宫门前。 那是……赵婕妤的住处。 她因位份低,家世浅薄,始终没有挪出永寿宫,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那便是她此生的居所。 她会在此针黹刺绣,等着女儿,晨起夜息,接见皇上…… 可是,她终究连做这些事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踏进永寿宫的大门时,柳德妃已拿着一把嵌金片的花纹铁匕慌慌张张地瘫坐在地上,她面前,往日相好的赵婕妤已倒在血泊中,意识不清。 身旁还有吓得惊慌失措的菡香,见人来时已不会行礼,只哆哆嗦嗦地跪着。 我此生,活到这时,其实没见过几次血。 除了在小时候骇人的梦里,就是多年前的除夕夜。 那夜嬷嬷倒在我怀中,云太妃倒在我面前。 我有很多年,都刻意遗忘,不敢去回想。 可不想今日深夜,我还是再次见到了,血好像都长得一个样,大家的恩怨却全不一样。 我不知眼角的泪是何时留下的,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抱住血泊中的赵婕妤的,我只记得,我颤颤巍巍地抱着她时,她口中呐呐地喊着“可祯、可祯……” 她竟然到这时,都只挂念着长公主,那个如她一样爱笑的女儿。 我不知自己的意识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的,只是等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睁着眼睛不再呼吸。 她望着孺子室的方向,久久地。 我再也忍不住,对着满脸憔悴、满眼腥红的柳德妃嘶声厉吼起来,吼着:“为什么?为什么?” 柳德妃突然抖动着憔悴的身子,站起身来,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地拿着那把花纹铁匕。 然又恶狠狠地指着在我怀中已不再呼吸的赵婕妤,发狂般地嘶吼道:“她们说都是她!都是她!她装成一脸好人的模样,实际是杀害我儿的凶手!是她嫉妒我!嫉妒我怀了皇儿,怕我皇儿夺了她长公主的宠!可谁让她生的是公主,是公主!” 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再次疯了似的吼:“你们以为我不知她做了巫蛊小人?她最会刺绣了!最会刺绣了!我怎能不恨她!” 我看着这个我从不认识的柳德妃,怒火早已失了智,我将赵婕妤小心翼翼地放下,带着满眼的怒气直立起身,指着柳德妃冷眼道:“你个疯子,是谁告诉你巫蛊小人之事!她们,是谁!” “是谁?是我的……” 可就在此时,柳德妃身边那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跪着的宫女菡香,突然一个健步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柳德妃手中的铁匕,狠狠刺向她此前守护的主子。 动作干净利落、直击心脏! 身旁的侍从和女官这时也全都反应过来,迅速地跑来,企图制服菡香。 可菡香竟眼神凶狠地轻笑一下,唇齿微动,不过三秒,便也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在这一片嘈乱中头晕目眩。 只依稀看见,我那龙袍少年冲过来的身影…… 第48章 雨落 我醒来时,天色已微亮。 可窗棂处好似刮起了风,正卷起层层纱帐,帘外梧桐摇曳声声作响,如诉如泣,伴随着零星的雨滴敲打着窗棂的声音,清脆而寂寥。 “玲珑,下雨了?”昨夜似一场梦,迷迷糊糊的我以为梦终于醒了,轻轻地撩开纱帐。 屋内却不见玲珑身影。 我低下头,才发现身旁的床尾处趴着一个人,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此刻,双眸微微闭着,从前整齐的墨发有些散乱地搭在床边,绣着沧海龙腾的玄色长袍还穿在身,但不够整齐,有些凌乱。 我伸手抚摸,我轻轻地唤了声:“皇上。” 他紧锁的眉头,微微怔了一下,许是被我惊醒了。 在我有些有些不知所措之际,抬起略显疲惫的脸庞,用那好看的双眸温柔地冲我笑了笑,说:“你醒了?” “喏……“我轻声地答,倏又想起深夜的长寿宫,那似真似梦的混乱场景,那一地的血,以及躺在我怀中的赵婕妤。 才惊觉仿佛不是噩梦。 心中有个地方被重重地扯了一下,很疼。 “是有哪里不舒服么?”江知栩见我眉头蹙了一下,竟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 “昨夜……” “昨夜之事,早儿别再想了,你已哭得够多了,”他有些着急的掩上我的口,继续歉疚着说:“朕不知会发生这些事情,若知道,定不会只扔给你处理……” 他嘴唇忽然有些颤抖,惨然地叹了口气,将眼眸看向窗外。 窗外雨滴渐渐大了起来,天阴沉沉的,像刚擦黑的夜,雨珠一滴一滴往下掉,打在焦黄的落叶上,声音很闷,啪嗒啪嗒,又闷又沉。 “赵婕妤如何了?”我试探性着问,心中还抱着一点点期许。 “她……昨日已殁,朕也相信她是蒙冤,已命人彻查,你莫要担心。”江知栩声音低沉。 这一刻,我才终于清醒过来,原来这一切不是梦境。 赵婕妤已殁,是柳德妃拿着那铁匕捅了好几刀,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至于此啊。 可柳德妃也死掉了,是被她忠心的宫女菡香所杀。 而菡香,如一个死士一般躺倒在地。 这场闹剧,行云流水,似设定好了一般。 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去解。 我曾以为这些年我见得够多,长得也够大了。 我已经不再似小时候那般娇小无助,有强大的内心和修长的身形。 是倨傲持重的皇后娘娘,是青丝如瀑的大女子。 定能承受所谓暴风骤雨。 可如今却发现,我不过还是那弱小孩童罢了。 我忍不住张开嘴巴,呐呐地问江知栩,说我不做这皇后行不行啊? 我问他赵婕妤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怎会害柳德妃,柳德妃原也不是什么坏人,怎会就那么蠢笨? 我问他是不是我这皇后当得不够格,我总是想啊想啊,想得太慢了,如果我能早点听女官之言当机立断地封锁后宫,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赵婕妤不会枉死,柳德妃也不会冲动。 问着问着,我又流了泪,说自己是不是心性太软了,有人早告诫于我冷漠、心狠,我却置若罔闻。 若我能早一步将柳德妃的婢女拿下,柳德妃是不是也不至于殒命。 可她杀了赵婕妤,长公主就没了娘,她死有余辜,她…… 我就这样自顾自说着,像个初入尘世的懵懂小孩,有那么多的想不通。 直到一个柔软的胸膛递过来,将我整个包裹住,柔声着说:“别想了,别想了,一切原不是你的错……”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乌云散去,日光重现,寝殿外响起玲珑的声音,说:“皇上、娘娘,该用早膳了。” 江知栩这才起了身,拿起一旁的帔帛,轻轻地披在我的肩上,动作轻柔而细致。 我有些错愕,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哪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负手而立,隐忍着道:“朕原以为,自己也可以毫不在意,可以视棋子安危于不顾,直到今天,呵。” “早儿不想当这皇后,朕又何曾想做这帝王,可我们幼年登位之时,就已然与这龙凤混为一体,毫无退路。若退,则亡,若进,还可护一方平安。” “我也曾想保你如幼年天真,可如今风已起,你我……也该醒了……” 他说这些话时,神态复杂,目光深远,眼底却带着一丝疲惫。 “她们……都是棋子?”我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是,可朕别无选择。”他声音有些哽咽,但却坚定。 “臣妾明白了。”我轻声着答。 这些年,我一直蜷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清醒,想着能苟活一日,便是一日。 想着只要后宫无血腥、朝堂无倾覆。 骨肉血亲不散,便永远这么迷糊着就好。 我也早知立后六宫是为何意,猜到江知栩的放浪是一场表演。 可就是不忍,也不愿做个冷漠之人。 只是如今,我再也无法回避。 江知栩的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剑,刺破了我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们是棋子,赵婕妤、柳德妃、章贵妃…… 于长公主是,于江知栩亦是。 可我和天子又何尝不是呢?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我俩从儿时被推上高位之日起,就已经是自誉为亲人的那些人,牢牢握在手中的棋子。 任他们倾权势于已身,颠朝纲以不顾。 断送的是人命如草芥,是大厦将倾的山河。 不能再这样了。 …… 窗外雨已经停了,湿润的窗棂上挂着欲坠未坠的水珠,时不时砸下来,发出清脆而微弱的滴答声,外面的地面此刻湿漉漉的,像刷了一层薄而亮的胭脂,极力掩盖昨日的嘈乱。 我静静地从床榻中起身,端坐于妆台前梳妆,自行梳上了高髻。 玲珑已遵旨意将热乎乎的早膳端了进来。 是暖胃的粥羹和热乎乎的蒸饼,及三四个小菜。 我和江知栩对立而坐,静静地吃着,谁也不曾再说些什么。 待会,他要去上朝。 而我,准备去端太妃处请个安。 昨夜一场疏风骤雨,尚不会结束…… 第49章 前尘(上) “皇后怎想着来老身这儿了。” 雨后的空气混着清新的泥土香,端太妃正坐在院中打磨着一块木板,眯着眸子问突然前来请安的我。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这样的太妃,她卷起袖子的样子甚是可爱,虽鬓角已有一丝白发,但一点都没有持重老成的模样,反倒多了些亲切。 “昨日宫中出了些骇人的事,早儿恐太妃心焦,特来给太妃请安。”我行了礼,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是昨日之事啊,老身确有耳闻一二,”端太妃放下手中的木板,微微皱起眉头,“听闻皇后也受了些惊吓,此时可好些了?” “早儿无恙,只是赵婕妤殁世,有些伤怀罢了。”我抿了抿嘴唇,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巫蛊娃娃之事讲与太妃听。 “皇后无恙就好,这后宫本不是干净之地,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殒命之事,其实都不足为奇,皇后娘娘习惯就好。” 端太妃叹了口气道,转而眯着眸子,注视院中一簇簇在秋日中凋零的鲜花,眼中带着几分苍凉与无奈。 她的住所并不大,却是这后宫中少有的宁静之地,端太妃不爱外出,院中就常种有鲜花和蔬菜,她也甚少和内务府来往,过得自给自足,怡然自得。 她身边没什么宫女伺候,仅伴着一位老嬷嬷,姓楚,是个处事颇为稳妥之人,只是少言寡语,平常很安静。 我看着太妃和蔼的面容,兀自沉思了一会,才又问道:“柳德妃落红那日深夜,太妃曾与早儿嘱了很多话,但……早儿愚笨,很多都半知半解,以至于现在遇事,不知如何办才好,也不知何为狠心,何为善良?” “太妃可不可以再指点一二?”我未待她回答,又轻声地补了一句。 端太妃闻言,温柔地笑了,她看着摇了摇头,呐呐地说:“老身要是懂得指点,也不至于在此蹉跎人生了。不过……你这脾性,倒是和春儿有些像,可你比她清醒、比她理智许多。” “春儿?”我疑惑着眨眨眼,总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很是熟悉。 “是的,老身所言之人,你应该听过,是前朝贵妃杜春瑶。”端太妃望着那凋零的花儿,语调有点哀伤,缓缓着说道。 “可曾是,冷宫里那位?”我瞬间想起永巷中疯疯癫癫的前贵妃,实在无法将她与我自己联想到一起。 端太妃没有回答,递了一个眼神给楚嬷嬷,楚嬷嬷便上前轻轻地关上了大门。 我有些慌张地看着,竟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我今日是特地找了借口同江知栩一起出门的,是瞒着宫女而来,甚至连玲珑也骗了。 如今只身一人在太妃处,不知太妃把门关这么严实是为何。 “皇后只身一人,老身便知道是想听些故事,”端太妃看我小心谨慎的模样,竟不由得笑了,坦言道,“老身就看在是看着你长大的份上,知无不言,皇后且随老身来。” 端太妃说罢,就摘下手上的做活的套子,转身进入殿中。 我犹豫了一下,也紧随其后跟进去。 端太妃的正殿很朴实,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屋内尽是她自己做的木工椅子、小桌子,看起来小巧又可爱。 她示意我坐在那造型别致的鼓桌前,让楚嬷嬷为我倒了茶,就问我道:“你一定想问老身为何说你像前朝的春贵妃,也一定奇怪为何会发生昨日之事。” 我呆呆地点头。 端太妃轻声笑了一下,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又温柔道:“那老身便给皇后讲讲老身过去的事情,也许未必和昨日之事有什么关系,但,说不能能给一些启发。” 桌上的茶冒着清香的热气,端太妃悠悠地开口,仿佛时光在这里停滞,带着我缓缓去到她与春贵妃相识之时。 她说,她原本是不愿意进宫的,她是前朝中常侍之女,曾是家中最小的嫡女,过得随性、娇纵,这种任性肆意,一直持续到金钗之年。 那年春天,她随父亲进宫赴宴,她看哪里都新奇,也不甚懂规矩,甚至趁着爹爹不注意,误闯到了太后住所。 所幸没碰见太后,她就被一个同龄的小姑娘赶了出来,那个姑娘,就是春贵妃。只是那时的春贵妃还不是妃嫔,是当时太后的娘家外孙女杜春瑶。 她误摘太后花种,被年幼的杜春瑶发现,偷偷赶她出寿春宫,出来后还训斥了她一顿。 “不过春儿嘴皮子是真的笨,她哪训得过老身,老身一打岔她就全懵了。”太妃说起春贵妃时,忍不住笑得像个孩子。 她说她俩掰持了一个下午,也许是不打不相识,竟玩在了一处,那时的春贵妃真的好看,又出身书香门第、士家大族,善诗书,通音律,是个特别善良可爱的姑娘,让她一见就喜欢。 端太妃说,后来她俩就经常联系,慢慢地,也因此结识了三皇子江珣。 那时江珣还未成太子,与常去寿春宫看太后的春贵妃自幼相识,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玩伴。 当时的太后,还瞧着欢喜,特允了他俩未来婚事。 可是,端太妃直言,其实自己不喜欢江珣,她总觉得江珣的眼中带着莫名其妙的野心,可耐不住春贵妃爱得很,很爱很爱。 爱到后来江珣未遵守约定先行娶她为妻都不曾责怪。 真是个极傻极傻的姑娘。 江珣先娶的,是锦阳侯独女,端太妃冷笑着说,江珣那人,娶那锦阳侯独女的目的,当然不是以爱为由。 他为的不过是拉拢权势,争太子之位。 可那锦阳侯独女也是个没福气的,生的儿子竟然是个有些痴傻的。 可江珣呢,为了进一步拉拢势力,又接二连三地娶了不少妾室,直到后来登上皇位,才跪倒苦等他多年杜春瑶身前。 “那春贵妃为何还肯嫁他,他失信于她啊?”我诧异地问。 “春儿当时确实不肯,她早就对江珣失望了,那江珣不仅娶妻纳妾,还自小就骗她说未来不当太子,要做闲散王爷同春儿一人一心、一生一世的,春儿家又不稀罕那皇妃之位,怎会原谅一个失言之君。” “那后来又为何还是进宫了?“我问。 端太妃叹了口气,阖目静思了一会儿,才对我道:“还不是因为心肠太过柔软,他江珣一个当朝天子,竟跪在春儿的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第50章 前尘(中) “他一个当朝天子,跪在士族家门口,若不嫌丢脸,就是明晃晃的威胁。”我冷声道。 “皇后果然聪慧,说是江珣为一己私欲囚禁春儿,根本不为过,他本可以放春儿自由的,却还是以这种方式逼嫁。”端太妃也冷哼着。 “当时,太后已薨世,春儿家虽是清流,无意为妃,却因家中再无大树,不敢得罪于天子,最终送春儿进宫为妃,好在同年,老身也因拗不过父亲,被送进宫中给他江珣当礼聘之嫔。” “老身想着,去就去,就当是给春儿做个伴,反正春儿那脾性,没人帮着也不行,只是老身万万没想到,江珣那臭犊子,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广纳妃嫔,也不怕自己肾虚。” 我听得咋舌,没想到端太妃看起来和蔼可亲,说起话来竟这般直率坦诚。 而传说中意外早薨的先帝,竟是这般浪荡,我甚至都怀疑先帝会不会是因体力不支才…… 呸呸,不敢乱议,我暗自让自己闭嘴,继续听端太妃讲下去。 “春儿自入后宫,就伤心了很久,后来因生子晋了贵妃之位,才慢慢好起来。可是春儿什么都懂,就是人心太善了,不光是她,我也曾单纯地可怕,误信了当时看起来童叟无欺、娇弱可怜的顾静毓。” “顾静毓?可是皇上亲母,已逝的静毓太后?”我惊讶地张了张嘴,悄声问道。 “正是,那顾静毓,本是采选而来的民家女,长了副娇柔可怜的模样,惯会装可怜。春儿当了贵妃后,依旧改不了她那处处善良周到的性格,除了一些自大狂妄的妃嫔,她对哪个不得宠的都好。” “她怜惜她们被抢选进宫,却见不了几次皇上,一辈子蹉跎于此,她怜惜她们忍饥受冻,进了宫还要处处遭人白眼,总是见谁都帮,就跟皇后你一样。” “臣妾……哪有这么好,臣妾只不过是不相信人心险恶罢了。”我倏然被端太妃创到,又想起赵婕妤和柳德妃,心中闷闷的。 端太妃宠溺地看着我笑了一下,继续到:“顾静毓时常到春儿那儿,聊聊天,诉诉苦,有时候还会抢着帮忙带孩子,一来二去,就熟络了,我也是那健谈的性格,我们三个,曾经姐妹相称,处得不错。” “可宫中都传,春贵妃是因谋害静毓太后的小公主,才被打入冷宫……”我听得眉头紧蹙,心有疑惑。 “哼,春儿是被陷害的,可……老身无能,什么证据都没有。” 端太妃讲到此处,声音都哽咽了:“春儿进宫生下皇子的那二年,其父也因病去世了,春儿娘家又无争气男丁,算是彻底没了娘家底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江珣也对春儿逐渐冷漠了起来。” “他妃嫔众多,自是不缺春儿一个,这都无妨,可他,竟连信任都不再给。皇后应该听说过当今圣上不受先皇喜爱。”端太妃问。 “听闻过,听闻皇上曾被先皇称作……衰星?”我声音压得极低,不太敢说出这两个字。 没想到端太妃未斥我大胆,却温柔地抚了抚我额头道:“看来,皇后比春儿幸运很多,皇上连这种事都敢同你讲,必是信你的。” 我讪讪地笑着,没有回复,江知栩信我?我自己都不敢信。 端太妃未在意,继续道:“也不知顾静毓用了什么法子,再次让江珣去她那儿过了夜,怀上了第二个皇嗣,在冬日生下小公主,可江珣那冷心冷肺之人,竟然一点都不曾怜惜,说顾静毓不是宜子之人,就转身走了。” “皇后你不知道,那年冬天,极冷极冷,顾静毓抱着小公主,连一根取暖的木炭都没有,我和春儿第二日去她那儿看她时,她冷得浑身发抖,又伤了心,哭得厉害,春儿看着可怜,想帮她些什么,又四下为难。” “顾静毓就说,能不能帮着求一些炭火,她怕小公主受冻,可我们也是那不得宠之人,自己宫中都没几根木炭,去哪儿寻呢?春儿就带着我去内务府求,还偷偷塞了好些银子,才得了些木炭,我们赶忙就送去了。” “所以,不是春贵妃加害小公主?”我似懂非懂。 “那时后宫已斗得厉害,见血夺子之事常有,谁让江珣那狗犊子处处留情,纳了那么多妃嫔呢,你可知立后六宫虽为制衡,但若滥情必遭反噬。且春儿有皇子,何苦谋害一个公主?“ “那静毓太后为何要陷害春贵妃?”我问。 “老身当时也不明白,只知道顾静毓直指春儿并未提我,春儿当时百口莫辩,江珣又不信她,我作为唯一的证人在未央宫跪了很久,江珣只冷到说若老身愿意一起去冷宫,他没意见。” “老身当时就愣住了,我也算与他自小相识,想到江珣绝情,但没想到他这般不是东西,老身就跑去内务府寻人作证,可当时的段皇后却跑来冷声对老身讲,说老身若息事宁人还可坐着这妃位保三公主平安,若不能,就打我去冷宫溺亡三公主。” “老身当时惊呆了,老身一生蹉跎宫中,只生得一个公主,三公主就是老身的命,老身断不敢拿三公主来拼,只能眼睁睁看着春儿被拉去永巷,想着是不是可以将春儿的皇子放在自己这里,也算让春儿有盼头。” 端太妃顿了一下,阖着目呼了口气,似要压住自己的怒气似的。 可最终还是愤愤道:“可段皇后,那个心狠手辣之人,当天就将春儿唯一的亲生子带走了,也直到那一刻,老身才明白,她们为何要陷害春儿,她段园园无子啊!” 我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大气都不敢出。 想着春贵妃如今模样,心中难受至极。 端太妃用手拭了下眼泪,又轻轻地对我讲:“后来的这一年,老身一直在偷偷找证据,偷偷给春儿送些吃食布匹,无力地看着她从一个善诗书,通音律的善良女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所以太妃就不理世事,不问尘埃,心伤至极对么。”我呐呐着问。 “对,也不全对,皆是因老身太无能,江珣自食恶果那一年多,宫中处处厮杀,那么多无辜的皇儿公主殒命其中,连带一些没有权势的妃嫔,老身只能缩得跟只乌龟似的,以求自保,老身若有意外,三公主有危险不说,春儿也会饿死。” “太妃的三公主,可是被长公主送去和亲的那位?”我倏然想到什么。 “是啊……”端太妃叹了口气,静静地看向窗外。 第51章 前尘(下) 先皇虽早薨,但此前纳入后宫的妃嫔众多,皇子和公主也曾生育不少。 而能够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的,却屈指可数,有意外流产的,也有先天早亡的,更有在夺嫡中被伤身亡的,亦或离奇失踪、被惊吓、被病死的。 能够健健康康活到现在的,除了皇上、吉宁、流放千里之外的二皇子,和远在宫外做闲散王爷的三皇子,以及几个嫁出去的公主外,再无他人。 这其中,就有端太妃所生的三公主。 三公主不太被人提及,是个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小姐姐,据说皇上登基后,曾有过意中人,可当时朝堂波诡暗涌,静毓太后也因“伤心”而亡,这段姻缘就暂时搁置了。 后来长公主辅政后,却不顾端太后长乐宫外相求,直斩这段情思,勒令已至及笄的三公主远嫁塞外去和亲蛮人,当时身为小公爷的意中人还愤然跳湖自尽。 这段往事,是为宫中憾事,鲜少人提。 我第一次听说,还是吉宁悄悄告诉我的,她说,三姐姐是可好可好的人,厨艺比她还好呢,宫中哥哥姐姐打架时,三姐姐从来不参和,还偷偷带她去小厨房吃许多好吃的。 可她还很小的时候,三姐姐就被和亲了。 她依然记得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三姐姐来找她,眸中尽是失神,跟她说吉宁你知道么,我好想随小公爷私奔,可我不能放着母妃不管,若我走了,母妃定斗不过长姊的,人说权在谁手里,谁就说了算,我一个女子,和母妃从未曾有过篡权之愿,长姊为何还要如此狠心。 吉宁说可惜她那时太小了,既不胖也不高,还只顾吃米糕没有听懂,不然一定去敲长乐宫大门,帮三姐姐讨公道。 她那时只能无助地陪着三姐姐哭了一整晚。 哭到雨都停了,哭到第二天一早,宫女来唤三姐姐,才渐渐明白什么是和亲。 可一切已来不及,午时,三姐姐就穿好了一身红装,她哭着追出门去,被哥哥抱住,她和江知栩,只能目送三姐姐满眼泪光,坐着鸾车出了沉重的朱红大门,随着侍从宫女们越走越远…… 我那时才八岁,听着吉宁讲这些故事时哀伤的小眼神,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用自己小小的手环住吉宁,说吉宁别怕,等我当上皇后,一定废了公主和亲的规矩,让你好好地找那长得帅气又没出息的夫君,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种树养猪。 吉宁听闻还伸出自己胖乎乎的小指,倔强地仰着小脑袋对我道:“那小嫂嫂可要一言为定哦。” “嗯,一言为定!”八岁的我也伸出小指,笃定着答。 我们虽小,但也明白,被去别国和亲的公主,大多过得凄惨,有的一生都不受宠爱,有的甚至会受折磨,那些蛮人,向来粗鲁。 幸运一点的,能平平安安了却此生。 不幸的,被害身亡也常有。 不知道,如今远在塞外的三公主,过得好不好,能否遇见温柔的别国主君,如意一些。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多为三公主集福烧香就好了。”提到此处,端太妃望着窗外沉思许久,才又笑着转过头来。 可我分明看到,她那有了些许皱纹的眼底,藏着欲坠未坠的泪珠。 “早儿也愿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在塞外活得自由、幸福。”我却不小心听得流了泪,哽咽着道。 “皇后的小心肠又软掉啰。”太妃轻轻地握住我的手,笑着为我拭去眼泪。 可她明明是笑着的,我却觉得心像碎了般难受。 “所以皇后知道老身那夜为何要同你讲那许多么?”端太妃静静地看着我道。 “太妃是希望早儿能救春贵妃出冷宫,对么?”我点着头道。 “不,”端太妃笑着摇了摇头:“先帝已逝,我们的孩儿也都未能保住,曾经的恩怨情仇,便都不再重要了,我们在这宫中,已是半个活死人,在哪儿活着,如何活着,其实都已没什么关系,只是……” “太妃您但说无妨。” “老身曾经以为,顾静毓的儿子登位,惯用肮脏手段笼权的江淑茹也爬上辅政的位置,大辽怕是走不远了,可老身看着你们幼年登位,竟又觉得心疼,后来看着看着,觉得这俩娃娃好像跟那些人并不一样,老身半死的心就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太妃……”我想起我那荒唐的祖父,不好意思地轻轻垂下头。 可太妃只轻轻抚了抚我,语重心长道:“皇后,老身活到这份上,已无甚追求,可老身那日听到后宫惊叫,竟又怕了,这些年,老身见得太多,见过春儿的四皇子惨死,见过我的三公主走得是多绝望。” “见过那么多原本可以骄纵着活着的孩子和妃嫔成了皇权的牺牲品,见心思歹毒之人颠覆朝廷,以致我那年迈辞官回家的爹爹惨死路上,真的忍不下。” “太妃您是说,去年路上被歹人所害的,有……老中常侍?”我吓得差点弹跳起来。 “是,老身虽恨他送我入宫蹉跎一生,可他这辈子勤勤恳恳献身朝廷,本已是八十岁老翁,临走,还要被歹毒之人灭口,我龟缩在此,为保命只能装聋作哑日日磨木,呵。” “所以,他们,并不是被山贼所害?”我的心紧紧一疚,低声问。 “自然不是,所以把持朝政的奸人一日不除,过去之事便还会重演,握拳之人若只图一己私欲,乱的是黎明百姓,害的是千万孩童。”端太妃沉声道,往日温柔的眼眸也变得深沉而坚韧。 “所以,太妃是希望早儿和皇上能拾起天家威仪,铲奸除恶,重振朝纲,是么?”我好似明白了一些什么,呐呐着问。 “是,”太妃又柔柔地望向我:“我知皇后是心思柔软之人,但如今皇宫什么样,天下什么样,老身不必说,相信皇后也看得到,老身也心疼你年幼,但皇后既已无退路,就切不可再优柔寡断、慈悲心肠。” “若带此冠,必承其重,对么?” “对,如今双妃虽死,但只是开始,若老身猜得不错的话,那有心之人真正要夺的,是你们帝后的锋芒,是知你们已羽翼渐丰,不好掌控了。” “所以真正要害的,或许,是我。”我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倏然想起事发前茚耳在我寝殿内的衣衫不整的模样,以及她那鼓鼓囊囊的外袍…… 第52章 立威 “娘娘,娘娘这是为何,娘娘都已罚茚耳去了浣衣局,为何还要搜奴婢身?” 深秋落雨多,我从端太妃处匆匆跑来,命人封了整个后宫及浣衣局时,天空又下起一场难言的雨。 浸湿了这里的地,打湿了我的发钗。 我身着织金银线的凤服,负手立于院中,冷眼看着齐齐下跪的宫女们,和跪扯着我衣角、一脸慌张的茚耳。 心中凄凉。 我宁可茚耳仅仅是妄图爬上龙床,贪图后宫富贵而已。 可昨日蹊跷历历在目,提醒我,她是妄图以谋害皇嗣之罪陷我于死地的人之一。 她是我自幼的贴身女婢,是我童年仅有的伙伴之一,是陪我玩过泥土,为我煲过羹汤,陪我彻夜聊天,陪我度过无数个孤单日夜,分享过我的喜怒哀乐之人。 我虽早已知道,她从长公主的长乐宫中走出的那一刻,就已不再是幼时那个单纯明媚的婢女,但我依然有意愚笨,觉得将心比心,情抵一切。 这些年,无论她多少次于长公主处泄我隐私,无论她多少次鬼鬼祟祟,无论她多少次暗藏私心,无视嬷嬷和玲珑的提醒……我都装聋作哑。 我记得她向我讲皇宫时满眼的向往,记得她在家中桂花树下偷偷许的愿,总想着等一等,未舍得赶她出宫。 直到现在,才知农夫与蛇,后悔没有狠心赶她走出这皇宫境地。 让她再无害我之机,能够嫁个妥帖的夫君,过平凡却平安的一生。 所以,在女官们将那恭桶中未及深埋的巫蛊娃娃放至我面前时,我只觉一阵眩晕。 我深吸了口气,才得以缓缓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娘娘,娘娘,奴婢不知这是什么啊,这不是奴婢的,娘娘莫要冤枉奴婢啊……”她脸色煞白,紧紧地抱着我双腿。 然而女官已将两只娃娃擦拭干净,置于我面前道:“皇后娘娘,确与德妃处发现的巫蛊是一对。” 我睨了一眼,阖目静思。 然声色沉厉地下令:“在者听令,浣衣局增派两队守卫,看好每一个人!凡有异动、违本宫之令者,含侍卫、女官,立斩不赦!” 浣衣局众人惊慌,跪着的,全都低下头,站着的,全都恪守己职。 我忍着心痛,甩开依旧抱紧我双腿的茚耳,继续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何你来浣衣局第一天,这里就出现巫蛊娃娃,你又为何选在昨日进我寝殿勾引皇上!” “是巧合,巧合啊娘娘,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奴婢,娘娘要相信奴婢,奴婢从小就跟着您,断不敢害您啊娘娘……”她此刻面容扭曲,泪水与雨水混为一体。 我紧紧盯着,看她依然在扮演从前那个柔媚可怜的姑娘,不曾示一丝悔意。 心中只剩满腔的失望、愤怒。 “你说是巧合?那你可知,你昨日进浣衣局之时,我偷偷命浣衣局的掌事嬷嬷好生照看你,今早你埋它进恭桶时,真当没有人看到么?!”我厉声吼道。 当真是世间之事,人在做天在看。 我昨日,想着茚耳从未做过洗衣差使,恐她吃苦,特遣人又跑了趟浣衣局,知会掌事嬷嬷一定好生照顾,却不想那嬷嬷谨遵我命,担心她第一天来当差不甚习惯,一早便去支应,竟无意撞到茚耳在恭桶前鬼鬼祟祟。 那嬷嬷未敢声张,偷偷离开,直到我封浣衣局时,才特来告知。 茚耳震惊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慌,她颤抖着嘴唇,依旧试图辩解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对,对,娘娘快抓了那嬷嬷,定是她陷害奴婢!” 可我依旧心怀希望。 希望她诚实,活着说一句,我错了,告诉我自己是被胁迫,是迫不得已,是有苦难言…… 那我一定还会尽全力保她。 保她出宫,走得远远的,保她永世不得回宫,永生不入云华皇城! 可她没有,她除了一脸慌张,就是偷偷望向院门外的侥幸。 她竟蠢到,以为长公主会来救她。 我努力平复心中波澜,缓缓地走过去,依旧不死心地问:“茚耳,你只需告诉本宫,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哪知茚耳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眸中柔媚的神采瞬间变了,变得几近癫狂,冲着我狂笑道:“皇后莫要演仁慈了,皇后若当初乖乖允我服侍皇上,也不会有今天!” “你个贱奴,哪儿来的胆子对皇后娘娘这么说话?!”身旁有女官看不下去,吱声厉吼。 茚耳却无视,恶狠狠地看着我继续道:“茚耳看在幼年看护皇后的份上,就提醒一下皇后,是皇后自己不识好歹,快把这凤位作没了的,皇后若敢动我,恐怕就不是被陷害那么简单了!” 雨还在下,滴落在地,混着泥土,混着她的心思,沁出满地的潮湿的污秽来,把脚上的靴子都沾污了。 我冷眼看着她,再忍不住,笑了。 她看着我嘴角带笑,依旧趾高气扬地:“皇后真的莫要再胡闹,那个巫蛊娃娃,只是主子命奴婢给皇后的提醒,只要皇后日后……”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不由得打断她,语调清冷地于她耳边道:“你不会以为本宫真的怕了长公主和沈将军,还是蠢到,以为他们真的会允你这贱婢飞上枝头?” 茚耳怔怔地瞪大了那双媚眼,颤抖道:“他们是答应过我的,皇后是要被弃掉的,只要我……” “只要你什么?!”我忍不住撕声怒口:“你觉得本宫会惧怕长公主那点子权势?在乎沈家那不值钱的情分?!” 茚耳终于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在满地污秽中趴下,头几乎陷在泥土里,颤抖着道:“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是被胁迫的,是他们逼奴婢给娘娘教训,娘娘看在奴婢服侍多年的份上,饶过奴婢好不好,好不好……” 我看着她,心中的凄凉与失望如同泛滥的洪水,将我最后一丝怜悯也冲刷得无影无踪。 ““来人,杖毙!”我吼道。 侍从愣了一下,才将她从地上拖起,我看着她绝望的吼叫,看着浣衣局众人惊惶的神情,看着满地的泥水…… 然后转过身去,强忍住周身的颤抖,闭上早已被泪水塞满的双眼。 却在此时,撞上一个温暖又熟悉的胸膛。 他静静地伸出双手,捂住我的耳朵轻声道:“早儿别怕,朕在的。”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流了泪。 我对他说:“皇上接下来要做什么,早儿都懂,皇上不必顾及臣妾,臣妾,再没有家人了……” 第53章 对峙 杖未停,雨已停。 我在浣衣局门口没有回头,坚毅地随江知栩走了出去。 杖声的回荡渐渐消散在雨后的空气里,我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滑落。 依然在想自己是否太过残忍,想着是不是该转身止住那惩罚,现在不过二十板,若停住,她基本还能捡回一条命。 或她此时不再执迷不悟,是不是还能送其回乡? 她的家中尚有亲人,若好生休养,或许还不至于…… 可即便我放过她,长公主也定不会放过。 她于她而言,不过是枚执行任务失败的棋子罢了,只需许下虚假的富贵与蜜言,再以最残酷的死亡兑现。 或找人秘密拦下呢?又觉得什么玩笑,我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后。 况且长公主已对我起了半个杀心,我需人前立威,更不可当面心软。 我祖父和爹爹,也都已弃了我。 于他们而言,我不是宫中唯一的沈家人,何况如今,我那两个妹妹,也快长大了。 更何况,他们也许已经不需要再步什么棋子了。 江知栩羽翼渐丰,怕是威胁到他们了。 我身处后宫,不知朝堂争锋,亦不知身旁的天子,是否正步步拔除权贵奸佞,力挽江山清明。 可无论如何,我都打死了人,一个曾经同我朝夕相伴之人。 不知神明能否原谅我,不知佛祖能否宽恕我。 我就这样胡乱想着,手心都出了汗,直到身旁的江知栩再次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不怪你,不要怕,宫女陷害主子,本就是死罪,若不除,亦必反噬,朕本想代你处置的,只未想到,早儿先到了。” “可……”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朕知你想说什么,早儿放心,你手上并未沾血腥,朕已命月昌在那边看着,杖三十则停,生死由她,生则有人送她秘密出宫,隐姓埋名,一生不可再入皇城。” “谢皇上……”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心安了许多。 再看江知栩,他目光冷毅,语气坚韧,我仿佛听到见乾坤将转,风将起的声音。 远处的天将晴未晴,混沌一片,我小声问:“可臣妾刚刚……还是坏透了。” 他怔了一下,才徐徐道:“早儿不坏,是大辽有太多蛀虫,该变天了。” 说罢,他又想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朕,必护汝周全。” 我们的脚步在青石板上回荡,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 只没想到,我刚与江知栩分开,命人解了后宫封禁,长公主就先一步赶来椒房殿。 她怒目横视地坐于我主殿中,命人将跪在地上的玲珑紧紧押着,一张貌美的脸,却似要吃人般可怕。 “皇后今日好大的威风,竟私自封禁后宫处死宫女,连本宫都不曾知会!”我刚踏进殿门,她便对着我厉声道。 “长姊此话怎讲,如今有人斗胆陷害嫔妃,臣妾封后宫只是为安全,何况我贵为皇后,连处置宫女的权利都没有么?”我规规矩矩请了安,故作坦然的回答。 “是为安全?皇后以为本宫不知你今日在浣衣局中所行所言?”她冷哼着:“听闻你当着众人之面将陷害之人意指于本宫?” “难道不是么?”事已至此,我知自己已不必再扮演愚钝,竟不知从哪儿升了胆量,直直地盯着她道。 “哼,”她脸上的怒意更盛了,如厉鬼般向我走来,沉声道,“皇后即便猜得出来又如何,你本就是本宫养在后宫的一只狗,只是本宫大意,喂得太饱,竟养成了蛇,你就真的以为可以得寸进尺了?” 我盯着她,这话,甚熟,可不好听。 她以为谁都跟她一样似的,可我曾待茚耳是真情,她待我,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我也报之冷笑,仰着声道:“臣妾不敢得寸进尺,臣妾只知道现天下脏污,有人为权倾朝野滥杀无辜、宠幸奸臣,致民不聊生,边境常年战乱,如今还想谋害本皇后,与天子争锋,长姊自己都不睁眼看看吗!” “放肆!”她厉声大喝:“沈念早,你以为这凤位是谁给你的,那天子之位又是谁抢来的!你有何脸面与本宫如此说话!” 我轻蔑地笑了笑,终忍不住将心底之话脱口而出:“臣妾确感谢长姊与家中祖父合谋,为一己私欲,将五岁的臣妾逼入后宫,但臣妾记得,凤位却是天子所赐,我自当尽心尽力效忠天子,守护天下百姓。至于天子之位,乃时局所迫,天下共主,非一人之私。我作为皇后从未觊觎过,更不敢与长姊争锋。只是长姊你,为了权势,不惜残害忠良,祸乱朝纲,这才是真正的放肆!” 话毕,我看着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满眼恨意、杀意,脸色铁青,大概只恨自己当年怎会轻易答应立我为后。 如今虽起杀心,却不能于明面动之。 她脸色变幻不定,眉宇间泼天怒意已掩饰不住,定定地瞪了我许久,才又咬牙切齿道:“沈念早,你以为你是谁,你定要这样与本宫作对是么?” 我看着她,也不知为何,忽然变得伶牙俐齿,竟妄图叫醒她:“长姊若是还有一丝良知,就应该知道以天下苍生为重,而非私欲。如今边境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你身为皇室一员,不思如何安抚百姓,反而同我祖父一起霍乱朝纲、争权夺利,你的良心何在?” “哈哈哈,本宫的良心?本宫在母妃被害,扔去西南之后,就已经没什么良心了!何况你莫要忘了,你是谁的女儿,你以为你现在帮着本宫那皇弟,就能脱离沈家的身份么?!”她倏然癫狂地笑起来。 疯子,我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吉宁当年所言的“她不过是为报私仇罢了”,究竟是为何意。 前朝血雨腥风的夺嫡厮杀,伤了很多人,也造就了不少疯魔。 “臣妾但求问心无愧。”我淡淡地答。 “问心无愧?你觉得,就算本宫未来失算,你这几年,给你祖父私寄的那些语焉不详、特有意指的信若流到皇上手中,是当以何罪啊?”她倏而于我耳边轻语,笑得张狂。 我愣住了,我想到祖父弃我,却没想到,他竟将我当年冒着“欺君”之险,煞费苦心写的劝诫之信,尽数交予长公主手中。 他们不仅仅是弃我,是连我命,都不顾了。 我心再次跌落谷底,语气寒凉:“长姊不必恐吓于我,我知自己为沈家女,可更知皇后本分、应做之事。” “哦?好。”长公主的语气中也尽是寒凉和嘲讽:“那我们来日方长啊,皇后!” 第54章 风起 “好啊,长姊可以拭目以待,臣妾会尽力的。”我凝视着长公主,眼神中没有退缩。 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儿借来的天胆,反正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真的是过够了。 也再不想看到第二个如我和江知栩般的傀儡,第二个死不瞑目的赵婕妤,第二个鲜血如注的嬷嬷……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像,那里有我一笔一划,亲手画的嬷嬷。 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画出这般相像。 可长公主也看到了,她愤然踱步过去,竟先我一步将画像一把撕下。 我被她这气急败坏的举动愣住了。 殿中原本被死死押着的玲珑却倏地挣脱开来,伸手去帮我抢嬷嬷的画像。 却被长公主身旁的婢女一脚踹倒在地。 “玲珑!”我顾不得其他,着急地跑过去,扶住嘴角吐出血来的玲珑,恨恨地盯着长公主。 “娘娘,恕奴婢无用,长公主身边皆是西南豢养的,有身手的高阶婢女,像奴婢这种,只是无用的低阶奴使,不能帮娘娘许多。”玲珑在我身边喘着气道。 “哼,好一个主仆情深,本宫就知道,有些狗总是喂不熟的。”长公主冷笑一声,看玲珑的眼神中满是不屑和嘲讽。 我再未控制住理智,歇斯底里地冲她喊:“你个疯子!把嬷嬷画像还给我!” “哈,皇后急了。”她得意地笑起来,将画像扯得稀碎,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我脸:“皇后知道害怕就好,你放心,本宫暂不动你,你这沈家嫡女的身份于本宫还有些用。” 我看着她,再无幼时那一丝一毫的亲切。 她也嘲弄般地看着我,一下又一下,扯碎手中的画像,一字一句地对我讲:“皇后放心,本宫今后会一点一点,将你所珍视的所有,撕得粉碎,让你知道逆我者亡,知道这朝野上下,究竟该听谁的!” 我心惊胆战地听着,刚刚那惊天的勇气好像泄了般,真的恐惧了。 那恐惧不是因惧怕她权倾朝野的权力,而是怕她那骇人、又扭曲的疯狂。 我这些年匍匐后宫装聋作哑,却知她谋杀宦官,知她以肮脏手段聚西南之势,知前朝皇后死的蹊跷,知江知栩亲母之死绝非因惦念先皇,知她推江知栩上位的手段从不曾简单…… 亦知她长乐宫中夜夜纵情升歌,以及清晨抬出的累累尸骨。 她霍乱朝纲,却迷惑百姓。 世人只道天子幼年登基,只道天子少年时还需皇姊及沈家辅政,既懦弱,又无能。 还感叹若天子无长姊,只怕天下会更乱。 却不知道,天下之乱皆是由她所起。 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长姊如母,是如何玩弄皇弟于手心,是如何卑劣的玩弄权势,已供私欲。 什么百姓,什么江山,于她而言,都不如滔天的权势迷人。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试图压抑住内心的痛苦和愤怒,以及即将不争气掉落的眼泪。 不知自己渐渐长大,却依旧单薄的臂膀,该如何与一个疯子斗。 我这些年,习惯了孤寂,看透了沉浮,却始终不明白,有那样的家人,该如何自保、如何活在朝廷党争的漩涡中,护住身边人,护住大辽孤苦无依的孩童。 好在此时,殿门被轰然被推开,阳光洒落在金砖玉瓦之上,照亮了整个大殿。 “长姊想代朕为王,有问过朕么?!” 江知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着明黄的龙袍,逆着光,玉冠束发,高高笼起的墨发随门外秋风飘起,高而瘦,却掩不住周身凌厉肃杀的天子之威。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倨傲的长公主,眸色却深沉如冬夜的寒风,带着料峭的冷意,一步步走来,却轻轻地拉过我的手,护我在身后。 我看到长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又倏而掩饰过去,随即又被嘲讽所替代,她冷冷地说:“皇上,这是要与辅你长大的本宫宣战?” “有何不可,长姊觉得自己所做之事,不值得朕讨伐么?”江知栩的声音依然冷毅,他拉着我走上台前,昂然直立,高高地俯视一身玄色紫衫、金钗玉发的长公主。 长公主脸色变幻莫测,嘲讽的笑容在她的脸上逐渐僵硬,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好啊,本宫就看皇上如何讨伐,皇上既如此珍爱本宫为你所选的皇后,不该不知道,她是谁的人。” “那又何妨,沈家不是早就弃了朕的皇后么?那朕的江山、朕的皇后,朕自己来护,长姊觉得有何不妥么?”他讲这句话时,重重地握了下我的手:“还是长姊觉得,仅凭沈大司马及占地为王的都乐侯,以及一些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臣子,便可耐朕何?” “哼,本宫的眼光果然不错,竟选了个这样会演戏的皇上,皇上这几年,骗本宫骗得好生逼真啊!”长公主的声音倏然尖厉起来,她眼中升腾的怒意似火般灼烧。 云来云去、潮起潮落、聚散悲喜、步步惊心。 这些年江知栩故意沉迷女色,放荡不羁的背后,究竟偷偷积蓄了多少力量,想必她现在已忽然惊觉。 他贵为天子,却要收敛锋芒于阴褐之间,我想着,隐隐心疼起来。 好在浮沉常在旦夕之间,如今他已起势,再现天子威仪。 长公主再想扼杀,恐已吃力,便只能化成深深怒意,直言道:“皇上以为自己背着本宫拉拢蠢臣,牵着一个贱丫头就真的能与本宫匹敌么?” “不能么?”他淡淡的答,而后竟转身看向我,声音温柔:“皇后现在,可愿与朕一起,披荆斩棘,还山河以清明,还孩童以欢笑,实现你我幼时之愿?” 我静静地看着他,此时天已转晴,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洒在他挺拔秀盺的身姿上,洒在他好看的眉宇间,竟忽然觉得不怕了,心底的隔阂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忍不住轻轻地答:“喏,臣妾愿与皇上一起。” 他便淡淡地笑了,眸色也亮了起来,迷人得似藏着熠熠星光、日月山河。 “真是自寻死路!”长公主气急败坏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愈发尖锐而疯狂:“那本宫就看看,你们这对少年帝后,究竟能有多少能耐,敢夺本宫之势!” 第55章 携手(上) 知元十二年,是我和江知栩最艰难的一年。 这一年,我们和长公主已转目成仇,从暗斗,改为明争,风雨飘摇,后宫也再不平静。 我为保身边人安全,狠心与林宜妃、南昭仪、月修仪决裂,连吉宁也不理。 大家都心照不宣,除了吉宁。 好在有月修仪在,拉得住她。 江知栩甚至想早点选个庸碌驸马让她远离是非,她都十六岁了,早该嫁人了。 可吉宁偏不,说哥哥嫂嫂要战斗,就要带她一起,她有的是力气,一屁股能坐死仨。江知栩听得无语至极,赶忙让宫女小伊捂紧妹妹嘴巴。 自江知栩重登朝堂,第一步就给妹妹换了宫邸与身边人,宫女小伊还是我挑的,是个如玲珑般伶牙俐齿的姑娘,心眼颇直,一心护着主子。 而我,身边除了忙到飞起江知栩,也仅剩玲珑可日日陪着。 那日长公主愤然回长乐宫时,差点被踹出内伤的玲珑就跪在我和江知栩面前不起,任我怎么扶她,都不肯起来。 我只好劝走了皇上,在殿中陪着这死心眼子,坐了近半夜。 听她哭哭啼啼地讲自己一个带着妹妹要饭的小孤儿,如何被人贩子挑中成为长公主西南营中的一名奴使,其间被打了多少次,又如何听话才被长公主挑中进宫,为了一口吃食,如何卑劣自荐去我宫中当耳目。 其间不要脸地打了我多少小报告,说了我多少坏话,她统统讲给我听。 还说自己曾与茚耳比着谁打的报告多,谁得长公主赏赐更多。 我皱着眉,诧异地问:“可玲珑你后来又为何不打我小报告了,你不怕那般心狠手辣的长公主苛责你么?” 玲珑呜呜呜地说:“娘娘不也为皇上变了心么,娘娘这么好的人,也是奴婢的白月光啊!” “啊……”我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似的,但当时都已近丑时,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就不多计较了。 只是往常机敏的玲珑依旧自顾自说着,说后来她有一次奉长公主之命为第一次侍寝的我下迷情药,被我嬷嬷发现,一把抢了过来。 可拉扯之间不慎伤了手,嬷嬷竟不计前嫌地为她擦了药,她说我嬷嬷还如个娘亲般为她呼呼,她自小无父无母,到了长公主处又总受打骂,当时就被暖得泪流满面了。 当即对我嬷嬷立了誓,将此事咽在肚子里,未再打报告。 “什么药?”我从凤椅中惊醒,才惊觉长公主对我究竟有多狠毒,为了以我牵制江知栩,竟不惜从八岁就开始毁我,还信誓旦旦地说只是让我们先熟悉。 只幸好,她未得逞。 “所以娘娘,自那以后,奴婢就发誓不再听命于她,后来娘娘对奴婢的好,让娘娘想起失散多年的妹妹,呜呜呜,自那之后,奴婢就发誓此生效忠娘娘,为了避长公主怀疑,期间也只传些不足为奇的消息,呜呜呜,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啊!” 我将玲珑扶起,说没关系的,我们谁人不一样,什么主子奴婢,都不过是不足为重的牺牲品罢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你呢。 那日,玲珑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说娘娘啊娘娘,我想我妹妹了…… 我学着嬷嬷的样子,抚着她后背道:“等天下回到天子手中,那时若本宫能有幸捡回条命,定命人去西南帮你寻妹妹。” 她说了好多遍谢谢,又哭着道:“娘娘说什么傻话,娘娘是人中凤,定稳坐这凤位,一生尊贵无虞。” 那夜不知怎地,有点漫长,我想定是秋日渐深,昼短夜长了…… 所以自那以后,我和玲珑也无了隔阂,长公主期间多次想加害她,都被我拼命护在身下。 我不允许她再当我之面伤我身边人,背地里也不行。 好在她虽恨我恨得紧,但也只是暗中算计,我千防万防,至今安然无恙。 这凤位,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 胡宸妃不知为何,开始几次三番的登门献殷勤,但自打柳德妃殁亡,我始终对她心存疑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便也没有为难过她。 只是也学会了演戏,表面对她姐妹情深,背地里谨慎以待。 逢场作戏,好似是帝后必修课。 为此,我还多留了个心眼,将长公主抱去月修仪那儿。 江知栩也追封已不在尘世的赵婕妤为贵嫔,封月修仪为月惠妃,将长公主过继给她,也算抚慰赵婕妤在天之灵。 月惠妃虽算不上家世殷厚,但她到底是前太后娘家人,且父亲又在内务府任要职,脾气又爆、脑子又灵,无人敢得罪。 至于柳德妃,斯人已逝,她们的恩怨,便不再追究。 长公主长得越发喜人,已经会扶着走,咿呀呀说几句完全听不懂的婴儿语,还会对着月惠妃语焉不详地喊”娘”,让平日里做事情风风火火的月惠妃喜得不行,拉着吉宁手探讨育儿经。 两人闲着无事,也常常窝在宫中哄孩子,我还将孺子室中得力的两个奶母调去她们那儿,好生看护长公主。 为保她们安全,甚至加了暗卫。 前几日,江知栩就将自己偷偷设暗卫司的事情告知于我,说那里的人,全都可以信任,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我想起祭天那年,去赴他约时瞥见的神秘黑衣人,心中有了谱。 江知栩还在深夜偷偷叫来了暗卫司的头儿,让他也听命于我。 那暗卫头儿实在出乎我意料,竟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人,一身黑衣,墨发垂肩,但容貌极其俊秀,嘴角还微微勾着,眼眸狡黠而干净,要不是亲眼见他跳窗而入,真的一点不像个行武之人。 我都看痴了,觉得江知栩的手下人,还……怪好看的。 江知栩闷哼一声,才将我嘴角咧开的痴笑带回,我随即命他调来两人守护长公主,管它是不是大材小用。 他剑在腰间,酷酷地向我和江知栩行了礼,随即又姿态潇洒地跳窗而出。 主打一个来无影去无踪,身手了得。 随后江知栩盯着我依然无法自控、直勾勾的眼眸,一把将窗关下,还沉着声道:“皇后请自重,你明年可要及笄了。” 我懊恼地收回眸色,背着江知栩撅了嘴,心想他后宫佳丽已十人,好意思这样说我,且我明年就及笄了,他依然对合卺之事闭口不提。 哼,究竟是念我祖父不忠而恼我,还是不够喜欢我呢? 第56章 携手(下) 可江知栩这一年,鲜少去其他妃嫔那儿,他若不是忙着在朝堂党争,就是忙着与长公主对峙。 亦或来椒房殿休息。 林宜妃自不在乎的,她活得我比洒脱,每日写字、作诗、抚琴,根本无视其他。 她曾对我说她入宫就是为扶持着自己的那不争气的世家大族,维持体面而已,什么情情爱爱于她而言,都是浮云。 她说她即便不入宫,也断不会想着嫁人,她府门口垂帘门外的凡尘男子不过是搀她的家世、美貌与芳华,才华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外貌的附加品罢了,她一生的梦想是要远走山河,过该绽放就绽放,该飞扬就飞扬的人生。 她字写得比我好,不仅会抚一手好琴,还写得一手好诗,特别是吃醉了酒时,皇城的繁华与萧瑟,人世间的红尘与烟云,寂静里的忧愁与坦然……在她的诗中仿若一笔成画。 我有一次,试着将她诗中的场景拿笔画下来,但总觉得很浅,画不出神韵。可林宜妃看到却笑了,她说皇后啊,你我若不是圈在后宫这牢笼里,或许可以一起远游,做一对不寻常的女子。 她给我讲世间之大,讲山河之远,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世界,眨巴着眼睛,拼了命也想象不出。 我的一生仿佛被困住了,我不敢想象皇宫外的生活,也从未奢望能从这里走出去,甚至连幼时的记忆都变得浅薄。 可我挺佩服她的,她不是我想象中那个只会琴棋书画的温柔女子,她那柔情的背后,竟还藏着不同寻常的洒脱。 而南昭仪,更是无所谓,她是这宫中唯一未侍寝的妃嫔,心里从未曾装过江知栩,她的心里啊,只有大漠孤烟直,戎装杀敌上战场。 可我,却误了她。 不过南昭仪是个不记仇的,她特别豪爽地拍拍我,说皇后妹妹,没得关系,乐观点想,我终究是个女子,驰骋沙场只是梦想而已。且若不入后宫,我爹和阿哥也发挥不了那般潜质,他俩当不了将军,此生就埋没了。 至于月惠妃,她告诉我说不管皇上是谁,她都注定会被内务府爹爹送进宫来,她是前太后娘家唯一的适龄女子,是要保血脉的。 且天降一女,她可以不用自己忍受生育之苦,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看着她那乐观的性情,心中却有说不清的酸楚。 不过,其他妃嫔就没有那么豁达、好脾气了,几个阶位低一些的,只敢怒不敢言,但章贵妃和汪瑾妃,瞧我时那森森的恨意都快溢出来了。 搞得我不仅要小心提防长公主,还要日夜提防她俩。 别说画画了,我这一年,连觉都睡不下去,即便睡着了,也是整夜噩梦,梦到长公主狰狞的笑,梦到祖父和爹爹满身血污,梦到我和江知栩站在悬崖尖顶,梦到百姓齐聚,指着我怒骂、咆哮,说都是她,那些贼人就是她的家人…… 章贵妃有一日,甚至当众对我冷嘲热讽,说想不到皇后年纪不大,倒惯会争宠媚人之术,能坐上高位,看来也不单是凭借家世,也实在是自身手段了得,妹妹真是自叹不如啊。 我无可奈何的笑笑,说章贵妃真是折煞本宫了,你比本宫要大上许多,怎可自称妹妹? 章贵妃快把白眼翻到头顶,冷哼着说皇后知道就好,皇后还年轻,最好不要学什么妖媚之术,当让皇上雨露均沾才是。 哎,这宫中真是,唯一敢对我如此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但江知栩说,志阳侯不简单,但让我不要问也不要传。 我便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还说好好好,贵妃所言本宫照办就是。 哦,对,我差点忘了宫中还有个姜淑仪,不过她这人,鲜少关心宫里的事儿,甚至还是孩童心性,每日只顾领着宫女玩耍,很少与大家走动,常常是小透明般的存在。 但章贵妃不知的是,我虽然见江知栩次数最多,但能对话的机会甚少。 我俩不是累到呼呼大睡,就是吭哧吭哧干饭。 即便我时常失眠,也只能同月昌聊聊天。 有一日,我脑袋抽筋地对月昌说你要不要劝劝皇上,让他去后宫嫔妃处多走走,特别是章贵妃那儿,不然我满后背的针眼子,怕极了。 可月昌却生气了,说娘娘您是不是疯了,您心里到底有没有皇上,亏得皇上这般信您。 您是不知道皇上那几年过得有多苦是不是?哎,也怪他从不让我告诉你,你当皇上当年想夜夜笙歌宠幸妃嫔啊,多费身费心啊,他那是迫不得已,他每次宠幸回来就疲惫不堪,暗自神伤,娘娘啊,月昌看着都心疼。 “哈?”我听得匪夷所思,心想他江知栩有什么好难受的,人家姑娘家清白全被他糟蹋了,他还觉得自己委屈。 我我我……我才委屈呢。 可月昌话题一转,又讲他那几年是如何卧薪尝胆,偷偷积蓄力量。 讲他如何在荒唐的玩乐中上演金蝉脱壳,一个天子,化了名,隐去了威仪,去学什么三顾茅庐,不顾严寒酷暑,背着行囊拜访名士,求助隐居老臣,结识义士……才得以暗设司部,暗拢力量。 他身体本就不好,期间还病了好几次,但根本不曾休息,有一次甚至咳出血丝。 月昌说道此处时,甚至恼怒地瞪了我一眼,说之前皇上怕您担心,都不曾让奴婢告知您,娘娘还赶他去其他嫔妃处,你不觉得自己没良心么? 我……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觉得他这话哪里不对,又觉得哪里都对。 且我那些年只顾想着祖父、爹爹,甚至为劝诫他们,不惜知法犯法,为情真意切还差点卖了皇上动向,斗胆寄了那许多私信,可他都不曾计较。 后来又破罐子破摔,故步自封。 只顾着感伤自己未来命运,根本没想到他这些年可经历什么,身体受不受得住,连要养胖他的决心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现在,既已决意同他一起踏破荆棘,就当该无条件地站在他身后。 不是么? 第57章 真相 知元十二年夏,长公主的疯魔已不再收敛。 她曾利用辅政之权,大肆培植党羽,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她的傀儡、亲信。 现今,为继续霸占皇权,不惜以官爵、银钱、权势、美色等诱惑,煽动党羽,妄图废黜。 好在江知栩已不是幼年那个孤苦无依、软弱无依之人,他早已在这一年半的执政中夺了尽数民心。 又将许多士族、隐士,旧臣揽于龙袍之下,公然反长公主之势,连长公主信任的志阳侯也参与其中。 长公主因此怒砸了自己殿宇,吓坏了一众宫女及侍从。 那夜的长乐宫甚至传来虐杀之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却无人敢管。 我和玲珑也只能摇头叹息,只盼着她不要迁怒长乐宫中的无辜下人。 虽然,多半是徒劳。 可即便如此,也只不过是夺权之路上的凤毛麟角,想要撼动长公主的地位,依然绝非易事。 她势力渗透朝野上下,西南还藏着大批军力,云华皇城又有我祖父。 我幼时曾迷惑于祖父和爹爹的执迷不悟,但如今长大,也渐渐明白,他们享受惯了手握权杖的生活,享受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呼声。 且他从前一向看轻年幼体弱的江知栩,不知他这样子的人竟还能有绝境翻身的能力,也不知五岁被扔后宫的我会生了自己的思想,未依他所愿成为江知栩那一道棋、一把温柔刀。 他如今对我这嫡长孙女的愤怒,怕是已到极致了。 我有那么一刻,依然想尝试写信劝他,但提起的笔,终究还是落下了。 他曾为长公主犯下累累罪恶,是知自己不可被饶恕的,以他不愿受辱的性格,一定会一腔孤勇地成为长公主的爪牙。我爹爹,亦是。 沈家三朝骁勇清名,会否变成遭万年唾骂的污名,他们已然顾不得了。 只是我没想到,外祖父竟也同流合污起来,呵,难道当真是狐狸再好,也是狡猾的墙头草? 我如今与长公主为敌,与家人为敌,心中的挣扎与痛苦,如同被撕裂。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比起我,江知栩更不易,他要拼命张开自己初长成的翅膀,护住身下那些为他仗义执言、暗中蓄力的朝臣、士族、隐士,及尚有话语权的旧臣。 身与心俱疲,却依然免不了势弱之士被暗杀、被威胁。 而皇家夺权的冲突,向来也不是只波及朝堂,对整个天下来说都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好在这两年南家军以骁勇得名天下,威名赫赫,临危不惧地接下守边重任,才使得边境匈奴、蛮人无法趁乱作祟,不敢犯我大辽。 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守好后宫,帮不了任何事情。 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愧对皇后之名。 朝堂及后宫,已有因我祖父及外祖父,斥责我不配为后地。 说我又无一儿半女,当废之。 但江知栩唯有在此事上“执迷不悟”,还传圣谕,说朕之皇后,乃朕心中之明珠,是为天命所归,当得起一国之母,若再有人妄言废后,朕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我闻听此言,感动得抱着玲珑稀里哗啦,哭得一塌糊涂。 后又瑟瑟发抖,担心江知栩会不会因我失了朝臣信任,但月昌说:“娘娘啊,别怪月昌老看不上您,您怎么又不相信皇上、不相信自个儿呢,皇上既有能力夺回皇权,自然也有能力护您。” 吉宁也命小伊递了张纸条子给我,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趴上去瞅了半天,才认出来那几个字是:小嫂嫂,你既入我家门就是我家人,我和哥哥一样力挺你为后,要相信光! 我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一下午哭了笑、笑了哭的,都让玲珑不知怎么办好了。 当晚,我鬼使神差地,又偷偷拉着玲珑去了趟永巷,站在那破败的大门口,听着里面的叹息声愣了很久。 玲珑不明其因,也不知春妃非鬼。 吓得瑟瑟发抖,说娘娘,您非要来这儿做甚,这里可住着前朝恶毒春妃的鬼魂,听说……她谋害过皇嗣。 我未告诉她那皇嗣其实是吉宁,也未告诉她其实春贵妃从未曾行谋害之事,只笑着说:“怕是人比鬼,更像鬼罢了。” 玲珑颤抖着摸了摸我额头,确认一点不滚烫,才放下手来。 我其实,是几经犹豫,才来的。 那日端太妃同我聊起时,说到四皇子,我就当即什么都明白。 我幼时曾梦到过的长永,江知栩口中养在前皇后处的四哥,春贵妃的永儿,其实是一个人。 那个梦中躲在黑黝黝巷子里找阿娘的小男孩,和为幼时江知栩擦泪的阳光男孩,是一个人。 我知道这些时再欣喜不过了,后来却几次三番三缄其口,未能告知江知栩。 我想他若知四哥亲娘还在世,应该也是开心的。 可他若知道谋害四哥的母妃,还谋害了四哥的亲娘,会不会承受不住,更觉自己这皇位来得可耻、可恨? 可我俩幼时被推上这龙凤之位时,早已无了退路,我们死不足惜,却无法坐视身边人因我俩而坠入黑巷,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疯魔自私之人颠覆朝堂,毁了百姓。 于是,我最终还是将这秘密咽回心口,不敢让江知栩在此时,有半点分心。 只苦了春贵妃,即便无罪,还依然要在这永巷痴傻着,盼着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的永儿。 夏风温柔,却依然驱不散永巷的寒凉,我不由地轻叹了口气,合着无人经过的黝黑巷子,传来阵阵回荡。 玲珑吓得又忍不住抱住我的右臂,说娘娘,咱们快回,您放心,有皇上在,您入不了这冷宫的。 我说好,随即又悠悠地叹了句:“待天子真正成天子时,臣妾再来接您。” 玲珑也不再言语,眼中缀满不安,像看鬼一样看着我。 我忍不住地笑了,说好了,玲珑不怕,这冷宫无鬼,鬼只在人心,日后本宫再与你解释。 随后她半信半疑地紧紧地抓着我,仿佛我们都是那风中飘零的叶子,随时可能失去依附。 第58章 得心 只是,护住后宫,又谈何容易。 知元十二年夏末,江知栩和长公主的权利相争,已到白热化的阶段。朝堂暗流涌动,各种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错综复杂的画卷。 江知栩进一步,长公主拆一步,她依然有着狂妄的自信,不信江知栩能耐她何。 而彼时,废黜似乎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对一些过惯了吃喝玩乐的宦官群臣来说,江知栩俨然成了影响他们生活的废棋。 只要能保他们名利、金钱、甚至美色,天子又如何? 长公主有做女帝之心,他们便双手支持,才不管天下乱不乱,百姓苦不苦。 我爹爹甚至转而向东,妄图夺已宣明只为皇上效力的南将军兵权,他甚至觉得,只要能反江知栩夺回皇权,边境不保又如何。 好在南将军不仅骁勇善战,还是深藏不露之人,他看似五大三粗、无甚心机,实则心思缜密,与南少将军一起,一会儿声东击西、一会儿暗度陈仓,打得我那脑子不太够用的帅爹爹,有点找不着北。 人心复杂,利益交织,我们行得谨慎,稍有不慎,随时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江知栩为护自己的党羽,拼尽全力。 我为护后宫不出差池,也尤为吃力。 好在林宜妃、南昭仪,包括此前对我颇有敌意的章贵妃、周顺仪,也都不再求自保,同他们站在江知栩身后的娘家人一样,鼎力站在我身后。 章贵妃甚至柔了柔自己扑了妆的太阳穴,懒懒道:“家国面前,还争什么圣宠,妾是佩服皇后大义灭亲的志气的,只恨和皇上自幼相识的不是我,而是你,争不过,不争了!” 林宜妃逗趣她说,哎呀,只怕章贵妃不是真如此大度,志阳侯临阵倒戈、弃暗投明,若皇上再被废黜,我们这些妃嫔第一个遭殃的,啧啧,好像非章贵妃您莫属呢。 “你……”章贵妃一下子被创到痛楚,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趾高气扬地,用她那一双生得秋波如水的丹凤眼,狠狠地剐了林宜妃一眼。 不过无论如何,大家一笑泯恩仇。 月惠妃亦是,只是被我和林宜妃赶了回去,她一个前朝太后娘家人,是我们之中最能护长公主的,都当了娘的人,还跟我们瞎凑什么热闹,她能护住我们唯一的“可祯”,就是对大家最大的帮助。 我那晚娘的妹妹,也几次三番来我椒房殿,求我庇佑,我笑着问她本宫能庇佑你何? 她说她也怕极了长公主,怕极了近日朝堂废黜的传言,愿与皇后同仇敌忾。 我扶她起身,轻轻说了句“大可不必。” 便让玲珑关门谢客,赶她出去。 若柳德妃那年未动手杀人,我或许还能念她可怜,愿不计前嫌。 可如今,我只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狗永远改不了吃屎。 我也信柳德妃定是受人蛊惑,却不信一个做死士的婢女,有如此强的蛊惑之术。 可即便我们齐心协力,还是难保后宫纷乱。 夏末,周顺仪全家惨遭贼人灭门,林宜妃爹爹被山贼勒索,南昭仪因当面顶撞长公主,挨了一箭,幸好她有一身武艺傍身,才未伤到要害。 我赶到时,她还一把拽掉折在肩头的利刃,身形飘然地“耍帅”。但她那时是真的帅,一双美目清澈如水,眸中却带着狠厉的冷漠和厌恶,紧紧盯着台上凶恶的长公主,英姿飒爽,无一丝惧色。 竟看得长公主都慌了,浑身颤抖,脸色通红,甚至不顾宫规,下令诛杀。 南昭仪可是后宫妃嫔,其父还是当朝大将啊! 长公主当真是疯的不像话! 我奋力张开双臂,挡在南昭仪身前,对着她厉色沉声:“我看谁敢!” 没想到真能震慑住听令于长公主的侍从,他们纷纷扔下手中拉起的箭弓,任长公主如何咆哮都不敢妄动。 南昭仪捂着伤口,还不忘冲我竖了个大大的拇指。 长公主气的浑身发抖,这次,终于轮到她怕了。 她未想到,当她野心昭昭公之于众时,却意外失了民心。 朝中甚至不断的,有她培植多年的朝臣良心发现,临阵倒戈,加入天子阵营。 她永远不懂,江知栩这一年多,一边斗争,一边以一己之力恩威并施,安抚民众、改革官制……为百姓安危,在权利对峙中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得民心者得天下。 宫中人,亲眼所见江知栩之竭力。 有一次他为改制三日未眠未休,又经酷暑,上朝归来时,一下子就晕倒在未央宫门口。 月昌来找我时,已经忍不住落泪。 我也落了泪,同江知栩说,如若一点点瓦长公主之势太累,我们便正面开战好了,臣妾不怕牺牲,不怕与祖父爹爹当面为敌。 江知栩笑着摇摇头,问我可曾记得当年云太妃带大皇兄谋反之时,云华皇城究竟死伤了多少人? 我点点头,那夜皇宫外的漫天火光,百姓的惨叫及孩童的痛哭,依然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江知栩说对啊,长公主不同于云太妃,她利用朕执政多年,所积累的绝非一星半点,她外有西南营,内有沈家将。 朕这些年虽也积攒了许多城外之力,宫中亦有暗卫司和不少耳目。 可若战火一发,苦的是百姓,是万千失流离失所的孩童,朕不能让百姓再次承受这样的苦难,若能以最小的代价取之,才是最好的。 我听着,又忍不住潸然泪下,心想这个傻子,别人历经万难,总有一丝自私自利藏在心间,他却只装的冷血冷面,实则就是个内心柔软的大傻子,太装了! 他笑着伸出手,为我拭去眼泪,说好了好了,早儿别哭了,朕只是中了暑,无妨的。 我却忍不住心疼,一下子扑在江知栩怀中。 这大概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对他如此主动。 身后的玲珑和月昌也不知为何,双双“呀”了一声,慌不择路地跑出江知栩寝殿外,还顺道关上了寝殿大门。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哽咽着问:“皇上,月昌和玲珑怎么了?” 却见江知栩又红了脸,他一只手正尴尬地揽住我腰身,一只手挠着头结巴道:“朕,朕,朕也不知道啊。” 我也懒得再问了,又钻回那温暖的胸膛中。 那夜我再无胆战心惊,也再无失眠。 就这样窝在江知栩怀中,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59章 驭权(上) 知元十三年,我刚及笄时。 朝堂的风云变幻终于初现端倪,云华城多了几个不怕死的文官,对长公主发起弹劾。 指责其处心积虑地夺取辅政之权,却滥用职权,诛杀忠诚的宦官和廉洁的朝臣。更有甚者,长公主还养面首,为其封侯,使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民生凋敝。 甚至有文官言手中有证据,证明太后之死或存旧疑,建议旧案重查。 这些弹劾之声如同一道道尖锐的箭矢,让长公主闻之大怒,更让对长公主俯首称臣的朝臣们开始惊慌。 听闻这些时,我和吉宁、林宜妃、南昭仪、章贵妃、周顺仪正在椒房殿中对饮。 那日为庆祝我及笄,吉宁做了一桌子的菜,除了拿手的肉油饼、桐皮面、猪羊庵生面、三鲜面、蒸饼、蜜糕,还有其他几人爱吃的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紫苏虾、冬瓜鲜、甘豆水、姜蜜水、橙汤等。 如今长公主已在夺权之战中落了下风,又听到许多弹劾之言,已自顾不暇,自然再没精力来后宫与我们这些妃嫔找麻烦。 吉宁说哥哥现在没有精力给小嫂嫂过及笄,不如就让妹妹代之,便扛着一堆锅碗瓢盆和食材来了。 她力气大,可身后小伊却是个瘦小的姑娘,扛的不如吉宁多,却累的呼哧带喘。 我和林宜妃哭笑不得,说吉宁你这是作甚,你是怕偌大个椒房殿没有个吃食伙具不成? 吉宁撇着嘴说你们这帮不会下厨的自然不懂,对于一个专业的厨娘而言,工具必须要趁手,才能做得起饕餮盛宴,今日不是有大菜要上么? 章贵妃在旁侧又忍不住阴阳怪气:“小公主怕不是未来嫁人也要背着做饭的家伙式儿?我的天哪,当真不怕吓跑了驸马爷?” 吉宁闻言,学着章贵妃的模样伸出胖乎乎的肉手儿掐住腰身,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让贵妃失望了,本公主的驸马爷,一定有那有趣的灵魂,才不是贵妃这等没啥内在的俗人。” “你你你……”很不巧,可怜的章贵妃又被创到了,语无伦次的瞪着吉宁。 不过没多时,她便没骨气的消了气,还眸色神往地看着吉宁从我的小厨房端出一道道让人垂涎欲滴的餐食,还边吃边感叹,说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必将吉宁娶进自己侯府来,想带多少锅碗瓢盆都成。 那日,林宜妃还端来了自己素日爱饮的九酝酒,说此酒三日一酿,满九斛米止,今日既是大日子,又有大节目,大家喝一杯如何。 南昭仪看着那九酝酒一脸震惊,说想不到林宜妃如此温润柔美的女子,竟然饮得如此烈酒。 好不容易及笄,我也不再拘谨,命玲珑给大家一人倒了一杯,与大家举杯,昂头畅饮。 只可惜,我们刚将烈酒进肚,还未及微醺,长公主就带着一众兵刃,闯进我殿中。 她已将椒房殿围得的水泄不通,想必殿外,亦是如此。 我不急不缓地倒了两杯酒,轻轻踱步过去,笑着问她:“长姊可也是来庆祝臣妾及笄?” 可她未从我手中端过酒杯,神色也不同寻常,她今日身着华贵的玄色长袍,那上面绣着金丝银线,在窗棂透过的冬日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那长袍看起来极沉。 她乌发也盘得仔细,连发髻都比寻常挽得更高,头上的金钗闪烁,甚至纹有龙纹。 她眉眼中有暗波翻涌,冷冽而狠厉地看着我,缓缓开口:“是,只可惜皇后刚及笄,就要葬身血海了。” “长姊此话,何意?”我叹了口气,面露惧色,和还行着礼的林宜妃等人面面相觑,只觉可惜了吉宁做的这些菜。 她实在出乎我们意料,来得太早,这里有很多菜式我们都未来及品尝。 长公主步子很慢,缓缓地走来,看着桌上的烈酒残杯,脸上闪过森森笑意,冷哼道:“看来,本宫不必再请你们喝断头酒了,既然都聚在一起,那不如早点上路为好。” “长公主想让臣妾们上什么路啊?”章贵妃也站直了身,翻白眼时还不忘打了个饱嗝。 “阎王路!”长公主的眼眸倏然变得狠辣与疯狂,对身后那些手拿利剑的侍卫扬起了手,他们便拿着那一把把利刃,向我们脖颈而来。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如若没有防备,我的椒房殿顷刻间就会化成一滩血水,而我和林宜妃她们,也会瞬间成为殿中被血水而污的累累尸身,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再无此生。 我看着,忽然就笑了,果然世间之事,皆有预兆,这场景……竟与我幼时那噩梦不谋而合。 只是,我却要让长公主失望了。 他身后的兵刃还未冲到我们面前,埋伏在我殿前殿后的十余名暗卫司就破窗而入,他们身着黑衣,腰系带有暗纹的玉带,动作迅猛而精准的护在我们身前,手中那闪着寒光的利刃一击便挑了我们身的侍卫。 他们的面容隐藏在黑色的面罩之下,只露出那一双双清澈的冷眸,只是身形和神采,便足以震慑长公主身后的百余侍卫。 同样被震慑的,还有吉宁,她看暗卫的眼睛都快看出了星星来了。 长公主愣住了,刚刚胜券在握的神情,瞬间被惊恐取代,她面色惨白地指着我道:“他们是谁?你怎会有这些人?” 我淡然地挑开她的手,悠悠道:“长姊难道还以为臣妾和皇上是六年前的孩童?” “哼,你早知我今日将血洗云华皇城?这不可能!”她看着我们,昔日的傲然的姿态还在,只是多了一份不可置信的脆弱。 “如何不可能?”椒房殿外传来一阵厮杀声,在冬日的寒风中,干脆而利落。 然后,江知栩身披一袭黑色的龙纹战袍的身影便出现在宫门口。 他这身战袍在冬日寒风中显得尤为夺目,我竟又看痴了。 这些年,我曾见过他老成持重的模样,见过他瘦弱多病的模样,见过他面红耳赤的模样,见过他呆若木鸡的模样,还见过他温润善良的模样,唯独……没有见过此般的霸气之姿。 他就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宫门口,在皑皑白雪中,周身都是熠熠星芒…… 第60章 驭权(下) “江知栩?你怎会到此处来?你该死的,你今日该死的!”长公主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不甘,震得我们全都为之一惊。 “长姊说得对,按长姊的计划,朕现在怕是已成尸骨。”江知栩淡淡地答。 而就在此时,我外祖父也带着一众人恭恭敬敬走进来,在刀与剑的寒光中,举着笏板,从容跪下。 冬日雪细小,纷纷扬扬飘下,我小小的椒房殿,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一时间有点局促。 长公主错愕地看着,脸色忽白忽绿,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似乎有些撑不住。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江知栩对我外祖父嘶吼道:“尚太傅,你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呢?!快,快,他就在这儿,快啊!” 我外祖父依旧恭恭敬敬的,弯腰起身,慢慢行至江知栩面前,再次跪下道:“微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江知栩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长公主却抑制不住的慌乱起来。 她整个人脸色变得苍白,再无围我椒房殿时的神采奕奕,沉重的外袍也拖着的,染了一裙摆污泥。 她愣许久,才望着不敢置信地对着我外祖父厉吼:“你竟敢背叛我?难道你忘了令夫人还在我手中么!” 我外祖父依旧低着头,将笏板握得牢牢的:“微臣知道,可微臣既身为太傅,自当为天子效忠,微臣未背叛,只是行骗罢了,长公主不必威胁,微臣与夫人相扶几十年,独女已逝,早已将生死富贵置之度外,臣夫人大度,持重,亦不惧威胁。” 外祖父讲得很慢,他确实已经很老了,连头发都几近花白。 他个子不高,还有些微胖,眼神总带着狡黠,从远处看,一点都不像个好人。他任了三朝太傅,从先皇起就像只缩头老乌龟、墙头草般处世。 我曾以为他老年迷失,却不想,他原来只是行骗,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确实是当之无愧的老狐狸啊,竟骗过了我祖父、我爹爹,以及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差点……连我这外孙女也骗了。 “哈,哈哈哈哈……”长公主倏然跌跌撞撞地笑起来,带着一种骇人的诡异,她依旧傲然地对江知栩道:“皇上以为自己说服了太傅、说服了朝臣,本宫就败了?可惜啊,现在云华怕早已成尸身火海,本宫的大军早就围住了整个皇城!” “长公主是不是太自信了,”南昭仪从人群中走出,她今日紫巾束发,未施脂粉,明艳的眉眼间尽是英气:“臣妾家父今日寅时就已趁夜色突袭了你的那些自负又醉酒的烂鱼臭虾,家父为此还折了一条腿,都未曾退缩,你觉得,他们还赶得来么?” “什么?”长公主的眼中写满诧异,颓然地后退几步,整个人一瞬间变得憔悴。 憔悴的我有了刹那间的心疼。 可南昭仪依然未停,继续正声道:“而且,长公主别做梦了,你那些西南豢养的将士,已在来援的路上,落入我家兄前日深夜就令人设计好的陷阱里,这点要抱歉了,臣妾家父家兄,草莽出身,没什么行军规矩,却多的是歪门邪道的点子。” “这不可能,你是在危言耸听!”长公主似乎无法承受南昭仪话语中的尖锐和冷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又大喝道:“他们明明还在边境与北国周旋,怎可能来拦本宫将士,你是在骗本宫!” “长姊以为,你能借他国之势壮自我权势,朕就不能么?“江知栩目光凝重,直视着长公主道。 我看着此刻凋零欲坠的长公主,心中又生出一丝不忍,试图唤她的一丝清醒,开了口:“长姊,收手,你以为自己处心积虑,却不知君以民为重,其实,皇上早已布局,但他一直未动手,是想你自己清醒啊,可你终究狂妄不肯睁眼,才会落入今日陷阱。” “你闭嘴!”长公主的声音依然尖锐而刺耳,她挣扎着直起身来,狠厉道:“他江知栩才不配称王,他的位置是本宫争来的,本宫才应该是真正的王!” “长姊,醒醒!”江知栩忍无可忍,厉声相怼,每一个字眼上都施加了千斤重的压力:“你争来的?你以为你伙同奸臣谋害先皇后,谋害我母妃的事当真做得天衣无缝?”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宫,没有本宫,你根本无法坐这皇位!是本宫帮你除去的障碍,你又干净多少!”长公主双眼猩红,看江知栩的眸色显然已被愤恨填满。 “你帮朕?可有问过童龀之年的朕是否需要?你不过是伙同朕母妃,利用朕当年年幼体弱,当朕是你们篡权夺位的工具罢了,你们甚至不惜谋害四皇兄,又为权势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你们以为,朕真的会感激吗?” 江知栩句句哽咽,沉重而锐利,犹如一把无形的剑。 他的战袍上还绣制着金龙,腰间束着一条精致玉带,本该是天子倨傲,目光如炬的,可眼底的恩怨、委屈却透着冰冷的寒风,让人只觉凄凉。 长公主错愕的听着,倏然就又疯了,她再次抬起手来,愤恨地指着江知栩,语无伦次:“不!不!本宫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凭什么本宫女儿身就不能称帝,你又凭什么教训我,我母妃被先皇后所杀,我被孤零零扔在西南之时,又有谁管过!本宫不惜出卖公主的尊严,得来的这一切,今日又凭什么拱手相让于你,你这个傀儡,你一辈子都只能做本宫傀儡!” “长姊!你我谁人不是孤零零,谁人不是被父皇遗弃,可你明知自己被恶所伤,如今还要成为恶,你有没有看过,你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么,杀了多少人,残害了多少百姓,你如今想要称帝,可有问过啼哭的冤魂,问过四海哀声,以及大辽这些年的千疮百孔?” 江知栩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入长公主的心中。她愣在那里,一双桃花眼瞪得大大的,憔悴、凋零:“那么,皇上现在,是要杀了本宫吗?” 江知栩未答,只对身旁一袭黑衣,冷酷的暗卫司长陆乘渊轻声道:“将长公主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只可惜,陆乘渊还未能上前,瘫软于地的长公主就忽地抽出一旁侍卫的短刃,狠厉地仰天长啸着“未到终局,焉知生死,等本宫来世为王!”刺破喉咙。 她脖颈处的血瞬间喷涌如柱,在我们震惊和诧异中,决绝地倒在殿门口的皑皑白雪里。 一地鲜红,蔓延开去…… 第61章 如若 当日,云华皇城下了很大的雪。 纷纷扬扬,如同被天地精心铺就了一层洁白绒毯,似要掩盖前朝累累血污,掩盖前尘旧爱所酿下的一切灾祸。 只没想到一场皇权战就这样落下帷幕,我只觉一切都好像不真实似的。 又觉得,曾经为之痛苦的一切,都不过一场可笑至极的闹剧。 只是我们布局缜密,却还是让椒房殿染了血腥。 长公主的尸身被拖走时,宫外又传来消息,说我祖父也拔剑自刎了。 虽知他一点都不无辜,又命该如此,可听到这消息时,我却还是像被抽走灵魂与力气的布偶,一下子瘫坐在凤椅上。 我依稀还记得些二十年前的场景,记得我缠着他给我买果子吃时,他的烦躁与无可奈何;记得他检查我诵读女经时,我读得磕磕绊绊的一脸严肃;也记得我想找祖母抱抱却被拒之门外时,他抱着我骂祖母的那张臭脸…… 他虽是高大的武将,但长相特别帅,老了也帅,我小时候,还曾以祖父为傲,觉得世间男子就应该像他一样身形高大,有着鹰隼一样的眸光和俊美的面庞。 只是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宴席散去,戏也散场,所有人都忙着收拾残局,椒房殿变得空空落落。 我就这样瘫坐在凤椅上阖目沉思,想到我自入宫以来,一共历经的两次谋反。 第一次,云太妃来得潦潦草草,却死伤无数。 第二次,长公主党羽众多,势在必得,却未损伤大辽分毫。 只是,她拔尖自刎了,我祖父也自刎了,西南军被尽数缴获,沈家被一股脑扔进大狱,南将军被我祖父弄折了一双腿,我外祖母也差点被长公主善武的奴仆勒死,在宫门口带着长公主党羽傻等着为我祖父开大门的胡宸妃也被当场抓获…… 但好在,未酿灾祸,皇城外的百姓依旧忙着生活,大多数都浑然不知。 江知栩好像知道我难受,在离开时,问我是否需要陪着,我赶走了他,他还要赶快肃清朝堂,清理长公主余党。 林宜妃们离开时,也曾问我是否还好,我还一一抱了抱她。 他们都比我坚强,比我忠勇,不是我祖父,南昭仪的爹不会折了腿,林宜妃的爹爹被救下时就已经残了,周顺仪也没有了家。 而我,一个罪臣之女,不被他们厌弃,已是上天庇佑,有什么资格觉得难过呢。 椒房殿内燃着炭火,我却依旧觉得寒凉。 玲珑恐我是见血受惊,端来了特意熬制的羹汤,她手艺比茚耳差得多,人却比茚耳好得多。 昨日,伤势转好的茚耳已被秘密送出了宫,愿她今后能够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瘫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戌时,江知栩一身疲惫地来我寝殿。 他已经褪去了龙纹战袍的英武,换上了一袭素净的长衫,抱过肥的没有形的“小胖胖”,在我身旁静静地坐下。 “皇上,都处理完了么?”我悠悠地问他。 江知栩点了点头,沉声道:“嗯,差不多了。明日,就要提审沈……都乐侯了。”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我的心头,我没想到,沈家离死已经不远了,我双手握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忍不住一阵心悸。 江知栩看到我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早儿,你父亲死罪难逃,但好在拦得及时,他未酿下大祸,沈家不必满门抄斩,放心。” 我看了看他,眼泪又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觉得自己真没用,可又控制不住。 “想哭就哭。”江知栩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便毫不客气地扑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是在感激江知栩仁慈,还是伤心再见不到祖父和爹爹,亦或是哭自己即将没了娘家…… 反正就是控制不住,根本控制不住。 我明明在决定陪江知栩演这场戏之前,就早早地做好了打算。 我想到沈家会满门抄斩,想到我也会受牵连,我那时不怕丢凤位,也不怕祖父和爹爹会死,唯有心疼年幼的弟弟和两个庶妹。 还曾连着一周日日诵经,为弟弟妹妹祈祷,祈祷他们来生投个好人家。 现今得知他们或许不会丢了命,本该开心的。 可人呐,七情六欲真是奇怪,我怎么反倒觉得,这么难受呢? 江知栩就这样耐心地抱着我,似什么都明白般没有说话,“小胖胖”也不叫,世界仿佛变得特别安静。 只剩呼呼的寒风敲打着窗棂。 我哭着哭着,又睡着了,睡着睡着,还做了梦。 梦到我又变回了五岁那个还未及童龀的小女孩,梦到清晨暖阳,梦到茚耳和小桃叫我起床。 然后嬷嬷走了过来,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温柔地笑着,细心的哄着因起床气而哭闹的我,给我梳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羊角。 我看着小羊角,又咧嘴哭了,可后院那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开花了,我便吃着嬷嬷做的桂花饼,又认真的笑了。 我还梦到和小桃、茚耳在桂花树下和泥的时候,爹爹来了,他抱起我,用自己刺挠的胡须蹭我的脸,可我爹可真帅啊,帅到我娘也从那副好看的画像中走了出来。 她好美啊,穿着仙气飘飘的裙衫,叫我“早儿“的模样又好温柔,还为我们抚琴。 我问爹爹,晚娘去哪了,爹爹一脸疑惑地说,什么晚娘,爹爹只有你娘亲和你啊。 我和娘亲哈哈哈地笑了。 后来过了午时,我们吃过午膳,板着脸的祖父就来考我女经,可我很聪明,竟然对答如流,他便不再一脸严肃,开怀大笑起来,我好喜欢祖父笑啊。 梦里,祖母也不再日日不理世事,不再关起门来诵经,她陪着祖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带我进宫面圣。 那梦里的皇宫好美,每个人都是笑着的,宫女裙摆飘飘,皇上威仪。 我还偷偷跑到了未央庭,在那里见到了两个淘气的小皇子,他们只比我大一点,还不带我玩,哼!我好生气。 后来皇后娘娘来了,她步伐款款,告诉我她是四皇子的亲娘,另一个胖胖的,是一身调皮反骨的五皇子,让我不要跟他俩毛孩子一般见识。 可我还是噘着嘴,直到他拉过我的手,说,哎呀,别生气了,大不了,本皇子把自己赔给你,长大娶你为妻,好不好? 我用力的甩开,对着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说:“哼,想得美,我才不要嫁给一个胖子!” 然后,皇后娘娘便被逗笑了,四皇子也笑了,只有五皇子委屈的气哭了。 …… 第62章 再无 沈家问斩日,已近初春。 天晴冷晴冷的,椒房殿的院子开满了鲜花,小鸟叫得叽叽喳喳的,玲珑一早就为我梳好了发髻。 我坐在窗前,又开始画画。 这几日,我画了许多,画了记忆中的家,画高大严肃的祖父,画日日礼佛的祖母,画英俊的爹爹,画妖娆的姨娘们,画弟弟妹妹们,还画了家中那颗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可除了家中的一草一木,水潭和院落,我笔下的人,还是画不好。 我看了看重新挂起来的嬷嬷画像,叹了口气。 好像我唯一能画好的人,只有嬷嬷了。 我画他们坐在院中聊天嬉笑,画府中春风拂过。 皇上仁慈,这段时日余党清了大半,可念外祖父救驾有功,又念我从未参预过谋反,未被株连,还允我安安稳稳地继续当皇后。 后宫除了章贵妃吊着脸色不服气,其他人都很欢喜。 沈家,虽未全部问斩,但因压制不住朝廷愤声和累累民怨,也只留下两个庶妹和三位姨娘。 也不知我那三个每日只事争宠的姨娘,在流放路上,能否照顾得好庶妹们。 我偷偷祈福了三日,只盼上天垂帘,幼童无辜,愿她们吃得苦中苦,懂得些道理,不要再像他们的爹娘般荒唐。 也祈祷上苍心慈,想着能不能再让我行个私权,救下才十岁的弟弟。 可谁知,晚娘在问斩前三日,就疯了,甚至疯到勒死了吓得哭闹不止的弟弟,对着没了气儿的弟弟喊狗犊子哭什么哭,都是你哭坏了老娘的运势。 还说长公主是许了她荣华富贵的,说她们胡家是要位列三公的,说这里没有人可以动得了她,又倏而揪扯着头发,指着苍天破口大骂。 唯有我爹爹,自被关押日起,便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朝堂也零零落落、牵扯无数,长公主根基太深,拔起来时,一地的污秽。 江知栩恩威并施,操心操得诱发旧疾,连日轻咳。 清理完,大辽的元气也伤了大半。 这几日,端太妃有来看我,她没说什么话,只是抚着我手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晌。 第二日,我又倏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玲珑去永巷,将痴傻的前朝春贵妃接了出来。 她还是那样,眼神呆滞又猩红。 穿一件白色的长衫,疯疯傻傻地唱着“六龙床上看黄哥……”,哼着”永儿啊,永儿啊……” 玲珑从先前的害怕,转而变为感伤。 我便与她讲了一些真实的前朝故事,也没讲多少,她就忍不住眼角噙了泪。 她身旁的常嬷嬷,头发也发白近半,腰佝偻着,除了不胖,竟有几分神似我故去的嬷嬷。 我看她亲切,她跪在那儿也看我熟悉,只是跪着张了张嘴,没敢问。 我笑着扶她起身,说:“嬷嬷不必迟疑,我就是几年前误闯永巷的小女孩,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常嬷嬷这才哽咽,说老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那时候的小姑娘竟然是当朝皇后娘娘。 我们哄着春贵妃说去找“永儿”,她才渐渐不疯了,欢喜地跟着我走,开心的样子,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从前都传她是受不了被先皇厌弃才疯的,可如今看来,她只是放心不下她的“永儿”。 只是四皇子已殇,只剩“母苦儿未见”,却再不能“儿劳母不安”。 我倏而想起我的娘亲,想着或许她那么早去了天上,也不是什么伤心事,至少,她不必……挂念我。 我命人将前朝春贵妃安在端太妃处,她俩早年相识相依,中间又蹉跎这么久,还好依旧能余生相伴。 只是端太妃抱着她哭得断肠,可她已然不记得她了。 她似乎谁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永儿”…… 安顿好这一切时,我才择了时机向江知栩娓娓道来那段故事,告诉他四皇子的母妃并未故去。 那日我俩难得可以来未央庭看看“如初”它们,绒绒、贝贝都生了小崽儿做了妈妈,我就命人做了许多温暖的窝棚。 江知栩也来看,说希望这些猫儿狗儿再不会流浪,受“如初”小时候的那般苦。 我看着他柔柔暖意的眼睛,才小声地讲了端太妃给我讲的故事,以及“永儿”就是四皇子“吉永”的事儿。 他听了后,蹲坐在未央庭的石阶上,像个小孩子般,又哭又笑着沉默了许久许久,我也蹲坐在旁,静静地陪着他,看着远处“如初”它们无忧无虑着玩闹,看着初生的小猫崽儿安稳地躲在娘亲怀抱,忧伤了许久。 十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却像历了千帆。 如今,我过了及笄,江知栩也早在两年前行了加元礼,我们,却还是容易因往事动容。 也自那时起,前朝春贵妃变成了春太妃,可她仍然痴傻,毕竟韶华已逝,过去的再怎么找补,终归都无法复原了。 想到这时,我手下的画也终于勉勉强强完成,除了记忆中的桂花树,许多地方都不太像。 玲珑端来了香甜的金玉羹,眉头紧蹙着说都乐侯下午就要被问斩了,娘娘还是不去看看他,说上几句话么? 我拿笔的手一怔,摇了摇头。 自爹爹被关押时起,江知栩就时常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可我都回绝了。 也倒不是为将大义灭亲的举动贯彻到底,是因心中别扭,是因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话。 我们的父女情,好像早就陌生如斯,我怕我去看他,只会给他添堵,也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承受不住。 常人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大概就是此意。 我就这样将自己关在椒房殿中,直到午时、未时、申时、酉时……直到世间再无沈左将军、再无都乐侯,再无昔日位高权重、如日中天的沈家。 戌时,有女官拜见,带来一个嵌着珍珠绿松石的精致妆奁,那妆奁圆敦敦的,上面的珐琅彩有些旧,但依然好看。 她说,这是一直未开口的都乐侯,在即将被押赴刑场前,哭跪着求侍卫转交皇后娘娘的。 我颤抖着接过来,那妆奁依然是小时候的模样,打开来,里面有我幼时攒下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不多,却满满当当的。 一角,还藏着一幅小小的画像。 我抖着手打开,那画像中,是幼时的我,扎着两个小羊角,正咧着嘴笑。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精心伪装好的狠心与防线,眼泪又决了堤…… 哎,我可真是……没用啊…… 第63章 心病 叛党已除,江知栩根基渐稳。 我本该是高兴的,可祖父没了,爹爹没了,弟弟没了,沈家亡了。 我抱着妆奁,坐着一片寂静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没想到,我隔日就病了。 这一病,仿佛是心魔在作祟,药石无医,整日疲惫,说不出话,连思考都觉得很难。 江知栩着急得快将整个太医院搬来了,而医生们却都只能摇头叹息,说皇后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心药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整日浑浑噩噩的,躺在椒房殿的卧榻上,望着窗外的绿树繁花,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江知栩陪了我好几日,可我并不想见他,他说早儿你别这样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你是在怪朕么?为何不想见朕呢? 我其实都没有,我没任何可怪罪皇上的,他比我更难,也不是想家了,我很早就知道沈家将为自己的罪行付出这般代价。 我怕他多想,想安慰他,可又张不开嘴,我是真的没有力气说话啊。 吉宁也无可奈何,问我小嫂嫂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一个皇后,天天躺在卧榻上像什么话,我也是失去过亲人的啊,你要振作你知道么?且你知道朝堂上现在有多少声音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说我祖父和长公主为了弄权,定是伤害过很多忠良的,他们肯定还是有人反我为后的,我也一度想证明自己,想像坚强的周顺仪、飒爽的南昭仪一般,可就是没什么力气,甚至有种“爱咋咋的”的颓废。 林宜妃、月惠妃、南昭仪都来一一劝慰过我,甚至周顺仪也来了,说失去娘家的痛她是懂的。 我看着周顺仪,很想抱抱她,她全家惨遭杀害,那痛苦必定远超于我。 可转念想,我有什么资格抱她呢,如若我祖父和爹爹没有谋反,她们全家想必也不会有事的。 我就这样消沉了一个月,日日瘫,后来,江知栩便不来了。 期间端太妃还带着姜淑仪来看我,我是后来才知道姜淑仪并非宗正之女,而是江知栩暗中联合宗正安排进来的“情报员“,假借端太妃的手放进宫来。 她整日和宫女玩闹,不过是为了收集罪证和长公主谋反信息罢了,她早先出生于风尘,后被宗正所救,才答应进宫,是为报恩,也为家国。 她说大家知道皇后的好,我看了看窗外,只觉得不可能,自己这皇后做得这样糟糕,哪里好了呢。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外祖母奉诏入宫,来椒房殿中探望我。 我对外祖母,其实没什么印象,虽然她三岁前时常来看我,但我根本记不得她长什么样,我甚至一直以为她和我娘亲一样,是温温柔柔的性子,天仙一般的模样。 不然我外祖父怎会独独守着外祖母,即便失了独女,也不肯另娶妾室呢? 可直到她走近来,我才知不是的,她长得与我想象中的温柔截然不同。虽也是慈祥的,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英气,让人有说不出的敬畏,她发髻挽的规整,眼睛明亮而深邃,只是一看到我,眼角竟噙了泪。 “皇后果然,和觉夏像极了,连眉眼……都像,”外祖母那样仔细地打量着我,好像要把我记到骨子里。 觉夏,是我娘亲的名字,我想外祖母,一定是想娘亲了。 倏而,她竟不顾规矩地踱至我身边,颤抖着道:“早儿,让外祖母抱抱你可好?外祖母已是十多年未见过你了,真的想你了……” 我愣住了,这句“想你了”好似触了一下心弦,一下子融化了心中打不破的寒冰。 这些年,我念着祖父、祖母、爹爹,甚至念着弟弟和晚娘,都未曾想过失去独女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唯一一次给外祖父寄了信,还是求他劝我祖父,不要让祖父做错事。 想来,真是惭愧。 我有点无法抗拒她温暖而期盼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外祖母便小心翼翼地将我拥入怀中,那怀抱宽广而温暖,仿佛能容纳我所有的痛苦和悲伤似的。 我闭上眼睛,听她絮絮叨叨讲着话,她说最开始,其实是皇上拜托他们进宫来探望我的,这些年,她和外祖父也曾想过见见我,但又担心诸多,好在皇上这次给了机会。 她还说,他们三岁后就再没探望过我,并不是他们不挂念外孙女,而是那时,我祖父已勾结了长公主,又娶了那胡家女,我外祖父才不敢与之来往,又想我是沈家嫡长女,以为我定不会被亏待,却不曾想,我祖父竟那般狠心将年幼的我送进宫来。 她说她和我外祖父当时愤怒极了,还拿了剑要来找沈府算账,可还未来及出门圣旨就到了,外祖父就将她拦住了,她还为此摔了外祖父的九杯。 “可好在,皇上是明君,也疼爱我的早儿,妾就放心了,早儿不仅是皇后,还是外祖母唯一的孩子,可莫要再伤自己个儿了……”外祖母说完,又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怕我也会如我娘亲那般消失似的。 抱了许久,又有些哽咽道:“孩子啊,你祖父谋反并非你的原因,你也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不配为后,你可知……并不是你外祖父救驾皇上才仁慈的,是皇上一开始就想好了如何保你,才命你外祖父装模作样地跑去救驾的。” 我愣蹭着抬起头,心中的阴霾好似见了些亮光。 我忍不住开了口,说:“是……么?” 身旁的玲珑激动坏了,啼笑皆非着说:“娘娘,你说话了,你终于说话了!” 外祖母也忍不住笑了,柔和而温暖,可她眼角藏的泪倒更多了,她说:“所以皇后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能再这般了,你是外祖母外祖父唯一的孙女,也是皇上唯一的皇后啊。” “外祖母,”我轻声唤道,“我也想您和外祖父了,您可不可以一直叫我早儿?” “好,好!”外祖母微笑着点头,那笑如窗外春风和煦,温暖而真实。 第64章 尘封 外祖母回去后,我好像好了一大半。 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整个人也有了些力气,最重要的是,能开口说话了。 林宜妃几个挺开心的,可章贵妃却很气恼,她翻着白眼扶着太阳穴,说皇后就是矫情,被南昭仪怼了回去。 但我觉得她说得好似没错,这话虽听起来刺耳,但我确确实实有失皇后体面,矫情而失态了。 这几日,我又开始动笔画画了,再次画了五岁记忆中的家中院落,这次竟不再潦草,每个人都画清晰且相像。 夜里还做了梦,梦见我入宫离家那天,春日暖阳,照得人暖烘烘的,我在嬷嬷的怀中,和祖父、爹爹摇手再见,弟弟也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对我大喊“长姊再见”,只是吐字不清,听得我忍不住想笑。 这次我没有哭,我和嬷嬷是笑着的,他们也是笑着的,祖父的眸中也再没有骇人的狠厉。 远处,宫门和家门的距离竟然那样短,我看到宫门口有一个瘦弱却面容冰冷的龙袍少年,春风拂过,他衣袖都飞扬起来,宽大的龙袍飘飘荡荡的,衬得他身型更瘦削了,可他高傲地冲我伸着手,似乎等了我蛮久。 梦里,我同这叫江知栩的龙袍少年携手走入宫门时,又回头望,遥遥地看到祖父、爹爹和弟弟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妆奁,在日光下闪着光,似也要与我说“再见”似的…… 隔日,我便去为祖父、祖母、父亲、弟弟他们立个衣冠冢。 衣物单薄,坟冢不高。 我抱着妆奁,倚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爹爹说话,现在他静静地躺在地底下,没办法回应,我倒有些勇气叙旧了。 我说没想到爹爹虽弃我,倒还是守信的,这妆奁真的有帮我保管好,它没怎么变样,爹爹您记得么,这是您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呢。 我还问爹爹那画像是何时画的呢,我为何一点都不知情,那画像是不是说明爹爹偶尔还是挂念我的呢?想我时又会不会拿出来看一看? 我还给爹爹讲了我这十年是怎么在宫里生活的,讲这些年的胆战心惊和小心翼翼,讲我是为何不听、祖父与他的话,讲我这些年去了多少信,看不到回信有多失落。 讲着讲着,又忍不住问他为何非要反,为何就不能放下钱权的执念呢? 难道真是人心之复杂难测,心魔若在,便无法自控?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给爹爹和祖父倒了一杯酒,嘱他们一路走好。 又跑到祖母面前,缓缓行了个礼。 祖母这人,一辈子好像就活了个倔强,她本是低嫁而来的。 嫁我祖父时,我祖父除了长得帅能打仗外,没一点别的优势。可她硬要嫁,以死相逼拧着娘家嫁过来,却没想到,一生没得什么宠爱,反倒是我祖父,在当上将军后纳了好几房妾室。 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去争,却只使计让妾室们无法怀孕,一来一去遭祖父厌弃,宠妻灭妾起来。她便又将自己画地为牢,假装日日礼佛,不问世事,不关心任何人,其实,心始终不宁。 我给她也倒了杯酒,说祖母啊,在天上,要活得洒脱些,不要再为情所困了…… 跟他们絮叨完,我才走到弟弟的坟冢前,那坟冢小小的,像弟弟身型一样小,看得我难受极了。 我难过着说弟弟,对不起,阿姊未能及时救你,让你这么小就帮爹娘受过。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他坟前有株刚发了芽的小嫩草,应景地随风摇了摇,我忍不住抚了抚那稚嫩的小草,说你是听到了么? 可惜阿姊少小离家,没有机会教你什么,若有来世,阿姊再教你好不好,阿姊现在,也只能嘱你下次投胎时,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再找这样狠心的爹娘了,来生咱们去个清白人家,做个快快乐乐的小童……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讲到嘴巴干干的、喉咙哑哑的,才停止了说话。 玲珑在一旁想扶我起身,可我竟有些起不来,我便说让本宫歇会,就这么靠着爹爹的坟冢歇会,这里无人,本宫现在不想顾什么体面,说完就忍不住哭了。 我哭得有点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玲珑便不再执着,也扭过身子偷偷抹了泪。 她这人啊,平日里伶牙俐齿、耿直耿直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极容易共情的性子,还是个背地里容易伤悲怀秋的人。 其实,也怪可爱的。 我不知哭了多久,泪干了的时候,才倏觉日光暖洋洋的,觉得我好像不再是那个又脆弱,又没出息的自己了。 我想我从前总讲吉宁没出息,但其实,自己才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人。 可我是一个皇后啊,不能再这样了。 我站起身,看远处山峦巍峨耸立,看世间花草正在苏醒,看河里的冰化了,日光温暖抚慰大地,鸟儿也在自由地鸣叫着……心中压得喘不过气的寒冰就倏然崩塌了。 随玲珑回宫时,已过午时,可依然觉得自己饿极了。 玲珑便命小厨房做了我素日爱吃的菜肴,我像吉宁一样,吃得狼吞虎咽,不仅干了两碗米饭,还将桌前的菜也全部一扫而光。 玲珑惊呆了。 我却忍不住哈哈笑了。 再看窗外,才发现彼时宫里的天气已不再晴冷,椒房殿的绿叶还吐了新芽,处处生机盎然。 我看得开心,一时兴起,还亲自下了厨,煲了热乎乎的银耳莲子汤,命玲珑给忙碌的江知栩送去当加餐。 我已经多年不下厨了,也不知他口味变了没。 可玲珑抱着我的杰作,踌躇了许久,一再问我说娘娘您确定么?要不咱让御厨给再做一份呢? 我便低头思虑,又不说话了,她看我脸色又有些沉,竟慌张道:“娘娘,别急,别急啊,奴婢这就去,咱娘娘的手艺,皇上是最喜欢的呢。” 然后如踩了风火轮般跑去未央宫。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其实没有急啊,我沉着脸是在懊恼自己的厨艺为何就不长进呢? 看把玲珑给吓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然后,我又回了寝殿,将画好的画工工整整地叠起来,拿出一方精致的丝绸布匹,将画和爹爹留给我的妆奁一并包裹起来,尘封在我永远不会触碰的角落。 一并尘封的,还有幼时的自己,和五岁前的回忆…… 第65章 后胤 知元十三年冬,我和江知栩终于过了真正的合卺礼。 可这事儿说起来,其实挺让我难为情、羞怯,且生气的。 因为,是我主动的。 自几月前,我整个人又恢复活力后,江知栩便又将心思全力以赴地放在朝堂上,为招贤纳良,为稳定肃清,为整顿长公主妄为所致的凋零,为平定周边的叛乱,也为赈济灾民…… 朝堂风气日渐清明。 我也默契地,将心放在后宫上。 只是,江知栩的后宫,除了章贵妃偶尔作作小妖之外,竟难得的和谐。 大概是妃嫔不多,又都与众不同。 林宜妃还是那般仙气儿飘飘的,喝酒作诗抚琴,且她的酒瘾日渐大了起来,诗也写得脍炙人口、广为流传,是闻名皇宫内外的女诗仙。 常有人叹,诗仙不凡,竟是女子,且为嫔妃,天子降福,奇也、奇也! 月惠妃呢,心思全在长公主身上,当了娘的她不再风风火火的,反倒变得特别慈祥,周身散发着母爱之光。 每每见了我们,不是在炫耀自己养得胖乎聪颖的可祯、就是对着我们催生,搞得无子无女、又见不到江知栩的我们瞠目结舌,不知道究竟该与其聊什么,可她自得其乐,沉浸其中。 章贵妃倒是上心,还费尽心机地求见皇上,只愿江知栩能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春宵一刻,怀上一子半女,好和我这皇后争上一争。 只是她也怪可怜的,无论用什么样的招数,都只被月昌拦回去,月昌还阴阳怪气地指责她说:“皇上刚夺回政权,已经忙成这样了,章贵妃不知心疼安分守己,还搁这儿作妖,今日头疼明日唱曲儿,是全不顾龙体安康了么?” 章贵妃气得咬牙切齿,说月昌出口不逊,我为平息她怒气,便让她学学我,回去抄五百遍净土心经,想开点。 哪知她竟气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章贵妃哭,说实在的,她哭的样子比平时那趾高气扬、鼻孔朝天的样子好看多了,我见犹怜,再看倾心。 就又劝她要不然没事了可以多哭哭,说不定皇上喜欢呢? 谁知她更气了,用力止住了呜咽,鼻孔朝天地瞪着我说:“看来皇后娘娘确实长进了,竟也学会讥讽臣妾了,妾贵为侯门独女,傲然一生,才不会哭!” 我…… 可她没等我解释,又对我说了句“咱们走着瞧”便气鼓鼓地回了。 至于南昭仪…… 她自爹爹双腿折了之后,便再不能带兵打仗,江知栩为南将军封了侯,也算可以安心地告别战场,把军力交予南昭仪的哥哥。 可南昭仪很难过,她说他爹前半生都活在马背上,活在军营,如今再不能出征,该多伤心啊。 南昭仪难过了好几日,也不知哪根经不对,竟求皇上放她出宫,说要替父从军,为大辽效力。 她还说现在大辽刚恢复一些元气,正是缺少兵力的时候,她若能上战场,定不辱命。 我们都认可她的话,也知她心在军营不在后宫,更对江知栩无一丝情分,但……自古妃嫔只有被弃入冷宫,没有和离之说,更不能有损天家体面。 可她句句真挚,日日求之。 江之栩便问她可愿接受南今妃已死,再做不了南芷夕的事实? 彼时,她刚因父兄有功,被晋位今妃,我闻之挺惋惜的。 可南昭仪却很坚定,对江知栩第一次展了笑颜,说:“皇上英明神武,臣愿意,哪怕此生不做南家女,也愿意!” 从此,后宫无了南昭仪,更无南今妃,大家只知她因突发心疾,来不及救治而亡,葬于黄陵,却不知大辽第一个骁勇而貌美的女将军江南风,就出于后宫。 我和江知栩也缄口不提,连吉宁都不知,林宜妃她们还为此伤心了很久很久。 而周顺仪,自无了家人,就变了性子,不再争宠,日日礼佛。 我低迷不语的那段时间,她还以佛祖来劝慰我,说“佛祖有言,人生百苦,皆因执念,唯有放下执念,方得内心之宁静。” 那时,我太愚笨,还未察觉端倪,现在倏觉不对之时,周顺仪已自请出家,说此生愿追随佛祖,为皇家祈福。 我很怕她是如我祖母一般,是为逃避。 可她面容平静而安详,说皇后莫要相劝,妾已放下了所有的尘世纷扰,绝非冲动为之。 我相对而立,默然哽咽,却终于有勇气抱住了她,对她说了那句一直想说的:“对不起。” 周顺仪却笑了,平静柔和地看着我,对我道:“纷扰已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皇后……莫要再自苦了。” 从此她便远离皇宫纷扰,法号静逸,过得清苦却自在。 吉宁为此还难过了一阵,哭丧着脸说陆乘渊若再不理她,她也随周顺仪出家为尼好了! 我看着眼前这执拗的胖丫头,真不知该如何劝才好。 吉宁自那日在我椒房殿中,看到暗卫司长陆乘渊时,就疯了似的着了迷,每日跟花痴一样追着陆乘渊。 为其煲汤、做菜,很多菜式连我和江知栩都没尝过,更有甚的,她还为他减了整整五斤肥肉…… 我刚开始也理解,毕竟我第一次见陆乘渊,也犯过迷糊,就别说人家恨嫁的吉宁了。 可陆乘渊与吉宁小时候的择偶观差了整整一百个庸碌,如此冷酷的青年才俊,绝不可能舍了暗卫司陪她去养猪种树的。 我便以为吉宁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哪知她还动了真,甚至自愿放弃了自己自小的愿望,说若能嫁陆乘渊,不养猪也无妨。 江知栩虽无语,也倒动过恻隐之心,但一看陆乘渊一脸漠不关心、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好强求。 且他实在繁忙,便任他们自由发展,一年半载若两人郎有情妾有意,再指婚也不迟。 我也只能看着吉宁舍了公主的自尊,日日当舔狗,祈祷他们能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且我还有更苦恼的事儿。 日前,宫中妃嫔越来越少了,且要么有自己的乐趣和志向,要么就是妃位不高或进宫另有原因,都无心侍寝,也不被侍寝。 剩下的,未与江知栩合卺的我、不招待见的章贵妃,左看右看,任谁都不可能完成“天子有后,广后胤”的后宫重任啊。 但是……天下“广后胤”的呼声,愈来愈盛了。 毕竟,自古以来,天子要江山稳固,就必须……育有皇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第66章 烙印 其实,我直到至今都不明白,江知栩既心中有我,又费尽心思保我后位,为何从未曾提过与我合卺? 哪怕我们从青梅时起,同床共枕已多年。 哪怕少年时起,他便已有意克制,但都未曾冲破那层枷锁。 我之前,一度以为他对我有恨,后来又以为他是在等我及笄,可现在……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他虽日日繁忙,但除了在未央宫中就眠,就是在我这儿休憩,更不去其他妃嫔那儿。 他心在朝堂,自是明白“广后胤”的呼声与意义的,可…… 我也并不是不张嘴,若其他涉及吃喝住行的问题,我向来直言不讳,但“合卺”这样的问题,我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我……我一个姑娘家,怎能问如此羞耻的问题? 后来,我暗自琢磨了很久,想我是不是不够大度,自古皇上,哪个不是后宫充盈,我数数宫中少得可怜的妃嫔,好像距离“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差了整整一百一十三人。 我倏然就顿悟了,我身为皇后,上又无太后,“立后六宫”的重任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我好像,该给江知栩纳后宫了。 他既对我无意,也许只是我自作多情了,或许我俩当初身无退路,他便真的将我当做同盟、当做战友? 呵呵,好生酸楚。 可酸归酸,楚归楚,皇后的担子我还是要来扛的。 我便将纳后宫之事提上了日程,拖月昌问皇上时日。 月昌听闻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嘴巴长得老大,但我一板一眼的在他面前背起《昏义》之后,他便撇着嘴不再辩驳,乖乖地禀江知栩去了。 回来后皱着眉头告知我:“皇后等着,皇上说戌时去您宫中商量。” 我听完,心中还是一阵莫名的酸楚,但又很快振作起来,回椒房殿中忙活。 择了好几个吉日,将如何采选、如何礼聘一一规划清楚,才觉得大功告成,静候皇上。 哪知,江知栩来时,是带着雪天般的冷漠和莫名怒意的。 玲珑还以为我做了何事得罪圣上,吓得扑通一下跪下,说此事不是皇后主意,全是奴婢之意啊! 江知栩冷冷道:“所以撺掇皇后给朕纳妾,是你之意?” 玲珑根本不知此事,把眼瞪得大大的,说:“什么?” 江知栩便懒得理她了,让她速速退下,玲珑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便咬着唇狠心退下了。 彼时夜已深,殿中烛光昏暗,我看着江知栩,有些不知所措。 他走近我相对而立,眸色虽寒,但眼底似有泪光,也不知是不是我错觉。 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不知江知栩缘何如此生气,便轻手轻脚地挪开,给他倒了杯茶,亲自奉上并轻声道:“皇上,臣妾不知何处做错了,还请皇上明示。” “你为何让朕纳后宫……”他深吸一口气道,似乎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我微微一愣,不解道:“难道不该么?我知皇上政务繁忙,但……广后胤不是也不能耽搁么?” “谁说朕耽搁了!”江知栩气鼓鼓的,嘴巴倏而蕨得老高,好像我委屈他似的。 “皇上……皇上没耽搁,为何只理政务不理后宫?难道不是看我们看腻了?”我也不甘示弱,他委屈,我还委屈呢!哼! “……” 我俩伴着烛光静默许久,他才肯端过我手中快要凉了的茶置于鼓桌上,叹口气道:“你为何……总是不懂朕呢?” 我……我看着他收在眼底努力未落的盈盈泪光,瞬间不知道如何回怼了,明明委屈的是我,为何他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狗似的? “朕……如今已复得皇权,不想再逢场作戏了,朕想与你长相守,与你广后胤,有错么?”他低头望着我,声音很轻,眸色深邃,泪光已不觉落下。 我愣住了,又有点慌,他把我问懵了,他要与我长相守、广后胤是什么意思? 他在跟我表真心么?我脸怎么还发了烫? “我……我……”我慌慌张张结巴了半天,当时的气焰和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可又倏而觉得不对,怎么能再次被他糊弄过去呢? 我便鼓起了勇气,心中默数了三遍“一二三”,才闭上眼睛鼓足勇气道:“不好,皇上既想与臣妾长相守,又为何不与臣妾行合卺礼?臣妾已经及笄快一年了啊!” 对面的空气传来持久的宁静,宁静得有点尴尬、有点可怕。 我有点后悔自己的不顾羞耻了。 可再睁开眼睛时,却见他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地看着我,双眼泛着泪光,眸中还写着……感激? 说真的,他又把我整不会了,他这么看着我是何意?我有哪点说错了么? 算了算了,我心跳彭彭的。 也不敢再问了,想着随他,爱纳不纳,爱合卺不合卺,又鼓足勇气道:“皇上……若不开心,臣妾便不张罗这些事儿,以后也不问了便是。” “早儿!”可就在我欲闭上嘴巴时,他倏而又叫住我。 “皇上还有何吩咐?“我疑惑着看着他。 可他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是的,朕不是不想与早儿合卺,朕是觉得身已……不洁……” 我有点哭笑不得,觉得江知栩真是,当得了帝王、夺得了权柄的天子了,怎还生得如此幼稚的想法? 他是皇上,我是皇后,洁与不洁我该如何介意呢? 况且,介意又能如何呢? 我也不知怎地,禁不住也流了泪。 他也扬起手来要帮我拭泪。 我望着他那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为何,就忽然地踮起了脚尖,将自己的唇轻轻地递了过去。 我看到他愣住了,也看到他的手静止地杵在我的耳畔,便又坚定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我耳畔轻轻地颤抖,也能听到他用力的心跳声,还能听到他紧张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不再呆愣,轻柔而深情将我揽入怀中,抱得很紧,紧到我们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紧到彼此的心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对方的生命里…… 第67章 宜子 知元十四年春,我有孕了。 医师宣此消息时,江知栩的眸中藏满惊喜。 可是我却不太舒服,我未想到怀皇嗣竟然如此辛苦,苦得我时常呕吐,饭也不大吃得下,吃什么都是反胃的。 月惠妃是最开心,她的开心甚至胜过江知栩,她时常带着可祯来我眼前打转,对着可祯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祯终于要有弟弟妹妹了。” 三岁的可祯已经梳起了小羊角,胖嘟嘟的脸蛋满是天真,盯着我的肚子摸了又摸,好奇道:“母妃母妃,皇后娘娘的肚子里真的能藏下小宝宝么?” 也是,我才刚有孕身,肚子平平,一点都不显,甚至我自己都没什么做母亲的概念,我想起赵婕妤当初渐渐隆起的肚子,和可祯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我的肚子将来也会长到那般大么?这里真能藏下一个孩童么? 想着想着,又呕。 月惠妃边拍着我,边皱着眉头感叹,说还是自己这般无痛当妈的好,看我这憔悴之相,自己可再没有得圣宠的想法了。 我无奈地白了她一眼,说月惠妃还有得圣宠的念头? 月惠妃惊呼道:“哎呀呀呀,那可不敢,妾巴不得表哥离我远远的,耽误我育儿。” 我这才心安了一些。 也不知为何,自与江知栩过了合卺礼,我好像不再似从前那般无所谓,也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一些让我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占有欲。 只好在,整个后宫除了章贵妃,我也没什么担心的。 章贵妃自从知道我有孕身后,整个人都气急败坏的,阴阳怪气更盛。 我刚开始还有意防备,暗中谨慎,怕她也如前朝某些…… 可她嗤之以鼻地翻着白眼,对我道:“皇后放心,妾可是侯府独女,是光明正大之人,宠是要夺的,但绝不会像那阴暗之人,做什么谋害皇嗣之事。” 我便又放了心,倏觉对章贵妃这人,倒也生出了一些喜欢。 章贵妃确实是光明正大,争宠也争得直接而辛苦,每日不管刮风下雨,都变着法子讨好江知栩,看得让我都有些心疼,动了恻隐之心。 我对江知栩说:“其实早儿并不想要得什么独宠,皇上要不雨露均沾一下,她们因你而进了宫,却得不到夫君宠爱,也怪可怜的。” 江知栩本想发怒的,但怒气未发,又转而低头思虑了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隔日便宣了旨,说遵皇后之意,赏了每位妃嫔不同等份的例银、首饰与财宝,寓意朕无法在肉体和精神上满足各位,但只要各位不事争宠、尊重皇后,尽保生活无忧、财务充盈。 结果章贵妃更气了,说我这皇后当得可真是与众不同、满身茶味,也不知喂了圣上多少茶多酚。 我…… 好,我也不辩驳了,她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她是体会不到我这般压力的。 独得夫君之爱是好,但也很愁,我们若是平凡人家,可以一人一心,烹酒煮茶,将风花雪月在柴米油盐里化成相依相伴、相爱相杀。 可我俩是帝后,独得恩宠便意味着我必须“宜子”,甚至要多生多益,才能堵的上众口悠悠,抵挡住“立后六宫”的死规。 可,怀龙嗣可真难受啊,我何时才能不“呕”呢? 还要生那许多皇子公主,想想都慌张。 和我一样慌张的,还有吉宁,她倒不是因我,而是因倒追陆乘渊之路,并不顺畅。 陆乘渊这人,若不理吉宁,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有个冷面热心,总让吉宁误其意思,生出希翼。 吉宁假装跳河,他便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也不看的跳进冰凉的水中呼喊吉宁;吉宁寒风天去暗卫司胡闹,他也不恼,还将披风脱下披在她身上;吉宁因减肥饿的晕倒,他便命人送去好多吉宁爱吃的面食,说吉宁公主胖胖的最可爱,不要再因臣而放弃自我…… 吉宁为此,感动不已,那披风,吉宁睡觉都抱在…… 她对陆乘渊的感情如同飞蛾扑火般热烈,我每次相劝,她都难过着一张小肉脸,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每当看到陆乘渊那深邃的眼神,她就仿佛被吸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充满了甜蜜和温暖。 我和江知栩其实,也有想过逼陆乘渊就范,但又不忍心。 我们其实都能理解陆乘渊的犹豫、挣扎。 为稳固朝政,以免重蹈前朝之殃,朝廷立了很多新政、新规,其中就包括驸马不可再争官爵,更不可议政等。 若陆乘渊娶了吉宁,就意味着他要舍弃之后的熠熠官途,舍弃他现有的抱负与志向,委身于云华,做个没什么实权的驸马爷,封个虚名或者好听的虚职,只等后世出息,光耀门楣。 可他偏偏不是这种人。 他的出身,远比我想象中更为艰难,是靠着少年时的出生入死、靠着幼年的机智与不屈,才识得同样艰难的天子江知栩。 他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人为江知栩扛下暗卫司重任,时值今日,也才刚刚十九岁。 可吉宁不懂啊。 江知栩还挤出时间挑了很多与陆乘渊相当帅气的少年得才之人,命我劝吉宁再看看,只是吉宁相当执拗,看都不看。 江知栩也只能作罢,毕竟他依旧很忙。 且最近,先前结了同盟的北国新君,又开始挑事了。 搁置这么多年,北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需稍加注意的军事之国,如今他发展迅猛,北国新君又是奇才,吞并了诸多小国,势力直逼大辽。 若不是不了解大辽现在正在为昔日创伤疗养喘息,以他北国新君的野心,怕是敢直接攻城。 当初求得同盟,本是一步险棋,甚至是江知栩亲自相邀。 但两君虽一见如故,毕竟各属其营,和平只是暂时的,甚至维持不了两三年。 江知栩定是不想在此时挑起战事的。 天下百姓初得安定,边疆民众也刚得两年平稳的生活,大国相争,风雨欲雨,任我大辽将士再骁勇、再所向披靡。 也保不得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治国之难,不是我能理解的,我看着江知栩为之焦虑,也时常心疼。 他的咳嗽甚至更严重了一些,我便忍着恶心日日为其煲羹汤,盼着自己手艺能再精益一些。 但江知栩已不让我煲了,说我既已怀了我们的皇儿,便不要再为这种事操劳。 可我担心他身体呀,他却说,皇儿才是重要的。 哎,好。 第68章 福泽 端太妃说,捱过了孕三月,呕吐会稍微好一些。 我便耐心等着,可依旧对腹中的小孩儿没什么概念,不知道初为人母的人,是不是都是这般迟钝。 但我身边没什么先例,我又不好意思去问端太妃。 月惠妃倒是回答得很认真,说:“确实是,妾刚接手可祯时就是懵的,但养着养着,就越来越欢喜,像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一样。” 我看着月惠妃一脸陶醉、一脸慈爱的模样,越发觉得当初的决策怎么这么正确呢? 果然人不可貌相,当了妈的人,慈祥起来都一个样。 不过可祯也确实讨人喜,我们后宫中每个人都很爱她,连章贵妃也是。 她名如其人,充满了祯祥之气。 小脸圆圆的,皮肤白皙如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聪颖的光芒。 每当笑起来,那双眼睛就会弯成两个月牙儿,加上脸蛋上可爱的小梨涡,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常常被月惠妃精心梳成各种可爱的小羊角,再配上几朵小巧的花朵,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小仙女一样。 可祯总是开开心心的,且非常聪明。 她虽然只有三岁,但已经能够背诵许多古诗和儿歌,常常在后宫中为大家表演,让我们无趣的生活多了许多姿彩,她对周围的事物也很好奇,总是问个不停,对于月惠妃和其他妃嫔的回答,也能迅速记住,下次会板着一张小脸给我们讲学。 说着:“本公主所讲,母妃们可记住了?下次可祯还要考你们的……”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看着可祯,不知为何,总想起前朝那个本也好看如仙子,却疯魔的长公主。 想着以后定要护好可祯,让我们的长公主不会那般,此生都能保持这份纯真、善良与聪慧,快乐地成长。 好在可祯不仅有后宫妃嫔之爱,也得父王江知栩疼爱。 可祯一岁时,江知栩其实是没有什么为爹概念的,他每次见可祯,都很拘谨,好像可祯不是他的小蝌蚪造出来的一般。 好在有我这皇后一直帮可祯吹床头风,吹着吹着,江知栩的心便化了。 一有空,就去看可祯。 起先,真的只是远远地看看,后来就改成了温暖的抱抱。 再后来,就有了爹样,逢得了空,便带可祯玩耍,趴下身子给可祯当大马,还将自己的秘密基地透漏给了可祯,让长公主得以一窥“如初”它们。 可祯这大嘴巴,便将父王养猫儿狗儿之事宣传得沸沸扬扬,震惊了后宫,吓得我和吉宁战战兢兢的。 要知道,江知栩的秘密基地,只有我、吉宁、月昌三个人知道,他是不准我们告知其他人的。 谁知父爱果然无疆,江知栩一点都不恼,纵使他的“如初”变成大家的“如初”,他也不曾生气。 好在我这一届后宫啊,也着实平和,大家都爱护猫猫狗狗。 “如初”它们就此一下子多了许多卑微如尘埃,又乐在其中的饲养员阿姨们,倒是过得更舒坦、更养尊处优了。 我也得以偷懒,不必日日为它们喂食儿逗闷子,可以安心躲在椒房殿中养胎。 林宜妃她们甚至自行拟定了规矩,一谁去看猫儿,二四六谁去看狗儿,把宠物饲养员当成了背地里真正的事业,把嫔妃当成了摆在台面的辅业,或者说是摆设。 当然,章贵妃和月惠妃除外。 她俩依旧,一个热衷于苦哈哈的争宠,一个热衷于乐哈哈的育儿。 我得空,还会去看看春太妃。 端太妃起先不同意,怕春太妃的痴傻会冲撞了我腹中皇儿,但我与春太妃讲我腹中有孕时,她竟似听懂了般小心。 眸中那无神的猩红,也逐渐变成柔情,痴痴地望着我笑,说儿媳有喜了,真好,真好…… 她自被接出永巷,就一直错认江知栩为自己的四皇子,江知栩也不辩驳,更不许他人打破春太妃的幻想,就让这错变成了真。 他说,这是他欠四哥的。 春太妃也似活在幻想中,自从找到了“永儿”,就不再将一袭宽大又脏污的白袍捂在身上,肯让常嬷嬷给自己好好梳妆,好好更衣了。 于是,那个曾经令我胆寒的“女鬼”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温柔婉约、端庄优雅的仙女。 虽再不能治好那痴傻,但这样一个柔柔的人,活在幻想中,也是上苍对她的另一种款待。 她也很疼可祯。 调皮的可祯来太妃处请安时,她都会备上好多好多的糕点和果子,揽可祯在怀中胡闹嬉戏,满眼盈盈的温柔。 端太妃看了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说春太妃前半生的苦难和善良,终于换来了一些安慰。 常嬷嬷也在旁感叹,说真是上苍显灵,皇上皇后仁慈,才得以福泽天下。 说得我还蛮不好意思的。 我其实比起前朝、前前朝、前前前朝那些皇后们差远了,江知栩也是。 我们于理天下这件事儿上,还是有些自私的。 比如,北国之战。 那边新君曾差使臣传信,说他也是爱民之人,并非执意要作战,但既然帮了江知栩,就必是要取回报了,比如和亲、或者划地。 那怎么可能? 于是江知栩说:“凡大辽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一体,划地自不可能。至于和亲,本王仅有一妹,她是掌上明珠,大辽之星,新君若自己不守旧约,一意孤行、痴心妄想,那大辽便不惧为战!”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规划,以尽可能保百姓安康的将略之道,埋下强兵,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将使臣气回了北国。 吉宁啃着一个大胡饼,闻之震惊,说没想到哥哥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自己若连陆乘渊都追不上,岂不是有损了这“大辽之星”的名讳? 我和月惠妃面面相觑,也不知吉宁这脑回路是怎生来的。 可陆乘渊于她…… 我问吉宁,咱能不能不要如此卑微,你是天子唯一的妹妹,宫外求娶之人众多,有白衣卿相的进士,有芝兰玉树的名士,也有那武艺高强的才子,何必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吉宁说,吊不死吊不死,她就是喜欢陆乘渊这般有挑战性的男儿,甚至想同陆乘渊一起当替天行道的侠士,已经不想再养猪种树了。 我……哎…… 第69章 惶惶 吉宁对陆乘渊的痴迷,如同飞蛾扑火般热烈而纯粹,甚至有种至死不渝的架势。 无论他人如何从旁相劝,她都执迷不悟,不肯放弃。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陆乘渊自己也挺诚惶诚恐的,很多时候都在躲着吉宁走,可又仿佛没长嘴,喜不喜欢吉宁公主都不敢直说。 江知栩也曾问过几次,问他能否弃暗卫司长之职,去做当朝驸马。 可他,只会反复重复一句:“臣不敢。” 是不敢娶公主,还是不敢丢官职,他亦不敢明说。 我也并非不懂他的左右为难,但还是对他先前的想象大打折扣,我本以为他是那种有话直说之人。 却没想到,他真是白长了一张脸和一身武艺,连当断则断、敢爱敢恨的勇气都没有。 可这一年,吉宁真的为他做了许多感动自己的举动。 除了花各种小心思让陆乘渊对自己英雄救美外,还不知从哪儿听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说法。 竟自愿捡起幼时连看都不肯看的书简,开始为心爱之人学着做一个“温润贤淑,知书达理“的女子。 本以为,她不过也就是一时兴起,过几天就腻了。 没想到真爱无敌,她是动了真。 从前一看书就头疼的吉宁,不仅为爱习得四书五经,还和林宜妃学会了作诗。 诗中几乎全是陆乘渊的影子,思君之情也写得直白而露骨。 什么“一日不见君,思之如狂”。 什么“此情不渝终无悔,只盼君心似我心”。 什么“春风拂面桃花开,思君心切意难裁”。 什么“明月高悬照孤影,思君如醉梦中行”。 什么“千言万语难诉尽,唯将深情寄月明”。 什么“愿君回眸共欢聚,携手共度此良宵”。 …… 我看得心惊肉跳的,这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写的,她还是公主啊! 可吉宁才不管,她甚至时常跑去暗卫司大门口念,念得神情款款,念得陆乘渊那冷面之人,都能羞红着脸跑出来,赶走看热闹起哄的手下,哄求吉宁不要再念了。 为此,江知栩罚了陆乘渊好几大板,罚看热闹起哄的暗卫们互扇了嘴巴子,还罚吉宁禁足一个月。 谁知吉宁在禁足期间,还通晓了琴艺,那琴抚得,胜过我几年的技艺。 当然,我这琴舞不通之人,和谁都不敢比。 于是夕阳之下,她常常罩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在陆乘渊下朝的必经之路抚琴,抚得如痴如醉,眸色生情。 陆乘渊大多数时候都会低着头从旁跑过。 唯有一次也不知怎地,竟耐不住心疼,在起风时给吉宁披上了一件染了自己味道的外袍,惹得吉宁欣喜若狂,琴也不弹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抱住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 吓得行事冷酷的陆乘渊惶惶下跪,怯弱着说:“公主不可,公主不可!” 于是吉宁就又被禁足一月,陆乘渊又被打了板子。 可吉宁老出息了。 这一个月,学会了跳舞。 她虽减不得肥,但丰盈却有丰盈之美,跳起舞来,竟是妖娆多姿,别有一番风味的。 不止把我们看楞了,甚至把小小的可祯都看迷了眼,神往着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吃得像姑姑那般胖,胖人跳舞才好看,我们这些瘦子跳舞没神韵。 吓得月惠妃一把捂住了可祯的眼,再也不让看了。 于是,吉宁又去找借口给陆乘渊跳舞,被江知栩找人驾了回去。 此时,我已孕三月有余,腹部微隆,江知栩来找我说此事时,依然在寝殿呕得一塌糊涂。 边吐边说,咱们吉宁也算是逆向成才了。 江知栩便又顾不得吉宁,专心给我抚背,并让玲珑去端解吐的酸汤。 这段时间,他除了忙于政务、忙于头疼的吉宁,就是跑来椒房殿看我和未出世的皇儿。 有时候,还会傻傻地、小心翼翼地俯在我肚子上听动静,一脸紧张地问:“朕听闻孩儿在娘亲腹中也是会动的,可咱们皇儿怎么还不动?” 我有些哭笑不得,嗔怪道:“皇儿才三个月,怕是还没个果儿大,哪里就会动了?皇上且耐心等待。” 他便又傻傻地笑,似没听见般摸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宠溺着说:“皇儿啊皇儿,可莫要再调皮了,你母后都变瘦了。” 净睁眼说瞎话,我哪里瘦了,明明是更胖了。 自怀了皇嗣以来,我就肉眼可见的变圆了,不管怎么吐,都抵挡不了长肉的速度,甚至吃口空气都胖。 不过端太妃却说皇后胖点好,胖了就说明心情变好了。 是么? 我半信半疑,不过江山渐稳,后宫平和,我确实少了许多的心事。 大概最大的心事,唯有吉宁了。 江知栩看我发愣,便又紧张着问:“是哪里不舒服?是又想吐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脸色也很暗,他才刚及弱冠,正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之时呀,怎能这般憔悴? 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面庞,问他朝堂可有不顺心之事? 他便装作一脸轻松地揽我入怀,说:“早儿别瞎操心了,如今天下和顺,没什么让朕不顺心的,朕担心的,唯有你。” 我便又信了,果真是一孕傻三年。 那时,我并不知他是有意在安抚我,其实朝堂并不平静,只是江知栩让人瞒着后宫,不让我们担心罢了。 大辽与北国最终未能谈妥,北国破了先前规矩,战事已起,可局势却并不明朗。 那北国君王是个极难对付的人,他能在几年内以迅猛之势吞并诸多小国,必是有一些将风在身上的,江知栩前些年为夺皇权,与他见过面,已经考虑到这点。 但还是低估了,那北国君王是亲自挂帅出征,士气不是一般军队可比的。 而我们又不想祸及百姓,这一杖打得,便十分艰难。 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早已占了下峰。 南风女将军在此次战役中,痛失一员大将,其他将领也抵挡不住北国新君的凌厉攻势,一直是在被动防守。 朝堂上已经人心惶惶,只有我们还全然不知。 第70章 求和 我孕五月时,宫墙边的蔷薇开得正艳,红、粉、白各色交织在一起,香气扑鼻,引来了不少蝴蝶和蜜蜂在花间穿梭。 微风拂过,花瓣都开始轻轻摇曳。 只是此时,战事的消息已不再是秘密,悄然在宫中传开。 大家都说战况不好,宫女们眼中带着惊恐,仿佛此消息,就像一把锋利的剑,随时可以刺破了宫中的宁静。 天下初得几年安定,过去的阴影还是在的。 江知栩便更忙了。 吉宁甚至哭着找到我,问我小嫂嫂你知道么?我听闻我哥哥偷偷做好了御驾亲征的准备,陆乘渊也会同去。 我被惊得一震,皇儿也踢了一脚。 此时,我已不再整日害喜了,肚子也变得很大,比赵婕妤那时大得多。 医师诊脉说娘娘怀的是双胎,江知栩听之激动地流了泪。 大辽又有了龙嗣,还是双龙,这对整个朝堂、整个天下来说,都是喜事、大事。 与此同时,我也渐渐有了做娘亲的感觉,不再恍恍惚惚。腹中胎儿也开始有了动静,时不时会踢一下,捶一拳,一点儿也不老实。 这两个月,月惠妃来得更勤了些,到底是当娘的,期待我腹中胎儿的欣喜竟胜过皇上。 还总痴痴地问我,宝宝踢娘娘是什么感觉呀,在肚子里和娘娘怎么交流啊? 等等等等。 可祯也好奇,常常对着我肚子喊弟弟、喊妹妹,有时候得到回应,会像个小鸟儿一般张开双臂跳跃。 所以知道战况时,大家都是懵的。 林宜妃甚至于一夜之间,写了诸多鼓舞士气的诗,差人送去还在前线的江南风。 聪慧如她,显然早已猜到大辽那位英气逼人的女将军,究竟是谁。 我也忧心忡忡,很想去看江知栩,但这两个月,我已经很少能见到他了,月昌说,他每日都会忙至深夜,定战术、想策略,鼓舞前方军士。 我问月昌吉宁所言是否为真? 月昌犹豫着点头,说江知栩本不让告知我的,说:“皇上早说好将朝堂之事交予我外祖父及其他几个无军权的内阁贤臣代执,宫里之事交代了端太后辅助娘娘。可宰相们不允,说我朝尚无太子,皇上不可冲动,万一……” 我心安了一些,我知江知栩虽身弱,却是通兵法、懂将略之人,但御驾亲临,实在太冒险了。 可月昌又接着说:“可皇上却说,如若真有万一,皇位可传皇后代执,说皇后腹中是有太子的。” 我…… 我有时候,真想冲他呼巴掌。 好在,他还未来得及再次披上战袍,北国使臣就来了,还带来了北国君王。 那是我第一次得以见江知栩之外的君王。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君王。 江知栩尚在怒火中,算不上款待,但也以礼相待,命宫女喊我这皇后同去接见。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跟吉宁一般惆怅,面对面托着腮帮子兀自哀伤,我哀伤我的夫君要御驾亲临,她哀伤她的心爱之人,也要上战厮杀,生死未卜,想想都骇人。 所以宫女来通知我北国君王来访时,我差点闪了腰。 自肚子越来越大,我的腰就不太好。 吉宁赶紧扶住我,说小嫂嫂,别激动,万一是好消息呢? 我便着急忙慌地跟着宫女去了。 却在见到北国君王的第一眼,犯了迷糊。 我原以为,那来自天寒之国,又如此好战之人,必是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套马汉子,却没想到,江知栩牵着我手坐于龙凤椅时。 进来的,却是一位身着白色狐裘的翩翩君子。 他一身白衣,面容英俊,五官清晰如画,犹如精雕细琢的玉雕,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除了身形修长而挺拔,竟一点不像个驰骋沙场,频频带兵的君王。 长发冠着,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执着一把纯净无瑕纸扇,大步流星地走来,对着江知栩道:“栩君,好久不见。” 还冲我挥挥手,说:“想必这便是栩君的青梅皇后,果然是娇花软玉,看来有了皇嗣,恭喜恭喜啊!” 我…… 又看痴了。 江知栩依旧坐在龙椅上,一身威仪,目光如炬地问:“裴君不顾前方战事,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北国君王轻轻地笑了,说:“本君来看殿下,当然是为求和了?孤听闻栩君也要御驾亲临,有些恐慌。” 他说这话时,我明显地看到江知栩翻了个无语至极的大白眼,沉声着说:“裴君挑起这战事,不就是为了刀兵相见么?怎还怕了?” “栩君言重了,孤可不怕,孤只是怕与栩君之谊染了血,不想如此罢了。”他款笑着答。 “那裴君又为何挑起战事呢?”江知栩依旧目光如炬。 “哎呀呀,我就知使臣来传,不如孤亲临,栩君怕是误会孤了,孤只想互换一礼,你我邦交才有保障,为何栩君就没理解呢?” “……” 他这话说得,是互换一礼,还是想强抢豪夺? 他身旁的使臣倒是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在一旁附和着:“是是是,臣实在嘴笨,臣的君王也是爱民之人,原本并不想为战,只是想互换信物罢了。” “什么信物?”江知栩沉着声。 “栩君以和亲之礼换孤一个刚得的小国如何?” 那北国君王眼眸深邃而明亮,说起和亲时,眸中竟还写满了渴望。 “痴心妄想!”吉宁本就是江知栩的软肋,他忍不住又怒了。 我从旁握了握他青筋暴起的手,疑惑着问:“我朝只有一名待嫁公主,是本宫和皇上的心头肉,君王为何执意于和亲?” 没想到那北国君王便忍不住笑了,那笑容,还挺温暖的,甚至给了我一种亲切而舒适的错觉。 “实不相瞒,孤这几年只顾吞并边国,征战沙场,一不小心把娶妻之事耽搁了,孤又实在不喜欢本国粗鲁的女子,早对大辽之星般的公主期待已久,这不,孤一看皇后娘娘,就更加确定了,大辽女子这般温婉,栩君的妹妹,配孤再合适不过了。” “啊?”我听得瞠目结舌,想想吉宁,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71章 和亲(上) 且不说他北国君王配不配得上吉宁,也不谈吉宁有没有意中人。 自古走上和亲之路的公主,最终的归宿与遭遇,没有几个特别好的。 所以这条件,自是没谈拢的。 但议和对大辽来讲,确实是好事,北国想要保障,无非是拿什么来换邦交和平罢了。 只是对我们来说,除了人,什么都可。 江知栩甚至说贡品和两国贸易的价值或许更可贵。 北国君王便笑了,说:“栩君果然惜人,就是说质子和公主,一个都不想换啰,本君的诚意可是一个国。” 被否定后。 那北国君王也并未生气,他抖了抖身上那仿若被北国风雪赋予了纯净的狐裘,遗憾着说了句:“大辽真是温暖之地,可惜栩君有点冷啊。” 冷么,我狐疑着看向江知栩,他此时负手站着,眸中依旧藏着日月星辰。 “承裴君夸奖,你我曾把酒言欢,如今却刀兵相见,这诚意,朕已经感受到,如何不冷?” “哈哈哈”,北国君王竟爽朗地笑起来,转身出门,又薄唇轻启地回头道:“栩君还是误会了,孤将战事暂息,栩君好好考虑考虑几日,哦对了,孤之国虽寒,但并非蛮人之国,也是以人为本的,且与大辽不同,从不拿女人当政治工具,孤之所以吞并小国,并非霸蛮,也是心怀天下罢了。” 说罢,他便带着使臣,步伐从容而稳健地出了殿门。 “皇上,这北国君王是有些与……怪怪的。”我看着那朵走远了的毛绒绒狐裘,呐呐着感叹。 江知栩伸手揽住我,未有回答,眸中依旧深邃。 这一僵持,就是数日。 这期间,我已经看不得吉宁的一腔痴情了,便也不想管陆乘渊到底是愿与不愿,打算做个坏人,以权势逼陆乘渊强娶。 却没想到,我还大着肚子强装成一副尊荣不可逆的模样,动用私权召见陆乘渊,逼他做驸马之时,吉宁已背着我,在江知栩面前跪下,一脸视死如归地求哥哥放她去和亲。 “什么?”玲珑跑进来告诉我时,陆乘渊还跪着。 “吉宁公主说她是自愿和亲,听未央宫的小吏说,还和皇上吵了很长时间,最后好像说不让她和亲她就出家做尼姑。” “那皇上怎么说?”我问。 “皇上……最后……好似同意了……”玲珑小心翼翼着答。 我咚地一声惊起,也顾不得跪于地上的陆乘渊,大着肚子,随玲珑去寻吉宁。 我本以为,吉宁一定是遇了什么挫折,或者被陆乘渊伤了? 又或者…… 却没想到,当我找到吉宁时,她正在自己小厨房一脸轻松、安然地下厨,身旁摆满了从前喜爱的食材。 说实在的,我已经足足有一年,没再见过她下厨了。 这一年,她只顾着琴棋书画、弹曲跳舞,只顾着如何博得陆乘渊君子回眸,早就变得有些……不像从前的她。 “吉宁?”我站在小厨房门口,小心地唤。 “就知道小嫂嫂会来,我才做了这许多菜。”吉宁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说这话时,甚至笑得大大咧咧。 “宫里都在传,你要去和亲?”我问。 她顿了一下,樱桃般的小嘴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然着答:“是啊,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哥哥。” “说什么胡话!你小时候不是最怕和亲么?你不是要得陆乘渊为夫么?我已经让皇上指婚了,你还拿自己开什么玩笑?”我好气啊,再没忍住,夺过她的锅铲,气呼呼地说,泪珠都已经禁不住要掉出来:“再说大辽还没有到要牺牲公主的地步。” “那什么时候到呢?等到边疆战士有更多殒命之时么?百姓的命是命,将士的命就不是么?“吉宁轻轻地将我扶至一旁的玉凳,柔声说。 “……” 我看着面前从容淡定的吉宁,愣住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吉宁,她依旧胖胖的,但眉宇间不知从何时多了份英气,好似不再是曾经那个不肯长大,爱胡闹,爱吃喝,没什么出息的吉宁了。 而她说的问题,我和江知栩竟也从未想过,我们只知将士战死沙场是荣耀,是职责,却从未想过,他们皆是肉体凡躯。 若脱下一身戎装,也会生儿育女,也会养猪种树,像寻常百姓般过烟火人间的日子,一家人围坐桌前,看孩童嬉戏,谈笑风生,笑看烟云…… 若不为家国,谁人会想,战死沙场。 可我们,如何又能牺牲吉宁呢? 此时的吉宁已经将菜肴系数盛出,转而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那双手肉肉的,柔柔的,却充满力量,她看着我,眼中尽是深情:“皇后,吉宁从前总叫您小嫂嫂,是因从不愿接受自己是大辽公主的事实,我小时候看多了厮杀,一点都不觉得做公主好,才会想养猪种树,找凡夫俗子,过寻常人家的生活。” “可……” “小嫂嫂你听我讲,可我现在大了啊,我在哥哥的庇护下长大了啊。这些年,我亲眼所见,你们有多难,亲眼见哥哥拖着病躯救大辽于水火,这其中,吃了多少苦,演了多少戏,我都知道。又亲眼见,嫂嫂如何大义灭亲,又如何伤心欲绝,这其中好像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哥哥,原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啊。”我看着她眸中的决心,语嫣哽塞。 “可我终归是大辽的公主,能以我换与北国的百年交好,不是好事么?”吉宁认真地讲:“再说,我看那北国君王,也不是粗鲁之辈,还……蛮帅的。” 我本还哭着,又被她说笑了,她都多大了,原还比我年长两岁,竟还是个花痴脑袋,我问那陆乘渊怎么办? 又问不怕那北国君王是个随时能要人命的桃面君么? 吉宁就一脸傲然:“他既能欣赏我,必是知心之人,我又有这般力气和厨艺,若真留不住那北国君的心和胃,谁要谁命还说不定呢?!” 净说大话! 可我还未来及说教,吉宁又扯出一丝涩涩的苦笑:“再说了,小嫂嫂看这多时,他陆乘渊可曾来挽留?他难道还能不知道么?我这一年来,为他丢了自己,实是不值……” 我倏而想起刚刚还跪着我宫中的陆乘渊,便遥遥地看向门外,只可惜,门外除了一地鲜花盛放,再没有那黑衣冷面之人…… 第72章 和亲(中) 吉宁和亲日已定,哭得最伤心的,反而是月惠妃和可祯。 他们娘俩抱在一起呜呜咽咽,嘴里还不忘念叨我和江知栩好狠的心。 说还不如把那陆乘渊掳来,屈打成招让他甘心做驸马算了。 我摊在凤椅上皱眉。 他陆乘渊一身武艺,哪是我能掳得来的。 再说,强扭的瓜不甜,是吉宁都懂的道理。 我那日,与吉宁聊了许多,说北国那边天寒地冻,既无猪也无树,更无处行侠仗义。 吉宁却说,她皮糙肉厚不怕冻,没有猪的话就养些傻狍子、梅花鹿,不能行侠仗义就当冰雪女王,人在哪儿就有哪儿的活法。 我还劝说,那北国君王只是看着君子翩翩,实际是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都不知道。 吉宁却说,那就扯平了,我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不是以为我温婉可人么?我正好去吓吓他。 时至那时,我都以为她还是在怄气。 便又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陆乘渊或许只是迟钝,或许还没反应过来呢? 吉宁这才望向小厨房的炊烟之外,悠悠地说:“从前,我不学无术,不懂许多道理。也幸好这一年,为一个人用了一些功,看了许多书,才知世界之大,成王者难,才知承血缘之厚的同时,也理应承天下苍生之任……皇家之人,从不该是自私的,不是么?” 不是么? 我也随吉宁,看向袅袅炊烟之外。 我们在这皇宫中,一生宿命既定,经纬交织,挣脱无门。 若能自私,则天下易乱、苍生易苦,若不自私,则血亲相离,一生取舍…… 无论怎么选,都无从破局。 我紧紧地握着吉宁的手,像那年在桂花树下第一次谋面一般,苦涩着相视而笑了。 吉宁是大福之人,定能如我一般,得识良君,逆风也可翻盘。 “鹤为猛兽,尚可搏鹰,我为公主,理应和亲。小嫂嫂就安心放我去,不要让哥哥御驾亲征,不要让天子守国门,我想你们幸福,想百姓安宁啊。” 我…… 我再次没出息,涕不成声起来。 …… 直到确定好吉宁和亲事宜与日期,月惠妃和可祯才慢慢接受既定的事实。 可祯说:”姑姑和亲路遥,日后还有机会回来看我出嫁么?” 我哭笑不得,抚着她的小脑袋说:“你这小丫头,方才四岁,怎就想这种事来?” 月惠妃也心疼地一把抱过可祯,说我的可祯长大可不要去和亲,母妃不要,不要呜呜呜,我们可祯定是要嫁那心心相印之人的。 是是是,必须是啊。 如今要圆那盛世宏愿,不就是为了普天下之人,无论贫富贵贱,地位高低之女子,都能嫁心心相印之人,过平顺安宁的人生么? 可祯又嘟着一张小胖脸,说娘娘,我们为吉宁姑姑办一场欢送宴如何? “你个傻丫头,去和亲哪有欢送的?呜呜呜……“月惠妃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可祯便将一双无助的大眼眸投向我。 我无奈着将她揽入怀中,柔柔地说:“好。” 于是,宴还是办起来了,可却不是欢送宴,而是赏花宴。 不止邀了吉宁和众妃嫔,还叫上了端太妃和春太妃,在花香四溢的上林苑中放下世俗烦恼,走走停停,看着争相竞放的花儿,尝尝春日小点,畅饮一杯好酒。 如今已是深春,上林苑中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给这宁静的园林增添了几分生动与活力。 微风拂过,花瓣随风轻舞,仿佛轻盈的仙子在翩翩起舞。 空气处处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前线战事已息,宫女小吏们惶惶不安的面色也逐步恢复如常,精心修剪了花丛与枝丫,让上林苑中一处一景,美不自收。 吉宁却依旧嘻嘻哈笑着,还带了自己做的好些小点,催着我们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仿佛我们以后再也吃不到了似的。 端太妃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三公主来,就一直慈爱地看着吉宁。 林宜妃揉着一双黑眼圈,捧出一摞诗简,说自己熬了一夜,将云华皇城及宫中所有的人和事儿都编作诗,让吉宁带去北国,日后想家了就能看看。 吉宁皱着眉头接过,悄声对我说:“宜妃可真能写,这多沉啊。” 可其实她不知道,我昨夜也偷偷画了好些画,画了宫里的四季如春,画了宫外的人间烟火,还画了专心下厨的吉宁和得意扬扬的吉宁,命小伊悄悄放于她的桌案上,甚至私留了几张。 姜淑仪还将一把看似薄乌木所制,实则精钢打造的折扇送予吉宁,那折扇上绘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实则展开可变利器,还神秘兮兮地告诉吉宁,那北国君王若敢于她不轨,可一扇封喉。 吓得吉宁都瞠目结舌起来,看着身形娇袅的姜淑仪一脸狐疑。 她还不知姜淑仪并非妃嫔,不过徒有妃嫔虚名罢了。 我便笑着推开,腹中皇儿还调皮地踢了一脚,被章贵妃扶住。 她又是迟迟才来,依旧一脸的傲然姿态,看着吉宁道:“妾也没什么好送的,但也着实佩服吉宁公主自愿和亲之勇,就跟公主喝上一杯如何?” “好啊!“吉宁端起酒杯,与曾经针锋相对的章贵妃相对着一饮而尽。 月惠妃虽仍然伤心,但在这样的氛围下,也逐渐放下了担心。拿起一杯酒,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花丛。 那儿,可祯正无忧无虑地追着蝴蝶,扎着两个小羊角,像普天下无忧无虑的孩童无甚差别,却异常可贵。 追着追着,又倏地想起什么似的,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过来,跑至吉宁身旁,拽着吉宁的衣角,眸中满是神往和敬仰:“姑姑,姑姑,长大了,可祯也要像你一样,做一个勇敢、舍身大义之人。“ “不要,“我平生第一次,见吉宁如此温柔,她柔柔地笑着,看可祯的眸中满是疼爱,半蹲下身来,极认真地对可祯道:”姑姑远去北国,就是希望可祯以后可以做一个自由快乐的孩童,不必担什么大义重任,可以做一个,世人口中,真正的公主。” 不知是不是眼离了,我竟遥遥地看见,上林苑的门外有一袭熟悉的黑衣,伫立了许久,可再转眼,却又不见了…… 第73章 和亲(下) 和亲路遥,大辽入夏时,吉宁也要踏上和亲之路了。 我和江知栩身着龙凤朝服,站在宫门口,与吉宁相对而立,却只静默不语。 这些时日,仿佛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临别,竟不知道该如何挥手说再见。 江知栩昨夜,默默无言地喝了许多酒,我在未央宫,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日的吉宁,究竟是如何说服江知栩的,他那样倔强一个人,还是忍痛让最疼爱的妹妹远赴北国,走上和亲之路。 大约所有明君,都要咽下自己的委屈,为天下,懂得牺牲与取舍。 何人不可舍,何人不能舍? 人们常言神圣不可欺的九五之尊,若想护得住百姓,就从不能任性。 所以不管昨夜他如何伤心,今日立于宫门前时,依旧是面色如常,眉宇间尽展的是大辽之天子威仪。 唯有负在身后那双早已握出青筋的手,才能窥得心底的不舍,与不甘。 和亲队伍宏大而壮观,吉宁这些年在宫中的所有珍贵之物,一经都已打包整齐,那其中不仅有衣物行囊,吃食和用物,还有我们数不尽的牵挂和思念。 吉宁甚至将自己得心应手的炊具、锅碗都有一并打包带走,说到了天寒地冻之国,也不能放弃厨艺呀。 果如当初章贵妃所言,也不知那北国君王会不会被震撼到。 只是我和江知栩都隐忍未提,此去和亲,暗卫司也会随行,只不过是在吉宁看不见的地方,暗中护其安危。 陆乘渊接下此命时,竟然还有些哽咽,问江知栩:“吉宁公主必须去和亲么?” 江知栩便冷着脸,沉着声问:“或你娶她呢?” 陆乘渊便又不吭声了。 她是过了许久,才又坚定着说:“臣定以命,护公主一路安全无虞。” 我大着肚子,在未央宫中冷冷看着,想吉宁这轰轰烈烈的一年,不知算不算错付,也或者,只是感动自己罢了。 但他既肯以命相护,或者,也不是全然不动心。 还仅仅是愧疚呢? 只是这些,都再无意义了。 江知栩为吉宁准备的随行队伍中,官员们严肃而坚定,侍卫们英挺而威武,车马队伍绵延数里,宛如一条巨龙蜿蜒,将前来护送的北国使臣及北国和亲团都震撼到了。 那五大三粗的使臣弓着身子前来,虔诚地说吉时到,公主当起程时。 被江知栩一眼瞪了回去。 经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们又怎能说挥别就挥别。 此时天空湛蓝,阳光柔和地洒在吉宁身上,她今日着盛装,头戴金凤冠,身披锦绣丝袍,轻点朱唇,乌黑的秀发梳着高高的发髻,妆容典雅而精致。 就那样站在阳光里,竟再不是从前那般大孩子模样,看着,端庄极了。 江知栩的声音很沉,我却听得出他是在尽力压着哽塞。 他眸色深沉地看着吉宁,说:“此经路远,要护好自己,记着你是大辽公主,是朕的亲妹妹,此去和亲,只需做自己,不必怕那裴君,若他敢辱,朕必杀其质子。” “孩童无辜,哥哥不要这样,放心,妹妹身段了得,必将那北国君王制得服服帖帖。”吉宁一脸胜券在握的小表情,好像自己真有那么厉害似的。 逗得我和江知栩,又苦涩地笑了。 为护吉宁,江知栩未允小国之礼,狠着心以人换人。 北国君王便送来了一毛头小子,说信江知栩人品,愿将亲弟寄养大辽,只是他弟弟惧寒,大辽冬日定要好好护之。 …… 我看着这与北国君王有些相像的毛头小子,十岁模样,也是披着一件白色狐裘,面容似精雕细琢,白而剔透,忽闪的眼眸深邃,像是藏着星辰的夜空,进宫第一句话便是:“这儿好暖啊!” 十分质疑他到底是不是来当质子的。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他能好生待吉宁,我们也定会加倍的,更好生地待这有点可爱的质子。 我们在夏日的晨光中,迟迟不舍。 也不知相对伫立多久,那使臣才又抖抖瑟瑟着来催,说:“再不走,吉时可要过了。” 吉宁才弯下身,对着我的肚子道:“小家伙们,姑姑不能看你们出世了,或许等你们长大还能再见。但要答应姑姑,好好保护你们母后,不要学姑姑从小懒散,要好好念书,长大当个像父王一样的君王,记住了么?” 我腹中孩儿们,也应景地踹了一脚,吉宁便笑了,潇洒着转身道:“哥哥嫂嫂,本公主去嫁人了!” 江知栩点了点头,可我分明看见,他剑眉而立,威仪不变的眸中,已然星星闪闪。 他们兄妹二人,自幼相依、相护,曾不享母爱、父爱,亲眼看着乳母被杖毙,又亲眼看着母妃被杀,历经磨砺,才终得春暖花开。 如今,却也要分别了。 该是怎样难过啊。 连同我在内,心中像是突然少了一块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小伊,一定照顾好公主。“我忍不住拉过将伴吉宁终身的宫女小伊,一再嘱托。 “娘娘放心,小伊定当以命护公主周全。”小伊也含泪点着头。 我知道,这许多年,她也早将吉宁视作自己的亲姐姐,有她能随时护在吉宁身前,也能放心许多。 吉宁再没有停留,走得无比坚定。 她拿着姜淑仪给的折扇,在小伊的搀扶下义无反顾地踏上车马。随着鼓声起,随着马蹄声回荡于天地间,和亲的队伍终于还是出发了。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却不知宫门外的云华城,已有百姓皆皆下跪,为公主祈福,声势浩大,堪称万人空巷。 江知栩已不忍再看,可我依旧不舍,就这样遥遥望着。 望车马渐行,望和亲的队伍在夏日的晨光中越来越小,望鼓声逐渐远去,望马蹄声也消失在远方的天际中。 只剩下那片晨光中的宫门和跪拜的百姓。 以及他们虔诚的祈福声,在空旷的皇城外久久回荡…… 第74章 庇佑 吉宁和亲后,边疆再无战事。 大辽又恢复了难得的安宁,百姓和顺,朝廷也安宁。 她人虽远去他国,盛名却久久不惜,世人都说吉宁公主一人可抵百万兵,是大辽之星,亦是大辽之幸。 唯有后宫,有点清冷。 寥寥数人,再不见一个风风火火跑来跑去的胖姑娘,也再无佳肴味飘千里荤香。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很少出门走动,大多数时候,都被玲珑摁在床上休息。 玲珑也越来越像个管事老妈子,要不是还尚在华信之年,宫女们怕都要改口喊嬷嬷了。 不过,她也乐在其中,玲珑至及笄起,就没长那嫁人思君的脑袋,于她而言,嫁人有何用?不如做宫中掌事人来得爽快。 我几年前,已经派人去寻她妹妹,可人海茫茫,早已杳无踪迹。 玲珑说,找不到也是好的,找不到就说明她妹妹就在某个地方肆意地活着,总比寻来尸骨和坟茔让人安心。 于是我这几个月,见得最多的,除了玲珑,就是“小胖胖”。 小胖胖这些日子总叫得凄凄惨惨的,大概是又发了情。 我看它年岁够大,已经再按捺不住,便不再拘着。 趁天气还暖,放他去娘亲“如初“那儿,去追寻自己的喵生幸福。 这么多年,真是幸得它陪伴了。 江知栩虽也时常来看我,但依旧分身乏术。 南方着了水患,北面得了虫灾……即便现下算得上政通人和。 那治国之路,依旧是大事小情不断,不得一丝懈怠。 所以他还是那样,不太休息,怎吃都不胖。 我便让月昌守好了他,若无事,可不要常来我这儿,我有玲珑照顾,又有太妃和妃嫔们关心,根本无需他再分精力兼顾,不如忙完政务就早早休息的好。 端太妃确如亲婆母一般,时不时来看我,有时候,会带些可爱的小木雕,让我给皇儿们攒着。 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疑神疑鬼地,担心些有的没的,任我们怎么安抚也无用。 好在医师说她只是体乏多虑,并无大碍。 我想大约是她前半生操了太多心,又担惊受怕着生了太多闷气。 春太妃倒是日渐好了些,眼神中有了些神采,痴傻时不再啼哭,反而终日笑嘻嘻的。 逢见到小孩子,还会抱一抱,满眼的慈爱。 虽然,后宫之中,除了可祯和我腹中尚未出世的皇儿们,也没什么其他小辈。 可祯天生是社牛,又长了如亲母一般的两朵小梨涡,笑起来时暖暖地甜甜地,无人能拒绝,连自带一身寒气的质子也不能。 可祯最近常偷摸着跑出去找质子哥哥玩,可把月惠妃吓坏了。 差点找人把可祯关起来,可小姑娘总能变着法子讨好身边心软的宫女们,一张小嘴儿叭叭叭地能说,哄着宫女们带她去找质子哥哥玩。 把月惠妃气的第一次动了怒,要差人给宫女打板子,结果板子还未落,就被可祯的软萌的哭声给镇住了。 还是心慈手软地收了手。 后来,月惠妃得了我和皇上准许,又加派了侍卫守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陪着可祯一起去找质子玩。 觉得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带孩子玩又是她的强项。 结果有一日,竟不知为何,跟我念叨起质子的可爱来,说别看那小子一副冷冰冰的冰川脸,竟是个心性异常温柔的男孩子。 不仅待可祯温柔,待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温柔,就是太不爱笑,还有点怕冷,都让人怀疑是不是打酷寒之地而来,不会是给了咱们个安了假质子? 那自然不会,两国邦交岂是儿戏。 不过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遣了很多宫人照顾那质子。 倒不全是是在为吉宁积福,也源于自己本就懂得少小离家的孤寂与害怕。 最近,不太能出门,我便一遍遍地抄佛经,觉得要祈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要祈祷腹中皇儿平安降生,要祈祷大辽日益昌盛,要祈祷江山风调雨顺,要祈祷皇上身体康健,要祈祷太妃们长寿,要祈祷远嫁地吉宁幸福,要祈祷可祯日日开心,要祈祷妃嫔们欢乐…… 只是没想到,佛经还未抄完,我就要生了。 那日已近冬寒,我正披着厚实的冬袍,坐着抄经。 就倏觉腹中一阵发紧,想是孩儿调皮,就没有大惊小怪。 直到大腿根部一阵暖流经过,才惶惶然觉出不对来。 好在玲珑就在身旁帮我温茶,赶紧手忙脚乱地扶我上床,喊了前些日已住进椒房殿的接生嬷嬷和医官们,我才意识到,我原来是真的要为人母了。 只是生子,真是一件好难的事情啊。 那种痛不欲生,那种身下撕裂,那种汗如雨下,那种神志恍惚…… 恍惚到我都不知是过了多少个时辰,也不知江知栩是何时慌张着从朝堂上跑来我身边的。 我只记得接生嬷嬷不敢停的言语,以及手被紧紧握住的一丝安慰。 直至两团温暖的小肉团子倏然趴在胸膛,直至嬷嬷们欣喜地跪下恭喜,直至江知栩在旁激动得流下泪来。 才知道,我终于成了个育有子女的皇后了。 不负“宜子”的期待,为大辽生下一男、一女,两名皇嗣。 两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谁比谁哭得嘹亮。 然后,我便虚弱地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一阵的庆贺声,疲惫又欣慰地闭上眼睛。 都顾不得理会在旁边激动得涕不成声的江知栩,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是这么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觉。 无梦,无躁。 再醒来时,两个小团子已经被包裹好,唯见江知栩一脸惆怅与忧伤地趴在我床边。 “几时了?”我嗓音有些嘶哑,许是产子时痛到嘶吼的缘故。 “早儿?早儿你醒了?”江知栩抚着我的手倏然顿在我随意散落的乌发上,激动着说:“你已经睡了一个时辰了。” 哈?才一个时辰? 为何我觉得,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般久? 我看嬷嬷们和玲珑还服侍在旁,医官们跪守在帐外,无一不激动而惊慌。 而我的皇儿皇女,就那么被包得严实地躺在皇嗣小床上哭得哇哇叫。 便有点没好气地问:“皇上不去守着龙嗣,这么陪着臣妾作甚?” 却没想到,他竟一脸深情地摇头哽咽着:“不,朕差点以为,要失去早儿了……” ”啊?” 直到这刻,我才知道,我自以为香香甜甜睡去的多时,竟险些出血而去。 好在命格足够大。 真是上天佑我大辽。 第75章 所幸 大约过了一个月,深冬已至,我的气血才慢慢得以恢复。 这一个月,江知栩这天子之尊,竟比奶母都奶母,比奴婢更奴婢,在我面前特别好使唤。 他一得空,就来椒房殿中看我、看大皇子、二公主。 即便不得空时,听到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会在下朝后第一时间奔赴而来,惹得一直努力在争宠第一线,却终不得谋圣面的章贵妃,更气恼了。 他这父王啊,抱孩子、换尿布的动作比我这娘亲都娴熟,整日把两个孩子搂在怀中,恨不得抢了奶母的营生。 着实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生怕自己习惯了,会有一天恃宠而骄。 所幸,天子是天下的,朝堂渐渐有了些微词,江知栩为人之父的喜悦才被迫收敛了一些。 月惠妃也很开心,大约是觉得,自己催生多年,终得了一个能共话育儿家常的宝妈姐妹,激动得连连落泪。 还准备了一大摞子的育儿书简,带着可祯频频登门,手把手地教我这新手娘亲如何护理新生子,吓得孺子室的教养女官们频频下跪,生怕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怎惹娘娘们亲自上阵? ……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从前和林宜妃她们一样,最怕听月惠妃念叨那啰里八嗦的育儿经。 现在自己做了娘亲,倒还挺喜欢,学而不止,孜孜不倦的。 果真是天下之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为了给襁褓中的两个小家伙起名字,我和江知栩一连想了好几天,想了头都要秃了,也没有觉得特别如意的。 最后索性不想了,就彼此打趣说:“将大皇子唤做可知,二公主唤做可念算了。” 没想到却意外地合了心意。 于是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知念,知念,永世不变。 可知眉眼更像我这母后,可念脸庞更随父王,两个小家伙刚出生时个头都很小,还皱皱巴巴的,谁知长到满月,竟都肥嘟嘟肉乎乎起来。 能吃能睡,抱着沉沉的。 可爱极了。 可祯也很喜欢这期待已久的弟弟妹妹,除了去找质子哥哥玩耍,就是跑来椒房殿看小宝宝们,与他们自说自话,摇头晃脑地背着自己也不懂其意的《四书》,背得意外流畅。 将江知栩看得欣慰至极,说长公主这点是随他这父王的。 说完,我们竟都很恍惚。 原来时光如白驹过隙,倏然回首时,我们已不再是从前那少年。 我们这对帝后从幼时相识,竟已十余年。 那年冬日没有往日那般寒冷,虽也落了一地纯净的白,却总有柔和的暖阳轻轻抚慰。 宫墙边的老树,已叶落枝秃,枝干却显得坚韧而有力。 是难得的暖冬啊。 我看向窗外,又看可知可念睡的香甜,便想出门走走。 玲珑给我披了厚厚的冬装,在我手上塞了拿上了暖庐,问娘娘想去哪儿? 我想了想,才说:“陪我回长信宫走走。” 玲珑有些疑惑,说娘娘还去那伤心地作甚? 她大概是想起我幼时那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我不由得笑笑,幼时的琐碎又涌上心头,回首起来,仿佛尘烟如梦,除了失了嬷嬷,倒也没什么好受伤、好难过的。 动荡之年,谁人的年少是全然无伤的呢? 于是玲珑疑惑归疑惑,还是随我一并去了。 后宫多年都是这么伶仃几位妃嫔,长信宫便已长久无人居住,显得有些冷清,有些寂寥。 一推院门,满地白雪。 当年江淑茹送我的那棵桂花树,依旧在院中肆意生长着,只是冬日里,枝干都秃着。 当初江淑茹拔剑自刎后,我便命人将与她相关所有物件一把火烧掉了。 唯独没有毁掉这么桂花树。 毕竟我曾是棋子为真。 幼时的那场感动,却并不虚假。 我曾住过的寝殿,依稀还保持着搬离时的原貌,我坐在床榻边,还能记起幼时的清晨,嬷嬷叫我起床,玲珑和茚耳为我梳妆的场景。 我曾命人打听过茚耳的近况,听说后来的茚耳运气不错,伤愈了,只是腿残了。 便嫁得一个家贫如洗,却老实本分的樵夫,住在距离云华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一屋四瓦,洗衣做饭。 再不敢思曾经那缥缈的浮华幻想。 不过,我依旧还是想嬷嬷,如若她能看到我现在已生儿育女,看到长大的可知和可念围着她喊嬷嬷,一定很欣喜。 也不知她在天上过得如何了,是不是已经寻到我娘亲了呢? 我绕了整个宫宇,直到天空又飘飘扬扬落了雪,才准备离开,也不知这个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宫宇,未来会住上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境遇呢? 可刚出门,就看到长信宫门口弹出一个绑着小羊角的小脑袋,一双眸子明净清澈,一脸灵动的模样。 一时间有些恍惚,仿若当年桂花飘香季,第一次见吉宁时的场景。 直到那灵动的小脑袋整个儿探出来,露出两朵好看的小梨涡,才将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可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可祯想去看弟弟妹妹,可母后不在椒房殿,我就和母妃来寻母后了。“可祯嘟着一张小嘴巴。 “你这孩子,怎跑这样快。”身旁的月惠妃也和宫女们一起,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边为我行礼边疑惑道:“椒房殿的宫女说娘娘来了长信宫,妾还差点不信嘞,心说娘娘来妾曾经住过的地方作甚?“ “本宫五岁入宫时,也住在这儿,一直住到了至金钗。”我悠悠着说。 她们只知我五岁便来做了江知栩的待年媳。 却不知我幼年的尽数生涯,都在长信宫度过。 从前我不想提,如今往昔已去,才觉但说也无妨。 “原来如此,”月惠妃也看向那空荡地院落,兀自感叹着:“这长信宫,真是多年未变,妾虽在这里住的时候不长,都觉着好生寂寞,搬走时还特别开心,也不知……从前娘娘一个孩童住在这儿,该有多孤寂。” “是啊。”我笑着答:“好在如今不会了。” 雪轻轻洒落,不消一会儿,就连我先前的脚印都掩住了,好似从未来过一样…… 第76章 再愿 知元十五年,我十七岁,已过碧玉之年。 是大辽皇后,膝下有三个子嗣。 和天子江知栩青梅相识,少年相依,如今青年相伴。 与后宫妃嫔们和睦似姊妹,和太妃们相知如母女。 此时江山清明,岁月静好,是多年来最安宁、和顺的一年。 有时候回想来时路,总觉如今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似的。 但却真真切切。 于是这年的元宵节,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异常热闹。 宫外灯火灿烂,欢声笑语不断。 百姓身着艳丽衣装,手持彩绸或各式各样的灯笼,与家人同聚,与亲友相逢,走上热闹的街市,猜着字谜,舞着飞龙,对诗饮酒,齐放天灯。 孩童们肆意欢闹,笑声清脆而悦耳,容颜天真又烂漫。 许着平常又珍贵的心愿,食着丰盛又美味的佳肴。 宫内亦灯火灿烂,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笼,各种精美的宫灯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将整个宫殿映照得如同仙境一般。 宫女们手持精致的彩灯,轻盈地穿梭在宫殿之间,与小吏们忙碌着为大家斟酒、布菜。 御厨们则精心烹制着各种美食,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男子射覆、博?,行监酒令,好生热闹。 女眷谈心、小酌、猜诗词,谈笑逗趣间,也精彩纷呈。 可祯作为孩童,大约是全场最开心的,饭都没吃完,也不顾月惠妃追逐着喂,就寻着她的质子哥哥邱林渡到处跑。 两个小孩子,看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哇哇”惊奇,说有的形似飞鸟,有的状如游鱼,还抢着猜灯谜。 姜淑仪大约是看不下去了,将跟在两个孩子屁股后面的月惠妃一把拉了回来,摁在席间,说既有宫女们护着,月惠妃就别再瞎操心了。 可月惠妃这天生的娘,即便坐回了席间,眼神依旧不离殿外的两朵小脑袋。 林宜妃又醉了酒,诗性比男子更盛,什么“灯树千关照”,什么”月影疑流水”…… 她自入了宫,既不打算争什么圣宠,便毫不遮掩地释放起天性来,饮酒前还好,饮酒后就再不见从前仪态温和的大家闺秀模样,反倒显得更加洒脱了。 但今朝却与前朝不同,大家和睦相识,早已蜕了伪装,都还算肆意的。 除了章贵妃。 这么多年了,她依旧不太合群,与我们在一起时显得格格不入。 她依旧热衷于争宠,不过争得光明正大毫不掩饰,也不耍什么暗搓搓的阴招,且很有韧性。 即便多年来都不得圣宠,甚至根本就近不了江知栩的身,依然越挫越勇,姿态依旧。 我有时候看着,挺为她心疼的。 为此,还曾生出过一些不太妥帖的念头。 那时,我刚生完可知、可念,尚有些焦虑。 大约是因总想着皇后“宜子”的重任,想着幼时学《礼记》,其中“后之言后也”的皇室规矩,便恐慌异常。 从前并不觉得,但生子后反倒怕了。 毕竟生子真是鬼门关,我又差点阴阳两隔,实是不敢再闯。 又看章贵妃为夺帝爱如此辛苦,便生出了让江知栩雨露均沾,同宠于她的心思,也好分担一下我“宜子”的重任,为大辽多生几个得力的皇子。 结果,我这建议刚提出来,就把江知栩气坏了,说我是脑壳有问题,还说我是学《礼记》学傻了。 我…… 我真是百口莫辩。 算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劳我体肤怎么行。 谁让我是大辽唯一的皇后呢。 但也不知是不是江知栩看出了我的心思来,又叹了口气坐回我身边,拉着我手认真道:“早儿你记好了,立后六宫或许是身为帝王为权谋天下的无奈之举,但并非不可破,更不该是皇家真正的育嗣之规,朕从前便不说了,但现在既已得这天下,就要破这规矩。” “啊?皇上说什么傻话?”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他藏着浩瀚星河的眼眸,是真的好看。 “早儿才傻!如今天下平顺,朕既说好要同你一人一心,就不在乎什么广后胤,谁说皇嗣之多才能延天下呢,延的不过夺嫡无情罢了,我们现在有了可知,就足够了。” “可,可万一我们可知不愿做帝王呢?”我傻傻着问。 “那便依他所愿。”江知栩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坚定而温柔,“朕的天下,若他以后愿要,便双手奉上。若他不愿,朕便帮他守着,皇家之子,未必都要走上这条帝王之路,且即便可知不愿,我们还会有皇孙,有曾皇孙,有孙孙孙孙……” “可若要等上百岁上千岁呢?”我望着他那张虽瘦却风姿如玉的脸,以及他柔柔的薄唇,迷离着问。 “那就辛苦早儿再陪朕等上万年,”他声音轻柔着,吻上了我的唇,堵住了我那张闭不住的嘴…… 我的心便立刻小鹿乱撞起来,先前的胡思乱想也都化作烟云,散去了,随着他的唇间传来的暖暖温度,禁不住轻轻闭上了眼。 也不知吻了多久,才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可是,早儿不要再过多担心了,这天下需要的也从不是血脉,只是有这血脉才最稳妥罢了。” 我有些不知其意,只觉得,那一刻的他,怎就那么让人着迷呢? 着迷到,我竟连生子之痛,也不再畏惧了。 哎。 女人啊。 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面红耳赤地回想这些时,江之栩已悄然坐在了身边。 他先前在御书房批阅垒得高高的奏折,未能及时赶来宴上,再来时,元宵宴已几近尾声。 再过一刻,就要燃起天灯了,众人对饮了金浆酒,便都去殿外翘首以盼起来。 我也随江知栩一起走了出去,看着漫天灿烂星辰,等着漫天烂漫天灯。 “早儿今年会许什么愿呢?”我的耳边又响起江知栩温柔的声音。 “就愿可知、可念健康长大,再……为皇上生更多皇儿。”我鼓着勇气道。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呐呐着说:“傻瓜,朕就愿年年岁岁有今朝,愿我们都老得走不动时,可以与子孙、与百姓同看那海清河晏的盛世。” 彼时,时辰到,天灯尽放。 一时间,整个天空都被五彩斑斓的繁星点亮,仿佛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大辽…… 第77章 相约 初春将至之时,可知可念会翻身了。 只是乍暖还寒,捂得又厚,动作便笨拙又努力,可爱极了。 奶母们养得很细心,甚至比我这亲母后都更上心一些,我便得以腾出了更多的时间,操心宫中琐事。 元宵节刚过,林宜妃瘫痪在床的爹爹便永远地闭上了眼,她难过不已,我和江知栩便特允其回家奔丧,省亲。 外省道远,守孝时长,她大约数月才能回,宫中暂无那写诗的女酒鬼,便又冷清了一些。 但依然是岁月静好,氤氲如歌的。 端太妃也常常感叹,说后宫无硝烟,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春太妃只会痴痴地笑,常嬷嬷便说是圣上治世有方,皇后仁慈,说得我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 其实这期间,也有大臣频频建议充盈后宫,好像自古规矩如此,江知栩也必要如此。 但江知栩未允,并强势着说此事以后都不必再议。 臣子也不敢再提。 我虽有担心,但却心觉暖之。 这期间,陆乘渊也完成护送和亲之任,重回大辽。 他依旧任暗卫司长之职,我有日去未央宫时碰到了,看到还愣住了,觉得他此去归来,较之前沧桑了许多,连眉宇间的冷韧也不在了。 我问她一路可平安? 他会说娘娘不必担心,吉宁公主已安全送到。 我说那便好,问他吉宁到北国时可否适应? 他低头看了眼初春未及消融的残雪,说北国很冷,但公主无惧。 还说北国君王是亲自迎接的,他遥遥地看见那君王伸出手,牵过公主,算得上君子。 我听完,觉得心安许多。 自此后,与陆乘渊的交集也浅了。 无事的时候,我便还是整日抄经,或者画画,画冬雪消融,画初春新枝,画宫中的岁月…… 宫里的景致画腻了,就画宫外的,只是想象终究靠不住,宫外景我不懂,下笔便容易卡顿,画着画着就画不下去了。 我便懊恼地托着腮帮子,忧思感伤,连江知栩站在身后都无从察觉。 他只看了看我笔下的山水田园,小径炊烟,便能猜出我心中所有的惆怅,说早儿被困这儿已有十二年了啊。 是啊,十二年,从五岁的无辜稚童,到如今已为人母后。 这十二年,我早习惯了这偌大的宫宇,忘了宫外模样,不知闹市街巷里有没有话本中那羞红了脸的郎情妾意,竹篱茅舍里有没有那晴朗明晰的鸡犬之声。 便悠悠地说:“是啊,好想看看宫外的世界啊,不知……皇上?” 我可当真是后知后觉之人,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身后有人,且竟是江知栩。 我倏地转身,欲跪下请安时,又不知靠得太近,竟一把撞进他怀中,腰也被他顺势揽住。 于是……羞红脸之人,一下子变成了我。 “是朕,”面前的江知栩柔声道:“你我都相识相知十二年了,早儿何时才能不在朕面前惊慌呢?” 我抬起头,倏地迎上他那一汪清泉似好看的眸,一瞬间慌乱更盛了。 这么多年,我每次见他都是如此,心慌慌的,乱乱的,也不知在慌什么,乱什么。 反正就是扑通扑通,根本控制不住。 连生了可知、可念,也控制不住。 “臣妾……嗯……皇上……啊……”我又语无伦次起来。 谁知,他竟没有责怪,而是神往地望向窗外,告诉我:“两年后,朕带早儿出宫如何?” “啊?”我有些懵。 “等可知、可念大一些,等朕这两年,将朝堂之事尽数扶上正轨,我们就休息一段时日。不做帝后,当当寻常夫妻,带着可知和可念,去宫外走走,好不好?” 好好好,可…… “皇上是不是在安慰臣妾?”我有点不可置信。 “不是,你快答,愿不愿?”他却认真得像个孩子。 “我……” 我自然是愿的,一百分的愿。 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毕竟这个愿望,我判了整整十年。 一件事若念得太久,久到自己都忘了,便是不会再对这种奢望心怀期待的,至少也不会以为它会实现。 可我看着她的眸,那里却有星星。 “我们如何出宫?”我傻傻地问。 “乔装如何?”他认真着答。 “可我们去哪儿?”我再问。 “去山水间,去闹市巷,去桃园,去青山下……去能去的所有地方。” “那儿远不远?” “远,也不远……” …… 我俩就这样像两个稚气小童般,傻气而天真地一问一答。 问着问着,我便也不再觉是奢望,仿佛看到了江山之大,世界之辽阔,看到了可知可念在田园间肆意奔跑,看到我和江知栩在夕阳下甜蜜散步。 就像那寻常夫妻、寻常家人一样,一屋一瓦,一儿一女,三餐四季。 他说,都说到这份上,早儿可信了? 我说信信信,皇上若愿意,臣妾自是愿的。 他便又坚定地说,朕说好了,就两年。 好,两年不长,拉钩为约。 我神气地伸出小指,他便笑了,笑容如春风拂面,只觉无比温暖与安心。 这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怀期待的缘故,我画的宫外景致,竟开始有了些神韵,惟妙惟肖起来。 连月惠妃都说好看,还要去了一幅,说要给可祯做启蒙。 五岁的可祯已经开始学习了,除了将《四书》《论语》背得头头是道,还酷爱涂鸦作画,虽然握笔的姿势还很随意,但已经可以将景物勾勒个大致。 能看出花是花,树是树,人是人,物是物。 江知栩也很赏识,便带她去画养在未央庭幽静处的猫儿狗儿,命我也一并陪着。 如初和绒绒她们年岁已老,早已不大爱动,吃得少,走路也迟缓。 我们虽早做好准备,但还是心有不舍,能将他们一一画下来,也算是给我们留个念想。 而可祯果然不负众望,画得可爱又童趣。 我也一起画,画他们的毛茸茸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胡须…… 画完大概没有几日,它们便去了。 没有熬过这年初春…… 第78章 回天 没有熬过这年初春的,还有端太妃。 宫女气喘吁吁,焦急向我报此讯息时,我正认真地教可知、和可念学叫“阿娘”“阿爹”。 他俩那时已经会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调,比如“噢”、“啊”、“哦”等等,虽然简单至极,却将我和江知栩这爹娘兴奋得不得了。 为此,我俩便不顾其他,逢得了空,就在椒房殿中抢着教他们学叫“娘亲”,“爹爹”。 将月惠妃酸的不行。 月昌和玲珑日常背着我俩说悄悄话,以为我俩听不见似的,交头接耳地偷偷道,“啧啧,咱们皇上和娘娘贵为帝后,竟不教孩子学叫父王和母后,学什么寻常人家的爹娘。” “就是啊……” 哎,他俩哪懂,自古皇家多无情,寻常人家才最香啊。 所以,当听到前来通传的之人来报此消息时,我一时间恍惚,觉得荒谬极了,甚至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可是,除了端太妃自己,又有谁敢同皇后开玩笑呢? 且,事关生死。 我的嘴巴顿在那里,连摇着木床的手也停住了。 问玲珑,她说什么? 玲珑也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置信,都忘记了回我。 我们不敢相信的是,太妃一直身体康健,没什么旧疾,年龄也并不算老。 更不敢相信的是,我昨日才同她一道坐在院中品茶,聊着往后余生,烟雨流年。 那日阳光极好,坐在院子里暖烘烘的。 太妃其实是个甚可爱之人,除了会做木工活,还会有事没事地同我开玩笑,时常逗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习惯了,也便由着她,那日也是。 她聊着聊着,突然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与晨光,神秘嘻嘻地同我讲:“皇后信不信,老身其实是那天上的神仙,此番下凡是来历劫的。” “当真?”我眨着一双大眼,佯装惊奇。 “那可不,老身是带着任务下凡的。”她笑眯眯地答。 听此言时,我差点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努力着一本正经地问,“那太妃的任务是什么?” “老身的任务嘛,当然就是守护这里的安宁,看着皇上与皇后长大,还有……就是逗皇后开心。”太妃眨了眨眼,一边调皮一边笑。 “太妃真是……惯会逗臣妾。”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心里暖洋洋的。 谁知,她还没完了,依旧逗我说:“可惜现在,哀家的任务都完成了,已经没什么好牵挂的,身体才越来越乏。” 她说这话时,又眯上了眸子,阳光倾斜下来,照在她身上,满是惬意的光芒。 我看着,故意揭穿道:“太妃不过是春困秋乏罢了……” “是么?老身怎么觉得,是太上老君喊老身复命了呢?” “太妃你又来!” “哈哈哈……” …… 阳光随着我们的欢笑声洒满庭院,将院中每一个角落都渲染得温暖而明媚,春风吹过,还能带来淡淡花香。 初春就快结束了。 只是没想到,春困秋乏,她这一乏,竟再没有醒过来。 她身边不爱说话的老嬷嬷说,太妃是笑着走的,清晨还起了,喝了满满一大碗雉羹,便又回到床上去,笑说还是困,梦还没做完,要回去温一觉。 便又睡了…… 我和江知栩站在那儿,呆滞地听着,看着此刻躺着一动不动的她,仿佛以为也是在做梦。 可掐手会疼,落泪会眼酸,才知她是真的无了气息。 江知栩是从早朝上赶过来的,他红着一双眼,不大死心地叫医师一遍遍诊治,期待什么奇迹。 身后的妃嫔们也开始低声啜泣,谁也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 我想起了幼时第一次见到太妃时的情形,那时她还不太同我讲话,但每逢请安,都会给我果子吃,对我和煦的微笑。 后来渐渐长大,历经云太妃谋反后,我们才有了些交流,但大多只是只言片语的问候,我那时还觉得端太妃这人奇奇怪怪,又孤僻,并没什么亲切感。 直到宫中命案迭起,牵起一些前尘过往。 也到她将我拉于秋夜隐蔽处,道出那些劝诫,我才觉这人,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却不知,她也曾是轰轰烈烈活过的女子,也是历经千秋,藏着救世气焰及心胸之人。 …… 再后来,和端太妃相处的那些日子,虽历经夺权之苦,却温馨而美好。 回首时,仿佛就在昨天。 可一夜之间,竟生死两茫茫。 这一天天气也奇,本还晴朗的天气,似突然应景哀鸣,随着我们一声声哀伤的“太妃”,便扯开一个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的大口子,下了初春结束前的第一场雨。 也是随着那一声惊雷,大家才倏然惊醒,悉数接受端太妃薨逝的事实。 这其中,也包括江知栩,他已不再命医官做无用的诊断,缓缓地转过身来时眼睛如我一般红肿,神情憔悴的对等在外面的太常道:“端太妃已薨逝,准备后世。” 我站在那里,心中一阵轰鸣。 这一刻,我是宁愿相信的,她确是那谪仙,如今完了已任,终于可以回天复命去了。 …… 太妃是厚葬,葬礼庄重而肃穆,我和江知栩也穿上了素白的衣裳,现身于皇陵。 在这里,难得地遇见了曾经的周顺仪,现今的静逸师太。 这里日子清苦,她却胖了一些,笑容平和而慈悲,与其他师傅们一起,为端太妃诵经、超度。 声音虽然低沉,却充满力量。 看到我,也只是淡淡笑着,点了下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有些恍惚,仿若往事尘埃,如今与她再无瓜葛,也觉那青灯古佛相伴,甚是安宁。知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曾经的自己,为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祈祷着来世的安宁。 也便不再那么难过。 我早经历过生死离别,知世事无常,生死由天。 亦知故事分分合合,便注定有过客来来去去。 只愿太妃去时安心,归天无挂,红尘不往,来世再见…… 第79章 和美 昔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 夏至未至之时,我已经从端太妃薨逝的忧伤中,逐渐恢复过来,其他人也是。 我的可知、可念,如今已半岁有余,长得胖胖的,肉肉的,小胳膊小腿似藕节一般,白嫩又饱满,让我这娘亲会忍不住好奇,想去捏一捏。 但一捏,这俩小崽子就哭,哭得气壮山河、惊天动地地,仿佛我这亲娘使了多大力似的。 气的江知栩也当着他俩面来捏我,说我惯会欺负他的小心肝们。 哼,如今他俩是小心肝,我就不是了? 男人啊! 可我捏是小心疼爱,他捏是蓄意报复啊!他那捏的,生疼! 我便也不甘示弱,直接还上手来,掐得江知栩嗷嗷叫,说来人啊,皇后要谋杀亲夫了。 又吓得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捂得用力又凶狠,嗲怪他是不是不要媳妇了,这话竟也敢乱讲。 他就哈哈笑,反之揽过我,说好早儿,朕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俩这几年,越来越像寻常夫妻,他有时候一时兴起,还会不准我再喊生分的“皇上”,不要脸地让我喊他知栩哥哥。 略! 喊就喊,我便装模作样地嗲着声来叫,为了达到迷人效果,还会拿着手绢扭着腰,追着他一声声“知栩哥哥,栩哥哥,哥哥,哥哥啊,哥~~~~~~”的喊。 喊得江知栩一身鸡皮疙瘩,连喊太麻了太麻了,早儿还是不要叫了。 真是屡试不爽。 哈哈哈,我还治不了他? 惹到我,他真算是惹到麻花啦! 我俩就这样打闹着,全然不顾可知和可念就躺或坐在小木床上,流着哈喇子认真看,眼睛瞪得圆乎乎黑溜溜的,仿佛两颗闪烁的黑珍珠,时不时还要发出几声痴笑来,好似能看懂什么似的。 江知栩便把他俩抱在膝头上哄,说可知、可念啊,爹爹和娘亲就这样,一直陪着你们,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好? 好好好,真好,可是也要顾及人家可祯啊。 每每江知栩只顾看弟弟妹妹时,可祯就咧嘴哭。 这招,还是我教的。 每每这时,江知栩便愧疚得不行,拉过可祯抱在怀里,说不不不,还有可祯,还有我们整个皇家,呃……哎……看朕这张笨嘴。 …… 这年难得的风调雨顺,朝中平顺,宫外也平安,没有什么战事,也没有什么天灾,臣子感念,百姓也开怀。 这些年江知栩循名责实,取得不小的效果,不仅提拔了一批治世良臣,还惩治了一些贪官污吏,朝廷风气大好。 与此同时,他也举孝廉之制,选拔了不少品行俱佳的少年英才,也一下子缓解了夺回皇权后,大辽的用人亏空。 而宫中,也实行节俭。 江知栩同我这几年都衣不曳地,车类不填,室内不华,确与平常人家吃穿用度无异。想将朝廷动荡那些年,取之于民的,悉数还之于民。 宫中其他人,也是如此。 用行动演绎了什么叫皇家心齐,治世不难。 为此,百姓都称当今圣上是敢于突破陈规,博采众长的,是励精图治的青年明君。 他每每听的,也只是不好意思的感念,说天子既受民期待,就本就该如此的。 除此之外,他还费尽心思地设“常平仓”,减赋税,免租税,力所能及地为百姓减轻风雨飘摇后的生存压力,帮助边疆逃难人安置土地,发放农物和粮食…… 如此种种,多到不能一一列举,让曾经一度衰退的大辽慢慢又恢复了元气,开始变得繁华起来,有了些盛世之影。 圣上如此,后宫也岁月静好。 林宜妃已奔丧而归,此番路途折腾,还短暂地病了一段,但所幸只是风寒。 我差库房调了人参等调养品去看她,可谁知这女酒鬼,竟问我人参什么的能不能换成酒水?酒才是她的药呀。 哎,有时候真想揍她。 但想想又替她难受。 她这些年为兴一族而入宫,本可以借才女名讳而肆意轻快的人生,却永远蹉跎在此,将情爱永远埋在诗酒中。 想到这些,我都是自觉羞愧的。 可林宜妃是会看心之人,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舒懒地从床上坐起,撩了我耳边发,轻语道:“娘娘不必为我担忧,皇上既是痴情之人,我反倒高兴,觉得识君无悔。也幸得娘娘心肠这般柔软,我才不必生活在不争宠也要争命的担惊受怕中,这又何尝不是幸事呢?“ 她说这话时,笑得好温柔啊,温柔得我差点就热泪盈眶了。 我想我这人,虽自小入宫,没什么爹娘疼爱,又经历那颇多劫数,到最后,却是最幸运的……最幸运的…… 我这后宫中,也都是些让人心生佩服的奇女子,有多年热衷于无效争宠的章贵妃,有天天沉迷于带娃育儿的月惠妃,有没事就想整两口的写诗狂魔林宜妃,还有当初为报恩报国而误一生爱情的姜淑仪。 还有两个安心种菜养花、不争不闹的宝林。 她们,不管过去,还是将来,都是这世间无比珍贵的女子,如今全都聚在这里,互相慰藉,相伴相生。 是幸还是不幸? 我也不甚明白了。 我有时候想不通一些事情的时候,就常常忍不住去端太妃的小院坐一坐,她是大智若愚之人,即便去了天上,也常能慰藉我。 她的院子,我未让人动过,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模样。 一进门那片芳香四溢的花海,是她曾经亲手所种。 旁边的摇椅和小凳子,也是她当年亲手所作,我曾在这里聊过天,喝过茶,晒过太阳。 院中暖洋洋的,夏日的阳光更好了。 和我一样常来的,还有春太妃,她常伫立在端太妃生前的宫宇门前,痴痴地等着昔日好友。 被劝回一次,下次还来。 我有时候看着也觉得心酸,便骗她说端太妃回乡省亲了,要很久才来。她会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一时兴起地拉着我讲她同端太妃小时候的故事,从如何相识,讲到如何进宫。 我听着,从不曾打断。 好在她记忆是碎片化的,记得的都是好事情,也不知难过,不会难过。 讲完了,第二日还是来,有时候是在宫宇前静静等着,有时候也会进院坐坐。 坐到太阳西下,就对着殿内喊一声:“端端,春儿先回了啊……” 就像她们儿时一样。 …… 陌上青草,帘外芭蕉,我常看着这宫中一切,以为往后余生,时光就会这样停滞下去,将伤掩盖,平和而美好。 只是,世事永远都是变幻无常的,即便平和如此,也是。 第80章 如梦 知元十六年,可知可念一岁多了。 学会了跌跌撞撞地走路,不过,脾气也渐长起来。 一岁出头的小娃娃,正是学步、长心智之时,可没有从前那般好伺候,虽然也时常“哈哈哈哈”地笑得喜人,但也学会了为达目的动不动就咧嘴哭的毛病。 想吃好吃的会哭,想要玩偶时会哭,想找人抱抱时会哭,想出门玩耍时会哭,饿了哭、困了哭……站着哭,坐着哭,最后还要升级一下……不管不顾就得趴着哭。 哭得人脑壳直疼。 不止于此,他俩不知从何时起,还学会“打架互殴”了。 别看人儿小,力气可真不小,无论是躺着睡,还是坐着闹,又或者是站着玩时,随时都可以左右开弓、一言不合就开战。 两对小手争抢或挠刺起来,绝对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 我有时也会秉承科学育儿的观念,耐下心来讲道理,可是讲得口干舌燥,两个小人也愣是听不懂。 奶母就把他俩抱开来,想着睡醒不见面,争端少一半。 谁知也不行,他俩是一晌不见就如隔三秋啊,分开玩了没一会,可知就呜呜咽咽着叫“妹妹”。 可念则委屈着喊“嘚嘚(哥哥)”,她比可知说话要吐字不清一些,常常喊不清的。 奶母无奈,就只能再放回一起,两个小人便又喜笑颜开,跌跌撞撞着抱在一起,再不舍分开。 我心暖之,想着果真是兄妹连心。 谁知这连心之举还没持续一刻钟呢,他俩就又一言不合地互殴起来了。 拉扯得甚至比方才更厉害,哭嚎得也更大声。 啊…… 我这新手娘亲真是无可奈何,有时候也会因此恼火,忍不住冲他俩甩脸子。 可这兄妹俩也是鬼机灵的,只要看娘亲生气了,就跟约好了似的放下各自“恩怨情仇”,一起糯糯地朝我这边跑来。 一个喊着:“阿娘,娘娘……阿娘抱抱……” 一个念叨着:“阿娘不戏(不哭)……不戏不戏(不哭不哭)……” …… 冬日严寒,两个小人就这样穿的厚厚的衣裳,似滚圆的小糖豆般一前一后而来,颤颤巍巍地抱住我。 好萌。 我刚刚的怒气,就此一瞬间被暖化了。 可念还不忘轻轻拍拍我后背,像我安抚她时一样温柔。 每每这时,江知栩便笑,说我这娘亲真是极好哄的。 哈哈,谁说不是呢? 月惠妃也常来我这边看可知可念,感叹说可祯大了,都没有这般可爱了。 我看她一脸的羡慕,便毫不客气地捉来一只扔给她,说拿去拿去,本宫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养娃。 她便惶惶后退,惊呼哎呀呀,妾好不容易刚解脱,才不要嘞。 章贵妃就在一旁翻白眼子,说“月惠妃真是矫情”,说完月惠妃,她还梗着脖子对我道:“臣妾倒是不介意帮皇后分担一个皇子。” “呀,真是痴心妄想!”我和月惠妃忍不住一并感叹。 这时,章贵妃便咬牙切齿地摔门而去了,边走边说我这皇后是不识好歹,不认好人。 哎,其实也不是啦,我自己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过分,对章贵妃一点也不礼貌。 可我……可我……实在忍不住啊。 宫中岁月悠长,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趣的,逗她却实在是太有趣了! 说起来,六岁的可祯确实没有之前可爱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弟弟妹妹,意识到自身的长姊重担来。 便学什么不好,学会管人了。 经常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不仅管着弟弟妹妹,还要管着宫里这许多人。 管父王不要总熬夜,管我不能欺负可知可念,管林宜妃少喝酒,管章贵妃少翻白眼,还管姜淑仪少贪睡…… 最让月惠妃头疼的是,她还总管自己娘亲贪嘴的毛病,一刀切地命宫女没收了月惠妃的所有解馋小点。 月惠妃受不了,又拿闺女没辙,便跑来我这哭诉,说娘娘啊娘娘,快救救臣妾,可祯越来越不像话啦,都快饿死她母妃我了,呜呜呜呜! 我看看月惠妃现今足足两尺五粗的腰身,实是不想安慰的,总觉得可祯管这点管得极对。 毕竟月惠妃自当了娘后,就循序渐进的变胖了,一年更比一年甚,到今年,一米六的身高已经有足足一百六十斤的体重。 原来那伶俐可爱的模样早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富态雍容。 我也曾好言相劝,命她做好身材管理。 可月惠妃才不听哩,反之还要来pua我,说娘娘啊,你说人生苦短不就该及时行乐么,如今咱皇嗣也有了,天下也平顺了,正是吃好喝好的时候,要那身材有何用? 呃…… 我便不知道如何劝了。 她这话好像哪里不对,但又不无道理。 且渐渐地,我也心宽体胖了一些,实是没脸劝她。 好在江知栩似乎不太在乎,说我胖点也好,之前真的太瘦了,反而让他担心。 我……什么?谁瘦? 我看着他一成不变的身姿,有些恍惚。 十多年了,他依旧还是养不胖,且比之前,更瘦了一些。 如今虽江河清明、风调雨顺,他还是甚少休息的,也似乎习惯了将朝政上的任何事都亲力亲为,我常见未央宫中烛灯长明,却怎劝都无用。 他总是希望盛世来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还安慰我说:“早儿不用担心,朕只是偶发咳嗽,吃不胖而已,又没什么旧疾,怎就不能趁年轻多为天下谋福利呢?” “可身体是第一位啊!”我忍不住床笫相劝。 可他却揉着我凌乱的乌发,搂紧我道:“朕的身体不好么?嗯?明明很好啊!” …… 嗯……有些时候,确是极好的。 好到……我又有了孕身。 这一次,我不吐了,也不犯恶心,医官来的诊脉的时候,小家伙竟已在我肚中悄悄住了三月有余。 江知栩又惊又喜,说早儿你看,等盛世重现时,我们出宫看大好山河的队伍又壮大了。 我随他这话,也忍不住畅想起来,不知三年后的春日,是不是湖光如镜,万物复苏呢? 想着想着,便抚着腹中未出世的又一皇儿,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那时我还并不知,有些梦,原也只是梦的。 第81章 孕事 作为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我其实早就不记得生可知、可念时所吃的苦,所受的罪。 但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宫中好些人都没忘,包括玲珑,包括月惠妃,包括姜淑仪,包括江知栩,甚至也包括章贵妃。 她自听闻我第二次怀上龙嗣后,就整个人都很丧,却又从丧转变为气急败坏。 气急败坏了大约数月有余,看着我体态臃肿的模样,又成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嘴脸。 我也不知她这种精分的状态是从何而来,但也莫名感动,她比玲珑都操心我的孕期管理,撇着一张嘴冷哼我好生注意,说我生可知、可念后的昏迷之时,她都怕得慌。 我憨笑着问她怕什么,我万一撒手人寰,她不就能上位了么? 可她却掩着我嘴呸呸呸,让我莫要胡说,说这么些年了,她早不盼着皇上拿正眼瞧她了,反而担心我这皇后有什么好歹来,没人同她竞争,生活该多无趣啊。 我瞅着她依旧趾高气扬似孔雀,笑着暗骂她神经病…… 玲珑呢,则总担心我吃的多,管我的嘴,比可祯管月惠妃都严格。 我有些委屈,但近来确实食量极大,动不动就饿,以至于我就快浮肿成月惠妃了,从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姐姐,变成一个体态圆润丰腴的大肚婆。 可是……管住嘴对一个不孕吐的孕妇而言,真的好难啊! 玲珑便更谨慎了,日日夜夜不离身,严控我饮食,把好我作息,那严肃的态度都让我分不清究竟谁是主谁是仆了。 可我乐在其中。 江知栩看着,也放心许多。 他虽喜自己能再当爹,但也对我生可知、可念时的昏迷耿耿于怀,这次便派了好些医官来,命她们从孕三月起,就入住椒房殿中保护我这皇后娘娘。 我时常感叹,自己何德何能啊。 月惠妃道,大概是上天感念我们后宫姐妹和谐。 说罢,又神秘兮兮地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大袋子茶点果子,陪我偷偷解馋。 嗯……我俩就是这么胖起来的。 好在,有可祯这娇小敏锐的小监督员,我俩便时常被抓,经常到嘴的美食说飞就飞。 有几次月惠妃气得不行,指着可祯的手都哆嗦,嘴里说着:“你这孬妮儿,孬妮儿啊,让母妃和母后贪个嘴咋地了啦?!” 每每这时,可祯就一本正经、一脸荣辱不惊地捂住月惠妃的嘴巴,用眼神严肃告诫母妃注意礼仪礼态,莫要口无遮拦。 月惠妃就只得气鼓鼓地闭了嘴。 不过,月惠妃这嘴确实没个把门的,入宫几年,已全然不在乎皇家规矩,敢在背后公然叫皇上“那爷们”,喊我“小早儿”,还敢骂可祯”你个孬妮儿”…… 害我每次同她聊天,都要关好了门窗,生怕隔墙有耳。 月惠妃就咯咯咯咯地笑,说我大惊小怪,说现在后宫已没有尔虞我诈之人,再不是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直笑我太谨慎。 我这才反应过来,觉得知元十五年的后宫,确实安顺平和到不真实。 便也咯咯咯地笑。 多希望这样平常康乐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就此,再无波澜。 可又人生本就是一场巨大的修行,绝不可能一帆平顺,何况是享天家尊荣的皇家呢? 不过,这是后话。 也好在,江知栩也从不同她这表妹计较,大家相处自然,平和真切。 他自打我二次怀胎,便几乎夜夜宿于椒房殿,无论每日忙至几时。 还时常教导可知、可念要听话,不惹母后生气。 可这俩小崽子哪听得懂,时常该吃吃该喝喝该闹闹该打打,该喊“阿娘“喊”阿娘”…… 不过说来也奇,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之故,可知、可念虽有待之如亲母般细心呵护的几位奶母和师傅们,却还是同我这亲生娘亲更亲近,那是割舍不断的血缘之亲。 只要一见到我,谁人都不要了,谁人也带不走。 也因此,和历代皇嗣不同,她俩便得我纵容,时常留宿于我寝殿,害江知栩这亲爹已不敢与我放肆。 生怕俩小崽子又以为我挨了欺负。 有日他与我坐在床边,看着可知可念于凤床上嬉闹时,一时兴起地揽我入怀,还将一张不要脸的薄唇呼哧带喘地凑过来,竟被在旁的可知狠狠地扇了一脑瓜。 小小的巴掌大大地力气,把江知栩都扇懵了,可念还应景地张开稚嫩地怀抱,紧紧地搂住我,嘴中嘟囔着:“阿歇(阿爹)不许欺忽(欺负)阿凉(阿娘),不许!” 气得江知栩哭笑不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撅着一张嘴装哭。 可念和可知又不计前嫌地跑过去抱住江知栩,说:“阿歇(阿爹)不哭,不哭哈。” 一家人,好不热闹。 我便哈哈笑,如今再有皇儿,不知未来,又是怎样的累并快乐着啊。 也觉原来人生最大之幸,竟是如此平常而安暖。 可知、可念虽小,但也是知道疼我肚子的小宝宝的,常常眨巴着两对黑玛瑙般的大眼眸摸我肚肚,难得的小心翼翼,这个说想要弟弟,那个说想要妹妹…… 而已至童龀之年之年的可祯,就与弟弟妹妹不同了,她是不做选择题的,问就是弟弟妹妹都要。且她小脑瓜要复杂很多,时常对世间所有事情都保有好奇,好奇母后的肚子为何能装下一个孩童,她们又是从哪儿出生的呢? 为此常常追着月惠妃问,可月惠妃这无痛得子的娘哪懂这些,竟还被问得脸红了。 而我,即便不是初产妇,也是羞于此的,只告诉她等她长大有了驸马,自然就懂了。 可祯就懵懂着点头,说自己未来一定要找一个了不起的驸马爷。 可我们,又不舍她长大。 可祯最近,也开始掉牙了,一张嘴就嚯嚯丫丫的,总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 月惠妃便将她掉下的牙一一都收藏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的小木盒中,说这小木盒子是祖传的,还说‘乳牙落地,藏之以待吉时,可保儿女平安顺遂’。” 我看着,心中一震悸动。 我虽自幼没有娘亲,又少小离家。但乳牙也是有人收的,多年前,嬷嬷也与我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事。 只是她去得突然,我也不知,她小心收起的木盒,置于何处…… 春太妃知道我再怀龙嗣后,也很是激动,她让常嬷嬷搀着,跑到椒房殿门口憨憨傻笑,却不敢进门,直到我挺着肚子去门外相迎,才拘谨地笑。 她近来好像有了些清醒的时候,时常问常嬷嬷这是何年何夕,先帝还在不在,永儿还在不在。 常嬷嬷便含糊其辞着骗她说,皇上就在未央宫啊! 可她竟倏然凄凄地笑,说:“可皇上是栩儿,不是永儿。” 常嬷嬷一时惊住,愣了许久,才泪眼婆娑着问春太妃可曾想起什么来? 春太妃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痴傻,眼神里刚刚的清醒也不见了,问永儿媳妇是不是又有了孕身,还笑嘻嘻地说她得道喜去。 其实她光是道喜,都已经重复好些次了。 第82章 悠悠 我生可予这年冬天,是个难得的暖冬。 雪静而不寒,风轻而不沾,殿中无需许多炭火,殿外的松枝依旧挺拔。 未央庭的湖面未封冻,清澈见底,偶有几只野鸭悠闲地游弋其上,画面宁静而美好。太阳偶尔露出笑脸,将金色的光辉洒在雪地上,宫中一切都显得格外平静与祥和。 可予与可知、可念不同,也或许是我曾历经一遭,再经生产,已有了些经验,并未受太大的折磨。只用了几下力,便将可予挤了出来。 可予出生时只有五斤,小小的、糯糯的,倒让我有些意外。 只没想到我吃得这般胖,竟全养了自己个儿,真叫人哭笑不得。 江知栩于我产前有多紧张,现在笑的就有多可乐,他看着我和可予,眼中满是温柔与爱意。 与初为人父已不同,现今他抱可予的动作极为熟练,温柔而细心,轻声“嘘嘘嘘“着,就像是怕吹散了眼前这一切美好似的。 我疲惫地靠在床榻上,柔柔地看着他,心中也是暖暖的。 这个冬天,虽大多数时候还是寒凉的,但在这方寸的宫殿里,却有着说不尽的温暖和幸福。 窗棂透过来的光柔柔的,随着这暖阳照拂,可予似乎也能感受到父亲的温柔,小小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也扬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来。 只是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床边还有三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正痴痴地看着弟弟,黑玛瑙般的三对大眼眸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可知、可念现今已满两岁,话说得全乎,也懂事儿了一丢丢。但,仅一丢丢。 可祯就不同了,长姊的架子端得越来越重,管事的能力也越来越盛。唯有和质子鹿星野在一道玩耍时,才像个懵懂的小姑娘。 我有时候看着可祯,竟倏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佯装成一脸老成持重的少帝江知栩,觉得果真是女儿像父亲啊。 不知赵婕妤的在天之灵,看到这样的可祯,会不会觉得心安。 此时的皇宫,不似往年那般忙碌,宫人们也有了更多的闲暇。偶尔在院中赏雪,或是相聚一处,手捧热茶,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这份宁静与和谐,总会让人忘却了多年前朝堂之上的纷争与流血,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温柔所包裹。 我和林宜妃也时常感慨,祈祷平和之日久一些,更久一些。 月惠妃却说我俩是杞人忧天,说岁月悠悠,只要大家心在一处,力在一处,又怎会再起血雨腥风呢。 希望如此。 但眼下,确有棘手的。 比如,暖冬虽好,也有忧虑。毕竟古谚有云:“冬天不冷,来年粮绝。”暖冬意味着来年可能会有虫害与不丰的收成,这对于大辽这个以农立国,需粮食保障的大国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小的隐患。 因此,江知栩在享受又为人父的同时,又更忙了,他总要为来年之患,做些准备的。 而我一下子有了三个亲生子,又都年幼,便忙得顾不上他,也没有时间为其煲制羹汤。只能命月昌好生照顾皇上,一日三餐要精细,休养生息要顾及。 月昌却一脸嫌弃地讲:“娘娘那担心都多余,您那汤煲不煲有何关系呢?” 我…… 好像揍他。 但月昌是最毒心软之人,我自小便了解。便不再思虑其他,安心地跟着月惠妃及宫中女官们,好好学习育儿知识。 毕竟我朝只有两个皇子,未来重任担在他们身上,我不得不紧张,难免将教诲之事,从娃娃抓起。 为的是“教诲自少及长,言当以正道持之也”,不敢怠慢,不敢怠慢……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卷我自己个儿。 但当娘亲,确岂非一件易事啊,经常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捂着怕热了,不捂怕冷着。 累并快乐着,时疯时温柔……有些心力憔悴,却无怨无悔。 月惠妃便啧啧啧地叹,问我现在可能理解当年的她? 嗯……我看看现下躲着我走,生怕我同她们讲育儿经的林宜妃和姜淑仪们,有点懂了。 不过章贵妃倒是不躲,还有事儿没事儿的来我这儿刷刷存在感,看可知、可念、可予的杏眸中,充满了极致的渴望,一点都不盛气凌人,反倒叫人莫名紧张。 她还总问我这皇后累不累,要不要她来替我分担一个崽? 呸呸呸,才不要嘞。 我也白眼相对,她便又气鼓鼓地走了。 好生可爱。 好在章贵妃明人不做暗事,我倒不必担心皇子们的安全。 便放可知、可念跟着可祯和质子满园子疯跑,享我和江知栩从未享过的童趣之欢、无忧无虑。 不过宫中究竟娇贵,宫女们常因好心而违背少儿的护养常识,以致可知、可念的抵抗力有些弱。 于是一入冬,可知、可念就相继病了一场,烧得额头滚烫,嘴里胡话连连。 吓得我和玲珑好几日都不敢休息,陪着奶母们轮流守在他们的小床边,学着奶母们用湿毛巾给他们敷额,学着小心翼翼地喂他们喝水和苦不堪言的药。 甚至学着医官们的药方,一一默记心间。 愣是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手母后,学成一个老练持重的儿医娘亲,比月惠妃都要厉害。 以至江知栩还为鼓励我作了赞词,说我“更勤教诲,有谷贻子……” 呸,这形式主义谁稀罕啊! 当然,统后六宫的重任我也并没有落下,虽然我后宫中人丁稀少。 但我学着可祯的模样,摆着端庄贤惠的架子,正自身,扶众妃。 陪月惠妃一起减肥育儿,陪林宜妃一起喝酒作诗,陪姜淑仪一起追忆过往,陪汪宝林和陈宝林一起种菜养花,还陪春太妃一道痴笑扮傻…… 看着皇子公主们一天一个样儿,心中暗暗下着决心,要尽保他们孩童的天真愉快久一些,再久一些…… 而后,在岁月悠悠中,静候盛世山河,静待普天同乐。 我还掐着指头算,想着大约明年,我们就能带着可祯、可知、可念、可予,一并出宫看大好山河了呢…… 第83章 才知 我原以为,清欢岁月两相知时,我们可以就此携手走过漫漫人生了。 而我,也可以永远站在江知栩的身后,像大树下栖息的花草,和后宫所有人一起,抚育皇子公主,过平和的人生。 可是,世事无常,天终不遂人愿。 知元十六年,可祯八岁,可知可念三岁,可予一岁时。 江知栩在朝堂上,倏然汗如雨下,重重倒地。 那一日,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层不安的阴影之下,宫中再不见往日的宁静与平和,长廊上、宫宇间只有焦急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风声。 月昌是带着哭腔来唤我的,我那时正在画我们一家人,甚至为勾勒大家的笑颜而绞尽脑汁。 听到消息,只觉一阵耳鸣,天旋地转。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强装镇定,跑去未央宫的,我只知江知栩静静地躺在龙床上,唤不醒,叫不应,手垂向下。 似沉沉睡去。 医官见我进来,哆哆嗦嗦地跪着,与我说,皇上应是隐了多年病情,其实胃肺兼症已多年,如今旧疾突发,是痛到昏厥支撑不住,才倏然倒地的,应是难以…… “闭嘴!”我有些失了理智,忍不住大声呵斥,对着医官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现在救皇上,救皇上醒来!” “是,是,微臣一定尽力!”医官哆哆嗦嗦着回到龙床前。 而月昌,早已在旁已哭成泪人,呜呜咽咽地自责,说皇上整日咳嗽,奴婢怎就这般迟钝? 我此时也不知为何,忍不住挥了他一巴掌,说皇上无事!无事!月昌你莫要哭丧!莫要胡说! 月昌这才颤颤巍巍地掩住了,从嚎啕大哭,又变成小声啜泣。 其实我又何尝不自责,这些年来,我是知他怎吃不胖,又时常咳嗽的,却如月昌一样后知后觉,习以为常。 或者说,我们虽贵为帝后,却自小无父无母,以致一点常识都不懂。 我还好,幼时有嬷嬷照拂,虽然她去得早,但足以将我养得康健。 可江知栩……贵为天子,却自幼孤单,身边除了同样是孩童的月昌,竟无一个大人予以关心。 我还记得小时候见他的场景,秋风乍起,他穿着宽宽大大的龙袍,清秀的面庞上是那样的苍白,孤傲的神情中也写满冷寂,宫女小吏、侍卫差使见他都只顾下跪低头,却无人关心他龙袍冷不冷,三餐食未食。 那时甚至有些人,巴不得他龙体脆弱,病痛常在。 他常穿着不合身的龙袍,批复比他还高的奏折,夜里看书简,一看就是半夜。 我那时懵懵懂懂,陪他在未央宫打瞌睡,就觉得,衣不避寒,食不果腹虽是形容街巷流浪孩童的,可放在他身上,也是贴切的。 可他是天子啊,我不敢说。 现在想来,我也是如其他人一般愚钝罢了,忘了九五之尊的天子,也不过也是凡人肉身,也会病痛,会劳累。 后来渐渐长大,也有了一点知觉,想努力将他养胖。 可又时常偷懒,还那样容易被他唬住,总听他说朕无事,朕康健着呢…… 现在想来,他个傻子,享的是天家头衔,承受的,却是常人不能承受的夺权之苦、治世之累。 而那些胃痛、咳嗽隐疾应该是一早就有了,只是他痛到习以为常,我们也习以为常罢了。 我现在甚至不敢相信,他那些年胃疾常犯时究竟多难受啊,他是怎么习惯,怎么忍下的呢? 我也是傻子,大傻子! …… 我为掩自己眼底的惊慌与泪水,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敢让月昌和医官们看出来。 我知他倒在朝堂,朝臣看着该怎样惊慌失措,惴惴不安的,我必须坚强。 我甚至不敢让医官把话说完,我相信我的大树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明明前天还抱着可予转圈圈。 为此,我必须,稳住! 也必须隐瞒江知栩未醒之事,不然会动摇朝臣,影响政局,还可能引来外敌的觊觎。 我又转而看向月昌,看向他那哭红的眼睛和被我一巴掌打红的脸,有些自愧。 我问他还疼么?他捂脸摇头。 我才攥紧了手心对他道:“月昌,我们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皇上不会醒不来的,你别慌好不好?” 月昌看着我,哽咽着点头。 “你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本宫命你振作,像平常一样振作,去告诉百官不必慌张,告诉他们皇上已醒,只是累着了,无碍的,无碍的!” 我看着他,尽力保持目光炯炯。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月昌好像明白了一些,一把擦干眼泪,强挤出一抹镇定的笑,用力走出未央宫。 “玲珑?”我再唤道。 “奴婢在。”玲珑也恍然地下跪。 “帮本宫去转告林宜妃、章贵妃,让她们暂代本宫之职,安抚好后宫嫔妃宫女们,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惊慌,更不能对外乱说,兼顾好好照顾皇子公主职责,皇上近来劳累,本宫……要暂住未央宫,陪着皇上安心静养几日。” “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玲珑答。 这些年,她也早学会了从容,镇定自若。 我又重新唤了医官,声音尽可能的威仪:“你们无需慌张,先尽力抢救皇上,稳住病情,对外……一个字都不要讲,更不可瞎说,听明白了吗?!” 医官们已不再颤抖,恢复了神志,连连点头:“臣遵旨,定不负皇后所托。” …… 俱一安排完,我手心早攥出了汗水。 我又沉沉坐回椅凳上,隔着纱帐,静静看着依旧沉睡的江知栩,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他执政这些年,我好像没再经历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几乎一直都躲在他身后,做那个只关心晨辉日落,理家教子的小女子,活得虽算不得肆意,却安心、宁静。 可如今,他就这么突然倒下,重担一下子压在我肩上时,我好像才知,皇后之位究竟意味着什么。 才知我身为帝后,决不能只做那个栖息于大树身下享受雨露阳光的鲜花。 我必须,也是一棵大树,是大树身旁相知相携的那棵大树,是可共担重担,共育花草,共同遮风挡雨的大树。 夜深了,宫灯昏黄,我起身轻步走到床边,看着昔日熟悉又温暖的面容。看着他的眉头紧锁,才知他即便在沉睡中,也并不轻松。 “以后,早儿陪着你,皇上别再做那个自己扛担的傻子了,醒过来,好不好?”我忍不住俯在他耳边,呐呐道…… 第84章 只要 我就这样,在未央宫守了三天三夜。 除了陪着江知栩,就是抄写佛经,虔诚地祷告,祷告我的夫君无恙,祷告他能早日醒来,祷告他日后身体康健,不要再像幼时那般艰难,那般孤寂,祷告他日后不必再自行担着天下,念叨着我会陪他,会陪着他…… 祷告完,便又自责,对着苍天,对着日月星辰,希望上苍能看到,能体恤天子,体恤刚刚喘息过来的大辽,体恤我们刚刚和美的生活。 那三天,也应景般的,下起了一场又一场疾风骤雨,雨水潺潺,倾盆而下,无情地袭击着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着窗外的花木被雨水打得低垂着头,看着远处朱红的宫墙被雨雾笼罩,内心的雨也倾盆而降。 我的心境时而低落跌宕,时而斗志昂扬,那三天三夜的等待,对我来说,比煎熬更煎熬。 我仿佛一瞬间,就学会了江知栩的隐忍,持重与坚强。 每一天,我都会在晨曦初现时,站在宫窗前,对着东方的天际祈祷,抄复杂的佛经,希望新的一天能有转机,希望我的夫君能睁开双眼,让我再唤他一声知栩哥哥。 这一次,我一定认认真真,不再胡闹。 也一定学会做羹汤,不在养胖他这件事上偷懒。 …… 好在苍天有眼。 未央宫的第四日,终于不再落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湿润的大地上时,我清晰地听到床的方向响起一声熟悉的轻咳,很轻很轻,却那样真实。 我转身,心中涌动的情感如同被释放的洪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到我的夫君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那双平日里睿智而温柔的眼眸再现,此刻却异常柔和,又是那样憔悴,他看着我,嘴角用力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还在逞强,还要同我说:“早儿你看,朕无事。” 可他这傻子,现在却连逞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张了好几次嘴,哑然的了半晌,才又换回那一抹微笑。 笑里都是逞强。 我的眼泪再忍不住,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凉而温热。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是一场梦,生怕稍一松手,他就会再次闭上眼睛。 “皇后娘娘,可随微臣去外殿说话?”医官的声音在旁响起,我这才发现,他正俯身跪着。 终于等到江知栩醒来,我一时激动,差点都忘了,医官们也同我们一并守了三天三夜,熊猫眼不比我小。 我赶忙擦干眼泪,唤宫女守着江知栩,便随医官去了外殿。 “皇上病情如何?”我担忧着问。 “微臣……有福音也有忧讯。” 年老的医官眉头紧蹙,我心又紧张起来,轻声道:“医官但说无妨。”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缓缓道,“皇上终于苏醒,这是天大的喜事,但微臣不敢惶语。皇上……是旧疾压身,已是膏肓,微臣现在能做的,是尽量延长皇上的寿命,减轻病痛。” 医官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我难以接受,我心底刚升腾的喜悦,瞬间跌入悬崖。 我望着窗棂上五彩斑斓的雨后照样,不死心地问:“可有转机,可有其他办法,本宫只要皇上康健。” “不是毫无转机,”医官又继续道,“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心情愉快,好生调养,对病情的控制有很大的帮助。微臣会尽最大的努力,为皇上调配最合适的药物和诊疗,皇后娘娘请放心。”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已如同被千万根针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底的泪水业已经模糊了视线,但还是点了点头,坚定着说:“好,无论如何,医官都要稳住皇上的病情,尽全力医治,本宫……在此谢过。” “皇后娘娘言重了,即便娘娘不说,微臣也定当不辱使命。”医官有些花白的眉宇间也尽是坚定。 “另记住,皇上的病,不可与外人道,切记保密,否则……” “娘娘放心,微臣愿以命来证之,皇上的病,绝不会透漏一点风声。”医官低着头,定定地答。 “好。”我缓缓道,觉得周身尽是疲惫。 我看着医官们行了礼,缓缓后退,退出了房间。才步履沉重地走向窗边,轻轻地抚摸着窗棂,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的皇宫角楼。 我知我此时此刻,必须保持冷静,为江知栩,也为这座巨大的皇宫,于是用力压住心底的阴郁与难过,用力地喘气、呼气、喘气、呼气…… 直到终于将眼泪止住。 恍惚间,我透过窗棂,仿佛又看见秋风乍起,看见我六岁那年,那个龙袍宽宽大大的孤傲少年,看到我七岁那年,那个罚我抄了三天净土心经的冰山少年,看到我八岁那年,那个护我不必学技艺的帅气兄长,看到我九岁那年,那个同我一起许愿的温柔天子,看到嬷嬷去后,那个默默护我,陪我,抚我心伤的青梅夫君…… 我们曾一起,历经童年孤寂,历经血雨腥风及亲人离世、远走,也曾经历过互相猜忌与惺惺相惜,如今十三年过去,从执子携手到生儿育女,早已是切不断,分不开的人。 我从未曾想过,会有一天,他有从我身边离开的可能。 也从未敢设想过,不能看他头发花白,又胖又老的模样。 我们曾约好明年要一起出宫看盛世山河,约好要一起终老的。 …… 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离不开他,永远,永远,都离不开。 我听不得医师那句“已是膏肓”,也不相信会有如此严重,我要医好他,要学最好的厨艺,要挑起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的担子,要同他一起当大树。 不,这次,换我来当大树,换我来遮风挡雨,我只要他,好起来。 我就这样想着,才终于收拾好眼泪与心情,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抹微笑,向着寝殿方向走去,我要去陪着我的“知栩哥哥”,我不要他再做什么苦心志,劳体肤,护山河的天子了。 以后,山河我来护! 我只要他,做我的夫君,无病无灾、康健壮实的夫君…… 第85章 强撑 “早儿,几时了?” 是夜,天黑漆漆的,屋内无烛火时,什么都看不见,江知栩沙哑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玲珑与月昌忙从偏殿赶来,点亮了烛火。 我赶忙起身,才看到身旁的江知栩正努力着想坐起来。 月昌赶忙递来一件外袍,未还暖的季节,夜里寒凉。我也匆忙忙接过,为江知栩披在。 “皇上身体还没好,不要乱动。”我心疼地扶住他,轻声责备。 可他却轻轻摇头,那份坚持让我无法反驳。 我只好帮他靠在床头,整理好他的被褥。江知栩望着我,那眼神里有太多的情感,是担心、是难过,还是深深的忧愁,我已分不清。 “早儿,对不起,这几天辛苦你了。”他的声音虽弱,却还满是逞强。 我拼命地摇摇头,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只要你好,早儿做什么都不辛苦。” 他便又伸出手,轻轻抹去我的泪水,动作轻柔,咳嗽不止。 月昌和玲珑的眸中也盛着泪水,低头退下,大约是在给我们为数不多的时光,留出宝贵的独处。 这几日,他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可食一些流食,可靠在床上,可同我聊些天。 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额间淌落汗珠,脸色和唇色俱已苍白,眉宇间也隐着疼痛。 他虽不说,但我看得出来。 我不再迟钝,也不敢再迟钝,一分一毫都不敢。 这期间,他有好几次想回朝堂,忧心自己的昏厥会致朝臣不安,会致天下紊乱。我和月昌极力安抚,才得以让他安心躺回床上,好生休息。 朝堂之事,我早已嘱托外祖父,及江知栩身边,曾经得力的大臣。 暗中,也命陆乘渊相护。 至于我,早已调整好心态,白日,逼着自己学经史、学兵法,学治世所需的一切书简,晚上,全身心陪着江知栩,为他煲汤,为他擦拭,为他……倾尽所能。 我已全然不顾流言,不惧蜚语,我的夫君正在受病痛折磨,我的皇子尽数年幼,我不挑这治世重担,谁来挑呢? 我不知道。 其实,这期间,也有很多朝臣谏言,有人建议,速立我们的长子可知为储君,为太子。然而,可知年仅三岁,对于一国之君的责任,显然还难以承担。 朝堂上,议论纷纷,有人主张立一个年长的亲王为摄政王,可……我们哪有得力亲王? 也有人认为,应该由我暂代政事,保持皇室血脉的纯正。 当然,这建议,大多是我外祖父的党羽。 我知他是为我,但也难免难过,觉得这世间,竟真的,无朝臣,关心天子会不会好,会不会无碍,是不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大家只关心这世间有无天子,却忘了,天子是凡人之躯,他需要休息,需要调养。 直到这一刻,我始终不相信,江知栩会离开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那样笃定。 得空的时候,我也学着下厨,也不知,是不是为爱发力,反正我也不想细想。总之,自江知栩昏迷那日起,我的厨艺就似打通了任督二脉,突飞猛进了起来。 我会做好喝的雉羹,会做好吃胡饼,会揉糕点,会煲羹汤。 可此时,江知栩俱喝不下。 医官说,他能吃流食,就是最大的幸。 我便又学着做小米粥,做花馍。 能学的,我都学了,我只要他能好,只要他能好…… 有太阳的时候,我会扶着他出未央宫门,任阳光洒落,看宫中一草一木,一树一植。 我不敢告诉他,“小胖胖”近来失踪了,怎唤也找不到。 我只敢告诉他,可予也学会唤爹爹了。 这几日,可祯、可知、可念、可予,也常来看江知栩,连章贵妃也常来。 她总是问我皇上如何了,问我需不需要陪伴。 我一一回绝了,告诉她安心,放宽心,皇上无事的。 …… 终于,一个月后,江知栩能下地了,也能吃些软馒之类的,我才敢答应批一些奏折。 那日,他批了很久,天子威仪依旧,只是,疲态更多一些。 批完,又轻轻地拉我入怀,如往昔一样。 那是一个多么温暖而安全的港湾,曾让我所有的不安和忧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可此刻,我的担忧更多。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而温柔,每一个字都像是对我灵魂的抚慰:“早儿,朕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会陪在你身边,你别怕,朕无事的。” 我哽咽,却无力指责。 他啊,真是不管多时,都在努力逞强。 我点点头,眼泪再次流下,那时我依旧相信,他会彻底康复,我们会一起,历经所有磨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盛世繁华,看可知、或可予,固国泰民安,百姓欢颜。 我们会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一起走过每一个日出日落,一起面对生活的所有风风雨雨。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知栩的病情时好时坏,我的心也随之起伏。 一个月后,为安抚朝臣,他劝住我们,又开始上朝。 我也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朝会上,尽管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但我知道,我太怕了。 这些时日,我甚至对可知、可念、可予的关心,知之甚少。 真是幸好,后宫稳,人心便不散。 有月惠妃、林宜妃、姜淑仪,我那些孩儿,就不必太过忧心。 她们偶尔也会来看爹爹,叽叽喳喳着与江知栩讲故事,讲可念打架,可知傻哭,还讲可予支支吾吾的劝和,可爱至极。 我看着江知栩疲惫面容中挤出的一抹欢笑,才觉心安。 我执着地以为,我的少年又回来了,会回来的,不是么? 他历经了太多苦难,太多孤寂,太多辛酸,太多劳累,还未及而立,未看盛世河山,怎会离我而去呢? “早儿,不必担心,朕无碍,朕会好的。” 他也时常安慰我,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呼吸平稳,但……手却冰凉,忍不住沁出汗珠。 每每这时,我都尽力笑着,心中,却早已兵荒马乱。 医官每日都来,他的情况,我并非不知…… 第86章 齐心 五月的天,宫内尽显春意盎然。宫墙之外,繁花似锦,宫墙之内,更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随着天气转暖,江知栩的精气神也好转了许多,让人心安不少。 有一日,他还比我起得更早些,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简,我醒来时,看到他金冠束发,青缎的龙袍加身,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的柔和,仿佛身染重病只是一场梦。 就又看痴了。 直到他转头唤我,唇色还是那样苍白,心底的激动才被埋下。 “皇上怎这么早就起了?”我轻声问。 他便又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宠溺,也有几分无奈,“早儿总是睡得比我早,起得却比我晚,多少年了,还是小懒鬼。”他说着,晃了晃手中书简,起身递给我,“让朕来考考你兵法学得如何了,好不好?” 这两个月,我白日里偷学理政的事儿被他发现了,可他竟不恼,那日宠溺地看了我许久,又将不知所措的我揽入怀中,抱了很久,久得差点喘不过气。 后来,他也不怕我起什么歪心邪念,也不听我解释,竟主动当起了师傅,教我复杂难懂的国策,兵法、圣祖训等等等等。 可他越是这样,我越难受。 我不敢问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光是医官沉重的熊猫眼和每日端来的各种药膳,都让我怕极了。 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的,白日上完朝,就当师傅与徒弟,晚上入了夜,就当不舍分离的夫妻。 虽不能缠绵,但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 为此,可知可念都吃了醋,说阿爹阿娘不要他们了。 江知栩为此,不顾我劝,陪孩子们玩了一整天,看可祯跳舞,看可知可念斗嘴,看可予学步。 可陪孩童哪是轻松的?他回未央宫时,好不容易减轻一些的咳嗽和胃痛又加重了。让我心疼到哭鼻子。 江知栩就靠在床边边痛边笑,说我和小时候一点未变,哭鼻子的样子难看极了,还说幼时为我擤鼻涕时好生嫌弃。 气得我再哭不下去。 哼。 不记得当年是他自己红着脸跑走的是? 我就不示弱地同他呛声,可呛着呛着,又难过地流泪,我好想念当年那个能为我擤鼻子的少年,想念他的意气风发与故作老成持重的嘴脸。 想念他负手立于天下的冷肃端凝。 我便想,如果世间有那倒转时光的灵丹妙药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一定一早就把他摁在床上,宣十个八个医官,或者把整个太医院搬来都行。 将他的旧疾早早地扼杀在摇篮中,让他永远那么冷肃端凝,那么老成持重,看一百年都不腻! 只可惜,这世间之大,没有如果。 …… 我看着他现在倏然间虚弱的模样,仿佛一碰就会碎,那样不真实,那样怕。 每每这时,他就又倔强地强颜欢笑,也不管自己额间是不是淌着汗珠,是不是唇色苍白,固执地安慰我:“早儿你别怕,朕一定能好,一定可以痊愈的,一定能陪你白发苍苍,看可知继位,看江山盛世……” 这个傻子,既然这么笃定,为何又非要立可知为太子呢? 可知才三岁啊,他都不知道何为太子,何为天子,也不知道,帝王之位自己究竟喜不喜欢。 几日前,他就于朝堂之上,宣了可知的储君之位,还时时将可知叫来,亲自教导。 可三岁的可知懂啥?他什么也听不明白,时常听着父王读四书五经呼呼打瞌睡,复考时,半个字也讲不出来,惯会哭鼻子。 江知栩便看着叹气,让奶母抱他回去,转而抓我来学。 也不知是不是入宫得早的原因,我学得很快,早就能理朝政大事,甚至能帮着江知栩,参与一些治世决策。 江知栩便又会说傻话,目光柔柔地看着我,讲自己若真有什么不测,就扶可知登位,让我辅…… 我便不自觉地生气,吼他闭嘴。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敢对他怒目横对,跟个要吃人的母老虎般吓人。 我不允他说傻话,也不允这种可能发生。 这些时日,我甚至偷偷命人遍访民间名医,只要能医好江知栩的病,我不怕尝试什么。 可江知栩看我生气,就又施展他的温柔之术,轻轻地把我拉进怀里,轻轻抚我后背,让我所有的不安和忧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早儿,朕知道说这些对你和可知很自私,但……朕不能对天下自私。” 我抬头望进他眼中,那里依旧藏着浩瀚星辰,藏着无尽的柔情和不舍,渐渐地,我的怒火、委屈、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个傻子,他真是从少年,到青年,都未曾变过。不管经历过什么,都是个宁负自身,也绝不曾负天下的天子。 可……我们呢?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我们紧紧相依的身上,他的手依旧轻轻搭在我的背上,气息温暖而熟悉,像是能抵御世间所有寒冷的避风港。 我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这个避风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 后宫最近也静得很。 林宜妃不再醉酒,也不再写诗了,她日日抄写佛经,日日礼佛,连觉都不舍睡,仿佛多抄一些,江知栩的病就能好更好一些。 月惠妃揽下了所有育儿重任,将当娘的潜质发挥到了极致。 姜淑仪也自觉着从旁协助,帮着照看皇子公主们,陪读、陪玩、陪吃饭。 章贵妃也不闹争宠了,她其实是个能理家的人,自幼于侯府长大的她天生有当家模样,将后宫理得明明白白,有条不紊,让宫女们不曾有一丝慌乱。 而余下的两个答应,也不再整日种菜养花了,知我不能陪春太妃犯傻解闷,便自动担了这责任,与常嬷嬷一起,将春太妃,护得很好。 …… 大家各司其职,朝堂也有条不紊,所有人,都只待天子身体恢复如初,朝阳再起…… 第87章 许诺 未央庭中,百花齐放,花香扑鼻。 我和江知栩像小时候一样,肩并肩坐在石阶上,看春日里美不胜收的景致,看万物复苏,花儿争奇斗艳。 微风拂过,绿意盎然的树木就轻轻摇曳,看起来恬静而舒适,仿若世间没什么忧愁似的。 我是被江知栩强行拉来散心的。 他说我自他生病以来,就每天都像个小哭包似的,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一点当皇后的样子都没有,看得人心烦意乱的。 他说这话时,冲我噘着嘴,努力地佯装生气。 可我懂的,知他不过是怕我担心,也怕万一…… 于是说什么心烦意乱,推我向外呢! 不过,我确实不能再总哭鼻子了,我现在是棵大树,不能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就自己先成了雨啊。 …… 坐在这儿晒晒太阳,看看春日暖阳,看看花草树木,确实心情明媚了许多。 我俩还去看了猫儿狗儿们,十多年过去,如初他们早就不在了,如今这些长大的小崽子们,我俩都已认不得,毕竟连“小胖胖”都不见了。 我有点忧伤,可江知栩却不,他说,世间所有人,都是一代一代的,何况猫儿狗儿呢?若不能寿命长存,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没什么不好。你看,只要前人够用心,他们的后世,便自由洒脱,再不怕有歹人相害,也再不怕食不果腹,“如初”她们在天上也定是开心的,这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胡说。 我知道他在隐喻什么,可我不想理,也不想听。 他这些段时间,总是说些有的没的,明明是有好转的,可却自己不注意,又太爱操心。 医官曾强调多次,让他静养,静养。 可他偏不,他说他是天子,他若静了,朝堂就乱了。 这道理,谁人不懂呢? 昏君纵欲乱世,明君恤民伤已,可江知栩因前朝之殇,却不得已将自己伤得彻彻底底。想想,真是让人心酸齿寒,原来一个朝代的兴亡,往往就悬于天子一人之上。 可天子,也不过刚满二十三岁,得了两儿两女,却从小历经艰难的人啊。 …… 未央庭风轻轻的,暖暖的,可江知栩还是止不住咳,那咳嗽中都带着血丝,我紧张地伸手抚他后背,他却没事儿人一般握了握我的手。 他其实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体就是国之根本,民众的希望。他不愿意让自己的疾病成为朝廷动荡的导火索,更不愿看到百姓因他的虚弱而陷入恐慌。 便始终撑着,强装康健,将国事放在第一位。 有时候医官看了,都忍不住落泪。 宫中其实也不乏忠心耿耿的大臣,猜出了什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可奈何。 因他们明白,江知栩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不可能更改的,也不敢更改。这样一个人,虽然身体日益虚弱,但其精神、决心,却如同坚实的城墙,保护着刚刚稳定的大辽不受外敌的侵扰,也让朝堂之上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党羽纷争。 却保不得自己,保不得我们的小家。 可知、可念、可予几乎什么都不明白,可祯又是女儿身…… 月惠妃说,可祯最近也时常绷着小脸,一脸子的忧愁,有时候鹿星野来逗她,都逗不笑。 我便让宫女采了百花,自己琢磨着和糯米一起捣碎蒸熟,做成好看的百花糕,让宫女给孩子们给可祯、孩子们端去。 我们大人忍不住忧伤就算了,孩子可不能。 我近来的厨艺真的长进了不少,羹汤不会寡淡,还会自己研究些新奇好看的菜式,如梅花粥,玉兰花馔等,也能用鲜花烹饪各种美味佳肴,让人既能赏心悦目,又能口齿留香,心间留香。 只是,江知栩现下能吃的不多,我就端着,给他看也好。 他看着就笑了,说真想快快好起来,吃早儿做的菜。 我便伸出小指,说不要说真想,要说一定! 江知栩看着我伸出的小指,微微一笑,伸出自己的小指与我勾住,仿佛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能让所有的苦难和病痛消散一般。 “一定!”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力量。 于是,我再不怕下厨难,再不怕学政苦,很努力,很努力地做大树,可总还是做得不够,比起江知栩,真的差太远了,太远了…… 未央庭花儿很艳,红的、黄的、粉的、紫的……争奇斗艳的,我站起身,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膀,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和深深的疲惫。 他这段时间的确好转了许多,脸色也比以前红润,眸中的光芒也逐渐恢复。可是,身体依旧虚弱,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疲惫感,让人忍不住心疼。 “天有些阴沉了,我们回。”我看着依旧还在轻咳的他,轻声道。 “好,”江知栩微微点头,望了望刚刚还明媚,现在却被乌云遮挡的阳光,又道,“明年,也是这个季节,我们就出宫看看。”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期待,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我轻轻一笑,心中也充满了暖意和希望。 不知那时能不能走遍了山川湖泊,看看日出日落,虽然对身负重担的帝后来说,应是奢望,但若能看看云华城中热闹的集市和天真的孩童,也是极好的。 也不知,我小时候的街巷还在不在。 不过重中之重,还是要我的夫君,大辽的天子快些恢复过来。 咳血和胃疾并行,现在与从前不同,他刻意伪装我也看得出来,毕竟,那额头盈盈的汗珠骗不了人,那帕子间的血丝骗不了人。 …… 回到寝殿,催着他小憩一会儿后,我又独自来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我想到了五岁那年入宫的天气,也是这般的。 又想到了我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想到暴风骤雨之后的平顺与宁静、深情和承诺。我知道,无论未来道路无论多么艰难,我都会紧紧站在他的身边,做他最坚强的后盾,只要天不夺人所爱…… 第88章 出宫 可没想到,不用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今年的夏深时,我就先行出宫了。 为的,是奔丧,且,是我一个人。 前日,宫外传来消息,说我病了一个月有余的外祖母,已驾鹤仙游去了,那时我的外祖父也忙于朝堂多日未归家,听到消息时,如我一样悲痛,心悸。 之后,他从朝堂中往家中赶,我从宫中往尚府赶。 江知栩未等我请求,就下令命我出宫奔丧,还派陆乘渊、玲珑随我同去。我哽咽着说不出话,豆大的泪珠往下掉,只命月昌和其他宫人们好生照看皇上,监督他吃饭休息,便换上素净的丧服,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前往外祖母府上的路。 那是我自五岁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宫,我却再无心看风景、看集市、看街巷。 一路上,我都沉浸在不可置信与追忆中,虽然,我能追忆的不多,我对外祖母知之甚少,唯一记忆中的一次相见,还是爹爹与祖父被斩后,她入宫的安抚、开导,及拥我入怀的温暖。 和我依旧记得她英气和蔼的面庞,想着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心里的悲痛无以言表。 陆乘渊和玲珑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他们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似乎在寻思安慰我的话语,却又觉得此刻的沉默更为恰当。我心感激他们的体贴,却也无暇多说,只想快些到达外祖母府上,见外祖母最后一面。 以至于期间有路过小时候的府邸都未可知,那曾经觉得高大无比的大门上,依旧贴着封条,只是积年所累,稀稀烂烂都已看不真切,曾经气派的朱门,如今长久未有人烟,已破败得不行,在喧嚣的街市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是有看到的,也有一丝隐隐的熟悉,只是忘了…… 我外祖父的太傅府其实距离原来的沈家,不算太远,都在云华城内,只是我只顾着伤心了,一直到很久之后,才惊觉。 但物是人非,知道也无甚意义了。 太阳渐渐西下,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外祖父已经在门外等候,他依旧矮矮的,胖胖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几近全白。 胡子已经几日未剃了,合着浓重的黑眼圈,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潦草,若不说他是当朝太傅,倒像个街市算命的孤寡老头。 他见到我们,眼圈一红,却强自忍住泪水,行礼寒暄,领我们进入府中。 尚家的大门,没有我记忆中沈家的大门那样气派,很是素雅而不张扬,大门上已挂起黑白挽联,有白汪汪穿孝的几个仆从于两边侍立,似是在府中呆了很久的老人了,与我行礼,面有泪痕。 府里已经布置成了白色的丧事场面,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氛围。 对于外祖父的府邸,我已是全然没有记忆了,我曾听嬷嬷讲过,三岁时我最喜欢来这里。外祖父外祖母与祖父爹爹是截然不同的人,沈府从前张扬奢华,尚府却一直是清贫寂寥的。且外祖父又无妾室,也无其他子女,家中人丁单纯,一直过得怡然自得,没有什么其他府邸中不知凡几的腌臜事儿,倒一点都不像个高门府宅。 嬷嬷说,尚府的门前时常扫得干干净净的,府中带着书卷香,两旁的梅花树下,经常有几只小鸟在快乐地跳跃,我三岁那年最喜去外祖父家中玩,也因爹爹还未娶晚娘,便容着我多去一些。 还说我每次去都特别喜欢逗那几只小鸟,时常张牙舞爪地把小鸟吓飞,然后哭着找外祖母抱抱…… 外祖母便抱着我疼惜得不行,大约是思念娘亲的缘故,有时候会恍惚着对我叫“夏儿”,我便撅着小嘴道:”外祖母,我是早儿,早儿呀……” 外祖母就爽朗着笑,点一下我额头道:“是是是,我的早儿。” 嬷嬷说我小时候说话特伶俐,大约两岁就吐字清晰了。 现在想来,外祖母那时的笑,是不是为极力掩自己失了独女的痛楚呢? 娘亲若不是为了生我,或许就不会走了…… 可这世间,哪有或许呢? 如今进了院,确有小时候的知觉,我看到嬷嬷口中的梅花树还在,因是夏天,所以梅花已经凋谢,但树下依旧有几只小鸟在嬉戏。院子里的一切都与嬷嬷所诉无二致,似乎是十多年未变的,只是多了几分萧索和沉寂。 梅花树下,还放着一把石凳,只是上面积了一层灰尘,大概许久未有人坐过了。 因是奔丧,并非省亲,我又来得低调。 除了外祖父,并未有其他人相迎,不过尚府好像也没有什么他人了。 外祖母外祖父相伴几十年,只生得我娘亲一女,娘亲又为生我而去,尚家竟再未添子嗣,不是不想,听嬷嬷讲,是外祖母已不能再生。 但外祖父,执意不肯再娶什么妾室,连过继也不肯要。甚至不在乎尚家的未来,不在乎血脉的延续会不会就此中断而背上祖辈骂名。 外人也有于背后嘲笑太傅,但外祖父始终摆着一张圆滑世故的笑脸,俱一不理。 这真是与他老狐狸般的形象一点都不相符,我那时确也想不通。 直到长大后,才觉出一些暖意来,世间女子所求,大约都是如此,只是外祖父这般人,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跟随着外祖父来到灵堂时,堂间烛灯已亮,夏风轻柔,外祖母的棺木就那样静静地摆在其中,四周很静很静。 外祖父本不想让我来这里的,恐灵堂幽深,我又贵为皇后,不吉利的。 可我已顾不得许多,还是想见外祖母一面,我们相处的日子太短太短了,如今阴阳两隔,哪怕说说话也好。 外祖父说,其实自我娘亲走后,外祖母就一直是压抑的,只是不漏于色,后来我入了宫,她的隐忍就更盛了,她本是侯门将女的后代,忍不住气,却不得已忍下这许多闷气。 以致一直有些心口闷的病,大约半年前开始加重,但因那时江知栩也倒在朝堂,便没有声张。 却不想……竟偷偷走了…… 大约是不想正为皇上忧心的我们担心更多,走得安静又突然…… 第89章 愿意 我在灵堂里静坐了许久,玲珑和陆乘渊从旁陪着,谁也未曾说话。 黑夜的夏风吹进来,带着一丝丝的凉意,我望着祖母的棺木,先前明明准备了许多话,可这一刹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外祖母这样的身份,即便厚葬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她走前,就曾留下书信,说不允外祖父私自厚葬她,她要的是穿平常衣,不要朝廷所赐玉佩、玉玦及绶笥,祭品也只用干饭,干肉各一盘,说还要酒一杯,一家字画一幅,其他不得多用。连棺木都不可奢华,墓穴能放下棺椁就行,不需什么无用的石器,更不可将资财埋入地下任由腐化。 她是个生死看淡的人,说来时既然干干净净,走时也要干干净净才可,信中写着“大辽刚兴,不可逆天心,亡行亡声,乃合道情”,也不让许多人来送葬,总之,一切从简,无需什么“厚自奉养”。 她的信中还不许外祖父瞎哭,说自己只是先去陪”夏儿”而已,让外祖父这死老头子好好帮我这外孙女和孙女女婿护江山,护好了,再来寻她。 我手中攥着这书信,看得又哭又笑,哭得难过,笑得伤心。 于是外祖母的灵堂,也是简简单单的。 棺木两旁,摆放着两盆白色的菊花,花瓣间露珠晶莹,我记得嬷嬷说过,外祖母爱菊。 灵堂的四周,挂着淡黄色的绸帛。灵堂正中,一张黑色的祭桌上摆放着外祖母生前喜爱的物品,有她常用的茶杯,还有一本已经翻阅的泛黄的经书。这些平凡的物品,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珍贵,那桌上,还有一张合婚庚帖,上面写着“终生所约,永结同好”。 看得出,外祖父还是偷偷用了心。 我想,那定是外祖父年轻时候,与外祖母的定情之物,如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直未变,我忍不住伸手触碰,摸着那字迹,总觉还有温度。 “那张合婚庚帖,还是老臣当年硬拉着臣妻去求的,让娘娘见笑了。” 外祖父略带沙哑与疲惫的声音响起,我转身回望,看到他已站在灵堂一旁,与我行礼。 他的目光停在合婚庚帖上,眸色深邃,唇边带着酸涩的笑意,仿若在回忆,眉间微蹙,带着一丝怅然、一丝若失。 我走过去,扶他起身,很想轻轻握住他的手,只是身份使然,还是规矩地错开了。却在一刹那感受到外祖父手掌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 “早儿既是回来奔丧,太傅可不必拘礼,只当早儿还是外孙女就好。”我心疼道。 外祖父闻言,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的笑容中有着释然和平静,“娘娘放心,老臣永远都会是娘娘的娘家人,永远是最亲的外祖父,只是君臣有别,称谓上自不必介怀。” 我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外祖父,眸中已不再圆滑,却是满满的神情,外祖母的离世,好似抽走了他大半精神。 可他还是依旧不改规规矩矩,为我这唯一的家人着想,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看从旁有他人在,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 一夜之间,他仿佛更苍老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而情深,仿佛藏着无数的故事。 他望向灵堂中央的祭桌,眼中闪过一丝柔情,缓缓着说:“臣妻一生简朴,不喜奢华,这些物品都是她生前珍视的,尤其是那本经书,她常常念诵,说是能带来心灵的宁静。” “太傅,与温老夫人的感情,一定很好。”我便由着他,藏住了那份无法言喻的亲情渴望和苦楚,轻声问道。 “是,”外祖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年,臣同她定情时,其实是怯弱的,我们虽自小相识,但臣身材矮小,相貌凡凡,从未奢望能娶将门之女,还是最小的嫡女,总觉自己何德何能啊……” “太傅实是谦虚了,您是大德大才之人,怎会配不上温老夫人?”我不解着问。 “哪里配得上,臣也不是一开始就登得上太傅之位的,不过是寂寂无名有些小才的男子罢了,还是个庶出,“外祖父的声音逐渐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自嘲地笑笑,仿佛那段岁月又在眼前展开:”那时,夫人与臣不过是幼时玩伴,只得称兄道弟,对臣没得半点男女私情,臣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奢望,直到……” “直到?” 外祖父的表情倏然落寞,又款款道:“老先帝在位时,世间一度盛世升腾,但所谓盛世,常悬于天子,悬于忠臣,所以这世间也不是全然太平的。臣还记得那一日,突闻温家老将军战死未表,夫人原配郎权衡利弊趁势退婚时,夫人神情凄凄寻我,问我可敢娶她?” “所以,太傅就应了?” “是也不是,”外祖父抚着那张合婚庚帖,上面的字是手写的,他浅浅地笑:“我知是她是赌气,不敢全然答应,但也为她难受,心中早已一万个‘我愿意’了,只是不敢张嘴,就问她要不要我帮她讨公道,想去帮她揍那负心郎。” “可……她不允我去,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讨什么公道?就问我愿意愿意与她结为夫妻,共度余生,反正她被悔婚,名声已毁,不在乎爱不爱的,她真是,说什么傻话啊。她不知那一刻,我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早已誓要用我全部的努力,给她一个应有的地位和尊严。” 外祖父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仿佛回到了那个决定了他们一生的时刻。 夜风吹得灵堂的白布轻轻摇曳,灵堂的角落里,一盏孤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沉香的清幽,那是外祖母生前最爱的香气,如今在这灵堂中缓缓弥散,仿佛她的灵魂还在这里回应着。 “臣便没有犹豫,立刻对她说,‘我愿意’。“外祖父回望了一眼白布,继续缓缓道道:“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我。那一刻,我知道,我需得护她一生……” …… 第90章 回宫 那夜,外祖父与我讲了许多。 他总是自嘲,说自己亏欠外祖母许多,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护好她。还说与其是他护她,还不如说是她护他。 我听着,也禁不住涩涩地笑。 总觉得她们的感情,不同于那些风花雪月的轻浮,更多的是一种默契和理解。 外祖父,他也不知后来自己是怎样当上太傅的,反正自那日起,他便收起心,托家中谋取了官职,参与朝政,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 多年努力后,也不知走了什么运,有幸被老先帝看重,一步步升至太傅之位。 我外祖母始终不离不弃,还用她的智慧和勇气也多次帮助外祖父渡过难关。他们共同经历了无数风雨,也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变化,许下一生不娶妾室的诺言。 如今看来,是多么反常而幸福,是彼此成就,彼此相依。 直到终老,依旧是相护于心。 他们阴差阳错,却没有配不配的问题,有的只是携手共度此生的决心,又一生清贵,无论是战乱频仍,还是世态炎凉,都相依为命,共同面对。简朴而深沉。 外祖父说起那日与外祖母定情时,神情甚至像个大男孩,他说:“臣还记得,定情那日,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在一片繁花之下,就地取材,递给她一个简单草戒。她接过来,眸中依旧是愤愤的,可我那时心里已默默地念了,念着‘虽我貌不惊人,但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你,爱护你,直到白发苍苍。’” 外祖父的声音渐渐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对外祖母深深的怀念和爱恋。 太傅,与您共度的岁月,本宫相信是温老夫人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光。”我轻声说道,试图用温柔的话语安慰他的心。 “娘娘不必安慰老臣,如今夫人已经离开,老臣定会带着她那份执念,好好地活下去,只是娘娘,也莫要哀伤才是,”过了好一会儿,外祖父又转过身来,对我道:“孩子,花有开有谢,月有圆有缺,人生有限,世间本也没有不变的月圆花好,我和你外祖母,能同行几十年,已是知足,红尘过客,生死也不过暂别,总会再见的……” 我那时还不懂,外祖父此话的含义,只点着头。 …… 外祖母的出殡当日,亦是简单而清净的。尚家遵照遗命未有大办,除了族人与亲旧故吏及贤明友臣来悼念,未有其他。 出殡时不用长幡、吹鼓和挽歌,素常的衣服装裹,四时衣服各一套,自然而清廉。 外祖母一生是不太信佛的,所以只循俗情请了寥寥几个和尚念经,只用随身衣物及首饰做了布施,奉养清俭,未有丝毫铺张。 可即便这样,也是不失贵气与尊严的,前来吊唁的人以及在尚家呆了多年的仆从,一众哽咽,难言的难过。 我也难过,不仅是思念外祖母,更重要的,是又失了亲人。 我在这世间的维系,好像越来越浅薄了。 …… 那日结束了送葬,我便同玲珑、陆乘渊一起挥别外祖父,起程回宫。 我远远地看见外祖父站在门口,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而坚定,仿佛是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也依旧挺拔着。 矮又高大。 我手中执着一册簪花小楷,那是外祖父在我临行前塞在我手中的,是娘亲出嫁前写的。外祖父说,娘亲走了多年,所剩之物也不多,余的许多,都被外祖母一并带走了,唯有这簪花小楷,留着给我做个念想。 我翻开,字迹工整而娟秀,果真比我写得好看许多,清秀灵动,宛如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心中那难过,又添了些暖,我谢过外祖父,便将它紧紧搂在怀间。 然后,就随玲珑上了车辇,回望祖父时,我竟有一刹那的恍惚,倏而想起五岁那年离家进宫的场景,那时,祖父与爹爹也是这般站在门口,行着礼。 只是不一样的是,他们那时的面容中,未有一丝的难过与哽咽,有的,竟是野心昭昭与喜悦,也因此,埋下了我一生的命数。 而我的外祖父,眸中却尽是坚强与不舍,他遥遥地挥着手,似是在告诉我,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在这里,做那老树,等我安好,等江知栩安好。 车辇缓缓行驶,我紧握着那册簪花小楷,仿佛是握着娘亲的手,温暖而坚定。心中的情绪翻涌,却也逐渐平复。 我将头靠在车窗边,心中满是对外祖母的思念与对未来的迷茫。手中的簪花小楷,仿佛成了我与娘亲、与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 一路上,我不时翻阅着这份珍贵的遗物,每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娘亲的温柔,仿佛从未谋面的她,就在我身边,用特有的方式陪伴着。 随着车辇的颠簸,我的思绪也随之飘扬。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的生活,那些欢乐与痛苦,得失与坎坷,都如同一场梦幻。 再回头时,外祖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线之中…… 夏风不比春风寒,它带着一种独有的热烈与激情,仿佛能将一切阴霾与烦恼驱散。车辇缓缓行进在云华城中,从热闹的集市到人来人往的街巷,再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 直至群山连绵,层峦叠嶂,苍翠欲滴。 直至宫门将近,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瘦而高的身影,他穿着宽大的龙袍,远远地站着。 夏风清扬,龙袍也飞扬而起,那一刻,我的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夏风带着微微的热力,吹拂过我的面颊,也似乎吹散了我心中的难过与忧虑。 直待车辇终于停在了宫门前,我抬头,再次看向他。此刻的他,阳光正好,龙袍随风飘扬,英姿飒爽,带着几分温柔又几分威严。 几日未见,江知栩似乎又间好了一些。 我心喜之。 他却在阳光中站得笔挺,柔柔地看着我道:“早儿,朕来迎你回家。” ”回家……”我望着有种的簪花小楷,心中呐呐道。 …… 第91章 代执 过完夏,江知栩刚有好转的身体,又突然急转倒退起来。 咳出了大口大口的血块,胃口也变得很差。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可医官也熬白了头,只顾跪着颤抖道:“是罪臣无能,请娘娘责罚……” 这一年,整个太医院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我是看在眼里的,自不会乏他。 他们于民间也寻到过一些医术高超之人,可也都无能为力,表示皇上的身体只能尽力维持。 还有医师大胆道出真相,说江知栩那日轰然倒地,能醒来已是奇迹,如今还熬上这近一年时光,也实属不易。 后宫虽然未慌乱,但也不甚好管。 有一些多嘴的老嬷嬷竟在背后偷偷议论,说皇上怕不是子代父过,才相继短…… 好在章贵妃及时赶到,将躲在犄角旮旯的几个老妪,狠狠掌了嘴,怕是再也不敢妄议了。 这期间,江知栩也并非不是没有过见好的迹象,他能撑着上朝,能撑着批奏折,甚至为了抚我痛失外祖母的心伤,还努力表演过无恙,他是惯会演戏的,可是这次,身体却说不了谎。 后来渐渐的,连提笔都无力。 好在我在身边代可知习得许多政务之事,于是自两月前起,朝堂上的好多事,都几乎由我偷偷代劳,为此,我甚至顾不得悲伤,只每日代江知栩奔波于朝堂之中,算是狠狠体会了贤明帝王之苦。 累到不行,连给江知栩熬羹汤的时日都没有。 我便叫章贵妃代劳,她很欣喜。可江知栩这傻子,却不允,说皇后安心代朕执政,朕有月昌,足矣。 月昌也哽咽而倔强着点头,可……我看着比我还能哭还粗心的月昌,很是无奈。 那次,我还难得地再见章贵妃哭,只是这次的哭再不同往昔,无惯有的傲娇,也无标志性的白眼,她哭得寂寂无声,眸中尽是零落与哀伤。 …… 朝臣也几乎再瞒不住,恳求天子代为执政的呼声开始变得越来越盛。 甚至连江知栩自己都说,要年幼的可知代政,我辅之,甚至不允我拒绝。 我又气又心疼,问他就不怕我篡权,不怕我成为下一个江淑茹么? 他却执着一双温暖又疲惫的眸,静静地看着我道:“朕与早儿相伴十多年,一早就知道,早儿是怎样的人,这江山,交给朕的皇后,是朕现在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了。” “可知栩哥哥,可有问过早儿愿不愿,可知愿不愿呢?“我悠悠着说。 “如果有选择,朕也想护早儿和孩子们一生,可朕,好像做不到了……”他依旧那样望着我,似乎要把我深深地刻进眸中似的:”对不起,又要委屈早儿了……”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手掌上微弱而不稳定的脉搏,心中的无助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万里山河的顶端,是天子无力的嘱托,是宁负执手青梅,也不负天下人的心愿,在现世安稳的光阴中,绘着对盛世的期许,对百姓的关怀,以及对家国天下的无限忠诚。然而,命运的无情,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我重重地点了头,命宫女点上温和的香薰,让整个寝宫弥漫着轻柔的香气。 医官的无力让我意识到,过不了多久,我们或许真的要面对最坏的结果。我现在能做的,唯有让他安心宁神,不那么痛。 然后,嘱他所托,接过皇权的手柄,带着可知,代他去绘未来的盛世期许。 我望着那些谏言,想着江知栩的话,思绪纷纷,连月影爬上枝头都未察觉。 玲珑为我端来了雉羹,披上帔帛,就这么静静地陪着我。 夜深人静,未央宫的书房中只剩下我俩,以及那盏摇曳的灯笼,投下斑驳的光影。 翌日,天色未明,我便带着几分绝望,几分希翼,带还不到四岁的可知走上朝堂,迎着万众瞩目,暂代江知栩坐上天子之位,迎百官朝拜。 我看着仍有些紧张、不知所措的可知,心中五味杂陈。 他那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对未知的好奇与对朝堂的不解,让我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江知栩,不知道他那时在混乱中推上王位时,是不是也是这般。 看着让人心疼,又无可奈何。 我深知,可知既贵为太子,天下的这一切的重担最终还是要落在稚子的肩上,只是没想到,终归还是这么早。 我们明净如水的光阴,最终还是成了短暂的岁月如歌。 我和江知栩所幻想的未来,最终,只能成为幻想。 我曾经接受了沉浮起落,接受了幻灭与马蹄声乱,以为往后我和江知栩的人生,将不再被动,不再被权利裹挟。 却不想,还是妄想了,我们自幼时被推上帝后之位,一生的宿命都就此绑定,逃不开、挣不脱。 即便为了天下黎明,也只能又站到了不得不如此为之的地步。 甚至更不得不带上可知。 虽然他还年幼,但这已然是不争的事实。 只能恳求,在我和朝臣们的辅佐下,可知能够担得起这重担,是愿做帝王,愿同娘亲一起代父王圆盛世之愿的。 朝堂之上,百官的朝拜声逐渐平息,我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再次投向可知。 看他还有些紧张与局促,我便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他的小手,感受到他的手心因紧张而略微出汗。用尽量平和的声音悄声对他说:“可知,不要害怕,娘亲和所有的臣子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保护你。你只需要做你自己,照父王所说,一步一个步,慢慢学会做太子,托起天下之大。” 没想到,可知竟抬头看着我,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小小的坚定,轻声回我道:“娘亲放心,可知记得爹爹说过的所有话,会记住,努力学着做一个为天下谋福的太子。” 听到可知这样的回答,我都有些惊住了,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没想到我的小毛孩子,已经开始像江知栩一样,展现出不凡的担当和勇气。尽管前路漫长未知,但至少此刻,我看得到可知身上的一丝光明…… 第92章 寒霜 我的夫君,大辽的天子……最终,还是没有熬到第二年春天。 知元十七年,刚入冬,云华皇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江雪之夜,宫灯如昼,整个云华皇城被一层寒霜所覆盖,显得分外肃静。 然而瑞雪兆丰年,暴雪却多不幸,云华城外江雪冰,胜重载,草木不华,溪鱼皆冻死。大雪不仅害苗稼,贫弱之民也不免受灾殃。 那场大雪下了十余日不止,冰滑,人马都不能行,朝堂为此忙成一团,为忙救灾,我这初登辅政之位的人,也自不得松懈。 好在朝堂上下齐心协力,又有外祖父从旁助力,我着众臣,从四面八方调集粮草和救援物资,力图减轻灾害带来的影响。 宫中自也没有闲着,我同林宜妃一起,组织宫女婢仆,制作衣物,准备食物,为受灾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只是,在这场天灾中,江知栩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原本就已虚弱,在这样的环境下,更是雪上加霜。 我差不多也快将整个太医院搬进未央宫了,月昌等人也日夜守在他的床前,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但都无济于事。他的意识一点点地变差,时不时还会梦魇和高烧。 我便白日忙救灾,夜里陪在他身边,安抚他的梦魇,陪他偶然清醒时聊些小时候为数不多的温暖和趣事,就像我儿时,他守着我一般。 他时常会梦到自己的母妃,梦到先帝,梦到他的四哥……梦着梦着,会找吉宁、找我,从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再也不得见,卧病在床时,瘦得那样让人难受。 我的泪,也不知从何时起,早就流干了,只拥他在怀,就像那些年,他拥我在怀一样。我时常跟他讲,从六岁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其实,就再也不曾后悔进宫,我自幼是个没什么亲人的人,自嬷嬷离我而去后,他于我而言,就是生命中的一道耀眼的光。 我多么不想这道光灭掉啊,不想我们好不容易拼命得来的幸福,一下子就这么幻灭不见。 外祖父曾告诉我,世间本就没有不变的月圆花好,可我不愿,实是不愿啊,我不想自己享山高水长,也不在乎什么位高权轻,如果能换他康健,我才不稀罕那辅政之位。 为何,人生,总是难圆满呢? 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是早儿,所以世间一切,都离我那样早,娘亲去得早,我入宫早,嬷嬷也走得早…… 如今,连夫君也要早走么? 我们,连出宫共看山河的愿望,都还未曾实现呢,我和他说,我其实早想好了,出宫第一件事,就是求一张合婚庚帖,也要学外祖父与外祖母一般,写下“承君一诺,至死不渝”的字…… 我趁他睡着说了许多,却分明看到,昏睡中的他,眼角还是噙了一滴泪,我轻轻为他抚掉,就像他那些年为我擦泪一般。 可他如今,好像再无力为我抚泪了。 我的心情渐渐如同冰封的城池,寒冷而又孤独。渐渐的,好像……也接受了他要离我而去的事实。 月昌这些时日,也不再哭了,同我说,江知栩交代过他,让月昌以后随着我,随着可知,代他好好护我们,甚至对陆乘渊,也说了同样的话。 大家好像,都不再挣扎了。 可祯懂事般的,日日来看父王,为江知栩跳舞,唤江知栩起床,有时候还会背长长的四书。她是所有孩子中,最最最懂事、稳重的一个,自也明白了何为生死,已懂得难过,有时候看着唤不醒的父王,会止不住流泪。 月惠妃在一旁,也跟着流泪。 她从前,是甚少哭的。 可知、可念似乎还不明白太多,但也哀伤着一张小脸,问我父王何时能清醒?能再陪他们玩耍? 可予刚学会走路,会糯糯地叫父王,只是甚少被回复。 甚少,甚少。 后来几日,我也很少再说话,常轻手轻脚地守在床边,看着他因病痛而愈发消瘦的面容,与不清神志,心如刀割。 医师们早已束手无策,朝中的大臣们也都在暗自观望,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我知道,他们等的是天子的最后一息。而我,内心中隐隐的角落,依旧希望奇迹能够降临,让我的夫君能够醒来,哪怕只是再和我说一句话也好。 这奢望,最终还是达成了,只是也是终结。大雪冰封的最后一夜,江知栩于梦魇中睁开了眼,低声唤我:“早儿……” 那声音很轻很轻,但足以让我再次,久违的泪流满面。 我于床边惊醒过来,看他的眼睛再次透亮起来,那眼睛真好看,久违的好看,我仿佛又从中看到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看到了闪闪的漫天繁星,与璀璨天灯。 我匆忙着,紧紧地握住他已瘦骨如柴的手,说:“早儿在,知栩哥哥,早儿在……” 月昌和玲珑闻声,也匆忙着从外殿赶来,一阵呜咽与激动,月昌甚至才反应过来,忙着要去喊医官。 却被江知栩止住了,他声音沙哑着说:“莫要喊医官了,朕好像,时间不多了。” 月昌和玲珑的激动,倏然间又变成了苍白的哽咽,涕不成声。 我不知为何,却一瞬间,再也哭不出来,我仿佛知道他此话是何意,想到过去常听说,人在生命最后一刻,会有短暂的清醒及冷静,那称作……回光返照。 我愣在那儿,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同江知栩一般,变得冰冷起来。 可江知栩却微微一笑,那笑容中竟带着一种超然的宁静,他缓缓地说:“月昌、玲珑,你们两个要好好的,不要因为朕而悲伤。朕这一生,虽然坎坷,但也算是无憾了。” 月昌拼命点头,玲珑也有些涣散地倚在月昌身旁,问:“皇上,还有什么要嘱咐奴婢么?” 江知栩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深情与不舍:“朕,想单独同皇后说说话。” 月昌和玲珑应声,边哭边慌忙退下,轻轻掩上房门。 我看着夫君,也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第93章 熄灭 江知栩走的那夜,大雪封了城,但还是有百官闻讯后匆匆赶来,虔诚地跪在殿外。 月昌也第一次胆大包天地,不顾圣言,喊来了医官。 可医官匆匆忙忙地冲进来时,只看了江知栩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眸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慌张和悲哀。 又颤巍巍地跪下,在江知栩微弱的气息中,应我之命再次退去外殿。 …… 殿中依旧燃着宁神的香薰,飘了一屋子香气,伴着窗外大雪和外殿无力回天的哭声,幽幽绕绕,飘飘渺渺。 却再无他用了。 人的生命一旦到了尽头,似乎都会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仿佛能感知到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从容、淡定。 江知栩似乎,便是如此。 烛光昏黄而温柔,殿中的炭火燃得用力,似在拼命挽天子之命,我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想要尽所能地给他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异常冰凉,沁着止不住的冷汗,怎搓怎呵都热不起来。 “早儿别暖了,没有用的。”他呐呐着说:“朕好像到尽头了,实在……撑不住了。” “别,别,皇上能撑的,知栩哥哥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也呐呐着道,心中的悲凉似要冲破泪眶,却怎也哭不出来。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微微展了笑颜,继续劝我:“别哭啊,早儿可是皇后,以后可不能再总哭鼻子了,朕恐怕再不能帮你擦了……对不起,还是失约了……” 我拼命摇头,即便知道已经无济于事,可还是绷不住。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也慌张着扶他起身,想要揽住他,却被他虚弱着挣脱,反手又将我拥入怀中。 那是,最后一次被他拥入怀中。 他心跳声已经不再热烈,甚至慢慢地微弱下来,我趴在他胸膛用力去听都几乎快要听不到了,我有些哑然,到嘴的挽留开始说不出口。 依稀感觉到他又一次轻轻将唇点在我额头,随着那温热的潮湿,继续悠悠对我道:朕曾以为夺了长姊肆意摧毁的江山,一切都能好起来,可却忘了,我自幼就是一副病躯,活不到那百年、千年,只是没想到……竟连而立也是撑不到的。这一年,朕努力了,也并不想丢下你,丢下可知他们,更不想丢下刚刚喘息安定的江山,可是……实在太累太疼,撑不住了……” “那便不撑了,早儿可以代你撑,你只要安安稳稳地看,好不好?”我声音嘶哑,内心依旧默默地祈上苍垂帘,实在……不想再失去了。 可上苍,好似听不见。 他伸出自己的修长而苍白的手,轻轻地抚着我,那双曾经能扶摇直上指点朝堂、跋山涉水为社稷江山的手,如今却是冰凉而无力:“好,朕在天上看,日日看,看着我的早儿坚强起来,看着早儿代朕指点江山,辅佐我们的皇儿、公主,教可知做一个明君,教可念他们相互扶持、兄妹齐心,不要再像我们那般幼年孤独、凄苦。” 我听着他的话,心中微微一怔,仿佛最后的奢望也被狠狠地撕扯开来,再无法去模糊心底无力的痛楚和呐喊。我知道他这段话意欲为何,也意识到这一刻的告别,将是永久的分离,是如外祖父外祖母般生死两相隔的分离,是此生再无法触及的温暖与相爱。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心中纵有万般不愿千般不舍,即便于我而言,那皇家的尊贵、江山的社稷,都不及他的一丝一毫重要。 却都无能为力了。 我此刻,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他所言,嘱他所托。 他是天子,我是皇后,他心系天下,即便是垂垂病终,依旧不能忘记这份重担。 我即便痛到不能自己,也要在乎跪在外殿为天子将垂而瑟瑟发抖的妃嫔、宫人以及朝臣们。 还有……万千刚恢复欢颜的黎民百姓。 “好,早儿会好好辅佐可知,不让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不让过去的悲剧再演,会……代皇上看海清河晏的盛世,看万千温暖幸福的灯火,”我声音嘶哑,心如刀割,却还是用力挤出一抹微笑:”知栩哥哥还有什么要交代早儿的么?还有没有要见的人?比如可祯可知他们,或者嫔妃,或者哪位朝臣?” 可他却摇了摇头,望向窗外大雪纷飞,浅浅地说:“不必了,不见了,天太冷了,别让他们在殿外为朕祈祷了,朕这一生,做的一点都不够,没能护住谁,最后,还要先一步走……” “皇上说什么傻话呢,”一直站在门口不愿离开的月昌也再忍不住,哭着呛声道:“皇上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用力护住大辽的,月昌最是清楚了,皇上明明是最最最好的天子,是苍天无道!” “月昌,不许……这样胡说。”江知栩声音微弱,却依旧带着从前的威严,面做愠色地安抚月昌:“朕有点渴,你就别再哭丧了。” 月昌这才抹掉眼泪,匆忙地倒上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地递到江知栩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殿中的炭火渐渐熄灭,烛光也开始摇曳,似乎连天地都在为天子而感到悲伤。 “早儿,朕还想再喝一碗雉羹,要从前那般寡淡的,你带月昌去准备好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中的光芒也渐渐黯淡。 “好,好,早儿现在就去,很快的……”我来不及思考,慌不迭地起身。 月昌也紧紧跟在身后欲打下手,我们只顾以最快的速度冲至小厨房,都没能想到,那不过是江知栩引我们出门的借口罢了。 直到在呼啸的寒风中打开殿门,听到身后微弱又清脆的“啪嗒”声时,才恍然惊觉。 再回头看,床榻上的江知栩已紧紧地闭上双眸,倚在床上,手无力地垂悬向下,手中的茶杯坠落在地,碎成一片残渣…… 我刹那间明白,我的知栩哥哥,已然永远地闭上那双好看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甚至,连那一碗寡淡的雉羹都来不及尝,就这样如同冬日里的一缕轻烟,静静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连一声告别都未曾留下。 外殿跪着的人,看着我和月昌呆滞、恍惚的神情,再忍不住哭声,齐声仰天呼喊着:“皇上……” 一声声,在冬夜的雪中,凄凄惨惨,直击人心…… 第94章 掌权 知元十七年冬,江知栩薨逝,去时年仅24岁。 那年冬天,我刚至桃李年华,便从皇后升为皇太后,携幼子登基,一下子宿命般地,成为权势滔天之人。 我的外祖父贵为三朝太傅,为助力外孙女和幼帝,白发苍苍依旧未敢退下朝政,世人只道尚家一朝权倾朝野,却不知他后继无人,也再无爱人。 而我,心中的光芒也刹那间熄灭了,浑然站在世间,只觉得冷,那种从骨髓中蔓延出的寒冷,让我再无爱人的能力与欲念。 江知栩出殡那日,雪已经停了,可漫天的寒,寒得刺骨,整个皇城也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哀乐低回,白纱飘扬,所有的哀悼之情都汇聚成了一片片冰晶,伴随着天子的灵柩,缓缓地离开了这座他曾经生活过的皇宫。 我站在雪中,望着那远去的灵柩,心也一点一点冷掉,寒掉,我的星星好像熄灭了。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将不再有他的身影,每一次回忆,都将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痛。 却又没办法去痛。 江知栩离开后,章贵妃也跟着一起去了皇陵,我问她为何,她贵为皇贵妃,是正一品阶位,原可以和林宜妃她们一样,清清静静地留在皇宫,做一个吃喝不愁,尊荣一生的太贵妃的。 可她却穿着一身素服,傲娇着对我道:“妾不要,妾生是皇上的人,便死也是,皇上生时看不到妾的爱没关系,妾还是要陪着,永远陪着……”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皇后不必这般看着我,其实我一直挺羡慕皇后的,你同皇上是青梅之情在先,妾插不过也甘拜下风了,可……妾是真的爱皇上,从第一眼开始,所以绝非刻意要同你争……” 我看着她在寒风中翻着倔强的白眼,竟有一种莫名的心疼,我竟不知,章贵妃也是如此刚烈的女子,便同她道:“可再怎么样,斯人已逝,章贵妃莫不如好好生活,总比皇陵剃度的好……” “不了,妾是侯门女,是认死理也活得傲气之人,不愿窝在宫墙内做无甚追求的红颜枯骨,与其凄凉寂寥地享尊荣,还不如守着心爱之人念经礼佛,求一个来世执手,共经风雨。” “当真?” “当真,来世皇后是断抢不过我的,皇后不如放我去,我们赌一把?” 她一脸认真地昂着头挺着胸,仿佛要去的地方不是皇陵,而是江知栩的寝殿似的,只是翻着的眼,还是藏着倔强的泪珠。 “来世,我不同你抢,便是今世,我也从未同你抢过。”我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 “皇后真是……到这时还要气妾么?”她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卸掉了先前的骄傲,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得人心都碎了。 “不气,不气你,真的……”我轻轻搂住她,有点哭笑不得,她那样执着地同我较劲了好多年,较得正大光明又可可爱爱,我怎么舍得……让她在皇陵蹉跎一生? 我同她讲,我只是不舍得放她去皇陵,我会代江知栩护着她,护着宫中所有人。 她却依旧摇头摇的倔强,最后才同我道:“皇后同妾不一样,妾这人,一生就是个死脑筋,你若留我在这宫墙里,我怕是得和春太妃一样,寻那死路,别损我的骄傲,好么?” 我听着她这般说,心中五味杂陈。 春太妃自江知栩薨逝的第二日,也神情恍惚的趁众人不备,跳下了寒冰之河。 我们发现时,她已然没了呼吸,谁也不知春太妃为何会如此,也或许一刹那,是真的当江知栩是她的“永儿”。 我那时,已经没了悲伤,只记得外祖父所说的:“红尘异地,我们皆是过客。” 或许,他们真的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相遇。 “贵妃真的决定了?”我不再挽留,轻声问她。 她点了点头,眼中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但依旧梗着脖子,仿佛在同整个世界宣告一般。 我长叹一声,只默默地松开手:“皇陵不似皇宫,有足够的炭火,你要多带衣物,有什么需要的,也可随时差人告知本宫。” “皇后放心,我会一并为你,和太子祈福的,我就……不看太子登基大典了。”她这次,竟主动拉过我的手,对我释怀道。 有人能为了爱意坚持到底,也算是一种不易…… 于是三日后,我便带着可知登基了,改国号“可元”,将吾爱永远、永远地封存在心底中。 因辅政操劳,我再无心无力抚育幼子幼女,便将可念交给月太妃抚养,将可予交由林太妃抚养,她俩诚惶诚恐地接下重任,林太妃也再不敢日日泼茶煮酒了,开始专心致志地教导可予。 而我,则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朝政及可知身上,从此以后眼中只有国事如山,不容有失,只有盛世之愿,并为此倾尽所能。 月昌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可知身边的内侍监,谨记江知栩嘱托,全身心辅佐可知,也终于长大了许多,不那么爱哭了。 而陆乘渊也受江知栩遗愿,改听命于我一人,待可知过了束发之年,或可独立执掌江山时,再领暗卫司。 玲珑则被我升为女官,封正一品尚宫。 她受封之时,跪着涕不成声,共情之心又起,似再回到我救她于江淑茹那一年,任我怎搀扶都不肯起身。 而我,还将春太妃身边的常嬷嬷接了过来。 她是可怜之人,陪春太妃长大,又随春太妃进宫,几乎与我的嬷嬷无二致,都是一生未嫁,无亲无故之人,春太妃死后无处可去,伤心欲绝。 我不愿冷眼看她去归落斋,她一生,也是极苦的。 我便问她:“常嬷嬷以后做哀家嬷嬷可好?” 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已哭红了的眼睛也同我一般,再流不出泪来。 我终于,还是成了一棵大树,只是讽刺的是,没能护住那个心爱之人。 那以后,便护宫墙内的其他人,以及宫墙外的百姓。 护皇天后土,佑我大辽,国泰民安,永世传承…… 第95章 匆匆 窗外的景色一天天在变化,从冰雪覆盖到万物生长,可元一年,可知将满四岁时,春又来了。 我陪他坐于朝廷上,临朝听政,看着小小的他瞪着大大的双眼,宽大的龙袍着于身上,一脸懵懂无知又努力装懂的模样,用力学着江知栩,既欣慰又心酸。 他其实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能从失去父王的阴霾中走出来,可念亦是。唯有刚满两岁的可予还好一些,咿咿呀呀的说话,未曾懂得什么,偶尔还会叫爹爹,无回应也就自顾自玩耍去了。 四岁的孩童就已明白许多,知生死相隔意味着什么,更别提可祯了。 九岁的可祯,已出落得清丽脱俗,仿佛是春天里最娇嫩的花朵,温柔而纯净。她的眼眸清澈如同山间的溪水,眸色流转间,总透着一股子婉约与清醒,是与月太妃截然不同的性情,倒和林太妃有那么几丝相像。 嘴角边两个深深的梨涡依然会显现在她那柔和的脸颊上,只要一笑起来,就如同温暖的阳光,能够照亮周边所有人,只是……父王去世后,可祯很少去笑了。 月太妃为此,也很着急,总说可祯实在是过于早慧了,如果能一直天真着就好了。 但生于皇室,哪有那么容易呢,如今孩子们不似我与江知栩当年般,任人摆布又孤寂,已是不易了。 大辽此前,在江知栩尽力的呵护下,虽留下的遗策平和安民,朝中臣子又大多忠诚,不太有内忧。但天子薨逝加之幼帝登基,正是外敌蠢蠢欲动的好时机,所以仍要担心外患,加之朝外又刚经历雪灾,真是一点都不容轻视。 我便刻意加强了军备,密切监视四境,以防不测。 也因此,得见久违的南风将军。 她……还是老样子,只是久经战场,到底多了些风沙洗礼,皮肤粗糙了一些,也没有从前那样白嫩了,但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行礼于我面前,仿佛一道不容忽视的锋利长剑。 岁月虽在她的脸庞上留下了轻微的痕迹,但那份从容和坚毅却愈发深邃,仿佛经历了无数风霜的磨砺,使她的美带上了一种特别的韵味。 “南风将军……好久不见。”我道。 她也福身道:“臣,南风参见太后娘娘,参见皇上。” 我眼前的南风将军,是女中豪杰,是大辽唯一的女将军,眸色锐利如鹰,扫视四周时总能让人感到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严厉的眼眸中到底还是闪过一抹熟悉的温柔,嘴角也扯开一丝相惜的微笑。 可我们身份相隔,却无法再相拥。 我允她起身,看着她一身盔甲,刚毅坚韧,也温柔的点头。 她的发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摆,偶尔有几缕发丝逸出,被风吹拂,增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采。 这些年,她在沙场上奔驰如风,身姿矫健,威名赫赫竟镇过身边男儿,连他哥哥都自愧不如。 早已成为大辽的守护者,成了士兵们心中的女英雄,江知栩还在世时,她曾率十余死士突破重围,一举击败了我爹留在通池的隐患,一些企图负隅抵抗自立为王的人,为大辽的安稳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初江知栩早已有表功南风将军的想法,后来却因病患耽搁了。 此昔间,为震慑外敌,稳定内政,我倒是有了机会。 我看看她,看看台下之朝臣,对着可知点了点头,允他逐字逐句将昨夜教了好几遍的话,稚嫩地背了出来。 可知虽小,但懂事又乖,也同我点点小脑袋,故作一副老城持重的模样,小手往身后一负,扬起自己白嫩清秀的小脸,正色道:“南风将军,尔于战场之上,英勇无比,荡平内忧,驱逐外患,保我大辽疆土安宁。以勇力兼,智,谋,筑……牢国家之基,实为辽国之柱石。尔非止为辽之守护者,实乃万民心中之巾帼英雄。今日,朕,授尔南将军之衔,兼领平阳太守,期尔继续守护辽土,拓展疆界,维护国家安宁!” 说完,趁百官弓着身子,还转过头来,骄傲冲我这亲母抛去一个皎洁自信的小眼神,仿佛在说:“娘亲你看,儿臣背得好?气势足够?” 我欣慰地笑笑,南风将军也步前几步,跪下受封。眸中闪烁着坚定:“臣,南风,谢皇上、皇太后恩赐。臣愿以身许国,守我大辽,至死不渝!”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坚定而有力。 可知又一屁股坐会龙椅之上,我也微微点头,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只希望自己对得起江知栩的嘱托,唬得了蠢蠢欲动的外敌小国。 因外患紧张,我和南风将军这次相见,只此一面,她便速速领命回驻地,我也下朝,匆匆回椒房殿。 因内政,亦松懈不得。我当了江知栩好几个月的“徒弟”,已经明白大辽的长久和平,根基在于人民的安居乐业。 因此,我还要兴农桑之业,崇商贸之通,减免赋役,以济民之困。并重文教之普及,望以育才兴邦,提升国民素养,为国之永续发展,培植栋梁之才。 这一桩桩,一件件,确让人觉得,明君不易啊! 江知栩殡天后,可知就搬进了父亲先前的未央宫,我夜里常忙于政务,便只能将他托付给奶母照料,幸好还有月昌陪着,可知还算适应。 只是同我一样,有时候会看着爹爹从前用过的物件发呆,傻傻的问月昌:“昌叔叔,我父王以后还会回来么?人变成了星星,就真的只能住在天上么?” 月昌惶惶不已,小心翼翼对着可知道:“哎呦皇上,可不能再叫奴婢叔叔了,叫奴婢月昌就好。” 然,说完这话,也同月昌一起,望着窗棂外闪闪的星空发愣。 春日的夜空是真的美,一闪一闪的,璀璨而耀眼,如同江知栩曾经眸中的星河,只是不知,哪一颗才是他呢? 夜风静悄悄地拂过书房,温柔又细腻,我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笔,望着窗棂外的星空,久久愣神。 第96章 外敌 果然,我的外患之忧并非空穴来风。 春去夏来,整个大辽都变得温暖起来,夏日的阳光穿过精致的宫廷窗棂,洒在人细腻的皮肤上时,总会带来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暖意。 柔柔的,轻轻的。 我心中刺骨的寒,也仿佛在时间流转中退去了许多。玲珑虽已贵为女官,但还是时不时操心我,派宫女给送来了亲手做的冰酪,竟与常嬷嬷不谋而合,我看着两份冰酪发怔,常嬷嬷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人饮不完两份,我便让常嬷嬷端一份给可知送去,他近来不仅要学《四书五经》,还要学《贞观政要》《资治通鉴》与《帝学》等,常背到睡着,外祖父有时在旁,也很心疼他这曾外孙,便不忍心教了,可这小屁孩,还挺有责任心,睡醒后便揉揉眼睛继续背,还不允我外祖父偷懒。 他才四岁,就已懂得责任、分担,我时常看着既自责又欣慰。 总归,只要他在学业之余吃好睡好,身体倍棒,我就安心许多。 常嬷嬷便应声端走一碗,临到门口我又忍不住嘱了一句:“尝几口便可,不可让皇上全吃完,他还小,可不能贪凉……” 哎,即便做了这皇太后,我骨子里还是个操心的娘啊。 我有时也常想我的可念、可予,连带可祯这大丫头也想,好在月太妃和林太妃懂我,时不常会带着他们来看我,让我抱一抱、喜一喜,以便继续满血复活,开始皇太后为朝政、天下人打工的人生。 我近来,在努力的于内政上下功夫,反正江知栩之前未完的,都想代他完成,革农政以兴农业,激商贸以通四方,俾民生水平日隆…… 只可惜,总有敌国瞅准了我和可知是寡鹄及幼童,想趁机扰我大辽,侵犯也好,趁势得些好处也罢,真是……狗眼看人低,实不知好歹。 我到垂垂老矣,依旧还记得那夜,那个仲夏夜原本应是繁星满天,凉风习习的。 然而大辽边境上空却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气息。外敌如同夜魅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逼近,应是准备了许久、盘算了许久,所以部署还真是相当缜密。 他们贪婪的目光透过黑暗,锁定了我大辽的疆土。只是他们未曾想到,我这位曾经年轻爱哭的大辽皇太后,绝不是前前朝那般利欲熏心、只顾享乐之人,也绝不是撑不起国门之人。 我早在夫君殡天之日起,就再不是哭鼻子小女,已然已学着担起了一国之母的决心,立誓守好亡夫所挚爱的这片疆土,保护每一位大辽的子民。 我有驻守边疆的南家军,有赫赫英名的南风将军,有履历战功的少年英才们,也有廉政能干的文武百官,更有陆乘渊的暗卫司暗中刺探情报,早就经过密谋对策,指挥大辽精锐之师,于边境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不怀好意的敌军自投罗网。 所以那日月光下,百姓睡得酣然,但我大辽将士,铁甲闪闪,长矛如林。凭借着周密的部署和铁血的军队,将暗夜突袭的胡人打得溃不成军,留下无数的尸体和败兵,灰溜溜地逃回了黑夜之中。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胜利的喜悦还未完全沉淀,南方的蜀国却也开始蠢蠢欲动。 好在陆乘渊于军情上十分敏锐,早已将刺探谍情的暗卫司安插南方蜀国,此刻已匆匆赶来急报。 于是陆乘渊便又忘了礼数,一袭黑衣,蒙着面,脸色严肃地跳窗而入,把正抱着一堆奏折打瞌睡的我吓得一惊。 “哎呦,陆司长怎又忘了,不要爬窗,不要爬窗!”我身边的宫女溪栾一脸子皱眉,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的责怪。 “属下……对不起太后……又忘了,”刚刚还一脸子冷峻、严肃的陆乘渊瞬间慌了,一双迷人的淡墨色眼眸一下子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忙跪下道:“请太后责罚,不不,属下这就去重新敲门……” “快回去重新来!”溪栾也附和着,嘟着小嘴厉声道,可圆嘟嘟的小脸严肃起来一点不狠厉,甚至……煞是可爱。 “溪栾,算了!”我无奈地叹口气,也未抬头,沉着声道:“陆司长下次切记走正门,跟先帝攒下的习惯该改改了,有什么事儿说罢……诶……?” 可我话还没说完,只听窗边又是无比熟悉的“唰”的一声,再回眸,陆乘渊果然又身手矫捷地跳了出去。 哎,罢了,他这毛病啊,可当真是不好改。 我又嗲怪地瞪了眼自作主张的溪栾,伸手抚了抚额。 溪栾才刚至金钗,是玲珑任尚宫令之前,特意从身边挑来代她服侍我的小宫女,也是玲珑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子。一股子机灵劲,如玲珑一般伶牙俐齿,一样忠心耿耿一根筋,甚至连身上那股子劲儿劲儿的态度都像极了。 唯有相貌上和高挑秀气的玲珑不同,溪栾小脸儿圆嘟嘟的,个子也不高,看着活泼可爱,我有时瞧着,也怪喜欢的。 所以,念着常嬷嬷年事已高,我便也总带着溪栾,走哪儿带哪儿。 说时迟那时快,殿门口的敲门声很快响起来,溪栾便又趾高气扬地去开门,看着灰溜溜的陆乘渊重新走进来,俯身跪在我近前道:“属下,下次一定改!” “好了,说正事。”我坐直了身子。 “启禀太后,蜀国已有异动。”陆乘渊很快便恢复了先前冷峻的神色,脸色也随之变得严肃,一双剑眉微微蹙着,眸中闪烁着紧迫的光芒,一字一顿地向我汇报情况:“属下派遣到蜀国的暗卫已秘密来报,发现他们近期大量调动粮草和兵马,似乎在准备某种大规模的行动,属下怕是……” “哀家明白了,暗卫可曾查出他们准备几何了?”我依旧沉着声,虽不出所料,但还是觉得有些疲惫。 这些个不知好歹的敌国,好生恼人啊。 虽然我们有精兵强将,也曾刻意加强边境防御,但刚刚结束的战斗想必已让将士们疲惫不堪,若蜀国这时再来烦人,势必会给大辽造成一些压力。 “据属下所知,蜀国这次的动作,非徒边境小扰也,实恐有启大战之兆。暗卫虽未能洞悉其深谋,然观其调粮征兵之势,其志大概是不止于边陲之微廓的。” “陆司长的意思是……”我心中一惊,有些微怒起来。 第97章 商策 其实,南方蜀国借机搅乱大辽的朝政,以图扩张领土我本不意外。 我幼时,前朝长公主江淑茹借着江知栩涉政那些年,给过蜀国诸多好处,甚至江淑茹之所以能从西南回皇宫携帝登高位,有一半,也是出自蜀国的助推。 民间花街柳巷,曾经也常传些不可为信或不敢为信的风流事,其中就有指前朝长公主与蜀国的勾搭,不过封地、好处、女人、钱银,蜀国那些年,从大辽拿了多少,当真是数不过来的。 直到后来江知栩夺过政权,江淑茹自刎,才断了去往蜀国的供奉,也灭了那区区小国嚣张跋扈的气焰。 看江知栩也只敢怒不敢言。 没想到如今他看我夫君薨逝,竟又起了狼子野心,也大概是胡人的攻势被破,看到大辽在寡鹄及幼童的维护下还能稳如磐石,反而更加嫉妒和不满。 又或者,想再得江淑茹在时那累累的收获呢?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面对蜀国的阴谋,我这年轻太后,一丝一毫都不能轻视,因任何一个小小的疏漏都可能成为百姓的灾难。 可战火,怕还是将燃。 “陆司长,奉哀家口谕,命孙将军调遣北边精锐,固边防,暗遣精英小队入蜀,乱其后勤,牵制蜀国动作。” 我思考良久,才沉声定气道,并在折子上写了一个大大阅字。 “臣遵旨。” 我抬头,看陆乘渊并未动身,一袭黑衣掩不住他周身的干练,他这人,除却情感上的犹豫痴呆,傻愣恼人,做起事来,还是狠厉冷峻的。 “怎还不退下?”我疑惑着问。 却见他抬眸,一双星目定定地看着我,微蹙的眉倒有几分忧郁似的。 “陆司长是还有没什么担忧?”我又忍不住开口道。 他却在嘴角扯了一个柔柔的笑意,这和他冷峻的外表十分违和,看得我有些不适应。 我欲再张口时,他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峻,略显局促地摇头道:“属下没有,太后安,属下方心安。” “……” 我一时无言。 哪知陆乘渊还平日里不太说话的人,竟还絮叨上了,好在说的正是我想听的:“其实,太后无需担忧,属下已同将军们备妥良策。若蜀国果敢犯我疆域,吾等不独于边陲迎敌以猛烈之势击之,亦将运用骑兵之优,深入蜀境,暗卫司也将暗中相助,施以致命一击。吾等之志,非独守护大辽疆土,更要使凡敢侵我者,付出惨重之代价。” “好。”听到陆乘渊的话,我的心中稍感安慰,淡淡着答:”此乃眼前当行之事,然吾辈亦不宜止步于守御。你代我转告将军们,倘若蜀国真启大举之攻,吾等亦需备有还击之策。” “属下明白。”陆乘渊肃然应声,但竟还傻愣愣地未退下。 “陆司长还有事么?”我有些烦他这没眼力见的性子了,也不知年少时怎会觉得他好看的?这呆傻楞痴的,真不及江知栩一息半点。 “那……属下退下了。”陆乘渊这才起身,朝窗户走去。 “哎!” 听到溪栾喊他,他又怔了一怔,反向门口走去,走之前也不知为何,又对我行了一礼道:“太后……早些休息。” 我已懒得答了,看着奏折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再抬头时,陆乘渊已不见踪影。 夏末微寒,何况是深夜,溪栾也懂事地关上了书房的门,从旁取了一件轻丝制的披风,轻轻披在我身上,心疼道:“太后,要不要回寝殿休息?” 我瞅了眼窗外夜风将起,叹了口气,轻轻答到:“不了,还有许多折子未批呢,溪栾累了就去旁边眯瞪一会儿子。” “溪栾才不呢,溪栾要陪着太后。”她轻快着说,话毕又乖乖的盘坐我身旁,可不肖一刻,就歪着小脑袋,在我身旁沉入梦想。 我无奈着侧目,看着这旁若无人的小妮子,眯着眼眸,脑袋一栽一栽的,又可气又可爱,说好的陪我呢? 想到此,突然心揪疼了一下,我又记起许多年前,七八岁的我,大概也是这般模样,陪在深夜还在批奏折、看书简的江知栩身旁,说着伴夫之言,却忍不住自顾自地眯着眸子,留着口水,睡得酣然。 也不知,那时候,我的夫君是不是也如此无奈呢? 那时,我还是个活得小心谨慎、慌慌张张的懵懂的少女,如今,岁月流转,我的少年天子再也不见了,我却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 命运,真是何其难测啊。 …… 我学着江知栩从前对我的样子,在桌前垫了方柔软的竹枕,将溪栾的小脑袋小心地靠在上面,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搭在她身上,望着这睡得香甜的小小身影,仿佛一切烦恼都与她无关似的,看着看着,心中便一阵悸动与苦楚。 便不看了,站起身,踱步到窗边闭目凝神。 窗外夜沉沉的,偶尔有几声夜鸟的啼叫,打不破了这宁静的夜,远处树影婆娑,宫墙挡着,一眼望不到山影。我又忧虑起外患,也不知孙将军是否如江知栩所说,和南家军一样堪当大任。 我其实,是有听江知栩提过孙辞将军的大名的,甚至,我祖父当年若不被权利所熏,我小时候当与这孙将军有得机会见面。 因孙将军的父亲,曾是我祖父麾下少将,和我父亲也曾兄弟相称,甚至,在我年幼破碎不堪的记忆中,还记得其父抱过我,只是后来,祖父被江淑茹的权势诱惑迷了眼,孙将军的父亲看不过,才负气辞程回乡种田。 后来,其父死后,孙辞一度落魄,携母北上,本以为一身武艺就此再无他用,却不想,他的孝名却先传得十里八乡。江知栩是最重人品的,当年寻将才之时,便找到了他,请他助力。 他那时,才年方十七,但也同其父一般有志气,不愿为损害百姓的权势低头,也不愿看大辽就此走向凋零,便接下了江知栩的委托,不辱使命的组了一支微薄却能征善战的队伍,靠着出生入死的决心,在外围助力江知栩。 自古英雄出少年,说的大概就是他。 江知栩曾同我讲,孙辞是可以统御全局,放眼天下的少年将才。于是夺回皇权后,他便让将他安置在大辽北方做了将帅。 第98章 不寻 孙将军果然不负夫君之美言。 一月后,孙辞于赴往固边途中,途径宫中受命。 我才得以见其面,是个一表人才、身姿高大的青年将领,面容刚毅俊俏,身着一身金色流云铠甲,浑身被淡淡的金色围绕着,倒显得挺有震慑力。 不过我允他起身时,他一抬头,就把自身的震慑力瞬间破坏掉了,没想到这样的青年将领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冷酷,遇人还挺乐观开朗,嘴角弯弯含着笑,如若朗星的眉眼也弯弯的。 嘿,还挺阳光。 甚至这阳光开朗的劲儿总让我觉得莫名眼熟。 更让我震惊的是,他还是个自来熟,话挺多,对我这太后并不是太拘礼。 上来就是一阵恭维,还讲了自己对先帝的怀念。 我心中一阵哽塞,我的夫君就这样成了先帝,这几个月,逢到静默时,我总还是恍惚不敢信的。 或许是不想勾起自己的伤心,我也懒得与其寒暄,便打断了他,直接问他对调令的看法,以及对蜀国之事的想法。 我与江知栩毕竟不同,大辽虽大多忠臣,但依然有不少人对我这太后执政颇有说辞,大概是觉我太过年轻。所以近几个月来,我是全靠着江知栩地期许托着自己,也并不是太有自信。 怕这青年男子将领,亦会敷衍我。 谁知他也不含糊,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太后放心,本将会带兵固好边防,协助南风将军,在边境严防死守,同时秘密派遣斥候深入敌境,探察蜀国军队动向及虚实。” 我听后,眼中不觉闪过一丝赞许和心安:“孙将军不愧是我大辽的栋梁之才,有勇有谋,所筹甚妥,如此一来,即使蜀国真有大举侵犯之心,吾等亦能从容应对,保我大辽国泰民安。” “太后谬赞了,”他微微一笑,又直言直语道,“不过属下还有一事相报。属下来时已命人暗中联系蜀国中的一些不满现政的豪族,试图从内部瓦解其军心。若能成功,或许能在不战之下,迫使蜀国自顾不暇,打消一些狂妄的想法。” “啊?” “太后放心,本将行事必定谨慎,切不会让蜀国察觉我们的意图。同时,也做好了万全之策,以防不测。” 他看我惊讶,又补充道。 我有点懵,我是素来听闻他性情豁达听受,又善结交名士,善于用人。但没有想到他手还挺长,竟能伸到他国的名士那里去。 当真让人刮目相看,但……太耀眼的人,又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太后放心,本将对大辽忠心耿耿,也对太后忠心耿耿,所识他国名士,不过是以外交之策补军事短板罢了。” 他说罢,低垂的眸中竟还生出一丝浅浅的忧愁来,“何况,十多年前,云华城中一棵高大无比的桂花树下,有一个绑着小羊角的小女孩曾追着幼时的本将喊‘阿辞哥哥’,本将当年回乡与她辞行时,她还哭了鼻子,本将此番南行终于能再见她,怎会不帮她守山河呢?”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八卦之心顿起:“孙将军还有这般故事,所讲小女孩莫非是南风将军?她幼时也曾在云华城中呆过?” 哪知,孙辞听完,眸中竟又闪过一丝神伤,阳光的笑意也变得酸涩起来,对着我摇了摇头:“不是,那个姑娘啊……当时太小太小,怕是已经不记得本将了……” “哦,那可惜了,那就祝孙将军固边时再续良缘。”我浅浅笑道。 “谢太后吉言,都是幼时稚童之谊罢了,如今身份咫尺,续不得缘的。”他依旧笑着答。 可我不知为何,心底倏然咯噔一下,有些藏在记忆深处、更深处,一些模糊的,看不清的,混沌一片的碎片莫名涌上心头。 我忙正色道:“这世间,多的是惋惜之事,逝去的断不可再寻,听闻孙将军至今尚未娶妻,待固边归来,哀家定让皇上帮你谋个更好的良缘。” “那便,谢过太后了。”他规规矩矩低头行了礼,又恢复了先前阳光开朗的青年将才之样。 “那孙将军即日起就赶赴边关,哀家在此等你们的捷报。”我坐得直直的,定声道。 “属下遵命!”孙辞这才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向我郑重一拜,转身大步离开了。 未有一丝迟钝。 大辽刚刚入秋,皇宫内外也随之换上了秋日的新装。宫墙之内,金黄色的银杏叶与深红的枫叶交织,微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随着他离去的身影,飘进殿中来。 溪栾捡起混入殿中的这一片,凝神丢进渣斗,嘟着小嘴对我道:“孙将军这人,还挺有个性的。” “你喜欢?”我看她少女怀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嗯,看着青年才俊、阳光威风,嗯……还有什么词来着?”她歪着脑袋,不假思索地说。 “那哀家把你许给他如何?” “哎呀,太后莫闹,溪栾还未及笄呢,”溪栾的小脸登时红起来,“再说了,溪栾才不想嫁人,要陪着太后的。” “你可莫要学玲珑,徒长了棵事业脑。”我伸出手,宠溺地点了点她。 忽又想起玲珑来,我已经多日不曾见她了。 升玲珑做尚宫仪时,我曾想一并许她个好姻缘的。她原比我大上五岁,这些年跟着我,连华信之年都错过了,年岁已是不小。 我并不想让她这原本可以嫁人的宫女,与我和月太妃们一样,一辈子就此蹉跎于宫中。 毕竟宫女若孤寂无家,老年便只能去归落斋。 我虽命人将那里的日常条件、吃食提升了不少,但归落斋之人,毕竟无人看顾,陪伴。 可她倒好,对我道她宁死不寻夫,说嫁了人就会分心,怎么做事呢? 还说先帝刚去,知我孤寂,要抽空陪着我,伴着我。 我念她真是傻姑娘,我有什么好陪的呢? 我都成了权势滔天的皇太后了,为了辅政,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孤寂呢? 还不如月太妃、林太妃、姜太妃她们孤寂呢。 殿中的琉璃瓦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反射出一些秋日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皇宫,远处有隐隐早熟的桂花飘香,只是很淡,很淡。 我愣了愣神,心底一些碎片般的画面隐隐浮现,是很久远很久远了,久远到我根本记不得那棵桂花树下的小男孩长什么样,我几约莫记得,大概大我两三岁,和我入宫时一般大,阳光斑驳,笑容是灿烂的…… 只是云来云去,时过境迁,忆起的,都不如忘却。 第99章 幸运 我真是,极幸运,极幸运的一个人。 大辽有江知栩网罗的忠贤之臣,固边有铁骨铮铮、有谋有勇的将领与士兵,又经提前缜密的布局与防范,蜀国果然自顾不暇,攻打大辽的计划虽未落下,但打得稀稀拉拉、不成体统。 打之前,他们还派使臣前来威胁,大概是始终不信我一个不过桃李之年的深闺太后携着一个未及始龀的四岁小童,能有何治世能耐和守国气魄? 我想他们怕是忘了我不是江淑茹,怕是忘了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什么叫一承夫愿,继执夫业。我带着可知横眉冷对,着一身端重而华贵的凤袍,刻意梳了极高的发髻,剪氂帼,簪珥耳珰垂珠,威严赫赫地端坐于朝堂,平生第一次知自己还有这般伶牙俐齿、及咄咄气魄。 怼得那使臣脸都憋红了。 只敢留下一句:“那太后就走着瞧,我们蜀国定让太后为今日所言付出代价。“ 好啊,跟谁走着瞧呢,张狂小儿。 我眯着眸子,冷哼。 可知也背着一双小手,端着一脸幼年老成的架子,冷着脸命人将那使臣架着膀子扔了出去。 我一时间都看愣了。 竟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小可知和父王已是这般相像了。 可元二年冬,蜀国果然发起了攻势,我坐镇后宫,不能亲临战场,但心满满的都是前线。可知亦是,总在下朝时,拿着一把曾外祖父给削的小木剑,呼呼哈哈的挥舞。 那木剑我外祖父削了整整一天,尖了怕危险,圆了担心可知会嫌弃,蹙着一双老花眼,弓着身子在冬日稀薄的暖阳下,在木剑中刻满了隔着辈儿却终无法言说的疼爱。 可知时不时还要来问我娘亲娘亲,儿臣何时才能长大,长大后儿臣要陪着将士们一起上阵杀敌。 我从一堆兵法书简中站起身来,揉了揉疲惫的肩膀,半蹲下身子对他道:“等可知长大了,娘亲要拿一个盛世送给你,是不会让皇上上阵杀敌的。” 哪知可知听完一点也不开心,撅着一张小嘴巴对我道:“儿臣不要,儿臣要做个既贤明又英勇的天子。” “好好好,依你所愿。”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他到底还太小,还不曾明白上阵杀敌并非什么好词,是意味着生灵涂炭,意味着无数的儿郎将永远不归。 刀剑无眼、敌军无情,即便捷报,也不可能毫无损伤。 不过待他长大,国运长久时,终会自行明白的。 外祖父既给可知做了小木剑,我便给可知找了个习武的师傅,盼着可知未来不仅能做一位深谋远虑、仁爱智慧的君王,还要做一个有武艺傍身、身强体壮的天子,切不要像自己的父王一般,有治世之才,却无福享盛世之美。 …… 边外屡传捷报,蜀国大军虽如潮水般涌来,一波又一波,然而我大辽的将士又岂是懦弱之辈,他们面对强敌,丝毫未显慌乱,防御策略,如同织就的锦绣,精妙绝伦,坚不可摧。 南风将军,不愧为我大辽女辈楷模,身姿敏捷地首当其冲,直捣蜀军头阵,令蜀军措手不及。南家军又野路子多,知地利之便,便利用蜀军不熟悉地形优势,设伏于夹击之地。当蜀军踏入陷阱,便率领的精锐部队,如猛虎下山,一举击溃了蜀军的前锋。 大辽的青年智将孙释,智谋非凡,不仅提前游说蜀国内讧,还断蜀军粮道,使其不停陷入困境。陆乘渊夜间派遣暗卫司潜入蜀军营地,火烧备用,蜀军士气大挫。 气的蜀国大骂我不讲礼数战术,是奸诈妇道。可面对敌人,还需讲什么礼数,什么将风呢?只要能保大辽边民不受一丝一毫战苦,削弱敌军的战斗力,我大辽,干就完了!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有联姻之谊的北国君王,此昔间也抛来了橄榄枝,派使臣出使蜀国,告诫他们莫要欺负大辽,若蜀国不像话,他作为友邦国,会力保我后方军力、粮草资源。 让人感动不已,此举,大大打击了蜀国的心理防线。 那战事,便并未耗时很久,冬一过,蜀军便怏怏而退了。 不过我没退兵,继续不讲礼数的允孙释乘胜追击,追回了江淑茹曾经献蜀国的封地、宝物,以及尚还在世的女子和孩童。 以慰将士尸骨,慰江知栩在天之灵。 自此之后,边境再无战乱,大辽宁静了整整几十年。 …… 战告一截,我人也瘫了一大半,先前强顶着的精气神瞬间垮了,春日还能感了风寒。 将月太妃急的不行,尽管医官说我无大碍,她还是死拉硬拽地扯我回椒房殿休息。 我无奈着说哀家只是小感冒,太妃你何至于此。 月太妃便哭哭啼啼开来,嗲怪道:“你个小早儿,当太后还上瘾了,不顾自己个儿身体了是不是?” “哎呀,月儿你怎么还哭上了……” 我一时间哄也不是,怪也不是,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吓得月太妃哭得更厉害了。 自打江知栩去后,我们几个留在宫里的太后太妃,私下里就不再顾及那许多礼数了,无人时常以幼时乳名相称。 大概是因为新帝登基,我们就此一眼可望往后余生。 便决定以后姐妹相伴,不再那般拘礼、生分了。 可我这一年来,一直忙于辅政,对几位太妃的关心少之又少,未想到还能得月太妃这般疼惜,心中一阵感动。 她入宫这许多年,除非是为了孩子,我甚少有机会见月太妃垂泪,她总是快人快语,大大咧咧地,甚至江知栩殡天时,大家悉数泪流满面,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嗷嗷了两嗓子。 “我哭什么?我哭你不疼惜自个儿,从前你刚辅政,又内疑外患的,我是不敢劝你休息啊,可现在固边安稳,臣子又信服于你,你若还不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就哭死在这,我我我……我拉着林太妃和姜太妃一块哭!” 她哽咽着,埋怨我道。 第100章 忘否 那一日,我难得睡得香甜。 睡了整整十几个时辰,做了好些个凌乱、细碎的梦,梦醒时,已是第二天。 天已大亮。 感冒也几乎见好许多,不曾鼻塞也不再咳嗽。 窗外春意盎然,一缕缕温柔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寝殿内,照得寝殿暖洋洋金灿灿的。 我起身,轻轻撩开床幔,看到常嬷嬷已备好了晨间茶水,她在晨光下佝偻着身子,手中动作安静而祥和,似真似幻,那般熟悉。 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我整个人还有点神志不清,便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冲着常嬷嬷,娇嗲地唤了一声:“嬷嬷”。 早儿好想你。 好在话未出口,我看着转身的常嬷嬷已清醒过来,禁不住哑然一笑,淡淡改口道:“常嬷嬷。” “太后您起了。”她恭敬着行礼。 “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辰时,早膳已经备好,溪栾刚刚去端了,太后还要再休息会儿,还是奴婢现在服侍您梳妆呢?” “梳妆。”我对常嬷嬷浅笑着,边说边走向妆台。 她也麻利地丢下手中的活儿,去妆台前为我洗漱、梳头、化妆,有条不紊,规规矩矩。 常嬷嬷年纪其实已经很大了,比我嬷嬷还要大上许多,按常理,她无亲无故,归宿应在归落斋的,但我了解她性子,如若任她去归落斋,她极有可能就此……随主而去。 毕竟春太妃是她的一切,就像我是我嬷嬷的一切一样。 我便破例寻她来椒房殿当差,她知我的过往,便愿意暂时放下赴死的决心。 我哄她因共情而能相互慰藉,总好过放她去死路的好。 尽管我永远替代不了春太妃,她也永远替代不了我嬷嬷。 …… 常嬷嬷为我梳好发髻,戴好凤冠时,溪栾已经端了早膳来,今日的膳中有雉羹,我望着,一不小心,心又隐隐痛了一下,便转头对溪栾道:“往后,莫要让御厨再做雉羹了。” “为何,是今天味道不好么?可太后还没尝呀,太后不是最喜欢……”溪栾皱着眉头叨叨着,直至被常嬷嬷打断。 “溪栾,莫要多嘴,太后说不做,不做便是了。”常嬷嬷轻声提醒。 “知道了,那这碗要端回去么?”溪栾歪着脑袋,依旧一脸的不解。 我看着她天真纯净的眸,终还是无奈道:“这碗……就放着。” 放着,就当他依旧还在。 怕吓到溪栾,我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大辽每五日一次上朝,昨日刚好满五日,我和可知今日便不必上朝。 只是从前,外患不稳,可知年幼要保证睡眠、饮食和锻炼,大臣也对我这年轻太后多有忧虑,所以即便不上朝,这休息日我也是忙于政务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如此勤政,还有另一层原因,那是我自己都不敢面对的事实,才刻意让自己忙一点,再忙一点,似乎足够忙碌不休,就能忘记爱人已逝的伤痛。 如今,一年了。 我好像,也确实忘了。 是,忘了? 早膳用罢,溪栾问我今日要做什么,有什么安排,还要去书房么?要不要多休息一会,或者看看皇上,见见太妃皇子公主他们? 她的小嘴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却都不是我最想做的。 我便说,春来了,陪哀家去未央庭走走。 一听要去逛院子,溪栾便欢呼雀跃得像个小孩子,要不是看我和常嬷嬷盯着她,大概都能蹦起来。 常嬷嬷讲礼数,便小声教训她:“溪栾,注意分寸。” 溪栾才用力忍住了自己无声的欢呼,改成了一张刻意为之,面无表情的小脸。 害我又不由自主的地笑了。 依旧是淡淡的,浅浅的笑。 这一年,我早就忘了如何哈哈大笑了。 我其实能理解她的兴奋,一个才约莫十二岁的孩子,在这一年里,只顾跟着我去书房和朝堂忙碌了,大概早觉乏闷。 人非草木,又怎么可能不闷呢? 殿外的阳光很好,未央园几乎还是老样子,我们曾经相依而坐的石阶依旧还在那儿静静地呆着,只是蒙了一些灰,应是许久没有人坐在这里了。 我轻轻拂了拂,尝试了好多次,都还是没有再坐下的勇气。 只得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花海,还有青草、树木,蝴蝶,看它们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发着芽,吐着新叶,挥舞着绚烂的翅膀,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仿若曾经,却再不是曾经。 终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可我,怎连流泪都不会了呢? 我静默了很久,才鼓足了勇气,带着掩不住兴奋的溪栾穿过那个熟悉的小径,弯腰进了石洞,来到“如初”和”小胖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依旧有不少猫儿、狗儿,似乎皇宫里所有的小宠儿都已习惯将这里当家,这个,江知栩孩童时便为他们打造的家。 只是多年过去,如初他们早不在了,小胖胖应是也不在了,这里的猫儿狗儿瞧着都很陌生。 后宫没什么人,也不存在什么危险,如今这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的地方,宫人们闲了都会来喂食儿、看顾,这些新生的小宠,早已无需我照料。 我弯下腰,忍不住地摸了摸近前一只正好奇张望我的小猫,它的毛发柔软,眼中闪烁着信任和好奇。 随着我的抚摸,还“喵呜”地叫了一声,像极了幼时的小胖胖,我心中的冰凉倏然间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一些,微乎其微,但足够我嘴角上扬。 溪栾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欢喜,仰着脑袋认真地问我:“太后喜欢的话,奴婢抱一只回椒房殿给太后养着可好?” “人还养不好,怎养猫儿呢?”我淡淡着回绝:“何况他们的世界早已无了噩梦和危险,能自由自在多好啊。” “呜……”溪栾大概不甚明白,嘟着小嘴巴不再言语,自顾自的跑去追小宠儿了。 我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台,缓缓坐下,就这样在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静默了许久。 只是阳光再暖,繁花再艳,终还是暖不化心底那一处极隐秘的疼痛。 它就在那儿,生了根,发了芽,暖不化、拔不掉…… 第101章 起誓 夏末时,边疆固防已基本稳固,我军对蜀国的震慑,也意外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没想到这一战,再无敌国胆敢轻视我与可知这寡鹄幼子。 自此后很长时间,无其他敌国再起贼心,甚至有胡人企图进献幼女入可知后宫,但这交好之举,看得我一阵犯呕。 便未允之。 不过此时,我心中已稍感宁静,便同朝臣商议,召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们回宫封赏,没想到朝堂内,臣子齐齐跪下未有异议,还均激动着高喊“太后圣明!”。 实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挥手让他们起身,目光扫过这些勤勉尽责的贤能臣子们,他们都曾陪江知栩扛过最难捱的时光,无一不贤良厚德,心中不禁感慨。 自可知即位,立我辅政以来,我知他们都是从旁尽心尽责,鼎力相助的。但也明白他们心中实有担忧。 一来恐我过于年轻担不得大任,二来无人不知我为沈家后裔,会不会致朝堂重蹈覆辙尤未可知。 但天子在弥留之际已留下嘱托,又有殚精竭虑外祖父为我力排众议,他们便将信将疑,甘愿让我一试。 其实不怪他们,这期间我自己也恐慌过,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太过年轻,也担心自己如祖父般弄权迷失,走了偏路。 好在,终是未负众望。 可若无朝臣与将士的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我又何能呢? 于是同年,在朝臣的谏言和倡议下,为国而战,双腿尽失的南老将军升为太尉,为武官之首,虽不能再骑马杀敌,不能手握兵权,但掌管天下兵马,俸禄与丞相相同。 他领旨时,老泪纵横,手都在颤抖,大概戎马一生,从未想过会因为女为国,双腿巨废还能委以重任,恳切地对我和可知道“谢主隆恩”。 我只得安慰他:“南太尉是实至名归。” 也在此时,他才得以见到自己心心念念却再不能相认的女儿,知女儿真的并未病死在皇宫高耸的朱墙内,而是成了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泪而不语,满眼骄傲。 战前,南风将军已是一方太守、大辽的南将军,她明白朝堂忌惮,便主动同我讲,身为将领,本就该舍身为国家计,亦无需再升官职,也不需要什么银两,太后若执意要赏,就赏天下女子亦可习武从军,有精忠报国的机会,可否? 当然,可! 从那之后,我大辽女子自此得以执剑从军,放下只得嫁人从夫出路,若愿意,文可从仕,武可为将,扬飒爽英姿,滔天才华。 那日晚,我还偷偷叫上林太妃、月太妃、姜太妃,同南风将军一起,畅快地喝了一顿酒,在月色下做回当年那几个性格迥异的少女,笑声和欢歌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林太妃一时哭得感慨又委屈,说自己真应该晚出生个十几二十年,无需因士家只愿只得入宫为妃。 若再有机会,她也要做那女将。 月太妃则嗤之以鼻,说做什么女将,你做诗仙也好啊。 林太妃又哈哈哈笑,就差吟诗一首了,好怕她来一句“我辈岂是蓬高人”啊。 唯有姜太妃,安静地坐着,托着腮看着我们打闹,痴痴的笑。 可我分明看到,她的笑中,有隐隐的难过。 我前几日就听闻,老宗正已身染重病,怕是……活不过多久了。 她曾经被老宗搭救于风尘,为报恩,又以庶女之名被送进宫中暗助江知栩夺权,这其中,有多少故事,我未可知,也未曾敢过问。 我只知,她是除南风将军以外,又一个从未与江知栩行合卺礼的妃嫔,知她曾经的活泼伶俐是当初不得已的刻意伪装。 而今,无需演戏,她就变得安静忧愁,这些年很少出门,很少说话,守着寂静的时光,偶尔偷偷打听一嘴老宗正的现状。 她以为我不懂,可我,又怎会不懂。 有时候人为情所困,是无关身份悬殊,无关年岁差别,无关……是非对错的。 只是,我并不能帮她许多,她不懂棋子无辜,不懂放下过往。 我亦无法评断老宗正曾经的对错与否。 只得在夜深人静、酒醉沉迷时,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 南风将军的哥哥,也因战功赫赫,升五营校尉。 而孙释将军,补了一直空缺的骠骑将军之位。 他还是那般开朗模样,身披银甲,笑容坦荡,双眸清澈如同秋水,一头乌发被束于脑后,剩几缕不羁的发丝轻拂于额前,显得俊朗又不羁,唯有眉宇间的疤痕,仿佛还藏着余月前战场的烟云。 他笑着领旨,温暖而开朗的谢过我和可知。 而后又大大咧咧道:“太后可莫要忘了固边前的许妻之约,如若遇见哪家好姑娘,可要先紧着微臣,不然微臣也要哭上好多天的。” “将军放心,哀家这次自不会忘。”我也笑了。 却不能告诉他,我其实想起了幼时约定,想起了自己哭着鼻子时,那句口齿不清的“阿释哥哥长大了一定要回来寻早儿”…… 不能告诉他谢谢来寻,可惜君臣有别,不能把酒言欢,再忆往昔。 就祝以后君臣相安,各自精彩。 …… 余下,还有诸多在此次固边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与文官,逐一接受了赏赐与官爵。 除了我那已满头银发的外祖父,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对我和可知慈祥笑着,那笑容中有岁月的沉淀,也有对未来的期待与,肚子因胖而微隆,连眉毛都几近全白。 朝堂之上一片祥和,阳光耀眼。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日月星河,巍峨山川,看到了熠熠生辉的漫天繁星,看到长河落日,涓涓溪流…… 只是这次,不再是从那个记忆深处的好看眼眸中,而是于自己的心念间,于肱骨将臣的坚毅里。 我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江知栩所盼执念究竟为何,明白什么是百官齐心,四海升平。 此心昭昭,付之国土,不为江山,只愿民安。 我看着像江知栩一样负手而立的小小可知,才终于悟了过来,心中暗自起誓:“自此后,早儿不再是只承夫愿,再现盛世,亦是已愿。” …… 第102章 不要 可元三年时,可知六岁,较之前沉稳了一些,开始有了天子的影子。 负手而立时,穿着绣有沧海龙腾的明黄色龙袍,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眉目轻扬,竟已有那气如虹的气场和威仪,离了远看,根本不像六岁小童。 他吃得多,睡得好,又自幼习武,确实比江知栩小时候壮实多了,我看着,常常是欢喜的。 这一年,天下安宁,百姓合乐,皇宫里,也是静逸而美好。 我外祖父确实年岁大了,教导可知便时长显得吃力,为了让他多加休息,我便让丞相萧承澜代为辅之。他刚过而立,正是壮年之际,是个气度非凡而才华横溢的年轻丞相,去年刚在众臣的谏言下连升三阶,成为我朝最年轻的丞相。 不过萧承澜也确实配当其职,他是个自幼便显露出过人才智的人,加之又勤奋好学,少年时便深得我外祖父的赏识,那时就是个对政治、经济、军事都有着深刻见解和独到策略的少年。 入仕后便暗中成为江知栩的得力助手,当初与北国的谋合,就是他倡议并陪着江知栩谈判的。 他还曾短暂地做过县丞、县令,也曾凭着百姓的信任与江知栩的赏识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上朝堂。 是个不算扎眼,但风度翩翩,姿态优雅的人。 通常一袭青色长袍加身,腰间系着墨玉带,远远走来从容不迫,倒是有几分亲和力。可知便很喜欢他,对他的喜欢甚至多过月昌,惹得月昌时常向萧承澜抛白眼,说话也阴阳怪气的,一如对当初刚陪侍江知栩时的我那般。 我便故意端着架子挤兑月昌,说月昌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内侍监样子都没有。气得月昌直抹眼泪,看得我又心疼又想笑,算是把小时候他挤兑我的大仇……全都报完了! 好爽,哈哈哈哈哈。 林太妃也很赏识萧承澜,有一次陪我去给可知送吃食时撞见了,眼都看直了,直问我能不能让他也做可予的老师,被我拒绝后,难过了好些天。 我当时真真儿是惊呆了,直觉开了眼,还未见洒脱似天仙的林太妃因什么人这般伤心过,只得同意。 谁让可予也是我生的呢对不对? 林太妃便又哈哈哈笑了,说早儿这太后果然好哄。 嗯……随便,能逗她们这几个不得已圈在宫墙内孤寂的姐妹开心,也算我这太后,能为她们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我大多数时候,还是忙于政务,少见空闲时,便拼命画画,仿佛要把去年一年多未能画的,全都画了。 画未央庭的石阶和花海,画已故的如初和小胖胖,画端太妃和春太妃执手相去的身影,画我慈祥的外祖母,也画……江知栩。 只是,人的记忆实在有限,装不下许多,纵使是相依相伴了许多年,经历多少故事与聚散,还是总觉得记忆中的样貌,模糊了很多……很多…… 我都忘了他嘴唇的厚度,忘了他眉宇的宽度,也忘了他看向我时,笑得究竟有多温柔…… 草长莺飞的日子,世间万物皆如寻常,深宫里的人,来的来,去的去,只把名字刻在岁月里,却把样貌模糊在时光中。 …… 月太妃近来,也忧心忡忡的。 当然,是为可祯。 长大的姑娘心事多了,不似从前,什么话都与母妃讲,性子也变得尤为沉稳,从过去的小社牛,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心思细腻、敏感,深沉的姑娘。 明明明眸皓齿,梨涡又好看,但却没那么爱笑了。 整个宫中,能让她开开心心的,唯有质子邱林渡。 这……便更让月太妃忧心了,常抱着可念问怎么办怎么办呀。 六岁的可念也是小机灵,问太妃莫不是担心皇姊看上邱哥哥? 月太妃便吓得捂住可念的小嘴,暗道:“六岁的小丫头,怎懂得这么多的?” 我只得安慰她:“可祯才不过十岁,月儿你担心的是不是有点多了?” 哪知月太妃哪壶不开提哪壶,鼓着肉嘟嘟的腮帮子,怨怼我道:“你嫁先帝的时候不也才五岁么?” “……” 算了,我选择闭嘴。 但闭嘴归闭嘴,我也有些隐隐担忧,但又拿质子没什么办法,毕竟这孩子,确也挺招人心疼的。 刚过成童之年的邱林渡,是个一直极安静极温润的男孩子,待人处物都很温润,和他哥哥邱林裴除了样貌相似外,其他地方看起来,截然不同。 常常一袭白衣,面如凝脂,笑容浅淡而温和,乍看之下,颇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观感。 待我们这些太后太妃及弟弟妹妹们,均有礼有节,甚至待宫人们,都是温柔的。 我其实,很喜欢这孩子,如若不是碍着质子这层尴尬的身份,甚至都想收他做义子了。 为此我便常常暗骂北国君邱林裴,拿这么好的弟弟当质子,当真是好狠的心啊,就不怕我们背地里加害他么? 但转念想,那人怎么着也算是个妹夫,更有相助之谊,现下是友邦,是亲戚,罢了罢了,还是不骂了。 只可惜道,自古,哪里会舍得将公主嫁质子呢? 好在可祯还小,这般杞人忧天也实是没什么必要,毕竟,女子长大,终会自己明白婚嫁择夫的道理的。 便不妄加干涉了。 毕竟如今,我想妄加干涉的,只有陆乘渊。 大概这一年太过风调雨顺,平安和顺,暗卫司就太闲了,陆乘渊才固执的秉着承先帝遗愿的原则,不仅唯我所令,甚至快成我的私人保镖了。 暗卫司无事可做时,便我走哪儿他跟哪儿,比溪栾都好使。 我便说陆司长无事时可退下,做点自己想做的私事,不用时时跟着哀家。 可他却道:“先帝临终前特意嘱咐过属下,让属下以后定帮他护好太后,所以属下无私事,时时刻刻守护太后便是属下的私事。” …… 溪栾也颇无奈,说陆司长怕不是孤家寡人太闲了,太后又不出宫,有什么可护的呢? 唔……我觉得溪栾说得有道理。 便问陆乘渊:“陆司长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该想着成家了,可有哪家喜欢的姑娘,哀家可以赐婚于你。” 可他却斩钉截铁道:“属下不想成家,求太后莫要再提此事。” …… 第103章 水患 不提就不提罢,我只以为他或许还在为多年前,吉宁之事走不出来。 想这世间痴男怨女多了,一错过便是永生,有的人转念即忘,有的人却怎也忘不掉,于是不在乎独行,更不惧孤寂。 我便看着跪在地上的陆乘渊,一袭黑色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独,可身姿依旧挺拔,所以即便是跪着,也是清冷而俊逸的。 我一时间,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感触,有了些共情,对他也便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 就默默地走近,扶他起身,正声道:“不提就不提罢,哀家答应你就是了。” 其实,我已经瞅上了玲珑手下的一名女官,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做起事来也款款有礼,觉得跟陆乘渊甚是相配,但……所谓有情人才能成眷属,若人家无意也不能硬配。 我还是……缓缓。 好在,我很快就没时间再操心这等闲事了。 朝中岁月静好,朝外也算安逸,老天大概看得腻,就总想找点子苦难似的,于这年夏末降了好多天大雨,使得整个世界都湿湿漉漉,潮潮乎乎的。 宫人们都变得忙碌不堪,我和可知亦是,不仅要应对朝中、宫内的日常琐事,还得额外处理因连绵大雨带来的种种麻烦。 雨水从屋檐滴落,院落积水,连带着一些低洼处的宫室也开始漏水,这无疑是个大问题。 于是,工匠们忙着修补屋顶,疏通排水,我们则需尽力保证宫内的日常运作不受太大影响。 额外的,还得担心水患。 于是,僧侣和道士们开始了为期三天的祈雨法会,焚香念经,祈求天公作美,早日停止这场看似无休无止的暴雨。 我则下令开仓放粮,以帮助那些可能因连日大雨而遭受灾害的百姓。 文武百官也难得空闲,要赈灾、要救济。 我一下子又恢复了先前的忙碌,几乎很少休息。 朝臣的上书也由此多了起来,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水患的。 江北和水同时暴发洪水,这场灾难迅速蔓延,波及了数省。 云河、于江两大水系因连日大雨而水位暴涨,河堤在多处出现了溃口,农田被淹,房屋被冲,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尽管文武百官齐心协力,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加固堤坝、救援灾民,但面对如此规模的自然灾害,他们的努力似乎显得杯水车薪。 那年夏末至秋初,仿佛所有的灾难都集中爆发。继江北和洛水之后,岷江、汉水亦相继泛滥,泥石流、山洪暴发,将沿岸的村庄一一吞噬。而位于江以南的几个州府,虽未遭受洪水侵袭,却因连绵不断的雨水导致水稻、蔬菜等农作物大面积减产,民不聊生。 朝中上下,无不为之焦虑。 连小小的可知,都明白自己身为天子该当如何,时不时问我:“母后,儿臣要不要修堤坝?” “母后,水患之后会不会导致流民流离失所?他们会不会没有家?” “母后,儿臣应该怎么办才能帮助百姓渡过难关?” …… 此时刚下朝,我俩正站在殿前,看着可知如此担忧百姓,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 他虽年幼,却显然已有担当国家大任的情怀,这让我既感动又骄傲,也觉得果然知子莫若父。 我半蹲下身子,抚着眉宇间越发像江知栩的可知,语重心长的安慰道:“皇上的心意哀家明白,作为天子,确实应当关心百姓的疾苦。皇上能想到这些,母后实是欣慰。修建堤坝确是防止未来洪水侵袭的长远之计,但这需要时间和大量的资源。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救急。” “如何救急?”可知眨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眸,稚嫩的剑眉微蹙,他长得壮实,小脸确如江知栩一般五官精致、脸不肉乎确皮肤白皙,鼻梁也高挺。 确像他父王啊。 “首先,哀家会派遣官员深入灾区,洞察民间疾苦,体察百姓所需。然后,根据实际情况,调配粮食、衣物等救援物资,尽快送达灾区,确保灾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得到满足。对于那些家园被毁的百姓,我们可以临时搭建避难所,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我缓缓道。 “还有么?” “同时,母后会下旨,号召全国各地的官员和士绅,捐献资金和物资,共同助力救灾……” 可知听后,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但依然看着我,似乎等着我讲更多。 “母后也只想到这些,其余的,还要同你曾外祖父、你萧师父他们这些朝臣商议,治国不能只靠一人冥想,大家齐心协力,定是能止住灾患的,“我又剐了一下他高挺的小鼻梁,继续柔声道:”皇上要明白,治国需久励及智,遭逢艰难挑战,天子可不可沮丧,更不宜气馁。身为天子,要有坚定的信念,率民共渡难关,迎向光明之未来,不过……皇上也不可操之过急,要慢慢长大,母后会做你身后的大树的。” 谁想这小子,听完竟负手站立起来,昂首挺胸的,着一身黄袍,站在倾盆的大雨前,冠冕下低垂的眼眸竟有了一丝坚定与忧郁,板着脸,皱着眉地注视着因被雨水洗刷过数日,有点泥瓦的地面,认真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会铭记在心,努力成为一个为民着想的好皇帝,承父王之愿,儿臣也会努力,做母后和百姓的大树!” 他方才六岁,语气竟是那样笃定,一时间,也将我这太后娘亲看愣住了。 可知,多像他啊。 …… 宫内的其他人,也很是上心,林宜妃带头搞起了捐赠,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首饰,细软,甚至是平日里积攒的银两,都毫不吝啬地捐了出去。 她甚至连自己的诗句都要公开售卖,被我拦住了。 感念,感念,虽也是杯水车薪。 可即便如此,连日大雨依旧如此,好不容停了几天,救灾还未结束,又下…… 还淹浸四千余户人家,损毁各类房屋八千三百余所,且有些地区大雨兼大雾,加上山水深达数丈,一时无解。 甚至有传言说天要灭大辽,安逸了许多年的民间,又开始惶恐…… 第104章 脱壳(上) 水患至此,民众苦矣,朝中不安。 我亲眼所见朝臣们上朝时肿起的眼泡,连带我也是,心急如焚的不行。 有时候在书房夜深人静时,看着屋外潮腻腻的水渍与天空,我恨不得指天对骂。 骂他们天不藉人苦,有什么脸面做神仙? 甚至恨不得上天庭与天帝老儿打一架,逼得雷公雷母不得作妖。别没完没了地甚是烦人。 可……我没有翅膀。 …… 这场大雨,陆陆续续的,一连下了一个月,终于在深秋得以终结。 朝中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却依然喘息不得。 水退之后,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田地被冲毁,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心中的焦急并未因雨止而减少分毫,反而更加沉重。我知道,这场灾难的影响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恢复的。 召群臣议对策时。文武百官也齐聚朝廷,议论纷纷,方案多端。 有主张加固堤坝,预防未来之患者;有提议赈济灾民,解其燃眉之急者;亦有建议修河道,疏导洪水,以图长久之计者。 我听得认真。 可知也听得认真。 萧承澜还提出远虑之道,行礼到:“臣想,关于远虑,可组织专班,深究此灾之因,以探究其故,进而拟定更为精确有力之防灾减灾策略,譬如筑更坚固之堤坝、优化河道、普及灾害预警之系统等。请太后和皇上恩准。” 我细听群臣之意,沉吟片刻,边咳边回道:“水患之紧急,民众之困苦,皆是当务之急。然而,治本之策不可忽视。哀家命汝等,一面速组救灾之队和定策专班,赈济灾民,解其即时之困;一面着手加固堤坝,修复河道,以防未来之患。” 只是……我还有件事儿没说出口,那便是我将瞒着朝臣,亲自督战,指挥修堤、疏河、赈灾,以实际行动回应一些无端的指责与怀疑。 做此决定,皆是因着这场天灾,竟有不怀好意、不安好心之人,开始将水灾与阴阳五行及朝政做起了文章。 说是水属阴,是纯阴之精,阴阳不调、阴气盛则可导致水灾,还意有所指,说大辽阴盛阳衰便是诱因,就差……指着我鼻子骂太后干政是祸之起源,说是我红颜祸水害了先帝。 我起初是置之不理的,毕竟已经忙得脚不连地。 且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污言秽语,经历的糟心事儿多了,也相信人心所向,相信真心比花言更重要。 但……这几日,我亲眼所见朝中有些胡子花白的老臣眼中开始有了惧色,亲眼见我外祖父也开始遭人指责,又亲眼见人怨岌岌,水患开始至民众失所。 才知不能再止于朝堂间。 我这自小进宫之人,也该……去天下间,看看了。 最先知道这个决定的,是陆乘渊和玲珑,因为,他俩得一道陪着我。 这件事我思虑许久,为尽量掩人耳目,于深夜才召陆乘渊觐见,吓得他又是跳窗而入。 好在,直到先敲门,再跳窗。 “太后深夜召见属下……是为何事?”他还是那一袭黑衣,面容冷峻,眼眸深邃如夜,可面颊竟有些微红。 莫名其妙的。 我也不废话,直言道:“大辽水灾是为阴气盛极的谣传,恐陆司长已有耳闻?“ 他听道是说此事,面颊的微红才退了,愤愤道:“是,太后可是想属下背于暗中探查谣传之人?属下其实已派人……” “不!”我打断了他的话,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哀家不是让你去探查谣传之人。谣言止于智者,所以,哀家要你陪我一起,化身富商公子,亲自去看看大辽的水患,看看那些失所的百姓。哀家想亲眼见证,而不仅仅是听闻。” “什么?“ “太后?” 溪栾和陆乘渊一并愣住了。 “值得如此惊讶么?”我看着他俩沉不住气的表情,压低了声音。 “太后在说什么胡话,您多少年没出过宫了?”溪栾急道。 “皇上年幼,又是水患之际,太后此时离开……如何掩人耳目?”陆乘渊亦是不解。 如何? 其实我也没太想好,但宫中有林太妃、月太妃、姜太妃,还有我外祖父,有林释这骁骑将军,以及萧承澜这肱骨丞相,朝中上上下下,没有什么夺权之忧,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何不能学江知栩以前一般,演一场金蝉脱壳呢? …… 于是之后的几日,我为了演好掩人耳目出宫的戏码,提前表演了好几日风寒。 以至于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演技。 知道此事的唯有林太妃、月太妃、我外祖父、林释和萧承澜、常嬷嬷,以及与我同去的陆乘渊和溪栾。 我暂以风寒为由,宣令近一月不再于朝堂听政,一切事宜于椒房殿中处理,又让林太妃演我。 溪栾打掩护。 她哀怨地望着我,说小早儿啊小早儿,你是不是太年轻了,不怕我背地里加害于你,夺你辅政大权么? 我撇着嘴怼她道,你当真对着滔天权势有兴趣?来来来,哀家送你要不要? “得了,老身更像喝酒吟诗逍遥快活的活一事。”如花似玉的林太妃,眯着眸子叹道。 她穿一身天青色烟笼梅花丝质外袍,柳叶秀眉,双眸秋水,依旧如刚入宫那般,朱唇贝齿,面容芙蓉地坐在我面前,极不端庄地倚着椅背,完全不像个数着日子熬岁数的忧愁太妃,却只能自称……老身。 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的难受。 “放心,太后好好出宫治理水患,燕归会陪你演好这出戏的,皇上这边你也可放心,有我和萧承澜在,必会稳住朝堂。” 她柔柔地说着这话,握住我的手,手心温柔、柔软。 皇子公主的养育重任,就全部交给了月太妃,她一听我要出宫暗访,吓得不行,生怕我太多年没有出过门,遭人陷害。 她入宫前,正值江淑茹辅政,外界民间险恶,多有流匪,百姓生活也不富裕,除却云华皇城,外地烧杀抢掠从不是稀奇事。 那些记忆扎根于她心间,便断定水患也是如此,我安慰也许久才将她安抚住。 第105章 脱壳(下) 月太妃倒是听劝,不再惊吓了,不过却在小厨房鼓捣了好几日,给我塞了一堆干粮,有胡饼、汤饼、炉饼、蒸饼、金饼、索饼、素饼、馒头等等等等。 都是既充饥又能放的碳水,好似我不是微服救灾,而是流民本民似的。 好……哈哈哈。 我此行,没有告知姜太妃,她因老宗前几日故去,正一直悲伤,不太出自己的宫门。 我便不让她再添担忧了。 玲珑知能随我一同出宫,心中激动不已,做了好些准备,我们的一应吃食装备,都是她精心备下的。 林释则说:“莫将必帮太后守好皇城,等太后回来。” 至于我外祖父,知道此事时,虽是支持,但也有担心,他知我五岁入宫,早忘了宫外的人情世故,可他也知,理政之人,要真正理解民间疾苦,单凭朝堂上的报告和文卷是远远不够的。 便还是重重地点了头。 一切事宜交代巨妥,然第二日,我就称风寒屡次不好,改在椒房殿理政,不再上朝,朝中由太傅、骁骑将军、萧丞相从旁协助皇上,朝臣均可放心。 之后,于入夜引丫鬟装扮的林太妃进门,交代好常嬷嬷和溪栾,进了寝殿,人生第一次穿上男子衣衫。 垂下高高的发髻,摘掉沉重的凤冠,束了飘逸的长发,以翩翩公子之相出现在几人面前。 把他们都看惊赫住了。 别说林太妃他们了,我也从未曾敢相信,我穿上男装,竟是如此身姿英挺,仿若修竹。 刚好也生的凤眉秀目,朱唇瑶鼻的,精致的五官配上这身打扮,叫声一声“公子”,都绝不为过。 陆乘渊也退去了一袭黑衣,穿戴上凡间男子装束,冷毅少了好些,看着也没那般呆愣了,倒是顺眼了不少。 常嬷嬷将行李交于玲珑手中,垂着泪道,太后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林太妃则在旁安抚她说放心,有陆乘渊的暗卫司在,定能护好太后的。 确如是,半个暗卫司几乎都倾巢出动了,只是不在人前,人前陪着我的,只有玲珑和陆乘渊。 “太后随属下这边走。”我们一直等到黄昏将近,夜几乎黑下来,陆乘渊才引我出门。 “好。”我和玲珑随着他,从侧门走出。 因需掩人耳目,像走迷宫般走了许久。 甚至于我都不记得我们是如何七拐八拐出宫的,只觉心中咚咚咚的,竟跟作贼似的。 直到走至宫中侧门,和提起支应好的侍卫交了腰牌,看到停在外的马车,看着宫墙外夜色中的遥遥山峦,才终觉得,真真幻幻。 我们此行将从江北开始,一路沿灾区南下,路遥道阻,但好在陆乘渊俱已安排妥当,无需太过担心。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但内里却布置得简单而舒适。玲珑坐在我旁边,紧紧握着我的双手,大概是看出我心底的恐慌了。 我真是,太多年,太多年,没有出过宫门,竟真还是冒了一丝冷汗。 夜色渐深,马车外的风声和蟋蟀的叫声交织着,我听着,惧怕少了一些,心中反而多了点坚韧与勇气。 …… 第106章 客栈 江北距离云华路途不算远,但我们本就是趁着夜色出宫,第一日便不得多走,又恐山中惹麻烦。 于是先进了云华皇城。 大概是受水患的波及与影响。 街市不算喧闹,昼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面人也不多,但足够我和多年未出宫的玲珑目不暇接了。 陆乘渊很快带我们赶到一家客栈前,“壹轩居”匾额不算醒目,倒是些许雅致。 “太……沈公子,我们先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行赶路。”他将马车停住,弓手对我道:“这里虽不华,但清净,我们出任务时,也只歇息于此。” 夜色渐浓,微风送凉,我点了点头,对陆乘渊的安排没有异议。 玲珑虽也是多年未再出宫,但或许是幼时见识过许多世间繁华,此刻显得很镇定,并不似我一般左顾右盼,新奇万分。 陆乘渊下马,迈步前往客栈门口,与店家的掌柜打了个招呼后,回头朝我们招了招手。 我和玲珑会意,从马车上缓缓走下,踏入这家名为“壹轩居”的客栈。 入目便是厅堂。 厅堂之内,点有烛火,几盏悬挂的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照得温馨。 这里不如皇宫那般入夜也宫灯明亮,厅堂繁华。 但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笔触流畅,还有一些诗词跃然纸上。 厅堂中央摆放着几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几个不算精致的瓷器,旁边的长凳上坐着稀疏几位百姓,他们或低声交谈,或静静品茶,看上去人间烟火,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 我平生第一次踏入这种叫客栈的地方,虽也从书简中看过,听宫人聊过,却还是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新奇。 只觉这种平民百姓的生活场景,是我从未曾感知过的。甚至五岁前的记忆里,也未曾有过。竟意外感到宁静舒适,坦然自由。 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带微笑,见到我们后更是恭敬有加,显然陆乘渊已经说明了我们的身份不同寻常。 “客官们可随我这边请。”知我们入店需求后,掌柜的致了一礼,款款道。 我和玲珑也回了礼。 这人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蓝色布衣,衣襟处有几处明显的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贴在身上,脸庞略显清瘦,但并不影响周身的儒雅之气。 与我想象中的掌柜差别还蛮大的,让人看着心生好感。 随着掌柜的指引,我们穿过了客栈的大厅,走向后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枝干虬曲,显然已有些年头,此刻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我闻着,不知为何,鼻中竟有了一丝久违的酸涩,赶忙垂下眸来。 “我们这客栈虽小,却也是有几间上好的客房的,专为远道而来的贵客准备。”掌柜的说着,带我们来到了一间布置得颇为精致的客房前:“这间是陆大人交代过,专门给公子准备的,里面的用品虽简,但都是我们精心挑选的。” “谢过掌柜了。”我压着喉咙,沉声道。 房间内部的布置简洁而不失雅致,一张宽大的木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看上去干净舒适。墙角摆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有精致的文房四宝,旁边还有一扇窗户,窗外是客栈后院的景致,桂花盛开,景色宜人。 “如果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掌柜的又说道,态度恭敬。 “多谢掌柜的,现下没有什么从旁的了。”我转身对掌柜的微微一笑,回了礼:“陆大人……房间在哪?” “就在对面,公子可放心。”掌柜依旧行着礼。 “好。” …… 虽夜已身,但我们出宫时未来及用膳,未想到,掌柜知晓,贴心地备了晚膳。 是普通家常菜,却食之香甜,好过宫中锦衣华食,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我和玲珑都吃得津津有味。陆乘渊就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吃,他似乎有些话想说,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喝着寡淡的茶水。 饭后,玲珑在收拾床铺,我则同陆乘渊一道走到客栈的后院,借着月光,听他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太后,明日一早我们将继续北行,目标是达到受灾最为严重的几个村庄。那里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水患之后,许多地方的道路都受损严重,我们可能需要绕道而行,时间上可能会有所延误。”陆乘渊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担忧。 我淡淡地笑了笑,道:“陆司长尽力而为即可,我出来这趟,本就是想亲眼看看百姓的疾苦,若是一切都太顺利,或许我反而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太后英明。此次旅途,确实会有诸多不便,但……属下一定会护好太后的。”他答。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陆乘渊有什么欲言又止似的,但并不想多问。 此时夜色已深,秋风渐凉,我却看到陆乘渊拖了自己外袍,拿在手中低头思虑,正疑惑,却见收拾妥当的玲珑走过来,将一件薄披置于我身上:“太后,风凉了,床铺也收拾妥当,要不要回去休息?“ “好,“我浅笑着,点了头:”陆司长也辛苦了,早些休息。” 陆乘渊点了点头,却迟迟没有离开。他站在那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似的。 但我顾不得管,我踱步于云华皇城的这间客栈内,看见院中一盏孤灯微亮。心中涩涩的,我知道,外面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这条街,我小时候一定是走过许多次。 因这间客栈,我一进门就认得了,这处处熟悉的地方,我又认不得? 他们或许不知道,这里曾是沈家外宅,我小时候曾经玩耍过的地方,虽不如主宅大又尊贵,确实我儿时,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我喜欢后院的桂花树,喜欢进厅的竹香。 这里,大概是在沈家凋零后,就卖给客栈了。也不知,掌柜是否认得沈府中人,也不知,这里还有没有曾经旧宅的家奴。 但物是人非,处处熟悉,又都不一样了…… 第107章 赶路 因行程紧张,第二日天一亮,我们三人便出发了。 云华皇城的清晨,还算繁华,街道虽算不得熙熙攘攘,但往来行人依旧络绎不绝,商铺里的叫卖声、街市的早铺香,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人间烟火气。 比起宫中的寂静与庄严,多了几分生活的随意与杂乱。 是我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烟火气。 只是现在,不是什么感伤的时候,我和玲珑啃着陆乘渊于早铺买来的素包子,谁比谁凝重,属实是出宫时有多志气盎然,现下就有多……忧心忡忡。 因云华城中百姓均在议论水患,听到的尽是谁谁家田地被淹,庄稼损失惨重,哪家家庭正面临着生计问题…… 听得心戚戚然。 果然,随着马车走出云华城,走上郊外的山林,云华城中的烟火气逐渐被一片宁静和些许未退的泥泞所替代。 山林间的空气清新而湿润,朝霞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泥泞的小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们的马车缓缓行进,偶尔能听到远处山鸟的啼鸣和溪流的潺潺声。 可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到不远处已有几棵倒下的树木,横丧其中。 “水患竟然几乎波及云华……”我呐呐地说。 “大辽已是近百年未下过这般大的雨,所以……其实不是太后您理政不善,亦非朝臣施政有误,实乃天灾难测,祸福无常,非人力所能抗拒也。”陆乘渊边赶车边说,出宫后的他不比宫中少言呆愣,俨然自如了许多。 “也是那些个不怀好意之小人,净说什么阴盛阳衰的鬼话,也不知是不是安的什么心,依臣看,陆司长还是要测查,到底是什么脏心烂肺的人,胆敢暗辱我们。”玲珑闻言,愤愤的。 “无碍的,天灾多伴流言,实是民众恐慌所致,”我安抚他俩,可转念想了想,又还是恼的,微怒道:“但哀家也不允这般言论,抓到传言之人,还是要惩戒的。” “就是。”玲珑暗哼一声,好似这流言也中伤了她似的。 我看她那愤愤的样子,忽又想起多年前陪在我身边爽言利语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太后您也是心大,还什么惩戒,直接削了舌头算了。” “你啊你……”我边说边抢过她手中的包子,堵住她那张气鼓鼓的小嘴。 我们除了用膳及休眠,都未停下,行了数日,看一路景致慢慢开始发生了变化。 由繁华的都市景观渐渐转变为郊外的田园风光,而后,当我们接近江北地区时,景象却愈发让人心痛。 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泥泞一片,农舍破旧,即便赈灾早已到位,村民们的脸上依然写满了无奈与悲伤。 民以食为天以粮为被,赈灾归赈灾,救治归救治,加固堤坝也好,修河道也罢,都不过是事后补救,补不了难中的伤害。更补不了田地被毁的恐慌。 颗粒无收,于农家而言,怎谈未来? 我从前在宫中不甚懂,如今走出来,才刚至江北,就几乎懂了。 车马再走,路遇一处看起来尚且干净整洁的郊外茶坊前,陆乘渊停下马,对我道:“公子我们就在此用膳?” 此处人多了一些,他便不敢再以太后来称呼我,我听到后愣了一下。 随玲珑打开帘子,才看到外面已经日上三竿,不觉已是午时,早膳又只吃了口素包子,确觉得肚子开始叫唤。 “好,不可复杂,简单食一些家常饭面即可。”我说着,便下了马车,四周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让人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没来生意,还是刻意的装扮还是显得不同寻常百姓,茶坊的老板一看到我们,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请里面坐。”老板领着我们走进了露天的茶坊,我们选了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好说些话,也好看着郊外风光,尽管……已是一片萧条。 “明日就可到江北。”陆乘渊边说,边接过老板手上的竹简,随便点了些茶水和饭菜,对我道。 “几位客官可是要去江北?” 我还未答话,茶坊老板倒插了言。 玲珑想敢他去端茶,被我拦下,我此行便是为了亲眼查看民情,以便回朝后做出相应的救济措施。我不想过多暴露身份,便随意答道:“嗯,我们确实是要去江北,是有什么问题么?” “不知客官是去经商,还是游玩?” “老板怎看出来的?”我压着声道。 “我看客官风度翩翩,不像官差或书生,应是谁家公子哥儿,就想着提醒一句,“老板听后,满是褶皱的脸上带出几分担忧来:”江北如今情况不佳,水患之后疫病频发,公子若去游玩还是不去的好,若去经商还请多加小心。” “疫病?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惊到,之前上朝和上书中,都未听到这般情况。 “也才刚发生,听说朝廷派了人来,还未到。”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阵沉重。看来仅是江北,情况都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许多。也有些担忧,此时不再朝中坐镇,是否也不妥? 玲珑也蹙着眉,陆乘渊大概是看出我的担忧,安慰道:“沈公子莫要多想,或者公子在驿站等我,瘟疫多伴有危险,我先去探探。” “不,我和你一起。”我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胆,不假思索地笃定道。 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虽然简单,但都是些地道的乡村风味,我们边吃边谈,陆乘渊偶尔还会向老板打听一些江北的具体情况。 我环顾四周,见到一旁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偷偷张望。 心中一软,便对玲珑说:“去,将我们额外点的那几碗胡饼给那些孩子们送去。” 没想到玲珑心领神会,已端着胡饼欲起身来,也是不由得和我相视,浅浅地笑了。 这一路上,我们发了好些胡饼、炊饼之类的干粮,算是把月太妃的心意发挥了不少。 这顿饭,吃得有些不知滋味,老板的银耳羹也做的寡淡,竟跟我以前的厨艺,有的一拼。 饭后,我留了一些银两给老板,远远多于饭菜的价值,希望他能用这些钱帮助一些往来路过,有需要的人。 老板一再谢过,眼中露出感激的泪光。 我却觉得有些愧疚起来…… 第108章 疫事 大辽从江知栩的父王执政时起,就开始有了凋零之相。 老先帝继位时,或许也曾有过初心,可却因立后六宫,将治国安民愿景,长久地消耗在争宠和内斗中,宫外百姓的疾苦安危无一人关心,宫内常是为了权势、地位、宠爱及子女争得血雨腥风,最终片甲不留,连皇子们都没剩几个。 我六岁,就被女官逼着学为后之道,将“听天下之内治”根植于心,也将“广后胤”的任务融在自己往后的岁月里,当真以为只要天子的家天下能世代延绵下去,只要能和士族臣子多联姻,就能保大辽江山不倒,保百姓和乐。 可现在出门看了天下,才些许明白,若天子不能体察民情,不能藉人间疾苦,只躲在宫中立后六宫、狂造龙嗣,又有何意义呢? 以至后来骨肉相残,还借口说什么自古皇家多无情…… 无情的,不过是脏心烂肺的私欲与私心罢了。 我这一刻也才明白,江知栩当初的坚持,他说得毫无退路是为何意。 他是看过天下,走过山河的人,自知道当年江淑茹借着攀炎附势而执政时,大辽有多岌岌可危…… 所以才托着病躯,执意夺权护天下。 他其实,从未曾有意反长姊,也从未曾介意女子干政,反的,不过是拿了权势不敢人事儿,是大厦将倾,是人祸所致的风雨欲雨。 是百姓的叫苦不迭。 好在后来,都保住了。 可治世究竟有多不易,一场天灾就可毁了执政者十几年的全力以赴。 …… 我这般想着,车马就到了江北。 “公子,江北到了。”陆乘渊在马车外提醒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公子,这里的好像比奴婢想象中要好一些。”玲珑也撩开马车上的帘子,探着脑袋对我讲。 我们行了这几日,他俩俨然已习惯了我的新身份,我也逐渐习惯了自己公子扮相,觉得比在宫中穿着沉重的凤服,清爽自在了许多。 我随着玲珑的话,也探出了半个脑袋,发现这里的景象确与我想象中有些许出入,并没有心中所忧的残破,以及衣衫褴褛的行人。 洪水虽已退去,留下的痕迹虽难以忽视,倒并非败落不堪。 街道两旁,房屋的墙体上依稀可见到水位线,有的还贴着官府发下的防疫告示,城门口就有官府设立的救灾点,官兵正忙碌着分发救援物资。 虽洪水过后的萧条与疫情的阴霾仍旧笼罩着这里,但还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我们继续往里走,街上行人稀少,偶尔经过的居民脸上并没有农家那般的忧郁,倒是坦然的。 他们或是忙着清理家园,或是在街头井边排队取水。 市集上,甚至有小贩叫卖,只是顾客寥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带着防疫用的面纱,彼此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公子和姑娘也戴上,还是防护些好。”陆乘渊不知从哪儿寻来了面纱,递予我俩手中。 我和玲珑一并接过来,戴在口鼻处。 “公子戴上面罩更英俊了呢。”玲珑帮我系得更细致些,嘀咕道。 “有么?”我轻笑着,又想到什么,便拉开帘子,对正赶车的陆乘渊道:“带我直接去官府,别暴露身份,我们先看看这疫情如何?严重与否,朝廷和官府又是怎处理的?” 随着帘子落下,我对陆乘渊的吩咐如风中细语,他也立刻领会我的意图,点了点头,随即驾车改道向江北官府驶去。 江北官府离城门并没有多远,陆乘渊驾车不满,街上人又不多,我们很快便到了。 江北官府的大门紧闭,只有一条小道供人进出,门口站着两名官兵, 我下了马车,步伐稳健地向那两名官兵走去,陆乘渊和玲珑紧随其后。 官兵见有人来访,立即挺直了身体,似有紧张和警惕。 “在下欲见贵府尊主,有要事相询。”陆乘渊行了礼,先行开口道,语气中尽是谦逊。 那两位官兵看了看我这身富家公子的装扮,又步态从容,似是猜到些什么,便回了一礼,恭敬着问:“可是往来商人?” “正是,我们公子乃是西北富商沈誉诚之子沈知,专营珍稀香料与丝绸之贸易。”陆乘渊代我回道,“此次闻得江北官府水患之难,特来相助,还望通报。” 官兵听闻,脸上的警惕之色稍减,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转身进了官府。 显然是去通报了。 另一位官兵则保持着礼貌的站姿,似乎在等待同伴的回信。 不多时,进去那位便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沈公子请进,我们知州现正忙于公务,有劳公子在偏殿稍作休息,等上一会儿。” “无碍的。”我答,随后在陆乘渊和玲珑的陪伴下,跟着官兵进了府邸。 江北官府里并不奢华,甚至有些质朴,府兵一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我们被引到一间雅致的偏殿,喝了一壶接一壶的茶水,才等来了传说中的李知州。 李知州,名李渊,在江北知州位置上兢兢业业了十几年,虽一直没得接触,却也略有耳闻。 听闻他做事勤勤恳恳,但老成守旧,一直平庸,在江北的治理上无功无过,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但百闻不如一见,李知州其貌不扬,有点糙汉之感,行为举止却略显儒雅,看起来不太协调。 他走近来,上前施礼,言道:“在下李渊,乃江北地区知府。不知这位公子来访,是为何事?” 我轻声回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却不露出半分真实身份的端倪:“在下此行路过此地,得知近日江北地区洪水及疫情之事,心中不忍,特来探询,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搭上手的。” 李渊闻言,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来如此,公子看似年轻,却是关心民间疾苦之人,实乃难得。” “知州过奖了,实是小民感念天恩,积福罢了。” “这样啊,”他儒雅地笑了笑,请我们入座后,自己魁梧的身躯也坐了下来,叹道,“水患刚过又遇疫情,确实让我头痛不已。不过好在太后和皇上英明,已派了医官救助队下来,目前,我们也正努力调配药物,设立隔离区,力求控制疫情蔓延。” “究竟是何疫疾,是否严重?”我想着外面井然有序却冷清无比的街道,依然不安。 第109章 放心 听了我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下,方才回答道:“此番疫情,俗称秋疫,虽非致死,但人传人,不时医治,亦可高烧不退酿大祸,尤其儿童与长者,影响尤甚。加之水灾之后,百姓生活艰难,身体抗力减弱,更易遭疾病所侵。” 我和玲珑闻之感伤,眉间微蹙,正担忧之际,李知州反倒见状安慰:“不过公子也不必为我等担忧。幸此疾非绝症,吾等已遵医官团之建议,启用古方草药以施治疗,且增强防疫知识之普及,确保众人皆知预防之道。在等太后旨意下的医官来,便必定可解。” “听闻知州大人还特别设立了一些临时的疗养所,是为了更好地隔离病患,避免疫情扩散,也算取得些成效?”陆乘渊抱着自己的剑,于我身旁倏然说道。 我和玲珑均疑惑地瞪了他一眼。 这小子,定是路上接到暗卫司的传信,竟不告知我俩。 李渊闻言,对着陆乘渊微微一笑,谦虚地回应:“这都是本官分内之事。若不尽心尽力,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太后么?” “可……坊间有传水患皆因朝廷阴盛阳衰而起,不知李大人如何看?”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渊闻言,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不悦:“此等谣言,无非是一些心怀叵测之人散布的。朝廷之事,非外人所能窥视全貌,岂能以浅见论断治国大计?太后垂帘听政,国家大事一一井井有条,哪有所谓的阴盛阳衰之说?”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继续说道:“我等作为朝廷官员,本就应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而非纠结于这些无谓的议论。太后英明,是我等的楷模,我们应当信服于她的决策,而不是被那些无稽之谈所迷惑,沈公子这般说,难道也是信此言论来挑唆本官?” 我闻言心中一惊,急忙低下头,声音略带颤抖地回答:“李大人误会了,小民绝无此意。只是心中对百姓遭受的苦难感到忧心,故而提及此事,并非有意挑唆。” 李渊见我态度诚恳,面色稍缓,又道:“本官看公子风度翩翩,也不像妖言惑众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言。关于水患,朝廷自有应对之策。太后亲自审定的治水方案,早已启动。不久的将来,百姓们将不再受此苦难。” 我点点头,会心一笑:“知州大人若有需要,小民愿意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无论是物资还是人力,只要能为江北百姓解忧。” 谁知,李知州却摇摇头,语气中却透着几分坚定:“公子好意心领了,但朝廷已有周详的安排,加之地方官府也在尽力而为,目前看来,物资与人力尚算充足。当务之急,是确保这些资源能够精准有效地投入使用,避免浪费。” 他顿了顿,又说:“当然,公子若是真有心,不妨通过朝廷官渠,捐赠给灾区百姓一些物资,这样既能确保物资能被合理使用,也能体现公子的善心。” 听到李渊这番话,我和玲珑对视一眼,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 朝中都说江北知州甚少作为,守旧顽固,致江北十几年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但如今一看,大概是认识偏薄了。 心系百姓的官员,若能守得民众安宁,没发展即是发展。 如今他所治下的江北虽接连水患和疫情,倒是有条不紊,似乎比起被洪水侵蚀更为严重的岷江和汉水,要好上许多。 不太让人担心。 “李知州所言极是,小民会按照你的建议,通过官渠进行捐赠。”我微笑着回应,心里却在思考,如何进一步了解江北官府的实际运作。 “那便好,本官之所以与公子聊这许多,也并非清高,若富豪能施援手,固可大济时艰。然捐赠之事,还需明公正道,确保济物救金,悉用于赈灾,勿令其流于枝节。”李渊缓缓地说,柔和的语气中竟透露出一份气节来。 我点了点头,心中对李渊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但也不好再多做叨扰,便带着玲珑和陆乘渊起身告辞。 “没想到李知州让人刮目相看,是个勤政爱民的官员,“我们驾着马车走远了些,玲珑才轻声感叹:”既然江北无需担心,我们要前往洛水么?” 我思虑着,还未答,陆乘渊便在外插嘴:“属下听闻,李知州按朝廷计划正重修水利工程,加强河堤,同时引导河水向荒地灌溉,既可防洪,又能增加农田。加之隔离病患的疗养所,属下的暗卫已打探到地方了,不过……” “那便去看看。”我知他想说那是病患之地,怕冲撞了我,但还是心有执念。 “或玲珑同陆司长同去,太……公子于客栈先行歇息呢?那儿毕竟有病患……“玲珑担忧着道。 “本公子又不是幼童或年迈老人,有什么可怕的,去!” “可……” “少废话!” “遵命!” 我们就这样,又继续赶着马车前行,置无人处换了身平民袍子,将马儿牵回客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民众之中探虚实。 江北的街道上,灾情的痕迹隐约可见,但街道两旁已经有了整修的迹象,沿途的民居也大多恢复了平常的生活状态。 我们赶到救灾现场,果然看到许多穿着官府制服的人正忙碌着,清淤泥、修复损坏的房屋、分发救灾物资…… 一切都井井有条,安然有序。 而安置所,又是另一番景象。 江北的医官们正忙着为受灾群众进行检查和治疗,同时还有专人负责普及防疫知识,确保疫情不会因为灾害而进一步扩散。 患病的孩童和老人也没有想象中痛苦,有不少居民自发前来照拂,洗衣的洗衣,喂药的喂药,当伙夫的、当劳力的、当跑腿的…… 街市上,还有江北大户人家在外施粥。 秋风和煦,我们三人看着,心甚暖之,也自发的挽起袖子,不顾食饭,充充实实地当了一天的志愿者。 直到月亮爬上树梢。 …… “我们只有一月时间,既然江北不需太过担心,明早就即刻起程去洛水。”江北的一家食肆里,我狼吞虎咽地饮了一碗汤饼,对愣愣看着我的玲珑和陆乘渊道。 “好,不过……公子你慢点,不够这里还有……”陆乘渊应声着,还将面前的多出来的一碗汤饼向我这边推了推。 我斜睨,分明看到往常或冷峻或呆愣的他,看着我鼓囊的腮帮子正强忍笑意。 大胆,没想到这厮胆敢有这幅面孔! 话说干了一天活,他俩不饿么? 玲珑也回了神,不悦地帮我瞪了陆乘渊一眼,又道:“公子敞开了吃!看来水患无情百姓有情,咱们官员也清廉稳妥,此次微服不用太过忧心了,说不定也可早日回宫呢。” “是啊!”我叹道,心情愉悦了许多。 却不知,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江北一般,有些水患之地,甚至藏着…… 难以想象的噩梦…… 第110章 彩云 翌日天一大亮,我便换回了翩翩公子的装束,随玲珑上了马车。 心间的沉重少了许多许多。 “照此速度,多久到洛水?”刚出了江北,玲珑就迫不及待地问赶车的陆乘渊。 “如果路上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大概五日。”陆乘渊沉吟道。 玲珑听闻,随手捡起一本折好的书简,掀开车帘敲了一下陆乘渊的脑袋道:“陆司长能不能不要乌鸦嘴,哪来的意外,快呸呸呸!” “呸什么呸,”陆乘渊捂着脑袋回眸:“玲珑姑娘堂堂一个女官,怎这般迷信,沉迷于术数之说……” “少废话,快呸呸呸!”玲珑依旧不依不饶。 “不呸!” “快呸!” “就不!” “你呸不呸!” “不呸不呸就不呸……” …… 我努力憋着笑,看着他俩一来一去的斗嘴,无意阻拦。 这朝夕相处的几日,我泼皮得越发不像个太后,他俩也越发不像皇宫中人,时不时齐心协力配合默契,时不时又要斗上几句嘴。 偶尔讴起气来,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的,倒……很是相配。 我便不拦着,心安理得地看他俩斗。 就差手捧西瓜了。 直到玲珑拗不过,幽怨地看着我:“哎呀,太后,你看他……” “叫我公子。” “哎呀,公子……公子您还笑?” “抱歉抱歉,不气不气啊,哈哈……”我看着玲珑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实是没忍住。 她便也不求我主持公道了,只绷着一张好看的杏仁小脸,呼哧好久,才扭过去:“算了,不理你们了,哼!” 我的玲珑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啊。 …… 笑过,又不自觉看向车窗外。 这里经过水患洗礼,尽管林中泥泞还在,但秋日依然美好,远处的山峦被金色的阳光染上了几分温暖的色彩,层林尽染,红黄绿相间,犹如纸间的颜色被随意洒落。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近处,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映着天空的蔚蓝和白云的洁白,宁静而又生动。 这是我从前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景致。 从前高高的朱墙,挡住了宫外山河,小桥流水,我那时,曾日日盼,夜夜盼,从五岁一直盼到及笄。 盼着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瞅瞅外面的世界,以及云华城外的绿水青山。 后来我和江知栩行了合卺礼。那期盼,就更盛了,也仿佛更温暖、更现实了。 我盼着可祯、可知、可念、可予长大。 盼着江山稳固,时光不减。 盼着先帝终于不用那般忙碌,盼着自己可以紧紧倚着他,挽着他的臂弯,找一个风和日丽时,在温柔的暖阳中,一同去看那青山绿水,日月山河。 可盼着盼着,终究还是走散了。 从此咫尺阴阳,终于能有机会出宫时,竟只剩我一个人。 山高水长,直到青丝白发,再无缘相见。 …… “公子,太阳快下山了,前面途经彩云县,咱们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脚?”陆乘渊放慢马车,扬声询问。 赶了三日路,我们晚间歇于驿站,白天干粮果腹疲于赶车,确觉得有些累。 “是啊太后,歇一歇,去洛水还有两日,咱们也保存下体力。”玲珑也轻声道,言语间尽是心疼。 我看看从前身形款款,气质如兰的玲珑,现下也因连日赶路,一脸憔悴,心中怜惜,只好随和道:“好,那便去歇歇脚,这镇的名字真美,我们刚好也去看看村镇的情况如何?” “定是不用担心,彩云县隶属洛水管辖,洛水是山清水秀之地,知州又很有贸易手段,水患未来时,一直经济繁荣,想必比江北情况更好。”玲珑自信地插嘴。 “玲珑姑娘莫要乱说话,好不好只有去了才知道。”陆乘渊若有所思道。 “我何时乱说话?” “没有么,一路竟听玲珑姑娘的嘴叭叭叭个不停了。” “诶嘿?陆司长你怼我上瘾是不是?” “我何时怼你了?” “你就怼了,你怼我一路了……” “玲珑姑娘请自重,我没有怼你?” “你就怼了!” “没有。” “你你你……公子您看他!” “陆司长,给我们玲尚仪道歉!”我终是忍不住,瞪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陆乘渊,冷着脸道。 “对不起……”陆乘渊看我发火,才语焉不详撇了撇嘴。 哎,我总算知道他为何总推销不出去了,真是人间直尺没眼看,水泥缝里不出花。 可惜了一脸好容颜,竟是个直男。 大概这世间也只有吉宁公主这般单纯勇猛的女子,才会对陆乘渊动春心。 也不知,这许多年过去,她在北国还好么? 是否还是那般直率可爱,那般爱下厨呢? …… 彩云县渐渐近了,果然景如其名,洪水的残影依然挡不住这里的美轮美奂。 路面虽时有泥泞和倒下的树干,但远处的山峦依然被斑斓的秋色装点,红的、黄的、绿的层层叠叠,犹如彩云落入凡间。 彩云县又地处山间高地,洪水的冲刷并没有那么过分,所以远远看去,房屋依旧散落有致,似有炊烟袅袅升起。 给人一种温暖而宁静的……错觉。 对,仅仅是错觉。 待走近来,才发现这里一点都没有美好之相,人和景,均没有。 房屋虽散落有致,但破败不堪,显然是洪水过后未得到应有的修复。 进镇时也无赈灾官兵忙碌的身影。 镇门口把守的,不过两位衣着邋遢的官兵,他们正嘴叼挑牙,斜倚在夕阳下,懒懒散散地晒太阳。 “站住,哪里来的商人?”看我们走近,其中一名官兵才懒懒地起身,拦住车马。 陆乘渊下了车,冷眼看了看这守门的兵卫,扯出一抹假笑来:“在下陆之,带我们公子前往洛水谈一笔生意,见天色已晚,来这里停歇一宿,还望这位官爷行个方便。” 那官兵听闻此言,目光微微一凝,显然对“谈生意”这几个字尤为重视。 上下打量了陆乘渊一番:“近日都忙于水患,这时候各位来谈什么生意?” “这笔生意正事关水患,小民不便透露,只有信函一封可供过目。”陆乘渊从袖中抽出一封提起备好的、用蜡封好的假信函,递给了那名官兵。 官兵有些不耐烦地接过,拆了开来…… 第111章 试探 “陆乘渊,你莫不是给那玩忽职守之人递了银钱?”玲珑坐在桌前盯着鱼羹,气鼓鼓的。 “你觉得呢?” “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告诉我!” “玲珑姑娘既猜得出来,何必非要在下亲口相告?” “那你究竟给了多少?” “给了方便享受这等待遇的数目。” “你……” “好了,我们本就是商人,打点些过路银也属实正常,”我安抚身旁的玲珑,又压低声音对陆乘渊道,“不过……会否给得太多,太兴师动众了?” 这其实没什么可猜的,那兵士刚刚变脸的态度早已说明一切。 自看了信函,不仅变得恭敬有加,还连带引路,甚至吩咐另一兵士前往镇中最好的客栈,悉心安排我们这等“贵客”的住宿和吃食。 现在,我们已坐在这镇中最好的客栈中,面前有摆着肉羹,煎烧及稗米酒,比前些日子无荤腥的品质提高许多。 但,看着窗外房屋损毁,街道上泥泞未干,处处萧条颓败,却无赈灾之人…… 我们仨根本动不下筷,先前的饥饿与劳累也烟消云散。 “公子也觉得这里不对,属下是想以钱银推磨探个究竟,未提前禀报公子,还请恕罪。”陆乘渊也压低了嗓音,轻声与我道。 “嗯……”我敷衍道。 我知他所言不无道理,钱能使鬼推磨,更能使贪官污吏上钩。 但我所气,是这一路上,他竟自作主张了。 但事出有因,回宫再算。 没想到,“鬼”很快就来了,还是闻着味来的。 我们正看着吃食惆怅,先前收钱领路的兵士就带了一人进来,说,此人是彩虹镇的当家人。 “哦?那便是知县大人?”我同玲珑、陆乘渊一并站起身来,学着途经商人的模样,行了个礼,“小民惶恐,不知知县前来,是为何事?” “想必这位就是沈公子,果真青年佳俊,风度翩翩。”那知县虽老,但有些许斯文之相。 也不知是装的,还是装的。 他眸中上下打量我一番,也拱手回礼道:”听闻贵客到访,小官柳士相特来拜见,这彩虹镇虽小,但也有几分风景,希望公子能在此住得舒心。” “知县大人实在是客气了,没想到大人待往来商人这般亲切,小民实在不敢当。”我连忙低头,他看得如此认真,害我生怕自己的女扮男装漏了破绽。 “哎,往来都是缘分,都是亲人,”柳知县显然未看出来,谦逊地笑笑,“只是不知沈公子是哪里人士,家中又是做何生意?生意状况如何呀?“ …… 果然是有居心的。 我也不含糊,正欲作答,倒被陆乘渊抢了先:“我们公子乃是西北富商沈誉诚之子沈知,专营珍稀香料与丝绸之贸易,家中老爷经商几十年,垒得一定产业。” 没想到柳知县听了陆乘渊的话,脸上的笑容更加浓厚,连连点头:“哎呀,原来是西北大富商家的公子,难怪气度非凡,真是彩虹镇的荣幸啊。” “知县大人实是过誉了,家中不过小打小闹撑了些门面,算不得富商。”我说着,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说了这许多话,我就快压不住自己故意为之的粗嗓了。 那柳知县见状,顺势又命身旁的侍从给满上一杯,端予我道:“既然沈公子远道而来,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小镇虽小,但也愿尽绵薄之力。” 我心中却是冷笑,这柳知县表面上一副好心的模样,实则言辞间不断试探,显然是想从我这等“外来商人”身上得到些什么。 便心生一计,决定借此机会探查一二。 “不敢不敢,小民没什么需要的,此行只是想到洛水寻找新的商路和货源。” 我看看他,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倒是听闻彩虹镇此次水患严重,不知此事是否属实?若是真有此事,我们或许可以出些力,毕竟,做生意最重要的还是……人情往来嘛。” 我故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没想到,柳知县果然眸中一亮,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沈公子如此关心民生,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说完,又重重叹一口气道:“我镇这次水患却影响不小,虽鄙人已呕心沥血妥善处理,但还是势单力薄。如若沈公子愿意施以援手,本宫定是感激不尽,以后有什么可以互帮,必定竭尽全力。” 我心中更加确定,这柳知县的话中有话,水患恐怕并未如他所说一般“妥善处理”,便暗中向陆乘渊和玲珑使了个眼色。 “可是大人,为何并未见人修葺房屋,治理后患?”玲珑眨着一双大眼,佯装天真道。 “这位姑娘是?” “家中贱妾,非要随小民一道出门,想见见世面。”我转头,假意对玲珑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 柳知县听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旋即又展现出和蔼的神色,“公子不必拦着玲珑小姐,这话问得好啊,实不相瞒,镇上确实遭受了不小的损失,许多房屋都需要修葺。但因为资金和人手的问题,进展比较缓慢。” “不是听说朝廷此次治理水患,下了很大力度么?怎会资金人手不足呢?”我疑惑着问。 柳知县闻言,眼神略显闪烁,他微微垂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言辞,“这个嘛,实话告诉沈公子,朝廷虽然下了命令,但实际到手的资金和物资,远不如预期。再加上途中运输损耗,真正能用于修葺和赈灾的,实在是杯水车薪。” 他欲言又止:“而且,镇上的人手大多数也受灾,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难处,能够出力的人手实在有限。” “这样啊,那看来,当今太后体察不到位嘛。”我故意道。 “虽如是,但公子可不敢妄议,太后承先帝遗愿,实至名归,只是多年在深宫养尊处优,体会不到水患之深也不足为奇,可怜……我们官小位卑只能自己尽心为民了。” “那知县大人真是不容易,不知可否带我们实地看看受灾情况以及修葺的进展?我们虽是外人,但也愿尽绵薄之力,帮助镇上渡过难关。”我心中虽已作呕,但还是忍着愤怒继续试探。 柳知县一愣,随即又满脸谦卑道:“沈公子真是心怀天下,这样的好心,本官怎能拒绝。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本官亲自带领沈公子你们参观。” “好,那小民就拭目以待了。”我双手抱拳,郑重地作了一揖。 只觉鱼已上钩,却不知,不必明日,就有大戏…… 第112章 异响 秋日的夜,比夏日早上许多。 食不知味地吃完晚膳,天已几乎完全黑下来。 柳知县匆匆拜别告辞,不用想,也是去准备明日的苦情戏了,如何让我这等“富商”心甘情愿地掏出银钱,想必是需要许多外景陈设,情绪建设,及……群演的。 好在我们来时,陆乘渊已给秘密随同护我安全的暗卫手下传了信儿,盯紧了他。 倒也无需担心收揽证据。 “客官食得如何,小的看好多都没有动筷?” 我和玲珑刚刚起身,从旁一直偷偷窥视的客栈掌柜,就弓着身子跑过来,满脸的谄媚。 我冷眼看了看他。 这掌柜生得一张略显圆润的面庞,单眼皮,眼睛不大,一双窄窄的眸子在厚厚的眼皮下忽闪忽闪,透露出些许狡黠。 嘴唇薄而紧闭,尽管其已尽力展现出刻意的笑容,但那笑容在他满是油光的脸庞上显得很是违和,与他那身略显破旧的衣衫很不对称。 “进镇前不知掌柜家饭菜如此丰盛,不然就不在郊外露天的食庄吃那许多了。”我故意打了个饱嗝:“这些饭菜掌柜的可否帮本公子打个包,留着晚间与我那贱妾饿了再食。” “哎呀呀,哎呀呀,那何用打包,柳知县特意交代小的好生照顾客官,小的晚间再给客官备上一份就是。”说话间,这掌柜还特意眯着眸子,意犹未尽地撇了一眼玲珑,一脸“懂了”的表情。 看得玲珑险些恼了。 其实抛开玲珑爽利率真的个性不谈,常居于宫的她穿上略显身形的民间服侍,确有几丝精雕玉琢的柔美来,加之奔波劳顿,此时随意垂落于额前的几缕碎发,还徒增了几分妩媚。 若当时不说是我贱妾,怕这掌柜连拔丝的眼眸,都得生出什么恶心人的意淫来。 “那倒大可不必,我们公子念及镇上刚遇水患,生计艰难,就不浪费粮食了,刚知县大人……不是也说很困难么,贵店怎敢上这般多的酒肉……”陆乘渊微微一笑,上前挡住玲珑,那笑容里还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他身着一袭深蓝色的锦缎长袍,边缘以黑金丝线精细绣制,周身的冷毅,倒是将富商人家的随从侍卫,演得有鼻子有眼的。 看得掌柜的立刻收回目光。 “这……”那掌柜怔了一下,眸中又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恢复过来,继续谄笑道:“客官说的是,哎呀,这些肉羹好酒啊,其实都是小的辛辛苦苦攒下,留作赈灾备用的,但小的实在怕怠慢途经商人,所以才……” “不怠慢不怠慢,真是多谢掌柜款待,本公子也不过一届卑贱商人,怎敢动掌柜的赈灾备用。”我忙装作惶恐。 “客官无需在意,我们洛水本重贸易,一向待人为本,咱们商商相互不为过,更何客官又是有意前来相帮的对不对?” 说罢,便端了桌上剩下的饭菜,同店中小二匆匆打包去了。 “哼,若非看在不能暴露的份上,我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等浑蛋。”玲珑趁他转身,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愤懑地嘀咕。 “嘘……一会再说。”我眼看着店中还有零星食客,恐怕早被盯上。 不过此时…… 窗外却响起一阵喧哗…… “外面怎么回事儿?”我茫然地看向陆乘渊。 “公子莫急,我这几就去看看。” 陆乘渊边答边快步走向门外,却被赶来的掌柜拦下:“客官,客官,夜色已深,外面没什么大事,都是农家恩怨,饭食已打包好,两间雅房也备好了,客官舟车劳顿,不如早些休息啊?” “那外面……?” “农家恩怨,恩怨……”掌柜慌不择路地答,却还是被门外村民的声响盖了过去。 我们听着窗外呼声越来越盛,仿佛是:“沉塘,沉塘……” ??? !!! 呼声高涨,激情亢奋,只是夜太沉,店内又烛火通明,我和玲珑凝神向外努力张望,也只能看见几丈远外乌压压的一群人影,看不到他们正在做什么,是为何事如此激动。 “喊的可是沉塘?这夜深人静之时,要将何人沉塘?”我有些沉不住气,连声追问。 “一对偷奸的狗男女罢了,客官不必多管闲事,还是早些休息,”那掌柜见瞒不住,赶快回话,并招手叫来了一名小二,“你去,出去让他们离远点,今夜莫闹,别打扰了贵客。” 我还欲上前追问,被信步走来的陆乘渊伸手拉住。 嗯? 这是我第一次被除江知栩以外的其他男子触碰,心惊了一下,于是匆忙甩开,并退了好几步,到嘴的话也瞬间咽了回去。 玲珑见状,迅速挽住我,趁四下无人注意恼怒地瞪了一眼陆乘渊。 “太……太晚了,公子我们确实该早些休息了。”陆乘渊似乎也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慌住了,在我面前欲跪未跪地垂下脑袋,结巴道。 我知他有别的计划,就不再多问,拉着玲珑便起身上楼。 他也泱泱地跟在我们身后。 “公子莫怕,陆司长许是又忘了分寸,回头玲珑再教训他。”玲珑倚到我耳边,声音很轻。 可我无心关心这些,我自幼耳朵尖,离开时分明听见那掌柜的和小二在小声嘀咕什么,说得好像是……“柳大人不是说今晚不让操办了么?” 我还听见那小二似乎回了句……那谁谁谁又挑了头,好像没拦住啊…… …… 窗外秋风乍起,吹得二楼雅间门前的铃铛叮咚作响,外面的的噪杂喧闹的异响也逐渐弱了下来。 “公子和姑娘稍作休息,属下偷偷去看看。”直到关上屋门,陆乘渊才恢复了先前的神色,但依然压低了声音。 “万事小心,必要时可掩人耳目的救人。”我也缓过劲儿来。 “属下明白。” 说完,他便打开我和玲珑雅间的窗户,飞身跃了出去,消失在逐渐静默的黑夜中。 陆乘渊身手极好,轻功更是了得,即便不穿夜行服,也可做到几乎无声无息的移动。 我和玲珑便安下心来,静静等在黑夜中…… 第113章 构陷 “所以,你不是什么奸夫,只是个游方医师?” 我看着瘫坐在面前那湿漉漉的男人,以及不远处同样湿透、依旧昏迷的女子,在这间满是蛛网的破庙里,不解地问。 我身旁,还站着刚刚因救人,亦浑身湿漉漉的陆乘渊,以及应援赶来的两名黑衣暗卫。 而玲珑,正在那刚刚被沉了塘、湿了身的女子身旁守着,一脸的惊魂未定。 其实,刚刚和玲珑一起,在暗卫的保护下翻窗而来的我,也同样是懵的。 我实是没想到我一个堂堂太后,为了隐匿身份微服暗访,不仅要风餐露宿,还得学陆乘渊那……翻窗之术? 而且,身手还挺敏捷。 好刺激! 也不知江知栩如若还在,会不会被现在的我吓到。 还是……陪我一道疯狂呢? “回这位公子,是的。”面前男人回了话,大概是刚刚沉塘之时被迫灌了许多水,声音有些嘶哑,又气若游丝的,很是疲惫。 我定定地看了看,这人年岁看似五旬左右,一头乌黑中带些许银丝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额前几缕因湿水而贴着的发丝显得有些狼狈,但气质从容、沉稳。 深邃的眼眸宛如深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智慧来,让人倒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信任感来。 他身着简朴,一袭湿漉漉的青布长袍虽然略显旧态,但看得出,洗涤得很干净,细看,确实有股子游方医师特有的朴素和随意。 “那您与这位夫人,又怎会被误作奸夫淫妇?引得镇上的百姓这般怨怒呢?”我疑惑着问。 “老夫谢过各位公子和姑娘的搭救之恩,不过这件事儿……” 他顿了顿,神情间掠过一丝复杂,又狐疑着看了看我,仿佛刚遭大难,还有些不能信人。 “你可不必恐慌,我们公子既能搭救于你,自不是那不通事理、迷信术士之说之人,我们虽不是官府中人,但也见不得冤屈。”陆乘渊不顾浑身水渍,依然抱着贴身之剑,站得笔挺。 “我听我家护卫说村民沉塘你与那位夫人时,叫嚷着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引来的水患?”我见他依旧未答话,继续道。 没想到,这句竟引得那凝神思虑的游方医师恼怒起来,激动道:“简直是无稽之谈,我搭救那夫人,不过是看她已被打得不成人形,再不救怕是命都没了,被指成奸夫淫妇是被蓄意之人故意构陷!” “可同我讲谁人构陷么?是打那位夫人的人?”我忍不住继续追问。 期间差点变回细柔的原声,好在那游方医师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深深的愤怒中:“哼,那种恃强凌弱、酒囊饭袋之人怎有那脑筋,不过是有些私吞赈灾银两的人面兽心之人,怕我真去上告他们罢了!” 我心下震惊,心中也已有了猜想,遂和一脸冷光的陆乘渊对视了一眼。 他会意,转头对陪在身边的暗卫低语了一句什么,后接过暗卫递来的腰牌,回眸对面前医师道:“医师所讲,可是意指彩云县的官府?或官府的柳相士大人?” 那游方医师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又狐疑地看向我们,沉声道:“公子……恐不是什么往来商人?” “确不是,”陆乘渊边说边掏出刚刚接过腰牌,亮于医师面前,“我们公子乃暗卫司之人,特奉太后之命,前来调查水患贪墨之事。” 这废旧的寺庙很暗,好在破旧的四处缝隙,借着依着缝隙吹进来的盈盈月光,依稀能看见陆乘渊手中腰牌上,那闪着金黄色光芒的皇家暗卫司的徽记。 那医师用尽力气起身,伸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便倏然激动地跪下来:“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朝廷终于派人来调查水患贪墨之事了。” 那医师眸中含泪,声音也变得颤抖和激动起来:“这余月来,彩云县受灾之苦,民不聊生,彩云县官府却捞取私利谋害我和妇孺,老夫的冤屈也终于有处可诉了……!” 陆乘渊赶忙上前,将医师扶起:“医师免礼,我们此行正是为了彻查此事,还百姓一个公道,不知医师是否愿意协助我们,讲讲今日之事究竟为何,提供一些线索和证据?” 那医师这才重重点头,面露坚定之色,将往事栩栩道来:“老夫名叶志,字郝修,于十六岁做起游方医师,现年五十一,于去年秋来到彩云县……” …… 庙中静逸,夜色沉重,月光透过斑驳残垣的墙壁和屋顶,隐隐投过来,照得庙中唯有一丝昏暗的明亮,但依稀能借着月光,看清讲故事的人,和附耳倾听的我们。 风吹过,带动了残破的风铃发出幽幽的响声,树叶也随之沙沙作响,庙宇的一角,一尊古老的佛像静静地坐着,因长久无人供奉显得有些脏污和破败,但那双闭合的眼睛依然散发着慈悲与平静,给人以心灵的慰藉。 我静静听着叶医师的倾诉,渐渐可以拼凑出事件的原委来。 叶医师在彩虹镇游方坐诊已有半年多,息事宁人,只行医治病,基本不过问旁杂事,本想于过完年离开的,却被水患困于镇中。 面对水患带来的病患增多,叶医师认为正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大好时机,于是决定留下。 然而,他边救人边目睹彩云县官府对于水患的忽视与漠然,很是疑惑。 他是听闻过朝廷下达赈灾旨意的,可面对如此严重的水患,彩云县的官府为何没有依朝廷之规积极地参与赈灾? 难道果真如柳知县所言,是朝廷赈灾银两、物资不足? 叶医师越想越不对,可这般想着时,又见那被构陷的妇人深夜慌张前来就医,求他救治。 这妇人,他也是知悉一二的,名焕蛾,是个好女人,结婚多年生得一儿一女,女儿未及笄,男孩才刚六岁,洗衣做饭砍柴挑水样样周到,尽心尽力伺候她那个酗酒、好赌,一贫如洗却身无长物的丈夫。 可她那丈夫,却于年前,因还不起赌资,竟将其妻焕蛾,典给一个镇中出了名的酒囊饭袋之人,算得上富户,却打人成性,其前妻就是被打死的…… 第114章 肮脏 “我幼时于民间流浪,也曾见过不少典妻之举,但那时并不同今夕,”玲珑已经从惊魂未定中恢复过来,看在身旁依旧昏迷的焕蛾,言语间满是怜惜,“那时赋税徭役深重,边关常有战乱,天玑岁荒的,百姓吃不上饭是常有之事。但……纵然如此,有妻方也会对典妻者进行考察,打听对方性情、人品,方才能同意下媒证和契约,没想到……如今苛捐杂税减轻不知多少,这焕蛾之夫竟还行典妻之举,还典给个浑蛋……” 叶医师闻言,悠悠地叹了口气,从方才的愤慨中抽离出来,对玲珑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老夫游医几十年,看过许多也听过许多。这世间人心复杂,诱惑诸多,不管世道艰辛,还是平顺康和,都少不了为钱财权势迷失之人,也少不了脏心烂肺、好吃懒做之人,所以典妻之事便常有,别说什么典妻了,就是卖女,于民间也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何止……民间。 深秋风过,那废旧的铃铛随着叶医师的叹息,又恍如隔世般的叮铃作响,声音有些空灵,有些哀怨。 我听着,心中有个地方狠狠地扯痛一下,那样隐秘,那样疼痛。 便忙掩面轻咳一声,示意叶医师继续讲下去。 “那日已夜深人静,镇上因水患刚过,家家闭门都早,我身边的学徒小童也已回卧房睡得香熟。老夫不用猜也知她是逃出来的,便不想惹事,让她明日一早等其男人带她同来,再行医治。却不想,她神情恍惚地离开没两步,就轰然倒地。” 叶医师叹息着摇头,继续道:“我随祖上学医,深知医者眼中无男女,行医之人决不能见死不救,犹豫再三,还是未顾及许多冲了过去,结果一看,那妇人被打得遍体鳞伤,伤势之重,若是不立即施救,恐怕就真的没命了!” 我不自觉,眉间一簇,情绪也跟着被带动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老夫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将她抱回住处,从药柜中取出救急的药材,开始为她清洗伤口、熬药。夜深人静之时,房内只有老夫和这位夫人,以及炉火轻轻的噼啪声。老夫也糊涂啊,忘了这里是不太开化的村镇,孤男寡女毕竟有悖是非。但救命和清白,究竟哪个更重要呢?何况我一个老迈的医师和垂垂将息的病人,又能发生什么?!” 叶医师边说边闭上眼眸,言语再次止不住激动:“老夫用尽了手中医术,直到天色微明,那妇人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脸色也才恢复了一丝血色。才觉累得几乎站不住,心中的重担也稍稍放下,便叫醒来的小童,去通知她家人。” “医师是从这时被诬陷的?” “并没有,典她那酒囊饭袋直到午时才来,来时还略有醉意,也未道谢,扔下两个银钱,就命身边小厮将这妇人抬走了,老夫虽也担心,但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并未阻拦。这事儿……便也过去了。” “那,这事儿是又如何与贪墨连在一起的呢?” 叶医师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悠悠地盘腿坐下,继续道:“这事和水患贪墨本是没什么联系的,赈灾以来,镇上官府是各种演戏,做表面功夫,你瞅他们那和百姓一致的破布烂衫,都是演出来的罢。可他们却一直宣扬朝廷不作为,宣扬皇上执政不力,我就有些看不过去了,我从前行走多地,深知当今朝廷是廉政的,就与就医的百姓说别信那柳大人的鬼话,可没想到……“ ”哎,也怪我自己多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竟真有几人跑到柳大人那儿讨说法去了,说我这游医见多识广,他们信我的怀疑,说柳相士带人贪墨赈灾之物……呵,你说这帮人,到底是害我还是信我?” 叶医师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继续低声道:“结果,这事就像是掀起了一场风暴,彩云镇官府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开始四处散布我是个造谣生事的游医,说我专门在乡间散布不实之词,煽动民心。” “这帮浑蛋。”玲珑又忍不住义愤填膺地暗骂一句。 “也刚好巧了,我那日暗夜接诊妇人之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说我利用治病之机,实则与那妇人私通。我一老迈游医怎斗得过手眼通天的柳大人?很快这流言蜚语就在镇上传开了。还说就是我与妇人一直偷偷行不轨之事,才导致天神触怒,天降洪灾!” “这么说来,这柳大人,倒是很会转移注意力!”我冷哼道。 “老夫本以为,凭着自己这半年多来的医德医术,能让人们看清真相,却没想到,这流言蜚语如同野火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叶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无奈。 “官府这一招,不仅让老夫和这本就身世悲惨的妇人名誉扫地,还让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他们用这个借口,搜查我的住处,将企图将我那小童屈打成招,未果后就扬言已找出我伙同那妇人私通的证据。连我行医几十年,积攒的那点微薄财产,一夜之间也被抄走清空。” 我听着,心也寒凉,未想到自己同江知栩以命相护,用力治下的江山,还是会藏下污垢、埋下肮脏。 “最让人心寒的是,老夫曾想出逃,偷偷上告,却还是被抓回,与这可怜的妇人关在一处隐蔽处,他们说……说若要平息天神怒火,就必须将我同那妇人一并浸了猪笼,献祭天神。方能驱除天灾,恢复平安……”叶医生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力和绝望。 “什么?!”我一时间也怒火中烧。这明显是柳相士借机除掉异己,同时又通过制造恐慌,转移百姓对贪墨朝廷赈灾的注意力! 他们竟利用百姓的无知与恐惧,将罪名加诸无辜之人,实在是用心险恶。 “所以,我们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计划?”我咬着唇,用力压着怒气。 “老夫一直被关,后面发生了什么确实不甚清楚,老夫只知道昨日黄昏,官府来人对看守说了些什么。可官府走后,外面却吵吵嚷嚷,吵着吵着,那妇人的丈夫连带典她的酒囊饭袋一并挤进来,同一群疯了般的人一起,强行将我们拉了出去……” 第115章 醒来 “咳咳……咳……” 话到此时,玲珑身边倏然一阵轻咳声,我们齐齐循声望去,见那昏迷的妇人已缓缓睁开双眼。 “你……醒了?”玲珑扶住她,轻声唤道。 那妇人如惊弓之鸟般抖了一下。 望向我们的眼神迷惘又害怕,她正面容憔悴着,一头乌黑的发丝散乱地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几缕细发黏贴在她湿润的额头上,褴褛衣衫上有着难以名状的脏污和破损,一点不像个富户家的典妻,倒像是个受尽欺辱的乞丐。 唯有那大而清澈的眼睛,依稀可辨也曾是个俊俏的妇人。 她依旧抖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还未能分辨眼前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 脆弱得……让人心生怜悯。 “别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你已经被救下,安全了。”玲珑的声音很温柔,安抚力满满,那妇人听了,似平静了一点。 一点点…… “这里,可是那……阴超地府?各位可是判官?”她虚弱,又苦涩着问,因神志还未清醒,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委屈的泪水,却不敢申冤,只呐呐喊着:”民女没有通奸,没有通奸,是冤枉的,冤枉的……” 玲珑看着这般脆弱的妇人焕蛾,轻轻摇头,眸中满是同情,仿佛能穿透那妇人心中所有的痛苦和恐惧。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那妇人的头发,试图给予她最直接的安慰。 大概同为女子,我竟也没忍住,下意识地踱步过去,又想到自己此时的装束,只半蹲下身子,柔柔地安抚她道:“这里不是阴曹地府,也没有判官。你的遭遇我们已经知晓了一些,我们,是来帮你的。” 听到这些,妇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痛苦,她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玲珑的衣袖,仿佛是在寻求一种支撑。她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我真的……被救了吗?” “是的,你已经被救了。”我坚定地回答,也许是离得近了,我这才看到焕蛾的未被衣服遮盖住的脸颊和手臂上,一些青紫的痕迹随处可见,无一不再述说着之前所承受的殴打及非人般的折磨。 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连历经厮杀与血雨的陆乘渊也不忍直视,叹息着别过脸去。 “我……我在哪里,你们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似乎连说话都需要极大的努力。 “焕蛾夫人,你不要怕,他们是朝廷下来查水患的暗卫,我们……有救了……”叶医师也迈着疲惫的步子,走近了些,对焕蛾说道。 哪知焕蛾听见叶医师的声音,竟忍不住悲戚地哭起来,微弱的言语中满是愧疚:“对不起叶先生,都是焕蛾害您受牵连,您本是救命的恩人,却因我……” 她的话语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每一句都透着深深的自责和悔恨。 叶医师赶忙安慰:“焕蛾夫人,老夫作为一名医师,救人是应尽的本分。是老夫口无遮拦得罪那吃人的官府,是老夫连累你才是。” “二位莫要再互相责怪了,你们所遭受的不公,待查明,我们公子会禀告朝廷,还二位以清白,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势。”陆乘渊的声音响起。 虽然冷硬,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仰头看了看破庙头顶的大洞,才发觉此时竟已至子时,天空中星辰稀疏,月光如水,静得可怕。 我和玲珑也从女子相惜的情绪中缓了过来,点了点头。 陆乘渊便扫视了一圈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座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废弃小屋。 “那里。”他指了指那座小屋,然后转头对暗卫中的一人道,“快,去那边看看,是否能作为暂时的栖身之所。” 暗卫点了点头,迅速向小屋奔去。 不多时,便回来禀告说小屋虽然简陋,但足以遮风避雨,而且里面还有一些旧床铺和干草,可以让伤者暂时休息。 我们听后,缓了一口气。 “那便别磨蹭了,将焕蛾夫人和叶医师搀扶到小屋去。”我又站起身来,对另一名安慰道。 陆乘渊则轻声步至门外,目光如炬地四处巡视,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 小屋内,叶医师用他提前缝在衣服里的金创膏为焕蛾夫人处理了因泡水而二次溃烂的伤口。他的手法娴熟,很快就为焕蛾做了基本的处理。 玲珑则将先前打包出来的肉羹和胡饼放置在桌上,提醒历经水淹的二位,待会多少吃一些。 “多谢大人。”焕蛾夫人虚弱地说,她的脸色虽依旧苍白得很,但眼中的恐惧已然少了几分。 就在这时,外面陆乘渊的声音也再次响起:“暗卫已经四处打探过,确认周围暂时安全。公子我们可先回住处去,别让那客栈眼线察觉出什么端倪。” 子时夜深,小屋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 我想想明日一早还要去柳相士的“苦情戏”,确也不能继续久留。 便与这二位告辞,顺便嘱咐道:“你们好生在这里养伤,若有任何事情,可随时用暗卫教你们的方式与我传信,待明日我们收刮好证据,再送二位各自远走高飞。” 那叶医师听罢,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可焕蛾却闻言一惊,战兢着起身,语气艾艾地恳求过来:“大人,民女不能远走,求大人不要送民女走,待大人查明真相,民女会自行回家。” “为何?”我看着她满身乌青,疑惑着问。 “你疯了?”玲珑也忍不住闻言惊呼:“即便未来真相大白,百姓和官府不再为难于你,你那浑蛋丈夫和典夫会改了酗酒打妻的习性?你还嫌自己被打得不够惨么?回去继续送死作甚?” “民女……”那焕蛾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眸光,似乎与对过往记忆的恐惧与不舍全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知如何与我们言说的情绪。 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却又怯怯地落了泪,那泪从眸中垂落,呆滞得没有一丝声响…… 第116章 入局 “公子真要这么做?或者让陆司长拿上令牌,去洛水找人来救她们不行么,何须我们演戏?”回到客栈,昏暗的房间内,玲珑服侍我躺下,轻声着问:“快马加鞭……还不到一日路程。” “不可,你觉得彩云镇官府如此作为会是空穴来风?洛水官府会真的一无所知?”我轻叹一声,在夜色里剐了下她柔软的鼻梁,也轻声回道:“你啊,别再琢磨了,现在离辰时可没几个时辰了,快去睡,天亮时还要演戏呢!” “好好好,玲珑遵命。”玲珑不再多言,小心地关好窗户,便打着哈欠去旁边榻上睡下了。 我虽如是说,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我实是没想到,我们来这小镇上是本为好生休憩调养一日的,却遭遇诸多,比赶路还忙。 不过也算得阴差阳错。 不然即便到了洛水,也恐被糊弄,扫不清这呕人的污垢,给不得百姓交代。 那此次掩人耳目、费劲心思出宫,就没什么意义了。 但其实,也我本可以去密信于宫中,命人来严查,自己可不必演什么戏码,但有内心驱之,说不清自己何以如此执着。 也或许,是我这一声,太过乏味,偶有这般自己探案的时刻,也是激动的。 好在,玲珑和陆乘渊也不敢反驳,或者,同我一样不谋而合,这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我亦不知,自己为何又要帮那傻傻的妇人,大概是感念于我从未曾体会过的母爱,又想到自己也是母亲,终是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焕蛾不愿远走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她是想到自己未及笄的女儿,又想到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德行,所以宁愿被打,都要回去。 她怕自己脱离苦海,女儿和儿子却只能继续深陷泥潭。 她之所以答应丈夫将自己典予他人,是因这畜生想将未及笄的女儿卖入勾栏,她拼命阻拦不过,才称宁愿自己被卖。 于是,他丈夫竟奸笑着,将她以五十两,典给那因打死前妻再难续弦的畜生,典了……整整五年! 现下,还不足几月,她就被打成这般模样。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念及子女,不愿自己远走,过自在人生。 我当时和玲珑听着,不知为何,恨其不争,也怜其不幸。 我曾经以为,自己五岁离家,在深宫中小心谨慎,后全家因谋反尽数离世分崩,好不容易和江知栩携手同渡,又遇生死相离,已是不幸。 却不知,世间之大,比自己不幸的人,多了去了。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我有锦衣玉食,尊荣地位,天下朝拜。 而这些处境卑微的妇孺,竟连栖息之所,都如此难寻。 …… 我当时听完,也并非没想过直接拿身份施压,那样无需过多废话,即可救得焕蛾母子三人。 可……小鱼作妖,必有大鳄庇护。 一旦身份暴露,虽可抓得彩云镇贪官污吏一箩筐,但打草惊蛇,岂不是给了有些大鳄销毁罪证,逃脱惩戒的时机? 且天下之大,我虽可暂时以自己的身份,庇护住焕蛾母子三人。 但难保这世间,还有更多我所看不到的、抓不着的,如她一般依旧深受折磨的妇孺,只能继续在悲戚的人生中惶惶不可终日,或枉死,或凋零…… 我轻叹一声,目光如炬,盯着窗外渐渐转亮的晨曦,心中已是决断。 …… 山中清晨到底与宫中不同,从客栈的窗外遥遥望去,山清水秀,溪流清浅。 我是在鸟儿的啼叫声中醒来的。满打满算只睡得一个时辰,头有点沉。 但依然强打起精神来,穿衣束发。 “公子这些时日都未曾好生休息,还风餐露宿的,实在是遭罪,”玲珑去端来了早膳,看着我那沉沉的眼袋,满眼的心疼,“也怪玲珑自己准备不周,实是愧对尚仪之职。” “嘘,怎又乱说。”我起身去关好房门,唯恐隔墙有耳,声音极轻。 玲珑愧疚地吐了吐舌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哎,主子什么身份,出个远门这般委屈。” “好好吃饭,别说这些了,陆之那边都打听清楚了么,准备好了么?”我问道。 “嗯,俱已妥当。”玲珑答。 “那便好。” 我在桌前坐下,开始吃饭,经昨日之事,那客栈掌柜果然不敢再铺张,早膳收揽许多,无了荤腥,只是简单的粥羹和小菜,有的白面馍馍两个,足以吃得心安。 吃罢下楼,柳相士已命一位师爷前来,等在厅堂。 “沈公子可吃睡……”他见我下楼,本弓着身子行礼,可一抬眸,看到我那掩不住的黑眼圈,还是哽住了。 “哦,师爷不必担心,大人如此款待,我自然吃好了也睡好了,主要是……与我那贱妾耳鬓厮磨了整晚,才搞出这般困倦模样。”我顺手编了个理由,有意压低声音,搪塞了过去。 那师爷便一脸的谄笑,看了看一本正经佯装搔首弄姿耳朵玲珑,说了句:“公子年轻气盛,懂得懂得!” 呵。 看来也是个酒囊饭袋的流氓。 我暗暗冷着眸,瞪了那师爷一眼,也是难为我家玲珑了。 好在玲珑并不介意,可见多识广的陆乘渊竟替我俩红起脸来,不自在地“嗯哼”了一声,继而对那师爷说道:”师爷久等了,那我们现在就走?” “对对,我们柳大人已在府衙等候多时,公子随我走……” 他踱至门前,引了路。 我跟随着那师爷,心里其实早已对今日的内容有所预料。 果不其然,随着我们的脚步,柳大人的府邑逐渐显露在眼前。 一眼望去,府邑外观并不奢华,反倒有些过于朴素,门前的两棵古槐树下,几名衣着简朴的仆人正低头忙碌,昨日那些个懒散的官兵此刻也站得笔直。这刻意营造出的清廉景象,真让人差点就信了。 柳大人亲自迎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言谈间满是对民生疾苦的关心。他提起水患后他所管辖的官兵辛苦,语气中满是忧心忡忡,仿佛真的将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似的。 “柳大人对待百姓,可真是如同慈父般细心呢。”我微笑着说,语气中隐藏着几分别有深意的赞誉。 好在他听不出来。 “哎,沈公子过誉了,这都是我身为父母官的分内事。”柳相士儒雅而谦恭地笑着:”那本官就带沈公子去参观一下彩云镇,看看我们水患治理的情况,如何?” “好啊!”我愉快着答。 …… 第117章 设局 说实在的,柳大人那一身儒雅气质,若不是我们早已知悉,实在很能唬人。 且他“戏”演得,也煞是逼真。 一路上,我见识了昨日到镇中一直未见过的场景——县慰带着身穿治安服的手下们正汗流浃背地为百姓修复房屋,妇女们则忙碌地为前线的人送去食物和清水,小孩子们也在一旁帮忙搬运材料。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和谐,如此真切。 而到达水患治理现场时,我更是见到了一幕精心编排的戏码。 官兵们顶着秋日烈阳,用力加固堤坝,而柳相士则在一旁不时地指导,旁边还有几位官员在记录着什么。 外面一圈村民们围观着,不时有人高声赞扬柳大人的仁心义举。 “柳大人谢谢你!” “我们柳大人就是定海神针,是彩云镇的神!” “有柳大人在,我们彩云镇的老百姓才不至于因水患受苦。” 随着那帮“百姓”的欢呼声渐渐高涨,更多不堪入耳的赞誉之词如同潮水般涌出。 “柳大人的英明,就如同那日出东方,照亮了我们彩云镇的未来!” “自从柳大人来到我们这里,彩云镇的天变得更蓝,水变得更清,连空气都是甜的。” “柳大人不仅仅是我们的保护神,更是带给我们希望和未来的领路人!” “听说朝廷下发赈灾不够,是我们柳大人夜以继日地整理水患治理方案,他的心思全都为了彩云镇的百姓,真乃是民间的大福星!” “我们彩云镇的父母官都是好人啊……” 呵! 喊的……好一个情真意切,惹人泪目啊。 真是多亏“朝廷无能”,所以柳大人才能带着彩云县“官民一心,共克时艰”。若我不是太后本后,当真是那涉世未深、出来历练的富商之子,怕是当场就要被这场面震撼得热泪盈眶,洒下万千银两了。 然,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些表面工程罢了,实际上这修葺和治理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进展。 这彩云县官府,在柳大人的带领下,果真是蛇鼠一窝,从上黑到了下,若不是水患使然,让我有了微服出宫的冲动,怕是很难发觉这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贪婪无厌的贪官。 杀不尽,清不尽的官场污泥。 我这一刻终于明白,这世上总有那些贪念之人,不念何时何地,不念百姓是否清苦,更朝堂是否清明,都依旧宛如顽疾,深入骨髓,极难拔除。 不过好在,我终是看到了。 戏看完了,第一步,当先救人了。 我看到陆乘渊对我的点头示意,知暗卫已准备妥当,便忍着恶心,招手唤来柳相士的师爷。 我看着那师爷一脸谄媚地上前,内心虽极度不齿,但为了大局,只得压抑心中的不快,挤出几滴不甘心的眼泪,开口赞道:“小民今日一览,实是震撼至极,没想到还未入洛水,就先看到此番造福一方的盛举。小民虽不才,却也愿意尽绵薄之力,出一份心意,以资助贵县修建水利,相助柳大人,也为敬神明,为百姓祈福,为自己积功德!” 我说的慷慨激昂,眉头都拧到一起,不仅惊得那师爷一脸得逞似的眉笑眼开,还惊得身边的陆乘渊与玲珑齐齐呲牙。 若不是知我在演戏,怕是当场就要甩着我臂膀喊:“太后你清醒一点啊!” 那师爷眼睛一亮,连忙上前几步,巴结地笑道:“沈公子真是高风亮节,仁心仁术,师爷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大善举,定能感动天地,福泽后代,让公子商路通畅财源滚滚。” “师爷抬举了,劳烦师爷禀告柳大人,小民在这里等着。” “好好好,我这就去向柳大人转达公子的美意,相信大人定会欣然接受,也会记住公子的大恩大德。” 师爷欣喜若狂地转身离去,步伐轻快,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地银钱似的。 我转头看向陆乘渊和玲珑,两人才连忙收起了刚才那一脸子嫌弃的表情。 以为我没看到似的。 哼。 不一会儿,柳大人便亲自来到了。 他一脸和善,步履沉稳,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上似的。 一见到我,便满面笑容地上前,连声道谢:“刚刚我家师爷同我讲,公子要行善举,本官实在是谢过公子了,只是……本官作为父母官,也实在不敢受,这……哎呀……” 呵呵。 他在这,还演上“不可受”来了。 只是时间紧迫,我也懒得戏逗,便弓着手道:“柳大人不必如此,小民只是做了小民该做的事,不瞒柳大人,小人此次出行,就是因父亲之愿为赈灾献力,为家中垒功德,此番若能帮到如此仁义的柳大人,实在是小民的荣幸啊。” “可……” “柳大人您就莫要推迟了,就让小民在此行一份功德。” 我话至此,他终于不再假意推迟,眸中含泪般道:“沈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柳某人无以为报。这份善举,不仅为我等解了燃眉之急,更是为百姓造了福。请问,关于捐献的细节,您有何打算?” 陆乘渊闻言,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袋子钱银递过来:“柳大人,这是我们公子准备好的一些银钱,您先收着。” 柳大人些许错愕地接过,递给那师爷点了数目,轻声嘟囔道:“这些啊。” 果然,填不饱。 我知道,该钓鱼了,便假意于陆乘渊耳语几句。 陆乘渊点着头,负手走近柳大人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我们公子已命我与家中去信儿,这点子不过是现下的小意思,还有些钱银,粮食、衣物,需家中准备,消耗些时日,但虽是善举,也得定下个契约,表彰我们沈家商户善举,才好,您说对么?” “这样啊,“那柳大人恍然大悟,低头暗自思虑了一会,又眸光晶亮着道:“也好也好,或可约定好所捐善品及时间,本官也谋个相互安心。” 随后又向那师爷低语几句,继续说道:“那便随本官回府衙,定契约。” “好!”我微微一笑,陆乘渊和玲珑,亦是…… 第118章 引蛇 那契约上,也没什么特别的。 无非是明确了捐献的银钱数目、粮食吨数以及其他数目适中的赈灾之物,最后定下时间,双方按下手印。 反正他们等不到兑现,我也便信口开河,哄得那柳大人心花怒放。 在府衙上了拿出了珍藏已久的好茶,与我互相恭维了一番。 话到兴奋处,我才故意沉吟片刻,然后缓缓道:“其实,小民虽是行善举,然也有个小小要求,希望柳大人能成全。” 柳相士听后,有些许谨慎,但还是故作畅快道:“沈公子请说,只要柳某人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我这才缓缓开口:“其实……家父此番善举,一是为积累功德,也是为我,哎……说起来实在羞愧到不好张口。” 柳大人连忙好奇道:沈公子可直言,本官定不外漏。” 我便故作镇定拿出离开客栈前,陆乘渊已命人提前做好的一张缣帛,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小民虽为家中嫡长子,妻妾无数,但不知为何,未生的一个男儿,家中这帮美人儿竟个个儿都不会下蛋,连我这最宠的贱妾都是……” 说到此处,玲珑故意掩面垂下脑袋来。 柳大人一脸似懂非懂,拿过那写有生辰八字、样貌描述的缣帛来,眯着眸子看得仔细。 我便趁机又道:“年前,我娘便花重金寻了城中最好的算命先生给指条明路,毕竟我庶弟们也逐渐年长,我这若再不造出子嗣来,我这嫡子的生意可不被他们夺了去?” “那是那是,“柳相士蹙着眉头,探我道:”所以这明路莫非与本官有关?” “大人误会了,自然不是,那算命的便给了我娘这一张缣帛,说让我命中渴水,要去个山清水秀、景色奇美的地方,带回一个这样生辰八字、样貌的女子来做通房,方可生男,外我这便……来了,本想去洛水寻,没想到,路过这彩云镇,更是中意……” “所以,公子是想以善举,换一个我们彩云县的姑娘?”他似乎听懂了。 “正是。” “可……” “大人放心,既是当生子的通房用,我是断不敢找什么富户或官宦之女的,只以此八字,寻个贱命女子就罢了,何况,真要找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有我那妻妾在先,我也……没有这胆啊。” 我佯装叹着气,继续忧虑着说:“所以大人,我这点要求,不为过?“ 那柳大人依旧眯着眸子,盯着那缣帛看得认真,显然也已入了我的局。 “公子的意思本官……理解了,不过,彩云县虽小,女子却众多,要找到符合这生辰八字和样貌的,恐怕也非易事。”他眸中倏然闪过一丝精明,大概是觉得我这“公子”如此好宰,又故作为难道:“再者,即便找到,这事情也得经过她本人及其家人同意,我这父母官,怎可强人所难?” 我闻言,微微一笑,摆手示意房内他人暂出门去,才鬼鬼祟祟地从袖中抽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低声道:“大人放心,小民自有分寸。这些银子,便是为了此事,也为了能让那位姑娘及其家人过得更好一些,您觉得,可否?” “这……”柳相士眸中盯着那银子,见四下已无人,见我也不过是一方贪恋女色之徒,才露出一直深藏不露的贪婪之色来:“既然公子有此诚意,本官也不好多言。不过……既谈及此事,你我不妨再进一步?” “如何进?”我故作不耐烦道。 柳大人见我似有反感,反而心中更加得意起来。 他环顾四周,确保无人窃听,才继续低声道:“沈公子莫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本官是想着我们既合作这般好,何不官商相护更近一步?” 我眉毛微挑,故作感兴趣道:“哦?大人此言可便细说?” 柳大人见我似乎有了兴趣,便更加放心地靠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天听到似的:“沈公子,如今天下刚逢水患,想必你也知道,灾荒连连,朝廷也下令各地募集赈灾款项,此乃重大善举。然而……公子应该明白?” 我心中,不自觉掀起一抹微笑来,没想到这柳相士贪婪至此。 我仅做了个救人的局,还未来及设拽贪官的局,他已自露马脚,要往外跳了。 柳大人四下又望了一眼,确认无人,这才继续道:“本官既是地方官,自然也有份参与募集赈灾款项之事。不过,朝廷远,我这里又于山间上方有人,那年轻太后定是监察不到的,所以总有些许……额外之款,流入私囊。沈公子若能与本官合作,此中利益,自然少不了你的份。” 我听后,心中虽然已怒火中烧,但面上尽力维持不动声色,沉思了片刻,故作考虑地问道:“大人意思,是想让我于往来商贾出面,帮助募集,然后……” “正是!”柳大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沈公子聪明,本官正是此意。你我合作,你负责外界募集,名正言顺,我在官府内部调动,确保一切顺利。至于那些……款项,自然是你我平分。” “这事关重大,若是被朝廷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大人,您这是要我冒多大的风险啊。”我装出一副为难之相,小心翼翼道。 柳大人见我似乎犹豫,连忙补充道:“沈公子放心,此事我已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会有任何疏漏。而且……这也是为了能更好地帮助灾民,只是手段略有不同罢了。公子若是觉得风险太大,本官可以再增加些许银两作为补偿?” 我微微一笑,却仍旧保持着一副考虑的姿态,缓缓道:“大人此意,小民明白了。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我需回去仔细考虑一番……” “本官明日就将合适的女子呈上,如何?”柳相士急不可耐道。 “大人此言当真?”我打开手中折扇,故作一脸迫不及待的色胚之相。 “当真,当真!”他不再迟疑。 “那……我们就再补个契约?”我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那种……契约!” …… 第119章 上钩 第二日,柳大人果然如约送来了三名女子。 其中,如我所料,正有焕蛾之女,翠儿。 她长得与母亲极为相似,是个面容娇小,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双眸清澈如同山间的溪水,波光粼粼,粼中含泪,映出一副天真无邪却胆怯害怕的模样。 她身型单薄,穿着一件打着不少补丁的深衣,站在那里,和其他两名同样紧张的女孩子一样,双手紧紧地抱在一起,小巧的脚尖时不时地轻轻触地,紧张和不安尽现于我眼前。 师爷殷切地对我道:“沈公子,柳大人昨日命人拿着那缣帛挨家挨户地对照,但限制诸多,所以好不容易才寻得这三名女子,您别嫌弃,都是心甘情愿的,您想挑谁都可随意。” “师爷可与我一一介绍一下么?”我手执折扇,秉着入戏认真不留破绽的原则,将眼眸定在三名女子身上看来看去,一脸的犹豫不决。 “那是自然,”那师爷拿着一张写有名单的竹简,认真而又一本正经地念道:“这个是张屠户家的女儿,张氏,今年刚好及笄,自幼聪慧,勤快能干,家中虽是以屠为生,但她却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细腻心思,会烧菜,厨艺非常了得。别看她力气大,其实性格温和,待人接物总是恭敬有加,孝敬父母,深得邻里好评。” 师爷顿了顿,又接着介绍道:“第二位是李铁匠家的女儿,名叫李红叶,今年十七,自小便随父亲学习打铁,但长得好看,也有着女子该有的细腻和柔情。她不仅精通铁艺,还擅长女红呐!” “最后一位是周……家女儿,周翠,今年十四,“师爷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不过,这姑娘前些日子刚病死了个娘,怕您觉得不太吉利,您……” “无妨,你介绍就是。”我一脸饶有兴致的样子。 那师爷便将话咽回了肚子里,继续道:“这小姑娘,无论是裁剪还是缝纫,都做得精致无比,平时也靠这手艺帮着她爹填补家用,是个不爱说话的,不过算得上温婉,看公子自个儿喜欢呐?” “嗯……”我沉吟了片刻,继续故作犹豫地盯着这三位姑娘,心中却是酸楚。 能被带到这里任我挑选,基本都是身世不佳,或……不遭父母疼爱的女子。 除了翠儿之外,张氏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长得略微壮实,眼神里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坚定和果敢。红叶则很娇小,瘦弱的身躯却不得不以打铁为生,也是让人心疼。 三人站在那里,各自带着不同的气质,却同样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和无助。我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想到她们各自背负的故事和命运,不禁感到一阵沉重。 但当务之急,是先救翠儿。 我也不再犹豫,语气似乎还带着些许迟疑:“师爷,你看,这三位姑娘各有千秋,张氏厨艺了得,红叶精通铁艺又擅长女红,周翠虽然年幼,但裁缝技艺也是一流。实不相瞒,我心中已有倾向,但又怕冒犯了你和诸位姑娘。” 师爷听我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谄笑着回答:“公子,您是咱们这里的贵客,哪里会有冒犯之说。您只管选,师爷我去通知柳大人就是。” 我轻轻点了点头,折扇轻敲手心,一本正经道:“其实,在我看来,人生若戏,各自为角。周翠幼年失怙,命途多舛,肩负家重,其坚毅与勇敢,令人钦佩。若本公子能施以援手,使其境遇得以善变,亦不可谓不是善举。何况,娇艳欲滴的,招人喜欢,所以,我选周翠。” 师爷听后,皱了皱眉,提醒我道:“公子果然心胸宽广,但不再选选了?师爷我也不好不说,这翠儿是好看,但周翠之娘……可是通奸枉死,会不会……不吉利?” 呵…… 还挺负责,管得挺宽。 我也无意理他,只装作一脸色欲薰心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吓得缩在那儿不敢动的翠儿,舔了舔嘴唇道:“没事,本公子不在意这些术士之说,就……她了。” 余光中,我分明看见玲珑看向我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陆乘渊,也是。 我想,大约是受不了我一个太后,竟演起这般令人生厌的角色来。 还演的,入木三分。 演的,我自己都心生恶心。 “呃……沈公子好眼光。”话既然都说到位,那师爷也不再多言,将惊慌如落单小鸟般的翠儿一把推过来,与我道:“这翠儿父亲都打点好了,沈公子现在就可带她补补身子,从此,就是公子的人了。” 我看着倒在面前的翠儿,心疼,却未敢搀扶。 玲珑步前一步,又大约想到不能露什么破绽,又停了下来,掩着嘴巴站在陆乘渊的身后。 “玲珑,带翠儿姑娘去我房中,洗干净了,换身好看的衣裳。”我狠着心,意有所指道。 玲珑也不再迟疑,搀起惊魂未定的翠儿,便回了客栈。 …… 天不知为何,下起了小雨,雨丝如细针般轻轻洒落,打在屋檐上、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又连续的响声。 那师爷,便也不再多言,命人带上另外两名可怜的女子,匆匆消失在小儿细密的雨水中。 我站在客栈的门口,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小雨,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难受。 说不上为何的难受,仿佛这雨,总是能勾起人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面。 我想起了翠儿,想必此时她已经被玲珑带到房中,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不知她是否还在害怕,是否已经平静下来。 我竟突然,有些不敢回房,怕看那无辜害怕的眼睛。 这样想着,淅淅沥沥点在身上的小雨突然间不见,我抬头,见陆乘渊已举着一把箬笠盖过我的头顶。 “公子,回房。”他柔柔地说道。 我看着他,竟好像能穿透这声音,看见许多年前,那个护我于身后的先帝似的。 果然,雨最能惹人忧愁呢。 还是……快些回去。 …… 第120章 未疑 没想到,我一进房门,翠儿就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一时之间有些慌乱,连忙上前扶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那翠儿却摇了摇头,咬唇不语。 玲珑见状,叹了口气,轻轻踱至我面前,对我道:“对不起公子,方才玲珑见翠儿姑娘实在害怕,就与她讲了一些事实。” “哪些?”我问,担心玲珑这菩萨心肠,别一不小心讲出我是女扮男装,甚至是太后之事。 “只讲了我们是奉她娘亲之名,前来救她。“玲珑垂下头,轻声答。 翠儿听闻,又小心地张了张嘴,怕我怪罪似的,始终不敢将到嘴边的话一并说出来。 “翠儿,你有什么要说的,直说便是。”我终还是不忍心,安抚她道。 “翠儿方才听玲珑姐姐说了,翠儿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的大恩大德翠儿没齿难忘,当牛做马都不会忘。”翠儿说这话时,双眼湿润,泪光闪烁,手还微微颤抖着。 我轻轻踱过去,扶她起身:“这里没有人会让你当牛做马,你这两日且安心随着我,两日后,便可与母亲团聚,离开这是非之地。” 翠儿听到这话,原本泪眼婆娑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她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和激动的光芒:“那、那我娘……她真的还活着?” 她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而颤抖,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仿佛生怕我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我心中一软,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是的,你娘还活着,而且……她日日想你。” 这是事实。 我昨夜,曾随暗卫司偷偷去看焕蛾和叶医师。 陆乘渊本不让我去的,说饭食和干净衣物,均已送到,但我按捺不住心中担忧,还是去了。 到那破屋时,见焕蛾还是虚弱地躺在床上,叶医师也在极远的位置,铺了些布草当床榻,规规矩矩,真是医者仁心。 焕蛾依旧虚弱,甚至迷迷糊糊,口中只喊着:“翠儿、翠儿……” 叶医师走过来,低声向我报告了焕蛾的病情和恢复情况。 他说虽然焕蛾的身体极为虚弱,但有了恰当的照料和治疗,恢复是有望的。听到这些,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重负。 便从袖中取出一小包药材,递给叶医师:“这是我特意为焕蛾准备的,据说对她的病情大有裨益。” 叶医师接过药,仔细看了看,有点惊:“这好像是宫中贵人才可用的药,公子……” 我点点头,忙敷衍道:“供职暗卫司,与宫中贵人接触颇多,这是太后赏赐的,救人要紧,叶医师留着。” 叶医师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但并未多言。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材收好,然后又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也未疑有他,只看着焕蛾。 看她憔悴的眉宇间,依稀可辨曾经的眉清目秀,看她才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世间女子,在家从父,嫁人从夫,可若父不慈,夫不爱,自己又无力挣脱,不敢抗争,她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不必想象,也猜得到,她忍气吞声,任劳任怨,结婚十几年,洗衣做饭,砍柴挑水,尽力伺候那无能败类的夫君,却在有一天,为护女儿往后的人生,签了那租妻的契约,她那无能丈夫为了还赌资将她租给一个打死前妻,臭名昭着的男人。 供其取乐,折磨。 租出去五年,只得五十两银子,而她,却一分都摸不到。 可即便这样懦弱可悲的女子,也知道为女而谋,知道用自己残缺的肩膀,尽可能为儿女遮风挡雨。 因此,我心酸酸的,实在,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而直至我离开时,焕蛾口中都依然唤着她那随时处于危险之中的女儿,唤着“翠儿,翠儿”…… 眼前的翠儿听到这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因为喜悦而哭。 那泪水,像是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抽泣着,但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莫再哭哭啼啼了,你且跟在我身边,勿要多说话,一切听玲珑的。“我轻声安慰翠儿,继而又对玲珑道:”下午,我带陆乘渊与柳相士会面,你在这陪着翠儿。” “好。”玲珑点头。 …… 中午我小憩了一会,便与陆乘渊出了门,日间的彩云镇,稍微恢复了点人气,但家家户户大多数还是闭着门的。 修葺的工作也维持着表面功夫,但好在,有些许进展。 我到府衙时,柳相士已等在前厅,问我对翠儿可还满意,午时是否有所沟通。 我忍着强大的憎意点头,答:“满意满意,翠儿姑娘小巧娇柔,正合我意。” 陆乘渊站在旁侧,竟又替我红了脸。 他这人…… 那陆相士也便也不再掩饰,仿佛我跟他已上了同一艘贼船似的,低声道:“那沈公子何时兑现我们的计划呢?再迟些,恐要没得银钱可捞了。” 我点了点头,假意被他的话所说服,开口道:“既然大人如此信任,在下自当尽力而为。不过,在下对彩云县的地理人文并不熟悉,若能亲自走一遭,或许更能准确地募集到所需之款。” 柳大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点头道:“好,这正合我意。明日我便带你亲自去彩云县中转一圈,你若有所需,尽管提。” “然而……在下还想要一些笔墨纸砚,要好些的,那粗糙一点的我用不习惯。”我继续说道。 “沈公子要这些作何?”他疑惑着问。 “不瞒大人,虽绝知此事要躬行但笔上得来记更清啊,在下记下县中关键,也好同商贾们讲得细致,筹得更多,你我……岂不分得更多?”我边说边抛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他便惊呼:“妙哉妙哉!” 看起来,在贪念面前,这柳大人也不甚多聪明了。 …… 第121章 罪证 我一笔一划、细致入微地勾画出彩云镇的地貌。 从山水到地理布局,再到重要建筑的位置,细节之处,一一做了标注。 在此之前,还从未想过,我原以为自己这一无是处,仅能用于留念和静心的绘画技艺,竟也能有其他用途。 “公子这画,当真是惟妙惟肖,不对不对,嗯……是活什么来着……”玲珑拿着我此番所画,惊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别废话了,快拿去给陆司长,让他不必大海捞针,依图去寻,快些找到被贪墨的物证。” “玲珑明白!”她迅速收起一脸的震惊之色,小心卷了画作,匆匆踱出门去。 这两日,柳相士对我们的监视显然松懈许多,大概当真以为,我可协他贪墨更多。 果然人的胃口一大,更容易放松警惕,连往来不熟的商人,也敢信之…… 我便觉得,是该到收网抓鱼的时候了。 但,这两日也曾心思缜密地打听大鳄是谁,那柳相士均一笑置之,不敢相告。 大概,也是受过什么威胁,不敢述说。 那就不如不在此继续停留,前去洛水自行去寻。 但,仅有几个与我这等伪装而来的“富商公子”所签的契约,总觉远远不够,便还是设计策将彩云县探了个究竟,表面是为了解风土人情,好笼络外地商贾前来募捐,实则,是想绘个自己的“寻宝图”。 也好过暗卫大海捞针。 柳相士大概也不是首次贪墨百姓所得了,经验了得,罪证藏得很是隐蔽。 我吁了一口气,看着窗外渐升的圆月,又一年中秋将至,只期一切顺利。 我要让那些穿着官袍的蛀虫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终将有一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昨日,我已命人将翠儿送去与其母团聚,场面甚是感人。 焕蛾在叶医师的照料下,神志恢复了好多,也不再产生什么受惊反应了,见到女儿的那一刻,更是泪流满面。 她们紧紧相拥,仿佛要将这些时日所受的分离和委屈,一次性尽情释放。 那一幕,即便是心如铁石的人也难免动容。 我转过身,不愿打扰她们母女团聚的温馨时刻,心中却有一股力量在涌动。 我从前未曾出过宫门,总以为,盛世便是国力强盛、百姓安康,经济兴盛至极。而今看到这些,才知盛世不止于此,盛世还应该是人心所向,是让每一个平凡生命得到应有的尊重,让女子有选择的自由,让孩童得以在爱意中长大,不再战战兢兢,纵然无助也不敢声张。 …… 好在三日后,陆乘渊拿着一份简牍,跪于我面前。 “这是?” “属下在太后标注的一座废塔中寻到的,请太后阅之。”他虽未抬头,我依然觉得语气中是带着舒快的,甚至连“公子”的称呼都忘却了。 我赶忙接过,匆匆翻开来。 看得又喜又恨,又激动…… 那简牍里面详细记录了柳相士如何在赈灾物资上做手脚,还有他与几个商人勾结的证据,虽然记录略显零散,但全部依稀可辨。 “可还有其他收获?”我激动着问。 “回太……公子,”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尽是坚定:”属下与下属还寻到一处极隐蔽的仓库,那内部显然已经被人翻过,应是柳大人不久前做过些转移,但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中,我们还是找到了另一些记录赈灾物资分配的账本,以及几袋明显不属于这里的银两。” “有多少?”我继续追问。 陆乘渊伸出手来,比了一个数字。 我无需再问,已然看懂。心中一喜,这足够作为柳相士贪污的直接证据了。 死罪不足惜,亦可服众民。 “好,好!”我连声称赞,“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前去洛水了!” “公子当真?“玲珑在旁,眸中满是忧虑…… 第122章 牵连 可元三年秋,这年的中秋夜,我是在前往洛水的途中度过的。 且,不小心制服了一群身份不明的悍匪。 虽然,陆乘渊为保护我们不可避免地受了伤,但也因此,叶医师留了下来,还道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甚至,还和我从未曾谋面的娘亲,有那么一丝旧缘。 不过都是些我不了解,也没什么意义的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陆乘渊伤势不重,却意外落毒,虚弱,又总强撑。 我的身份,也由此暴露。 惹得叶医师一时间热泪盈眶,看着我恭敬又激动。 虽然,我也不知他激动个什么劲儿。 到水患的背后,也牵连诸多,是我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 好在焕蛾和翠儿,以及翠儿的弟弟,一家三口,均已被我送去他乡。 我的身份,仅叶医师一人得知,也无甚大碍。 甚至,我猜他早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我这男扮女装,虽演得真切,或许可骗得其他人,却骗不得一个历经诸多、行走多地,见多识广,医术惊人的老游医。 他先前未点破,大概还是隐匿的习惯使然,不想惹事,何况如若我是什么狐疑之人,一不小心,可令他掉了脑袋。 …… 我们于昨日,便离开了彩云县,离开时与柳相士假意喝了一顿酒。 幸好我于宫中与林太妃早练出了千杯不醉的能力,所以,柳相士和师爷灌不醉我,我又有陆乘渊陪着,更放心假意装醉,躲过这惯会演戏的贪官污吏,最后的试探。 放心与我行那“龌龊肮脏“的发难财。 更大张旗鼓地送我去洛水,还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给了我几个拜帖,均是自己交好的,必参与其中的官商。 我便更加确信,洛水之贸易盛况,盖因官商勾结,彼此缠绵难解。 亦不好解。 动一发可动一发,可牵连诸多,是现在的大辽未必承受得起的。 这便是洛水贸易之所以兴盛的秘密,也是其难以割舍的枷锁。 官商勾结,形成了一张大网,网中之人既是捕食者,也是被困者,相互依存,共同维持。 我拿着那几个拜帖,心中既有些许兴奋,也有不少忐忑。 兴奋的是,这些拜帖无疑是敲开洛水贸易大门的钥匙,有了这些,我在洛水的水患调查无疑会更加顺畅。 忐忑的是,即便我是权倾一时的太后,也将成为这张大网的一部分,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心中并无定数。 酒到盛极。 我伏在桌上故意装醉,柳相士、其师爷及几个陪侍的官吏也喝得醉醉醺醺时,我才借故呕吐,被陆乘渊搀着去了隐蔽处。 “立刻快马加鞭,命可靠之人将这些证据安全送回云华,交予椒房殿中的林太妃,与太傅、萧丞相商议,有什么定论,快些回复于哀家。” 我望着渐圆的月亮,低声对陆乘渊道。 “属下明白。”他答。 远处的府衙前殿中,柳相士和众人都渐渐也伏于桌上。 他们还都不知,过不了几日,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个中秋夜了…… 第123章 创伤 随着夜色深沉,彩云县白日的烟火气逐渐消散,只留下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依然有些破损的石板街上。 我在陆乘渊和玲珑的陪同下,缓缓地走回驿馆,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 十岁那年,我与吉宁伶仃大醉,惹得江知栩气恼不已,从此颁了禁酒令,直至及笄,才敢让我喝酒。哪想到二十四岁这年,我成了太后,就已经可以扮成男装,喝倒一桌贪官污吏。 可身边却再无了江知栩,位高至此,无人再敢那般管我,我也再不会……醉酒。 这年我出了宫,宫外也将月圆,可宫外的月亮,看起来,和宫内,似乎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大概只有,人和心境。 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 …… 第二日,我们便起程离开了彩云县。 离开的前一日,我已派人将焕蛾及其幼子,叶医师提前送去彩云县外等候,安置了临时的住处。 我则带着玲珑、陆乘渊、翠儿一并光明正大的,在柳相士的欢送下出城。 能提前救出翠儿的弟弟,也实属意外,我原本是想男童毕竟不同于女子,焕蛾丈夫应该是不会对家中唯一的男童动什么心思。 所以不如待回宫之后,再命人夺过送去焕蛾处。 却没想到,人性的贪婪和无法预见的变数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出现。 焕蛾一“死”,那典了焕蛾的酒囊饭袋竟越想越气,大概也由于一时间再无女子可供自己”娱乐”,便又去找焕蛾丈夫算账,让其丈夫将女儿翠儿给他,却不想,翠儿早已被柳大人送于我这里。 他那种除了有些银两,却无地位及胆量的欺软怕硬之徒,左思右想,在客栈门前绕了整整三圈,还是灰溜溜地回到焕蛾丈夫那里,要不到人便要钱。 嚷嚷着要让焕蛾丈夫退钱给他,不然就找人弄了他们爷俩。 暗卫来报我此事时,我本暗自庆幸的,恶有恶报,狗咬狗的,即便打死都死有余辜,可又想到那幼童,也顾不得庆幸了。 遂命暗卫趁夜掳走了焕蛾小儿子,还添了些证物,嫁祸于那酒囊饭袋身上。 果不其然,第二日我们出城后,焕蛾丈夫便报了官,那酒囊饭袋不爽更甚,在官兵赶来之际,冲动地命手下打死了焕蛾之夫,自己也终于因杀了男人,而入了狱。 “真是大快人心!”玲珑听暗卫报这情况时,忍不住拍手称快。 “你小声些。”我指了指身后另一辆车辇,此刻翠儿就在那辆车上。 玲珑这才小心地抿上嘴巴,意会着点点头。 她懂我此刻心有所思,不想让翠儿知道父亲已惨死。 知这世间大多数女子,即便父爱寡淡稀薄,但依然心存期盼,那期盼,是终知妄想,终知不值得,都不能说服自己不理、不看、不听、不念。 然后刻在血脉里,记忆中,成为此生永久的创伤…… 即便那是个畜生,是个败类…… 或是个道貌岸然到连女儿都可拱手出卖之人。 …… 第124章 是谁? “公子是不管历经什么,都始终心肠极好的人。”车外,陆乘渊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 我轻笑一声,没有作答。他不知,我只是因幼时经历而能共情罢了,若说心肠,已几乎不再是。 也不想再是。 这个世界,从不是仅靠仁慈便可以治世的。 我立于朝堂时,曾以为满朝文武朝拜,便是恭顺,便皆是清明的朝臣,无有败类。 而今换了便服,走出这朱墙高瓦,才知人心叵测,居于地方的那些阴险之人如何瞒过朝廷,揽财于身,以鬼神之论伏制见识浅薄的民众,更无视太后及幼弟天威。 人前演戏,人后作恶。 实为可恶,却是根线极深,一牵出,或许盘根错节。 却又不得不牵。 我怎能再继续心慈手软? 所以早在出城的路上,我已心中有定,回宫即刻下令,对那些在水患中贪污腐败、不顾百姓生死的官员,无论从前功过多深,立斩不赦,绝不宽贷! 对于那些于我不敬、妄议太后幼帝之人,也必严查,罢官削位,重罪处之! 我要让天下人知晓,作为太后,我也是那心狠手辣之人。我要的是一个太平盛世,一个日月可鉴的清明时代,要的是世俗对女子执政心悦诚服! 我更确保我这太后的尊严不被无端的流言蜚语和自然灾害所动摇,更要可知的未来不必如父亲般艰辛。 我要的是大辽地正廉洁,不再有那些在台前一套、台后一套的卑鄙小人。 所以为保护百姓的福祉,我何惜铁石心肠? 只要能够确保大辽的未来真正繁荣昌盛,只要能够让天下的孩子们远离恐惧和压迫,我已不介意变成心狠之人! …… 玲珑撩开车辇窗中的帘子,向外张望一下,此时,一片绚烂的晚霞如火如荼地铺展在山间,凉爽的秋风轻轻吹过,带来了阵阵桂花的香气,清新而又沁人心脾。 “还从未在宫中以外的地方,闻过桂花香。”我忍不住道。 玲珑微微一怔,轻声道:“桂花的芬芳总能唤起太后心底最深的记忆。” 这两天,我其实已经有些腻了公子的身份,便在无人时,准他们叫回太后,玲珑很开心,说叫“公子”好生别扭,太后明明身份尊贵,最近却总在行浪荡男子之事,还要同那些个贪官污吏喝酒。 我……浪荡? 哎。 我无奈地看着比我还委屈的玲珑,不敢谴责她的口无遮拦,便又望着窗外。 看平常人家的炊烟,正袅袅上升,笑了笑没说什么,但其实,心中是不觉难受的。 我在宫中禁锢太久了,都忘了人间生活是什么样。 能换个身份,换个性别,演演他人的人生,好似也挺有意思。 况且,还能抓贪官,为民除害,像个话本里的侠士一般,演着演着……都心生向往了。 才知自己该做回太后了,不然入了戏,怎心甘回那无趣的深宫呢? 此刻的山间黄昏,既有秋天的萧瑟,又不乏清醒的凉风。 我顺着玲珑的话,静静地看着窗外遥遥的野桂花,内心竟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絮,仿佛在这一刻,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 “待一会寻得驿站,帮哀家做些好吃的桂花糕点?”我悠悠着说。 “好啊,玲珑给太后做桂花糕、桂花酥酪和桂花羹可好?”玲珑转而笑得开心:”太后已是好多年不吃桂花点心了,好多年了……” 是啊。 好多年了。 山峦的轮廓在夕阳的映照下愈发清晰,层层叠叠,除了野桂花树,山间的树木业已换上了秋天的新装,枫叶如同火炬般燃烧,黄杨叶则是金黄一片,落叶在风中飘舞着,破碎又好看。 我沉浸其中,却倏然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车辇也紧急停下,我和玲珑均一慌,赶忙异口同声道:“陆之,怎么了?” 未见回答,却只听见陆乘渊冷声喝到:“何人胆敢在此截停我家车马?” 什么? 我和玲珑赶忙一致撩开左右车帘,只见暗卫均已无声而至,护着我们从旁就位。 而车辇周边,是一群蒙了面的山匪,他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均面露狠厉。 我虽不慌,但也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心下一惊。 却发现山匪中有一人指着我道:“就是他!怎还有杀手?” 旁边那人道:“咱们拿钱办事儿,不管了。” 然后,先前只围着未敢动身的山匪们便呜呜泱泱向我们冲了过来,眸色犀利、身手敏捷,丝毫不惧暗卫手中凌厉的剑锋…… 第125章 遇匪 “太后,小心。”玲珑本能相护,伸手拦在我身前。 我也一惊,但并非害怕。 我幼时,虽身在云华,又于宫中长大。也常听人提及山中匪患,但我所闻的山匪大多是因为生活所迫,无奈走上这条路的。 他们中有的是因为战乱失去家园,有的是因为税赋沉重,无法维持基本生活,也有的是因为遭受官府的不公正对待,心生怨恨。 这类人,行为虽无法被原谅,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时代的牺牲品。 只是这群人,不像是此。 虽也有那天生行恶之匪,但很少有这般眸色犀利,目标明确之人,且他们的身手,竟与军士有得一拼。 陆乘渊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命暗卫护住我和玲珑的同时,也忙命人护住身后车辇,并不再多言多问,干脆利落地飞身上前,直击那山匪头目。 那山匪也伸手迅猛一躲,交手起来。 暗卫虽全部身手了得,但因本是微服,随从暗卫并不多,山匪数量大了我们两倍不止,便也很快交战起来。 身后车辇中坐的是翠儿姑娘,大概未见过此阵仗,也忍不住惊呼几声。 “不必过于担心,”车辇颠簸之际,我轻声对玲珑说,“哀家并不惧的,有暗卫在,打不上多久。” 的确,山匪虽然人多势众,但在陆乘渊和暗卫的精妙配合下,他们的进攻逐渐显得力不从心。 陆乘渊的剑法凌厉,每一剑都直指要害,使得山匪头目不得不分心应对,无暇再去指挥手下。 只是这群悍匪仿佛目标明确,直奔我们这辆车辇而来。 我有些疑惑,这群悍匪的行动似乎过于有序,不像是普通的山贼那般只为抢劫。我心中暗想,他们或许是受了某种指令,专门来行刺杀我之举? 可世人并不知我是太后,还是…… 只是,纵然我疑云越来越多,也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就在这时,翠儿姑娘看到有匪徒冲向我们的车辇,可能是因为年轻和无知,也或许不信我的手下能护好我。 她竟然不顾一切地从车中跳出,飞奔而来,想要挡在我前面。 “哎呀,这傻姑娘!”玲珑见此情形,暗呼起来,先前护着翠儿的暗卫也注意到了,可他正与一个人高马大的悍匪相斗,一时间无暇抽身。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喊着“公子小心”地奔向我们车辇,又眼睁睁看着一名悍匪趁人不备冲向她来。 好在,陆乘渊眼疾手快,见翠儿冲出,立刻反应过来,他一边挥剑击退向我们冲来的匪徒,一边飞身前去将翠儿拉回。 却在此时,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从密林中射出,正中肩膀。 “陆大哥……“翠儿一时呆住了,这个从未涉足江湖,未曾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蠢姑娘,看着救自己的陆乘渊肩头留下的鲜血,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 再没有了刚刚冲向我们车辇那般的勇敢和无畏,那双原本清澈的双眸此刻充斥着泪水,却又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落下,紧紧咬着嘴唇,又愧疚又无助。 “快,快去我们公子车里!”陆乘渊看着她这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面色焦急,一边低声喝令,一边勉力用剑支撑着身体,指向我和玲珑所在的车辇。 离得已经很近。 翠儿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紧咬着唇,快步向我们的车辇跑来。 可我透过车窗的缝隙,看见陆乘渊在用力折断剑羽的瞬间,那剧痛之下流露出的猩红眼眸,心里不禁一阵刺痛。 可也不得动弹。 因他们的目标显然、一定、绝对是我,我此刻任何轻率的行动都可能让原本胜券在握的陆乘渊和暗卫们陷入更大的混乱。 就如刚刚试图勇敢的翠儿一样。 …… 第126章 关联 好在,陆乘渊带着暗卫们,很快将这群眸色犀利的悍匪制服。 并将其面罩一一拆下,露出一张张五官立体的脸,我此时确认安全,已在玲珑和翠儿的陪同下走出车辇,看着这些个分明不似长居山中那种苍风劲吹后的沧桑之言,心思暗沉起来。 “你们究竟是何人?”陆乘渊不顾伤口疼痛,依然用力压制着已伏诛在地的悍匪为首。 “呵,山匪。” 那匪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和不屑,他的目光在陆乘渊和我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陆乘渊的脸上。 尽管被强有力地压制在地,但那态度依旧桀骜不驯。 “山匪?你们的装束和手段,可不像是普通的山匪。”我闻之而言,不自觉眉头紧锁,陆乘渊和玲珑也目光锐利,如同刀刃一般逼视着匪首。 “唷,“匪首冷嗤一声,盯着我的眸中倏然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想来这位就是沈公子,能带暗卫出行,也不像是寻常商人家公子……” 玲珑听到这话,脸色微变,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陆乘渊却是神色更加凝重:“你一个山匪,怎认得暗卫标志?” 匪首嘴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容,正欲说话,树林间却又倏然冲出几只冷箭。 “公子快回马车!”陆乘渊闻声砍断那匪首脚筋手筋,倏而又动作迅捷地挡了两只穿林而过的利箭。 可我还未转身,却发现这次的冷箭却并非冲我而来,待反应过来,匪首已被刺身亡。 “怎么回事儿?”我们再回望山林间,万籁俱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其他的一众匪徒皆惶惶,有吓痴的,有愣神的,有跪喊“饶命”的,也有一脸懵懂或视死如归的…… 陆乘渊的伤口依旧在流血,可还是愤愤地看暗卫执着剑对余下的匪徒喊:“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不必再逼问了,这帮人应是拿钱办事儿的狂徒,那匪首才知真相。”我边说边撕开衣角的一块布帛,递给玲珑。 “是。”陆乘渊也神色苍白地接过玲珑递来的布帛,靠在车辇一角,简单包扎了伤口,半跪下身,对我恭敬道。 “那这帮人?”暗卫踌躇着。 陆乘渊则起身冷声着回眸:“无用,杀了,处理干净。” 我亦转过身,护住已然被这阵仗吓得惊魂未定的翠儿,同玲珑一起,淡定地走回车辇中。 已经分不清何时起,自己已变成了冷心冷面之人。 外面剑声齐齐下落,快得连惨叫声都没有,可我还是看到翠儿浑身一痉挛。 我看着,倏然想起许多年前,我也如她这般,连仗个板子,都慌到不行,便也不顾许多,学着江知栩从前一般,将身边的翠儿拦入怀中。 安抚她道:“你本不该经历这些,闭上眼睛,不要想了,就当是梦一场……” 好像护住的,是从前的自己一样。 “都解决干净了。”不过一会儿,陆乘渊的声音在车辇外响起。 我从车窗外窥见天已经几乎完全黑下来,便回陆乘渊道:“那便继续赶路,余下的话我们到驿站再说。” “属下遵命。” 车辇再次启动,颠簸中,我和玲珑均陷入沉思。 只觉要查清这场贪墨水患赈灾之案,光演戏怕已是不够,身份也当再换一换了。 能动用这么大手法来暗杀我,又不知我真实身份,恐这背后的势力,并不简单……甚至有可能,关联朝廷…… 真是,越发精彩。 只期望,与我信任之人无关便好。 …… 第127章 箭伤 车马到驿站时,才见到被保护好的叶医师和焕蛾。 焕蛾已经完全见好,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很多。 她自然不知我真实身份,只是千恩万谢的谢过我这朝廷公子,至于暗卫究竟属于何职何能完全不懂。 惊魂未定的翠儿亦是,感激地同母亲和弟弟一并跪下,久久不愿起身。 然后焕蛾又倏而想到什么似的,拿起身后的包裹,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民女……做了几件衣裳,天冷了……望……望公子大人不要嫌弃……” 我命玲珑接过,打开来看,里面是粗布织就的几件温襦,布料虽粗糙,却得见用心,且织法颇具匠心,纹理均匀而紧密,显出一种朴实无华却又坚固耐穿的质感。 布上虽未施以繁复的绣饰,但从那些简单的交错线条中,得见焕蛾的手艺。 我抚着,一时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自从嬷嬷去世后,已经没有什么人为我亲手绣衣了,我平日所穿,皆是宫中制衣局的绣娘所做,虽是一等一的上品,但终归是缺了些什么的。 缺什么? 是慰藉?诚意?人情味?还是真实?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我一时,自己也想不通。 “公子?”玲珑看我愣了神,轻唤一声。 我适才恢复了先前的不苟言笑,只点了点头,对焕蛾道:“谢过了。” 忽又想起陆乘渊来,他此时因剑伤失血过多,在途中昏厥。 被置于身后车辇中,我本来想改道驱车去最近的医官的,但天色太晚,暗卫恐我们再遇危险,便建议还是先去驿站中碰碰运气,或许叶医生在,也或许可寻到其他路过医师。 实在不行,他们再着夜行衣,去附近的城中掳一个医师过来。 好…… 我们刚遇危险,暗卫所言不虚,只得先回驿站碰运气。 但我心中依然有些忐忑,因命人送叶医师和焕蛾母子离开彩云县前,我曾特意嘱过叶医生可不必留下来等我们,他不似焕蛾,没有什么牵挂,可先行离开。 毕竟游医以五湖四海为家,向来不拘一地。 治病救人,更加重要。 现在也只叹,我这张嘴啊! 好在,叶医生未走,还在。 “叶医生,快随我来车辇中,看看陆之。”我引着刚从驿站走出的相迎的叶医师道。 “陆大人怎么了?”他闻言,立刻双眉紧蹙,边走边到。 “我们来的途中遇匪,他被暗箭所伤。”玲珑也倏然想起,赶忙答之。 “什么?”叶医师听闻,赶忙快步跑至车辇,我和玲珑也紧跟其后,翠儿三口亦是,只见得陆乘渊歪着身子倚在车辇中,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淋漓。 我先前在车辇内铺着厚厚的毛毯,却无法提供足够的温暖。 “怎会如此?”我心中疑惑。 陆乘渊身为暗卫,受伤其实是家常便饭,每次办案,挂些彩都不足为奇,可这次…… 叶医生见状,心中一紧,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草药,小心翼翼地塞进陆乘渊的嘴里,然又极认真的把了陆乘渊的脉搏。 叹了口气,才道:“不是简单的中箭,怕是中了毒……” “什么?箭上有毒?”我和玲珑几乎异口同声。 “那现下,叶医生可有办法?”我心中也随之紧张,期盼道。 “先把陆大人扶到客房床上,容老夫再细细检查,他先前服了老夫止血的药丸,一时半会儿应不会有事。”叶医师谦卑道。 “好。”我答毕,便招呼人来上前帮忙,一应人俱小心翼翼的抬起陆乘渊。 但大概还是不小心触动到伤口,他的眉头紧锁了一下,豆大的汗珠更加细密了,嘴唇也是微微发紫的。 …… 第128章 医师 “叶医师,怎么样?”我看着陆乘渊发紫的唇,有些担忧。 玲珑也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为他擦拭着冷汗。 叶医师把着脉,眉头紧锁,脸色凝重,手指在陆乘渊的脉搏上缓缓滑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陆乘渊的手,转向我,声音低沉而严肃:“老夫刚刚已为陆大人取断剑,性命暂且无忧。但陆大人体内毒素极为罕见,此毒应是宫中贵人才有……” 我心中一怔,隐约怀疑悍匪背后之人的身份,可依然觉得当下,陆乘渊的命更重要:“那叶医师是否可解?还是要寻宫中医官?” 叶医师低下头,叹了口气,沉吟道:“可解,但……” “叶医师但说无妨。” 我以为叶医师有所顾虑,却见他目光扫过房内一众人等,缓缓开口:“此毒虽然罕见,但解药并不难配制。问题在于,配制解药的草药中,有一种名为‘紫阳花’的极为稀有,据说只在皇宫中的良栖园中才能找到。” “良栖园?”良栖园中有紫阳花? 我本差点信了,却抬眸看见叶医师眼神中闪过的一丝焦急,才恍然醒悟,忙低声道:“除了玲珑,其他人先退下,本公子要与叶医师商些解毒要事。” 随后,暗卫、焦急的驿站小厮,以及焕蛾母子三人均退出房外,我才拂袖坐于桌前,看叶医师跪下,才沉声道:“叶医师不是江湖游医,也已知我不是什么暗卫中人。” “是。”他答。 玲珑闻言紧张,随手抽出陆乘渊的剑抵在叶医师的脖颈处,低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夫见过太后,这位女官,老夫确是游医不假,只不过不是出身民间,壮年时,也有幸见过先皇……”叶医师栩栩道来,不急不缓。 “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得哀家?”我疑惑着。 “也并不是,老夫一朝变成落魄游医时,才方壮年,家父乃宫中正二品太医,当年宫中政变时,遭受了降职之苦,家道中落。老夫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宫中人等颇有了解,虽然未曾真正见过太后,但却于民间早有耳闻。” 玲珑听后,眉头微松,但剑尖仍未完全离开叶医师的脖颈,“你莫非是曾经的太医赵于之子?可不对啊,你为何姓叶?” 叶医师微微点头,面露苦笑,“正是在下。老夫祖辈三代都是为皇宫服务的太医,可惜好景不长,政变之后,家父遭受牵连,从此家道中落,我也曾流放一方,后带着父亲留下的医书和几分手艺,漂泊江湖,化名为‘叶医师’,行走于世间,救死扶伤。” 赵于? 我虽不了解那些动荡之年发生过的事情,但也听说过曾经太医院有一位精医道,辩证审脉的医师,是为太仓令,他医术精湛,决断病人生死多有应验,家中世代行医。 却在江知栩幼年继位时,因误诊老先帝被处以肉刑,全家尽数或被流放,或处死,或贬身为奴。 …… 第129章 故人 “什么误诊,家父不过是不愿低头,得罪当时权贵罢了……”叶医师倏而眉目凝结,庸碌之相中竟有了一丝英气,继续道:“老夫得益于太后您当年封后,天下大赦,才得以从流民身份中解脱。” 玲珑收回剑尖,脸上的警惕稍减,却仍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你当日为何出现在彩云县?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玲珑,放下剑,他若真是有意,便不会被浸猪笼了,且他也不可能知道我微服出宫,“我起身踱至叶医师身边,依旧沉着声,俯瞰道,“那你是从何时,看出哀家是太后的?” “老夫在民间听闻过太后身世,幼时家中还鼎盛时,有幸见过……觉夏小姐,太后与其长得很是相像,之前有疑,但因性别,不敢妄加推断,后来……” “后来如何?” “后来有一次,看到太后对陆大人近身时多有矜持和回避,老夫行走江湖多年,是也见过不少女侠因性别受限扮为男装,才猜出太后是为女扮男装,便更加笃定,面前是太后。”叶医师神色一凛,沉声回答:“且,太后与觉夏小姐越看越像。” 他认识我娘? 我凝神看向这叶医师,他虽因多年流浪面容较一般宫中人家,显得更为憔悴、苍老,但眉宇依稀见,还可见一分清雅。 是极难察觉,却又自然而然的。 我好像依稀想起来。 许多许多年前,嬷嬷跟我讲过,我娘知书达理,容颜倾城,也曾有太医家公子倾心于她,我外祖父当年也很满意,只是我娘亲心念我爹,并不喜那除了医术之外无缚鸡之力,还年长一些的书生公子,便也没成姻缘。 却是不知,我爹只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实在错付。 但前尘旧梦,除了惋惜,至此已无甚意义。 况且那时,好像无论选谁,对我娘亲而言,都算不得良缘。 宿命有时候,真的挺奇怪。 至多,也不过是被爱多些罢了。 我回过神来,望着这娘亲旧人道:“所以,并无良栖园紫阳花,叶医师刚刚所为,是想借故对哀家坦露身份?” “是。”他低下头,声音倒无惧色。 “你好大的胆子!”玲珑再次拿起陆乘渊的剑,姿势都比刚才矫健一些,怒斥道:“竟敢以谎言欺骗太后!” “老夫不敢,”叶医师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但语气依然沉稳温和,“陆大人所中之毒确为宫中贵人所用,老夫坦露身份,是想提醒太后,恐水患贪墨背后,是宫中之人指示或维护,此剑是意指太后或太后伪装之人……恐太后也该着手调查宫中。” “宫中?”我一时错愕,宫中有谁是我所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有如此大手笔或如此大的野心? 宫中寥寥这些人,难道……还有欺瞒我的不成? 呵…… 人心,果真是世间,最难揣测的。 彼时间,我眉宇凝结,神色幽沉,却听床上几声轻咳,陆乘渊的声音从旁响起,虚弱却依旧冷毅:“太后莫怕,这剑或许最初是为‘沈公子‘准备,但后来调转去向匪首,因是知我们身份并不简单,怕匪首招供……所以……” 又是几声轻咳,陆乘渊继续道:“所以,即便是宫中人,因是不知太后……微服之人……” “好,哀家知道了,你醒了就莫要多说话,”我循声,看向床榻上依然打着冷颤的陆乘渊,转而对叶医师道,“既已明了身份,哀家此刻也不再过多追问,叶医师还是先看看陆大人,他这毒,怎解?” 叶医师此时也回过神来,眸光恢复医者本心,思虑道:“陆大人所中之毒应是宫中的‘寒霜散’,乃是一种极为罕见且致命的毒药,其特性是在体内迅速形成寒气,侵蚀五脏六腑。不过幸好,陆大人被送来得及时,老夫刚刚用药抑制了。” “只是抑制,不可解?” …… 第130章 身子 驿站夜沉,我站在院中,看那一轮宛如玉盘的圆月。 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这夜萧条,寂静,可明月高悬,其光如洗,照亮了四周的静谧。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我念着,明日便是中秋了。 是一个特别,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中秋。 陆乘渊的毒可解,幸得叶医师出身宫中医官世家,了解这毒,懂得心口放血疗法,不过他先前支支吾吾,是要为陆乘渊褪衣,我和玲珑在旁,实为不妥。 又念我为太后,未敢直说。 支支吾吾,啰里啰嗦的好半天,我一时间甚至都明白过来,我娘亲当年,为何看不上他了。 哎。 玲珑跟在我身旁,也暗自思虑着什么,歪着脑袋,没有说话。 我想她大概也被水患贪墨背后的复杂错落整得无语了。 但要说复杂,好像也并不是。 宫中这寥寥数人,盘查排除,很快便知,她大概和我一样,是不想打破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祥和安宁罢了。 都说治世难,治世难,可终归,难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若当权之人都能做到人人不贪、不念、不被欲望左右,不被恩怨情仇蒙蔽……又该有多难呢? “太后,天凉了,玲珑先扶您回房。“玲珑看了眼依旧亮着烛灯的房间,对我道。 “好。“我回过神儿来,确实是有些累了。 又见陆乘渊那里大概还要放血医治许久,便也不多陪着,在玲珑的陪伴下回了房。 只是…… 刚一打开那略有简陋的房门,就见翠儿如一只小雀儿似的低着头,跪在正中央,浑身还因莫名的紧张而颤抖。 看得我和玲珑好生迷糊。 “翠儿,你不回房休息,来我们公子房间做什么?“玲珑低声喝道。 翠儿听到玲珑的话,抬起了泪眼模糊的眼睛,声音微颤但带着几分决绝:“玲珑姐姐,翠儿自知身份卑贱,但也知公子……公子当时买下翠儿……是为何……” “为何?”看她这般模样,我倏然已猜出什么来,便反身关上卧房的门,冷冷着问。 “为……”翠儿的身体仍旧轻微地颤抖着,眼中的泪水似乎难以抑制,但仍然伸出纤细白皙的右手,褪去一层衣衫,露出自己细嫩的香肩:“翠儿自知,公子就我和阿娘于水火,并非要翠儿做什么通房,翠儿这卑贱之身,也够不上通房之姿,可翠儿……对公子的大恩大德,不得不报……” “你……”玲珑有了些怒色,意欲骂醒这自甘堕落的姑娘,却被我拦住了。 我也不知为何,反而轻笑一声,走近她来,半蹲下身子,抬起翠儿白皙而稚嫩的脸庞,掩着声问:“那你告诉本公子,你当如何报答?” 她一汪泪眼,整个人楚楚可怜,见我伸出手要抚,身体还本能地闪躲,却又强迫自己怔住似的,转而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 随之,一滴圆润剔透的泪珠滑落下来,嘴边却是颤颤道:“翠儿不在乎将身子给公子,虽然翠儿知道这或许是自贬身价,但……若能以此慰藉公子的恩情,翠儿无憾。” …… 第131章 还情 “果真无憾?”我依旧盯着她紧闭的眸,听到她那句喏喏又肯定的“嗯。” 才又问:“无憾又怎还哭呢?” “我……我……”翠儿错愕地睁开眼眸,依旧颤抖着,看到我冷冷的眸色,似乎更慌了:”公子……是看不上翠儿对么?那公子可以让翠儿为奴吗?翠儿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能跟着公子……” “你觉得你此生一定要依傍一个男子才可让自己和家人活命么?”我再听不下去,打断她来,叹息道:“还是觉得,唯有抓住本公子这颗得力的救命稻草,不惜脏了身子,自己才有逆风改命的可能?” “我……”翠儿不再抽噎,诧异地抬起头,眸中满是倔强,又羞又愤:“翠儿身为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呢?公子之前曾对柳大人说要翠儿做通房丫鬟,翠儿也自知不配,可若公子不喜欢翠儿……也不必这般辱翠儿……” “你也知公子是在辱你啊,”玲珑从旁看着,又忍不住插嘴道,“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子,怎的一点子自尊都没有?” 翠儿眼中的泪水再次涌出,却带着一种决绝,“玲珑姐姐不必这般说翠儿,翠儿和姐姐不一样,自幼活得卑微,看着娘亲在吃酒的爹爹辱骂中长大,看着娘亲被卖,自己也险些……” 她顿了一下,眸中带着异样的倔强:“能被公子救,翠儿感激不尽,可公子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翠儿不知道往后怎么办?娘亲和弟弟往后怎么办?翠儿不得不想些法子为自己谋个出路……” “谋出路何须这般?”玲珑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无奈和怜悯。 我却忽而说不出话来。 我本想斥翠儿不知自尊自爱,心思也不纯不净,自甘堕落的。 可又想到她既与我无关,我又何苦如此。 一个人的眼界和认知,从不是几句斥责、几句规劝便能叫醒的。 何况她生在那般家庭,想为自己争一条出路,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我反倒不想再冷着一张脸,也不知觉地,再次半蹲于她面前。 不过这次,是扶她起身,也不自觉地散开自己的束发,轻声道:“你现在仔细看看我,如何受你这般还情呢?” “公子是……是……?”她看着我散开束发,长长的秀发随即泻如瀑布,柔顺地垂落在肩上,原本羞愤的瞳眸逐渐放大,写满惊讶与不可置信。 玲珑亦是,大概想问我为何要解发,但张了张嘴。 咽下了。 “和你一样,亦是女子,”我轻轻置之一笑:“也曾……被亲爹所弃,可你要比我好一些,你还有真心待你的娘,有弟弟,这些,我自幼都没有……” 翠儿听我这般说,眼中的羞愤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与不知所措。 我看到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与我相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答案。 “我知你不明白人为何生而不同,为何有人生来锦衣玉食,为何有人生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世间本就有得有失,没有人命数相同,亦没有人谁比谁活得更尊贵,你看男儿身时潇洒多金,那不过是假象,且我幼时,也未必比你幸福。” “翠儿……不懂公子……不……姐姐是何意?”翠儿依旧茫然地望向我。 “那我问你,你当如实回答就好,翠儿是当真喜欢‘沈公子’才行此策,还是只想不舍放掉一个依傍,向往一些什么?”我牵过她细嫩的手,盯向她尚未被玷污的,干净的眸。 “我……”她看向我,一时哽咽。 第132章 不喜 “我来替你答,翠儿原也是喜欢‘沈公子’,喜欢‘沈公子’英雄救美,喜欢‘沈公子’风度翩翩,还喜欢‘沈公子’神秘莫测的身份,对么?”我看她愣愣许久,依然结巴,便代她答之。 “是……”她垂下脑袋,轻轻附和。 “可也想学那些话本中人,借故报恩,贴近‘沈公子’,用自己干净的处子之身,换一个遮风挡雨之处,或者……一朝翻身的未来?” “我……我只是……”翠儿的声音细如蚊吟,她的眼泪再次悄然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悠悠道:“世间女子,想为自己争取什么,并不是错,也不该是错,可错的是……看轻了自己。” “看轻自己?”她呐呐着回,又倏而迷茫地看向我。 “翠儿,出身虽固定初步高下,却绝非终身之桎梏,也并不是枷锁。我知女子生在这世上,处处受限,好似不依附男子便不得存活。可……若能寻得良人,护之、爱之,自然是好的,但若寻不到呢?若所遇非人呢?若爱你之人终将离你而去呢?” 窗外应景地响起一阵凄厉的秋风,吹得窗棂作响,似是在给什么回应。 可翠儿依旧还是懵懂而脆弱的。 “那我又当如何?又能如何?我这样的出身,不依附于人,还可有活法?“她呐呐着说,她倏而又看向我,眼神中尽是哀求:”那公子……不,姐姐可以收留翠儿么?翠儿可以为奴为婢,爹爹卖我前也曾让我学了些杂曲技艺……” “哎呀!我们夫人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这小女子怎还是不明白呢?”玲珑终还是忍不住插嘴道,一脸怒其不争、朽木不可雕也得表情。 我轻轻叹息,目光柔和地注视着翠儿,心中不禁感到一丝哀愁。 她的眼中满是困惑与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逼迫她必须依附于他人以求得一丝安稳一样。 但……也无力谴责。 这世间女子千千万,各有各志,各有各活法。 有英姿飒爽的,有柔弱风情的,有楚楚可怜的,有奸诈狡猾的,有自立自强的,有温柔体贴的,有冷静睿智的,也有一生乐观的…… 可惜,翠儿都不是。 “我不会收留你,我前些日子,便同你娘亲讲过,我会借一些银两给你们,”我看着她错愕的神情,淡淡道,“你娘亲织绣衣锦的手艺很好,她也意愿教你,你们可去别城置一间民宅,盘一个铺子,做些缝补之活计,足够养活一家三口的生计了。” 大概是知我语气清冷,再不可收留她。 翠儿擦了眼泪,渐渐不再颤抖与哽咽。 但眼眸中依然尽是忧心与不安:“女子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个儿么?” “有何不可,当今太后早已颁了旨意,世间女子若有志向,亦可如男儿一般从军、入学堂,你也可以学习一技之长,或许是绣花,或许是书法,甚至是商贸。这些都能成为你日后养活自己个儿的资本,明白么?”玲珑闻言,又忍不住道。 翠儿似懂……又非懂地对着我们点点头,眸中的迷茫逐渐被新的光芒所取代。 虽然这光芒微弱,但好过刚刚的脆弱。 “我明日,便会命人送你们出城,遂你娘亲之愿,送你们去清江,你们可在那里,重新活一次,”我背过身,看了眼窗外夜色,才又道:“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翠儿闻言,徒然地跟着望了望窗外,便又跪下身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虽小,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边:“翠儿虽不能蒙夫人喜欢服侍左右,但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夫人的搭救之恩。” 说罢,她便又喏喏地,迈着不舍的步伐,退出门去。 我未转身,只听着步子渐远,听见玲珑关紧屋门,才又悠悠地叹了口气。 “太后若喜欢,其实也可将这姑娘带回宫中……” “不喜欢,”我紧着声打断玲珑,淡淡道:“只是觉得有些感慨罢了……” 我没有告诉玲珑,我不知为何,又忽然想起茚耳来。 …… 第133章 月圆 第二日一早,我便命一暗卫遣了车马,送焕蛾母子三人离开。 辞行简单,未再多嘱什么。 暗中倒是安排了书信,命相送的暗卫送去清江县衙,也算能帮上一些。 祝她们母子三人平安,无需再遭逢它难,可不再依附于男子,自己也可自给自足。 为此又熬到很晚才睡,被玲珑说:“太后真是刀子嘴儿豆腐心。” 对呵。 我也有些厌自己关心则甚,他人之事管上太多,不好不好。 倒不是自己菩萨心肠,是知身为太后,不可不念百姓,更重要的,是怕自己闲下来。 若太闲了,就又会想起什么来,想起一些过去的事,逝去的人,那些过往云烟……一旦忆起……就太难受了…… 太难受了…… 陆乘渊也解了毒,大概是受伤成了日常,一早便起了,没事儿人一般在院中打坐,唯有苍白的唇色依稀可见中毒受伤之相。 惊得玲珑好一阵佩服,说陆司长不愧为暗卫司长,真是天赋异禀,果擅受伤。 …… 这话说完,陆乘渊表情怪异地闭目凝神了好一会,全当看不见她。 倒是叶医师,忙叨了几近一夜,已经累得倒在自己客房中,酣然睡去。 也当真是难为这老先生,放血疗毒是精细活儿,眼神和精力都需发挥至极,而他自己又刚遭逢大难,精力本就不太够用。 好在这人医术精湛,又甚有医德。 且已识得我身份,我便有意让他重归太医院,不知是否得当,想着可先挪为己用,一路随行,以便暗中调查其品行与身份真伪。 送走焕蛾母子三人,驿站中除了小厮和老板,已剩我们这些知悉身份之人,也便不必刻意伪装及拘礼,玲珑便筹划着,即便是在宫外,也好好办一个中秋夜。 毕竟陆乘渊虽看起来精神奕奕,但我们谁人都知道他是在强撑。 没有人受了箭伤中了毒,能不痛不痒。 他大概和江知栩当年一样,都不过是习惯这种经年累月的疼痛罢了。 有时候,痛习惯了,就真就无了所谓。 无论是肉体,还是真心。 我便执意停下来两日,不再赶路了,也刚好可以细细想想心中谜团。 且。先前发去宫中的密信,也适时该见回音了。 我也好想想,是将此行走完,还是速回宫中,处理现下之事。 是夜长梦多后患无穷,还是路行不远见识浅薄才更易被迷。 我有些……琢磨不透。 …… 于是这夜,玲珑布置精心,虽无宫中花团锦簇,园中游廊,宫灯点缀,但却有我梦寐以求的青铜染炉……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虽有些老旧,但一人一炉,煮着不得铺张的素菜,佐以蒜泥蘸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味道怡人,我俩都掩嘴而食,不敢大声言语。 暗卫们及睡醒的叶医师见太后和宫尚义如此,也纷纷效仿。 甚是滑稽。 唯有陆乘渊不是,因他之伤,食不得蒜泥与染炉,面前只有委屈巴巴的寡淡清粥,看着有点子可怜。 但叶医师说,他伤患刚除,只得吃流食,能配上粥米,已是豪华。 哎。 不过他倒无所谓,忍着眸中渴望,依然神采奕奕,一本正经的对我讲:“太后不必担心,属下食粥米很好,只要太后开怀,就是天下之幸。” 好好好。 借他吉言,我便放下心事沉沉,享一享暂时安宁。 这日,我特意嘱所携下属,无需尊礼身份,可一并坐下来赏赏月,食些饭菜。他们跪下推迟许久,见我生气,才俱已乖乖坐下。 虽是我威逼利诱使然。 但看着一桌圆满,心中也是开心的。 这一路兼程,他们暗中相护,是比我累多了,该得此照顾。 且只要我眯着眼睛看,就仿佛心中的一些人都在。 于银白的光芒与烛光交织中,映着圆月,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也不知此刻宫中,林太妃和月太妃带着孩子们一起,是否也如此,心有所盼,团团圆圆。 我确是有些,想可知他们了。 …… 第134章 只留 第二日一早,酒醒天明,窗外天色也开始变凉。 我从木床上坐起,拉开窗子,一股清新的秋风扑面而来,带着菊花的淡淡香气。 驿站外,几声鸡鸣划破宁静的晨曦。 我一阵恍惚,差点都忘了自己现下是在宫外驿站中,总感觉出宫这几日像做了一场梦。 玲珑从旁侧端着漱洗的面盆来,盆中乘着尚还温热的清水,从中可清晰窥见我此刻容颜。 真是除了身份,哪哪儿都不想是一个太后。 常人道携手同归处,玉奴唤,绿窗春近,二十四番花信风…… 可我此番刚过花信一年,已送携手人殡天四年之久,再回首,容颜未老,却迎幼子登基,归身为皇太后…… 呵。 罢了罢了。 我伸手搅了搅水中镜像,引一团涟漪,引得玲珑小心翼翼地问:“天后现在感觉如何?酒醒了么?” “酒醒?哀家昨夜……醉了酒?”我有些诧异,忆起昨夜,确实记得当时对着月圆,自甘自饮了好几杯。 一时兴起,越引越多。 “可有失态?”我继而追问,恐自己做什么不合礼数之举。 “没有没有,太后并未失态,只是……” “只是什么?” “太后一时兴起,作了好些诗罢了。”玲珑柔柔安抚我。 “我还会作诗?”我闻之,自己都有些知羞了,我这几年,专心做太后,本就不大擅长琴棋书画俱已荒废。 唯独画艺还值得夸赞,这作诗之技,别说论及林太妃的十分之一了,恐二十分之一也不及。 必是献丑的。 我又依稀记起来,昨夜其实无人敢同我这太后共饮,暗卫不敢,叶医师不敢,玲珑不敢,陆乘渊更是不能。 只我一个人,旁若无人,喝了好些好些。 喝到有些记不得事儿,只记得自己对着一轮圆月捞了许久,说要同吉宁吃月饼…… 唔…… 是有些,没得分寸。 便又问玲珑,哀家都做了些什么样的诗?你说一两首听听? “倒是不必奴婢给太后说,“玲珑嫣然一笑,指指桌上的谷纸:”太后漱洗完,自己一看便知……” “我还写下来了?” “确是,太后昨夜尽兴,还挥毫许久……” 好家伙…… 我也便顾不得漱洗,连忙下木床去“欣赏”自己昨日大作,玲珑也不太意外,镇定地放下面盘,连忙从旁搀扶。 谷纸就在桌上,虽粗糙,但掩不住我一如既往好看的篆体,只是上面的诗…… “一点一点又一点,三点四点五六点,月儿悄悄圆如饼。” 嗯……真……差劲…… 但后面还有…… “天上明月当空照,桂花香飘满园中,今夜团圆庆中秋,玉盘盛满那时风……” “山远天高水长流,夜深风起叶萧萧,闲看落花成泥碎,相逢恍若如隔世……” “昨日霜还未至,竟不知今夕是何时……” “此生已再难相见,不如至此……” “不如至此……”我看着自己的篆记,从最初的一脸嫌弃,到此刻的心角一纠,呐呐道。 “太后做到这里,就趴于桌案睡着了,”玲珑轻声道:“要奴婢收起来么?” “不了,”我又拿起一旁的笔,沾上未干的墨,续写道,“不如至此,画卷收尽往昔,只留清风明月,来世再见。” 然放下笔,望着这最后一句,心中竟有几分释然。 又淡淡对玲珑道:“帮我把这些烧掉,哀家这诗,写得太差了……” 玲珑欲开口说些什么,又止住了,只小心翼翼收起桌案上这谷纸,欲出门去。 却在此时,恍见陆乘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声音清润:“太后,宫中有密信已于刚刚送来。” “快呈上罢。”我一时酒醒更甚,整个人都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 第135章 继续 宫中去往宫外的密信,皆由红蜡密封,密封下的印章是皇室的龙凤图腾。 我用随手的玉簪轻轻挑开封印,展开了信件来。 信中字迹为林太妃亲笔,我一眼便认了出来,看着很是亲切。 她已遵我之意,以水患督查不力之罪严查御史,确认御史仅是督查不力之后,以降级处之。 并着我之意,与我祖父商议后,提拔新御史至洛水严查水患贪墨之事,也差人下来,拘捕洛水赈灾贪墨的柳相士等人。 信纸上的字迹流畅而有力,笔锋中透露出一种她惯有的潇洒与果断。 她还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后续如何部署,以确保一切按照我的意愿进行。 她写道,新御史大夫及中丞督办洛水同时,还会快马加鞭前往洛水附近地区,调查灾后重建资金的使用情况,以及地方官员的行为。 以避免再出此疏漏。 我外祖父与萧丞相也皆密令朝中的可靠之人,加强对新御史等人的保护,确保他们能安全、顺利地完成调查。 此外,还安排了一支内侍,负责随行协助,以防地方势力干扰。 此昔较之前,步步缜密了起来。 洛水不同于他地,地方官员根基较深,希望新御史可承托得起我的信任 林太妃信写得沉长,也不知是不是因这些年很少与我分隔如此之久,除了正事儿,她便字里行间都是唠叨,希望我能保重身体,希望我不要过于劳累等等等等。 还说可祯、可知、可念、可予一切都好。 可知这些日子仅在我外祖父的陪伴下上朝,但越发自如,言行举止甚至不似七岁孩童,颇有老成之相。 在政事上也有自己的见解和认知,已能与自己的“见习太傅“萧承澜辩驳一二,便是年仅五岁可予,亦是如此。 …… 她还暗示,一切尽在不言中,让我放心,她会处理好一切事务,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本还担心她并不知“沈公子”遇刺之事,是否该速速回宫去,却发现信中还藏有一张小楷,告知我自己窥见姜太妃的不对之处,但未敢惊动,只命人时刻监视。 不过也命人守严了消息,无人能告知姜太妃我出宫之事。 我了然。 大概也正因如此,那前来行刺之人,才不知我身份。 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 “属下,是陪太后回宫,还是……”陆乘渊大概是看我面色不再沉沉,便加之请示。 “从洛水到垌丘大概还需多久?”我问。 “大概七日。”陆乘渊凝神想了一下,答之。 “垌丘是否是去岷江的必经之路?” “是。“陆乘渊皱了一下眉,再答。 “那便不回宫了,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我们便巡完这一程,”我目露坚定之色:“不过,后续途中不必再理什么事,有什么不对就暗自记下,交由臣子处理即可。” 陆乘渊和玲珑俱疑惑地眨眨眼,但也未提及疑问,只认真地“喏。” 我便又加了一句:“哀家隐约记得,前宗正是否就是垌丘之人?” “太后可说的是姜太妃之父,姜宗正?“陆乘渊依旧拧着神儿,问。 “是的。”我点点头。 “如属下没有记错,正是。” “姜宗正不是已故了么?”玲珑轻声提醒,一脸不解…… 第136章 无常 姜宗正确是忠臣已故,无疑。 但其后裔、子侄均于守孝期,居乡未离。 为查明近来缄默、伤心的姜太妃何以以背后仅有之势指使贪墨,又惧怕被发现而灭口一个富商,宗正那儿或许是最好的突破口。 也可查明,其后人,是否有借太后之力而是为主谋。 于是我这一路,心事重重,赶路也快。 经此一遭,我们已换下先前装扮,为继续掩人耳目,我亦不再着翩翩公子之华服,反而换上寻常人家衣裳。 没有硬挺的面料和诸多点缀,反倒觉得舒适。 也腻了女扮男装,又着女儿家装扮,垂髻编发,较之宫中太后高髪重饰的端庄,反倒清新自然不少。 引玲珑看得入迷,赞道:“太后不管装扮成何样式,都是那般好看的。” 已应允护我同行的叶医师也为之一惊,应是从未见过我女装所致。 我只淡然笑笑,未对她说什么。 我虽刚过桃李之年,就登上太后的位置,但实不算是早的,数不清的前朝,也曾有过年轻太后,只不过,我本是乖张的样貌,看着,就确实与太后之相有些违和。 这大概也是为何,民间时有流言,伴着一些天灾之祸,引得无智之人半信半疑。 …… 这一路,途径洛水。 知已派人查之,揪出彩云县背后之人,只是时间问题,我便未再做停留,继续往垌丘而行。 但也见民间富贵与饥苦,洛水因治者极富经商头脑,是所有水患受灾之地中,状况最好的,修葺也姣好。 只看不见的角落,仍有不少贫苦之众。 是为贫富差距较大,只外相而不易察觉罢了。 但我未有再理会一些民间疾苦之相,只唏嘘感叹,遇到极贫苦却勤劳之人,只让陆乘渊代我悄悄置下一些银两,愿救得一时。 待水患之殃真正过去,也好给他们劫后重生一些安慰罢。 后离开洛水时,我便再次收到消息,彩云县的官员已得严惩,也交代出洛水隐隐藏之的贪腐之链。 其实倒也并不复杂,实为官商勾结所致,繁荣的经济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系列利益输送和权钱交易。 洛水虽不算大,但因地处交通要冲,加之近年来商业发展迅速,便成了不少官员和商人眼中的肥肉。 他们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推动地方经济发展的功臣,实则利用职权,大肆收受贿赂,甚至在救灾物资和资金分配上做手脚,致使本应用于民生的资源大打折扣。 才引得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柳大人,竟连不知底细的表面富商都轻易信之,才引得有人担心暴露不惜剑走偏锋,以山贼名义暗杀一个“卑劣”的商人。 只是我没想到,与那人有关的,竟是一直被称伤心过度,几乎不肯与人会面的姜太妃。 林太妃回信于我,姜太妃许是水患贪墨被查,似也察觉到什么,几次来面见于我,被溪栾搪塞过去。 信末,也有道我那年提拔的章廷尉也已经对抓获之人一经审查,得知流言背后之人恐与总在洛水与垌丘之间行走的郎官廖勇有关。 这廖勇,正是姜宗正外室之子。 因入不了廖家族谱,遂随母姓。 因郎官未有什么实职,实属备用官员,他又不入姜家族谱,便可经商或做些不违律法的其他生计,那廖勇便常做些小买卖,有饭庄、也有一些其他私营的店铺。 …… 同时,叶医师的身份也被调查,确是赵于之子,我与江知栩帝后大典那年,因大赦而流于民年,是其仅存子嗣,未有其他。 这些年作为游医,游走了几乎大半个大辽,一直埋头行医,从不理其他。 也未曾成婚,孤单单一人,于世间行走。 …… 我将两封来信收好,此时距离垌丘仅一夜之隔了。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如同半个浸在水中的火球,缓缓沉没在西山之后。 微风吹过,带起路旁金黄的落叶飒飒而下,飘飘零零,悠悠荡荡。风有些愈发寒凉,深秋的气息便也愈发浓重。 我撩开车辇上的布幔,眼神没过叶医生和陆乘渊身披的斗篷,看到田间地头还有倾倒的树木和泥土,但依然可以遥遥听到远处村落,返家牛羊的铃声,悠扬而又慵懒。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让人也不觉得那般紧张了。 我便命陆乘渊无需再日夜兼程地赶路,可找地歇脚。 这几日,他们三人也累得紧,为照顾过,玲珑甚至于车上不知觉地眯着了。 “属下遵命,但……距官家驿站还有三个时辰。”陆乘渊望向前方,停下车辇回复于我。 “那便不去官家驿站了,看附近可有农家或山间客栈,可供茶水饭食,休息一晚就够了。”我望着丝毫未被我们惊动,睡得酣然的玲珑道。 “老夫倒是知道一家,来彩云镇时曾歇过脚,离这儿很近,只是不知道经水患一遭,此地还在不在。”叶医师略一皱眉,抚须作答。 “那便去看看。” “好。” 随之,我们很快便到了这间客栈,地处附近村落,只伶仃几乎,但是个静逸和谐的村子,似受洪水之殃并不大。 客栈虽小,但干净整洁,店主是一位和蔼的老妇人,见我们衣着简朴,便多了几分照顾。 见叶医师时略一迟疑,才顿了顿,终于开口说道:“哎,这不是多年前救我孙子的那位好心医师吗?真是天意,您怎么又来到我们这儿了?” 叶医师微笑着点了点头,适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是行医本分,没想到夫人还记得。” 老妇人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泪光,又忙不迭地引领我们进入客栈,备上好些野菜所做的和菜团子和几碗已是浓稠的粥饭。 虽不丰盛,但看得出已是几近所能。 我命玲珑将食不完的菜团子收起来,想等晚些悄悄放回去,却听见叶医师依旧与妇人交谈,问及村中这半年如何,是否受水患严重? 老妇人是乐观且朴实的,但叶医师又寻了一圈,再蹙眉道:“为何不见夫人那乖孙之影?” 老妇人这才一时缄口,似是缓了一会儿,才又涩涩一笑:“随那洪水走了,叶医师不必哀伤,老妇我想得开,既是天将夺命……叶医师再尽力救治……也是不行的……谢叶医师让我孙子多了几个月时光。” 叶医师一时哽住,愣在房内。 我和玲珑闻之,也倏而哽住,先前觉和菜团子好香,现下看着,也不再能食得下去了。 反倒是老妇人悄然转身抹去了眼泪,又转头安慰我们道:“快吃快吃,我去为各位备些茶水。” 便噙着泪儿,转身离去了。 叶医师一时有些难受又尴尬,哽了好久,才看我发愣,又道:“老夫让太后忧心了。” “无妨,“我也回过神来,叹口气来,问他道:“那妇人先前说您救了他的孙子,是何情况?” 第137章 思念 “也倒不是什么奇症,”叶医师也叹了口气,悠悠道:“我去曾途经此处时,那五岁孩童正落下了恶疟病,当时我恰好路过此地,见到孩子发高烧不退,体弱多病,便用了一些我随身携带的草药和疟疾特效药,暂时稳住了他的病情。那孩子父母皆亡,是这老妇人的唯一牵挂,于是这次刚好经过,老夫便想着看看孩子恢复如何,却没想到……” 他有些说不下去,眸中已含了些泪,我便不再问了。 这恶疟病我了解过一些,可知可念出生时,我也曾有过初为人母的焦虑,逢遇他们有什么风寒受惊之症,总是慌张,便常命人寻些孩童病症的医书来看,也曾瞥见过宫中并不常见的恶疟病。 知这病症在贫苦人家里是常有的事。 大概因他们居住的环境多有湿润,而且缺乏干净的水源和足够的营养支持,使得孩童们抵抗力低下,容易感染此病。 而在富贵人家,由于生活环境好,饭食丰富,再加上有条件请得起好的医师及时治疗,这种病症便往往不会成为致命的威胁。 可只是,这孩子好难得在叶医师的手里捡回一条命来,却还是抵不过突如其来的洪水天灾。 实在令人唏嘘。 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凉,想到天下,仍有许多因贫苦或天灾人祸避之不及的人,甚至于是孩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先前缓解过来的心境,又难过一些。 我从前在宫中,仅看到自身苦闷,却不知,天下比我们苦闷之人多了去了。 我又有什么理由,总是哀伤呢? 可人心,从不能由人而控,特别是封于一隅之中时,便总只能看见自身之痛楚,从而陷在自己心底的淤泥里。 拔而不出。 困顿而不自知。 无视他人冷暖哀愁。 于是便忘了,天下苦楚之人众多,我们身在宫墙内的那点寂寞与哀伤,实在不足一提罢。 可如今那妇人,却只将难过隐于心间,并不怨天尤人,让我又不由得心生敬意来。 也不知她此后余生,总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有多隐忍而坚强。 “太后不必过于哀伤,如今您治下的天下,已是比从前好了太多,天灾不由人,本与官家无关。”陆乘渊大概看出我面上有些隐隐的忧伤之色,便出言安慰我。 我浅浅一笑,只点了点头。 “再者,太……”陆乘渊大概是欲再行安慰,却倏然听见略显简陋的客房外脚步声又起,便忙缄口。 门被敲响,玲珑打开门来,看妇人先前的泪眸已不见。 转而又是慈祥之色,手中端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直筒壶和几个略有磕碰的耳杯,帮我们置于鼓桌上,略带歉声道:“叶医师和客官们莫见怪,水患后,这客栈也是摧残许多,幸得官府有人来及时修缮过,所能留下的器物已是难得。” 我忙微笑着回应道:“婆婆无需多礼,这些已经足够了。能有一杯热茶暖身,我们已经感激不尽。” 见我如此说,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润的微笑。 她小心翼翼地将茶壶放在桌上,然后逐一为我们斟茶。茶香随即弥漫开来,虽然简单,却也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安宁感来。 妇人倒完茶便退下了,我们也食完饭,早早各自回房休息。 夜色沉沉,秋风透过窗棂缝隙吹进来,带着些许凉意,我躺在床上,听窗外于风中摇曳的树叶沙沙作响。 竟忽然间睡意全无。 看着这夜宁静,不知为何,过往的记忆又无声浮现出来,像一幕幕画卷,熟悉,又陌生。 我不想再回忆。 便坐起身来,看矮塌上的玲珑已睡得香甜,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房。 月光如水,洒在简陋而静谧的院子里,我寻得一块不太规则的石凳,自顾自坐了下来,望着天边稀疏的星光,心中满是杂乱无章的思绪。 便闭上眼睛来,试图放空。 可那些记忆还是一股脑儿冲进来,甜的、苦的、乐的、悲的,它们像是时间的碎片,不断地拼凑出我那匆匆的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 才知人啊,不管过往逝去多少年,果然还是极容易陷在自己的悲伤里。 连我,也不能例外。 好在此时,一只猫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脚边,温柔地蹭了蹭我的脚踝。 我一时有些恍惚,不自觉地唤了声“小胖胖?” 又觉不对,才不自觉笑出声来,看着与江知栩送我那只长相略有相似的猫儿,忍不住伸手将它揽入怀中。 随之,一件柔柔的薄褙披在我身上。 我以为是玲珑醒来,却转头看见,客栈这老妇正立于身后,柔柔地问我:“秋夜天亮,姑娘怎坐于此?” 我略略点头,回道:“有些睡不着,便出来坐坐,不知是否惊到婆婆?” “没有,没有,”她依然带着暖暖的笑意,和蔼地对我道:”我这老媪年纪大了,不太贪睡,也常有睡不着的时候,便出来寻这猫儿,却看姑娘坐于此,心事重重,不免担心。” 我看着这老妇人,她身穿一件深蓝色的曲裾深衣,布料在月色下略显破旧,但依然干净整洁,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白发在月光下显得尤为明显。 面容虽然刻画了岁月的痕迹,但眸中一直透着温柔与慈祥,让人一看,便倍感安心。若不知她几经白发人送黑发人,只以为人生幸福,祥和而宁静。 我不禁挪了些位置,对她道:“婆婆既同是失眠人,便是有缘,不如同我一起坐坐,一同说说话,解解这长夜困顿。” “谢谢姑娘,”老妇人便也轻轻坐于一旁的石凳上,温言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其实,每人生途中,必遭风雨,此等风雨,想开些便也无妨。” 我本已看向如水之月,听这老妇人之言,又忍不住看向她。 她说这话时,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悲伤,却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婆婆可是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我忍不住呐呐地问。 话一出口,我又有些后悔,怎就这样揭人伤疤了? 可没想到,这老妇人并未介意,只淡淡地笑,那笑着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却依然温柔地对我道:“是啊,我儿子儿媳是前年上山采药材时不小心被猛兽所袭而亡,前段水患之时,我唯一的孙子也走了……老媪念啊,怎能不念呢?姑娘也是在思亲人么?” …… 第138章 妇人 “是。”我怕引老妇人伤心,匆忙作答,却不想,竟引得她反而安慰起我来。 “可也是于水患中失了亲人?”她问着。 我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叹她大概看我衣着也简朴素常,便将我当是寻常人家姑娘一般对待。 可不知为何,我看她这般,心中竟生出一丝袅袅暖意来。 我不忍骗她,但也不忍打破她的想象,便只含糊着“嗯”了一声。 继而怕老妇人觉我敷衍,没了她一番好意,才又加了一句:“是思念……已故去的夫君。” 老妇人听了我的话,轻轻叹息一声,眸中闪过一丝深邃,继而看了看我怀中猫儿,悠悠道:“这猫儿,便是我贪玩的孙儿被洪水卷走之后,我在一处寺庙寻到的……”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什么,那猫儿竟“喵呜”地回应一声。 声音软软的,喏喏的,甚是可爱。 老妇人便揉了揉猫儿软乎乎的小脑袋,继续道:“那次洪水,不仅带走了我的孙儿,也让老媪我再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我年轻时,也意外失去了我的丈夫,那时,比姑娘大上一些,后来又是我的儿子、儿媳。而现在这……已是我第三次送别最亲的人了……” 她顿了顿,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哀伤的光芒,接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但人啊,总得向前看,无论遭遇多大的困难和痛苦,都得向前看……世间离情别恨总难穷,姑娘不知道,老媪在寺庙里寻到这只小猫前,本也欲礼了佛,随亲人而去的,可见这小猫儿浑身湿透,颤抖得厉害,我就又想,或许这便是我孙儿来劝我了……说不定我还有责任,有必要要继续活下去……” “我这时才回望,发现村上残破,如我一般失了亲人的人还有很多,有孤寡老人、哭泣的孩童,老媪我虽也不能做什么,但总把子力气,帮前来赈灾的官兵做做饭食,照顾一下村里的孤童和老人,后来……看村里又似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气,那失亲的伤痛,竟意外的,逐渐得到了疗愈……” 她顿了顿,浅浅涩涩一笑,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便又把这客栈开了下去,来往灾民还是有的,能做些事,人就不会觉得时常难过,活着也变成一件甚有意义之事。” “可既如此,内心……不曾觉得怨恨么?”我忍不住,呐呐道。 说完,在月色下,看到老妇人两鬓斑白,内心凄楚,却依然是温温暖暖,心境温柔的模样,不禁又鼻头一酸,呼出的气都有了些哽涩。 “恨谁呢?恨老天么?还是恨世间,恨朝廷?”老妇人摇摇头:”天灾本不可测,何况朝廷也赈灾及时,老媪活了半生,早知众生皆苦,即便天子治世也是诸多不易的,何况当今,朝廷只有幼帝和尚还年轻的太后,便也无甚可怨恨……” 她说罢,又转而望向我,柔柔道:“老媪不知姑娘曾与心上人经历过什么,也嘴笨,不懂该如何宽慰姑娘。其实老媪说这诸多,也只希望姑娘可不必停留在过往伤痛中,因红尘异地,相信姑娘的心上人在天上,也是不愿看姑娘暗自忧伤的。”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倏觉有点羞愧。 不曾想她这样一个历经失去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我,内心该是有多温柔啊。 大概看我蹙眉,她便依旧温言于我:“姑娘,人生啊,本就是在苦难中忘却苦难的过程,莫要怨天尤人也莫要觉世事冰冷,我们历经诸多离别之痛,然犹怀抱爱意,恒守生息,才可流布希望,让后来人更好一些。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在我们生命中留下痕迹之人。” 星光熠熠,夜风佛过,将她这话也吹得飘扬,听之让人心中感念。 “谢谢婆婆,我已是宽慰许多……”我不免回之,点头而答,心中的忧伤和不安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力量和平静。 “那便好,姑娘不似老媪,还年纪轻轻,定要记得,无论何时,都不要失去希望。”她见我有了些笑意,便也如释重负道。 我回望是,那眸中的深邃更为明显。 我便又抬头望向星空,总觉得这夜星星,格外闪亮。 真未想到,这一程还能遇见这样的人。 她历经磨难,可仍在此流布希望,为来往之人织就希翼。岁月于她,仿佛只是壶中温酒,不凉不热,入口仍可暖心。 她不恨岁月无情,亦不恨世事如冰。 我刚来时,以为她不争不怨只是如大多数人一般,习惯于苦难而逆来顺受,可此番对话后,才知她是这世间少有的,真正豁达之人,是更勇敢、美好之人。 于是夜漫漫,我和老妇人就这般坐在寂静里,看明月如水,看秋风萧瑟,看黄叶满地,看猫儿安稳…… 直至西风再起,猫儿也抬起头,才相视而笑,念天凉夜深,互道安晚。 未想这一夜,我竟睡得安稳,平静许多。 …… 天亮便又启程,食了早饭,我们便作别老妇人。 叶医师还留下一册贴身医书,说不知如何安慰夫人,但知夫人是豁达济世之人,便留下点自己所能及之物,可助夫人安抚心神,也许能为来往之的穷苦人带去帮助。 妇人接过医书,温言谢过。 我亦无什么可送之,只留下一个发簪,以谢过妇人昨夜宽慰。 陆乘渊悄悄疑虑是否放置一些银两,施与一些帮助,被我回绝了。 我知这老妇人时与其他寻常穷苦人不同的,她本是渡人者而非被渡者,便不需要他人假手扰了清净。 她活在人海深处,也在红尘中,不需要谁来过问消息,也不需要谁来照看她的时光,是饱经人世风霜,早已看破之人。 不是佛,却似佛慈悲。 令人钦佩,也让人不忍打扰。 我便没有多说其他多做其他,只挥手做了别。 然乘着车辇继续行走,一路不多时,便至垌丘。 …… 第139章 路遇 因已查明,垌丘官府并未与水墨贪墨有牵连,我便不再自行动身。 而是与陆乘渊行至官府,面见州牧。 在表明身份被跪拜后,允其调人,陪同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的陆乘渊暗查,自己则与玲珑在府中,静静等待已几近明了的消息。 然后…… 便得知廖勇利用自身郎官与姜太妃熟识的身份,常以经商为名,在洛水与垌丘之间的行走自由,操纵流言蜚语。 为的,是从水患中谋得私利。 又因垌丘官员清明,他便挑唆洛水的部分官吏与商会,被他的言辞所影响,才致赈灾又部分被贪墨,并故意延误救援物资的分发,以此制造更多的混乱和不满。 廖勇便是通过这种方式,在混乱中牟取了巨额利益。 同时又利用姜太妃对姜宗正复杂的感情,巧妙地操纵了姜太妃,使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的帮手。 是为宫中之承托及后台。 实则是利用姜太妃的影响力在官场中为自己谋取利益。 我一时不知,该道姜太妃是糊涂,还是什么。 其余宗正家人,倒基本为与这外室之子所牵连,几乎维护老宗正九卿之清明,却败在一个外子身上…… …… 既已查明,我便不再迟疑,遂下令垌丘州牧将廖勇等参与其中的官吏和商贾缉拿,并去信往宫中,命人暂将姜太妃禁足。 然,俱一安排妥当后,才继续前行,接连查探岷江及汉水。 好在,其余两地再无这般情况,官府皆清明,赈灾正常运作,民众生活亦逐渐恢复平静。 “我们离宫已是多久?”我站在汉水外的江边,看着已恢复平静,不再上涨的水位,如释重负道。 “二十八天。”陆乘渊答,原本严肃的眸色也多了一丝轻松来。 “民间是不同,可奴婢有些想宫中的酥酪了,那是宫外吃不到的味道。”玲珑也从旁道:“所以太后,我们是不是要回宫了?” “是。”我淡淡说道。 如今各地水患的情况我俱已清楚,该缉拿的贪官污吏也逐一缉拿,制造流言之人也抓获了,便无需再在民间逗留。 也是时候,该回宫中去,见见姜太妃,处理一下后续的事情了。 “太后既要回宫,老夫可否辞别?能与太后走一程,已是老夫之幸也,”叶医师闻听我要回宫,便恭敬着行礼,于我道,“况陆大人身体已无大恙,体内之毒基本都解完了,回宫好生休息几天便可。” “叶医师,且慢,”我本欲使他回太医院,可不再于民间继续吃游医那份苦差,忙出言挽留:“您医术高明,又颇有医德,对于宫中还有许多用处。若不嫌弃,哀家想请您回太医院任职,也算继承您父亲之衣钵。” 哪知,他竟摇了摇头:“太后恩重如山,叶某感激涕零。然而,叶某从一个流放之人,到如今二十多年的游医生涯,已然习惯了四处奔波,恐是不能随太后回宫任职了。” “为何,再复赵家太医之名,不是一件好事么?”我有些不解,便又问道。 “叶某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且再无兄弟子嗣,复不复赵家太医之名,又有何意义呢?”他地下头,有些自嘲地笑笑:“太后莫要怪老夫,老夫这些年,行走了大半个大辽之天下,早已不在乎什么官职名号了。只希望余生能安心行医,行走四方,救治更多的苍生。” 我听他这话,先前的不解顿然了得,也知不该继续挽留。 可就在此时,江边的乱石后,却传来几声微弱的呼喊。 陆乘渊一惊,立即戒备。 我们也不再继续先前话题,皆侧耳倾听,却听到那微弱的呼喊声,似乎是孩童之声。 夹着微弱的喘息,喊着“救救,救救……” 陆乘渊忙飞身而去,站在乱石后愣了有一会,才沉着声道:“叶医师,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了?” 孩子? 我和玲珑也蹙了蹙眉,随叶医师一并去到那方有些大的石头后面,却见一个浑身湿透,又满身泥污的弱小身体。 那小身体上几乎衣不蔽体,身上还可见零星水草覆盖,看起来约莫四五岁的模样,却瘦得可怜,一时间仅从外观,辨不出男女。 叶医师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幼童翻转过来,看他虽嘴上还在微微呼救,声如蚊呐,但眼却是紧紧闭着。 “如何?”我忍不住问。 叶医师却未答话,只是用手触及女童脉搏,又小心地掰开孩子嘴巴查看了舌苔,才神情阴郁道:“这孩子……应是落入江中后爬出,在这儿躺了好些时日了,能活着真是不易。现在很虚弱,体内寒气又太重……” “可有办法诊治?” “老夫尽力一搏,需先找个干净温暖的地方,给孩子喂一些好入口的流食。”他说罢,又从药囊中取出几味草药来,快速磨成粉末,与水调和后轻轻倒入孩子的口中,又道:“我给他服下的是驱寒提神的药,陆大人还是先找个地方。” “好。”陆乘渊闻言,先行离开了一会,不多时便又折返:“这里距附近村落或驿站尚有点距离,但不远处有一间废弃的屋宇,尚能遮风避雨,不知可否?” “可以可以,那我们先去,先让这孩子温暖下来。”老医师点点头,我便允陆乘渊带路,并让其抱着孩童,带大家一起急速朝那废弃的屋宇走去。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寒风吹过,使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襟。 我边走,边忍不住猜测,不知这孩童是不是也是落入洪水之中,但想想时间,又不对,若真是洪水中得生,躺这好几个月来,也早活不成了。 那便应是最近才落水的,也不知这孩童家人还在不在,是不是尚在担心? 有没有到处来寻? 想着想着,便至这有些残破,却足以遮风挡雨的屋宇之中。 陆乘渊快速检查了一番,确认屋内没有危险的动物或是其他意外的隐患后,才将这孩童轻轻放在了屋角的一张破旧的床上。 玲珑则从自己的包裹中拿出一些干净的布料,铺垫在床上,尽量让孩子躺得舒适一些,同时拿出一个帕子,轻轻擦拭着这孩童面庞。 我们这才看清,这孩童眉清目秀,应是个姑娘。 可身上却尽数是伤。 接着,玲珑又在叶医师的指导下,取出一壶水和一些干粮,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 然看着这张稍有平静的小脸,都有些忍不住担忧。 只希翼她可好转起来…… 第140章 女童 夜寒风冷,陆乘渊从旁边角屋寻来了一个破旧的火盆,看尚还能凑合着用,便又捡了些院中几个一些未受潮湿侵污的木材,点燃了这火盆。 这有些破败的房屋,才得了一丝温暖的昏黄,可驱散屋内的潮湿及寒气,也可暂时照明。 叶医师则继续小心翼翼地照顾女童,时不时把一把脉搏,时不时喂一些好消化的寡淡清粥,适量着喂,每隔一段时间喂一小口,以避免负担她此刻虚弱的脾胃。 好在女童虽闭着眼,但仍肯喝。 叶医师说,这便是有救。 说罢,又从自己那小巧却大有乾坤的随身药箱中,拿出一方圆鼓鼓的瓷瓶子,倒出里面晒干碾压好的草药粉末,和了温水稀释,交由玲珑,嘱其用干净的软布,蘸这药水轻轻擦拭女童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以防止擦破的地方被感染。 大约是药沾伤口,会有刺痛,那女童虽闭着眼,但仍有触动,时不时凝一凝眉头,额头也沁有一点细密的汗珠。 我看之不忍,便也取了一块干净的软布来,帮着轻轻擦拭,想快些擦完,也好让女童快些结束用药的痛楚。 却瞥见这伤口,似乎有沉色有新色,便不解着问叶医师:“这……伤口为何看起来新旧不一似的?” “太后观察细致,这女童确实是新伤叠旧伤,大概不尽然全是跌落江中而擦破的,应是落江之前便遭了什么折磨或殴打……” 叶医师依旧搅动草药,未抬头地回道。 “何人这般残忍,竟对一个四五岁的女童下手!”玲珑闻言,恨恨着说,柔美的脸庞也流露一丝微恼来。 “民间孩童,或生于凄苦人家,或生于欲得男童的人家,便‘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裳,载弄之瓦’,由此卖之至人牙被折磨毒打,也是为常事,更何况也或许是水患所致失了亲人罢。”陆乘渊大约常于民间做暗查之事,倒并不稀奇,随口回玲珑。 玲珑听罢,悠悠一叹,亦不再多说什么。 她幼时本就流浪于民间,并非不知道。 我亦是。 我幼时,因天下苦矣,常闻民间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裳,载弄之瓦’。 其中,或厌女,或因贫困。 也或为权势欲望。 毕竟,我自小就亲历过,也见过、听过皇家、或臣子害亲女亲子之事,他们为权、为势、为私欲、为钱财…… 更何况于泱泱民间。人的秉性、心地本就各异。 国富力强,则或许此类事会少之,但人心难束,也就永无法扼制。 所以,虽不能理解,但也不足为奇。 只是,我未曾见之,便不得实感,如今得见,还是心中难免难受。 正如玲珑所说,这不过还是约莫四五岁的孩子,本应童真灿烂,肆意调皮,却不知因何要受这般折磨苦楚…… “咳咳……咳咳咳……” 我正想到此时,倏闻耳边有轻微咳嗽声,玲珑也激动着轻声来唤:“醒了!这孩子醒了!” 我抬头,见女童已从昏迷中微微睁开双眼,因为眼皮尚有外伤,她的眼睛并不能全部睁开,我却依然能从中窥见那是一双清澈无比却写满惊恐与慌张的瞳眸。 我忙开口道:“孩子别怕,我们是途径于此之人,适才看到你躺在江边,便试图将你救起,这里并无什么恶人,不知你唤何名,家住何处?怎会……跌在江边?” 我尽力将声音温和至极,可不知这女童是否并未听懂。 她呆呆地望着我,眸中仍是惊恐的,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动也不敢动。 但额头间,仍是好些细密的汗珠。 我见此,又继续温声道:“真的不必怕,或是不是嗓中干渴,需要喝点水吗?” 玲珑也配合着,从一旁的瓦壶中倒了些水,小心翼翼地端至女童面前。 可女童却还是怯怯地摇头,动作很轻,并不曾开口。 “哎……”叶医师一直从旁观察,见此状,便蹙眉道:“这女童应是之前受过什么刺激和惊吓,怕是暂时说不来话的。” “可这……怎么帮她养伤、找家人呢,”玲珑踌躇道:“眼下回宫更重要些……” 玲珑说的是,我也正考虑至此,便道:“明日等这女童好些了,先交由最近的城镇官府照顾。” “也只得如此了。”玲珑为女童擦了擦额间因虚弱和疼痛都留下的汗珠。 我看向女童。 大概是感应到身边已并无恶人,她神色中的不安较之前缓解了一些,可眼神还是迷茫而呆滞的。 清澈的眸中依稀可见一点点子哀愁与坚强,仿佛她的小小年纪已经经历了许多世间之艰难。 我不免又于心不忍,便轻轻牵起她那稚嫩的小手,安慰道:“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们会尽力护你,莫要再怕了。” 那孩子此时,仿若终于听懂了什么似的,不能完全睁开的眸中忽见盈盈泪光。 却依旧不曾说话。 也罢,人若经历一些什么折难而失语并不稀奇,何况一个孩子。 夜深了,火盆中的木柴渐渐燃尽,屋内的温度也开始下降。陆乘渊站起身,又去院中添了些木柴回来,维持室内的温暖。 玲珑则把一件披帛置于我身上,叮嘱道:“莫再担心,看天色,估摸还能睡上几个时辰,玲珑为您也铺就一下旁边的床榻,您休息一下可好?” “无妨。”我看了看玲珑,又看了看依旧蹙着眉的叶医师,有些惭愧。 说起来,我虽贵为太后,但居年纪,确是他们中最为年轻的。 且白日于车辇上,我已忽沉忽迷地闭目睡过一会儿,反之赶车的陆乘渊和叶医师,才最该需要休眠。 此刻,他们却是一个添柴,一个医病。 而玲珑,又要负责照顾我和这女童。 我便也不想去睡。只盼快些天明,赶车去镇上,给官府交代清楚,也便安心回宫。 然,想着想着,竟真有了一丝浅浅的困意来…… 第141章 晚晚 第二日,我在秋日的清风中醒来时,此时天已大亮。 这才发觉略有些重的身上,除了玲珑为我披的披帛,还有陆乘渊常披于身的氅衣。 随着我醒来,正从身上滑落。 我便一并捡起,与披帛码在一起,细细叠好,置于一旁。 再看女童,也微微睁着双眸,醒着,正怯生生眨眼睛看着我。 那眸中的恐慌,显然已减去大半。 “你醒了?”我伏在女童身旁,轻声着问。 女童愣了一下,大概是看我是温柔的,才壮着胆子似的,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随之舒了一口气,先前悬着的心儿也放下一些,想这女娃,终于不像昨夜那般神志不清,有了些灵动。 女童身上脏污又于昨夜清理不少,我适才借着天光大亮,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头顶扎着两个几乎散乱掉的小羊角辫,发梢还系着大约是红色的丝带,脸蛋儿圆圆,小鼻子微翘,樱桃般的小嘴儿微微张着,虽面上有伤痕,但仍可见白皙肤色…… 若不是伤痕累累,应是个甚可爱的丫头。 大约是看我一直注视着她,她便抿了抿嘴巴。 随之……竟于嘴角向我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来。 虽只是一刹那,可那笑容纯净而温暖,让我顿生好感。 我便也柔柔笑来,问她饿不饿,是否感觉好了一些? 她微弱地忽闪了下眼睛。 我本以为她接下来会摇头点头地回答我,却没想到,这女童竟张开了嘴巴,费力地扯动声带,用极其微弱而无力的声音,对我说了两个字。 她……竟说话了? 好在我耳朵灵,听清了这两个字,便激动着问她:“晚晚?对么?” 她点点头。 我便又道:“可是你的名字?” 她再次点头。 我更激动着问:“晚晚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亲人?” 可她却徒然地张张嘴,就再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随之,脸上泪珠也清如朝露地落下,我便不敢再追问了。 “晚晚不怕,若说不出话来便不说了……”我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安抚道。 哪知晚晚却倔强地摇了摇头。 “你意思是……我还可以问下去?”见她如此,我有些不解,只好试探着道。 她动作很缓,眉宇间也生出一丝忧色,但还是坚定着点了点头。 “那……我便问你些简单的问题,你用点头活摇头回答我好不好?” 她再次张了张嘴,可这次却无声发出,而后只得轻轻点了头。 我便也不再犹豫,继续追问下去:“晚晚为何会出现在江边?是因洪灾受难么?” 她摇了摇头。 “那你便应不是汉水人士,家是在江濮?” 她点点头。 “那……可是失足跌落江中?” 她摇头。 “或者……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这才点了点头,眸中又有盈盈泪光。 我有些于心不忍,便对她道:“若觉得不舒服,我便不问了可好?” 可没想到,晚晚竟摇了摇头,暗淡的眸中生出一丝坚强来,她伸出手儿,轻轻地拽了拽我衣角。 “可是允我继续问?”我疑惑着,女童却点了点头。 “那……害你之人可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她轻轻摇了头。 我心中一怔,一个更为难过的猜想浮之眼前,小心着问:“或可曾是……家人?” 她这才又点点头,眸中的剔透的泪珠已忍不住滑落下来。 我看着,倏然明白什么似的追问:“所以你可是想告诉我,你并不想归家,也不想我帮你寻家人?” 这晚晚……果然点了头,又似忆起什么来,周身很怕地颤抖起来…… 什么家人,能把自己的孩童吓到如此地步? 还狠心投入江中? 我便再不忍问下去。 这世间,无论前朝还是当今,其实一直有传闻,说除生男女之区别待之外,还有些地方或家族以‘溺女为俗’,甚至相沿已久,皆以为当然。 当年江知栩还在世时,都曾遇到过一起。那时御史上书,为参某地知县之过失,其中即有道‘此地甚多溺女之风''。 江知栩当时闻之大怒,派臣子查明后便下令严惩了那知县,以死罪诛之。还道’溺女恶俗,殊可痛恨,着严行禁之’。 为此力排众议,令民间生女多者可适当减轻徭役,以便将禁令推行。 那之后,确再无听说民间再有这等令人心痛之事。 何况去年,我还曾纳南风将军谏言,宣女子若得才华,文可为仕,武可为兵将,以为提升女子地位教养,便可不再发生溺女之陋俗。 却没想到,一场天灾过后,还是有人行这般卑劣之事,所遭劫难的还是眼前这方才五岁的可爱女童。 我极其心疼,便抚了抚晚晚,像安慰自己的孩童般,柔声地安慰她:“若你那家是你的噩梦,我们便不送你回去,可好?” 晚晚这才抬起泪眼,感激着点了点头。 仿佛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寻到了一丝安慰。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小手软软的、糯糯的,她也随即用力抓住我的手,好像要拼命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我于是,心又紧紧扯了一下,动了些恻隐之心,是一个我不知是否妥当的念头。 而正在此时,玲珑轻轻推门而入,带了一些早膳,有胡饼、清粥和小菜,冒着袅袅香气,直触人脾胃。 我这才发觉,刚刚这房中竟只有我和女童,便问玲珑:“其他人呢?” “一个刚刚随奴婢去最近的镇中买早膳,一个因医病一夜困倦不行,被奴婢擅自支去旁边的角房休息了。” 我点了点头,不用猜便知,陪玲珑买早膳的定是陆乘渊,去角房休息的,也定是年纪已近老迈的叶医师。 便又问玲珑:“那陆乘渊现又去了何处?” 玲珑灵巧地从身上抽出一个帕子,在一旁破旧方桌上便擦灰尘边认真回道:“他喂马匹去了,夫人既已醒了,先让玲珑伺候您用膳。” 说罢又看了眼已经醒了的晚晚,又道:“叶医师说这孩童刚驱了寒毒,脾胃较弱,只能食护胃的流食,我便买了些小米粥,一会儿喂她。” 我点点头,昨夜条件有限,吃得少,确实觉得腹中饥饿,便轻轻安抚了晚晚,移步方桌旁坐下。 玲珑将我的粥羹、胡饼和小菜一一摆放好,便又道:“对了夫人,昨日提前打探女童身世的暗卫回来了,竟查到……” “查到什么?”我看向女童,压低声问。 “查到这女童身世,”玲珑伏在我耳边轻声道:“竟与我们猜想不同,她竟然是……” 第142章 不唤 “所以你意思是,这女童竟出自江濮李氏?”我站在这破旧宅院的阴影中,望着依然在喂马匹食草料的陆乘渊,语气暗沉道。 “是的。”玲珑轻声道,又看了看刚刚掩好的房门。 方才玲珑欲脱口而出其身世时,我下意识地利落着牵她到门外去说,是怕还在身心俱伤的小晚晚听到,再过伤心。 却没想到,小晚晚竟并非什么贫困人家的姑娘,而是江濮李氏家人,且还是嫡出的姑娘。 江濮李氏,是我大辽四大士族之一,但又不同于其他士族,地位尊贵,因其是太宗皇帝打天下之时便崛起,为皇家出过很多力,其世代曾充任高级、中级官职。 太宗皇帝稳固大辽之后,他们势力最高时甚至能与皇族分掌。 但因一直忠心耿耿,又曾有皇家宗亲公主与其联姻,倒并无集权之忧。 所以李氏之家时至今日,都在士族中有着不可比拟的位置。虽后来宗族地位因才能之人渐少而有所递减,但仍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士家大族。 现朝中,仍有不少中低级官员出自李家。 “江濮李氏贵为士家大族,何以行如此行径?那这女童,又是李家何人之女?”我有些愤怒,忙继续寻问。 玲珑叹了一口气,眼中隐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缓缓开口:“这女童名叫李晚晚,应是李家现任家主的亲侄女。据说,其生母早亡,他父亲给她续了晚娘,是个地位显赫的官家女子,但一直未得生育,按说,这女孩是其父唯一的嫡子女,该得疼爱的,却不知为何,族中很多人说她身上有煞气,是不祥的……” “所以,便将她投了江?”我紧握拳头,感到一阵无力和愤怒。 “事实真伪与很多详情奴婢与陆司使还未来及求证,但似乎是这样的,”玲珑心疼地蹙眉,感叹道:“真是没想到世家大族也会行愚昧之事。” “哪里是什么愚昧,怕是这些年来,这已渐无才能之辈的李家明面上光鲜,内部早已千疮百孔罢了,甚至有些后人为争几个世袭的官爵之位,连亲生血脉都不在乎了!”我冷冷一笑,虽不知自己猜得对与不对,但心中对这可怜女童的去处,有了定论。 此时,陆乘渊也喂完马匹走了过来,向我行礼:“属下会派手下再行调查,至于女童的去处……是否由属下去施压江濮李家的家主善待并严惩其生父?” “不必了。”我边回话,边看向门缝里虚弱的晚晚。 也不知为何,看着看着竟遥遥想到那许多年前,我离家时祖父眸中的灼灼之光。 忙用冷笑掩住心中凄凉,沉声道:“对一个孩童来说,一个从未得一丝一毫珍视与爱护的家,归去没有任何意义。何况那种依靠他人施压才能得到的厚爱,不过是假象罢了……” “那,依太后之意……” 我未等陆乘渊说完,便又道:“你们记着,即日起,入江那女童已经死了!房中女童不唤李晚晚,她叫尚婉儿,是宫中的一名小宫女,随哀家出入椒房殿,师承玲珑。” 我声音虽轻却不容辩驳,听得玲珑一愣,惊讶道:“太后,您可是认真的?” 我点点头。 我自然明白玲珑在惊讶什么。 宫中妃阶以上女子虽有收养良家子女抚养的传统,也有尚书内省从小培养的宫女的习惯,但从士家大族掳走嫡子女做宫女,并不常见。 因士族地位只在皇家尊疏之下。 族中女子即便入宫,也多是去做地位尊贵的妃嫔。若不是哪家士族衰败到破屋烂瓦衣不蔽体的地步,几乎没有幼小女童送进宫中当宫女去伺候人的。 因宫女多是出自清贫良家。 士族会因此觉得为家族蒙羞。 可而今他们为内斗,为争新妇之喜,以不祥为正义之辞,将亲生女投入江中,竟不觉蒙羞了? 真是可笑、可悲、可恨! 我便又郑重道:“哀家是认真的,且这女童与江濮李家绝无任何瓜葛!” 面前两人这才恍然大悟般跪下,齐声道:“属下明白,从即刻起定会将江边捡到女童之事烂在肚子里。” …… 第143章 归去 我们就这样,在与叶医师挥别后,带着一个全完不会说话的女童,回了云华皇城,回了那个注定将囚禁我此生的富贵牢笼。 叶医师,则再次踏上自己清贫逍遥的游医人生。 此前,我也曾因不舍而再行挽留,可他还是婉拒了我。 还说自己并非不遵太后旨意,只是……此生有志,唯愿漂泊于人间做一个自由行走的叶医师,也再不愿拘于皇城,做他父亲那般享宫中富贵却如履薄冰的赵医官。 即便当今圣上清明,太后仁慈,也是不愿的。 我听他说这话时神情坚韧,且话语间于皇家实有不敬,却怎也责怪不起来。 我回想自己这些时日行走于民间,虽历经颇多,见过形形色色之人与事,也曾受了许多宫中没有吃过的苦楚。 但那时心境的自由与坦荡,却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比拟的。 便也能够理解。 我喜欢自己扮做翩翩公子时的豪爽肆意,也喜欢着民女深衣时的真实舒适……甚至更想过若不是此生再无他择,宫中诸多牵挂,也很想就此抛却权利与华贵,立于芸芸众生之间,做一个自由而真实的尘埃。 我便允了他的愿望,只道回宫后会命人调查旧朝卷宗,帮其父恢复清名,还当时冤臣以公道。 他则跪下谢太后隆恩,神情一如既往,并不激动。 我便有些不解,疑惑着问:“哀家帮你恢复其父清名,叶医师为何不见开心之色?” 他闻言,有些惶恐,遂再行躬礼,沉声着讲:“其实叶某早懂清者自清的道理,太后如今将天下治理得安定,叶某本不敢再行奢望。何况叶某父亲不过是个籍籍微薄的宫中医官,人死灯灭,都几乎写不进史册,更再无什么行悼念的后人,正与不正其实已无甚关系。太后倒无需为此事太过操劳。” “哦?” 我有些无奈,看着面前叶医师,竟不知为何倏然想学章太贵妃曾经那般模样,冲他翻个大大的白眼子。 想他这人,真是……一生只顾行医救人,却从不敢为自己与家人争取一丝一毫,也便难怪娶不到心爱的姑娘了。 罢了罢了。 “替前朝赵医师还清名,是哀家决定之事,叶医师无需替哀家打算。不过你既愿漂泊,哀家就不再挽留,只此玉佩送之,留个纪念”我扶他起身,将一个标有官家印记的随身玉佩递到叶医师的手中,又道:“日后叶医师在游医路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可凭此玉佩来找哀家或任何知府衙门求助,皆会尽力而为。” 他接过玉佩,眸中闪过一丝触动。 然又继而深深一拜,声音略带哽咽道:“多谢太后厚爱,叶某能护太后微服已不枉此生,日后必然不忘太后恩德……” 说罢,他便在我的示意下,稳重而坚定地背着行囊和随身药箱离开。 背影则渐行渐远,消失在数日的兼程过往中…… 玲珑看着叶医师逐渐消失的身影,终还是忍不住不解着问我:“问叶医师既医术高明,太后何不强留宫中,纵着他不识好歹的离开?” 我笑笑,没说什么,有些道理,纵然是处事稳妥的玲珑也未必懂得。 因叶医师虽然医术精湛,为人谦和,但他性格内向,不善争斗。更因见过其父吃宫斗之亏,自留不下。 如今选择贫瘠的自由,不愿被宫廷是非牵扯,能更自由地行医济世也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我便同玲珑道:“或许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然后在其依旧不解的神色中,转身回到了客栈房内。 昨日叶医师为婉儿诊伤后,我们便从那破屋中来到附近镇集,入住条件俱佳的官家客栈。 此时也未再刻意与婉儿掩饰身份。 她便就此得知我竟是当今太后,眼神中多了一丝诧异与不知所措来,但仍是失语。 我见她如此,便想起自己五岁那年,初见前朝长帝姬时也差不多是这般,只不过相较婉儿……我更多了一些从容与认命。 这般想想,也忍不住涩涩地笑了,安慰她道:“皇宫并没有需要太过惧怕的,哀家这太后也不是什么骇人的,婉儿只要忘却从前的自己,随着尚宫仪好好学做一个宫女,便好。” 她适才点点头,拽紧了我衣袖。 我便又心境复杂起来,又想是否该替这姑娘出出头,对伤害她的家人施以惩戒。但介于皇家与士族间交织复杂的捆绑,想到治世还多有需要士族之力,最终还是作罢了。 况江濮李氏已是呈退败之势,再不复太宗皇帝时的辉煌,往后的大族荣光……大概也只能在内族争斗中渐渐熄灭。 害人之人总会自食其果,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我又何必插手? 我遂决定不再滞留,带着婉儿,同玲珑、陆乘渊结束这一月的微服之途,随受旨前来接应的侍卫,一并回了宫。 终将这些时日的宫外经历,彻底封存在记忆中。 也不知往后的高墙岁月,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民间走一走…… 第144章 恭迎 当云华皇城日渐的繁华渐渐褪去,车辇又转过几重街市,我才又从车窗缝隙中窥见那再熟悉不过的宫门大道。 那巍峨的皇宫也逐渐变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挂着数盏宫灯,砖石间的高墙上镌镂有龙凤飞云。 此时天光尚未黯淡,金辉洒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映出一道道耀眼的光痕。 随着车辇缓缓驶进宫门,远处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我透过微掀的帘幕,遥遥望见骁骑大将军林释已跪迎在外,他一身戎装,虽未着铠甲,但那肃杀之气依旧不减。低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一月不见,好似不久,也好似已过很久。 林释身后,侍卫们笔直地跪着,如同一片静止的松柏。 宫女们则低垂着眼帘,双手交叠在腹前,她们身着统一的宫装,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显得端庄而优雅。 随着齐声的“恭迎太后回宫”的声音响起,我便到了宫门。 “都起来,哀家已平安回宫,你们也都辛苦了。”我边温声与众人说着,边缓缓走下车辇,脚步虽轻,却仿佛带着千斤之重。 宫中之人除知真相的林太妃等人,大约直到昨日,才知我这一月都在秘密地微服私访,大多是一副不可思议及后怕的神情。 也难怪,执政的太后,不仅是这天下万民的母仪,更是宫中之人的信念承托。 而今我竟瞒着他们出宫整整一个月,若万一有什么好歹…… 但我也知道,他们并非不理解我此行,只是担心安危罢了。毕竟,我的一举一动此刻都牵动着整个大辽的神经。 何况天灾过后。 我微微颔首,只轻轻叹了口气,便在玲珑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林太妃、月太妃、我那少年英气的可知、自小相识的内侍监大人月昌,还有我可爱的溪栾……均也等在不远处。 随着我走近,林太妃和月太妃于行礼之后,便再不顾其他,激动地拉过我的双手,一副执手相看泪眼之感,左看右看的,仿佛我入民间一月,能少块肉似的。 “瘦了,太后就是瘦了!”月太妃看着我,眼中几乎泛起了泪光,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我微笑着安慰她,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只是民间饮食毕竟不同于宫中,稍显瘦弱也是难免。 而可知,立于其中那副故作的冷毅与持重,简直与少年时的江知栩一模一样。 他身着龙袍,王冠束发,眉目的俊美同父亲几乎越来越像。 唯一不同的,是并不瘦弱的身形,且这一月不见,我的可知,还较之前结实了一些,个子……好似也高了一点点。 看来,我皇儿武学得应是不错,而月昌,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鼻子小内侍,将我皇儿守护得很好。 …… 寒暄过后,他们才将注意到,我身后除了玲珑和陆乘渊,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正是婉儿。 她与我回来时,已梳洗打扮干净,重新梳了两朵整齐俏皮的小羊角儿,我还像嬷嬷那般,用崭新的丝带于她的羊角儿辫上系了蝴蝶结。 她虽身上和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伤痕,但漱洗干净才发现,这孩子的容貌,竟惊为天人,不似寻常的美人胚子,却是像一颗未经雕琢的璞玉,天生就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美好。 她此刻正藏在我身后,紧紧地揪住我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唯露出半个小脑袋时,才被可知发觉。 他蹙着眉瞪着这比自己小了约莫两岁的姑娘,迟疑着问:“母后,这是?” “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姑娘?”月太妃也跟着问来。 婉儿的胆怯于是更多了,藏于我身后,羞怯得不敢再探头…… 第145章 为何 但我并未对小婉儿解释诸多,只说是贫瘠人家姑娘,不会说话,又受了难,哀家一见甚是喜欢,便带来宫中与玲珑去尚宫处学些职务。 于此,便由玲珑带去了。 可知则疑惑着看了看这小婉儿,并未再说什么。 而我也不再多做耽搁,回宫简单梳洗进食,换好那身与我容颜有些违和的织就暗纹的太后常服,便在溪栾的搀扶下,去了芳华苑。 已有两年不太与我们相见的姜太妃,就常居于此。 来之前,林太妃已同我讲,廖勇被押往狱中时,她便同步命人芳华苑封禁。 期间,她也有去过芳林苑想同姜太妃谈谈心,但姜太妃如呆人一般,见之皆不开口,她便也不再多做打扰。 只命人看紧了,待我回来处置。 之前朝夕相处之人,我又能如何处置呢? 此时天色已沉,夜幕如一块厚重的绒布,无声地覆盖了整个皇城。 我身旁有溪栾,身后有随行护身的宫女和侍卫,心中却还是觉得惧怕。 倒不是惧怕姜太妃,而是惧怕往日的和谐与融洽就此被打破,惧怕接受一些什么不得不面对的狠心。 可我却不能将步伐放缓,我曾亲眼所见因为水患赈灾不到位而苦不堪言的百姓。这一切,都与她有着不可推卸的关系。 即便我心中有千万般的不舍与纠结,也不得不正视这一切。 芳华苑的门扉紧闭,两旁站着严守的侍卫,见我到来,皆齐齐下跪,气氛显得格外严肃。 我便轻声吩咐溪栾:“通报一声,说哀家来见姜太妃。” 溪栾点头应是,上前通报。 片刻后,一名宫女应声开门,见是我,也立刻行了一礼,领我进入。 此时芳华苑内的烛光已点燃,却无法驱散我心中的阴霾。 我去到芳林苑主殿时,见姜太妃已跪下相迎,她似乎已预感到了我的来意,脸上带着几分凝重的表情。 虽面容中还是从前那般柔柔的温润。 但这一刻,我们之间却不止隔着几笔之遥的距离,更有了难以逾越的界限。 “为何?”我站定,目光失落地注视着归于面前的姜太妃,声音低沉。 “臣妾知太后所指是廖勇之事,”姜太妃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我相遇,她依旧是那般温柔的笑颜,只是眸中满是疲惫。声音平静,如故:“实在对不住太后了,臣妾所犯之事,确实无法洗清,还请太后降罪……” “无法洗清?“我静静地看着温婉如常的她,不免忍不住凄笑道:”你与哀家同为这朱墙中的妃嫔许多年,也曾携手同渡过风雨,也算姐妹之情深厚,你都……不想同哀家解释些什么?” 我本以为,她会有所触动,却没想到姜太妃迎上我那强忍住的泪眸,又柔柔地笑了:“太后……真是过誉了,臣妾从来身份低微,与太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又怎敢以姐妹处之……” “你……”我倏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很不愿听她这般自怨自艾之话。只得闭上眼睛,努力平息心中的情绪。 我知她从不姓姜,知她出身风尘,也知她自入宫起就并非清白之身。 但……却从未将她异样看待过,她到底……明不明白? 再次睁开眼时,我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遂宣退了殿中一众侍卫及宫女,连溪栾也退了出去。 才沉沉走近她,扶跪在地上的姜太妃起身,声音哀伤道:“你何以这般对哀家说话?这两年你究竟怎么了?” 见她依旧未起,才又忍不住微恼道:“哀家从未曾过问过你以往之事,并不是因觉你我有何不同,而是因从不曾介意你的曾经啊……你究竟是怎么了……又有什么故事是不能对哀家所说的呢?又何必如此自视不堪?” 说罢,我和她就那般沉寂许久。 也不知过了多时,姜太妃才轻轻抬起头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因……臣妾确是不堪啊……” 第146章 “馈赠” 深秋,夜之凉直沁人心,这夜过子时,竟还落了雨。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随风儿不轻不缓,不急不慢地敲打窗棂。 我坐在床榻上,身上披着一片薄帛,未燃烛灯,便将窗外看得清楚。 虽漆黑一片,但黑影中依稀可见被风雨牵扯而飘摇的树枝,也可见细密如线的雨,我于是就这样静静坐着,静静看着,久久不能入眠。 我方才,已下令免了将赐予姜太妃的酒,那本是一杯致死的毒酒,因她瞒过朝廷协助廖勇暗箱操纵赈灾银两的行为,已给百姓带来过无法挽回的损失,也给朝廷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危害。 为平息民怨,我不能枉顾。 可是,终归还是下不了手。 因直到今夜,我才真的懂姜太妃,懂她这半生的隐忍,懂她一直以来,从未曾能改变过的,被操纵的命运。 即便……如今她已贵为太妃。 她说,她本叫丁伊洛,出生于金堂城,是个距离垌丘不远的地方,也曾出身富家商户人家,却因祖上做了错事落狱而举家受牵连。 可他爹爹是个才商俱无的浪荡子,自然撑不起一个家来。 她便于五岁时,从衣食无忧一下子堕入衣食俱愁的境地。 好在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变卖一些家产,发卖一些家奴,还是能维持一些逞强的体面,也能送男儿去学堂读书的。 而她那时只看着家奴一个一个被卖掉,懵懂未知,不知原来还有地狱可坠。 她只知她娘是个妾室,她则是个无用女童,不能为家中分忧,所以整日忧思。 他娘问她怎么了? 她便说自己也很想学哥哥们读书识字,将来为家人分忧,也学着重振祖业。 本是孩童戏言,可她娘听之感念,便在服侍他爹爹时讲来了听。 没想到……爹爹竟然省吃俭用着为她买了《女经》《四书》,亲自教她习字,还命她学弹琵琶。 她很感动,她娘亦是,于是即使是布衣素食,也倾尽全力服侍夫家。 却不知,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她一个父亲眼中的无用女童,何德何能,博得渐已贫瘠的家中,这般宠爱呢? 毕竟,连夫人所生的姐姐,都没得资格习字读书的。 所以,当一年后她六岁生辰之时,被绑在院中被爹爹强摁手印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只知面前跪地哭求的娘像是疯了般护住她。 她只知旁边那一脸勾栏做派的老女人,舔着脸说她娘也是风韵犹存。 她只知她爹厌烦地吼着她娘道:“你既是这般讨厌,便一并卖了去!” 她只知夫人在一旁询问那老女人买一送一能否多得,说她娘也是会唱曲儿的,若能给个大价钱,一并发卖了也不是不行…… 于是六岁生日那年,她没有等来心中那一碗盼了很久的面,也没有等来爹爹抱着她说生辰快乐。 等来的,是与哭成泪人的娘一起捆绑于一辆牛车之上,与她们一并捆绑的,还有一捆捆的饲料,高高的、厚厚的摞满整辆牛车。 混杂着淡淡的粪便之气,就这样带着她们永远离开了家。 从此要叫老鸨为“妈妈”,要在铺满胭脂气的阁楼中学如何成为“头牌”,顺便……看着娘亲被不同的男子欺辱、打骂,却只能躲在红帐中偷偷哭,偷偷祈祷。 从前她也算得上闺阁中的女公子,如今却是风尘中的豢养神女。 该认命么? 不认命又当如何呢?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着过了几年。 直到十一岁那年,得知娘亲……染上了花柳…… 第147章 风月 垌丘何寻章台路,巷角去看洛伊人……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街角巷尾的浪荡男子口口相传的句子。 诗中写的,正是她自己。 大意是,风月楼豢养的“神女”终于肯露真容了,真真儿是个身纤柔细,稚气与风月并存的雏儿。 这雏儿自幼被楼中的老鸨精心培养,琴棋书画、歌舞诗酒无一不精。 初登台亮相,便以一曲《琵琶赋》惊艳了四方宾客,自此名声大振。 每日前来风月楼的贵客络绎不绝前来垂涎,他们或为一睹“神女”风采,或为一试能否俘获这位神女的心。 纷纷议论,究竟谁人才能初尝此身。 老鸨价格不菲,台下跃跃欲试却羞于囊中。 那年正是云太妃谋反之年,宫中步步荆棘,宫外疾苦与奢靡并行。 那年,她十二岁,我九岁,我正挣扎在刚刚失去嬷嬷的惶恐中,她却已抱着琵琶薄纱遮面,流连在青楼酒醉的男子之间,以琴声悠扬、舞姿翩跹取悦于人。 我尚有江知栩于我身后默默相护,有吉宁为我抡起锅铲。 而她……却只得无能为力着,亲眼见娘亲全身溃烂而亡。 只留下一些根本不及她赎身零头的银两。 尽管那是她娘,极尽所能换来的。 她远远看着她娘垂下的手臂,终于知道,自此以后,再无人……能护她…… 老鸨冷眼看着那渐已冰冷的尸体,捂着鼻子不许她靠近,还让她莫要太悲伤,说她娘死了也不失为一件坏事,终归是不用接客了。 并劝她好生再养一年身子,再潜心学一年琴艺舞艺以及适于风月的诗词歌赋,待过完了金钗之年,好给风月楼撑门面,挑起侍奉达官贵人的大梁。 她却未落一滴泪,冷着眸咬着唇对老鸨道:“不必了妈妈,女儿现在就可以……” “啊?”老鸨愣了不足三秒钟,遂欣慰着喜笑颜开:”好好好,我就说自己这双辣眼看不错的,果真是买了个好女儿!” 她未再与其说话。 看着抬尸之人全副武装地用一张脏污的白布裹了她娘的身子,内心只有一念:倘若真的逃不开终身为娼的命运,也要做那枝头的雀儿,做那最耀眼的“神女”。 于是不日,便有诗人为其作赞。 即便,他们赞的,不过是她“神女”之姿,赞她窈窕身段,赞她那双清澈却带着深邃悲伤的眼眸,也赞未来究竟哪个腰缠万贯的幸运蛋,可以与她共度缠绵悱恻的云雨初夜…… 一年后……那个幸运蛋出现了。 还好,是个长得不算太差,心眼子也不算太多的官家少爷。 此时,她已有自己的盘算,便觉也算是各得所需,不算太亏。 那一夜,她强忍着悲愤一夜承欢,晨起时看着身旁酣睡如猪的官家少爷,身体很痛很痛。却……周身麻木。 她同我讲,她那时的心早已如同被冰封的湖面,寒冷而坚硬。 可她并不觉什么。因为她也如愿借着这官家少爷,结识了更多达官权贵。 更是极快的,因其聪慧、貌美、年幼,且习得诗词歌赋而成了权贵交易的物件儿。 那些日子,她逐渐着,既能在权贵交易中察言观色、如鱼得水,又能游刃有余地帮主顾打听些事情,从中谋得一些好处。 十三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却如同已在风月场伫立了很多年……很多年…… 直到知元八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垌丘,白茫茫一片。 那场大雪过后,我好似渐渐从失去嬷嬷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而姜太妃,则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改变其一生命运的宗正大人。 …… 她说,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递送给宗正大人的。 她只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时,并不知晓他身份,也不知将她递送给他的人知不知他身份。 但他看着……年岁已是不小,鼻梁高耸,嘴角的线条却略显僵硬,似乎很少展露笑容。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看着有一丝骇人。 听递送她的人密语交谈,她有点子害怕。 因听起来,这人似乎很厉害,房中也不缺妻妾。 这样的人,对她这般女子大概率是不会怜香惜玉的,她不是没见识过。 可那人,只意味深长地伸手抬了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眸看上许久许久,看得她都有些慌张了。 才抚着胡须,说了一句:“确实不错。” 可那夜,却只考验她才情和学识,询问她这一年来如何游走在权贵之间,用什么法子做些细作之事…… 细作? 她所为不过是为生计,从不曾敢做什么细作,也不懂什么是细作。 只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便假意梨花带雨起来:“小女不是什么细作,所为皆是为了生计,所做的也无非是些诗词歌赋风月之事,以娱人耳目而已,大人莫要说得这般骇人……嘤嘤嘤……”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是在强调自己的无害,同时也是在试探对方的反应。 那人看着她,似乎在衡量着她的话中的真假。 片刻后,他便摸着胡须轻轻一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玩味,“既然如此,”他缓缓说道,“那今夜,就让我们来谈谈诗词歌赋。” 她听之,也不及那人犹豫。 熟练地踱至琵琶前弹了一首曲子,而后趁那人陶醉于靡靡之音之时,又熟练地换上一身细纱绸缎,白皙的肤色若隐若现藏于衣中。 乖乖跪于那人面前。 可奇怪的是,那人却并未动她分毫。 还给剔透单薄的她罩上了一件外衫。 “大人这是?”她疑惑着问。 “我若买下你,善待你,你可愿毕生效忠于我、感激于我?”他扶她起身,缓缓说道。 …… 第148章 赎身 “所以,你便就此成了宗正之女,一年后以采选之名借前朝太妃之手进了宫?”我望着依旧跪地,现下与我坦然叙之的姜太妃,轻声着问。 “是也不是,”她抬头望了望已是泪眸的我,嗲责道:“太后啊,还是这般感性,臣妾刚刚说过,我命里所有的‘馈赠‘终归是要的还的,我现在这般做错了事,便是……” “不要胡说,你且继续讲与我听!”我听不得她又自甘不堪的话,强忍着想扶她起身的手冷道。 “好,那臣妾便继续说与太后听……”她跪坐于地,继续叙之。 …… 她说,其实她也不知,那人与她既无亲无故,又为何要搭救她这样一个养于风尘中的女子。 且她是老鸨精心培养许多年的,哪是那么容易赎身的? 怕没有黄金百两,都只能是痴人说梦罢了。 可没有那泼天的情分,谁人愿意画上黄金百两呢? 她便开玩笑道:“不知大人如何善待呀?” 没想到那人竟说:“教你继续读书识字,让你知晓民间所不识的道理;教你运筹帷幄,让你有自保之力;给予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将脱掉的衣服穿上来,如何?” “什么?大人是在同民女说笑么?”她心中一惊,愣愣道。 但随即又反应过来,她在这风月楼呆了这么多年,又在权贵间行走多时,早已见惯了这群人的算计与交易,怎会有这般的好处落在自己头上? 这人大概疯了不成? 也或许,他所要的回报是自己万万所承受不起的。 便嬉笑着找了个由头搪塞了过去。 又看那人玩味儿的眼神,也便只当那人把她当无聊时的消遣,没有往心中去。 可没想到,几日后,这人又命中间人带她来见,还是只听了曲,未动她分毫,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同她彻夜聊天,探讨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她倒学会了诚恳,一问一答地认真。 细想来,大概是因难得有人这般仔仔细细听她说话的缘故。 岂料之后没多久,她便得知自己被赎身了。 那日清晨下了雪,是绵绵的白雪,覆盖了整个金堂城。 雪花如羽毛般轻盈,风月楼这日宾客便并不多,也无需她这名冠满楼之人下去拨弦卖弄。 更无什么权贵之人的饭局、陪侍邀请。 她便坐在房中望着窗棂外的落雪发愣,看纯白的雪花掉落在地上的泥污里,再被来往行人一踏,变得脏污不堪。 她甚至伸出手去,想救雪花于危难之中,但只接了零星几个,便在手中渐渐融化掉了。 她便自嘲着笑笑,想着也是,她这样的人,又岂能自不量力? 雪花污掉就污掉,既已从天而降,还能有别的法子再回那天上去么? 正想着,老鸨便在此时推开了她的房门,一脸子厌弃。 “妈妈这是怎么了?是女儿何时做错了什么?”她看着那一脸褶皱,又惊又怕。 “天杀的,好不容易培养的摇钱树,有钱的主顾还没服侍几个,就有那妖精能力勾了人掷下百两为你赎身,本指着你这年纪还能帮我再赚上个把年银子,等那屋那小妮子再养大了些,可这人……哼,竟是个不好惹的硬茬,”那老鸨搔首弄姿着叨叨着,转而又睨了她一眼:”好在是多少没亏着,等天黑了就有车马来接你,手脚干净些收拾收拾等走!” “啊?有人……为我赎身?”她一惊,手中的帕子立刻掉落在地,忽想起多日前那个年纪蛮大抚着胡须的身影来。 “对对对,你自己求谁赎的你自己不知道么?看着是个老汉了,也不让我问是哪里的富户或达官贵人,呵……就是太老了,你这小姑娘,竟下得去口!“老鸨斜睨着她道,遂又命几个护院过来,看着她收拾行囊。 她于是简单装了些日常的衣裳和妆奁,以及她娘为她舍命攒下的赎身银两,懂事儿着打点了护院及老鸨。 天便黑了下来。 那时还是下着雪,她坐在行不快的车辇中只觉恍惚,不知那边是龙潭还是虎穴,可她竟从呆了那许多年的风月之地逃了出来,逃了出来? 再看车辇内备好的狐裘和燃着香气的暖手炉,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想着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还能比那风月楼的地狱更惨么?且那年长之人,貌似并不是眼见那般骇人的。 只是…… 这温暖还未持续许久,车辇外的赶车人便停住了,接着进来一位黑衣蒙面之人,拿起一个帕子便将她的眼睛蒙上了。 “这是?”她惊呼,周身颤抖起来。 “得罪了,姜老吩咐的。”那人又道,说罢还取出身旁的绳子将她手脚俱一捆上,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嘴巴也塞住了。 “呜~呜~呜……”她便再也发不出声来,想起幼时爹爹的所作所为,心中只剩惶恐与不安。 …… 第149章 梦醒 她说她那时其实怕极了,可又麻木得很。 知道反抗无用,便没有挣扎对抗,乖乖地随那人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 反正,她自小就明白,所有的好处都有代价,何况百两黄金…… 可没想到的是,世间竟真有这样的人。 三日后她被摘了眼罩,看到自己所在之处,是一个幽静而又隐蔽的庭院中时,心中一怔。 庭院虽不大,却也处处静逸。 还有栽种好的花种,虽天严寒,但她仅是看着,似乎都能闻到浅浅淡淡的怡人花香,脑子里尽是花儿竞相开放的景象。 那是她这多年屈辱生活中,从来不敢奢求的。 她便不敢置信般地忆起,自己好似,曾同那人无意间提及过,说好喜欢有花儿的院子,想以后自己人老珠黄时,赚够了赎身钱,就找一处幽静的院子种下万亩花田。 如今这花田虽很小很小,天寒时节也开不出花儿来,但……足以慰藉自己的心。 那院子的屋舍虽小,但燃着炭火,她披着狐裘走进去,里面有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扇窗户。 屋子里的陈设和布局也尽是女儿家的模样。 墙角还放着几卷书籍,一把上好的古筝,她适才,舍得将紧紧抱在怀中的琵琶一并放置于墙角。 再转头看,透过窗户便可以看到院子里中种花用的苗圃,也可以看到蓝天…… “姑娘先随我洗去奔波尘埃,容老身梳妆,姜公稍刻便来。” 此时她正看得入痴,一位老嬷嬷迈步进来,打断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 她不敢不从,只得轻轻点头,便同那人去了。 厢房中,一番梳洗,一番置装,再拿出铜镜看时,已不再见风尘之相,反而是……哪家小姐的模样。 乍看下,她自己都惊了。 仿佛这不堪回首的几年就似一场漫长的噩梦,再打开门时,便能看到依旧宠爱自己的爹爹,他没有卖掉自己和娘亲。 门外依然是躬亲和睦的家人,娘在服侍夫人,姐姐和弟弟在廊外嬉笑打闹…… 那画面在脑海久久盘旋时,她果然听见屋门响了,一道光束散进来,身后有人踏步进来的声音。 她惊喜地转头,甚至恍惚着想轻声唤“爹爹”,想说女儿昨夜做了个很骇人很骇人的梦,梦见被爹爹发卖,梦见娘亲死了,梦见…… 可转头时,却凄然着笑了。 真是的,十三岁了还要犯傻…… 门口那人自然不是爹爹,而是仆从口中的姜公。 那个与她仅有两面之缘,问她若将她赎身善待,可会毕生效忠之人。 她转而世故着屈身行了礼,谢这人大恩大德,直言不讳着说此恩情值得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问姜公究竟希望民女如何报答?如何效忠? 岂料那人只笑笑,扶她起身后问道:“可愿做老夫女儿?” “女……儿……?”她愣住了,只觉这人再说笑,哪个好人家会买一个风尘女子做女儿,不过随之又恍然,以为面前这位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特殊癖好,便轻声问:“大人所指是要做什么的女儿?” “做琴棋书画六艺八雅样样精通的女儿,”那人依旧语定不惊,不似戏言,“老夫要收你做义女,以一年为期,教你一些大家闺秀所懂之理所做之事,但也需要你继续学一些暗术,以备将来所用。” 将来? “大人送民女如此大的恩情,想必定有重要之事要民女去做,民女可否知情?”她疑惑着问。 那人微微一笑,目光如炬地望着她:“你是个聪明姑娘,应该知道,世上没有的午餐。老夫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看到了你的潜力和不凡之处。一年之后,如果你能符合我的期望,会有一个身份尊贵之人赋予你一个崭新的尊荣身份,你若能完成这身份背后之事,日后足以在这乱世立足,也可呈那日你同老夫所讲的……报国之心。” 报国之心?她赫然惊住。 她这样的身份,哪有什么报国之心,不过曾同这姜公攀谈之时,叹过自己的愿望。 愿的,是世间不再这般疾苦,不再战乱,也不再有她这般为换口粮而随意被卖的女子罢了。 甚至于半调侃半戏言道:“真想做个救国救民的自由女侠啊,而不是这般卑贱肮脏之身。” 但此时,她也自知不该再多问。 她既已被他所买,又是逃离地狱,就当遵其旨意,做其当做之事。 誓死为其效劳。 哪知这之后,她真的过了一年大家闺阁似的生活,除了……见不得光。 她每日都有师傅来授课,六艺八雅、琴棋书画,样样不差,也有蒙面之人前来教授那姜公所说的暗术,多为如何掩人耳目通风报信,或如何探听事件虚实等等。 她不敢懈怠,自然学得很快。 又日日有嬷嬷和丫鬟前来伺候,即便她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从不曾差遣,但依然觉一切不真实似的,像在梦中过活。 甚至每日都不舍入睡,生怕梦醒时分,又在风月楼那间肮脏的闺床上睁开双眼。 …… 那姜公逢一周来一次,每日来必考验她学得如何,与其共同食饭,问她嘘寒,当真与一个父亲无异。 她最初,不敢与其过多言语,说话多谨慎,小心翼翼。 可后来日子久了,慢慢竟不知觉话多了起来,有时候叽叽喳喳得像个小麻雀,什么都敢同姜公讲。 春夏秋冬,日子轮番交替。她甚至于慢慢都忘了那些年屈辱的生活,不堪的真身,藏了许多小女儿的心思。 春来时,她想与姜公分享鲜花初绽的惊喜,分享槐花点心有多好吃,分享好看的新衣,卖弄自己的学识…… 夏来时,她想同姜公一起坐在花圃中晒太阳,在他的脸上偷偷画乌龟,同他讲一些小心事…… 渐渐地,她自己竟也说不清,对这人的情感,究竟似父女情还是一些从不敢言的别样情絮。 尽管午夜梦回时,她自己也知道,她最终都不过是个呈恩情的棋子,未来总要以命报之,要还的…… 她只奢望,一年之期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只是,一年而已,春夏秋冬不过区区十二个月。 终于,那日,待到院中秋叶落尽时,姜公带来了一个人。 那人脸上戴着骇人的面具,不漏真容,亦不说话。 虽瘦,但周身贵气。 仔仔细细将跪着的她凝视许久,才问姜公道:“就是这女子?” “是。”姜公恭敬答之。 “那便拟了身份,呈上来。”那不漏真容之人沉着声道。 她心中像有什么东西赫然跌落一般清醒过来。 自知,报恩的时候到了。 她与姜公相守的这场梦终于……该醒了…… …… 第150章 赎罪 “所以,你才就此进了宫。”我沉声道。 “是的,”她故事讲完,抬起头来,依旧柔柔地望着我,“然与你们相识,受端太妃庇佑,助先皇除了慧茹长公主。” 慧茹长公主…… 那是江淑茹的封号,当初世人只称她为长公主,竟连其封号都很少提及。 我想起那个似仙子般的女子,现下想来,她幼时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可如若因其可怜便能作恶,世间又怎复太平? 我看着眼前依旧温柔的姜太妃,第一次觉得是非难辨,心中闷闷的。 她初入宫时,我虽早已从江知栩那里隐约得知其身世,但并不当她是堕入风尘的女子,也从未同其他人提及过,这宫中,除了我,再没有人知晓她出身。 我欣赏她的柔情,她也曾救我于水火。 我其实早已将她视作自己的亲人。 可……如是这般,她如今犯下大错,我该原谅么? 我这般想着,又愤愤怒其犯傻,遂忍不住再厉声道:“你既已完成己任,与我们风雨相渡姐妹相惜这许多年,又同熬成太妃太后,为何不能坐好自己的位置,反倒与那贼人同流合污犯下如今之错事来?你莫要告诉我是因姜宗正已死,你既再无约束就得了疯症般,要将好不容易一件件穿回的衣服脱下来!” “不是的,不是的……”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也随之变得哽咽:”臣妾何曾不想呈姜老之恩情,就在这朱墙中安分守己,同你们一起慢慢老去。可……臣妾终究与你们不同,你们无一不是清白的大家闺阁,我……又算得了什么?臣妾说到底都曾是娼妓,那过去之不堪,又怎么可能会不留一丝痕迹的……彻底被掩埋掉……” “为何不能?你是当朝姜太妃!谁人敢质疑!” 她闻听我此言,却倏然笑了:“太后……天真了,臣妾过去之事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扒出,才不得已到今时这地步……” “什么意思?”我望着笑得凄然的她,倏然明白:”可是那廖勇威逼于你?” 她点点头:“太后可还记得两年前姜老初病重之时么?当时他同几个老臣一并退下三公九卿之位来,太后还曾为此忙得焦头烂额,自不会留意有一个小内官曾私下来找臣妾。” “那小内官不知是受何人指使带了姜老的贴身信物来,那信物我再熟悉不过,是姜老长佩于身的玉佩。那小内官还给了我一封信。不知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中将我过去之事一一道来,详尽而充分,说想以此求臣妾帮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若臣妾不能,他也不知他手中之秘密将来会不会毁了皇家清白、毁了姜公英明……” “你便就此信了?”我有些无可奈何,只觉我印象中的姜太妃,不该是如此降智之人。 “自然不是,”她轻摇头,紧紧咬了双唇,又道,“臣妾起初只觉心慌,便想着敲山震虎杀了那小内官,或许能震慑到这胆大包天之刁民,可没想到……杀了一个,又来一个……” “那你当初为何不向哀家和皇上禀明此事?我们皆可以彻查,可以帮你正身啊!” “禀明?太后以为臣妾想不到吗?可这种羞于启齿之过去,臣妾该如何说呢,皇上和太后若得知,又该如何看待于臣妾?太后能懂我苦衷么?皇上呢?那也是臣妾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她倏然流下泪来,口中字字扎心。 我甚至于有些后悔未曾告诉过她,我其实早已隐约知晓,虽未见如此详细,但不是不能明白她背后之苦楚…… 可现在再同她说,显然已无甚用。 我便收起内心悔矣,继续沉声道:“那之后,你又是如何与那人勾结的?” 她望了望窗外暗沉沉的夜色,继续回忆:“那之后,臣妾便命人跟着新来传信儿的小内官,顺藤摸瓜找到这背后之人,可没想到,他竟是姜公的儿子,姜公对我有恩,我又对他有情,怎可能害其子嗣?” “你可知他不过是个外室之子?” 我的话似乎在她心中掀起了波澜,她沉默了片刻,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臣妾知啊,但那时臣妾想……什么外室庶出,不都是他的亲生骨肉么?我自己何曾不是庶出?我便看了他信中所求之事,知确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遂命人帮其办了,却不知,一步错,步步错,他所求之事越来越多,臣妾犯下的错也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她说道此处,竟趴下身来,将头埋在臂膀中,如一只受伤的鸵鸟般哽咽起来,浑身都在颤抖:“臣妾起初,真是只是怕自己身世使姜公名誉和皇家尊严受损,不知自己也会蠢到落入别人圈套,臣妾何曾没有挣扎,可……” “可雪球滚大了,便从一件事跳拨到另一件事上来,愈来愈身不由己,你执着地以为自己是在尽力去维护皇家和姜公的名誉,实则早已变了味儿却不自知,对么?”我见她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便代其答之:“可你可曾想过,皇家和姜公的名誉本不及百姓的安危来得重要,你的身世,也并非难以启齿……你本是受胁迫之人,当被世人理解与接纳,而非遭人唾弃与指责。你的苦衷,其实哀家早就能理解,但你切不能因此牺牲了原则和良知啊!” 她听到我的话,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臣妾明白,其实从知道太后回宫那刻起就想明白了,可……为时已晚,是臣妾糊涂,所犯之错也该自行承担。” 话毕,她看到桌上早已摆好的毒酒,奋力奔去。 “来人!”我遂厉声喝道,命人将其拦住,只觉浑身筋疲力尽又难受至极。 “太后可还有话要与臣妾说?”她疲惫地望向我。 我忍住即将溢出的泪水,轻声道:“此次水患贪墨,因姜太妃之过失致使廖勇等人作恶,使百姓遭受极大的苦难,许多人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你作为被利用之人,若真心悔过,便应继续活下去,承受你所犯下的错,潜心为亡故之亡魂祈祷。” “即日起哀家将废除你太妃身份,去往远山庵堂,青灯古佛,以此赎罪。” 她微微颔首,怔了一下,然缓缓道:“多谢……太后慈悲……” 我负着手转过身去。 因不想让她看到已溢出的眼泪,便佯装无情着走向门外。 每一步,都似踩在心尖上,沉甸甸的…… 却在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呼唤,她说:“太后,往后臣妾不能再同您和林太妃们作伴,您往后……要多保重身体……” 我停住脚步,在月色下点了点头,未回眸,只淡淡回道:“远山是山清水秀之地,往后不要再陷在过去的魔怔中,记着你曾是大辽的太妃,从不曾不堪过……” …… 第151章 短暂 回宫后,我又恢复了周而复始的忙碌。 陪可知上朝,处理政务,审阅奏章,商议国事,或接见大臣,或继续潜心制定各种利国利民之政策和法令等…… 几乎极少时间管理后宫。 教育皇子和公主的重任,自然又都压在了月太妃和林太妃身上。 好在月太妃本就喜爱皇子公主,甚至连我带回宫的婉儿,也是极喜欢的,若不是我不给,她都想讨来做自己养女了。 还嚷着说可祯一个人太孤单了,可念毕竟有我这个亲娘,待她总归隔着一层。 呵,这话说的。 不过我瞧着,可祯这大丫头明明一点都不孤单。 一月不见,可祯越发长得标准,两个梨涡浅浅的,笑起来阳光灿烂,明牙皓齿。 日日不是埋着心思用功读书,就是去找邱林渡。 两个人两小无猜,相依相伴的,倒真让人生出一些莫名的担忧来。 “谁说不是呢,可祯明年可就要至金钗之年了,别生出什么小女生的心思,用在那质子身上。”我刚一提及这事,月太妃便叹道。 “不过说这些都为时尚早,他俩若真两小相惜,我们做大人的切不可强加干涉,以免吓到孩子,也或许可祯真就只当渡儿是兄长呢。”我安慰她道。 “希望是……”月太妃边说边望向窗外的庭院。 那里,可祯和邱林渡正一同在梅花树下练习书法。 邱林渡手把手教着可祯,两人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和谐。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两个这么要好,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倒是我这当娘的太多虑。说起来,这质子确实是个好孩子,可惜这身份了。”月太妃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我安慰。 “是啊,孩子们的世界总归是单纯的,我们大人想太多反而不好。”我这般说道,她竟也不再提婉儿这茬子事了。 大约也只是同我开玩笑罢了。 婉儿进宫已有月余,虽渐渐适应,也机灵乖巧,但还是不说话。 我那大上三岁的可念待她很亲,总来我这娘亲殿中寻婉儿。 逗她开心,给她带吃食,领着她熟悉宫中环境。 乍看之下,竟有几分似我和吉宁。 我偶有不上朝时,透过窗棂看着,都不免不自觉地痴笑。 大约人年岁渐老,总爱回忆往昔。 回宫后,我也有抽空与林太妃同聚,抱着可祯喝了一顿酒,念着姜太妃之糊涂,林太妃叹息着附和,叹道:“这宫中又少了一个人,平添些许冷清了啊。” 谁说……不是呢? 也不知是不是真觉冷清所致,林太妃近来对可祯的学业格外上心。 每逢萧承澜教完可知来教授可祯时,她必陪着,连自己往常之感兴趣的事儿都不做了。 也极少独自喝酒,成了陪课积极第一名的养母。 我想或许是因我们都过了那花信之年,较之前更为稳重了一些了。 …… 秋去冬来,那场曾席卷多地的水患终于成为了过去,它所带来的创伤也逐渐愈合恢复。 百姓自此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活,周而复始,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不过这年冬天,不算很寒,虽风过时依然凛冽,但宫殿的高墙厚檐挡住了大部分刺骨,还让人觉出一丝好过往年的暖意来。 可这暖意,终于还是没能暖住我的外祖父。 十二月十一日,当云华皇城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时,我外祖父也生了重病。 尽管我第一时间调遣太医日夜兼程,精心调治,但他年迈的身体还是难抵岁月侵蚀,病得都下不得床。 我听太医来报,顿觉天旋地转般的心慌,遂下了早朝便带着可知出宫,去到尚府看他。 哪知,他躺在床上已这般无力,还都不见一丝愁容,对着我这外孙女,笑得像个没事人似的。 可我看着,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 太医此前不敢隐瞒,已告知我,我外祖父大约很难捱过这个冬天了,说人老了就如秋后的黄叶,再怎样挣扎也是抵不过季节更迭的。 太医还叫我莫要伤心,说外祖父早有心疾种下隐症,大约回天乏术了。 我这才明白,那年祖母离世,他对我所讲的“红尘异地,皆是过客“并非真的,他对我祖母的离世其实从未释怀。 之所以那般对我讲,皆是在安慰我这外孙女罢了。 他到底,都一直在思念外祖母。 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子,他从年轻之时便一心求娶之人。 我站在他床前,握住他那冰冷而干瘦的手,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落,止也止不住。 连带着可知也是。 他便又笑着说:“傻丫头,都做了太后了,怎还这般哭呢?连带皇上也是,臣这不是好好的么?还能陪你们一冬呢。“ “太傅不能只陪朕一冬啊,朕还有好些学问未懂,好些问题不知……”可知也握住太外公的手,强忍着泪哽咽着。 我外祖父便又笑了,慈爱地望向可知:“说什么傻话呢,皇上自幼聪慧,老臣能教的本就不多,何况皇上如今已是位高权重,自然有百官辅佐,不必忧心于未知之学问。至于问题不解,天下之大,非老臣一人之智所能穷尽。要知,学问无穷,人生亦然,遇到困惑或分别,乃成长必经之路,不必过于忧伤。” 然,他又对我道:“太后也是。老臣虽为三朝太傅,但其实一直都实亏其名,教导皇嗣之不才,才曾致前朝动荡,后又当了那缩头乌龟,其实该愧对这‘太傅’之位的,便也没什么可值得太后哭的,后来能与皇上、太后共度时光,心中已感满足。” 他虽如是说,可我依然止不住眼泪掉落。 当真还是做了个爱哭包。 他见如此,便又安慰我道:“人生如戏,各有角色,老臣不过是在世的舞台上扮演了一角而已。如今,老臣依然会将所剩无几的岁月,用来陪伴和指导皇上,帮太后分忧,直至冬去春来……所以,就莫要再难过了。” 我终于强止住了泪,乖乖地点点头,忍不住唤了一声“外祖父”。 我声音带着哽咽,外祖父的眸中也再忍不住闪过了一丝泪光。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擦去我和可知的泪水。 这刹那,仿佛寻常祖孙般亲切,再无需顾及君臣之别。 却,太过短暂了…… 第152章 三年 外祖父是在可元五年的春初走的。 他走得很平静,正如他生前那般从容不迫。 我第一次不顾百官如何看待,亲自出宫为他整理好遗容。 这一次,终于没有脆弱的哭出来。 我看着他脸上依旧淡然的神情,仿佛他真的只是去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似的。 只是他这一段时日受病痛折磨,变瘦了许多,看得让人心疼。 我悄悄对他说:“外祖父,您安心去,一定要找到外祖母和我娘亲,要与她们团聚,幸福……大辽水患已过,如今天下平和,外孙女会力保百姓平安,也会继续待您教导可知做一个心怀天下、有勇有谋的天子。其实……我也都知道,您当年像个缩头的狡诈老狐狸似的躲起来,并不是因为怕死,是怕我这被沈家当做权势棋子的外孙女再受苦、受牵连,以后,终于再也不必怕了……外孙女,已经长大了……” 遵循外祖父生前遗愿,我安排将他的遗体安葬于家族的祖地,并将外祖母的遗骸也迁移至此,往后他们便不再阴阳两隔,终于可以同娘亲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生活在天之彼岸。 只是……外祖父这一走,尚府便彻底空了。 院中的书卷气还在,梅花树依然挺立,那把积了灰的石凳依旧静静地摆着那里。 树下鸟儿还是那般不畏惧人,三三两两跳着脚觅食。 只是,曾经熟悉的人影却已不复存在了。 我着人遣散了府中官家、奴仆,对侍奉多年的老奴打点了许多的银两,便看着整个府邸逐渐清空。 虽昔日清贫也不见什么热闹景象,可如此人去楼空却依然让人感到格外凄凉。 我在空旷的府邸中缓缓行走,凝望着庭院内外每一寸的景致,用力记在心间。 我想曾几何时,这里一定也欢声笑语,亲情温暖如春。外祖父的智慧,外祖母的刚柔,娘亲又是那般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可惜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随之,我的心好似也彻底抽空了,过去的记忆就如抽丝剥茧般,好的坏的,一并随着外祖父埋葬,再也寻不见…… 我站在空荡荡的尚府之中,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将幼时、少时、以至于今的人和事上演循环, 一点一滴,一幕一幕。 笑的、哭的、怒的、忧伤的…… 有些,甚至都记不清了,连容颜也快变得淡了。 我伸出手,看春日的阳光从指缝间钻过,听到新生的鸟儿叫得欢畅。 倏觉风去了寒,不再感觉冷,也觉不出不冷来。 随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心踱出那扇素雅的大门,听着身后关门声重重响起。 才觉红尘世事皆如梦,这人生路的下半程,好像,我只能……自己去走了。 …… 我大约一个月后才缓过神来。 这年,可祯十二岁,可知可念八岁,可予也五岁有余了。 从前常闻皇家兄妹无手足,自己也曾亲眼见识过帝王家相残的事实,便时常担心皇家宿命使然。 夜不能寐,也常嘱月太妃教导他们手足情深,不可相斗猜忌。 月太妃便笑着答应,说我真是多虑了。 现如今看来,我确实多虑。 这四个孩子之间的情感纽带似乎比以往任何朝代的皇嗣都显得牢不可破。 可祯作为长姊,虽是四个孩子中最大的,可并无自傲,也不见与弟弟妹妹们有隔阂,总是最会照顾人的那个。 也最懂事,心肠最软。 不仅对弟妹好,连平素年纪小的宫女们内官门也常得可祯关心。 我带来的婉儿,除了玲珑,就数她的关心最多。 虽然,多不过质子邱林渡。 可知作为天子,是地位最高的。如今已再看不到幼时的调皮模样,颇有些少年老成,说起话来总是负着手,腰板挺得很直,头也抬得高些。 但他自小心系百姓,才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就已经开始时常忧心民间疾苦,操心民生了。 在朝堂之上,也可见沉稳而有远见;在我考验她政事时,甚至能做到答出公正又不失温情的解法。 不过下了朝堂,偶有玩乐时,他依然还能和可念玩在一起,如孩童般天真欢笑。 小公主可念是几个孩子中最调皮的,活泼好动,机灵嘴巧。 不过在兄长面前也懂得分寸,如果长姊或天子有什么烦恼之事,还甚通开解之道。 为此,可知常板着一张小脸严肃地夸耀妹妹道:“可念是最会宽慰朕的,什么事儿在她那儿仿佛都不叫事儿呢……” 是呢,她还会宽慰大人哩。 是宫中出了名的开心果儿,总能驱散大辽宫中偶有的阴霾,让整个皇室都充满了希望和活力。 至于可予,嗯……别看他虽然年纪尚小,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懂事和敏感。 是个自小儿嘴甜的人,五岁便会审时度势了。 他常常能感受到哥哥姐姐们对他的爱和期望,在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中茁壮成长。 我与林太妃、月太妃一起,看着他们和睦相处,心中时常充满欣慰。 他们……终于不再似我们幼时那般艰难…… 至少,他们现在是在爱与呵护中长大的。 至少,我有能力,去尽全力支起自己渐丰的羽翼,为他们遮风挡雨、教他们“觅食“本领。 使他们再不会不会成为谁权利的牺牲品,再不会尔虞我诈、手足相残。 使他们有相互扶持的勇气,有共同面对风雨的团结。 至少……现在是的…… 于是接下来三年,宫中一切静好,宫外也几乎不再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 难得的安稳。 在这三年中,我见证了大辽逐步走向盛世的希望,也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工商农贸等再次迈回正轨。 三年的时间,仿佛当真是一个轮回,将我昔日的伤痛一点点修复。 现在,即便不再忙碌于政务,我也已很少再想起江知栩来了…… 只是,好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 可元八年时,宫中还是发生了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事。 他们说……林太妃与当朝丞相有染。 …… 第153章 喜讯 那时,天正入盛夏。 宫中处处鲜花盛放,景色怡人。 可纵使这般赏心悦目的景色,却极少有人去皇宫的园中游玩,连皇子公主们都躲在房中,念书的念书、玩簸钱的玩簸钱、吃冰的吃冰、贪睡地贪睡,几乎不爱于室外玩耍。 大概也是因盛夏日头盛,直叫人热得粘腻,稍动一动,便浑身是汗。 只留一些叽叽喳喳的鸟儿们整日颠脚,猫儿狗儿都躲去乘凉。 可知近来已逐渐有了成熟的气色,便有了些主见,不太愿我这太后再于朝政上操许多心,总是嚷着母后不要管诸多,放手让儿臣试一试如何? 我看着他固执的模样。 只装作为难道:“好好,真是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总要学着飞一飞,哼。” 可实际上,他们几乎都不知道,我内心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能逐渐放手,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不过虽内心窃喜,担忧还是有的。 毕竟可知连束发的年纪都不到。 便只得嘱半兼帝师的丞相萧承澜、骁骑大将军孙释、三年前被我认命的铁面御史大夫景誉,以及这三年来一步一个脚印刚升为廷尉的李渊等三公九卿们多加上心,伴天子于左右。 随时小心百官的异动。 而自己,则得以抽出时间来,处理一下之前落下的事宜。 比如……长公主的封号、先前答应孙将军的指婚,以及给南风将军的新婚贺礼等等等等。 光是南风将军的贺礼,我都犹犹豫豫筛选了三日了。 实在不知自己该送她什么为好。 说起来也奇,余月前,一直英姿飒爽、不爱儿女情长却只眷恋沙场的南风将军,竟然突传来要嫁人的喜讯。 更让我们惊奇的是,她的夫君,既不是什么骁勇高大的将士,也不是什么权贵显赫的公子,而是一位尚连功名都还未曾有过的羸弱书生。 据说,还是被南风一眼看上而掳走的。 实在让人颇感惊奇! 我十分好奇这书生有何过人魅力,便央着南风传来一张画像来,打开一看,除了眉眼端正,倒无什么特别的。 也不知学识如何。 不过南风将军还附了一张书信,信中写道 “太后见信如面,臣江南风启禀, 时至夏深,万物复苏,正是生机盎然之际,微臣喜讯不敢不道太后知。 一直以来,臣蒙先帝太后之圣恩,可以驰骋沙场,完成一生梦想,而今却遇见一个相互喜欢却惧怕配不上臣身份之人,臣不才,便将他掳去做臣的新夫了,遇到喜欢的人,便不想给他那怯弱的机会,不过太后大可放心。 此人虽胆小,却是心地善良之人,臣与他相识于救助贫困孩童之时,亲眼见他偷偷给上不起学堂的小乞丐、贫瘠孩童们讲学,用自己微薄的积蓄供他们吃食,才得以动了心。 臣也曾疑惑他是何居心,便于军务之余假扮民间寻常女子探他虚实,结果发现他不仅没有半点虚假,还与臣道‘孺子唯有读书破贫贱,百姓唯有互助渐兴旺。为斯孺子,为家国孩童,吾苦何足道哉?’ 不知为何,那一刻,臣便动了心,但仍未他通晓身份,只以敬佩先生大义为由,于军务之余褪下军装前去帮忙。 亲眼见他对待那些无助孩子如同自己的弟妹,温柔而耐心,每一次授课都尽力而为,尽管他自己的条件也并不宽裕。 只余祖上几间破屋,和粮田为生计。 于是那段时日,臣与他朝夕相伴,不小心就渐生了情意。 一年来,我们曾带着孩童共同玩耍,也曾偷偷执手看星空……那一段时日,便成了臣记忆中最为美好的记忆。 时间久了,我们情难自抑,便约定了终身,拜见了他已逝的双亲。 之后才敢与他道自己身份,哪知,这人,却自卑上了。 臣本也想过求太后赐婚,但又气他看不起自己,便惩了一次“英雄”,带官兵一起当街掳走了失魂落魄的他,这点,还请太后恕罪。 臣当街掳夫婿之事,恐已成为街头巷尾之谈资。 不过心血不白费,他也终知我心意,没了心结。 臣知道,作为一名戍边女将领,当朝南将军,我的身份地位让普通百姓望而生畏,但在他面前,臣只希望做一个普通女子,能够与他并肩同行,共度此生。 臣明白这样的决定可能让太后和姐妹们感到意外,但臣保证,这段私情不会影响到我的决策和责任,同时臣也相信,有了他的陪伴,臣能更加坚定和勇敢地面对未来的挑战。 请太后放心,臣会继续为国家尽忠职守,不会褪去军装的,也期盼太后和太妃们定要幸福。 最后,臣与太后已两年未见,想到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带臣之赘婿入宫给太后请安,得太后之理解与祝福。 此致,臣愿太后太妃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此信献上,臣叩首。” 圆月当空,夜风依然燥热,我和两位太妃们饮着冰酒,读着信,似看话本子般震撼,却又难言的感动。 月太妃闻听后还拍着胸脯呲牙道:“啧啧啧……没看出来,这南风竟是如此狂野,哪有女子当街掳夫的,她可真行……” 林太妃则道:“我倒是佩服南风这勇气,敢于追寻自己的幸福,敢于不在乎旁人眼光和所谓的族人脸面而突破女子之禁锢,才算得上大女子……” 说道此处,林太妃又倏然顿了一下,轻轻笑了笑:“好羡慕啊……” 月太妃闻言,托着腮,不再说话。 我却瞧见,往日洒脱的林太妃不知为何,眸中似有盈盈泪光,在夏夜星光中,盈盈闪闪,欲落未落。 她近来,好似一直都如此,时而哀愁,时而沉思。 也怪我总是迟钝,还只以为是年岁长了,感时花溅泪便是常事。 毕竟在宫中待久了,青丝未成白发,心却已寂静无声。 这年,我已约莫二十七岁,她和月太妃均已三十上下,半生虽忧愁,但也韶华逝去。 如今我们三人坐在这宫墙内,哪能不羡慕南风将军呢? 所以,我便没有发觉,她其实是恨自己动了心,却与相爱之人永无法执手的遗憾。 …… 第154章 双喜 说来,我的确算不上一个机敏的人。 什么事儿都总后知后觉的,且一心不得二用,勤政时无法育儿,做主朝堂便顾不上后宫事宜。 因此,还时常偷摸着庆幸,好在江知栩没有那一百二十来人的群妾,我也有幸不违背“宜子”的称呼,也有那一腔热血的习政天赋,这才误打误撞做得成一个为民所称赞的廉德太后。 否则,我这等迟钝之人,怕早就被后宫党争扰得焦头烂额了。 也因着这份迟钝,才没有察觉出林太妃与萧承澜的爱而不得来。 第一次知道,还是月太妃慌慌张张、吞吞吐吐告知我的。 那日,我正誉写了一整页寓意吉祥的封号,带着婉儿去同月太妃商议,让她这娘亲做个定夺,好尽快给可祯把封号冠上。 这事儿,都拖了两年了,如今,可祯已长成十四岁的大姑娘。 明年也该及笄,自是需将封号定夺下来。 仁和、长宁、可安、福康、思柔、顺乐、温仪、和政、永嘉、嘉仁、怡乐……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封号想了两年,但月太妃总是摇头,犹豫不定,不是嫌弃好听的封号不够吉庆、就是在意吉庆的封号不够惊艳。 又或者,配不上可祯的绝色容颜。 看她那挑三拣四的模样,若不是十几年风雨同渡胜过亲人的姐妹,我都想赐她一丈红了。 难为我年年为封号绞尽脑汁,她自己不想倒否决得利落。 哼。 不过可祯确实惊为天人。 十四岁的大公主,褪了幼时稚气,容颜之绝美,足以令天地为之失色。 她肌肤白皙如雪,眉如远山含翠,鼻梁高挺,线条优雅,也不知是不是受邱林渡影响,总爱穿些清冷的裙衫,平日少言寡语的。 可只要一张口,音色清丽而优雅。 她冰山美人似的,却又不全是,因那遗传的梨涡点缀,一笑起来,那让人望而却步的清傲就全然不见了,而是带着三分甜美,七分温润。 且可祯是几个皇嗣中,最有学识的。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更是出口成章。 心性高洁,又有才情和智慧,是绝不负皇家长女威名的。 莫说是月太妃这养母了,若是她亲娘见得,都不知该有多欣慰。 这两年,我和月太妃也不再担心她和质子的亲昵了,两人长大后,显而易见的有了些距离和礼节。 虽青梅竹马的情谊割不断,但终归只是兄妹模样,一个有着兄长的矜持与关爱,一个有着妹妹的端庄与相敬。 看起来,不会生出什么让人担忧的枝节。 我也便由着月太妃挑剔去,毕竟母女情深,再不过几年,至多十八岁,长公主也是定要嫁人的。 那时,不知月太妃该有多伤心。 但……对我挑三拣四的,还不止月太妃一人。 连那林释亦是。 不过他挑拣的,自然是自己的夫人。 这三年来,太平年月,诸事皆安。 我也就时常将许他的承诺挂在心上,逢有看上哪家高门大户的嫡女子,便问其婚嫁否,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意图为他指婚。 可人姑娘还未挑,他林释倒先挑上了,说自己莽夫一个,配温润嫡女不合适。 那……庶女总行? 又道不是这个姑娘没眼缘,就是那个姑娘太美降不住…… 还说过日子是长久的,得搭得上璇儿才行。 我无语至极,觉若不是看在幼时桂花树的份上,真想让他也和倔驴般的陆乘渊一起,结个伴儿孤独终老算了。 老大年纪的大老爷们了,挑挑拣拣成何体统! 可正当我气鼓鼓之时,林释又羞着脸吞吐道:“其实……太后也莫要这般麻烦,就……就太后身边的……溪栾就挺好……嗯……“ “哈?“我转头看向溪栾,只见这丫头也一并羞红了脸,手揉搓着裙角,嘴却咧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我倏然间想起自己多年前的戏言,没想到竟一语成真。 因溪栾已过及笄年纪,于是我便准了她与林将军的婚事,按常理,服侍太后的宫女是不可外嫁的。 可我,一点都不想蹉跎她的花期,虽有不舍,却还是找了个由头,为他们赐了婚。 溪栾千恩万谢于我面前,我却扶她起身,看着这单纯率直的姑娘,与她道:“生而为人,就当有追寻爱情的权利,哀家既许了你这婚事,就没什么可谢的,毕竟,哀家也希望身边的姑娘都能得自己想要的幸福。可你出身宫女,虽是哀家特许,但入主将军府后,仍会面临诸多非议和挑战。为将军之夫人,并非易事,我亦不敢保证林将军将来绝不会变心,永远不会为权势所迷看上其他高门姑娘。” 我望着溪栾清澈的眼眸,将心中的忧虑化作温和的声音,继续嘱咐道:“但你记得,你是跟着哀家长大的宫女,你当有底气和智慧去辅助林将军做正确的事,真正的爱情和婚姻,绝不是身份可以决定的,你们是天赐良缘,是一见钟情。若有一天,你发现林将军的心变了,或是他无法给你幸福,记得,你随时可以回到这里。皇宫是你的家,哀家是你坚强的后盾……” 溪栾听罢含泪点头,抱着我又哭又笑。 也不知,到底听进去多少。 我便借南风将军喜讯,赶着佳期将婚期定于同月。 于是大辽两将军双喜临门,各抱“美人”归,百姓也随喜而乐,无不赞之。 我特下旨意,宣告举国欢庆,令各地张灯结彩,庆祝这两段佳缘。 旨意下达之后,云华城内外一片欢腾。商贾们纷纷挂起彩旗,街头巷尾都弥漫着喜庆的气氛。 各式的表演和游行甚至也借机造势,舞龙舞狮、戏曲演唱、杂技表演,无一不欢乐。 孩童们追逐打闹,脸上涂满了各种图案,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在夏末的清风里,如过年一般热闹。 这是这几年,为数不多的喜庆时刻,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望着逐渐富裕的民生,望着如今太平的年岁,望着越来越强悍的边防与大辽威猛的兵士…… 心中真切地知道,往后,这般喜庆的时刻,只会更多,更多…… …… 第155章 调离 只是,世事残酷,若得来天下之安定,百姓之盛世,必定会有王权牺牲者。 我不知我算不算得上是,可林太妃与月太妃必然是的。 她们从前未至及笄便入了宫,从此一生已定,笑颜与泪水,都不再只属于自己。 相比起来,我其实幸运许多许多,我尚有亲生子嗣,有过短暂的执子之手,有江知栩交予我和可知手中的至高无上的皇权。 可她们呢? 她们自入宫起,就是皇权的牺牲品,是一生将禁锢于宫墙之中女子,是一入宫门再无真爱之人呵护的女子。 即便有,也断然不敢伸手去牵。 只能任由少女时的梦想和希望,在宫墙之内渐渐被岁月磨灭,变得遥不可及。 只因我们,是先帝的妻妾,是皇家的颜面。所以行为举止、动卧行走均需依循宫规,不可有一丝一毫的行将踏错,亦不可有一丁点与身份违和之处。 故而,我时常觉得愧疚,然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当面前月太妃支支吾吾,慌慌张张告知我之时,我并无什么惊慌,甚至莫名想流泪。 可月太妃说得没错,太妃夜半与重臣相拥哭泣,这在宫规森严的皇宫中是大忌。 若没有被发现还好,却又不巧被来往巡夜的侍卫撞见,当真是有口难辩。 “早儿啊,我虽知他二人有情,但他们定是没什么的啊,雁归……她不是那种人,可现在该怎么向皇上解释呢?”月太妃在房中焦急地踱来踱去,已无心看我手中的封号。 “现在重要的不是如何向知儿解释,是如何向陪皇上巡夜的侍卫、内官、婢子们解释。”我答道。 这几日,我并未上过朝,也是想放手让可知试一试,以便等可知束发时起,好放心交予皇权。 尽管林释等几位大臣曾道并不介意太后继续伴君执政。 可这天下,终归不是我的,也大概由于自小看得多见得多,权势于我,也并无诱惑。 多那一年两年的执政经历,除了累,与我而言,并无意义。 于是,我便不知昨夜可知一时兴起,带着侍卫、内官和婢子们夜巡皇宫,未点灯烛,才不小心,撞见了太妃和萧承澜相拥而泣的画面,面上挂不住,只得当场押下。 而月太妃宫中一个婢子又恰巧在那时打水路过,跪下观看了全情,这才于辰时告予梳妆的月太妃,以致月太妃慌乱无常直至我来。 “你放心,你还不知知儿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何况萧丞相又是他老师,他定会秉公处理的,只是如何服众罢了。” “这这这……这如何服众啊,你说他俩当时从代你执政那一个月起,至今三年过去,并没有过越轨之举,都是知分寸之人,昨夜……昨夜脑子被驴踢了不成?“月太妃耸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 我却听出什么不对来,挑眉问她:“所以你意思是,她俩是确有其事,只是未越雷池而已,而月儿你对我知儿不告?” “啊?啊……”月太妃像被捉了错处似的,登时愣住,犹豫了一会儿,才又声如蚊呐似的对我道:”呀,呀,其实也不是臣妾不报,是太后你当时那般忙,我想着他俩不过互相敬慕而已,也不会发生什么,就……就帮他俩瞒着了……” “你啊,你难道不知……”我摇了摇头,无意继续责怪月儿,她并未经历过情爱之事,本不知情为何物,更不可能知情是个难自控的东西,便只无奈道:“算了,你也莫要着急,待会我去处理。” 我亦无意责怪林太妃,她纵使是曾经那般通透之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犯傻。 我只怪自己当时怎就轻易答应她的请求,让她与萧承澜有近距离接触之机。 一个是俊朗而文韬的君子,一个是腹有诗书气质华的女子,若摆脱身份桎梏,相识相知又相喜,倒不奇怪。 也怪萧承澜自知自己身为丞相,如何还敢对太妃动情,或怀疑他初心是否纯粹。 我便也不再迟疑,叫来目观全程的婢女一问昨夜境况,了之一二后安抚了月太妃,便带着婉儿急速去往未央宫。 宫门口,林太妃的贴身宫女采薇正跪在外,陆乘渊也刚从宫中走出。 一年未见,他似乎更冷峻了,本还面无表情地望向那跪地哭求的采薇,却见我走来,遂也跪下身来。 我颔首示意他不必拘礼,道:“陆大人请起,皇上可是交由你带走的林太妃和萧丞相?” “是,属下已遵皇上之命,将两位暂时押至暗卫司。” “此番,皇上可有决断?” “尚无,皇上命属下等至午时,不过,御史也在未央宫中。” “好,哀家明白。”我点点头,知他在提醒我御史前去为何意,可我自己提上来的铁面御史,我哪能不明白? 我便不再啰嗦,只对陆乘渊道:“那陆司使去忙。” 陆乘渊继而张了张口,似乎欲言又止,大概又见我并无慌张之色,便行了礼,带着侍从离去。 去年,我便已将暗卫司的存在告知可知,也借此,将暗卫司行使权交给可知。 从此,陆乘渊将不再听命于我,而是皇上。 行此决定,倒并不全是因辅助皇儿掌皇权,而是因……陆乘渊三番五次的拒婚,及愈来愈盛的隐秘关心,让我察觉到什么不对来。 我还记得那日他因再次找借口推掉了我介绍的官家姑娘,而使我有些气恼,我便训斥他道:“陆司使这般三番五次的拒婚,总不是还念着吉宁?” 却没想到陆乘渊赶忙跪下身来,垂首道:“太后息怒,其实……其实属下无心婚配,太后也误会属下了,属下从未对吉宁公主动过情,之前之所以不敢拒绝公主,是怕公主对属下用心过甚而伤了公主脸面,所以才那般犹豫。其实……属下已心中所属。” 我忆起吉宁那轰轰烈烈的追爱之旅,倒也似乎理解了他。 不过,对他所说的心有所属好奇起来,便挑眉追问:“哦?那司使心有所属的是谁?哀家可曾认识?快说予哀家听,哀家可帮陆司使打听打听那姑娘的心意,快!” 哪知陆司使这人,好生无趣,竟又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我便又恼了,问他:“哀家连牵线搭桥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才哀伤地抬起头,望着我沉沉道:“太后莫再问了,属下所心仪之人,是属下这一生都不可娶之人。属下……只想余生……守护她便好。” 不知为何,我望向他眼眸中的淡淡忧伤,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我倏然想起江知栩薨逝之时他看向我时心疼的眸光,想起他初听命于我之时慌张的脸红,想起微服出宫时他偷偷披在我身上的氅衣…… 这一桩一幕,我曾并不在意之事,此时却从我脑中倏然飘过。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可此时,我也只能佯装依旧不懂道:“算了,哀家不再操心你的事了,如今知儿也长大了,陆大人以后就不必再听命于哀家了,你该去跟着皇上了……” “太后……”陆乘渊闻言,诧异地抬头。 “怎么?陆大人是不愿?”我蹙紧眉毛,尽力装出威仪来。 陆乘渊便望着,顿了好久,才回我道:““……属下遵命。” 于是至那日起,到方才,我与他再未见过。 以后,怕是更不太常见了。 …… 第156章 相拥 我望着陆乘渊一袭黑衣渐行渐远。 才踱至采薇身旁,命婉儿扶她起身。 可采薇并不敢起,只拉着我衣角道:“太后,太后您救救太妃,她与丞相没有任何关系的,昨夜也不过是……是……奴婢也说不好了,反正真的没什么的……” “你既已说他们什么事儿都没有,何必还这般慌张,你是不相信太妃,不相信皇上,还是不相信哀家呢?” “奴婢……奴婢没有此意。”那采薇急的不行,只哭哭啼啼的。 我叹了一声,也不想让她再过担心,便道:“你既说没什么,就不必急着帮太妃自证,反倒容易惹人非议,只需告知哀家,他们是何时产生情絮的,又是如何断不开的,昨夜究竟为何相拥?” “这?”采薇犹疑了会儿,抿着嘴巴谨慎地看向我和婉儿,似有忌惮。 “你还不相信哀家了?”我无可奈何,语重心长对她道:“你也知哀家与林太妃情同姐妹,还能不帮她不成,这宫中并无尔虞我诈。” 她听完忙躬身低头:“太后莫要误会,奴婢当然明白太后仁慈,且奴婢也不怕死的,只是,奴婢也不知该不该讲……万一犯了忌讳,岂不是……害了太妃……” “你但说无妨,若太妃清白无辜你又怎会死,哀家这儿没什么忌讳。” “好。”她听我这般说,适才坚定着点点头,将林太妃与萧承澜的一点一滴细细讲来。 我这时才知,原来,他俩并非一见钟情,而是……日久生情。 …… 四年前,因我外祖父年纪大了,于授课时耳聋眼花又嗜睡,时常有心无力,无法在可知的学业上予以更多支持,我便借萧承澜一用,让他在丞相之余挤出精力和时间与外祖父交替。 替太傅分忧。 可林太妃见了喜欢,央着不如让予儿也听一听。 当时予儿尚小,我想来,丞相开蒙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便允了。 但予儿养在林太妃处,林太妃也常常借机陪着允儿上课。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小心思,反正宫中无聊寂寞,她于诗词教养皇儿之外,看看心中向往的类型,也没有什么不妥。 毕竟,我懂她的寂寞。 只是,我却高估了林太妃的定力。 他们这般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年,也不过点头的泛泛之交,可还是因我的疏忽迎来了朝夕相处的机缘。 那是三年前水患之时,我为出宫微服掩众口悠悠,命林太妃入住椒房殿演我,但知道真相之一的丞相作为总理百政的官员,自然要时常出入我宫中装作太后理政之由。他二人,便不得已有了微乎其微的相处机会。 于是,从最初的泛泛之交,到政事的见解,再到诗词歌赋的攀谈。 从皇子学业,到彼此关心敬慕。 慢慢的随时光流转,有了些知己间的惺惺相惜。 宫中的这段时光便成了他们情感转折的关键。 林太妃与萧承澜一月来的相对,不知不觉间,两颗孤独的心慢慢靠近。 直至我回宫,其实都后知后觉,只以友代之。 但……据采薇讲,后来我微服回宫,他二人这段相处的时光就已画上了终止号。后来又因我外祖父离世,朝中任谢初为新太傅而使二人未在有交集。 只是……纵使林太妃再过理智,也逃不过思念的苦。 有生的落叶,无声的冬雪……人若有了情愁,任何一物一景、一饮一食,都能化作铭心刻骨的思念。 这感觉,我不是不懂。 只是此去经年,天上人间相隔,我早已释怀。 …… 也是从那时起,林太妃渐渐去了潇洒,多了忧愁,在我们以为是年岁增长的缘故时,她不言不语、装聋作哑。 其实,这其中,她也并非没有努力过。 努力遗忘那段与萧承澜相识相知的默契,努力只当知己难寻,莫以情深伤了自己。 可……“云阶月地,关锁千重”,有些事儿,越是刻意忘,越是印得深。 她无人可述说,也只能同如亲妹妹般情谊深厚地采薇讲。 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又讲“美人迟暮,少年白头”。 …… 采薇说她其实都不大能听得懂,可她知太妃所指是谁,她看不得太妃这般愁苦,她怀念曾经洒脱爱笑的太妃,便私下里托相熟的小内官,于萧丞相上朝时,将太妃惆怅时刻写下的诗词递去了丞相。 这才有了昨夜的相见。 “也就是说,丞相手中还有太妃亲手写的诗词?”我听闻至此,一时愣住。 我本觉得,这事儿并不难解决,所以才未曾慌张。 两人既三年来并无什么相见之时,自也没有什么可令人拿捏的错处,找个不伤大雅的借口搪塞过去,惩以小戒,也能唬住已知悉的宫人和御史景誉。 可若有林太妃亲笔的诗词在萧丞相手中…… 若他昨夜并未携带,没被人知晓还好。 若他傻乎乎地带着,被人知晓了……倒又百口莫辩了。 采薇看我蹙眉,也倏然掩口惊呼:“太妃的诗词……奴婢是反倒害了太妃不成?” 说罢,就又颓然跪下。 我也顾不得了,遂命婉儿先送采薇回昭阳殿,并嘱不得我召先莫要刻意帮太妃自证。 便迈着小步踱至知儿宫中,在月昌的陪伴下一并入殿。 才见竟誉手中,果然拿着那几张写有诗词的缣帛,那上面飞扬柔美的字迹,我再清楚不过了。 …… 景誉是三年前因前御史水患监察失职之后,我破格提拔来顶替御史之职的,是察举升迁的官员,现年已三十有五,是个刚正不阿、敢谏敢言的人。 见我进殿,恭恭敬敬地起身对我行了礼。 “母后来了!”知儿也抬眸,兴奋地站起身来,可刹那间又面露凝重:“看来母后已知晓了,儿臣本不敢扰您担心的,不过确不知该如何处理……”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忧,又淡淡地看了景誉一眼。 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将手中的缣帛递给我。 “这是……”我故作惊讶地看着手中的诗词,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般。 “回禀太后,这是昨夜臣随皇上巡宫,撞上……”他顿了一下,略有尴尬地回道:”想必太后已知晓昨夜之事,这是太妃亲手写的诗词。” 我点点又,继续问道:“这诗词,除你和皇上外,可还有经其他人之手?” …… 第157章 严惩 “回太后的话,臣和皇上发现这些诗词后,便立即将它们收好,并未经过他人之手,但当时宫人众多,难免不被诟病,”景誉回道,“但臣以为太妃与承澜应确无更出格之举,只不过此事若处理不当,恐引起不必要的风波,有损朝廷颜面,微臣还是觉得应该谨慎处理。” 我看向景誉,他微锁额头,一脸端庄严肃。 他向来直言不讳,所说并无道理,且他与萧丞相同朝为官,两人还曾是好友。 想来,此番直言,自己也做了不少挣扎。 大概怕我保二人,又怕我不保,话语间满是迟疑。 “那依御史之见,应当如何处置二人?”我乘势追问。 景誉深吸一口气,他应知道这一刻的回答,不仅关乎太妃与承澜的命运,更可能牵动整个朝局的稳定,便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斟酌得极为小心:“回太后的话,臣以为太妃与承澜虽有过错,但并无大逆不道之事。若果真如臣所言,这些诗词不过是私下情感之流露,而非有意苟合或损害朝纲,那么……按律例,应给予严惩,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考虑到太妃的身份和承澜的功绩,以及他们过往对朝廷的贡献,不宜过于严厉。臣以为,可将太妃软禁,令承澜降至他的令其反省,同时公布此事,以示公正无私。如此既能保全朝廷颜面,又能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且可隔绝二人,又不至于让二人陷入绝境。” 我微微点头,景誉的话虽然直率,却也是出自一番公心。我深知他的性格,一向是以国事为重,不会因私情而左右判断。 但其实,我并不想依此行事,便同他道:“你的建议哀家已明了,哀家会同皇上慎重考虑,你且退下,此事不可对外传,哀家先同皇上商议一二。” “太后放心,臣遵旨。” 说罢,他便行礼退下。 我见殿门再次关上,才转身看知儿,只见他依旧一脸凝重地端坐在龙椅上,但见四下仅余我母子二人,便也卸下了持重之色来,对我直言道:“母后,儿臣实是不该昨夜一时兴起睡不着,召臣子和宫人巡宫的。”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懊悔与疲惫,继续道:“未曾料到会引发如此大的祸端。儿臣当时只是想借此机会了解宫内外的情况,没想到却误伤了林姨娘与师傅。” 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他那还带着稚气的脸庞,心中不禁涌起一抹疼惜。我步前几步,伸手抚摸他的头,柔声道:“知儿,你尚年幼,处理国事日理万机,日后难免会有这般无奈之事。这并非你的过错,只是……母后想知道你又是怎样认为的?” 知儿看向我从景誉手中接过的缣帛,叹口气,对我道:“我先前看了林姨娘的诗,知是闺阁心事,也明白是写予萧师父的,以朝政为念,觉实他们不该如此,可以情感层面,又觉他们无辜。不知如何妥善处之才能对林姨娘和萧师父公平,毕竟……情爱之事……儿臣还未开蒙,不甚懂,便只得踌躇了。” 我看着十一岁的可知故作老成,又羞红了脸,知他本也为难,便不再卖关子,直言道:“那此事,可否交由母后处理?” 知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松懈之色,他点点头,轻声道:“儿臣全凭母后安排。” 我微微一笑,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我看着知儿,心中暗想,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已开始承担起君王的重任,他的心思深沉,却又不失童真。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好,那母后便为你处理此事。你且安心操心其他政事,不必为此再分心。” “那……”他欲言又止。 可我明白,他是想让我尽量不让看着自己长大的师父和姨娘受苦,便安慰道:“你放心,母后会妥善处置,又不失皇家脸面的。” 知儿这才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对我道:“多谢母后。” 但其实,我也是忧愁的,忧愁我心中所思,是否如是。 …… 我其实,在知道此事的刹那,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想放林太妃和意中人远走,远离这可一眼望至余生的朱墙红瓦。 远离朝堂理不清的是非,做一对神仙眷侣,做林太妃心中那个逍遥自在之人,不必再执着于自己不成器的族人,不必再担忧这世间的纷争与尔虞我诈。 且这三年来因天下平和反而人才辈出,虽略有遗憾,我不在乎是否会错失一个宰相。 也刚好因他与可知的师徒情分过深有所忧虑。 只是不知,萧承澜是否也对林太妃情真意切,是否也怕“美人迟暮,少年白头”的忧伤。 于是,我第一时间,见了他。 哪知,他竟跪下对我道:“请太后不要怪罪于太妃,一切是微臣之错。“ 陆乘渊回去后,依可知之意,将萧丞相依旧关在暗卫司,而将林太妃暂移回昭阳殿中,我于是在暗卫司的营中见得他。 他此刻跪在我面前,表情坚韧,眸色真挚,看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更不知该为林太妃感动,还是改为朝廷感伤。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波澜,对萧丞相说道:“起来,哀家自不会怪罪于太妃,也不会怪罪于你。只是,你该知道的,你们纵使有情,也是绝难得到朝堂的认可的。” 萧承澜闻言,心酸一笑,却依旧目光坚定:“太后,微臣自知触了朝纲,自当受罚,可是林太妃于臣无情,她并未做任何对不起皇家的事儿,是臣不知礼数,微臣愿意承担所有罪责,只求太后能够放过太妃。”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朝堂之上威风凛凛的男子,如今却为了心爱的人跪在我的面前,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只得道:“萧丞相,朝堂之事并非我能一人决定,你也知道。” 哪知,他却抬起曜石般纯粹的眼眸,诚恳道:“太后,微臣知道,所以微臣请求太后严惩自己。为平息众怒,微臣甘愿这般做,还请太后成全。” “如何?”我诧异着问。 谁知他竟抬起了头,眸中尽是坚定:“微臣愿自请自宫,自愿脱下身后官服进宫恕罪,可掩众口,也可保太妃清白无辜,求……太后成全!” 我看着这般的他,厉声道:“你一个当朝丞相,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以为哀家能同意你这般请求?” …… 第158章 当真 我从前不甚懂,什么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尽管我自己也曾是经历过帝后之情的人,却未敢至随君去的地步。 我甚至都不敢,像章太贵妃那般去皇陵守着先帝。 可,非要到生死相随的地步,才是为真情么? 我不太懂。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随”,“我思君,生死同”…… 幼时我躲在长信宫读书,也曾向往过这般真挚刚烈的情感,后来与江知栩青梅相守的那段岁月,我也曾日日吟诵这样的诗歌,以为此生也会与他有长相厮守的可能。 只是,最后却还是逃不开生死两隔。 我望着他用命守来的国,望着我诞下的皇嗣们,望着还未喘息安定的黎民,一时也曾迷茫。 我想我这个人,生死相随的志气是不大可能了,我得留下来继续走着,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用情不深,是我有羁绊,有设想,有嘱托…… 于是这许多年过去,我都留在这里安然做太后,不曾想过生命还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也不允自己去想。 自此没有再见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故事,也没有再看过什么类似的话本与诗词。 可万万没想到。 今生,还有幸能再亲历深情不负的场面。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萧承澜,内心复杂。 我是有想过让他解林太妃相思之苦,也是有忌惮过外祖父走后,他如今的权势过盛是否对可知而言不利。 但我没想到,他不仅没有什么弄权之心,甚至为林太妃连丞相之位都不要了。 而且,连男人也不做了。 这一刻,我不知为何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来,也有些愧自己执政之久难免生出的狭隘自私。 但他于我的提问倒答的坦荡,只道:“臣自知,这定会惹太后生气,但臣不惧这般刑罚,臣也知,当年若非太后破格提拔,臣本无缘相国之位的,后又承蒙赏识,做了一段时日的帝师,又与皇上结下难得可贵的师生情谊,臣已知足。臣自知愧对太后赏识,可是……” 萧承澜的声音微颤,目光却坚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勇气都凝聚在这一刻的坦白之中:“可是,臣也试问过自己,于臣而言,臣心之所向究竟为何?臣此前向学二十年,见乱世之苦,于是遇先帝,遇太后,也确是想用自己之学问,解众生之苦,可如今志向已达,见众生笑,皇上慧智善良,太后英明仁慈,臣便觉自己已无什么用……臣愧对太后,也不配这相位……” “所以丞相之位,碍了你的初心?“萧承澜的话直刺我心,我知他所言不虚,也知他想以此转移太妃之事,好让我只惩他一人受过,便又缓缓开口:”你莫要跟我在这里兜圈子了,这里没有耳目,你也不必担心有心之人构陷太妃,哀家与太妃情同姐妹,更不会害太妃,哀家只问你一句,你对太妃之情是否为真,你宁可自宫进宫,是否只是想用自己的牺牲陪着林太妃,无论方式、不管将来?” 萧承澜似被猜着心事般愣了一下,继而抬起头,眸光由先前的凝重变得清澈起来:“果然……什么逃不开太后的眼睛。” 我看着他,眼中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或许,我在这权倾的位置坐得久了,以至于忘记,世间真有朝臣,除了权位,还有纯情二字。 “哀家只是不明白,哀家与丞相认识这许多年,知你是个睿智之人,睿智到哀家都要忌惮三分,所以你定也知与太妃生情一旦被人知晓,会使自己官途与百官权势一并丢失,也恐陷太妃于不义,你们,究竟为何?”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只觉他们本可以于一开始告诉我的。 可萧承澜却苦涩的笑笑,直言不讳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臣自知身份地位,本不该涉足太妃的情感世界。太妃也一直恪守身份与臣保持距离。但情之一字,岂能用理智来束缚?太妃的诗句,是臣无法视而不见的痛。若说守分寸,臣已尽力,然而情感之事,非权位可以衡量。” 他顿了一下,又道:“臣知已愧对太后信任,可臣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选择。这无关太妃,太妃并不之情,臣只请……太后成全。” “成全什么,成全你堵众口而自宫进宫中来做个小内官,然从此不问朝政,不关国事,不理那黎民之苦?且不说你这俊朗之人怕不怕被人耻笑,你可知即便是泱泱盛世,也不敢保证未有贪官污吏、食不果腹之黎民?”我厉声呵斥。 其实,我此时的心中也矛盾倏然激烈,但已知该如何办才好。 “太后是何意?”他显然听出什么来,不敢置信着望向我,白净的眉眼中尽是疑惑。 暗卫司的暗室中,即使是白日,也寂静无声,我于这无声中俯视他良久,才又开口道:“萧承澜,你这般俊朗容颜,绝世才学与为官之能,哀家安能任你如意?即日起,哀家将因你昨日还诗未报,又扶太妃跌倒之亲肤过失,罢你丞相之职。但仍要你以此生报国,去往那贫瘠的浠水县任个小小县丞,于三年内扶贫济困,兴学立教,使该县百姓生活有所改善。三年期满,若你能将浠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哀家可再行考量是否提拔重用。但若你办不到,那便休怪哀家无情。” 萧承澜听后,面色微变,立即低下头来:“臣领旨,谢太后宽仁……可……” 他咬了咬唇,还是壮着胆子说下去:“可……臣此番领旨,与太妃再不会相见,林太妃可否……也便能安然无恙了?” “谁允她安然无恙?”我顿了顿,看着他刚亮起的眸色又暗淡下来,才没好气道:“哀家若将林太妃此生幸福交予你手中,你能否做到此生爱她敬她,不纳一个侍妾不安一个外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护她一生安宁与逍遥?” 萧承澜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看着我,眸色中充满了深深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太后……说的是真的?没有逗趣微臣?”他的声音颤抖,仿佛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当真,不过,也要雁归点头,且她若点头,此后就再不是太妃,只能做一个庶民了……”我望向暗卫司窗外明晃晃的亮光,话中有些许掩不住的哽咽…… 第159章 答案 于是,可元八年的初秋,宫里又少了一个人。 是我和月太妃的挚友、盟友,是那个会写诗会喝酒的女子,是那个向往山河的人。 好在,若不是为家人所困,她本就不该属于这单调乏味的深宫的。 那日,我见过萧承澜,便匆匆去昭阳殿见林太妃,只有不会说话的八岁婉儿跟着我。 昭阳殿内还是那般安逸,并无一丝一毫的哀愁与紧张,林太妃依旧在案前写诗,案旁的矮桌上放着温好的酒。 她爱喝烈酒,爱温着喝,即便夏日也是如此。 不过此昔已是夏末,与冒着袅袅热气的酒相称,虽有一丝违和,倒并不太显燥热。 林太妃身边的仆从都低头兀自做事,谁也不敢多言语什么,看着着急落泪不怕主子白眼的,仅有采薇一人。 林太妃大概聊到我要来,头也不抬地嘟着嘴道:“昨夜多喝了两壶才失态的,真让这些人好瞧了,不知早儿与知儿商量得如何?要怎样治臣妾的罪?” 我看着她依旧这般懒散,只觉心中淌泪,嘴里却不留情道:“你也知自己好生失态啊,你说,你觉得我该如何治你的罪呢?” 她适才抬头,眨着明亮而清澈的杏仁眼睛,认真道:“早儿如何治我都好,大不了关我去永巷一年半载,只要能让我余生有好酒喝有纸笔便可,这你定不会委屈我。可早儿你要知道,诗是我写的,人也是我叫的,你都治我罪了,可莫要让皇上怪罪丞相,你想想办法,他可是无辜的。” “太妃说什么呢,人明明是奴婢叫的,是奴婢惹的祸,与太妃无关,治奴婢的罪!”我还来及说话,倒被林太妃一旁的采薇抢了先,只见她“噗通”一声软了膝盖,跪得结结实实,看向我的眸色既可怜又坚韧。 “你给我起来,本宫让你说话了么,你抢什么先呢?骨头这般软!”林太妃微恼地瞪了采薇一眼,刀子嘴豆腐心道。 她向来对身边仆从都是如此,嘴硬心软的,喝完酒就更甚了。 所以从入宫就跟着她的采薇并不惧之,唯有外面那些不熟的仆从,不太敢惹林太妃。 她也是宫中最厉害的太妃了。 尽管,与她相较的,只有向来慈母般的碎嘴子月太妃。 …… 但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嘛。 果然,采薇才不管她如何说,只又跪着哭哭啼啼着对我道:“太后……太后您最是仁慈,不要管太妃说的,奴婢说的都是真的,一切都怪奴婢自作主张……” “好了!“我看着她俩,只觉脑壳疼,我命婉儿关严了殿门,便直截了当了一些:”你俩都众目睽睽地抱在一起了,还跟我讲什么是你是他,你的罪得治,他的罪也得治,不然可知如何服众?不过……” “雁归你可曾想过,和你心爱的人一起,离开这一眼能望到头的困倦人生,去过你曾对我说过的自由自在的诗酒人生?” “你说……什么?”林太妃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愣住了。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一丝惊喜,又倏然归于平静,然没好气地瞟了一眼我,笑道:“你再同我开什么玩笑,那许多年前的痴傻向往,还提它作甚。” “我没在开玩笑,雁归,我是说真的,我想代先帝放你过自己的人生,你可愿意?”我认真的,真的认真的,认认真真地望着她。 她眼神中再次泛起了波澜,似乎被我的话深深触动,却又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便放下手中执笔,缓缓地站起身,走至窗边,背着我道:“早儿,你这般说,想必是已经了解我与丞相这些年的相望不相守的遗憾了,也知我从未喜欢过先帝,从未眷恋过深宫,才想借此贬我为庶民,放我离开这金笼,是吗?” 我走近她,轻声道:“雁归,你误会了。我并非出于贬你之心。而是知道你性情,知道这些年你在这宫中喝酒作诗,是并不如意,知道你与丞相之间的感情是纯粹的,也知道你厌倦些什么。我不想让先帝与我成为你的枷锁……” “可……我的枷锁并非只是先帝啊,”她苦涩地笑笑,“你知道,我之所以进宫,皆是为林家士族,如今弟弟们却不成器,我若不在这位置上站住,他们如今已是风雨飘摇,日后还如何能撑住?况我倒是想与那傻子红尘作伴,过自由洒脱的人生,可我又岂能这般私自耽搁他仕途?” 我知她所言,自有她的道理。 也知她这许多年,一直为家中弟妹操碎了心,奈何一个不成器,谁也不曾想过大姐姐进宫为妃并不是开心的,反而孤独了太多太多年。 便忍不住劝道:“雁归,我知道,林家士族对你来说重于泰山,是你爹爹曾放在你手中的重任,可……他们真的值得你如此牺牲自己,放弃此生所愿吗?” 她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心灵深处的某个弦。 我继续说道:“这些年,你们士家,我不说,你定也是知道的,你爹爹死后,他们无一人能撑起大家,撑不起便罢了,哪个不是依赖你的名分和地位,过着吃喝嫖赌的浪荡的生活,怎扶啊,尽你孤寂一生有用么?” “至于萧承澜,你可知,他方才跪在我面前,求了什么?” “什么?”雁归眸中有了一丝悸动的闪烁,她蹙着眉,显然紧张了。 “他……求我放他自宫,说要放弃丞相之位,做个小内官……”我轻声答。 “什么?他怎这般荒唐,太后没有答应他?”林太妃焦急道,我分明看到她手握得很紧,仿佛既生气又心疼。 “我当然未允,但为服众口,慰皇家,哀家已贬了他职位去做个县丞,三年为期,哀家会看着。所以才想问你,有此契机,你是想离开?” 雁归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那迷茫倏然逐渐转化为沉思。 “当然,哀家肯定不想放你走,也有法子使你无罪,毕竟哀家还想与你喝酒呢,这宫里,能与哀家畅饮的,只有你了……”我笑看着她,有些哽咽道。 我这话时是真心的,我才不想再失去身边人,可我也不想看她凋零。 但我知她是有自己主意的人。 便不管她选怎样的路,只安静陪着,等她答案。 …… 第160章 选择 我时常想,人生如果有另一种可能,我得以在闺阁中安然长大再做选择,又会去过怎样的人生? 是否还会遵照爹爹与祖父之意进宫为妃?还是逃离沈家,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亦或是,拥有自己的笔,去画别样的风华? 那样的话,我能否还有机会遇见江知栩,天下又将是什么样呢? …… 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答案,也或者,我本就没什么选择的权利,天生该做这年轻的太后。 可林太妃不一样,她本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的。 纵使我不舍,也不想看孔雀东南飞般的话本发生在身边,不想再看她日日惆怅,日日在愈来愈烈的酒壶中消磨人生。 所以,押中了答案。 只是,我还是嘀咕了我的林太妃,我押的并不全中。 “早儿,你真愿意允我自私一回,出宫去过自己的人生?”天已入夜,院中星光灿灿,她在月光下依然歪着身子仰头喝了一口酒,狡黠般地对我笑道。 有何不愿呢,如若不是身在其位,我也怀念宫外赈灾的短暂时光。 起码,人是鲜活的。 可我还未答话,一旁啃着棒骨的月太妃便“嘤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念叨林太妃道:”你个没良心的,多大年岁还是见色忘友,竟真要选出宫这条路。” “谁说本宫要见色忘友了,我实话告诉你月月,我即便出了宫,也并不想同那萧承澜去那浠水县,本宫才不要做个为夫操劳的洗衣婆子。”林太妃倏然这般说。 她的话语在夜风中飘荡,我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看到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一下子坚定而明亮起来:“不知觉,我也已三十有余了,大好年华在这宫中蹉跎过半,寂静到一眼能望到死。” “难得早儿想放我自由,我便想去……过自己的人生,今晌午早儿的话我认认真真想过,倏然觉得自己身为嫡长女已然付出太多太多,今后我不想再为那些丝毫未曾真正想过我的叔侄、弟妹所累,我想去品略山河之壮阔,想去写许多诗,还想去经商……如此种种,想做一个真正的垒自己财富之女子,不靠他人,真正自由、勇敢着活……” “可你,不与心爱之人携手了,你这些时日为他那般愁郁……”我一时间有些感念,又甚有不解。 听我这般问,林太妃忽然温柔着笑了,若有所思般与我和月太妃碰了一杯酒,才又道:“我自然是向往这后半程人生路,有喜欢之人同行,大概是宫里太寂寞,可我也知,一个女子,万万不可将希望放于男子身上,我只确定现在,但并不确定他未来还会一如既往,自不敢押上赌注于他……” “那……”我有些百思不得解,怀疑自己简直白费了心机。 但林太妃却又道:“太后给萧承澜三年之期,本宫便也给他三年之期,待我为自己赚得改头换面安家立命的本钱,再看萧承澜等不等得了我,究竟是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 她这般说着,又忽然神秘兮兮地趴在我耳边道:“早儿,有件事我该告诉你了,多年前,我第一次夜里侍奉先帝,其实,什么也未发生,他问了我许多问题,知我并不与慧茹长公主为伍,也不屑之,便与我托了实情,我们后来便表面是皇上与妃子,背地里只是君臣,仅仅是君臣,他曾经不让我告知于你,可我想,你该知道的……” 我,该知道么? 听到林太妃这般讲,我心中有块多年来都隐秘至极的芥蒂倏然间碎了一些,心中好似明朗一点。 可仅那一点而已。 我涩然的笑笑,只留月太妃依旧一脸迷茫。 迷茫后也悠悠地望向明月,叹道:“可不知再相见,是何时了……” 是啊…… 今晌午我来问林太妃之时,林太妃并未答复我选择,我不知她究竟会留在宫中与我俩一起看着皇上长大,看未来盛世长歌,在寂静的时光中只做一个尊贵的见证者,还是选择自己曾与我念叨无数次的自由洒脱。 她只问我可否过了戌时再来,要带上月儿,撤了殿门外把手的侍卫。 我当然无不允,只遵她之意,拉着月太妃至戌时准时来到。 只见昭阳殿中除了林太妃与采薇,已无其他人在场,而院中,摆着我们熟悉的梨花雕木的桌几,和三张矮凳。 桌上摆着未温的烈酒以及一桌子烧肉。 一如,我们这些年偶有空闲的小聚一般。 却大概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在昭阳殿的院中饮酒谈心了。 此时采薇已再无忧心之色,只安心与婉儿带着可予在旁玩耍。 唯有夜色渐深,星光依旧灿烂。 月太妃流下泪来,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便开玩笑似的讲,我和月太妃怕是此生再无机会去过寻常人的生活了,林太妃既然有机会回归庶民身份,就要过得热烈一点,要替我和月儿享一享自由洒脱是何般滋味,要活得精彩一些,最好,要替我们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一人一心,这些宫里从未曾有过的美好,都要替我们一一实现。 林太妃便道天呐,这是任重而道远,便嚷着要我给足她游山踏水和经商的本钱,还要放采薇同她一起。 我说好好好,哀家不仅要给足你本钱,还要保你一生平安,有钱财、有信物、有护身金牌、还有护送你的顶级侍卫……你若在外呆得不好,随时回来,就算做不回太妃,大不了赏你个我和月儿的贴身嬷嬷当就是了。 月儿在一旁拼命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有的,你还是原封不动一样不少! “呸呸呸,才不要,我会活得很好的!”林太妃这一刻轻昂着头,竟满脸子傲慢。 …… 于是秋初,萧丞相被贬为浠水县县丞,不久便离皇城上任了,他这些年虽为丞相,却一直兀身一人,倒走得潇洒利落,只给不肯同去的林太妃留下一封书信。 而林太妃,也在同时期,被贬为庶民,她束了发,着一身青色长衫,显得英姿焕发又神采奕奕,在我钦点的两名侍从的守护下,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从此,朝中再无人非议那夜之情形。 可这宫中,就只余下了我与月儿两个前朝人。 我们站在宫门口,看着雁归走远,越来越远,心中不知滋味。 我忍不住对月太妃讲:“月儿,我忽然有些累了……” 月太妃未说话,只伸手拉住我,攥得很紧。 但她手肉乎乎的,只让人觉得温暖…… 第161章 朝阳 时光荏苒,总转瞬即逝。 可元九年时,可知终于十二岁了。 这年的他,样貌与先帝已极为相像,远远地乍看,仿佛江知栩转世一般,但走近了看,比先帝壮实,又比先帝少了些忧愁。 可知有着和先帝一模一样的眉峰,眉宇间既有着先帝的英气,又带着一种独特的温柔和坚定。 黑曜石般的双眸明亮如星辰,鼻梁高挺。 与江知栩不大相同的是,可知嘴唇总是微微上扬的,带着少年的温润与平和,亲切而不失威严。 他的皮肤白皙如玉,却因长年累月的骑射和习武,显得健康而有光泽。 我看着,终是不必再担心许多许多。 这一年,可知除了上朝,就是在御书房埋头苦读,我让他学的那些帝学之书,从不曾懈怠,他幼年登基,也是少年老成的,好在长成了阳光明媚的样子。 我有时候也会愣神儿,想如果江知栩幼时也是这般有人关爱,是否就不必那样艰难,不必从小身体羸弱,早早薨逝? 可人生,总是那般,没什么如果可言。 我还如去年一样,基本放手可知单独执政,只在他捉摸不定的大事上助其推断、决策,仿若自己只是一个军师。 余下的时光,就时常与月太妃作伴喝茶,静静地看着大辽走向预料之中的繁华,和乐。 …… 可祯的封号于去年时确定了,定为“朝阳公主”,是月太妃在林太妃离开宫门时悠悠告诉我的,说不如就”朝阳”,希望可祯不会如我们一般,要活得有朝气,要一生有希望、有新生和光明。 我说好,你确定就好。 于是去年,可祯就定了封号,我还封了一块赏地与长公主,位于风清月明的南边诸城,她想在宫中就一直在宫中,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 可祯很开心,我和月太妃也不束着她,由着她想出宫时就换上男儿装扮,命暗卫司的暗卫们偷偷跟着,也是煞费苦心。 一直到今年,可祯已经及笄,也有一些朝臣早早的开始关注她的婚事,纷纷派遣家中的子弟前来献殷勤。然而,可祯似乎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而我和月太妃,也不太感兴趣,而今我们国力强盛,已不需要牺牲公主的婚事来谋求安稳。 更不需要公主嫁人。 我早放下话来,如果长公主愿意,她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不必受任何束缚。 作为太后,我只希望她快乐、自由,就足够了。 大约繁荣昌盛就必定风调雨顺,而风调雨顺又必定好事多发。 这年,确是幸事较多的一年。 首先,是北国使臣来访,为的是质子是否还要继续留在大辽之事,而同时也带来了好消息,说吉宁已为北国尊贵的王后,前年与他们君王邱裴萧生得一公子、一公主,而他们夫妻恩爱和乐,那裴君从未有过其他王妃。 吉宁还给我稍来了书信,信中字体依然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性情沉稳了许多,字里行间竟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似她当年风范。 不过,提到哥哥,字迹中有两点模糊的水渍,圆滚滚的,也不知,是不是淌下的泪珠。她说哥哥真是无福之人啊,难为她跋山涉水去和亲,一路颠簸,都颠瘦了。 至今,也没再胖回来。 跟夫君打架都略逊一筹,现在伺候两个小祖宗别提多费劲儿了。 还说百年后大家去了天上,她一定要骂哥哥一通,让我这嫂嫂不许拦着,让他不好好吃肉! 还告诉我不必为她担心,北国真是做饭的天堂,羊肉牛肉鹿肉一抓一大把,比起云华还丰富。 我捧着信咯咯咯笑,心却不知为何,酸酸的。 其次,是林大将军与南风将军家也各添了一名小公爷与小郡主。 大约是因时宜太相合,喜得林大将军还派了手下与南风将军沟通,是否可以定个娃娃亲。 却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被霸气的南风将军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怼了回来,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出了月子的溪栾奉诏入宫,喜滋滋地与我说这件事,笑得前仰后合的。 仿佛被说“癞蛤蟆”的不是自己儿子似的。 真是……一点当娘的样子都没有。 我看着没心没肺的溪栾,伸手点了一下她脑袋,道:“也就林将军一人心疼儿子,南风这般说,你就不气恼?” 谁知这溪栾竟撇着嘴道:“哎呀,太后您不知道,这孩子,皱皱巴巴,黑黑乎乎的,真是臣妾与将军的优点一点没遗传,竟遗传缺点了,遗传了他的黑皮肤和我的小眼睛,您说气恼不气恼?” 我当时嗤之以鼻,只道明明是小孩子没长开。 没想到多年后一看,呀,还真是。 只是……这小癞蛤蟆早先没吃上南风将军家的天鹅肉,后来竟吃上了我家的天鹅肉了。 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只这两桩幸事终是不够。 这年,林太妃也来了信,不,现在,当唤雁归。 她在信中说,她这段时日,走了许多的地方,看了许多风景与人,领略了大辽山河之壮阔,见识了许多有意思的风土人情。 还认识了不少文人志士,商人游侠。 这是从前在闺阁与宫中,从未见识过的。 她这一段时日,便愈走愈清醒,写了许多诗词,画了许多幅画,后来,便想清楚究竟要做什么,要盘怎样的资本。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自己的将来做筹谋,已计划得差不多,待事业将定,再与我分享之喜悦。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信,又看了她寄来的诗词与字画。 果然较之前在宫中,写得更好了。 也不知,她的筹谋究竟是何打算,要置下怎样的产业。 但我深知,她终究是要成大器的女子,我只需静静守着,便可。 …… 诸事理清。还要处理邱林渡之事,北国自成为邦国,已经这许多年,我倒也并不想刻意扣着这可怜的孩子。 便只相商如何维持后续的邦国情谊为妙。 只是,还未商出定数,邱林渡却跪求在外,求的是,不回北国…… 第162章 不回 可知刚满十二岁时,已有大臣上书启奏,皇上或可先成家后立业,“立后六宫”也是天子之责。 况先朝幼时登基的皇上,无一不是早早便册立皇后的。 以便减少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皇家宗嗣之匮乏,比如皇室、外戚的政治需要。 我自笑之。 可心中虽嗤之以鼻,却也知他们并非言中无理,虽不乏私心成分,但大多数都有着历朝历代所经历的担忧,便未斥之。 只道立后六宫既是重任,更该严以待之、慎之而行,不仅要考察家世清白,更要考察女子之贤德人品,还要相貌端庄,甚有需考量的诸多政治因素。 动荡时期因需而焦急便罢了,繁盛时期就更要谨慎,更需时间考量。 不可召年纪过小的妃嫔进宫恐只顾玩闹荒废皇上学业,更不可选权势殷厚之女子以致皇上分心,不如待皇上束发,或成人之后有了自己的主意,再行定夺。 可知也随之表示,自己不至真正的盛世,便无心立后纳妃之事,众臣莫再提。 自此,朝中便真的,无人再提及此事。 可没想到,朝中不提,外戚还是有操心的。 这北国使臣提出的置换质子的第一选择,就是再行和亲,北国也有年龄合适的皇戚公主,他们太上王甚是喜欢。 “哦?”我不自觉着挑了挑眉,若他们使臣不提,我差点都忘了北国是个并非只有君王的国度,君王之上,还有太上王。 听说当年这太上王是个冷血之人,亲子皆可杀之,有蛮人的勇与狠,但无智,所以为君王二十年,却并未留下多少政绩,反而因为暴政和残忍,留下了许多骂名。 这导致了北国当初虽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却内部曾矛盾激化,民众对他的不满情绪高涨。 好在他儿子多,便不得已为平息怒火提出退位让贤,在一年的王位争夺中,由那有勇有谋的邱林裴任了新君。 继而邱林裴在短短三年内收复周边多个小国,在势力不容小嘘之时,又与我大辽以和亲和交换质子之名义达成盟国。 但……它北国有怎样的故事,我倒不太关系,我只关心吉宁过得好就足矣。 只是这和亲之请求,我并不想应,却又不好驳了诚意。 只是正待思考时,平日里规规矩矩,为人谦和的质子却忽然闯入殿中,跪在我面前道:“太后,渡儿不想回北国,渡儿想一直留在大辽。” “九王子?”那使臣也随之惊呼,倏而又道:“九王子在说什么,君王盼您归北林,已经盼了整整十二年了!” 北林是北国王都,冰寒之地,却风光壮阔。 可邱林渡却并不看他,只祈求着望向我。 十二年过去,邱林渡已是成年。 从初来大辽时的冰冷缄默的十岁少童,到如今温润如玉的谦和的公子,已是变化许多。 他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如青竹,一双眸子清越如山,此时带着恳求,倒更显俊逸。 邱林渡的长发被简单竖起,除了略带卷曲一些的墨发,仿佛已丝毫看不出是北国中人来。 这十二年来,我虽与他保有着邦国间的礼貌,但也时常因异国他乡的怜惜,将他看作自己的孩童,关照与吃食均与皇嗣份例相同,也允他与皇子公主们玩在一起。 除不太能出宫玩耍外,倒是尽力让他过得自洽、舒服。 我想,许是这般感情也是为羁绊,毕竟十几年相处,一时不念亲人,倒也不是什么奇事,便同他道:“质子起来说话便好,可是不舍得离开可祯他们?” 哪知他倒不肯起,执意跪着道:“非也,渡儿如今已是成人,并非孩童习性,只是……” 他欲言又止,终于撇了一下那使臣,又道:“只是这些年来,承蒙您的恩养与教诲,我早已将这里视为自己的第二个家。虽然身负质子之名,但我心中早已不将自己当作外戚,我想当大辽人,比起归家,渡儿更信任这里。哪怕一直做质子,做一辈子质子,也没什么的。” 我望着这孩子,想起他初到时的模样,想起他来大辽多少年,依然喜欢将自己捂得厚厚的,纵使汗如雨下,也不肯在夏日里穿得薄凉。 我那时,只以为他是冷怕了,或天生惧寒,毕竟连裴君也如是说。 前几年,便时常找太医为其诊治,逢到冬日还匀出比其他皇子们更多的炭火给到他房中。 后来第三年夏,他才终于不再将自己捂得严实,开始变得活泼一些,更喜欢喝可祯玩耍。 我便以为,是自己治好了他的冷症。 可现在,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哪是怕冷,他是心冷,或许无处寻得安慰与依伴罢了。 我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皇家寡情,想起自己曾听江知栩讲过的皇嗣厮杀。 便想来别国,也未有什么不同,或许更甚,竟将这渡儿吓成这般模样,哪怕已至成年,都宁愿做俘而不愿回到幼时的心寒之地。 大约就像,我如今再不想回到沈家一般了。 也刚好,我并不想让知儿过早有所谓的后宫,便对那使臣道:“若质子不愿归国,再住几年也是无妨的,刚好等皇上年长一些,过了束发年纪,我们两国再商议如何?” 使臣没敢拒绝,但行了礼,对我道是否可以再同九王子说两句? 我点头应允。 便见他向渡儿踱了几步,蹙着眉道:“九王子,如今太上王已不再做主,我国诸事皆由新君定之,其他王子公主也再不敢插手,您不必再担心。” 那使君声音很小,可我耳朵极灵,倒听得真切。 我随之看向质子,见渡儿的先前昏暗的眸子亮了一些,但一转念,又暗淡下来,他回道:“可他依然健在不是么?他在就不会允我舒舒服服活着,我更不该回去,给这世上唯一护我的哥哥添麻烦。” “可……”那使臣有些焦急,欲再行相劝。 却被渡儿冷眸喝住:“再说了,没有哥哥和大辽这十二年的养育,我怕是早已身葬茫茫雪山……我宁愿待在大辽,哪怕做个棋子继续维护邦交也好。” …… 第163章 牵线 其实,我无心插手他国之事。 更不想关心质子是否曾在自己家中受得天大委屈,才能甘愿将异国他乡当做自己的僻难所,宁可只做个无用之质。 毕竟从政之久,我难免变得心硬。 但既然质子自己愿意留下,我又觉一举两得,不用费心思考虑和亲建议,就不如顺坡下驴了。 可……又担心北国会否以为我们大辽给质子灌了什么劳什子的迷魂汤,反倒挑起猜忌来就不好了,遂还是温言软语说了个明白,也定了个两年期限。 看两年之后,两国又会发展成何种模样。 吉宁会否于北国更为稳固、自洽,两国的关系也是否会变得更为坚固。 再谈质子之事。 如此,也好让吉宁更为舒坦。 尽管我知,以吉宁的性情与胆识,定会稳稳坐在北国的王后之位上,但只求裴君遵守承诺,永不变心便可。 她曾梦寐以求的养猪种树怕是无法实现了,但若能一直一人一心,也不失为实现梦想。 好在使臣只是有些许失落,并未说什么。 还同我讲,他们君王也料到九王子或会有此决定,且和亲之事是他们太上王意愿,若不能亦不会影响与王后的感情,也不会因此胆敢与大辽产生隔阂。 “那便好。”我于是放下心来。 此事也便暂过。 只是,质子毕竟已成年,若说还像成年前,日日跟着皇子公主们处在一起,玩耍、读书、追逐打闹,自是不太可能了。 毕竟可祯、可念、可予他们也都逐渐长大,时不时要关注一些涉及军事、朝政之类的事情。 不便渡儿参与其中。 但若只让其关在宫中做个富贵废人,显然对才貌俱佳的渡儿来讲,实为屈才、可惜。 我便有意为他找些适合的事情做,毕竟质子也是人。且吉宁作为和亲公主,都已难得地坐上北国王后之位,我也没理由继续将渡儿当做要挟的砝码。 便想,或该让他入朝宿卫?还是授予一些册封典礼、郊祀等无关紧要又不可或缺的官职为好呢? 好在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便于使臣离开云华后,求面见于我,向我求得一份差使来做,说无论贵贱,都无所谓。 那日渡儿依旧一袭青衣,进殿跪拜。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我听得出,每一个字都透着青年壮志的决心:“太后,渡儿知道自己身为质子,本不该有太多非分之想。也承蒙太后照拂,愿意继续收留,但……渡儿既已成人,自不该再无所事事,这十年来,渡儿感念太后从不曾将臣当做一名制衡的棋子,让渡儿饱读诗书,像个……普通孩子一样。若太后不嫌弃,渡儿愿为大辽尽绵薄之力。不求高官厚禄,只愿做一个有用之人。” 我看着他朗眉星目,却依然恳切卑微,不免有些感慨。 遂命他起身,仔细端详后对他说:“你的诚意哀家已经感受到。既然你有此决心,那哀家自是高兴的,也愿意成全。只是不知你自己有何打算?想做何事?” 渡儿低头静思了一会……还未答话。 不想,可祯却忽然慌慌张张闯进来。 她甚至都不看向我这母后,也未行礼,反而直奔渡儿面前,又惊又喜道:“太好了,渡哥哥你没走,真是太好了,我昨日听闻北国使臣觐见,就慌不择路地从避暑庄里跑回来,我好怕你走!” 此时正值酷夏,天气燥得要命,可祯早于半月前带着可念可予同去避暑庄里消夏,我完全未料到她会因此冒失着赶回来。 一时间有些愣住。 渡儿仿佛也愣住了,看向可祯的脸还红了一大半,眸中有些局促,又在一瞬间闪过一股子温柔,竟也顾及不得其他,只柔柔地看向可祯,拭去她额头因奔跑而淌下的汗水,轻声道:“朝阳公主都这么大了,怎还这样慌张,哥哥既已决定留下,自然不会不辞而别的。” 可祯闻言,脸上这才露出释然的笑容。 我就静静地看着他俩这般,看着往常稳重的可祯此时如一只小雀儿似的春心萌动,忽然意识到,曾经放下心来的担忧,终还是大意了。 便不自觉着用力“嗯哼”了一声。 可祯这才转向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行礼道:“母后恕罪,祯儿失礼了。” 我微微一笑,只得摆手佯装不介意,目光在渡儿和可祯之间转了一圈,想嘱咐点什么,但又觉男女之事不好明言。 便转移话题对可祯道:“你这般跑回来,就是为这事儿?” “是……也不全是,”可祯连忙跪下,对我道:“祯儿想知道,渡哥哥若能留在大辽……” 她预言又止,脸颊红扑扑地看向我。 “他若能留在大辽,你希望如何?”我无奈着问,想知道这小祯儿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可祯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声音细如蚊吟:“祯儿知道渡哥哥并不想做一个无为之人,想为……渡哥哥谋一份差使。” “你可知渡儿与你们身份不同,他是……质子。”我将最后两字说得真切,想稍微点一点可祯,希望她能懂这一语双关背后的意义。 只是人间陌上,情窦最使人愚笨。 可祯显然没有明白,依然自作主张道:“母后放心,祯儿的提议正是避开了这点,祯儿知哥哥博览群书,打算推荐哥哥加入文渊阁,那里藏有天下书籍,他可以继续在那里研习,同时也可做校正之职帮助整理和校对文献。既能为国效力又不有违身份,如何?” 如何? 我望向恢复行礼之姿的渡儿,一时间不知如何决断,只偷偷自问自己昨日之决定是否是错的? 质子与公主……本该是两个不交织的生命。 可他们两人是我看在眼里长大的,都是心性纯良之人,我不忍狠心斩断。 但如若任其发展,究竟是喜上添喜,还是祸之缘起呢? 我……猜不到。 毕竟命运之轨从不曾依规行驶。 但若只论可祯的建议,倒也不出错处,极适合渡儿秉性。 我便问渡儿觉得如何? 他只道:“渡儿不敢妄求甚多,任凭太后做主。” “那便依朝阳公主之见,只是渡儿要知自己身份,恪守自己本分与职责,”我略带疲倦着回道,点不到可祯,就顺便点一点渡儿:“不得行将踏错!你明日,便向文渊阁报道。” 我说罢,只见可祯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绽放的花朵。 这一刻,我意识到,或许命运早已在不经意间,为渡儿和可祯牵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 第164章 又一 从我记事起,便感觉这世间,很少有“情”是一帆风顺,或毫无杂质的。 唯好像除却我外祖父外祖母。 可纵使他们,都要历经丧女之痛而久久不能自拔,为外孙女治世着想,更连丧事都简而粗陋。 那么,终究谁人是完全幸福的呢? 可我又想起林释与溪栾,想起南风将军与其赘婿……便又想,或否所谓情字的顺利与否,也与国泰民安、江山稳固有关? 乱世当道,则情难坚守,纵然坚贞不渝,也难免被波折、伤痛或不得已的分离摧残。 而盛世长河,则同好不难,只要承君一诺,心心相印,则成家立业,和乐安康,鲜少再有数不尽的悲痛永诀。 我看着眼前青梅竹马的可祯和渡儿,看着他们幼时结伴来相识,长大同行心相知。 竟有些不忍心刻意拆散。 只骗自己说,再辛劳上两年,或许替可知治下盛世,待可知真正可以行天子之能时,质子和公主,就可以改变悲剧大于同好的命数,也可两小无猜疑,青梅竹马长相随呢? 故而未来之事我虽不好猜测,但总能尽力以己之力,护得身后人幸福。 更不让月太妃为此焦虑。 不知是不是因此,我又不觉得自己有多累了。 也刚好不忍可知才十二岁,就要日日过夜里挑灯夜读,白日上朝听政的生活。 纵然是他倔强自愿,纵然他身强体壮,也是不忍。 这大概是一个当娘的本能。 我便去未央宫中看他批阅奏折,看到只有月昌守在一旁,便急切着问他不要过早揽政,母后多陪你执政两年如何? 倔强的可知无奈地凝着眉,表情中有些不悦,又有些迁就。他本就是懂事的孩子,自然猜得出,自己的母后并无争权之意。 便清启薄薄的双唇,如一个大人般叹道:“母后如若非要操劳,儿臣也无法反驳,但母后这次要信守承诺,就两年。” “好,就两年。” 我抚了抚他束得整齐的乌发,看到十二岁的可知已长了一些青葱胡茬,越来越有少年天子的气概了。 而他一旁的月昌倒激动起来,说太后再勤政两年也是好的,皇上近来总是熬夜,奴婢心都要揪住了。 我看向月昌,才突然惊觉,时光仍然,连那时惯爱怼我的月昌都不再年轻了。 三十多岁的月昌,不再似年轻时那般稚嫩消瘦,竟有些发福,连双下巴都生了出来,眼周皆是皱纹,说起话来已经不再见年少时咄咄逼人的讨厌。 而是深思熟虑,谨言慎行,可他作为内官,从来一心为天子,从前与江知栩亲如兄弟,后来带可知视如侄儿。 就连我这亲娘,都不如他照顾可知那般细致。 我想,他是能在可知身上,寻到江知栩的影子的。 我便拍了拍月昌因常弓着身子而有些微驼起来的肩膀,示以安慰道:“月昌啊,哀家知道,好在皇上逐渐长大了……” …… 然,我怕月太妃担心,并未将可祯回宫是为渡儿之事告知她。 想来,有时候做一个糊涂人也是一种幸福。 月太妃这几年一直忙活育儿,可祯大了便忙可念,可念大了又忙活可予。 说起来,比我这亲娘都尽责,有时候我觉着她不止将可祯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连我生这几个都是。 我知她是将做母亲当做自己的心灵慰藉,将厨艺和针线当做排遣静默的方式。 毕竟,我也并不常有时间陪她,大多数时间都只剩她一人围着孩子转,后宫又真真寂寥,她便也一人守着偌大的院子过活。 时常也念及我与可知忙碌,不许宫女御厨插手,亲手为我们煲羹汤。 还自娱自乐着逗趣道:“早儿你看看,林太妃离宫后,咱俩现在这日子过得像一对儿寻常夫妻似的,哎……我简直是那一拖三盼夫不要只忙于公务的老妇人!” 当时并无旁人,我扑哧便笑了,是当真觉得既无奈又好笑。 此后一年,又是岁月静好,周而复始。 可元十年时,宫外再传两件喜讯。 其一是南风将军又生得一个俊俏男儿,此生一儿一女凑成了一对好字,其夫也因自己的才识不虚而被举荐,做了当地“别驾”一职。 其二,是自去年来信后,消失一年的林太妃又有了消息。 她在游历山河后,并未前去与萧承澜再续前缘,而是远赴别城,在那里开起了酒铺,铺中也卖茶水,也写字画,若可与老板娘切磋诗句,酒钱可免。 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前来交流切磋。 一时间,让那小小的酒铺名声大噪。 也乘势,她身边的采薇将自己做点心、烧菜的本事拿了出来,不再只做侍奉主子的丫鬟,做起了酒铺主厨。 与林太妃亲自挑选食材,将宫廷菜肴的精致与民间美食的地道完美结合,创造出一道道令人回味无穷的佳肴。 所以,她这酒铺,不仅文人墨客爱去,寻常百姓与达官贵人也爱去。 于是,赚了钱,就扩大了酒铺的经营范围。 除了美食,还在酒楼内布置了书画廊,定期举办诗会、琴棋书画等雅集。 除了雅集,还盘了一间客栈供有报国之心的寒门子弟做书舍。 渐渐地,又办上妇人坊,供有文墨爱好的妇人也有了交流茶话之地。 形成一个独有居社。 …… 大概也愿与新奇、有趣,雁归这生意声名鹊起,她便起名“云来楼“,逐步开到了皇城来。 此时,林太妃已再不是林太妃,更不是雁归,她给自己起了别名,为“蔚然“。 活得婉约而不矫情,精明却又磊落。 出乎我意料,却如我所愿。 也不知,还需多时才能再见,我只暗下约定,如若皇城的“云来楼”建成,我定要偷摸跑去喝酒。 这般想着,风又清清吹过,带来了倒淡淡的花香与湖水的清新,还有林太妃焦急的“哎呀”声。 我未抬头看向窗外,也大概知道她这般焦急所谓何事。 这一年,虽渡儿时常忙于公务,也因我提醒有意隔阂。 但拦不住长大的可祯终究是明白了自己心意,明白妹妹对兄长与女子对情郎的怦然心动之不同,竟开始光明磊落着、明目张胆地与渡儿示好。 她轰轰烈烈的爱慕,竟与往常性情不同,乍看之下,仿若又一个追爱的吉宁。 …… 第165章 喜欢 “这可怎么办哟!”月太妃叙述了可祯与她所言,轻抚着额头,显然又被吓到不轻。 “你又去当面斥责可祯了?”我挑眉看着书简中字迹,不必抬头就知道月太妃又在劝慰可祯时碰了灰。 这几日,不知是何原因,我看字逐渐越来越模糊。 每每仔仔细细看什么,都需极用力才行。 我听得文人墨客常有短视,有些心慌。 但又讳疾忌医,觉大概是伏案太多颈椎有些许问题而已,便常用力蹙着眉眼,从未对人提及。 因此,总被误以为太后近来爱生气,板着脸,显得我这太后倏然间不太平易近人起来。 这不,月太妃就又误会了。 此时她盯着我挑眉紧蹙的额头,登时就委屈了,噘着嘴对我愤愤道:“太后这话什么意思,可是我不该斥责自己孩儿?还是太后不养儿不知操心难,还是根本不以为意不拿可祯婚事当事儿,啊啊?” “啊?”我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月太妃,因坐得有些距离,而不免再次蹙眉弄眼,这才看清,月太妃眼角都噙泪了。 于是赶忙放下手中书简,踱至她身旁,轻抚道:“哪有,月月你误会哀家了。“ “哪里误会,你看你这一年,都快被权势迷住了,哪还操心得过皇子公主们,你知道宫中常传什么?“她委屈着看向我,依旧撇着嘴,圆润的脸上还挂着泪。 传什么……我自然是知道的。 这一年,本已将权势逐步放归于天子的我,又倏然揽政于身,促可知几次南下北上,微服于民间,亲身体验民间疾苦。 而我,则几乎整个人都扑在朝政上,做起事来还较从前,更为雷霆利落。 抓政事、民生、贪腐…… 研新制,督百官,促长治久安与边塞和谐…… 并进一步,完善三公九卿之位,提才干之士于应有的位置。 此番行径,也好在可知懂得,不曾猜忌母后。可总有惶恐之人,猜测我这太后是起了女帝之心,是尝到了权势的甜头,不想将权倾天下放归于天子。 …… 可我从未置之流言,任其随意说而未止。一方面,是实在没得时间管,另一方面,是想清者自清,自证通常无用。 可现在,竟连月太妃都要误会我了。 “月月是觉得,哀家当真醉于权势?“旁人疑我无所谓,毕竟只要可知信我,便无人奈我何,可我有些恼于连这般亲近的月太妃也质疑我,话语间,不免有些醋意。 哪知她竟抹了泪,赌气道:“太后醉不醉于权势臣妾不敢说,但臣妾有眼,自小也是与皇家八竿子的亲系,看得多见识多,听闻太多宫里为权迷眼的腌臜事……”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说月月这脾性,倒是急起来真敢说,忙关上殿门,生怕被外面做事的婢女们听了去。 可她倒还来劲儿了,更大声嚷道:“太后这是作甚,是怕臣妾说穿不好看么?还是就不想管可祯的事儿了?!” 我…… 我闷哼一声,倒是自己有气不能撒了,跟吃了瘪似的。只好先咽了自己的气性,安抚她道:“好了好了,你说够了没有,你当我这一年这般做事为了谁?” “为了谁?” “为了真正江山稳固国泰民安,为了大辽盛世繁荣致外敌不敢妄动,才能让可祯、乃至可念再不似前朝公主,而都有自主的能力,有底气嫁想嫁之人,过想过之人生,更有试错的本钱与幸福的底气……” 我说得声轻,月太妃却愣住了。 她眼睛眨呀眨,有些干涩的唇动了又动,才呢昵道:“我不懂,太后意思是……不拦着可祯这般任性?” “拦啊,可……若拦不住呢,当真……让她为此抱憾终身么?” 月太妃不知道,我自打去年窥见两人之间萌生的青梅情,便已有意无意出身相阻。 不敢惹可祯伤心,我便阻渡儿。 狠着心将弊端讲得清清楚楚,甚至不顾渡儿本就不幸的童年、少年。 他是心性纯良之人,又柔软而温暖,我只一提点便懂了。 这般温润如玉,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只与我道:“太后所言,渡儿懂得,渡儿会尽力疏远,自不会给可祯一丝一毫受伤的机会。” 他这般说时,有极隐秘的哽咽之声,掩得严实,但……谁让我耳灵呢。 只是,我纵使心疼,也得先为可祯着想。 她是大辽的长公主,是赵婕妤曾经用命换来的女儿,是月太妃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是江知栩第一个皇嗣。我不敢让她有爱错人的机会,更不能让她余生有任何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 我便眼睁睁看着渡儿从一个金丝雀笼,再跳进另一个金丝雀笼。 看着他整日整日待在文渊阁,以公务繁忙为由,不见朝阳公主。 每日两点一线,捧着文献,装得木木呆呆,痴痴愣愣,似个不解情事的榆木疙瘩。 可是……可祯却受不了,她的渡哥哥不来找他,她便去找渡儿,时常等在文渊阁,一等好几个时辰。 也不出宫玩耍,也不抚琴写诗。 反而时常环抱双臂,蹲坐在那阁楼前的石狮旁,哪里像个尊荣娇宠的公主,反倒似个小可怜。 这般几个月后,渡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将我先前的话抛至脑后,又心软了。 他走出文渊阁来,为可祯举伞遮阳。 此时正值下朝,文渊阁前有些许人经过。 可祯抬起头,在刺眼的阳光中,看到撑着伞,立于朝阳下那身着靛蓝衣衫,面色如玉、温文尔雅的邱林渡。 欣喜之色再难控制。 竟倏然激动起身,不顾阁前尚有低头行走的官员,一把抱住渡儿道:“渡哥哥,祯儿好想你,你这些时日真有这般忙碌么?祯儿去同母后说,让她不要安排这般多的公务好不好?” 渡儿有些脸红,又有些心疼,便谨慎着解开盘在身上的小团子,像小时候那般抚了抚可祯的脑袋,说:“祯儿不必,哥哥……是喜欢这般忙碌的。” “可祯儿不喜欢啊,祯儿都见不到你了,或者……”可祯眼眸中星星闪闪,倏而一亮:”祯儿去求母后给我们赐婚如何?” 那时,燥热的空气中忽有一阵清风应景般吹过,吹得那油伞上的纸蝴蝶徐徐落于两人之间,久久盘旋飞舞。 渡儿看着面前认真的可祯,看到眼前那小巧的鼻子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一时间怔住。 只记得可祯待他愣了许久,又难过又近乎恳求着闭眼道:“祯儿……好像喜欢上哥哥了……” 这一句话声轻却真切,惊得下朝归家途经于此的稀疏朝臣,也为之一怔。 …… 第166章 心意 只这一句,不止让渡儿明白了公主妹妹的心意,也让朝中许多人窥见朝阳长公主对质子之情。 此举,致使一直对两人之情絮并不知情的月太妃再次警觉。 更致朝中开始有言官们弹劾质子,质疑质子是否蛊惑公主,担心朝阳长公主这段情感告白会给朝廷带来不必要的动荡。 毕竟,质子的身份特殊,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曲解为北国意图。 虽我深知,北国并无授意,也绝没有机会授意。 而我眼睁睁看着长大的渡儿,纯善无比,温良守礼。 只是……皇嗣子女的情感纠葛往往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公主的感情也大多不能自主。 可祯的告白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朝中的议论和弹劾,月太妃的警觉,都让原本就微妙的两小无猜变得更加复杂。 质子的身份,无疑成为了这一切风波的中心。 渡儿自己显然也明白。 不日后,他便在我殿前跪了许久,从天黑跪至天明。 那次,是我这多年来第一次发怒,怒他不听我言还忍不住示温情以可祯,怒他明知自己身份可致公主与自己遭他人苛责,还要动情…… 也为做给弹劾忌惮的官员来看,第一次,命人出手杖责他。 虽已提前命侍卫只用平板取巧,只许看出伤势不可伤及要害,但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看他无怨无悔咬紧了牙关,还是不免心疼。 遂只杖十下,就命人停了手,转身回殿中。 哪知,这傻孩子,竟冒着雨,不顾伤口发炎溃烂的危险,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直待旭日初升,可祯得知消息后也慌慌张张跑来,哭得稀里哗啦的,一点不见稳重之行径。 陪着自己的质子哥哥,一并跪在晨起将停的晨雾中。 …… 也是从那日起,我终知道,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羁绊,大概是很难拆得断了。 后来,我打开椒房殿的宫门,轻轻踱至两人身边,只见可祯眸中的怨怼,她倔强地仰着白皙的小脑袋,梨涡都不曾见了,只愤慨地对我讲:“母后你告诉我,难道公主真的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利了,纵使这些年,祯儿未曾出格,一再恪守公主本分,都不配任性一回,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么?” “可祯,不可这般对太后讲话,哥哥本就告诉过你,哥哥对你只有兄妹情,绝无……绝无男女之情,可祯不必如此,哥哥也不配公主喜欢。” 渡儿忍者周身疼痛,咬牙道。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滑落,映得他唇色也变得苍白。 “哥哥,祯儿又不是傻子!你要骗我到几时,你我从儿时相伴至今,早已不是兄妹那么简单。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的每一次默默守护,每一次为我遮风挡雨,我都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谎言继续横亘在我们之间,我要的不仅仅是兄妹情深,我要的是与你并肩,共赴此生。” 可祯的话语坚定而有力,她依旧仰着脸,在雨后的朝阳中,似已决心要打破这层无形的隔阂。 我看到渡儿望着可祯,眼中的痛楚与挣扎愈发明显,心中亦五味杂陈。 便叹口气对可祯道:“你先起来,我知道你心中苦楚,但你要明白,身为皇嗣子女,情感往往不能自主。何况,你所喜欢的,又不是寻常人,渡儿是北国送来的质子,你就不怕自己在这段感情中受伤,不怕……” “祯儿不怕!”可祯未起身,依旧仰着倔强的小脑袋打断我道:“祯儿自幼饱读诗书,母后不必说祯儿也知质子意味为何,哥哥是两国相交的一枚棋,一举一动都如傀儡,我若嫁给哥哥,必定日后也要饱受这般煎熬,国兴或安,但若两国交恶,必被立于必被立于刀尖之上。可身不由己定,心却可以由己。难道就因如此,便要知难而退,要放哥哥一个人受折磨?祯儿不愿,哥哥……也不是天生就该为质的……” 可祯说到此处,已是潸然泪下:“母后,您曾教我,身为公主,要为国家考虑,为人民着想。如今,我若能与哥哥在一起,何尝不是将自己的婚姻作为两国关系的纽带。而刚好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又愿承担日后的风雨与可能的风险,为何就只因我是公主,便不能呢?” 我望着这般倔强的可祯,一时哽住。 竟也说不出为何来。 此时却见已虚弱无比的渡儿还在强撑着一丝体力,声带嘶哑着对可祯道:“祯儿,别这样,哥哥不能将你置于任何危险中,你是公主,自有万千良婿,你不能……” “你闭嘴!”哪知可祯竟有如此大气焰,奶凶奶凶地喝住渡儿,连眼角的泪都似有了胆量:“哥哥你不要再困在自己的禁锢中了好不好,我不怕风雨,也不怕危险。我知道身为公主的责任,但我也有自己的情感和选择。我喜欢你,愿意与你共度风雨,这是我自愿的选择,也是我对你的承诺。你也拿出自己的勇气好不好,你是质子没错,但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 莫说是我,就连渡儿都哽住了。 我们曾经都只顾为可祯考虑,怕她遭遇风吹雨打,怕她经历感情挫折,怕她再重蹈前朝覆辙,一直小心呵护。 却又忘了问问她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人。 也忘了,她本是这般勇敢、出色的长公主。 “你俩都起来,你们两个的事儿,哀家不再阻拦,但……”我忍不住叹一口气,望着这相依的小两只继续道:“宫墙之内,情感的纠葛往往比外界更为复杂和微妙,故而你们现在有多大的决心,多强的定力都说明不了什么。若真能携手共度,也需耐得住寂寞,闯得过挫折才行。” “母后……”可祯闻听此言,欲言又止。 “你们先暂且分开,冷静一年,渡儿这一段时日在文渊阁做得不错,哀家命你去助大学士编撰文献,领其职,继续深造,不可懈怠。你俩一年不得见,一年后,哀家再看你们是否还能这般青梅不改,心意依旧。” 可祯尚还有些难过。 而渡儿已然明白我用心,只低头应道:“谢过太后,臣……遵旨。” …… 第167章 不阻 “所以,早儿你就这般不阻,任他们一年后再纠缠在一起?”月太妃听闻我讲至此,依然惴惴不安道:“那次你打了邱林渡我是知道的,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惩戒他,让他断了对可祯的念想,原来你竟是……竟是……只做做样子!” 月太妃又有些恼火之色,只凶恼地瞪着我。 连眉毛都染上了怒意。 偌大个皇宫,大概也只有她敢对我这般发火了。 只是……均在私下里。 人前,她还是那般君臣有别的模样,唤我为太后,谦卑称自己为“臣妾”。 有时候,大概身份使然,才三十几岁的她都对着宫人们自称“老身”了…… 现下,她又撇了嘴巴,不等我回话就道:“太后这般……这般……哼,老身只怕关上门来念佛算了,竟真是不管可祯了!” “月月你冷静一些,”最近公务之忙,扰得我不仅短视,还脑壳疼,但依然得耐心哄着我的好太妃:“你还当可祯是世事不懂的小孩么,你这般天天苦口婆心地跑去说教可有任何用处?我懂你爱女心切,也懂你给她的爱要比我多得多,但……你可知适得其反,你可知初涉男女之情的人,本就容易深陷其中而失得理智?” “什么?”月太妃倏而怔住了,再不见当时咄咄逼人的愤怒,反而语气低沉道:”我……我哪里懂得,哪里知道,我是一辈子也未尝过情爱的人……” 我哑然,有些自责怎忘了她这三十余年是怎么过来的,竟出口戳了她痛楚。 可她很快便又恢复了如常,定声道:“我这三十几年,只懂父母之爱子,只懂我的公主该嫁什么人,该过怎样无需担惊受怕的幸福人生,她即便不听,我也得劝。” “可……那只是你以为啊……月月你难道忘了,我们都曾是一生不能自主之人,从小在闺阁中,我们玩耍不能自主、读书不能自主、想学什么亦不能自主。后来择婿的机会便被安排着入宫为妃,从此,连出宫,都是奢望。” “我们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被决定了大半。不管家人为私欲也好,为家国也好,自以为是地为我们打算也好……可这种被安排的人生,可曾有一秒,过得舒心,过得自在?你难道也希望可祯如我们一般,只能过被安排的人生么?” 说罢,我又打发婉儿出外殿为我们斟茶,继去年常嬷嬷寿终正寝过世后,我殿中只余婉儿一个贴身宫女。 为的,便是清净。 婉儿恭敬行礼,踱出外殿,内室中便仅余我和月太妃两人。 此时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正照在我与月太妃之间,她闻言沉默着,似在寻找答案,也或许是在犹豫。 我便拉她坐下,又道心声:“我知道,她如今执意要嫁之人,并不随我们愿,是因质子身份使人担忧,可他若抛开质子身份,只是平常人家温润男孩呢?我们可还会阻挠,会担忧?” “可……他终究只是那北国送来的质子,我知道那孩子从小就善良守礼,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可若由着他们,这段感情必定充满了荆棘和坎坷,如若……我是说如若,北国真有一天有何异举,该至可祯于何地啊,何况,如若质子有一天归国呢,可祯当真要随他去么……”月太妃眸中满是担忧,她凝着眉,句句如泣。 月太妃的话语如重的锤击打在我心中,她的每一滴泪,都映照着对未来的忧虑与在前朝时留下的伤痛。 “月月,”我轻声说道,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茶水泛起层层细波,“您的担忧,我又何尝不知?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祯的心早已牢牢系于渡儿身上,我们若强行将他们分开,岂不是伤了她的心?” 月太妃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的声音哽咽而坚定:“我知道,但我更害怕的是,一旦未来……有一天若真是局势有变,她将何以自处?我们今日的决定,关乎她一生的幸福。” “可若,这种担忧永远不会发生呢?”我慢慢放下茶杯,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这……可能么?”月太妃疑惑着抬头,一脸不可置信道。 此时窗外的阳光随着时间波动再次变换了光线,斑驳的光影洒在我们脸上,似也在写下疑虑。 我不免望向窗棱,看着这时光流转的斑驳光线,才沉声道:“所以,你可明白,哀家为何忽然执权不放,如此疯魔着治天下定乾坤?” “为……何?”月太妃沉默片刻才答,似想到了什么,又还是不解更多。 “为的,是让大辽早些……更早些,实现海清河晏的盛世宏愿,为的是让大辽强大到可执天下之话语权。如若明年,或者后年,那一年终于来到,可祯、可念,以及可知、可予,就都不必再承担沉重的皇家枷锁,亦不再必须受身份所累,拥有我们从未曾拥有的选择权和自由。她将有机会去体验真正的情感,去探索山河江海,去寻找自己想要的幸福,不必管……这幸福来自哪里,究竟是不是年少以为的眼前人……” “是,则不必忧虑,因大辽强大,盟国只是盟国;不是,则亦无惧,因无论何时何地,公主都有自己温暖的避风港,有该有的勇气与底气,不怕所遇非人,更不怕重新选择……” “早儿……”月太妃轻轻唤我。 我亦回头,发现,她好似懵住了,但只一刹那,眼神中又仿若闪过一丝明悟:“所以,你让她们一年不得见,是在给自己护他们的机会?” 我点点头,不免又轻声叹气:“不是给自己护他们的机会,是定要给自己护他们的能力,且……他们尚还年幼,一年时间未见,若情不到位,或许无需我们相劝,便迎刃而解。可若他们依旧认定对方,那……便让理所当然让渡儿留下,做个真正的大辽人。“ …… 第168章 心疼 其实枉然间回望。 我竟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代江知栩,让这大辽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 可元十二年时,可知十五岁了。 这一年,天下再不见任何饥荒与灾祸,连年的丰收与人才济济,让大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这一年,可知也终于过了束发之礼。 他已是真正的少年郎,眉宇间英气逼人,双眸深邃而明亮,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红润。他束着长发,一袭龙袍合身又随风。 一年多的民间游历终是没有白费,更让他身上添了许多的坚韧与为民之心。 这一年,他显然成熟更多,有了卓越的才能和远大的志向。 我看着,很是欣慰。 这一年春风和煦,万物复苏。 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便无一不带着笑颜。 宫中也是,俸例涨了,宫人家中不再缺衣少穿、度日艰难,便处处可见鸟语花香,眉笑颜开。 我站在宫墙上,俯瞰着这繁华盛世的景象,心中倏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动。 便鬼使神差着,对着身旁空气讲:“你看到了么?你嘱托我的,我这么快就办到了呢……” “母后,是在与在与谁讲话?”身旁陪我站在宫墙上的可知怔了一下,疑惑着看向我。 “没什么,母后只是想起一个人。”我忍不住微微一下,轻声道。 “可是想父王了,儿臣……也想他了……”可知说这话时,天地间忽然起风,他的龙袍被吹起,飘飘荡荡的,一如我幼时看到一般。 我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许是他已是回应了。 …… 盛世的好处颇多,最重要的是,曾经总对大辽蠢蠢欲动的诸多敌军小国前来示好,有主动奉贡的,也有派遣使者请求结盟的。 当然,更多的,不乏看上可知这天子正值少年志气,以求和亲至大辽的,竟也不在少数。 当真是盛世之下,国力强盛,边疆稳固,使得原本觊觎大辽领土的敌国再不敢轻举妄动,反而纷纷转变态度,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与大辽建立良好的关系。 这些国家中,有的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希望借助大辽的力量抵御其他强国的威胁。 有的则是看中了大辽繁荣的市场和丰富的资源,希望能够通过贸易获得利益。 还有的则是被大辽的文化和政治制度所吸引,希望能够学习借鉴,以促进自己国家的发展。 但不管何种,我也知盛世并非一帆风顺,更需居安思危的道理。 所以,这一年,我从未放松对国防的警惕,而是命休养好后,执意重新回归戍边的南风将军加强边防,整顿军队。 同时命林释从育子的耐心中抽回心思,肃清军队,时常演习,以确保国家长治久安。 同时,注重内政,改善民生,让百姓能够享受到盛世带来的红利。 如此种种,总算能为可知赢得民心与声望,再不负我们当年之艰辛。 不过这一年,确也还有诸多要操心的。 其一,便是可祯与渡儿的婚事。 这小两只,一年的分离并未隔阂彼此,反而思念愈浓,坚定更甚。 好在余月前,我命使臣出使北国,要渡儿长久的留下时,裴君并未拒之,听说弟弟要娶大辽入赘我大辽,还激动得流下泪来,直言“好,好,如今他这孩子竟也有了喜欢的女子,甚好,甚好。” 连他们尚还在世的太上王,也忌惮如今大辽之盛不敢不从。 于是,见质子是“入赘”,曾经弹劾的诸臣也不再质疑许多,这婚事便顺理成章起来。 唯有月太妃依旧不开心。 说邱林渡简直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竟有胆将自己精心养的花儿摘了去。 我闻言又笑,说你啊,怕是觉得这世间无人能配得上咱们可祯? 月太妃闻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叹气道:“确是,确是,也怪我眼界实在太高,才浪费了这一年,竟没有看上一个适龄的官宦子弟让可祯相熟,才阴差阳错被他这质子摘了去……” “唔……那可真是怪太妃不怪哀家,这一年,哀家几乎命人将满朝的适龄男子翻了个遍,递给你迷可祯眼的,谁让你自己……一个都看不上呢?” 我看着她越发圆润的脸庞,禁不住逗趣。 她看着我不怀好意地颜笑,也禁不住嘟嘴挤兑我道:“太后莫要这般说臣妾,还不是太后自己短视得紧,说不定漏了什么绝世郎才呢?” “你……” 月太妃真是,一下子搓到我的要害。 这一年,我短视当真越来越厉害,稍离得远便看不清。 离近看字时,更是眼花缭乱。为此,我处理政务时,便时常俯地越来越低,可越是这样,短视就越严重。 已到不得逃避,不得讳疾忌医时。 可太医针灸也好,推拿也罢,依旧不能见缓解。 便建议我用上那金圈嵌水晶石的“读书石”,独个儿待在眼睛上,还要挤住另一只眼。 字是看得清了,可当真是……丑极了。 我才不要,不要! 呸呸呸。 于是,我便忍者短视之痛楚,只想着反正不必多久,就能将大权交予可知了。 待那时,我便什么都不做,日日闭目养神,就不怕养不好这短视了! 只是,我却不知,我后来,竟一生都未再养好。 …… “好了,我的早儿太后,我近来,也是逐渐将那渡女婿看顺眼了,待过几日春宴,咱们就把两人婚期,定下来。”月太妃望着不远处两只连理同飞的蝴蝶,倏然温柔着言。 “好,你同意便好。”我也微笑着点头,一并看向那蝴蝶。 其实,除了可祯和渡儿,还有一个人的婚事颇让我操心。 那便是……可知。 面对束发的天子,我再不能以年幼为由,迟迟不采言官那为家国民意而“充盈后宫”之谏。 好在,可知也并无不愿。 还与我讲:“既是天子之责,便责无旁贷。只是……闺阁之事儿臣不懂,母后先帮儿臣遴选名册便好,但需注重品貌、家风、德行、才能……” “呃……”我一时哽住,未料到可知竟于立后六宫这般理智,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母后是对儿臣有何建议?” “没……”我望着可知黑曜石般好看的大眼睛,终还是小心着问:“皇儿可有什么喜欢的女子?母后可以……” “没有,”可知竟无比镇定地打断我,定声道:“儿臣既为天子,便没有自私的儿女私情,一切以天下为重。” “……”我看着面前依旧如常的可知,又看了看身旁时常被他相护的小婉儿,除了一丝莫名心疼,再未说什么。 …… 第169章 治愈 可元十二年秋,再遇桂花飘香季时。 我们从春日宴纠结到中秋夜,终于定下了可祯与渡儿的婚约了。 民间也得闻喜讯,常惊叹为奇事也,也有偷偷议论说是是我这太后和天子仁慈而达济天下的心机。 我……??? 本想与百姓辩驳一二。 但想想还是算了,好似这般的误会倒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在大辽昌盛之时,有什么比将自己疼爱的公主嫁给别国质子,更得人心呢? 但我与月太妃依旧担心他们只是青梅之情不够坚韧,终是不得放心,便将成婚日定于一年后。 以给渡儿小小的考验。 渡儿听闻是千恩万谢的,对他而言,能娶自小便喜欢的女孩子,已是幸事。 且他愿意待在大辽,还轻叹着与我说,太后怕是不知道,当年在北国,我母妃叛逃,六岁的我被裴哥哥从父王那里将我救回时,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冻伤,若不是哥哥,我连命都没了,可他也因我做了不想做的事,为保我不再被害,就与那些与父王一般残忍的兄长们争王位,被迫为父王四处征战扩疆土。 后来他因我伤势惧寒,连年复发隐痛,也知我怕那些哥哥们和狠厉的父王。于坐上新君位置之后,便说君王身不由己,不能时时护我,要送我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养伤,让我在那里待上许多年好不好。我听他的也怕他亦是不想要我,所以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大辽,也是惧怕的不行,很怕自己要从一个地狱再入另一个地狱……却没想到,太后待我竟如亲母一般,皇妹皇弟们,也从不拿我当质。 我便喜欢这里,愿意永远留在这里报养育之恩。 只要太后不弃,我定好好护可祯,好好做大辽的女婿。 谢谢太后…… …… 那时中秋还未入夜,天空尚晴,未央园中成片的桂花林中,我这般听着他讲起他孩童时从来缄默不肯提的往事,心中酸酸的。 好似那些故事,我也曾经历过一番。 好在,他能被治愈,便幸运许多,许多…… 我温柔笑笑,想抚抚他的脑袋,却发现这小子已经长得这般高,我伸手竟够不到。 便又尴尬着收回,看着他如今君子如玉,温润如双的模样,好奇道:“可渡儿究竟是何时喜欢上我们家可祯的?与哀家讲讲好不好么?” “啊?……”渡儿大概是惊奇于往常端出一副威仪端庄姿态的我,此刻竟探着脖子,如一个八卦妇人一般,一时间哽住了。 可还是乖乖地回答我道:“这……臣该如何说起呢,大概……大概是从臣初来大辽担惊受怕时,祯儿妹妹突然闯进我的视线起,她那时小小一只,看起来糯糯的,比臣矮上那么多,却用力将胳膊搭在臣肩上,轻拍着安抚臣道‘小哥哥别怕,就把这里当家就好,我是这里的长公主,这里我最大,以后……我罩小哥哥呀’……” 渡儿说道此时,眸中尽是温柔与美好:“她笑容那么灿烂,臣还记得当时都看得入迷了,竟也真的不怕了……” 呜……我心中诧异不已,竟不知,我们这平日里稳重,弟妹前端宁的朝阳公主,背地里,竟是这个女悍匪样子…… …… 那日中秋,大家都很欢乐,连月太妃也不忧伤了。 我问她你不担心可祯、不怕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她却啃着鸡腿,漫不经心道:“我担心她作甚,左右还有三年,看这小祖宗气哼哼的模样,看得我真解气。” 我呵呵呵笑,果真是相爱相杀的母女。 想来可祯这脾性也不止是随姑姑,还随这嘴硬的月太妃。 忽而却又瞥见整场的欢声笑语间,确只有可祯一人撇着嘴,不开心地嘟囔着:“为何还要等一年,一年啊!明年我都成老姑娘了!” 好在身旁有渡儿闻言安慰,我也就不必再担心这“小悍匪“了。 …… 忙完可祯之事,便是可知。 为天子选妃,可比为公主选驸马复杂得多,况我又眼神不济,光是内务负责礼聘与采选的官员送来的折子,都让我好生眼花缭乱。 更别提其他小国进献的女子。 当真是看都不想看。 且之后又要定人,又要从这些妙龄女子中分个三六九等的品阶来,不仅要兼顾背景,又要兼顾才干和品性,这对我来说,都是绝难的事儿。 简直……比让我理政事要难上千百倍。 我不免又想起多年前,那慧茹长公主屡次当着我面逼江知栩充盈后宫的事,想到她当年对着名册挑挑捡捡有如买菜。 就更觉难了。 毕竟于我而言,是不忍心这般像挑商品一样挑选闺阁少女的,可……又不得不做。 不过,月太妃对此倒是很开心,说可知添个嫔妃也好,这后宫实在太静了。 说可念、可予也都长大,基本已不太爱闹腾,大多数时间,不是温书学习,就是做些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儿。 可祯就更别提了,心只念在自己的渡哥哥身上。 而后宫这些宫女们也都年岁不小了,有外放嫁人的,也有性子越发沉稳的。 她便时常觉得无聊,觉后宫已静得连掉跟针都听得到。 下厨也无人吃。 说自己再这样,都要同蚂蚁交朋友了。 “那既如此……孩子他母妃你不如多费费心神,将着选妃差事帮哀家办了?”我见她这般感叹,立马毫不客气着。 “啧啧……好你个太后,我只想着日后陪儿媳玩耍,可不想揽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啊,合着你跑来问我对充盈后宫有何意见,是想陷害我?” 月太妃总算较之前聪明一些,惊呼着弹跳起身,躲开方才还看得起劲儿的名册,似躲瘟神似的。 “哎呀,好月月,你就陪陪哀家,别光吃不动了好不好?”硬得不行,我便来软的,撇着嘴巴努力装出一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 哪知,月太妃竟一点不可怜我,还伸手抓起一颗瓜子,气呼呼地扔在我身上:“你什么意思,你嫌我胖是不是,我吃你椒房殿的饭了么管那么宽?” 嘿……我这暴脾气。 我也忍不住抓起一颗瓜子扔在她身上,哼一声道:“哀家就管了就管了怎么着?” “你……” 月太妃气急败坏,本就圆乎乎的脸被我气得更圆了。 可她圆归圆,气归气,和我打过骂过之后,还是乖乖地拿起名册,认认真真陪我选了五天。 …… 第170章 选人 于是,知元十二年秋末。 可知也大婚了。 只是,只与一人。 可知作为天子,充盈后宫自是至关重要的,我和月太妃那五日,挑的头晕眼花,拿着礼聘名册把朝中各方大臣筛了又筛,却还是定不出所以然来。 后来又看采女名册,也是划了又划,不忍再划。 其实,也并非我俩挑剔。 而是,始终不想看可知也如历代帝王那般,做一个就连婚事上,都不能任性的冷面天子。 一辈子薄情寡义的。 那般渣男模样,想想,都令人齿寒。 我便撂挑子不选了,想若如前朝那般动荡不得已便罢了,如今盛世昌隆,无需这般也是无碍的。 于是就在月太妃的撺掇下支开婉儿,再度去未央宫,找可知谈心。 想告诉他母妃不必他非要做个不得一丝任性的天子。至少在婚姻大事上,他可以听从真心。 哪怕天子的内命妇只有一个也好,都需遵从内心才行。 我亦不在乎皇家是否可以广後胤,更不在乎未来是不是儿孙满堂。 我只在乎,我的儿子,能不能遵从内心,能不能余生幸福。 且我是与先帝从青梅时期走过的人,看得出他自小便待我从民间带回的小婉儿有多不同。 看得到可知幼年便登上天子之位起便不太爱笑,从来都是威仪持重的。 可这几年间,唯有不会说话的婉儿能做鬼脸逗他笑,能在月昌忙碌之余,遵我命陪他温书。 我和月昌曾看在眼里,总觉得这场景与我和先帝幼时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却也知道,那点相似其实不足为奇,一切都是我们心中慰藉罢了,毕竟没有谁能代代谁来过。 …… 显然,可知已过早明白了这一点,我与他讲这些时,他只放下笔静静听着。 听得月昌都在一旁老泪纵横了,他却未有一丝悸动。 直到待我说完,也仅仅是淡然笑了一下,轻声道:“母后,您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心思怎还跟个少女似的?” 我:“……???” 哎,这什么孩子。 可正当我有些恼火他这似嘲讽般的话语时。 可知却神色缓和眼睫轻垂地看向我这母后,倏然宠溺地笑了? 月昌大概也不明所以,于我不谋而合般对视了一眼,眸中都写着大大的问号。 哪知,可知笑过之后,心疼般地看着我鬓边长出的白发,才悠悠道:“母后啊,儿臣是可知,不是父皇。我知母后是希望我能遇见一个喜欢的女子,过简单一生,像您和父皇曾经向往的那样。可……儿臣既坐上天子之位,就不只是您的儿子,儿臣还是百姓的寄托,是朝臣的希望。如今母后托举这盛世给儿臣,已是那般不易,那么儿臣就不该只做一个任性的孩童,而是更要做个心系天下的明君,要足够持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守得住这得来不易的海清河晏,要这盛世繁华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既如此,儿臣又怎能任性呢?婚姻虽是大事……可于天子来讲,亦是维持江山稳固、国泰民安的因素之一,是注定要掺杂许多政治因素为考量的。那么……儿臣就不如理智一些,娶一个相敬如宾、互相扶持的皇后,纳一些能够助朝政、明事理的妃嫔。至于婉儿……她不该随儿臣领这重任受这委屈,儿臣既喜欢她,就该永远当她是可爱的婉儿妹妹……“ …… 可知说这些话时,柔柔的,轻轻的,却不急不缓。 他披着玄色的龙袍立于烛灯中,十五岁的年纪,已比我高出一头半。大概因少年习武,身姿挺拔如柏,王冠束发,眉眼间尽是坦然。 端得是芝兰玉树,气质出尘。 可说出的话,却理智又沉稳,惊得月昌都愣住了,也惊得我一阵一阵心疼。 只想说他傻孩子,你何必从小就这般懂事啊……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极力掩着眸中想要溢出的泪,温柔笑道:“母后知道啦,我的皇儿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 …… 于是,为天子立后六宫便还是照常进行,但我们商议过后,又觉得一下子招来十余妃嫔好似也略有不妥。 不如先择门第合适的女子先行立后。 往后再允采选与别国进献。 也是为长治久安,避免日后后宫纷争。 可是……我这眼睛啊,不戴那独眼的“读书石”根本看不清字,戴上又只觉头晕。月太妃便骂骂咧咧地将名册夺过,命我好生休息去,自己埋头将合适的皇后人选筛了又筛。 要年龄相合,也要娘家门户高,毕竟不高未来不足以震慑后宫,又需势力不能太大,以防外戚权重压制君主。 在此基础上,还要挑女家或女子本人贤德名声为人传扬的,以防不能足够宽容致后宫不宁、婆媳不和。以及身家清白,家中决然没有高门凡几腌臜事的…… 如此种种,最后,才是相貌端庄,德才兼备…… 月太妃挑的腰疼屁股酸,终于于三日后,划得只剩下五个,交予我和可知。 累得连话都懒得对我俩说。 我打开名册,对月太妃的办事能力甚为满意,她最终挑的五家是: 其一,是右相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幼女,十三岁的孙乐乐。 是个德才兼备,颜值出挑的女孩,我曾于有一年宫中办春宴时,见过一面。活泼灵巧,礼貌谦和,甚是招人喜欢。那次春日宴,这姑娘还同可念一同组队与男孩们对诗来着,才学之出色令对战的男儿们都自愧不如。 其二,是广德侯家嫡孙女南云,也就是南风将军的侄女,右将军家中独女。 我未曾谋面过,但也听说这女孩幼时跟着右将军于军营中长大,很有将门女的胆识与才学,不过性子是沉稳的,和她姑姑不一样,并没有驰骋沙场的夙愿。 其三,是志阳侯家的长孙女章萧雅,年龄与可知最为接近,连生月都相同。 这女孩我虽从未见过,但总觉莫名亲切,大概是因她是章太贵妃的亲侄女。 说起来这么多年不见,我还真是很想章太贵妃,想她的心高气傲与独有特色的白眼,也想她那光明磊落的性情。 不知,她在苦寒的皇陵过得如何了。 前两年我去皇陵祭奠时也曾见过她,她已变得平和又自在,不施粉黛素净地与周顺仪在一处,远远对我行礼,点头。 我们当时站得有些远,不太能看清。 但我依稀感觉得出,她已不再是从前的章太贵妃,大约永远不会再对我翻白眼了。 另外两个姑娘,皆是出身于新近颇有名望的士族,均是家中代代为官,又忠于我与天子的士族。 我问过可知意见后,踌躇许久,才终于在这五人中,划定了一个人。 第171章 新媳 近十一月的天气,已有些寒凉。 玲珑追着秋末的尾巴,命人为我做了许多好吃的桂花点心。 她年年都是如此,知我喜好,便一年未落过。 我看着这一盘盘式样精巧,装盘景致的糕点,那是从幼时就喜欢的味道,如今,只看着心甚暖之,却也不觉得那般惊喜了。 大概我怀念的,也并非糕点本身。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轻叹,想自己果然过了半老徐娘的年纪,会看淡许多许多,可这半老徐娘,也才不过三十三岁啊…… “早儿你别发愣了,快尝尝这个,我觉得今年的桂花酪做得比去年更好,又奶又甜,入口即化的。”月太妃看我愣神,舀了好大一勺桂花酪置于我面前,满眼尽是欣喜。 盛情难却,何况是我的月太妃呢。 我遂将刚刚哀愁抛至脑后,又展没心没肺般的笑颜,低头浅尝,确实觉得较去年更甜,只是这甜,腻了一些。 不过月太妃不在乎,她素来喜好甜食。 不然,也不会越来越胖。 还好吃懒做,日日一副心宽体胖的模样。她看我点头,更为欢喜了,又伸手小心捏了一个桂花糯米糕来,塞进我嘴里。 那糯米团子粘粘的,可团着一口桂花独有的沁人心脾的香甜于我口中化开,满口都是甜蜜。 只是这甜蜜没过多久,我就在漫不经心的转眸间,瞧见月太妃鬓边,竟有了几丝莹亮的白发,正在秋末乍寒的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光。 我一时愣住,月太妃却似早有察觉般,依旧笑嘻嘻道:“早儿你怎么了?是看到我那几缕白发了么?我今早也发现了,不过无碍的,我都三十六了,半老徐娘的徐娘,人生都过大半,长点白发有甚稀奇呢?” 说罢,她又岔开话题道:“明日就是皇上大婚了,咱俩这做母后和母妃的可得打扮精神点,就是哎……方才制衣局送来的帛裙未免太过显胖了,我该怎的束个腰身出来呢?” 她依旧嘴巴不停地念叨着,惆怅在自己的圆润的身材,又惆怅制衣局手艺到底还是不够出色。 我们身旁的壶水中冒着淼淼热气,我却在其中窥见月太妃半身孤寂与操劳,窥见她少女入宫时的明艳动人,窥见她接过襁褓中的可祯时那忧虑胆怯的模样,窥见她于吉宁和亲后躲在房中的偷偷抽泣,还窥见她越来越熟练的育儿经,以及先后忙活三个皇子公主时的用心……而今,这般可爱的她,竟都有白发了…… “我们月月不必束腰身,不管胖瘦,她都是最美的,是可知最美的太妃,是早儿最美的姐姐……”我忽而这般说道。 其实说这话时,我眸中是蓄着酸楚的。 惊得月太妃到嘴的一口桂花酥都呛了出来,急忙端起身旁的茶灌了一大口,喘着气斥我道:“早儿你突然这般煽情作甚,一点不像你了,你不该说什么‘谁让你吃吃吃吃那般胖’么?” 我又忍不住啼笑皆非了,带着眼角留下的泪笑道:“怎的,我不损你还不开心了?“ “当然了,我可就喜欢我们太后这张不大会说好话的嘴呢,“月太妃冲我挑了挑眉,又一脸鄙夷地递予手边的帕子,啧啧道:“快擦擦你那不值钱的眼泪,都当太后的人了,眼窝子这般浅……“ “谁眼窝浅了,是你吕洞宾不是好人心,转喜欢别人损你,什么喜好。”我这般说着,还是接过那带着桃花香气又绣着鸳鸯的帕子,轻轻拭了泪。 …… 可知大婚这天,天色好极了,天蓝又晴。 立后大典,也与大婚一并举行。 故而天还未亮,已提前入住宫中的准儿媳章萧雅,就已来到椒房殿中与我请安。 当时选这姑娘的时候,我其实很忐忑,生怕章太贵妃这侄女和她是一模一样的性子,怕婆媳相处起来,不甚愉快。 毕竟,作为德高望重的太后婆婆,我得在儿媳面前时刻表演大度、持重与端庄,可不能再像从前挤兑章太贵妃那般挤兑儿媳了。 毕竟,皇后怎么气贵妃都无所谓,太后可不能逗趣皇后。 结果没想到,这小雅儿进宫时,竟是那般知书达理,明媚识大体的姑娘。 把我和一直很紧张的月太妃都惊住了,实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惹人喜欢的女孩子。 月太妃还直接一整个喜欢住了,拉着这小雅儿的手嘘寒问暖,婆婆本分暴露无遗。 还直言就是自己挑人挑的好挑的妙挑的只想哇哇叫…… 好似,这皇后人选最终不是我定的一般。 哼。哼哼哼。 不过……小雅儿确实不让我失望,她在宫中住了月余,不仅明理谦和、温婉多才,还有着和章太贵妃一般无恙的光明磊落。 那一刹那,我甚至有点愧疚,觉得小雅儿嫁给未来可能会因治天下而无法专情的可知,真是可惜了了。 只但愿,可知能一直待她温和如初,夫妻互相扶持,相敬如宾。 哎,果真是上天眷顾。 我本来,挑上志阳侯家姑娘,是有较大私心的,并不止是本着还章太贵妃这多年的夙愿和对江知栩义无反顾的用情。 而是,志阳侯一直都是忠勇之人,且珣帝登位前,家中曾世代簪缨。虽于珣帝继位后不受重视,也再无高官,却一直效忠朝廷,于江知栩继位时,也予以尽可能的支持。 这才让江知栩有了绝地求生的机会。 可以说,没有志阳侯的忠勇,我们如今得来不易的繁盛,也不会这般容易。 虽然章太贵妃后来随先帝去了皇陵,志阳侯却依旧坚守着自己的忠诚和信仰。他没有因为朝廷的忽视而改变初衷,也没有因为权力的转移而动摇忠心。 他依旧如故,不会心生怨怼,不会废立自专,依旧好生教养儿孙。 可是,他近来毕竟年老,连上朝都不太给力了,时常犯困,便动了请辞回乡的念头。 那我哪里舍得,只好宣来他的儿孙们相看,发现章家人确实不错,虽再无他这般才干的。 但也个个忠孝,是可扶持的。 其子孙在基层的工作也勤勤恳恳。 我便觉,这章家,过了这许多年,家风好,又上进,依旧朝廷可塑,可大为信赖,还可作为榜样牵制好大喜功的官员,他家的女子做皇后,是妥帖的。 可知也这般觉着,便第一眼就圈住了章萧雅。 我问他不怕这女孩似你章母妃那般傲娇么? 可知却说,不会啊,章母妃也挺可爱的,我幼时她只在你面前骄横,对我们却特别温暖呢,还大方,皇后若是这般,也倒没什么不好。 嗯…… 我想起章太贵妃早年间与我相斗时那骄蛮的白眼模样,又想想她见可祯她们时的开心温柔,心中一阵唏嘘:这女人,果然两副脸孔! 哼…… 第172章 大婚 可知与小雅儿大婚那日的情形,我到多年后都一直记得。 那日是十月三十日,丁卯日,难得的良辰吉日。 天气也恰到好处般爽朗,虽寒却不冷,宫中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落叶如同黄金般洒满了道路。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将温暖而柔和的光芒投射在地面上,平添许多温柔。 小雅儿于天未亮就来为我这太后婆婆请安,请过安还要赶回志阳侯府邸等待接亲入宫。 也是行色匆匆,我便未让她遵诸多礼仪,去了繁琐的请安流程,只嘱了一些成为皇后需要谨记的事情,就如当年嬷嬷嘱咐我一般。 她都乖乖听,一一点头应允。 倒不像我出入宫那时,那般茫然。 我看着这出落得款款大方,温柔可爱的姑娘,看她眉眼间颇像自己姑母那般的泪痣,终还是忍不住柔柔地问她:“若日后,皇上需得立后六宫,或会分夺于你身边的宠爱,你……会不会难过,又将如何自处?” 小雅儿微微一愣,眉间一簇,我一时看出她眼眸中还是闪过一道隐隐的忧伤,只是稍纵即逝。 然,她抬起头来,温柔着回我道:“太后婆婆,雅儿许多年前曾听回家省亲的姑母提及过您,她说,您是这世间最好的皇后,她那时与我提及了许多您的事情,可惜,我那时方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可我始终记得姑母说过,女子之所以入宫为妃嫔,大多皆是为江山永固,是天子制衡天下的手段,本不该相斗的……” “这句话,我一直记到至今,原本百思不得解,直到读了许多书,才大约明白一二。后来渐渐长大,听过百姓口口相传,您当年为皇后之仁德,便时常钦佩,那时候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入宫为后。雅儿是喜欢皇上的,进宫第一眼就喜欢了,可也知道,天子意味着什么,所以自然也明白自己身为皇后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若日后真有分夺之事,我自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皇家血脉为先,有容人之量,更要学着有为国之德。其实……我想……都是红墙中为家国委身之人,本不该互相为难的对不对……” 面前的小雅儿温柔、娴静,十五岁的年纪,其实稚气还是未完全褪去的。可她说这些话时,却既坚定又平和。 平和到连我都自愧不如。 其实,我哪有百姓传说中的那般好,我不过是运气好,遇到的大多都是原比我更好的人罢了。 江知栩好,我嬷嬷好,吉宁好,外祖父外祖母好,端太妃好,春太妃好,月月好,雁归好,章晚晴好,南风将军好,赵婕妤好,周顺仪好,月昌好,陆司使好…… 还有数不清的能臣将士…… 是他们,帮我挡住了一切原本要刺向我的恶。 我招手让小雅儿踱至身边,抚了抚她灵巧的小脑袋,终忍不住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不过皇后无需难过,无需害怕,哀家相信皇上不是那没有良心的人,哀家也会帮你盯紧他的。倘若……以后当真遇到恶人,也无需心软,做皇后,能仁大度,也要明辨是非……” “太后的教诲,孙媳铭记于心。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尽我所能,不负您的期望,不负天下人的期望。”她这般说着,声音浅浅甜甜,唇畔间的笑容如花儿般绽放开来,如小太阳一般。 …… 帝后大婚,又同期举办立后大典。 整个场面自然隆重。 可知这孩子,虽那日于我说得那般冷静,却还是在大婚当日掩不住年少的激动来。天不全亮,便催丞相和御史大夫来到志阳侯的府邸,迎接即将成为皇后的小雅儿。 我记得小雅儿那日美极了,凤袍上身红青色,下裳青白色,衣领深邃,袖口宽大,腰间系着革带,披着霞帔,衣服很长,所以美而庄重。 她头戴饰有龙凤的珠冠,鬓边插着黄金制的步摇和簪珥等饰品,在自己宗庙里拜别后才来到宫中。 听人说,小雅儿的父亲是亲手将女儿抱上宝辇的,一路也不舍骑马,反而跟着暗卫司全程护送,来到了未央宫的前殿时还哭得不行。 可知那时已早早等在殿前,我也同月太妃郑重地坐在那儿。 百官则在两侧陪立。 小雅儿一进未央宫,便面朝北站立,由礼官宣读完册封文后,才行了三肃、三跪、三拜之礼,由玲珑引领到可知面前谢恩。 我看得恍惚,一如自己多年一般。 只是那时,我和江知栩处境艰难。 只是那时,我没有抱我上宝辇的爹,也没有为我哭的不能自己的父亲。 我不知为何,听着小雅儿道“臣妾章萧雅敬祝皇帝万岁”时,忽然就想流泪了。 又看到可知伸手搀小雅儿起身,小雅儿如娇莺初鸣般说“谢恩”时,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直到看不下去的月太妃拿胳膊肘用力杵了我,才回过神来。 可刚拿帕子擦干眼泪,一转脸,又见月昌也一副老泪纵横。 我俩真是…… 哎。 好在,在场之人都并未察觉,他们专心看着太尉将玉玺宝绶递给小雅儿,看着玲珑给小雅儿佩戴好,看着小雅儿再次行跪拜礼…… 直待所有流程结束,才都全部跪拜下来。 恭贺皇上皇后大婚,恭贺册封典礼结束。 这场面,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不免又想起多年前的那日,风儿静柔,天也清澈,江知栩将金册郑重置于我手中,在我耳边轻轻道:“早儿,谢谢你来到朕身边……” 也不知那时的他知不知道,我有句时至今日都想说却未敢说的话,那便是:遇见他,是我糟糕困苦的童年中,最好的一件事情了…… 只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我看着群臣行礼后退朝,看着小雅儿在可知的陪伴下乘着软轿去往中宫。 忍不住扬起头来,望向湛蓝的天空,用力眯着眼睛,想要看得很远很远,可惜眼神不济。 这才用小到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呐道:“江知栩,如今这盛世你可看得到?我们的可知也大婚了,你在天宫看到了么?” …… 第173章 醉酒 可知大婚之后,我就逐步从辅政之位退下来。 可元十三年,春,几乎已经成了无所事事、颐养天年的太后。 这年我搬出了椒房殿,将这个我住了二十年的殿宇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给了儿媳小雅儿。 因不喜欢长乐宫,执意搬去了小时候住过的长信宫,还拉着月太妃一起。 长信宫多年无人,竟几乎丝毫未变,那棵曾让我爱过恨过的桂花树还在一进院落的殿前,奋力生长着。 如今已长出了新的枝叶和幼芽,叶片呈浅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芒,如缀了宝石一般。 殿内不管过了多年,还是熟悉的,寝殿似乎还有嬷嬷的味道,院中似乎还有吉宁的身影,唯独少了一只猫儿。 不过无碍的。 那之后,我几乎再不问政事,整日同月太妃逗猫遛狗、喝酒品茶。 偶尔也捡起少女时期的爱好,画一些画。只可惜,十一年的辅政生涯,荒废了我的作画能力,让我这提笔之人退步许多。 现在别说画人了,连画只鸟儿都较之前更为抽象,一点儿不栩栩如生。 有时候画到生气,我便干脆不画了,和整日坐在院中晒太阳吃糕点的月太妃遥望我们那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头的未来,盼着可知与小雅儿什么时候给我们生个小团子抱抱。 可祯和渡儿也要赶上进度。 今年一过年,可祯就迫不及待的嫁给了渡儿,我们眼见这这对儿小冤家已然分不开,便也不再拖延时间。 只是……如今可祯嫁了渡儿,可知有了皇后,可念及笄待嫁正一门心思挑选良婿,连最小的可予如今也十二岁半了。 一个二个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再不似小时候那般可爱了。 我和月太妃反倒怀念起他们刚出生时,那软萌软萌的模样来。 当年所惧怕的那初生孺子的啼哭,现在反倒成了美好的回忆。 大约婉儿是再看不下去我们唉声叹气了,便从旁安慰道:“太后太妃,你们莫急,皇上和皇后这般琴瑟和鸣,想必无需多久,定能给太后太妃抱上小皇孙呢。” 我闻言,看向如今愈发伶俐聪颖的婉儿,已再不负从前胆怯的模样,心中满是欢喜。 去年冬时,婉儿的失语症就已慢慢好转起来,敢与人说话了。 没想到后来,话竟越来越多。 不过三个月时间,如今跟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比当年的玲珑话还多。 我欣喜,玲珑作为师傅就更欣喜了,开始学着教她一些尚宫的活计。她平日于我这里也不忙,我大多时候都是将她当孩子一般带着,也就挺乐意她多学一些的。 有日闲暇,我出于一直以来的好奇,问她可否与我讲讲小时候的事儿,她抿着嘴小心点头,可我听完心中却一阵揪疼。 我问她偶尔还想家么?她摇摇头,说她只想她娘亲,她记得她父亲是如何打她娘亲的。 也记得她母亲带着孕身摔死时,她是看到姨娘的躲在柱后笑得多开心的。 可她与谁说,谁人都不信,还说她是不祥的,克死了自己娘亲。 她回忆起这些时,周身都在颤抖。我就搂住她道,不必再想了,都过去……过去了…… 后来,婉儿就渐渐变得活泼起来,出落成如今这幅伶俐模样。 …… 不过,她那小嘴儿果然跟开过光似的,春天抓住夏天尾巴的时候,太医递来了好消息。 说是……皇后有孕了。 这消息一出,我和月太妃就喜不自禁地抱在一起,白日里看过小雅儿,夜里就欢乐地搬了桌椅,坐在院中吹风喝酒。 一时兴起,还多喝了几杯,竟不胜酒力,一起微醺起来。 恍惚中,我们仿佛看到月亮变圆了,升得高高的,看到许多人,许多曾经熟悉的身影,我和月太妃争着打招呼,对他们讲“来了啊”,“好久不见了”…… 可伸出手,却一个也没抓住。 后来,觉得往事倏然成烟,飘飘渺渺,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我记得月太妃当时眨着朦胧的双眼,脸蛋上还带着两抹好看的红晕,大着舌头问我:“早儿啊,他们怎么都走了呢?早儿啊,我们怎么一转眼就成老婆子了呢?” 我也不记得我那时晕晕乎乎说了些什么,反正后来,我在朦胧醉倒间,看到婉儿和一众宫女费力地搀起我俩。 我还看到可知来了,可念、可予来了,连可祯和渡儿也来了…… …… 那一觉醉倒,我睡得昏昏沉沉的,一梦接着一梦。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头疼得厉害。 婉儿从旁搀我起身,命人端来了醒酒汤,小心道:“皇上和朝阳公主他们守了太后太妃一夜,适才刚走,太后昨夜不让婉儿和宫女们服侍,可也未免喝太多酒了。” “皇上都来了?“我有些诧异。 “是呢,皇上还说……还说太后太妃要是不顾年纪这般喝酒,依旧就要你们酒了……”婉儿吐了吐舌头,偷笑道。 “啊?” “还有还有,朝阳公主还让奴婢以后盯紧了你们俩,说月太妃最没数儿了,以后你们要是再醉酒什么的,就要拿婉儿是问了,所以太后,您以后……要注意些才是。” 呜…… 这几个小毛孩儿…… 翅膀硬了都管起老子来了。 一点都不可爱! 可不知为何,我恼不起来,甚至觉得心中很暖很暖。 大约是想到,年少时因醉酒被江知栩训斥,年龄大了还要因醉酒,被江知栩和我的儿子训斥。 好一个轮回啊。 月太妃比我要醉得更厉害些,我喝完醒酒汤,精神就恢复了一大半,能跑能跳能吃一大碗饭。 可月太妃,依旧酣睡如猪,她的贴身宫女叫了半天都不见醒。 吓得还慌慌张张叫了太医来。 结果……太医来后,只轻轻为月太妃把脉,就平和着告诉我们:“太妃娘娘只是酒力发作,加上些许肥胖,解酒力差一些。” 可正当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时,太医把脉的手却忽然微微一怔,连眉毛都蹙得紧紧的。 …… 第174章 希望 我曾经以为,人生,若跨过千帆困苦,必定能迎来朝阳甘露。 可却忘了,上苍总是不公平的。 那次醉酒之后,太医就诊出心宽体胖的月太妃,经络之中似有瘤病者也。 诊断之后,还说那病瘤上高下深,岩穴之状,颗颗累垂,恐……毒根深藏,穿孔透裹…… 我本已晴好的心情,一下子再次跌落谷底。 瘤病啊! 那病有多苦,且药石难医,我却从未听月太妃说过一句哪里难受,哪里疼痛,哪里不舒服。 我只知她这几年越来越懒,不是坐就是躺,不是吃就是睡。 我为此还总说她“好吃懒做”。 可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她就已时常不太舒服。 这些年,究竟是她迟钝,还是我迟钝啊? …… 我问太医可有方法医治? 太医犹豫许久,才探口气道,大概鳖甲煎服可以为之一试,可毕竟是瘤病,太后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或许是看我神色哀伤,又补充道:“或让太妃保持心境开阔,可延缓病症扩散,年……应该还是可以撑的。” 我望着床上依然酣睡不起的月太妃,再忍不住哽塞:“那便有劳太医尽力一试,但每次用药皆用其他理由搪塞,不可告诉太妃她得此症,她年轻时本就喜欢为哀家和皇子公主们担惊受怕,就不要再让她再平添担心了……” “让她心境开阔,便都不许告诉她。”我亦对已哭成泪人的宫女们道。 之后这几年,我几乎什么都不太顾了,时常陪着月太妃。 既然闲了,也会再度学着下厨。 可是哎,我这天生不会拿铲勺之人,做出来的羹汤怎还是那般寡淡无味呢? 可月太妃不觉着,她速来不太挑食,能呼噜呼噜喝下一大碗。 还说我这手艺哪里是寡淡无味,明明是清淡养生,恰好适合减减她这身肥肉了。 我那时徒然的张张嘴,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可祯在悄悄听闻此事后,就不再整日忙着做渡儿的新妇了,反而时常过来陪月太妃,白日里陪,晚上还要陪,又不再与月太妃犟嘴。 倒惹得月太妃好生担忧,问她是不是渡儿那小子不老实欺负她的宝贝公主,要不怎老往娘家跑呢? 可祯逢这时都拼命摇头,使劲压着哽咽道:“他哪里敢欺负祯儿,祯儿就是想母妃了,想多陪着母妃,多一点,再多一点……” “也是,“月太妃抚了抚自己亲手养大的丫头,又叹一声道:”小孬妮儿啊,你也该想着给母妃添个小公主了。” “为何是公主?”可祯眨着大眼睛,一脸不解。 “因为啊……母妃虽然爱着现在的你,可又想小时候的你,想再抱一抱,逗一逗。你不知道,你小时候软软的糯糯的,搂在怀中,暖极了……” …… 不过,可知和小雅儿倒是诞下了公主。 那时正恰第一场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漆黑的夜都映得如同白昼。 宫中的屋檐上、窗棂间,甚至每一片树枝,都轻轻披上了洁白的羽衣。 银装素裹中,整个皇宫仿佛变成了一个静谧的仙境,只有雪花轻柔地在空中舞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直到未央宫中传来那声让人激动的,嘹亮的啼哭。 我那时,激动着从可知和小雅儿手中接过这新生的小可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抱才好。 惹得可知一阵好笑,说:“母后这般手生,可是忘了当年如何抱我们的了?” “是啊,一晃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我搂紧了怀中这刚刚睁开双眼的小公主,轻声道,“转眼哀家都要应皇祖母了。” 这小团子,长得不太像可知,眉眼倒像小雅儿多一些,我觉也好,总不能都长得跟江知栩似的。 这般想着,怀中的小姑娘竟对着我笑了,那样纯净、温暖的笑。 笑得我这皇祖母心都化了。 我问可知和小雅儿,可有想好长公主的名字? 哪知可知神秘兮兮一笑,揽着坐在床上的小雅儿道:“还请母后赐名。” “当真要哀家赐名?” “当真!”这次换了小雅儿来答,她刚生产完,尚还虚弱,可还是那般甜甜着笑,不曾有一丝疲惫。 我于是,抱着长公主踌躇了好久,才道:“就叫……‘非晚’如何?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希望你们以后永远都充满希望,做什么都来得及,不必再像……我们当年一样……” “江非晚,甚是好听呢。”可知和小雅儿笑着,又从我怀中接过公主,一家三口,看起来甜甜蜜蜜。 甚好,甚好。 …… 那日看完小非晚,我从未央宫走出,并不想乘车辇。 婉儿拗我不过,就只好陪着我,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路走着,路过未央园、路过椒房殿,路过许多我曾经走过的地方。 那日初雪,我却并不觉得寒,我只觉着,我护得住百姓、护得住孩子、护得住新生,却好像,那些与我比肩并行的人,几乎都没能护住。 也不知,上苍有没有奇迹,可以不药而愈,让月太妃好起来。 我们只剩彼此了,曾约好,等老了一起出宫玩耍,一起养许多的猫猫狗狗,一起看着儿孙满堂,一起陪儿孙玩闹,还要等头发都花白了,一起晒着太阳安享晚年…… 可是,为何就那么难呢? 接下来三年,大辽在可知的治理下依旧国泰民安,江山稳固,甚至比我当年要更好更好。 所以世人都说可知是知天下疾苦的明君。 可我总觉这孩子还是有点渣的,因可元十六年,可知最终还是再纳了妃嫔,一共十一人。虽均为政治所需,小雅儿也从来无怨。 但我不太开心。 总觉心疼小雅儿。 不过好在,可知终归对皇后的疼爱是最多的,对其他妃嫔也不会厚此薄彼,后宫倒还意外和谐。 同年,小雅儿还诞下了一对皇儿。 唯独可祯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急得月太妃心急火燎地,时常念叨她:“你总跟母妃睡算怎么回事,回去陪你夫君去,快走走走……” 只是每次都拗不过可祯的软磨硬泡。 她因越来越嗜睡,不再揽育儿重任了,但每逢见小非晚,都还是喜欢的不行,直嚷着还是小雅儿乖,可祯就是不乖。 每每这时,可祯也不再与她斗嘴,反倒附和着:“是是是,母妃说什么都是对的。” 倒显得月太妃自己不太好意思了。 不过好在,可元十六年秋,可祯终于有了好消息,腹中胎儿已经稳胎三个月了。 月太妃闻听后好开心,抱着我转了好几圈。 直夸面前的可祯渡儿不负希望。 于是,她那日精神头特别好,白日里竟也不太嗜睡了,拉着我们打簸钱。 用晚膳时,还禁不住多吃了一大碗饭。 我们都以为这是喜兆。 却不知,世间还有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 …… 第175章 道别 那日,可祯本想继续留下来陪母妃的。 可月太妃执意不肯,让渡儿今日必须将公主带走,她要独享自己的床铺。 还说自己都当太妃了,还要陪出嫁的女儿睡觉真是好烦呦。 可祯看着月太妃嘟囔着一张嘴哭笑不得。 可念就从旁插嘴,说那让长姊跟渡哥哥回去,让念儿来陪母妃。 月太妃也不肯,说你一个就要出嫁的公主,别来母妃这儿凑热闹,去找你母后去。 我只好笑着将念儿揽过来。 可念已择良婿,要嫁的是右相家的小公子,是个文武双全,长得也标致的男孩,知书达理,为人谦和,我是甚满意的。 也觉缘分很奇妙,没想到右相的女儿孙乐乐没能被我选进宫来,倒有幸和她的好姐妹念儿成了永远的姑媳。 大概世事,也自有其缘法。 但总归,他们几乎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可予倒不跟两个姐姐争了,他是大男孩了,再不似小时候白皙柔弱的模样,倒显得有些魁梧。 不知是不是受我曾经耳濡目染的影响,他很爱习武,也不似哥哥那般喜欢从政,从小向往书本中军营,说未来才不做侯爷,他要当戍边的大将军。 哈哈。 我和可知都说好好好,不过这小子,还是先快快成人。 今日,可知也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带小雅儿和“非晚”来庆贺长姊有孕。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真的……其乐融融。 秋日的月夜很寒,但人心很暖,院中的桂花树又飘来一阵淼淼的香气,和着清风明月,时光温柔。 那日,待孩子们拖拖拉拉都走完,已近亥时。 我困极了,月太妃却依然精神很足,不让我去睡,又拉我坐回桂花树下聊天。 我问她你今日怎精神头这般好,我们都该去睡了。 她却嘟着嘴说,不要,我就想要同早儿多聊会天。 我拗不过她,婉儿也劝不过,只能全依着她。 她说明日别再让她喝那苦苦的药汤了,都喝三年了,真的好难喝。 还说让我劝可知取消了咱俩禁酒令,已经三年未同我畅饮了,觉得好生难熬啊。 我不答应,她就又噘嘴。 可撅不过三十秒,又开开心心着与我说许多往事,说她做姑娘家时喜欢哪家的俊俏公子,说她当初第一次看见我时的模样。 说罢,又神秘兮兮地趴我耳边道:“我跟你说哦,当年我和先帝其实也从未有过什么,我们可是踏踏实实清清白白的表兄妹,可我当初就是不愿告诉你。” 早已心知肚明的我,佯装生气着剐了她一眼,嘟囔道:“为什么,为什么呀?” “哼,还不是看不下去你对先帝那般魂牵梦绕的,”她白活我一眼,继续嘟着嘴:“可明明,他三妻四妾又走得早,最后陪在你身边的人还是我呀,对不对?” 我:“……” 她却不理,继续与我说:“下辈子,你我别认识这般晚了,我们不如投生一家去,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好不好?” “对了对了,还可以带上吉宁,林太妃也可以凑凑热闹,还能凑一桌牌呢。“ “四个姐妹,多好啊,也不投生皇家了,就去平常人家,养猪种树也不是不行。“ …… 她那般说着,望着天上明月,满脸向往与憧憬。 我也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依着她,坦言道:“好好好,都依你,我的好姐姐。” 可我的好姐姐啊,你再多陪我几年,好不好呢? 我对着月色许愿,悄悄的,静静的。 虔诚着,渴求着。 可…… 天不遂人愿啊。 这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竖日清晨,月太妃于睡梦中都依旧带着笑颜,温温柔柔的笑。 只是……再也没有醒来。 太医们慌慌张张,孩子们哭哭啼啼,宫女们不停唤着。 她也,再没有睁开眼睛。 太医说,月太妃得的本就是药石难医的瘤病,能撑上三年,已是不易,现在这般无痛苦的去了,反倒是喜丧,总比疼着去的强,请太后和皇上节哀。 可她……当真没痛过么? 我不知道,我只觉自己心很痛很痛,痛到麻木。 我让渡儿搂紧了可祯,不许她太过悲伤,她腹中孩儿是月太妃盼了三年的。 我让念儿不要念叨守丧,她要乖乖嫁人,她这夫婿,是这三年里月太妃陪着我一起精挑细选、缜密考察的。 然后…… 待大家悲戚逐渐平缓,才道:“哀家有些话,想同太妃单独念叨念叨,你们都下去。“ 我确实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门一闭,众人一退,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只轻轻踱至月月身边,看着她好似睡得很香,抚了抚她双鬓生出的好些白发,抚了抚她依旧胖却好看的眉眼,瞬间泪如雨下。 …… 月太妃薨逝时,年仅四十岁。 她出殡那天,天空中还飘洒下了细细的雨丝,仿佛是天地间也在与她做最后的送别。 也或许,是往昔在彻彻底底与我道别。 也不知,天宫的路好不好走,江知栩他们会不会提前在等着。 只愿她去了那儿,做个永远快乐的月月,能遇见她喜欢的俊俏郎君,能生一大堆她喜欢的孩子,像可祯也好,像她自己也罢,反正快快乐乐着,再不要为其他人担惊受怕了…… 她一走,我觉得生活仿佛暗淡了许多。 几乎也不太爱出长信宫的宫门了,婉儿陪着我,日日写写画画,看书睡觉。 可知或许有些看不下去,就时常让小雅儿带着小非晚去陪我。 小非晚生的可可爱爱,还甚调皮,也唯有这时,我能暂时开心一会。 她与我这皇祖母很亲,总是“祖母、祖母”着叫,有时候吐字不清,会自己皱着眉愣住,然后认真“呜啊“好几遍,再仰着小脑袋奶奶的唤出声来。 时光就这般缓缓流逝。 直待可元十七年,可祯也生得了个小世子。 …… 第176章 潸然 可元十七年,我三十八岁,已做太后十余载。 容貌尚还不老,心却似早经风霜。 十七年,恍若大梦一场。 梦醒时,昔人已去,新生却如晨曦初照。 传承着希望与梦想,续写属于他们自己或璀璨或氤氲如歌的篇章。 我抱着可祯递予我手中的小世子,看着这刚满月的小婴儿冲我吐泡泡,很是感念。 小非晚也在旁,探着小脑袋惊奇地看着弟弟,嘴里不停哇塞。 这小丫头,素来聪明伶俐,四岁已会背许多诗文,也会咏《四书》和《五经》,摇头晃脑,长得也灵巧。 可知这年,又得一个皇子,加上小雅儿生的三个,呼啦啦得跟拼业绩似的。 不过这皇子,是贵妃陆氏所生。 我倒不甚好奇,因贵妃也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子,遣人送了一份贺礼,挑了一个玉佩,以表心意。 但还是有些不安,叫来可知,三叮咛千嘱咐的,叫他自己千万不能忘了初心,莫要不学好做那渣渣帝王,后宫争斗亦是祸之缘起,要谨记自己的责任和担当。 我意指何人,可知这般聪明,一点就透了,竟不惧大不敬的直言他才不会像皇爷爷一般的,让我放一万个心。 可我……怎么放得下心,万一渣这种事也有隔代遗传呢? 好在,没过多久,可知就于拟旨昭告天下,说:如今天下昌盛,宫中也已立后六宫为治天下,皇后与妃嫔皆年轻,朕已得三皇子一公主,未来也会再添皇嗣。故江山不惧后继无人。于是自此,朕决定不再纳妃嫔,礼聘采选之事亦无需再提,别国进献亦不再接纳。愿此旨意得以遵守,以保国家安宁,避未来夺嫡之祸。 这旨意…… 但可知这孩子,向来直白。 并且因此,我总算能放心许多,将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 觉可知终究,不算太渣,至少立后六宫,皆是为家国。 况小雅儿倒是大度,还拉着贵妃小陆跑来安慰我这太后婆婆,让我莫忧心,说她们是相信皇上的。 呜…… 我望着小雅儿和小陆的一脸迷之自信,只觉自己开了眼。 算了算了,如今这般朝政清明,国库丰盈,四海升平,后宫和谐…… 朝中的诸多事,我这老棒槌便不想插手过多了。 我只挂念曾经出现过的许多人。 念得多了,就又捡起了画笔。 哪知这次,也不知怎地,我竟突然开窍了。 画得栩栩如生。 我画下了想象中的娘亲、画下了我亲爱的嬷嬷,画下穿宽大龙袍的孤傲江知栩,画下慈祥的外祖父外祖母,画下拿锅铲的吉宁,画下胖而可爱的月月,画下喝酒写诗的雁归,画下看翻白眼子的章晚晴,画下碎嘴子玲珑……连年少时爱哭鼻子的月昌和老是耍酷又很呆的陆乘渊都画下了。 去年,陆乘渊在外办案时,意外被受贼心不死的敌国奸细暗算,伤势深重,差点无法习武。现虽已养伤恢复诸多,但他觉自己武艺还是废了大半,再不能胜任司使一职,便去请辞。 那怎么可能呢! 他曾经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又身领暗卫,护我和可知无数次为国除害,保护皇族安全。是大辽的功臣,其忠诚和勇敢是宫中几乎无人能及的。 可知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会因此而弃之。 遂改授他“皇城都尉”一职,统领皇城郡兵进行训练,亦负责皇城内安全,辅助太守维护纲纪。 这一职位,几乎不必他亲自查案,也便不太需要那般高强的武艺,且职称很高。 可他却很倔,执意不肯受,说自己既已失去大半习武的能力,便不应再占据高位,更何况是一个这样的官职。 实不配之。 他不肯,可知也不肯,两人争来斗去,最终口干舌燥的定下“宿尉”一职,做皇城值宿警卫,他才觉自己受之无愧。 于是,去年,陆乘渊也领职离开了宫中。 他领职出宫时,我还是去送了的,虽然曾对他当年之言规避了许多年,但他毕竟也受先帝之托护我很久很久。 只没想到他这把年纪,竟依旧还是孤身一人。 一个人,持一把剑,穿着黑色锦缎的袍子,配着软甲。 只不苟言笑的冷酷少了许多,见我前来相送,甚至笑得有些憨。 他容貌还是从前那般一点未变,只添了一些细纹,曾经束得高高的,乌黑浓密的丝发,如今盘于脑后,倒显出一丝从前不太显的君子文气来。 大概年岁渐长,身上的锐气也少了。 我看着他那憨态可掬的笑,没好气着说:“陆司使笑什么,哀家是来送你的,日后,宫外受职,大概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他听之,低头暗自神伤一会儿,才抬眸回之:“属下明白,此一出宫,只能在外护着太后与皇上了,希望太后以后能不再伤心,一直福寿安康,岁月静好着。属下在外,会一直为皇上和太后祈祷的。” 他说这话时,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 风轻轻吹过,似乎带走了过往的尘埃,留下的,则尽是老友间的牵挂。 我便又道:“哀家会的,只是司使记着,如今已不再年轻,出宫后不用再那般拼命了,你也应学会护好自己,另外……多看看身边人,岁月悠长,余生莫再孤身一人了……” 他点了点头,对我郑重地行了礼。 才在斜阳下离开。 我清楚地记得,那日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单,看得让人心中五味杂陈的。 于是我的画中的陆乘渊,是有美人在侧的,也算是,补他多年孤身一人一个圆满的期盼。 那日,我刚画完,已有些背驼的中年月昌就奉皇上之命为我来送养身的燕窝,说是皇上为皇后亲手煮的,连带着,让老奴为贵妃和太后也补上一份。 我皱着眉头,心说可知今儿不上朝不批折子么?这般悠闲? 月昌才道:“哎呦,皇上哪里会闲,还不是皇后连生三子后身体一直抱恙,皇上才突发奇想说要亲手做点补身的,好家伙,边批折子边煮燕窝啊,惹得老奴也跟着手忙脚乱,这不刚煮好就遣宫女给皇后和贵妃送去了,太后这份一时等不及,直接命老奴端来啰。” 我适才啼笑皆非。 这可知,怎想一出是一出。 到底年轻。 而且,什么叫连带着给我也补一份? 切。 我端起燕窝喝了一口,啧……果然厨艺有遗传,寡淡无味,甜不甜咸不咸的。 这诚意,其实真的大可不必。 不过,月昌既来,我还是饶有兴致地唤他来看我的画。 哪知他这人,眼窝子还是那般浅,看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哭着说:“太后这幅画的真好,每个人都好,老奴看着,都想先帝了,想这画中的人了。那时……大家可真年轻啊……” 我本是让他来赏画的,哪知他这哭鼻子鬼,都这般年纪了,竟还是爱哭。 他一哭,惹得我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起来。 我一哭,连带着身边婉儿也跟着我们触情生情。 真是……哎…… 第177章 祸起 后宫人多起来,其实也不常是岁月静好的。 可知那十余人妃嫔,我也并非全都喜欢,心如明镜般分出三六九等来,也心知肚明,总还是有那么有一两个争宠夺势、争风吃醋的。 但现下皆小打小闹,我便几乎不闻不问。 小雅儿会自行学着处理,还有贵妃小陆从旁明辨是非,倒不需我额外插手,关心甚多。 除非,再次闹出大的灾祸来。 但俗话说,平静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波涛汹涌。 我有想到妃嫔同侍一夫,又事关娘家势力纷争,绝不可能永远平静下去。 却没想到,那日,竟来得这般早,且再行杀手之人,还是看起来童叟无欺、柔弱不敢言之人。 那日,本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夏日燥热得令人心慌。 连猫儿狗儿都不肯出窝。 小非晚照例早早地来我这皇祖母这儿玩耍。 我嫌屋外太晒,便拉着小非晚进殿玩。 可四五岁的小孩子啊,总是天性爱闹,有冰的房屋也困不住,硬嚷着要去外面看花花草草。 我实在拗不过,又不想陪着晒毒太阳,就灵机一动问她皇祖母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呀? 她眨着惊奇的大眼睛,大着舌头问我:“皇祖母要给晚晚讲啥(什)么好听的呼(故)事啊?” “讲武松打虎的故事?” 她摇摇头。 “那讲……吕不韦?” 她摇摇头。 “那讲……《说苑》?” 她亦摇摇头。 “或者盘古开天辟地?” “精卫填海?“ “夸父逐日?” …… 她逐一摇头。 我心知肚明,却不想承认般无奈着问:“那小非晚想听什么呢?” 她皎洁的忽闪灵巧的大眼睛,迅速说出那个我早已猜到的答案:“晚晚想听蓝(南)风将军的呼(故)事啊……” 呜……果然…… 岂不知,我去年兴致所致,不知者无畏地给小非晚讲了一次威名赫赫的南风将军当年如何战匈奴的故事后。 她便入了坑、着了魔,每有闲暇,时常求着我讲。 算上这次,我大概已经讲了七七四十九次了,实在都要讲吐了。 百思不得其解小孩子怎就不知厌倦呢? 且每次讲完,小非晚还要感叹一句:“南风阿姨好酷哦。” 满脸憧憬着说自己长大也要做个女将军。 我呵呵呵小,心终却念,你这孩子还是先学会说话不要大舌头…… 但我没敢这般说,我得做个如嬷嬷般慈爱的老太太啊,我得维护小朋友的自尊心啊…… 可没想到这次,我的故事刚讲一半,婉儿就跌跌撞撞、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告诉我有宫人在外禀报。 说……说……大皇子晨起出外游玩,突然晕厥过去,宫人皆以为是天气酷热中暑,才大意着送回椒房殿中,哪知太医一来,却发现大皇子是中了五色梅的毒,昏迷中高烧不止。 皇后命人彻查,却发现是贵妃昨日带入的糕点中有五色梅粉。 贵妃也跪下认错,但说自己是无心之过却无法自证,现众人都猜测是贵妃从中作梗,皇后只得先将贵妃暂关于凤溪阁中。 还有人猜测恐贵妃是生了三皇子后心生嫉妒,怕日后三皇子夺嫡之难,才对皇后所生大皇子痛下杀手。 皇上今日朝中听闻消息,也勃然大怒着赶回。 此昔间,因大皇子气息奄奄,皇后已悲伤过度昏厥过去。 皇上还未赶到,后宫方寸大乱,这才有宫人贸贸然找到太后这边来…… 我心中一惊,喂向小非晚口中的糕饼不觉滑落在地。 婉儿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如同晴天霹雳,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而身旁的小非晚,听说弟弟遇害,则扑在我怀中,瞬间哇哇大哭…… 那一刻,我又想起前朝冤死的赵婕妤,知自己不可再坐视不理。 遂深吸一口气,命宫人带我前去。 …… 我带着婉儿和小非晚,快步走向椒房殿。一路上,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心中若有所思。 贵妃小陆虽然地位显赫,但一直以来都以贤良淑德着称,且她与小雅儿关系交好,即便是恐日后夺嫡,为何翩翩此时会突然对大皇子下手?虽这一切的线索都指向她,我只觉未免太过巧合。 往往一切恩怨,都有其因果。若因果皆不成立,则定有疑窦。 我也算历经颇多,不信自己能这般看错人,若真是我看错人,只能说贵妃太可怕了。 可人要真可怕到这份上,何必又要等待现在呢? 我到椒房殿时,看到已经有御医和几位亲近的宫女围在大皇子的床前。 三岁的大皇子景和躺在那里,面色苍白,额头滚烫,呼吸也越发微弱。御医正在给他施以紧急救治。 而小雅儿已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但仿佛失了往日的神采,兢兢战战的,双目无神,整个神志此昔都牵在亲生皇长子身上。 她紧紧握着大皇子景和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的力量传递给他似的。 见我到来,才恍然间忆起行礼,颤抖着站起,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一丝求助和期盼。 “太后……雅儿有些不知所措了,怎么可能是贵妃?可也只有她昨日带了糕饼给景和尝……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颤抖着说着,有点不敢置信,有点凋零。 我只得轻轻点头,走到才将至桃李之年的她身边,手轻抚她的肩膀,试图给予她一些安慰和支持:“皇后放心,哀家会尽所能,保护好景和,助你调查真相,你是皇后,莫要因此,失了该有的理智和方寸。” 小雅儿听了我的话,眼中的迷茫和恐惧似乎有所缓解,但仍旧紧握着大皇子景和的手不肯放松。 御医还在忙碌着。 好在此时,怒不可遏的可知已回宫,在通传官的传报下,身着龙袍,出现在小雅儿身边。 …… 第178章 处置 世人常说旁边者清,也说姜还是老得辣。 近四十岁的我,算不算老姜呢? 但总归见识过纷繁复杂的宫斗,也听过,亲历过更为喧闹的血雨腥风。 所以小雅儿如今身为皇后的失态,我倒并不甚惊奇。 若换做多年前的我,事关自己的皇儿,亦不知该有多慌张。 显然,可知是愤怒的,那愤怒,与柳德妃当年流产又因人挑唆将刀刺向无辜的赵婕妤时,江知栩的愤怒无甚差别。 一进殿门,就愤然揽住失神的小雅儿,命宫人彻查,彻查,扬言一定要揪出凶手,并好好审问贵妃,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也不可放过一个始作俑者。 末了,大概因气上心头,还失了往常的温和,用与寻常截然不同的满是威仪的语气,对颤抖的宫人道:“救不好景和,查不出凶手,所有人陪葬!” 哎…… 我虽知他是气话,但也知,我这皇太后啊,怕还是不得放手,过于坐视不理。 不理朝政,总还要理一理后宫。 使得皇后再心硬镇定一些,才能处事不乱。 他们不似我们当年,他们都是于平和年代的蜜罐中长大,不似我们幼时就经历困苦颇多,只能被迫早早长大。 我沉下眸子,轻轻踱至小雅儿身边,对横眉怒目的可知闻言道:“皇上贵为天子,怎还这般沉不住气?” 遂又抚了抚小雅儿的单薄的肩膀,柔声道:“雅儿是最懂事的孩子,哀家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可……你是皇后,是这后宫之主,越是事儿到自己身上,越要振作一些,才能稳住大局,保护好自己和皇儿。保住无辜之人。” “太后,臣妾……明白。”小雅儿似恢复了一些神志,声音哽咽,显然是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母后说得对,儿臣刚刚失态了,”可知闻言,也逐渐从愤怒中抽离出来。 我舒了一口气,正欲带振作起来的小雅儿一起为皇孙讨公道。 却在这时,太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面露难色:“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大皇子的情况不容乐观,微臣已经尽力了,但恐怕……” 听到这话,小雅儿刚刚好转的脸色更加苍白起来,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撑,摇摇欲坠。 方才还绷着嘴巴不敢出声的小非晚也再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我命婉儿将小非晚带出殿外,看到可知一把扶住小雅儿,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太医,继续施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我皇孙的一线生机,”我对太医吩咐道,然又转向在场的宫女,“传哀家懿旨,即日起,椒房殿内外严密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哀家,要……亲自查明此事!” “母后……”可知叫住我,似想说些什么。 我未给他机会,只白活他一眼道:“你且顾好国事,照顾好皇后和景和,余下的事,莫再管了。女子纷争,就交由女子来解决。” 就此,可知也不再逞强。 众人纷纷领命而去,整个椒房殿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我提相关宫女,从午时审至酉时,看日入西沉,又看天渐黑下来。 才缕清案由。 望着面前撒有五色梅的糕饼和直指贵妃的线索若有所思。 五色梅虽是有毒之物,但毒性不强,且多于枝叶。 且有毒之物,往往又有药用价值,它可解毒消肿,祛风燥湿,亦可活血止血,那撒有五色梅微量花蕊粉的糕饼。 本是御厨进献给前几日逛园子磕肿了腿的贵妃小陆食用的,小陆说,她其实并不知其有微毒,那日大皇子来找她这母妃玩,伸手拿了一个,直言好吃。 这也倒不奇怪,其花蕊是清甜口味,很适合孩子口味,只是不能多食罢了。 可贵妃啊,见景和喜欢,第二日又送了一些去。 为此,贵妃自己也自责不已,跪在地上任我处置,只是一直称自己并无害人之心。 她这心肠哎,真是给人算计了也会帮人数钱的主儿。 可……若景和只食了一两个,也不该至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 除非……所中之五色梅毒缘,并非来自于这只撒了花蕊的糕饼之中。 只是,景和昏迷不醒,众人皆一瞬间末了理智,才忘记这颇大的漏洞。 …… 全部屡完,我才叫了可知和小雅儿来,看着已恢复八成镇定的可知和依旧恍惚的小雅儿,将心中所思原原本本告诉他俩。 可知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吟道:“朕和皇后一直在寻找贵妃糕点中那丁点的五色梅,但却忽略了它本该至这般严重,也忽略了景和中毒是否真的是糕饼所致?” 小雅儿适才被他的话点醒,遂才回过神来,在我旨意之下唤来女官,命人秘密调查大皇子当天的饮食情况。 一夜几乎未眠,才终于发现除却糕点,晨起时宫女端来的早膳羹汤中,也有花粉痕迹,虽是残渣,但……足以定性了。 小雅儿在我示意下当机立断,叫来端膳宫女,经过一番严厉的审问,那宫女才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原是受熹妃指使,买通了景和奶母,才有了可乘之机。 翌日,可知脸色阴沉如水,下令将熹妃拘禁起来,严加审问,才知是那日景和去贵妃那儿拿糕饼,她刚好因事来找贵妃,这才寻得机会。 企图一箭双雕,以此除了皇子,令小雅儿崩溃,又可间隔皇后与贵妃之间的情谊。 好达成自己的图谋,慢慢取代小雅儿在可知心中之位。 只可惜……手段较我曾经历的,还是逊色许多,她也似乎忘了,后宫之中还有太后。虽我这太后,自月太妃离世后,有些不问世事罢。 我看着从前一直人畜无害,以单纯良善而为人称道的熹妃,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雅儿亦是,只转身而去。 几日后,因景和最终救得及时,无碍好转。 可知未以谋害皇嗣的死罪而处置熹妃,而是下令将她永久打入永巷中的冷宫,永不得出。 贵妃也因疏忽,被降为妃。 此决断,并非我心软,而是小雅儿还是念及因情生恨,而求得情。 但也至此,我又忙碌起来。 既不问朝政,还是不能不理后宫,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何况宫中这个大染缸呢? 我便一方面教导皇后,一方面督令各妃嫔。 顺带着,时刻嘱着可知。 不闲着慌,总不胡思乱想。 只是这些孩子们,总是不得让人闲,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长大,好让我放心去寻你们呢? 我看向窗外又活蹦乱跳起来的小非晚,呐呐地对天上人儿说。 第179章 四年 我大约,终于,彻彻底底连后宫也无需再理,是在可元二十年。 这年,我四十二岁。 人生年华几乎走向尘土。 这一年,大辽达到了其历代中最鼎盛的盛世时期。 后宫也风清云静,不再有纷争。 这一年,可知已不必再故作老成,他从四岁开始做天子,做了二十年,终于长成了自己所期盼的样子。 眉宇间已不再有少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威严。 以及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一腔热血。 我有时候看着这般的他,会觉得心中难以言表的感慨,大约因为,江知栩殡天那年,刚好是二十四岁。 还好,过去,他未曾实现的,可知,终于都帮他实现了。 小雅儿也成熟了许多,作为皇后,她不仅美丽聪慧,更未变一颗良善之心。 经过岁月的更迭,也不再感情用事,稳重更多,可一人统御后宫。 也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可知以温柔的鼓励和支持。 我不知她和可知间到底有多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真情,毕竟四年前因大皇子险些陨命之事,我肉眼可见小雅儿对可知的深情,减去了许多,看可知时,不再似及笄时那般炽热与信赖。 但小雅儿是理智之人,依旧葆有相敬如宾的妥帖来。 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试图撮合儿子与儿媳如初始那般深情,可犹豫过后,还是作罢了。 他们是帝后,本就不同于常人。 可知虽此后再未纳过后宫,可也有着妻妾十一人。 小雅儿若一心交付,反而未必是好事。 若智者不入爱河,相濡以沫也不失为坏事。 我有时候遥想,若江知栩一直在我身边,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可有小雅儿这般理智? 可此昔间阴阳两隔,是再没有如果。 哎,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想,人闲下来,果然想的事儿就多。 这些天,我时常搬把小椅子,坐在长信宫中的小院子里,学着当初月太妃的模样晒太阳,小非晚也同我一起。一老一少,就这般躺着。 我属实,也不算太孤单。 有一天,九岁的小非晚好奇地问我:“皇祖母,皇祖母,宫外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听身边奴婢讲,宫外好玩了,我去问母后,她只笑着抚了抚我,并未回答,可非晚好想……好想……” 她黑曜石般的小眼珠绕老绕去,一脸鬼主意。 “是不是,好想去宫外走一走?”我微闭双眸,想起我曾如她那般大时,看着宫墙出神,不假思索着答。 “对!对对对!”小非晚从小板凳上挪下来,欢快地蹦到我身边,揽着我胳膊娇嗫道:”皇祖母怎么知道?难道皇祖母是非晚肚子里的小蛔虫么?” 我笑着睁开眼,伸出手来点了点她好看的额头,宠溺道:“皇祖母这般年纪,可当不了你肚子的蛔虫,可皇祖母也曾如你这般年轻过啊。” 小非晚不解地眨眨眼,又抓紧我的手,眼眸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和好奇:“那……皇祖母给非晚讲一讲可好?非晚好想听宫外的故事。”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温柔的波澜,又忽然好似觉得生活不该这般寂寥,便温柔地问她:“那皇祖母,改日,带你去云华皇城走走可好?皇祖母……也想宫外的世界了。” …… 多年后,我已记不得那时,怎忽然有这般想法,也忘了和小非晚还聊了什么,我只记得那时,小非晚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眼眸中闪烁着的光芒,比晶石还过耀眼。 第180章 皇城 于是这年春日刚至,我便带着小非晚出宫了。 陪同的,还有婉儿和两名可知钦点的两名侍卫,穿着便衣,兢兢业业地与婉儿一起陪在我和福泽长公主身边。 去年,为表天下顺遂,感万民之福,可知特意将小非晚的封号定为“福泽” 旨在传递出天子对百姓福祉的重视,同时也寄托了可知对小非晚未来的美好祝愿。 为此,也特来寻我意见,问:“母后觉得如何?或者母后有没有什么更中意的封号?” 我当然没什么意见,福泽浩荡,没任何不妥,只希望小非晚福气满满就够了。 微风拂过,吹起了小非晚的发丝,我能从她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映出了未来的美好与光明。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出宫了。 上一次,我才刚当上太后,不如如今这般老迈,都有了皱纹。 那时我尚还年轻,为了水患,山高水远,走了许多的路,遇到过许多的人。 也不知,这近二十年过去,那一程得以相遇、同行又分开之人,如今过得如何了。 我这一次出宫,带着“小非晚“,其实再没有能耐山高水远地走了,这些年得失与经历,也让我已全然没了年轻时的那份胆量。 故而我只打算,去云华皇城走一走,最多,看看皇城边的护城河,远远地望一望远山,与小非晚讲讲皇祖母年轻时走过的路。 春风送暖,万物复苏,道路两旁的柳树发出嫩绿的新芽,花朵也竞相开放,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只是大概初春的天气,总还是这般,有些晴冷之感。 我们坐在车辇中,还是能感受到暖风中到底还是夹着一丝凌冽的寒,人坐着不多,感受就尤为明显。 或许也正因如此,车辇的窗帘被一阵风吹起一角,小非晚打了个小小的冷战,下意识地朝我怀中一躲。 我便笑着揽住她,问小非晚是不是觉有些凉意? 并将一件披帛搭在她身上。 “倒也不是呢,皇祖母,”小非晚轻声回答,声音如同春风中的柳絮,轻柔而活泼,\"只是这春风虽暖,却仍夹杂着冬日的余寒,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些温暖。\" 这油嘴滑舌的小姑娘。 我轻笑,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婉儿也忍不住跟着笑。 可梳着梳着,忽觉心中一阵悸动,又想起许多许多年以前,那时我方才五岁,跟着嬷嬷进宫时,也是这般天气。 也是这般因寒凉而忍不住钻进嬷嬷怀中。 只是那时,我不止是身寒,是心也寒。 没想到如今,我成了嬷嬷那时那般年纪,怀中,也搂着一个俊俏的小团子。 只是与我不同的是,她没有我那般的恐惧,未知与被弃之痛。 而我,也断不会再让我的子子孙孙,历经我那般难过与绝望交织的感受。 好在,我最终还是做到了。 大约……是幸。 于是,我倏然这般叹道:\"那非晚可知道,春日的特别或许就在于这种微妙的变化?它既有冬天的冷酷,又有夏天的温柔,只是……\" “只是……“小非晚抬头抢了我的话,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思考的光芒,\"皇祖母是不是在用春天指代人生?想告诉非晚,呜……人生充满了变化和可能。每一次寒凉和温暖交织的时刻,都是我们成长的机会,让我们学会更加坚韧和珍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成熟。 “小机灵。“我伸手点了怀中这小可爱,宠溺着笑笑:”你哪懂得这么多道理?” “还不是太后整日给福泽公主讲过去之事时,时常感叹的,别说福泽公主了,就是奴婢也能说出许多来。”婉儿于旁,轻笑着替小非晚答之。 呜…… 原来如此,只是感叹诸多,我竟自己都忘了。 云华皇城很热闹,已不复我当年出宫时的景象,春日刚至,皇城便已换上了新装。柳枝轻拂宫墙,桃花笑映朝阳,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我环视窗外四周,云华皇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画面。 “皇祖母,您看!”小非晚不知何时,也将小脑袋凑近了来。 也不知看到什么稀奇,激动着拉着我的手,指向远处…… 第181章 茶楼 我本以为,这小丫头是看到了什么宫中未曾见得过的稀奇景象。 或杂耍、或人文奇观、或好看的衣衫、或珍奇玩物…… 便也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是一处茶楼门前,正挤挤攘攘着。 也有人从中掂着一方精巧的食盒开心地走开,我拿过一只带在身边的读书石,闭着一字眼从车辇窗缝中仔细观察,才见那食盒,乍看之下并无太过稀奇,也不是珍罕之物,外贴清雅的蓝漆,光滑如镜,上面雕刻着精细的飞燕花纹,线条流畅,色彩艳丽。盒盖之上,好似嵌有一块明晃晃的仿玉,玉上还画着一只燕,看着栩栩如生的,恐作画之人,也是画艺了得的。 “也不知是摆了什么稀罕的吃食,竟引得人这般围观、排队,太后和公主要不要奴婢前去打探一下?”婉儿看我俩看得认真,忍不住自告奋勇。 “不要,才不要婉儿姐姐自己去,非晚也要去看看,”小非晚纯净的眼眸皎洁地转了转,一脸小聪明地看向我:“皇祖母要不要一起呀,万一是好吃的桂花团子桂花饼子桂花软酪呢?” “小傻瓜,这三月天里,哪来的桂花?”我眯着眸子,抚了抚小非晚为出宫专门梳理的民间女童垂髫,看着发髻上用细细的红丝带缠绕而成的丝带,轻轻笑笑。 小非晚的发髻上还插着几朵小巧精致的绢花,显得既俏皮又可爱。 她这年也快9岁了,可还如孩童一般天真可爱,真好。 “呜……我忘记了食物,桂花是什么月份才能食来着?”她这般说着,又歪着小脑袋思考不过一秒钟,就转而再次兴奋到:“哎呀,不管了,皇祖母就要一起去看看嘛,看看嘛……” “好,”我拗不过这惯会撒娇的小可爱,只能叫停了车辇,同婉儿和福泽公主一并下了车,只当是看看热闹,万一……真有什么宫中未尝过的新鲜好吃的果子呢? 我还记得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出宫时尝到的菜团子的味道,外皮酥脆,内馅鲜甜,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菜香和面香交融。那是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滋味,没有任何繁复的调料,却能让人回味无穷。 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依旧回味。 后来这十几年,宫中所有口味繁杂的点心味道,也唯有每年九月的桂花点心可与之抗衡了。 只是桂花的味道,食得不是滋味,而是再也见不到的往昔少之又少的温暖……罢了。 我这般想着,小非晚已拉着婉儿的手,两人一同向那茶楼门前轻快又好奇地跑去。 一名侍卫紧紧跟于后,另一名侍卫,则跟着我。 我便无需担心什么,只闲庭信步慢慢走,看着云华皇城中我从未想象过的繁华与富贵,看着欢快的孩童,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心甚慰之。 直到自己也走近那茶楼前,看见高高的茶楼前,匾额中“燕来”两个大字,不知为何,忽有一瞬熟悉感。 又笑谑着摇摇头,想着怎可能呢? 多年前,林太妃的来信还在我枕边的漆匣中,信中明明写着,后她的“云来楼”并未来云华,且她已改名蔚然,怎就看见“燕”字又遐想起来了呢? 其实,因往宫中去信并不容易,这几年,月太妃去后,我再未与林太妃有过联系,我知她活得是自己个儿,知她安好,便不再想多做打扰。 她若有难,也自会想起我来,她这人,不会不好意思的。 可这多年来,既没有音讯,想来,也便无事。 也不知她在那山水异城,生活得如何。 也不知她知不知道,萧承澜后来一路升迁,于四年前又调回皇都来。 我这般想着,已跟着挤挤攘攘的人群到了茶楼前,看到一脸雀跃的小非晚与婉儿已排队在前,兴奋地看着宫中所没见识过的各式造型匪夷的点心。 看到对诗赢限量点心的招牌,也颇为乐趣的笑笑。 只是身旁皆叹点心的独特,我却因视力受限,不能看得更清了。 只叹这民间,其独特的乐趣也真是愈来愈多了。 只是……这楼前出来招呼顾客的女掌柜,怎看着这般眼熟呢? 只是这人是谁,我竟一时想不起来,熟悉的只有轮廓。 当然,她绝非林太妃,只是任我努力地眯起眼睛来,也不大识得出。 只能心中暗骂一句:这该死的短视哎。 …… 第182章 是她 我依那女子隐约的身着和发髻来判断,大约看出是一个妇人。 只是看那姿态与气质,要么是个女掌柜,要么就是老板娘。 她立于茶点摊后的牌匾前,正对摊前奔忙的小厮与丫婢们吩咐着,阳光透过疏落的云层,洒在她细致的面容上,映出淡淡的光晕。 直待我与侍卫跟着排队人群走近了,才看得见她的发髻用细细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随风轻拂,更添了几分柔美。身着的是一袭青色细麻长裙,简单而不失优雅。 但……我依旧还是忆不起来,更没有将之与宫中的人做比较。 她微笑着,声音温和却不失坚定。 从她的话语中可以听出,她不仅对自己的商品了如指掌,对大辽茶楼的营销手段也颇有研究。谈吐间不时流露出的智慧和精明来,让人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是谁呢? 这般熟悉。 不过不想了,循着距离茶点的队伍愈来愈近,我也大约能看清那五颜六色的茶点来,光看表象,确令人垂涎欲滴的。 我有些搀口了,特别是听了身前身后耐心等待的百姓闲聊。 “要说咱大辽的茶楼,也就燕来楼的茶与点心好吃,且不是那等只奉应达官显贵的,每月逢月初这天,咱都能有口福,真好。”身前一男子道。 “是啊是啊,比如那款经典的碧玉糯米糕,每一块都被精心制作,犹如翡翠般晶莹剔透,口感软糯香甜,而且价格亲民,对完诗词,只需几文钱便能享受这份美味。”身后一妇人也道。 “还是三年前燕来楼有了这规矩才知道赵娘子也能做那般好的诗,不像我,只能跟着赵娘子蹭。”妇人身旁又一妇人惭愧道。 “蹭又如何,燕来楼老板向来不吝啬,诗词歌赋能对得上就行,成娘子也可以学呀,为这一口也值得。”妇人又道。 “那可有劳赵娘子教我,我就奔那‘金丝酥饼’也得学,那酥饼外皮金黄酥脆,内馅丰富多样,我家孩童阿娘最是喜欢,说每一口都是满满的幸福感呢。” “是大辽的繁盛孕育出这好吃的点心,民间平和,人心向学,妙哉妙哉啊……”身前一老伯抚着胡须回眸感叹。 …… 我就这般,听着周围的百姓们络绎不绝的笑声和欢谈,也不觉嘴角上扬,腹中咕噜咕噜的,生生听饿了。 再看小非晚同婉儿,已排到前,正兴高采烈地选茶点。 可婉儿选着选着,倏一抬头,疑惑地望向那似掌柜的女子,好像……也愣住了。 婉儿……也认得? 莫非,她曾是宫中人? 我看她这般,也就不再杵在后面排着了,反而下意识地疾步至前,走到婉儿身边小声道:“婉儿……怎么了?” “太……“婉儿怔了一下:”太夫人,您看那掌柜,可像采薇姐姐?” “采薇?” 是……是……我在心中搜索好几秒,才恍然,莫非婉儿说的,是……林太妃身边的贴身宫女采薇? 我曾允她带出宫去的采薇? 婉儿当年五岁随我进宫,是胆怯而谨小慎微的,并且有失语症。 所以除了我同玲珑,还有年少时视她为妹妹看待的可知,与她相熟的宫中人并不多。 但林太妃身边甚为开朗活泼、孩童心性的采薇,算得一个。 还曾与林太妃说采薇很像她妹妹。 她这般说倒也没错,婉儿与她算得上是同乡人,不过婉儿出身士家大族,采薇出身小门小户,很小便进宫做了宫女。 若身份公开,估摸溯源下去,也算得上十几杆子开外的亲戚。 所以婉儿说那像是采薇,我也便觉得是了。 只是没想到,曾经活泼可爱又不太担事儿的女子,如今竟变作这般美好的模样,身着的是一袭青色细麻长裙,立于茶楼前,气度不凡,卓群而优雅。 可……若她当真是采薇,林太妃现又在何处? 难道我最初鬼使神差的想象并没错,“燕来楼”背后的老板,当真是雁归? 我的……林太妃? 我想到此,忽觉心中一阵悸动,也顾不得其他,忙掏出读书石来仔细辨认。 可许是这行为有些怪异,那样貌似“采薇”的女子也望向我们来。 她在我的读书石中,神情从淡然到疑惑,再到不可置信般的触动,最终变作盈盈眸光的激动。 竟向着我们这边走来…… 第183章 值得 “所以……这燕来楼果然是雁归的呀……”我坐在茶楼雅致的厢间内,听着尚还在喜悦与激动中的采薇,徐徐讲来她与林太妃离宫后的过往,心中盛满回忆。 “夫人若知道太后能来到此,必不会远行,必会等着您的,这些年,她其实一直惦念着您和皇上,还有皇子公主们,只是当年得知月太妃薨逝而不忍叨扰……”采薇讲到此,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无妨的,雁归本该是如此洒脱之人,天下之大,她必喜欢飞翔,如今她又来皇都,日后也定有相见之机,只是不知,她……可还是一个人?”我小心着问,窗外阳光斑驳地洒在精致的木桌上,落下闪亮的光影。 “太后是不是想知,夫人后来可曾与萧大人再续前缘?”采薇蹙了蹙眉,却略有遗憾道:“大概要让太后失望了,夫人那些年,其实一直等着萧大人来寻,萧大人也不是没来找过夫人,只是……相爱时易相守却难,中间发生诸多采薇不能与太后一一详叙,只能道生活终是柴米油盐乏味而枯燥的,两个各有鸿鹄之志之人又怎能相互委屈,所以……” “这样啊……”我大概是懂得了,只是有些遗憾与愧疚,未想道我以为的成全,并非能真正带给他们幸福。 “太后,您也不必太过自责。”采薇轻声安慰道,“夫人和萧大人虽然未能走到一起,但他们心中都有对方的位置,这就足够了。人生在世,能遇见彼此,相知相惜,即使不能长相厮守,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我点了点头,心中稍感宽慰。的确,人生短暂,能够遇见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能有一段深刻的情感经历。只是,内心深处仍旧有些许遗憾和不舍。 “其实夫人一直很感激您当年的成全,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您的理解和支持,她便不可能置下如今这般产业,自由而真实。也不可能有机会和萧大人再次靠近。虽然最终没有在一起,但那段时光对他们来说,想来都是宝贵的记忆。”采薇继续说道。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了几片落花,落在了我的茶杯里,仿佛是天意在提醒我,世间的事,往往不如人意。 可采薇说的也似乎没错,这茶楼…… 我又看向室内的未闭紧的窗,这窗外文人雅士聚集于此,吟诗作对,泼墨挥毫;商贾云集,谈笑风生,交换着天下奇货;还有那些远道而来的旅人…… 又浅浅笑了,即便不得情爱,林太妃似乎也能用自己的方式,续写自己的传奇。 这燕来楼有它独有的韵味和格调,正如林太妃本人,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闲适与才情。 我不禁想起一句诗来,“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便又自言自语道:“所以……这燕来楼也果然不负盛名。” “得太后如此称赞,采薇都觉自行惭愧了,这茶楼其实也未有什么特别,不过夫人的心血罢了,但……“采薇看向我,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后也莫要太遗憾,夫人其实……哎,我与您明说了罢,夫人其实也并非一个人,此次远行相伴其左右的,另有其人,只是他们二人还未……表明心意,采薇方才未敢言之。“ “真的吗?”我惊讶着,心中不禁再次为林太妃感到高兴起来。 “真的,“采薇此刻倏然有些神气扬扬,”那人啊,是我们燕来楼的主厨,比夫人小上好多岁,从夫人还在异乡创业时,就已跟随夫人多年,人品才情,都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男子,刚好,一直未曾婚配过。” “厨子?”听采薇这般讲,我又倏然不高兴起来,心道一个膀大腰圆的厨子哪里配得上我们雁归? 可采薇却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来,又嘻嘻嘻笑道:“太后可莫要觉得莫公子是那等粗腰厚身的主厨,莫公子是个外贸俊朗风度翩翩的人呢,颜值上可要胜过现在已发福的萧大人,我们这里独具特色的茶点均出自他手,而且会想好些点子,就连这每月限量的评价点心也是他的主意呢。” “世间,还有这等主厨?”我有些惊,质疑采薇可只是为了安慰我。 “真的真的,”采薇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道:“太后不信,可在皇城中打听一番,采薇所言不虚,只是也真是奇,我和夫人曾经都未曾想过,世间还有这等又会做菜又俊朗有才,还懂经营之道的男子,可……还不是被我们夫人拿下了?” 窗外的风继续吹拂,落花依旧在一旁茶杯里轻轻摇曳。 我的心情,时而遗憾又时而激动,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来,终归是觉得,好在当初的决定也不算错。 林太妃不必在宫中蹉跎一生,如今置下自己的产业,又自行寻得良人。 甚好甚好。 只是不知,这小林太妃几岁的厨子,究竟是不是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可又细细想来,是不是又有何谓呢? 这世间,总对女子禁锢诸多,可若如雁归这般心境自由,心之坦然,遇到喜欢的人,又何需管那般诸多? 人生……能有几得回。 我这般想着,厢门被轻轻敲响。 我允采薇打开门来,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同样俊朗的男子,与我行了礼,而后轻轻走向采薇。 …… 第184章 不及 “让哀家猜猜,那郎君可是我们采薇夫君?” 那男子看着老实儒雅,但也眉目疏朗,进来只与采薇耳语几句便离开了,应尚不知我身份。 可看两人亲昵模样,我便又起了八卦之心,唇齿间忍不住窥探的笑意,窥探道。 果不其然,采薇也羞涩地低下头来:“太后果然慧眼,正是民女夫君,方才他于家中我们哄哭寻娘亲的幼童,哪知笨手笨脚竟哄不住,这才来茶楼嘱民女忙完早些回家,真是没用。” 说罢,采薇又不好意思垂下略带暖意的眼眸,于我致歉道:“我这蠢笨的夫君,只知民女在会客,不知我会的是太后您,就莽莽撞撞敲门进来了,采薇替他 采薇替他向您请罪,希望太后能宽恕他的无礼。”我轻笑着摆手,“无妨,这等小事何足挂齿。看他对你一片深情,我倒是觉得你们很是般配。只是,幼童哭闹,家中定是乱作一团?” “太后不必担心,家中有乳母,也有婆婆,就让孩童闹去,还能耽搁我这娘亲忙生意不成?“采薇伶牙俐齿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母亲的柔情与无奈,“而且我那夫君他虽不擅长哄抚,但对孩子的爱却是真挚无比。想必啊,又是想找个由头让民女今日早些忙完回家陪他们孤儿寡夫罢了。” 看着采薇又恼又羞的神色,我不禁再次好奇:“采薇夫君只是居家无业么?” “啧……”采薇听我这么一说,脸上的羞涩之色稍减,眼中反倒流露出好些幸福的光芒:“让太后见笑了,其实……我那夫君,原也并非无业,民女同夫人三年前初回皇都时,他本有自己产业,也经营茶楼,说起来,我们原是竞争对手,我常代夫人与莫公子与之谈判、争吵,谁知一来二去,竟……竟……吵成了欢喜冤家。” “啊?“我为之一惊,不知这世间还有这等奇妙缘分。 “嗯!“采薇重重点头:”其实,我原也是不认的,可他倒好,几次三番来寻夫人求娶,夫人就变着法子试探他,竟还真让他蒙混过关讨得夫人认可,夫人反倒成了红娘,也不顾这关系诡异,使劲儿撮合我们,他也竟头脑一热,为逞真心将自家茶楼一半股份分与夫人,这才……嗯……“ “哈?还有这等事儿?这郎君,也是痴情人,可后来,怎就甘心做了煮夫呢?”我忍不住掩面而笑,心中向往,也感叹民间之真情,如此纯粹而简单。 “他不甘心哪成啊,孩子是他求民女要生的,他自要挑起自己为父的责任。反正,我要同夫人一起,断不能牺牲自己的事业,”采薇又恢复之前大气的神采:“民女以为,为母则刚,是要为榜样而不仅是牺牲自我,这点,夫君与婆婆也认同,他原本爱的,就是这般的我啊……” 就是……这般的我啊…… 我闻听此言,不知为何,眼眶湿润起来,遂也欣慰地看着曾经在宫中为人小心,处处谨慎的采薇。 只觉……真好,真好。 她们都这般好,我也便放心了。 总算余生无悔,不负韶华已逝。 百姓因富裕而安康,不再向往深宫寂寞,有了自己的精彩与人生。 “太后……”采薇大约看出我心中所思,眸中所泪,忽然这般轻声唤我。 “怎么了采薇……”我也回过眸来,声音轻柔。 未想到,采薇看向我的神情中转而不复那般喜气洋洋,反倒添上一抹哀愁:“太后,民女想说民女如今这般幸福,原也是,因天下盛世,才得以寻得如意郎君,与夫人过曾经从未奢望过的人生。可民女同夫人一直知道,若没有太后当初的成全,也许夫人至今都蹉跎在宫中终日饮酒,民女大概也只能做个小小的宫女,若有幸,二十五出宫嫁人,可绝无这般姻缘。” “大概,也只能嫁个普普通通的男子,过一生操劳的忧郁人生。您的恩情,民女永生难忘。您不仅给了我们新生,也给了整个天下一个繁荣昌盛的时代。可我们其实都知道,先帝薨逝后,您不言不语,却一直心中凄苦……” “哀家……” 她的话语如同春风拂过心田,我藏在眸中的潮湿,最终还是那般无用地化作顷刻的泪珠,垂了下来。 我想说哀家无妨,这天下,这盛世,是先帝与哀家共同的愿望。哀家余生之年,愿继续守护这份繁荣。 我想说先帝的离去,确实给哀家留下了深深的哀愁。但当时生逢乱世,谁能逃脱命运的捉弄? 我想说哀家守护大辽的决心是坚定的,采薇不必为我哀伤。 可……果真是如此么? 这么多年,我真的没有一点点向往,向往如他们那般相依相守、过平凡却绚烂的人生么? 我想到英年薨逝时遗憾的江知栩,想到一生无爱无怨的月太妃,想到自己这一生爱恨情仇与幼时的血雨腥风,最终只徒然地张了张嘴,未能将这些话,慷慨激昂地讲出来。 “太后,”采薇竟也如配合我般,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起来:“如今天下国泰民安,江山稳固,民女斗胆说句僭越的,民女盼着……太后日后可不必那般苦,余生也能为自己而活,也可以过自己喜欢的人生……” 采薇的声音渐渐低沉,却充满了坚定和深情:“民女虽不能做什么,但也愿此生为盛世添砖加瓦,以微薄之力减轻太后和皇上的负担。只希望,在这太平盛世之下,太后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与安宁……” “好,哀家会的。”我握住采薇的手,看着此刻依旧为五颜六色果子而欢颜的非晚,笑着答。 可采薇并不知道,我此时,忽而心中微微颤动,又在余光中看到自己额前一缕随风而轻轻飘起的白发。 知我自己,节令已过春分,风吹花落,一切都早已来不及…… 来不及…… 第185章 归“家” 我是那……此一生都不可逃离深宫的人。 但也倒还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如同江水般流转不息。 可江水代代无穷已,人生年年只相仿,我终是如大多数人一般,有过心心念念之人,也生得两儿一女。 人生若露霜,我从那般境地活到此,也算得上圆满。 不是么? 这一年,可念也有了子嗣,可予已随自己心愿远赴边塞从军,为了自己苦练其身,还特地选了苦寒之地。 任可知佯装生气都劝不住。 成年的可予,已不似当年的奶娃娃,眉宇间也如哥哥一样,有了些江知栩曾经的韧气,虽样貌,更似我一些。 可好的是,他如可知一般,身体也很棒,是个文武双全的男子,足以承托自己的志向高远。 我便也没有舍不得,任他自己去闯,还特地劝了可知,对弟弟放下心来。 待若干年后,在边塞的风雪中磨砺,身披铠甲手持长枪,助可知,守着大辽的盛世江河,破自古皇家无兄弟的可悲宿命。 然……一生能够平安喜乐,互帮互助。 …… 我那日与采薇暂别后,又带着非晚在皇城中逛了一整日。 那日的皇城,阳光明媚,微风拂面,我与婉儿,带着非晚漫步于繁华的街道上,街边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非晚眼中满是好奇,对于这皇城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新奇。 那童真之感,真让人心生羡慕。 婉儿虽紧紧跟着小非晚,护其周全,但我看得出,她眸中也掩不住激动。 这孩子,五岁时随我入宫,之后确也再未出过宫,因童年留下的创伤,从小安心跟在我身边,不吵不闹,规矩好学。 即便在师傅玲珑那里,都是办事妥帖之人。 只没想到,这么多年,刷拉拉的就过了,婉儿竟然也到了华信年华。 这出宫的年纪,好似与我当年第一次出宫时大致无二、不谋而合。 当真是人与人的缘分,这般巧妙啊…… 我前年,也曾想帮她寻一门妥帖的婚事,可这孩子,竟和玲珑一样的志向,只要我提及男子之事,就断然拒绝。 言辞恳切,绝不愿离开我与玲珑,步入婚姻半步。 我便也只得作罢了。 这些年,她有了长足的长进,处理宫中事务越发得心应手,智慧和能力也非寻常宫女能比。 倒是……愈来愈有玲珑的影子。 我便想,也许这世间女子,真如林太妃所言,终有自己的舞台,若能自主掌控,做自己喜欢之事。遇良人,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人生境遇,又怎可完全相同呢? 那便……随她们自己做选择。 自己做选择…… 这次出宫,我的心境,仿佛与二十年前再不相同,那时,我尚还年轻,有惩恶扬善的果敢,有多愁善感的思念,也有为民间疾苦奔走的信念…… 但如今,我仿佛已磨平了我心上的棱角,人和心,都变得老迈了。 只慈祥地看着砰砰跳走在前的小非晚与笑嫣如花的婉儿,心中只剩岁月蹉跎的感慨。 这一日,走走停停,吃吃喝喝,直至夕阳西下,两个人才累到不行。 我便遣随行侍卫送他们去就近客栈休息。 自己则站在皇城中,凝视落日。 皇城的景色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更加迷人。我站在客栈的一座小桥上,看桥下的河水波光粼粼,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看向那几乎快忘却的幼时“家”的方向。 竟不知不觉,向着那儿走去…… 第186章 丢了 “太后,您这是要去哪儿?” 身后紧随的侍卫声音响起,我才愣住。 “哦……哦,那儿不是家,哀家竟忘了,忘了……”我好似有点迟钝了。 我回过神儿来,伴着夜色,望向那不管过去多少年,也依旧压在心底的方向,不自觉着连声音带着一丝迷茫:“哀家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想起一个幼时印象很深的地方。” “属下明白,太后您要现在去么?属下这就去安排车辇。”我身后的侍卫,立刻屈膝,低头恭敬地回答。 也对,这年轻的侍卫又不是陆乘渊,自不懂我所言何意,更不会擅自揣摩。 他只依规行事,恭敬从命。 我又同他讲这些作什么? 我心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但又迅速黯淡下去。转眸恢复如常,浅浅道:“不用了。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你……送哀家回客栈。” 侍卫点头应是,然后又小心翼翼护送我,回去客栈中。 我活到这般年纪,是侍卫宫女眼中尊荣的太后,是儿女们刚强的母后,亦是朝臣口中不负韶华的太后,是“小非晚”们慈祥的皇祖母,亦受百姓膜拜、尊敬…… 可不知为何,我却心中空落落的。 我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又好像……哪一个都不是。 回到客栈时,累坏了的小非晚已经睡下了,婉儿也边坐在门口,边等我边呼呼打着瞌睡。 我不忍叫醒她,只命侍卫拿来软褥,轻轻地搭在她身上。 然又命侍卫各自休息,回房中窗边,静静坐着。 四十二岁的年纪,我总觉,自己仿佛已经过完此生,好似这世间,已不再有需要我操心的事情了。 非晚也大了,我与其他皇孙儿孙女再无这般亲厚。 或者说,林太妃一走,我已然没有了亲厚的热情。 可知已续了胡须,看起来,比江知栩最后的模样还要稳重,连带着皇后小雅儿也稳重端庄。 可祯与渡儿婚姻美满,于去年又添一儿一女,两人一人一心,住去了宫外私宅,过得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可念嫁的那小公爷,也是青年才俊,能干之辈。两人夫妇相依相伴,你弹琴来我作诗,还添了子嗣,喜得左相胡子都乐歪了。上朝时都乐得合不住嘴。 可予在军中吃苦耐劳,一切都好。 林太妃也好,采薇也好。 百姓也好…… 大辽再不会风雨飘摇…… 可我……为何却觉得那般孤寂呢? 好似,这一切再好,都不曾属于我似的。 我与她们站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中,虽然那世界,是我用尽心血所浇灌。 可……许多人都不在了,在的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天地间只剩我一个,逃不出进不来,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甚至,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想回头看一看我再也见不到的人,我想知道他们在天上过得好不好。 我想娘亲,想嬷嬷,想江知栩,想端太妃…… 我甚至,有点想那此生都不该念的爹爹…… 采薇说,希望我这太后也能再余生,过一过自己的人生。 可我自五岁起……就已然被迫丢了自己的人生啊…… 那是任我后来如何用力拾捡,都不可自主的人生。 未来,也再不可能。 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回来了。 我甚至自己都不曾知道,自我五岁出宫那刻起,那凉意的春风钻进窗幔时起,我的心就早已死在那个从不曾温暖过我,却藏满我不该有期盼的家中,那个充满了想象中的温暖,也充满了悲伤和离别的地方。 哪怕后来有幸遇见江知栩,我也再找不回真正的自己了。 何况他后来……也把我丢下了。 丢下了…… 第187章 等待 人生,是永远没有退路的旅程。 晴天雨天,相聚别离,都是人生常态。 只不过……有的人生来丰盈美好多一些,有的人生来遗憾离别多一些。 可只要年华悄然老去,故事总会渐渐无声按下休止符,前人摘树后人乘凉是顺应天命,那么,人老去时的这杯酒,也理当该沉淀得更加醇厚。 曾经,我真以为是如此的。 我以为当自己容颜老去,世事成霜时,未来枯燥静好的岁月,总能在宫中淡然面对。 可此一出宫,才发现不是的,我原来从未曾从曾经的离殇伤痛中走出来过,只是之前使命在身,责任在身,又忙得不可开交,我才暂时的,暂时的忘掉了悲痛。 可如今,自己世事都料理妥当,后代子孙及百姓也生活自如时,我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是那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之人。 也或许,经历的伤痕多了,离殇多了,斜阳年岁才会如此。 这种孤独,其实无关其他,却足以击垮我内心曾强行铸建的围墙。 我甚至在这一刻觉得,我的余生境遇既已看得分分明明,也没有必要一直傻傻呆在这世间,我该去寻江知栩了,该去告诉他大辽已安,孩子们都已有各自的人生,如今世间不再有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不再有困苦艰难的幼童。 我还想问他这二十年里,有没有帮我找到娘亲,有没有帮我将嬷嬷照顾好,有没有见到林太妃,有没有……时时刻刻想我…… 或者,哪怕只是一瞬间。 我就这般想啊想,想啊想,直到天都快亮了,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日,我便哪里也没去,只告知婉儿年岁大了,有些乏累,命她与侍卫陪着小非晚在城中继续玩耍。 自己,则睡醒了又睡,好像,只要一直睡,就能去天上似的。 …… 于是回宫后,我便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终日觉得乏力、困倦。 连太医来,都指不出何故来,只说大约是心病。 可我又不想让可知可予他们为我担心,不想看小雅儿为了让我再度忙起来而夹带妃嫔们表演拙劣的宫斗。 也不想可祯、渡儿、可念他们整日拖家带口的陪我散心,便又只好强装安好的振作。 可这安好的背后,只我自己知道,我在宫中的日子渐渐变得模糊,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昨天的画面。 就算春日里未央园的花朵绽放得多好、多灿烂,也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短视开始夹杂老花,最近因眼疾,连画画都困难,看书则更是不可能。那读书石带上一会儿,便会头晕眼花的。 我便又整日学林太妃最后时那般模样,眯着眸子晒太阳。 晒得肤色都黑了许多。 白日里,除了受晚辈请安,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可即便这样,也不见变胖。 婉儿偷偷瞅着我时常疑惑,小声问太后是不是心病未尽除,太后究竟有什么心事儿,可与婉儿说么? 我却只哈哈笑来,安慰她哪里有,哀家好得很,就是操心婉儿到底嫁不嫁人呢? 婉儿便问不下去,只微恼着一张小脸嘟囔道:“奴婢不都说了要一直陪着太后么,太后怎又操心这等闲事儿……” 我便又哈哈哈笑。 婉儿无语至极,羞红了一张脸别过去再不敢问我了。 可我内心却用婉儿绝对听不到的声音悄悄道:“哀家好得很,只是在等那灵魂慢慢地脱离这具疲惫的躯壳罢了。” 也不知,是要等到何时呢。 日,月,还是……年呢? 最好,不要太久。 太久的话,都不知江知栩会不会已经投生多年,还等不等得了我了。 我这般眯着眸子心中碎碎念,却在余声中听到一声清清浅浅的“喵呜”。 “喵呜……喵呜……” “皇祖母,您看我刚刚在您门口捡到了什么?” 直到门口小非晚甜甜的声音响起,我才暂时地找到一丝鲜活来。 “什么?” 我缓缓抬起自己懒洋洋的眼皮,想着这孩子近来功课繁忙,当真是距离上次带她出宫,好久未见了。 却只见她怀中,好似抱着一只糯叽叽的土黄土黄的小猫儿…… 我用力地眯着眼睛看,竟然发现那猫儿……像极了“小栩栩”。 不,是“小胖胖”。 可它……又不同,它好瘦啊,瘦得像幼年时的江知栩一般。 …… 第188章 神采 “你再告诉皇祖母一遍,是在哪儿寻到的?“我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颤抖。 “就那儿啊,皇祖母长信宫门口的小石头后面,”小非晚歪着脑袋,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孙儿看到它瑟瑟微微地露出一角毛绒绒的小脑袋来,就叫人停下车辇走了过去,哪知……哪知……哪知……” “快说,别口吃了。” 我佯装凶恼,这孩子近日总爱如此卖关子,可我生怕她因此而口吃起来。 “哪知竟是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它看到我想躲,却跑不动,我蹲下来一瞧,好像是腿伤了……” 小非晚蹙着眉,说得一本正经。 “快抱来哀家瞧瞧!”我自幼同江知栩喂养野猫,起初是并不在意的,以为是未央园中哪只贪吃小猫儿跑迷了路,送回园中就是了。 却不知是腿伤了,赶忙心中一惊,叫小非晚抱了来。 待小非晚走近了,才看清楚小猫儿模样,小小的,大约也就满月未至的大小,一条左后腿腿儿有点耸拉着,不知究竟在何时被压伤了。 有点儿土黄,又不全黄,白黄相间着,甚至白大过黄。 头顶有一小簇黑,乍看之下,跟戴个黑魆魆的小王冠似的。 可别看这小猫儿这般瘦、这般弱、还这般脏,那小眼神却故作凶巴巴的,大概怕我们有敌意,“喵呜”着示威,连尾巴都要耸起来。 可腿又伤了,究竟毫无攻击力,只能任我抱着仔仔细细地瞅。 “可能医好?”小非晚也凑过来,小心地抹了抹那条有点瘸的不正常的腿,耐心问我。 “呜……”我叹口气,有点于心不忍道:“这样小,大概是要看自个儿造化了,孙儿与哀家又抱了抱,它身上染了人的味道,大概亲妈也不会认,听天由命。” “啊?那怎么行!”小非晚有点莫名其妙的微恼起来:”究竟是那个混蛋害它腿伤了,太医院不能医治么?” “福泽公主,太医院的医师们都是医治主子们的,对于小动物的伤势恐怕无能为力。若要为动物治伤,是要寻兽医来的。”婉儿也稍微倾了倾身子,望着这可怜小猫儿回道。 “那我们快去请兽医?”小非晚眸中一亮,仿佛一眼能看到小猫儿能活蹦乱跳了似的。 “倒也不必,哀家可以试试。”我看那怀中小猫儿渐渐无了敌意,开始拿额头蹭我时,竟又心生了一股莫名的暖意来,想到当初养小栩栩,帮江知栩照看猫儿狗儿那段时日看的诸多医书。 竟萌生了这般念头来。 仿佛,医好了这猫儿,也能救我一时困顿似的。 “皇祖母……皇祖母也会医猫?”小非晚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好似我与她开玩笑似的。 “那是自然,我与你皇祖父曾养过好多猫儿狗儿,你现在还能在未央园中,看到那零星的流浪猫崽儿,几乎都是它们的后代,”我悠悠着忆起时光来,眯着眼睛回忆道:“后来,虽很少再照顾过这些小家伙,但养护的准则还记得许多,未必比那些兽医差。” 说罢,我在小非晚满是震惊与敬仰的眸光中,轻轻将小猫儿放在一旁的软垫上,抚着这猫儿,转身对婉儿道:“去,将我那本《百草集》取来,还有准备些干净的布条和热水。” 婉儿也愣了一下,转而竟欣喜地对我道:“奴婢遵命,这便去取!” 说罢,蹦跳着离开了。 “她在欢喜什么?”我望着往常一贯稳重的婉儿低声嘟囔。 “呜……”小非晚也皎洁地投来一抹灿烂的微笑:“是婉儿姐姐在开心,终于看到皇祖母身上的精气神儿来了,皇祖母自打带我们出宫回来,就很少这般神采奕奕了。” “有么?”我淡淡着答。 却见那猫儿也应景地看向我,低低暖暖地“喵呜”一声,仿若是在应和似的。 “腿儿不疼是。”我轻轻点了一下那猫儿脑袋,也柔柔地笑了。 …… 第189章 自主 人啊,活到这般年岁,有各种方式选择振作。 然而,我重新振作起来的理由,竟是为了养一只猫儿,说起来……真是连自己都觉匪夷所思。 那日,我用草药,为小猫儿涂抹了断腿,还小心翼翼地清洗了小猫儿的伤口,尽管它因为疼痛而微微挣扎。 但在我们温柔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我将研磨好的草药轻轻敷在它的伤腿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它这般就能好了?“小非晚神气地看着。 我却只微微笑:“应该会好,哀家看这小猫儿很顽强似的。” 然,又抚了抚这猫儿绒呼呼小小的脑袋,轻松嘀咕:“好了,小家伙,这几天你可能需要好好休息,让这草药发挥作用。” “那……这小猫儿能在皇祖母这儿养伤么?皇祖母知道的,孙儿近来课业很忙,父皇定是不让我带猫儿回去。” 小非晚忧愁地叹口气,哀求我道。 这是自然,小非晚虽然是长公主,但可与姑母可祯太不同了,天性爱玩。 又是最受我宠的一个皇孙儿,自幼养成了散漫无拘束的个性,天真无邪,又不太爱学。 别看年岁已不是幼童了,心境却是幼童一般天真无二。 其实,我是乐意看她如此的,只是可知却不同。他对自己的皇子公主们向来严苛,希望他们个个好学自律。 当然,是疼爱与严苛并重。 只是小非晚毕竟最年长,又是大辽的福泽公主,可知便对她格外关注一些。与对皇子们的关注几乎无差二致。 琴棋书画、六艺八雅,四书五经,样样要求学的认真。 故而,那些“玩物丧志”的,一概不予其接触。 也自然包括溜猫逗狗。 我便也不能推迟,故作深沉道:“这样啊,那便养在哀家这儿好了,哀家替你照看,你且安心用功读书。” 说罢,我还要故作懊恼地点了点小非晚充盈的额头,补充一句:“哎,你这小孩子啊,竟会给皇祖母找事儿做。” “嘻嘻……”小非晚反而笑得灿烂:“谁让皇祖母是天下最好的皇祖母呢?” “是么?”我淡淡笑着,也抚了抚小非晚来。 ……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非晚只要得空都会来我这儿调查小猫儿的恢复情况,好似真把我这皇祖母当医师了似的。 我也乐得其中。 每日精心照料。小猫儿还未满月,很多食儿不能吃,我便如同照料幼童一般,命御厨每日送些新鲜的奶来,只一小碗,也无需很多,以免浪费。 然,将米捻成细末,与鲜奶调和,为小猫儿特制了易于消化的软食。 我亲自用小勺喂食,见它渐渐有了力气,活泼起来,心中便生欢喜。 除此之外,还需更换草药,清洁伤口。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奇迹果然出现,小猫儿的伤势逐渐好转,开始尝试用三条腿走动,然后……是四条腿。 两周后,它那只几欲断掉的腿儿竟真的神奇康复,也学会了活蹦乱跳。 只是伤腿的长度与其余康健的腿儿终究不一致,便坡了起来。 但无妨,谁会在意一只猫儿的残缺呢?毕竟它真的可爱极了。 小非晚每次来,都会带着不知从哪儿寻的草药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问我什么草药能治猫儿狗儿什么伤,甚至还撒娇着抢走了我的《百草集》。 那其中记载着各种草药的功效与用法,只是人与动物的用量用法终究不同,我需耐心琢磨,才能教她。 好在我眼力不及,小非晚既有兴趣,多学一些也无妨。 婉儿也惊讶着望着每每认真地小非晚与我道:“没想到咱们长公主对正经的的不感兴趣不好学,竟对这些草药研究起了心思。” “哼,什么是正经什么不正经呢,”我倔强着嘟着嘴,“只要能开心快乐,仁和良善,又与大辽有益,学什么都好……” 还有一句,我没有继续出来。 那便是:如今孩童能拥有这几乎可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真好。 真好…… 第190章 养胖 又一月,这小猫儿长得胖了,壮了。 从原来的瘦瘦小小,脏脏胆颤,变得圆润和壮实起来。 性格也逐渐活泼,食量和睡眠都很好,不再那么怕人。每当我坐下,它都会欢快地“喵呜”着跳过来,蹭我的小腿。 只是腿一坡一坡,跳又跳不高,甚是滑稽。 每每这时,我便忍不住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它便呼噜呼噜着,尾巴也翘得老高。 婉儿看着,禁不住笑,说太后真是仁德,将人和动物都能养得胖胖壮壮的。 我看向窗外正茁壮成长的鲜花,竟鬼使神差地叹口气道:“是啊,哀家能养胖孩儿,养胖猫儿狗儿,照顾好百姓,怎就是……没能养胖先帝呢?” “啊?”婉儿大约不大听懂,但听到先帝的字样。又尤为震惊,愣了一下,不敢再提及这话题来。 其实我也无妨,已到这岁数,仿若没有什么再使我避讳了。 我却是如此。 这些时日,我不再总是端着一副端庄持重的架势,喜欢的人和物已毫不掩饰,不喜欢的,也不再顾忌诸多。 有时候遇到可知那一两个时不常争风吃醋,又无甚大能耐的妃嫔来找我讲理,总是言辞犀利地将其打发。 反正这些人,也敢怒不敢言的。 极偶尔的,我也会去看看可知。 但明面上大约是关心皇上,实则是去找月昌聊会儿天。 自月太妃走后,也只有从那个动荡年岁一同走过的月昌,能同我心照不宣的念旧两句。 只是他年纪大了,性情已变化许多,已经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快人快语,我即便逗趣他,他也不敢再挤兑我,遇事更不敢再理直气壮地与我争论两句。 大多都是老泪纵横的寒暄。 好生无趣。 其余的,玲珑这尚宫事忙,偶尔才得闲,小雅儿又介于婆媳的规矩始终与我尊敬以待,婉儿又只是忠心事主的人…… 于是我在这宫中,大多数时间,都觉得寂寥无比。 心中不解如今为何生活好了,我的孤独却多了呢? 好在有了这猫儿,平素无聊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除此之外,因短视而不太能再拿笔看书的我,就种种花儿,教导一下偶尔来寻我的小非晚或者其他皇孙。 …… 不过很快,就要至春日宴了,宫中又能热闹几天。 大辽的春日宴是多朝留下的传统,每逢此时节,宫中都会布置上一番。 特别是盛世之下,不仅皇亲贵胄会悉数入宫请安,还会邀请重臣携其家眷共赏花卉,比如,林将军和溪栾。我已经有一年没见他们了。 听说这次,他们还会携长子进宫。 就是那个自小长得不知随谁了的小丑孩儿,据说这孩子长高了,长壮了,十几岁的年纪,虽依旧其貌不扬,倒是文武双全,教养得当。 我也很是好奇,竟有些小期盼,看看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如溪栾每每感叹时那般无奈又自豪。 其实,春日宴里邀请重臣及家眷倒不足为奇,如此做,一来是为了增进君臣之间的感情,二来也是为了展现国家的繁荣昌盛。 在这样的场合下,不仅可以看到精心培育的各种奇花异草,还能趁着花色饮酒作诗,品尝到各种美味佳肴。 除此之外,诸文臣会如新春佳节时一般,进献新作诗句,以供宫人贴于帝后寝殿及诸夫人阁分门帐之上,称为御春帖子或春帖子。 每每这时,我也偶然作上两首,打发无聊。 虽然我作诗的能力,比当年还在宫中的雁归差多了。 但每有人用尽辞藻的吹捧,倒甚是觉有趣。 今年也不例外,我早早备好了笔墨,用自己视物模糊的双眼仔仔细细地写下了两句春词。 还好还好,不管诗作得如何,我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于是写完,我便懒懒地坐在躺椅上等待,看小猫儿嬉戏。 不过这猫儿也是时候该起个名字了,只是我一时想不到该叫什么为好,小非晚也是。 那就不如过完春日宴,再给这猫儿赐名…… 第191章 春日 春日宫宴,皇亲贵胄入宫,除了远在苦寒之地练兵的可予,其余人等几乎都到了。 还有重臣家眷,以及部分士族大家的家眷。 连带整个后宫,赏花作诗,热闹纷呈。 可祯与渡儿携三个孩子前来,恩爱如常,朝朝暮暮。刚进宫就来找我请安,命三个孩子甜甜地叫我“外祖母”,暖得人心儿都化了。 真希望月太妃能看到这一幕啊,但也罢也罢,我就代她享着罢。 不过大约清净惯了,倒欢腾得我脑壳疼,我便命婉儿发了糖,打发可祯和渡儿去别处秀恩爱去,他俩也只得恋恋不舍着乖乖从命。 可念也来了,还挺着大肚子,请过安后,我就让他丈夫扶她去赏花,此时良栖园的花儿开得正艳,人又都聚在上林苑,他们小两口去那儿闲庭散步走一走,赏心悦目一下,对腹中孩儿也是极好的。 小雅儿晨起时已带着众嫔妃们请过安来,此昔正忙着会见来宾,我倒也不让她再往我这儿跑了。 不过,还有那林释与溪栾,也是一早便携长子到了。 林释沧桑了许多,与我一样,已经添上一些银丝。 可溪栾竟还是那般没心没肺的活泼模样,一点不像个当家主母,与她那长相不大出众的长子站在一起,反倒更像一对来。 不过也对,他俩本就是老夫少妻,差了十多岁的年纪呢。 林将军心思又全在公事上,又无其他侍妾什么的,溪栾除了一儿一女,无甚需要操心的,倒是乐得自在,愈活愈年轻。 我终于得空瞅瞅这其貌不扬的长子,叫到近前来,好奇地打量。这孩子……怎么说呢,和他俩都像,但是……有些可惜不大随幼时。 像林释的黑,有比林释更黑。 身形挺高,眉眼却随溪栾,小鼻子小眼睛的。 总之……就是说不上的……其貌不扬。 但一早来长信宫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的小非晚倒挺稀罕,一碰一跳地走到这孩子面前:“大哥哥就是林帆?听父王说你武艺随爹,特别棒,那……你教教我好不好呀?” 林帆本还稳稳当当地跪于我面前,可听到小非晚的话,竟登时脸都红透了。 黑红黑红的。 他大约还不知小非晚是谁,有点疑惑地皱起眉来,看我并无芥蒂,便轻声问:“敢问姑娘是?” “福泽,犬子那点武艺,哪敢教公主,林帆,快与公主请安。”溪栾赶忙踱步过来,向公主行了礼。 林帆也赶忙行礼。 小非晚闻言,刚刚的灵气顿时消散,有点懊恼地嘟起嘴巴来,点头后退。 我见此状,大约是怕小孩子伤心,又觉孩童天真,嬉闹无妨,便和蔼着笑道:“无妨的,公主和帆儿都还是孩子,倒不必诸多礼节,溪栾不必紧张。” “太后,这小子哪还是个孩子,臣到他这年纪都要上战场了,不好与公主嬉闹。”林释也拱手跪下,言之昭昭。 这两口子…… 我看着他俩紧张的模样,又看看小非晚耸拉着脑袋,只好再语重心长道:“战乱年代本就与太平时光不同,他们理应多孩童少年时天真,不必过早承担成人的责任,就让帆儿陪公主在这园中玩会,溪栾你同我聊会天,至于林将军,哀家同你也无旧可叙,你便去忙你的去。” “这……”林释仿佛被噎住了,但依然恭敬不如从命:“臣遵旨。” 走时还不忘转头瞪一眼自己家的半大小子,还是是他缠着公主似的。 溪栾听后也不再多言,终于暂时放下君臣之别的礼数,像过去那般来至我身边,红着眼道:“太后啊,您还真是待溪栾一点未变。” 这话…… 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怨怼道:“哀家不是说了,你始终是哀家的家里人。” 话毕,小非晚就又一蹦一跳地拉着红脸的魁梧小子跑了,我望着,只觉天真……真好。 却不知,这黑小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多年之后,竟真能将我的公主给“拐跑”…… 呜…… 第192章 也好 晚辈们,除却天子可知,其余人的婚嫁其实都不算早。 我亦不愿他们在尚还青春的年纪,不及思索相守之意、不懂婚姻为何时便茫茫然地踏入婚嫁。 何况年少多情时,并不知一时兴起与朝朝暮暮的差别。 稍有不甚,难免行将踏错,辜负红颜,或信错郎君。 可知就是先例,虽小雅儿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对可知的期待正渐渐变少,已几近全无。 人前端庄大方的皇后,大多是心伤已过,知大局之道理,才显得过分懂事。 其实说起来,还蛮令人心疼的。 为此,我不知背地里骂了多少遍自己生的儿子是渣男。 可天子终归是一心为民的好天子,他的妃嫔也多数是为政治制衡与权谋天下,我这骂便也矛盾。 时常想,如若可知与小雅儿只是寻常夫妻,大概也能相濡以沫,互相不负。 可他们不是,正如我和江知栩一般。 我就只能在暗地里,给予小雅儿的支持多一些,更多一些。 但又不能让其余几个妃嫔看得出来,毕竟一经入宫,谁人不是家人与夫君权衡利弊的棋子,谁人不可怜呢? 这太后当得,便也不甚容易。 孤独又不易。 可这些话,如今在这宫中,我谁人也说不得,连玲珑和溪栾都不能。 不过,溪栾还是如从前般话多话密,谨慎不过一时,便又同我滔滔不绝起来,讲家中许多人、许多事。 讲宫外人情世故,盛世繁华。 也讲自己偶然的忧愁,比如,嫁人后对从前做姑娘时的思念。 比如,做骁骑将军的夫人究竟有诸多事务。 比如,自己与其他不喜的官宦家眷维护关系的心累。 …… 如此种种,我都只得命婉儿也退下才能听。也好在她也就是轻易放下戒备,同我说一说。 若传到旁人耳中,恐有心之人构陷。 我也只得提醒她都这般年纪,都当了娘了,说话过一过脑子,定要当心些。 也暗喜好在林释给她的爱足够丰富,才使她这般年纪,还能跟个孩子似的。 她也低头不好意思着:“这不只是跟太后说么,如遇旁人,溪栾可不敢讲。” “你啊,明白就好。“我无心责备她,只宠着般提醒。毕竟溪栾虽然心性善良,但有时候过于单纯,反倒容易受人利用,何况又是高官家眷呢。 “太后放心,溪栾都这般岁数了,已不再是小姑娘,自然明白的,“溪栾笑着安慰我,遂又忽然起身下跪,像想起什么似的惊声道:”呀呀呀,太后恕罪,臣妾光顾着说自己了,竟忘了,臣妾前些日子曾偶遇林太妃,她还说臣妾若有幸进宫,一定要代她向您问好,臣妾差点忘了……” “无妨,你怎遇到她的?她……如何了?”皇城不及天涯海角,我并不奇有缘之人终能偶遇,只是想到余月前出宫时碰到采薇的种种,连忙追问起来。 想知道她如今如何,身边……是否有那莫公子。 “太妃她甚好呢,太后放心,”溪栾嘴角弯弯,笑得温柔:“臣妾是那日去一家茶楼食饭时无意撞见的,也不知天下竟这般小,太妃也来这皇城茶楼,才偶然见到,臣妾起初是不敢认的,但太妃大概不知我已嫁人,只依旧以为在宫中做事,竟先认出我来。” “她啊,一点不见老,还是那般仙气十足的模样,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一直伴其左右,倒很是登对呢。” “那便好,那便好。”我放下心来,轻声念叨。 “林太妃说哪如今很好,命臣妾唤她别名便可,叫……叫什么来着?”溪栾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半天,才又垂下头来:“太后恕罪,臣妾竟忘了。” “你去那茶楼,可是叫燕来楼?”我恕她健忘无罪,只又问道。 “太后怎知道?”溪栾惊讶着。 我笑而不语,她这愚笨啊,不过也好,也好…… 第193章 女子 转眼一年又过。 可元二十一年,在外两年,为大辽打了一场守关胜仗的可予要回宫了。 听说……还带了一女子来。 我有些喜出望外,想来最后一个孩子竟也有了中意的人,却不知,他带来的女子实实在在惊到我了。 那日,正是春日与夏交叠之日,天下了沉沉的一场雨,哪哪儿都黏黏腻腻的,潮湿而燥热。 婉儿知我贪凉,提前冰好了解暑的瓜,玲珑也命人加送了一些使房中降温的冰来。 我便惬意地抱着“开开”,任它喵呜喵呜地在怀中撒娇。 这一年过去,这猫儿已再不似从前瘦弱模样,长得又肥又壮起来,是看家护院,能将跑来长信宫偷吃的野猫儿打出十里地远。 打完之后,又要跳我怀中撒娇。 那架势,看得让人有些顿呃,婉儿便常以“壮汉撒娇”来嫌弃他。 不过我倒不介意,只要又胖又壮,撒点娇憨又怎样呢? “小非晚”去年更是一时兴起为它取名“开开”。 我问她苦思冥想地取了这般通俗之名? 她倔强地回我:“做一只开开心心的小猫儿不好么?” 嗯……确实很好很好。 不过我心中的“开”,确是“看开”。 只是十一岁的小非晚未必懂得,就当是开开心心的开。 只是这一年,小非晚倒是越来越有个女孩子的模样了,从前假小子似的不爱梳妆,不喜琴棋书画,如今却不知为何开了窍,开始学着打扮自己了。 每穿衣置装皆有讲究,也不再胡吃海塞了,说什么要适当管理一下身材。 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因此,她来长信宫便也不似从前那般日日择空,而是三日五日的,连“开开”都不太亲她了。 我便调侃她说,你是不打算抱开开回去了,准备一直养在皇祖母这儿? 她歪着脑袋哼唧道:“哎呀,皇祖母将它照顾这般好,如今又同她这般亲,孙儿怎能夺皇祖母所爱呢?” “况且……”她卖着关子。 “况且什么,快说。” “况且非晚再过四年就及笄了,万一那时寻了郎君出宫外嫁,就不能时时陪在母后和皇祖母身边了,不如就让开开代孙儿日日陪您呀……“她皎洁着眨着眼,说得脸也不红,好不知羞。 “小屁孩子,想什么及笄嫁人呢。“我伸出手来点她额头,故作没好气地说。 真是没想到这孩子如今也开始早熟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许多许多年前,那时吉宁方十一岁时,也曾向往过及笄的生活。 她曾对年仅九岁就已为江知栩妻多年的我,讲过向往的婚后生活。 养猪种树,养猪种树…… 也不知现在,她在异国她乡,如何了呢? …… 这般想着时,月昌竟来求见,一入长信宫,就迫不及待地将可知命他传予我的消息告知于我。 那便是,可予在外打了胜仗,要凯旋回宫,且……身边还带了个姑娘。 “皇上要老奴禀告太后,二皇子不日便可回宫,还要商议自己的婚事呢,皇上刚得知消息就命老奴来报,说太后听了定会开心。“月昌弓着身子,开心着道。 “开心,开心。“我微笑着答:”只是,那姑娘是何人呀?“ “太后恕罪,皇上不让老奴说,说是与二皇子约定好了,要给太后个惊喜呢。” 这……有甚可惊喜的? 最多不过知书达理、品行俱佳的女子罢了。 我心中暗暗道。 哪知几日后我一见那姑娘,确实大为惊喜…… 第194章 欣慰 我竟不知。 余生有一天,还能从一个姑娘身上,体会到恰似故人来的那份悸动与感念。 当那姑娘与可予执手,执着一杆红缨枪立于我面前时,我只记得自己尽是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多年前,第一次在宫中见选秀入宫的南芷夕时,我几乎也是这般欣赏。 这姑娘有着如云的秀发和明亮的眼眸,她的面容清秀,几乎与我记忆中的止夕一模一样,可长得这般柔静,眉眼间却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洁与飒爽。 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仿佛能洞察人心深处的秘密,却又不失纯真与好奇。 不过与止夕不同的是,这姑娘看起来格外爱笑,那笑容轻轻荡漾以来,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既能温暖人心,又不失娇俏与灵动。 与高大清俊又不失强壮的可予站在一起,倒是莫名的登对。 “你母亲,可是南风将军?”我看得心欢喜,于是就这般直截了当着问,惊得在旁的皇后小雅儿都愣了。 许是没想到,我竟看一眼就能猜出人家身份来。 可这姑娘,倒一点不惧,大大方方、直言不讳道:“朝夕拜见太后娘娘,太后果然慧眼识人,往昔娘亲时常说年轻时与太后交好,民女曾是不信的,觉得娘亲在吹牛,觉得母亲最多是奉召进宫觐见时见过太后,可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你母亲所言不差,哀家年轻时确与她交好,如今也是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了啊,她在家中可还好?“我轻着声问,心中确诸多感慨。 “太后放心,娘亲一切都好。” “那便好,那便好……” “娘亲还总念叨着想太后了呢。” “哀家也念她啊……” …… 于是可予与南朝夕的婚事,我自然无任何不允。 不仅未有不允,在婚事前夕,还亲手操办诸多,给几近入土的自己又添了一丝活力。 我很满意这个小儿媳妇,可予也不负我希望,说此生只与朝夕一个人朝朝暮暮,绝不纳其他任何妻妾。 我想到可知,有些嗤之以鼻。 可这小子竟同我讲,他才不会如哥哥一般,说他与朝夕是我理解不了的真爱无疑,说他们从不打不相识的冤家到互相携手,几乎用了整整一年! 一年?一年又如何?十年又如何? 我依旧撇嘴。 想起江知栩,想起我的好大儿可知,心道男人啊…… “母后!”他竟有了怒气,说他们在苦寒之地互相扶持,互相依伴,一起带兵,期间经历的苦与乐,是无法与我细述的,总之,他绝不负朝夕。不仅不负,他还不要把朝夕圈在皇城,说他知道朝夕的志向是如其母亲一般,有广阔的鸿鹄之志,是一般女子不可比拟的,他要陪她,妇唱夫随…… 我霎那间说不出话来。 忽觉我的又一个男孩,长大了。 这个曾经的毛小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名有担当的男子。还坚定又深情,有对女子理当该有的无尽的爱与尊重。 我看着他,眼中满是欣慰。 他终于也如可知一般,不再是幼时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小男孩,而是能够独立面对世界的男子汉。 且比其哥哥,在爱里更自由、更真挚。 “好,母后相信你,”我这般淡淡笑着:“你同朝夕不愿回皇都就不回,只要你哥哥同意,母后也没什么可说的,哀家生育你们,自然希望你们幸福,而非拘在身边,且皇子戍边虽不常有,但你们兄弟,便也没什么不可能。” “母后放心,那些前朝猜忌的故事,我们断不会有的。”可予这般答。 我便信。 第195章 延续 可予新婚时,我终于再次得见南风将军。 得益于知道真相的可知,知我思念之心,特召南风将军携其夫进宫。 面见我这太后时,我几乎是激动着走过的,若不是一众儿媳均在场,我差不多就要拽起行礼的她,一把抱住了。 她的脸上也生了皱纹,大概常年领兵,英姿飒爽不减,只容颜较之前细腻不再。她身旁的夫君我倒不甚喜欢,看着有些柔弱。 但与她站在一起时,倒是相配。 看起来谦逊老实,蓄了一些胡须,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便不多留,说要单独同将军讲些话,宣儿媳无需作陪,遣下人退出门外,当然,也包括她那夫君。 然后门一闭,就急切着,不解着问出心中多年所思:“止夕啊,哀家有些不明白,你这般英姿的女子,喜欢的不该是那同样高大英勇的武将军么,怎会……” 南风将军大概没反应过来,也或许多年不再听人唤她实名,一时有些晃神。 愣了不知几十秒,才回过神来,蹙着眉道:“太后……嗯……这般与臣讲话,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你无需多礼,与哀家还似从前那般,如何?”我讲这话时,有点小心,有点谨慎,很怕这君臣之礼,隔阂了多年的姐妹情谊。 好在……并没有。 南风将军只不适应了不多时,便不再拘着,只问我:“太后若不必臣遵君臣之礼,还似从前在宫中那般,臣就直言不讳了。” 然,看我点头,竟也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大概,与太后喜欢先帝是一样的,当年臣不是一样不解,早儿你为何会看上先帝么?” 我:“……” 南风看我脸红,莞尔一笑,好似放松了下来,又如多年前一般直率起来:“臣喜欢的是他心好又傻,喜欢他局促而细心认真的样子,喜欢他教幼童读书时的坚定而真挚,至于他高不高大,魁不魁梧,一下子就再不重要了。” 她声音轻轻的,仿佛每个字都充满了深情与回忆。 我好似理解了,再看那夫君,倏而觉得也没那般配不上我们芷夕了。 那日,我们又如从前那般,叙了许久,聊到林太妃,都相视而啧啧感叹,可聊到月太妃,都垂泪静默许久。 还交换了可予与朝夕我们所不知的,幼时的趣事,之后啧啧惊叹缘分的奇妙,妙到我们后来,竟能成亲家。 “太后可还记得,当年臣刚进宫时特别讨厌太后,觉得若不是太后那随意的一笔,臣也不会被选进宫来。”芷夕回忆着。 “哀家记得,那之后,哀家愧疚了许久。”我也叹道。 “太后无需愧疚,后来我们冰释前嫌又与月儿、雁归姐妹携手一起的那段时光,臣一直很怀念,以至于得先帝宽厚,出宫为将时,都时常感念,天意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呢。” 南风将军的坦白,像是打开了时光的门扉,让过往的记忆如涓涓细流般涌入心田。我望着她,那个曾经在宫中以直率着称的女将军,如今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对往昔岁月的珍惜溢于言表。 “是啊,谁能想到,我们之间的缘分竟如此奇妙。”我轻声回应着,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而现在,”南风眼中又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太后觉不觉得,朝夕与可予,他们的结合,或许又是天意安排,让我们这些弥足难贵的情感又得以延续了……” 我一怔,忽觉好像真是如此呢。 时光啊,果然弄人。 …… 可予与朝夕新婚不过数月,再次辞别赴远方戍边。 我的日子,于是再次恢复往日的静逸。 只是这次的静逸,并没有维持太久,好似时光总不会让人平顺如常来过似的…… 第196章 朋友 可元二十三年,看着宫中几近长大的皇孙、皇孙女们,我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很老了。 小非晚这年,已经快要至金钗,看着稳重许多。 因身为福泽,她身上的职责与学业变得变多,已经不能常来陪我解闷。 我倒不觉其他,好似也习惯了无聊和孤独,常看着窗台上已经养得肥壮的猫儿,觉得岁月悠悠,静逸安闲。 去年我无意中撞见婉儿与一名御前侍卫偷偷在月下赏月,便派人暗中跟随,果然发现两人时常相依。 只是两人行事单纯,只是聊天、相依着赏赏月,从未曾有过越轨之举,才放下心来。 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直接向婉儿询问此事。 哪知婉儿再次跪下,直拒我再问,愣说自己命就是太后给的,她既然曾经许诺说不会离开太后,就绝不会婚嫁。 我叹口气扶她起身,问她是否喜欢那侍卫? 她低头不语,眼中含着泪光,摇了摇头。 我有些无奈,故意瞪着眼睛命她看着我,不许撒谎。 她这才拾起泪眸,又倔强又可怜地僵持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可即便点头,她也还是讲,她虽然喜欢那侍卫,但也自小看过父亲于母亲的背叛,便不想经历情伤,也断不会同他有任何情感瓜葛,她也早已同他讲清楚,他们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傻丫头。 朋友会在月下相依互述衷肠?朋友会因分食心念的点心而相视而笑?朋友会因遭遇倏然落雨而躲在短裾的房檐下面颊微红?朋友会在彼此的眼中寻找温暖与对方的影子? …… 我望着面前这个我于她五岁时救在江畔,身出士族却孤苦无依的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我怎能狠心将她永远拘于我这个孤寡老太的身边呢? 我担忧的唯有这侍卫够不够格配得上我的婉儿,又是否真心待我的婉儿罢了。 我心知她心中所承受的创伤与立誓的矛盾,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傻丫头,人生苦短,何必让自己如此辛苦?世间虽有辜负却也有温暖,不能因幼时创伤而不敢试错,反而错过对的人,也不该因哀家而误了自己,这并不是哀家希望看到的,你若是真心喜欢那侍卫,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若那侍卫是真心敬你护你,哀家亦会支持。” “可……可若婉儿嫁人,太后怎么办?”她听了我的话,眼中泪光依然闪烁。 我不免柔柔地笑了。 婉儿跟了我近二十年,好似比旁人更了解外人眼中,那个尊荣一生、曾被迫接纳权势的我,实际上究竟有多孤独。 她知我自花信年华起,心就已然静默如石。 以至于后人常赞我一生幸运,只有少数人知我心中多少次怅然所失与落寞无助。 其中,就包括婉儿。 如今天子事忙,儿女也悉数有了归宿,虽依然常能携家眷入宫陪我,却再不能时时相伴左右。 她应是怕我余生不能解困,再无人常陪而再生闭目之心。 “傻丫头,”我又笑了,“哀家自有宫中人照顾,你担忧什么呢?人生路长,你应有你自己的精彩,你当真以为,你就这般封了心似地守着我,哀家就能开心了?除了皇子公主们,你的幸福,也是哀家晚年最美好的慰藉啊!” “可……” “可什么可,”我看着往日聪慧的丫头犯傻,又忍不住道,”哀家自有哀家的方式度过余生,何况,那偷我婉儿心的小侍卫,哀家还未验过,怎就能随意赐婚呢?你嫁不嫁的了还另说呢!” 我这般伶牙俐齿,婉儿都被我说愣了,一时竟也再想不出反驳之词。 眼中还执着泪,都被我说得忍不住笑了。 …… 第197章 知足 于是去年秋,桂花香初放,我便将婉儿也嫁了出去。 说来可笑,婉儿幼时受可知庇护时,我还以为她日后有缘成我儿媳。尽管这小小的以为秘而不宣,却也埋下了我曾经的遗憾。 那时我大概以为,总有人会代替我与江知栩,生生世世,弥补遗憾。 却忘了,我们的故事终是我们的故事,后代是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弥补不了。 但我并不难过,若她无缘成为我儿媳,那便是我的养女。 是的,她出嫁时,我抹掉了她的宫女身份,以可念同等的公主身份出嫁。 那时,我莫名的,仿若看到幼时的自己,逐渐长大,走出宫门。 才明白,我从她五岁时带她入宫,就是带来了另一个自己。 不过不同的是,曾经江淑茹只拿我当棋子,给了我余生无尽的恐惧和悲伤。我却不能让这种悲剧重演,我是拿婉儿当女儿的,我养她至大,几乎同半个母亲。养着养着,不知觉,也仿佛疗愈了幼时的自己。 所以我才终不能将她的余生拘于宫中,陪我终老,误她一生。 那日她向我说出“喜欢”二字时,我就已下决心,命人将那御前侍卫的家世、人品调查得仔仔细细。 才放下心来召见。 见那青年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才心中欢喜。 他表心意时,也小心而坚定,并不刻意迎合我,也未支支吾吾,我能从他眼中看到星光,看到日月,看到婉儿,就如同,我当年从江知栩眼中看到自己一般。 那日真好啊,我便说,哀家将哀家秘密养在身边的小公主赐婚于你如何? “公主?”那青年怔住了,忙蹙下眉来坚定请命:“求太后收回成命,属下从不想迎娶什么公主,属下心仪之人,只有太后娘娘身边的婉儿姑娘。” “是啊,是婉儿,婉儿为哀家亲手养大,怎就不是小公主了?”我轻声笑了笑,淡然着答。 那青年,再次怔住了。 “所以不论婉儿是公主还是宫女,你都愿意与她共度余生?”我缓缓问道,目光锐利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那青年侍卫此时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坚定地点头,眼中闪烁着不渝的光芒:“是的,太后娘娘。属下对婉儿姑娘的情感,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有所改变。属下愿意用一生来守护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让她幸福。”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最后的顾虑。我站起身,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繁花似锦,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既然如此,哀家便成全你们。”我转身,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但你要记住,婉儿虽不是我女儿,但由我养大,便胜似公主。她的过去,曾有哀家守护;她的未来,则需要你去守护。哀家不在乎你给她多好的锦衣玉食,也不会允你借婉儿攀权附会,只希望你以真心待她,爱护她,尊重她,让她在这世间能有个温暖的家。” 这青年听后,脸上的表情果然变得更加坚定,他跪在我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后娘娘放心,属下定不负婉儿姑娘,不负娘娘重托。无论未来道路如何,属下都会与婉儿并肩前行,共度风雨。”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这位青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便转身回到座位上,缓缓地说:“既然如此,哀家便放心了……” 放心了…… 所以第二年送她出嫁时,我其实并不觉遗憾。 我给婉儿冠上公主的身份,像对待可祯和可念一样,为她亲手穿上嫁衣,心中皆是欢喜。欢喜得都禁不住哭了。 连身边的玲珑都跟着哭了。 玲珑得知婉儿出嫁时,曾提出辞了自己干劲儿十足的尚宫仪身份,回我身边来做一个老嬷嬷。 我当然不同意。 断然绝了她的请求,她便又寻其他贴心宫女,有似自己的,有似溪栾的,也有似婉儿的,我都一一回绝了。 我活到这般年岁,看着身边人个个寻得归宿,看着自己不再似年轻时那般,总不能护住身边人,就已经十分知足了。 如完成终身大任般,不再需要什么陪伴,什么寄托。 我长信宫本就还有其他宫女、黄门,虽然不再能走进我心,不如她们一样了解我,但足够恭恭敬敬、尽心尽力着照顾我终老了。 何况,我还有一只宛宛类卿的大黄猫。 整日趴在窗台上酣睡,陪我解闷。 如此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人老了,我也已不再追忆从前,仿若一下子,忽然什么都想明白、看开了。 水流花谢,桂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一年谢去,一年新生,如来了又去的故人一般,凡只要人来过,活得不虚无,就足够了…… 他们曾鲜活地住在我心间。 就足够了…… 第198章 出事 可元二十三年秋,距离婉儿出嫁,也已一年之久。 大辽还是那般繁荣昌盛,盛世不负,这一年,我的短视不知为何,好似好了一些,虽依旧看书不易,但终可以得空抄一些心经。 静静心,享享时光。 这一年,因三个黄孙们相继长大,可知亦开始就朝臣之呼声,着手准备立太子之事。但在立太子之前,为更详尽地掌握民生,了解百姓的生活状况,听取他们的心声和诉求,从而做出更加明智的决策。 可知也开始新一轮微服私访。 太平盛世,天子出宫微服,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便也没放在心上,随他带着月昌与一些侍卫同行,想着反正明面上有侍卫,暗中则有暗卫司。 也倒不必担心其安全。 暗卫司在陆乘渊离开后,又历经轮换两个司使,但不知为何,都不够陆乘渊那般能干。 不过也无功无过,兢兢业业。 反正这样的盛世昌隆,毕竟不同乱世,也并不需要那般忠勇到无视自己之人。 只要能尽心尽力地保护着天子的安全,也足矣了。 我就又安心闭门在长信宫中,写写画画,种菜养花。 宫中诸事,则有皇后小雅儿坐镇,她偶尔会来陪我这老太解闷,遇到不解之事,问问我的意见与建议。 这一年,小雅儿愈发稳重端庄,或因理智又清醒,活得通透而明晰。 是历朝最受夸赞之皇后之一。 只是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太久,我们好似也都忘了,即便太平盛世,也绝没有任何一刻,是绝没有一丁点暗涌的危险的。 以至于大家都很大意,大意到……天子都能遇刺。 可知出宫一月之后,小雅儿再次失态一般地,闯入长信宫来禀告我此事时,我正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抄经。 那时正值深秋,桂花又香飘满园,我身旁早被有心的宫女备好了一堆我爱吃的桂花点心,有蜜饯、有酥酪、有糕品…… 只是小厨房的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知为何,做的味道总不如从前那般甜而不腻。 也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口味变了,已贪不了甜腻之物。 总之,我只吃了三四个,就放置一边,等着小非晚或者其他皇孙儿们来请安时,拿去尝食。 只没想到,一大早,孙儿们还没等到,提前等来了跌跌撞撞、略有失态的小雅儿,她还不是来请安的,而是眸中含泪的,慌张同我讲…… 说母后,母后,原谅雅儿失态,雅儿实在是…… “皇后这是怎么了?” 我有些发愣,很多年未见过小雅儿再这般失态过,心中不免一惊。 但那时,还未想到有多严重,以为是小雅儿遇到什么麻烦事儿,比如…… 是有心之人挑唆妃嫔们为立太子之事儿而趁天子不在扰乱朝堂? 或往常兄弟相亲的皇孙们起了内斗之心? 或者皇孙儿们惹了什么急人的急症? …… 却从未想过,出事的,是出宫的可知。 还是天大之事。 所以,当小雅儿说出:“不,不是臣妾,是方才宫外疾马来报,说……说皇上他……遇刺了!” “你说……什么?” 我一时之间,仿佛被雷击中似的头脑发晕、无法置信。 可知遇刺?这怎么可能? 他是天子,是大辽的支柱,是民心所向的皇上,是朝臣信赖的君王,如今这盛世,怎会有人敢对他下手? 小雅儿泪眼婆娑,声音颤抖:“是真的,母后,消息是从宫外传来的,来信之人是可知身边的贴心侍从,应不会有错。是一早快马疾驰回宫来报,现在朝中已经乱成一团,重臣都在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我感到一阵眩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来信之人还说了什么,皇上是如何遇刺的,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性命之忧?” “禀太后,现在皇上正处于昏迷中,因距离太远而不能移动,能否苏醒还尚未可知。但据信使所述,刺客是一名扮作贫民的女子,在皇上巡视民情时跪在路中央而突然行动的。皇上身边的侍卫虽然及时反应,但还是让皇上受了重伤。” “目前,皇后已派遣了最信任的御医前往,并秘密召集重臣,确保消息不被外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见小雅儿已涕不成声,其身边的女官代为答道。 我紧握着手中的佛珠,心中默默祈祷皇上能够平安无事。作为太后,我知道此刻我不能慌乱,必须保持镇定。 “传我命令,着人秘密调查此次刺杀事件的背后真相,我要知道是谁胆敢对皇上不利,”我沉声吩咐,“同时宣重臣觐见,我要同皇后亲自主持朝政,稳定局势。另,派人严密保护皇宫,防止有心之人乘虚而入。” 我的声音沉而重。 女官连忙点头,匆忙退下。 我则转身对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拿出已落灰多年的朝服,在宫女服侍下郑重穿上。 然,同已渐渐恢复镇定的皇后,一同走出长信宫。 我知此刻,我必须又拿出从前坚强如铁之架势,如二十一岁那年一般。 但祈,我的可知,万不要同他父王走上同样的宿命。 我的可知,一定要无事,必须……无事! 第199章 旧怨 寒风呼啸,雨水冷冽。 我从幼时至今,其实都一直未曾想得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所谓的“图大事者,应不惜身,不惜手,而绝后患者,必斩草除根。” 大概也因,我从不愿自己变成那薄情寡义之人,为治天下而变成最是无情帝王家之人。 故而,我从幼时入宫,到助先帝夺权,再到自己被迫掌权,都在竭力驳之、逆之,尽全力做一个仁慈之人,尽全力不让自己双手沾染血腥。 我曾以为,我做到了,也以为我此生,再不必受此所困。 却不知,原来宿命从不曾放过任何人。 ……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太晚。 可即便当年江知栩需痛下杀手之时,即便一切能再重演一次,我又能如何呢?我当真能狠下心来,在内心最痛之时,做大义灭亲之人? 当真能看着至亲骨肉,尽数走上断头台? 我……做不到。 可现在,我却不得不做了。 …… 可知遇刺之后,我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里,宫中和朝廷都将不会平静,一场暗涌汹涌的斗争即将拉开序幕。 可没想到,一切并没有预想的那般棘手。 我与小雅儿坐镇朝堂,维持朝堂,暗中派遣整顿、调查,却发现,整个遇刺之事,其实与立太子,虽有细枝末节之关联,但并不大。 是源于宫中孕育三皇子的愚蠢丽嫔听信了远在家乡为官的、听信江湖术士之言的表哥挑唆,暗中报了皇上微服之事,才致走漏风声。 致刺客有备而来,择了时机,对可知下手。 可这刺客捉拿归案时,我再定不下神来,因那人,竟是曾经被江知栩宽恕,被我力保而只叛流放的沈家家眷。 是……我自五岁就阔别的亲人,是我同父异母,牵挂至深的……那个庶妹。 她至被捉拿,与几个受雇于金人的江湖术士一同被押解回皇城的途中,就全盘托出,并特意拿出刻有“沈“字的传家玉佩,由侍卫快马加鞭交于我手中。 那一刻,我看着那枚已被恨意抚到发黑的玉佩,心再次……痛到不能自已。 我甚至都不知,当庶妹被押解回宫时,我该如何面对,该如何与她对峙。 而可知,也在此,幸得遇见一位年老的不行的江湖游医,据说,那游医医术高明,却穿着潦草。 原本,伤心欲绝、自责不已的月昌是不敢任这样的医师救治的,可当时地方医师皆束手无策,只剩这游医自信满满。 月昌也便第一次不再谨小慎微,以赌徒心态跪求这游医救治。好在,在那老游医的全力救治下,可知终于于半月后苏醒,并恢复神志。 再无性命之忧,只待静养余月,稳固后便可保驾回宫。 “那游医,可是姓方啊?”我听闻传信官来报,悠悠着道:“可是白发苍苍,说话啰里啰嗦的老者?” “太后怎知道?”传信官有些诧异,不过半秒又反应过来,跪言道:“太后果然神机妙算,那游医确是姓方。“ “哦,他还健在,那便好,那便好。”我望向窗外,看向秋风萧瑟,再次忆起多年以前。 不过,也只一瞬。 …… 天子安危不再忧心,遇刺之事也已有条不紊地调查清楚,朝臣与宫中都放下心来,局势也不再紧张。 我则看着小雅儿以皇后之威仪,当机处置了丽嫔,可念及最为年幼的三皇子哭求,并未予以应有的死罪,只命人将其打入冷宫。 并严惩其表兄,也算公正而速决。 而我,则静静等待庶妹被押解回云华。 而为安抚朝臣与民心,我并未直接交由廷尉审讯,而是准备亲自为之,补上当年之过失,为自己曾经欠下的宿命,画一个休止符。 也亲手埋下,沈家人的罪孽。 可……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她被押解回城的日子越近,我的心就越发煎熬,那可是……我多年未见的庶妹啊…… 她现在如何了……流放时过得好不好?曾经有没有嫁人,家中有没有子女? 她怎被那境外之金人挑唆? 她又究竟……为何定要如此…… 第200章 宿命 在我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中。 我离开沈家那年,我这较大一点的庶妹,才刚刚年满三岁,长得又白又萌,笑起来脸蛋嘟嘟的,圆圆的,是我觉得最可爱的妹妹了。 还不太会将话说得明白,但逢见我,总是“阿姊”“阿姊”地喊。 我那时,并不太与她讲话,大约是因自己也很小,还不懂究竟该如何做一个长姊。 也大约,是庶妹的生母如晚娘一样,同样不大理我。 我便不敢同庶妹过多玩耍,生怕那些不能称之为后娘的爹爹的女人,对我不满。 可庶妹生母,又与晚娘不同。 我至今,都不知那妾室叫什么名字,只记得,爹爹常唤她“夏夏”。 可那不是我娘的名字么? 我曾不解地问嬷嬷,可嬷嬷也只叹口气,低语一句:“大约是同夫人眉眼间有些相似之处罢……” 相似? 我没见过娘亲,只能从那幅为娘亲所画的肖像上寻找想象,可无论看得多仔细,我也并不能看出,她们眉眼到底有何相似。 毕竟,画像是不会动的,眼眸不会流转,才五岁的我,也想象不出。 不过我知,那夏娘,也生得很美,很美很美。 现在想来,应是与我娘亲有过之而不及的美。 也因着嬷嬷所说的这点相似,她刚进沈家为妾时,我也曾有过好感,试图与之接近。 可那夏娘总是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她好像对世事都不关心,连对自己亲生的庶妹都不理,更别提我了。 渐渐地,我也便不再敢去亲近她,只当是家中添了一个人,与我毫不相关的人。 如今想来,大约是因她嫁给爹爹,从不是自愿的。 她是如何嫁入我家为妾的,我其实已全然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听嬷嬷讲过,她来我家时肚子其实已经很大,美而憔悴。 嬷嬷说,晚娘当时看到她,也曾咬牙切齿,就连祖父都不同意爹爹于那时迎一个妾室进门。 但爹爹执意要娶,甚至以自身前途相逼。 祖父才作罢。 后来,祖父点头,爹爹又软硬兼施着哄好了晚娘,至于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条件,嬷嬷也不知道。 可我只知道,那之后,爹爹又添了一个妾室。 是晚娘的贴身丫婢,也生得花枝招展,不过,略微俗气。 可爹爹即便那样坚持迎娶夏娘为妾,也未见对其用心过,甚至在我幼年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爹爹以真心待过夏娘。 与其说夏娘是妾,倒不如说是一个会动的摆件,只供爹爹兴致起时欣赏、摆弄。 而我那庶妹,自出生起,也如我一般,除了衣食不愁,并不大受关注。 甚至,连贴身嬷嬷都没有。 我不知我进宫后那些年,会否有改变,但……已然都不重要了。 而今,我就要见到她,心中,却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有的,只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愧疚,与前路惨然的害怕。 可我又不能害怕。 天子遇刺,行刺之人又是当年江知栩因我而心软,而只判流放的逆贼家女眷,故而朝臣怒不可遏,百姓民愤使然。 作为太后,我就不得不面对。 可现在我走出的每一步,都仿若走在荆棘之上。 这一刻,我再次迷惘起来,迷惘权力和地位真的能带给人幸福吗? 为何我从不觉得。 可为何,又有那么多人,为此不惜无视一切,无视于我来说弥足珍贵的亲情、友情、乃至爱情、乃至天下黎民之安稳,乃至万千孩童之童真…… 江淑茹如是,我祖父如是,前朝、前前朝……历史中有数不清的帝王都如是…… 可当权倾朝野的荣耀在手,曾经所失掉的一切,真的值得么? 我并不觉得,如今我需亲手处置自己四十年未曾谋面的妹妹,心中便更加虚无与难受。 无法形容的难受。 难受到……心仿佛被千万把刀子割裂,痛不欲生。 可又……丝毫不能退。 作为太后,我必须保护可知的安危,必须百姓的安稳。也必须给朝臣以交代,必须使他们不得有一点担心受怕。 若权力的顶峰并不是幸福的终点,而是更多责任和牺牲的开始。我也只能坚强地走下去,以百姓之希翼去平衡这一切。 不管是五岁、十岁、二十一岁,还是四十五岁…… 不管是身为荣华,还是皇后,亦或太后…… 我这一生,都需得记着,天下为民……天下为民…… 这是我幼年进宫时起,选择与视我为棋子的爹爹决裂,与江知栩并肩为战之时,冥冥之中,已定的宿命与……使命…… 第201章 恨意 “太后……不,”庶妹暖魅一笑,连眼角的痣都带着一丝温柔,丝毫不见一点重刑犯之憔悴,“长姊,别来无恙啊。” 昏暗的大理寺内不见什么光亮,墙角的火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跪于我面前的庶妹,微扬的脸。 四十年过去,庶妹已不再似三岁时那般,肉嘟嘟,生得可爱至极。 但岁月,似乎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与已生出许多青丝的我相比,她看起来,依旧眉目软柔。 如今,她相貌生得好美,美中,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娇媚。 一点不像能做行刺之事的杀手,反倒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良家少妇,身着淡雅的素衣,那衣摆轻轻摆动,在这昏暗的大理寺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和谐。 “长姊,可还记得民女?”庶妹的声音柔和,仿佛能穿透岁月的长河,回到我五岁那年。 她叫“长姊”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我这般看着她,竟一点威仪都生不出来,只哀伤地定在那儿,不知下一句,该说些什么。 “你们退下,哀家想与她单独聊一会。” 许久,我才将心中的僵持败下阵来,与身后的廷尉等人道。 于公,我本想刚正不阿,在廷尉等官员面前秉持太后之冷面,可于私,我做不到。 “是。”好在往日里铁面的廷尉也并不敢多言,只恭敬退下,身后其他人等,皆随他一众退下。 昏暗的厅堂中就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静谧。 庶妹依然那般笑着跪在地上,双手被枷套得死死的,看着让人心疼。 “阿袅,长姊怎会忘了你……”我望着她,终于轻声道:“长姊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爱追着长姊,甜甜的,糯糯的,只是那时,长姊也太小了,还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我轻声着道,和着苦涩回忆中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吗?可民女都不记得了,民女只记得,长姊五岁就进宫为妃,十一岁尊称皇后,可十二岁,就大义灭亲,助先帝,除了我们全家,致爹与祖父走上断头台,致民女与娘亲流放北地……长姊,当真好狠啊!” 庶妹的话语如利箭穿心,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我脆弱的心上。 空气中的静谧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痛苦。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动。“阿袅,那时的事情,是哀家一生的痛。你不知,爹爹是为谋逆,那本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他助纣为虐,致使国家动荡,百姓受难。哀家当时年纪尚小,却也明白大义所在,不得不做出艰难的选择。那时的决断,是为了国家社稷,为了万千百姓的未来。哀家心中的痛苦与挣扎,你又岂能全然了解?” 庶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可也只是刹那。 而后,她又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冷冷地直视着我:“民女是不了解,但民女也知太后一生尊荣,自体会不到流放之时民女所历之苦。民女自十岁起,就衣不果腹、无亲人,无温饱,又怎能如太后那般大义,考虑什么江山,什么社稷,什么百姓未来?” “民女一个早已没有未来之人,为何要顾及太后痛苦,百姓未来?民女恨都来不及……”她倏而用力着抬起头来,眸中尽是凄凉的杀意。 我望着她,有些诧异,她们流放虽苦,但临行前,江知栩特地偷偷关照过。 陆乘渊也曾受我之托,派暗卫暗中保护她们安全至北地。 当时差役虽无情,北地虽苦,但绝不敢对苛待她们,她又怎会衣不果腹、无亲人、无温饱? “阿袅,”我轻声说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这些年你所经历的一切。虽刺杀之事已发生,哀家不能宽仁,但至少,我们可以澄清误会,哀家也会尽力……” “尽力如何?“庶妹的表情似乎稍微软化了一些,但她仍旧狠狠地望着我,抢过我话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太后可知,您与先帝宽宏大量,三十三年前送民女与其他女眷流放,还不如将我一同赐死,死了至少不用看娘对我连留恋都没有地自缢于我面前,不用感受晚娘那为妾的丫鬟,将无母的民女如畜生一般扫地出门……” “夏娘在三十三年前就……死了?”我有些诧异。 那年,知她们安全至北地后,我便没再关心诸多,只期盼她们忘却沈家之富贵,重新来过。 后来,我的先帝薨逝,我被迫接掌朝政,便更将过去的人和事,彻底尘封。 却不知,庶妹幼年生活得这般凄凉,夏娘,竟抛下女儿自缢而亡。 “是,她在我面前自缢,除了一句‘对不起’什么都留下,甚至死时,都是笑着的,全然不顾,我才十岁,幼年爹爹虽不疼我、娘亲虽不管我,但至少衣食无忧,可十岁后,看着亲娘也这般弃我,民女……才真的堕如地狱,所以……我怎能不恨你呢?长姊……” “不,我大辽尊贵的太后……”阿袅继而道,声音带着一丝讥讽。 …… 第202章 谁错? 这些年来,我走过许多的路。 或荆棘、或沼泽、或一瞬平坦、一瞬忙乱,一瞬匆匆…… 路上有过痛彻心扉,有过悲欢离合,有过生离死别,也有过长久的静默与静好。 于是走着走着,我便觉得,这些路与路之间,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好在依然值得我坚持走下去,毕竟我这一生,终还是没有走错。 对得起大辽,对得起已故之人的期待。 可是,我却没能对得起眼前的庶妹和因父之过无辜失掉生命的人。 我眼前闪过那个追在我身后甜甜喊“长姊”的身影,模模糊糊着,早已记不清模样,却徒记得拿般天真懵懂的微笑。 清纯无辜,童真无害。 可现在呢?她再寻不到当时模样,看起来,早已被仇恨侵蚀。 我无从反驳她所言之话,也无法完全触及她内心至深的恨意,正如她也永远不可能明白我当年之处境。 那时才方十岁的她不可能懂得那一年,朝廷的政治斗争已几近疯狂,江淑茹与祖父的野心也几近,浮沉起伏常在旦夕之间,许多人都在惶恐中茫然渡日。 她不可能懂覆巢之下无完卵,不可能懂我不得不与江知栩并肩而战。 若任由朝政颠覆,任由祖父与爹爹的野心得逞,那么不仅是我,整个家族乃至大辽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那我那幼时,可怕的梦境就将成为现实,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现实。 只是,朝纲在此,谋逆自古就是犯上作乱的重罪。大辽律令,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父母妻子,兄弟姊妹,不问老少一律弃市。仅有女许嫁已定,不缘坐。 故而,爹爹与祖父从步出谋逆之棋起,就全然没有顾及过子女妻儿。 而我,为同江知栩保住大辽的安宁,就必定要弃掉整个沈家。 现儿看来,当时的我,无论走哪一步路,都如步荆棘。 我曾以为,那时我已尽全力,使江知栩违律令,保住了庶妹她们的命,却没料到,她们其实,并无新生之能力。 就像庶妹自己所言,她无父母,无亲人,无温饱,怎考虑百姓疾苦? 又为何要考虑百姓疾苦? 于她而言,金人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赏她一口吃食,给她衣食华贵,已是她满满恨意的人生绝境中觅得了佳境。 “叛国么?什么是叛国?”庶妹的话语中流露出深深的嘲讽,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什么光彩:“金人能给我报复长姊的机会,我求之不得,莫说杀皇上,如果有机会,民女甚至想杀了长姊和先帝,只可惜……先帝也是个短命鬼啊……” “你……” 我站在高堂的阴影中,注视着她早已失智的眼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沉重和痛苦。 心也忍不住又狠狠抽动起来,五味杂陈着,不知自己是愧疚,还是遗憾。 我知,此刻,我纵然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人所站立的角度不同,心则注定无法共融,即便我们流着一样血,也是如此。 “阿袅,过去之事没办法更改,即便重来一回,爹爹与祖父的谋逆也依然是不可饶恕之罪,你恨哀家也好,恨先帝也罢,哀家既对你有愧,便不求你理解。只是……你万不该听信金人之言行刺皇上,”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壮:“而今……哀家已无法代天下饶恕你死罪,唯只能,让你走得日后体面些,你可……可还有什么愿望?” 阿袅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嘲笑自己的一生。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愿望?我的愿望早已破灭,太后就不必在此时来怜惜我了,若有什么愿望,就是愿时光倒流,从未来这世上一遭……” 我点了点头,再未说话。 而后负手背过身去,静默许久许久,才决然着转身离开,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沉重。 我知道,此生,无论我做什么,都已然无法挽回庶妹的人生,也无法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 只愿若有来生,我们都不要再生在沈家…… 长姊对不起你,妹妹…… …… 第203章 降雪 可知回宫,已是三月后。 天寒,初雪已降,白茫茫的,萧萧索索落于天地间,仿若要再次将过去之事一一掩盖。 也掩掉了我关于沈家的最后一丝羁绊。 那日从大理寺离开后,我便再未回头,交由廷尉与中丞会审,揪出阿袅背后之人,按律严惩。 自然,阿袅也难逃死罪。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免于她与其他涉及行刺天子之逆贼一同弃市。 我不想她最后,还要让百姓唾弃。我仍希望,至少在最后,能给庶妹留下一丝尊严。 于是可知回宫前,定下行刑日后,我便提前备好毒药,于行刑前一周,第一次做下染血之事。 可我终归还是懦弱的,懦弱到不敢亲自送去,只又行使了自己的政权,命暗卫端去。 我听暗卫讲,庶妹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一饮而尽的,她似乎早已料到是什么,也早已猜到是谁命人行这等事。 所以并不曾多话,也只是笑了。 笑得让暗卫都觉诧异。 可那药效又发作得很快,她的面色从开始发白到身体也逐渐无力只不过几分钟。 几乎……不会有什么痛苦。 最后合上眼时,眼角还是带了泪,可嘴角却是笑着的。 我听着这些,只背过身去,对暗卫镇定其若道:“很好。” 可暗卫自然不知道,我那时,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地,心中却像被冰封了一样冷。 原来宿命从来不曾饶过谁,我当年忤逆江淑茹,舍弃视我为棋子的祖父与爹爹时,手心的刀剑,就注定不得不刺向我幼时珍视的所有人。 血浓至亲的所有人…… 庶妹死后,沈字对我来说,终于还是变成一片虚无,世人将再不念我姓沈,只记得我是大辽的念太后,而过去的所有的恩怨情仇也都随风雪散去。 白茫茫的,一尽掩盖。 …… 可知回宫时,雪还是一直下着。 今年的这场雪,不知为何,变得很长,好在不大,一夜下,一夜消融。 他大病初愈,面色还是苍白的,在其他行刺奸细一尽弃市问斩后,还是匆匆地赶到我宫中来。 似是知道,我心情并不好。 他讲“母后。” 又欲言又止着:“皇后讲与儿臣了,让儿臣莫怪母后,儿臣已了解清楚,知她身份,不会……怪您的……” “儿臣知您这些年心间的苦楚,只是担心您会否独自伤心,故而忍不住来看您。“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目光却不禁落在窗外那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流下一滴泪来,只笑道:“皇上长大了,懂得体谅母后的苦衷。” 而后看到他依旧苍白的面色,不免还是担心起来:“你需该好好休息,倒不必担心哀家,你伤势如何了?” 大约见我并无太过伤神,可知才松口气来:“母后放心,已无大碍,路遇一神医,医好了儿臣,如今只需静养一些时日即能痊愈。” 想到此,可知又蹙了蹙眉:“母后不知,那神医也是怪癖之人,在儿臣意欲重赏前夜,竟然偷偷溜了,哎……” “倒也不奇,有些游医就是如此,他们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却不留名。你若能痊愈,便是天大的幸事,不必过于在意那神医的去向。”我安慰道,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身上。 心中却又思起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叶医师之相貌,也不知日后江湖道远,余生不长,自己与这长辈还能否遇见。 “儿臣明白,不过母后……当真无需儿臣担心么?”或还是想到庶妹,可知又微蹙剑眉,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目光落在上面,才瞥见那双从前稚嫩的小手,如今已经长而宽厚,轻易将我这为娘之手盖住。 掌心间,也有了先帝之温柔。 “哀家当真无碍的,有些前尘故事,不能尽数同你讲,但哀家已熬到这年岁,许多事都已看开。一些旧情,也就看得寡淡了,“我尽力微微一笑,只淡淡道:”只你不怪母后自作主张,免她弃市就好。” “那儿臣就放心了,不怪的,自然不会怪母后。“可知显然心安许多,温柔笑道。 只是自此,我也开始如幼年记忆中的外祖母一般,开始日日礼佛。 虔诚无二。 …… 第204章 融雪 大辽的冬天过了一年又一年,冬雪就消融一年又一年。 可岁月如梭,时光荏苒,过去的故事也总会随着那冬雪一并消融。 去得了无痕迹…… 我礼了整整两年佛,也不知上天是否有灵,能洗清那些我忽视不了,骗不了自己的愧疚。 于是希望佛能许我念之于心之人,来世得以新生,互不相识,一生无忧。 我活了近五十年,其实也不是不知,为天下君主,大爱则爱天下,大仁,则必因兼济,舍弃诸多温情。 何况天下乱局,八方四雨之时,要助天子于危墙之下力挽将倾大厦,就必定会有至亲染血之事。 何况,惹天下之乱局的,还是自己的至亲呢? 可我就是没用,人活到将入土,终是不能走出来。 就连月昌都忘前看了,我却依然活在过去,久久不肯离开。 还活了如此之久,久到长信宫中的桂花树都已老迈。 这两年,这棵我曾经又恨又爱的桂花树已不再枝繁叶茂了,逢到季节,桂花开得越来越少,香味也越来越淡。 也不是没有让宫中负责植被的宫官给看过,说是之前野蛮生长了许多年,反倒耗了营养,如今怕是需得付出了诸多努力,才似乎有恢复往日的生机的可能。 我有些唏嘘,看着这颗活了几十年的老树,觉仿佛这桂花树的命运与我的人生相互映照似的,都在岁月的流转中逐渐老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宫官恭敬着问太后是否要继续尝试挽救这棵桂花树,或许通过精心的照料和恢复其所需的营养,还能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人有宿命,世间万物也定是如此,不如就顺其自然,万事不必再强求。 该逝去的也不必强行挽留。 这棵桂花树见证了我从未及童龀到将近垂暮的许多故事,包括欢笑与泪水,包括逝去及留下的人。它似乎早也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承载着我的今生。 也许不久几年,我终将也寻先帝而去,它也会带着那些记忆与爱恨,与我同去。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西风萧瑟时,只留盛世长河,就……去得了无痕迹。 可元二十五年冬雪刚过,初春将近时,长大的小非晚也要嫁人了,她要嫁之人,也没得太多疑问。 是骁骑将军林释的长子,那个相貌不够堂堂,性格还有些木讷的男子。 我初知时,其实是不甚满意的,毕竟这孩子年岁不仅大非晚许多,还不是什么会察言观色之人。 用他亲娘的一句话形容,说是她这孩子也就武艺学识和一身腱子肉值得夸赞了。 不过可知很重视这门婚事,小非晚也满意至极。 我明白可知有自己政治因素的考量,却不明白小非晚满意在哪,生怕是福泽之担当委屈了这孩子。 却没想到,小非晚当着我和雅儿的面,言之昭昭道:“皇祖母、母后,非晚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林哥哥!你们莫要再担心了,他就是非晚从小听的话本里的将军本将啊!” “可……可那孩子长相一般,”雅儿惆怅地看了我一眼,“现在指婚的定贴未下,你别屈就,若是不喜欢,母后与太后去与你父王回旋。” 哪知小非晚却道:“别!” 故而郑重其事道:“长相一般怎么了,母后与皇祖母怎以貌取人呢?林哥哥虽然不善言辞,但他的心地善良,对待人诚恳,这比任何华丽的外表和甜言蜜语都来得真实可靠。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否堂堂,不在乎他的性格是否不够圆滑,我只在乎他那颗真诚而勇敢的心!” 小非晚的话让我和雅儿都愣住了,她又转向我来,看着我抱着怀中的胖猫儿,语气坚定:“皇祖母,您曾教导我,人不可貌相,自己怎就忘了呢?我知道您担心我受委屈,担心我是因父王的考量才答应这门婚事……” “但其实不是的,非晚很满意,也不觉林哥哥年岁大,林老将军不也比我未来婆母大许多么?” 我听后,再不担心诸多,与雅儿相视一笑:“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这个老太婆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母后也不必再担心。只是希望你嫁过去要与夫能够相亲相爱,一生扶持,共同走过人生的风雨。” “皇祖母,您就放心……” 就这样,在朝堂的一片祝福声中,小非晚也嫁了人。 因其婚事,我再次得见林释,又是几年过去,他竟也老了,还胖了。 已不见当年征战之神韵和风采,我笑着与他寒暄,说也算得半个亲家,不必与哀家再拘礼,他这才憨憨的笑来。 一如模糊不清的桂花树下,熟悉又不熟悉的幼年身影。 憨憨地说:“臣为何总觉得差着辈儿呢?好似这一生都差了一步似的。” 我也哈哈笑道:“谁让你,连娶妻都要这般迟呢?” 是啊,总有些人,一辈子都迟,而我,却无论经历什么,都是那般早…… 第205章 终曲 我这一生啊,经历什么都是极早的。 唯除却…… 终老。 后面的许多年岁月,一年又一年,平静安和,清风明月。 好似再什么需要值得念叨的故事发生,时光日复一日的重复,我也年复一年的过着吃斋念佛,写经画画的时光。 听着后人的传颂,理着可知与雅儿为解我心结时常求我的琐事,在静默中抱着宛宛类卿的小肥猫晒着太阳,不知不觉着,容颜也随之慢慢老去。 直到后来,我那只小肥猫也终老了。 再到后来,听闻远在皇陵的章太贵妃和周太妃亦均先后薨逝。 一时间,我自己的脑子忽然就不够清明了,时常糊里糊涂,有时候糊涂起来,会将可知认做江知栩,将雅儿认做章太贵妃,将可祯认做月太妃,将可念当做林太妃…… 哦,对了。 不知是哪一年,我也曾出过宫,在可祯与渡儿的陪伴下,去了趟燕来楼,只可惜,雁归不愿再蹉跎往后不多的岁月,已与两情相悦的君子久久地远行,只托采薇为我留下一件信物,仿若燕飞去,不必寻。 那是一枚玉佩,通透而温润,上面雕刻着一对飞翔的燕子,象征着自由与远方。 我想她终于能在余生,做过自己喜欢的事,又寻到自己喜欢的人,比翼双飞,共赴天涯。 也算帮我们都了了终生不能圆之梦。 真好,真好啊。 于是,我糊涂的岁月,也不算多难捱,好在我眼神不济,晚辈们对于我认错人这件事并不介意,甚至愿意陪着我演戏。 连同样老得背驼的月昌与玲珑亦是。 玲珑更是在年迈之后,从尚宫仪之位上退下,长久地陪在我身边。 我便又糊涂,时不时,声音甜甜地唤她做“嬷嬷”,她有时会愣一下,后又自嘲道:“是啊,奴婢现在就是嬷嬷呢,是一直陪着太后的嬷嬷……” “会一直陪着早儿么?” “会的,这次奴婢不会走,一直陪着太后……” “唔……那就好,那就好,那早儿就不怕了……” …… 可话虽如此,玲珑最后,也还是食言了。她啊,竟和其他人一样,还是走在我前头了。 也是,她本就大我几岁。 只是,我那次难得的不再糊涂,竟在多年以后,又哭得像个小孩似的,可是哭过后,又不觉得难受了。 反正不多久,我也将去了,到那时,离开的人又都会相聚…… 不久的,不久的。 的确不久的。 玲珑走后没多久,月昌也走了。 那一日,我难得的看到天子威仪的可知也哭到不能自已,我倏然想到,我的可知啊,他四岁就没了爹爹,往后的几十年,几乎都是月昌日日夜夜陪着,看似君王与宦官,实则却胜似父子。 也难怪了。 可又一忽然,我又糊涂起来,我有点疑惑皇上哭什么,江知栩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老了。 是啊,可知也老了。 还是……江知栩呢? 那……我呢? 我糊里糊涂着,忽觉初春风冷,冷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凌冽。 又过余月,我在长信宫晒太阳时,忽然看见宫中的那颗桂花树都枯萎了。 又过了几十年,我竟糊涂到忘了它早已快死去,只疑惑它怎么一朵枝丫都不吐新芽了呢? 我就蹲着看,越看越疑惑,想着人常说千年桂、千年桂,难道桂花也会终老? 倏而,又听身后有人轻声唤,我才回头望过,看到一个扎着两朵小羊角的小姑娘,脸儿嘟嘟的,眼睛大大的,有点怯生生立于宫女身后。 看得叫人好生喜欢。 可那宫女叫什么? 我一时记不起了。 “太后,这是萧丞相长孙女萧如燕,今日随丞相进宫面圣,特来拜见太后。”那宫女福身一礼,轻声指着这小姑娘对我道。 萧丞相? 好生熟悉的名字,不过,我又想不起来是谁了。 便也不再多问,只柔柔着对那姑娘笑笑,继而继续看桂花。 一年又一年,宫中来过许多人,去过许多人,我管得了盛世几十载,却无心无力,再念及后生百年、千年。 日后的故事,就交由日后的人去写。 只期望,他们能不负我们曾经之艰辛,让孩童能永远无忧无虑,平顺尽量长久……再长久一些…… 后来,我不记得是哪一日,只记得,那日秋风再起,黄叶满地。 我那日忽然起了个大早,鬼使神差着,淘气地跑出长信宫,豁着牙,走在萧瑟的风中。 觉得很畅快。 也不知是不是那畅快过分吸引人,遥遥地,我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身着龙袍、满脸孤傲与清冷的少年天子。 那一刻说来也巧,我的短视竟好了,看他看得清清楚楚。 清楚到整个世界都在真与幻之间摇摇晃晃起来。 我看到他伸出手来,看到风又吹起他的龙袍,只是这次不再宽宽大大的。 多年不见,他好像胖了。 我好像也变小了,还是六岁的模样,因牙齿不齐而不敢张嘴。 而他,似乎不再冷眸看我,而是远远地伸出手,连嗓音都变得温柔,他说:“早儿,朕来接你了……” 他来了? 他来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轻快地奔向他,遥遥地奔向他…… 第206章 番外一:陆伯(上)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少年顿住拾柴的手,疑惑地看着往常于自己身边,总是一副黑脸的怪老头。 那老头不知为何,在听他讲了这几日进皇城卖柴置银钱时,偶然听得的琐事后,就忽然间将打翻了手中的饭碗,再一回望,他竟老泪纵横起来。 吓得少年再不敢多言,毕竟……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陆伯。 这少年于五年前,其实是个孤儿。 说来也怪,那时,他还不是这般乖孩子模样,反而是个整日里跟着鸡鸣狗盗之徒看家护院的孬种。 他无父无母,无人管教,也就不知好歹,更不知善恶。 直到有一次,他们偷到了这个叫“陆伯“的孤寡老头家。 这老头在村里其实有些名气,人都说他曾经在皇城当过大官,可后来年龄大了,就不干了。 无妻儿,又不置宅院,反倒扛起锄头回这悠然见南山的村落里种起地来。 于是村民总对他经历感到好奇,可又不敢瞎问,于是就瞎猜,猜他从前莫不是个公公,是个宦官? 要不皇城的大官何故无妻儿呢? 可他干嘛好好的富贵不享,又偏要跑来他们穷乡僻壤种地? 村名磕着瓜子看这怪老头好似还有几分莫名的帅气,便又猜,莫不是年轻时有什么断袖之癖或者特殊爱好,开罪过官家,这才临老了躲到他们村子里来? 哎呀哎呀…… 她们越猜越悬乎,可偏偏谁也没能力进不算太远的皇城打听打听,便只得敬而远之。 不过村民到底淳朴,虽然对陆伯的过去充满好奇,又叽叽喳喳偷摸嚼舌根,但他们到底还是对他保持着基本的尊重和友善。 看他一人孤寡,年龄又老,总是能帮则帮。 今日老刘家炖了菜给陆伯乘上一碗,明日张大娘烙了饼差孩子给陆伯送几张,后日又有看不得落单的邱媒婆给说个老寡妇…… 一来二去,也便熟络了。 知陆伯这人虽然不爱笑,总喜欢黑脸,但确是个实在的老好人,且力气大又干活,不欠人情。 于是村里人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甚至开始有些依赖他的帮忙。无论是修房子、耕田还是搬运重物,陆伯总是能轻松应对。 除了有一点,没人知道,陆伯曾经武艺高强。 他从不在人前展示武艺,直到少年的同伙那日偷到他家,又被陆伯一个撂肩摔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只扔下少年这个本就是用来垫背抗雷的狗腿子。 …… 看着眸色冷冽的酷老头,少年当时吓坏了,就差尿裤子。 哪知老头并未一拳捶过来,只半蹲下身子拿一只长了皱纹却依旧骨骼分明的手扬起他下巴来冷冷问道:“几岁了?” “十……十岁……”少年结巴着发出颤抖的声音来。 “这么大点不学好,你家父母不担心?”老头继续冷着脸来问。 “不……“少年这时才触了软肋般倔强地低下头来:”才没有爹娘担心,爹死了,娘改嫁了,俺……早就没家了……” 话毕,少年又后悔了。 因他分明看到,这怪老头注视他的眼眸冷得更复杂了。 且那老头看起来不像善类,竟然还会武功,说不定以前不是什么当公公的大官,反倒是个隐姓埋名的杀手呢? 他现下被同伙无情抛弃,还自爆自己无父无母的事实,万一这老头见日后无人来寻仇…… 天呐! 真是想都不敢想。 因此,他不自觉地再次颤抖起来,脑子里全是该怎么跪地求饶,还如何委曲求全…… 哪知……那老头竟注视他许久之后,并没有伸出手中的冷剑刺向他,反而叹口气来,抚了抚他脏兮兮的脑袋,低语冷嘲道:“我第一次跟师傅进宫时,也方才十岁啊……” “什……什……什么?”少年有点怵,又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反问。 可这怪老头竟答非所问:“往后,别跟着那帮鸡鸣狗盗的浑蛋们了,你才十岁,可认我做师父,我当你长辈,你饿不死的。” “啊?”少年还是糊里糊涂的。 直到那老头又冷语道:“还不快跪下认师?” …… 于是,又稀里糊涂跪下,这师父一认,就是五年。 五年里,他跟着陆伯学从前从未接触过的史册,学四书五经,学男儿之志,还学武艺…… 第一次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天地有多广阔,什么是家国,什么是正道。 在他的眼里,陆伯是深藏不露的,是神秘的,是厉害的,也有如父之温柔的…… 这五年里,他跟着他长大,师徒情深,几次欲问其过去之神武,却都被陆伯笑着哈哈过去。 久而久之,少年也就作罢。 一直到今日,才看到陆伯第一次失态,看到他眸中被泪水灌饱,却强忍着欲落未落。 他就这般欲落未落地含着泪,抖着胡子花白的嘴唇,颤抖着问少年:“你方才说……太后她……薨逝了?” “是啊……”少年轻咬着唇,犹疑着吐出这两个字,倏而又惊觉道:“师父!你莫非……认识太后?” …… 第207章 番外一:陆伯(中上) 自然……是认识的…… 陆伯心中叹念着,可嘴上却立时否决:“我哪里有那等福气,只不过年轻时在皇城当差,遥遥看到过太后真容,敬重她,所以觉得难过……” 难过成这样? 少年想太后怎么着也算寿终正寝,称得上历代太后中的长寿之辈了。 倒也不必哀伤至此…… 不过转念想,或者是师父因自己年岁也大了,一时触景而感伤? 少年倏然间也有些哀愁起来,他看着此时已胡子花白的老头,发觉他已比五年前老了太多太多。 他甚至不知师父年纪,师父也从不肯说。 他想,如若师父有一天也一脚蹬西,他定是难过至极,毕竟……他只有师父一个亲人。 于是,他便也没心思再干活,陪着坐在低矮凳子上的陆伯蹲下。他哀伤,他也哀伤。 一老一少,就这般难过着。 在夕阳的晚霞里,在栩栩的清风中。 只是……少年不知,陆伯想的,其实与他所忧虑的并不一样,陆伯想的,是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年少回忆…… 年少得,不比身旁的少年小多少。 …… 时至今日,陆乘渊都记得,他第一次得见太后,其实并非在前朝那个云太妃造反的月圆夜上。 而是在知元四年。 那一年,他方才十三岁,随师父学了整整五年的武艺后,忽然被师父问,是否已准备好替家父家母报仇雪恨了? 他疲惫的眼神登时亮了,在星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小心着问瘸了腿的师父:“徒弟,现在就可以出师了么?” 只见师父轻轻一笑,抚了抚他的脑袋:“大约是了……” 其实,陆乘渊本名不叫陆乘渊,可叫什么,他自己都忘了。他只知自己本也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甚至,幼时的他,家世也称得上殷实。 他的祖父本是一方郡尉,官职不算太大,却也是为长吏,秩四百石,家中人丁简单,却清廉幸福。 只是不巧遭逢乱世,又更不幸的,他祖父因上书西南史暗囤兵力,而开罪当时执政的江氏,遭诛。 好在临死前,留得一分机智,将唯一的长孙提前伺机,托孤给远在皇城的老友手中。 使其隐姓埋名,偷梁换柱,才免遭年仅六岁的长孙一并受难。 留得后人。 也至此,陆乘渊才唤做陆乘渊。 因年仅六岁,又遭逢大难,不过余月,竟真的忘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只记得家仇,而国恨,也过早地埋在他心中。 于是,本欲真心代老友养大他的师父,因拗不过他的执着,只得带他习武。 幸得,陆乘渊师父在腿瘸之前,曾是皇城掌骑士,武艺了得,因腿受伤而不得不辞了差使。 也便有了闲暇,悉心而教。 陆乘渊也学得很快,五岁的他,没得一点娇影儿,总是比师父起的早,比师父勤地练。不过五年,就将师父所能教授的学得七七八八。 后来三年,则自己习得武学,研习招式。 终在十三岁那年,得师父这般提问。 “师父意思是,乘渊现在就可以去寻那些人报仇去么?”他看师父看得他愣神,忍不住再问。 “不,师父不允你单枪匹马,师父想带你见一个人……” “谁?”他眸中亮亮的,闪着疑惑。 师父望向窗外,看着窗外一轮被乌云遮蔽得几乎看不清的月亮,踌躇了许久,才小声坚定道:“当今……圣上!” …… 第208章 番外一:陆伯(中下) ??? 圣上? 陆乘渊有点懵,下意识地不屑道:“师父莫不是糊涂?那十岁的圣上不是那拥立的么?见他作甚?难道是要乘渊行刺他?” “什么行刺!”师父蹙着眉,看着整日只想着报仇的徒儿,只叹自己不能抹掉他心中仇恨的种子:“你怎还是整日想着这等事,行刺是谋逆,是大罪,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做这等事?” “可徒儿生来只为报仇!”陆乘渊倔强地扬起头。 十二岁的他已长得相当俊俏,只是因幼年之创伤,眸中总是森冷的。 看得师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再次语重心长道:“乘渊,你祖父将你托付于为师,就是希望你能好好代他活着,并不期望你报什么血仇。但为师知你心结,你幼时又固执,才只好教导你我所能及的武艺与知识。为的是你日后能成大事,立大业,若能助明君匡扶正义,救大辽于水火之中,也不失为一种报仇……” “明君?那十岁体虚的天子么?”陆乘渊不屑地冷眼着:“师父您从前不也并不看好他么?” 师父望窗外月光西沉,暗夜的影子洒进房内,沉默了片刻,才叹口气缓缓道:是的,我曾确不看好,以为大辽将走上末路,叹自己老腿无用,不能再为朝廷清明尽微薄之力……可……“ 师父顿了一顿,像看到什么希翼似的浅浅一笑。 陆乘渊甚为不解:“可什么?” “可天不绝大辽,虽身后根枝盘结,借骁骑大将军之势而权势倾覆。但那傀儡天子,却好似并非只是傀儡,当然,这许多人不知,可你知道的,为师再朝中有些志同道合之友,那日他找来我,说皇上虽然年幼体弱,但他的心性和智慧却有如真龙显现,是明君之相。” “那师父就信了?”陆乘渊依旧不屑于顾:“万一师父那朋友骗了人呢?” “哈,你这毛头小子,”师父宠溺地揉了揉陆乘渊的脑袋,故而悠悠道:”放心,他不会骗我,况若天子真有天龙之姿,那么辅龙于正,也不失为百姓之福,你的家仇,也算得报。” “可……那人杀了我全家,不亲手拭之算什么报仇?”陆乘渊依旧不甘。 “那你可有想过,我教你武艺是为什么?”师父语重心长:“你要报仇,那仇人究竟是谁?果真是下令诛杀你父母之人么?她又是谁?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图一时之痛快做行刺之事,若被伏,则谋逆与命丧也,若成功,致天下当权者命丧,或可阴差阳错另朝堂大乱外敌趁乱而犯该怎么办?” “这……”陆乘渊从未想过这些高深的问题,遂蹙紧额头,眸中尽是思虑。 师父未等他回答,继续道:“若天子羽翼丰满能承之重还好,若羽翼不丰,受苦受难的依旧是如你我现在一般的黎民百姓。生灵涂炭,只在一念间。” ”徒儿倒是没想过这些……”到底还是孩子,陆乘渊轻咬唇齿,眸中的森冷也褪去多半。 “你如今十二岁了,从前不懂的,现在该懂了,”师父的年岁,大约与陆乘渊祖父相同,但或因经历不同,看起来又沧桑许多,他说话时,嘴角的皱纹都随之动容,“我知你读过荆轲刺秦,但你可知,那之后秦国统一六国,虽然暴政连连,却也结束了长期的战乱。有时候,一个人的牺牲可能会带来更大的混乱,但也可能促成某种转变。我不是要你放弃报仇,而是希望你明白,报仇的方式和后果都需要深思熟虑。” “我……”陆乘渊的声音里带着迷茫和挣扎:“可师父带我去见天子,又是为何?师父真能带我见天子?” “有何不能,你可知师父年轻时也是当之无愧的掌骑士,如今虽隐姓埋名,却也与朝中旧友相惜,有的联系。前日旧友寻到我,说天子忧心民生,已有悄悄摆脱如今傀儡之态、树自己羽翼的决心,现需要一名武艺高强,又不得熟知之人为自己的护卫。你的武艺我已教不了什么,但你的身世干净,年龄正恰,正合适不过。虽是步险棋,但若天子不负民之所向,能助你未来宏图坦荡,再兴你祖父之光……”师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显然对这个机会寄予厚望。 “你,可曾有意?” “我……”陆乘渊欲言又止。 …… 于是,他就这么在师父旧友的安排下,与师父扮作进宫运送炭料的小厮,混入宫中。 只是宫中耳目众杂,大约是因天子并不想让有心之人察觉,进宫后换下小厮衣服需掩着再换黄门之服。 换完后,一个约莫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小黄门郎自行匆匆赶来,鬼鬼祟祟又毕恭毕敬地与师父道:“您请先随我来。” 陆乘渊看着这模样如女童般秀气的小黄门郎,心道还挺礼貌,遂转念大胆回道:“我才是要来面护卫的,我随师父一起。” 哪知那小黄门郎倒趾高气扬起来:“你且慢着,皇上先与郎先生说些话。” “啊?”陆乘渊有点懵。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黄门郎就又道:“放心,这里是掖庭,你只要好生在这待着,没人敢到这整日闹鬼的地方来,皇上不会与郎先生聊多会儿,最多一炷香功夫就来接你,你要记住不要乱跑。” 说罢,就欲带着师父先行离开,可又不放心道:“记着千万别乱跑,否则被识出不对,随时可能丧命于宫中侍卫的刀下!” 师父也随之又嘱。 陆乘渊只道:“好,好。” 说罢再一看四周,遂也感觉脚下这地方好像不同其他之地,大白天里依然阴森可怖,隐隐还能传来阵阵鬼语般的叹息声与吟唱声。 好在,他不怕。 可……皇上为何不派个侍卫来看着自己呢? 这般心大,还是连个信得过的侍从都无? 周边朗天白日却阴风阵阵,陆乘渊想着想着,却只觉一阵犯困。 直到……看到这几乎无人的闹鬼之地,不远不近地撞过来一个软软糯糯的小身影。 那身影看起来约莫小女孩模样,却戴着大人的发簪,似鬼,又似见了鬼,竟直直地、软软地倒在他面前,就在不远处…… 第209章 番外一:陆伯(下) 是鬼?还是人? 陆乘渊站在原地呆愣了足足一分钟,就这般看着那软糯的小身板直挺挺地倒下,一时间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可好似……又不能放任不管,最重要的,是终还是有些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来。 再看这四周,却无其他人影。 于是便试探着走近来,再走近来,大约三百米的距离,才看清那人影。 是人。 还是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女童,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可奇怪的是她并未束女童常有的发束,发髻盘的如同一个妇人。 这么小的姑娘,断不可能出阁罢? 她是谁呢,这般慌张,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 陆乘渊心中的好奇越发强烈,他也不是没听过宫里前三年有个年仅五岁入宫为妃的女子,只是当时的他,却始终不能与那等尊贵荣华与面前这被吓到可怜娇弱的小身影联想到一起来。 他于是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女童的脸颊试图唤醒。 可女童依旧昏迷着,只意识不清地含着:“娘,娘……” 不知为何,陆乘渊听到这呼唤,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呐呐道:“你也没了娘亲和爹爹么?” 女童神志不清地点头。 陆乘渊心中的怜惜便更甚了:“我也是约莫你这般大,没了娘亲和爹爹。”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这声低语起了什么效果,那女童在陆乘渊的怀中稍稍安慰了一些,周身亦不再颤抖,只嘴中依旧念着:“不要,走开”之类的话。 陆乘渊环顾四周,不见人来,也不敢唤人,只得壮着胆子地问:“小妹妹,你醒醒,你不要怕,你告诉我你是住在宫里么?你要去什么地方?” 也许是陆乘渊的话音太过温柔,也或许是身边有温暖的胸膛给了些胆量。 这姑娘,竟在这时微微睁开了眼睛,一双明亮的眸子直视着陆乘渊。明亮得仿若一片清澈的湖水。 只是,依然虚弱,意识并不太清楚:“你是谁?” 她声音细如蚊鸣,却让少年时一直沉浸在武学中的陆乘渊感到一阵别样的温暖。 “我是……”话未出口,又想起师父与那小黄门郎的叮嘱,立刻噤了声,思虑一会儿道:“一个低等黄门,来帮主子办些事情,路过这儿,见姑娘躺在这里……” “诶,姑娘……” 可他幌子还没编完,又见女童神情恍惚起来,他抚了抚额,果真滚烫。 “姑娘,你不能睡在这儿,你醒醒,你叫什么,住在宫中什么地方,我……“ 可女童不等她回答,刚刚还清澈的眸子遂又闭上了,临了只说了一句:“我叫早儿,住在……“ 她手往一方一指,又沉沉睡去。 这……可怎么是好呢? 此时还未至一刻,小黄门郎还未来接应,他也不知这姑娘究竟是谁,该等还是该找人。 也按说,他不该擅动的。 可年少时的冲动哪经得过理智?何况又觉是惺惺相惜之人。 她烫的厉害,他觉等不得,又想女童不重,自己的身手应可以掩人耳目的,只好一鼓作气将那女童背在身上,顺着女童的方向寻去。 一路还不忘对身后的女童说着:“早儿妹妹不要睡,我带你寻人。“ …… 这是年少的他第一次温柔如兄,温柔到自己都觉得诧异,年少不懂何为心动,他只知看这女童的第一眼就觉得那般心疼。 她小小的,柔柔的,如一只受惊小兔儿般撞进他的视线里,就再也挪不开了。 陆乘渊就这般小心谨慎地背了一路,才觉宫中果然甚大,直到走到一处园子时,才见人影。 再往前,好似有一对宫女走来。 他喜极,想张嘴却不敢喊,理智终究尚未被冲刷,只好将“早儿“轻轻放至她们来的方向,身手敏捷地偷偷躲在阴影里。 其中一个宫女很快发现了她,惊声道:“这不是晨起一直寻的……” 话未说话,从旁宫女赶忙捂住那宫女嘴巴:“莫要声张,快去禀告,另寻长乐宫的太医来……” ? 可是…… 陆乘渊心中一惊,可看宫人们来去匆匆,知已不能久留,见早儿已安全,只好迅捷地越过去,沿着来时的路躲躲藏藏着回到寥无人烟的掖庭。 只见此时,小黄门郎已到,正焦急地在原地踱步,见他来,急的不成样子:“你你你,不是叫你莫要乱跑么?” 陆乘渊有些愧色,只得再扯谎道:“刚刚尿急,寻了个僻静处……” “也罢,”小黄门郎显然未疑,叹着气打断他的话,再看横竖左右却无人,才小心道:”随我来……” …… 陆伯静静地回忆着这些,待回过神来,才见夕阳已过,夜色渐渐漫过来,他有些唏嘘地扯过一丝笑意。 想着若不是因这机缘,又确敬仰少年先帝,自己也无那般意志,在宫中守了一年又一年,做了那几十年的暗卫司史。 其实时至如今,他都说不清他对太后究竟怀着什么样的情感,可惜太后也不允他说。 他只知,此生并无甚悔。 唯可惜的是,他师父并没有见过盛世,也并没有给他机会伺候终老,他师父在将他交予先帝身边时就已患重疾,于半年后闭上了眼。 而此后,他的亲人就只有先帝与太后。 再往后,先帝也去,他便誓死护着太后。 直至……太后也不需要他了…… 只是,他此生都注定无机会告知太后,他最先认识的其实并不是先帝,而是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如受惊小兔一般的“早儿”…… 也没可能告诉太后,他是因此,心中才再没有住下其他女子的。 …… “师父,你怎又笑了?”少年陪坐石阶上哀愁到入夜,却见陆伯嘴角扯过一丝笑意来,十分不解。 但他看不懂,那笑容里到底掺杂了好些酸涩。 “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有些感慨罢了,”陆伯站起身来,在月色中活动了下筋骨,又沉沉叹口气来,问少年道:“你可否听说,太后薨逝时……是怎么样的状态?” “状态?”少年蹙眉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哦哦哦,我听说太后是寿终正寝,走时是笑着的,还唤着先帝!” 笑着的,唤着先帝…… 那便好,那便好…… 陆伯放下心来,再看天边一轮明月,心境似乎也随之明朗起来。 月光如洗,洒在两人身上,少年望着师父,似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师父,您真跟太后不熟?” “不熟!” 被吃了闭门羹,少年又机灵道:“那师父是不是觉得,太后那样安详地离开,是福分,您也就放心了?” 这次的陆伯,终于没听出少年的试探来,只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望着远方:“是的,太后能含笑而终,必是心中无憾,算得圆满。” 少年又道:“那师父您呢?若有一日……” 话未说完,陆伯佯装恼怒着摆手打断了他:“我的事,你少打听。倒是你,小小年纪,别想太多沉重之事。你有这些心思,倒不如想想大丈夫该如何努力,才能让张家女娃日后瞧得上你!” “师父!“少年羞红了脸,心道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师父怎看出他喜欢张念念的呢? 不对,刚差点就打探出师父的过去了,怎又被反将了呢? 少年心中再次鼓起好奇:我这老而冷峻的师父,年轻时,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第210章 番外二:和亲(1) 和亲的路走了整整三个月,天气是愈来愈寒了,可距离北国竟然还有遥遥数千里。 而不远的前方,因沿途部落战乱,和亲队伍又不得不被迫停滞。 吉宁走下车辇,望着早已看不见的大辽,顿觉心塞不已。 说实在的,她走到现在,才觉自己和亲的决定既有冲动,也有赌气。 倒并不全然是为了哥哥和嫂子。 孤身闯异国的举动实在太冒失了。 可现在,两国婚书已下,她为了大辽的和平与未来,即便再后悔也别无他择,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只是路途遥遥,未来茫茫,她不是不知道从前和亲的公主大都遭遇过什么,即便现在大辽在哥哥的守护下日渐有了昌隆之萌芽。 可出嫁的女儿……怎可能全然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呢? 何况是遥远的异国他乡,归途难,想得知她的全然消息定也是难上加难的。 于是……当沿途风光早已看腻,当路过的珍馐美味已经索然无趣。 吉宁的心开始变得慌张起来。 待和亲队伍暂时驻扎,她只静静来到不远处的小溪流边,有些难过地蹲下来,一颗两颗,捡拾身边的石子打起水漂来。 而小伊,就乖乖蹲坐于旁,默默陪着她,也耸拉着脑袋。 不知是不是想家了。 然,又看向一旁的公主,心疼道:“公主,你又瘦了。” 小伊所说,其实并非虚言。 吉宁是真的瘦了许多,脸儿渐渐不再圆润,腰身也有了。远远看着,竟不再壮实,倒是显了一丝纤细而优雅的气质来。 可原本总是大大咧咧,又灵动刁蛮的眼眸不再清澈,带出一丝忧郁,显得深邃起来,远远看着,就如同秋日的湖水,静谧而深沉。 “真的么?“ “真的。”小伊难过着。 “哎……想瘦时不瘦,不想瘦时偏瘦,”吉宁叹息着:“还指望日后能一拳打倒对我图谋不轨的北国君王,现在,怕是难了。” “就是!”小伊也一脸认真地叹息。 倏而,她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试图强颜欢笑着安慰自己的主子:“不过,公主倒是越来越好看了,如果那不识抬举的陆司使看到,定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呸呸呸,谁稀罕!” 吉宁傲娇的撇撇嘴,已变得逐渐俏丽的小脸儿撇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来,在面若桃花的映衬下,更显得灵动可人。 让小伊都忍不住看迷了眼:“就是,谁稀罕,是他有眼无珠!浅薄如尘!井底之蛙!不堪……” “好了!”吉宁忍不住打断小伊的义愤填膺来,又往水中扔了一个石子,抛出一个巨大的水洼来,沉声道:“莫要再说这个人了……” 这一程走了一个漫长的季节,其实吉宁心中确实早已释怀,不再将初心萌动的人放在心上。 她思念更多的,反而是自小陪伴她长大的哥哥和嫂嫂,还有月惠妃、林宜妃他们…… 心中凄凄着想,不知她这一走,未来还有没有再相见之机。 可能……终生都不得见了。 想着想着,那双犹如秋水般清澈又忧郁的眼眸不禁垂下,随着一眨一眨的长睫毛,带出一股失落的动人来。 动人得身边悄悄踱步过来的璩聿珩都忍不住关心:“吉宁公主这又是怎么了?可是想家了,还是在想我们君王了?” “呸,谁会想你们君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吉宁只傲然地扔下这样一句来。 璩聿珩也不恼,又贴心安慰道:“放心,我们北国其实未必比大辽差,且我们君王是极好的人呢,文能治国,武能打仗,当真天下无双之男儿!” “你们北国人,都这般盲目自信么?”吉宁适才瞟了一眼璩聿珩,并不太想搭理他。 “嗯……”璩聿珩蹙了蹙眉,真认真地思考起来,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倒显得英挺高大的身姿更加俊拔。 其实别的不说,这北国行武的男儿倒是都长得高大笔挺。 大约也和气候有关? 吉宁不解。 身旁小伊倒是忍不住插话来:“璩侍臣,敢问我们至北国,究竟还需要走上多久?” 璩聿珩于是不再思考公主刚刚的问题,转而望向遥遥的山脉,笃定着道:“按此速度行进,我们大概还需六个月。” “什么?六个月?”吉宁伸出手指一二三四地算了两三遍,忍不住叹道:“这也太远了!” “其实还好。”璩聿珩认认真真回答,又耐心解释道:“其实臣的国与公主之国已算不上遥远,从前和亲之路走得比我们时间久的并不在少数。” “确是如此呢公主,”小伊见公主又环膝低头,有些忧伤,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奴婢听闻当年不知前朝还是前前朝,又或者前前前朝的哪位公主和亲,整整走了两年之久呢!” “两年之后呢?”吉宁百无聊赖着问。 “生生熬死了自己夫君!”小伊有些许得意着道。 “熬死了又怎么样,她能打道回府么?” “那……倒不能,听说嫁予了下一位君王……” 安慰不能,小伊也跟着撅了嘴,眸中藏着豆大的泪珠,也不知是替公主哭,还是替自己哭。 吉宁则垂眸冷冷一笑,低语道:“你说的是前前朝的昭如公主,哼……所以走得慢与快又有什么关系呢,作为公主,一旦和亲,既无归途……” ??? 璩聿珩看着面前暗自神伤的公主与丫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脑回路单一,倒算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触景生情着想到自己的一些往事,倒甚是理解公主思乡之情。 可又听这两人提及什么和亲之路走着走着熬死了夫君的鬼话,又觉实在冒犯自己的家君王。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其实,这也难怪璩聿珩,他是北国君王邱裴之身边最信赖的近身侍臣之一,是个生来忠诚又不善言辞之人。 受君王嘱托前来履行护送大辽公主和亲之职。 一路上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对大辽公主的印象,从一开始的看不上眼,到后来日久相熟,竟慢慢生出好感来。 觉得自己家君王的眼睛倒也不是全瞎。 有时候甚至觉得胖胖的、明媚可爱、灵动有趣的吉宁公主甚是招人喜欢,反而是自己家君主有些配不上了。 呸呸呸! 君主如此优秀,怎能这样想呢? 可转念想到自家北国那称得上复杂的王权争斗,不知将大辽公主卷入其中,是幸还是不幸。 只想来君王执意与大辽的吉宁公主和亲,定有自己的打算。 只希这大辽公主也不是全然单纯的角色,能与自家君王携手共渡,又有保全自己的手段与智谋…… 第211章 番外二:和亲(2) 只是……怕是要让璩聿珩失望了。 吉宁公主,能有什么过人的手段与智谋呢? 吉宁公主有厨艺、有才艺、有打架斗殴的力气、有骂人吵嘴的勇气,单单却……没什么聪慧过人的智谋。 且现在,人又瘦了十来斤,自叹连摔跤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如何自保哟! “恐怕,届时也只有它了……”两个部落“争霸赛”暂时告停后,继续北行的路上,坐在车辇中的吉宁又偷偷抽出自己精心藏于袖口的袖箭,暗自心道。 这些袖箭,是她在宫中决定和亲后,就偷偷缝在和亲途中的每一件衣物里的,做得精巧而隐蔽,整整绣了一个月。 几乎用尽自己一生的绣艺,并在绣完后发誓,奶奶的,这辈子再也不绣其他衣物了! 真是太费眼神了! 还不如做饭骂江淑茹得心应手哩! 这件事,她未对任何人讲,连送嫁的宗室王爷、正使与副使都不知。 为的,就是日后有力自保。 万一,那北国君王真的只是单纯要娶她为王妃或王后,并无其他杂七杂八利用她的念头,她就尚且念其俊秀美貌,委曲求全着做一个老实的王妃或王后。 只是,她自觉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如若,那北国君王和亲目的并不单纯,或胆敢对自己行粗暴陋俗之事,她就大不了以甜言蜜语攻之,以绝味佳肴俘虏之,以美色诱之,然,待他真的沉沦她的温柔乡时,就当机立断地抽出袖箭狠狠干他,然后设计一个完美的自绝现场。 那如果干不过呢? 吉宁心一横,暗自道:那大不了就用袖箭自刎! 反正是不能给他一丝一毫利用自己或羞辱自己的机会! 嗯! 只是……人的决心有多大,无法预知的变数就有多大。 吉宁虽不傻,也深知这邱裴之不惜将自己的弟弟送去当质子也要与自己和亲,自然不可能是因对她未见钟情,听其名就痴情如斯。 也绝不可能是因那张俊俏的脸,当真在北国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姑娘。 只她没想到的是,这人,对她虽始于利用,却绝无恶意。 虽霸道善战,却并不杀人如麻,反而行至一切是为自保。 渐渐地,倒让她生出一丝同命相连之感来。 且……邱裴这人,至少对她,还怪好哩。 和他身边除了长得高大英挺,一无是处的傻大个侍臣璩聿珩一样好。 好到能温暖吉宁自幼时起就不得不裹如盔甲的强悍内心,好到让气势如牛的吉宁能温柔似水起来。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情了。 …… 现在的吉宁,只一心想着沿途中,零星打听到的关于北国君王的传言。 传言他是老君王的第三个儿子,传言他与老君王一样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传言他虽生得白面俊俏,却生性好战。 是唯一能实现自己父王那霸占四方之志向的儿子。 也因此,那老君王才肯在自己的酷刑厉政中退下位来,安心做个在世享乐的太上王、王上王,偶尔指导指导自己心爱的儿子,早日帮他实现未来吞并大国的霸主之愿。 所以,现下虽与大辽和亲,又送质子。 保不齐只是因自知实力未齐,打不过就假意求和的面子工程。 实则是为迷惑大辽的迷雾弹呢? 至于自家的质子和他国的公主,也许……他才不在乎哩! 毕竟传闻那老君王,就是个连自己心爱的王妃都敢杀之而削骨做戒,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敢一言不合而屠之的暴君! 更别提究竟做了多少伤害百姓的残暴之事。 想想……都阴森可怖。 这些,是她一路沿途,于戏山玩水之间隙,偷偷找沿途的部落村民打听到的,越接近目的地,越是传言可怖。 只是可惜,因山水之阻、信息之闭塞,在大辽时,她并不知悉。 甚至连自己天子哥哥都不曾知道。 如果知道,别说哥哥不让,自己大概都先打十个退堂鼓了。 可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她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冲,真是庆幸自己做袖箭的明智之举,只是……自己决不能再瘦了。 想到此,吉宁这几日干饭的效率明显回归正常。 惹得小伊都跟着欣慰起来。 毕竟在小伊的眼中,公主还是胖起来最是可爱。 谁说不是呢? 只是不知是临近北国的山水实在不如大辽养人,还是寒气越大越会消耗脂肪,吉宁已不复从前那肉之增速。 甚至开始吃得多拉得多。 就是日日干饭干的胃胀,也不见再胖了。 罢了罢了…… 于是,距离北国终于只剩一月路程时,吉宁又心灰意冷着恢复了思乡时小鸟般的食量,不再行暴饮暴食之举。 小伊担心着过问时,吉宁就偷偷告诉小伊:“反正本宫与北国君主已不敢再正面刚了,不如就保持美色,以色诱之!” 小伊闻言,满眼的心疼,可嘴上却道:“公主所言极是,咱不与那北国君王打架哈,大不了好好过日子,小伊拼死也要帮公主争取那君王的心和胃,等咱夺得独宠当上王后,就再不怕受和亲之苦了!” 其实,小伊不是贪生怕死,但确实是怕自己心爱的公主受委屈。 何况是随公主听闻了北国君王的种种传说后,更怕以公主那脾气而硬搏之,反而容易在异国香消玉损。 现下公主终于开窍了,她甚是欣慰。 可她哪知道,吉宁哪是想做什么独得尊宠的王后,她是听闻君王如父之残暴,想使一招自己不大拿手的美人计,除之而后快罢了…… 第212章 番外二:和亲(3) 北国,冬,城墙高耸,风雪将盛。 整座城几乎全部银装素裹,寂静无声。 大雪在天亮时就停了,可漫天的寒依旧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洒在城楼上,洒在身披狐裘的邱裴之身上。 可他并不觉得寒。 他头戴王冠,五官依旧清晰如画,只是……白皙的面容还是因多年亲征战场而染了一丝肃杀之气,贵气的脸庞上,也留下一道清晰的血迹划痕。 积雪在他厚实的战靴下咯吱作响,身旁的守卫们依旧身披铁甲,手持长矛地注视着远方。 直待远处快马急报,说和亲的队伍终于要到了。 他吁了一口气,知王妃终于赶在大雪封山前道来,于是不必再过于担心。 可心宁不过几分钟,就又有奴来报,说太上王咆哮着要见他。 “他……好些了?”邱裴之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微蹙的眉心,隐隐透着几分烦扰,眼底确是一片冷然,冷得渗人。 那赶来的奴不禁打了个寒颤,口水吞咽其中,低着声答:“回君王,太上王今日不再疯魔,神志较清。” “哼……真是耐活……”邱裴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悲悯也有烦躁,实则晦暗不明。 如今,几乎大权已握,他对当初生母被生生剥骨惨死之恨已不再伪装,却对“仇人”最终下不来死手。 于是,他转而回宫宇,脚步沉地却只剩下闷闷的踏雪之声。 北国的冬日并无大风,纯白的狐裘却微微扬起,在飘摇中染上一丝泥污。 …… “你!终于来了!”房中,面前面色可怖的老人静静坐在虎皮剥制的王椅上,眯着眸子,声音狠厉又沉,在染了熊熊炭火的房中,依然让人闻之丧胆。 “是的,孤来了……”邱裴之答得镇定,声音一样带着森森寒气:“不知父亲,找我何事?” 房中的气氛紧张而凝重,吓得处在其中的奴均瑟瑟发抖,不敢言语一声,连呼吸都几乎屏住,生怕不小心的声响,引得太上王怒而杀之。 如今他虽王权已被君王尽数剥夺,却依旧狠而沉厉。 北国之人曾经与风雪为伴,与野兽共舞,野蛮、粗犷几乎是他们的代名词。 可论及残暴,历代君王中,无人能及太上王。 若不是他是以为最忠诚的儿子在他因病卧床时,以替他多年厮杀征战、吞并周边部落与实力孱弱的小国为讨喜之理由迷惑他授之以代王而篡权夺位,他恐怕依旧是北国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准确着说,应该是令人胆寒心惊、无人胆敢逆之的存在…… 哪怕事到如今,他依然有最隐秘的手段与视他以神的痴徒,让人望而生畏。 也正因如此,篡得王权的邱裴之不曾弑其的原因,不仅因弑父之不洁,也因牵制不明势力,按住蠢蠢欲动的其他王兄。 心神俱费。 却别无他择。 世人不知,他并非如他的父亲那般崇尚武力与厮杀,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可在北国王朝,为护住他珍视的兄弟与无辜百姓,他只得如此。 他实在看不得北国奴仆生如炼狱,百姓愚昧而劳苦…… 不想母亲被因被爱而生生剥骨之苦再度上演,也不想看最柔弱善良的弟弟因被他厌弃,而活得伤痕累累,脏污饥饿到连野狗都不如,连罪奴都可羞辱…… 哪怕要背负起篡位的罪名,承受着世人的恐惧与唾骂也在所不惜。 有什么呢? 有什么呢? 邱裴之时常想,又想起多年前母亲的惨叫,和尚在腹中被生抛而血淋淋丢在他面前,让他掩埋的,未出世却已成形的妹妹。 事到如今,他都依旧记得,他在父亲冷漠而疯魔的眼神中慌张地跑入风雪之中,在无人烟之地,使劲暖着那尚有一丝气息的妹妹。 可使劲儿暖,使劲儿暖,都不能使她成活,她就那样渺小、软糯地在他怀中,奄奄一息着,变成一具连哭都不会的小小尸骨…… 才巴掌大,或许比巴掌要大一点…… “本王听说,大辽国和亲的队伍已经抵达边境?” 许久,太上王的目光如利刃般睁开,现着猩红,锐利地盯着邱裴之。 “按照惯例,我会亲自前往迎接,确保一切顺利,父亲……就不必担心了。”邱裴之回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面容也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 老人冷笑一声:“哼,真是我的好大儿,你以大辽实力过胜,和亲蓄力为由,拖延本王的政策,借机剥夺我政权,真是一步好棋!你以为你不杀老子,将本王软禁于昔日理政的华殿之中,就能渐渐平息本王的怒火吗?你以为和亲后,就能借大辽之势稳坐王位?” 老人阴狠声色之中,带着阵阵咳嗽,却依旧咧嘴阴笑,满是皱纹的眉目间黑压压地透着阴沉。 这太上王,如今已八旬高龄,曾后妃无数,也嗜血无数。 可纵然已身染重病,依然体魄惊人,魁梧不减。 震慑时,只让人看着可怖。 与其亲生子邱裴之、邱林渡等形成鲜明对比,这大约,也是因其王妃都美貌绝伦,才只遗传其身形,没能遗传其面貌。 其中,犹以邱裴之生母最为容貌惊人,性情柔软良善。 传言,其生母是其父从别处部落掠之,是其部落公主。 掠时,生母正与心上人喜结连理…… 邱裴之闻言,也冷漠地回望父亲,许久没说话,脸色却是逐渐沉下去。 这二十几年,父亲确实宠他,即便在他面前那般残忍地杀害母亲与妹妹,都依然视他为最期待的继承人。 可恨意,怎能说忘就忘呢? 那可是刻在骨血中的弑母之仇啊! 邱裴之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许久,他才沉着声道:“那就不需要父亲担心了,孤会拼劲全力,守住自己的位置,不允父亲再坐上来,也不允其他人窥视。另外,父亲既已退下位来,就莫要再自称本王了,本王……已是孤!” 老人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恐,倏而又恢复疯一般的狠厉,一瞬间便瞪大了猩红的双眼,愤怒而张狂着嘶吼起来:“你这个逆子,本王定要你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定要!!!” 咆哮声依旧如寒风般直击人心,邱裴之却无一丝畏惧地转过身来,翩翩走入未停的风雪之中…… 第213章 番外二:和亲(4) 一场大雪来临前,和亲的队伍终于要到了。 只不过进城门前,已经快要裹得如只冬熊似的吉宁还是觉得哧哈哧哈地冒冷气,连嘴巴呼出的空气都能凝结成白色的雾气。 “真冷啊!”吉宁搓着手哈着气,还不忘将自己的厚实的披帛往迷迷糊糊终于睡熟了的小伊身上再掖得紧一些,后悔的情绪因这漫天的寒简直要溢出来了。 其实莫说是吉宁了,北国的寒气连送嫁的宗室王爷、正使与副使都有些扛不住,一年四季温度适宜的大辽,哪受过这般寒冷至极的严冬。 小伊的手指更是冻成了“红烧猪蹄”,头因风寒而变得昏昏沉沉,鼻涕也哧溜哧溜不听使唤,伺候主子几乎是不可能了,反倒还要让吉宁来伺候她。 好在吉宁也十分乐意,毕竟人忙点好,若闲下来总让人感到各种各样的忧愁。 吉宁甚至有些不满行进途中为何没有移动厨房,以至于不能让她发挥余热,不然她可以做一桌子温补的菜肴和驱寒的汤,准能让小伊速速好起来。 一定比吃陪嫁的医官开的药膏更有效! 不过好在,再往前就到了,遥遥的,甚至已经能看到北国高耸于冰雪中的城门。 看着那城门,吉宁不知为何又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握紧袖箭。为壮自己的熊胆,甚至找璩聿珩要了一些北国人所常饮的,驱寒的烈酒。 喝上好几大口来。 喝得脸颊都微红,眼神都迷离,映在自己瘦成鹅蛋脸的白皙脸庞上,倒显得更是神态娇媚起来……又可爱又娇媚…… 只是……吉宁自己不知。 她更不知的是,城门外,邱裴之早已静静等在此处,陪同的,还有奴仆与使官,气氛庄重而肃穆。 寒风中,他们似乎已等候多时,但无人胆敢抱怨。 倒不是因今日迎接的乃是大辽的公主,未来的王妃,毕竟吉宁来和亲的公主。即使再忌惮大辽,也不过是场交易,君王能不能以诚心代之,喜不喜,还未可知。 他们在意的,是邱裴之身为篡位夺权之君王,与其父亲有些相似的狠厉,与盛之的冰冷罢了。 好在,邱裴之的狠厉与冰冷皆在统治中,反而对北国之贫苦百姓,却有着难以理解的柔情。 可就是这反差的性情,倒让向来行事鲁莽、粗狂的北国官员有些忌惮起来。 吉宁的马车缓缓驶近城门,车轮在雪地上压出深深的痕迹。她的心跳加速,尽管已经喝下烈酒壮胆,但内心依旧无法平静。 毕竟一旦穿过那扇门,她将再也不是大辽的公主,而是北国的王妃,她的命运也将与这片冰雪之地紧密相连。 想想,也挺难过的。 更难过的是,如今盲婚哑嫁也就算了,日后即便想归家,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更别提养猪种树了,这方圆十里,连个傻狍子都愣没见着。 吉宁悠悠地叹口气。 车辇便停了下来,随行使官的声音在车帘外想起:“公主,北国已到。” “好……”吉宁晕晕乎乎地叹了口气,小伊则在睡梦中惊觉起身,鼻涕哈喇、晕晕乎乎着扶吉宁下车。 但有心之人看其搀扶姿势,倒像是吉宁公主在反之用力扶住奴婢。 哎……没办法……谁让病者为大呢? 然后,吉宁就这样站在了还不算大的风雪中,遥遥望见城门口伫立的人。 那人如一年前于大辽所见时,好似并无太大差别,依旧是穿一袭厚实的锦袍,身披狐裘,头戴金冠。 面容俊美精致,只眉宇间有着森然的冷气,与这冰天雪地倒是呼应。 脸颊旁好似还有一处渗血的划痕,也不知何时留下的,这般不小心。 吉宁皱了皱眉,借着酒劲儿,凶巴巴地瞪着他,不像是来嫁人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看得邱裴之有些不解,微微蹙紧了眉。 此时,送嫁的王爷、使臣们与皆与邱裴之行礼,前来迎接的使臣与奴仆则回之,而璩侍臣则不知何时,已行至自己君王身旁,正与北国君王低语着什么。 吉宁心道,怕是不知有何密谋,继续瞪大了双眼,摆出一副本宫不好惹的架势来。 却实不知,他们低语的则是…… “璩侍臣,你确定你给孤带来的是大辽的吉宁公主?不是被掉了包的?” “君主怎会由此疑问,她确是吉宁公主,不敢有假。” 邱裴之往常冰冷的声音此时却有了迟疑:“大辽那位吉宁公主,不是个又胖又粗鄙的姑娘么?怎会……” “君主是心疼了?” “呵,制衡的棋子罢了,你莫要胡乱猜测,不管她什么样,总归都是交易的牺牲品……只希望……在北国,美貌不会给她带来更多危险罢了……” “君主到底还是心疼了。” “……” 璩聿珩倏而似笑非笑着抛来一个狡黠的眼神,他看到他的君王在冷眼藐他的同时,竟然悄悄红了脸。 这北国,怕是也只有璩聿珩这样从小伴其长大的侍臣敢对他这般无理了…… 事已至此,邱裴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迈开步伐,自若着走向吉宁:“欢迎来到北国,吉宁公主。” 看到邱裴之走近,吉宁不知为何,倏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好在只是一瞬,她就很快调整好自己,将自己公主的姿态端住,再端住,尽力维护大辽的尊贵。 只是……北国的烈酒毕竟功力惊人,就在两人的视线交汇,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之时,吉宁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清晰的饱嗝。 嗝中芬芳扑鼻的酒气直冲邱裴之鼻孔,钻入邱裴之威严的脑门…… 惊得双方使臣都有些懵。 然,忽然酒劲儿上头的吉宁便礼也不拘,拉着同样晕晕乎乎,用力吸溜鼻孔的小伊泰然自若地朝着城门走去,大步流星,悲壮而气足…… “她……”被晾在一边的邱裴之也有些茫然起来,望着吉宁公主裹得厚厚的背影,还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愣了多时,才又冷然着对身旁使臣与奴仆说:“去,一路颠簸恐有受惊,带吉宁公主与远道而来的陪行侍臣们先回房梳洗、休息,待公主酒醒,晚些时候……再议和亲仪式。” …… 第214章 番外二:和亲(5) 吉宁一进北国宫门,城墙外就起了呼啸的寒风,不多时,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如柳絮般铺天盖地而来。 看到小伊乖乖喝下驱风寒的汤药与暖身的粥羹,又将一切任凭北国的奴仆安顿好后,她站在使臣恭恭敬敬带之的宫宇门廊下,望着这突如其来的银色世界,心中不禁又生出几分寒意来。 刚刚,她其实并不是真醉了,虽稍有眩晕,但以吉宁的酒量,还不至于迷糊不清。 北国这驱寒的烈酒,虽比大辽的寻常白酒浓上五六度,但比起林宜妃常饮的九酝酒,可还差之十万八千里哩。 不止度数,连醇厚的香气都不及。 只是多少还是酒壮熊人胆,她才故意乘着酒意无礼,一来是想试探邱裴之对她的态度,二来,也想用自己的傲慢,做戏给北国人来看,以示我们大辽虽也刚刚遭逢血雨腥风,内政之更迭,但依旧国横力强,不容小嘘。 唯那声巨大酒嗝是个意外。 怕是让北国使臣会以为大辽这位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走一路喝一路哩。 罢了罢了,反正丢人这事儿,吉宁自小无师自通,也不怕多一次。 只是不知,那邱裴之会不会背地里取笑自己? 哼,怕什么! 吉宁再次握了握自己的袖箭,反正他若胆敢借此羞辱自己,就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 这波澜壮阔的志气还没维持多久,就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那脚步小心翼翼又稍有粗鄙,吉宁回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妪,正浅浅笑意地望着自己,嘴巴微微张开,似有话要说。 “您是?”吉宁谨慎着退后一步,疑惑着问。 话语间,不忘上下审视,看其穿着普通兽皮所制的冬衣,眸中的谨慎与敌意,才略微收敛一些。 老妪的眼角褶皱里透出一丝和煦的笑意,既恭敬,又轻声道:“老奴名唤阿乌,是这里的仆从,受君王之嘱托,日后特来服侍公主。” 吉宁松了口气,也回以微笑:“多谢,只是乌婆婆立于此处,可有什么事?” 阿乌微微俯身,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吉宁:“这是君王为公主准备的礼物,特命老奴送来。” 吉宁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雕刻精细的玉佩,透着淡淡的温润光泽。她望之,心中稍稍回温一些。 只是,暖不过几秒。 阿乌接下来又道:“另君王还备了许多冬衣命老奴拿来,老奴特来服侍公主漱洗更换,公主可随我来。” 吉宁不自觉地握了握藏在袖口的袖箭,“嗯哼“一声,故作深沉道:”那就不必了,乌婆婆将需换洗的衣物放下,本宫稍后叫自己随身女婢服侍漱洗即可,旁人……本宫还不习惯……“ 吉宁本以为,自己这般趾高气扬,阿乌听后,介于初到之恭顺,必定会乖乖退下。 哪知,那阿乌并没有,听完还又微微一下,眸中倏而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吉宁道:“君王的吩咐,老奴不敢有违。公主虽贵为大辽金枝玉叶,可过了今日就是君主的王妃,还是随君王吩咐的好,毕竟,君王还吩咐,公主随身所带的衣物,以及身上这件,都需换下,由老奴带回,且随老奴来。” 什么?吉宁心中为之一惊,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去你的。 这老欧什么意思? 邱裴之什么意思? 她千里迢迢、费劲儿巴拉的从大辽带来的衣物也要交公? 他邱裴之有病? 他这是娶媳妇还是娶犯人? 又或者……难道是会什么神秘巫蛊的读心之术? 吉宁有点心疼地再次攥了攥袖口隐藏的袖箭,心道:敢情在大辽起早贪黑、抓瞎狰狞地努力了一个月,这点子防身之物都白费了? 想到此,她强忍着骂街的怒意,故意装出一副忧愁之恣来,对着阿乌轻叹:“本宫既是嫁来你们君王和亲,自是早已拿自己当君王之后妃,乌婆婆倒不必这般与我说话。只是这些衣物,都是我从大辽带来,每一件都寄托着我对故国的思念,实在是不忍割舍。” 阿乌听出吉宁话中之意,眉头微皱,却也不忍发作。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公主,老奴这也是奉命行事,您看这如何是好?若是不从,恐怕君王那边不好交代。” 吉宁咬了咬唇,心知此事难以善了,却又不愿轻易就范,遂佯装梨花带雨:“君王执意取本宫衣物作甚,是不信本宫么?这可真是伤了本宫的心……本宫为两国千里迢迢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眼泪总有催眠之效,那阿乌看吉宁这般难过,竟也不再强硬,只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公主带来的其他衣物老奴都已命人进行了更换,公主若真是不舍,身上这身就留着。” “不过……”阿乌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不过什么?乌婆婆莫卖关子。”吉宁有些不耐烦起来。 “不过,君王并无什么疑心公主的举动,只是北国的冬不比他的,公主带的那些棉衣并不能御寒,君主这才吩咐更换上等兽皮所制的冬衣,虽不如公主那些锦衣美观,但更为实用。”阿乌耐心解释。 可倏而,她又看了看吉宁的袖口,有些许鄙夷着道:“但公主往衣物里缝袖针的针脚未免也太过拙劣了,且那些袖针,就是发力,也并不能伤君王分毫的。” “啊?”此言一出,吉宁顿时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地看向自己以为缝得天衣无缝的袖口,尴尬得脸又红了:“你你你……你怎看出来的?” 可阿乌并未回答,只温和着踱近来,在吉宁耳边压低了声道:“其实公主不必惧怕君王,您日后应该小心的,反而另有其人,也许很多,但绝非君王。” “君王既安排老奴守着公主,老奴日后也定会唯首是瞻,真心相护,公主不必害怕……现在,请安心随老奴来,让老奴漱洗伺奉,好生休息,等待三日后与君王玉合卺杯,洞房花烛并绵延子嗣……” “你这……你们……怎说起话来……” 比我还直白…… 这一句,吉宁没好意思出口。 可阿乌的前半句,她也似乎没听明白,只意犹未尽着回味起阿乌后半句,眼前不仅出现邱裴之那张好看到胜过陆乘渊不知多少倍的冷脸,还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红烛高烧的意乱情迷之景…… 于是本就绯红的脸颊,忽然就……更红了…… 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第215章 番外二:和亲(6) 房内红烛暖香,窗外风雪肆虐。 屋内倒不寒,甚至暖意浓浓,月笼纱轻拂的,衬起一室旖旎。 烛光摇曳间,投射在墙上暧昧不清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可实际上,床榻上的女子并无影子中那般婀娜,实际上用力挣扎,可无论怎么用力,都使不出平日里打架时的洪荒之力来。 反而只能任凭面前这面容冷淡的男子肆意蹂躏,连袖箭也摸不到。 她用力张大嘴巴,可口中的话语如同力气一样虚无,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得如溺水般无助,好在无助间,又有莫名的欢愉,只是那欢愉感太耻辱了!太羞耻了! 吉宁想大叫,想呼喊,想使劲儿抽压在他身上的邱裴之一个巨大的嘴巴子,可终于能哈出声,能用点力时,床榻却又剧烈摇动起来,晃得面前这人从俊男变成一个满身是血的禽兽,热烈而让人恐惧…… “公主,公主!” 直到这逐渐清晰的呼喊在耳边徐徐传来,吉宁才终于从这该死的溺水感中挣脱开来,无力地睁开眼睛,似真似幻地摇摇有些沉重的脑袋,问一脸焦急的小伊道:“天亮了么,几时了?” “没有,还是寅时呢,公主你怎又做噩梦了?又喊又叫的甚是骇人……” 已经从风寒中康复过来的小伊,揉着巨大的黑眼圈,担忧着问。 其实莫说自家公主了,她自己这几日也很是心慌慌,觉得北国果真不比大辽,四处寒冷不说,人还不大友好。 都看起来凶巴巴的,唯一个态度好一些,能聊上几句的璩侍臣还总不见踪影,大约是回国后跟着自己的主君忙,几乎忙不过来。 于是小伊这几日也是不大敢合眼,生怕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暗杀、阴谋之类的。 毕竟……是她一路上陪着公主打听邱裴之与太上王的血色传奇,往常陪着公主在大辽宫中“横行霸道”“惩奸除恶”的骄傲,早吓得抛至九霄云外去了。 寄人篱下的危机感足足的。 纵使来北国后待遇甚是不错,纵使自己一个丫婢感了风寒也能用得起北国最好的医官,也还是害怕。 不过……陪嫁团的使臣、王爷倒是没一点危机感,这几日在北国酒足饭饱、歌舞升平,早就妥妥地定了两国大婚的吉日与时辰。 定好了因大辽公主与北国君主因联姻而确定好的各项友好政策。 于是再过一日,吉宁就将再也不是公主,而成北国宁王妃,她邱裴之的首位王妃。 吉宁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忽然又想到邱裴之也和自己一样老大不小了,她吉宁当初是鬼迷了心窍追着个不识好歹的暗卫耽误大好青春,可邱裴之又是为什么? 堂堂北国君王,不该早已像他哥哥一样娶妻了么? 何至于耽误至今? 自家哥嫂孩子都好几个了,他还二十郎当岁大龄单身男帝王? 莫非是他……不行? 若是真的不行……还能这般骁勇善战? 难道是总征战四方、欺辱他国的……报应? 啧啧啧,太不妥了。 吉宁于是一时间,莫名着又有了别样的担忧。 直到小伊一张圆圆的小脸凑过来,看着自家主子那张撇嘴叹气的小脸道:“公主,您又在想什么呢?” 吉宁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暗自“呸呸呸”了好一阵,再想到方才的噩梦,只遮掩着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才寅时,我还是再睡会,小伊你也快去睡觉。” 可小伊哪里睡得着,她还没有吉宁心大哩,遂又哀愁着一张小脸道:“公主,明日过后奴婢就得改称您为王妃了,奴婢真是叫不习惯,这北国的生活与咱们大辽大不相同,且也不知道北国君王到底对自己的内人如何,奴婢怕您会不习惯。” “不会的……”吉宁早已忘了先前的噩梦,有些犯了瞌睡,只打着哈欠无心道:“小伊你莫要担心,咱们明日见招拆招,反正明日新婚就那点子事儿,刚来和亲也不可能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再者谁知道这君王行不行呢……“ “啊?什么行不行?“小伊眨了眨自己单纯的大眼睛,一脸青春无辜。 吉宁适才反应过来,偷偷吐了吐舌头,机灵着点了点小伊圆乎乎的小脑袋:“哎呀,别瞎琢磨了,快去睡!” “哦……”公主都这般说了,小伊只得给吉宁又掖了掖被角,依依不舍着合下床幔,回外厅睡着了。 只是……这觉还是没睡上多久,才约莫一个时辰后,房外又响起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小伊没敢叫吉宁,只趴在门上迷糊着眼侧耳倾听。 只听外面是两个婆子在争吵似的,一个声音熟悉,小伊听得出来,应是那个受君王之意前来服侍公主的乌婆婆。 一来就强硬着撤走了公主带来的所有冬衣的那位笑面虎。 另一个她听不出来,应是还没见过。 只听那还没见过的婆子厉着声道:“是缙纱太妃吩咐老奴来的,老奴本就是教习,要做的、所授也不过是历来每个王妃与君王新婚合欢前本应该做的,你这也要拦我?” “君王早说过大辽来和亲的王妃身份尊贵,是不需要教习与查体的,况她缙纱又不是君王生母,管不着君王,笀姑是要违君王之意么?” “……” 门外空气停滞了几秒钟,那叫笀姑遂语气缓和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君王至今未纳后妃,从前也不允送通房的丫婢进来,怕是根本不懂不受教习的女子是绝无法好地侍奉君王的,乌婆你怎么着也是君王身边的老人了,怎就不帮着劝劝君王,反倒拦起老奴来了?” 阿乌声色未变,并不为所动:“老奴我只尊君王之命,不行劝诫,况里面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是人家大辽的公主,笀姑还是识相些早回。” “诶……你……” …… 合欢?查体?教习?她们在说什么? 小伊听得一头雾水,因过于专注,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已悄然多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第216章 番外二:和亲(7) 其实在成为妃嫔前夜,教习妃嫔侍奉君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即便在大辽,从前也时常有之。 只是栩帝继位时年幼,皇后入宫为妃嫔时也未及童龀,那些年又风雨飘摇,才将这等事规矩悄然抹去。 而小伊跟随吉宁时也尚年幼,又时常因跟着吉宁在宫中“惩恶扬善”而荒废了身为一个宫女该习得的许多知识,才从而不动男女之事,更不明白门外两位老妪所言究竟是何事。 吉宁出宫前,也有女官表示应该授小伊这等常识,可终于还是被吉宁因不忍小伊单纯的心思蒙尘而亲手拦下了。 于是小伊只一头雾水地听,脑中却全是各种腥风血雨般的臆断。 就是全都不在点上。 可好在不学无术的吉宁公主却是对此甚懂,谁让她在情窦初开那年,除了做饭打架追暗卫,还酷爱偷摸着看那让人心潮澎湃又各种心惊肉跳的话本子呢? 也算是……无师自通了。 所以…… 此时她茫然着被门外声响吵醒,又被小伊的小心翼翼的声响惊动,这才也鬼鬼祟祟地躲在小伊身后,认认真真地听门外两个婆子吵架。 听得煞是认真,还频频点头。 “大明白”似的更加断定老大年纪才通过和亲谋得自己这一个王妃的邱裴之,一定是……不行! 啧啧啧。 于是想着此,真是既失落又惊喜。 失落于这般好看的男子,自己没有机会享用真是可惜了,可又惊喜于再不用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了。 且这也算找到了北国君主的软肋与弱点,只要好生利用,在这有点子骇人的北国应也不算举步维艰。 威胁也好,哄骗也罢,以后她吉宁定是还有逆风翻盘的资本,更有能在北国安身立命好吃好喝呼风唤雨的可能。 想到此,又禁不住“嘿嘿嘿……”笑了起来。 笑得专注的小伊差点失声尖叫,可好在被吉宁伸手一把捂住了:“嘘,别慌,是我!” “公主……”小伊心下慌张缓和许多,可还是又忧又恼着说:“所以这俩婆子说的话您都听到了?也不知她们想对您做什么,公主别急,奴婢再仔细来听听。” 哪知吉宁此时倒一点不怕了,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 狡黠地对小伊眨眨眼:“还以为北国这些看似粗暴的妇人奴仆能借着主子使什么骇人的路数呢,也倒不过如此,为了个初夜教习都能吵上半天,还说不到点子上,为此而……打扰本宫休息,真是无礼!” 小声说罢,她忽而又斗志昂扬地活动下筋骨,就要神采奕奕地开门来。 吓得小伊赶忙挡在前,睁大了纯净而明媚的双眸:“公主,您这是干嘛去?这可不是咱大辽,不如先观察观察形势,莫要与她们……诶、诶、诶?” 可小伊哪儿拦得住虽变瘦许多却核心力不减的吉宁? 她不仅被轻柔推开,还在殿中被吉宁一推优雅地转了个转,转而就看到吉宁已打开房门,语调沉稳地喊:“谁给你们的胆量敢在此喧哗!” 可微微晕眩着又觉这冰冷而威仪的声音不对,这好似,不是自家公主的声音。 且这声音低沉而有力,与自家公主平日里气壮山河般的女声决然不同。 这般有气度又不失礼貌的话,也断然不是自家公主的风格。 这……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 小伊扶住身旁的矮桌,止住转圈,急急忙忙跑至公主身旁,才定定地看到,两位婆子身后赫然出现一个高大而优雅的身影。 他迎着飘扬的风雪,头戴冠宇。 身披狐裘,风度翩翩又气度不凡,肩膀厚实而魁梧,与白皙而俊俏的面庞有一些割裂,唯脸颊上一道依然清晰的伤疤能随之呼应。 只是眸子很冷,漠然地注视着两个斗嘴的婆子,眸中的寒光又因身高挺拔而使人有些压迫。 使得这两个婆子再不敢争执,皆恭敬下跪。 小伊也不敢再言语,连呼吸都停了半拍,下意识地屈身下跪。 于是这天地间,唯剩下吉宁公主与之四目相对,无惧亦无畏,任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荡在两人之间。 …… 第217章 番外二:和亲(8) 其实,邱裴之的声音很是低沉,并不算特别响亮。 可和着这冬日里的寒风,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冷,冷得森然。 吉宁觉着,面前的这个人,好似与之前去大辽商议和亲时的翩翩男子不甚相同似的,曾经匆匆一瞥,觉着北国帝王算不得阴郁之人,行止间甚至有一丝和煦,连与哥哥议和时也是带着笑意的。 但身在北国的这个君王,从第一面起,就未展过笑容。 至少,吉宁没有看到过。 他甚至……是阴郁的。 似一块千年难暖的美玉,就这般伫立于她面前,可望而不可及、知人知面却不知心。 吉宁从前风风火火的,方才开门也确是想开动自己半年未练的骂人功力,将这两个废话不断地婆子赶跑。 让她们该干嘛干嘛去,别扰自己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睡眠。 且莫要拿这等无聊之事来羞辱她。 但打开门的一刹那,迎上这位未来夫君的目光时,还是不免怔住了。 他……怎么来了? 风呼啸而过,吉宁侧着脑袋,疑惑着望着邱裴之。 可邱裴之迎上她的目光,并没有闪躲与迟疑,甚至在眼眸间,闪过一丝莫名的礼貌,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然,又森然着望向低头下跪的那叫笀姑的老婆子,玩味着道:“怎么?究竟是笀姑怕吉宁公主伺候不好本王,还是缙纱觉着,本王没当他面找过女人就没开过荤,连床笫之事都需旁人来教导?又或者……觉得本王身边就没得称职的教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和冷漠,使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几分。 笀姑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只能更加低头,声音颤抖地回答:“不敢,奴婢本也是太上王在位时的教习,只后来才开始兼顾缙纱王妃的使唤,王莫要误会,奴婢皆无恶意,只是担心……” “担心?”邱裴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更加冷厉,“本王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担心了?退下!今后,不要再让我听到此类无稽之谈。” “可……“ “可什么,本王说话,是不甚管用么?” 邱裴之扬起头来,轻蔑的眸光中如藏着把尖刀利刃。 可利刃未出,一声更加清冷的女声却骇得笀姑一惊:“看来不止是我未来夫君说话不甚管用,这北国竟还有奴仆胆敢怀疑我这大辽公主和亲的诚意,难道是觉着我在大辽不够金枝玉贵?将来如何与夫君行房育子的事儿都没个奴婢使唤?真是折煞两国邦交了。夫君,我家随行的使官可还没走,你这儿就有奴仆想骑本宫头上拉屎,是不是将她拉出去杖了?“ 吉宁边说,边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递着步子往前迈。 直至到邱裴之跟前才停下,挑衅般地望向他:“或者,夫君是想本宫自己来教训这胆大妄为的老奴?” 空气瞬间凝结得更紧了。 …… 邱裴之也回望过来,看向吉宁。 此前,他从未听过大辽的吉宁公主说话,议和求娶时,也不过是听说大辽的吉宁公主虽被天子视为明珠。 但实则相貌粗壮,行为粗鄙。 民间也常有议论。 他那时觉得,反正自己刚好因身处之境地,不适合染指姑娘,更不适合与人谈情说爱,这般和亲而助他与北国内政抗衡,虽有亏待,可礼貌代之,自己也不算太过内疚。 如今接人时一看,好似并非如此。 莫说吉宁公主并不算胖,就算真的相貌粗壮,也是甚为可爱的姑娘,她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初看有些刁蛮,又好似带点任性,可再看,又有些女儿家隐隐的忧郁。 所以这几日,邱裴之面上清冷,实则一直不安。 才于今日,大婚之前撵转反侧,天未大亮就起了床,想要来偷偷看看。 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不过……这吉宁公主,无知无畏,胆大而能云,能震慑奴仆,也不畏惧自己。 好似,甚是有趣,或者,是能与自己比肩共战之人呢。 如若……她往后愿意,如若……自己能护得好她。 当然,定是能护得好的。 邱裴之并不怀疑自己,于是只顺势拦住吉宁,在吉宁稍显局促的诧异蹙眉时,对着身后人沉吟:“本王未来的宁王妃都发话了,你们是耳聋了么,还不把这婆子拖下去!” …… 第218章 番外二:和亲之他果然是有目的! “怎么,吉宁公主刚刚还称呼孤为夫君,现在……就不与孤说话了?” 炭火在房内燃着,发出微弱的火光,燃烧时所散发出的木香也在整个房中生出别样的暧昧气息来。 虽然,房中尴尬对坐的两人并不甚暧昧。 甚至,还有一些局促。 方才,邱裴之将那叫笀姑的,借着主子的挑唆来寻衅滋事的仆从命人带下去之后,并未离开。 毕竟,他本就是来看看吉宁的。 而吉宁,也不再气势灼灼,下意识地闪至门的一边,有些没头脑地看着邱裴之大步流星着步入自己房中,全然不觉不妥。 不过当然,君王来看未婚媳,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妥。 这毕竟是北国,不讲什么大婚前不能见面等繁杂的规矩,且粗鄙的北国人也无甚庄重的大婚仪式。 哪怕是王宫贵胄亦是如此,向来娶媳妇只有喝酒吃肉入洞房三件套。 多一件都急不可耐。 也就是吉宁大老远和亲而来,邱裴之适才命人选了个吉日,备下了遵从大辽礼节的部分仪式,也算给足了她大辽、她宁王妃尊严与威仪。 所以,吉宁也没理由对他拒之于千里之外。 何况这毕竟是邱裴之家,这座不错寝殿,也是他命人准备的。 他想进,就随他。 只是吉宁方才起床,连洗漱都未做,房中除了木香还是贪睡时的口水香,被褥也是乱糟糟的。 如若仔细看床榻,甚至能看出吉宁睡觉时“优雅”的姿态,那定是摆了个大字的,四仰八叉的……大字。 小伊方才想到了这些,替自家公主些许尴尬,想于公主进屋前仓皇进去稍作收拾,却被乌婆一把拉住了,示意给主子们自由交流的时间,莫要干涉。 其他奴仆便也识相退下。 于是这房中,才只见吉宁与邱裴之二人,正襟危坐于彼此对面,尴尬无言着大眼瞪小眼。 空气凝结许久,适才被邱裴之适冷笑话似的打破寂静。 “嗯……那倒也不是,只是不知您来我这……哦不,本宫这……臣妾这……呵呵……”吉宁应声回话,可闷头想了半晌,竟忽然不知该如何自称,尬在此处,只得陡然笑笑。 心中却暗道该死,还是学得太少! 可好在,邱裴之似乎并不介意,他看着吉宁抓耳挠腮,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公主无需紧张,孤今日来,不过是想看看孤唯一的未婚之妻会否不适应。“ 说罢,他如寒天般冰冷璀璨的眼眸又转向床榻上吉宁留下的印记,不觉笑道:“好在如今看来,倒是没有太多需要孤担心的,公主应是适应的,至少睡眠还行。” 邱裴之此时声音温和,与传闻中的冷酷帝王形象大相径庭。 只是吉宁没看在眼里,也没听在心中,只觉这人话中有话似的,忍不住撇了撇嘴,暗骂一句“笑面虎”,本宫方才酣睡没几个时辰好不! 然又尽力挤眉弄眼着装出一副温润柔媚之相来,行了礼,又夹着嗓子别别扭扭道:“恕妾方才失礼,一时不知如何自称。但自妾来到北国后,君王的款待及时又妥帖,臣妾确无不适应之理,君王无需担心。” 她边说着,边看向此时正倚着窗边若有所思的邱裴之,盘算着不知这外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俊郎在思索什么,心中还是暗自哀悼这人长这么好看确是狠厉毒辣之人,真是天公不作美,可惜了了。 不过可惜归可惜,自己的计划还是要有条不紊着行进的,她便又道:“只是君王在妾成妃之日前来,恐不止是担心妾,是否还有别的需要妾注意的?” 邱裴之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吉宁,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但眼中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缓缓地走回到座位上,优雅地坐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吉宁,仿佛要看透她的心思似的。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邱裴之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磁性,“的确,孤此次前来,除了关心公主的适应情况外,还有一事想要与公主商议。” 吉宁心中一紧,面上却尽力保持镇定,微微低头作羞涩状:“君王请说,臣妾洗耳恭听。” 邱裴之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吉宁公主大概也知,你我本就是为了彼此国之平和互助,才和了亲,所以孤今日来此,除了关心公主的衣食住行外,还有别的交代。” 果然……这么好看的人,绝不是因看上自己而贸然换质和亲。 吉宁面上笑笑,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一丝酸楚,好似自己心尖儿的隐秘之处有什么东西落空似的难受。 她虽知道和亲之人,大多为政治交换而几无真情,但临到自己身上,还是有一丝怅然若失来。 只得安慰自己:还好还好,别难过别难过,好在这人不行,只要日后能井水不犯河水平静安然,倒也亏不到哪去。 这般想来,那股横在心中的难受酸楚稍微好了一些。 才又面色安然道:“妾当然知,所以君王但说无妨。” 空气又凝结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吉宁错觉,她好似看到邱裴之的眸中也闪过一丝同样的酸楚。 只是太过短暂,短暂到吉宁只觉是自己看错了。 …… 第219章 番外二:和亲之公主懒得废话了 吉宁这般说,邱裴之便也不再迟疑。 他转而收回眸中的一丝温情,伸出自己修长的手指来,在椅子的扶手间敲了敲,沉吟着说话,若有所思,声音很沉:“我北国与大辽虽立下了这联姻之谊,但两国之间的和平并非仅仅依靠婚姻与质子便能长久维持。恐公主这几日也能看得出,北国这些年虽连年吞并,势驱大国,但比起大辽,其实远不如其那般稳固,孤的统治,其实并非一帆风顺。” “……” 吉宁没说话,心道你的国你的统治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到底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 见过曾在大辽时,父王的妃嫔纷争,更见过母亲拿哥哥当扫把星,江淑茹又拿哥哥当棋子…… 纵然自己幼时几乎是个空气,也早对皇家的婚姻多少有些祛魅。 这也是为何,她幼时的梦想,宁愿是养猪种树,找人世间平庸之人当夫君。 宁愿不学无术,也不愿做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被有心之人垂涎的跳板。 只是……身在皇家,宿命似乎早已注定。 逃是逃不脱的。 吉宁极小声地叹口气,看着目光锐利的邱裴之,还是忍不住卸下了刚刚伪装好的一身柔媚演技,倏而有些懒懒道:“君王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邱裴之一怔,倒也不意外。 想想刚刚在门外是吉宁骂挑事儿下人时的气焰,兀自低头轻笑一声:“孤知公主美丽聪慧,深受大辽皇帝宠爱,孤也不是阴险之人,便有话直说,孤与公主过午成婚后,定以礼待之,但也希望公主日后可以坚定的站在孤身后,绝不要轻信除孤以外的人,不要受他人攀附,唯孤可用。且孤承认……孤与大辽和亲必定是有所图,望公主见谅。” “当然……公主放心,我邱裴之绝非冷血无情之人。在你坚定立于孤身后之时,孤保证会让公主在北国享有无上荣光,孤自幼,不喜欢被女子围绕,所以只要公主好好听孤的,日后做王后也只是时日问题。”邱裴之对吉宁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而他目光变得深邃而冷酷,心中似早已打定了主意。 “哦,”话到此时,吉宁悬着的心算是彻底凉了,她料定自己懂得邱裴之言外之意。 他当日只身赴大辽求哥哥和亲,实则借北国目前嚣张的攻势做威胁,现下将自己哄来和亲后,又想拿她大辽公主的身份来稳固自己的新君之位。 如今对自己说得好听,可仔细揣摩,明明还是明晃晃的威胁。 威胁自己已只身在北国,日后不唯他都不行。 神经病啊! 他不就是想借自己在大辽的尊荣,来真正稳固自己在北国的君王之位,斗自己父王残存的势力么? 他想采取更加精明和狠辣的手段,不就是觉得她吉宁,是他手中最有力的棋子么? 他想利用自己暗中布局,逐步削弱朝中敌对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也妄图通过自己与大辽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为北国带来更多的利益和支持。 呵呵呵。 皇权下的男人! 果然都是利益至上者。 想到此,吉宁觉得自己又聪明了。 可聪明又有什么用呢,眼下,她也只能先乖乖听邱裴之的。 如今身处异国他乡,他又这般说了,也就唯有与他“合作”,才有可能保全自己和亲的未来,保全两国之间的关系。 所以她虽内心不爽,也终于没再多说什么,只微微点头:“既然君王如此看重妾,妾自然不会辜负君王的期望。” 只是,终究还是不死心的恶心他道:“不过妾希望君王能明白,妾之所以选择站在您这边,是因相信您的为人和责任感,也知君王有自己的苦衷,那就愿君王守约,日后能护妾之平安,大家相敬如宾就是了。” 此时,看出吉宁不爽的邱裴之依旧那般坐着。 只是听了后半句,又疑惑着皱起眉来,手顿在半空,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自然守约,只是……公主说的苦衷?是指?” 嗯? 装什么装! 吉宁有些绷不住矜持了,嘴角到底略过一丝嫌弃,眼睛向下移了半寸,若有所指又碍于脸面不便多云道:“也没什么,人无完人嘛,妾不在意您也不必在意,不过……距离成妃没几个时辰了,妾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么?” “嗯?” “……” 第220章 番外二:和亲之君王似有苦衷 于吉宁而言,好也罢,坏也罢,其实话若说开来,也就没那般糊涂。 她手中唯一的袖箭也倒不必时时机敏。 如今见了邱裴之,她倒又不是很害怕了,甚至有些欢喜邱裴之是个直率的人。 虽明着暗着都是拿她当利益交换的棋子,可终归比先前想象中的阴险狡诈的疯子形象要好上许多。 与这样的人相处,倒不必自己时时揣着心眼,比起曾经对付面善心黑的江淑茹,反倒……更自如一些? 嗯…… 冬日的清晨,本就比其他季节晚上许多,何况是北国。 线下三言两句聊完,天倒还是黑着的。 虽看时辰已不能再酣睡,可到底还能小憩个一时半刻。 于是听邱裴之讲完,吉宁悬着的心终于沉得死寂,反倒觉着困倦,好想睡觉。 这才不再伪装,直接下了逐客令。 而邱裴之大概有些懵,竟真就一脸懵懂地退了出去,他此生不到少年就丧母,之后几乎从未与女人相处过。 适才被一脸困倦的吉宁懵住了,看着吉宁毫不留情地劝出门去,而后看着一把关上的房门,心下满是疑惑。 这公主……怎阴晴不定的呢? 一会儿子在下人跟前“仗势欺人”似的绵绵唤夫君,一会子又忽然对自己爱搭不理,一会子又左一个妾又一个妾地娇羞唤自己,一会子又忽然就黑了脸……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邱裴之四下回忆,自己也没有说错什么话? 毕竟是初识还不熟的未婚的王、未嫁的妻,又是明目张胆着因国而和亲,自要聊开了各自的谋略才对呀? 方才自己也算得上尊重她,虽是利益驱使,但也说了自己会护着她,会给她王后之位,她……怎倒不爱听了? 而且她说得知自己有苦衷又是什么意思? 他有什么苦衷被她看出来了? 难道是她已知晓自己拼命坐上这位子并不为至高无上的权势?知自己的谋略与前些年征战的理由?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为何还要这般无情地把自己驱逐出门去? 不对……她……她把孤驱逐出门了??? 邱裴之就这般立于冬日清晨还似亮未亮的微光中,寒风将他的长长的乌发吹起,也将他来时特意披上的厚重华服轻轻拂动。 他的身姿挺拔,此时站着宛如一株傲雪的青松,唯头戴的金冠上那颗巨大的宝石璀璨夺目,与他的乌黑长发形成鲜明的对比。 背影看来,皆是孤傲与孤独。 只是正面来看,其实邱裴之的脸上除了懵还是懵,他微微皱起眉头,满眼的不知所措。 只是,无人敢来正面观看罢了。 可倏而,他又似想到什么似的,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还是将初见吉宁公主时悄然萌动的心意藏了起来。 世人皆道他是个冷心冷肺的夺位之人,都传他有着与太上王如出一辙的血脉残忍,此前他从不解释,也从不曾在乎。 可如今想来,想必,公主大概也如此以为。 倒觉得有些难过起来。 又或者,他自己本就该是这样的人呢? 呵呵。 邱裴之想,从骗过自己阴险狡诈的父亲,夺得这尊荣之位起,他就当该是注定孤独的人,或早已失去了被人理解与相拥的可能。 毕竟……唯一与他亲厚的两个弟弟,一个早已被他送至大辽,一个如今在他赴大辽时犯下错事成了逃亡之人。 …… 沉思片刻,邱裴之又冷着眸转身,面上早已恢复了惯有的冷漠之色,他看了眼跪在外的奴仆,只对乌婆道了一句:“好生照顾未来的宁王妃,现下时辰还早,别打搅她,让她好生休息,别误了吉时就行。” 话毕,转过身,又英姿卓卓地走入寒风中。 不再带一丝迟疑。 …… 吉宁和亲,仪式皆遵大辽,对北国人来讲,是对吉宁公主、未来的王妃无上之荣誉与尊重,因充分印证着,北国与大辽的和亲,并不单单是和亲。 这里没有谁是谁的屈从国,反倒通过这样的联姻,展现了大辽对邱裴之为王的实力认可与尊重。 更像是他们的王,要借大辽之势,宣自己的王位之不可撼动也。 可什么样的国家,竟要借外部之势,来平息内斗? 邱裴之在行礼时,不免还是有些难过。 可他生来的家就是这样的啊,莫说皇家自古无父子,他的父亲于他,不仅于无,更像是个魔鬼,是杀母凶手。 而兄弟于他,或弱肉强食,或无力自保。 他能怎样呢,莫说他生来冷血,就是变得疯魔,也不足为奇。 可他始终记得幼年时,不管遭了怎样的蹂蹑,他从来眉目温柔的母亲,曾对不知因何而哭泣的他说过:“裴儿不怕,人不管顺境还是逆境,都要保有一颗良善的心,你那父王理解与否没关系,母妃知你是对的,可裴儿你要记着,在这虎狼之地,要学会自保,只是无论如何自保,都不能作恶,失了本心,不过放心……母妃在,母妃永远理解你……” “母妃……永远理解你……” 当初因何而哭,邱裴之自己早忘了,可就是这句话,时至今日,都一直藏在他心中,成他心凝结成冰时,唯一温暖的存在。 只可惜,说这话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邱裴之此刻与吉宁相对而立,本该是庄重而珍贵的时刻,然华丽的装饰和繁复的礼仪依旧与他心中的孤独和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迄今为止这一切的荣耀和权力,都尚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虚。 何况,台下看似恭维的权臣,却多的是虎视眈眈。 背后,还有总要杀他的爹。 真让人心累。 却始终不得止步。 他怕自己稍加停滞,北国就又成了从前那个既野蛮血腥,又毫无良善与温暖可言的蛮国。 只是这些,吉宁尚不能懂。 吉宁此刻顶着繁重的头饰,已然站得累脚。 方才又睡得不够就被粗鲁的乌婆摇醒,于是整个封妃都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 累到只觉大辽的繁缛好生麻烦,也不知自己哥哥嫂嫂当初封后时会不会更加繁琐,哎。 于是又想他邱裴是不是神经病,竟不过问她需不需要这些缛节便自作主张,还不如直截了当一些,喝酒、吃肉睡大觉就完事儿了! 不过……睡大觉? 呜……入夜时该怎么睡呢? 他俩又不熟,是要上来就同床共枕你情我浓暖香迷醉么? 可……他这人究竟行不行…… 若真是一点不行,不知道届时红烛摇曳,香气弥漫的,操作起来得多尴尬呀…… 略略略…… 想什么呢? 吉宁下意识地晃晃脑袋,丝毫没注意到已是至她接礼之时,直到身旁跟着伺候的小伊轻唤了几声。 她才迷迷糊糊着“啊”了一句。 “公主,时辰到了!”小伊再次轻声提醒。 吉宁适才回过神来,看到北国的百官正分列两旁,愣愣观望着。 而邱裴之则身姿挺拔着拿着信物,等她来接。 “啊……哦……”吉宁回忆起离开大辽时,嫂嫂特派人来教的礼数,好在没全忘。 于是故作镇定着伸手接过,微微躬身以礼,别扭着与邱裴之携了手,接受臣子朝拜及献礼。 别说,携手的一刹那,吉宁觉得,邱裴之这人处处透着冷气,可这双结实的大手,倒还……挺温暖的? 也或许不是温暖,是此人单身太久,第一次娶妻,心火过旺? 吉宁忆起十岁时与嫂嫂偷偷传递过的闲书,心下料断…… 第221章 番外二:和亲之太上王又杀人了! “王,您真的就此任三王子与那大辽女子以这等方式和亲,不需奴现在行动?” 只燃炭火而未点烛火的昏暗房中,一位身姿健硕,身着上等猛兽之皮所制成衣的男子正屈膝跪下,恭恭敬敬的跪拜王椅上面容狠厉而苍老的老人。 那老人许久未答话,如雕塑般静坐,目光深邃。 房间内的气氛凝重,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打破了沉寂。终于,那老人还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图,你可知,本王为何让裴之轻易地夺了本王的位置?你真当本王老了?” 阿图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畏惧。 他知道,面前的太上王虽然已老得很,但心思从来深不可测,且既狠又毒,以巫术与权威统治北国近百年,几乎从未有人能轻易地从他手中夺得任何东西。 “属下不敢。”阿图低声回答。 老人森然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阴毒。“阿图,你跟随本王多年,应该知道,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有其深意。本王这么做,自然有本王的打算。” 阿图心中一惊,难道狂躁与失势失智,都是太上王的计谋? 那太上王忽而哈哈笑,笑得些许渗人,可声音却难得的沉:“你知道,本王当初为何愿意培养裴之么?” 阿图摇摇头。 “本王看重的,是他的仇恨和无人能及的战力,北国的王本该如此。他能帮本王一统北境,当然也会被权势颠覆,所以他当初妄图篡位之时,本王还挺骄傲,有本王的之风范!可他……上位后的举动真是太让孤失望了,连对孤起杀心都不敢就算了,还妄图摒弃本王努力多年而制服的民众,妄图改变嗜血征服的统治,相信什么民心所向、文明兴国?” 太上王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而有力,“文明?哈,那不过是弱者的借口,真正的统治者,应当以铁与血铸就王国。裴之却忘了这一点,他沉迷于虚幻的理念,忘记了权力的本质。因此,本王让他轻易地得到位置,正是要看看,当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是否还能坚守那些所谓的理想。” 阿图听得心惊胆战,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太上王,您是打算” 太上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看着,阿图。裴之想借大辽之势巩固自己的政权,本王倒也想从他那新妃身上,寻到大辽的弱点,大辽虽盛,但已乱了几十年,早已是块腐肉,拿下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可大辽的新帝听闻是个……” “是个什么?一个上位的傀儡小子,能起什么风浪?” 至于裴之……”太上王抚了抚手中的骨戒,阴暗笑道:”不中用的王妃果然也只能生不中用的玩意儿,本王就任他现在春风得意称王称霸一时,待他行至巅峰利用至极,再弃之……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阿图心中一凛,明白了太上王的深意。 可还未回复恭维至于,就见太上王缓缓起身,拿过身边镶就盈透宝石的依仗缓缓步下,边走边到:“不过本王到底老了,裴之不行,还得后继有人,好在本王王子众多,让你观察的情况,如何了?” 太上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他的话语充满了比窗外冰雪还盛的冷酷。 阿图赶紧汇报道:“回太上王,缙纱太妃生的五王子果然毒了二王子,且五王子论及智谋与武力,表现确实最为出色。现在虽远逃,但均在控制中,其影响力和控制力仍在不断增强。他的手段和策略,都显示出了不凡的才能。” 太上王听后,面露满意之色,“很好,这正是本王所期待的。没想到缙纱一个懦弱女人,给本王生的儿子还算可以,好生培养,任何恶劣手段都可用。” 阿图恭敬地回应:“是,太上王英明。属下会继续保持低调,密切关注二王子的动态,并随时向您汇报。” 此时,太上王已缓步行至阿图身边,满意地拍了拍阿图肩膀,语重深长道:“阿图啊,你跟本王,已多久了?” “回王,十五年了,”阿图的眼神中有着近乎执着的痴迷:“属下的一切都是太上王的,为了太上王的大业,无论何时,属下都愿意为太上王赴汤蹈火。” “很好,很好,”太上王满意的笑笑,但那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阿图,你的忠诚本王从不怀疑。但你知道吗,有时候,忠诚也是一种负担。在本王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可或缺的。” 阿图有些茫然,虽不懂太上王之意,但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王,您在说什么?” 可惜,未等他反应过来,太上王已经迅速伸出双手,狠狠控制住阿图的头颅,用力搬动至断裂,动作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 快到阿图连嘴角的血都渗不出来,已眼眸狰狞,在震惊与惶恐之中停止了呼吸。 可此时,一贯阴冷的太上王却柔柔地掩上阿图的双目,叹息道:“阿图啊,你为本王做了很多事,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你知悉太多终为隐患,今日啊……就是你我缘分尽时啊。” “你放心,本王会将你厚葬,你的灵魂会随天灵而升华,安息孩子。” 说罢,太上王又转身缓缓至那张古旧的王位,抚着王位身上的兽皮阴恻恻地笑了,然才对着门外疯子似的颤抖而尖利地吼道:“来人啊来人!把这具尸身、尸身给本王扔了,扔了,他想害本王,他们都想害本王……” …… 第222章 番外二:和亲之暴戾君王果然不行! 大典,办了。 誓,宣了。 封旨,接了。 酒,也喝了。 王妃之称呼,已被众臣与奴仆叫之而膜拜。 入夜时,吉宁人还被齐齐整整地抬进北国君王的卧房。 房中红烛已点,沉香已燃,氛围营造得暧昧而温情。 只可惜,当服侍的下人一众退下,吉宁心中那不知是小鹿乱撞还是愤愤而燃的噗通狂跳就被一下子烧灭了…… 屋内的邱裴之方才还在奴仆的服侍下,摆着一副气血喷张之颜,一把揭了她的喜盖,狂野地对她讲:“今夜,孤与大辽公主共结连理,从此风雨同舟!” 还以交融之礼不得干扰为由,疯狂着、酒醉着将一屋子服侍的奴仆赶得远远的。 吓得吉宁那拆了又藏的袖箭都呈欲发之势了,压在他身上的邱裴之却一屁股下了床来,且一下子变了一副面孔,再不见那让人血脉喷张的进攻之势,还压低着声地对躺在床榻上面红耳赤的吉宁讲:“嘘……别出声。” 倏而见仆人脚步声渐远,才又冷着眸,与吉宁一本正经道:“孤虽为人人惧之的王,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与人合卺的,所以并不会在今夜对你行夫妻之实,只是你初来北国,你我又有国之共谋,孤不能让人轻视你,才在下人面前做戏,只是……让王妃受惊了。” “啊?” “哦……” 吉宁有些失落地吁了一口气,心想,这人果然不行,还找这般借口维护脸面,切…… 不过……倒也不能轻视,谁知是不是装的。 她踌躇着,望向窗子。 也不知是不是情境使然,倒觉北国的冬日虽寒,但细看却独有韵味,窗虽掩着,可依然能从缝隙中看得出夜幕低垂,星辰点缀着天际。 比大辽的星星好似更多一些。 屋内红烛摇曳,投射出温暖的光芒。 燃起的沉香,香气袅袅,弥漫在空气中,营造出一种神秘而诱人的氛围。 这种香味,据说能够安抚心灵,让人放松,也是北国特有的习俗之一。 只是吉宁,并不太能放松。 她用力嗅了嗅,有些尴尬着从床榻上坐起,语无伦次了半晌,才懊恼着回之:“所以,君王的意思是,妾为自己,得配合君王演戏?” 说罢,又不自觉地撅起嘴来,自己也不知到底在气些什么,但看邱裴之眉宇间依旧冷漠而镇静,又倏而想到,他不能对自己做什么,不是更好么? 便又坐直了身子,看着端坐在床边的邱裴之道:“那君王可以告知妾,戏要演给全部人看,还是特定的人么?君王着戏,是不是不光为了妾之脸面?” 吉宁问得直接。 她不喜藏着掖着,晨起与邱裴之相处,想着他虽狠厉,但应该也并非心阴之人。 可邱裴之并未回答,只谨慎的观察着门外,听着门外风声呼啸,又缓缓地走到窗边,推了一点窗户来,随后一丝冷冽的冬风趁机涌入屋内,使得本就窝在被褥中穿得并不严实的吉宁打了个喷嚏。 可邱裴之并未在意,依旧冷着眸注视良久,才又闭了窗,也不知是在思虑什么。 然不过片刻,又移步至吉宁身边,面无表情道:“这些……孤没时间解释,只是入了北国,王妃同孤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记着!” “一条床上?……诶?诶?你刚不还说不会轻易……啊……你要干什么?”吉宁耳力没那么好,心思又活泛,听错了字倒不足为其。 只是她正绯红了脸琢磨邱裴之话中之含义,却见身姿高大的邱裴已迅猛而直接地转而扑了过来。 吓得再次惊惶闭上双眼,满脑子都是邱裴之那张较陆乘渊更俊俏白皙的面容,甚至连自己满身的力气与和亲路上的谋划都抛之脑后,“啊”了一声便直挺挺躺下。 只是…… 吉宁躺了许久也不见邱裴之真的扑上来,没来就算了,邱裴之那张镶就红底云龙图的巨大卧床还一颤一颤晃动着。 什么情况? ??? 她在迷惘中睁开百思不得其解的双眼,怔怔地看着面前高大又帅气、狠厉又冰冷的北国君王……此刻……正……站直了身子……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费力的……摇晃着床尾。 ??? 吉宁蹙着眉,有些话想问……又不敢问。 可倏而又好像明白什么似的。 带着一丝“果然”的失落感,有些气若游丝地,悄声对邱裴之道:“君王,这也是您……演戏的一环?” “嗯!” 他倒答得干脆。 “那既然是为妾着想,需要妾做什么配合么?” “好!” “如何配合?” “像刚刚那般‘啊’上几声。” “啊?” “哦……” “啊……” “啊!” “啊啊啊!” “还有么?” “床有点沉,如果王妃不介意,最好下来。” “哦……” 吉宁乖乖懒懒地下了床。 这上等金丝木的床本来就沉,何况还大,床榻上还有厚实的盘金彩绣天花被褥和敦实的外绣有奇珍猛兽、内镶名贵珍宝的迎枕,加上虽瘦了不少但还略有微胖、可可爱爱的吉宁。 自然推起来……不算轻松。 于是,看着身拔高大如青松的邱裴之都推出汗来,吉宁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要不,陪您一起推?” 邱裴之有些嫌弃地看了吉宁一眼:“不必,王妃接着喊就是。” ??? 可那眼神,吉宁注意到了。 一刹那,吉宁本就有些气恼的情绪又被那嫌弃的神情挑了出来,她终于忍不住斜睨了邱裴之一眼,犟着脾气,拧着头道:“瞧不起谁呢?” 倏而就撸了袖子,自动加入邱裴之的摇床之列。 且……力大如故…… 撼得邱裴之有些微微发怔,可他到底还算见多识广情绪稳定,刹那的发怔于是只是刹那:“从前就听闻大辽吉宁公主身壮力大,如今看来身壮是虚,力大倒是真的。” 吉宁嘴角礼貌性歪了一下:“呵,您有所不知,妾身壮也是真的,只不过都是来您这儿饿瘦的。” “……”嘴尖牙利,倒惹得邱裴之一时无语起来:“所以……孤还是亏待王妃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北国的饭菜单调粗暴,实在不敢恭维,君王若有时间,不如尝尝我亲手做的菜啊?” “……堂堂公主酷爱下厨也是真的?” “那是自然,”吉宁自豪着,忽而又觉出什么不对来,“君王什么时候打听的这些……那时在大辽的殿中不是还道……误以为妾美若天仙贤良淑德?” “嗯……”邱裴之又一时怔住,可他好似并不打算回答吉宁,很快便停了手,转换了话题:“可以了,不必再推了,戏到此为止就好。” 说罢,不等吉宁停住,便迅捷着拉过吉宁的手,一把将吉宁揽入怀中,任凭地上忽然地影子交织。 却在红烛摇曳间露出一丝心疼之色,对吉宁温言道:“王妃忍着点疼。” …… 第223章 番外二:和亲之能不能把话说开? “邱裴之!你为何要取我血,牛羊马兔任何一物的血不都可以代为伪装么?” 吉宁捂着手臂上那道尖厉又隐蔽的伤口,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初夜,见冰冷的邱裴之对自己尚有君子之风。 虽他因不愿启齿的难言之隐不便与其行鲁莽之事,但也愿为她着想,怕她失了王妃脸面受人指摘而设的摇床笨计。 那时,吉宁是有一刹那,生出许多好感的。 所以言语间无不遵从君臣礼数。 即便从前从不愿屈就,生得一身我行我素之反骨。 为彰显大辽公主之修养,也还是于和亲后妾来妾往的称呼自己。 尤其是突然被邱裴之揽入怀中的刹那,更萌动了难以自控的情感。 可是……邱裴之却在那句迷乱人心的温言之后抽出了一把利刃? 还以来不及反应的时速轻轻划开吉宁的手臂,将一只白色的褥帕抚在血上。 一丝痛感随之传来,但因划得稳准狠,倒不算猛烈。 吉宁认得那褥帕,昨夜乌婆曾板着脸子给她讲过,说是让她与君王初夜落血时垫于身下的,命吉宁自行携带。 吉宁自然不屑一顾,一入北国就缩头缩尾的小伊还因看主子不愿,勇敢地站出来与乌婆争论,说自家主子贵为公主,才不会自己携带这等辱没之物。 可那时,乌婆并未理会小伊,只白了一眼转而离去了。 小伊为此还憋气好久。 没想到,这褥帕,他邱裴之倒是自备了,还用于此处。 真是…… 神经病啊! 吉宁也算得上观看过自己哥嫂纷繁的宫斗戏码,所以不算傻,猜得出邱裴之这般做是为了什么,只是…… 不过是瞒过事官落实君王与王妃合卺之实而已。 他邱裴之何至于这么实诚啊? 还是脑子有病? 或者本就生性如此,嗜血残暴,竟然这般伤她! 吉宁! 不免! 真的! 要生气了!!! 她于是直言不讳,出言不逊,气得也不想称他为什么狗屁君王,更不想自降身份自称什么妾了。 哪知,那邱裴之跟没听见似的,那张生得好看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 只有抓紧她的手,轻言道:“别动。” 而后,待拿过取好血的褥帕,放于床榻之上,才又不知从哪拿出一抹白色的布条和一小盒药物,小心地涂抹在伤口上,迅速地拿布条包扎好。 “你……” 吉宁一时无言。 “爱妃以为,孤北国那负责验实的婆子是好糊弄的?” 待处理好,他轻轻放下吉宁的衣袖,才又漫不经心地回答,语序平常到。 “什么爱妃,你个……”吉宁对这突如其来的爱称感到些许不适,想出言诋毁,为自己负伤讨个公道。 可得理不饶人的话,到嘴边时还是犹豫着咽下了。 这里毕竟不是大辽,没有哥哥嫂嫂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替自己撑腰,也没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亲友能随时与之共战。 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吉宁即便有再无惧的性情,也还是要忌惮一些。 毕竟,现在唯一可依仗的,似乎也只有邱裴之。 至少,得先和这未来的夫君先熟悉一些。 “嗯?”邱裴之挑了挑眉,将方才拿出的药壶、布条等处理伤口之物优雅着放回衣襟中,认真看着吉宁。 “嗯……没什么,”吉宁忙转移话题,揉了揉自己已不太疼痛的伤口敷衍道:“这药效果还不错,没想到堂堂北国君,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少。” 邱裴之轻笑一声:“北国天寒,穿得厚,更何况孤自幼喜欢多备些防身之物,王妃不足为奇。” “哦……” 窗外风寒,窗内静逸。 此时已近子时,门外也再不见一丝声响,可吉宁不困,邱裴之似乎也不困。 刚刚的话题之后,两人也无甚可聊。 于是邱裴之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潇洒坐在房中的桌案前,微眯着双眼,一手肘支着桌案,一手托着腮。 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而吉宁,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把玩着手中的玉簪,她的目光时而落在窗缝间延伸的月色上,时而转回房内,偷偷观察着邱裴之。 红烛依然燃着,香倒快尽了。 房间内的气氛似乎被两人的沉默拉得些许凝重,但在这宁静中又似乎有一种微妙的连接在悄悄生长。 许久,有了些许困乏的吉宁才终于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默:“君王是否该考虑歇息了?” 她声音虽轻,却清晰穿透了房间的静谧。 裴之缓缓睁开眼,转过头来,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回答:“今夜无眠,王妃若困倒可以早些休息。” “嗯……???” 吉宁素来讨厌尴尬,可这尴尬的氛围似乎有些难打破。 她于是也懒得管了,脱了因寒而罩在身上的披帛,自顾自躺下。 可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却还是睡不着。 毕竟……这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不能一直如此? 吉宁于是还是无奈起身来,再次开口打破了寂静:“君王,如今我们既已和亲,有些话是不是还是说开来好?妾不喜心中有惑。” 裴之闻言,似微微一愣。 只并未转身:“王妃所指为何?有什么需要孤解惑的?” 吉宁的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她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认真地看向裴之:“妾虽为和亲而来,但亦希望我们之间能有所了解,比如……君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太上王又是什么样的人?妾为何成妃至今未能拜见?北国可有什么秘密?妾在北国需要注意什么?这里何人可信何人又不可信?是否有什么王权纷争?可否涉及妾?你我……除了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交换,未来可有相惜之可能?王除了我这王妃,又是否有什么不得相拥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真的是北国唯一的……王妃?” 吉宁一口气道完,终于觉得心中舒畅许多。 心道,人果然还是不要藏着诸多心事的好,活得直接一些难道不更舒服么? 何故偏偏那许多人,宁死也要当那憋屈的鬼? 可邱裴之只回了一下头,目光刚刚在烛光中显得深邃而复杂之时,门外却想起了轻微的扣门声。 “谁?”他转而又深沉对门而道。 门外扣门声止,脚步声却未止,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外传来:“王,属下知不该打搅您和王妃休息,可属下是有急情来报。” 邱裴之眉头微皱,他缓缓起身,走向门口:“无妨,出了什么事,璩侍臣可直言。” 门外的璩聿珩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紧迫感:“方才有黑衣报找到了五王子和邪神的下落,另……太上王刚又失心疯杀了一个人……” 邱裴之的脸色顿时有些凝重,他望了望坐在床边一脸疑惑的吉宁,又道:“五王子和那邪神,稍后同我细讲,那太上王又杀了谁?哪位婢女?” “这次……不是婢女,而是……他那贴身忠仆,阿图!” “什么?” 邱裴之眉头凝得更紧了一些,转而拿上一侧的狐裘,与璩聿珩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去止宫,另,王妃刚与本王行了事,因尚困乏,叫王妃的贴身婢女来服侍王妃。” “喏!“璩聿珩在门外轻答,身影顷刻消失于风雪中。 邱裴之则推开门来,转而对吉宁淡然道:“孤有事要处理,王妃方才的许多问题,日后有机会,孤会慢慢告知于你,现在你先好生休息。” 说罢,就翩翩消失于风雪之中。 只留下脑中尚还在凌乱的吉宁,和应声而来一脸悲戚的小伊…… 第224章 番外二:和亲之那就自行打探吧! 他俩嘀咕的是什么啊? 他家太上王…… 不, 我那传闻中残暴而疯了的公爹,杀人了? 还又? 难不成以前经常失心疯杀人? 那可怜的阿图又是谁? 五王子又是谁? 为何要追其下落? 他失踪了? 还是犯了什么错事? 又或者与他哥哥邱裴之有什么政见之不和? 难道邱裴之连自己弟弟也不放过? 呜……也不是不可能…… 他连最小的弟弟都忍心送我大辽当质子…… 且他们刚刚说的鞋神又是什么? 不对不对…… 哪有人叫鞋神的?北国又不是卖鞋而立的! 怕不是……邪神? 咦…… 啧啧啧…… 难道北国也有什么邪祟鬼魅? 看来……这里的情况也挺复杂,并不比幼时的家差到哪儿去…… 我怎么……就逃不开混乱之境呢? 啊……! 吉宁有些颓然地卧在床榻上,因胡思乱想而锤头挠腮的,故而衣襟有些许凌乱,又因方才反复躺下坐起弄乱了本就松散的发髻。 在忽而进门的小伊看来,仿佛是遭受过什么过分的摧残,正憔悴伤怀中。 何况吉宁身旁的白色的褥帕上,那鲜红的血是那般醒目。 小伊又联想到先前房内的不雅之声。 于是终忍不住小声呜呜咽咽起来。 一下子就将吉宁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线索打乱,吉宁于是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看着因担心自己而哭泣不止的小伊,有些哭笑不得:“你哭什么,我好好的呢。” “好好的?”小伊有些不敢相信的望着吉宁:“可您刚刚明明在忧伤,这床褥还那般凌乱,那帕子……那帕子上的血又那般醒目!” “你指这贞洁帕上的鲜血?”吉宁有些啼笑皆非,一把撸起自己香袖,露出那被邱裴之包扎得结结实实的伤口:“就没可能是这里的血?” 小伊瞳孔瞬间放大,哭声更悲戚了:“不是公主,他属狗的么?碰您身子一点不怜香惜玉就算了,这怎么还咬人呢?” “……” 吉宁蹙着眉,看着这比自己还楚楚可怜的小伊,更加苦笑不得了:“不是啊,没有啊,哎呀……小伊,你别哭了。” 说罢,又看了看门外:“你来时门外可曾还有那站成两排的虎背熊腰的护卫?” “没有了,天太冷,可能都退到宫门的耳厅守着了。”小伊抽抽噎噎地答。 “那值夜的管事可还在?” “已经依方才那君王之命退下了。” “那乌婆没有跟来?” “没有,方才我嘱您之命好言好语套她话时……被您备好的那两壶酒给灌倒了,现下正睡着。” ”呜……”吉宁吁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才转而招手让小伊拿耳朵贴近来,小声道:“傻子,我并未与这北国君王行房事,方才你们听到的动静皆是我俩不谋而合演出来的。” “啊?……”小伊瞳孔瞪得更大了,满脸写着没头脑:“什……什么意思,那您手臂上的伤口呢?” 吉宁指了指床榻上那张染了鲜血的帕子:“喏,还不是为了将这帕子染红。” “啊?”小伊心疼地触了触那包扎伤口的布条:“疼不疼啊,公主您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不过这嗜血好杀的君王倒还挺君子,没碰您还陪您演这等戏码……” 吉宁却看着伤口哀叹:“你错了,我哪会没苦硬吃,这是北国君王趁我不备时划的,他才不是君子之风呢。” 吉宁把声音降得更小,紧贴小伊耳畔论证自己的推断:“我告诉你,你可把嘴管严了,他,其实是不行!才主动出此下策!” “不行?什么不行?” 小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兀自琢磨了几秒钟,又联想到曾经陪公主一同偷看过的各色话本子,才恍然大悟道:“天呐,他不是那方面不行?” “嘘,你小声点,”吉宁边提醒边麻雀般地点头:“确是如此!” “啊呀……” “可惜了是不?” “是,可也委屈公主您了。”小伊叹了口气:“现下没碰您自然是好,可日后……” “好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我想他千里迢迢到咱大辽寻和亲王妃,又以两国邦交逼迫我这准王妃陪他演戏定是不想被下人猜忌而毁了自己威严,”吉宁又想到什么似的鬼鬼祟祟道,“不过先不说这些了,我让你打探的消息,你都打探了么?” “当然了,”小伊闻此,忙擦干自己方才稀里哗啦流下的泪珠子,转而骄傲地切入正题,“奴婢虽大本事是没有,但打探消息还是在行的!” “公主您不知道,方才奴婢真是好一顿忍辱负重的撒娇与哄骗,才哄得那乌婆和其他宫中女婢松了口,与我说了这北国宫中的故事。” “那快别愣着了,趁现在月黑风高窗外无耳,快些讲与我听,咱们好摸清北国的弯弯绕。”吉宁着急着道。 小伊于是不再莫急,忙起身坐于吉宁身旁,小声地拼凑起方才听到的故事来。 …… 第225章 番外二:和亲之北国原来是这样的 其实,吉宁让小伊打听的,不过是现下还不曾了解的北国过往与邱裴之的故事罢了。 并非什么稀罕事。 但因吉宁性子急,不爱墨迹,并不想等日后慢慢知晓,遂提前命小伊去向爱黑脸的乌婆去打听。 这几日,她虽不喜乌婆和北国那些做派粗鲁的女婢,但经过朝夕相伴的相处,虽不明是敌是友,但看得出,这些人绝非心机深重之人。 比起在大辽时那些奴仆们,对付起来应易如反掌。 只是屑不屑对付罢了。 而小伊虽既胆小又幼稚,但因其童叟无欺的外貌和相对机灵的性子,只要施展得当,倒是很容易打听些消息。 从前在大辽时,她俩常用这法子打探些八卦或趣闻轶事,已在枯燥的宫中生涯中增加一些趣味。 没想到现今,倒终于能用之干一些正事了。 于是一个讲得起劲,一个听得认真,才大约知道,之前在和亲途中与附近百姓打听的太上王的故事,出入并不大。 可邱裴之的故事,倒是有些出入的。 虽依旧未曾改变其是嗜血好杀的冷酷之人,但幼时,倒也有着不幸的童年。 有道是不幸的童年各有各的不幸呢。 “所以那老帮菜确实与传闻无二致?”听小伊大略讲完,吉宁略有嫌弃道。 “公主,你怎敢这般直接称呼那太上皇,”小伊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一下,生怕暗处埋伏了什么似的。 可吉宁却不以为然:“那怎么了,来北国胆子这般小,在大辽时你跟我一同骂人时可不是这般。” “那不是在咱大辽么,再怎么坏好歹都相对讲礼数一些,可这北国……”小伊压低了声音:“我听一个女婢好生讲了,确实是的,这北国是在那太上王继位之后,才渐渐变成北国的,从前,也不过是游牧部落般的存在,全部人口还不足十万,各部族也分治。所以那时这里的百姓虽勇力有余,能在冰天雪地光膀子,身强力壮者还能扑熊,可并没有统一的军队什么的。” “直到……” “直到?” “对,直到那太上王继位的第五年,”小伊声情并茂,似亲历一般绘声绘色,“听闻那太上王年轻时也如现今君王那般俊俏,是所有能接位人中最为勇猛,战功也最大的,所以才得了这王位。可就是……为人不大好。” 吉宁沉着声问:“如何?” “此人不仅喜美色,且嗜血好杀,又暴躁,成王后曾多次屠城,有时是因为女人,有时是因为部落之争,据说年轻时,因效仿列国君主微服私访听人评价他喜色而大怒,一气之下命手下之人杀了百姓百人,啧啧啧,那时君王,简直是阎罗王。” “呜……新生强权,民智又不开,故权倾之王唯我独尊残暴不仁,倒也不甚稀奇。放在千百年前的大辽,也是有的。”吉宁暗自思考,忽而想到幼时无意看到的《帝学》片段,在小伊面前故作深沉起来。 小伊看了吉宁一眼,一脸崇拜。 继而又娓娓道来:“奴婢听那些下人说,北国就是在这太上王继位第五年才开始建都建国的,也皆是因太上王霸道之功,能带着手下莽夫吞并一些部落,强抢部落之公主为王妃,而得部落百姓膜拜,又凭着自己不怕死的疯劲儿,以一万军队消灭了当时周边唯一实力雄厚的禄国十万官兵,才得以成百万人口的国。” “那么说,这太上王虽然残暴,但也挺有实力的。” “可说是呢,”小伊继续嘟囔:“可这太上王实在太有病了,建国立威之后,是一点不消停。不仅折磨身边王妃,还酷爱看自己幼年的儿子们互相斗殴,那斗殴可不是小打小闹,是真的……” 小伊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继续描述太上王的行径。 然她接着说:“那斗殴可不是小打小闹,是真的往死里打,直到有一方倒下为止。他还喜欢在宴会上让臣子们进行各种残酷的比赛,比如比试谁能一口气喝下最多的酒,或者是谁能够在不使用任何工具的情况下,徒手杀死野兽,往往鲜血淋漓闹出人命才开怀喊停。” “然后呢?这般残忍为何无人敢反,这里可否有言官?”吉宁若有所思着问。 “公主,这种国度哪来的言官,且我也未敢打听太细,不过……”小伊大喘气道:“我听一个婢子讲,尽管太上王的行为让人难以忍受,他的统治却异常稳固。他的眼线遍布全国,任何反对的声音都会被迅速压制。而且,他对自己的力量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 “为何会如此?” 小伊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起来,“有传言说,太上王之所以能够如此强大,是因为他掌握了一种古老的秘法。这种秘法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获得巨大的力量。” “这样的传言让那太上王的形象更加神秘,也更加可怕。所以无人敢反,反了会遭天谴,甚至他们还觉得他们的王是神一般的存在,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验证这个传言的真实性,那些婢女们,除了乌婆,都对太上王又敬又怕。” “你是说,乌婆这人……反倒没那么敬那老疯子?”吉宁又问。 小伊思虑一下,才谨慎着答:“其实奴婢也不大敢确定,聊起太上王的前尘往事,乌婆是不太爱搭理奴婢的,前面讲的那些,大多是跟别的婢女打听的。可若说起现在的君王,她倒有些难过着与我道来,她好似……挺护着君王的。” 吉宁想了一下,倒也不违和,她记得乌婆刚来时,曾傲慢着表示自己是君王派来服侍的。 虽不大有礼貌还不敬她吉宁。 但终归也曾义愤填膺着帮她赶跑过意图找事之人。 因与邱裴之一伙的,或者说是邱裴之忠仆,四舍五入的话,暂时与她算得上一条船上的。 “她如何与你讲的,那邱裴之过往又是怎样的人?” “公主,您怎又直呼其名……”小伊提醒着,不忘感叹道:“不过听那乌婆所讲,这君王现下听着虽也非良善,但幼时其实,也挺可怜的……” 第226章 番外二:和亲之不管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怜?”吉宁微微冷笑着问。 小伊则点头应答:“是的,奴婢刚刚不是讲过那太上王之残暴连自己王妃和亲子都不放过么?” “嗯……你说那老疯子喜欢看儿子们互相打架,还往死里打那种,不会是……”吉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伊低下头,声音中充满了无奈:“正是如此,那太上王他……他甚至会在其子受伤倒地后,命令其他人继续攻击,直到……” 吉宁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和哥哥幼时之经历,一时莫名共情,紧握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直到什么?说下去。” 小伊深吸一口气,神神秘秘继续说道:“直到他们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太上王才会满意地大笑,然后宣布结束,如果亲子间有胜出者,就可到得到他这为王父的赏识,如果有遍体鳞伤或精神失常者,就会被关到有恶犬的洞穴中命其反思。” 吉宁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她转过身,望向窗外的月光,似乎在寻找一丝凉意来平息内心的怒火:“这种父亲,真是……” 小伊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而且,他还经常无故责罚宫中的侍女和侍从,即便他身边的王妃,稍有不如意,也便是一顿毒打,甚至有几次还亲手……结束了几个人的生命。” 吉宁禁不住叹了口气,心道竟是这般的残暴,那这太上王真是不疯时也大约是个疯子。 再想到方才邱裴之在时,璩侍臣确实说过那老头又打死人的话,心中禁不住阵阵发寒。 觉大辽虽也曾步步惊心,但绝无这般骇人。 果然寒冷之国尽是寒冷之人。 “可这些,关邱裴之什么事,是他曾经被兄弟打过,还是曾经打过兄弟?”吉宁再问。 小伊摇头:“恰恰相反,那乌婆说,君王的母妃曾是整个北国最美的王妃,虽也是从其他部落掳来的公主,但那太上王很宠,所以爱屋及乌,也是宠君王的。” “呵,那他还挺幸运,又可怜什么?” “不是,虽宠,但也曾从天堂堕入地狱过。听说,是因君王的母妃受宠多年都不曾对那太上王笑过,所以,那太上王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的宠妃宰了……” “啥?”这回,换吉宁瞪大了瞳孔,一脸震惊。 “真的真的,奴婢再三确认,那太上王不仅当着九岁君王的面杀了其母妃,还削骨做成了骨戒,并且……当时那王妃还怀有身孕!” 吉宁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几乎无法相信小伊所说的话。 这样的残忍行径,超出了她对人性的理解。 吉宁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还……当着邱裴之的面?” “是的……” “那时,他才九岁?” “是的!” “……” 吉宁再次震惊,遥想起当年自己九岁时,已与嫂嫂相识,哥哥也运筹帷幄。 但即便如此,江淑茹的狠都不及这老帮菜的十分之一。 她甚至不敢想象,邱裴之当年的幼小心灵该有多受伤。 这便是他,变成今日这样的缘由么? 但吉宁与小伊不知的是,即是如此,乌婆的描述也不过是简而概之。 “可……乌婆如何知道这些的?”吉宁稍有迟疑,并不敢全然信之。 “奴婢也曾怀疑那乌婆是不是借奴婢故意吓唬公主,可她当时已被我劝酒至微醺,又是您与君王大婚之日,说得悲喜交加,应不是骗人,”小伊顿了顿:“而且她说,她最开始,是服侍君王那惨死的王妃的,当日在场,所以至今都历历在目。” “那邱裴之当时……?” “据说吓得狂奔了出去,手中还抱有青紫的一物,但那乌婆当时也吓得几近昏厥,只躲着什么都不敢做,连看都不敢看,怕自己受到太上王之关注杀之给爱妃陪葬。” “只后来,她便换而服侍君王,成了君王奴婢中的老人,看着君王后来为讨太上王欢心而立下各种战功,又看着君王篡得王位而气疯太上王,直到与公主您和亲。” 小伊讲完,乖巧地帮吉宁松了松紧绷的肩膀,继而才又道:“可是后面的,小伊就没问出什么来了,那乌婆就泪眼婆戳着醉了。可小伊觉得,这君王虽幼时是可怜人,现在却与其父王无恙,都是嗜血好杀之君王,真让人害怕。” 吉宁点了点头,黯然着望向窗外,听着窗外风雪的呼啸声,有些想念大辽。 可想念有什么用呢,终是回不去的。 又想自己哥哥,想哥哥纵使幼年同样经历创痛,也还是心怀温暖之人,真是人各不同。 可忽地,吉宁望着窗子的眼刹时一亮:“小伊,你说,有没有可能,这邱裴之也似哥哥夺权时那般,并非残暴之人,而是扮猪吃虎呢?” “不对不对,”吉宁蹙了蹙眉,又咬文嚼字道,“哥哥是扮猪吃虎,他应该是……扮虎吃狼?” “可公主,北国君王可是连自己弟弟都能送去当质子的人,又能在母亲被杀后依然博那太上王欢心,还能篡位,会不会扮虎吃狼奴婢不知道,但看起来也非善类,会不会比那太上王更阴狠都未可知。” 小伊嘟了嘟嘴,打破了吉宁的幻想。 “这倒也是。”吉宁叹了口气,只觉今后的生活也并不是很好掌控。 不过……爱咋咋! 打听到此,小伊仍有惴惴不安,吉宁却愈加坦然了。 大约是人到难解之局反倒容易破罐破摔,一天不大吃得下饭的吉宁现在甚至有些饿。 最好再来一坛子酒。 了却烦恼丝,神仙也逍遥。 “小伊,让你给乌婆送去的酒可还有剩下?” 小伊闻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回公主,那坛子酒还剩下大半呢,不过您要酒做什么,是要有什么新计划?” 吉宁摇摇头:“没有。” “那是?”小伊不解。 “咱俩喝点啊!” “啊?”小伊再次瞪大了眼,想着自家公主心真大,这时候还有心思喝酒。 可吉宁不仅想喝酒,还想吃肉:“我还有些饿。” “那小伊去叫那宫门的侍卫给公主端些饭食?” 小伊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可还没走出门又被吉宁叫回:“不要不要,你回来,北国那些饭菜没什么好吃的。” “那……公主不会又要自己做?可这北国也不熟啊,奴婢不知厨房在哪……” “要什么厨房,”吉宁狡黠地望了望取暖的炭火,又偷偷摸摸着从床下拿出一个筐来:“这里有火有锅又无人打搅,多好啊。” 说罢,吉宁就从筐中取出了一个小锅和一些食材,包括肉、蔬菜和调料。 她将炭火移至房间中央,又兴高采烈地将那小铁锅放置火上,没事儿人一样对再次一脸震惊的小伊道:“别愣着了,快去取了酒来,我们做大辽的温鼎当夜宵吃!” “可是公主……” “哎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有酒当然今日醉,先不管其他了!” 吉宁不耐烦道。 “不是公主,奴婢不是想问这个,是想问您这哪儿来的啊?” “嘘!”吉宁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当然是,顺来的!” …… 第227章 番外二:和亲之他或许不是暴君? 和亲之夜…… 不止吉宁未眠,匆匆离去的邱裴之,也未曾休息过。 此刻他正与璩侍臣立于幽暗的阴影之下,看着那被秘密送来的“阿图”尸体,陷入沉思。 这里不是他处理政务的正厅,而位于地下。 是一间秘密打造的暗室。 源于一年前,是邱裴特意命人秘密督造的,为的不是其他,而仅用来躲避依旧蠢蠢欲动的太上王党羽的视线,以及其他想要王位而随时明暗之间与之较量的几个王兄王弟。 所以这里,除了少数助他篡位的臣子与侍臣,并不被其他人知。 这少数人身着黑色大氅,皆在台下,于一片寂静里看着自己清冷而威仪的年轻的王,大气都不敢出。 “或许……太上王是真的疯了,竟连阿图都不放过。” 许久,一位臣子才小声嘀咕道。 邱裴之的目光从“阿图”的尸体上移开,落在了臣子身上:“他从不是一个疯子,恰恰相反,极其理智,你们……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么?” “这……” 几人低下头来,不敢回话。 邱裴之冷眼看了看,哼道:“罢了,孤若真弑父则有违天道。不可为之,孤明白。何况他虽已退位,影响力却仍不可小觑,民众皆以为太上王是上神,故而孤的成王是依靠战功而镇压,本就被他们难以接受,现在也不是除之的时候,只是……” 邱裴之的声音渐渐低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的心思深不可测,如今孤国力未稳,实在不宜再起波澜。你们,需担得起重任才行。” “是,是……”众人皆道。 邱裴之命侍臣将阿图的尸身盖上,不再论此事,转而道:“孤方才听侍臣讲,你们已寻到西宸的下落?他已在完城?” “是的,王。”一个蓄着胡须的人低声回答,“属下暗探虽已找到其踪迹,但根据属下最新的情报,那完城已被完全控制,甚至有些官员也暗中投靠了他们。还听说……“ 男子微怔一下,未敢尽答。 “继续,”邱裴之冷着脸,声音却沉而有力,“是否是想告诉孤西宸之所以杀害王兄,也是与它有关?” 黑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是,所以属下才建议王若想缉拿五王子,不如直接……屠城……的好。” “屠城?”邱裴之听他如此说话,两眼的瞳孔顿时紧缩,阴沉沉道:“孤曾与你们说过,孤平生最恨屠戮百姓,即便完成民众被那邪神迷惑,难道就全然无解了么?” 邱裴之又恼怒地闭上眼:“何况,此事尚有蹊跷,孤哪里说过要缉拿西宸?” 众人又忽然不再说话。 只剩一角落的臣子稍有不满地小声嘟囔:“可不屠城也没有办法啊,太上王当年就皆因屠城立威,血本就是图腾,何况耳等是以为君王也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追随于之,如今倒好……” 臣子的话还未说完,邱裴之已经愤怒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那角落的臣子,声音冰冷且充满了压迫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臣子被邱裴之的气势所摄,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可他虽结巴着,却又试图解释自己的不满:“臣、臣是好心谏言,当年本就是君王允我们荣华富贵才甘心随之,可如今杀人放火之事皆不许做,臣手下的士兵都无法犒劳了……” 邱裴之的目光更加锐利,他缓缓站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那臣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那臣子心上的重锤,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荣华富贵?”邱裴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回响在寂静的殿堂中,“你所谓的荣华富贵,是建立在百姓的血泪之上吗?孤早给了你们应有的赏赐,可你还要索取,难道放任士兵杀人放火抢劫就是我北国的统治之道?你们拿了孤给的权势,就还如从前这般喜欢去残害无辜吗?” 那臣子看着已然怒意的邱裴之,虽声音羸弱许多,却仍有不服之色:“那……那属下没法子了,还是请君王告知属下,属下依要求办就是了,可属下可不保证手底下的人没有额外的‘补贴’会尽数尽责……” “那既然如此,”邱裴之的话音未落,整个暗室内的气氛已经凝固到了极点。他缓缓地从宝座上走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直至那臣子身边,才又道:“你便也无需尽力,歇着!” 话音刚落,邱裴之突然在昏暗的烛光中拔出腰间的长剑,动作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楚。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那臣子的头颅已然滚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殿堂的地面。 殿堂内的其他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片死寂。 邱裴之则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声音冰冷且充满了杀意:“今日之事,若有再犯者,此人便是下场!” 随后,他命令身边的侍卫将尸体和那阿图的尸体一并拖出去葬了,并清洗血迹。 自己则重新坐回宝座,沉着声道:“你们不知该如何做,孤便告知你们,只是别再把从前跟随太上王的习惯带到孤这来。” 殿堂内的气氛凝重至极,几位臣子和侍臣都低下了头。 邱裴之冷冷地将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声音再次响起:“邪神之所以能够迷惑人心,必有所依。你们要先命人去完城给孤查明其根源。孤必要设法破除其幻术。岂能一直由他造次?” “另外,查一查西宸与二王子在孤去大辽期间发生了什么,更换太上王身边看管的奴仆,于此,再来禀告孤。” ”可……” 还有一人妄图插话,可邱裴之却并未允他,只继续道:“你们记着,孤虽与太上王性情相似,治国之道却不同,所以屠城之事,绝不可再提!若有再言此事者,休怪孤不念旧情!” “喏……” 几人于是再不敢言暴政之利,皆恭恭敬敬领命退下。 …… 第228章 番外二:和亲之是立威,更是他罪有应得 邱裴之从暗室走出,已是丑时三刻,雪几乎停了,却依然寒得紧。 “君王是否先回寝殿休息?”身旁的璩侍臣问。 邱裴之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穿过飘落的雪花,望向远方朦胧的天际。虽然身体感到疲惫,但他的心思却如同这未停的雪一般,无法完全平静下来。 “那属下去着人告知王妃处。”璩侍臣恭敬着点了点头,正欲小跑至廊前护卫司。 却被邱裴之又拦住了:“不了,阿珩,孤还是先回宁王妃处。” “啊?”邱裴之的决定让璩侍臣感到意外,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好奇,恭敬地回应:“是,君王。” 璩聿珩就是这般,是耿直却不太多言之人。 他其实,并非自幼跟随邱裴之之人,却是邱裴之在北国中几乎最信任,也最其中的侍臣。 最初,是为战俘。 因太上王不满足现下的统治而吞并周边小国,而少年时为保家与北国为敌,后战败被俘后险些与其他民众一同被杀。 却幸得北国宫中奴婢短缺而被挑出。 这挑走他的人,正是邱裴之。 他时至今日,都还记得邱裴之那时故意为之的高高在上的眸光,还说自己最喜挑战,就喜欢征服他这般看起来不太好降服的罪奴。 那时,他曾恨极了邱裴之。 却因手脚被镣铐而拘,并不能自刎,也无法反抗。 只能屈辱地唯他邱裴之一人而用。 暗中,则发誓定择机杀了这同样残暴而阴险之人。 却不知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璩聿珩渐渐看出了邱裴之与外在表现所决然不同的良善。 那时隐藏着终不能被他人发觉的良善。 却被他璩聿珩看出来了。 于是从此,他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邱裴之,不再是单纯的仇恨和敌对。 他开始细致观察邱裴之的一举一动,试图理解这个曾经的敌人,为何会有那样的善良隐藏在阴冷的外表之下。 而不知不觉着,自己对邱裴之的感情也在悄然改变,从最初的恨意,逐渐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感——既包含敬畏,也夹杂着一丝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钦佩。 后来,他陪着他征战,陪着他小心地伪装,陪着他救人、陪着他篡位,更陪着他出使大辽。 护送大辽公主和亲。 不知不觉、心照不宣着展示自己的忠诚和才能,成为了邱裴之最信任的侍臣之一。 他懂他,他也懂他。 他们是君臣,更像知己。 于是邱裴之做什么决定,他除了隐晦着给予建议,并不驳之。 现下邱裴之说要回吉宁处,璩聿珩虽然不甚理解,却依旧微微颔首,从命随之。 两人一同踏上了被新雪覆盖的小径。 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刺骨的寒冷让人不由自主地收紧衣襟。但对于邱裴之来说,这样的寒冷似乎能让他更加清晰地思考。 走了一会,他才问身旁的璩聿珩:“阿珩,你是不是疑惑,孤为何要一刀杀了褚鲁那员大将?” “君王是为了立威。”璩聿珩沉静道。 “并非仅是如此,”邱裴之则淡淡回应,他望了望远处天际,嘴角轻扯一丝凄然的笑意:“北国多年以来,都崇尚暴政,以武力压制百姓。然而,孤始终认为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弑杀。” “属下明白,褚鲁虽也曾助王夺位,”璩聿珩随声附和后,却依然低头沉思:“然今日言行确实不敬,当时情况,君王若不取他性命便无法震慑他人,他们本就是趋利避害之人,当初跟随君王未必全然心怀忠义,阿珩懂非常之事应非常之法。” 邱裴之闻言,轻轻点头:“不过,他倒也死的并不无辜,有一年孤奉太上王之命攻克花刺国,本已劝降,可保花刺无辜民众以性命的。可当时负责内应的褚鲁却以太上王之嘱而违我意,放纵士兵杀人放火抢劫,造成花刺国百姓十余万遇害。后来若不是他第一个跑来扬言助孤夺位,孤上位后第一个铲除的应就是他了。这种人,留着迟早是祸害。” “但可惜了,孤本以为自己的双手能少一些血污的。” 话毕,邱裴之加快了一些脚步,不再延续话题。 只璩聿珩沉默地陪在他身边,知面前的邱裴之并非世人皆以为的冷血,他心中有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楚和责任的重量。 只是,璩聿珩也不知该从何安慰得好。 但也似乎,他的王本也不需要过多安慰。 毕竟君王所做,皆为大义,哪还在乎不明真相之人如何评断。 …… 第229章 番外二:和亲之那床真是白摇了…… 吉宁与小伊难得在北国酒足饭饱。 一顿热锅下肚,整个人和胃都是暖的。 除了……有点撑。 还有点……醉。 小伊一醉就想睡觉,吉宁一醉却异常兴奋。 于是此刻,小伊趴在桌上香香甜甜地流口水,而吉宁却扑腾在床上咯咯咯傻笑。 脑中全是如何制服邱裴之、扫清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北国横着走的幻想! 只是没想到想着想着,怎真人还出现在眼前了呢? 按说,天儿这般冷,他不该再来了不是? 毕竟北国又不跟大辽似的,大婚夜规矩诸多,嚼舌根的丫鬟老婆子也多。 这北国能将和亲仪式举办至此,以是甚给她吉宁面子了。 可这面前的邱裴之跟真的似的,看着还有些微恼。 诶…… 后面怎还有璩侍臣呢? 还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小伊扛出去了,什么情况,大胆! 吉宁禁不住喊了一句。 可面前的邱裴之却蹙着眉:“王妃说什么?” “我说!大胆!我的小伊!” “她喝多了,孤让璩侍臣带她回去休息,王妃不必担心,不过你们怎在这里饮酒?这锅上又是什么?” 邱裴之一进门,便看到肉香四溢的寝殿里,有两个醉了酒的女子,一个是刚与自己和亲的宁王妃,一个是王妃手下的贴身婢女小伊。 一时愣住。 身旁的璩聿珩也愣住。 他俩本就是事业脑,前些年从未有儿女情长之事,并不知女子酗酒后是何模样,何况还是大辽女子。 好生震撼。 大约愣了有一会儿,才吩咐璩侍臣去喊乌婆来。 璩侍臣小跑着去耳房,哪知回来时竟对他道乌婆貌似也醉酒大睡过去了。 ??? 方才还为政事严肃的两人,此刻只得大眼瞪小眼。 但看邱裴之并不打算离开,璩聿珩才识相地自行将小伊扛去房间,并退下回去睡觉。 毕竟人两口子过夜,自己哪好掺和? 只苦了君王,璩聿珩护送大辽公主和亲那段时日,是见识过吉宁醉酒的。 那真是……彻夜不睡,嘻嘻哈哈。 还踩水洼。 总之就是……易耍酒疯。 不过他不知道的,在邱裴之面前,吉宁耍的酒疯更加……出奇。 邱裴此生,见识过血雨、见识过腥风,唯独没有见识过这般场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见吉宁醉酒后脸儿红扑扑眼神又扑朔迷离甚是迷人可爱。 一时间竟也忘了君王的威仪,没有丝毫生气,语气间还带着少有的温柔。 温柔到让吉宁当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得意扬扬地看着邱裴之道:“这我大辽的温鼎,没吃过?” “没有。” “想尝尝么?”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吉宁的厨艺?” “那倒没有。” “那就尝一尝!” “……” 邱裴之拗不过,亦不想为难醉酒的吉宁,竟舀起一勺来,罕见地尝了一口。 倒确是……蛮惊艳的。 那汤汁浓郁而醇厚,入口即化,仿佛能够瞬间唤醒味蕾上的每一个细胞。 邱裴之不禁微微挑眉,这味道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于是又夹了一口肉,那肉质被醇厚的汤汁沁润,夹着鲜嫩又吸饱了汤汁的菜叶,一口下来,芳香四溢。 与他以往所尝的任何佳肴都不同。 他禁不住再次舀起一勺汤,细细品味,那汤汁在口中慢慢融合,竟带来一阵阵温暖。 让他在寒冷的北国和从未享过安宁人生中,莫名感受到一丝从未有过的烟火气。 那是他曾经,以为自己不可能拥有的暖意。 只是这刹那的温暖刚至,邱裴之寒冰似的心还未有任何悸动之时,醉醺醺的吉宁竟胆大包天地从其身后偷袭。 一把扑在邱裴之宽大的后背上,糯糯地道:“梦里的君王果然乖,既然是梦,你吃了我的饭,就要还哦。” “如何还?” 邱裴之本可站直了身,不费吹灰之力将吉宁甩开来。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却并没有那样做。 相反,邱裴之缓缓放下手中的勺子,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望着吉宁。 只轻声道:“王妃想让孤如何还?” 此刻,殿内烛火依旧燃着,暖红色的光闪闪烁烁,昏暗又暧昧。 那沉香虽要尽了,却也依旧有着一丝挑拨人心的香味。 混合着炭火与温鼎冒出的香气,竟别样诱人。 吉宁眼神依旧迷离,似笑非笑地望着邱裴之:“那不如,让本公主试一试您究竟行不行呢?” “什么?”邱裴之转过身来,看着贴着自己很近的吉宁。 一瞬间,也不知是累极了懒得顾及理智,还是不小心被醉了的吉宁挑拨。 竟有了一丝触动:“王妃,是想以身犯险?” “不行?” “若王妃确定如此,”邱裴之微微眯了双眸,也似醉了酒般声带微磁:“倒也不是……不行……” 第230章 番外二:和亲之怎就同他这样了? 嘶…… 酒醒后的吉宁,只觉浑身腰酸背痛,起身时,身下还有莫名传来一丝撕裂般轻微的痛楚。 她舒展舒展身体,想努力回忆昨夜与小伊醉酒后如何爬上自己床榻的。 可又几乎断片,什么都想不起来。 努力回忆,也大约只记得拉着小伊吃了半锅温鼎,饭饱后又念大辽之好,回忆袭上心头与小伊抱头痛哭。 哭完觉得心中不爽利,一碗接一碗着,干了几乎两半壶的九酝酒。 小伊叹自己没能拦住主子不要和亲,吉宁则叹不知邱裴之表里不一,又栽入了自己看脸的愚蠢中。 可念以和亲助哥哥无悔,顿生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破罐子破摔只豪迈,在已微醺之时踩着凳子又喝下一碗。 小伊也是,两人完全醉下也就是从这一碗开始。 小伊喝罢一头伏在桌上一睡不起。 吉宁这抱着酒坛子念叨林宜妃相送的九酝酒果然名不副相传。 吉宁记得很清楚,自己还怕小伊冻着,给小伊盖了一件厚实的毯子。 而自己则坐在床榻上胡言乱语着,继续边喝边醉,边醉边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做起醒时梦,幻想自己天赐神能,突然习得一身绝佳的武力与智慧,一同操作猛如虎,就能将邱裴之这暴戾的北国君王妥妥制服。 可又觉他长这般好看,也不能下狠手。 得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修身养性,变成谦谦公子好儿郎。 咦…… 这梦做的,没羞没臊气势蓬勃。 蓬勃到自己好似一刹那间真的看到了邱裴之,酒醉下幻像之下,这人竟是好脾气的,不管吉宁怎么挑衅…… 如何挑逗。 都不曾作恼。 还吃了她剩下的半碗温鼎。 真好。 她就一时沉迷,趁其不备将其扑倒,醉醉醺醺下再看温柔版的邱裴之,真是好看,他问自己怎么醉了,胃痛不痛,还帮自己撩去凌乱的发丝,小心着抱自己至床榻…… 只是美梦不给力,于这之后,吉宁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真扫兴! 吉宁揉揉自己尚有些痛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暗自抱怨这种话本子的梦做多了怎跟真经历过似的,还这般疲惫? 此时冬日阴郁的白光已透过窗缝照进来,却让人分不清时辰。 她于是将衣衫拉整齐,想唤小伊进来给自己倒杯水。 却在起身时床边一撇,忽见身旁竟……躺着一个人。 她本下意识以为是小伊半夜怕冷,不想回偏殿而与自己同睡。 可是不对啊? 小伊瘦瘦小小的身体可没有如此壮硕的线条,没有如此浓密的腿毛…… 这人……分明是邱裴之!!! ? 什么情况? 邱裴之走时不是说要处理公务不会再来了么? 还是说她喝醉之时所经历的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 那……她刚刚…… 吉宁的心跳瞬间加速,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脑中残存的碎片化的记忆随着一下子吓跑的酒意而开始慢慢回溯。 那些放肆不羁的,那些摩挲细腻的,那些温香暖玉的,那些对视迷离的…… “不是?” 带着一丝嘈乱的疲惫和扯痛,吉宁忍不住轻声懊恼道。 却不想,还是惊动了身旁熟睡中的邱裴之。 他正睁开一双好看的双眼,只是眼中的流转的眸光依旧微凉,唯独比从前添了一点淡淡的笑意:“王妃这是醒了?” 吉宁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抹红晕,她急忙转过头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困惑。 心中倒皆是暗骂。 骂他邱裴之原来这般会装,明明可以却装不行,前夜还带着她费力摇床,后半夜就爬上她吉宁的床与身。 暴君……果然是暴君! 只心疼自己,昨夜用了那般力气,还白白挨了一刀。 他……玩我呢? 吉宁越想越气,酒也几乎全醒,正欲板着脸下床。 身子却被邱裴之宽大的手掌揽住,只见他懒懒起身,平常冰冷的声线此刻仿佛带着一丝暧昧,幽然道:“孤本不想与王妃发展这般快,可王妃好像很是迫不及待,昨夜的你,未免太野了……” “啊???……” 第231章 番外二:和亲之那锅鼎不对劲儿~ 一夜误打误撞的缠绵。 邱裴之留下这样这样一句话就潇洒着拂身而去。 动作快到吉宁都来不及辩解。 可又要辩解什么呢,吉宁自己也有些迷惑。 她终归是来和亲的,既已为夫妇,注定要与邱裴之行夫妻之实。 之前盲猜他或患那不好与人道之的隐疾才故作傲娇,使摇床之计掩人耳目,明讲是为她这大辽公主好,以彰显北国君王对大辽的尊重,实则掩盖自己外雄内壤的缺处罢了。 当时,虽也庆幸,却失落更多。 如今得知他这副好皮囊下并无任何隐疾,让自己这已是大龄女子的人也不至于此生寂寥,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可为何自己却感觉这般憋屈呢? 就像…… 虽知往后是必然,但自己誓要当那霸气揽夫的大女主,却莫名其妙因吃醉了酒将真做幻,一时控制不住成了他邱裴之口中望夫垂帘的小可怜? 阴差阳错,又百口莫辩。 与她吉宁的形象实不相符! 这怎么行呢? 吉宁觉得丢面子,似鸵鸟似的将自己微微泛红的脸埋在被褥中,管事的女官却拿着刚被乌婆取走的了事帕进来相贺。 跪的恭恭敬敬喜气洋洋:“恭喜王妃与君王修成正果,愿二人白头偕老,恩爱永绵,早日绵延王室。” 其余进房来收拾的奴仆们也皆皆下跪,只小伊抚着依旧昏昏然的脑袋迷糊不清。 昨日小伊是真醉了,所以并不记得自己是怎回的房间。 晨起时被乌婆强行拽起,就跟着来吉宁房中打扫。并不知昨夜君王二度光临与吉宁假戏成真。 也不知自己是被璩聿珩毫不怜香惜玉着扛回去的。 故而懵懵的。 懵到吃酒的乌婆以为小伊与自己同醉而并未起疑。 皆跟着女官一同恭贺王妃。 “你们忙完了便先退下,留小伊在这里服侍本王妃即可。”吉宁从厚实的被褥中钻出,有气无力道。 她知道,随着这声恭贺,自己在这北国的地位已然确立,但内心的憋屈和不甘却依旧如影随形。 不爽,实在是不爽! 只是她不知,先前醉酒的乌婆却从众人的恭贺声中抬起头,目光犀利,嘴角则扯出一摸不易察觉的窃笑来。 但这丝笑,谁人也未曾察觉。 先前吃剩的温鼎早已被人抬走,没有人质疑是否是君王半夜腹饿而为之。 倒好在北国一个新生强权,尚无太多礼数和规矩的国家,并没有人质疑这些。 奴仆的关注点皆在君王终于新添了王妃,虽是和亲,但总算延嗣有望。 虽然,未必所有人都这般想。 比如,邱裴之。 方才他与吉宁说了那样的话后,就红着脸下了床榻。 为不让吉宁看出,就背着身来加快了穿衣动作,然只道一声“孤要去忙了”就逃也似的离开。 现在回到自己的殿中,依然觉得头沉沉的。 “王是说,怀疑那锅鼎中有迷香?”璩侍臣看着一口气喝下一壶水的邱裴之,担忧着问。 邱裴之微微点头,他的目光在殿内游移,最终落在了窗外不甚晴朗的日光中。 \"是的,孤怀疑那锅鼎中不仅仅是食物那么简单。\" 璩侍臣紧皱眉头,他知道邱裴之不是那种轻易做出判断的人。\"那属下去派人暗中调查此事。\" 邱裴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此事应不会牵扯王妃,王妃那边孤会找机会亲自探查。你只派人查她哪来的那些食物,是否有心之人故意引她下套。” 璩侍臣点头表示理解,他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有人利用和亲的王妃来对付君王,那就不止是夺位那么简单了。 好在,君王一直不失睿智。 第232章 番外二:和亲之君王又有了软肋 邱裴之虽如是说,可其实,一整天面见北国的臣、相都心不在焉。 他脑中全是吉宁昨夜不甚熟练的销魂模样,且一看,就是在那些志怪之书中学来的。 毕竟骑在自己身上的嗷嗷叫的模样,任哪一个知书达理的矜持贵女都做不出来。 即使北国民间女子多不识字,又生性粗鄙,在夫君的床榻上,也多是持重腼腆的。 当然,邱裴之也只是听说。 其实,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母妃被做成父王的骨戒与骨琴时起,就拒绝同女子接触,身边服侍之人,除了乌婆那般的老媪,就是璩侍臣那般的武将。 到及冠之年,虽抬进他床榻的女子无数,可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遣人扔出去。 甚至还曾被当时未成太上王的君王误解,心急的塞男子进他房中,都还是被其厉声喝出去。 于是生性多疑的太上王就真信了他只好嗜血征战取乐,不再强加羁绊于他。 直到他领兵造反,篡位之时。 所以如今他虽得王位,也和了亲,但起初也只是想待吉宁以礼相称,双方做做样子互惠互利即可。 并非不喜欢,为的只是克制。 克制自己理智清醒,不被感情所困,更不连累吉宁被感情所累。 才能对彼此的安全,对北国的未来,更为保障。 他太明白自己并不是如太上王那般薄情寡义之人,怕自己有了软肋而不能心无旁骛将北国从暴政的阴影中拉到正轨上来。 至于亏欠,他倒并不在意。 不事男女之事的他以为,男子对女子的亏欠,足以用尊重与地位填满。 可如今,事况变了,关系变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吉宁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最初的计划和设定。 这……怎么行呢? 何况昨夜之事,很明显是遭人暗算。 他返吉宁处本是因觉得吉宁不甚明白,想再和吉宁说清楚些,哪知自己会中了迷香,鬼使神差地吃了吉宁做的饭菜。 继而丧了原有的冷静和心智,抱着同样中迷香的吉宁倒在床榻之上,成就了名副其实的和亲之礼。 工序真是……一道不差。 也不知是太上王处心积虑,还是晋纱背后搞鬼,亦或是其他两个不死心的王兄收买人所为。 但能如此了解吉宁而行此陷害,也当真是颇为用心了。 邱裴之暗自冷哼,觉得心中甚累,实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坐稳了这王位,将弟弟接回来,将北国的民众从盲从与愚昧的悲苦中拯救出来。 不过现在重中之重的,是还需添一个人护吉宁安全。 原先选中服侍她的人,是不可尽信了。 可是这内鬼,究竟是谁呢? 邱裴之的思绪如同乱麻,在殿中几次愣神。 但好在他本就是阴冷难猜的形象,倒并不让人觉察。 只是到底无端错过一些事关“邪神”的线索,于查清完城之事添了一些阻碍。 他脑中想完忧虑之事,便依旧想着吉宁,想她昨夜散着发髻的模样,想她面颊微红的喘息,想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想她躺在身边呼呼大睡的可爱模样。 …… 他在迷香的作用下虽丧理智,但并失忆。 故而一切妙曼的回忆,都清晰可见。 那一刻,邱裴之心中用力筑起的一块万年寒冰似被这温暖的洪流轰然击碎,皆卷入这暖流之中消失不见。 虽心知糟糕,却还是毫不抵抗。 不想自己费尽心思送走了一个软肋,却还是带回一个软肋来。 果然亏欠的,都是要还的。 …… 第233章 番外二:和亲之王妃也能不胜酒力? 刚入午时,日中,太阳虽在一片寒冷中爬上日空。 却并不见多少晴朗。 北国就是这般,晴时也有,但寒气居多。 所以阳光似乎也感到了些许无力,它的光芒在穿透云层后变得柔和而淡漠,无法彻底驱散笼罩在大地上的冷意。 偶尔有几声鸟鸣划破寂静,提示着飞鸟与人不同,或许早已习惯了这寒冷的空气,能击长空,更能自雪山捕食。 更像领空的主宰者。 只是没能比人更有心智,更为阴险罢了。 乌婆就是在这样的日头中鬼鬼祟祟的,小跑其中的。 北国因寒,宫中并无太多驻守的侍卫,即便有,也两小时一轮班,以免因体力不支寒气入侵而冻死在这偌大的宫宇里。 所以宫中就常有不被人所察觉的鬼祟身影,传递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或犯下什么恶事。 皆轻而易举起来。 可此时吉宁并未察觉乌婆不在,且因她曾是邱裴之身边之人,所以虽不喜她为人处事之态度,但也并不对她起疑。 况今日头疼欲裂,第一次因醉酒而脑中昏昏沉沉的。 于是用过午膳,便在小伊服侍下躺回榻上,心中只道那些只得偷看的话本子真是骗人。 原来与人做那种事并无一丝爽感。 明明是很头痛、很疲乏,身体也吃不消嘛! 且自己还一点不记得,真的是…… 因太乏,吉宁并未与小伊道昨夜邱裴之折返之事,小伊于是只以为自己是自行回的房,主子是彻夜饮酒而这般疲倦。 于是小声嘀咕道:“公主您日后可不能再这么喝酒了,您看奴婢就无事,一早被那乌婆叫醒就清醒了,可您呢……还这般憔悴,倒是看着……跟您真被那北国君王霸占了似的。” 小伊在吉宁面前说话向来口无遮拦,这大概,都是吉宁给宠的。 可这次,却戳中吉宁的痛处,惹得吉宁又乏又恼:“小伊,你这话说得过了!” “啊?”后知后觉的小伊又瞪大了双眸,一脸不明所以。 可吉宁不打算放过这发泄自己不满的机会,对着小伊恼道:“什么叫他霸占我,是……是……明明是本王妃霸占他!” “公主,您不是没同他……”小伊话没说话,看吉宁反应才察觉到不对来,于是惊呼了半句。 可又顾忌墙外有耳,转头确认北国奴仆均不在房内,房外也无任何声响才又小声道:“您不会是骗奴婢的?” “才没有,”吉宁又羞又恼又头痛,此刻也不想过多解释,遂不耐烦着捂住脑袋道:“哎呀,你别问了,他后半夜又来了。” “哈?”小伊回想起晨起刚进门时凌乱的房间与衣衫不整的公主,生生将后半句‘他不会趁您醉酒辱了您’咽了回去。 自家主子自己了解,她那般要强,定是不想听这等话,也不想被人同情,于是连带着欲哽咽的哭泣也咽了回去。 此时两人都忘了乌婆。 忘了她是何时酒醒的,又是何时从这房中走出的。 也忘了以吉宁这酒蒙子般逆天的酒量,怎能顷刻就醉倒成这般,醒来时还不如一杯倒的小伊? 但此刻主仆两人都来不及细想,莫说吉宁困乏异常,头疼欲裂,连小伊都依旧昏昏沉沉,只心道林宜妃不会不舍得自己的九酝,送公主的是假酒? 可怎么可能呢? 第234章 番外二:和亲之北宫秘影 “主人交代的,都办完了?” 太阳找不到的阴影处,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正与手托包裹的巫婆漫不经心道。 天这般寒,那女子却衣着并不厚实,一袭白衣白纱,藏在雪中似能与风雪沦为一体,肌肤也凝如霜脂般剔透。 “回天女,老奴已经如实办了。为了掩人耳目,还假意被那大辽来的小女婢灌到,并未与人被察觉。”乌婆低着头,言语间卑微又谨慎。 说罢,还将那包裹递予那名唤“天女”的白衣女子。 女子接过,只打开粗略地看了一眼,便又问道:“那你确定,是亲眼见君王已与那大辽来的公主完了大任?” 她声音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眼神却犀利地盯着乌婆,似要找什么破绽似的。 “是的,君王那贴身侍臣将那小婢女抬进房后,老奴就不畏风寒偷偷出去证实,亲眼所见君王与那大辽公主已同中这散香,迷迷昏昏,还都进食腹中,不会有假。” 乌婆未察觉这女子的急切,只弓着身子小心道:“天女之计策果然得当,那大辽公主确是馋嘴之人,老奴只每日命厨院之人玩忽职守一会儿,她便……” “好了,你这老媪倒不必与我重复这些细节,且这都是主人之计策,是主人为广瀚雪域之鹰神,知天命天理,必圆你我之愿助君王完成大统!” 天女打断了乌婆的话,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不容置疑的癫狂。 乌婆低头,不敢再多言。 她知道,面前这位被尊称为“天女”的女子,不仅是主人的得力助手,更有着深不可测的智慧和力量。 天女转身,浅笑着对白雪皑皑的北宫沉吟:“你且记住,此事若成,君王不仅将一统北境,还可控制以南以西,天下总归是北国的,我们也将功成名就。但在此之前,切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乌婆恭敬地回应,头低至尘埃。 “哼,”天女看着乌婆这幅模样,很是满意,转而从身侧抓出一颗似绿似灰的药丸状物,递予乌婆。 乌婆见那珠子,则一改往常之面无表情,反而兴奋异常,手变得颤抖,眼睛变得执迷,小心接过那珠子,一口吞下。 “谢天女,主人可还有其他吩咐?”吃罢,心满意足,喘着气问道。 那天女姣好的面容中挤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来,进而语气闲散着吩咐:“自然有。” 然不等乌婆问及,就继续道:“君王虽骁勇,可做天选之王,但兴趣单一不喜女子,对绵延子嗣继承大统无益。故而若你们想天不换君主,就要观察细致,每日将这迷香对那大辽公主用尽,却不可使君王对这远道而来的王妃动恻隐之心,待她丧了心智遵从于主人可自行好生服侍君王,才可行下一步计划。” “可……可下一步计划是?”乌婆斗胆抬头,带着一丝疑惑与不解道:“且北境明明有那么多柔顺贴心的女子愿意侍奉君王,为何非要用这傲慢又可笑的和亲公主?” “无礼!”那天女喝声,面罩之上的眉眼都写满了厌恶:“主人之意,也是你这种下贱奴仆可以问的?!” “天意有天道,主人之计策自由辅助大统的深意,你们这些人,既追随,就只去执行,不可或多打听!” “明白,明白……”乌婆看到那“天女”眼中的杀意,好奇与胆量都瞬间被喝退,只剩颤颤巍巍的低头,低声附和着。 “这是剩下供你使用的迷香,你拿去罢。” 见乌婆不敢再问,女子也便不再多言,将一小瓶精致的迷香递给了乌婆。 乌婆颤抖着手接过瓶子,心中虽然满是疑惑和恐惧,但也知道此时不宜再问,只能默默接受了命令。 “记住,”天女冷冷地补充道,“这迷香非常珍贵,用一次少一次,你必须确保每次使用都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还要记着我方才说的,有一件做错,你知道后果。” 乌婆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完全明白。 那天女听完,便转身在白白皑雪中往反方向走去,一步一缓,似飘一般。 然走了没过十米远,就在一阵突然而起的白茫茫烟雾中,无了踪影。 乌婆站在原地了望,眸中写满了神往与盲从,对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虔诚一拜,才又鬼鬼祟祟揣着那瓶子跑了。 只是,这不远处还有一个隐蔽的身影,悄然藏身,漠然地望着这一切。 第235章 番外二:和亲之暴君未免太装了! 其实,北国虽是寒域之地,但因地理位置特殊,处要塞,并不会连日落雪,不至于落得漫天大雪袭城的境遇。 虽一年四季不能温暖如春,无夏。 但最寒的时节,也不过只是辜月初至腊月初。 只是刚巧,因途中遭逢战事停滞两月,才导致吉宁踏进北国国门时正巧赶上腊月,遭逢一年中最寒之际。 于是漫天飞雪,因担心回程安全,前来相送的大辽使臣与宗亲,才多于北国滞留了一周。 见证北国与大辽庄严而盛大的和亲时刻。 见证吉宁从大辽最尊宠的公主成北国唯一尊贵王妃的转变。 只是实际真的尊贵么? 吉宁自己也想不明白。 自那日与邱裴之误打误撞缠绵合卺起,她这一周就几乎甚少能再见到邱裴之。 能见到时,也是那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问个话的时间都几乎没有。 不是宴请招待大辽使臣宗亲,就是忙于准备大雪过后送往北国的践行礼,亦或是勤政忙于国民之事。 时而督促工匠们在宫外建造什么可供无家可归之老人孩童所使的御寒之所,时而亲自清点运送不知去哪儿的抵御严寒的物资。 这桩桩种种,乍听起来,感觉他人还怪好嘞似的。 但又时而因不知何事震怒而打骂或关押、或处死一些不明身份之人。 又让人感觉甚是暴虐。 好一个分裂。 可不管他分不分裂不裂,究竟是暴君还是仁君,那日把人吃干了抹净了就整日里忙,是不是有点忒不要脸呢? 吉宁这几日,随着脑子渐渐好转,不再昏昏沉沉,才觉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迷糊。 她虽是喜美色之人,却也一直洁身自好。 因年纪愈大还在闺中,才是不是打发无聊看一些哥哥嫂嫂并不知道的话本。 聊以慰藉。 不然,当初自己也不会单恋那啥也不是的陆乘渊那般之久。 自己那时虽身形体貌丰腴,又有把子力气。 但毕竟身份尊贵,若真想偷偷找个模样俊俏的男宠,干点什么事儿来,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呢? 何苦就在那日疯了似的将真唤假,扑向邱裴之。 醒时还被他邱裴之说得自己跟多急切饥渴似的。 还什么太野了?! 呸呸呸。 自己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且晨起时疲惫又扯痛的人是她吉宁诶! 她野从何来? 且从前酒量那般好的人,怎就一下子就醉了? 明明饥渴的是他? 这暴君是否给自己灌了迷魂汤都不知,还装什么大尾巴狼,死装! 吉宁想找他把话说得清楚些,她心中藏不得误会,更藏不得被人曲解,最起码,要将他拂袖而去的那句鬼话掰扯清楚?! 可这几日邱裴之忙忙碌碌的,忙到让吉宁觉得他根本不是勤政。 他邱裴之,莫不是在对自己玩起什么欲擒故纵? 哼…… 吉宁冷笑。 若不是恐他暴君身份,北国又左右不熟,吉宁真想闯进他的大殿中去找他质问,最好……再将他暴揍一顿。 以报当日之仇! 可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 更难过的是,时间总是稍纵即逝,不知不觉地,一周就过去了。 虽在北国虽暂相安无事。 可风雪止了,道路再不担心打滑。 她为剩不多的亲人,大辽国前来护送她的使臣、宗亲终于要踏上回程了。 他们此一归,吉宁未来的人生就再不属于大辽。 这里除了小伊和几个精心挑选的忠仆,再无她随时可触的亲人、兄长、嫂嫂、姐妹…… 这般一想,吉宁心竟空落落的。 有些酸楚。 这滋味好难受啊,当真比当年那不曾爱过她与哥哥的母妃过世,更为难受。 那日难得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这片异域之地上,虽然短暂,但好过刚入北国时那阵阵刺骨之寒。 可吉宁却感觉更冷了,她努力往身上裹了裹那厚实的裘皮,在小伊的协助下更衣。 而身旁的乌婆则依旧毕恭毕敬的唠叨:“老奴给王妃熬了点暖身的汤,王妃可定要喝,等下随君王送行要在宫门口驻足,王妃您身体娇贵,可万不能感了风寒。” 吉宁嘴角扯出一丝尬笑来,并未回复,但已较之前足够礼貌。 说来也奇,这乌婆自那日见她这王妃与君王过了夜,一改从前傲慢无礼的态度,开始毕恭毕敬了起来。 且事必躬亲,其他奴仆的活儿也抢着做,待小伊也和气又亲切。 变脸来得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可吉宁并未过多疑虑,毕竟听闻她从前是服侍邱裴之的人,大概见她已成王妃,不敢再看不顺眼了? 吉宁又时而心软,想这乌婆也是可怜人。 大家何必彼此为难呢? 便将初来时结下的怨怼放下,主仆相敬起来。 却不知,陌生之地,人心终究叵测。 第236章 番外二:和亲之王妃太不把孤当回事儿了 送行,原没有什么特别的。 吉宁记得在大辽时,迎接或送行他国使者,皆是由太学和监舍负责。 阵仗颇为盛大。 尤以她和亲离开之时更是如此。 吉宁清清楚楚记得,那时,有传官骑马带着符节走在前为公主开路,一对驾驭车辇拖着重物的吏官提刀紧随其后。 他们后面,还跟着十多名身着红衣、骑着马、擎着伞的太学生,还有本国身着火红色衣衫的武官在车前引路,是宫中之高手中的高手。 一方面负责公主安全,一方面监督北国使臣,不可有一丝不敬公主。 一路甚至要随行至北国。 暗中还会派遣暗卫一路护送。 后吉宁与哥哥嫂嫂,众亲挥别上了车辇,于后亦有身着火红色衣衫骑着马、带着平巾帻的武官十余人,皆武艺高强。 他们这六人,则专门负责协助主、副使者的各自安全事宜,车后跟着备用的马。 铁甲武士一百余人,连仪仗队也有一百余人。 更别提一路照顾公主衣食住行的女婢和侍从。 这般浩浩荡荡。 吉宁心知,大辽并非历来如此。 只名义上配合北国使臣护送公主,彰显大辽国威和皇家尊严,则是不过是哥哥嫂嫂真的担心自己,也想以这样的阵仗告知北国民众大辽公主的尊贵与尊荣。 提醒他们,吉宁公主此番和亲,并非大辽不敢与北国为敌,反之是大义,是为两国谋福而来,故而往后必须尊重善待,实不可欺。 这些人,吉宁之前甚少接触,大部分都不曾认识。 可这北去同行近一年的时间,大家朝夕相伴,逐渐熟悉,又共经途中各种乐事与坎坷。 甚至于谁家几口人,谁刚刚喜添千金,谁的老母快生辰了,谁心中藏了个心爱的姑娘,谁又悄悄有了如意的郎君…… 吉宁无一不知。 谁让小伊好打听呢? 且这一路,他们个个忠心护主,全部用尽心力保护自己安全无虞。 对吉宁而言,他们早就如家人一般了。 所以此番一别,吉宁心中满是不舍,方才挥别时,就已热泪盈眶。 小伊见状,遂小声劝解吉宁道:“王妃若是不舍,除却使臣和两位护送的宗亲,少量的铁甲武士和仪仗队,其他人其实皆可挑选留下终身侍主,那时离开大辽时,皇后已同皇上商议妥当,王妃真的不多留几个?” “现下……还是来得及的。” 见吉宁摇头,她便又补一句。 实看不得往日大大咧咧的吉宁又恢复伤感,怪可怜见儿的。 “不必,”吉宁伸手点了点小伊的额头,宠溺着叹口气,“其实,把你和那几个无牵无挂的小婢留下,本王妃已是觉得自己够自私的了,你再看他们,他们不同。” “你们在无亲人可想念,尚思念故土,他们各有家室,各有心上人,如若留下,他们怕是此生都会活在思念与遗憾中,他们的家人、心上人又会如何呢?” “可即便如此,他们来时就已知晓,如果您要求,都皆愿意为了您,为了大辽,留在北国的。” “留在北国做什么呢?”吉宁轻轻摇头,苦笑道:“我一个和亲而来的王妃,尚不知自己未来命数,如若遭逢险境,保你们都难上加难,如何保得了大辽留在此的许多人?又如何能因一己私情,束缚他们。” 说此话时,一丝寒风经过,吉宁长长的发髻随之微微飘扬起来。 徒增一丝别样的美来。 看得小伊更是心疼,忍不住嘟囔一句:“王妃何时变成这样,可可怜怜忧忧郁郁的,您竟想着他们,可您自己呢?” “我……” 吉宁的声音忽而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起来,也不知是有些冷,还是太过触景伤情。 只是这颤抖的煽情还没来及发挥,却被身旁一丝带着森森寒意的问话打断了:“王妃主仆二人随孤送个行都这般伤感,是不是太不把孤当回事儿了?” 说话的人身披白色的狐裘,眉如墨描,面如雕琢,深褐色的眼眸却宛如冰一样冷冽,正是邱裴之。 方才因北国礼仪使然,他是与吉宁一并来至宫门相送的。 只是这人一路绷着张脸,静默的眼神皆是淡漠的孤傲,让问题诸多的吉宁一时间看得不爽,一路未与之说话。 立至宫门时又只顾各自与大辽使臣、官员们惜别。 伤感起来都忘了站于身旁的他。 可邱裴之却忽而参与其中,继而又道:“且方才王妃将孤这北国说得跟炼狱似的,是觉孤保护不好王妃,还是觉得孤不值得真心交付呢?” 第237章 番外二:和亲之君王你是没长嘴么? “君王耳朵真好使,妾与女婢之间的耳语都听得这般清楚……”吉宁闻言,压低了声音回道。 竟有些阴阳怪气的,甚是大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两人一周前那次误打误撞的坦诚相待,她与邱裴之站在一起时,总觉氛围有说不出的奇怪。 又说不好奇怪在哪里。 这便导致原本大大咧咧不喜误会的吉宁,每次与邱裴之短暂见面时,不能心无旁骛地将自己压在心底的话来盘问清楚。 更不能将那日自己的状态辩解一番。 其实吉宁不知,邱裴之亦是如此。 自那日之后,他不允璩侍臣找吉宁探查锅鼎之事,其实是想自己来借那锅鼎之迷与吉宁单独相处。 他也心知肚明定是有人利用了吉宁来行此事。 可每逢看到吉宁忽闪着的双眸,那份君王使然的冷漠似乎总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压制。 他会心跳加速,而当吉宁的眼神扫过他时,又莫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期待。 可那期待还掺了几丝惧怕。 故而始终讲不出话来。 怕什么呢? 或许是怕吉宁因他不知如何掌握分寸的询问而觉他是在否认那日发生的情愫。 或许是怕自己的动心会给吉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或许也是怕她根本不在意自己。 怕…… 总之,怕的很多,反倒张不开口,为掩自己的心动,又总以忙碌而借口逃之夭夭。 然后悔矣。 自己反问自己……难道所谓智者一入了爱河就是如此? 长了嘴也会自动脱轨? 于是,即便是方才那一句傲慢的插嘴,其实也是邱裴之竖着耳朵来听,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才鼓起勇气脱口而出的。 虽然言语间带着惯有的傲气,又不甚好听,但总算打破了持续的彼此间的桎梏。 可现在她吉宁在说什么? 她方才这句是气孤探听她女儿家的心事么? 他于是又闭了嘴,方才脱下来,想递予吉宁手中的狐裘又自动穿回自己身上。 动作丝滑。 远处,车马已经渐行渐远,茫茫雪山的映衬下,很快将看不见踪影。 邱裴之于是再次鼓足勇气,安慰吉宁道:“王妃那日,其实……让孤还是略有惊喜的,若思乡,寻孤要一些赏赐,也未尝不可。” 略…… 有惊喜? “赏赐?”吉宁向来不是矫情之人。 看大辽的“家人”们已经踏上归途,心也不再眷恋于方才的忧伤中。 毕竟人在饭在。 活着,终归不能沉溺于伤害,要寻自己痛快的活法,才不使人间走一遭。 即便在无依无靠的异国他乡,也当如此。 于是吉宁便不想再使这般张不开口的情絮作怪,与邱裴之戏谑道,“君王以为妾大老远跑来北国是来讨赏的吗?” “如果君王想了妾的思乡之情,何不尽快找个时间,将妾先前的问题好好解答,让妾知晓北国宫的弯弯绕绕,该信谁不该信谁,怎样生活才能不热是非,包括……君王那日究竟怎么想的?” “为何对妾表里不一,前夜一套后夜一套?还要反过来怪妾不冷静。” “……” 邱裴之不自觉蹙了蹙眉。 他这前二十多年,除了早亡的母亲,还没遇见哪个女子与自己说话时,敢这般直接。 他忍不住悄悄撇了一眼依旧低着声滔滔不绝的吉宁,眼底的冷漠竟泛起一抹悄然的灿烂,可撞上吉宁倔强的目光时,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是吉宁并未理会,依旧不卑不亢大胆相问:“还有还有,既为和亲,妾定要清楚,你我日后是要做相敬如宾各司其职的君臣,还是做心心相依你依我浓的帝后?这点,妾不想不明不白。” 话毕,吉宁仰着脑袋望向他,一脸不示弱。 邱裴之则故作深沉地理了理自己慌乱的心思,强行恢复周身冷淡,懒得应付似的淡漠着,“嗯”了一声。 然又补充道:“孤说过,会择机慢慢与王妃道来。” “慢慢?” “嗯,慢慢。” “君王是没长嘴,还是嘴长得不够好?”吉宁忍不住伸手触了触邱裴之那带着寒意却无比好看的薄唇,歪着脑袋道:“可看着明明很好啊,为何也跟那些人似的,有话不能一次性说清楚呢?” 随着吉宁这突然的抚触,他错神须臾,眉眼间堆积的那抹阴郁似乎淡了些,眼底闪过刹那的清亮。 却,只是一刹那。 第238章 番外二:和亲之他分明是对本王妃动了心 “公主隅中时站在宫门口问那些话太过大胆了,小伊当时真该提醒公主的,也不至于现在……” 几近未时,昏暗的室内,小伊边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边小声懊恼。 她脸上的惊恐之色未退。 依然如璩侍臣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推入这无人之室时一般紧张。 “他们这是趁我们大辽使臣离去,连样子也不想装了么?公主,我们不会真的如前朝三公主一般,在匈奴国和亲之后受尽凌辱?” 说到惊骇处而情不自禁,小伊甚至还呜呜咽哭了起来。 不顾吉宁一脸无语至极的表情。 方才,与邱裴之并驾送大辽使臣归国后,已近午时。 吉宁在宫门前与其小声而道的那些不满并未得回应,虽然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清楚洞察彼此呼吸,而吉宁的指尖还触碰着邱裴之的的双唇。 可邱裴之只轻轻怔了一下,便匆忙收回视线,一脸冷漠的转身,在冷风中道了一句“时候不早了,王妃也该回去了”转身大步而去。 走时,还将身旁一个小婢捧着的备用手炉一把夺过置于吉宁手中。 任吉宁在其身后“诶”了好几声也不肯回头。 …… 这倒也无所谓。 吉宁从前在大辽,见多了因规矩也好、性格也罢,亦或这种各样让人匪夷所思的苦衷而不张嘴的人。 当年哥哥和小嫂嫂不就是如此么? 一个装作放荡不羁,一个故意漠不关心。 有爱而不相守,任情话烂在心头。 为此耽搁了两年好时光,整整两年啊! 如若他邱裴之也是如此,自己定不会学小嫂嫂那般委屈,打破砂锅问到底嘛。 一次不与自己说清楚,两次不与自己说清楚,问烦了,总是要说的! 这般想着,吉宁就怒目微瞪着跟在后面悻悻回了寝殿。 一入殿门就遣那等候多时的乌婆,催促厨子准备午膳去。 毕竟人是铁饭是钢,站了一上午,饿是真的饿! 可午膳还来出炉,吉宁就饿着肚子被愣闯入殿中璩侍臣以“君王之命,得罪王妃了”而名义拽……跑了…… 不知所由、风驰电掣的。 害难得反应迅速的小伊慌慌张跟着跑了一路。 直至到邱裴之的雪霁宫。 雪霁宫,位于北国宫的中心,是历代君王下榻之处。 原名不叫雪霁宫,据说是邱裴之夺位之后执意改的。 它的名字取自“雪后初霁”之意,寓意着北国历经风雪之后迎来的晴朗和希望。 曾经来北国时间短,未来得及得见时,吉宁就觉这君王之殿的名字甚是好听。 与邱裴之那冷峻的模样倒是相配的。 如今初涉,观其殿内的陈设和环境,却与殿名大相径庭。 跟邱裴之这人似的,心貌反差极大。 这殿内沉闷、死寂,一点儿都不明亮。 璩聿珩直至此时才停下,看着气喘吁吁的吉宁很是抱歉:“君王命臣尽力掩人耳目,速速带王妃来雪霁宫一起用午膳,臣方才遵君之命不得已为之,还请王妃恕命。” 哈? 吉宁微微一愣,气喘得有些苦笑不得,急都急不起来:“可璩侍臣你是不是太无礼了,既然是君王之意,你吱一声,本宫跟你走不得了,何必拉着本宫跑?” 身旁的小伊也气不打一处来:“就是,璩聿珩你是不是有病,叫我们王妃来吃个饭,跑什么呀,怕看见谁呀?害我们王妃在冰天雪地的的北国宫都跑出汗来!” “我也……我也跑出汗来了!” 先前和亲之途近一年,彼此早已熟识,小伊于是并不惧璩侍臣,愤愤然而口无遮拦起来。 哪知这璩聿珩却并无一周前的憨直、随和,反而绷着张脸,根本无视于小伊的喋喋不休,也并不对吉宁多做解释。 而是继续半跪着对吉宁道:“君王让王妃在殿中稍作休息,他顷刻就到。” 说罢,就转身望门外去。 “诶你什么意思啊,璩聿珩你说清楚啊,你……”小伊依旧气呼呼着,欲追上去问个清楚,却被璩侍臣以一句冷冷的“你既跟来,就当好生照顾王妃”而推了回来。 然后,只听“吱呀”一声,雪霁宫正殿之门就被紧紧闭上。 房间只余吉宁与小伊两人,因殿内昏暗未燃烛火,变得死寂一般。 小伊愣了许久。 才忽地反应过来,再无阻挠璩侍臣时那般嚣张气焰,转而颤颤巍巍帮着臂膀对吉宁道:“公主,掩人耳目,疾驰而行,这君王殿中连个服侍丫婢都不曾见得,他们……不会是想趁大辽使臣已走再无高密之人,而……而……对我们……” “小伊你脑子天天都在想什么?” “公主……” “叫我王妃!” “公主???” 可即便小伊如此,吉宁却一点不慌,反而骄傲地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掐指一算道:“小伊你真是什么都不懂,这邱裴之呀……分明是对本王妃动了心!” …… 第239章 番外二:和亲之还是不要打搅了 “啊?”小伊震惊地放大瞳孔。 “啊!”吉宁却一脸胸有成竹。 “公主,不不,王妃您……莫不是吓癔症了?” “没有啊!” “那您是怎么看出来那北国君王……” “小伊你这话什么意思?”吉宁见小伊不信,一时有些微恼,眉头仅仅皱起:“难道本宫不配他喜欢?” 吓得小伊赶紧仓皇下跪,往常再没大没小口无遮拦,也不敢在吉宁生气时斗胆:“奴婢不敢,王妃这般好,自然是配得上任何男子的倾心。” “就是……”小伊还是抬起头,忍不住心中疑惑:“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吉宁听后,眉头微微舒展,不再恼了,闲庭信步着走近邱裴之日常就餐时的桌案旁,慢条斯理地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儿敲击桌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观察、了解与直觉……” “还有……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话、话本子里?”吉宁的话让小伊一时语塞,她站起身来,无语至极地靠近桌案,撇嘴嘀咕道:“真该听皇上的,当初不该让您看那么多话本子,都成恋爱脑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小伊下意识地摇摇头,遂也随吉宁一起,没规矩地趴在桌案上。 反正横竖都身处险境了。 还守那么多规矩做什么呢? 不如沉下心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努力保护公主。 小伊想…… …… 只是,小伊不懂的是,话本子里凭空捏造的情情爱爱或许也不全然是错的。 所谓无风不起浪,那些被笔墨渲染的情感故事,虽然夸张了许多,却也蕴含了一些人间真实的情感纠葛和人性的复杂。 吉宁又有超乎常人的处事方法与洞察之力。 自然,有许多对的时候。 谁说跌过跟头就一定蠢不可及呢? 有些情况,到底还是让吉宁猜中了。 …… 邱裴之并未如璩侍臣所讲的那般,顷刻就到。 他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早过了午膳的时辰。 幸好桌案上仅存着一盘有些饱经风霜、干巴巴的糕饼。 这东西放在往常,吉宁定是不吃的。 但邱裴之踏进房门时,她正食得津津有味,连嘴角都是来不及掸去的饼渣。 “王!”小伊则惶然下跪。 随着邱裴之进殿,昏暗的房中闪过一丝光来,只是依旧不甚明亮,仿佛这君王之殿就从未明媚过似的。 邱裴之步伐很沉,光因自背后而来,而不能全然看到他进殿时脸上的表情。 只是他这君王不同于其他君王那般或红或金的龙袍,依旧一袭白色,翩翩然而入。 可周身还是冷的。 他进殿却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吉宁,眼绡泛着无人能茶及的薄红,只是有些许失神。 或许是小伊的这声跪安,他的失神顷刻即逝,目光从吉宁嘴角的饼渣移向了小伊,才微微抬手,示意小伊起身。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却温和而低沉。 这倒不同往常了。 吉宁轻轻擦去嘴角的饼渣,瞄了一眼邱裴之,并无一丝紧张,眼神里藏着一丝调皮,挑衅道:“君王终于来了。妾还以为您真会像璩侍臣说的那样,顷刻就到呢。” 她语气中是有微微恼火的。 邱裴之却装作不以为意地走近桌案,目光扫过那盘干巴巴的糕饼,微微皱眉:“可看来孤来的依然不是时候,打扰了王妃享用美食,这糕饼……好吃?\" “你觉得呢?”吉宁拿起一块糕饼,终于站起身气不打一处来的戏谑:“君王这般着急让妾来陪膳,就拿这些剩饭冷炙来招待?还一个服侍的婢子都没有,有意思么?” “有意思。”邱裴之笑笑,终于不再迟疑,任身后璩侍臣将提来的食盒打开,端出一道道餐食来:“北国饭菜并不如大辽那般丰富,但果腹御寒并不在话下,方才孤因未完之事来的有些迟,亦未进食,我们不如边用膳边讲之前你所问之事,如何?” 如何? 吉宁还未回答,惊魂未定的小伊则吁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吁完,就被璩聿珩一把拉出殿外。 “你……!” “君王和王妃食午膳,你我只在门外候着,还是不要打扰了。” 璩聿珩耿直道。 第240章 番外二:和亲之王妃请自重! “王妃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此刻,吉宁与邱裴之相对而坐,桌上皆是摆盘精致的饭菜,再不同往常所食的北国之不经雕琢修饰的饭菜。 反倒让人眼前一惊。 “北国宫中藏龙卧虎啊,还有会做大辽饭菜的厨子?” 吉宁一一看去,似乎皆是自己平常喜欢的菜式,心中一暖。 肉油饼、桐皮面、猪羊庵生面、蜜糕,嫩牛排蒸、姜蜜水、橙汤。 “寥寥几个大辽菜式,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雪都不比四季如春的地方,食材实在有限,才只得做这些只需面与牛羊即可的饭食,解解王妃思乡之情。” 邱裴之说罢,斟了一份橙汤置于吉宁面前,温和道:“尝尝,这橙子还是璩侍臣自大辽带来的,因路途遥远有些干瘪,好在未坏。” “啊,”吉宁自在大辽宫中一面之后,还从未见过面色温和的邱裴之,他嘴角轻抿一笑,竟意外好看,一时让吉宁看得有些发怔,面颊也染上了一抹绯红:“无……无妨的,北国君有心,已让妾颇感惊喜了。” “比那夜扑孤在床更惊喜么?” 也不知是不是因室内无旁人,邱裴之竟这般道,惊得吉宁一时脸庞发烫:“你在说些什么啊,太无耻了……” 室内烛火未燃,可暧昧的空气已经足够点亮两人眼眸中星星点点的暖光。 气氛好像……莫名有些失控。 可邱裴之仿佛并不愿从这般情境中醒来,他心跳乱了节奏,平生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悸动,转而迎上吉宁躲闪的眼睛,手不自觉抬起:“可王妃,方才不是与那小伊说,孤分明是动了心么?现在……为何又为何骂孤无耻?” “你……” 糟糕糟糕,这邱裴之,怎忽然变成这样? 吉宁心底暗哼,方才视线撞上的那一刻,她心如擂鼓,手脚都不知该放于何处,舀进口中的橙汤都忘了下咽。 哽在喉中,明明差自己手艺万分不及,却好似甜得发腻。 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果然……孤男寡女,绝不能共处一室。 吉宁使劲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忽而瞥见邱裴之伸向自己脸颊的手好似有些红肿。 那红肿在手腕处,在邱裴之白皙的手指映衬下,很难不被人注意。 怕是…… “这桌抚妾思乡的饭食,不会是君王自己所做的?” 吉宁蹙眉,眸间偶然有了一丝心疼之色。 只是邱裴之却不解风情似的,转而收回了手,面色也怔了怔,有些许惊慌的傲然道:“孤可是一国之君主,怎会为女子下厨!” “真的?”吉宁却狡黠地眨眨眼:“可这烫伤妾可太熟悉了,毕竟年少时为了增进厨艺,也挨过不少次。” “即为大辽公主,就不该做这等奴仆之事,王妃曾经未免太有失体面了,之前倒追侍从也是!” “你!”吉宁如鲠在喉,一时有些激恼:“那是本宫眼迷了沙子!你提这些作甚?你这君王是不是皮痒?” “欸,不对,君王莫不是妒忌?” 吉宁忽而想到什么,满脸的玩味。 邱裴之心头一颤,赶忙转身负手而立,沉着声顾此而言其他:“王妃请自重!” “你……” “王妃不是只想问这些无聊之事,孤的时间可不多,只够一顿午膳的,还请珍惜。” 他再转过身时,已然没有了刚刚的心神错乱,眸色微微一深,又恢复满脸满身的寒意。 吉宁眉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心头那股刚刚撩起的迷离瞬间被浇灭,索然无趣地收回自己玩味的笑意,心中暗自嘟囔着也不知方才,是谁挑起的火。 然正襟危坐地端起碗筷来,边漫不经心地夹菜边道:“那妾可就开问了,还请君王知无不答。” “嗯,孤尽量。”邱裴之既灭了自己撩起的火,也不假思索地坐下来,边食边道。 声音很沉,却够坦诚。 第241章 番外二:和亲之你承认你喜欢我了? “君王这殿中,何故没有婢女?” “孤自幼不喜欢女子,也无需多人伺候。” “侍臣也不多?” “孤身边,只需要忠心之侍,其他人恐有别心。” “君王还挺多疑。” “人多则是非多,何况孤身为君王,更需慎重。宁可少而精,不愿多而杂。”。 “那君王更衣、漱洗、日常洗护怎么办?” “……” “还有还有……君王之前连暖床的婢子也没有么?或者不会是和侍臣……” “王妃你跑题了!”邱裴之面色一沉,冷冷的眸中有明显不悦。 吉宁顾及到此,只要还是淹没了所有的猎奇心,继而一本正经道:“那传闻中君王篡位之说是真的吗?” “是。” “为什么篡位,若以君王持续的忠心侍奉您身为太上王的父亲,这王位不迟早是您这嫡子的么?难道有人与君王夺位?” “你知不知道你这问题很大胆。” “那君王愿不愿回不回答?还是要治罪于妾?” 吉宁的眸中没有分毫惧色,转而是满目的有恃无恐。 邱裴之见之,只冷哼一声,沉默了片刻,才目光深邃着眯了眸,仿佛在回忆过往的种种。 片刻后,他睁开双目,放下碗筷,于吉宁淡淡道:“孤篡位之说,其实并非全然空穴来风。只是,事情的真相远比传闻要复杂得多,王妃确定要听?不怕孤是个罔顾道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恶人?日后连觉都睡不安稳?” 吉宁却毫不示弱着迎上邱裴之故意阴冷的目光,浅笑道:“不怕,妾只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几日也早看出端倪,万一你我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呢?” “王妃果然不是大辽人口中不学无术,粗犷无理、无脑之人。” “所以君王应也不是罔顾道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暴君?” “孤不知道。” “那妾也不知道。” “如果孤把北国全部之事告知于王妃,王妃可怕自己染上性命之忧,可能与孤并肩为战?” “如果君王是良善之人,愿与妾日后一人一心,性命之忧又何惧?妾本身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当初去大辽和亲执意娶妾,君王不就是知妾胆大妄为、有勇有力么?” “可孤并不知王妃也有倾国倾城之貌,也有少女萌动之心。” “难道妾相貌粗鄙,君王就毫无顾忌了?你不知妾之前很胖?且我并不喜欢自己现在这般消瘦,竟然以貌取人……” 吉宁不满地嘟起嘴来,刚刚绯红的脸庞随之一冷,满脸不屑。 “不!”邱裴之却明显慌了,转而解释道:“其实不管你是胖是瘦,孤……都喜欢。” “你承认你喜欢我了?” 吉宁忽地笑道,方才的恼怒一扫而光,满眼的胜利。 “你……”这次,换邱裴之微恼起来,可他的喉结又分明上下滚动了两下,转过身去故作深沉:“王妃究竟是不是来问问题的,如若不是,还请回……” “是是是是是!”吉宁着急着,满眼的无可奈何:“那您到底可说可讲?” “可。”他再次转过身来,原本冰冷的瞳眸,看向吉宁时,竟变得温柔起来。 第242章 番外二:和亲之君王并非亲生子 “你来和亲之前,就应该听闻过,北国原是普通部落,靠寒而生,依寒而立,因天生体魄健硕善战,是周边部落中地位最高的。” “听说过,还听说因北域抬头所见皆是广瀚的蓝天与苍茫之白,所以自古崇尚苍穹,太祖是苍穹之神,故而受族人崇拜。” “是的,所以北国自古崇尚神力,才盲从王,认为王当是天之子。后来立国,孤父,太上王又自然成了新的苍穹之神。” “所以,尽管太上王的统治方式被外界视为暴戾和残忍,但在北国民众的心中,他们深信太上王是苍穹之神的化身,他的行为都是出于对国家和民族的保护。对么?” “是,”邱裴之略有意外地看了眼吉宁,继而道:“与大辽儒家的皇权宗法不同,北国民众,对雪之苍穹由衷崇拜,在他们看来,神,人是奴,奴应无条件服从于神,神理所当然拥有天下,所以即便被视为君王的神四处抢掠扩张,他们也会认为是神的旨意。” “故而,即便为所欲为,残忍暴戾,也都以为天意?” “是。” “所以,君王当时篡位,不是为自己?是为天下民生?妾可以这般理解么?” “孤……倒没有王妃以为的那般好,”邱裴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他的目光似乎穿过烛台,有些许迷惘:“说来惭愧,孤是为自保。” “自保?”吉宁歪着脑袋想了想:“自保什么?不会也是因皇子争权夺位而为自己谋算才……” “孤倒没那般无聊,”邱裴之冷冷一笑,“毕竟孤,并非亲生子,窥视王位又有何用?孤之前,不过是太上王遮掩自己修炼长生不生秘术,不让其子有夺位之忧的借口罢了。” “哈?”吉宁有点懵。 “你听不明白也是自然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因惧怕而像一条狗一样臣服于他的孤,竟然也会有算计他的一天。” “确实……有点不懂了,”吉宁不免皱起了眉:“可妾听闻,君王母妃是战俘而被掳来,虽也有婚约,但清白之身,怎会?” “王妃打听得不少。”邱裴之无奈笑笑。 继而又叹道:“原本来北国时,确是清白之身。只是……” “只是?” 不知为何,吉宁有些不忍再戳邱裴之伤心:“你若不想回忆,也可不说。” “可王妃不是想知道么?” “我……” “没关系,你既不怕不惧于孤,孤又何必对你隐瞒?” 邱裴之食罢,放下碗筷,背身负手:“其实,传说并非真的,孤母妃并非什么部落战俘,她原本是萧国人士。” “萧国?如今……不是被灭国了么?” “嗯,可是当年,萧国也算得上大国,足以与大辽匹敌。而你或许不知,那时萧国早起了吞并大辽之心。” “啊?”吉宁咬了咬唇,将递予嘴边的橙汤又退回:“那……你如何得知?” “孤也是听母妃讲的。但萧国公虽对大辽虎视眈眈,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深思熟虑间听信奸臣之言,游说新兴之政的小国北国助之联手灭辽。只是,太上王哪有那般好游说的?” 邱裴之叹口气:“他虽残忍暴戾又有天下之野心,却也不是莽夫,必知,说是联手,萧国不过只是想借他之手,如果未果,北国灭与萧国无关,如果得之,再借自己大国之势灭北国或打压北国也不迟。” 吉宁深吸一口气,掐指一算便知,那是前朝之事,那年,她与哥哥还未出生,大辽在父王的把持下虽算不得兴盛,却也不衰。如若真遇这般战事,不知未来还有没有自己和那诸多故事。 邱裴之却依旧沉沉叙来:“可太上王又是何等狡诈之人,他便以需押质子于北国为由威胁萧国公,顺便试其诚意,可惜……萧国果然不肯,派使臣来劝解太上王,说愿进献公主一名。” “公主……可是您母妃?”吉宁小心着问。 邱裴之背着身,却还是点了头,然又缓缓道:“只是萧国不知的是,太上王因萧国没有诚意而恼怒,背地里与匈奴合谋,欲灭萧而夺财势。” “他没有攻大辽……”吉宁暗道。 “他不是没有攻大辽,只是他知大辽之势虽衰犹盛,不像那萧国那般胆大妄为,大辽,是他下步计划罢了。” “那既如此,君王母妃,又何以嫁来和亲?” “是那狡诈的太上王因贪恋孤母妃姿色,不愿放过遂将计就计而已。可孤母妃,原也不是萧国皇家的女儿,是因姿色倾国倾城,又有些宗亲关系而成牺牲品,为进献北国封了个公主的名号罢。” “她那时……已有如意郎君,差几天及笄就要嫁人的,”邱裴之背着身,看不清表情,只看得出他垂了头,“如果她真嫁了人,那便不会来此,不会受人玷污,生下孤,更不会被剥骨而死。” “……” 时间一点一滴逝去,房间内有些许沉默。 吉宁倏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静静等邱裴之讲下去。 第243章 番外二:和亲之真相(上) “其实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又是权利的牺牲品,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良久,邱裴之转过身,已不再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再次盘坐于桌案前,轻轻斟了两杯茶,一杯递予吉宁。 面容平常如故,仿若所说的,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一般:“后来,孤母妃被迫和亲,沦为北国名义上的妃子,实则为太上王制衡其余兄长的棋子,并不为一人所享。而萧国则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北国假意攻辽时放松警惕,被达成同盟的其他三国联手灭掉,自被自害,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从此,这世间才再无萧国……” “三国?难道……大辽也曾参与其中?”吉宁蹙眉。 “是,”邱裴之未抬头,但依然答得干脆,“不若,凭借北国和匈奴的力量,又怎有可能灭得了萧国?” “可妾并未听说前朝时,大辽出兵萧国。” “你当然未听说过,因大辽确未出兵,只是谈好价码,赠予一些北国不曾有的利器、甲盾、攻城器具和炮火而已。” “所以,实为北国出兵攻大辽,不过掩萧国耳目,取一些趁手利刃而已?” “是也……” 吉宁默然不语,她读过些旁门左道之兵书,知自古政治之狡诈残酷,却不想,事实要比野史更为夸张罢了。 “不过都是各自权衡利弊之使然,大辽知晓萧国之奸计,自然愿意相助,倒也并不奇怪,王妃无需过虑。” “可……你母妃……”吉宁点头,却又抿嘴。 “她那时,已有身孕,怀的正是孤。她早知自己是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倒也没有为故土不在而难过,只是没想到,孤不是太上王骨肉。” “可她有其他北国妃嫔不及的美貌,故而尽管太上王对她并不好,却也贪恋其才情与姿色,并不忍杀。又刚好,北国因此扩土壮大起来,太上王对的其他二位立下功劳的共享母妃的兄长有疑心,也就顺理成章始计借我这骨嗣处之而后快。” “那……君王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非亲生子?” 邱裴之摇摇头:“幼时并不知,孤出生那几年,确实过过几年平常日子,太上王虽不喜孤,却待孤与其他儿子并无不同。也或许,他本也不在乎有没有,是不是自己骨肉。” 邱裴之继而自嘲着笑笑:“好在孤幼时,最为听话,因渴及父爱,乖顺极致。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仿若一条听话的狗,又战术学得最好,才是得他欣赏之由。” “那时,孤母妃并未告知孤她之前所受之苦,孤只知母妃并不喜他,也不喜孤。他逢来时,母妃常是惊悚,可孤来问,她只默默流泪。孤那时不懂,只觉是母妃性情使然。” “直至那日,母妃死在面前……” 邱裴之的声音暗淡下去。 吉宁却不觉想到自己幼时,除了没有那般残忍之真相,倒与面前的邱裴之,并无什么不同。 原身为身之尊贵的公主皇子,都不过是政权之棋子,被操控于鼓掌之间。 只是…… “只是……妾不明白,母妃又因何而丧命?听闻是爱之深?” 第244章 番外二:和亲之君王你怕是想歪了 “这你也信?”邱裴之眸色暗暗的,眼睫微垂:“不过,这些都是前尘往事,孤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孤母知自己劫难将至,讲与孤的遗言。北国这样一个崇尚君主神力,又民智不开的新国,其实发生任何匪夷所思之事都不为怪,王妃也不必事事好奇。” “可……” 吉宁还想继续相问,她很想了解邱裴之幼时所历,且并不惧之。 只是……邱裴之显然不想讲下去。 他只是看着一桌食罢的佳肴,面上透着克制的冷淡和疏离,草草道:“王妃只需知道,后来的许多情况,与那乌婆所道没有太多违和,孤母确是被太上王亲手杀害,所因不过是当时宗主权有所威胁,他为震慑,为控制日渐长大的兄长做戏罢了。当然,也为使渐有意识的孤惧怕、无援,好继续做他身前的刀,眼前的狗。” “妾听闻你那时,方才十岁,可曾……怕极了?” “……” 邱裴之看出吉宁的动情之色,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 只是这情绪中,分明带着一丝浅薄的愤怒:“怎么?王妃是在可怜孤?那王妃若知道,孤未曾怕过,甚至冷然葬了孤母与她腹中幼妹,屈身跪于杀母仇人,又手染鲜血,帮太上王抢掠扩土,帮其杀害‘兄长’,送走幼弟,步步缜密,直至后来夺得这无上尊荣的位置,还会觉得孤可怜么?” 他冷眼睨着吉宁,刚刚偶然所露之清冷俊逸的温和依然被浑身的肃杀之气所覆盖,眸中似是落下寒冰,比冰窖还要寒上几分。 这般冰冷,若是遇上寻常女子,定是惧上万分。 恐退之而不及。 可邱裴之不明白,他面前之人是吉宁,是幼时经历并不曾差之分毫的大辽公主。 是也曾见过至亲之人惨死至亲手下,孤苦无依受人牵制之人。 只不过她要好上一些,她有帮她抵挡在前,又相依为命的哥哥,后来又多了亦友似的小嫂嫂。 大辽也没有怪力乱神之说,她那长姊疯狂的野心,也不过一个集江山之权的虚妄王位罢了。 吉宁望着邱裴之,心底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她缓缓起身,踱至邱裴之面前,伸手轻抚邱裴之面颊:“邱裴之,我斗胆不喊你君王,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逞强,其实,身在帝王家,大辽除了没有明目张胆的残暴之相,你我所历本质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你心中郁结,即便不同我讲,我也大致猜得出来,你以为谁人不曾经历骨血相残、血雨腥风,你以为我粗鄙无理,就当真不能理解你心中的苦楚吗?” “你以为只有你的世界才是复杂的,我的世界天然纯白无暇吗?我不满五岁时,也目睹过亲人之间的争斗,感受过漫天的孤独和无助,扮过猪吃过虎,梦想过逃离,最终留下选择陪所爱之人背水一战……” “我承认,刚来时,我确曾怕过,因道听途说之传言,怕你这北国君王真是那种残忍暴戾、嗜血变态之人。我甚至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但你不懂,我吉宁是会看相的,我八岁时,就能一眼分辨整个大辽宫中,谁人可信,谁人不可信,谁人可用,谁人不可用。所以,我又如何分辨不出与我有了夫妻之实的人究竟是好是坏?” 邱裴之听着吉宁的话,眼中的冷漠逐渐融化成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停顿了一下,才抬头来,厉声闪躲道:“王妃……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总是有这等醉酒之言……” “君王难道没有听说过似醉而实醒,心实则明镜么?”吉宁迎上他目光,斩钉截铁着:“你这人,拉我入局又想推开,既想利用大辽的力量改变北国之混乱,却又想让我避之一切以免身陷险境,未免太过矛盾了。真是看似森冷无情,实则最为优柔寡断。” “王妃……未免自信得有点过了。”邱裴之从未见过这般女子,有些错愕,却依旧梗面而言。 “真的?” 然而,吉宁已伸手环住其颈,视线与之狡然相撞:“那君王何故愿意亲手设宴款待,与我讲这许多?” “孤……” “君王不会要说什么不过是以礼相待,接下来要问我的是那日你我不小心意乱情迷不觉事有蹊跷么,对?” 说罢,吉宁便伸手入自己衣领处。 两人距离之近,让呼吸本就微微紊乱的邱裴之瞬间失神,大脑空白一瞬整个人都僵住了,只伸的一只手红了脸颊而抓住吉宁衣领处的手腕,道:“你要做什么?这是孤用午膳的地方。” 可吉宁却笑了:“君王以为自己的王妃要做什么?” “……” 吉宁微微挣脱开来,从衣领处取出一叠用绣帕折叠包裹好的东西,置于邱裴之掌心:“你看看,这可是什么迷药?当日让我俩都失了智的东西,可是这个?” “你……知道那日有蹊跷?” 大约是知自己想歪了,邱裴之脸上的红晕难得有些退不下去,只得以深沉之声躲避自己心中触动。 “嗯!”吉宁畅快点头:“本来嘛,我真以为自己是酒量退步,并没有过多察觉,可清醒后越想越不对,想我即便醉了酒,你这等人再差劲也不该是那趁人之危之人。何况,君王醒来时比我还懵,这不符合常理啊?” “那王妃,如何取得这物?”邱裴之心绪逐渐恢复之前的理智与平稳,沉思道。 “我偷的啊,”吉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想,能希望我俩有洞房之实之人,必定对你有所熟悉,又可近我身之人,就想到一直跟随你的乌婆,就趁其不备,与小伊换了装,找个由头去乌婆房中探查,没想到,她枕下真放了一个神神秘秘的小药罐,我取了一点,就在这里了。” 吉宁的话音刚落,邱裴之的眉头便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叠用绣帕包裹的东西上,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这粉末,是乌婆那儿寻到的?” “嗯!” 见邱裴之蹙眉,吉宁又不解着道:“只是我实在不明白,如若这药粉真是迷药,她为何如此呢?她不是你宫中老人么?难道是服侍你久了婆母上身盼着抱‘孙儿’?” 邱裴之摇头,竟有些愧色着对吉宁道:“谁人告诉你这老奴服侍孤了?” 第245章 番外二:和亲之孤手上早就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那她?” “她倒确实在孤宫中多年,但从未服侍过孤。她的职责主要是管理殿中一些杂务,与孤的日常生活并无太多交集。” “可她曾说,她是您母妃的人?” “是,也不是,”邱裴之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冷意,“她入孤母妃殿中时,孤清楚的记得自己已满九岁。当时北国扩张至盛,宫中一度缺少一些打杂的奴仆,就从战俘国中选了些老弱妇孺,那乌婆不甚年轻,无人肯收,孤母妃见她可怜,就招入殿中做一些粗使的活计。孤母妃宫中并无什么人,这等卑贱奴仆的要求,太上王并没有相驳。” “那这样说,婆母对她知遇之恩,她不该陷害啊?” “婆……母?”吉宁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让邱裴之又明显一怔,稍有些不适应。 只前年冰山般的心,却不知觉暖了一些来。 可他到底不允自己这般,还是强掩心中悸动冷静道:“这粉末不知究竟是否,倒也未可知其目的。不过不管是不是迷药,都对你来说是个隐患,孤会派再派新的女婢前去服侍王妃,只是……” “只是君王宫中实在人丁寂寥,怕是没有其他什么信得过之人,对么?” 吉宁抢言,丝毫不掩饰自己再邱裴之面前惊人的洞察力。 甚至……还有点小骄傲。 她那般伶俐地看着眼前人,倒让面前这俊逸的君子有些羞然了。 “是,”邱裴之坦言:“孤身边,是真的没有什么年轻貌美的女婢。又不想让并不纯粹的内务插手,才将这老迈的乌婆安排在王妃身边,原以为是个厚道的,要不……” “别别,”吉宁摇头,“我有从大辽带了的小伊,也有其他几个知根知底的,并不需要什么男仆,况且君王也无需因此换人,以免打草惊蛇啊!” “况且……”吉宁脸又红了一瞬,映着略有迷离的瞳眸,甚是乖张而柔魅:“有人这般做,也不全然是坏事啊!” 空气又变得稀薄起来,连室内的光线都暗中带着红晕,两个人相对而坐,双目不觉对视,使得邱裴之略顿一下:“王妃,此言何意?” 吉宁俯身靠近一些,坚定道:“顺水推舟,才能看得清君王,坦诚相待,才明彼此之心。邱裴之,刚来时,我只想着如何相安无事,平静顺遂,可自那夜后,我好像变了……” 邱裴之目光微沉,似乎在吉宁的话中察觉到了什么深意。他缓缓开口:“王妃,是说……” “本公主看上你了,不管我们之前是利益使然的和亲也好,还是无奈之择也罢。现在,我真的想同你站在一条船上,我想同你一人一心,做一对造福百姓之恩爱帝后,助你除掉北国之桎梏,擦掉你不得已而为之暴君之伪装,不知你……敢不敢?” 房中空气依然稀薄。 北国的冬日很冷,是炭火不足以燃尽的冷。 可邱裴之周身的冷寂却好似忽然之间,卸掉大半。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自己的眼眸中定是闪过了什么光芒。 他好似看到吉宁眼中的星星了。 好似看到对面女子的身上,有他曾渴求却不敢求的温暖。 她说什么? 一人一心? 恩爱帝后? 他邱裴之,也配?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王妃凭什么认为,孤就不是真的暴君呢?孤手上……早就沾了不知多少鲜血……” 第246章 番外二:和亲之王妃真的生气了?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臭拧巴、臭拧巴、臭拧巴! 没瞎没聋的,为何都是那给脸不要脸的? 怎么天下男子都这样啊?! …… 从雪霁宫回了自己的又春居,吉宁就这般气恼着暗骂了三个时辰了。 她单手叉腰坐于凳间,眉心紧蹙,脸颊也因怒气而染上绯红。 精致的眉眼因生气而眼瞳透亮,乍看之下,如同水洗过的玉石似的。 本就圆润健康的脸蛋因怒气而更显得生动,加之娇俏的嘴唇紧抿,无端端竟生出一种美人动怒的风情来。 美得仅是小伊,都不敢直视。 还看愣了许多,直到门外的小女婢敲门递上茶水与饭食来,才疑惑道:“您到底与那君王聊啥了啊,竟气成这样,而且,王妃你们是没吃饭么?这都过了点儿了,您还要人准备了这么多饭食来……” “你管我!”吉宁倏然瞪过来,声音中满是不满和愤怒,“我就吃我就吃,本宫本来自和亲就没有吃饱过!” “……” 小伊无从反驳,毕竟这倒也是。 这一路而来,漫漫将一年的路程,加上入北国成王妃这短暂也遥远的一周有余。 公主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 纵是小伊,也是心疼至今,更莫说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皇上皇后了。 可他们看不着啊。 能看着的,只她小伊。 还有北国这些并不熟识的人。 也不知公主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从那雪霁宫的殿中出来,就不甚开心似的。 她虽与那木头疙瘩似的璩侍臣大眼瞪小眼的守在外。 听不得结实厚本的门板之后而二人究竟在做什么,说什么,但依稀可从里面的气息中,得出前半部分还算愉悦。 可……后面,逐渐就剑拔弩张起来。 只不过,剑拔弩张的不是那传闻中的暴戾君王,而是吉宁。 可不,吉宁后面骂街似的声音可老高了,听得小伊一愣一愣的,连带这平日里不善言表的璩侍臣也一愣一愣。 在要不要夺门而入之间徘徊许久,甚至都破天荒要同意小伊脆丁壳决断要不要违背王意同时入门、各自救主的建议时…… 门板才“吱呀一声被打开。 她与璩侍臣扬起的手于是齐刷刷落下,脸都各自莫名其妙地泛通红。 方才看见,邱裴之一只干净的手按在门板上,冷峻的脸依稀如常,一点儿怒意都未曾有。 实在是难得又罕见。 而他身后的吉宁,却怒目圆睁着,一脸不服气。 纵是如此,二人还是达成什么协议一般默契,相视的眼神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平衡,让人不禁猜想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小伊和璩侍臣都不敢去猜。 他们亦对视一眼,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和好奇。 还有一丝……互不服气。 而后,邱裴之只对吉宁微微点头,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低沉:“孤的话,还请王妃谨记心间,有些事,你可探,有些事,则万不可触及。” 吉宁虽然仍旧怒目圆睁,但在听到邱裴之的话后,表情似乎有所缓和,微微颔首道:“好。” 再之后,邱裴之又冷着脸对其余二人嘱道:“孤与王妃今日共食午膳之事,可不必三缄其口。” “啊?” 小伊与璩侍臣皆一脸迷茫。 明白…… 可二人犹疑几秒,还是乖乖应声附和着。 “璩侍臣,送王妃回又春居,令将又春居其他奴仆叫来,王妃初来,孤有话要问。” “是。” 第247章 番外二:和亲之王妃好像上头了…… 其实,对吉宁而言,有气的是真。 可做戏,也是真的。 戏,是与邱裴之达成共识,长了嘴,起了誓。 双方既都不含糊,又必定且愿意在一条船上沉浮。 那么,就不如携手共策,共赢而互勉。 只要他邱裴之不是什么自私冷血的暴君,只要他所图不是为了私权滥用,只要他刚正、心系苍生,也肯为吉宁打算,不会花心滥情,那么吉宁便愿意放下过往的疑虑和戒备,识君信君。 肩并肩,面对风浪,共同驾驭命运的方向。 且浅听下来,宵小北国,除了人之彪悍可怖而不好对付,与情理不通曲直难说外,皆是依靠神明鬼魅之说来挟制而行自己那点子权势欲望。 比起大辽沉浮风雨时的钩心斗角、攻心吊欲,也没什么可过分紧张的。 无非,就是有人妄图利用她行千门之计。 妄图利用邱裴之这君王无红颜知己与青梅竹马,而想将她吉宁拉拢或推入漩涡之中,打磨成白月光也好,设计成美人计也罢,都好日后拿这唯一的王妃来牵制君王罢了。 还有,就是太上王虽疯癫,却犹险,他是装疯还是真疯尚未可知。 可他求长生之术已久却已是真。 其心机深不可测,而北国又有所谓教派、“神明”交织,民众笃信于此,民智之混沌根本不好启智。 故而危险重重。 而这北国宫中又晦暗难测,世叔们虎视眈眈,嫡子之争随处即发。 …… 可这些,吉宁此前,已见得多。 大辽曾经腥风血雨斗争激烈,何况这朝阳初升似的新权之国? 于是她不再纠结于他会否愿意与她一人一心,“养猪种树”,也懒得在于此事间拉拉扯扯磨磨唧唧,只问他邱裴之既然此前是谋大辽之势才寻和亲,为何不能全然交心? “王妃想如何交心?” “妾助你夺权除患,君王则保妾北国王后之位此生稳固不倒,且余生安平乐道不受无妄之灾。” “就此?” “就此。” “好。” 邱裴之点头,可吉宁分明看到,他那冰晶一样寒冷瞳眸中分明闪过一丝失落。 他或许对自己之前所说是动了心的? 一人一心,帝后恩爱。 可他不愿意交付真心,罢了罢了。 吉宁想,举杯道:“那妾便与君王共谋大业,愿君王治下的北国不再孤寒血污,此后能清明朗月,风调雨顺。” 邱裴之微微一笑,举杯相应:“那就如王妃所愿。” 两人的酒杯在空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刻,虽然各自心中有着不同的思量和计划,但至少在表面上,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同盟。 也浅浅随吉宁计策,步下北国谋略之第一步。 做戏。 做给北国那些各怀鬼胎之人看的,不管是装疯妄图长生的太上王也好,还是争权夺位的野蛮权贵也罢,亦或是根本不知目的为何的邪崇鬼魅…… 为共谋北国之稳固,为余生安稳。 可是…… 原以为达成的心愿,却为何不曾觉得开心呢? 吉宁不知自己转变为何。 明明方才对邱裴之魅惑之言,不过是自己使的美人计,她本想要先拿捏邱裴之,确保日后吃香喝辣,没有和亲之危才那般言之昭昭、情深意切的。 可为何,好像自己真的动了心似的呢? 呸呸呸,理智理智。 只是,感情上头,理智实难。 吉宁才将这气恼演得入木三分,真假难辨。 竟连小伊都骗过了。 可也骗过了自己。 …… 第248章 番外二:和亲之即是交易,我便要那北国权势 所以这回来的一路。 吉宁多少有些假戏真做的成分,是真的很气恼。 是比当初费劲心思,追着一个暗卫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不曾引君侧目更心火交加的恼。 于是小伊与依君之命前来相送的璩侍臣则低头匆匆跟于后,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唐突的言语。 可究竟气的是什么呢? 吉宁自己也无从言语。 是气自己得知自己此生命定的夫君,原来既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隐疾? 更非什么表面佯装的凶残之人? 这不是好事么? 可他,却不是那个能与自己养猪种树、长相厮守的人。 气自己幼时有着与他无差二致的凄苦经历,却不能真的惺惺相惜。 气那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的温存,却不是君有情妾有意,而是迷药作祟,不能自控。 气明明彼此已然走到这步,却还是要道一句,大家不过是肯搭一条船,互惠互利的盟军。 是利益共存的帝后。 却始终不是相逢于漫漫飞雪中,风姿绰约的他,温文尔雅的她…… 最无奈的,是始终避不开所有宫中姻缘的宿命,明明可以朝夕相对,心与心之间,却隔着千山万水。 他最后说,王妃若当真愿意助他,他便愿意护她。 好啊。 不就是相互成就利用么,既然不能郎情妾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就如此呗。 吉宁想得开。 也看过太多。 权位上的男子皆是如此,或为权术而三妻四妾,或一生冷心孤寂,只爱江山不爱美人。 很难交付真心。 更不能交付真心。 即便是自己那般苦命的哥哥,不也曾负了小嫂嫂的一片真心,以江山社稷为由,得妻妾十余人么? 那一刻,吉宁只觉自己头顶有一盆冷水倾盆而下,将自己好不容易再次掏出的小鹿之心淋得稀碎。 方才所有的期待和憧憬在瞬间化为泡影。 只得“呵呵”二字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呵呵,这样啊,”吉宁掩面笑道,“恕妾方才失礼,妾刚才所言,也不过是自保的鬼话罢了,不过是怕孤身异国,无力自保,无人可依。” “王妃过虑了,”邱裴之依旧冷冷的,“孤并非无心之人。你作为和亲王妃,又是孤唯一的妻妾,孤自然会保你周全。” “如何保我周全?是保我一生不受欺凌?是护我不会在异国感到孤单无助?还是保我……”吉宁倔强的音色中竟又一丝哽咽。 惹得邱裴之顿了顿,声音略微柔和:“或王妃有何所求,皆可讲。” 皆可讲? 当真是赤裸裸的交易。 吉宁裹了裹自己的衣襟,觉得那日的缠绵都染上了羞耻。 “好啊,那君王可保我如在大辽一般无二的荣华富贵?” “可。”邱裴之不带一丝疑虑地点头。 “还有君王扫清障碍成大业后,我要做北国的王后。” “好。”他依然点头。 吉宁抿了抿嘴:“我还要北国与大辽百年之安宁,若有外敌来犯,北国要助大辽,要通商、要文化的交流,要让两国的百姓都能感受到和平与繁荣。” “好。” “还有……”吉宁蹙了蹙眉,声音坚定而清晰:“我知北国女子身份不可参与议政,但君王若要我大辽之势,要让妾参与定策,要给给予一定的权势……” “王妃……”邱裴之面色有一瞬的犹疑,迟疑道。 “你莫要小看我,”吉宁微扬起脑袋,垂下的青丝也随之微微扬起,“山水一程,你我遇到即是幸事,我知你虽手染鲜血,却心怀百姓,可我也有见识,有勇谋,我可同君王一同平内忧,抵外患,废旧制,破鬼神,除奸凶,定朝纲,且你既执意和亲与我,定是清楚,我吉宁不是什么好哄骗利用之人,你宫中这些邪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 “可你要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于众人面前,无比坚定地立于孤身旁,你本有大辽公主之外衣,无人会轻易害你,如若你参与孤立威清淤之事,孤不保证能百分之百护你。” 邱裴之冷毅的瞳眸之下,有一丝揪心之色:“且,过了腊月,依照北国习俗,你就要开门见孤的亲人,这其中,包括太上王,太妃,以及其余所有人……” “不破不立,不赌不成,”吉宁却声音平静,夹了一丝有些微凉的菜置于口中,漫不经心道:“君王保我六成,我保自己三成,我不怕。” “还有一成呢?” “还有一成,就看天意了……” 第249章 番外二:和亲之论无情,你其实不如我 腊月近末,北国终解酷寒。 吉宁立于廊下看雾幕般的细雨残雪,那丝线般的落雨,覆雨尚未解冻的残雪之上,雨丝如同细密的线。 细看之下,快要将她周围的一方天地都编织成网似的。 小伊端来了羹汤,嘟着嘴道:“王妃尝尝,这是今日的第五碗了,那些彪悍的厨子们太无理了,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们何苦调教他们呢,不如全换了算了!” “傻子,怎能这般说大辽掌勺王厨们。” 吉宁转身,温言笑着,满眼的柔。 “就是,王妃为准备正月的会面宴煞费了苦心,小伊你自己要多想想办法。那些王厨,皆是我们北国数一数二的,现下要学这们些精致的菜式,自然需要时间适应。” 一旁紧锣密鼓佯装服侍的乌婆从旁插言,满脸的管事嬷嬷模样。 只是,北国没有嬷嬷。 那乌婆,也不甚相配。 小伊这些时日虽表面顺从,背地里自是不服,此时见乌婆这般谄媚,真是连装都懒得再装,瞪着乌梅般的小圆眼,斥道:“乌婆说的容易,自己去监工啊?何苦替我来做伺候王妃的活计,我们王妃都亲自当师傅了,他们还矫情上了!” 可吉宁依然温言安抚:“小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像这细雨与残雪,需要慢慢地融合,不能急于求成。你不要同乌婆这般叫嚷,她也是好意。” 然,又转过身来,摆出这几日都在极力伪装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言行举止来:“小伊实在疏于教导,做事鲁莽,就有劳乌婆替本王妃跑一趟了,好生劝说王厨们,毕竟这也是君王的旨意。” 乌婆见状,连忙躬身行礼:“王妃放心,老奴这就去劝说王厨们。” 说完便踏着雨中泥污,转身匆匆离去,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能得过大辽公主的信任与依傍。 却实不知,身后的吉宁与小伊齐齐冷目,静看其离开,白眼瞟地飞上天际。 “啧啧啧,公主,您现在装贤良淑德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见其已走远,又四下无人,小伊终忍不住吐槽,轻声贴耳道。 “可你这演戏的功力,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吉宁伸手点了点小伊额头:“还有,莫再唤我公主,叫王妃!” “这儿又没其他人……” “你不知习惯成自然么,哪日万一无心,依旧这般脱口,恐被有心之人寻了错处。” “好啦,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啦,叫您王妃。” “这还差不多。” 小伊便撇撇嘴不再嘟囔了,她知自己家公主总有自己的鬼机灵主意,从前在大辽是,现在在北国也是。 只是在大辽的公主总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不管助哥嫂也好,整治坏人也罢,从不甚伪装。 可如今到了北国,竟还藏着她小伊也未知的一面。 演起戏来炉火纯青,不仅能演与君王不甚相合爱而不得的妃子,还能演梨花带雨柔弱柔情的女子,甚至……还能扮蠢。 哄得那乌婆一愣一愣的。 但公主说过,现下,见不着其他人,便只得从露出马脚的乌婆入手。 “可,那暴君真的可信?” “有何不可?” “他看起来又冷又狠。” “我看起来不也又悍又凶么?” 这样的对话,这段时日,她悄悄与公主说了不下几遍来,始终还是不很放心。 但公主每次都能将小伊噎回去。 好好。 反正公主总是对的。 小伊便安心当起公主的贤内助,指哪儿打哪儿。 比如,与乌婆“交心”,诉心中苦闷。 比如,帮公主送膳食给邱裴之,在众仆面前宣扬公主惊人厨艺。 比如,以自己所擅长的,先收买能用的仆从。 再比如,陪公主张罗准备正月里新妇会面宴之事儿,力表和亲王妃为表诚意,亲自准备之贤德。 主打一个人物信息差。 好让图谋王妃之人早些上钩。 且在在暗中观察乌婆等人的一举一动,从中发现更多关于北国内政纷扰的信息。 好在…… 颇有收获。 这几日,吉宁在寂静无人之时,甚至将从前哥哥让自己熟读,却从不肯读的兵法,研究了透彻,那些哥哥强行命她塞于行囊中的书籍,终是派上用场。 不得不说,哥哥江知栩,是早有预料的。 哼,也大概,是相信自己这妹妹聪慧的。 吉宁将书简搂在怀中,心中涩涩的,来北国近一个月了,终还是想家的。 从前言“大漠孤烟直”,可这里,只有“万里冰霜千里雪”。 也幸好自己结实不怕冻,也幸好邱裴之还算有良心,命人将她这又春居尽力添置了许多大辽才有的物件,也不知是他何时运来的。 甚至还命人匀出一间房来,专放千里迢迢背来的锅碗瓢盆,可让她自己安放自己人生中唯一能留下的小兴趣,还总来差人寻觅,说王妃做得一手好羹汤,好面食。 也不知真假。 不过,是不是真假,也算有心了。 这人,别件事都还算干脆利落,唯“情”之事,躲躲闪闪…… 躲闪自己对那非血亲之父的心慈手软,躲闪自己对所谓兄弟间冥冥之中的牵挂,躲闪自己违背公序良俗而篡位之无奈,躲闪自己明明心比纸柔,却要硬装狠厉…… 他压抑又苦楚,惹得这北宫之上,处处都藏着叹息。 他看似手染血污,也不过是看似…… 那故作无情,在吉宁眼中,还不如自己。 第250章 番外二:和亲之笑里藏刀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事实,确实如此。 自邱裴之点头,吉宁好似打开任督二脉。 不仅将一个贤良淑德的王妃形象印入人心,还不知以什么法子,让又春宫的仆从们,都对她言听计从,赞赏不已。 说这位来自大辽的王妃,既不跋扈,又亲和。 似乎还……挺好拿捏的。 …… 这话,听得吉宁开心不已。 却让小伊闷闷不乐,这不是贬低自己家公主么? 实在替吉宁觉得憋屈,不免又按不住自己同公主学的那股子暴躁来,总要寻那些这般偷偷议论的奴婢来一论高下。 好在,及时被吉宁拉回。 “你,到底能不能沉得住气?” “哎呀公主!”小伊沉不住气,却不得不服从,只得鸣不平道:“您这打的是什么招式啊?让他们看轻您有何好处,为何不能像当初在大辽时一样,挺直腰板,展现我们的威严,震慑他们,吓死他们?!” “……” 吉宁直视叉腰鼓嘴的小伊,似一个要赶赴沙场的壮士似的大义凛然。 不免又眯着眼睛,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无语许久。 才方按额际,懒洋洋道:“我的小伊,本宫前几日同你讲的话你又当放屁似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咦~!公主您注意些,说话这等粗鲁,您见过小伊何时耳朵放屁了?” “……” “再说了,那耳朵能放屁么?”小伊振振有词。 于是吉宁揉额际的手更重了,扯着嘴角道:“你别扯这些,你倒是说说,你记得多少?” “嗯……呜……”小伊努力回想:“记得公主说过……瞒天过海?” “嗯,还有呢?” “声东击西?” “嗯,还有呢?” “还有……然后笑里藏刀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很好,”吉宁适时点头,些许欣慰道,“倒都记住了,那便解其意。” “啊???”小伊为难,声音压得极低,娇憨道:“公主,您就别难为奴婢了呗?” “不行,快讲。”吉宁却毫不心软。 “您要奴婢干什么奴婢干什么就是了,何故奴婢也要跟着学这些?” 小伊这榆木脑袋,不记便根本答不出来,只得避之而言其他。 “这话我同你讲过千百遍了,从前我们在大辽有庇护又熟悉,根本无惧许多,可如今是在北国,君王尚不稳固,我们如何立身?现下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要学的用的,你便都要学,我们要学动脑,还要学自保,面对危机时方能有更多的应对之策。” “可那君王不是说咱们根本不必如此,他便能护之么?”小伊依旧不解。 “信他?”吉宁想起那日之言,又寒从心头起,不免将眉头皱起,翻白眼道:“我算明白了,这世间,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不管是大辽还是北国,宫中男子没一个能全然交付的,倒不如趁他需要多为自己挣些权柄在手,站好队伍,成其不可或缺之势,才能为自己争得一片天地。” “哈?” 吉宁讲得意气风发,只可惜小伊根本听不懂。 只长大了嘴巴道:“好了好了,公主你别考奴婢了,你说什么,奴婢做就是了,小伊是真没那脑子……” “好,那你便将方才那些词烂熟于心就罢了,也许不久后,会慢慢懂的……” 见小伊如是说,吉宁便不想再执着于此,况且,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这几日,她打探道许多,多到终知所谓北国宫中错综复杂之阵营。 才觉北国也不过如此。 太上王并不难除,只在邱裴之自己会否能逃开自己心中枷锁,她只觉,看似果断的邱裴之有自己所逃避之事,他对那个非血亲之父的深厚感情,并非自己所识那般皆为仇恨。 而民智之混沌,也并不难解,只是北国臣子多愚钝,除了以暴制暴,几乎无人可用罢。 唯难的是,是不知这背后还有什么“陷阱密布”。 不过,只待静观之道,再寻解法。 至少,明日就可将自己宫门开启,可会一会北国之宗亲,拜见太上王了。 …… 第251章 番外二:和亲之似宴不是宴 “王妃若不愿见,其实可以不见的,他那人……不管真疯假疯,终归是疯癫的,你也并非北国之人,可不必屈礼于此,有孤去就够了。” 腊月一过,北国已经不再连天下雪,太阳终归躲躲闪闪地露了脸。 吉宁身披狐裘与邱裴之依傍而行,乍看之下,一个衣袂翩翩,一个风姿卓越,倒显郎才女貌,甚是相配。 去往灼烈殿的路不算很远,但在风寒之地行走,倒显得道阻,且两边有任寒风凛冽依然跪得虔诚的一路仆从,让吉宁稍有不忍。 老的少的,都不乏有之。 只是邱裴之没意味过来,只以为吉宁是因惧而蹙眉,便温言慰道。 这段时日,不知是不是因稍有熟识,吉宁觉着邱裴之对自己说话温柔许多。 又一刹那的恍惚。 好在理智尚存,便又生硬地小声回道:“那倒不必,既是同盟,总要相互依仗,遇事自当一并面对。况且妾并不惧之。” 可孤为何瞧着你紧张了?”邱裴之转眸侧目,与她并肩,边走边看着她蹙紧的眉头低语。 也不知是装样子还是鬼使神差的真情一瞬。 邱裴之竟顺势将吉宁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把人拉到近前来,惹得吉宁一怔,脸又红了。 却在下一秒再耳畔低语道:“你那日交予孤的是西域迷香散,里面还加了安神的佩兰。” “哦。” 吉宁懒懒着道。 “王妃为何一点不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妾早猜到之事,还是意外君王身边果然没什么人才,这点子事,要耗时近一月才查出?” “你这话,是在轻视孤了?” 吉宁本以为这般直接,会惹邱裴之生气,却没有想到,他不仅不气,眉眼间还似乎染上了笑意。 “那倒没有,”吉宁略有不自在的顿了顿,忙转过轻轻挣脱其手:“不过北国一直如此么?这般寒的天,仆从要跪拜一路。” “王妃心疼了?” “还好,只天寒,若妾的话语能管些用,老的小的,便不必如此了。” “好,待日后清明,孤定会定此新政。” 依然是耳畔私语,在身后低头跟随侧边跪拜的仆从眼中,似是帝后新婚燕尔的你依我浓。 也有诧异者,不解他们那森寒的君王,竟也会身陷温柔乡。 不过有一便有其二。 历来成王者,谁不是如此? 他们只以为这大辽远赴而来的和亲王妃,不过昙花一现。却不知此后,她竟与邱裴之比肩除恶,治下了再不见阴霾与暴政的北国,一人一心,相伴一生。 …… 只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情。 此刻的吉宁只不着痕迹地看向前路。 愈往前走,周边的仆从就越奇怪,或表情呆滞、或畏畏缩缩、或阴寒似主…… 吉宁便知,灼烈殿快要到了。 只是,与吉宁想象不同的是,过门王妃王妃拜见君王之父与嫡亲的场面,并不似想象那般表面和气,背地里的钩心斗角。 这里的场面亦是肃穆而可怖的。 仿佛这宴不是宴,是刑场。 第252章 番外二:和亲之见过太上王 入殿门,灼烈殿并不灼烈。 处处阴暗无比,暗处甚至似能掐出一股子要人性命的毒水来。 其他似已习惯,只小伊吓得退了一步。 被璩侍臣厚道地伸手扶住,轻道一句:“莫怕。” “我……”小伊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想说点什么,却知现下的场合,自己一个陪侍的奴婢,还是寡言静语的好。 但她还是略微担忧地抬眸,悄悄看向吉宁,担心公主纵然再胆肥,也到底是女子。 势单力薄,怕该如何。 却看到前方的吉宁,依旧走得安然,与君王一道,款款入殿门。 只还未踏入正殿,沉闷压抑的气氛就被一道年老的声音打破:“迎君主王妃——” 吉宁抬眼看那老者,是一个已胡须花白,满脸褶子的近侍,正探着身子,毕恭毕敬道。 随后伸手引入。 吉宁随之望向殿中,见殿中拔高之处,有两张王椅,一张坐着一位身子健硕、面容狠厉而苍老之人。 手被粗长的链条锁着,却未限制活动,须发凌乱,正如雕塑般眯着眸子。 身侧一人一张食台,皆有人坐。 房间内气氛明明凝重至极,殿中间却依旧有穿着妖艳之女子,于熊熊燃烧的炭火周围,围面而舞。 场面诡异而违和。 见门侧老者近侍的叫喊,皆停下动作,匆匆隐于阴影中。 “听闻裴之以和亲之义迎娶大辽公主,正是这位?” 一个绵绵女声响起,并非落座之人。 那声音并不苍老,甚至略带童稚。 吉宁循声望去,再次蹙眉。 那人是从眯眸的太上王身后走出的,个头不高,戴着斗笠,看不清面部,只看得到嘴角有一颗突出的痣。 正当疑惑之际,却被邱裴之挡在身后,凌然与那女子道之:“正是,不过不知孤的爱妃,依旧唤这位为太妃呢,还是国师呢?” “君王如何唤都好。” 那人微微笑着,一步一生莲般的走下来,撤下斗笠,像吉宁与邱裴之福了一礼,则定定望向吉宁:“好一个美人,怪不得君王喜欢,纵舍北国众多绝色,也定要赴辽求娶。” “恐,不全是为了国事。” 吉宁客气笑笑,已知眼前人是谁,只没想到原以为半老徐娘的人,竟生得这般年轻貌美。 “真那太妃过奖了,不过是平常模样,倒不值得夸赞。”吉宁也微微礼了礼身,礼貌回道。 “你知我?” “只来时,听乌婆婆与妾介绍过,听闻真那太妃蛊术了得谋略见解皆是女子枭雄,是北国独一无二的太妃。” “你知便好,”她掩面轻笑:“我也是太上王曾经的国师,执掌这北国生丧嫁娶之事,只不过……管不得裴之这君王。” “你废话未免太多了,”正当气氛微妙之际,邱裴之轻咳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他转身面向真那,语气中未带一丝色彩,皆是森寒之威仪:“今日是爱妃见礼之日,还轮不到你来说辞。”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王位,行臂礼道:“孤携王妃,见过太上王。” 那人今日没疯。 可又似疯。 最吉宁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未睁眼,只沉声道:“真那……” 殿内所坐之人鸦雀无声,只听那王位上人声带低沉沙哑:“帮本王好好看看,这大辽远道而来的卑贱的王妃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第253章 番外二:和亲之你就应当听我的 “孤之前……轻看王妃了,没想到你竟这样厉害。” 入夜,一日渗人的宴礼过后,邱裴之与吉宁促膝相依地坐于床榻边。 谁人也了无睡意。 正月的夜静极了,回想一天的明争暗斗、言语征伐,吉宁只觉所谓暴政之下的寒凉与阴影,也不过是人性与人性的冷冷对立罢。 一天的虚以为蛇的表演,已是很乏,并不与邱裴之回话。 只是下意识地倚在床沿侧,打了哈欠。 “累了?”他依然问,往常故作森寒的语调间,如今满是温良:“若真累了的话……我们也可以躺下说话。” “君王安慰人的方式真是独特,躺下不让人休眠,还要说话。”吉宁也不违言,直怼过去。 “孤……” 吉宁这般直接,倒让邱裴之哽住了。 但不恼,倒是嘴角不自觉地扯了笑。 吉宁斜视的余光中看到了,却又懒得戳穿。他这样无趣的人,戳穿又有什么好处? 倒不如,将进度赶得快一些,快些助他尽快笼权,除掉后患的好。 且看着这般的他,吉宁心底的某一处终究还是柔软起来,耐心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困,最多有些累,这一日虚以为蛇的表演确实耗了些力气。” 这一日,她终于见识了他的难,也知这里不讲什么儒道的修养与表面和谐之道,所以宫之内外,皆处处都是争斗留下的血迹斑斑。 并不做任何掩饰。 人命仿若蝼蚁,自没有什么众生平等。 故而邱裴之行至为今并不容易,又因他不为人知的本质柔软,才让自己治国之路显得更难一些。 好在,吉宁都懂。 “你是不是觉得,以为我今日会俱会怕,会言辞间有闪失,会处理不好这等繁杂的人际关系,会忘了我们之前的计策,会还需你以自己先前所以为的方式来护我周全?” 她于是覆他耳边,轻声道。 邱裴之的脸颊处有些微红,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回复吉宁:“孤确实以为是这样的。” “那你现在可信我那日与你说的话?可愿交予三成实权给我?” “孤既一心与你和亲,自是相信的,之前……只是担心你罢了。” “但孤……” 邱裴之有些自嘲地笑笑。 “但你并没有多少人可用,当初助你夺权之人,也不过多是些趋利避害之人,对么?” 吉宁替而答之。 “你这都明白?” “你当初的处境,与我哥哥当年,也并没有太多的差别。” “我知道,他当年求孤暗中出兵时相助时,亦曾与孤讲过。” “所以哥哥也曾帮过你……” “是,孤能骗过太上王,也有栩兄的功劳。” “所以你才信他,将弟弟交予他守护,也信我,以自身权柄相压,求我和亲与你。” “是的。” “可你这样对哥哥和我……也是挺歹毒的。”吉宁佯装生气,挪开在其耳边轻言的脑袋来。 这让邱裴之慌张了起来,遂愧意道:“孤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你现在不依然没有办法么?”吉宁仰着脑袋道。 “所以?” “所以,你就应当全全听我的,我们不仅签下两国相护的契约,保大辽与北国百年平和,还要一起坐稳这北国帝后之位。我虽不如哥哥嫂嫂,但总比你那些不得用的并不能心怀忠义的迂腐臣子要强。” “可……” “可什么,可你依旧不敢信我,还是不信我大辽?” “没有,”邱裴之的清冷的眉倏然间蹙了起来,脸上那道唯一冷毅的疤也在昏暗的烛台下格外醒目:“但孤却觉得……” 第254章 番外二:和亲之可还愿意? “你……说什么?” 吉宁本是又困又乏的,但看邱裴之那双阴寒的眸中忽然的透亮与炙热,困意瞬间全无。 心也跳漏了一拍。 “孤是说……百年恐怕不够,孤与夫人,日后还会有子女,有孙儿,若我们能活得好好的,能长长久久,还要保千年、万年的平和。不仅仅是北国与大辽平和,还有我们的子子孙孙的平和,有百姓、山河、日出日落的平和……” 他顿了顿,轻轻挽过吉宁耳边的碎发,满眼温柔地望向她,脸颊肉眼可见的升了温:“孤的意思是,孤不仅信夫人,如今更不想错过夫人,孤不知自己会否配得上夫人,也不知,夫人那日所说的与孤一人一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还是否作数,但孤,想试一试?” “试?” 他说的那般深情,让吉宁由不得愣住,原本已经暗淡下来的心境,又忽地燃起了曾经对枕边人所有的幻想。 他没有叫自己王妃,叫自己夫人? “可是窗外又有耳?”吉宁吉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和不安,她的目光透过窗户投向外面幽暗的庭院。 邱裴之的眼神随之一紧,他站起身,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拉开:““无需担心,孤今日有派邱侍臣出兵严守于外,不会有趴缝的奸细来扰。” “那你现在,是脑子不清醒?发烧了?”吉宁将手递至邱裴之额头,妄图测一测温度。 可只刹那,那只探出的手却被邱裴之一把抓住。 “诶……你要做什么?”吉宁为掩内心忽然而来的慌张,倔强地仰头,直直撞上邱裴之的瞳眸,看到那清澈可见的眸中分明满满是自己。 “你刚刚唤我夫人?” “夫人这些时日,不也对孤不用敬称了么?” 吉宁垂下眉眼,有些不甚服气道:“妾是疏忽了,君王。” 哪知,邱裴之却并未松手,继续将自己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附在吉宁小巧圆润的手指上,自顾自道:“其实,孤并不喜欢你唤孤君王,孤喜欢你无视尊卑,像寻常人家夫妇一样,自在而无礼。” “哈?” 吉宁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一反常态,低垂着眉眼又格外温柔的男子,自觉有些精神分裂起来:“你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 “哦~”忽而,她又明白什么似的白了眼:“君王不是现下因今日之宴,觉得我有用了,才如此的?” 邱裴之未答话,只是笑得有些玩味。 “呵,故而如此,倒大可不必,君王就是不施什么美男计,妾也自是要帮的,毕竟这里无人可依,无人可信,信旁人都不如信你,我既赌了你,自会全力以赴的帮你。” “你这么以为?” 邱裴之笑中闪过一丝失落。 不过,吉宁又看到了,她蹙了蹙眉,认真思虑片刻,才有些不可置信的问:“又或者,君王同我来真的?” “孤若说,孤所讲是真呢?” “你……” 吉宁抬头看着邱裴之,烛光柔柔,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看。 好在,邱裴之没有将这沉默延续很久,他轻轻拉过吉宁的手,又坐回床榻间,温言忆道:“夫人,孤想以后都这般唤你,如何?” “……” “你或许不明白,孤自幼失去母妃与幼妹时,就生得心病,自此身边除了老媪般的仆从,从没有什么女子能近身。因为孤曾以为,若没有孤,母妃就不会惨死,因她之死,是为了谋孤往后的生……” “为何,只因非亲生?”吉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邱裴之摇了摇头:“因孤的命运,从幼时凸显战力的那刻起就已被定下。孤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巩固太上王的权力,既要成为他的棋子也要成为他的鹰犬。你要知鹰犬,是不能有感情,有依傍的。” “故而他便在你面前杀了你母妃?试图让你忌惮、让你从此不敢不从于他?”吉宁紧紧盯着邱裴之,生出一丝不明其妆的共鸣来。 “是,不过这些久远之事已不重要了,重要是正因如此,孤即便对夫人有爱慕之心,也并不敢设想什么未来……” 吉宁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所以你之前拒绝让我靠近,是因为害怕?” “是,怕让你失望,怕因自己的心动让你受伤,更怕害怕历史重演……”邱裴之紧握着吉宁的手:“可是,你那日同孤讲的话,孤这一月来,无时不在脑中重复,你不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你说,不要再蹉跎彼此时光,孤不是没有期盼的。” “所以?” “所以……孤想,既然有人想要利于夫人来要挟于孤,孤又与夫人互相敬慕,不如不再畏惧,不再与夫人彼此设防,不再蹉跎彼此。就依夫人所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让戏,真真假假,更赤诚一些。只是不知……夫人可还愿意?” 可还愿意? 第255章 番外二:和亲之孤听夫人的 “愿意,小郎君。” 熏炉中燃着的沉水香正盛,于是一股轻烟袅绕,飘飘袅袅于两人之间。 吉宁顺势探身,压在人高马大的邱裴之因一时羞涩有些斜倚的身体上,可双眸却如星空般璀璨耀眼。 言语轻轻。 “夫人……”邱裴之眉目俊秀冷毅的脸不自觉变得绯红,却不敢妄动分毫,只嘴硬道:“还请自重。” 吉宁于是便没有迟疑太久,只俏皮地笑着撤回方才妩媚又戏谑的动作。人生苦短,她虽足够理智,却也不想使得自己蹉跎别扭。 所以这一幕,她几乎是心满意足了好久。 直到邱裴之脸上的绯红慢慢褪去,珑珑衣袖,又威仪地正经坐回吉宁身边。 “孤虽已向夫人表达心意,可‘小郎君’这种称呼,以后还是不要再叫了,人前唤孤君王,你我二人是,就……唤作夫君好了。” “好好好,夫君。” 吉宁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前冷毅狠厉,如今在自己面前却已然温柔木讷的男子,心底已是无比柔软。 虽不信上苍,还是念上苍待自己不薄。 终归这趟和亲之路,没有白走。 自己也能遇良人,没有落得历来和亲公主看似尊荣实则凄冷的未来。 看夜已深沉,吉宁终还是打破这得来不易的两心相悦,说起正事:“去赴宴时,夫君曾说,已查清那迷药的底细,可还有其他的?” “自是有的,孤身边暗探已查明,那西域迷香散是北宫中一个叫鸷的仆从向宫外的药铺采购的,那鸷是静婉居的人,若孤猜得不错,自是受命于缙纱太妃,可……” “缙纱太妃?可是大婚前命那笀姑前来调教我之人?”吉宁插嘴:“哦,我有印象,就是白日里一直看着我柔柔笑来的女子。” “她有一直看着夫人笑?” “夫君没有注意到么?” “没有。”对上吉宁讶然的眼神,邱裴之笑了笑:“孤当时只顾着看夫人。” “……”吉宁偏开头来,将眼底偷偷浮起的小得意抹了去,又若有所思正色道:“那样说来,这缙纱太妃难道和那天女是有关联?亏我原以为,是那嚣张的前王国师的人……” “什么天女?”邱裴之微微皱眉。 吉宁无甚隐瞒,便将那日偷偷跟着乌婆之事和盘托出:“夫君以为我那日反常醉酒,会全然不知?怕是那些人不知道,我吉宁在大辽时可是有名的酒蒙子,带着皇后嫂嫂喝大酒,可是气得当哥哥的皇上都因我俩颁了禁酒令的,所以,我怎能不知这其中定有猫腻?” “所以夫人一直瞒着孤,偷偷盘查?”邱裴之再次皱眉,眼里却闪过心疼。 “是啊,我当时尚怕你,你亦不曾信我,可我从不爱做痴傻之人,就自己查,能近我身者,除了小伊,便只有你派来的乌婆,我不查她又当查谁?”吉宁坦言:“说实话,那日看到那乌婆与那天女,我甚至以为,一切皆是夫君手笔……” “呵?”邱裴无奈笑笑:“孤何苦至此。” “是啊,我也觉逻辑不对,就像我能看出夫君不该是行暴政做恶事的暴君一样,他虽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绝不是算计自己夫人的人。” “嗯……”邱裴之倏然有些哑然,吉宁这话,听着润耳,却又似乎哪里不对。 不过罢了,谁让他已然眉眼都是她呢? 但幸好,他的她不傻,甚是聪明,是比过自己的聪明狡黠,那样夺目,那样耀眼。 亦勇敢大气,是女中豪杰,也是人之翘楚。 会扮猪吃虎,也会让他这心冷刺骨之人,都为之沦陷。 可他不怕,正如她相信他,他也信她。 信爱能抵过万难,信他们能携手拔除奸佞,扫去封住北国百信民智的牛鬼蛇神,让北国美好纯白的风雪不被暴戾所污。 然后,便可一人一心,携手踏过万水千山,养傻孢子种雪松,治国平家看子子孙孙长大…… 那是他以为自己一声都可望而不及的生活。 可当吉宁踏着那场浩瀚风雪而来时,这永不可及的梦,好似终于有了具象。 她告诉他,她来助他,那他,便用一生来护她。 想到此,邱裴之又看向吉宁,眼底的万里冰霜已经全然融化:“那依夫人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呢?” 第256章 番外二:和亲之自此交心 那一夜,两人几乎一夜未眠。 她讲他听,他分析她点头,若不知是在制定什么合谋的计策,只依烛光下相互依偎的身影来看,还以为是小夫妻在闺房夜话 有时聊着聊着,又跑了正题。 吉宁想起许多话本间的趣事,邱裴之则讲起从前几乎从不对人道的许多心事,许多人影散落的,在的不在的,逝去的,铭刻的。 往事随着二人坦荡的言语而沉浮。 揭开了一些秘而不宣之事。 邱裴之才知赴大辽时所打听的吉宁,并非真的那般不学无术,她虽刁蛮凶横,肚子里几乎不装甚多正经女孩子要学的四书五经,可庞杂的各类杂书并不少看,志怪杂谈、神话传说,以及兵法轶事都翻遍了。 且不同平素女子那般谨小慎微,有胆识又有抖机灵的才智。 并不循规蹈矩,让他邱裴之只感着怎么都配不上夫人。 只心道那暗卫实在有眼无珠。 可又不得不感谢那暗卫的有眼无珠,不然,他如何娶到吉宁? 若没有吉宁,这一世,也许就真的只能做个孤寂之人。 成大业,则需做那外人口中弑父杀兄的残暴之人。 不成,则身首异处,成孤魂野鬼一个,遗憾飘零于世间,除了已被他送去大辽的幼弟,谁人也护不得。 更不要提百姓了。 而如今,眼前这个心心念念的姑娘,愿同自己共执江山,为他出谋划策,是何等幸事啊。 即便是骗他,也值了。 何况,他相信直觉。 正如,吉宁相信他一样。 只是对吉宁而言,眼前的邱裴之多少还是有些让自己失望的。 失望他看似阴狠,实则优柔寡断。 看似冷冰冰的,实则心肠极软。 他说自己得位后不除那非生父的太上王,是因民智不开,不可妄动他们心中之神明。 实则呢? 他说起那人时,分明有恨又有不舍。 恨那人只将他当鹰犬,杀他母妃与幼妹,却心念那人对自己不同于其他亲生嫡子那般无情。 曾将他如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亲子般养在身边,直至他十岁。 又于他面前,杀他生母与幼妹。 告诉世人是爱妃不识好歹对不住苍穹之王。 然又没事儿人一般待他这非亲生子如故。 让他惧不得,念不得,恨不得,痛不得……心魔如此,还能生成这般冷面心柔之人,实在不容易。 吉宁想,若换做自己,怕就真成了魔鬼。 好在,他不是自己。 可为何又生出一股“怒其不狠”的心境呢? 罢了罢了。 若想不通的事情,那便不必想了。 也许解决了眼前之事,所有的执念,便都解了。 于是夜沉沉,风轻轻,聊着聊着,吉宁只觉眼皮愈发沉重,沉重得想要不由自主倒在身旁之人的臂膀上,安安稳稳睡一觉。 吃饱了,睡足了,才有力气智斗奸佞与真正的残暴之人,谋划风情日丽的未来。 不是么? 她便真的安安稳稳倒在他坚实的臂膀上。 让难得打开话匣的邱裴之心倏然露了一拍,看着倚在自己肩头的夫人,再不敢动弹。 就这般,生生护着吉宁,坐了一夜。 直至天蒙蒙亮,直至守在外殿与耳房的小伊与璩侍臣同时进来,将端在手中的洗漱盆和拿在手中的剑不慎跌落…… 同时……替两位主子羞红了脸…… 第257章 番外二:和亲之任急风骤雨,与君共谋 “君王又轻薄我家王妃!” “你是不是瞎?没看到是王妃倚着君王么?还睡得那般憨实,怕是害君王怜香惜玉静坐了整一夜都未可知。” 璩聿珩虽是挺中意吉宁这王妃的。 可说到底,还是与自家君王更加亲厚,看小伊如此不爽于君王,不免目光如炬地辩解两句。 “可我们王妃也睡得并不舒服啊,你说松软的床榻不躺,非要枕着君王,那硬邦邦的肩头得多硌得慌啊!” 只是小伊快人快语惯了,又不甚喜欢那面上冷冷的、阴厉的邱裴之,只一心护主。 何况遥遥和亲路同行了一年半载,她与璩聿珩就算不熟也早已相知。 何况这一月来,又与璩聿珩见得最多。 整日里大眼瞪小眼,早已不将他当跟葱,难免没大没小,嘴上没个把门的。 只这一次,涉及君王,璩聿珩倒没那般纵容她:“君王臂膀那叫宽厚,那是战功赫赫而留下的肱头肌,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啧啧啧,说得跟你多懂似的,怎地,你体会过?” “你……!!!” “我怎么?” “你个小奴婢,说话注意些!” “我不注意又怎样,璩侍臣是要打我板子,还是再把我扛出去?” 可小伊并不怕璩聿珩,便并不示弱,只见她仰着下巴,瘦弱的身体挺得笔直。 跟个……滑稽的小鹌鹑似的。 让不爱同她计较的璩聿珩再次无语凝噎。 “……!!!” “罢了,念你年岁尚小,本侍臣不同你计较。” “啧啧,装什么大尾巴狼,明明是辩不过我。” “你!” …… 他俩方才忙完各自手头工作,皆慌慌张张退下,留两位主子在寝殿更衣。 因害臊而起的脸红未退,则默契地杵在外殿角落等着,你一句我一句,轻声细语拌着嘴,若不靠近些,并不知在争辩什么。 只脸上那面红耳赤可见多激烈。 对峙到专注时,连身后互执彼此之手,轻轻踱步而来的君王与王妃都未曾察觉。 直到吉宁一声轻咳。 才双双惶然转身,熟练着一并跪下,动作甚是默契。 “怎地,本宫与君王情投意合,你二人,还不如意了?”吉宁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戏谑,面上却佯装微恼。 乍看之下,黛眉轻目中竟还有着与邱裴之几乎如出一辙的威仪。 好一个夫妻之相。 可小伊与璩侍臣已经无心观察,他俩头都未抬,只为方才争论懊恼着。 不服气着。 耳朵更红了。 红的连对他人素来冷厉的邱裴之都不免在眉眼中闪过一丝窃笑来。 他与吉宁一样,无意责备这两个最忠实、最亲近之人。 抛开主仆桎梏。 一个似姐妹,一个似兄弟。 只刚刚斗嘴的内容实在让人忍不住发笑,多大了,还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于是冷了二十几年的邱裴之,人生第一次学起了吉宁的俏皮,挑着眉调侃璩聿珩道:“看来昨夜的值岗让璩侍臣与小伊不甚尽兴啊,竟这般关心孤与王妃,不如开个专场如何?” 邱裴之话音未落,璩侍臣与小伊同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尴尬。 说实在的,君王今日好似会笑了,有些意外。 又……有些好瞧。 可瞧了一会,又都惶惶低头,幼童认错般嘟囔道:“属下(奴婢)失态了,还请君王王妃恕罪……” “罢了罢了,”吉宁见状,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温柔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语气中满是宽容:“早膳本宫与君王就不一起吃了,待会本宫要去趟静婉居拜见缙纱太妃,小伊你不必相陪,我有其他任务交予你,君王会交代,你现在,去把乌婆叫来。” “啊?可……”小伊抬头,满是担心。 可吉宁并不与理会,只与邱裴之相视点头,似彼此间有什么阳谋似的,便不再多问,泱泱着下去了。 “璩侍臣,终归你也不困,陪本王再去会会那几人。” “哪……几人?” 璩侍臣心中的问题还没出口,却见邱裴之已飘飘洒洒,负手走出殿门。 遂箭步跟上,再不问其他。 第258章 番外二:和亲之回首已是多年后 “在想什么呢?” 多年后,雪霁宫的院落中,满满都是白白皑皑的初雪。 吉宁坐在院中那个邱裴之费力搭建好的秋千上看着孩童欢笑玩闹,思绪早就飘向那惊心动魄的前几年。 那几年,她曾下了一个莫大的赌注,赌眼前一看就喜欢的男子是良人,赌他们相视无尘的双向奔赴,赌命数、赌眼光。 赌他并非什么阴冷狡诈的暴君,赌他会治下一个让自己舒适,让百姓不再整日在压迫中战战兢兢的风雪之国…… 还赌自己的才智与演技,自信骗得过所有妄图利用自己加害邱裴之的人。 也骗得过北国那比预想中要复杂得多的权利结构。 只是这赌注,当真不容易。 且一开场,就无了退路。 那些年几乎很难,难到她与邱裴之之间的羁绊与情感愈来愈深,危险就愈来愈多。 那时宫中有狡诈的缙纱,阴险妄图长生的太上王,企图用蛊术把持朝政做女王的国师…… 还有宫外风靡的邪教。 每一个,都奸佞而不好对付。 只幸好,帝后间的坦诚是当时最好的武器。 幸好,他们都是张嘴之人,容不得一丝误会与别扭。 于是,她坚定地同他一起拔除奸凶,平定内忧,他也坚定地同她一起,废除邪教,唤醒民智,将操控他人生多年的太上王打入地牢…… 最艰难之时,还曾一同披甲上马,携手御敌。 他为她挡过一剑,她为他守了好几夜。 …… 吉宁如今回想起来,都不太清楚,自己与邱裴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缔结下那般牢不可破的情感。 或许,是邱裴之受伤醒来时起? 或许,是在动荡之间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起? 或许,是在王儿以安诞生那刻起? 或许,是风雨剧变中,她以自己异于常人的女子魄力挺身而出,保护他安然无恙的瞬间? 更或许,是在初次相遇之际,互表心意那一日,就……已经沦陷? …… 初雪乍晴,北宫昨日下了一夜的雪。 那雪,下得如她当年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一样洋洋洒洒。只不同的是,那时风冷心惧,如今,风冷却心暖。 日光照来的时候,房檐下夜里冻着的冰晶都被照得晶亮闪烁,仿若新生。 煞是好看。 吉宁盯着那冰晶,便不自觉地回忆起往昔来。 忆得入神,连以安唤自己都未曾察觉。 直到这小人儿嘟起了和吉宁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嘴,扬起那与邱裴之几乎如出一辙的下巴,冷着眼又道:“娘亲这般脸红,究竟在想什么?” “啊?”吉宁被以安的话拉回现实,迎上这小子冷冷的眸光。 不禁嫣然一笑。 这才约莫快三岁的小人儿,怎长得这般出色呢? 一身白衣,面容英俊,五官清晰如画,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 真是似曾相识。 那透亮清冷的瞳眸,在苍松的映衬下,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只肉乎乎的脸庞与小手,最像自己。 吉宁于是伸手摸了摸以安的头发,柔声说道:“娘亲在想一些往事。” 可睿智的小孩子根本不信,一副了然的模样道:“想往事怎会脸红?娘亲莫不是在想爹?” 可是聊到此,又禁不住忧伤地低下头来:“可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什么时候? 吉宁一时哑然,只得轻轻抱起以安,略微失神地看向面前苍松。 第259章 番外二:和亲之云去云来 “以安王子不必太过担心,君王只是派兵南去支援,现下已走了三个月,应该就快回来的呢。” 说话的人,正是小伊,她从宫门口探了头,灵巧的露出盘了发髻的脑袋,唇红齿白,机巧伶俐依旧,一点儿不像个已经嫁做他人妇的夫人。 “你不在自己府中好好待着,又跑来我这儿作甚?”吉宁看到小伊,心情已是肉眼可见的变好。 只是言语间依旧带着些许戏谑与无奈,“你总是这般不请自来,难道不怕庞杂人等说闲话吗?” “说奴婢什么,说奴婢是在指挥使大人受了委屈总往娘家跑?”小伊轻笑,步伐轻盈地走进屋内:“那就随他们说去,好让我家那木头脑袋的使司加倍对奴婢好,哼。” “你这股子恃宠而骄倒傲气得很。” “还不是跟王后学的?”小伊骄傲的扬了扬头。 吉宁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看着小伊那自信而又不失俏皮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温暖。 可笑意过久,又是止不住的忧虑与难过。 现如今的雪霁宫不似曾经,很美,处处都是吉宁精心打理的痕迹,可无论如何装扮,终究装不出大辽记忆中的模样。 一晃五年过去,北国终于不再有奸佞把持,邱裴之得以正位君王,吉宁为王后。 生活的高低曲直步入正轨。 远在故土的大辽却又生了动荡。 故国南望,路途漫漫,曾经盛放少年年华的地方成了异乡时,再得大辽消息,却听闻哥哥因病薨逝的消息。 那一日,平日总是没心没肺、乐观开朗的她伏在邱裴之怀中哭得几近断了肠。 不敢想哥哥走时该是有多遗憾,不敢想小嫂嫂往后孤寂的岁月又当如何,不敢想往日里一起喝酒吃肉的姐妹,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大辽会再有虎视眈眈的奸臣乱党么? 会不会边关不宁,再入动荡轮回? …… 那段时日,吉宁几乎是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多愁善感,什么是心痛如斯,这一痛,这一担心,就是好几个月。 好在她身边有夫君邱裴之。 以安,和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还有随时关注并传递消息的璩指挥使和几乎天天来的小伊。 又闻小嫂嫂携幼子登位,从此成大辽最年轻的皇太后,强撑起大辽一片天,以雷霆之势稳住大辽来之不易的河清海晏。 还坐镇宫中,抵御了前来趁机侵犯的外敌。 遂才放下心来。 慢慢从哥哥江知栩薨逝的阴影中渐渐走出。 只可惜北国也刚迎来朝阳,她腹中又有孩儿,想远赴大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得先派使臣捎去思念。 只是次第岂无风雨? 派去北国使臣还未能赴辽,就又有官兵来报,说是大辽再遭敌国来犯,与此前不同的是,敌国来势汹汹,应是不好惹。 “那外敌是谁?”邱裴之爱屋及乌,随即动怒。 “是蜀国,亦有其他趁势不死心的。” “大辽既是王后故国,便是孤的故国,既如此,北国便不可坐视不管。”邱裴之眉头紧锁,几乎不带犹豫。 “君王可是要属下派兵支援?” “不,孤亲去支援。” 第260章 番外二:和亲之披星戴月奔向你(终)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从踏入北国的大雪时日起,吉宁与邱裴之相扶相持五年,从陌生怀疑到惺惺相惜,她懂他,他便懂她。 她从不相信流言,她信自己的眼,所以从一开始便选择相信他,而他,纵然过往皆是满心伤痕,却依旧能在泥泞与冷漠的渣滓中生出坚韧的良善来。 之后不管多艰辛的路,他们亦从来都是坚定地站在彼此身后。 故而对邱裴之而言,吉宁早已刻在心尖儿的珍贵。 所以,大辽亦是。 于此,他看不得大辽动荡,更见不得往日大大咧咧的吉宁伤怀。 才毅然决然,不顾北国也是刚刚从喘息中站稳脚跟,这一走,就是三个月。 走时,吉宁亲自为他披甲,虽也诸多担心,但看他宽慰她时满眼的温柔与宠溺,又觉瞬间心安。 她信他此去定能助大辽一臂之力,更可安然无恙回来。 他亦信她,会守好北国。 好在,如今的北宫已不见曾经密布的阴霾与昏暗。 如今朝中有良臣,维安有升任指挥使的璩聿珩大人,民中有新晋人才,连吉宁从前留下陪自己和亲的奴仆,除却嫁作他人妇的小伊,如今亦个个出类拔萃,身兼重任。 不过小伊知足,她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 当初吉宁让她做女司时她嫌累不肯,却在得知北国的侍臣不同大辽不必净身,皆是堂堂七尺男儿时,开心得嘴合不拢嘴,好一个满心男女情的痴儿,可惜了了。 不过良缘无欺,两人从互看不爽到互生爱意,也是难得。 于此,吉宁虽嘴上说着小伊是烂泥扶不上墙,可看她的眼神,依旧还是满眼的宠溺:“你一大早兴冲冲来我这,比传信官速度还快,又眉笑眼开的,应不单单是来秀恩爱?可是你家指挥使大人又先递消息给你了?” “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后,”小伊从旁拉过一个竹凳,笑意盈盈地摸了摸吉宁怀中小以安的脑袋,吐了吐舌头:“聿珩今晨递消息给奴婢,说君王到时,大辽的危机已经解了,往后不必再担心了。” “哦?”吉宁笑意立上心头:“如何解的,可是君王使上了力?” “哪啊!”小伊骄傲地扬扬头:“是咱大辽威名赫赫的南风女将军和一个什么林将军,一出兵就将蜀国打得屁滚尿流的,根本用不上君王,甚至君王到时,已经快收场了。” “啊?”吉宁又高兴又尴尬,“那君王这一趟,岂不是白跑?” “也不全然是,聿珩说咱们君王率兵之举,不必出兵,就好生唬了那蜀国皇帝,君王说北国与大辽一心,若他们再敢来犯,必当拿其脑袋,吓得那蜀国皇帝屁滚尿流。” 吉宁听后,不禁笑出声来,“还有点用就好,那蜀国皇帝这回可真是被吓得不轻?” “是的,估计此后,不止蜀国,其他周边小国都再不敢来犯,或许……不止不敢犯我们大辽,北国也无人敢欺了。” “倒算得上一箭双雕。” 吉宁笑着摇头,话中为夫君填补。 只没想到,怀中还有个捧哏的。 小以安满脸神奇地听着“小姨”与娘亲讲话,也不知三岁余的年纪能听懂多少,却还是骄傲的拍着肉乎乎的小巴掌点头:“爹爹好厉害,娘亲的母国也好厉害!” “那以安要如何为爹爹庆功啊?” 此昔间,殿外意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声音清凌凌的,却莫名温和,抚人至极。 那是……吉宁已然三个月未听过的声音了。 熟悉又亲切。 “爹爹?”小以安率先从娘亲怀抱挣脱开来,张开稚嫩的小手臂兴奋着冲向殿门口。 果然……门外栩栩走来一位身披白色大鳌的翩翩公子来,他从雪中踏进门槛,风度依旧、高大依旧。 只脸上的白皙少了些,臂膀又厚实了些。 脸上那倒稍有违和的疤痕隐隐现着。不过许是三个月只顾快马加鞭未曾净脸,连胡须都续了起来。 平添了一丝沧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一看,就是结束行程后,披星戴月而回。 不然,怎能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让小伊都惊得忘了下跪,嘴巴长得老大,杵在吉宁身旁。 于吉宁快速走向邱裴之时,才想起惶惶然下跪。 “吉宁,孤回来了。”邱裴之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股暖流,平息了落雪的寒,一瞬就温暖了整个院落的空气。 …… “小嫂嫂……还好么?” “听大辽将军讲,很好的,王后不必担心。” “那将军,可是叫南风?” “是,王后认得?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好生让人佩服,不……不过不及我家王后骁勇。” 夜静,星河璀璨。 哄睡小以安后,三月未见的邱裴之与吉宁略显疲惫地依偎在窗前,看着洋洋洒洒地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邱裴之是有些惧内的。 北国自他稳固王位以来,便率先改了婚制,君王无需侍妾,国之安稳更无需联姻与进献女子。 至少,他邱裴之这个君王,此生只要一位妻子。 北国如今的清朗明月几乎有吉宁几乎一半的功劳,这道规矩便无人敢异议。 帝后二人,竟从此真的一人一心。 只是重任在肩,大概此生都不可能养羊驼种苍松了。 不过没关系,吉宁说他们可以养一堆小儿啊,现在有以安,腹中有以宁,之后还会有以顺、以平,以和、以直…… 除了生儿育女是真的累,单单老腰都受不住。 但往后就算不想自己生,天下还有那么多无人可依无家可归之孤儿啊,他们无论是谁,都当是帝后心尖儿的孩儿的。 只要彼此携手相依,雷厉又仁慈,就不怕治不好这天下,救不下那些身世凄凉的幼儿。 …… 吉宁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语意却略带嘲讽:“夫君倒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你的眼睛里只有我,是不会也不敢有她人的。” “那是自然。”邱裴之轻轻揽过吉宁,手小心抚向吉宁隆起的小腹。 可吉宁的深情却不过三秒,又戏谑起眼前夫君道:“何况,我家江南风也不可能看不上你啊,她连我哥哥都看不上的!” “……” “只可惜,再看不上,哥哥也不在了,她们如今大概都好,唯辛苦小嫂嫂了。” 后面这句,吉宁是呐呐着的。 她璀璨的眸中噙了泪,邱裴之看得真切。 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得柔声轻言:“夫人放心,大辽太后很坚强,她为大辽撑起了一片天。” “是,我大辽女子都是顶好的,”看远方依旧星河灿烂,吉宁收起泪花,倔强地扬起如今再次圆润起来的小脸:“所以夫君要守信重诺,老老实实待我好,我也是大辽独一无二的女子呢!” 邱裴之终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从眼至言皆是宠爱:“孤自然知道,孤的吉宁是大辽最璀璨的明珠,更是北国唯一的王后,无人能及,也定不可及。” “嗯,可夫君我有些饿了。” “想吃什么?夫君为你去做。” “想吃……肉油饼、桐皮面、猪羊庵生面、蜜糕,嫩牛排蒸、姜蜜水、橙汤。” “好。” “可你这次要认真点,别再用自创的法子了。” “明白,一切听夫人师父的。” “嗯,孺子可教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越吃越胖怎么办?” “夫人胖点是福相。” “不要不要,还是不要继续长肉了。” “那把肉油饼、桐皮面去了如何?” “好……” “那孤现在去小厨房了。” “诶,等等……” “我想了想,还是不吃了。” “可你不是饿了么?” “呜……那还是稍微吃点,只要一碗猪羊庵生面。” “好的,再加一个橙汤解腻?” “好……不过生完以宁,夫君要陪我减肥!” “好好好,都依夫人的。”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 那晚月光很亮,雪很剔透,日子平常又温柔。 好在,往后五十年人生的每一天,皆是如此…… 第261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 “早儿,早儿……” 人在弥留之际,身体会愈来愈轻,意识也会愈来愈浑浊。 天际与尘世连为一体,连星星都洒落人间。星河相连,能相望却不能触及。 但,足够好看,足够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心底的沉闷变得轻了,我踏上那月光色璀璨的桥梁之时,老迈的身子便愈来愈轻。 直至狂奔,连衣襟都轻盈飘荡起来。 我看得到江知栩,他就站在桥的那段,只是,这座桥好长啊,长得我奔至他面前时,都气喘吁吁起来。 走近时,才看到他还是少年时模样,龙袍宽宽大大,在细软的风中飘扬,一如我们初见是模样。 我才明白,人在弥留之际,是会眼花的啊。 我那时总觉得他胖了。 可走近才知,他没有。 真是一点不听话。 我明明有祈祷过上苍,让他在天宫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等着我。 如今,他果真等着我,可却终究没有吃胖。 太讨厌了。 只是,我无力责备他,我掩了面,一时有些不敢相看。 不是怕自己看他,是怕他看我。 我方才跑得太快,竟忘了对镜自瞻,我可否还是那般老态龙钟? 我可否,有恢复此生最美时的少女容颜? “江知栩,你不要看我,我是不是……变得太老了?” 我躲闪着,背过身去。 迟迟不肯转身。 可他未答我这问题,声音那般沙哑着:“早儿,对不起,这么多年,你一个人累不累?” 累不累? 累。 怎会不累呢? 我都忘了,我一个人究竟走了多久。 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我掐指来数,才明白,是五十年啊,我竟一个人,在那宫中,茫茫然待了五十年。 待到儿女都有了青丝,皇孙皇孙女们都成了美满的家室,待到盛世依旧,时光不负。 一切都好。 唯有,他不在。 我可真能熬,对不对? 我于是背着身,也不知为何,骄傲得像个鹌鹑,仰着头倔强道:“可你看到了么,你期盼的海清河晏,我替你做到了,我棒不棒?” 棒不棒? 我以为,我的少年会开心,他会夸我的对不对? 可他怎好似哭了呢? 我听到他的哽咽了。 然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就那般小心地从背后揽住我,久违的,深情的,可话语间,却止不住的哽咽:“我知道,我看得到,看得到,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早儿,对不起……” 他……在说些什么啊? 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 他幼时的难我都知道,他少年的挣扎我也知道,他青年时究竟被病疾拖到如何羸弱,我也知道…… 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没关系啊,没关系啊……”我呐呐着,不知为何,本该喜庆的时刻,自己的眸中也悄然染了泪。 我的少年,你不必抱歉。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怨过你,我怨过你初见时那般冷漠,我怨过你罚我抄那么些乏味可陈的经书,我怨过在最依赖你时你娶了那许多莺莺燕燕,我怨过你不得不下那沉重的旨意,我也怨过你那么早抛下我……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你从来都不是故意。 我知你的迫不得已。 所以,那许多种种埋怨,我终是原谅的。 我五岁进宫时,就已然没有了家,知我无用而弃我,嬷嬷被害,那时年幼,如若没有你护我,我又将如何呢? 大概早就尸骨无存,落的与沈家一样的下场。 我又如何活得这般久,如何成那一世功勋的皇太后? 我的世界,应早就没了色彩? 所以那几十年的孤寂,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想将这话告诉身后的少年,想扑入他怀,说没关系啊,终归你等着我,我们今日天宫得见,就算踏过那奈何桥,往生轮回,也是值得的。 而且,我还有好多人没见呢,娘亲,嬷嬷,弟弟,还有赵婕妤和我的月月,也不知他们有没有一样等着我,还是,早早地踏入轮回。 走向新生? 不过就算见不到也没什么的,只要他们都好,来世圆满,就足够了。 等没等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终究没有说出这些话,身体就又晕晕乎乎的,大概是灵魂,太轻了? 我听到我的少年说:“早儿,我向天宫请了命,我们重来一世好不好,重来一世,我定拼尽全力护住沈家,护住你一生美好,你不要再遭此劫难,不要幼小入宫,不要再跟着我这般苦……” 重来一世? 他这傻瓜,究竟在说什么啊? 可我身体怎又轻了? 像是张纸片,轻得连到嘴的问话都化作烟尘,悠悠扬扬的。 悠扬得我都听到嬷嬷唤我了,那声音好熟悉啊,慈祥又温暖。 久违又亲切…… 你听,她唤着:早儿,早儿…… 第262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2) 我从睡梦中醒来,睁眼就看到嬷嬷。 “女公子今日怎睡这么沉,老奴唤了好几声,太阳都照到屁股了才肯起床。” “很沉么?” 我迷迷糊糊着,觉得脑袋有些重。 却并不明白为何如此,只大约记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有多长呢? 我形容不清楚,应该是有一生那么漫长。 梦里的一生好像很圆满,又好像很孤寂,沉重又孤寂,心都闷闷的。 梦里我总是想哭又不能哭。 对了,我好似还遇到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转瞬间,就寻不见了。 是我弄丢了他么? 可他是谁呢? 我全然不知道。 很奇怪,那样漫长又真实的一个梦,我却醒来就忘了,努力凝神,也一点儿细节都忆不起来。 “嬷嬷,我好像做梦了,梦到一个很重要很重要人……” …… 云华皇城的早春,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鸟儿叫得欢快,春风轻拂,我院落里的那株桂花树会第一时间接到指令,从窗户的缝隙间飘来淡淡的花香。 那香味凝神舒缓,好闻极了。 总能唤我早起。 于是每到这个时节,我会起得很早。 嚷着要在园中赏景、看书,嬷嬷会帮我梳好看的发簪,小桃和玲珑则会端来好吃的果子和糕点。 唯今日不同。 所以嬷嬷才觉得意外。 “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温柔地笑着,一如往常,“可是我们女公子等不及及笄了?” “嬷嬷!” 我羞红了脸。 大约是看我疲乏,嬷嬷在我起身之际,将双手轻轻抵上我的太阳穴,缓缓地按摩着,帮我缓解疲劳。 我嬷嬷按摩的手法可好了。 她人也可好了,足以填补我幼年就没了娘亲的难过。 我叫沈念早,出身于侯府,祖父曾是骁骑大将军,威风极了。 可我三岁那年,宫中经历滔天巨变,太上皇因病而退,八岁的新帝携旨登基,其母春太后晋位皇太后从中辅政。 坐定龙椅便率先宣旨收回我祖父兵权,改称谓为修远侯。 当然,改的并不止称谓,还有身份。 修远侯这位置,虽然依旧尊贵,但无任何权势傍身,只得算得一个闲云野鹤般的富贵闲职,祖父为此还气恼很久。 我幼时不懂,直至现在也不甚明白其因,但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纵然是不通政史的我,也晓得,朝堂经常会有瞬息万变之事发生。 并不足为奇。 何况,新帝登基后,除奸佞、抗外敌、废旧制……所作所为皆为百姓,是人人心之向往的少年天子。 且也是他,绝了我爹爹在我童龀之年想要送我进宫为妃的妄念。 顺道莫名其妙以君恩为由赐我为长康公主的封号,为本朝第一个外姓公主,是为天子之义妹,不可嫁与宫中为妃。 妙哉! 也由此,幼时不大关心我的外祖父和爹爹都对我恭敬起来,我就这样,尊宠傍身,无忧无虑着做我沈家大小姐时至今日。 我娘亲在我出生时就去世了,我三岁那年,爹爹也曾以为我找继母为由,准备娶一个又黑又胖的女子当我的晚娘。 可后来莫名其妙着,因那女子家人忽然反悔而不了了之。 我爹难过了有一阵子,我却甚是开心。 毕竟谁也不能取代我娘亲的位置,何况我爹已经有三四个貌美又无脑的小妾陪在身边了,他还要娶妻,不嫌累挺的么? 男人啊…… 如嬷嬷所言,我今年十四岁了,是我朝唯一的外姓公主,虽不及娘亲那般绝色温柔,可女公子应有的气质与才情我都有。 故而,也算得上这皇城中,大多世家名族求娶的对象。 还未及笄,就已有无数名门士族、达官显贵家的媒婆前来说和,不过我眼界高,一个也看不上。 也不想过早嫁人。 我就安心在家中吃喝玩乐,生活得平顺而幸福。 我也并非大门不垮二门不出的深闺小姐,我祖父和爹爹地位不如我,自然圈不住我,祖母又常年吃斋念佛不甚管我。 我就三不五时地拉着小桃和玲珑往外祖父家跑,我外祖父是当朝太傅,外祖母是名门之女,他们两人慈祥恩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典范,足以羡煞我。不过,他们也很是疼我,不像我祖父般,总是逼着我背没意思的女经,常教我一些寻常女子不甚懂的道理,教我山河之大日月之明,教我识得天文地理,知晓女子之见识远非一方宅院所能容纳…… 对了,我外祖父还懂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对笔记杂录、逸闻轶事也都知晓,而外祖母则教我女子之傲骨,教我独立思考,不要过分拘泥于世间对女子的桎梏。 这许多种种,如同璀璨星辰,点缀在我的生命之中。 幸福而自在。 “女公子,今日宫中封后大典你要随侯爷进宫拜贺的,要早做准备了。” 食过早膳才刚至辰时,玲珑就利落地收了碗筷命我去更衣,一点儿也不许我偷懒。 我敢怒不敢言,只得泱泱地跟着嬷嬷和小桃进屋去。 我这两个两个丫鬟啊,性情实在不一。 小桃自幼随我长大,和我一样性情舒懒自在,而玲珑则是我幼时天子赐公主封号时,顺便赏赐我的。 既然是御赐,自然做事规矩又麻利,可反之,比我嬷嬷还像个管事的老妈子。 我我我,甚至有点儿怕她。 她本就比我大几岁,说起话来板个脸子来,看起来像我和小桃的长姊似的。 可即便如此,我也一点儿不会厌之。 因为她忠心不二,遇到棘手之事时,是我军师般的存在,往常我爹爹那些烦人的妾室们于我背后搞什么无聊的小动作,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 也惯会对付她们。 根本不必我嬷嬷出马,就把这些没脑子的治得服服帖帖。 将我沈家大小姐的地位牢牢刻在沈家每个人的眼里,简直棒棒的。 …… 天子立后,是为臣子天大的事,我收拾妥当,就同祖父一起乘上等在侯府大门口的轿辇,相看无言地朝宫里出发。 我祖父斜睨我一眼,就眯了眸子假寐。 我则透过轿辇的缝隙遥看一路繁华市井与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朝为盛世,天子自八岁登基以来,就勤政爱民。皇太后仁慈,又有我外祖父辅佐其中,早早地就把先帝于重病昏迷之际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虽困在西南封地的时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动作,但都被身为天子弟弟的睿王所制衡。 睿王这人,我倒略有耳闻。 据说先帝时并不受重视,还是宫中灾星。 也可能是因他……邪邪乎乎的。 这人据传,天生不会笑,常常冷着张脸,自然也不招亲母静妃待见,试想,谁会喜欢一个黑脸子呢? 且他还自幼神神叨叨的,他亲妹妹吉宁公主同我也算相识,也曾抱怨说她亲哥哥同她不大熟,说她哥从小就臭脸王不近人情。 当然,这话他亲妹妹敢说,我可不敢接,只得讪讪笑之。 但吉宁公主此言也不是全然无道理,他曾在六岁时毒死亲母,还阴恻恻地道是为救天子救苍生。 行为骇人,言语亦令人咋舌。 可到底天子仁慈,念他这弟弟幼时为他挡箭羽受伤毁容的过命恩情,封他做睿亲王,是为天子所用。 可谓……幸运。 不过我进宫次数不多,并不曾见过此人,也并不想见。 第263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3) 我祖父是作为文武百官进宫朝贺的,故而他所坐轿辇并不可停于宫门前。 需在距离宫门还有八百米的位置提前下轿,和同样前来朝贺的文武百官一同步行入宫进殿。 而我,则从侯府的轿辇中走下,在门口迎接的小黄门的搀扶下坐上另一个宫中轿辇先行去往后宫,去向椒房殿中的太后请安。 然,陪同后宫女眷一起,瞻仰立后大典。 这……其实稍微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祖父虽然总凶巴巴的,鹰隼的眼眸看我时也总是气呼呼。 但他毕竟是我那有血缘关系的祖父啊,我乘轿辇,他却只得步行进宫,实在有些不妥。 可规制如此,别无它法。 当然,这也实打实的说明,他这个侯爷确实只是个富贵花架子,无甚实权,也不曾受天子重视。 着实有些可怜。 但我想,大约也是天子治天下而为的特殊手段,毕竟我外祖父总说我祖父这般其实是好事。 手握兵权对某些人来讲未必是好,特别是容易之人。 ??? 这我倒看不出来,他?他明明一肚子的小家子气,也不知当初是怎么做骁骑大将军的。 但……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偷偷感叹一下,实不敢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且政务之事,难以揣摩,天子又对我有恩,我便不能瞎琢磨了。 也只得委屈祖父蹙着眉目送我这大孙女乘轿进宫,先行一步了。 “女公子可是紧张了?”玲珑从车辇外的窗中,看出我眉间的局促,轻言问我。 语音温柔。 我们私下时,我总不允她们唤我公主,因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称呼好生别扭。 就好像……是偷来的身份一样。 她们便也依着我,若没有庞杂外人,只唤我“女公子”,待有些他人在时,才会恭恭敬敬称呼我为“长康公主”。 眼下小黄门引路在前不曾注意,她便依旧这般唤我。 “是有一些,毕竟已是有几年不见太后了,也不知,太后还记不记得我。” “也是,奴婢上次陪女公子进宫,还是五年前,那时是进宫谢礼,”玲珑忆道,“不过放心,太后是那般仁慈祥和之人,定还像从前一样对女公子的。” “嗯。” 我点头,努力回忆太后的模样。 五年过去了,确实有些记不太清。 我幼时因得那道册封公主的旨意,曾特意随外祖父进宫谢恩,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得见太后,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进宫。 按理说,应是胆怯的。 可不知为何,从踏进宫门的那刻起,我就有莫名的熟悉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我好像都认识。 特别是去到椒房殿中,那熟悉感就更强烈了。 那时,太后就端庄贤德地坐在那里,是很温柔的一个人。 温柔得我好像梦里见过似的,她轻轻地招手,我便在外祖父的示意下跪拜上前。 太后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和蔼的光芒,允我起身,温言道:“你就是早儿?” “是。” 我幼时胆大,目视太后,答得响亮而干脆。 “你母亲是觉夏。” “是。” “我年轻时,也曾见过你母亲,虽接触不多,但觉着她是很好的一个人。” 是么? 可我却从未亲眼得见。 也或许是因这份见过,我对太后的好感更多一些,聊得也更多一些。 只是她当时也问过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问我:“可曾认识睿王?” “……” 我怎会认识他,我觉有些莫名其妙,就立马摇头。 她蹙眉凝思,未在继续这个话题,只呐呐道一句:“那便奇了,难道真是天意?” ? 我一头雾水,她便又岔开话题来。 但依旧温温柔柔的,很让人喜欢。 包括宫中的端太妃,敬太妃她们,还有一起玩耍两次的吉宁公主,都是极好的人。 也因此,我自幼对皇宫的印象,并不如其他人那般胆怯。 所以虽进宫次数不多,但每每奉旨前去,都很自在,五年前那一次进宫谢礼,还曾因贪玩,瞒着小黄门偷偷跑去未央庭。 当然,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跟着一只甚是可爱的小猫溜走的。 那只小猫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就杵在我谢过太后,茶歇休息的屋角处。 我看着喜欢,想抱它,它却跑了。 我便……也跟着跑了。 椒房殿距离未央庭本就不远,我就这般鬼鬼祟祟地,跟着小猫闯进园子里。 那园子不大,却甚是好看。 我适才意识到这是未央园啊,外眷是不得踏入的。 即使我是个公主,也不过是受皇恩浩荡的赏赐,并非真的是皇戚。 谁人不知道皇上是为了断我祖父送我进宫为妃的念想,又因心软怜我名声才封我做公主。 若我真拿自己当半个皇戚,恃宠而骄,可就真的蠢死了。 于是,我第一次慌乱起来,想拔腿出去,却还是惊动了守园的侍卫。 我看着侍卫们朝我这边循声而来,平生第一次忘了思考,愣愣地杵在一棵大树后。 直至身边倏而有一只温暖的手,附在我的手背上,攥紧、拉住。 我惊讶着侧头回望,只见一个面上有两道骇人疤痕的少年就在身边,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神中有着一个少年人实不该有的坚韧与沉静,看向我时,眸中似有一瞬失神。 我那时约莫才9岁,傻傻的,竟忘了尖叫。 他一头乌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随风轻拂过我的眼前,我看得怔住了。 我依稀记得,他面上的两道疤痕骇人得让人一眼难忘,但那好似并不掩盖他英俊的面容,反而增添了几分硬朗与不屈的气质。 直至他再次攥紧我的手,拉着我逃出生天。 那时正值深秋,风有点大,我看到风呼啸着,吹起他衣襟,看到他那般定定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地转身离去。 竟忘了叫住他,问他姓甚名甚,在宫中任什么职位? 只想着没准以后,还会再见。 只没想到,我此后没得机缘,硬是五年没有入宫。 所以…… 我刚刚其实对玲珑撒谎了,我并非因见太后而紧张,只是依稀想到五年前那个面上有疤的少年。 心中莫名有些慌乱而已。 第264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4) 我前去请安时,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都在。 椒房殿的花儿也柔柔相放,不争不抢,彼此相依。 一如娘娘们。 皇上少年英武,宽仁明智,十岁已可独立执掌朝堂,早无需太后娘娘操心,太后娘娘便也安心于后宫。 操心最多的,恐就是皇上婚事了。 但我听说,皇上自幼与皇后结缘,十岁时两人便已芳心暗许,听说皇后家祖上也极为尊贵,是前朝太后娘家的嫡孙女,其父如今在宫中内务府当差,于是,太后肯了这缘分。 皇后三年前先是入宫为贵人,与皇上相扶相持,恩爱有加。 后即便新人入宫,也依然不曾有一丝冷落于皇后,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歇在皇后处,两人感情非常好。 于是太后看皇后是德贤淑德、温柔敦厚之人,又赞许其才华,恩准皇上助心爱之人坐上这母仪天下的位置,从此是为皇后,统领后宫,与皇上帝后相携。 我在今日之前,其实从未见过皇后,所听皆为坊间传闻,但也料想,皇后必定一定是个容貌艳绝、心地温良的女子。 毕竟在我心中,皇后娘娘,定也和我娘亲一样,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气度一定不一般。 也不知今日得以观其封后,我这花痴,会惊艳成什么样子? 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公主,公主?”玲珑在我身旁小声轻唤,我适才从臆想中回过神来,看太后坐在雕花的檀木椅上,身着华贵的凤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正疑惑地盯着发呆的我凝神。 “小早儿,快起身啊。”她见我回神儿,遂又柔柔地唤我。 “长康谢过太后娘娘。” 我赶忙站起身来,脸红地吐了吐舌头,心中暗自庆幸没有失礼太久。 “太后娘娘的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看来国泰民安,天下太平,都映照在娘娘的脸上呢。” 许是心下慌张,我又忙不迭地补上一句,试图用恭维的话语来弥补刚才的失态。 娘娘听此,却忍不住窃笑起来,戏谑我道“小早儿五年未见,看来不止是个子长高许多,这小嘴儿啊,也越发甜腻了呢。” 我脸又红,娘娘也便不再逗趣我:“好啦,快坐,等吉宁来了,你们便一起前去,大典后,咱们娘俩再找时机叙旧唠嗑,让哀家看看你这五年功课学得如何,长进了多少……” 小早儿、我们娘俩。 我轻点脑袋,心中暖意十足。 想太后果然还是原来的太后,说话好听,甚至记得我喜好。 更不甚要求我拘泥于礼数。 甚是温暖。 我记得第一次随外祖父进宫谢恩时,她曾唤我长康。 但我那时太过年幼无礼,对此名字不熟,也便不愿将这字眼安在自己身上,觉得娘亲起的名字才是最好的,于是拧着头道:“太后娘娘,民女叫早儿,小早儿。” …… 没曾想,天后竟真从此唤我“早儿”。 我幼时不懂,也不知那句话后,往常谦恭的外祖父为何忽然吓得发抖。 现如今是全然明白了。 明白我当时有多不识礼数、不知好歹,甚至……胆大包天。 明白原来的春妃、现在的太后是有多亲切,多良善。 她不忍责罚一个孩子,还待我亲切。 若换做规矩礼数森严的前朝,我可能当场就被叉出去权杖伺候了? 第265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5) 前朝皇后的雷霆威仪,纵是今朝,也无人敢小觑。 好在她当年大逆不道,企图搞什么一言堂,妄利用长公主篡夺先帝无上权势,被天子识破,从此禁足于后宫。 山河才得以是如今之模样。 宫中也不曾起过什么动荡。 我乖乖入座,正巧对上端太妃眼眸,忙也连着示下请安,端太妃点头,并未与我有甚多交集。 只望着我前面端坐的女子喜不自禁。 我便也好奇,跟着偷偷打量,见那女子衣着清雅,面容温婉,与端太妃的眉眼,竟有一丝相似。 便盲猜她或许就是余月前,皇上带兵攻打金国,接回的和亲公主,端太妃所生的三公主。 据说当年三公主在金国的处境很糟糕,那金王妃嫔无数,荒淫无道,更对三公主喜新厌旧,弃至破屋,温饱皆无。 后来我大辽逐渐恢复国盛力强,境遇才稍有改善。 但天子依然不放心这个向来胆小温柔的姐姐流浪在外过无依无靠的苦日子,硬是出兵夺回了。 当时百姓们连连叫好,均感动不已。 感叹三公主终于回归故土,是祥瑞之兆。 谁说不是呢? 也不知她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后好奇的目光,竟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惊得我心都跳乱了拍。 正手足无措不知与人家如何回应时,好在吉宁公主大大咧咧着踏进房来,声音洪亮地对太后行礼道:“母后母后,吉宁方才挑衣服挑的眼花,一晃竟来迟了,还请母后恕罪……” “起来,你这孩子,从来都活泼得忘了分寸,让哀家怎么责罚你?来得还不算迟,没能错过你嫂嫂吉时就好,去先就座着喝杯茶,等礼官来唤随众姊妹去观礼。” “是。” 话毕,吉宁正欲往座椅边走,太后却又温言唤住,蹙眉小心道:“昨日你哥哥回来,可曾去看过?” 我不知太后说这话时,为何如此小心。 但也大概猜出端倪,想必太后口中所言的“吉宁哥哥”,应就是与吉宁同母所出的睿王。 我听玲珑她们闲聊之际偷偷讲过,说睿王不似其他亲王,在皇城中不设王府,亦没有别院。 向来为人孤僻,独来独往。 大多数时间,不是在戍边军中,就是四处奔走,或行监斩拷打重大恶极罪犯之事,或行收揽密报等神神秘秘之事。 “怎听着跟个酷吏似的,好生吓人。”我当时听得不解,不免咋舌。 “嘘,那可是睿王,女公子不可乱说。”玲珑察觉我偷听,连忙噤声。 我也便不再打听。 但对此人,倒没什么特别好感,只觉是个森严之人,定是长得跟地狱判官那般吓人。 毕竟宫中也传,睿王当初因替天子挡箭,面容有毁,从此大多数时间,都不以真面目示人,会戴煞煞的假面。 后又弑母恕罪,在臂上自行横过一剑,算是恕罪。 估计是那种长的又壮又黑又……略丑的。 身心都很奇葩。 好在,他这样的人,竟然对皇上与太后极为忠心。 又因面容有毁,更不必让人疑他有谋逆之心,深得皇上信任,听闻,太后对他也是极好极好的。 大概这宫中,也只有太后这样温柔的人,不会另眼相待一个天命煞星之人。 只是……吉宁却好像同平常人一样,并不喜欢她这个奇葩哥哥。 但若我站在吉宁的角度想,也能理解,吉宁同我一样,都是对母亲印象无甚熟悉的人,所以难免对生母是有想象和追忆的。 生母被哥哥睿王误害时,她才不过四岁,应正是贪恋母亲怀抱的年纪,起码我四岁那年,想我娘亲都想到不行。 整日抱着娘亲的画像哭。 嚷着嬷嬷带我天宫去寻娘亲。 直到爹爹扬言要再为我找个“晚娘”才噤声作罢。 故而我想,不管前朝党争如何扑朔迷离,静妃是否行过陷害储君之事。 吉宁都从此,因这个亲哥而没了亲母,怎还能对哥哥笑得出来? “回母后,不曾去过,吉宁虽与睿王一母所生,但与其并不熟,睿王也未曾关心过吉宁,吉宁何必热脸贴他冷屁股去,吉宁只当没这个哥哥。” 听到太后的话,我觉着吉宁明显怔了一下,但未思索片刻,冷若冰霜的话就全然的,当着众姊妹的面脱口而出。 但似乎意犹未尽,接着补上一句:“吉宁有母后,有其他皇兄和姊妹嫂嫂们足矣,并不需要什么庞杂无关的人。” 呜……巧舌如簧,真是毫不给睿王留情面。 太后似乎察觉到了吉宁的情绪,微微叹了口气,并未过多指责,只温言劝慰道:“你哥哥这些年为国奔忙,劳苦功高。你若有空,不妨多去关心一下他的生活。毕竟,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应当相互扶持,他所作并无恶意,莫要再怪他,且……他也并非全然不关心你。” “是,吉宁知道了,得空再说。”吉宁不情不愿地敷衍过,便快步置于座上。 大约是不想再继续此话题了。 房内女眷均未出声,大家对于睿王这煞星凶恶之人,多数还是惧的,并不愿与之牵连招惹。 太后虽看起来欲言又止,但似有顾虑,也便不再就此多言。 第266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6)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朕承天序,奄有四海,兢兢,思弘大化。” “咨尔吴氏,毓秀名门,婉娩淑德。性行温良,柔嘉表质,贞静自持,动循礼则。夙备令仪于闺阃,克谐琚瑀于宗姻。” “宜正位于中宫,以母仪天下。今册封为皇后,主承宗庙,佐理内廷。望尔恪尽厥职,敬慎威仪,茂衍鸿庥,永绥多福。钦哉!” …… 旌旗猎猎,宫阙巍峨。 春日里金子般璀璨的阳光洒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熠熠生辉。 红毯从宫门一直铺展至大殿,两侧站立着威严的侍卫和恭敬的宫女。 而王公大臣们则身着华服,神色肃穆,齐聚于大殿之外。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我不似祖父,得益于圣恩,居于前位,身前是三公主与小公主。 自然看得真切,听得真切。 皇上距我五年前跪谢时见到的几乎没什么变化,英俊刚直,凤表龙姿,身着得体合适的龙袍,正沉稳温柔的看着面前款款走来的新后。 我也看得出神。 随着诏书后的钟鸣,新后吴氏月儿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身着华丽的凤袍,头戴璀璨的凤冠,一步一步,端庄而优雅。 她那凤袍上的刺绣精美绝伦,凤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高飞。 只是,她竟与我想象中的模样不同。 我原本想象中的皇后,除却端庄威仪之模样,应有一丝不容置疑的雍容华贵之姿,是我这等平常女子不可逾越与高攀的。 可面前的皇后,却是灵动的,温柔秀丽,端庄娴熟,看着甚是亲切。 宛如璀璨星辰洒落人间的仙子。眼眸那样明亮如星,微微上扬的嘴角,似是春日里最温暖的微风,能瞬间驱散人心头的阴霾。 若不是知道自己幼时应没有什么机缘相识。 我甚至都以为我们很早就认识,且一定熟悉得能盖一张被子睡一张闺床打闹。 很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样人生中第一次得见的大典,我却像是穿越过岁月星河。 自己经历过似的。 好熟悉,好熟悉。 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人,身着宽大的龙袍,头戴玉冠,年轻而瘦削的面庞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俊朗而坚毅,见我已远远地走来,才有了柔柔的笑意…… 呜…… 呸呸呸。 我收回这般荒诞的想法,下意识地用力蹙了蹙眉,让自己凝神静气,不敢再跑神。 才感觉到不甚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双眼盯着自己似的。 大着胆子像那方向张望,又觉是自己多想。 不过,那方向倒有一个传闻中的人。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人应就是神神秘秘骇人的睿王。 大约是因着方才太后嘱咐吉宁公主的那番话,我终是忍不住好奇,大着胆子偷偷多张望了两眼。 那人穿着亲王朝服,丝绸的材质随着春风十里微微飘动,宽袖舒展,领口的交领整齐而庄重,勾勒出其坚毅的下颌线条。 只是这般重要的日子,面上依旧戴着假面。 应是面容毁得紧,也是可惜了。 不然瞧这下颚线,以及被束带紧紧地勒出的劲瘦腰身,挺拔如松的,应也是如天子那般好看的男子呢。 我心下唏嘘,倒也没了之前的惧怕,痴痴地打量起来。 直至那人微微抬首,眼神如寒星般冰冷地对过来,才故作镇定地低下头。 拉着玲珑衣袖,稍稍挡住了我。 第267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7) “长康公主在想什么?” “嗯?”我抚盘中桂花酥的手一怔,忽而看见皇后投来的诧异,惊觉自己又发愣了:“皇后姐姐恕罪,长康方才……” “嫂嫂,早儿妹妹也快及笄了呢,怕不是在想自己的盖世英雄?”身旁的吉宁公主巧嘴代答。 “吉宁公主……”我佯装羞恼地冲吉宁公主嘟了嘴。 她和皇后娘娘却乐得哈哈笑。 …… 时光清浅,缘分奇妙。 我和皇后与吉宁的缘分,始于大典后,太后特设的后宫茶话宴,一来,为庆贺新后,二来,也为融洽宫中女子间的情分。 宫墙深深,岁月悠悠。 我虽并非着高墙红瓦之中的女子,却也能共情后宫女子居着制式诸多的清冷之地,难免心似浮萍,漂泊无依。 立后六宫是自古帝王不得不遵循的祖制,我虽不甚理解不甚喜爱,但也知道是为朝政所需。 但也因此,花开花落,不知前朝、前前朝……大辽几百年的岁月,究竟有多少芳华在这深宫中与逝去的时光里悄然流逝。 多少争斗与步步为营,只为在这复杂的后宫中争得一席之地,求得一丝恩宠。 想到此,我都觉庆幸,幸好天子如有识人之能,并不许我祖父暗藏塞我进宫之心,才避免我幼小离家,能在沈府悠悠哉地做一个女公子。 但我自持,不敢自视不凡,想这或许是因,帝后自幼情深,能阻一个是一个。 刚巧,我是能阻的一个。 也是乐于被阻的一个。 所以我朝天子,虽是为少年登基不得不因维稳朝纲都行了两次妃嫔采选与礼聘。 但也自此,建得如今海晏河清的盛世后,早早颁了懿旨,后宫只得这二十余人,从此后天子将不再行采选礼聘之事,臣子谨遵、莫议。 想来,太后也是经历过这些的人,故而因淋过雨而总想为别人撑伞,后宫之事则向来多加上心。 但又并不凶狠霸道。 她与后宫妃嫔自然处得好,与子女也好,待我也和善。 大典之后的茶话会特挽留我参加,在宫中多住些时日,与吉宁公主一起做做伴。 我乐得如此,自来熟的吉宁也乐得如此。 我们虽身份相隔相处不多,但自幼的玩耍从不陌生,都是大大咧咧没什么小心思的人,自然也总能玩到一处。 吉宁还说我们因前世缘分匪浅,所以一见如故。 我却没敢说我不仅与她如故,与这大辽宫中所有人与物都亲切到不行,莫非我前世就生在宫中? 当然,这话,我也只敢在心中念叨。 只没想到,因这茶话会,我又得以与皇后一见如故。 我可……真是个花心之人。 可缘分就是奇妙啊,我与皇后的缘分,似这春日繁花,绚烂而美好,无需多言,一两句问候,一抹微笑,似乎便能读懂对方心意。 真是奇妙。 我还记那日在满簇花香的园中,皇后款款而来,见我和吉宁相伴。 她的目光柔和,带着一丝好奇和温暖的笑意。我连忙行礼,心中却是波澜起伏。皇后轻轻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她的亲切让我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可就是长康公主?我三年入宫时,刚巧赶上你回乡探亲,未能得见。”皇后微笑着说,声音清澈如泉水。 “是的,长康拜见皇后娘娘,三年前因家中私事未能及时回宫,错过了与皇后娘娘的初次见面,长康心中一直感到遗憾。”我恭敬地回答,同时心中对皇后的亲切和温暖感到惊讶。 其实三年前回乡属实是个意外,祖父在皇城经营多年,早已与乡中父老不甚熟悉,不遇生丧之大事,甚少带我们回家。 爹爹就更是不想了。 他空有一身武艺而无致仕之能,没了少将军的头衔就等于没了生计之能,只日日花天酒地将自己的俊朗容颜也挥霍得肚大腰圆。 再无他志。 我只知,那日祖父接到一封密信,信中写了什么我均不知,只知看完信后踌躇满志的他忽然就慌张失措。 连夜命人打包行李,举家回乡,带着我们逃了似的离开了。 只神奇的是,离开没多久,皇城就出了大事,是兵变,据说是憨傻的大皇子受敌国忽悠忽然遣兵造反。 好在还未进城就被从北地赶来的睿王所降,押解赴北,连同一同造反的亲母被软禁起来。 直到兵变平息,局势稳定一年后,我才同祖父又回皇城,也便错过与皇后初次相见之机。 好在为时不晚,如今皇后新后登位,终是能一睹风采。 在春日繁花的园中,谈笑风生,如此亲近地交流,好过年少无知不会讲话时相遇,反而错过这等缘分。 也就从那天起,我与皇后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经常一起赏花、品茶、谈心,彼此之间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惹得吉宁公主都妒忌了,跑去太后那儿说嘴。 还被太后取笑。 怪不好意思的…… 为此,我从太后宫中搬着铺盖卷儿上赶着追至吉宁的朝花宫,亲自掌勺下厨,做了好几天美食佳肴,才至她消了气。 说我好早儿,那本宫就谅解了你,以后,与我同嫂嫂一起做好闺蜜! 好好好。 不知为何,我平日里端着女公子的架子并不爱下厨,却酷爱给吉宁公主做菜,玲珑则帮我备菜,我能在吉宁的朝花宫中做出好吃的笋蕨馄饨、春茧包子、糖饼、炸糕、蒸花卷、蒸枣糕、蒸馒头、桐皮面、猪羊庵生面、三鲜面、蒸饼、蜜糕,还有其他几人爱吃的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紫苏虾、冬瓜鲜、甘豆水、姜蜜水、橙汤等等。 做好了,给太后送去,给皇后送去,三公主送去,给端太妃送去…… 太后说小早儿厨艺这厨艺,怎在她的椒房殿就发挥不出来呢? 却是如此,我这手艺啊,只得在吉宁公主身边才有的,在其他人跟前,反倒无了。 我局促着解释,太后就偷笑了,并不曾怪我,反而宠溺着道:“那便在吉宁处多住两日,你们两姊妹年纪相仿,好生相处,不婢着急回哀家这。” “长康遵旨,谢过太后,太后千岁万岁万万岁。”我赶忙谢恩,将自己小甜嘴儿再次发挥出来。 我们太后呀,最吃这套了。 我想我娘亲若在,也定是如此。 因此,我在宫中这几日,与吉宁越来越要好,也与皇后亲似姊妹。 皇上公务繁忙,我与吉宁就常去陪她,一起赏花、品茶、谈心,偶尔,还偷偷喝几杯吉宁带来的小酒。 抛开身份尊贵说些女孩子间的体己话,好生欢喜。 偶有刹那,我也觉自己这般会不会不妥,可想来人生本就匆匆,匆匆十几年就过了,匆匆就要及笄了。 我都不知,未来会嫁怎样的人,又将拥有怎样的人生,何不在能懂得世事又能肆意潇洒的年纪,好好对自己呢? 只是今日喝茶,我又恍了神。 还是进宫前的那个梦,经常使我恍惚。 真真切切,虚实不张。 我禁不住鬼使神差着问关切的皇后与开玩笑的吉宁:“宫中,可有一个人,面上有几道疤,稍有些瘦,少年清俊之人?” 第268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8) “少年?”皇后轻问,她应是在思虑,眉头微皱。 “有疤?”吉宁也吃惊着插嘴:“难道和长康有什么缘分?” 有什么缘分? 除却搭救之恩,好像确实也没什么。 我便只浅浅笑道:“皇后和公主莫乱猜,是四年前进宫遇见一个少年,也不知是侍从还是当值黄门,帮我带过一次路,可我忘了道谢,如今幸得入宫,想着若能有幸再见着,兴许还能说声谢谢。” “这样啊,长康还真是太过守礼,”皇后不由得笑了:“不过在宫中寻人也不算易事,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特征?” 其他的……特征? 这好似还真难到我了,说来也奇怪,除了那少年面上有疤,瘦,外服宽大,总觉似曾相似外。 其他的我都形容不出来。 连他面上有几道疤,亦想不起来。 忽然嘴拙。 “但面上有疤的,我只认识睿王,可他四年前好像戍边军中不在宫中,长康所说的不会是他?” 吉宁凑过来,神神秘秘的,又道:“不过想来也不可能,他这般杀伐之重的人能给人带路?” 睿王? 我心中不禁跳漏了一拍,倏而摇头,我虽不识睿王,但大典上也是瞧见过的,他虽覆面,可身形看似魁梧,身着锦袍,眸光阴冷。 虽让我印象深刻,但总觉应不该是能认识之人。 且我认识那少年除却疤痕,是俊美之人。 人都传,睿王相貌丑陋,有伤,故而覆面。 我遂摇头。 可提及睿王,皇后又欲言又止地看向吉宁,温言着:“吉宁,本宫与你自幼相识,能理解你,但……皇上还是命本宫劝你,不要再一意怪他。” “他虽算不得一个温良之人,可也始终如一做守国忠君,这些年,更是孑然一人,此次回宫,还是有操心你婚嫁的。” “操心我什么?”吉宁冷道:“操心催促我赶紧和亲北国做牺牲品?他与北国那弑父篡位的暴君如何交好,皇兄与嫂嫂不是看不到,北国如今之昌隆,不也有他一份功劳么?虽两国因他手笔而交好,但皇兄当真不怕他……” “吉宁,休要胡言!”皇后忙呵止,倏而慎意看我一眼,又道:“你自不会被送去和亲,那也不过是睿王的一个建议罢了,他也并非十分坚持……我入宫不过三年,有些事,我也没琢磨明白,但我懂皇上不傻,你也莫要人前乱议才好。” …… 不管我与宫中之人如何亲和,也明白,我不过是蒙恩,始终都应保持谦卑之态。 方才向皇后寻人已是唐突,如今更不可妄图参与其中,看吉宁上火,皇后慎而言之,我便寻了借口,先行告退。 同玲珑出了那长信宫之门,向西行了一会儿,才停下。 此时春意正浓,枝头杨柳吐了新芽,阳光透过枝丫照了过来,让我一时失神,连路过之人都没曾注意。 “早儿。” 他轻言唤。 早儿…… 这声唤那般熟悉,只可惜不是我梦中人。 “你怎也在这儿?”我看着面前颜如玉的公子,穿着朝服,路过此地,于闪烁的阳光下看向我。 “刚刚上完朝,受父亲之命,来姑母这儿拜见。”云逸娓娓道,目光柔柔看向我,“早儿呢,怎在此处发怔?” “没什么的,看柳叶吐新芽甚是好看,就多看了一会,云逸哥哥不是要去太后处么,快去。” “好,”他点头,又对我宠溺般地温言,“你要不要在这儿等我会,待我拜见完姑母,我们一同回府。” “不必了,早儿蒙太后盛情,还要在宫中多住两日,过两日回府。” “也好,希望姑母不要同早儿说我坏话的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从儿时至今都不曾变的温柔,我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长信宫的门后。 …… 他叫云逸,出身世家门第,是春太妃亲侄,自小便是个风度翩翩、学识俱佳的少年。 眉目如画,举止文雅,十几岁便在朝中担任要职,深受皇上的赏识。是青年才俊的表率,不仅才华横溢,性格也温和,待人接物都显得彬彬有礼,深得人心。 我与云逸自幼相识,因他家与我外祖父家距离也近到只隔着一个墙头。其父尊我外祖父为长者。 时常派他前来问安,我又经常宿在外祖父家中不肯归家,因此我与他也算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比我年长两岁,总是像哥哥一样照顾我,保护我。 幼时一同读书、写字,倚在墙头互作鬼脸,直至我过了金钗之年,因性别之嫌,才将距离无形拉开。 也或者可以说,我那时才幡然懂得男女之情,知他对我有意,刻意以女子之名节与他保持距离。 只是,云逸好似没能明白,这么多年,他但凡能见我,都如幼时一般温柔,那份宠溺始终如一。 第269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9) 其实,我也明白,过了及笄,就不得不嫁人。 就算我一心要在府中做一个老姑娘,我那祖父也未必同意。 我也并不想在他们眼皮下生活。 如今我庶妹、庶弟也都快要长大,这府中,还不知会有如何隐而不见的硝烟。 云逸是我外祖父相中之人,论家世、才学、官职,以及对我的用心,都无从挑剔,若我真的寻不到命中之人,应不会拒他。 只是我心中无爱,愧对于公子情深。 三春、杨柳、锦绣,日后,或许依旧如此。 …… “女公子看了有一会儿了,我们要回宫么?”看我又失神,玲珑忍不住轻唤:“女公子……最近怎么了,老是晃神。” “有么?” “有的,时常发愣,迷迷瞪瞪,奴婢看着都有些心慌,”玲珑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心事?” “玲珑,”我忍不住轻道,“那你觉不觉得,这世间,仿佛来过一遭?” “女公子!你可莫要吓我!” 玲珑显然惊到了,我只得摇头浅笑:“是吓你的,回。” “真没事?” “真没事!” !!! 回宫。 掉头。 我随玲珑转身之际,终还是忍不住向巷口处那影子探了一眼,看到那不小心探出的影子小又迅速避之无踪,才致之无奈一笑。 他躲得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 我幼时,并不是什么聪慧之人。 但或因幼小丧母,我倒很懂察言观色,是从三岁起就懂的技能。 最初,为的是竭力讨好爹爹,怕爹爹娶了晚娘不要我,怕祖父总是凶凶的厌弃我。 后来…… 是为了寻一个秘密,也或者说,是寻一个人。 我不傻,从十岁起,就早早看出发生在我身边一切看似圆满的人生与机遇,其实都不太符合常理。 比如,祖父明明筹谋半生,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会因忽然的天子易主,全然没有准备地被折得措手不及。 而天子,明明看出他背地里囤兵拢势,有胆大包天的祸心,为何只释兵权而不覆沈家。 杀鸡儆猴岂不是更能震慑虎视眈眈之势? 难道,仅仅是因天子爱民? 可是,逆贼又如何是民? 再比如,我五岁时要被爹爹塞予皇上,皇上若真不喜爹爹,倒大可不必在乎其面子,直接拒了就是,或者也可将我囚于宫中,只做个没什么位份的美人就是了。 毕竟我与皇上原本素不相识,我又何德何能蒙圣宠眷顾,安得这公主之桂冠? 难道仅是因天子仁厚,仅是因尊外祖父为师者的颜面? 我读得万卷书,也懂得些谋略之理,知这种种,说不通的…… 还有,我自幼时,就总觉得这世间好像有一个人,时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护我,关心我。 他绝不是云逸,只是神秘难测,并不见其踪影。 比如,我幼时有一次贪玩从狗洞钻出去找不到家哭得睡着了,莫名其妙就被人背了回去。 总角时出门看花灯,因人多而摔下水潭,水中混混沌沌不清醒间,也明显感觉有一人自水中将我抱住,奋力托起。 还有四年前,拉我逃出未央宫的那个少年…… …… 这样的事,这些年里不胜枚举。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人并不许我遇到危险,要我此生只得安然无虞、幸福无忧似的。 若那人真的存在。 会是谁呢? 吉宁说,睿王面上有疤。 那覆面下的那张丑脸,究竟长了什么样? 少年是受他所使么? 还是,就是他…… 第270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0) 太阳每天升起落下,风随时来来去去,海平面万年浪起浪息。 你有没有一刹那,会觉得不管庭院深深,不知几许,你也始终记得一些前尘,过往的碎片,凌乱却清晰。 或者无论重生转世,有些故事终注定要发生,有些人终是要见。 “早儿,为何想见睿王?” 椒房殿内,太后娘娘端坐于凤椅上,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我,眸中写满疑问。 “早儿不能见么?” 在太后娘娘的注视下,我微微低头,声音里有些许失落,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也……不是不能,”太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倏而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年幼时,哀家倒是想创造契机,觉你这孩子,与那小子似乎有缘,或能解他心结,使得他性情不必再这般怪癖孤寒,可如今……” 太后顿了一下,蹙眉道:“如今他已然不再是少年……你可知,睿王非同寻常,且每一次回宫都牵动着朝堂风云,哀家觉着……” 我抬起头,目光转而无比清澈,娇俏道:“太后莫要担心,早儿明白,早儿不见就罢了。” “早儿明白就好,如今你来宫中也有几日了,恐怕修远侯该想女儿了,哀家可不能一直将你扣着,陪哀家捱过明日,就放你回家。” 我听得出,太后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舍,她目光柔和,对我的情谊应是真的。 只是语气微微生硬。 我心中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交织,可也知,这世间本就讳莫如深,纵使盛世。 我也知这世间再好的人,沾上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要顾及许多,我不能探及之事,就不可强求。 我于是依旧笑着,轻声回应:“多谢太后娘娘体恤,那早儿明日可就归家了,太后莫要太想我,若是想我,随时命人召早儿入宫服侍就行。” “你这孩子,”太后轻笑,语气中的生硬不见了,眼中的温柔则更甚,“你这孩子,总是伶俐,云逸昨日来找哀家,还提及你,尽是关心,那份深情,连哀家看着都牙酸……” “哎呀,太后……”我遮了面,佯装羞涩。 心中却满是担心。 …… 太后刚刚未能直言,应是差点说起不该对我说之话,使我很难不注意。 因早一年前,民间就流言四起。 坊间皆对睿王有所猜忌,有人偷偷说,他是个邪人,前朝皇上憎恶他,则壮年殒命,如今天子待他好,则风调雨顺,皇位持稳。 说他肯定会巫术,懂占卜,会……蛊惑人心…… 可所谓流言,皆不是空穴来风,若睿王不无辜还好,若他无辜,只怕皇上也很难不在意。 那他未来的处境为何? 我低头走在回廊上,心中暗自思量,惴惴不安起来。 可这……又关我何事? 太后是好人,皇上是明君,我与睿王素不相识,仅凭一些梦中细碎的东西,何以证明他必定无辜,必定是暗中护我之人? 护我之人,难道不能是天意,是我外祖父,哪怕……是我祖父呢? 我本该安安稳稳地过好我这圆满的一生,嫁给温文尔雅的君子,过春江水暖的日子,得闲时进宫陪伴对我这般好的太后…… 幸福美满,和和乐乐地过一生的。 我于是努力晃晃脑袋,使得一直踌躇疑惑跟在我身后不敢妄言的玲珑赶忙上前扶住我。 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我们回屋。 玲珑于是扶着我转身。 却倏而撞上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我抬头凝望,玲珑却慌乱下跪,声音惶恐道:“奴婢与主子失礼,不小心撞到长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 长公主? 是我朝那个常年呆在西南的长公主么? 她曾经不是受宫变牵连而常年呆在西南么? 我记忆中瞬间兵荒马乱,一个呼之欲出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识的脸填满我整个瞳眸。 那是一张无比好看的脸。 她身着锦衣华服,头戴许多亮闪闪的金钗,身姿高我一些,不苟言笑静静俯视着我,高高在上如仙子,眼神却静默,看向我是并不曾惊讶。 微微一笑,懒懒道:“起来,这位,想必就是长康公主,果然亭亭玉立……” 第270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0) 太阳每天升起落下,风随时来来去去,海平面万年浪起浪息。 你有没有一刹那,会觉得不管庭院深深,不知几许,你也始终记得一些前尘,过往的碎片,凌乱却清晰。 或者无论重生转世,有些故事终注定要发生,有些人终是要见。 “早儿,为何想见睿王?” 椒房殿内,太后娘娘端坐于凤椅上,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我,眸中写满疑问。 “早儿不能见么?” 在太后娘娘的注视下,我微微低头,声音里有些许失落,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也……不是不能,”太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倏而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年幼时,哀家倒是想创造契机,觉你这孩子,与那小子似乎有缘,或能解他心结,使得他性情不必再这般怪癖孤寒,可如今……” 太后顿了一下,蹙眉道:“如今他已然不再是少年……你可知,睿王非同寻常,且每一次回宫都牵动着朝堂风云,哀家觉着……” 我抬起头,目光转而无比清澈,娇俏道:“太后莫要担心,早儿明白,早儿不见就罢了。” “早儿明白就好,如今你来宫中也有几日了,恐怕修远侯该想女儿了,哀家可不能一直将你扣着,陪哀家捱过明日,就放你回家。” 我听得出,太后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舍,她目光柔和,对我的情谊应是真的。 只是语气微微生硬。 我心中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交织,可也知,这世间本就讳莫如深,纵使盛世。 我也知这世间再好的人,沾上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要顾及许多,我不能探及之事,就不可强求。 我于是依旧笑着,轻声回应:“多谢太后娘娘体恤,那早儿明日可就归家了,太后莫要太想我,若是想我,随时命人召早儿入宫服侍就行。” “你这孩子,”太后轻笑,语气中的生硬不见了,眼中的温柔则更甚,“你这孩子,总是伶俐,云逸昨日来找哀家,还提及你,尽是关心,那份深情,连哀家看着都牙酸……” “哎呀,太后……”我遮了面,佯装羞涩。 心中却满是担心。 …… 太后刚刚未能直言,应是差点说起不该对我说之话,使我很难不注意。 因早一年前,民间就流言四起。 坊间皆对睿王有所猜忌,有人偷偷说,他是个邪人,前朝皇上憎恶他,则壮年殒命,如今天子待他好,则风调雨顺,皇位持稳。 说他肯定会巫术,懂占卜,会……蛊惑人心…… 可所谓流言,皆不是空穴来风,若睿王不无辜还好,若他无辜,只怕皇上也很难不在意。 那他未来的处境为何? 我低头走在回廊上,心中暗自思量,惴惴不安起来。 可这……又关我何事? 太后是好人,皇上是明君,我与睿王素不相识,仅凭一些梦中细碎的东西,何以证明他必定无辜,必定是暗中护我之人? 护我之人,难道不能是天意,是我外祖父,哪怕……是我祖父呢? 我本该安安稳稳地过好我这圆满的一生,嫁给温文尔雅的君子,过春江水暖的日子,得闲时进宫陪伴对我这般好的太后…… 幸福美满,和和乐乐地过一生的。 我于是努力晃晃脑袋,使得一直踌躇疑惑跟在我身后不敢妄言的玲珑赶忙上前扶住我。 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我们回屋。 玲珑于是扶着我转身。 却倏而撞上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我抬头凝望,玲珑却慌乱下跪,声音惶恐道:“奴婢与主子失礼,不小心撞到长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 长公主? 是我朝那个常年呆在西南的长公主么? 她曾经不是受宫变牵连而常年呆在西南么? 我记忆中瞬间兵荒马乱,一个呼之欲出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识的脸填满我整个瞳眸。 那是一张无比好看的脸。 她身着锦衣华服,头戴许多亮闪闪的金钗,身姿高我一些,不苟言笑静静俯视着我,高高在上如仙子,眼神却静默,看向我是并不曾惊讶。 微微一笑,懒懒道:“起来,这位,想必就是长康公主,果然亭亭玉立……” 第271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1) 玲珑是认得长公主的。 她幼时在西南长大,自幼丧母丧父,很小就同妹妹被卖去长公主的府中。 后先帝昏迷,新帝登基,所做第一件事就是派兵西南,取缔了长公主暗中私设的奴营,带回一百零八个幼年、少年仆从。 可寻家的寻家,无家可归者由宫中尚官处挑选,条件合适、心思单纯的可在宫中学做事,条件不合,或心思不洁者再交由宗人府处教管,或流于民间,或置于他地。 玲珑则特殊些,她被太后看上,带在身边有一阵子。 后来又机缘巧合着,被太后挑中,送予我这儿。 玲珑来之前,我原本身边是有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子的,是与我情同姐妹的小桃和茚耳,所以当时玲珑来后,茚耳被调去他处时,我暗地里排斥了有一阵子。 与她作对,同她较真。 后来还是嬷嬷从中说和,说她看玲珑有一阵子,觉得确实比好吃懒做的茚耳更好。 我噘着嘴不想认同,可又相信嬷嬷,也就慢慢接受了。 后来,随着时光流逝,同玲珑关系越来越好,若说嬷嬷像半个娘亲,小桃像个玩伴,玲珑则像个长姊。 照拂我,陪伴我。 因此我完全想象不出,皇家的长姊是什么样子。 能让多年未见的玲珑依然跪着颤抖。 长公主,明眼看着,倒是温柔、明媚的。 “长康拜见长公主。”我随着她的问话而行礼,裙摆轻轻拂过冷硬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妹妹起来,你既是天子所封的公主,就不必同我拘礼,”她伸手将我扶起,目光灼灼地注视我,倏而又将自己好看的脸庞靠近我的耳骨,如春风拂面般带着一丝悠悠香气咬唇轻道,“只是妹妹见本宫时,为何忽然发怔呢?” “有么?” “有的。” “……” 我不明所以,又一次怔住。 她则挪开来,抚了抚我细碎的头发,温言道:“本宫瞧长康你,也甚是喜欢,总觉前世有缘,也不知今世,是不是依旧如此。” “长公主说笑了,长康卑贱,并不敢妄同公主真的同起同坐,幼时得圣恩,封为公主,已是莫大的荣幸。天子待长康仁厚,太后待长康亲切,今日得见长公主如此夸赞,长康已是感激涕零,并不敢妄图什么……” “当然,若长公主有什么需要的,也可随时吩咐长康,长康定当尽心竭力,为长公主效劳。” 我恭敬地低下头,一丝不苟讲完这些客套话。 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长公主的话语中似乎藏着深意,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与心悸。 “哦?”她定定看了我许久,似在找什么破绽似的,可我与她素不相识,哪里有什么破绽。 她似乎也看得明白,再次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神秘和不易察觉的深意,“好啊,本宫倒也没什么需要的,长康更不必过于自谦,大家都是自家人……” “可长康,你我虽是初见,但我作为长姊,也当得嘱你几句,”长公主的声音忽而低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肃,“宫中之事,复杂多变,女孩子,更当学着明哲保身,不要管不该管之事,插手不该插手之事,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分寸。” 她的话语虽然字字温和,但字字句句都透露出警告的意味。 我心中一凛,虽不明白她言外之意,可总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 赶忙低头恭敬地答道:“长公主教诲,长康铭记在心。请长公主放心,长康自知身份卑微,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长公主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了几分,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好孩子,本宫相信你是个懂事的人。只要你安分守己,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今后若有什么困难,也可来找本宫。” “长康明白。”我再次低头,“那……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长康就先行告退了。” “嗯,你去。”长公主点了点头,示意我与玲珑可以离开。 玲珑搀我起身,正欲离开,又被身后悠悠的声音唤住:“长康身边的这位奴婢看着好生眼熟,叫什么?” “回……回长公主话,奴婢是玲珑,幼时在西南……” 玲珑转身回话,只话未毕就被打断。 “有意思……” 那长公主说:“好生有意思……” “长公主此话何意?”我终忍不住回身,飒爽直言,“可是长康有什么错处,长公主直言便是,不必一直阴阳怪气。” “公主……”玲珑于身侧偷偷拽了拽我衣角。 “玲珑你莫说话。”我轻拂开她的手,决意问个明白。 长公主却只是微笑不语,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了玲珑,似乎在考量着什么。廊内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 “你现儿勇气倒是可嘉,脑子也不傻,叫本宫越发喜欢了,”她忽而大笑,说话云里雾绕糊里糊涂的,“长康,我们后会有期,希望今生,你不会让本宫再失望了……” 第271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1) 玲珑是认得长公主的。 她幼时在西南长大,自幼丧母丧父,很小就同妹妹被卖去长公主的府中。 后先帝昏迷,新帝登基,所做第一件事就是派兵西南,取缔了长公主暗中私设的奴营,带回一百零八个幼年、少年仆从。 可寻家的寻家,无家可归者由宫中尚官处挑选,条件合适、心思单纯的可在宫中学做事,条件不合,或心思不洁者再交由宗人府处教管,或流于民间,或置于他地。 玲珑则特殊些,她被太后看上,带在身边有一阵子。 后来又机缘巧合着,被太后挑中,送予我这儿。 玲珑来之前,我原本身边是有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子的,是与我情同姐妹的小桃和茚耳,所以当时玲珑来后,茚耳被调去他处时,我暗地里排斥了有一阵子。 与她作对,同她较真。 后来还是嬷嬷从中说和,说她看玲珑有一阵子,觉得确实比好吃懒做的茚耳更好。 我噘着嘴不想认同,可又相信嬷嬷,也就慢慢接受了。 后来,随着时光流逝,同玲珑关系越来越好,若说嬷嬷像半个娘亲,小桃像个玩伴,玲珑则像个长姊。 照拂我,陪伴我。 因此我完全想象不出,皇家的长姊是什么样子。 能让多年未见的玲珑依然跪着颤抖。 长公主,明眼看着,倒是温柔、明媚的。 “长康拜见长公主。”我随着她的问话而行礼,裙摆轻轻拂过冷硬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妹妹起来,你既是天子所封的公主,就不必同我拘礼,”她伸手将我扶起,目光灼灼地注视我,倏而又将自己好看的脸庞靠近我的耳骨,如春风拂面般带着一丝悠悠香气咬唇轻道,“只是妹妹见本宫时,为何忽然发怔呢?” “有么?” “有的。” “……” 我不明所以,又一次怔住。 她则挪开来,抚了抚我细碎的头发,温言道:“本宫瞧长康你,也甚是喜欢,总觉前世有缘,也不知今世,是不是依旧如此。” “长公主说笑了,长康卑贱,并不敢妄同公主真的同起同坐,幼时得圣恩,封为公主,已是莫大的荣幸。天子待长康仁厚,太后待长康亲切,今日得见长公主如此夸赞,长康已是感激涕零,并不敢妄图什么……” “当然,若长公主有什么需要的,也可随时吩咐长康,长康定当尽心竭力,为长公主效劳。” 我恭敬地低下头,一丝不苟讲完这些客套话。 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长公主的话语中似乎藏着深意,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与心悸。 “哦?”她定定看了我许久,似在找什么破绽似的,可我与她素不相识,哪里有什么破绽。 她似乎也看得明白,再次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神秘和不易察觉的深意,“好啊,本宫倒也没什么需要的,长康更不必过于自谦,大家都是自家人……” “可长康,你我虽是初见,但我作为长姊,也当得嘱你几句,”长公主的声音忽而低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肃,“宫中之事,复杂多变,女孩子,更当学着明哲保身,不要管不该管之事,插手不该插手之事,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分寸。” 她的话语虽然字字温和,但字字句句都透露出警告的意味。 我心中一凛,虽不明白她言外之意,可总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 赶忙低头恭敬地答道:“长公主教诲,长康铭记在心。请长公主放心,长康自知身份卑微,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长公主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了几分,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好孩子,本宫相信你是个懂事的人。只要你安分守己,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今后若有什么困难,也可来找本宫。” “长康明白。”我再次低头,“那……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长康就先行告退了。” “嗯,你去。”长公主点了点头,示意我与玲珑可以离开。 玲珑搀我起身,正欲离开,又被身后悠悠的声音唤住:“长康身边的这位奴婢看着好生眼熟,叫什么?” “回……回长公主话,奴婢是玲珑,幼时在西南……” 玲珑转身回话,只话未毕就被打断。 “有意思……” 那长公主说:“好生有意思……” “长公主此话何意?”我终忍不住回身,飒爽直言,“可是长康有什么错处,长公主直言便是,不必一直阴阳怪气。” “公主……”玲珑于身侧偷偷拽了拽我衣角。 “玲珑你莫说话。”我轻拂开她的手,决意问个明白。 长公主却只是微笑不语,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了玲珑,似乎在考量着什么。廊内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 “你现儿勇气倒是可嘉,脑子也不傻,叫本宫越发喜欢了,”她忽而大笑,说话云里雾绕糊里糊涂的,“长康,我们后会有期,希望今生,你不会让本宫再失望了……” 第272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2) 不会。 再。 失望。 今生…… 江……知栩…… ??? “啊!!!”是夜,万籁俱静,我却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喘息得停不下来。 玲珑身披一件薄薄的帔帛,闻声匆匆从外推门直入,燃了烛灯,唤我怎么了,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是,好像也不是。 又是那似真似幻般的细碎,萦绕心头,愈加频繁,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细节。 “方才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我缓过来,不再大口大口喘息,遂拉着从外面来的玲珑追问。 我方才虽睡着,梦着,可依然能闻听到窗外稀疏的动静。 醒不来,却清清楚楚听到夜半里的有匆匆的脚步声经过。 因明日离宫回府,我宿在太后的椒房殿,离未央宫及大殿很近,分辩得出那脚步声分明是奔那里去的。 “女公子也听到了?”玲珑小心着凑过来,与我道:“是太后急匆匆赶往未央宫了,奴婢方才也闻讯担心,问了其他宫女,说是朝政之事,女公子不必紧张。” “朝政中的什么事?你可知?”我压低了声音,问得仔细。 “女公子!”玲珑环顾下门廊,有些疑惑地提醒我道,“朝中之事不能细打听,您之前不也不关心这些么?” 我从前……确不关心。 生得安逸富贵,也便知足常乐。 常常不关心什么天下大事,只关起门来做个吃喝玩乐的女公子。 最多,在外祖父那儿听些市井中无人不知的宫中事,逗逗闷子。或者是偶遇少年得志的云逸,听他讲一些胸中大志,窃得一些不详的政事,八卦八卦。 可现而今不同。 梦虽醒,我却清晰地记得“江知栩”这个名字。 这好像,正是“睿王”的真名。 我何以这般清楚,叫得这般随意? “你把你听到都告诉我,知无不详,不许卖关子。”我没办法与玲珑细细解释,只得故意板起脸来,严肃得很。 也确实,是真的严肃。 玲珑愣了一下,小心地抵在我耳边:“我听那宫女说,好像是未央宫那儿有臣子们一直在求天子给一人降罪,从昨日在大殿,求到今日,到半夜了,还跪着。滋事有些重大,太后急得不行,也便去了。” “那人,可是睿王?” “女公子你怎知道?” 玲珑瞳眸倏而放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微微点头,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 他,一定与我有着某种不解之缘,让我在梦中都能清晰记得。 可我却忘了。 “玲珑,你还记得那宫女说了什么吗?有没有提到睿王犯了什么罪?”我追问道。 玲珑皱了皱眉,努力回忆着:“好像说是睿王擅自调动兵马,还蛊惑百姓什么的,应是功高盖主有谋反之嫌……” 我沉默了片刻,心中暗自思量。 我不该关心的,可内心总有声音呼之欲出,压不住心底渴望,似心中有个被枷锁套住的藤蔓,用力长出枝丫。 “玲珑,你无论何时,都会忠于我么?”我忽然问。 “女公子这是何意?” “你回答我。” “玲珑自然是。”她蹙着眉,满脸疑惑,可还是认真答我。 “我信你,”我的心好像已经不由自己支配,下定了决心:“你要替我打掩护,我……我想去看看。” “女公子?” 玲珑的瞳孔再次放大,她俨然已经震惊道不敢轻易说话,匆匆跑去掩了窗户,又掩了门,细细查探却无他人能听到我方才的话:“你,你,你疯了?” “玲珑,我认识他,我认得睿王,我识得江知栩,这几日我梦里之人都是他,皆是他,我一定是与他熟悉的,他的事,我便不得不知,不得不管,我……好像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确实,好像疯了。 的的确确疯了…… 春日的夜晚,依稀可以听见蟋蟀的声响,微风轻拂过窗棂,带来淡淡的花香和湿润的泥土味。 远处的池塘边,蛙鸣时起,与蟋蟀的声音交织,在万籁俱静的夜显得尤为出奇。 当然更出奇的,是我。 我明日便不得留在宫中,关于睿王的讯息、安危,我便不能再轻易触及,探知。 所以,我更不能错过今夜。 有种类似宿命的东西,将我紧紧牵着,不曾松懈。 在玲珑的震惊中,在我十四的春深夜半。 第272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2) 不会。 再。 失望。 今生…… 江……知栩…… ??? “啊!!!”是夜,万籁俱静,我却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喘息得停不下来。 玲珑身披一件薄薄的帔帛,闻声匆匆从外推门直入,燃了烛灯,唤我怎么了,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是,好像也不是。 又是那似真似幻般的细碎,萦绕心头,愈加频繁,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细节。 “方才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我缓过来,不再大口大口喘息,遂拉着从外面来的玲珑追问。 我方才虽睡着,梦着,可依然能闻听到窗外稀疏的动静。 醒不来,却清清楚楚听到夜半里的有匆匆的脚步声经过。 因明日离宫回府,我宿在太后的椒房殿,离未央宫及大殿很近,分辩得出那脚步声分明是奔那里去的。 “女公子也听到了?”玲珑小心着凑过来,与我道:“是太后急匆匆赶往未央宫了,奴婢方才也闻讯担心,问了其他宫女,说是朝政之事,女公子不必紧张。” “朝政中的什么事?你可知?”我压低了声音,问得仔细。 “女公子!”玲珑环顾下门廊,有些疑惑地提醒我道,“朝中之事不能细打听,您之前不也不关心这些么?” 我从前……确不关心。 生得安逸富贵,也便知足常乐。 常常不关心什么天下大事,只关起门来做个吃喝玩乐的女公子。 最多,在外祖父那儿听些市井中无人不知的宫中事,逗逗闷子。或者是偶遇少年得志的云逸,听他讲一些胸中大志,窃得一些不详的政事,八卦八卦。 可现而今不同。 梦虽醒,我却清晰地记得“江知栩”这个名字。 这好像,正是“睿王”的真名。 我何以这般清楚,叫得这般随意? “你把你听到都告诉我,知无不详,不许卖关子。”我没办法与玲珑细细解释,只得故意板起脸来,严肃得很。 也确实,是真的严肃。 玲珑愣了一下,小心地抵在我耳边:“我听那宫女说,好像是未央宫那儿有臣子们一直在求天子给一人降罪,从昨日在大殿,求到今日,到半夜了,还跪着。滋事有些重大,太后急得不行,也便去了。” “那人,可是睿王?” “女公子你怎知道?” 玲珑瞳眸倏而放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微微点头,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 他,一定与我有着某种不解之缘,让我在梦中都能清晰记得。 可我却忘了。 “玲珑,你还记得那宫女说了什么吗?有没有提到睿王犯了什么罪?”我追问道。 玲珑皱了皱眉,努力回忆着:“好像说是睿王擅自调动兵马,还蛊惑百姓什么的,应是功高盖主有谋反之嫌……” 我沉默了片刻,心中暗自思量。 我不该关心的,可内心总有声音呼之欲出,压不住心底渴望,似心中有个被枷锁套住的藤蔓,用力长出枝丫。 “玲珑,你无论何时,都会忠于我么?”我忽然问。 “女公子这是何意?” “你回答我。” “玲珑自然是。”她蹙着眉,满脸疑惑,可还是认真答我。 “我信你,”我的心好像已经不由自己支配,下定了决心:“你要替我打掩护,我……我想去看看。” “女公子?” 玲珑的瞳孔再次放大,她俨然已经震惊道不敢轻易说话,匆匆跑去掩了窗户,又掩了门,细细查探却无他人能听到我方才的话:“你,你,你疯了?” “玲珑,我认识他,我认得睿王,我识得江知栩,这几日我梦里之人都是他,皆是他,我一定是与他熟悉的,他的事,我便不得不知,不得不管,我……好像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确实,好像疯了。 的的确确疯了…… 春日的夜晚,依稀可以听见蟋蟀的声响,微风轻拂过窗棂,带来淡淡的花香和湿润的泥土味。 远处的池塘边,蛙鸣时起,与蟋蟀的声音交织,在万籁俱静的夜显得尤为出奇。 当然更出奇的,是我。 我明日便不得留在宫中,关于睿王的讯息、安危,我便不能再轻易触及,探知。 所以,我更不能错过今夜。 有种类似宿命的东西,将我紧紧牵着,不曾松懈。 在玲珑的震惊中,在我十四的春深夜半。 第273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3) 我随着十岁那年的记忆,随着梦中拼凑的细枝末节。 几乎毫不费力地寻到未央庭。 又毫不费力地穿过那条伴我逃出生天的隐蔽小径,经过一直眼熟贪睡的白猫,费力地穿着玲珑寻来的宫女服,爬上一棵满是枝丫的大树。 然后用力又小心地向未央宫的方向探望。 果然,这是个好位置,望得见宫门外跪着的臣子,望得见宫门处的皇上、太后他们。 “皇上三思啊!” 随着风中隐隐传来的紧张气氛,我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宫门外的臣子们跪地不起,头低得几乎触及冰冷的石板路。 我离得如此之远,站得如此之高,依然能感受得到皇上的脸色阴沉如墨,太后的表情也凝重异常,整个未央宫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 在黑夜中,尤为清晰。 臣子们纷纷上奏,我听不真切,只依稀听得“睿王功高盖主,背后必有阴谋,若不早作打算,恐怕……” “睿王幼年就擅妖术,先帝早将他视作灾星,皇上慎重啊!” “睿王不祥!” …… 络绎不绝,揣测与猜忌平地而起,似无人相信,这世间真有睿王这等人,森冷神秘,幼年而知仆算、天命,却心境纯良。 好在他们话音未落,便被皇上挥手打断。 “朕自知睿王之心,尔等不必多言。”皇上的声音虽然平静,可我能感受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陛下,臣等并非无的放矢,实在是睿王近年来权势滔天,朝中无人能制,若让其继续下去,恐怕……” 臣子依旧哀哀请命。 无人能制?西南与北境不是相互制衡么? 我想起昨日得见的,一时好似明白了什么。 有人欲借大臣之手,想要掰倒睿王,那人,是,还是……天子? 或权利之驱,政治之困,不管多良善之天子,为治世,也要畏人言? 也要割舍血亲? 血亲…… 可若睿王真能知天命,此昔局面,他应不能不知,他现在何处,不来看看么? 他…… 我恍然惊觉,他护我,幼时一直护我,少年一直护我,若他来看今日之局。 会否光明正大,还是会如我一般先悄悄探知。 我想起十岁那个拉我逃出未央庭的少年,他若在,他会不会就在身边? 我站在被枝叶隐蔽的高处,看着远远的未央宫门外僵持不下的皇权和臣意。 终忍不住敞开手臂,随着潇潇夜风,潇洒向后倾倒,坦然地从树上坠落。 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静逸的弧线。 任自己在即将接触地面的瞬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缓缓放回了坚实的大地。 那股气息无比熟悉。 十岁神奇的熟悉,幼年隐秘的熟悉,还有不知前尘过往千丝万缕缠绕地熟悉。 我睁开眼,果然看见那个覆面之人,身着黑色银丝锦袍,周身透着一股子冷峻之气,看我睁眼,似要张嘴说什么。 可好像又不敢说什么,只冷冷将我放下,眸色森严地看着我:“姑娘不知,未央庭是禁地么?” “知,可我想见你,只能来这里。” 他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问道:“为何想见我?姑娘难道不知我是谁?” “你是睿王,未央宫门前臣子畏惧、天子为难的睿王,江知栩。”我仰起头,也不知哪来的滔天勇气,直面他双目。 他好似愣住了。 明明呆傻,又故作老成冷淡的模样,轻哼一声:“哦,那姑娘不怕本王?” 怕? 不怕。 我好像一点不怕。 如今触及到他,就在眼前,心中只有一股别样的难受。 那难受不是恐惧,更不是不适,是撕心裂肺的痛,是似是故人来的心悸,是不想让他再次悄然溜掉的慌张。 “江知栩,我不怕你,也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走掉。”我说。 第273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3) 我随着十岁那年的记忆,随着梦中拼凑的细枝末节。 几乎毫不费力地寻到未央庭。 又毫不费力地穿过那条伴我逃出生天的隐蔽小径,经过一直眼熟贪睡的白猫,费力地穿着玲珑寻来的宫女服,爬上一棵满是枝丫的大树。 然后用力又小心地向未央宫的方向探望。 果然,这是个好位置,望得见宫门外跪着的臣子,望得见宫门处的皇上、太后他们。 “皇上三思啊!” 随着风中隐隐传来的紧张气氛,我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宫门外的臣子们跪地不起,头低得几乎触及冰冷的石板路。 我离得如此之远,站得如此之高,依然能感受得到皇上的脸色阴沉如墨,太后的表情也凝重异常,整个未央宫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 在黑夜中,尤为清晰。 臣子们纷纷上奏,我听不真切,只依稀听得“睿王功高盖主,背后必有阴谋,若不早作打算,恐怕……” “睿王幼年就擅妖术,先帝早将他视作灾星,皇上慎重啊!” “睿王不祥!” …… 络绎不绝,揣测与猜忌平地而起,似无人相信,这世间真有睿王这等人,森冷神秘,幼年而知仆算、天命,却心境纯良。 好在他们话音未落,便被皇上挥手打断。 “朕自知睿王之心,尔等不必多言。”皇上的声音虽然平静,可我能感受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陛下,臣等并非无的放矢,实在是睿王近年来权势滔天,朝中无人能制,若让其继续下去,恐怕……” 臣子依旧哀哀请命。 无人能制?西南与北境不是相互制衡么? 我想起昨日得见的,一时好似明白了什么。 有人欲借大臣之手,想要掰倒睿王,那人,是,还是……天子? 或权利之驱,政治之困,不管多良善之天子,为治世,也要畏人言? 也要割舍血亲? 血亲…… 可若睿王真能知天命,此昔局面,他应不能不知,他现在何处,不来看看么? 他…… 我恍然惊觉,他护我,幼时一直护我,少年一直护我,若他来看今日之局。 会否光明正大,还是会如我一般先悄悄探知。 我想起十岁那个拉我逃出未央庭的少年,他若在,他会不会就在身边? 我站在被枝叶隐蔽的高处,看着远远的未央宫门外僵持不下的皇权和臣意。 终忍不住敞开手臂,随着潇潇夜风,潇洒向后倾倒,坦然地从树上坠落。 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静逸的弧线。 任自己在即将接触地面的瞬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缓缓放回了坚实的大地。 那股气息无比熟悉。 十岁神奇的熟悉,幼年隐秘的熟悉,还有不知前尘过往千丝万缕缠绕地熟悉。 我睁开眼,果然看见那个覆面之人,身着黑色银丝锦袍,周身透着一股子冷峻之气,看我睁眼,似要张嘴说什么。 可好像又不敢说什么,只冷冷将我放下,眸色森严地看着我:“姑娘不知,未央庭是禁地么?” “知,可我想见你,只能来这里。” 他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问道:“为何想见我?姑娘难道不知我是谁?” “你是睿王,未央宫门前臣子畏惧、天子为难的睿王,江知栩。”我仰起头,也不知哪来的滔天勇气,直面他双目。 他好似愣住了。 明明呆傻,又故作老成冷淡的模样,轻哼一声:“哦,那姑娘不怕本王?” 怕? 不怕。 我好像一点不怕。 如今触及到他,就在眼前,心中只有一股别样的难受。 那难受不是恐惧,更不是不适,是撕心裂肺的痛,是似是故人来的心悸,是不想让他再次悄然溜掉的慌张。 “江知栩,我不怕你,也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走掉。”我说。 第274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4) 夜深,不知几时。 可未央宫那边,依然会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时而高涨时而低沉,气氛愈发浓重紧张。 与未央宫门口在暗夜中摇曳生辉的灯火对比鲜明。 可我,却在此时与睿王相对而立。 任未央庭中晚风轻抚,任这隐蔽之地草儿微动,气氛乖张而怪异。 我看到他冷冷的瞳眸一下子失神,看到他眼角隐隐泛红,随着我刚刚那句话一眼万年。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这些蠢话,是有多可笑?”他嘲弄我道。 可他的声音明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 可我知道。 “再可笑,有睿王可笑么?如今未央宫门前皆是在弹劾你,你不去关心,却跟着我这样一个女子。” 我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眼睛好似也有些泛酸。 似迷了尘土,或者,心进了东西。 “随他们去弹劾好了,本王不在乎。”他侧过身,负手而立,嘴角扯了一个无奈的笑意。 “你不在乎?”我轻轻重复,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可若天子在乎呢?若群臣的弹劾不仅仅是形式,而是真正触动了天子的疑虑,那睿王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他怔了一下,声带有些许沙哑,依然固执对我讲:“天子是明君。” 是啊,天子是明君。 可是睿王,可是江知栩,你可知,在这世间,所谓天子,明则必有牺牲取舍、有权衡。即便是温仁之君,坐上天子之位,也会有疑虑,会在乎民言臣意,更会有不得已的选择。 你身为亲王,又是那般特殊的存在,地位虽尊,但在朝堂之争中,更似风中之烛,随时可能被吹灭。 我心念,以为他不知。 想脱口来劝,却又听他道:“我知。” 他声音低沉,又故作戏谑:“姑娘大概不知,本王生来既为此刻,为天子除却奸佞、障碍,为大辽谋得盛世,为……为心中之人安稳乐道,既是好的。至于本王的归路如何,你我素不相识,姑娘不必这般介怀。” “可你我,果真素不相识么?” “你说……什么?” 他本欲转身走掉的,听我这般问,又停下了。 我听到我这句话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头,往常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开口笑道:“姑娘真是说笑了,姑娘莫非相信什么前世今生之笑话?” “不过可惜了,本王对姑娘无意,本王的名声相信姑娘也听过,那就奉劝一句,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少看一些情爱的话本,莫相信我这种人,世间事复杂,不是每一段情缘都有美好的结局。” “或许,”我轻声回应,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有些人,即便是在最深的遗忘之中,也会有一种力量驱使着去找寻,去确认。” “若我,执意要同睿王探个究竟呢?”我走近他,踮起了脚,放肆又妄为。 可他沉默了。 月光下,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我于是忍不住伸手,利落而迅速地一把扯下他的覆面,终于看到那冰冷覆面之后,我念叨了四年的脸。 我看到那张脸上清晰的两道,不,是三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看到那丑陋疤痕根本掩不住的清俊容颜。 看到那双刻意冰冷瞳眸背后掩不住的一丝温柔。 看到那张脸在我这般意想不到的胆大之后,脱口而出的慌张,他慌张而温柔对我说:“早儿,你疯了?” 早儿,他唤我早儿。 他认得我。 果真……认得我…… 第274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4) 夜深,不知几时。 可未央宫那边,依然会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时而高涨时而低沉,气氛愈发浓重紧张。 与未央宫门口在暗夜中摇曳生辉的灯火对比鲜明。 可我,却在此时与睿王相对而立。 任未央庭中晚风轻抚,任这隐蔽之地草儿微动,气氛乖张而怪异。 我看到他冷冷的瞳眸一下子失神,看到他眼角隐隐泛红,随着我刚刚那句话一眼万年。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这些蠢话,是有多可笑?”他嘲弄我道。 可他的声音明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 可我知道。 “再可笑,有睿王可笑么?如今未央宫门前皆是在弹劾你,你不去关心,却跟着我这样一个女子。” 我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眼睛好似也有些泛酸。 似迷了尘土,或者,心进了东西。 “随他们去弹劾好了,本王不在乎。”他侧过身,负手而立,嘴角扯了一个无奈的笑意。 “你不在乎?”我轻轻重复,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可若天子在乎呢?若群臣的弹劾不仅仅是形式,而是真正触动了天子的疑虑,那睿王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他怔了一下,声带有些许沙哑,依然固执对我讲:“天子是明君。” 是啊,天子是明君。 可是睿王,可是江知栩,你可知,在这世间,所谓天子,明则必有牺牲取舍、有权衡。即便是温仁之君,坐上天子之位,也会有疑虑,会在乎民言臣意,更会有不得已的选择。 你身为亲王,又是那般特殊的存在,地位虽尊,但在朝堂之争中,更似风中之烛,随时可能被吹灭。 我心念,以为他不知。 想脱口来劝,却又听他道:“我知。” 他声音低沉,又故作戏谑:“姑娘大概不知,本王生来既为此刻,为天子除却奸佞、障碍,为大辽谋得盛世,为……为心中之人安稳乐道,既是好的。至于本王的归路如何,你我素不相识,姑娘不必这般介怀。” “可你我,果真素不相识么?” “你说……什么?” 他本欲转身走掉的,听我这般问,又停下了。 我听到我这句话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头,往常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开口笑道:“姑娘真是说笑了,姑娘莫非相信什么前世今生之笑话?” “不过可惜了,本王对姑娘无意,本王的名声相信姑娘也听过,那就奉劝一句,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少看一些情爱的话本,莫相信我这种人,世间事复杂,不是每一段情缘都有美好的结局。” “或许,”我轻声回应,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有些人,即便是在最深的遗忘之中,也会有一种力量驱使着去找寻,去确认。” “若我,执意要同睿王探个究竟呢?”我走近他,踮起了脚,放肆又妄为。 可他沉默了。 月光下,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我于是忍不住伸手,利落而迅速地一把扯下他的覆面,终于看到那冰冷覆面之后,我念叨了四年的脸。 我看到那张脸上清晰的两道,不,是三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看到那丑陋疤痕根本掩不住的清俊容颜。 看到那双刻意冰冷瞳眸背后掩不住的一丝温柔。 看到那张脸在我这般意想不到的胆大之后,脱口而出的慌张,他慌张而温柔对我说:“早儿,你疯了?” 早儿,他唤我早儿。 他认得我。 果真……认得我…… 第275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5) 那一刹那,世界仿佛静止了。 有一些悄然生长的画面在我脑中涌现,支离的、破碎的、花开花落、潮涨潮落。 我看到一张与面前这张脸几乎一样,却又全然不同的脸,我看到我与他相对而立时的猜忌与相依,我看到未央庭这片土地上,杏林春好,洞口桃花笑,我与这个人曾伫立于此看猫儿狗儿肆意嬉戏,笑得灿烂。 我也看到月圆花好万年春的庭院,看到天上落满星星烂漫时,他曾在我身侧许愿世间星河,许愿天下孩童的欢颜。 是他么? 我还看到少年结发的夫妇,相携为山河的两人,最终却只得如何遘不淑,中道相乖离。 她哭到心死寂一片,却依然坚挺地站直了身子,推门向外,只身赴山河。 她,是我么? 我觉得自己流泪了,而面前的睿王又慌极了,慌得有些滑稽,手足无措的,却依旧红着脸伸手为我拭了泪,只可惜,我却未能将画面串联,询问许多,便知道来不及了。 未央宫那边起了骚乱,我听到今天白日里听到的女声。 听到长公主一声狂笑,未央宫忽而响起的钟鼓之声。 我与睿王几乎同时屏息而望,只见未央宫那边忽然骚乱,长公主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皇上看臣意如此,都不愿处置睿王,不就是想拿他来牵制我西南之势么?难道皇上真担心本宫一个女子能夺天子之位不成?” 钟鼓之声更是急促如雨。 未央宫前这般糟乱,皇上却依然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的看着长公主:“长姊,朕请你来宫中是为庆贺立后,与长姊叙一叙儿时,并非为了针锋相对。朕知你心中有诸多不满,也之睿王这些年来牵制针对你许多,可这天下乃是祖宗基业,长姊与睿王都是朕的亲人,朕自当殚精竭虑,守护好你们每一个人。睿王之事,朕确有考量,朕愿与长姊推心置腹,共商计策,但不该是今夜。” “那皇上何不趁现在先抓住睿王?” “众臣以为,要抓?” “要抓,等睿王归北,就不好讨伐了啊!” “长姊以为呢?可朕新立皇后,不好如此对亲王。” 长公主闻言,微微一怔,遂又冷笑道:“也是,倒不急于一时,皇上知民意就好。” “或长姊还有折中的方式?” “那本宫倒没有,不过皇上自有考量,本宫也不便多言,只是……本宫自会做好分内之事,替皇上分忧。” “那便,有劳长姊了。” 倏而,皇上又对那几个闹事的臣子温言:“朕这般做,众臣可满意了?” 那些臣子们好似互相对视一会儿,皆领会了皇上的深意,恭敬道:“皇上圣明,臣等告退。” 夜半晨曦微露,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刚找到困扰多年的梦魇之源,却不得而已忽然被掐断,而掐断我的究竟是什么? 我再回首,发现面前冷酷如斯的睿王,嘴角有一丝自嘲般的冷笑。 “那长公主为何意,她是要对你做什么么?” “你不必多管,”睿王一反常态,伸手想要触我,又忽而怔在半空,“你最好还是快些离开。” “你?” 我有些微恼,可尚未被他故意言之的话冲破理智:“皇上与太后是要让那长公主暗中除掉你么?长公主与你有何怨恨,这般讨伐?” 我看着睿王,心中五味杂陈。 哪知他却说:“你信不信,你再不走,本王现在就能除掉你。” 他冷冷的,眼神忽而变得深言,将我方才脑中激起的画面都一闪而退。 我本想脱口而出我可以同他一起,可以帮他的,可现在忽而没了兴趣。 “可以,我走便是。” “那你就不要等明日了,免得我将你今日之行径供出来。你按我指的路线先走,可避开守卫,回到椒房殿中带着玲珑从隐璘门离开,”说罢,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那边守卫是我熟识的人,拿着这个令牌给他即可。” “我为什么听你的?” “你必须听我的。” 我接过令牌,却无意中触及睿王,他大概不知道,他身体内的紧张和担忧皆通过他不小心触及到的手传递给了我,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每一个细微颤抖。 我于是又忽而犹豫了。 “我……”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 “你听我的,沈念早,你要保全你自己,远离朝堂是非,过得好,就是了了我心愿……” 了你,心愿? 我拿着令牌,只觉一头雾水。 第275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5) 那一刹那,世界仿佛静止了。 有一些悄然生长的画面在我脑中涌现,支离的、破碎的、花开花落、潮涨潮落。 我看到一张与面前这张脸几乎一样,却又全然不同的脸,我看到我与他相对而立时的猜忌与相依,我看到未央庭这片土地上,杏林春好,洞口桃花笑,我与这个人曾伫立于此看猫儿狗儿肆意嬉戏,笑得灿烂。 我也看到月圆花好万年春的庭院,看到天上落满星星烂漫时,他曾在我身侧许愿世间星河,许愿天下孩童的欢颜。 是他么? 我还看到少年结发的夫妇,相携为山河的两人,最终却只得如何遘不淑,中道相乖离。 她哭到心死寂一片,却依然坚挺地站直了身子,推门向外,只身赴山河。 她,是我么? 我觉得自己流泪了,而面前的睿王又慌极了,慌得有些滑稽,手足无措的,却依旧红着脸伸手为我拭了泪,只可惜,我却未能将画面串联,询问许多,便知道来不及了。 未央宫那边起了骚乱,我听到今天白日里听到的女声。 听到长公主一声狂笑,未央宫忽而响起的钟鼓之声。 我与睿王几乎同时屏息而望,只见未央宫那边忽然骚乱,长公主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皇上看臣意如此,都不愿处置睿王,不就是想拿他来牵制我西南之势么?难道皇上真担心本宫一个女子能夺天子之位不成?” 钟鼓之声更是急促如雨。 未央宫前这般糟乱,皇上却依然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的看着长公主:“长姊,朕请你来宫中是为庆贺立后,与长姊叙一叙儿时,并非为了针锋相对。朕知你心中有诸多不满,也之睿王这些年来牵制针对你许多,可这天下乃是祖宗基业,长姊与睿王都是朕的亲人,朕自当殚精竭虑,守护好你们每一个人。睿王之事,朕确有考量,朕愿与长姊推心置腹,共商计策,但不该是今夜。” “那皇上何不趁现在先抓住睿王?” “众臣以为,要抓?” “要抓,等睿王归北,就不好讨伐了啊!” “长姊以为呢?可朕新立皇后,不好如此对亲王。” 长公主闻言,微微一怔,遂又冷笑道:“也是,倒不急于一时,皇上知民意就好。” “或长姊还有折中的方式?” “那本宫倒没有,不过皇上自有考量,本宫也不便多言,只是……本宫自会做好分内之事,替皇上分忧。” “那便,有劳长姊了。” 倏而,皇上又对那几个闹事的臣子温言:“朕这般做,众臣可满意了?” 那些臣子们好似互相对视一会儿,皆领会了皇上的深意,恭敬道:“皇上圣明,臣等告退。” 夜半晨曦微露,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刚找到困扰多年的梦魇之源,却不得而已忽然被掐断,而掐断我的究竟是什么? 我再回首,发现面前冷酷如斯的睿王,嘴角有一丝自嘲般的冷笑。 “那长公主为何意,她是要对你做什么么?” “你不必多管,”睿王一反常态,伸手想要触我,又忽而怔在半空,“你最好还是快些离开。” “你?” 我有些微恼,可尚未被他故意言之的话冲破理智:“皇上与太后是要让那长公主暗中除掉你么?长公主与你有何怨恨,这般讨伐?” 我看着睿王,心中五味杂陈。 哪知他却说:“你信不信,你再不走,本王现在就能除掉你。” 他冷冷的,眼神忽而变得深言,将我方才脑中激起的画面都一闪而退。 我本想脱口而出我可以同他一起,可以帮他的,可现在忽而没了兴趣。 “可以,我走便是。” “那你就不要等明日了,免得我将你今日之行径供出来。你按我指的路线先走,可避开守卫,回到椒房殿中带着玲珑从隐璘门离开,”说罢,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那边守卫是我熟识的人,拿着这个令牌给他即可。” “我为什么听你的?” “你必须听我的。” 我接过令牌,却无意中触及睿王,他大概不知道,他身体内的紧张和担忧皆通过他不小心触及到的手传递给了我,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每一个细微颤抖。 我于是又忽而犹豫了。 “我……”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 “你听我的,沈念早,你要保全你自己,远离朝堂是非,过得好,就是了了我心愿……” 了你,心愿? 我拿着令牌,只觉一头雾水。 第276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6) 你见过庄周么? 他曾梦到过一只蝴蝶,在命运的长河中,轻轻颤动翅膀,那细微的气流如同命运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 有一个人,想要奋力抓住它,并与它谈好了价码,为的是可以逆天改命,打破这命运既定的轨迹,偿还自以为曾亏欠下的人、事、物。 想要将所有一切都扶上正轨,即使背上骂名,即使承受所有的压力与孤寂也在所不惜。 然而,当命运的风暴席卷而来,他才惊觉,蝴蝶的每一次振翅,都会引发一连串无法阻挡的连锁反应,每一个看似慎之又慎的选择,都不曾是无价的。 宿命的力量从来如影随形。 而抓住蝴蝶,并与之谈了价码的,又何止只有一人。 …… 我从来不是什么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并不曾犹豫,与睿王点头,转身坚定离开,逃得异常冷静。 一路按照睿王指示的路线而走,不曾偏离一步,果然无额外危险。 玲珑似不明所以,还以为我遇到了什么天大之事。 从椒房殿跟着我出来后,并不敢声张什么,一路跟在我身后,步履小心得像只猫儿,大气都不敢出声一下。 此时宫中看似一切祥和,只我发现细微的脚步声多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要发生什么。 我先前转身的刹那,也有迟疑着问睿王:“你不打算自证些什么么?那些臣子所言是真么?你真有威胁到皇上?” 他未答我,只柔柔地笑笑。 “你可知,真被人这般误会,可是死罪。” “你怎知是误会?” 他终于答我。 我怎知? 我看着睿王看向我的温柔笑意,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今的局面虽不可置信,但也应有预料。 我还要为他担心什么? 可他,图什么呢? 我的眼前好像看到了蝴蝶,湛蓝的颜色,忽隐忽现。 “那……我先走了。”我说。 他点头。 也不知这一别,还会否能遇见。 此时,我只觉心莫名揪痛,离宫之路很轻松,因几近天晨,我本就欲今晨离开,如今早一些并不太奇怪。 所以未能受人瞩目。 只我一路不敢松懈,直至行至隐璘门。将令牌露出,果然放行。 出宫门又匆匆疾走一公里,至树林深处,我才终于卸下浑身机警,瘫坐下来。 玲珑也随之松了口气,不再如同惊弓之鸟,终于敢喘着粗气问我:“女公子,究竟发生何事?” “宫中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啊?” 玲珑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女公子,那皇上太后他们……” “不是宫变,他们没什么危险。” “那就好,”玲珑舒心,又生出疑问,“可这与女公子有什么关系?为何这么早出宫?” “与睿王有关。” “???”玲珑瞪大双眼,满脸狐疑。 “我当时,正与睿王在一起。” “啊?”玲珑皱起眉头,“女公子不是去未央宫了么?怎会与男子……亲王在一处?” “……” 我有些有口难辨。 春日的天比冬日亮得早,此时天边已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如轻纱般笼罩整个世界。 黑暗正缓缓褪去,只余下丝丝缕缕的夜色恋栈不去,我望着天色,忽然想到了什么。 只转移话题,压低了声音问玲珑:“玲珑,我从未过问过你幼时之事,因知那是你伤疤,但现在你可否告诉我,有关西南的记忆?” 第276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6) 你见过庄周么? 他曾梦到过一只蝴蝶,在命运的长河中,轻轻颤动翅膀,那细微的气流如同命运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 有一个人,想要奋力抓住它,并与它谈好了价码,为的是可以逆天改命,打破这命运既定的轨迹,偿还自以为曾亏欠下的人、事、物。 想要将所有一切都扶上正轨,即使背上骂名,即使承受所有的压力与孤寂也在所不惜。 然而,当命运的风暴席卷而来,他才惊觉,蝴蝶的每一次振翅,都会引发一连串无法阻挡的连锁反应,每一个看似慎之又慎的选择,都不曾是无价的。 宿命的力量从来如影随形。 而抓住蝴蝶,并与之谈了价码的,又何止只有一人。 …… 我从来不是什么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并不曾犹豫,与睿王点头,转身坚定离开,逃得异常冷静。 一路按照睿王指示的路线而走,不曾偏离一步,果然无额外危险。 玲珑似不明所以,还以为我遇到了什么天大之事。 从椒房殿跟着我出来后,并不敢声张什么,一路跟在我身后,步履小心得像只猫儿,大气都不敢出声一下。 此时宫中看似一切祥和,只我发现细微的脚步声多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要发生什么。 我先前转身的刹那,也有迟疑着问睿王:“你不打算自证些什么么?那些臣子所言是真么?你真有威胁到皇上?” 他未答我,只柔柔地笑笑。 “你可知,真被人这般误会,可是死罪。” “你怎知是误会?” 他终于答我。 我怎知? 我看着睿王看向我的温柔笑意,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今的局面虽不可置信,但也应有预料。 我还要为他担心什么? 可他,图什么呢? 我的眼前好像看到了蝴蝶,湛蓝的颜色,忽隐忽现。 “那……我先走了。”我说。 他点头。 也不知这一别,还会否能遇见。 此时,我只觉心莫名揪痛,离宫之路很轻松,因几近天晨,我本就欲今晨离开,如今早一些并不太奇怪。 所以未能受人瞩目。 只我一路不敢松懈,直至行至隐璘门。将令牌露出,果然放行。 出宫门又匆匆疾走一公里,至树林深处,我才终于卸下浑身机警,瘫坐下来。 玲珑也随之松了口气,不再如同惊弓之鸟,终于敢喘着粗气问我:“女公子,究竟发生何事?” “宫中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啊?” 玲珑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女公子,那皇上太后他们……” “不是宫变,他们没什么危险。” “那就好,”玲珑舒心,又生出疑问,“可这与女公子有什么关系?为何这么早出宫?” “与睿王有关。” “???”玲珑瞪大双眼,满脸狐疑。 “我当时,正与睿王在一起。” “啊?”玲珑皱起眉头,“女公子不是去未央宫了么?怎会与男子……亲王在一处?” “……” 我有些有口难辨。 春日的天比冬日亮得早,此时天边已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如轻纱般笼罩整个世界。 黑暗正缓缓褪去,只余下丝丝缕缕的夜色恋栈不去,我望着天色,忽然想到了什么。 只转移话题,压低了声音问玲珑:“玲珑,我从未过问过你幼时之事,因知那是你伤疤,但现在你可否告诉我,有关西南的记忆?” 第277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7) 玲珑不解。 似乎也不愿。 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乖乖忆起幼时往昔。 有关西南,她幼时的记忆浅薄到几乎快淡忘了,但好在幼时那斑驳刻骨的痛却并不曾消弭,在西南营奴营中的恐惧并未抹掉。 只她不知,她那点对西南的回忆,与对长公主的印象,已经足够。 我听着,只觉得脑袋沉极了,一些梦里记不清的画面又不停闪现。 我十四年间活得岁月静好,康乐太平,并没有什么头疾,可玲珑讲完的那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是瞬时倒下。 任玲珑惊呼也无用。 微闭的眼眸间,隐隐看到遥远的地平线处,有一丝微光在涌动,那微光从深沉的藏蓝逐渐过渡到柔和的灰蓝,天边还有若隐若现的星芒,慢慢串联成一个渐熟悉的身影,来自梦中,也来自前尘过往,我看到他负手而来,长身玉立,一如从前,渐渐清晰…… 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很多很多人。 看到幼时后院中那一株高大的桂花树飘了香,可小桃和茚耳不在了,一个编着小羊角辫的可爱女童怎也寻不到她们。 我疑惑,她为何不唤玲珑,才恍然,哦,玲珑还未来过。 之后画面忽而又转,幼小的女童坐在宽大的车辇中,抱着爹爹送的妆奁不肯松手,在瑟缩的春风中有些无助地躲在嬷嬷怀中,她看到嬷嬷哭着,却不知嬷嬷为何而哭。 只仰着小脸儿问嬷嬷。 可嬷嬷并不答她,只呐呐自语着说可怜我的小早儿哟,嬷嬷发誓,定会用一生护你,定会的…… 接着,我又看到高大的宫宇逐渐清晰地出现眼前,看到那长公主温言鞭策于女童,女童好喜欢面前的长公主,可她不知,长公主转身饮茶的瞳眸间,满是狠厉与阴谋。 她命女童住在长信宫中,女童有些怯懦,只是软软的,小小的,不曾敢忤逆。 那幼年无助的岁月,自此只有嬷嬷,一直到六岁那年,第一次遇见龙袍宽大,身姿高挺却瘦弱的夫君,江知栩。 那一刻,有一个人就此刻在女童心田,再不曾离开。 人常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可他们却不同,年少的相遇,更像孤苦人生中唯一能互相抓住的一根稻草。 即便她是被安插于他身边的棋子,弃子。 她就这般浑浑噩噩,装傻乞怜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以为所有事不听不看不视,终能迷茫着过活,直至嬷嬷的离世。 那一刻,她终于看清了至亲面孔,看清这世间迷局。 她勇敢地站在了他身后,陪他一起抵挡来自暗处的所有攻击,命运让他们紧紧相拥,携手挚友一起,誓言共同对抗命运的不公。 成功了么? 我看到,他们好似成功了,可惜也不算成功。 因为所有事情终有代价。 他为帝,她为后,在一片残局的世间纵使敌过血雨、敌过腥风,也抵不过为天下百姓而不得为之的牺牲。 于是,她又亲眼看着亲人尽逝。 看着往日最亲昵的姐妹远走他国。 看着他为民奔走日益消瘦却从不肯言痛的灯枯瓦尽。 他在二十四岁那年薨逝,她在二十一岁那年独登太后之位。 自己扶持儿女,开创盛世,却一生再无欢愉。 她曾想,若能重来,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但每当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心中便有了答案。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而遇见他,也是她孤独一生中,唯一的光。 只可惜,他好像并不懂。 他要偿还谁,他这一世,要用自己的悲剧来逆天改命么? 他要将她推给他自以为是的美好么? 真是傻…… 是不是? 我于是拼命奔跑起来,我想待她抓住他痛骂,可很奇怪,我怎么也抓不住他,一触就成沙。 慢慢地,那些噪杂的人声、人影就离我越来越远,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天地中只剩下我和她。 她长得和我像极了,我于是问她,你是我么? 她却不说话,只冲我笑笑,她仿佛走了一生,一世的画面在我眼前迅速划过,却刻骨。 我看到她走近,从女童变成少女,后来又变成凤冠朝服的太后,直至面前,变成一名牙都掉光了的老者。 我伸手去抚,她便也扬成了沙。 我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听见风中呼啸而过的悲鸣,听见江知栩对天请命的话,还听见风扬起时,长公主狂放的笑声。 那一刻我明白,请命的人,或许,不止江知栩一人。 不止他一人…… 那一刹那,万千只蝴蝶忽而从眼前飞过,将我环绕于天地间。 “我愿用我之命,换四哥为帝,换他天下盛世不欺,一生健康终老,其母不再受迫害。换早儿……不再遇我这等人,换她一生康乐无忧,所遇为良人,要实现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从此两小无猜成眷侣。” “两小无猜成眷侣,中道不再相乖离……” “中道不再相乖离,相爱相携至白首……” “你将她推向他人,是因不爱她么?”我问天地间。 “爱。”天地回我。 “有多爱?” “情深入骨,一念永恒。” “那又为何?” 蝴蝶萦绕纷飞,天地间有一虚影停滞,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沉沉答我:“我不配……早儿,别挂念我,别记起我,我不配……” …… “江知栩……” “江知栩?” “江知栩!” “你个傻子!” 我猛地睁开眼,入眼便是林间高耸的枝叶,吐着新芽。 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红日已缓缓探出了头。春日不躁,故而它的光芒并不耀眼,可我此刻看去,却觉它带着刺眼的金辉,仿佛即将点燃整个世界。 耳中还有噪音,有恍惚。 可玲珑的声音有远及近,渐渐变得真实。 “女公子,女公子?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惶惶然看向她,有些恍惚:“玲珑,你是玲珑?” “是我啊,女公子,你怎突然晕过去了?” “我……” 我心中一阵酸涩,我该如何告诉她,我好像忆起了往生呢? 我可爱的玲珑,这一世依旧明晰可爱,只是少了许多波折,遇到点事就吓成这个样子,都有些不像她了。 我伸手抚了抚她惊慌如小兔般面颊:“我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倏而,我又遥遥看向此时看似平静的远方宫宇:“我昏了多久,方才可有事发生?” 第277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7) 玲珑不解。 似乎也不愿。 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乖乖忆起幼时往昔。 有关西南,她幼时的记忆浅薄到几乎快淡忘了,但好在幼时那斑驳刻骨的痛却并不曾消弭,在西南营奴营中的恐惧并未抹掉。 只她不知,她那点对西南的回忆,与对长公主的印象,已经足够。 我听着,只觉得脑袋沉极了,一些梦里记不清的画面又不停闪现。 我十四年间活得岁月静好,康乐太平,并没有什么头疾,可玲珑讲完的那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是瞬时倒下。 任玲珑惊呼也无用。 微闭的眼眸间,隐隐看到遥远的地平线处,有一丝微光在涌动,那微光从深沉的藏蓝逐渐过渡到柔和的灰蓝,天边还有若隐若现的星芒,慢慢串联成一个渐熟悉的身影,来自梦中,也来自前尘过往,我看到他负手而来,长身玉立,一如从前,渐渐清晰…… 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很多很多人。 看到幼时后院中那一株高大的桂花树飘了香,可小桃和茚耳不在了,一个编着小羊角辫的可爱女童怎也寻不到她们。 我疑惑,她为何不唤玲珑,才恍然,哦,玲珑还未来过。 之后画面忽而又转,幼小的女童坐在宽大的车辇中,抱着爹爹送的妆奁不肯松手,在瑟缩的春风中有些无助地躲在嬷嬷怀中,她看到嬷嬷哭着,却不知嬷嬷为何而哭。 只仰着小脸儿问嬷嬷。 可嬷嬷并不答她,只呐呐自语着说可怜我的小早儿哟,嬷嬷发誓,定会用一生护你,定会的…… 接着,我又看到高大的宫宇逐渐清晰地出现眼前,看到那长公主温言鞭策于女童,女童好喜欢面前的长公主,可她不知,长公主转身饮茶的瞳眸间,满是狠厉与阴谋。 她命女童住在长信宫中,女童有些怯懦,只是软软的,小小的,不曾敢忤逆。 那幼年无助的岁月,自此只有嬷嬷,一直到六岁那年,第一次遇见龙袍宽大,身姿高挺却瘦弱的夫君,江知栩。 那一刻,有一个人就此刻在女童心田,再不曾离开。 人常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可他们却不同,年少的相遇,更像孤苦人生中唯一能互相抓住的一根稻草。 即便她是被安插于他身边的棋子,弃子。 她就这般浑浑噩噩,装傻乞怜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以为所有事不听不看不视,终能迷茫着过活,直至嬷嬷的离世。 那一刻,她终于看清了至亲面孔,看清这世间迷局。 她勇敢地站在了他身后,陪他一起抵挡来自暗处的所有攻击,命运让他们紧紧相拥,携手挚友一起,誓言共同对抗命运的不公。 成功了么? 我看到,他们好似成功了,可惜也不算成功。 因为所有事情终有代价。 他为帝,她为后,在一片残局的世间纵使敌过血雨、敌过腥风,也抵不过为天下百姓而不得为之的牺牲。 于是,她又亲眼看着亲人尽逝。 看着往日最亲昵的姐妹远走他国。 看着他为民奔走日益消瘦却从不肯言痛的灯枯瓦尽。 他在二十四岁那年薨逝,她在二十一岁那年独登太后之位。 自己扶持儿女,开创盛世,却一生再无欢愉。 她曾想,若能重来,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但每当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心中便有了答案。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而遇见他,也是她孤独一生中,唯一的光。 只可惜,他好像并不懂。 他要偿还谁,他这一世,要用自己的悲剧来逆天改命么? 他要将她推给他自以为是的美好么? 真是傻…… 是不是? 我于是拼命奔跑起来,我想待她抓住他痛骂,可很奇怪,我怎么也抓不住他,一触就成沙。 慢慢地,那些噪杂的人声、人影就离我越来越远,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天地中只剩下我和她。 她长得和我像极了,我于是问她,你是我么? 她却不说话,只冲我笑笑,她仿佛走了一生,一世的画面在我眼前迅速划过,却刻骨。 我看到她走近,从女童变成少女,后来又变成凤冠朝服的太后,直至面前,变成一名牙都掉光了的老者。 我伸手去抚,她便也扬成了沙。 我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听见风中呼啸而过的悲鸣,听见江知栩对天请命的话,还听见风扬起时,长公主狂放的笑声。 那一刻我明白,请命的人,或许,不止江知栩一人。 不止他一人…… 那一刹那,万千只蝴蝶忽而从眼前飞过,将我环绕于天地间。 “我愿用我之命,换四哥为帝,换他天下盛世不欺,一生健康终老,其母不再受迫害。换早儿……不再遇我这等人,换她一生康乐无忧,所遇为良人,要实现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从此两小无猜成眷侣。” “两小无猜成眷侣,中道不再相乖离……” “中道不再相乖离,相爱相携至白首……” “你将她推向他人,是因不爱她么?”我问天地间。 “爱。”天地回我。 “有多爱?” “情深入骨,一念永恒。” “那又为何?” 蝴蝶萦绕纷飞,天地间有一虚影停滞,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沉沉答我:“我不配……早儿,别挂念我,别记起我,我不配……” …… “江知栩……” “江知栩?” “江知栩!” “你个傻子!” 我猛地睁开眼,入眼便是林间高耸的枝叶,吐着新芽。 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红日已缓缓探出了头。春日不躁,故而它的光芒并不耀眼,可我此刻看去,却觉它带着刺眼的金辉,仿佛即将点燃整个世界。 耳中还有噪音,有恍惚。 可玲珑的声音有远及近,渐渐变得真实。 “女公子,女公子?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惶惶然看向她,有些恍惚:“玲珑,你是玲珑?” “是我啊,女公子,你怎突然晕过去了?” “我……” 我心中一阵酸涩,我该如何告诉她,我好像忆起了往生呢? 我可爱的玲珑,这一世依旧明晰可爱,只是少了许多波折,遇到点事就吓成这个样子,都有些不像她了。 我伸手抚了抚她惊慌如小兔般面颊:“我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倏而,我又遥遥看向此时看似平静的远方宫宇:“我昏了多久,方才可有事发生?” 第278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8) “并不多时,也就半个多时辰。” 我舒了一口气,知时间短暂,那便一切还来得及。 江知栩应还未落入已定的圈套中,未能坐等来加害自己,皇上应也未能来及走那步险棋,阳乖序乱、阴以待逆,以顺应臣意牺牲睿王,试图引露出狐狸尾巴,暴露野心,借此压制。 这,应是睿王,不,江知栩与皇上计划好的,所以太后才提醒吉宁去看睿王。 她怕利用臣意不成,而对睿王下死手。 怕她们亲兄妹之间,或再无相见机会。 如此来说,宫中方才上演的那一幕,应是早已预演好的阳谋。 江知栩也已经知道,同他一样,亦是重生改命之人。只是知道得太晚,使得利用江知栩对自己同为天涯可怜人的手足之怜,暗中帷幄许久,连同蜀国西南之势,已然占尽夺位之先机。 她女帝之心原来从未泯灭过。 所以立后大典不过是幌子,是圈套,是江知栩为所设下的,企图用自己成全所有人,让江山重回正轨的圈套。 而这圈套,皇上知道、太后知道、皇后知道、唯我和吉宁不知。 他从始至终,都想将我俩刨除在外。 我一时,不知该怨他,怪他,还是骂他。 他以为就真的这般傻,还一如前世那般,看不穿这场戏? 他以为江山社稷仅凭他一人牺牲、一人帷幄,就能平稳按住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 从前我不如他聪明,不如他缜密,不如他扮猪吃虎暗度陈仓,可今生,并不是了啊! 他又凭何觉着,我就一定要岁月静好一人一心白首不相离的人生。 即便要,也从来只有他一人。 前生是,今生亦是。 …… “女公子,宫里之事我们管不得,方才走得匆忙,还以为生了什么大事,奴婢叫个车辇带您回府?”玲珑见我蹙眉凝重地望向不远处的宫宇,忙追问道。 可我心中已有主意。 我看向自己,方才因突然昏厥有些落灰的衣服,发髻也稍有凌乱,不禁苦笑。 十四年间,我活得自在任性,不受拘束,可心中总觉缺了一块,如今算是找到了,人和回忆,都一并找到。 虽迟未晚。 若能早一步,我一定拦住他,什么亏欠,什么愧疚,都不该成为他孤身涉险,拿自己的命来成全的理由。 何况,他无论往生、还是现世,都不曾亏欠任何人。 皇上和太后曾经枉死与成疯不是他的错,的恶不是他的错,吉宁的和亲不是他的错,我那一生的孤独更不该是他的错…… 可耐我的少年还是那般傻气,还是那样,即便满身伤痕,历经凄苦、无助与算计,都依然心存柔软的傻气。 可没关系,我既然记得,既已认定,便依然、势必要同他共同面对,哪怕前路不易,哪怕生死叵测,也绝不退缩。 只是我不知,外祖父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云逸,是否同样参与其中。 而爹爹与祖父,会不会又从中作梗。 …… “不回沈府,宫里离外祖父家不远,我去找外祖父,你回家帮我拿身干净衣服。” “为……为何?” 我来不及过多解释,只道:“你去就是了,记着,别告诉爹爹祖父,他们若问,就说我太后留我几日,特命你回府多拿些贴身衣物。” “好。” 玲珑刚转身,又被我叫住:“还有,也别告诉嬷嬷小桃,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不要让她们担心。” “女公子……”玲珑欲言又止:“或奴婢先送您去太傅府,再去也不迟呢?” “不行,要快。” …… 外祖父作为三朝太傅,虽无什么实权,但身份受尊。 皇上念他年龄大,偶尔上朝入宫腿脚不再麻利,特赠一套距离宫中不远的府邸居住。 那里闹中取静,雅致清幽。 适合外祖父与外祖母的性子,他们为此便长居于此。 我到了府邸,并未从正门入,因怕依旧对我留有怀疑,派人监视,故意装作路人模样,绕至旁人不知的偏门,轻叩上去。 门开后,老管家见到我,先是一愣,见我嘘声做掩,忙会意着趁四下无人,迎我进门。 “早儿怎一大早便来了?” 老官家鲁伯诧异着问我。 他是府中几乎呆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几乎与外祖父无异,视我如亲孙女般亲昵,受我幼时之威胁,学会唤我乳名。 且他知我速来贪睡,虽常来找外祖父外祖母,今日这般早还是第一次。 “我外祖父可在府中?” “这么早,太傅自然是在的。” “那便好。” 我心下稍安,便对老管家说:“鲁伯,带我去见外祖父。” 老管家点头,“太傅和夫人正在房中用早膳,我带你去。” 我们穿过曲折的长廊和静谧的庭院,来到了前厅。门轻轻被推开,外祖父与外祖母正争夺一片笋肉,岁月祥和静好。 仿佛并不知宫中发生之事。 也可得知,我外祖父并未参与其中,至少,昨夜不在。 听到脚步声,他与外祖母同时转过身来,看到我时明显一愣,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早儿,你怎一大早就回来了?” 我未答话,向鲁伯点了点头,他会意退下。 房内只于我们三人,我才敢大胆直言:“外祖父可知昨夜宫中之事,昨夜,有臣子于未央宫前闹事,我朝参与其中,所为,是讨伐睿王。” 外祖父微微颔首:“你不好好陪太后,怎知这些事的?” 我未打算隐瞒:“半夜听闻椒房殿宫墙外有轻微脚步声,外孙女跟上偷瞧的。” “你……不要命啦?”祖母吓得一哆嗦,好不容易趁我们聊天之际夺过来的笋肉登时吓落。 外祖父则未受惊,他只神色凝重看着我:“确知晓一二,可早儿何以关心这事?” “那祖父可知,睿王有危险,若落入皇上圈套,会于这几日找机会加害睿王,若不落圈套,也会于出宫后,两地相争,以两败俱伤的局面使得皇上坐收渔翁之利,即使民意不再盲信睿王之神力,也使西南与蜀国不再成威胁。” “这……” 外祖父迟疑。 我想他显然是知道的。 睿王以身做饵,定是他也知晓的事。 第278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8) “并不多时,也就半个多时辰。” 我舒了一口气,知时间短暂,那便一切还来得及。 江知栩应还未落入已定的圈套中,未能坐等来加害自己,皇上应也未能来及走那步险棋,阳乖序乱、阴以待逆,以顺应臣意牺牲睿王,试图引露出狐狸尾巴,暴露野心,借此压制。 这,应是睿王,不,江知栩与皇上计划好的,所以太后才提醒吉宁去看睿王。 她怕利用臣意不成,而对睿王下死手。 怕她们亲兄妹之间,或再无相见机会。 如此来说,宫中方才上演的那一幕,应是早已预演好的阳谋。 江知栩也已经知道,同他一样,亦是重生改命之人。只是知道得太晚,使得利用江知栩对自己同为天涯可怜人的手足之怜,暗中帷幄许久,连同蜀国西南之势,已然占尽夺位之先机。 她女帝之心原来从未泯灭过。 所以立后大典不过是幌子,是圈套,是江知栩为所设下的,企图用自己成全所有人,让江山重回正轨的圈套。 而这圈套,皇上知道、太后知道、皇后知道、唯我和吉宁不知。 他从始至终,都想将我俩刨除在外。 我一时,不知该怨他,怪他,还是骂他。 他以为就真的这般傻,还一如前世那般,看不穿这场戏? 他以为江山社稷仅凭他一人牺牲、一人帷幄,就能平稳按住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 从前我不如他聪明,不如他缜密,不如他扮猪吃虎暗度陈仓,可今生,并不是了啊! 他又凭何觉着,我就一定要岁月静好一人一心白首不相离的人生。 即便要,也从来只有他一人。 前生是,今生亦是。 …… “女公子,宫里之事我们管不得,方才走得匆忙,还以为生了什么大事,奴婢叫个车辇带您回府?”玲珑见我蹙眉凝重地望向不远处的宫宇,忙追问道。 可我心中已有主意。 我看向自己,方才因突然昏厥有些落灰的衣服,发髻也稍有凌乱,不禁苦笑。 十四年间,我活得自在任性,不受拘束,可心中总觉缺了一块,如今算是找到了,人和回忆,都一并找到。 虽迟未晚。 若能早一步,我一定拦住他,什么亏欠,什么愧疚,都不该成为他孤身涉险,拿自己的命来成全的理由。 何况,他无论往生、还是现世,都不曾亏欠任何人。 皇上和太后曾经枉死与成疯不是他的错,的恶不是他的错,吉宁的和亲不是他的错,我那一生的孤独更不该是他的错…… 可耐我的少年还是那般傻气,还是那样,即便满身伤痕,历经凄苦、无助与算计,都依然心存柔软的傻气。 可没关系,我既然记得,既已认定,便依然、势必要同他共同面对,哪怕前路不易,哪怕生死叵测,也绝不退缩。 只是我不知,外祖父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云逸,是否同样参与其中。 而爹爹与祖父,会不会又从中作梗。 …… “不回沈府,宫里离外祖父家不远,我去找外祖父,你回家帮我拿身干净衣服。” “为……为何?” 我来不及过多解释,只道:“你去就是了,记着,别告诉爹爹祖父,他们若问,就说我太后留我几日,特命你回府多拿些贴身衣物。” “好。” 玲珑刚转身,又被我叫住:“还有,也别告诉嬷嬷小桃,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不要让她们担心。” “女公子……”玲珑欲言又止:“或奴婢先送您去太傅府,再去也不迟呢?” “不行,要快。” …… 外祖父作为三朝太傅,虽无什么实权,但身份受尊。 皇上念他年龄大,偶尔上朝入宫腿脚不再麻利,特赠一套距离宫中不远的府邸居住。 那里闹中取静,雅致清幽。 适合外祖父与外祖母的性子,他们为此便长居于此。 我到了府邸,并未从正门入,因怕依旧对我留有怀疑,派人监视,故意装作路人模样,绕至旁人不知的偏门,轻叩上去。 门开后,老管家见到我,先是一愣,见我嘘声做掩,忙会意着趁四下无人,迎我进门。 “早儿怎一大早便来了?” 老官家鲁伯诧异着问我。 他是府中几乎呆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几乎与外祖父无异,视我如亲孙女般亲昵,受我幼时之威胁,学会唤我乳名。 且他知我速来贪睡,虽常来找外祖父外祖母,今日这般早还是第一次。 “我外祖父可在府中?” “这么早,太傅自然是在的。” “那便好。” 我心下稍安,便对老管家说:“鲁伯,带我去见外祖父。” 老管家点头,“太傅和夫人正在房中用早膳,我带你去。” 我们穿过曲折的长廊和静谧的庭院,来到了前厅。门轻轻被推开,外祖父与外祖母正争夺一片笋肉,岁月祥和静好。 仿佛并不知宫中发生之事。 也可得知,我外祖父并未参与其中,至少,昨夜不在。 听到脚步声,他与外祖母同时转过身来,看到我时明显一愣,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早儿,你怎一大早就回来了?” 我未答话,向鲁伯点了点头,他会意退下。 房内只于我们三人,我才敢大胆直言:“外祖父可知昨夜宫中之事,昨夜,有臣子于未央宫前闹事,我朝参与其中,所为,是讨伐睿王。” 外祖父微微颔首:“你不好好陪太后,怎知这些事的?” 我未打算隐瞒:“半夜听闻椒房殿宫墙外有轻微脚步声,外孙女跟上偷瞧的。” “你……不要命啦?”祖母吓得一哆嗦,好不容易趁我们聊天之际夺过来的笋肉登时吓落。 外祖父则未受惊,他只神色凝重看着我:“确知晓一二,可早儿何以关心这事?” “那祖父可知,睿王有危险,若落入皇上圈套,会于这几日找机会加害睿王,若不落圈套,也会于出宫后,两地相争,以两败俱伤的局面使得皇上坐收渔翁之利,即使民意不再盲信睿王之神力,也使西南与蜀国不再成威胁。” “这……” 外祖父迟疑。 我想他显然是知道的。 睿王以身做饵,定是他也知晓的事。 第279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9) 自古以来,当得华夏清明,必有能臣义士牺牲于社稷。 青史留名也好,被人误解也罢,都不是什么异事。 只是,这个人,不该是江知栩。 前生我们历经众多磨难,终将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大辽拉了回来。 今生历史再一次交叠重演,也不必他再身陷囹圄。 故而,我便不再犹豫,也不再试图解释,对外祖父坚定道:“外祖父,若我想帮睿王,若我不想睿王身陷危险,你可否站在早儿这边,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 我这话,问得真够唐突的。 若我是外祖父,怕是也会发懵。 且不止外祖父,外祖母都懵了。 她几乎是弹跳开来,抚我额头骇道:“早儿,你这孩子一大早的发什么愣?宫中之事岂是你当插手的?天子治世,自有他的权衡与度量,睿王虽对天子有恩,但行事诡异为人精怪,说不好是否也有做什么干涉朝纲之事,你……管他作甚?” “……” 我一时语塞。 外祖母眉头紧蹙,遂又若有所思地疑问道:“你这几日在宫中究竟做了什么,遇见什么?你如今都十四岁了,眼看快要及笄,你与云逸又这般登对,可莫要生什么其他心思啊?” “我……” 我该说什么,说我本就与睿王缘分匪浅,说我们前世为夫妇,今生不能弃? 当然不可。 我犹豫片刻,知无从解释,只得咬紧牙关道:“外祖母我没有,我只是知道睿王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他有他的苦衷。而如今宫中局势复杂,皇上这步险棋其实也充满变数,长公主说不好是否是将计就计。早儿为天下之民,也当为天子分忧,不能坐视不管。” 外祖父却微微皱眉:“若真如你所言,自不必你来插手什么。朝廷有臣子,天子有谋略,这等宫廷争斗,波谲云诡,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应对得了的?你莫要被一些表象所迷惑,更不可因一时冲动而陷入危险之中。天子仁厚,自会妥善处理此事,睿王若真无辜,也定不会被冤枉。你且安心在家,莫要再去想这些事。” 我心中焦急,忙道:“外祖父,您有所不知,此事关乎重大,若任由事态发展,恐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我在宫中虽时日不多,但也看出一些端倪。睿王他绝非奸恶之人,他所做之事必有其缘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误解、被陷害。” “说来说去还是睿王?”外祖父凝神,“你究竟何以认识他,不说清楚,我又怎么帮你?” “我……” 我咬了咬嘴唇,心中纠结万分。 这些前世之事,说出来他们又如何能信? 好生荒唐。 可若不说,外祖父外祖母怕是难以理解我的坚持。 我踌躇思索,真不知还能以何理由,以何借口,说服二老。 可难道当真是心有灵犀,不必解释? 我没想到,外祖父竟先我一步开口,他那般认真问我:“早儿,你真想好了?” 外祖母也柔柔地拉过我的手,将自己周身的温暖温言传递:“外祖母本以为,早儿日后及笄,可以同云逸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平平顺顺地过一生。不染庞杂事,便少烦心事,可没想到,我的外孙女终归像自己,是有自己主意之人,只是,那睿王,当真值得你以身涉险?” “值得,”我垂眸执礼:“外祖父,外祖母,你们对早儿来讲,是这个世上几乎最好的人,不管前生还是今生,命理之事,早儿无法向你们一一解释,早儿只能说,早儿既知道宫中事的凶险,自然也知其解法,而今你们教导的外孙女不是什么懦弱失智之人,替睿王说话,更不会是受人蛊惑,我有自己的判断和考量,也知自己想做什么,想得什么。” “早儿长大了,翅膀硬了哟,”外祖父微微眯起眼睛,“说罢,外祖父当如何帮你?” “外祖父,”我的激动无以复加,遂忍不住落了泪,“外祖父可以带我进宫,面见皇上么?” “自然可以,”外祖父笑着叹口气,又故作严肃地板起脸来,“可你要知道,外祖父可是那胆小怕事之人,你面圣要说什么做什么外祖父不知道也不过问,是规避风险也是相信你,所以你要懂得自己斡旋,凡事以保护自己危险,人,唯有保全自己,才有机会保护他人。” 当然。 当然。 我巴不得外祖父不要因我卷入什么不必要的漩涡,这一世他可以活得光明磊落,也必须幸福康乐,除了娘亲的命不能重来,那就不要再同外祖母经历额外的痛楚,必须一生无忧,相伴到老。 外孙女也自会保护自己。 这一世,将不会再有人做不必要的牺牲,也不会再有亲近之人受权利所害、所迷。 “放心,外祖父是狐狸,早儿自然也是,定会保护好自己。” 第279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19) 自古以来,当得华夏清明,必有能臣义士牺牲于社稷。 青史留名也好,被人误解也罢,都不是什么异事。 只是,这个人,不该是江知栩。 前生我们历经众多磨难,终将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大辽拉了回来。 今生历史再一次交叠重演,也不必他再身陷囹圄。 故而,我便不再犹豫,也不再试图解释,对外祖父坚定道:“外祖父,若我想帮睿王,若我不想睿王身陷危险,你可否站在早儿这边,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 我这话,问得真够唐突的。 若我是外祖父,怕是也会发懵。 且不止外祖父,外祖母都懵了。 她几乎是弹跳开来,抚我额头骇道:“早儿,你这孩子一大早的发什么愣?宫中之事岂是你当插手的?天子治世,自有他的权衡与度量,睿王虽对天子有恩,但行事诡异为人精怪,说不好是否也有做什么干涉朝纲之事,你……管他作甚?” “……” 我一时语塞。 外祖母眉头紧蹙,遂又若有所思地疑问道:“你这几日在宫中究竟做了什么,遇见什么?你如今都十四岁了,眼看快要及笄,你与云逸又这般登对,可莫要生什么其他心思啊?” “我……” 我该说什么,说我本就与睿王缘分匪浅,说我们前世为夫妇,今生不能弃? 当然不可。 我犹豫片刻,知无从解释,只得咬紧牙关道:“外祖母我没有,我只是知道睿王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他有他的苦衷。而如今宫中局势复杂,皇上这步险棋其实也充满变数,长公主说不好是否是将计就计。早儿为天下之民,也当为天子分忧,不能坐视不管。” 外祖父却微微皱眉:“若真如你所言,自不必你来插手什么。朝廷有臣子,天子有谋略,这等宫廷争斗,波谲云诡,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应对得了的?你莫要被一些表象所迷惑,更不可因一时冲动而陷入危险之中。天子仁厚,自会妥善处理此事,睿王若真无辜,也定不会被冤枉。你且安心在家,莫要再去想这些事。” 我心中焦急,忙道:“外祖父,您有所不知,此事关乎重大,若任由事态发展,恐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我在宫中虽时日不多,但也看出一些端倪。睿王他绝非奸恶之人,他所做之事必有其缘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误解、被陷害。” “说来说去还是睿王?”外祖父凝神,“你究竟何以认识他,不说清楚,我又怎么帮你?” “我……” 我咬了咬嘴唇,心中纠结万分。 这些前世之事,说出来他们又如何能信? 好生荒唐。 可若不说,外祖父外祖母怕是难以理解我的坚持。 我踌躇思索,真不知还能以何理由,以何借口,说服二老。 可难道当真是心有灵犀,不必解释? 我没想到,外祖父竟先我一步开口,他那般认真问我:“早儿,你真想好了?” 外祖母也柔柔地拉过我的手,将自己周身的温暖温言传递:“外祖母本以为,早儿日后及笄,可以同云逸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平平顺顺地过一生。不染庞杂事,便少烦心事,可没想到,我的外孙女终归像自己,是有自己主意之人,只是,那睿王,当真值得你以身涉险?” “值得,”我垂眸执礼:“外祖父,外祖母,你们对早儿来讲,是这个世上几乎最好的人,不管前生还是今生,命理之事,早儿无法向你们一一解释,早儿只能说,早儿既知道宫中事的凶险,自然也知其解法,而今你们教导的外孙女不是什么懦弱失智之人,替睿王说话,更不会是受人蛊惑,我有自己的判断和考量,也知自己想做什么,想得什么。” “早儿长大了,翅膀硬了哟,”外祖父微微眯起眼睛,“说罢,外祖父当如何帮你?” “外祖父,”我的激动无以复加,遂忍不住落了泪,“外祖父可以带我进宫,面见皇上么?” “自然可以,”外祖父笑着叹口气,又故作严肃地板起脸来,“可你要知道,外祖父可是那胆小怕事之人,你面圣要说什么做什么外祖父不知道也不过问,是规避风险也是相信你,所以你要懂得自己斡旋,凡事以保护自己危险,人,唯有保全自己,才有机会保护他人。” 当然。 当然。 我巴不得外祖父不要因我卷入什么不必要的漩涡,这一世他可以活得光明磊落,也必须幸福康乐,除了娘亲的命不能重来,那就不要再同外祖母经历额外的痛楚,必须一生无忧,相伴到老。 外孙女也自会保护自己。 这一世,将不会再有人做不必要的牺牲,也不会再有亲近之人受权利所害、所迷。 “放心,外祖父是狐狸,早儿自然也是,定会保护好自己。” 第280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20) 我与皇上不算陌生。 我幼时蒙他所恩,自然三年五载的,逢有机会,就进宫谢恩。 他常唤我“长康”,见面时虽算不得亲切,自也不生分。 君臣之礼会更多一些。 可今日再见,我的感受却同曾经不同。 我不自觉就想起前生永巷的梦魇中,他曾可怜兮兮地躲在角落里找娘,那般无助,那般落魄。当时是我指的路,不知他的梦里,会否记得,会否找到了娘亲。 起码今生,他身为天子,威仪庄重,风度翩翩,再不见曾经的无助与落魄。 其实,江知栩说的也对,他的四哥比他更适合做一个天子,他不止与江知栩一样,有仁厚之德,心怀天下苍生,施政宽和,怜贫恤苦,以慈爱之心泽被万民。 又比江知栩更知人善用,不会一味只苦了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亦有为稳固自己江山社稷狠心权衡的一面。 换做江知栩,即便现世,也不忍对幼时同样可怜的长公主先下杀手,反而横生这般隐患。 “长康,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我一直随外祖父等到皇上下朝,才见得。 因心中到底藏着担忧,便免去了该有的礼貌和恭敬,直问道:“长康此次进宫,是为睿王。” 皇上微微一怔,显然对我的直言有些惊讶。“睿王?你所为何事?” 我知瞒不住,只能斗胆自爆,“皇上,长康冒昧直言,实乃唐突,还请皇上恕罪。昨日午夜,长康于椒房殿中听闻外有异响,实在担心,遂随声响探至皇上的未央宫外,偶然得知群臣讨伐睿王,也听到我朝长公主之言行,皇上之深意,长康不才,就斗胆猜了猜……” “哦?长康公主猜了什么?”皇上凝视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猜……皇上欲借睿王与长公主多年之争,引双方入局,使得长公主以为得皇上授意而行不轨之事,加害睿王,从而不废一兵一卒以正当之理由于宫中制裁。既能削减睿王在民意心中的神意,又能警示长公主,削其势。皇上之计策,不可谓不高明。” “然,长康仍觉不妥,故而再进宫来,斗胆进言。” 我噤了声,猜皇上再仁厚,下一秒也该生了怒意。 果不其然。 皇上拾眸凝视于我,眉毛挺直:“长康,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可知你所言之事关系重大,你一介女子,竟敢如此大胆揣测朕意,又妄言进谏。朕不在意你偷听政事,已是宽仁,你现在之举,哪里来得胆量?” 我看着他这样子,忽而觉得可爱,竟想起可知来。 原可知并不全然像他父亲,也有几分像他四叔。 便一点儿也不惧,跪地行礼,神色坚定。“长康深知自己唐突,但却不能不言,长康其实胆量不多,但此番都是忠言,还请皇上先听一听。” 皇上微微眯起眼睛,沉默片刻倒也不怒了,温声道:“往常虽见你不多,但总觉你做事分寸谨小慎微,但如今看来,是有几分太傅的影子,那朕就容你说一说,听听你究竟有何忠言。” 第280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20) 我与皇上不算陌生。 我幼时蒙他所恩,自然三年五载的,逢有机会,就进宫谢恩。 他常唤我“长康”,见面时虽算不得亲切,自也不生分。 君臣之礼会更多一些。 可今日再见,我的感受却同曾经不同。 我不自觉就想起前生永巷的梦魇中,他曾可怜兮兮地躲在角落里找娘,那般无助,那般落魄。当时是我指的路,不知他的梦里,会否记得,会否找到了娘亲。 起码今生,他身为天子,威仪庄重,风度翩翩,再不见曾经的无助与落魄。 其实,江知栩说的也对,他的四哥比他更适合做一个天子,他不止与江知栩一样,有仁厚之德,心怀天下苍生,施政宽和,怜贫恤苦,以慈爱之心泽被万民。 又比江知栩更知人善用,不会一味只苦了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亦有为稳固自己江山社稷狠心权衡的一面。 换做江知栩,即便现世,也不忍对幼时同样可怜的长公主先下杀手,反而横生这般隐患。 “长康,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我一直随外祖父等到皇上下朝,才见得。 因心中到底藏着担忧,便免去了该有的礼貌和恭敬,直问道:“长康此次进宫,是为睿王。” 皇上微微一怔,显然对我的直言有些惊讶。“睿王?你所为何事?” 我知瞒不住,只能斗胆自爆,“皇上,长康冒昧直言,实乃唐突,还请皇上恕罪。昨日午夜,长康于椒房殿中听闻外有异响,实在担心,遂随声响探至皇上的未央宫外,偶然得知群臣讨伐睿王,也听到我朝长公主之言行,皇上之深意,长康不才,就斗胆猜了猜……” “哦?长康公主猜了什么?”皇上凝视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猜……皇上欲借睿王与长公主多年之争,引双方入局,使得长公主以为得皇上授意而行不轨之事,加害睿王,从而不废一兵一卒以正当之理由于宫中制裁。既能削减睿王在民意心中的神意,又能警示长公主,削其势。皇上之计策,不可谓不高明。” “然,长康仍觉不妥,故而再进宫来,斗胆进言。” 我噤了声,猜皇上再仁厚,下一秒也该生了怒意。 果不其然。 皇上拾眸凝视于我,眉毛挺直:“长康,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可知你所言之事关系重大,你一介女子,竟敢如此大胆揣测朕意,又妄言进谏。朕不在意你偷听政事,已是宽仁,你现在之举,哪里来得胆量?” 我看着他这样子,忽而觉得可爱,竟想起可知来。 原可知并不全然像他父亲,也有几分像他四叔。 便一点儿也不惧,跪地行礼,神色坚定。“长康深知自己唐突,但却不能不言,长康其实胆量不多,但此番都是忠言,还请皇上先听一听。” 皇上微微眯起眼睛,沉默片刻倒也不怒了,温声道:“往常虽见你不多,但总觉你做事分寸谨小慎微,但如今看来,是有几分太傅的影子,那朕就容你说一说,听听你究竟有何忠言。” 第281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21) 为人君者,权柄生刺。 这一点,我实在是太过明白了。 但我也知,再过理智的为君者,若本性纯良,也定有柔软之处藏于心间。 那权柄之刺,虽可震慑群臣、稳固江山,却也在不经意间刺痛自己。皇上于朝堂之上,决断杀伐,尽显王者风范;而在无人之境,也定会觉得难受。 只这十多年间,江淑茹实在卧薪尝胆,处心积虑到无人实可与之抗衡。她如今势力早已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深深扎根于朝廷的各个角落,故而才敢于昨日那般叫板。 让皇上都如履薄冰,可知其为大患时,实在为时已晚。 可皇上不知道的是,这般局面,其实早已发生过。 故而江知栩才会觉得愧疚。我想他曾几何时,虽早做好了独抗风雨的打算,可却从不忍伤害未能发生的危害。 他以为,只要提早一步打破这残酷的命运循环,江淑茹便不会横生私心,再做出勾结外敌损害江山之事。可没想到,现实却如同一记沉重的闷棍,将过去的剧情再次卷土重来。 只是这一次,大家身份不同,故事也定有所改变。 所以,江知栩才要自己做饵,哪怕被讨伐,被伤害。 我想皇上也定是挣扎许久的,只是他比江知栩要理性,深知自己所处的位置,定然不能以自己相搏。 我知晓,都知晓。 所以这般行径虽然大胆唐突,但说服皇上并不算难事。 且我猜得不错,江淑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同一次,她显然没有入圈套,只暗中在他地再做布防。 今日上朝结束后,那些受长公主暗中煽动怂恿蛊惑的臣子便又恐慌来闹。一个个义愤填膺,指责睿王拥兵自重,迷惑百姓,有谋反之险,对天子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江之栩不得已拔剑明志,被皇上拦下,暂押狱中。 只能再行以身犯险的第二计策。 只是,不日脱离皇宫,睿王的生死便只能由天。 皇上为此殚精竭虑,刚好我不算空口而来。 “长康,”他闻我之言,静了一瞬,“你这般,朕倒无什么异议?可你知,你这是以身入局,将自己卷入皇家相争,你……将自己与睿王绑在一起图什么?” 图什么? 是图大辽昌隆,图我们曾经辛辛苦苦为之奋战的江山依旧能永固? 不,这一次图的,自然是我的少年安好。 图他傻,我不能任他傻。 可我不能这样说。 我便只恭敬道:“图为大辽分忧,为太后分忧,感念皇上幼时待长康之恩泽。” “朕还不知,长康有这等大义。” “那皇上可同意?” “你确定你一个小姑娘,以身入局没有问题?” “没问题。” ”不惧危险?” “不惧。” “确定能成?” “确定。” 皇上显然有些意外,他浅浅笑了,目光深邃地注目我许久:“长康,你大胆说,你可是还有他求?” “若朕能办到,定当答应你。” 他想不明白,一点不意外。 可我,偏不能说。 我也想皇上于我愧疚,这样,我以身入局,协助江知栩,又安然无虞扳倒江淑茹盘根错节之势,他定会下旨封赏。 那时,我才能理直气壮,要一份特别的赏赐。 我要这一世,拖也好,逼也罢,命江知栩同我走得远远的,他不做亲王,我不做公主,此生只做得闲人,远离朝堂,不事江山。 大辽的春天,就从此交给永帝,那个曾经徘徊在梦魇中哭着找娘的长永,却天生适合为帝的皇上。 从此世间再没有早薨的栩帝和二十一岁的年轻太后。 只为自己而活。 只为自己而活…… 第281章 番外:如若能重来(21) 为人君者,权柄生刺。 这一点,我实在是太过明白了。 但我也知,再过理智的为君者,若本性纯良,也定有柔软之处藏于心间。 那权柄之刺,虽可震慑群臣、稳固江山,却也在不经意间刺痛自己。皇上于朝堂之上,决断杀伐,尽显王者风范;而在无人之境,也定会觉得难受。 只这十多年间,江淑茹实在卧薪尝胆,处心积虑到无人实可与之抗衡。她如今势力早已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深深扎根于朝廷的各个角落,故而才敢于昨日那般叫板。 让皇上都如履薄冰,可知其为大患时,实在为时已晚。 可皇上不知道的是,这般局面,其实早已发生过。 故而江知栩才会觉得愧疚。我想他曾几何时,虽早做好了独抗风雨的打算,可却从不忍伤害未能发生的危害。 他以为,只要提早一步打破这残酷的命运循环,江淑茹便不会横生私心,再做出勾结外敌损害江山之事。可没想到,现实却如同一记沉重的闷棍,将过去的剧情再次卷土重来。 只是这一次,大家身份不同,故事也定有所改变。 所以,江知栩才要自己做饵,哪怕被讨伐,被伤害。 我想皇上也定是挣扎许久的,只是他比江知栩要理性,深知自己所处的位置,定然不能以自己相搏。 我知晓,都知晓。 所以这般行径虽然大胆唐突,但说服皇上并不算难事。 且我猜得不错,江淑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同一次,她显然没有入圈套,只暗中在他地再做布防。 今日上朝结束后,那些受长公主暗中煽动怂恿蛊惑的臣子便又恐慌来闹。一个个义愤填膺,指责睿王拥兵自重,迷惑百姓,有谋反之险,对天子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江之栩不得已拔剑明志,被皇上拦下,暂押狱中。 只能再行以身犯险的第二计策。 只是,不日脱离皇宫,睿王的生死便只能由天。 皇上为此殚精竭虑,刚好我不算空口而来。 “长康,”他闻我之言,静了一瞬,“你这般,朕倒无什么异议?可你知,你这是以身入局,将自己卷入皇家相争,你……将自己与睿王绑在一起图什么?” 图什么? 是图大辽昌隆,图我们曾经辛辛苦苦为之奋战的江山依旧能永固? 不,这一次图的,自然是我的少年安好。 图他傻,我不能任他傻。 可我不能这样说。 我便只恭敬道:“图为大辽分忧,为太后分忧,感念皇上幼时待长康之恩泽。” “朕还不知,长康有这等大义。” “那皇上可同意?” “你确定你一个小姑娘,以身入局没有问题?” “没问题。” ”不惧危险?” “不惧。” “确定能成?” “确定。” 皇上显然有些意外,他浅浅笑了,目光深邃地注目我许久:“长康,你大胆说,你可是还有他求?” “若朕能办到,定当答应你。” 他想不明白,一点不意外。 可我,偏不能说。 我也想皇上于我愧疚,这样,我以身入局,协助江知栩,又安然无虞扳倒江淑茹盘根错节之势,他定会下旨封赏。 那时,我才能理直气壮,要一份特别的赏赐。 我要这一世,拖也好,逼也罢,命江知栩同我走得远远的,他不做亲王,我不做公主,此生只做得闲人,远离朝堂,不事江山。 大辽的春天,就从此交给永帝,那个曾经徘徊在梦魇中哭着找娘的长永,却天生适合为帝的皇上。 从此世间再没有早薨的栩帝和二十一岁的年轻太后。 只为自己而活。 只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