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之挽南传》 第1章 神官挽南 “呜呼!呜呼!呜呼~” 空气中突兀地传来三声起承转合的怪叫。 躺在屋顶上的挽南腿一抖,好险没把自己像个烂鸡蛋似的扔下去。 “叫什么叫!”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出个门有什么好得意,明日不就死回来了!” “略略略!”有调皮鬼不知好赖地大笑:“叫你出不去!” “呼呼!”挽南成功被气笑,冲着远处竹竿大喊:“给我揍它们!” 眼见竹竿要有动作,一堆小鬼见好就收,略略略地一溜烟跑个没影。 可惜挽南不是好脾气的神官。 幽都的风突然大起来,有奇奇怪怪的东西迎面吹来。 徒手接了好几个,随后挽南得意地抛起手里的眼珠子。 起身,站定,瞄准。 哈的一声助力,挽南把手中的几颗眼珠子抛向那几个小鬼。 满意地听他们被砸得哇哇大叫,挽南双手抱胸,整个人好不招摇。 屁股跟燃了鞭炮没区别,几个小鬼你推我攘地跑远,嘴里还放下次再来的狠话。 轻嗤一声,挽南哄着自己重新躺下去,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幽都今日风大,魂力不稳还敢挑衅。 一群小兔崽子。 活该被被吹得东西飘零! 双手枕在脑后,挽南吊儿郎当地抖着腿。 四四方方的天怎么了? 她脸上谱出意味深长。 今日中元,是该奏一曲归家的喜悦。 远处的阡陌小道旁。 杂草被一双黑鞋踩了两脚,发出无足轻重的低叫。 摇摇晃晃地有些歪出去,过一会儿却又慢慢支楞起来。 埂间的一片盛放的红花倒是好运气。 只被空青的衣角轻轻擦过,抖抖脑袋还显得更精神了些。 待祸祸了一道杂草后,黑鞋方才止住脚步,站在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陈三愿正待抬头,挽南便利落地从天而降,在他四五步远的位置站定。 于是硬硬的地砖上,红鞋与黑鞋相配。 尽管周遭,一片荒芜。 “这么快?”挽南的声音有些惊诧,绕着圈打量陈三愿:“阿愿没阳奉阴违?” “有些慢。”一连两问,陈三愿轻轻嗯了声,很主观地点评。 “你说谁阳奉阴违?”他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挽南。 扯着嘴角干笑两声,挽南对刚刚的快言快语选择装傻充愣。 心有余悸地悄悄溜走两步,她还有些感慨。 这次脑子比嘴皮有长进。 陈三愿却不肯放过挽南。 于是虎视眈眈具象化。 面上一本正经的有事要干,挽南拿起桌上的剪刀走向院子一角。 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棵桂树,但她不敢下手。 陈三愿则在一旁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她装模作样。 硬着头皮,挽南咔嚓咔嚓地剪掉两簇桂花。 结果是蓦地一下,眼前的桂树变得毫无美感。 心彻底沉了,挽南不由得瞪大眼睛。 事情的方向明显歪了个彻底。 “阿南伤了我的心头宝。”身后陈三愿的声音很幽怨。 “你再说一遍?”挽南反应很快,心虚地转头指着他倒打一耙。 “不是。”陈三愿笑着,好像就是在等此刻。 他上前一步拉住挽南的手,声调缓缓如春:“我的心头宝是阿南。” 这话一般人听着要恐怕要酸半天。 挽南不是一般人。 她脸上是盛大的理所应当。 被爱的,她爱的,刚好重合在一起。 世间多难得。 她就是要像骄阳一样得意。 陈三愿的眼睛在轻轻描绘,笔墨画卷之下,是挽南的每一寸欢喜。 耳尖烧出薄红,他不自然地垂下眼帘。 那副画卷,在心里。 “明日还是你去接满满他们。”把剪刀塞回陈三愿手里,挽南轻咳两声,强行把话题重新引入正轨。 陈三愿没反应。 挽南疑惑地侧头看向陈三愿,却先被他泛红的耳垂夺了视线。 眼里是石榴籽一般的垂涎欲滴,挽南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交叠的手心不约而同地冒出汗,她扬着眉眼靠过去。 呼吸缠绵间,有轻轻的挑逗。 吻是很轻的,像在呵护。 温度是很灼热的,烫到心里。 日头还在微微的泛滥,光影浅浅地打在石砖上。 两道人影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是夫妻。 —— 神官挽南 岁二三 俗历七月初八飞升 …… 同日 弑神溯洄 …… 俗历中元 幽都大开 神官挽南 贬四时之神 自入轮回道 世世不得善终 ——《上庭神官录?挽南传》 “满满,我想要这个!” 本应在身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满满无奈地回头。 只看见斜阳照暖里,拿着书本的少年在向她挥手,声里带喜,笑里逢光。 满满嘴角一扯,都是表象。 想也不想,她抬步折了回去,准备打破这海市蜃楼。 一个劲地装瞎,扶光忽视满满眼中不情不愿,再顺和不过地凑过去把手中的书摊开。 满满的视线随着扶光动作亦步亦趋。 于是修长的指掌翻飞,书页便像烟火般在两人琥珀色的眸子间盛大开来。 随后又在《挽南传》三个大字的纸张中铺落、定格、再谢幕。 拒绝的话还没张开口,满满便听到扶光在耳边悄声补充:“满满,要这个!” 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满满夺过书细细看了两眼。 待发现书本全貌尚好,材质亦不像粗制滥造,实在找不出破绽的时候,她的脸上终于裂出一道缝隙。 顶着扶光殷殷切切的目光,满满咬着牙问摊主:“这书多少银钱?” 摊主是个年轻的郎君,从扶光拿起书便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郎君可捡着便宜了!” 明眼一瞧就知道二人谁想买谁不想买,摊主看向扶光,口中全是为他感到高兴:“三两银钱即可,书后便有价格,童叟无欺。” 扶光顺着满满的手把书翻到背面,一脸赚到了的表情看着满满。 满满:“……” 早知你这么好骗,就不带你出门了。 明显不吃这套,满满挑挑眉张嘴问:“可否便宜些?” “姑娘愿出多少?”摊主笑容得体。 “一两。”满满翻着书,笑容更得体。 “不卖!”听着满满这毫无诚意的话,摊主嘴一扯,拒绝得干脆利落。 “你瞧瞧!你瞧瞧!” 摊主态度果决,满满很满意,书一放两手一摊,转头看向扶光:“摊主不愿卖,可不是我不肯买。” 被当着面倒打一耙的摊主:“……” “咳、咳咳……” 轻咳两声,摊主略开满满杀人的视线看向扶光:“二两五钱也行。” 袖口被人晃了晃,满满被迫接收到扶光死活要买的目光。 “我等时常看顾店家生意,店家何不便宜些?”满满顶着压力,发起第二轮杀价。 “陵城人少,二位可骗不得我。”年轻的摊主胜券在握。 “在下寻人至此,虽做此生意方才半月,但也晓得二位是今日头一次进陵城,也是头一次看顾我生意。” “难怪,我就说店家有几分面熟,果真不是本地人!”此路不通,满满激动地拍拍掌,换个话头无缝衔接。 “姑娘好眼力!” 摊主更不要脸的夸着满满,手上夸张地画了个大圆:“在下卫戍。别说陵城内,就是四国五十六城,却也的确不曾见过公子和姑娘。” 说完,卫戍低头整理没几本书的摊位,只留绑着灰色发带的脑袋给二人。 总而言之,三两不议价,休要套近乎。 听他姓卫,满满想更进一步的嘴一噎。 原是卫国人。 百年前卫国与三国开战。 国君为报国人举力护国,特赐国内百姓都可以皇族“卫氏”为姓。 示意举国同支同亲,宗族一体。 那一战卫国惨胜,虽不至灭国,却也被吞噬半壁国土。 卫国靠北,如今被三国裹挟,偏安一隅且地小临海。 虽国人生得高大,但在其余三国眼中,还是免不了落个偏僻荒蛮之地。 她和扶光这轻微的南地口音,便是绕断了腿,想来陵城,也绝绕不到卫国去。 “那我等日后可多照顾店家生意……”满满锲而不舍地再次开口。 “在下游学至陵城半载,日尽后即归家。”卫戍亲切的笑意未减,嘴里却分文不让。 话赶话堵得严丝合缝,满满脸一臭。 俗界四方割据多年,处处生意都难做。 但那难,是困难,不是难看! 迫于扶光的目光,满满嘴巴动了动,却又在瞥到卫戍衣角处的补丁时止住话头。 洗的发白的衣服撞进眼睛里,和没几本书的小破摊交相辉映。 扯不出更进一步的话,满满率先败下阵来。 只肩膀暗暗的撞了撞扶光,满满表明态度。 身上银钱不多,书是他瞧中的,如今合该他自己拿主意。 扶光侧头看满满,一时间两双清亮的眸眼相对,拉锯得火热。 空气中诡异的沉默起来。 初出茅庐的姑娘公子还未想好怎么办。 就不得不先明白了书里晦涩的“兴来兵戈一场,铩羽而归满堂。” 卫戍见眼前的两人眼神官司打得激烈,嘴角有些压不住。 果是游侠子弟历练在外,中元奔袭不说。 杀价手段也不知哪处学来,你来我往一番,竟在他这里先见识到了世事险恶。 倒是羞也愧也! “店家生意昌隆,倒不肯行些便宜。” 扶光和满满拉扯一番,咬咬牙还是释手脱卷:“那便是还欠些缘分!” 说罢,拉着满满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若是走远些也就罢了,卫戍颇有些遗憾。 偏偏二人步履匆匆,不过五步辗转,便坐在了他对面摊位的“李婶云吞”。 瞪着他有什么用呢? 卫戍掏掏发痒的耳朵,里头被迫听到一道气呼呼的“李婶,来两碗云吞!” 笑着把书摆好,瞧他二人这稚气的样子,卫戍洒脱地坐回摇椅上。 双手枕着头,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摇椅轻晃,看迟暮的天色看得愈发顺眼。 今日注定,要多赚一笔! 七月的天色晕染的缓缓。 风里还有些微微的热气。 满满和扶光坐着,远处是愈发薄红的云彩。 近处是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依旧晃悠悠的卫戍的躺椅。 倒是星子都忍不住出来点缀了两颗的暮色四合里,躺椅上的年轻摊主方才起来收摊。 见此,扶光的眼睛亮了亮,拉着满满就走上前去。 手腕活动一番,再自然不过的压住了那本《上庭神官录》。 随后便同身侧的满满异口同声揶揄了句:“店家,收摊呢?” 用劲拽了拽,没把书从扶光手底拽出来的卫戍松了手。 一抬首只看到两人的笑脸,他双手抱胸,理不直气也壮:“没有!” 待看着二人僵住笑不下去的脸,卫戍的脸倒是开朗了些。 脸上露出白净的牙齿,他看着至少比方才真心:“二两,再不可少半分,如若还是不成,这生意便不做也罢。” “成成成!” 卫戍话音刚落,二两纹银一册书,便是买卖已成。 至少此时此刻看来,这是一场宾主尽欢。 满满和扶光再转身便是走得轻快,倒没看见身后的卫戍捏着银钱笑眯眯的一张脸。 望着他们远远地离开,卫戍愉悦的将银钱揣好。 随后绕开书摊招呼一碗李婶云吞,没有半分要走的模样。 他抬碗坐在椅上,见有眼生的人自城门口进来,便烫着嘴囫囵诵两句“神官挽南,弑神溯洄……” 狼狈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又被吸引着如冤大头一般问价。 卫戍这才抹嘴起身,趁着月色又多赚一笔。 第2章 不下幽都 陵山的夏意很浓。 蝉鸣声躁得扶光和满满有些神思不属。 古籍有载。 幽都中元,一年一逢。 死魂可出,生魂禁入。 其间三百年元日。 生魂可窥探。 罪大恶极者亦可伺机而出。 无问代价。 而此时七月十四,子时将至。 满满跟扶光往远处眺。 陵城的颜色是墨色的,不似白日那般有难得的暖意。 俗界四方割据多年。 饶是陵城偏安一隅,百姓的底色到底也是暗的。 “轰隆!” 满满二人侧目,雷鸣隐隐于天边吭声闷响,凌冽的雷鞭自天边扯开巨幕。 风又一阵阵的扯着人的袍子,山林也呼啸得张牙舞爪。 满满和不扶光不由得凛然。 这天地间黑影迷迭,尽是群魔乱舞! “开了,开了!!!” 听到一声惊叫,原本看着远处低沉黑云的满满和扶光瞬时回首。 而一道缝隙于夜色沉沉里忽明忽暗。 “犹欢,快!幽都只开半个时辰,若是再晚,便只待明朝了!” 叫犹欢的女子直视前方。 门户尚未大开,便隐约可见死魂激荡,争先恐后,欲出幽都。 “师姐走前,我垫后!”犹欢脸上多了些凝重,不过转瞬之间,脑海中做了决定。 “好!你速来!”话音未落,犹畅人已踏月而去,只余周遭蠢蠢欲动的人影绰绰。 “嘶!” 朝师姐追去的犹欢轻呼出声,只觉小腿一痛,瞬间从半空中掉下一截。 还未立稳,两侧肩膀一沉,竟然又掉下来一截。 犹欢险险立于一棵大树上,胸腔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起起伏伏。 眼中还倒映着远处的两个人影,犹欢收起皮笑肉不笑的脸,瞬间起势赶去。 游吟山的肩膀,可不是那么好踩的! 猛地加快速度,犹欢的指尖同时调动起地上的落叶汇聚。 天地同暗间,一条褐色的的叶龙咆哮着,腾身往前面的一男一女攻去。 见两人的脚步被叶龙拦住,犹欢提剑便攻了上去。 “进去可以,要是再敢踩我游吟山的肩膀……” 犹欢踩在叶龙上,面色沉沉地看着满满和扶光:“我就请二位,每年中元都可自由出入幽都。” 这话放得狠,话里话外都是请他们去做鬼。 满满笑了,挑挑眉示意扶光先往幽都魂桥的方位继续赶。 她自己则拔了弯刀横立在眼前,不屑地挑衅犹欢:“凭你的本事,只有我送你做鬼的命。” 对峙不过片刻,是犹欢先放了剑。 因为只是错眼看向师姐犹意的一霎那里,脖颈上就传来满满刀刃的冰凉触感。 “要不你我一起……”满满亲切地像和邻家小妹话家常:“做一双亡命鸳鸯?” 犹欢的脸腾地一下臭了,顾不得脖子上的刀,她狠狠啐了满满一口。 “和你?”犹欢单手叉着腰,脖子都要送到刀口上,声里还全是泼辣:“我捡个二五不着六的汉子都比你强!” “诶诶诶!”满满急急避开她要往刀口上撞的脖子:“大丰女子,是有些泼辣!” 犹欢眼一瞪,又要开骂。 满满一笑,弯刀收回刀鞘,手还有空掐掐犹欢的脸:“你师姐都要进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犹欢回过神来,用剑隔开和满满的距离,逃也似的往幽都魂桥跑过去。 紧赶慢赶,满满都已经擦肩而过时,犹欢还是落了些距离。 远远地只能看见师姐提剑上了魂桥,犹欢兴奋地遥喝一声“彩!”。 可惜喉咙才发出声,却又硬生生被眼前的一幕掐断。 只见满满和扶光故技重施,趁师姐不备便猛然加速。 随即他二人灵巧地足尖一点,踏着他师姐的肩膀便旋身一扭挤进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犹意被踩懵了。 犹欢瞪大双眼:“……”狗男女! 顾不得追上那两人指摘几句。 犹欢加速冲上前,堪堪与犹畅并立于月凉如水间。 剑一拔,犹意和犹欢正欲凭剑气挥出万夫莫开之势。 魂桥上的死魂却迅速涌向两侧,竟是为她们让出条通道来。 见鬼魂都如此客气,两人的剑自当回鞘。 犹欢有点感动。 原来某种程度上来说,幽都还是好鬼多。 风力有些嚣张,冲击得犹欢和犹畅有些不稳,不自觉地又退回两步。 只来得及相互搀着抓稳当,两人便隐约听到几声吵闹。 “那二人真是,动不动就动手。” “就是,刚刚都砍过一刀了。” “对头对头,赶着跟狗子上旬去投胎一样!” 师姐妹对视一眼,犹欢想收回刚刚不切实际的想法。 被风卡着难进又难退。 犹欢到底是没忍住,回头吼了一声:“那是剑!!!” —— 幽都内,满满和扶光刚刚进入,又险险要被逼退。 只见四下庐舍草木都没有,却熙熙攘攘地挤满要出幽都的死魂。 死法各一,姿势各一,惨状各一。 脚边是两颗爆炸性的眼珠子,满满和扶光从头到脚开始发怵。 找不到路不是很重要。 和找不到下脚的地比起来。 后者明显更焦灼。 咬咬牙,两人决定寻东方遁出。 可惜速度不够快。 因为五尺高空之上,一派鬼差相围。 而其间端坐一人,红袍大髯,正气凛然。 满满和姑姑弯着腰悄悄一瞥,并不识得面目。 但此时此刻现于此地,二人先是心中大骇,后是鬼鬼祟祟地想溜。 毕竟衣着打扮这般显而易见。 此时此地此刻,幽都除了陆判。 哪儿有那么刚好守着魂桥。 又如此与众不同的鬼? 在鬼堆里鬼鬼祟祟明显更引人注目。 满满和扶光意识到的时候,一道罡风迎面袭来。 二人只来得及转身,顺便异口同声地叫唤一声“跑!”,便被周围死魂包围。 一步一步,竟是半分不得出。 满满和扶光:“……” 有意思吗这样? 鬼堆里抓生魂,跟作弊似的。 认命地站在原地,二人眼睁睁看着一队鬼差从五尺高空飘下。 打头的鬼差手一挥,满满和扶光便被一根红红绿绿交杂的细索束缚住。 “大人,人已带到。” 阴兵公事公办的声音响起,专注于手中命簿的陆判略略抬头。 只见一男一女站在眼前双手抱胸,要不是那很有标识的细索只捆不识好歹的人。 他差点以为又是上庭哪里来的二世祖,嚣张跋扈得不像话 “大人,我二人可以解释。”满满和扶光挣了挣,只发现这绳索越挣越紧,瞬间识趣地异口同声道。 “讲!”陆判眉目紧皱地看着他二人,一身气势灼得人心惊。 扶光和满满相互靠着,脸上收敛了点年少轻狂。 人在屋檐下。 低头不可以。 扭扭脖子活动筋骨还是行的。 只是眼睛对上陆判不怒自威时,二人言语间无甚底气。 “大人,”深吸两口气稳定心神,满满扯着嘴角胡吹:“我二人寻人而来,今日幽都大开,寻完即走,定然半分不坏事。” “出去!”陆判听着这挂羊头卖狗肉的话就烦。 这种名无实的话他每年起码听三万遍,耳朵茧子都快成精了。 “大人,我二人保证不坏事。”扶光梗着脖子。 “出去!”陆判毫不动摇。 “大人,我等寻人即出。”满满迂回救国。 “寻谁?” “挽南神官。” “寻她作何?” “寻她……”满满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出逃幽都这种事自是不能为外人道,于是方才呛人的气势一弱。 满满迟疑地找补道:“这幽都既然大开……” “这幽都是为你二人开的吗?” 满满话音未落,便被陆判打断,后续则不由得一僵。 只见陆判怒目微瞠,看他俩如同看死人一般:“今夜中元,这幽都,可是为死人开的。” 陆判口中的意味这般明显,二人忍不住猛地收了些不着调。 这意思分明就是,要进可以,出去死了再进!!! “哈哈……”扶光尴尬地扯去嘴角胡乱笑着:“倒也不必如此。” 听他这话,陆判不出所料,眼里的轻嗤毫不掩饰。 真不愧是一脉相传,都不要脸。 “满满,”扶光悄悄靠近满满咬耳朵:“阿兄怎的还不来?这是今日第二个,说要请我们做鬼的人了。” 满满不动声色的踩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 幽都之内,四处本就无物,周遭的阴兵也早已屏息凝神。 他这般嚷嚷,谁听不见? 原本熙熙攘攘挤着出幽都的死魂更是应景缄默,再无人敢多言语半句。 “陆公!” 熟悉的声音响起,满满和扶光回头望去,神色激动地叫了声“阿兄!”,颇有些喜极而泣。 陈三愿走到身侧的一瞬间,二人方觉陆判的威压一轻,心头安定几分。 陈三愿生得高大,青山松柏一般,一身黑衣从下方鬼群中向上掠来。 “陆公,怪我来得迟。竟让他二人闯到了您这里,实在是不妥。”陈三愿站定后又忙向陆判作揖。 随即看了眼被绑住的满满和扶光,陈三愿略微迟疑。 顿了顿,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了句:“他二人,可有给陆公增添烦扰?” 陆判神色未变:“陈三愿,你当明白,生人不得擅闯幽都。” “陆公明鉴,”陈三愿从袖口中摸出一枚令牌,随即递向身侧的鬼差:“我与神官早已备好令牌,未曾想他二人来得快,便出了此等岔子。” 又对身后二人使了使眼色,三人一同鞠礼道:“还望陆公海涵。” 扶光和满满刚抬头,就听陆判威严道:“既是备好了令牌,那自然是进得,不过,” 陆判评判善恶的眼中带了些不虞,挥了挥拿着朱笔的大手:“生人进幽都只一日,你等万勿失律。” “是。”三人一同应下。 陆判挥手之间,满满和扶光周身一轻。 那红绿相间的绳子竟自己松开来,并自觉的将自己缠绕成圈状。 倒像是活的一般,再顺溜不过的跑到身侧一位阴兵手上。 “陆公,”不顾满满扶光心虚急走的神色,陈三愿手指一动,对着陆判又道了句:“来时见有人擅闯幽都,唯恐生乱,我便将人带了过来。” 第3章 魂兮归来 瞧着有些眼熟的人和衣袍,满满和扶光眉毛抖了抖,迅速转头选择避而不见。 在陈三愿不解地视线里,二人的嘴开开合合,到底没有立场敢多掰扯。 在看到陆判轻微点头后,满满和扶光便一边一人,火急火燎地拽着陈三愿快速离去。 不过几步,颇有些逃出生天的意味在里边。 还未觉得轻松,满满和扶光搓搓手臂,总觉得有些如芒在背。 状似无意地回头瞥了一眼,二人立马回头打起眼神官司。 果然是犹欢和犹畅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方才见他二人回头,还忍不住激动挣扎。 “无事,擅闯幽都是大罪不假。” 陈三愿见二人面色不大好,虽有些想不通,但还是还有心解释:“陆公公正严明,此等案例,除心怀不轨之徒,一惯是罚一日,明日便会放出。” 满满的眼睛亮了些,远远投注给犹欢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拉着陈三愿就跑得无影无踪。 那二人虽着粗布常服,但上头细细绣着吟山颂水的纹样,定是游吟山弟子。 而游吟山数百年前起于蜀国游城,初以只收女弟子而闻名遐迩,后则以其女弟子文武能备而四方皆知。 数百年来,其间弟子虽少而无一不四国名噪。 不论文武之才能,那二人总归品性上无碍,想来明日便会被放出。 可她和扶光不一样啊! 满满跑得马不停蹄,两边都想请他们入住幽都。 可俗界六百年都没浪够,实在是不用这么赶。 哈哈…… 而此时,看着三人跑的无影无踪的犹欢神色复杂。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进到幽都。 本只想趁着老师出山,悄悄同师姐来陵城碰碰运气。 毕竟万一,就能找到挽南神官呢! 更想都不敢想的是幽都今年竟不按常理出牌,硬生生将大门送到了她跟师姐眼前。 而她们居然一进幽都便遇到了师父画像上的另一个人——挽南神官未飞升时的夫君! 除开被踩的那几脚,犹欢有些感叹世事无常,她们简直运道太好了。 可眼下,看着兴奋上前却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被塞嘴捆住,然后扔到陆判这里的师姐和自己。 犹欢:“︽⊙_⊙︽” —— 幽都偏僻处,不似之前群鬼聚集的喧嚣之地。 满满和扶光放眼望去,只见红花重重叠叠。 风吹过,又泛起薄的、微澜的涟漪,衬的四下的风沙都多了几分暮色四合的晚色。 脚下的杂草被踩得匍匐。 满满和扶光往阡陌小道的更高处走了好一会儿,方才看见一棵高高的竹竿。 竹竿上面用同样花花绿绿的绳索拽着件破衣烂衫。 风激荡,破衣烂衫便配合着扯出呼号的叫声,一阵又一阵的呼呼。 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很唯心地评论:真的丑。 “满满!小光!” 还未来得及往前看看,他们便听到一声充满喜意的大喊。 满满和扶光定睛一看。 只见远远的花海里一方院落小小,土墙黑瓦掩映。 而挽南则在颇有些年头的大门前伫立,笑看着他们来的方向。 她不拘小节的遥遥招手,尽是暖融融的模样。 “阿姐!!!” “阿嫂!!!” 二人跑得像脱缰的野兽。 —— 屋舍小院中,油花滋滋滋的声音在炒锅里冒起,随后又牵引出细细的油烟。 灶膛火被添得大了些,火舌试探着向灶口裹袭,墙体被染得灰头土脸。 “满满,火小些!” 陈三愿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满满黑着脸,认命地,踏踏实实地,勤勤恳恳地,烧火。 火急火燎撤出来的柴火把厨房熏得上档次,她眼中呛出泪花。 还没跟陈三愿回话,满满便听得滋的一声,香味向四周弥漫开来。 端菜上桌的扶光明显比满满状态好得多。 毕竟端菜这个活,是从满满烧火的活里抢来的。 而天地间所有的斗争,一贯遵循抢来的最香这个原则。 好奇的打量着这方小小的院落。 除去一棵较大的桂树最显眼,扶光才发现最大的屋舍竟是一副道观的模样。 但说是道观,其实又过于潦草,神像画像俱无,只余一张积满灰尘的供桌。 要不是桌上的香炉果盘,他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勉力能算个道观。 看到这一幕,扶光寒碜地闭上眼。 幽都就一位神官坐镇,谁瞎谁猜不出是谁。 “阿姐,你早说我给你立一个得了,哪儿有人自己给自己立观的?”扶光边走边冲挽南嚷嚷。 问话声混合着炒菜声被传进屋内,满满和挽南都还未听清扶光说什么,忍不住向厨房外探头。 倒是陈三愿炒着菜也好耳力,笑着对挽南道:“他好奇你的道观。” 挽南想起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晃着脑袋理所应当。 “那就是你这个年轻人态度不行。”碗筷发出叮当的脆响,挽南指着扶光。 “我在幽都蹲了六百年,从来没见你想起给我立个道观。” “况且,居神官之位,自该担神官之责。” 她很是嫌弃扶光的没见识:“虽在身处幽都,但作为主神,自是应该护佑一方,立个道观有何稀奇?” “阿姐还嫌我没见识?”扶光放好菜,嚯地一声又踏着步子往厨房来:“你这尘灰肯定积攒许久,人都嫌弃你指望鬼喜欢?”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不讲究!”挽南手里拿着碗筷没有空闲,脚上却利落补给扶光一脚:“不过才半月而已,幽都风大,自然积灰一些。” “那阿嫂,近半月竟都无魂魄前来吗?”满满的问题倒是正常,但得忽略她手忙脚乱躲避油花的慌张。 瞧着三人在这方寸之地都聊得兴起,陈三愿连忙铲了锅中的菜。 他抬着盘子接了句:“哪里起止半月,约莫有五十年了。” 大跨两步将手中的菜递给扶光,陈三愿净了手便去接挽南手里的碗筷:“先用饭食!” “幽都可不是求神拜佛之地。”挽南背着手在后头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有这一方小观已是不易,哪里就能随随便便由得那些魂魄乱来。” “这花可不是摆设,鬼轻易踏入不得。”被拿了碗筷无事可做,挽南指着门外的红花:“如非是心中有极大愿求者,哪里会有鬼魂愿意噬魂夺魄般的走这一趟极刑。” 扶光和满满点点头,幽都不是人居之地。 如此,已经极好。 “快些吃,快些吃,”挽南一个劲地给他们夹菜:“你们奔波辛苦,现下只负责吃便好了,此行我会一一道来。” “六百年了……我同你们阿兄要出幽都寻人,不过幽都有规矩,罪大恶极者不得擅出。” 挽南突然有些感叹,没想到时间过了这么多:“我被贬至此,虽司人间四时,却也堪堪属于罪大恶极之列,所以三百年元日方可寻一丝契机离开。” “而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溯洄神殿所主事的四座城池——溯城、洄城、游城、官城。”话锋一转,挽南提到重点。 “可我与溯洄有旧怨,届时,动手打杀自是无可避免。”挽南见他们面色如常,单手托腮状似忧愁地道:“因而,此行凶险,你们可愿同我一道?” “小光,此行…”还未等他们回答,挽南委以重任的眼神看向扶光:“我定是要去寻你阿姐的。” “我不是猪脑子啊挽南阿姐!”扶光不出所料地嚷嚷:“扶予是我阿姐,你都去了我不去,会被打死的。” “出乎意料的聪明啊!”挽南轻啧一声,感叹地拍拍他的头。 满满转头看向陈三愿,见他浅笑着在盛绿豆饮,就知道这夫妇俩没打好主意。 “族内有古训——我族中人,凡有可诛溯洄一脉者,自当无畏,独勇,不失其机。” 顺手截胡掉陈三愿给扶光的绿豆饮,满满笑着声讨:“你夫妇俩就是故意的!” “是吗?”挽南听到满满的指责,瞪大眼睛问陈三愿。 得到陈三愿中肯的点点头的时候,挽南眨眨眼,嘴角反而带起几分恶劣的笑意。 她毫不犹豫地甩锅:“阿愿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第4章 何惧一两个春 饭毕,满满与扶光被陈三愿安排房间休息,并定好两个时辰后出发。 陈三愿来到庐舍的二楼,只看见挽南站在窗沿边。 初升的日头正好下,身后漫漫红花皆成了女子好颜色的渲染。 “他们休息了?” “嗯。”男子微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已告知两个时辰后出发。” “嗯。” “日头初升时,凉意最甚,”陈三愿上前拉住挽南的手,只感受到指尖的凉意:“下次不必等。” 说着他将带来的手炉塞到挽南右手中,想了想,到底没舍得将挽南回握的左手放开,只拽着看会儿冉冉升起的日头。 幽都的太阳没有暖意,但两个人在一起,便是难得的慰籍。 任由陈三愿拉着,挽南笑笑晃了晃二人紧握的双手,迎着金色丝缕的脸上神采飞扬:“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 陈三愿的眼眸扫过挽南璀璨的眉眼,不禁带了些缠绵悱恻的柔情,心中满意地暖暖。 两人就这么静静看了会儿日出,看着日光染着染着将两人网入其间,没有想着去挣脱。 —— “阿嫂当真不同我们一道?”满满有些讶然。 “一道自然是可以的……”挽南靠在门边摇摇头,笑眯眯地逗满满:“就是我跑得掉,而你们……啧啧啧。” 扶光捂着耳朵不听挽南这打击人的话。 “你们先同阿愿一道去取东西离开,随后我便会来。”见状,挽南的心情挺好,轻声提醒。 说罢她指着满满身侧的扶光,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得看好他,尽是惹乱的性子,别又撞到陆公那儿。” 见此,满满也不再拉扯什么,只一边拽着想辩驳几句的扶光往来处去,一边又挥挥手向挽南回道:“阿嫂安心!” 待到了方才那棵挂着破衣烂衫的竹竿旁后,二人也没擅动,只踏实等着陈三愿取来工具。 “挖。” 扶光和满满侧头,伸手接过陈三愿递到手中的工具,便依言挖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挖到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不大,不像能装什么的样子。 陈三愿指着上面的盒子对扶光道:“这是你阿姐的东西。” 随即看了看年岁渐长的扶光欣慰道:“若你带着它去寻你阿姐,你阿姐定然会很高兴。” 扶光隐约觉得这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又听到与阿姐有关,便再迅速不过的将盒子打开。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扶光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看向陈三愿和满满,见二人都点点头,才敢伸手去碰碰盒子里的东西。 东西触手微凉,却让扶光的心烫烫的。 扶光笑了,眼里闪着细碎的银花,是阿姐的赳月弓。 赳月没有在六百年前战损,它还在。 “也好,阿姐定然也开心。” 扶光有些怔忪,只紧紧地抱着装弓箭的盒子。 盒子上有泥, 泥顺杆爬上了他的衣袍。 但没关系, 少年不在意。 见扶光收拾好弓箭,陈三愿又指了指下面的盒子让满满打开,道:“带着。” 满满打开,看见是一枚竹牌,倒像个吊坠的模样。 见不是痛彻心扉的旧物,满满松了口气,于是竹牌被她伸手拿出。 满满原想着空荡荡的问问陈三愿怎么戴,他却正背着他们瞧那棵高高大大的竹子,随即作罢。 突然想起方才饭桌上他俩同挽南要的细绳,说是可变换大小。 她便立即用弯刀在木牌上戳了个小眼,拿出细绳串上,便是一个满意的吊坠。 见扶光还呆呆的沉浸在一旁,心中一叹,只叫他过来帮忙戴上,省些东想西想。 陈三愿对着竹竿最高处的破衣烂衫挥了挥手,像是告别。 随即他转头想说该走了,却在看到满满将竹牌戴到脖子上的一瞬间大骇,惊得脸色都变了些许。 “阿兄,怎么了?” 见陈三愿这副模样,满满以为是竹牌有些不妥,便急匆匆探手往脖颈上一扯。 谁料刚一使劲,便忽觉一痛,竟是细绳像刀尖,硬生生把满满的脖颈割出一道血口子。 “别碰!!!” 陈三愿和扶光惊惧的声音同时响起,吓得满满连忙放下手,再不敢拉扯半分。 “阿兄,这吊坠怎的摘不下来,满满的脖子……”扶光离得近,看着满满白皙的脖颈瞬间勒出血口子,又慌又乱。 陈三愿大步过来,看了看满满的脖子,又仔细瞧了瞧满满的手指,果不其然也被勒出了浅浅的血口。 他只得懊恼:“都怪我疏忽,未说清楚是带在身上,而非戴在脖颈上。” “摘也摘不下来,难道满满得一直戴着吗?”扶光哭丧着脸,刚刚的压下的难受又被带起来。 “偏生又这般小气,竟是拽也拽不得,若是满满熟睡时不小心压扯到,那岂不是得疼出眼泪来。” “我可不是小气鬼。”陈三愿还未说话,满满就活动了脖子试探着:“已松了些许,想来不生拉硬拽便无事。” “这是幽都特有的绳索,逢被绑者挣扎便愈发收紧,力道越大则越紧。” 陈三愿看妹妹这心宽的样子,倒也跟着不着急了:“是幽都请你挽南阿姐专门做来捆绑十恶不赦的阴魂的,熟料竟被你二人拿来串吊坠。” “那我去找挽南阿姐。”扶光大步朝屋舍的方向奔去。 未得几步,便被一股阻力推了回来,随即就听到挽南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摘不掉,此物加持过术法,有明辨是非之能。”挽南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倒给他们带来一丝安定:“非罪大恶极之徒,九九归一日后自可解除。” “于日常生活无碍,只不用蛮力生拉硬拽即可。” 随即一株彼岸花摇曳至陈三愿身前,花蕊里赫然托举着一瓶小小的药膏,挽南又道:“先给满满擦擦药。” 陈三愿才伸手,药膏便不见踪影,只听得身侧的扶光大呼小叫:“满满,扯着些衣领,我先给你抹些药膏。” 满满无语:“你好歹把血擦擦!” 第5章 风紧 远远眺望着取完东西后越走越远的三人,倚靠在屋舍门边的挽南不由得站直了些。 随即她朝远处高高的竹竿处招了招手,遥遥唤了声:“扯呼!” 于是一阵厚重的风力席卷,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便朝着挽南奔来。 越靠近,身影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 只听“呼!”的一声响动,挽南的面前便多了一件立着的破衣烂衫。 破衣烂衫不见五官手脚,却直直挺立像人一般无二,甚至还摇摇摆摆,看得出极为欢欣鼓舞的样子。 “你真不走啊??”挽南试图在讲道理,讲的话却像在吓唬娃娃:“家中可一人也无。” 破衣烂衫明显不吃她这套。 只摇摇晃晃的蹭了蹭挽南的手腕,是摇头的样子。 “不准放小二郎那个兔崽子进来知道吗?”挽南上前揉揉她无形的脑袋,口中还在叮嘱:“王七郎杀过来找人你可招架不住。” 说完挽南抬步准备跨过门槛,却忽地脚步一顿。 鼻间轻嗅,她转而看向扯呼:“生魂?” 扯呼左右晃晃,朝着远处指了指,手舞足蹈的像是在说些什么。 “既是还没进来,那便做不得数。”见状,挽南了然:“你在家且多瞧着他,若是进来了便引他入观,他所愿所求我在外亦是听得到的。” 说完她人踏出小院,并伴着一声轻喝:“不秋!” 挽南话音刚落,脚下的石板便有些微颤,细微的沙土不受控制的抖动。 绵延数十里的彼岸花更是倾倒得左右凌乱,根系处的沙土也随着起起伏伏,竟似脉搏一般惹人心惊。 不过几个呼吸,有些根须便挣脱了沙土的桎梏,狰狞着从四处赶向石板上的红鞋。 “咻!”的一声响,倒是远处挂着扯呼的竹竿略胜一筹。 不待那些根须爬到挽南处,远处高高耸立的竹竿就已拔土而出,飞溅起一场泥沙的骤雨。 泥沙又不偏不倚的打在那些花上,让其中几朵大花坠了几片花瓣,那些根须的速度才慢了些,不复方才的气势汹汹。 竹竿则同时一缩再缩,直至缩成一根拄拐长度,才如银电般破风而来,恰恰迎入挽南手中,赫然像一柄竹剑! 竹竿到手,挽南细细的端详几眼,满目怀念。 随即起身腾空一劈,一道裂缝便从屋舍上空展露出来。 挽南回头一眼,名叫扯呼的破衣烂衫手舞足蹈,似在挽留,又似在推着挽南离开,仿佛道一句早日归家。 而地面的彼岸花忽地察觉到有些不对,疯狂摇晃起来,一阵阵地猛然抽起,瞬间拉长寻着她的气息抓来。 挽南不禁挑挑眉,再没有迟疑,闪转腾挪间向裂缝跳出,之后便又是一道剑气,裂缝封闭。 逃跑什么的,完全轻车驾熟。 挽南身影一消,天空中只余呆愣愣的彼岸花在裂缝处急急刹住脚根,试探着左右探查,无果后又返回在屋舍周围盘桓。 嗅嗅闻闻间,终究来到方才被挽南摸了摸的破衣烂衫身旁。 细细的花瓣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徒留一副不确定的憨态。 见不得这副蠢样,挽南走后便躺在地上的破衣烂衫动了动,一块带补丁的破布便盖在了试探的花瓣上。 许是熟悉的气息没有逃出,彼岸花安分了许多。 随即根须自发刺烂破布,又分衍出许多细细的小须扎入其间,如弯针一般,死死抓住。 —— 西方位幽都大开处。 挽南跃出裂缝的一瞬间,看着三两鬼魂进出的陆判忽地转身回望,眸眼微凝,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手中的判笔。 “大人。” 身侧传来一声轻唤,陆判侧首,只听鬼差道了句:“那人又来了” 顺着鬼差的手势回头看去,陆判沉着的脸上溢出一声难得的轻啧。 只见原本只余三两鬼魂来回的魂桥上突兀地爬来一人,颇有些惨烈。 惨烈便罢了,最令人着急之处便是:那是个人。 中元每岁俱存,但进出者却只三类,一类死魂;二类获批之生魂;三类擅闯之生魂。 无一例外,都是魂魄,而非人。 幽都与魂桥向来只由魂魄来往,若是人,便是不用鬼差加以阻拦,他自身,也会消磨在来往魂魄无意识对其体魄与魂魄的厮杀中。 如若不然,眼前人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陆判看着爬到他眼前的人,眉目都未动一下,只手一挥,命簿上便现出此人生平:卫戍,卫国洄城人,年二一,终年。无恶,不善,评中。 看完这一串字,陆判便移开眼:第六次。 随即又看着伤得不成样的卫戍,道:“你本不该来,你要寻的人,也不在这儿。” 听到这话,在魂桥上爬着的卫戍动了动手,强撑着抬起头,看向高处的红袍大髯的人,他知道,那是陆判。 卫戍喘着气,强忍着魂魄厮杀的痛意:“我寻了四国五十六城,唯陵城不可置信。” 见陆判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卫戍又微微用些力气,让自己坐好:“直至今年春日,我收到家中旧物,辗转至陵城半载,才惊觉或许我要寻的,或许不是人。” 随即他颤着手整理了一下不堪的衣袍,眼里像迷雾重获曙光:“可那又怎样,哪怕我只是俗界的一个凡人,上不得这魂桥,但这里有他,我便也爬到此处了。” 话毕卫戍苦涩的笑笑,执拗地看向陆判:“望陆公告知于我,陆更青,到底在哪儿?” 陆判没说话,此处六百年换一判官值守,他值守在此六百年,眼前人便爬了六次魂桥,次次为了一个名叫陆更青的人。 可那又怎样? 陆判黑着脸,此事于公,不可说;于私么,陆判的笔顿了顿,道:“不在便是不在,幽都不拿此等事与你作笑。” “他留给我的旧物上,有陵城特有之漆料。”听得陆判的话,便是再不妥,卫戍还是盯着他手中的命簿反问道:“这半载,我访遍陵城皆不见他,现下唯幽都未探寻一番,如今,陆公三言两语,如何能打发得我?” 灵魂里泛着冷意,卫戍说完就无意识地抖了抖。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敛下眉眼,咬着牙不肯松口。 见人难缠,陆判罕见的皱了皱眉。 值守此地六百年,这幽都,倒叫他们一干人等弄的,好似戏台班子一般。 旋即也不再多语,只判笔一挥,一阵急风向卫戍裹挟而去。 若再不将人赶紧请出幽都,再多半刻,他便会折在幽都。 风很急,裹挟得卫戍的伤口泛疼。 疼着疼着反而让其脑子愈发清醒,清醒着听着风里多出来的一声言语,是陆判的声音:“幽都,从不拿此等事与人作笑。” 陵山山阳处,一间破落道观。 道观前立着一棵苍劲古拙的大树,正正对着道观,也正正对着道观门槛上坐着的卫戍。 卫戍坐在道观的门槛上,眼里映着古树百年不变的绿意,神情却有些呆滞。 眼见着夕阳的赤色一点点坠落,卫戍才终于回过神。 他僵着手从袖袍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头装着一个小小的漆葫芦。 漆葫芦只有巴掌大,很是精致。 上头细细染着赤色的漆料,通身泛着盈光,触手光滑细腻,像极了苏杭上好的丝绸。 如今这漆葫芦被拿在卫戍斑驳的手里,颇有些不相宜。 卫戍定定地瞧着,眼里泛红,终究还是将漆葫芦装进小布包,重新塞回袖袍。 俄而又将手放在脸上,上下来回抹了把脸,脸没有露出自嘲的神色,手却也没有放下。 直到有泪珠沿着手腕流到了小臂的伤口处,卫戍才咧了咧嘴,笑得灿烂。 笑完卫戍放下手,站起身来用袖袍胡乱擦了擦脸,随便收拾一下便抬步往前方的小路探去。 他昨日说“日尽后即归家”,今日就应当如此作为。 青年迎着夕阳的暮色往山下走去,背影像个解甲归田的勇士。 天边有几只燕雀扑棱嬉戏,忽高忽低地追逐,蓦地又落到那株高大的古树上,和着满树绿涛,与风声一起,奏一曲零落的《别赋》。 《别赋》奏响山野,也传吟破落的道观。 道观里,覆满尘灰的神像孤零零的伫立着,早看不清原来面目。 只其手中拿着的手杖,颇有些暗暗的流光,却缺了一个点缀的漆葫芦。 第6章 出逃 挽南逃出后便迅速朝幽都西方位奔袭而去。 因为那里,才是幽都惯开魂桥的方位。 今年特殊。 虽在东方位开了道口子,但自古西方位主青龙,司贵人运。 往好运处去总会有一线契机。 而不过两个纵越,身后便有鬼兵觉察到动静追来。 趁着转弯的空隙,挽南瞥了眼身后的鬼兵,见他们这速度倒是稀奇。 毕竟平日里那般懒散,倒从未看出他们会如此神速。 又一个拐角,挽南正欲转出,却又猛地退回几步。 腾身跳上一户酒家的屋顶,惊得下头饮酒的鬼魂全都抬头看着她。 挽南站定后低头看去。 果不其然,一把绑着红布的大刀忽地在拐角处劈出。 寒意铺天盖地,就是冲着她来的。 不自在的眨眨眼,挽南打算换个方向继续跑。 可惜不过一瞬间,一道凌厉的刀风便劈了过来。 挽南闪躲的间隙,大刀被一个男子拿住,稳稳的攥在掌心。 男子约莫三十来岁,人生得高壮,面上还留着黑须。 一身衣服也是暗暗的青黑,几乎和脸色交相呼应。 “神官走错路了。”男子将刀收回,一手刀花利落地挽过衣服上头大大的“差”字:“该往来处去,方是您的家。” “王七郎,听闻你这刀可是将将用上好的玄铁打成没几日的。” “你不惜着些,倒拎出来横冲直撞,也不怕折了它那脆响的骨头!”挽南笑笑,好赖不知的坐在房顶上冲他喊。 王七郎听她这话,手按在刀鞘上,似乎在等千钧一发:“神官若是找不着家在何处,怕是就只能听自己的骨头噼啪作响了!” “你说话做事倒是愈发张扬了。”挽南挑挑眉,张着嘴还点评几句:“精进不少!” 闲聊两句的功夫,后头的鬼差也追了上来,站在王七郎身侧一字排开。 武力不够,刀倒先一一出鞘。 寒意惹得酒家内的鬼魂闹哄哄一阵,复又闭着嘴不敢动弹。 只恨没有眼色,非贪图这一时热闹。 “请神官归家!”一众鬼差猛地喊出,在静谧的酒家里,声若洪钟。 挽南果断地跳了下来,一步步朝鬼差走过去。 “约莫是年岁大了,竟找不着家,劳诸位带路。”挽南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王七郎不客气地道。 众鬼差没收刀,只看着王七郎。 见他点点头,才一个包围圈似的将挽南堵在里头,不留空隙让人逃出。 一行人本该走的急。 挽南在里头偏偏不慌不忙,逼得速度硬生生慢下来。 不过一个拐角,挽南竹剑撑地,猛地跳起来站到屋顶。 围着的鬼差正欲去追,周遭却忽地涌出一堆小鬼,扯着腿脚不肯放手。 大些的倒也罢了,还可揪着脸驱赶。 那种尚在流口水的,扯着大刀也要啃两口。 鬼婴幼齿锋利,没几下,好几把大刀咔咔断裂。 挽南七拐八拐的跑得起劲,速度也不见方才的慢悠悠。 等路过一处隐蔽的巷道,才忽地溜进去。 手指对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筐敲了几下,节奏有序间,巷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没一会儿,竹筐动了动,又直接被人从里头掀开。 挽南蹲下身,看着这个男娃娃,黑黑的肤色和他爹一个样子。 不由得捏捏他的脸,挽南很满意:“算你小子讲信用。” 拍开挽南的手,男娃娃吸吸被小巷冷风逼出来的鼻涕,面上一本正经。 “在商言商,少套近乎!” “行行行!”挽南趁他不备又捏了把脸。 在他发火前,挽南摸出一沓幽都通用的银票怼到他眼前。 “你个臭小子,跟呼呼谈的时候脸都要笑烂了,跟我谈倒变成在商言商!”瞧他不值钱的样子,挽南点着他的脑门笑骂。 “那不一样!”小家伙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兴冲冲的接过银票,纸质的触感虽然薄薄的,攥在手里倒颇觉安心。 “我挣钱是为了娶呼呼,虽说你是丈母娘,但谈到银钱,谁也不能拦着我给呼呼攒聘礼!”小家伙手上一张张开始点钱。 挽南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看着他。 不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挽南甚至还给拍拍他的肩膀鼓鼓气。 “不错不错!志存高远!”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见男孩数着银票笑得开心,挽南脸上也跟着弥漫起笑意。 风来左看右看一场,总觉得多些意味深长。 便不慌不忙的走出巷道。 挽南迎来外头的光明的一瞬间,也迎来了黑脸王七郎虎视眈眈的目光。 “王七郎,娃娃可不是这般教的。”挽南轻啧一声,走到王七郎面前,一句句拱火被她说得像是苦口婆心的劝解。 “你看看如今,夜不归宿如何?拉帮结派如何?聚众滋事如何?阻挠鬼差办事又如何?” 挽南每多一个反问,王七郎的脸色便多铁青一分。 “你家小二郎就在里头呢!”见拱火拱得差不多了,挽南才笑眯眯地住嘴,指着巷道幸灾乐祸。 “可别说我不够意思,看你我交情的份上,我给他送了点定身术,你现在进去,还来得及揪他!” 王七郎目光沉沉的看了眼巷道,又转头叮嘱挽南:“神官切记早些回来,时日越久,幽都便越发难隐瞒。” 点点头让他放宽心,挽南懒散地靠在墙边等着看热闹。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接收到王七郎赤裸裸赶人的目光。 干笑两声,挽南有些遗憾地跳上屋顶,不得不继续往幽都西方位赶去。 家丑不可外扬什么的。 早就扬干净了好吗? 待跑到出幽都的洞口附近。 挽南急急的停了脚。 不远处影影绰绰,那里,有人。 而且很明显,就是来堵她的。 挽南心一横,顾不得是不是哪位不对付的判官在此阻拦。 她正欲强行冲出,便听得那人影扬声道:“是我来等你。” 听到熟悉的声音,挽南一松。 眼前本就淡薄的魂桥已经越来越微末。 “神官,挽南神官……” 摆脱娃娃的鬼差又追了上来,阴魂不散地叫喊。 再拖沓不得,挽南疾速拽着陈三愿跑向魂桥。 二人毫不留恋的纵身一跃,跑的干净利落。 如此这般,不像是亡命天涯。 倒有些逍遥法外的快感在其中。 陈三愿看着挽南的背影。 眨了眨眼又瞥向他们交叠的双手,眉眼不由得扬开来。 在挽南看不到的视角里,他的笑意越发动人心魄。 他们走后,一众鬼差停下来面面相觑。 静默好一会儿,有鬼差发出灵魂一问:“那地缚灵卖假货?” “一个地缚灵卖的符纸,单纯图个便宜,谁指望它多好用。”另一个鬼差明显很清醒。 “就是就是!”眺望着早就不见踪迹的魂桥,又一个鬼差跟着发牢骚。 “三百年前那次就没拦住,这次买这符纸,走个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了。” 旁边的鬼差七嘴八舌的出声。 “起码比上次好,这次能远远瞧着呢!” “可不是嘛!追不到和不努力是两回事。买了符,至少证明我们努力过了,这样判官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可就不能怪在你我身上。” 此话获得众人认可,竟无人再出声反驳,只连连点头,颇觉有理。 话毕,一群鬼兵晃晃悠悠的又走了回去。 状态明显比来时多了闲散恣意,哪儿有一点刚刚逃走了一个罪大恶极者的模样。 —— 上庭,溯洄神殿。 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走到殿内,最终趋于平静。 听着小神官娓娓道来的消息,溯游缓缓转过身。 原本背于身后的手散放于腿部两侧,整个人有些漫不经心。 “就等着她出来呢!”小神官禀报完消息,他嘴角的梨涡倒是若隐若现了起来。 “吩咐下去,如果这次再如上次一般解决不了她,那下属的小神官就都可以换换血了。” 男人的音色恍若泉水叮咚。 令人心旷神怡之间,意思却肆无忌惮,横行霸道至极。 “对了!” 听到溯游神官的声音响起,低眉顺眼离开的小神官立即停住脚步,回头静待溯游的吩咐。 溯游想了想,道:“让合渡来见我,尽早。” 待小神官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溯游的眉眼才突然扬了起来。 “阿无怎么不笑了?方才不是笑得极绚烂么?”侧头看向不远处一直低着头的女子,他好像有些疑惑。 溯游的声音和视线飘忽不定。 好像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破土而出。 “阿无应当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如若不然,六百年前,我也挑不到你了。” 女子听到此话,眼里的愉悦收减,略略地抬头看向溯游。 鬓边的碎发被带得乱起。 只一刹那,碎发轻轻。 抚过女子满脸难言的情绪。 “你唤我来,就是为了如此?”阿无轻轻蹙着眉。 “阿无这般咬牙切齿,想来是太久不见阿姐了。”溯游抬步走下云步踏跺,无甚所谓。 “无事,若那帮废物不能带阿姐来见你,我便带你去见阿姐好了。” “你说对不对,我的小阿无?”溯游身姿清冷,手却情不自禁的抚上了阿无灿若桃李的面颊:“妹夫,本就应当去拜见阿姐的对不对?” 阿无嗤笑一声,没有回答对还是错。 过了半晌,她拍开男人的手,迎上他执着想要答案的目光。 “你可真像个禽牲。” 听到这话,溯游越发开怀。 他的手再次抚摸阿无的面颊,一举一动轻柔得不像话。 对上她亮闪闪的眼睛,溯游的满意盈上眉间。 还是如当年那般水波盈盈。 现下倒好了,满眼都是他。 如若猜的不错。 此刻应当满心也都是他。 溯游笑了。 他蛮高兴。 —— 碧落翻飞,同样的霭霭云彩卷绕在上庭主神殿周围,祥和且慵懒。 骤然间,云彩微微流散开来,一个侍从踏云远去。 再回头,云彩已很快回笼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祝昭的眼里笼着笑意,细碎的银光积攒其中,细长的眼角也如心情一般微微上挑。 随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原先很是眉眼盈盈的笑脸随即微微凝住,面色终究归于平静。 祝昭不禁看向身侧的运鸿神官。 只见他木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神思不属的杵在旁边。 祝昭:“……” 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运鸿神官回神。 一本正经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运鸿主动迎上少年主神的双眸:“这世间,唯有在意,才会苦痛。” 祝昭思绪有些放空:“师姐解脱束缚我自是欣喜若狂,可此次一别幽都,究竟是福是祸,你我难道不知?” 随即他一声自嘲:“左不过又是九死一生罢了。” 运鸿神官了然,却也无能为力。 千百年之恩怨,不死则不休,如何能解? 可祝昭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总不能视而不见。 想了想,运鸿只似是而非的回了句:“神官心中有自己的道。” 听他这话,祝昭的神色显而易见的落寞起来。 道心,道行,道醒。 师父这样教,师姐这样做,当真是十足有理么? “或许,殿下当为挽南神官高兴。”运鸿暗恼自己快言快语,动了动嘴又弥补:“束缚六百年,那日日夜夜折磨挽南神官的一切,至少,都快要结果了。” 祝昭垂下眼帘,掩下无限思虑。 趋利避害,兽之本能,人之本性。 听闻俗界有愚公一族,性坚韧,品出众。 而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约莫到某一日,也能如他们一般,移山可改。 第7章 大荒落 陵城附近,红色和青色的掠影在兜兜转转,几圈后,终于在一处小巷中停下。 小巷内,陈三愿被猛地推到墙上,撞得后背发疼,倒让脑子越发清醒。 挽南揪着他的衣领往下拖,直至能平视后才咬着牙问他:“好玩吗?” 陈三愿无奈道:“阿南,你一个人,我总归是不放心的。” 说罢又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攥得紧了些,道:“怪我疏忽,竟让满满将竹牌戴在了脖颈上,你又不是不知,哪里是绳索摘不下来,分明是那竹牌。” 不提还好,一提挽南便有些生气,拽着衣领的手愈发用力:“你好意思说,那东西满满取出来带着便是,怎能当吊坠挂在脖颈,还让血沾染了上去……” 看着眼前人装模作样,挽南忍不住抽手给了他两巴掌:“日积月聚之下,其间神力便会在潜移默化之间被满满转化为自身修为,届时你又待如何?” “而且,”挽南松了手,脚却忍不住踱了两步,越想越气急:“溯游不会不知我已出幽都,幽都亦不会放任我在外肆意游荡,我让你们避开,便是保你们一路平安。” 说着又气不过冷笑道:“本就只有那方寸修养之地,现如今这般,也不必兵分两路,生生等着魂飞魄散!” “我知道,阿南,我都知道。”陈三愿看挽南说个不停,索性一把将其抱住,脑袋埋着闷声哼哼。 “你知道个屁!”挽南一把推开他,气极了指着他鼻子骂:“你若不想活,便早些嚷嚷,别上赶着找死,还费我心神给你找那安身立命之地!” 陈三愿沉默了,俊脸湮没在黑暗里,浸透得像一潭死水。 空气中隐约传来蝉鸣,聒噪得不像话。 挽南烦躁地踹了土墙两脚,忍着这蝉鸣,压下些不痛快。 过了好一会儿,挽南才深吸两口气,眼角瞥到两人交叠的影子,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对你不起。我不该如此说。我只气你不惜命。”最后挽南还是选择开口,只口中乱七八糟,句句不通,句句心意。 陈三愿在墨色里点点头,声音轻得像要碎掉:“我知道。” 挽南心口一滞,她不知道陈三愿应该说什么才对,却也知道,如今这样说,怎么解释都是错。 烦躁的甩甩头,挽南走到陈三愿面前,一把将人抱住。 感受到人真真切切地在怀里的一瞬间,她却莫名地有些想哭。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陈三愿顾不得再来些小性子,只赶紧回抱。 回抱间头微微低垂在挽南的肩胛,嗅着这熟悉的气息,陈三愿轻叹一声,像坠落,又像哭泣。 于是修长的手指缓缓拍着挽南的后背,陈三愿安慰着自己的姑娘。 只忽明忽暗间,视线却瞟向姑娘锁骨处若隐若现的彼岸花纹,眼底是又爱又恨。 泪水砸在两人的脖颈里,分不清是谁的,只湿湿的,有温度。 一下砸在两人的怒火里,硬生生让他们一同偃旗息鼓。 幽暗小巷里,红色与青色的衣角交叠,男子与女子头上的木簪相依靠。 风来探头探脑一番,也只感受到里头漂浮着不明不白的情绪。 —— 归去来客栈里的满满和扶光终于等到了挽南和陈三愿。 看到他们毫不意外自己会来的模样,挽南狠狠地瞪了陈三愿一眼。 接着转头对扶光和满满道:“四座城池分别位于四国——大疆溯城,卫国洄城,大丰游城,吴国官城。” “四城之中,游城最为恢弘,信众颇多,因而会是最后所寻之地。”挽南想想,又补充道:“至于明日,我们动身官城。可都明白了?” 见他们点点头,挽南总算满意些,待问清自己的房间,便已经爬上了去客房的楼梯。 接着又脚步一顿,挽南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回头看着陈三愿:“你既有事要理,那便先忙着,明早再一同出发。” 满满和扶光看向陈三愿,只见他人刚踏上楼梯,听到挽南这话又乖觉的退了下来,很是温和地点头道:“阿南说的,都是对的。”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挽南倚在窗前,手中的酒葫芦摇来晃去,和主人一般散漫。 “怎的,幽都都能横行无忌的人,竟然寻不到住处?”挽南侧身回头,只见陈三愿已经关了房门,不由得惊讶开口。 陈三愿关好门,回头看向挽南。 她惯是一副舒适懒散的模样靠在窗沿,月色都偏心的靠近,稳稳倾斜于她的发梢肩胛。 “阿南让我寻事干。”陈三愿大踏步走到桌前,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我自是干完了方敢归来的。” 随即他摸出一袋银钱放到桌上:“这便是近期的润笔了,三百两银。” ”何况……”陈三愿看了看地上已经放好的被褥,将就的笑笑:“阿南不也是在等我么?” 挽南不理他,嘴仗总是打不赢的。 抬步朝陈三愿走去,挽南身上凌冽的酒香一点一点的侵占他的气息,直至包裹又生生错过。 人最终倒在陈三愿身后的床上,挽南盖着夏秋之交的凉被,与酒香共眠。 待烛火覆灭,一切都隐晦得不像话的时候,月色才越发西斜进屋子里。 步步试探,步步进攻。 陈三愿翻身向床,看着月色自床脚一寸一寸地摇曳到床上,将挽南一半露于月华,一半隐于墨色。 整个人,好似拉入非黑即白之间,半点不留退路。 “咕咚咕咚!” 钝钝的一声响,陈三愿回过神来。 原来是挽南手里的酒葫芦掉了。 圆胖的葫芦砸到了木板上,发出钝钝的声响。 又咕咕咚咕咚的往前滚了几圈,直到碰到了陈三愿的地铺才停了下来,好似陈三愿挡了它的道。 陈三愿心中好笑,只坐起拿了酒葫芦,掂掂重量,笑笑果然。 阿南惯爱这大荒落的味道,却又半点不愿沾染。 陈三愿抬头一仰,清冽的酒水便入了口。 万物皆炽盛而大出, 霍然落之,故云荒落也。 第8章 官城 陵城与官城南辕北辙。 术法是不能动的,马匹是买不起好的。 所以挽南一行人离开陵城时刚过中元,却在路上熬了处暑,接近白露时节才堪堪赶到官城。 到时又恰巧遇到秋雨开始泛滥的时节,虽有些潦倒姿态,但放眼望去,倒也难得欣赏到了何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中秋约莫还有六七日,挽南一行人休养整顿期间,官城的百姓倒先开始零星的卖起月饼。 日头好时,月饼与桂花的味道你争我抢,直直钻进人的鼻子里。 日头不好时,雨声零落,桂花依旧在水色里绽放,好不清雅。 可时间拖得越久,挽南便愈发不安心。 问了擅天时的农人,知道这雨还有些时日要连绵不绝的时候。 挽南再按耐不住,果断拉着陈三愿出了门。 于是八月的秋雨噼里啪啦,你追我赶地打在挽南和陈三愿二人的油纸伞上。 细密的跳珠欢喜的坠落,砸到雨伞后又不老实的分身远去。 各自飞向树梢的木叶和地上的水壑,也飞向他们正站立的道观门口。 跳珠粼粼,好似一道小小的水幕。 透析进去,只见一座叫溯洄殿的道观坐落街巷。 虽不立于闹市之间,却也与山林风月无缘。 高高的飞檐骄傲放纵,恍若破天。 挽南二人提步进观,明明大雨迷离扰人乱,观内却仍有一妇人在虔诚跪拜。 整个人双目紧闭,神色恳切,嘴角喃喃自语,好似疯魔。 抬头看,溯洄神官早已于六百年前陨落,但塑身神像却还如风光霁月时一般英武不凡。 明明是手段不择的为恶之神,偏偏却塑了好一派普渡众生的慈悲福相。 而看向跪拜女子的眼神,好似有情也无情。 看到他们二人,有两个小道童迎上前来,但不待小道童说话,挽南便先开口:“我等,为观主而来。” 两个道童听了这话,脚步微顿,抬眼细细打量了挽南一番,越看眼睛越亮。 两人对视细细思虑一番后,其中一年长的道童开口道:“挽南神官!?!” “我是恪守,他是本心。”见挽南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小道童的眼眸更亮了亮,语气甚至带了几分激动:“师父已经在等神官了,请随我们来!” 听到这话,陈三愿看向挽南,见她毫不惊诧的模样,知她心中有数,于是便不着急开口。 “在等我?”挽南把油纸伞立在一旁:“应当是我在等他才对。” 她摇了摇头:“我不去见他。他既心中有悔有愧,自当他来见我才是。” 两个小道童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了些,虽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面上纠结片刻,恪守转头跟年纪小的本心低语几句。 本心好奇地看了挽南和陈三愿一眼,便乖巧的离开,想来是去请他的师父。 恪守本想为他们二人找一僻静处坐下,却见挽南已经直直的走向了门口。 门外的秋雨不停,挽南摊开来接雨水的手掌也不收,嗒嗒嗒,就这样一声又一声。 陈三愿看了看挽南,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雨伞撑开放到地上,细细的挡住想要晕染挽南裙角的跳珠。 “你们这道观倒是稀奇。”看着大殿里虔诚跪拜的夫人,陈三愿随意地跟恪守搭话:“别人家尽皆立于山林,独独你们坐落于街巷。” 小道士面容稚嫩,说话却老成实在:“我观虽占一城,但此地归属东南,尽皆钟鸣鼎食之家与青雀黄龙之舳,道观本就数不胜数,灵验者亦是星罗棋布,若非立于这街巷之间,只怕早已倒灶。” 陈三愿点点头,虽说秋雨袭人不浅,但若是真正香火鼎盛,断不至于贡盘都有几分零落,道童只余一二。 看来这官城,的确是溯洄座下最弱的一城。 想到这里,陈三愿心下了然,既如此,人便不会过于难寻。 陈三愿看向挽南,见她的手已不再执着地接屋檐上掉落的雨滴,便将人往雨水飞溅不到处拉进两分。 先拿出手帕给挽南擦掉雨水,陈三愿还有空收伞放到一旁。 擦完水后的陈三愿回头,看向远处正虔诚跪拜的夫人:“那位夫人如此虔诚,想来是观内常客?” “非也,吴夫人之公子身染恶疾却是毫无起色。”恪守看向远处的女子,眼里添了些悲悯,低声回答的声音却没有理所应当:“百般无奈之下,又想起了数百年前的传言,于最近三日来求一线生机罢了。” 陈三愿疑惑:“数百年前的传言?” 恪守点头道:“细致些说来当是六百年前,听闻当时,我观香火一度繁盛,凡有求者必应,凡所愿者皆得偿。” 说到这里他忧愁地叹了口气:“不知吴夫人何处听来,已连连跪拜三日,既可敬又可怜。” 看恪守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陈三愿有些好笑:“既是你观鼎盛时刻,那你谈起怎不见欢喜?” 没想到陈三愿会这样问,恪守反而奇怪道:“岁月几经辗转,这一切早已只存于少数人口中,真真假假,早已无从探查,我又为何要欢喜?何况修道修心,香火鼎盛非我所道,我自是无谓欢喜。” 陈三愿看了看这行事并不光彩的道观,又看了看这小小年纪已颇有见解的小道童,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只抖抖袖袍,他对恪守行了一礼:“小友高见,自愧弗如。” 恪守连忙作揖回礼,面颊涌上一阵热浪,不过各抒己见,颇有些愧不敢当。 那边的挽南听了他们的话,略微思忖一番,招了招陈三愿,待他低下头来,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看看那女子”。 陈三愿听话地往前走去,恍若参拜者一般走到女子斜上方。 手底侍弄供台,头却微微侧首,待余光看了女子几眼后,便轻轻转身回到挽南身旁。 挽南看向陈三愿,陈三愿并不说话,只摇头示意。 直至一段急促却略显笨拙的脚步声响起,三人都看向来人。 只见刚刚走掉的小道童本心扶着一个约莫期颐之年的老道过来,一步一颤颤巍巍。 原本与陈三愿说话的恪守焦急地跑过去,与本心一起,小心翼翼的扶着老道士到挽南身前。 老道士看向挽南,浑浊的双眼细细斟酌了一番,才激动地拱手行礼道:“挽南神官。” 第9章 我儿慧敏 眼前人颤颤巍巍的行礼,又进气没有出气多的说话。 挽南心中不由得微叹,当年的执着终成腐朽。 看着老道士,挽南转了两圈:“你当年所求本非常理,如今恶痛缠身,已然不得善终。” 这话并不好听,老道士看得开,恪守和本心却睁着大眼睛瞪她。 “此地虽富,此观却已落败。”挽南只看着老道士朽木难支的身体,口中乘胜追击。 “但即使如此,却倒比其他三城更有得道之心,你修道多年,是非曲直,心中可有准则?” 老道士眼里已带着混浊的泪花,嗫嚅的嘴直击瑟缩的灵魂:“已有准则,亦有己道。” “你如今肯出来见我,想必是择好道了。”看着老道士发黄的双眼,挽南还是减了些咄咄逼人:“既如此,我只问你一句,人在哪?” “满城风雨,哪里是我一个老道可以掌控的。”老道士摇了摇头,可悲可叹。 “此地虽败落,但自三日前神官的消息传来,官城四位小神官便跃跃欲试,妄图一飞冲天。” 陈三愿皱着眉开口,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这难道就是你择的道?” “我择我道,但这官城中却仍有无数小神官择他们的道。”老道士心中发凉,却也只能如此解释:“而神官要寻的人,想必在挽南神官的消息传来时,便已被他们扣下了。” 陈三愿握住挽南的手,继而问道:“既如此,我们便不会为难于你,最后一个问题,那人如今,姓甚名谁,此一生,可顺遂?” “无姓,孤女,纺织为生,众人唤她织婆。” 老道士略微缓缓,进气多出气少地答话:“如今约莫六十有七,不幸过往无数,不孝子侄若干,逝世亲友几多,此一生,颠沛流离。” 老道士说完一番话后,便有些撑不住的靠在恪守和本心身上,有些劳累的喘着气。 毕竟再是长远的寿数,也有避不开病痛走到最后的那天。 老道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湮没在风雨里。 顷刻间,满殿都是缄默,只余屋檐下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陈三愿想起六百年前那个老婆婆,音容笑貌已改,不变的,是苦涩的命运。 手又不免捏紧了挽南的手一些,陈三愿有些不放心。 幽都实际上并无四季百年,可有些魂魄的到来,却远比年号日月更让阿南记得刻骨铭心。 秋雨顺着风扰入大殿,浅浅的攀附到了几人的发梢。 然后又微微润湿了几人的鬓角,再一丝一丝的浸入体表,料峭冰寒,刻肌刻骨。 突然,挽南和陈三愿二人同时眼神凌厉地看向了仍在神像前跪拜的妇人。 老道士师徒三人不知他们为何做此反应,急急转过身去。 只见那妇人原本端正虔诚的身影,如今却略微有了几分弯曲和战栗。 她的右手倾前,好似在地上写写画画什么,那状态,带着几分疯魔。 一阵风雨袭来,陈旧大殿内的烛火又熄灭了两盏,明亮火光也悄悄从妇人低调却奢华的裙角散去。 虽仍有微光照在其身,但那阴森可怖的气息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挽南二人向妇人身后走去。 还未走近,便见那女子突然回头凝视着他们二人,脸上惊疑不定。 一会儿哭着说“我儿慧敏”一会儿笑着说“多谢神官”。 除了那妇人,殿内的几人都皱了皱眉,因为很明显,这话并不是对着挽南说的。 也就几息之间,妇人动了,突然疯魔的跪爬着向挽南扑来,眼里含着泪珠,声里带着迫切。 挽南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顾一切的母亲,鼻尖突然传来一抹有些熟悉的异香,下意识地就对陈三愿使了使眼色。 于是陈三愿向雨幕更深处奔去,扑棱间化成了一只飞鸟,不畏风雨,瞬息之间就再也看不到身影。 挽南则动身上前,手起刀落,一下打晕了妇人,让她不再有跪爬这样疯魔的行径。 然后把两个懵圈的小道童招来,让他们一个把妇人安置在蒲团上,一个则去找药物给妇人包扎手指。 安排完这些,挽南抬步往女子之前跪过的蒲团走去,低头一看,好一朵支离破碎的彼岸花撞入眼帘。 用脚将其抹乱,挽南转头看向病体难支,堪堪危坐于蒲团之上的老道士:“你方才可有感应到什么?” 老道士撑着身体摇摇头。 很多事情,不是活得久,就能自负掌握的。 嗤笑一声,挽南的脾气已经压不住:“就你这般模样也好意思叫有悔有愧?” “自我当年顿悟不愿与之合污后,他们已不再与我来往。”年迈的老道士难得被挽南说的有些臊得慌。 “如今对我无甚所谓,不过是因为我已到人命危浅之际,需得两个小弟子守这一方道观罢了。” 挽南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我来的消息是谁传给你的?” 老道士哆哆嗦嗦的从袖里摸出一张纸条,挣扎着想起身递给挽南。 人还未起来,就见挽南自己扒拉了一个蒲团,精疲力尽一般地坐在旁边,摊手跟他要纸条。 识时务地连忙把纸条递过去,在老道士颤抖的手里,挽南却没接过那张纸条。 老道士不解地看向挽南,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手一阵失神。 他的手很干瘪,皱纹纵横,布满暗色的斑点,不像一双手,反而像套了树皮的指骨。 想到这里,老道士略微怅然:“在下老了。” 挽南摇着头问他:“你如今多少年岁?” 老道士涩然开口:“二知天命尔。” “当年你来幽都寻我时,便是知天命之年?”挽南想起他当年的模样。 看老道士点头,挽南回神,接过纸条起身打开,上面只写了“溯游神官说,挽南神官来了”几个字。 “写得真够通俗易懂的。”挽南轻啧一声,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刺痛:“这出奇的字是谁写的?” “是白夜小神官,这官城林立四位小神官,唯有他的字,”老道士绞尽脑汁憋出个词:“最为别具一格。” 把纸条揉做一团点燃,挽南抛出下一个问题:“那这白夜的具体消息,你是否还要继续对我摇头?” “老朽只会知无不言。”老道士梳理着心中所想,明朗之后方才一口气道出。 “白夜小神官,五百年前便飞升下庭,因是这官城本地人士,是以一心投效溯洄神官座下,如今统管这官城所有小神官。” 总算有点有用的消息,挽南的嘴角弯起笑意:“你倒是果真不对我摇头了。” 外头的秋雨一直不停,里头老道士闭着眼歇息,两个小道童着急忙慌的给吴夫人包扎。 挽南已经站起身好一会儿,人双手抱胸靠在大殿的柱子上,眼睛却看着门外的秋雨。 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再汇集起浑浊,又悄无声息的侵染进土地,好像要污进心里。 这时,一只飞鸟从雨幕中掠来,入殿内后又化做人形,赫然是陈三愿。 陈三愿边走边拍了拍身上的雨珠,一路行至挽南身旁,不曾言语,只是身形伟岸给人极可靠的气息。 挽南跟陈三愿对视了一眼,见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对闭目养神的老道士道:“既如此,我二人便要离开了。” 说罢不待老道士有所反应,挽南二人便提步离开,义无反顾的打伞走向烟雨朦胧间。 明明身后是略微破败的道观,身前是混沌微茫的未来,却和来时一样不慌不忙。 第10章 小五 老道士看着他们撑伞远走。 人堪堪要跨过大门的一瞬间,老道士忽地起身,疾步朝雨幕奔去。 尽管已尽其所能,但整个人也只能气喘地跌坐在雨幕中,再难上前一步。 “神官,挽南神官!” 见挽南自雨幕中回头,老道士松了一口气,大声哽咽道:“我此一生,可算得道?” 挽南定了定,头顶的雨幕敲打雨伞的声音惊心动魄,眼前的雨幕直直映着那年迈脆弱的生命。 漏尽钟鸣之像满身,将死气息已然暴露无遗。 道? 挽南不想妄言,因为老道士自己,其实很清楚。 “道在己心,非我所论;得与不得,端看自身。”最后留下的只有这句话,挽南离开。 天地间的雨声被一阵默然取代,跌坐雨幕的老道士又哭又笑。 他此一生,为恶半百; 临了终老,顿悟有道; 道虽存之,终难抵恶障满盈。 挽南二人走在街巷,裙角与雨珠翻飞,不见欢喜。 看着这不知何时才会停的雨,挽南侧首看向陈三愿:“如何?” “迹象渺茫。”陈三愿看向撑着伞的挽南,摇头道:“这雨幕太大,气味大多已消散天地间,尽管我化飞鸟去追,仍无一所获。” 挽南颌首,心下了然:“那你追到何处,具体又是何味道?” 陈三愿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们走的官城主街,神情严肃:“与我们同路,约莫就是这主街或者附近。” “都怪我不好。”陈三愿沉吟半晌,在挽南疑惑的目光里,不情不愿地开始认错。 “未多挣得些许银钱给你买些香火,竟是让你连寻常香火味都遗忘了。” “???”挽南回过神来:“香火味?” 见陈三愿认真的点了点头,挽南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那的确是你不好。” 陈三愿:“⊙_⊙” 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在心头萦绕,陈三愿扭头看向前方,直接不理挽南。 憋了好半晌,见挽南不理他,陈三愿又自顾自地找话:“如此这般,那这官城小神官那岂不是要同我们死磕到底?” 挽南:“……” “这般年岁的小神官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是连遮掩都懒得做。”陈三愿忍气吞声地自导自演:“倒是与阿南年少时一般无畏。” 挽南:“……” “你倒是说说话!”陈三愿不忍了,伞一扔挤到挽南面前:“阿南!” “哈哈哈!”挽南逗他逗得乐不可支,还有空阴阳怪气他:“现在你又好了?” “你少扯几百年前的破事。”忽略陈三愿铁青的脸,挽南摸摸鼻子强行压下嘴角的笑意:“只说方才那妇人的喃喃自语,你究竟明了几分?” 雨渐渐停了,空气里没有刚下雨时的土腥味,反而带了一股令人欢畅的清新。 陈三愿这才恢复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刚的恼怒只是挽南的错觉。 捡起伞准备收好,却眨眼间被挽南抽了一巴掌,陈三愿顿时便意识到什么,老老实实的将伞撑着。 手撑着嘴却有空,他一个劲地刷存在感:“还是阿南好,总记得我!” 待抬眼撞进挽南潋滟的眸色里,陈三愿颇有些心虚,话锋一转谈起正事:“阿南安心,那妇人的喃喃自语,我记得清楚。” 挽南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雨后初晴的天空中突兀的挤进了几张刺眼的冥纸,生生撕裂这官城烟雨的朦胧。 而放眼往街道望去,挽南和陈三愿却并不见人家挂白。 而且雨后初晴,水汽湿重,冥纸不该飘的如此高和远才对。 究其原因,只怕不妙! 挽南二人对视几眼,见对方眼中都有凝重,又想起满满和扶光还在外面,瞬间异口同声道:“先回客栈!” —— 吴国富庶,多的是四国闻名的大城池,而官城,早不在其中。 溯洄神官陨落后,官城的一切就好似被冰封一般。 六百年弹指一挥间,竟再无扩建。 除了略微繁华的主街还有本来面目,就剩东南西北四主巷。 四主巷又分裂贯通数条小道注入官城,是生命,也是生生割裂。 扶光和满满现在就正好位于西巷和北巷的交叉口。 满满面色沉着,一副一定要进去的样子。 扶光则天人交战,还在纠结要不要进去。 突然,扶光和满满看到一个幼童鬼鬼祟祟的从北巷跑出来。 跌跌撞撞地准备往西巷溜去,胸前还塞着满满当当的冥纸。 小娃娃的脸上还只有喜怒哀乐,满满和扶光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冥纸的来源并不体面。 扶光看了看那幼童,又看了看幼童身后北巷满当当的冥纸,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看向满满。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先听到啪的一大声,然后是一场无数水珠落地的绝唱。 扶光转头看去,果不其然,那幼童砸在污水里。 满满连忙上去扶他,拿出帕子给他擦擦身上和脸上的污水。 擦了半天越擦越不干净,满满这才发现眼前的男孩正一边擦一边哭。 眼圈里憋得全是泪水,细小的呜咽被他压着,忍气又吞声。 满满叹了口气,少有的和和气气:“别哭了。” 没成想幼童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直接号啕大哭了起来。 看着满满手足无措的模样,扶光在一旁忍俊不禁。 笑够了,才施施然在满满瞪他的眼神中走到幼童身边蹲下:“东西湿了再买就是了,再哭可就不是男子汉了。” 见幼童奇异的在男子汉三个字中止住了哭泣,满满的神色颇有些微妙。 又看幼童盯着湿了的冥纸不住地抽噎,扶光笑着拍拍胸脯道:“你既做得男子汉,那阿兄我便做得大丈夫,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知道吗?” 见幼童点点头,扶光随即又拿过满满手里的帕子递给他:“你若是擦得干干净净,我这位大丈夫,便同这位阿姐一道买些新的送你。” 幼童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心动。 面上天人交战好一会儿,他还有些迟疑:“翁翁说不能要生人的东西……” 幼童话音刚落,扶光的脸上便表达出不赞同。 他指着自己和满满胡吹:“我叫扶光,她叫满满,都是做得你阿兄阿姐的人,哪里算生人?” 见幼童还有迟疑,扶光又补充:“那你且说说你叫什么,说了我们便认识了,也就算不得生人了。” 幼童一想似乎有理,只是小小的脸上带着纠结。 但看着已经落在一旁湿了的冥纸,还是鼓起勇气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我叫小五。” 看他能好好说话了,满满终于松了口气。 娃娃不可怕,可怕的是只哭还不讲理的娃娃。 往身后冥器店一指,满满看着小五:“那儿有家冥器店,你是知晓的?” 小五侧头看过去,见冥器店的伯伯正冲他招招手,于是对着满满用力地点点头。 于是大手牵小手,三人一同往冥器店走去。 冥器店内,店家紧盯着他三人不放。 他方才招手,原是想让小五进来躲躲这两个出门带着弯刀的煞星,谁料小五竟带着他们一同走了进来。 店家越想面色越是惨白,小五家新丧,何至于再添一把冥火! 若是报官给越大人,只怕还未走到府衙,他和小五便要在青石道上添上青史留名的血痕了。 “小五,够了吗?” 听到男子问话,店家略微回神,见三人正在讨论冥纸取多取少,顿时眼前一黑。 小五则毫无察觉地摇摇头,于是那对煞星又拿了许多,还一个劲儿地问“够了吗?够了吗?” 扶光和满满拿着许多冥纸,却又眼看出看出小五的迟疑。 扶光顿了顿,又跟满满拿了许多,方才往柜台走去准备结账。 只越靠近一步,便发现店家的脸色越发惨白一分。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不懂他这铺天盖地的恐慌从何而来。 “找……找钱给您!” 店家颤着手接过满满手里的银钱,找了碎银放到柜面上,又远远的弹开,见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方才嗫嚅着嘴唇道。 满满:“……” “伯伯,我是小五呀!我们是好人!”好像瞧出些什么,小五看着店家道。 小五不说还好,一说气氛便越发焦灼,配上满室冥器,空气中诡异瘆人。 于是在店家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扶光抱着小五,满满拿着许多冥纸,三人一道跨出店门。 只是走时满满和扶光面色沉重,脑子里无声地喧嚣。 无人管的幼童、极多的冥纸,往事重叠在脑海内,炸得他们的头微微泛疼。 三人又走回原处,扶光抱着小五,感受到他肉乎乎的身体在释放暖意:“小五,你为什么要许多这个?” 小五的手上还抓着几张冥纸,看着这东西只觉得有些新奇:“这个是银钱哩!晨时我听夜哥哥说,翁翁他们走了,若有许多这样的银钱,便会过得极好。” “阿兄,我拿这么多回去,翁翁他们会过得很好吗?” 小五稚嫩的脸上多了茫然,接着又呆呆的看着西巷:“翁翁要是接我一块儿就好了。” 第11章 绞杀 扶光和满满的心口一滞,闷闷得发疼。 “你乖乖待着,翁翁才会过得好!”扶光轻轻拍了拍小五,直接打断他这天马行空的念头:“可也太多了些?” 小五掰着指头,一边数一边说:“翁翁的,王婆婆的,李家翁翁的,大牛哥家的,二柱哥家的,乐乐妹妹家的。” 数着数着他的小手抓了抓脑袋:“就是这许多了,西巷只住了我们这些人家哩。” 满满在一旁笑着赞他:“小五真厉害,竟还会数数。” 小孩被夸的不好意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睁着闪闪发光的眼睛道:“还有夜哥哥家的……” 扶光换了只手抱着他,又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这些东西是何时开始要的?” 小五摇了摇头,脸上的肉随着摇头的弧度轻微抖动:“今日晨起,阿牛哥他们都在哭,我听到夜哥哥说这银钱要多多的才好哩,随后便出来了。”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总觉得头疼。 怕是家中变故,一时间无人看管着他,人便胡乱跑出来了。 “小五纵然是个男子汉,但日后也不可再如此独自跑出来了。”扶光将小五放下来,捏着他的脸不放心的叮嘱。 满满跟着在小五面前蹲下,面色很是郑重:“亦不可再跟生人乱走。今日便算了,若将来有一日再见,我们也希望你不会跟我们走,明白吗?” 见他不太懂,满满索性指着冥纸,虎着脸吓他:“如若不然,再是很多这样的东西,翁翁也会急得吃不饱睡不着,更不会愿意接不乖乖待在家的坏娃娃走的,明白吗?” 此话比长篇大论有效,小五一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重重的答了一声明白! 说话间,小五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直直看着满满和扶光身体身后的西巷,大声喊道:“阿牛哥!” 随后绕开扶光和满满,蹬蹬蹬的迎面跑向一个稍大他一些的男孩。 男孩看到小五,焦急的神色才一下放松了起来。 但看到小五身后的扶光和满满,又马上把小五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他们。 待扶光与满满走近,小五已经与那个叫阿牛的男孩说了好几句话,看向他们的眼神不再如刚刚那么警惕。 扶光从满满手里接过冥纸,递给面前比小五大不了几岁的男孩,道:“小五应该跟你说了,我们只是偶然遇见,对你们没有什么坏心思。这些东西,是我跟那个阿姐的心意。” 见男孩满脸抗拒,扶光立即改口:“我们只是路过官城,并不需要这些。若你们不要,只怕是只能扔到街边喂水了。” 男孩的脸色稍缓,但还有几分纠结,于是扶光又下了一剂猛药,笑着道:“大不了,就当你们借我的,等你们日后长大了,再还我便是。” 男孩面色终于松懈下来,接过扶光手里的冥纸,稚嫩的脸上全是倔强:“不是我们,是我。” 然后看了看手里这许多的冥纸,咬牙道:“这些东西是我借你的,来日方长,日后我定然加倍还你。” 扶光看着男孩接过去的冥纸,神色古怪:“那倒也不必。” 看着少年和稚童摇摇晃晃抱着东西离去的背影,满满和扶光还在原地拧着眉。 两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有些难言的不痛快。 晃晃脑袋清明一些,扶光瞧满满脸色还是不好,不由得点点她的头:“别想了满满,这般又该头疼。” 满满回神,抿了抿唇,强压下脑中翻滚的躁意,点点头道:“正事要紧。” 第二次站在这熟悉的岔路口。 扶光看了看这西北两巷漫天飘荡的冥纸,又回头看了看那东南两巷一副雨后初晴,岁月静好的明媚阳光。 两相比较,诡异感再次爬上脖颈。 “满满,我们还是先回去?” 扶光喉结滚动:“这官城东南二巷只秋雨席卷天下,西北二巷却冥纸铺天盖地,实在过于诡谲怪诞。” 知道扶光心中的不安,满满只定定的看着他道:“你在此等我。” 话毕,便一阵风一般的朝西巷冲去,待扶光反应过来,哪儿还有人影。 不是? 好歹带我一起啊喂! 扶光看着西巷和北巷的冥纸,只感觉走哪边都踏不出去。 咬咬牙,他还是追着满满跑进北巷。 结果一进去,人没追到不说,扶光救先被眼前多且杂的小巷拦住去路。 僵着脸前后左右各扫视一圈,扶光扯扯嘴角。 为什么要把每一条巷子都建得一模一样? 他还在纠结往哪条巷子追,满满就忽地从前方的小巷蹿了出来。 到扶光身侧的时候,还顺便拽着扶光一路逃到了刚刚的岔路口才堪堪停下。 扶光气喘吁吁,正想问满满为什么,抬眼就先被北巷和西巷的入口处的怨气冲天堵得哑口无言。 这画面有点渗人,扶光别开头。 因为很明显,就是追着他和满满来的。 满满看扶光缓了过来,出手制止他要问话的念头:“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把凌乱的头发撩回原位,满满扯着扶光离开:“先回客栈。” 再顾不得这西北两巷的怨气滔天,二人跑得飞快。 身为活了六百年的老精怪,居然被怨气倒着追。 思考一下,实在是很丢人。 挽南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扶光和满满还没有回来。 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两人都有点坐不住。 靠谱的总会被不靠谱的带歪,在满满和扶光身上,这个结论很主观的同时,也很客观。 在挽南和陈三愿按耐不住要行动的时候,门吱嘎一声响。 是扶光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满满则稳重地走在他身后。 一屁股坐下,扶光拎起茶壶就开始倒水,一杯递满满,一杯自己猛灌。 缓过气后他才端正坐好,人冷静自持许多。 满满自身后落座,拿起水杯将水一饮而尽,面色尚可。 见人齐齐整整的回来,挽南倒是不慌了。 她张张嘴,还有心思打趣:“遇着鬼了?” 扶光正想回话,却见身旁的满满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冥纸放到桌上,于是选择乖乖闭嘴。 挽南和陈三愿看向那冥纸,小小的一张,与一般的冥纸并无什么不同。 但仔细瞧上几分便会发现,上面用微弱的术法写着“恭候挽南神官大驾”八个字。 瞧着与早些时候老道士给的字条上一般无二的字迹,挽南顿了顿,捂住眼睛完全没想到能见这字迹第二次。 陈三愿也瞧见了,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只看着满满问:“西巷和北巷去了?” 满满点点头道:“先转了转主街与东巷南巷,最后去的西北二巷。” “可有不妥?” 满满没来得及回话,身侧的扶光就先举着手嚷嚷:“阿兄,我知道!我知道!” 看他这样,满满无甚所谓的撇撇嘴,示意扶光接着说。 “东南二巷富庶,颇有些钟鸣鼎食人家,无甚异常;但西北二巷家贫者不计其数,且忽地好些人家同时有人去世。” “秋雨将歇,水汽湿重,那冥纸硬是横跨主街窜到了东南二巷,生生将我俩引了过去。” 说着他又指向桌上的冥纸:“这东西飘得如此远,一是数量大,二想来就是这上头的术法。” “我与满满到了西巷与北巷,便发现北巷赤贫,多是些温饱人家;而西巷则凄苦,多是些孤寡,换言之…就是…就是…” 扶光说到这儿有些转不过弯。 “就是贫富隔得分明,富者得庇佑,贫者得绞杀!” 满满的声音倒是突然插了进来,声色冷漠,像一小方没有暖意的碎冰。 第12章 换生 满满说得心惊,颇有些魔怔。 挽南眉头一皱,手一伸在其耳边打了一道响指,轻喝一声:“明!” 听到这一声轻喝,满满陡然惊醒,一抬眼便是对她眼神关切的三人。 随即晃晃脑袋,神色懊恼,抿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神思清明了许多,挽南才放下心来,又瞧她有些不自在,转而指着桌上的冥纸问道:“哪里来的?” “官城北巷。且无论我驻足问什么,都无人言语,只是给我这样的冥纸一张。”满满回过神,听着挽南在问她,便将方才魔怔的事情先压下,直接向挽南道。 思忖了一番,满满又补充:“若我所料无错,西巷也应当是这般模样。” “那刚刚追我们那些滔天的怨气是怎么回事?”扶光突然在一旁插嘴。 “应当是因为我接了那冥纸。”满满眉宇间带着愁绪:“问话无人回应,我便试着接了冥纸,再之后,便是你看到的那样。” 陈三愿皱了皱眉:“滔天的怨气?” “好像这般说也不大对,只能说怨气的确十足,甚至占据半城。” 扶光摇了摇头:“但最奇怪的是,这怨气只在北巷和西巷盘桓,东巷南巷还有主街依旧天下太平。” 听到这话,几人心中怪异感更甚。 东拼西凑的,竟也凑不出全貌。 手指嗒嗒地敲在桌上,挽南突然看向满满:“可看清办丧事的人家里,去世的多半都是些什么人?” 满满:“我未走完北巷,但一路看去,年迈者居多。” 挽南闭了闭眼,一时无话。 “你呢?”陈三愿点点扶光的手,换个方向问他:“可有感受到什么?” 众人齐齐看向扶光,只见他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迷茫。 “阿兄问你可有感受到什么?”满满看不下去,索性重复一遍:“你年少时有些不同寻常的际遇,应当能感受到一二。” 扶光恍然大悟:“容我想想。” “是有几分不同寻常。”不消片刻,扶光便兴奋地开口。 “我与满满是从北巷出来,如若是因为我们而触动了怨气,那按理说北巷的怨气应该更大,或者说,至少,西北两巷的怨气应当一样大。” “但跑出来时,我发现西巷的怨气却比北巷要大许多,最为奇怪的是,隐约还透着一丝神官之气。” 西巷? 挽南品着这话,好像要嚼出点味道来。 陈三愿面露不解:“会不会是因为西巷逝者更多,毕竟你们还未来得及去西巷看过。” 扶光眼里全是肯定,对自己的感官一贯自信:“我们今日去时,遇到了西巷一幼童,从他口中探得的消息来看,西巷孤苦,人家鲜少。” 满满无缝衔接道:“北巷人家则多些,逝世者众多。” “也就是说,光凭人数上,西巷的怨气应当比北巷小才是。”扶光摸着下巴补充。 满满也跟着定下结论:“西巷不对劲,且这怨气怕是有人操纵。” 陈三愿和挽南点点头,同样认可这个观点。 “那一丝神官之气又是怎么回事?”陈三愿又接着问扶光。 “若有若无,飘渺不定。”扶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开口:“直到现在,我也只能说,就那么一刹,我好像感受到过,而且无法确定是西巷还是北巷。” 听到这里,挽南又对扶光和满满道:“我们去道观的时候,并未看到观主说的四位小神官的神像。秋雨来临时,你们可有在外面找到那些小神官的神像或者供奉?” “东巷越府,南巷李宅。” “主街胡家。” 挽南疑惑道:“三个?” 见两人点头,挽南又道:“西巷与北巷呢?” 扶光和满满集体摇头。 “我们去时,西巷与北巷早已冥纸漫天。”满满回忆着方才的情景:“再然后,便是被那些怨气追个不停,没看到究竟是否有神像。” “还差一个啊。”挽南有些捉摸不定地看向扶光:“你感受到的那一丝神官之气,可与这三位小神官的相同?” 扶光果断摇晃的头给了挽南肯定的答案。 思忖一番,挽南了然:“少了的那一位,在西北二巷。” 挽南此话一出,扶光惊叫道:“西巷与北巷出了此等事,这官城竟只一位小神官伸出援手?” 挽南和陈三愿未说些什么,满满便先换了个思路道:“这官城诡谲,谁敢确信那神官就是去援手而非下手的?” “是极,这四位,若不是沆瀣一气,就定然各怀鬼胎。”陈三愿也在旁边不紧不慢的插道。 陈三愿的话说完,挽南倒是想起些东西,果断送他一巴掌清醒:“你要是再不说道观里那女子到底喃喃自语了什么,就从此地滚回幽都去。” 陈三愿捂着被打断胳膊,一字一句分外清晰:“那夫人说:我儿慧敏,不应绝此,愿以己殉道,求血换生。” 扶光和满满二人年岁轻些,听到此话,面色和外头乌压压的黑云一般,沉得可怕。 鹊人氏是医家,又与世隔绝。 一族虽传承千年,如今已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血是可以这般用的。 既然是在溯洄殿的道观,想也不想便知道,定是那一脉惯使的旁门左道。 陈三愿见他二人面色不虞,没说些什么,只紧接着提醒:“那女子最后的状态堪称疯魔,想来,是求仁得仁了。” 话已经说到这一截,不少东西已然有迹可循。 挽南看向陈三愿:“阿愿,你我夜间去探探那吴夫人家,然后再试着寻一寻你今日闻到的香火味,找找究竟出自哪家。” 陈三愿点头,可靠的气息让人安心。 突然,挽南一转头,对着扶光和满满道:“你们也一起去。” —— 夜沉沉,月皎皎。 官城的主街和东巷之间。 有四个人影跑跑停停,跑的是挽南、陈三愿和满满,停的是扶光。 扶光也没办法,他的眼睛受过暗疾,白日里都看不清太远的东西,何况这夜间。 挽南三人跃回扶光身边,围着扶光转了两圈,也只得无奈。 看扶光这副模样,挽南也知道他也许要慢许多了,歪着头想了想,对他和满满道:“本来也有两个任务,那气味你们不知道,正好便由我同你阿兄去寻。” 说着她扭头看向前方灯火通明的一处宅子道:“吴宅已经不远,你们过去就是。慢些倒也正好,毕竟夜深人静,才是群魔乱舞的时候。” 见扶光和满满点点头,挽南和陈三愿便隐入夜色,迅速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看扶光看着陈三愿和挽南消失的方向,迟迟没有回神的样子,满满轻声道:“阿兄和阿嫂并非是因你看不清才提议分开行动。” 扶光点点头,表示知道。 随即想到些什么,他扭头看向满满,脸上笑嘻嘻:“你说阿兄人这般威武,怎的化形圆润秀气的那般可爱。” 满满:“……” 她就不应该犯这个贱!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懒得理他,满满起身准备离开,还冲着他道:“与其睁眼瞎撞,倒不如直接闭上眼,只用感官行事。” 顿了顿,满满看着这夜色,终归有点不放心:“我会在你前方不远处,试着用你的感官感知我的气味与脚步声。” 满满说完,几个弹跳便消失了。 见满满几下便逃离了他这潦草的视线,扶光略微有些恼。 拦也拦不住,只得暴躁的弹起来狠狠跳了两下。 又发现下不知何时踩到了一张冥纸,扶光浑身的汗毛炸起来。 赶紧闭上眼,逃也似的往满满消失的地方追去。 第13章 小郎君 夜里的官城道观比白日里更平添了两分颓败。 在二人本要先寻那一丝香火味的时候,陈三愿的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必是有鹊人氏血脉的人即将逝世。 于是想也不想,陈三愿拉着挽南先往白日里的道观跑去。 到的时候,道观里只有大殿燃着几根明烛,而白日里的那位吴夫人,早已不见。 挽南和扶光走进大殿,转了两圈没看到人,于是往后面道士的居处走去。 果然,一个较大的房间内散发着微弱的烛光,虚虚实实,脆弱的不堪一击。 挽南敲了敲门,是白日里的恪守开了门,只是面色哀戚,脸带泪痕。 看到他们,恪守连忙擦了擦脸,将他们迎了进来。 挽南跟陈三愿看到他这样,心中也只能微微叹气。 走进门,果不其然,白日里风烛残年的老道士已与世长辞,独留两个小道童黯然垂泪。 陈三愿已经走到老道士身旁念起经文来,挽南则自觉退到一旁。 静待间,挽南定定的看着眼前正在诵经超度的男人,眼眸深处,光华流转,早已辗转成银河的记忆一点又一点的流淌起来。 “小阿南,你可莫要闲着,现下可忙哩!” 秋意盎然之下,游州城的闹市街巷里,一棵落英缤纷的桂花树旁的小店里发出了声响。 听到老板四娘子的话,挽南起身四下看了看:“四娘子,现下还无人,怕是还有一刻钟。” 挽南的话一完,四娘子就爽朗地反驳:“莫不是还不能准备准备了?” 说着她扬眉笑笑,对自家小店的生意极其自负:“客人待会儿来拿食盒的时候可都是些半刻也等不得的性子,要是闹起来非要我扣你工钱,只盼你别找我撒泼才是。” “四娘子好生不客气,竟拿工钱胁迫于我。”挽南哈地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连连回嘴:“也亏的我穷好欺负,要换了别人,哪里还能被你挟制了去。” “快些去准备,这来来往往可莫要出错了才是。而且……”四娘拿起一根棍子,佯装打人一般对挽南晃了晃:“月末将至,你还要不要奖赏!” 这话一出挽南就笑得真诚多了,大声回应道:“四娘子对极!” 接着便麻利地走向柜台,迎向满城翠香的桂花。 游州城是座桂花城,四时风景各异,唯独桂花常在芳菲的岁月里盛开,从未缺席。 也正因此,这游州城的妇人几乎都会做桂花糕点。 虽说并未缺少些什么,但挽南东家四娘子做的糕点却是无人能及,精致且别有风味,食之令人意犹未尽。 正因为日日卖得干干净净,四娘子才请得起挽南这负责柜台外送的小二。 客客气气地迎来送往一番后,挽南便赏起游州城的烟火色,倚在门边陪着店内最后一盒糕点等它的主人。 挽南很喜欢游州城,这里有很多香香的桂花和想想的人。 街头巷尾尽是黄昏归家与出摊夜市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贩。 夕阳的光彩落到他们身上,再罗织在一起,方才造就盛大的人间。 直至夕阳照进店里来了,桂花也灿灿的收尾,店内的最后一盒糕点才等到他的主人。 挽南靠着门,只见来来往往的人里面多了个一身空青的小郎君。 夕阳散碎了他的半张脸,平添几分撞在心里的薄红。 这个想法蹦到脑子里,挽南心一跳,不自在的眨眨眼,随后胡乱的视线转移到男子手中的酒瓶。 酒瓶有两个,偏只用了一根细绳捆绑,一步一声,脆响环鸣,惹得男子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细细摆弄,生怕磕坏。 见上头好像有字,挽南细眯着眼一看,嘴也跟着喃喃:“大荒落。” 挽南站在阶梯上,看着这一身空青的小郎君直直向四娘子的小店走来,对她道了句:“姑娘,号牌十四,劳烦拿一下食盒。” 听到这声音,挽南不由得挑挑眉,随即利落的回了句“稍候!”,便转身去了食盒。 只拿的时候一眼轻瞥,忍不住笑笑:陈三愿。 陈三愿接过食盒,仍是低着头的模样,爽爽朗朗的道了一句“多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挽南看着陈三愿走远,忽地想想这一日,颇有些意趣的笑笑。 于是她立时做了决定,急急对后院喊了一声:“四娘子,货已拿完,我有些急事,离开片刻,东西你莫管了,过会儿子我便回来收拾……” 听到挽南越来越远的声音,四娘子赶忙冲了出去。 果然,小小的堂外早已无人。 往门外探去,也只能远远的看见一个红色的背影匆匆掠去,脚步轻快地奔赴盛大的人间。 陈三愿立于马匹的身旁,细致入微的放置好食盒后才不急不忙的打马离开。 少年人打马慢行于街巷,马蹄一动一踏,哒哒的声响惹得人回眸。 待正眼瞧去,时而激起的秋风也偏爱的扰乱少年人的衣角,擦肩而过时,谁不赞一声好意气! 挽南在后头漫不经心的跟去,见陈三愿的马儿晃过街市的喧嚣,又晃过河畔的金桂,才终于在斜桥处停下。 而两瓶大荒落则被骨节分明的手提着缓缓闯入夜色,发出清脆的瓷响。 男子最终靠倚在桥栏上,饮了一大口酒后就垂眸看着这洛河五彩十色的粼粼波光。 听到挽南的脚步声,陈三愿姿势未变,只是微微侧首道:“姑娘,你已跟了我一路了。” 挽南上了斜桥,走到他不远不近处,又如他一般闲倚在桥栏上,笑着问他:“小郎君可知我为何跟你?” 陈三愿的眉眼璀璨起来,盛大的星河装载其间:“莫不是被我的风流倜傥迷了眼?” 听这话,挽南显而易见的更加开怀了起来,话里更胜一筹:“小郎君,我已爱了你一程了。” 陈三愿听到这话心中微跳,看着挽南的眼波比洛河水还要缠绵纠葛:“我以为你不肯回来了。” 挽南笑着晃晃脑袋,不肯答他这话,只手再熟稔不过的拿了陈三愿手里的大荒落。 于是纤细的右手轻轻摇摆,酒水便碰壁发出独有的声响,挽南迎着夕阳散碎的薄红,果断地仰首饮了一口。 看着挽南饮酒,陈三愿的脸笑起来,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薄红。 不到动情处阿南从不饮酒。 她高兴他蓄谋已久的遇见。 两人不再说话,只饮着酒看夕阳铺满洛河,将其衬得千娇百媚。 挽南看着醉人的天色,随即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拉着陈三愿回头。 原来太阳越西沉,人的影子就能拉得越来越长。 如果再有一个人在一起,那就像一辈子。 …… 第14章 对不起 陈三愿念完回头就看到挽南直直的盯着他,满目执拗。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愿者上钩跟了他一路,只为了跟他说一句“小郎君,我已爱了你一程了”的人。 陈三愿儒雅轻笑:“阿南?” 挽南愣愣的的对上陈三愿的眼睛。 只见陈三愿如当年一般灿若星河的看着她,只是眼角多了些沟壑的缠绵。 原来这些年,我们都过得不好。 “呵!” 陈三愿的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挽南终于从回忆里完全抽出身来。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陈三愿笑着肯定道:“阿南定是被我的风流倜傥迷了眼对不对?” 过往、如今,所有的一切好似重叠在了一起,顷刻之间,挽南的脑海里炸开来。 陈三愿看着她的模样,脸色一变。 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立马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却不防被甩开了手,义无反顾。 陈三愿回头看向挽南,只见她眼角泛起薄澜,犹如六百年前的洛河水波一般粼粼无状。 陈三愿心疼的要死,可挽南眼中倔强的雾霭又迟迟不肯散去,让他再不敢多有动作。 看着眼前人神色担忧,挽南甩了甩脑袋喃喃道:“陈三愿,你究竟想要什么?” 还未等眼前人回答,挽南又按按脑袋,摇摇头,不再要答案。 或许她也理不清,究竟是在问陈三愿,还是在问自己。 平静地对陈三愿笑笑,挽南道:“莫要担心,我无碍,只是想到了些事情,头疼得慌。” 说完便自然的拉着陈三愿的手,还轻轻捏了捏,眨着薄红的双眼,对陈三愿笑得醉生梦死。 陈三愿呆了呆,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终究什么都没说,顺从的跟着挽南一同走到屋外。 挽南拉着陈三愿准备离开。 即使她还记得此行目的,可人死如灯灭,放弃纵然可惜,但坚持也早已没有意义。 “神官,请等一下。” 挽南跟陈三愿转身,就见刚刚满脸泪痕的恪守急匆匆的追了出来,然后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今日我见你来时,很是欢喜。师傅念你几十载,我想,只要如愿,即便是走,他也会了无遗憾。” 恪守鼻头泛酸,忍不住喑哑的嗓子:“直到师傅只能睁着混浊的双眼,扯着嗓子如窗外的风雨一般无力嘶吼时,我才发现,我并没有欢喜,甚至,我怨你。” 挽南定定的看着恪守的双眼,抱胸了然:“怨我为何不再晚点来?怨我为何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愿同你师傅说一声得道?哪怕只是诓骗?” 挽南摇了摇头,毫不客气:“你师父当年进幽都寻我续命,说自身道法将成却受大限所累,委实不肯甘心。” “我虽吃他一嘴香火,却也干不出此等悖逆不轨的事来,他怒出幽都却寻了此等野路子,白白享了这多年的寿数,如今这般,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听到这话,恪守晦涩地开口道:“师傅也同我们这样说,纵我当时不信,可当我开门看见你们时,我便知道,师傅是对的。” 说着他摸出了一本手札,怀念的抚摸了几下,还是递给了挽南:“师傅说,白日里太急,竟忘了给你。又说你定会再来一趟,让我把这个给你。” 挽南接过手札,正色道:“你师傅当年行差踏错,使了些见不得人的野路子,如今迷途知返,倒也不算抱恨终天。” 恪守:“” 听不出挽南这是骂人还是夸人的话,恪守反应过来后只正正的对挽南行了一礼,再无言语。 “想必你已隐约感觉到,我们此行,来者不善。”看他人转身准备回屋,陈三愿却突然出声:“陵城依陵山而建,山阳处有一道观,虽败落,却有你师兄弟一席之地。” 最后一句话在身前响起,恪守已经泣不成声。 官城的魑魅魍魉他从未想过能以一己之力招架住。 他一人纵然死生不论,可师弟年岁尚小。 哪怕这世间再苦,也得他自己亲自走一遭,才能道一声值不值得才是。 恪守行了一个和刚才一样郑重的礼,哽咽道:“多谢神官与道长。” —— 天色怅然,只余残星点点与月色荒荒。 挽南跟陈三愿走在官城主街,月光淡淡的,又显出微薄的短影。 相偕的步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轻的声响,既似惊喜,又似喟叹。 云月忍不住在脚步轻扣间偷瞄,只见双手浅交,从未懈怠。 “阿南。” “嗯。” “阿南。” “嗯。” “陈三愿。” “嗯……嗯?” 脚步声突兀地顿住,陈三愿看向挽南。 只见她扬着笑脸,恍如初见,不是洛河斜桥上的那一面,而是更早更早。 见陈三愿看着她唤他本名惊诧不已的模样,挽南心中微叹。 六百年过去,不变的,是一切都在变。 哪里是陈三愿只有她了,明明是她,只有陈三愿了。 “陈三愿……” 看到挽南笑脸不在,甚至带了几分迟疑。 陈三愿的脸色难看起来,道:“你要赶我走?” 见陈三愿猜到了,挽南心虚的抽出手,在想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脚步这里踏踏那里踩踩,挽南垂着头。 还未等她编好,陈三愿看着空荡荡的手,脾气先大了起来:“我说怎么突然笑脸迎人,原是为了赶我走。” 听陈三愿讲得委屈,挽南一噎,本就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嘴更是张不出来。 “阿愿,你像鹤,当年就是生生被我拽来的,如今,不要再这样了。”过了一会儿,挽南还是涩然开口。 陈三愿更气了,呛道:“那你呢?你像风,明明最爱自由,却又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别人拼死。” 这话也不知触到了挽南的哪个点,挽南瞬间怒道:“我拼死,是我自己所选,我心甘情愿。可要着你跟我走这不归路,我就是不愿!” “挽南,你究竟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只有我了,可我又何尝不是只有你了?” 说罢,挽南转身,背影和声音冷漠得让陈三愿发颤:“你走,此行凶险,我偏偏就不愿带你一道。” “我不愿,你也知道此行凶险……” 听到陈三愿跟她对着干的声音再次响起,挽南的面上恼怒至极。 未等他说完就直接转身打断:“此行凶险,与你又有何干?路既是我自己选的,我自会贯彻到底,何须你这个旁人来指手画脚!” 陈三愿的声音也炸了起来:“挽南,你又凭什么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我再像鹤,当年也是我自己冲着你飞下来的,你可以为前尘往事刹住脚,那我这个旁人,又哪里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星与月早已没入云霄,这般吵闹,即使不亲眼看见,想必也振聋发聩。 “陈、三、愿!” 挽南咬牙切齿的张嘴,声色寒凉,口中还颇为不知悔改。 陈三愿直接气笑,想着既然捅破了,就干脆再闹大些:“你当年要走,我知你心性,拦也似未拦。” 接着又丝毫不惧的冷冷道:“可你追根究底时也当记得,记得当年你我已成夫妻,你既多对得起他们,便有多对不起我!” 第15章 三个 月落西沉,抱云遮面。 陈三愿站在客栈外的桂树下,手指无意识的搓着,有些沉默。 他本以为因为竹牌一事,挽南便不会再一意孤行。 让他带着满满扶光同她兵分两路,不是不行,是他不愿。 六百年前,他理智些,六百年后,他想较真些。 打定主意后,陈三愿又甩了甩脑袋,扔掉些胡思乱想,只动身寻香火味去。 陈三愿先把官城主街的胡家和南巷李宅转了转,兜兜转转两圈下来,发现这官城的小神官约莫也是有资历之分的。 他今日闻到的香火味就出自主街胡家,他家是商户。 不远处的南巷李宅,则是颇有些底蕴的大地主家。 而扶光和满满则说西北两巷的穷苦人家也有一丝神官之气,那说明那处至少有一位神官坐镇。 陈三愿略想了想,四出其三,怕是最后那位,应当就在东巷。 以此类推,想必这官城的小神官也并不是平起平坐的。 至少,互为掣肘,又或者,受一人支配。 想到这里,陈三愿朝东巷吴宅跑去。 今日那夫人虽说没有穿金戴银,但衣裳面料皆是不凡,也许官城这一众小神官的领袖是在他家。 陈三愿闻到了满满和扶光的气息,知道他们还在盯着,便没有打扰,自顾自的找起吴家供奉小神官的地方来。 陈三愿转了两圈,才在一个潦倒败落的房间找到了一个神像。 瞧着掉在地上的神像,陈三愿难得惊讶起来。 这房间不大,却在细微处彰显着精致。 神像虽然掉在地上,却没有摔得四分五裂,动人的眉眼与翻飞的衣角依旧看得出当初造他的人的用心。 但如今,他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一样。 纵然嘴角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但摔花的脸颊与落满灰尘的身体,无一不在嘲笑他已被人遗弃。 而令陈三愿讶然的不是这神像如今的境遇,而是这神像相辅的神牌——白夜神君。 陈三愿看着这房间和神像,几息之间,没有犹豫,起身跳到吴宅最高处的台阁。 鼻尖轻嗅几下,他转眼间便往远处的越府蹿去。 陈三愿到越府近处的时候,就看到属于小神官的微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张扬,独坐山高,半分不知收敛。 待一靠近,陈三愿嘴角一扯,颇有些痛心疾首。 就这浓郁的香火味,都不用他细细去寻,便知道供奉在何处。 陈三愿到供奉的房间时,便瞧着香火隐隐溢出房门,而缭绕的烟雾几经流转,久久不散之下也透过窗纱流散开来。 明明是祈祷神明的香烛纸钱,在此时此刻,却硬生生多了几分荒颓萎靡。 悄悄隐于屋外月色难探处,陈三愿屏息听着里面的话。 “非也,挽南神官并非等闲之辈,我等需慎重处理,不能留一丝纰漏。”一个略微苍老一些的声音响起。 “可挽南神官被贬幽都六百年,哪还能如当年一般风采依然?便是给她机会,难道她还能像当初那般再弑……” “咳……” 一声中气十足的粗咳响起,硬生生打断方才另一人口中的嘟囔。 “不论如何,都得全力以赴,不能给她留一线生机。”一阵静默后,略微苍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何况,这是派给四城的任务,我们完不成,自会有别人来,可别人来,我们又哪里讨得到一分好处。” 又是一阵静默,想来里面的一众小神官已在无声中支持了这一说法。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在静默中响起,想必是在对某一个神官说话:“事情准备的如何?” “自是无误,她既要找,那便让她去那半城已死的老人堆里找好了。”刚才被打断嘟囔的男子回复道。 “你那头呢?” “无误。”中气十足的粗声又响起,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 屋内静默了一阵又一阵,陈三愿察觉到香火的味道与烟雾相较于之前已经寡淡了许多,便不再竖耳偷听。 几个跳跃,人就已站到了房间对面的屋顶。 接着,他又突然甩出了一块石头朝屋内某个方位无情的砸去。 只听到石头坠地的细微声响与急匆匆追出来的脚步声,陈三愿心中默道:三个。 随后愉悦的挑挑眉,在越府玩了下灯下黑后,陈三愿方才乘着月色跑回客栈。 静默片刻,屋内的三位小神官看着地上的石头,原本被偷袭的慌张氛围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轻松与意料之中。 香火味淡淡消散的屋内,一个年过半百的神官对近门的高大神官使了一个眼色。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迅速朝夜色浓浓处奔去。 片刻后,又是“吱呀”的一声,刚刚的小神官闲庭信步的走了进来。 屋内的两位神官看向他,只见他淡笑着点点头,仿佛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 “时不待人,一切便按计划行事,如若不行,直接动手就是。何况……” 略显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长辈特有的温和回荡在屋内,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顿了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里带着势在必得:“早晚会打照面,若是事情不成,得那三两分体面又有何用?” —— 吴宅,庭院深深,九曲十回,是官城一等一的富庶人家。 庭院内绿意森森的一棵参天大树上,月光与叶影纵横,隐隐绰绰间,倾泻了一地零落的时光。 扶光和满满已经在树杈上坐了很久。 他们看着吴宅,这里不光如远处看到的那样灯火通明,还人声鼎沸。 瞧了好几通热闹,满满百无聊赖地倒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有些凝重的思考。 族内到底是谁说有钱没烦恼来着? 扶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掰着指头数:“我们坐在这,有八个小厮企图从庭院各处溜出,然后有十来个婢女四处追赶阻拦,然后有五个大夫从外头赶来,然后有阿兄进来溜达,然后……嗯哼?” 微眯着双眼打盹的满满疑惑的转头看向扶光:“嗯哼?” “嘘!” 听到这声嘘,满满立刻警醒的往下面望了望。 只见几个小厮正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抬着箱子进来。 箱子看着并不重,不确定是些什么。 扶光和满满对视一眼,瞬间便跳下了树,亦步亦趋的在暗处跟着搬箱子的小厮而去。 弯弯绕绕跟到了一个偏僻的杂物间后,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扶光和满满悄悄溜了进去。 只听“咔哒”的锁门声响起,扶光和满满暗处走了出来。 两人围着几个箱子转了两圈,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16章 青梨 满满动了动手,从头发上摘下两根细细的发钗,眼里的精光直直映着扶光的模样。 扶光接过满满递来的发钗,一边点点头,一边已经走到最近的箱子动起手来。 轻微的开箱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扶光和满满看着这满屋子的冥纸香烛:“……” 虽然这是钱,但是,也得分个真假,然后再选择要不要锁得这么严丝合缝好吗? 风起,一张冥纸从他们身后悄然飘出,最终落步于离门不远处。 还未来得及等他二人探讨一番,门外抬东西的细碎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扶光和满满互看一眼,又悄悄隐于暗处不见踪迹。 “咦?” 箱子落地的声音全停了之后,一年轻小厮的声音在夜色阑珊中猛然惊起。 不光惹得同行的人疑惑不已,更是惊得暗处的扶光和满满心神一滞。 “怎么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疑惑。 “你看,” 扶光和满满用发散着光芒的眼睛看去,一张完美的冥纸暴露在完美的月光下。 “这冥纸怎会在地上,这箱子都是锁好的。” 此话一出,空气诡异的沉默起来。 听懂这意思的小厮都眼神惊恐的看向这间填满了冥纸香烛的屋子,不敢多想,又不敢多动,就这样僵持在屋内。 “喵!” 这声猫叫响起,所有的小厮都松了口气,刚刚凝重的氛围瞬间松快了起来。 “原来是猫,想来是之前一直在的那只了。” “你们看那窗可是开着的,保不准是外边的飘了进来。” “夫人的吩咐,我们完成就是了,可莫要再疑神疑鬼,实在是瘆人的慌……” 锁门声响起,一众急不可耐的脚步声逃离了这里。 满满心中好笑,人总喜欢先骗自己。 追根究底,无论那张冥纸是什么原因飘了这里,都只能是从外面被风吹进来的。 突然,满满的视线开阔起来,身体也腾空倒在了一处有力的臂弯之中。 失重感让满满不安起来,只听微微的一声“喵”,空气静了静。 反应过来不对,满满立刻跳下来,左手下意识的按在腰间弯刀上。 两人并肩看向他们刚刚躲的地方,她冷漠地喝道:“出来!” “喵?” “最后再说一遍,不论你是谁,出来!” 刚刚得到的回应很明显毫无用处,于是扶光忍不住皱着眉再次发声。 天知道刚刚那猫叫在他和满满身后响起时,他的头皮都发麻得不成样子。 就这么一亩三分地的房间,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猫他们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可偏偏,就是没有察觉到! “喵~”猫叫声响起,一只年迈的花猫,踏着墨色而来。 平添的,只有普通。 一刻钟后,看着扶光绕着那只花猫瞧了半晌,满满忍不住张嘴:“如何?” 听见满满问话,扶光摇了摇头,不复方才的紧张:“不如何,好像的确是一只普通花猫而已。” 听到这话,满满看着那无害的花猫:“无碍,它当是饿了才会突然叫出声来,左右都是帮了我们一把。” 扶光点点头,又开始打开其余几个箱子。 待检查都是香烛纸钱后,才转到满满身旁一起蹲下。 扶光拿出自己的小零嘴往花猫身旁放去,惹得花猫尾巴摆动起惬意的弧度。 —— 人间的风雨兀自玩闹,闹得再是兴起,却也搅扰不到上庭的云彩。 合渡到溯洄神殿的时候,溯游正坐在溯洄殿里层层叠叠的云步踏跺上,手里拿着小匕首削着另一只手上的青梨。 刀身一压一起,薄薄的果肉和果皮被旋着围成一个小圈,小圈首尾相连便不再继续,断开的利落。 掉下的果皮则砸在溯游的脚边,成了秽物。 看着合渡跨过天色凄凄才敢走进溯洄殿的模样,溯游轻嗤了两声,开口刺了句:“合渡神官倒还是一往情深的模样。” 合渡看向溯游那张一直未有变化的脸,冷淡回应:“比不得溯游神官,既已得兄长之爱偷生百年,又想要发妻之心缠绵千载。” 合渡想想都觉得好笑:“是非成败转头空,神官您,究竟得了些什么呢?” “好个是非成败转头空。”溯游也笑,拿着匕首的手有些不稳:“我既未能遂愿,那合渡神官您,可得缅邈岁月,缱绻平生了?” 看着合渡铁青的脸,溯游笑得更绚烂了,眼角张扬,如钩似画,好似合渡讲了这世间最为动听的笑话。 合渡看着眼前人,内心止不住唾骂一句又一句的疯子。 憎恶的别开头,合渡轻嘲溯游:“求人便有求人的态度,如此这般,你也配得到我的消息?” 溯游的笑意刚歇,听到这话,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手里的青梨都没空继续削:“求?你我之间的交易,竟也配用求这个字?” 他起身走下云步踏跺,到了合渡跟前,眼里讽刺他的不知好歹:“即便是求,那也是你求我。神官可莫忘了当年,是谁像死狗一样揪住我给的机会不放的。” 合渡反讽讥笑:“可你也别忘了,这世间,并非只你一人……” “那你也别忘了,”溯游点点他合渡的肩头,恶意提醒:“这世间,你所寄予厚望的那人,六百年,都没有为你所爱之人伸过一次手,甚至这六百年,皆是拜她所赐。” 这话讲得刺耳,合渡面色难看得紧,手也用力的攥了又攥,才压下心底的怒意。 看合渡这模样,溯游轻嗤一声,恶劣的笑意伴随着脚步声坐回云步踏跺:“消息。” 他将匕首刺入青梨的果肉,却又迟迟不肯下手:“我很好奇,三百年,你究竟查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势不如人,合渡有些缄默。 他疲惫的闭上双眼,嘴角嗫嚅好一会儿,才堪堪出声:“是秘法——以命注轮回,授血以换生。” 给青梨削着皮的溯游挑挑眉,也只道:“意料之中。” 说话间他加快手中的速度,五指合作轻旋,一圈完美的梨皮便掉到了脚边。 “好一个以命注轮回,授血以换生。” 顿了顿,溯游又想到了什么,状似忧愁道:“果真是与我溯洄殿不死不休呐!” 见合渡不言语,溯游突然有些幸灾乐祸:“你说,她既有秘法,怎么就不想着救救她的至亲好友,反而去为那鹊人氏一族肝脑涂地呢?” 看着合渡脸臭臭的模样,溯游哈哈大笑起来:“合渡啊合渡,你与我,五十步笑百步尔。” “我再如何,与你又有何干?”合渡的眉毛皱了起来,冷眼旁观溯游这疯态:“你若有闲,还不若早日完成允我的承诺。” “承诺?合渡神官倒是好笑,五百年,你就只给我这么一句话,还想要承诺?” 溯游直直看向合渡,声里的嘲讽像冬日的寒风:“把你那微薄的希冀收起来,我这里,还不需要这样画蛇添足的消息!” 随即他又盯着手里的青梨,梨色青青,果肉却干瘪,看着都不清甜。 但想着是阿无给的,溯游又有些满意。 于是小匕首再次靠上,还有一半梨皮,等着他划血操戈。 “三百年前,”合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几番,还是晦涩的开口:“元君与世长辞,而秘法出。” 合渡说完这句话,才惊觉后背已冒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不安的闭上眼,整个人好似立于悬崖峭壁之上,全身尽是止不住的惊惶。 听完合渡的话,溯游手一顿,微微抬头看着合渡,见他不似作假,眼里全忽地涌起兴趣盎然。 最终他饶有趣味地道:“让我猜猜,咱们那位大名鼎鼎的挽南神官是不是不知?” 当看到合渡谨慎地点头,溯游脸上的笑意陡然加深,嘴角扬起恶劣的弧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溯游颇有兴致地站了起来,笑声朗朗之间,两块青梨皮被踩到了脚下。 秽物应该是脏的,溯游不用想,脚就下意识地用力碾了碾脚下突兀的梨皮。 于是青梨皮上的汁水爆开来,连溯游的鞋面都没污到,就先在巧夺天工的云步踏跺上苟延残喘的蔓延起来。 “哎呀呀!” 溯游笑够了,满足的喟叹两声,又脚步轻快地坐回云步踏跺。 坐下后也不忙,只颇为顺手地将手中的匕首靠近了青梨,一刺、一旋、一扭。 梨的切肤之痛在他手里,不值一提。 合渡走了,比来时狼狈。 是落荒而逃。 身后,终于将青梨喂进嘴里的溯游慢悠悠的起身,很是松快:“他,今年之内,会点将成为,你独一无二的小神官。” 第17章 我们一道 清晨的东南官城点缀着秋雨。 渺渺茫茫的样子,用自然的笔法流畅出了什么叫水乡情愁,柔而忘忧。 挽南枯坐窗台。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很拧巴。 某种程度上,或左或右,人都会选择方向,她却只盯着或。 看着雨将歇未歇。 挽南记得,自昨日他们来时开始,这雨只要一下,便是肝肠寸断的模样。 面无表情的把手伸了出去,挽南有些心慌。 秋雨晕满她手中崎岖的纹路,又在手背聚起,再一丝丝的剥离。 像是命。 “叩叩叩…” 钝钝的木门声散碎了晨光熹微时的静谧。 挽南把手收了回来:“进来。” 脚步声直直向挽南身侧袭来,最终停下与她一同看向窗外云烟逐雨而去。 有节奏的脚步声踏在心里,挽南没回头,却知道来人是谁。 原想问陈三愿有何事,心跳却在闻到熟悉的松木清香时微微一滞。 挽南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一个精致小巧的桂花结便映入眼帘。 她眨了眨眼,抬头,迎上的便是陈三愿弥漫了细碎晨光的眼眸。 “阿南,别说话。”陈三愿弯腰把桂花结系在了挽南的腰上。 “陈三愿,我不知,究竟该拿你我怎么办了。” 挽南落寞的声音在陈三愿头顶响起,陈三愿系桂花结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随即他又春风拂面般地捋起了桂花结上溜出来的几根丝绦,一下又一下。 待整理好丝绦,陈三愿慢悠悠的起身,双手抱胸斜靠于窗棂,纵凌乱的发丝在秋日的风雨中漂泊。 “阿南,我们一道。” “陈三愿,当年就是一道害了你。”挽南的声音轻轻响起,如梦似幻般微影憧憧:“如今,本可以不用这样。” 见挽南低头轻轻摩挲着那小小的桂花结,看不清神色。 陈三愿犹豫了一瞬,还是轻声道:“我知道三百年前,小祝昭传过你一封书信。” 听到此话,挽南手一僵。 桂花结在她手中离落的瞬间,她的双瞳也直直逼进陈三愿的眼眸,满目凌厉。 瞧她这样,陈三愿眼神躲闪,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那日,扯呼在家中躲懒来着。” 听到此话,挽南眸光一沉,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手中下意识地抓起那小小灿色的桂花结,似在考量,此事真假究竟。 挽南头低着,忽不防被一个松木清香的怀抱揽住。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先听到了陈三愿的声音:“是我不同你讲,莫要自愧。” 挽南听到这话,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心忽然钝钝地坠下,砸得人闷疼。 随即她轻嘲道:“到此地步,还要你来宽慰。” 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陈三愿轻轻蹭了蹭挽南的发梢。 “我拧巴的娘子啊!”垂下眼帘,陈三愿的沙哑让人心安:“真到那一日,你我都知晓的,你我都不会独活。” 挽南听出了陈三愿口中的意思,鼻头一酸,眼中瞬间溢满湿热的情绪。 情绪铺天盖地,倔强地将一切在挽南的视线里抹杀。 终究眼眸微敛的一瞬间,情绪败下阵来,不甘愿的在女子的面颊上刻舟求剑。 窗外婆娑声如海浪般涌来。 挽南怔怔,将手轻轻回揽,视线逐渐清明,想看窗外远山长。 —— 晨光搁浅于远处的山峦,又渐渐攀升。 直至雾霭探寻不到一丝踪迹,真正的东南水乡才欲语还休的露出了半遮的娇靥。 浅笑吟吟,清丽婉约。 “叩叩叩……” 屋内的挽南跟陈三愿松开手,复又抓起,几经磨合,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松开。 “进来。” 满满推门进来,门内一席竹帘,影影绰绰。 只帘内并肩而立的两人,让她嘴角掀起了浅浅的海湾,好似本该如此。 慰籍充斥眼眸,满满不再多上前一步,只道:“阿嫂、阿兄,早饭已经备好了。” 挽南点点头,拉着陈三愿同陈三愿一道下楼。 桌旁扶光已经在等着,只是暖洋洋的阳光在身侧萦绕,让他懒洋洋得如同微醺。 看他这样,挽南莞尔,突然凑到他身旁大声道:“吃朝食啦!” 扶光陡然一震,一声“谁!”看到挽南二人后瞬间住嘴,若是化形,想必定然是炸毛呼呼。 挽南三人笑意粲然,衣袍与裙角相继掠过凳腿,又委地盛放。 “快些吃,不吃就没了,左右我没多的银钱给你再吃一顿。”挽南嘴上说着话,手也跟着不客气的拿筷动了起来。 扶光回神,只见本就不多的早饭已被风卷残云般的去了三分之一。 此情此景,扶光再顾不得瞌睡,直接拿起筷子加入其中。 却是再眼疾手快也只抓到了一个馒头,他恨恨的边吃边看挽南,眼里是无限诉求。 “嫌我吃得多?”挽南笑意吟吟,夹了一筷子咸菜到陈三愿的粥里:“我乐意。” 扶光见心思被道破,不由得一噎:“挽南阿姐,你是神官,大大方方方是正道!” “哈,我是神官,我吃的是香火功德又不是银钱。” 挽南上下打量他一眼,嘴比他更欠:“莫不如你,穷的更胜一筹。” 扶光的脸染上晨光,晒得面皮发热:“……” 族内就是因着他行事过于大方,一应银钱全都托给满满,他身上竟是半分也无。 想到满满,扶光眼睛亮了亮,果断扭头看向她。 结果是满满眼皮都没抬一下。 扶光用尽最后一丝殷切看向陈三愿。 谁知还没迎上陈三愿的目光,便看到挽南的胳膊肘搭到了陈三愿的肩胛,随后那纤纤的秀手往陈三愿的下颌一勾,陈三愿便百般乖顺的看向了挽南的侧颜。 再细细看去,陈三愿的眼角眉梢竟满满是意趣盎然,恍若春枝初绽。 被迫迎上挽南目光的扶光:“……” 啊呸呸呸!!! 挽南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陈三愿肩上乱晃。 她眼睛看着扶光,嘴角勾起怪异的微笑:“阿姐这里倒是有再吃些朝食的机会,现下只看你意愿了。” 扶光先是惊喜,后是惊吓,最后脸上的神情终于停在惊疑不定上:“阿姐,你说你是吃香火功德的。” “你这什么话?我吃功德,你阿兄又不吃功德。”挽南被扶光逗笑了。 扶光先看了看目前为止正眼都没给他一个的陈三愿。 扯扯嘴角,他讷讷地开口:“那,若我不……” 挽南笑意更甚,打断道:“是的,也要干。” “那我去干。”挽南话毕,扶光就明智开口。 只见挽南满意的拍了拍陈三愿,放下手来。 陈三愿这才转头看向扶光:“西巷有怪,需细探一番。” 想着那些追着人跑的怨气,扶光的脸色甚是精彩。 他正想张嘴推诿,就听挽南道:“你感官乖觉,此行,你去最为合适,何况…” 挽南顿了顿,指着窗外洋洋洒洒的日光,笑里藏刀:“我已特意为你挑了白日了。” 看挽南这副势不可挡的模样,扶光干笑两声。 那位擅天时的农人,准不准的,挺随意哈。 扶光哥俩好的目光再次转向满满。 可惜他没来得及张嘴,就先被挽南堵住了嘴。 “再不去今夜你就睡在西巷。”挽南阴恻恻地在扶光耳边低语:“我还省些房钱。” 扶光腾地一下起身,闪开陈三愿附赠他的一脚,夺过他手中的包子就火速跑出客栈。 第18章 推衍 第二次踏足西北两巷交叉口的扶光有些不自然。 今日没有下雨,里边的冥纸被吹得四散。 “唉!” 认命地叹了口气,扶光把手里的包子揣进怀里。 就是心再大,也没有就着漫天冥纸下饭的道理。 扶光抬步入巷,这次,他要去的,是西巷。 又想到那两个倔强的稚童,扶光抿了抿嘴,笑笑。 觉得很像他小时候。 阿姐战死的时候。 晨光在慢慢的照射,眷顾西巷,也照到了路旁的小水洼,又映出蓝天白云的色彩。 随后才慢悠悠地照到了归去来客栈,又照到了挽南房内的一张书桌。 书桌上有一只画笔,正被女子的手拿起描画,指骨上下用力间,能看见手筋微微鼓起。 晨光不经意间洒到手上,悄悄窥见了女子指腹处的薄茧,不漂亮却很有力量。 女子的笔下没有字,只有两个拿着书的人,一男一女,坐在窗下背光处。 待最后一笔着墨完,满满凝神,秀眉微微蹙起,颇有些不满意。 旋即又抬头看看,便换笔、蘸墨,在画上添了些金灿灿的曦光。 满满原本拿着笔画图,阿兄和阿嫂让她画官城的布局图。 图画完了,满满抬头,就见他们都在看书,很安静,也很安心,于是技痒画了下来。 看着笔下相得益彰的两人,满满的笔尖微滞,有些沉默。 这幅丹青并不好。 毕竟笔变成了刀,手也不再是那只手。 “阿姐!” 伴随着一声大喝,门被暴力的推开。 满满的手一抖,笔便朝着扶光的脸上砸去,正正好为扶光的橘色的衣裳缀了点金色颜料。 扶光一惊,下意识便接了笔又笑嘻嘻地跑到满满身旁。 把笔递给满满,扶光指着滴落的那滴金墨道:“满满再添两笔,将我着笔成欲乘风而去的仙人模样才是。” 见满满没生气,他才看向挽南和陈三愿:“阿兄、阿姐,我探到消息来了。” 挽南把手里的《上庭神官录》放下道:“仙人有什么好?” 又看向说完就摸出包子吃得香甜的扶光,竟一时语塞。 整个人懒洋洋的起身,挽南和陈三愿走到书桌旁。 看着满满的丹青,她道:“我看,画成一只馋嘴的金喜鹊还不错。” “我倒是什么样都可,但身旁定要添只满满才是,这般才叫成双成对!” 听到扶光张嘴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话,陈三愿忍不住给了他一脚,道:“说消息!” 扶光咽了咽最后一口包子,到底没敢踹回去道:“白夜!官城那个叫白夜的小神官被封在西巷,自我们消息传来之日,他便被官城其余三位神官追绞并困于西巷!” 说完他转头看向满满道:“小五口中的夜哥哥就是他,昨日你接到的冥纸便是他用术法弄的,为的就是将我们引去。” “为什么?” 挽南看着扶光,再次询问:“为什么他会被其余三位神官困在西巷,难不成他还会帮我们?” 扶光道:“他不肯同我说,我只知道官城西北二巷之中,家家户户都供着他的神像。” 说着他声音小了些,看着挽南的眼神有些惴惴不安:“他如今待的那户人家,似是纺织为生。” 小屋内默了默,满满疑惑道:“既是家家供奉,有神官坐镇,那西北二巷为何一日之间逝世这么多人?” 扶光想了想那个名叫白夜的小神官的原话说辞:“还不是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还是转圜了一下道:“似乎与另外三位小神官脱不了干系。” 想了想其间的猫腻,陈三愿补充道:“你且仔细说说你见到白夜的经过。” 扶光面上不自然起来:“西巷窄而短,我不过几步便遇到了昨日的两个稚童,以为我是哪家亲戚前来奔丧,便将我带到了西巷的一间小屋,只说夜哥哥认识所有的人,让我去寻他打听,那小屋神官之气浓烈,一推门我便遇见他了。” 见三人都不语,看他颇有一种傻人有傻福的意味,扶光急急补充道:“问完我又去北巷探了探,确定西北两巷都在供奉他才回来的。” 说完还有些自得,虽然耗时不过半个时辰,但他好歹了解清楚了才回来的。 随后又摸摸肚子,还好方才便将包子吃完了。 不想看他那副不值钱的模样,挽南道:“既见了你,那他想要我们助他脱困?” 见扶光点点头,又问道:“那他能给我们什么?” “他说吴宅公子病重,其余三位小神官已经惦记许久了。” 这话说的直白,挽南几人瞬间便明白了,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果真如此这般。 吴夫人惦记着她儿子的性命,那三位小神官惦记着吴宅的家财。 换言之,个个都打着求血换生的好主意。 而这满官城,分明就只有一人有血可换! “官城有疑,我等都拿不住这些神官的秉性。”挽南想了想,强调道:“因而他们,谁都不可信。” 说完她往前跨两步,将手伸向画架,拿下满满方才画的官城布局图,看着扶光和满满问:“可会推衍?” 满满一听,果断的点了点头,满脸坦然。 反观扶光,面色有些发热,臊得慌的胡乱答道:“会些许……” 挽南倒没多少表情,只冷冷的轻哼一声,对陈三愿道:“你还是踢得少了!” 说完拿着画往桌子去,正欲将桌上的老道士手札和《上庭神官录》拿开,就见陈三愿迅捷地伸手,桌上便干干净净,腾挪出地方来放官城的布局图。 布局图一放好,挽南、陈三愿、扶光便各坐一方,只等着满满将画的最后两笔描完,就可以开始推衍。 在满满过来之前,挽南先叮嘱着扶光道:“你且学着些,今日便由你阿兄和满满做一示例,下次若还是不会……” 想着这是基本功,挽南不由得认真严肃了些:“就先滚回去修习好了再来!” “阿姐!推衍之术我晓得的,只是略不擅长,你莫急着将我赶回去!”扶光一听就慌了,大声同挽南保证道。 “那你说,何为推衍之术?”挽南被他的大嗓门震到,只头疼的问他。 “术生于道,为策与法。推衍之术,乃运体内之血精,伴常理天道,寻一线之脉络,进而得策与法也。” 看他背得一板一眼,哏啾啾得难以下咽一般,挽南就是眼前一黑:“此术如何操纵?” “引以天地造化,辅以主次。主者司方位,次者引血精。述以常理,方窥经络。” 瞧着挽南和陈三愿不甚满意,扶光又讪讪道:“术有损伤,六月行一。所窥愈大者,人愈极。” 至此,挽南方才神色稍缓,示意扶光去窗外折一片桂叶为引。 伸腿暗暗踹了避开她目光的陈三愿一脚,挽南指桑骂桑:“瞧你教得什么样子!” “此事哪儿能怪我。” 陈三愿被波及,下意识地讨饶两句。 瞥到满满已经画完朝他们走来,不知想到些什么,他转而中肯的点点头。 “是该将他瞧紧着些!” 第19章 生机 房间不大,不过几步竖踏来回,扶光便折完桂叶回来,将桂叶放到满满绘制的官城布局图之上。 陈三愿自觉的起身,手指分别在官城布局图的四角轻轻揉搓,随即又将图放回桌上,大跨步离开。 离开桌后也没走远,只往房间的四个方位探去,随性地分别一拍,房间内便溢出金色的细线。 细线交织,勾勒出轮廓,赫然是一幅官城布局图! 轮廓一出,细线的行动却也没有停止。 金色的微光相互映射,不过几息之间,就将屋内的器物覆盖了个遍。 待某个临界点的到来,虚空之间传来一声清亮的脆响。 扶光忽地发现屋内除了他们正用着的桌凳以外,其他东西竟然都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他们,此时此刻,竟像是踏在这幅布局图上一般! 看陈三愿准备无误,满满从腰间拔出弯刀。 她正欲引出血精,却看见挽南摇了摇头,于是不解的问:“阿嫂?” 挽南拿过满满手中的弯刀,并递给扶光:“用他的。” 扶光拿着弯刀就在手指割了道口子,还对满满眨眨眼:“我来就行,满满你割得多疼。” 最后右手一使劲,扶光挤了挤,一滴淡金色的鲜血掉到桂叶上。 见此,满满赶紧闭眼,嘴中念念有词,十指也翻飞得极快。 不过转瞬之间,她忽地睁开眼,星眸定定地看向那片桂叶:“离!” 伴随着满满的一声轻喝,桂叶里细细的叶脉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随即开始猛烈地挣扎。 一波又一波地接着往桂叶的薄弱处冲击,似乎想要突破桎梏,生生从桂叶中剥离出来! 挽南等人静静瞧着,只盼着这小东西能快捷些。 谁料一阵进攻后,这叶脉竟是有气无力起来,愈发的奄奄一息。 满满一看此情形,果决地拿起弯刀,对着那片桂叶便是一顿解割。 至此,叶脉脱离桂叶。 最后看着这个营养不良,姑且算得上是东西的东西站在桌上,挽南和陈三愿眼前齐齐一黑。 不是? 满满和扶光没见识不要紧,他二人也不是傻子。 这又不是瓜果蔬菜,怎么能缺斤短两到如此地步? 许是出来的墨迹了些,它顶上还带着翠绿的叶蒂,若是卷作一团,活像一个稚童的磨牙棒。 “嘿嘿!”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扶光不由得乐出声来。 见挽南三人都看向他,扶光兴奋道:“它若卷起来,定然极像稚童的磨牙棒!” “……” 许是意识到眼前的四个人之间氛围诡异,小叶脉微微动了动,似是在分辨气味。 片刻后,细细的将自己琐碎的叶脉卷起来,再蜷成一个圆球。 很唯心的,小叶脉咕噜一滚,直直朝着扶光过去。 费劲地爬上扶光的手掌,小叶脉大喇喇地舒展开来,好似这一程已耗尽它所有气力。 一瞧这样,挽南三人的面色便有些勉强。 满满则更为果断,揪起这个还没巴掌大的东西仔细一看,瞬间嫌弃得不行。 指尖直白地往弯刀上抹一下,金色血珠凝结。 再配合着她大拇指干净利落地一弹,小叶脉瞬间打鸡血一般跳起来。 包扎好手指,弯刀回鞘。 满满看着这个有点精气神了的东西,嘴角一扯。 一个未知生物,居然有人身上七情六欲一般的贪婪。 得了满满的血精,小叶脉明显精神抖擞了起来。 活蹦乱跳地从扶光弹跳下,它谄媚地跑到满满手边蹭蹭。 满满嗤笑一声,完全不吃这套。 手指一提一扔,小叶脉直接砸在她脚下放大版的官城布局图上。 “开始!” 瞧着境况终于正常了许多,挽南轻舒一口气道。 拽着扶光往不碍事的墙角缩,挽南慢悠悠地坐下,一边看一边对他指指点点。 扶光老老实实地看着,嘴上不敢再天马行空。 只见陈三愿稳于中心,又时不时的周转于四角,想来就是主者司四方。 而满满则压着小叶脉待在原地,随即又是一串十指翻飞的指法,看得他眼花缭乱。 很快,随着满满轻喝的一声“开!” 小叶脉身上细细的碎脉便被无限延长,直接往官城布局图的四面八方填充过去。 不过几息之间,便将官城大大小小的街巷和屋舍逐一绘制,塑造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官城布局图出来。 扶光双目微瞠,眼中稀奇不已。 阿兄司四方,司的是满满绘制的官城布局图的四方。 满满引血精,引的是官城土生土长之物对官城的细致勾画。 真真是,无愧是六月行一的术法! 指尖的血口还有诱人的味道。 满满在小叶脉周围晃出充满诱惑的微风,引得它剩下的碎脉不停的摇摆。 扶光暗暗点头,总觉得又学到些东西。 “道士手札录六,一者赵,二者白,三者孙,四者李,五者周,六者吴。” 满满念了六个姓氏,小叶脉的碎脉便支出六根,往官城布局图的六个不同宅邸扎去。 扶光略略吃惊,咂摸着嘴啧啧称奇。 虽然他也没认全,但起码看得出来,小叶脉至少有三处是对的。 随即满满快速张嘴道:“东巷吴宅,钟鸣鼎食人家。” “四小神官,富农、商户、官宦、钟鸣鼎食各一。” “西北二巷逝者,怨气滔天。” “终焉,生机现!” 满满话毕的同时,弯刀出鞘,手指又划拉出浅浅的血口。 指尖鲜血有意无意地往布局图四周跳去,小叶脉倒是瞬间亢奋起来。 它疯狂的伸长细脉追逐而去,在捕捉到满满血珠的同时,细脉也再完美不过的扎到满满口中的每一个地方。 瞧着应当是结束了,扶光迫不及待的跑上去。 看着满满的手指,他的思维很跳跃:“亏得只能六月行一,若是六日行一,怕是血都得被吸干不可。” 满满对他翻了个白眼。 “你踩着它了!”挽南后脚走上来,还不忘提醒扶光主意脚下。 扶光惊的一下跳起来,看着被踩了三分之一的小叶脉心有余悸。 “嘴上就算裹了糖浆……”挽南看着他一惊一乍,摇摇头递药膏给满满:“也比不上恰如其分的援手。” “我一向是最最恰如其分的!”扶光哼的一声反驳,明显不听这教训。 随后不服输地夺过满满手中的药膏,他打开,抹药,又合上,一气呵成。 挽南挑挑眉,不说话。 左右也不用她出手。 “让让!”陈三愿从扶光身后踱步过来,冷漠地把人踹开。 被迫让开的扶光:“……” “瞧瞧你脚下的图,可瞧出些什么?”靠着满满,挽南笑得灿烂。 “细的是满满说过的地方,更细的是官城的大大小小的街巷屋舍。”扶光老老实实的看着,琢磨一会便给挽南答复。 抬眼见挽南一言难尽的模样,扶光摸摸鼻子,在布局图上仔细转了转。 最后他两掌一拍,屋内发出兴奋的一声脆响:“我知晓了!有两根粗的,是生机!” 看挽南和陈三愿脸上扬起的满意,扶光眼睛一眯,知道这次答对了。 “分别是西巷和吴宅!” 整个人快活地来回转着,扶光越想越激动:“竟有两个!那只要我们一一探来,官城诸多事宜,定可迎刃而解!而我,扶光,就是那把刃!” 挽南脸上的满意戛然而止。 “啪!” 一把弯刀的刀鞘拍在扶光头顶。 “这是官城的生机,不是我等的。”满满嫌弃地离开扶光,好像在防着傻气:“少动些蠢念头!” 满意重新挂在脸上。 是陈三愿的。 第20章 小叶脉 笑完陈三愿先往两处生机转去,走到布局图中心却忽地脚步一顿:“还有第三处。” 挽南走过来一看,只见用官城中心处还有一根金线。 线原本应该很粗,只不知怎么的,竟分裂出无数根细线来。 由内而外的朝官城四处探去,就连城外,也覆盖不少。 “这倒是稀奇。”挽南看不出个所以然:“各城有各城气运,别动它。” 点点头,陈三愿转而跟挽南说:“西巷疑点颇多且是生机。此行,怕是不得不探究一番。” 挽南两手一摊,算是接受这个结论。 其实本也大概猜到是这番结果,推演一番,就是求个万一。 蹲下身指着吴宅的位置,挽南一语中的:“吴宅一直身在其中,怕是也有莫大干系。” 起身看着满满和扶光,挽南直接安排好后续:“这两处既有生机,那么,吴宅需得再探;西巷的白夜,也得助他一把。” 满满了然,看着官城中心的最后一处生机,有些拿不定主意:“阿嫂,两处生机都探了,那织婆她,可会在城中心这处?” “那处其实不是城中心,而是官城内外。”挽南摇了摇头,毫不犹豫道:“织婆出不得官城,吴宅公子的性命还得续,那几位小神官不会让她离开。” “此处不能动。”思虑两分,挽南看着城中心那处四散开来的生机再次强调。 “我等已窥得西巷与吴宅,避无可避,倒也算得上据理力行;若擅动最后一处生机,怕引得因果裹挟,坏了官城的运道。” 见商谈得差不多,陈三愿又往房内四个方位分别走去,手一伸,像是无形之中抓住了什么。 只一瞬,屋内的金色细线消弭。 客栈中简单的陈设再次出现在眼前,脚下也变成客栈条纹木制的地板,硕大的官城布局图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挽南四人坐回桌边,满满画的官城布局图还在。 只是重点的地方被标上了青绿的小点,上面还突兀的留下了一个小叶脉。 小叶脉颇有些眼色,知道满满不理会它,便神在在的在扶光跟前转悠两圈,最终又爬回扶光手里,摊做一团。 扶光瞧着手里的东西,有些好奇。 眨巴着眼睛看向挽南三人,一抬头却见他们脸色不对,不由得一下将小叶脉扔到桌上。 随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呐呐道:“此物有异?” 好歹是自己教了几百年的弟子,陈三愿忍了忍:“推衍之术尾页,录的是些什么?” 扶光沉默的想不出,书向来都是从头背起的,谁能从尾记住:“(╥﹏╥)” “推衍之术,引天地造化所得,术结而造化消。”满满的声音响起,看向小叶脉的眼里闪过一抹凶意:“它,不当存此。” “此术出了纰漏!?!”扶光惊慌地看向挽南,盼着有人能给他个答复。 挽南没说话,手指压住被满满的话吓得抖抖抖的小叶脉:“竟还听得懂人言?” 啧啧称奇的看向陈三愿,见他好像也想到了什么,挽南转个方向将小叶脉弹给扶光:“无事,可以留着,我同你阿兄知道为何,但不能同你二人讲。” 这次小叶脉一到扶光手里便老实多了,紧紧抱着扶光道大拇指,躲着躲着的模样,半分不敢看满满。 听挽南说可以留,扶光倒是心宽许多。 毕竟这么个东西,放出门也不安心啊。 “阿兄阿嫂,此物该如何喂养?”满满摸着弯刀,冷冷的盯着小叶脉。 见满满摸着弯刀,扶光头皮发麻,忽地清醒起来,此物是吃了他和满满的血出来的! 鹊人氏是医家,待世事一惯众生平等。 以血喂养,有伤天和,最为族人所不容。 且若是以血喂养,虽是天地造化之物,又与精怪何异? 难怪推衍之术尾页录着“术结而造化消”,此等造化若是不消,又以血喂养之,天和大伤,世间不知要出个怎样的怪物! 小叶脉又被扔回桌子中间。 来回转几圈,倒是泥捏的也有了些脾气,顾不上满满摸着刀目光灼灼的盯着它。 小叶脉气鼓鼓的在桌上跳了几下,又泄愤似地坐下。 “无事,怪我没同你二人讲清楚些。”陈三愿看着妹妹动不动拔刀的样子有些无奈。 “今日意外,小光的血应当只为其塑了骨,你的血为则其补上了筋,两人之血混沌,造就了它留存下来的局面。” “因而,它也算得上是造化之外的东西了,至于吃些什么?”挽南在桌边沉吟片刻,拿了块糕点放到小叶脉面前:“试试便知晓了。” 听着他俩的话,满满手从弯刀上松开,眼睛却是一刻不停的盯着小叶脉。 瞧着小叶脉围着糕点兴奋的转来转去,最终忍不住整个扑在上面,哼哧哼哧的吃了起来,细细的叶脉变得略微粗了些,满满紧绷的神经方才松了松。 见终于没事了,挽南心下一松。 手指轻轻的点了点桌子,她正色道:“今夜子时,西巷。” “吱呀”的一声自挽南房门处的榫卯响起的同时,扶光和满满踏出了房门,结伴往楼下而去。 片刻,屋内沉默良久,挽南的声音响起:“你猜到了。” 陈三愿轻轻的嗯了一声,无奈的压了压眉心的褶皱:“没想到会如此这般。”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挽南有些疲惫的瘫软到桌上,又忍不住呛他一句:“我以为你盘算得极好呢!” 接着她又忍不住喃喃道:“本就忧心生变,方才想着不动满满的血,却还是出了岔子。” 没等陈三愿说话,挽南又懊恼:“没想到小光的身体亏损到如此地步,竟是连推衍之术都有气无力。” “还弄出个造化之外的东西。”陈三愿闭着眼,有些烦闷的补充。 挽南叹了口气,无力的将头支楞起来:“当日就不该让满满戴那竹牌,那竹牌是你的,存了我的血和神力,却又让满满的血沾了上去。” 挽南越想越头疼:“竹牌里的血和神力浸染到满满的血里,将小叶脉的命力激得兴起,竟然挣脱束缚,成了造化之外的东西留在这世间……” 陈三愿也想的头疼,拉过挽南的手,捏捏她的手指:“别想了,左右它可食人间之物,暂且先养着,也不准是否能帮上些忙。” “若是后头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陈三愿笑笑,手都没停一下道:“满满的弯刀还等着它呢!” 第21章 困兽之斗 深夜,满满的身影掠过西巷,发现很多人家都没有关窗。 夏秋炎热,穷苦人家是用不起冰的,倒还不如敞着窗,蹭蹭天地稍微的馈赠。 也没有人担心偷盗,这样的小巷,如今怕是只有那些冥纸最为值钱。 满满感觉心里闷闷的,也只有什么都不懂得稚童会去捡这种东西。 比如昨日的小五。 想想又觉得应当,什么都不懂。 挽南立于西巷和北巷交叉口的大树上。 中秋刚过没多久,月亮离得远,又浅浅的缺了几口,瞧着颇有些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整个官城,站在树梢的挽南看着眼前这幅官城民居图,的确很有意思。 主街里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红粉蓝与黑白青,不是娇俏女儿家便是风流男儿郎,欢笑声一阵一阵的充斥天际。 东南二巷则庭院深深,葳蕤的灯火不息,丫鬟小厮伶俐地在各式回廊里穿梭,大户人家的气度一览无遗。 而西北二巷飘零,明明逝者颇多,却连冥纸都被打上了价格,贫苦人家还要斟酌几分长短。 这诡异的平衡横亘其间,惹得挽南莫名其妙的笑笑。 笑里有些讽刺,讽刺此地,倒也独得一份天地华宇。 挽南不再看,将注意力转到西巷,里头有不少人家在夜半时分烧起冥纸。 薄薄的冥纸张张分明,落到火盆里,又被火舌一卷一燃,薄烟、微火、细灰,生命无足轻重。 这个想法一出,挽南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想反驳,又无解。 一阵秋风吹过,烧纸的人偏偏身,耐心的护着火盆里的微火。 直至冥纸边边角角都没落的全部烧掉,才安心的放入下一张。 生命是有重量的。 挽南这样想着。 走的人总有烧的人在意。 ——— 西巷一间小屋内,火光透过窗棂忽明忽暗的散落,又绕起笨拙的热浪,卷起几粒轻飘飘的纸灰。 纸灰被热浪裹挟着飘起、升高,又坠落,最终扑棱在屋内一个眉眼朗朗的少年人身上。 扶光此刻有些懵,阿兄一进西巷便觉察出此地有阵法,叫他一户户的寻个阵眼。 西巷本就窄而小,他转着转着,阵眼还没寻到,倒先瞧到了眼前的东西,不由得呆愣愣。 眼前的供奉木雕神像,赫然是挽南阿姐的模样! 面貌虽不像,但若是熟悉之人细看,也能看出眉宇之间的神似来。 虽说挽南神官的事迹的确令人惊诧,但阿姐已被贬六百年,扶光摸着下巴,咂摸不出个所以然。 又想了想寻阵眼的正事,扶光按耐下好奇,只顺手往瓦盆里投了一张冥纸,续住了微末的火星子。 接着便“吱嘎”一声,推门轻响,步履不停的朝外走去,打算待明日再来一探究竟。 陈三愿进了西巷,又在觉察到阵法的一瞬间赶紧退出,先叫已经身在其中的扶光去寻阵眼。 究其原因,无他,只因这是个困兽之斗阵法。 此阵法不难,但能做到扶光和满满都觉察不到,说明最重要的三点被强化了: 一、用了真实存在之场景。 二、加持了神官之力。 三、阵法内献祭了人命。 这里的困兽指的也从来不是真正的兽,而是两种以一个月为期限的困人之法。 第一种,困人。困的是所有被迫进入的人,颇具攻击性,只能入阵之人寻阵眼打开,时间到则被阵法绞杀。 第二种,困己。困的则是阵法主人自身,防守力强,时间不到,便只能借助外力打开。 想着扶光在西巷遇到了白夜,陈三愿挑挑眉。 绕了一大圈,原来白夜是用第二种困兽之斗把自己护起来了,一月不到又想逃出,而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显而易见的成了这助他出逃的外力。 看着远处的大树,陈三愿纵身一跃,就往挽南的位置探去,想同她说一下此事。 结果一靠近,大树便诡异地拦腰断开,叶子扑簌簌的落下,变成一对对诡异的白色的冥烛。 冥烛诡异地自燃起来,微微的火光在夜里绽放,直愣愣地拦住他的去路。 陈三愿心中一凛,他竟然还在困兽之斗中! 这样的范围,已经不是白夜一个神官可以做到的。 陈三愿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些冥烛,很不满意地想到:官城的小神官,合谋了。 不光合谋着吴宅和织婆,也合谋着将他们全都折在此处。 见飘着火光的冥烛蠢蠢欲动,陈三愿也不耽误,冲上去便一把抓住其中最大的一根冥烛,准备将其掰断。 没待使劲,陈三愿却发现冥烛上的火越烧越旺,以极快的速度分泌出烫人的蜡油,很乱七八糟地在抗衡。 出人意料地挑挑眉,陈三愿不松手,反而又攥紧了些。 另一根大冥烛也同样爆燃起来,在蜡油大颗大颗滴落的同时,又猛地往他这边一甩,七零八落地想逼得他松手。 两番下来,陈三愿不躲,也死活不松手,手上和身上都被滴上了烫人的白蜡,他自己却浑不在意。 想着如此这般差不多了,陈三愿脸色一变,将手中的冥烛往膝盖处一顶,啪的一声,冥烛断的果决。 甩甩手扔下,陈三愿又迅速将另一根冥烛揪到手里,看都没看两眼,啪的一声,两根冥烛成双成对的掉在地上。 这般儿戏的攻击法子,陈三愿想想,懒得评些什么,转头往西巷跑去,毕竟妖魔鬼怪,全都在那头。 几步纵跃间,陈三愿就又到了西巷门口,还没来得及踏进去,就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袭来,一个侧身躲开。 躲开后低头往地上一看,是几滴白色的蜡油。 又看着衣袍上零星燃起的火苗,都是第二次被蜡油滴到的地方,陈三愿回头,只看见一对闪着幽光的冥烛,很熟悉。 “……记仇?还恢复原样?”陈三愿略微诧异的声音在夜里响起:“二次攻击同一人,重叠之处,竟可直接燃烧?” 陈三愿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 儿戏有儿戏的好处,阿南和满满定然喜欢。 陈三愿起身攻击,这次不抓了,直接一个闪身,两只脚便各踩住一根冥烛。 看冥烛挣扎得费劲,陈三愿摸出身上的匕首,对着冥烛就是一阵划拉。 因贴着地面,硬硬的蜡油掉落的一瞬间,连声都没发出来,冥烛中心的两根缠着蜡芯的木棍就被陈三愿扯了出来。 蜡油与蜡芯分开的一瞬间,陈三愿脚下的冥烛便不动了,如今看来,才真真算得上是个死物。 陈三愿将东西分开装好,才慢悠悠地踏步进了西巷,打算去寻满满和扶光,会一会这两个困兽之斗阵法内的神官。 第22章 白夜 陈三愿一进西巷,就先遇到了来寻他的满满和扶光。 见两人又是一起,陈三愿不动声色地将刚刚装冥烛的布袋递了一个给满满,笑着道:“阿兄刚遇着的小玩意儿,还算有意思,给你和你阿嫂一人一根。” 满满边接东西边惊奇道:“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原想着打开,又看看此地也不是聊天的地方,满满便直接先将东西收好,满意地拍了拍自己腰间:“阿兄惯是知道我与阿嫂的,那定然是真有意思的玩意儿,我得先留好。” 陈三愿笑着摸了摸满满的头,转头就见扶光目光灼灼的等着他。 “……”把另一个布袋往后藏了藏,陈三愿选择先发制人:“可找着阵眼了?” 果不其然,扶光挠挠头,语带歉疚道:“阿兄,西巷就这般大,我已寻了两遍了,满满都被我寻出来了,却硬是没寻着那阵眼。” 满满也在一旁帮腔:“阿兄,第二遍是我二人一起寻的,还是没寻到。” 陈三愿又问:“你俩转了两圈,可看出是什么阵法?” “困兽之斗!”扶光和满满异口同声道。 陈三愿肯定的点点头道:“困兽之斗分两种,一种困人,一种困己。西巷是第二种,应当是那位白夜小神官自己弄来避难的,所以他自己便知道阵眼所在,因此你们找不到。” 说完陈三愿又问:“那位白夜小神官还在原处吗?” 扶光和满满同时点点头。 想着扶光就有些火大:“他将自己困在这阵法里,一月不到就急着出去,所以故意将我和满满故意用冥纸引来又放出,就是想把我们诓进来到如此地步,等着借挽南阿姐的外力来破阵。” 又想起白夜方才在门口靠着,笑眯眯看他忙前忙后找阵眼的样子,扶光就觉得他的心眼子像个筛子一般:“他这算盘倒是打得噼啪作响!” 满满不置可否,走到墙边靠着道:“阿嫂还在外头,早晚会发觉不妥。” 摸了摸腰间的弯刀,她有些遗憾:“就是会让他得逞呐!” “你阿嫂恐怕要慢些了。”陈三愿也走到墙边,抱胸靠在墙上,两兄妹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不痛快:“外头还有第二重困兽之斗,专门困咱三的。” 看扶光和满满都转头看向他,陈三愿无奈的摊开手:“要不猜猜我怎么会从巷口过来?” 扶光和满满沉默了,一个小小的西巷,竟然布了两重困兽之斗。 官城,还真是两个口! 恨恨的哼了两声,扶光回过神来,用脚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大的包涵着小的,道:“小的困兽之斗是白夜自己弄来自保的,他自己知道阵眼;大的困兽之斗是用来围堵我们的,那肯定有一处阵眼,我就不信我找不到!” 陈三愿赞许的点点头,看着满满道:“要找,但得是满满找。” 接着又看向扶光,在他张嘴前把他的话堵回去:“你同我去寻白夜。” 陈三愿说完就往前西巷更深处走去,扶光在后头拎着那个装冥烛的布袋赶紧追上。 满满瞧着陈三愿和扶光越走越远,又瞧着近处一直烧着冥纸,对他们视若无睹的犹如木偶一般的人。 叹口气认命地想了想,满满抓抓脸,跑起来往阵法边缘靠去。 陈三愿和扶光到白夜居所的时候,织机特有的机杼声在黑夜里钝钝的响起。 几声便停顿一下,随后又响起,不断重复,仿佛有人拿着木梭在织机上辛劳织作。 待推开门,陈三愿和扶光就看到了屋内所有的陈设。 这本来应当只是一间较大的大屋子,用两块草席隔成了三间房的模样。 中间的正堂摆着桌椅,供着一尊小小的木雕神像。 陈三愿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瞧瞧,发现和吴宅地上的那个一样之后就撇开眼,不再多看。 左屋被草席隔着,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右屋散发着淡淡的微光,透过草席,凉薄的给正堂些许余光。 机杼声有一搭没一搭的传来,听着也不像想理他们的样子。 偏偏陈三愿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假客气的往门口的木门上拍两下,装模作样地便挤进了右屋。 右屋里也没什么东西,一张床与一张织机,还有一个人。 机杼声还在响,男人转过头来,没对他们这样的举动有什么想法,还饶有趣味的指着无人自动的织机给他们看:“这织机我改良过,可以省许多气力……” 白夜话没说完,就先被陈三愿打断:“还在吗,你改良织机,想要帮着省些气力的那个人,还在吗?” 白夜顿了顿,上前踩了下织机的某个地方,将它停下,转身看向陈三愿,眸色幽深,沉沉道:“你这话,问得人烦躁。” 陈三愿不跟他废话,眼神也冷冷的:“不提醒提醒你,怕你不会燥得慌。” 扶光也接道:“就是,正堂还供着你神像呢,你也不护着些。” 约莫是知道嘴仗打不赢,白夜直接不理他们,只拿起蜡烛,掀开草席,往正堂去。 扶光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对陈三愿道:“阿兄,他的蜡烛,不是白烛。” 见陈三愿诧异的看着他,惊讶他难得如此有眼力见的模样,扶光低调的笑笑,深藏功与名。 三个人坐在正堂里,陈三愿面色不善,先开了口:“藏着掖着做什么?虽是自己困自己,那不也是个阶下囚吗?” 白夜看着他俩,皮笑肉不笑:“说的你二人是座上宾一般。”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碰撞,到底是陈三愿先占了上风:“我家阿南在外头。” 知道陈三愿的意思,白夜扯了扯嘴角道:“第二重困兽之斗,我没参与。” 陈三愿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扶光倒了两碗水,没说信不信这话,只问道:“你与织婆的关系?” 白夜盯着烛火看了半晌,没看他们,道:“我姓白。” 白? 扶光想了想,忽地想起白日里满满推衍时,说换血的人里,就有一个人姓白! 没想到几百年过去,此人不光活着,竟还成了官城的小神官! “我们一直寻不到,莫不是你过了几百年心怀愧疚,将织婆藏起来了?”扶光不由得插嘴道。 “他是第二个,后面每一个都没少,你指望他心怀愧疚?”陈三愿指着白夜的神像讽刺道:“他不参与其中,都算得上是这神拜得上吉灵签了!” 白夜正想点点头应和扶光的话,却在听到陈三愿言语里的讽刺后,面色陡然一沉,目光森冷地盯着陈三愿不放。 陈三愿心不慌气不乱,还扭头对扶光道:“瞧瞧,出门在外,别人家说些什么便胡乱信得什么,你要是信了,人家还乐得瞧个蠢样!” 接着他又不耐烦的问白夜:“织婆到底在哪儿?” 白夜被陈三愿阴阳一圈,扶光原以为他不会开口了,没想到还是听到白夜道:“就在官城,把我弄出去,我出去了自然会带你们去找织婆。” 听着白夜毫无诚意的话,陈三愿扯了扯嘴角,将自己陶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叫上扶光便抬步离开:“你既想玩这些,那么便去和那个织机玩!” 接着又脚步不停的跨出门,只有冷笑声传给白夜:“我倒要瞧瞧,靠着那织机,你究竟出不出得了这困兽之斗!” 第23章 听得瞧得否? 陈三愿和扶光只差一步便能跨出门,谁料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破风声。 二人迅速避开,砰的一声,一根手臂长的木梭扎进他们脚边石块中,颇具冲击力地将石块震得七零八落。 陈三愿和扶光回头,看着气定神闲的白夜,眸子里带着看死人的危险。 “呵!”陈三愿轻笑一声,不知死活的对扶光道:“出门在外,还要注意着道貌岸然的人些。自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惯了,以为谁都愿意哄着他呢!” “砰!” 陈三愿和扶光被声音吸引到视线,就见白夜手里的陶碗砸到桌上,裂的漂亮。 他本人则一步步走过来,手一伸,木梭又飞回到他手中。 瞧着陈三愿面色不善,白夜于是转头对扶光问道:“你们与织婆,又有何关系?” 扶光藏了藏手里的弹珠,短时间内领悟到了陈三愿的阴阳怪气,道:“总归比你纯粹。” 见势头不够,他还拱火指着远处的木雕神像理直气壮道:“还用不着供奉!” 白夜的眉头抖了抖,隐隐压着怒火,又转头看向陈三愿,眼里执着的要答案。 这下轮到陈三愿气定神闲了:“第二重困兽之斗的阵眼在哪儿?” 白夜抿抿唇,知道方才没诓住,索性直接道:“第二重困兽之斗我的确参与了,阵眼在西巷,具体我不知,只知是微小重要之物。” 陈三愿轻轻的嗯了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你与织婆的关系。” 白夜摩挲着手里的木梭,昏黄的烛光在他身后微影重重,拉出极长极长的回忆:“五百年前,我是她阿弟。” 陈三愿又重新走回桌边坐着:“织婆人在哪儿?” 白夜抬头,直白的告诉陈三愿:“我不信你们,在我出阵之前,我不会告诉你们。” “为何将自己困在这儿?” 白夜咬咬牙,底都要被逼得抖个干净利落:“百年周期到了,那三位与我不同心。我护着织婆,他们便要解决我,困兽之斗,是我最好的防御之法。” “他们当真攻不进来?” 白夜眼里带了些鄙夷,也走到桌边坐着,正正对着陈三愿:“五百年的神官,你以为在官城是烂大街的么?” 陈三愿觉得有理,转而纠结另一个问题:“那你为何不带着织婆一起躲在这里?” 白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嗤!” 陈三愿嘲讽的笑笑,问坐在身旁的扶光:“他说这话你信么?” “不信。”扶光连声应道。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白夜一巴掌“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恨声道:“错开了。” “早这般不就好了。”陈三愿拍拍掌,颇有些愉悦:“吴宅又是怎么回事?” 问题一个比一个的刁钻,白夜逐渐不耐烦,道:“那老道士给你们的手札,你们莫不是没长眼?” 陈三愿明摆着不与他扯这些,白夜看向扶光,只见其眼里闪着兴趣盎然的光芒。 白夜忍了忍,逐字逐句道:“惠王三十三年,吴宅公子三岁,为人贩所拐,母寻三年,未果。四十一年,吴母于城外寻子,未果依然,途遇一小子,衣衫褴褛,步态踉跄,口不能言,吴母怜其模样,忧其子,数食以赠之,遂去。四十二年,吴府公子,自行归家,指断缺,身褴褛,体病弱,不喜人言,性情大变。四十三年春,吴府公子病重,其母遍访扁鹊神堂,无果。” “那你在吴宅的神像?”扶光突然有些好奇他那被摔地上的神像,大喇喇地问道。 白夜皱了皱眉:“听不懂么?遍访扁鹊神堂,无果!” 扶光老实的摇摇头,眼里满是求知若渴。 白夜直接一口气梗在胸口。 又见陈三愿不管不理睬,由得扶光闹的样子,他只好一字一句的掰开,恨不得揉碎了扔扶光脑子里:“我也是神堂!无果难道你还会继续拜吗?” 他眼神嫌弃的看向扶光:“吴宅公子药石无医,吴夫人求到溯洄神殿,那三位打着织婆的主意,我提前将织婆藏起,还没来得及带到西巷,就先被他们劫杀,不得不启动困兽之斗,将自己护在这里。” 想着都说到这儿了,白夜索性讲得更清楚些:“但目前看来,他们没有放弃。织婆一人在外头,我放心不下,所以我用冥纸将你们引来,就是为了出去。” 白夜话落,陈三愿的声音又响起:“说起老道士,你倒是提醒我了,溯游给你们下了什么指令?” “全部宰了呗!”想到这个指令,白夜倒是提起了兴趣:“可惜指令不谈你们过往,倒不好揪些痛处。” “所以外头两重困兽之斗都有你的手笔,一重宰我们,另一重宰你自己呗!”扶光双手环抱,不客气地对着白夜就是一怼。 白夜也不在意扶光最后那句话,还颇为自得的笑笑:“双重准备自然是最妥帖的。” 扶光惊,顿时明白了白夜的意思。 如果第一重困兽之斗是意外,那么第二重困兽之斗,就是故意想拿两头好,往左往右他都不吃亏。 若是他们输了,就会被顺水推舟的送给那三个小神官。 若是那三位小神官输了,就会被白夜顺水推舟的送给他们! 扶光大骇,忍不住指着白夜道:“双面细作!” 白夜挑挑眉,看到扶光反应这么大,反而觉得格外舒心。 这世间,还是比自己蠢的人才好玩! “西巷的死人,是你弄的?” 白夜还没舒心几刻,就被陈三愿再次坏了心情,笑意僵在脸上。 提到这个扶光气性一下就大起来了,问白夜:“你为了开这两个阵法,究竟死了多少人?” 接着他又不管不顾的一巴掌拍在桌上,压不住怒火:“北巷我不知,西巷我却是知道的。白日里小五和阿牛都唤你夜哥哥,对你又亲又敬。这里家家户户都供着你的神像,你如此这般作为,如何对得起你的信徒?” 扶光的声音炸得白夜的脑子嗡嗡作响,有点理不清扶光到底往他脑子里传递了些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得转向桌上烧去半截的红烛,火光灼人,滴着血泪。 扶光见他不答,又死死盯着红烛,更是恼怒,一把拍飞了红烛,咕咚一声,红烛滚落桌台,跌入凡尘。 伴随着咕咚一声钝响的,还有扶光的质问:“家家燃白烛,血哭到天明!白夜小神官,你究竟听得瞧得否!?!” 黑夜里瞧不清神色,陈三愿由得扶光泄了火气,方才从袖袍里摸了颗糖,轻轻的塞到扶光手里。 “心甘情愿?”陈三愿的疑惑声在万籁俱寂里响起。 白夜微怔,摇摇头,突然有些轻嘲:“我宁愿她不是。” “我问的是你。” 陈三愿的声音再次响起。 问的是你, 用人命开阵, 心甘情愿否? 静了一会儿,陈三愿没有听到答案。 “你们与我阿姊,到底是什么关系?”白夜落寞出声。 阿姊? 带着扶光离开的陈三愿脚步一顿。 “至亲血脉,比你,早两百年。” 第24章 神官越酌 官城很静谧,月色残褪,将檐角的砖瓦又覆上一层薄薄的凉意。 挽南在树梢,看着如木偶一般烧了半个时辰冥纸还乐此不疲的人。 挽南:“……” 倒从没见过谁烧冥纸越烧越起劲的。 挽南扬扬眉,沉默的将目光转移,木偶有木偶的自觉。 但等着也着实费劲,挽南想了想,正决定来一把先发制人,周遭的寒意就先被一阵好闻的香火味抹杀。 许久没闻到,挽南没由来的抽了抽鼻子,愉悦的味道进入肺腑。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评,就听到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左侧传来,不阴不阳的来了句:“神官好风采!” 挽南:“……” 一呼一吸都是满足的赚到后,挽南才看向站在远处屋檐的男子。 年岁轻、实力低、宝气重、香火甚。 了然的挑挑眉,挽南问:“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让你先来?” “刀砍地头蛇么,我晓得的。” 男子极其通透的摆摆手,十分清楚自己的德性的道。 挽南这才正色,问他:“速战速决?” 男子往后退了退,比刚才更通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挽南:“神官瞧不起自己?” 说着他谨慎的摇摇头:“那也不用过于瞧得起我。” 挽南没说话,眼里的寒意胜过秋凉。 扯着嘴角笑不出声,男子讪讪道:“我乃越酌,官城小神官之一。此次来,是想同神官商议……” “人你们可以带走,但我等要白夜,还有织婆一半的血。” 说完忽地又想到些什么,越酌抬抬袖,颇有些自得:“若是神官想要,这上等的檀木香烛,也可赠些给神官。” 挽南没有给越酌答复,倒是先说了句:“他们叫你来是有理的。” 瞧着越酌满身的宝气,她一字一句的道:“蠢得敢想敢言。” 接着挽南就笑了,轻蔑从骨子里透出来:“我合该感恩戴德吗?” 越酌面色一变,知道谈不妥后便想跑。 人还没来得及闪下屋檐,两脚便先被一根花花绿绿的绳子缠住脚踝。 钝钝的一声闷响,他直接从屋檐掉到地面上。 身上的宝气凌乱一瞬,擦坏周遭杂草上刚起的薄珠。 越酌回过神来便赶紧用术法去割,谁知一用力,不仅没将绳子割断,脚踝反而忽地被锁紧。 密密麻麻的痛感传入脑中,他垂下眼帘一看,竟是脚筋已被割开! 越酌脸色愈发难看,眼里也淬着寒意。 做了两百年神官,他还是头一次,被人在身上出了血。 挽南便从树梢跳下来,站到越酌附近欣赏他痛恨的目光。 瞧着脚筋都被挑出来的某人,挽南学着他方才的不阴不阳:“神官好风采!” 越酌没理她,自顾自地抬抬右脚。 借着月光细看两眼,他梗得想吐血。 这破绳子要是再锁紧些,都能看到他附着血肉的骨头。 越酌眼里淬着寒意,手也不由得取出一把长剑。 知道见血就难收场,咬咬牙他准备起身:“神官倒是磊落,一个也好欺。” 挽南眉目不变,只伸手拿起腰间的不秋往越酌右手上一挥,语气里比越酌更自得:“欺的,便是你一人。” “啊!” 一声隐忍的轻呼压住了一道骨裂的脆响。 越酌只来得及在眼里聚起滔天的怒意,长剑便先坠到秋色寒意里,右手骨也跟着无力的垂落。 手腕和脚腕处温热的淡金血滴落在覆满凉意的地上,惹得杂草胡乱摇摆。 几声破风的呼呼在月凉如水里被带起,越酌滚在地上。 不秋挥出的几道残影里,他被抽得避无可避。 待空气里的寒意开始被淡淡的血腥气取代,挽南才满意地停下手来。 恶趣味地蹲下身,挽南细细朝越酌看去。 只见其袍服下冒起突兀的红痕,身上的宝气也被抽得四散零落。 满意的嗤笑一声,她起身站好。 越酌疼的隐忍,听这笑声就抬头瞪着挽南。 很直白,很显而易见地,他想剜了挽南。 挽南收了不秋,好心宽慰:“他们叫你来,是因为他们也打不过我。同刀砍地头蛇无关。” 打不过越酌忍了,听到此话却忍不了。 他强撑着起身,人半靠着身后的土墙,手指无力地指着身上溢出的红意。 他的语气愤愤不平:“神官不也没放过我这条地头蛇吗?” 挽南摇摇头,左手揉了揉酸疼的右手:“不,他们我也会动手。” “是么?”越酌阴恻恻的笑笑,人还坠在月色屋檐衍出来的阴影里。 “铿!” 一声金石玉器碰撞的声音响起,赫然是挽南的不秋接上了一枚金元宝。 瞧着掉在脚边的东西,挽南去追越酌的身影不由得顿了顿。 最后从心的行为里,挽南满意的笑了,这次比之前都诚心。 脚步轻快的往前面走去,不过一个拐角,她便毫不意外地停住脚步。 毕竟脚边,有一个双手也被缚住的越酌。 挽南没说话,只靠墙站在越酌不远处。 借着月光盯着手中的金元宝,她的脸都快笑烂了。 沉甸甸的东西在手里,又应节的染上些秋日的凉气。 感受着手中冰冰爽爽的触感,挽南一个心都被填满。 金银财宝什么的,真的好令人舒坦。 待瞧了好一会儿,挽南才郑重的将金元宝揣好,慢悠悠蹲下身打量越酌。 越酌人倒在地上,跟着万物一起染上了些许秋日的凉意,只剩眼睛还恨恨的不肯放过她。 淡金血液则流得比眼里的冷意精彩,手上脚上地上汇合蜿蜒,活像小小的官城轮廓。 挽南瞧着瞧着,又被越酌被缚住的双手吸引了目光。 他的左手还看得出原本的模样,不长,有些肉感。 现在倒是被右手抢了眼,肿胀、渗血、有气无力,又疼又勉力的靠着左手。 挽南哎呀呀地感慨一声,恶趣味的目光迎上越酌瞪着她的双眼。 于是不秋戳了戳越酌断掉的右手,疼的越酌一个激灵。 “本只折你一只手,”挽南盯着越酌好端端的左手若有所思。 最终想到那沉甸甸的金元宝,挽南还是没有动手,只笑笑对他道:“还真是有些妙用!” 又瞧了一会儿,看人面色越来越苍白,周遭的宝气也散尽,挽南才轻讽出声:“不过一半血,你倒也不肯给。” 越酌听完挽南的话一愣,接着惨白的脸上便涌起一股热意。 面色一愧,他张张嘴,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倒是意识不断放空、模糊,挽南的人已经消失,话却扎在他脑海中。 第25章 日与夜 第二重困兽之斗内,满满盯着天边的满月若有所思。 若她没记错,方才进来时,天上只一轮浅浅的弯月,恰似初一。 而如今,却成了满满当当的圆月。 满满皱了皱眉,困兽之斗可困人一月。 一月之后,困人的那种会将入者绞杀,困己的那种则会将主人逼出。 白夜布的第一重困兽之斗,日月随山川湖海而动,困住了白夜自己却困不住时间。 无人用外力打开的话,便只能等一月期满。 而很显然,他等不起。 可这四位神官合谋布的第二重则完全不同,困住了人,竟也自己塑造出了时间! 明明没有太阳和着白日,月亮却在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东升西沉,而现下满月,已然是十五之兆! 如若月亮再次消弭成弯月,他们却还没找到阵眼,只怕就得被阵法绞杀! 想到这里,满满心一沉,不自觉的握住手里的弯刀,嘴中轻喃:“阵眼么?” “满满!” 听到扶光的声音,满满回头就看到扶光跳着朝着她挥手。 不再多想,满满敛了神色,直接往陈三愿和扶光的位置走去。 看向陈三愿,她抬手指着天边的圆月:“阿兄,半个时辰前方才初一,如今已是十五了。” 听懂满满的意思,陈三愿抬头看着这轮诡异的满月:“白夜只说阵眼是微小重要之物。” 满满不太相信:“只这两点?” 扶光在一旁气呼呼地补充:“只这两点,微小,重要,再无其他。” 接着他又踢踢脚边的石块,在夜里发出突兀的响声:“我同阿兄一道连石缝都翻了,却还是没找着。” 满满不再多言,手仍紧紧的按在弯刀上,转身看向刚刚站着的地方,眸色幽微:“若是强攻呢?” 陈三愿拍拍她捏着弯刀的手,让满满泄了力道放松些:“方才给你的好东西可就是这般来的;这困兽之斗强攻不出,越往阵缘,便越多伤人的冥烛。” “冥烛有甚可怕?”扶光不甚在意的问。 听着扶光这骄矜的话,陈三愿不多说什么。 神秘地一笑,他忽地提起扶光,又远远地往阵法边缘处一扔。 “烫烫烫!” 扶光刚一触到阵法边缘,周遭的一切花草树木,土石屋舍,瞬间皆变成了一对对白色的冥烛在天空中汇聚。 在扶光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片刻里,无数烫人的蜡油朝扶光甩来,未等他逃脱,第二重蜡油便又追打着袭了上去。 而蜡油叠上蜡油的瞬间,扶光的衣袍便不可控的燃烧起来。 远远的看去,竟似一根活生生的蜡芯,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自焚! 满满看到这儿心一惊,也就踏出一步,扶光便先被陈三愿捞了回来,又顺势扔到了不远处的小水塘里灭了火。 陈三愿站在水塘不远处,瞧着扶光爬出来,冷冰冰的问:“脑子清醒了?” 扶光扭了扭衣袍上的水,有些不自在道:“清醒了。” “清醒哪些?”陈三愿站的劳累,随便坐到一户人家的阶梯上问他道。 扶光嗫嚅半天,还是道:“知晓白夜只是没同我计较。” 陈三愿盯着远处还在烧冥纸的某个木偶人,眼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有呢?” 扶光抓着袖袍挤水的手一顿,别扭的道:“不应郁结于心,揪着难解之事无病呻吟。” 说完就跑向满满,甩甩水道:“满满,快用火术帮我弄干些!” 满满看他气性小了,脑子也理智些,才在指尖凝了火术,帮他把衣裳烘干。 “外事本不干己身,若干了,想法子解决就是了,无病呻吟只会困心乱身。” 见他衣裳烘干了,却是多了些大大小小被火烧出的洞眼,整件衣裳不成样子,满满又补充道:“不可取!” “知晓了知晓了。” 扶光挥挥手跟着满满走向陈三愿,只见他大刀阔斧的坐在那阶梯上,瞧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兄觉得有异?”满满追着陈三愿的目光看去,全是三三两两还在烧冥纸的人。 “夜半三更,再是赶个好时辰,也该烧好完了。”陈三愿对满满回道。 “禁锢在阵法的人再是提线木偶,却也会循着既定的常理来行动。”陈三愿指着远处一户点烛的男人道:“烛火没亮,他会去点烛续灯。” 接着他又指着另一户收衣裳的妇人道:“夜间秋露重,她会去收衣。” “可俗界丧仪里,烧纸也是常理。”满满和扶光不解,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陈三愿摇摇头,知道他俩没完全懂他的意思,于是解释道:“烧纸是常理,可一直烧纸不是。” 见二人犹有些晦涩,陈三愿指了指天上隐约缺了一角的圆月道:“现下已是十六夜里了。” 接着又指着方才那两户又开始点灯和收衣的人家道:“所以他们再次去点灯收衣。可烧冥纸的人,却一刻也不曾停下过。” 满满沉吟片刻,看着周遭黑漆漆的夜晚道:“阿兄的意思是,困兽之斗一月为期。为了快速将我们绞杀,官城的小神官们抹去了白日,将一月缩短成了一夜。” 接着她顿了顿又道:“可这只是在我们眼里!” 扶光懂了满满的话,看向那两户人家熄掉的烛火和重新出现的衣服,接道:“而在他们的眼里,却是有白日的,一月仍然是一月;因为只有天黑了才需要点燃烛火,而只有夜里才会泛起秋露需要收衣!” 陈三愿点点头,眼睁睁看月亮又缺了一点。 他指着那些一动不动烧纸的人问:“一夜和一月的区别,可懂了?” 满满眼里颇有些兴味,不住的点点头:“烧一夜冥纸是常理,但没有人家会连着烧十五个日夜的冥纸。” “他们想借烧冥纸藏些个……阵眼!”扶光迟疑的疑问声响到一半,便直接恍然大悟道。 反应过来他兴奋的笑笑:“对了对了!对于家中有丧仪的人家来说,冥纸可不就是微小重要之物么。” 陈三愿不再多说,直接往最近的烧冥纸的人走去。 第26章 都不肯 “嗒、嗒…” 月色越来越寡淡。 北巷里,挽南靠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手中的不秋往地上敲去,发出“嗒、嗒”的声响。 北巷的夜里没有人,只有散落的冥纸砸在路边,和秋意一起,共一场微凉。 挽南想到隔壁西巷的陈三愿三人,眼角眉梢不由得带了些寒意,手中的不秋攥紧,有些不耐。 忽地耳边捎来一阵清风,挽南这才站直,瞥向肩头的小叶脉。 见其手舞足蹈的往北巷深处指指,挽南这才笑笑。 就知道越酌那般不知死活的拖延时间,定然是因为布下困兽之斗的小神官在这附近,倒不难为她跑回客栈将小叶脉揪起来。 将小叶脉塞到袖口,挽南抬脚一蹬,人便直接上了屋檐。 纵跃几下间,她便直接迎着月色跳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小巷。 将将跳进,许多冰凉的东西便刮着挽南袭来,挽南用不秋挡了几下,脸上却还是被割出一道血口。 挡完挽南伸手一接,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被小叶脉递到她手里。 挽南两指捻着,只感受到指尖东西的轮廓与冰凉,东西便以极快的速度融化。 如今不过中秋左右,此物倒像是霜降才有的,秋霜覆上植株后凝起的冰叶。 挽南微凉的指尖碰了碰脸,摸到一点零落的血花。 捻着指上的血,挽南莫名其妙的笑笑。 手中的不秋往前头一扔,闷闷的一声“噗嗤”传来,像是扎进某位神官的身体。 挽南甩甩手,一根花花绿绿的绳子朝前方蹿去的同时,不秋飞回她的手中。 拿到不秋后,挽南就转身往巷口走去。 她记得那里有几户人家,家门口挂着明灭的灯笼,不像这小巷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待挽南站定,身后一直拖着的“沙沙”声也停下,她向前两步看去,绳子绑住了两个人。 一个而立之年一般,小腿上流着血,还有精气神瞪着她。 另一个则蓄着花白的胡子,像是知天命的年纪,双目紧闭。 挽南用不秋在老者眼前挥了挥,见其毫无反应,一副还在阵法中守阵的样子,于是转头看向另一个而立之年的神官,问:“你们改了阵法?” 见人闭着眼不理她,挽南又瞧瞧远处开始泛出亮色的天空,问:“缩短日月了?” 接着她又自顾自的说:“那倒也快了,看来得速战速决。” 于是挽南摆正了态度,一副好商量的模样:“你叫什么?听越酌说,你们只要白夜和一半的血?” 听到该听的话,男人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看向挽南:“狄鹿,对。” “为什么?”挽南问道。 狄鹿面色一变,不答挽南,左右瞧瞧却没发现越酌,问:“越酌呢?” “他用金元宝辱我,被我捆在外头享受秋凉呢。” 试着挣脱的狄鹿的又闭上眼:“你杀了他?” 忽明忽暗的灯火打在挽南的脸上,挽南摸摸脸,这次是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是神官。” 瞧着狄鹿闭眼不信的样子,她又补充道:“与你等可不一样。” 狄鹿的脸紧绷着,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还是道:“缘由不干你事,不会告知于你。” 挽南用不秋敲敲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 她并不意外狄鹿说的话,只指着另一个老头问:“你不问问他,怎知他不会愿意说?” “这是我们一早商量好的,不会变。”狄鹿眼皮都不抬一下的说道。 “一边找我商谈,一边在西巷布困兽之斗。”挽南蹲下身,用不秋划开了老头的手腕,看着带有金光的血液流出,被地面迅速吸收。 狄鹿的鼻尖传来血腥味,他猛地睁眼,看向阴晴不定的挽南,喝道:“你住手!” 挽南被他吼得手一抖,不秋非常不小心的划破老头的另一只手腕。 将碍眼的发丝别到耳后,她不甚在意的回道:“不过一半的血,你竟也不肯给。” 说完挽南划开狄鹿的脚腕,看血流出来:“我以为你们都极大方呢!” 狄鹿忍着疼,看不懂挽南这疯样,只道:“你这般邪性,当真是位神官?” 挽南不解:“能有你等邪性?” 狄鹿一噎。 转而望向因放血,眉目无意识皱起的老头,他咬咬牙道:“你给瑞宋神官止血。我可将他唤醒,让他撤了这困兽之斗。” 谁知挽南竟然摇了摇头,看着越发有几分亮色的天空:“用不着你们了,他们快出来了。” 不秋点点狄鹿的另一只脚,挽南的威胁意味很直白:“你说些有用的,我便不继续划了。” 狄鹿看她一眼,又看了小腿上的血洞血洞一眼。 最后他嗤笑一声,整个人随性的倒在地上,看起天边零落的几颗星星。 “我们也找不着织婆,白夜与织婆牵扯颇深,他不肯。” 挽南好险被狄鹿的不屑溅了一脸。 “那你们还敢接吴宅的请愿,也不怕砸了招牌。”挽南不懂他们的思路。 狄鹿笑笑,有些自负:“织婆一定在官城内,哪怕我等慢慢找,一月内也定然找得到。” 接着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看向挽南道:“他现在不就急着让神官你把他捞出去么。” 挽南眯了眯眼,觉得他说的有理,又问:“溯游给你们递的消息是什么?” 狄鹿无所谓的眨眨眼,拱火道:“杀,而不杀尽。” 挽南想想,来回转了两步,问:“杀我?而不杀跟着我的人?” 见狄鹿点点头,挽南了然。 于是在狄鹿错愕的目光里,将他和瑞宋的手腕脚腕划了个遍。 看着血缓缓的流出,挽南才满意道:“方才你的冰叶很有意思,我也赠你一场。” 于是不秋在粗糙的墙面轻轻敲了敲,挽南脚下的杂草植株便自发的团成一圈,将狄鹿和瑞宋两位小神官包围其中。 接着挽南响指一弹,四季之神的秋意便在圈内弥漫。 一层层的寒意刺激着两人的伤口,血液慢慢的流逝,又被迫凝成血色的冰花。 瑞宋神官的双目仍然紧闭,眉头却越皱越紧。 毕竟对于年迈者而言,秋日霜寒的时节里泡一泡,委实伤人的紧。 狄鹿则强忍着,就是面色越发苍白。 被不秋戳出的血洞开始覆上轻微的白霜,让人又冰又痛。 “疯妇!” 狄鹿忍不过气,疼得朝挽南骂了一句。 挽南往后退了两步,腰间的桂花结跟着一摇一晃。 整个人极其讽刺地看向狄鹿,她只重复一句话:“不过一半血,你竟也不肯给。” 第27章 长枪 “哐当!” 西巷里,破旧的瓦盆被陈三愿一脚踢开。 飞灰跟着低低的扬起,火星子也跟着忽明忽暗,最终都掉到地上。 “你干什么!” 被踢了瓦盆的汉子僵硬的起身,眼睛直愣愣的看向陈三愿。 陈三愿无辜的摆摆手,道:“是我不当心,可你也烧了许久了。” 他指指路边堆起的一堆纸灰:“挡了许多路。” 男人一愣,憔悴的面颊涌出尬色,对陈三愿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清扫干净。” 瞧着人僵硬的进屋找扫帚,陈三愿才捡起那个被他一脚踢飞的瓦盆。 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于是对扶光和满满道:“阵眼不在冥纸,便在瓦盆。” “得抓紧些,法子么,也可粗暴些。” 看着天上约莫到十七八的月亮,陈三愿叹了口气。 时间紧任务重啊! 瞧男汉子拿着扫帚出来了,陈三愿把瓦当递过去,严肃的道:“下次别再挡着路了。” 汉子一顿,好像应该为这态度生气,脑中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后他只在脸上扯出僵硬的笑,伸手接过瓦盆:“谢过你了。” 陈三愿不客气的笑笑,又走向下一户人家,一脚再次踢飞一个瓦盆。 扶光抓抓脸,听到他在蛮不讲理:“潮的冥纸你也烧,生怕先人收得到吗?” 烧纸的人被他质问得一懵。 最后一想好似有理,就急急忙忙的跑回屋内,还边跑边道:“我找些干爽的来。” 见人走了,陈三愿又捡起瓦盆细看,还拿了几张冥纸,没发现不对,就接着往下一户人家的瓦盆踢去。 扶光和满满也有样学样,一时间满西巷都是瓦盆坠地的“哐当”声响,接着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先发制人。 “烧这么多,你今日烧光了明日烧什么?难道心意只尽一日做做样子吗?” “瓦盆都坏了你还烧,你心到底诚不诚?” “烧得这么慢,是生怕先人钱多了没地儿花吗?” “你这冥纸材质这么差,还指望先人护佑你吗?” “烧得这么快,燃尽了吗你就烧烧烧,要是不烧完收不到怎么办?” 一阵嘈杂的哐当声此起彼伏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在黑夜的静谧里败下阵来。 “阿兄,没找着。”扶光啊了一声,拍拍身上的黑灰懊恼道。 满满也点点头,表示一无所获。 陈三愿罕见的有些沉默,问:“屋内有人烧着吗?” 满满摇摇头:“没瞧见有人在屋内烧。” 半弯的月色照他们脸上,三人间一时有些沉默。 眼见这样子也不是办法,扶光率先张嘴:“要不再踢一遍?” 这个想法明显不被采纳。 扶光也不在意,倒是困意袭来,逼得他捂嘴打了个哈欠。 打完哈欠扶光倒是一怔,他手上尽是黑灰,想来是方才拍灰造成的。 于是扶光左右看了看,瞧见一个水井,便乖觉的走过去打水洗手。 水刚打好,扶光正准备将手洗净,却眼角一瞥,发现水井不远处的干草堆燃着点点火星子。 几阵夜风不合时宜的吹来,上头的火光竟然越缠越大。 扶光陡然一惊,提起水桶就往干草堆泼去。 “哗啦”的一声,凉水引起呛人的草烟,火星子埋没在黑夜里。 扶光这才心有余悸的放下木桶,要真是没瞧见,西巷便要交代在今夜了。 细细看了眼没问题,扶光转身准备重新打水。 却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他将桶一扔,直接跑到陈三愿身边问:“阿兄,有一处无人烧冥纸,瓦盆里却一直有微弱的火星子燃着,算不算?” 听着扶光的话,陈三愿和满满对视一眼,难得的有些转不过弯来,沉默着在想其中的关窍。 扶光焦急的看着两人,想想又忽地补充道:“若按照阵法人眼中的日月来算,那瓦盆已燃了半月多了!” “算!”扶光这话一出,陈三愿和满满异口同声道。 听他们说算,扶光眉眼灿烂起来,直接冲他们一挥手,大声道:“那便是了!跟我来。” 于是三人在西巷中左拐右拐一圈,方才在一间小屋的木门前停下。 木门很旧,是极普通的木头制成,门上有些崎岖不平的小洞,像是日积月累之中时被虫子啃了许多口。 扶光和满满正准备进去,却被陈三愿拦住了脚步道:“走我后头。” 见陈三愿神色肃穆,扶光和满满也正色起来,各自捏住手中的弹珠与腰间的弯刀。 陈三愿往前走了两步,手也轻轻放到门上,只待推开。 却不想还未来得及用力推门,一根拇指粗的铁针便反客为主的从门内刺了出来! 若不是陈三愿手掌猛地一翻,险险避开,恐怕便直接被那铁针戳穿了掌心! 陈三愿见此,眉目间瞬间冒起寒意。 索性已经确定地方,他不再地装模作样的试探。 人直接后退两步挪出地方,陈三愿的右手便往左手腕骨处一拉。 “咔、咔、” 两声骨骼错位的轻响在黑夜里炸起,他像是往小臂里头扯了截手骨一般,一柄素白的长枪横空出世! 长枪拿在手里,陈三愿眉目一凛,冲着木门发狠喝道:“去!” 于是素白的长枪飞出,在夜里传来破风的呼响,直挺挺的杀入屋内,杀出一场闷哼低低响起。 听到屋内传来的声响,陈三愿才往前推开那扇破了个大洞的木门。 木门被陈三愿的手向内推动,颇有些年头的榫卯结构发出长长的吱嘎声。 陈三愿还没来得及跨进去,月光便先得寸进尺的进屋窥探。 窥探到一个破旧瓦盆中未熄灭的火星子后还不满,又往里瞧瞧,瞧到了火盆边缘处溅起的金色血花。 于是月色沿着血花往上,是一只布满纹路与斑点的手。 手里染着血,血又渗到指缝和一把黑色铁剑的纹路里,两相叠加,蜿蜒得让人心惊。 第28章 瑞宋 “分身?那也不该如此羸弱。” 陈三愿踏进屋内。 将瓦盆用脚挪开,接着便看向墙上一道突兀的风景。 一个被他的定沧钉住肩胛的老头。 “呵!”年迈者的音色响起,瑞宋抬头,眼里全是不服输的气势:“里应外合,还需得我苟同你等几句么?” 后头进来的扶光一听,侧身问满满:“是阿姐在外头动手了?” 满满的视线越过扶光,只好奇的看着瑞宋这位年过半百的神官:“许久不出,阿嫂猜的出来。” 陈三愿没说话,沉默着将手按在了长枪定沧上,又微微用力一推。 许久,年老的背脊不可抑制的弯曲到应有的弧度,好似这般就能缓解些苦痛。 “峨眉月已下黑天,找到阵眼你们还不走,又这般弄不死我,有意思么?”细密的冷汗在脸上浮起,瑞宋忍不住质问道。 陈三愿停了手,不在意瑞宋的狼狈,反而直接对上他的眼睛:“是没意思。” 接着又看向他身后的木雕神像,笑得莫名其妙:“那来聊些个有意思的。” 他伸手拨开积满灰尘的香案,将挽南的木雕神像拿到手里。 仔细端详片刻,他问瑞宋:“总不能是你供奉的?” 扶光和满满凑上前来,扶光也煞有介事的开口:“我先前寻阵眼的时候便记住了,稀奇古怪得很!” “好意让你走,你竟还长了两分脑子。”独属于年迈者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内容却尖酸刻薄。 扶光被这话怼得脑仁都炸大了,气愤地指着瑞宋:“你你你…” 满满转头,手按上弯刀,对着瑞宋冷冷道:“看你年老,将话收回去!” 瑞宋的脸上没有惧色,花白的眉毛都没动一下,理所应当道:“老朽飞升四百年,教训你俩算轻的。” 满满冷笑:“少拿倚老卖老的口气说些给脸不要脸的话。” 扶光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不防被陈三愿往手里塞了个东西。 定睛一看,赫然是挽南的木雕神像,只得赶紧拿好。 接着他就看见陈三愿退了退,好整以暇的将手搭在定沧上。 看瑞宋痛得皱紧眉头,陈三愿才冷声道:“神官管得太宽泛了。” “再问一遍,这神像,究竟是谁供奉的?” 分身的瑞宋被陈三愿往伤口上戳了两次,脸色愈发难看:“想知道可以,需得应下我的条件。” 陈三愿不置可否,只道:“讲来听听。” “困兽之斗一破,官城便困不住你们……”瑞宋顿了顿,低低轻咳两声又道:“但白夜不能走,织婆也得留下一半的血。” “果真是不知所谓!”听完这话,满满的弯刀抵上瑞宋的脖颈,怒不可遏道。 扶光则拿好木雕神像,走到陈三愿身旁道:“阿兄,他们在外头,定然也是这般跟阿姐说的。” 陈三愿目光微转,示意满满将弯刀拿下。 没有答应瑞宋,他反而道:“你分身实力如此差,定然是被阿南在外头割了血口子。” 接着陈三愿又有些疑惑,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提这个他们不可能答应的条件:“这般还不肯抛下这个蠢念头?” 瑞宋的眼里毫无波澜,并不跟陈三愿解释。 月色攀到他的脸上,也只是让岁月更清楚了些,却始终不肯告诉陈三愿答案。 看他这样,陈三愿知道问不出什么。 索性直接取下定沧,他将瑞宋从墙上解放下来:“白夜我等不管,但织婆……” 陈三愿笑笑:“看你等本事。” 瑞宋得了自由,便先捂住伤口,听到陈三愿这话才微微抬眼,像是认可了这个条件。 喂了颗丹药入口,止完血瑞宋便盘腿坐下。 微微靠在墙上,好整以暇的整理衣袍,他又修饰一番仪表。 一切都像个得道的神官模样后,瑞宋才拿起身侧的黑色铁剑往地面上划去。 粗糙的地面碰上锋利的铁剑,摩擦间发出刺耳的剐蹭声,尖锐又疯魔。 陈三愿三人被这声音刺激得不轻,直到声音停下,看向瑞宋的眼里也颇具怨念。 见看不清,扶光侧身一步,让月色又亮堂些,才看向瑞宋写的东西道:“游、吟、山?” 满满被那声音折磨得不适,听到这三个字后面色更是不佳。 瞧着瑞宋便冷哼一声,她道:“弄得如不传之秘一般。” 话已说尽,瑞宋不再管他们,闭上眼一副随他们去的模样。 陈三愿挑挑眉,从扶光手里拿走木雕。 点点扶光手腕上一直戴着的绳子,他轻轻往瑞宋身上一扔,便直接将人绑住。 “你!” 瑞宋一惊,忽觉陈三愿是要出尔反尔。 他正准备回剑刺过去,手腕处便先传来一阵痛感。 不用低头,便能感觉到手腕处流淌起温热的血花。 瑞宋看着眼前的满满,明明手里的弯刀还盘桓着一位神官的血痕,她的脸上却不见惧色。 血色、月色、寒光交相呼应在她的脸上,颇有些邪性。 又想起满满刚刚将刀架在他脖颈上,瑞宋没忍住被气笑,像是一个宽和的长辈:“倒是如你愿了。” 满满也笑笑,手不客气往他脚踝处也一划拉,像个懂事的晚辈:“劳您赞誉。” 看着瑞宋血淋淋的样子,陈三愿和扶光面上的情绪和满满如出一辙。 “满满,破阵!”陈三愿见月色已零落得差不多,对满满道。 瞧陈三愿像是还有话要同瑞宋说,扶光了然,拿起瓦盆往屋外走去,边走边喊:“满满,屋外敞亮些!” 待扶光和满满二人出去,陈三愿才伸手捡起瑞宋的铁剑,用剑压着他的肩头的伤口。 不顾他愤恨的面色,陈三愿福至心灵:“不过一半血,神官既想要,便先自己试试。” 瑞宋浑浊的双眼闪了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选择答话。 于是陈三愿笑笑,用剑割了他最后一处左手腕。 随即“哐当”一声杂响,铁剑掉到地上。 陈三愿转身迎向秋凉的月色,再不看湮灭在灰与夜中的良知。 己不至而欲他人。 神失其慈。 便当罚之。 第29章 我心有愧 “破!” 屋外传来满满的轻喝。 瑞宋动了动,掀开沉重的眼帘看去,入目却是一片黑暗。 陈三愿出去时带上了门,与满室尘灰一起,将他囚禁在了这暗色里。 瑞宋的意识逐渐放空,似乎轻轻松松便适应了这黑暗。 但他的感官却在墨色里变得无比厚重,被推攘着去追逐溢出的血液,又被牵引着汇聚、再开拓,直到与一点日光相遇。 瑞宋回过神来,看向日光的来处,是门板上的洞口。 那是他的铁剑与陈三愿的长枪合力,才铸就的一方小小天地。 瑞宋艰难地伸手探探,很凉。 不过是日头初升时的微光,暖不到人心里。 接着他难言的笑笑。 那般硕大的日光,这般破烂的小屋,太阳都吝啬得只肯给一块饼子大小。 —— 北巷,天边开始从墨色里变得清淡。 听到有脚步声响起,挽南迅速起身,一脚将越酌和瑞宋踹进巷子里。 接着回头看向开门的妇人,客气的笑笑:“何家大嫂,我需得两个斗笠呢,听闻你家手艺最好,便早早地候着了。” 妇人姓何,见惯了挽南这般早早来买货的人,笑着招呼挽南进屋道:“小娘子没瞧错哩,偌大官城,我家斗笠惯是数一数二的。” 挽南进了何家,拿了两个斗笠便付钱离开,出门一拐进了巷子。 借着日头初升的光亮,挽南才看清这小巷。 杂物颇多,后头也不通,平日里是无人会来瞎掺和一脚的,难怪越酌和瑞宋会选这里。 狄鹿一直醒着,在被绿意围绕着的圆圈里。 挽南没有说错,他的冰叶很不错。 于是这几个时辰里,这方小小天地里布满秋夜的冰叶,每一片都往他的身上割去。 口子很小也很浅,甚至许多没有渗出一滴血,只伤口在秋意里被冻僵,刮得人生疼。 听到脚步声传来,狄鹿动了动。 看见是挽南戴着斗笠走进来,他不由得刺一句:“神官也知道自己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挽南脚步一顿,摸摸斗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颇为自得:“还好还好!” 接着靠在一边,欣赏起狄鹿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果然还是我的冰叶使得好些!” 狄鹿正打算张嘴回一句,却忽地发现身侧的瑞宋有些不对,于是艰难的扭头看去。 只见瑞宋忽地坐起身,应该是分身归位! 狄鹿正欲使眼色告诉他眼下的处境,却发现瑞宋的面色难看得紧,竟更加惨白许多。 眼睛都还未来得及睁开便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整个人毫无意识,怕是受了不小的伤! 见此,狄鹿脸一僵,知道困兽之斗被破了。 索性不挣扎,他眼一闭,跟着瑞宋一起倒下去,直接破罐子破摔。 看了全程的挽南调整了一下斗笠,将其固定得稳当些。 最后伸出不秋戳了戳昏迷的瑞宋,挽南把小人得志发挥得彻底:“哎呀呀!伤可不轻呐!狄鹿神官不得搭把手?” 听到挽南的话,狄鹿眉头一抖,将眼闭得紧了些,不愿意搭理挽南。 挽南也不在意,不再逗他,眼里笑着,声里却发狠道:“诸位神官可想清楚些,白夜我不在意,织婆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一滴血也不留。” 说完不秋横扫一圈植株,惊起一阵锋利的冰叶刀往狄鹿和瑞宋袭去。 见两人身上都挂满了细口子,才满意地起身离开,往西巷奔去。 —— 日头越来越大,将人间普照得越发温暖。 陈三愿三人坐在织婆家里,反客为主的为自己蓄上三碗茶水。 看着他们跑进来,还自顾自喝起来的白夜扯了扯嘴角,还是客气道:“恭喜。” 听到这话,陈三愿端着陶碗的手拐了个弯,与白夜的陶碗一碰:“共贺!” 陈三愿喝完茶水,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先夺了他的视线。 身影利落、不拘束,拿着一根长剑大小的竹棒,像个侠客一般闯进屋内,又快速的锁定他的位置,朝他走来。 “阿南,这儿!” 陈三愿笑着迎向前,拉过挽南的手,拽着她往身旁坐下,像拴住了风筝。 见他们三人无事,挽南才松了一口气,舒心起来。 只回握了陈三愿的手,人跟着他坐下。 直到被取了头上的斗笠,还递了碗茶水在手边的时候,挽南忽地忍俊不禁。 她深觉自己方才的想法不对,应当是像风筝有了家。 挽南喝完水,就见陈三愿盯着她的脸看,像要戳出个洞来:“别看了,被冰叶划拉了。” 陈三愿正待张嘴问问是谁,就听到白夜道:“冰叶么,狄鹿神官惯使的。” 陈三愿没看他,只问挽南:“阿南可有馈赠回去?” 见挽南点点头,陈三愿才满意不再纠结。 扶光惦记着西北两巷去世的人,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便直接对着挽南状告白夜:“阿姐,第二重困兽之斗,他也参与了。” 挽南这才正视白夜。 一个年轻的小神官,一个不知道究竟搅弄官城多少风云的小神官。 “神官应当知晓,不该这样做。”挽南在敲打白夜。 白夜把玩着手里的木梭,不太愿意聊这件事。 半晌,他也只吐出八个字:“我非主谋,他等自愿。” 扶光被激得气性不小:“那般小的孩子流落街头,孤苦伶仃,你八个字便能打发了自己的错处吗?” 满满也赞同扶光的意思:“他等奉你为家宅之神,是盼着护佑安康,而不是做挥向他们脖颈的一把刀的。” 见他不言语,扶光更是替小五和阿牛不值。 少年的脸上全是愤慨:“直至如今,我都未见你面上有愧色。” 挽南和陈三愿沉默着,没有插嘴,也没有拦着。 世间有不公,当理。 少年有意气,不当抑。 许久,白夜起身。 他将木梭放到身后的供奉台上,眉目和木雕一般怜悯轻轻:“我心有愧,死亦不得宽。” 接着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对着自己的木雕竟像在忏悔。 “唯官城事了,我自下幽都以罪赎。” 第30章 法子 满满和扶光这才面色稍缓,不再揪着此事不放。 “你所求不过织婆,我等可解。”挽南出了声,看向正站着的白夜。 白夜转身坐下问挽南:“你会带织婆离开,永不回官城吗?” 见挽南点点头,白夜略微沉吟,像在思考挽南此话是否可信。 他随后又问:“那织婆的宿命,你作何解?” 挽南眼中的坦荡直逼白夜眼中的迟疑:“法子我有,不会告知你。” 白夜皱了皱眉,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么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不信你等。”白夜固执己见。 “织婆在官城数百年,宿命难消,你解决不了。”见他还是同样的态度,陈三愿不由得在一旁补充。 “我要知此般宿命轮回的缘由。”白夜没否认陈三愿的这句话,只换了问题。 陈三愿和挽南对视一眼,又心领神会的移开眼,只对着扶光道:“你同他讲讲。” 扶光眨眨眼,见众人都看着他,才清清嗓道:“六百年前,挽南神官与溯洄神官交战,溯洄神官陨,其弟溯游神官接其神职,又下世世不得善终之咒令,伤挽南神官亲友。” “织婆受你连累?”白夜听完听完眉头皱得更深,看向挽南的眼神颇为不善。 “是,受我拖累。”挽南坐正,直直看向白夜,没有回避他的问题。 看挽南坦然,白夜声里还是不满,只问:“织婆的血,鹊人氏么?” 陈三愿又给挽南倒了点茶水,回道:“是,所以你解决不了。” 倒完他看向白夜,直直表明态度:“织婆交给我等,是最优解。” 白夜不喜欢这话。 人人都说最优,那最差在何处? 给自己添了茶水,白夜面色不好:“神官既是来赎罪,此般态度合理?” 听出了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满满和扶光同时不满起来。 “少用你那五十步笑百步的语气讽我。”挽南嗤笑一声:“我赎罪不假,心也比你诚些。” 她端着陶碗的手轻轻一掰,陶碗便缺了一口。 挽南朝着白夜一弹指,褐色的碎陶擦过白夜的耳垂,给他添了血色。 逐渐有些不耐烦,她看着白夜的眼里带着危险:“若不是你与织婆有些情谊,这瓷片割的,就是你的脖颈。” 陈三愿看着挽南给白夜下马威,在一旁道:“织婆我等必要带走,你不允,我等也找得到。” 满满盯着白夜身后扎进墙上的陶片,不由得起身把瓷片拔了下来。 小小的东西完好无损的拿在手里,惹得她眼里尽是兴趣盎然。 比比划划,满满在一旁劝解白夜:“可你知晓的,他们也在找织婆,你一人耗不起。” 扶光见状,麻溜地蹭到满满身旁,手中是挽南喝完水的陶碗。 缺了一块竟然还能完好无损,二人被吸引得兴趣盎然。 运满满说完,他也跟着插嘴:“你可以不信我等,但论护得住织婆,也只我四人。” 白夜没搭话,他伸手往耳垂探去,却在半途中与一滴温热不期而遇。 垂眼看向自己的手指,猩红里泛着金光的血液有些吓人。 白夜两指搓了搓,血液在他指间被扩大、抹淡、干涸。 “我要一道。” 感受到指间的黏腻,白夜强忍着不适,没再不情不愿,转而提了个条件。 挽南总算有些满意,直接答应了他:“可,但织婆的位置要先给我等。探过无误,我自会破阵将你捞出来。” “吴宅。”白夜没纠结挽南的用词,直接便说了织婆的位置道。 白夜说得洒脱,扶光在一旁听着倒是不信:“你竟这般果决?” 白夜不屑的对扶光笑笑,为人倨傲:“我自创的秘法,没有我,你等就算找到了,也绝对解不开。” 见他这般狂傲,挽南也不再多言。 起身和陈三愿往门外走去,她在风里留下一句:“且等着,今夜见分晓。” 扶光和满满也赶紧追着他们走出去,一到门口,便见挽南将一个斗笠扣在陈三愿头上道:“你先带小光回归去来,我带满满去吴宅瞧瞧。” 陈三愿还没说什么,扶光就从后头嚷嚷起来:“阿姐,我也要去,我倒要瞧瞧他那自创的秘法究竟有多难解!” 挽南看满满也没什么意见,于是对着陈三愿点点头,让他先走,最后才慢悠悠地带着满满和扶光往巷口走去。 屋内,注视着他们离去的白夜缓缓起身。 打水洗掉指间的血渍,腥味弥漫在鼻尖,连番呛得他脑子发懵。 过了会儿,屋内的腥味散得差不多,白夜的鼻尖才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于是日头微微探头探脑的屋内,白夜诡异的笑笑。 转身看向挽南一行人离开的方向,他眼里泛着幽光。 嘴上既不留德,便吃些苦头。 第31章 天官赐福 西巷里,日头一点点的攀升,还算有些早。 挽南三人正往外走着,就见几个稚童相约着往一间破屋走去。 本也没什么,稚童游戏,最是合理不过。 可他们去的,偏偏是昨夜扶光和满满去过的那间有阵眼的屋子,里头还供奉着挽南的木雕神像。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颇有些头大。 还没来得及跟挽南说一声,二人便急急去追那群稚童。 既怕瑞宋的分身还在里头拿着铁剑乱戳,又怕昨夜血淋淋的画面让一群稚童惊慌失措。 扶光眼尖,先瞧见了阿牛和小五,于是大声地叫道:“阿牛!等等!” 谁知阿牛一见是他们,赶紧让小五他们待在原地,反而惊慌地朝着他们跑回来。 拉着他俩往角落处去,阿牛道:“阿兄阿姐轻声些!可莫把那些邻里吵醒了。” 扶光脸一僵,给了他一巴掌后指着那间破屋:“大清早你们约着往那儿去干嘛?” 满满面色严肃地点点头,也十分不赞同:“阿牛,你们不该来此处。” 阿牛不懂,有些愣怔,问:“为何?我们日日都去的。” 扶光一听就更是头大,不由得问:“知道那里头供的是谁吗你们就去,知不知晓求神拜佛是有章程的,万一是尊吃人的野神又待如何?” 阿牛的脸上没有惊慌,反而耐心点点头,跟他们解释:“知晓的,供的是挽南神官。” 听到阿牛这话,满满正欲张嘴的话一下被梗在喉咙里,硬生生转了个调子问:“你知晓?” 阿牛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知晓的,是我请回来,只能我们年岁小的拜,供奉已有三年,说是机缘到了,神官便能听到祈愿,我们便能神官庇佑了哩!” 扶光和满满被他这个消息炸得脑子发懵。 原以为是官城小神官用来作些妖魔鬼怪的,没成想是眼前这个才及他们腰身高的娃娃弄出来的。 扶光缓过劲来,总觉得此事怪怪的,转身回去寻挽南,打算让她来瞧瞧。 满满则留在阿牛身边,一边看着那群孩童不让进去,一边想着昨夜的事儿。 她不放心地指着门上的破洞对阿牛叮嘱:“还是不该进,谁晓得里头有没有成了精怪的大老鼠。” 没成想这话也没镇住阿牛,阿牛转了个圈对满满宽慰道:“阿姐放心,我们今日已进过两次了,没事儿哩!” “已进了两次!?!” 满满堪称尖叫的声音刚响起,又被阿牛拉住嘱咐:“阿姐,轻声些!” “无事,可让他们进。” 挽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满满回头,确定挽南说的没错,才放下心来。 她阿牛道:“那便去,注意些,别摔着。” 阿牛不太懂他们的眼神官司。 瞧着时辰耽搁许多,便向挽南三人行了一礼,赶紧唤着在一旁好奇地盯着他们的稚童准备进屋。 满满和扶光忍不住先去给他们推开了门。 门一开,阳光便被放进去,照得屋内清晰可见。 见里头没有什么惨烈的血迹,扶光和满满才微微放下心来,侧身退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瞧他们小小的身体跨过门槛都费劲,还有模有样地冲着神像跪拜,嘴里喃喃着愿望。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憋着嘴角往下压。 默契地离远些,二人朝着挽南走去,留给他们一些小秘密。 挽南问:“我的神像?” “阿姐你怎么知晓的,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扶光有些疑惑。 挽南指了指耳朵,听见耳朵里传来一声稚嫩的“保佑我日日刷碗!”,眼里全是笑意:“听到的!是我的小信徒在许愿呢!” 满满了然,见挽南那样就知道她听到有趣的事情。 想到那些个比门槛高不了多少的稚童,她声里全是笑意:“昨夜问话,那位瑞宋神官说是游吟山来人供奉的,现下看来,是游吟山寻了小阿牛,让稚童供奉。” 听到这话,扶光恍然大悟:“西巷的生机,莫不是就是此处?” 挽南想了想,听着耳朵里传来的愿望,笑着道:“应当是了,生命,生灵,再求一神官赐福,便也算得生机。” 满满难得的有些不可思议:“三年前,游吟山竟到此地步?” 挽南笑笑,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与有荣焉:“你阿无姐姐,断然是有这些本事的!” “诶,他们出来了!”扶光看见他们出来,不由得出声。 阿牛年岁大些,拉着小五和一众小萝卜头们鱼贯而出。 歪七扭八的对挽南三人行了个礼,他们接着便准备散开。 “我略通些修道飞仙之术,看你等有缘,给你等赐福可好?”挽南轻声问这些娃娃。 小萝卜头们不懂,眼里全是好奇的懵懂,隐约知道这是在问事情,不约而同的看向年岁大些的阿牛。 阿牛的手心紧张得冒汗,却又拿不定个主意。 他不由得看向扶光和满满,见二人笑着点头,于是才看着挽南,眼里亮晶晶的道:“求神官赐福。” 挽南挑挑眉,她并未表明身份,这一声神官,倒算是歪打正着了。 扯下腰间团团的桂花结,散开各自往他们眉心处一点,一道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 挽南道:“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阿牛定定的看着挽南,斗笠打下的阴影覆了她半张脸,面上却尽是温和坚定,看向他们的眼里暖意融融。 阿牛回以憨厚的笑意,觉得身上很暖和。 挽南没有在垂怜他们如今的不幸,反而像是给了种力量抗衡日后的苦楚。 “走。” 赐福完挽南就带着扶光和满满离开,在小信徒的眼里越走越远。 第32章 点醒 “摆弄了一夜,总算是出来了。” 跨出西巷,看到岔口那棵大树的一瞬间,扶光才松懈下来伸了个懒腰。 满满笑笑,看他浑身是小洞的袍服:“倒弄得你像是去渡劫了一般。” 挽南看他袍服上此起彼伏的洞眼,跟着满满打趣扶光:“心眼子不够,洞眼子来凑凑数么,也勉强是可行的!” 扶光才不理她俩,道了句“讲不赢你二人!”,便兴冲冲的往远处的一个烧饼摊跑过去,一边跑一边还对着挽南和满满叫唤:“阿姐你们快些来!” 挽南和满满无奈的跟上,却在从大树旁擦过的一瞬间不自在的伸手摸了摸脖子,两指一捻,好似揪起了一根蛛丝。 满满搓了搓手指,感受到小小的蛛丝在指间变成一团,凝眉问道:“阿嫂,夜间蜘蛛会织些蛛网,这算么?” 挽南将手指往上举起,借着日光细细打量一眼,才发现这东西泛着金色的流光,被她揉搓了这么几下,竟还未断开! 接着眉目一凛,往满满身上一抓,清了她身上的蛛丝。 她回头看了一眼西巷,发现整个西巷都已经被这样的蛛丝笼罩。 满满在挽南眼中看到了不妙,赶紧去将扶光扯了回来。 扶光还未想明白为什么被扯了回来,就见挽南往他身上胡乱一抓,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挽南抓完了扶光身上的蛛丝,才对他二人道:“这里刚布了第三重阵法——蛛网。” 扶光率先开口:“就知晓那白夜没多少好良心。” 满满想了想,道:“蛛网,以夜间蜘蛛所织就之蛛丝而固型,徇万物定律,加持术法以围人。” 挽南在一旁忽地想起了什么,看着西巷的蛛丝,对满满眨了眨眼:“你阿兄还未出来。” 满满顿解其中意,在扶光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便先拽着他离开。 人摇摇对挽南挥手:“阿嫂,你且去寻阿兄,我二人不给你添烦扰。” 扶光也回过味来,连连点头:“阿姐你快去寻阿兄。” 于是挽南将满满和扶光留在原地,瞬间往西巷跑回去,准备去找陈三愿。 谁料不用她去寻,不过才跑到西巷半道,便看见戴着斗笠的陈三愿急匆匆地从另一头寻来。 两人看着对方,没由来的相视一笑。 陈三愿脚步轻快地往前拉住挽南,正了正她跑急有些歪掉的斗笠问:“将计就计么?” 挽南这才发现他袍服上也有几个破洞,用手指戳了戳,有意趣的笑笑:“你又猜到了。” 陈三愿看她戳得兴起,反而道:“坏了,阿南得买新的才行。” 挽南这才想起来什么,笑眯眯地伸手摸向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金元宝在他眼前晃晃:“都给阿愿买,十套亦不足。” 陈三愿这才满意的笑笑,眉眼间都是理所应当问:“哪里来的?” 挽南将金元宝装进荷包里,道:“有个叫越酌的小神官。” 想起越酌那满身宝气的模样,挽南有点酸:“像个善财童子。” 听到是官城的小神官,陈三愿了然,拉着挽南到阴凉处:“阿南猜猜,满满和小光,会是谁?” 挽南没回答,只看着陈三愿:“一起猜猜?” 陈三愿直接摇摇头:“你不猜我也知晓,定然是小光。” 挽南嘴硬道:“我可是使眼色给满满看的,满满定然懂。” 陈三愿才不信她这个邪,直接道:“满满懂了,定然会事事挺身而出;可小光虽钝些,却一定护着满满。” 他随即摊摊手:“非小光不得解。” 挽南饶有趣味的围着陈三愿转转:“哎呀呀,你怎么事事猜得如此精准?” 接着脚步一转,出了阴凉地往西巷深处走去,道:“那你不若也猜猜,我现如今要去做什么?” 陈三愿赶忙从身后阔步跟上,这次更嘴欠道:“十套亦不足么,我记得的。” 挽南停了脚步,转身好笑的给他两巴掌:“十掌亦不足还差不多!” 走着走着挽南和陈三愿就到了织婆家门口,看到了站在门口等他们的白夜。 两人没看他一眼,直接便入屋坐着。 本想喝两盏茶水,却发现茶具被人收走了,只得遗憾的放下手。 白夜走进来,对空荡荡的桌子视若无睹,也不在意他们的态度。 他直接问:“神官满意么?” 挽南没发话,陈三愿倒是在一旁不满意了:“茶水都不给一口,满意些个什么满意?” 白夜一噎,不想揪着此事不放,只看着挽南,等她的答复。 谁料挽南也看着他,不肯言语,眼中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白夜只得愤愤地起身,长凳划过地面,发出好大一声,直接宣泄主人的不满。 “砰!” 一套茶具甩在桌面上,挽南才伸手给她和陈三愿倒了两碗茶水。 就是还未入口,就先听到白夜阴阳怪气:“也不怕我毒死你们。” 挽南手没停,将茶水咽了下去才道:“神官惯使大手段的,哪里瞧得上这种。” 陈三愿也喝了茶水,接了白夜上一个问题,冷笑道:“神官心不诚,这样溜我等来回,有意思么?” 白夜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像是掌握了主动权:“可你们的确回来了。” 挽南瞧着他另一边的耳垂笑得危险:“消息是你递出去的。” 白夜不惧挽南的目光,反而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可怪不着我,我只是好心点醒他们一下——既然织婆可用,那与她是血脉至亲的你们,自然也可用。” 说着他看向陈三愿:“你身上有他们下的蛛丝,带些许甜味;你所过之处,会引得满城的蜘蛛都为你织就一场天罗地网。” 顿了顿,白夜又笑笑:“想来一开始是为了抓你们给溯游神官交差的,没成想有这般妙用,倒是合宜!” 陈三愿满不在乎,转头看向挽南:“听着有些怪怪的。” 挽南点点头:“满城的蜘蛛,确实是有些莫名其妙。” 白夜见他们不在乎,收了笑意,面色有些不好看,强调道:“我要出困兽之斗。” “就这么想出去,一刻也等不得?”挽南听他这话,有些意外。 白夜不答话,眼里的态度分明。 挽南沉吟片刻,道:“可。” 说着手里的细绳直接将白夜捆住,拿着不秋下意识地想往他的手腕脚腕划去。 挽南看着他愤恨的目光,尴尬地把不秋收回来。 看来太顺手了也不是好事啊! 瞧白夜火气的目光就觉得讨嫌,挽南直接冷笑道:“我莫不是脾性太好?” 手里的不秋换了个方向划过他的另一道耳垂,凝起豆大的血珠。 “既敢坑我一把,就收好你这不情不愿的面色,我瞧着心烦!”挽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陈三愿看着这局势,还好心地劝劝白夜:“左右你也如愿了,少出些幺蛾子为好。” 白夜听着幺蛾子三个字,面色难看得紧。 要不是落于下风,恐怕实在是按耐不下心中的忿忿不平。 见白夜老实多了,挽南对陈三愿道:“我先带他回归去来,你去寻满满。” 陈三愿点点头,没有多言语,迅速起身去寻满满,几下就消失在挽南的视线里。 第33章 小农 挽南这才站起来,走向白夜的木雕神像,拿起他早先放在供台上的木梭。 随即她面色一发狠,木梭狠狠刺向木雕的心脏。 于是顺理成章地,从心脏开外,无数裂痕瞬间蔓延到木雕全身。 瞧着木雕居然未破,挽南稀奇的咦了一声。 手重新高高举起,她直接无视身后传来的一声闷哼。 接着第二下狠狠刺下,木雕才终于四分五裂开来。 困兽之斗,破! 见事了,挽南这才收手。 一回头就见白夜晕倒在桌面上,面色惨白,脑门上尽是细密的汗珠。 挽南见状轻啧一声,看着手中的木梭,她面带嫌弃。 早知道就不用这般粗暴的法子,人晕了委实太过麻烦。 另一头,满满和扶光看着眼前大白日还周身宝气的人,眉目冷峻。 “蛛网是你布下的?”满满按着腰间的弯刀问道。 “是我,我叫越酌,是这官城的小神官。”越酌不知从哪儿拿了把蒲扇,一扇一摇道。 扶光可不管他是什么神官,扯了腰间的荷包,摸出弹珠捻着,对满满道:“直接动手。” 他话音刚落,满满便先一步拔了弯刀冲出去,速度极快,直接往越酌面门刺去。 虽被挽南收拾了一顿,越酌倒也没废,扇子一挡便迎下了满满的攻势,你来我往的打了起来。 见二人打得不可开交,扶光忽然恶趣味地想起陈三愿给挽南的小玩意还在他这。 于是便直接解下腰间的口袋,一敞开口,口袋中的碎掉的蜡和棒芯便自发合在一起,成了一根自燃的冥烛被扶光拿到手里。 接着他便拿着冥烛冲上去,专门往越酌身后甩些蜡油,还见缝插针的弹几颗弹珠。 待发现弹珠和蜡油弹到手腕与脚腕,越酌便会忍不住瑟缩一番时。 扶光挑挑眉,索性扔开手中的冥烛不用,果断抬腿摸出不惯用的短刀。 趁越酌被满满缠着不备,便一个下腰划了他的脚腕。 新伤叠旧伤,越酌的面色难看起来,当即朝满满和扶光扔出几个金元宝。 满满和扶光被扔得一懵,不懂他这是什么招式。 二人略微迟疑一下,还未来得及跑开,便听到那几个金元宝在他们眼前炸开,空气里溢出金色的浓烟。 扶光暗道一声不好,只来得及冲向满满的方向把人推出浓烟,便一下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陈三愿来时,整个巷口只有满满一个人。 弯刀还被她拿在手中,发丝也有些凌乱,像是刚刚跟人打了一场。 听到脚步声,满满看向陈三愿,眼里有难言的不痛快:“阿兄,他被带走了。” 陈三愿点点头,帮着满满把弯刀回鞘:“他知晓轻重的,你莫要自愧。” 满满有些晦涩:“阿嫂走时给我使了眼色的,将计就计么,我晓得的,可他明明一开始什么都不懂。” 陈三愿知道满满在想什么,道:“他虽钝些,但惯会护着你。” 满满想了想,想张嘴却又无从辩驳,她知道陈三愿说的没错。 陈三愿看满满的眉头还未舒展,像是陷入迷瘴,不由得道:“我与你阿嫂清楚的,不用担忧。” 接着他又解释道:“白夜首鼠两端,非可信之人。可织婆他们都只要一半血,却千方百计的想留下白夜。” 满满听懂了,补了陈三愿的未尽之意:“所以需要一个人,不能是你和阿嫂,因为你们够强,他们不会信;所以只能是我和小光。” 陈三愿耐心的开解这个妹妹:“不是你们,是只能是小光,他的钝,他的意气,都注定他是最值得他们相信的。” 说罢他无奈点点满满的脑门:“让你闲时别惯着他,出个门时时被人小觑,谁都乐意挑拣他下手。” 满满了然,却又不服气。 柿子总是挑着软的捏。 那硬的怎么办? 难道不当柿子了? 知道此事不是她能决定的,满满踢飞脚下的小石子,转而答道:“他短刀使得不错,一惯藏着的。那冥烛也不错。” 陈三愿点点头,带着满满离开,话里话外都让满满安心:“你阿嫂早就把小叶脉扔他身上了,一直跟着的。 “若是实在不行……”陈三愿对着太阳比划一下,像在射日:“赳月还在他手里,指不定谁伤谁!” 听到赳月满满有点恍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三愿说的是什么。 随即她便是诡异的一笑。 扶予阿姐的赳月,素有三界最强弓箭之名。 一出即见血,六百年过去,还没有一把弓箭可出其右。 日头愈发旺盛,满满跟着陈三愿,兄妹俩如出一辙的摇摇晃晃回客栈。 —— “咕~咕咕~” 鸟叫声响起,四下无人的旷地更衬出夜间的静谧。 “那人怎的还不醒!?!” 越酌越想越不得劲,气呼呼地往桶里舀出一瓢水。 “哗啦”一声响,颇有些火大的将水扬到远处的小树苗上,噼里啪啦的造就一场绝唱。 “轻些!刚植好,莫要冲歪了!” 越酌刚洒完,手就被狄鹿“啪!”地拍了一下,还附赠上些许黄泥。 这话说得越酌一惊,赶紧上前去踩两脚树苗周围湿润的泥,生怕这东西变得歪七扭八。 瑞宋看越酌手忙脚乱得不成样子,笑笑先刮了草鞋上的泥。 最后他才坐着锤腰道:“我瞧过,他有心结难消,恰好被你的金宝困住了。” 说话间他抬头看看月亮,沧桑的面孔被打上月光:“应当也快了。” 越酌撇撇嘴,去帮狄鹿扶着树苗,让他安心铲土:“多大点年岁心结难消!” “挽南神官他们,竟也不来寻。”狄鹿一语中的。 “还扣住了白夜。”越酌在一旁接话。 “首鼠两端,那是他应得的!”狄鹿想到白夜模棱两可的态度,冷冷道。 越酌点点头,对这点颇有些认同。 瑞宋捶够了腰,正瞧着眼前煮茶的小罐咕咚咕咚的冒起大泡。 听到狄鹿和越酌的话他也不置可否,只伸手将小罐挪开些,避开猛火:“挽南神官在等我们去寻她。” “寻她做什么?”土填好,狄鹿就将工具放到一旁,洗了手朝瑞宋走过来:“用那个叫扶光的小子作筹码,随后换白夜给我们?” 瑞宋摇摇头:“白夜才是筹码,扶光不是。” “若不是怕白夜带着织婆跑了,我等也不会一再在挽南神官面前强调非白夜不可。” “而如此这般,挽南神官必定扣住白夜,虽你我受制于人,但总归没让他溜出官城。” 瑞宋倒了三杯茶水,看着杯中微漾的涟漪:“那扣住他,我等就必有去寻她的那一日。可扶光不一样,他手上的弓箭就注定他不是筹码。” 听到弓箭,狄鹿的眼里闪过兴味。 瑞宋就是想忽视,都实在躲不过他眼中的跃跃欲试。 “真是赳月弓?”狄鹿兴趣盎然。 瑞宋将茶水递到狄鹿手中,微烫的杯壁碰上刚碰过凉水的手,蓦地让狄鹿的脑子清醒了些。 “所以我们动不得扶光,挽南神官一开始便知道。”瑞宋在提醒狄鹿。 越酌听到用力踩了两脚泥:“难怪抓得那般容易,那一副舍生忘死的模样做甚!” “扶光既不是筹码,权衡时我等便输了先手,那要寻她做甚?”狄鹿看着火炉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 “神官要织婆,且她不信白夜,所以宁愿和我等共勉。”瑞宋淡淡出声。 见越酌和狄鹿都停下来看向他,瑞宋浅酌一口茶水,恰到好处的微烫让他心中熨帖。 “他们是鹊人氏的消息,是白夜透给我等,他指望着三点。” “一是指着我们稀里糊涂地抓了扶光顶替织婆,免了织婆的苦楚;二是扶光若死了,就可引着挽南神官将我等宰了,官城诸般事便也随他说得模棱两可;三是指着完成溯游神官的命令好逃出生天。” “毕竟,若是挽南神官六百年还不知悔改,又宰了我等三位神官,上庭便容不下她了。” “我就知晓白夜没安多少好心眼!”越酌看着他辛辛苦苦种起来的小树苗,气得发力将泥踩得更紧实了些,恨恨道。 狄鹿放下茶杯,不自觉地垂手凝起捏起一片冰叶,纳罕道:“可她不肯给织婆的血。” “得逆回去想。”秋夜寒凉,瑞宋正对着火炉伸手取暖,听到这话将手翻了个面,露出其间岁月的沟壑。 “都是鹊人氏,她说不肯给织婆的,又没说不肯给他们的。” 越酌恍然大悟,浇了水赶紧跑过来,眼里带着不可思议:“所以她肯给我们血,但要我等找织婆,而那扶光,则算是个中人?” 见瑞宋和狄鹿点点头,越酌瞪大了眼,撑着头喃喃道:“太难想了,要长脑子了么?” “扶光约莫要醒了。” 狄鹿见他好笑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盯着他做这作中人的事宜,别出了岔子。” 越酌点点头,直接应下这件事。 囫囵个地喝了口微烫的茶水,他人便直接乘着月色跑掉,马不停蹄地往官城内去。 天空是灰色的,月亮往西斜,一壶茶尽。 越酌走后不久,瑞宋和狄鹿也收拾东西往官城去。 佝偻的人提着小炉,直挺的人扛着农具。 路上遇些个星夜兼程的卖菜翁,谁都愿得赞官城一声小农兴安。 第34章 醒了 晕了很久,扶光的意识渐渐回笼。 手脚被绑得发僵,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 扶光不由得坐起身来,一扭一蹭间只摸到满手的灰尘。 嫌弃的往衣服上擦擦手,扶光弯了弯腿。 短刀熟悉的触感没有传来,一时间令他有些沉默。 这是掉的第几把了来着? 过了好一会儿,扶光才认命的叹口气,没劲的往地上躺下去。 躺得快要睡着时,忽地觉得脸上有细丝划过,他耸肩蹭蹭脸。 灵光一闪陡然坐起,扶光不确定的问:“小叶脉?” “……” 正当他想重新躺回去时,手上才迟钝的传来蹦蹦跳跳的触感。 接着都不用扶光说,小叶脉便自觉穿梭在捆着他的绳结中,没一会儿就把绳子解开。 扶光活动几下手腕,才伸手把眼睛上的布扯开。 看着窗棂处透进来的月色,他才发现天居然又黑了。 摸着下巴继续沉默,扶光在复盘。 这么久,应该不全是困的? 随意的撇开眼,扶光接着把脚上的绳结解开。 解开后猛地站起来拍拍灰,将绳子对着月色一看,随即他脸色一黑,直接扔地上。 扶光整个人气急败坏:“瞧不起谁呢他们,绳子都舍不得加持些术法,还系个活结!” 小叶脉在一旁看着,不太懂扶光的意思。 它干脆爬到桌上的盆栽里,又锲而不舍的上了棵枯败的枝桠。 扶光发了一把没意思的脾气。 想想觉得应该走了,他伸手揪起小叶脉就准备离开,谁知脚下哐当一声,先踢了个出人意料的东西。 扶光蹲下身,借着月色戳戳这上好木头的雕出来的实心神像,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他好像知道这是哪儿了。 鼻尖传来一点淡淡的香火味,门外有人影跟着婆娑的树影重叠起来。 扶光挑挑眉站起身,又将小叶脉扔回桌上的盆栽,还顺手拔走了棵枯败的枝桠。 越酌推开门就见扶光正正对着他,将将跨过门槛的脚步不由得一僵。 只见扶光左手举到眼前,大拇指和食指张到最大的限度,他的右手则拿着一根枯败的枝桠悬在左手之上。 整个人眼里都闪着微光,活像在弯弓搭箭,瞧从哪头射他更精准些。 “……我等可与挽南神官合作。”扶光的蓄势待发让越酌忍不住先发声。 扶光神色未变:“我不信。” 越酌不可置信地往屋内走了两步,惊起些灰尘:“我并未诓骗你。” “咻”地一道破风声传来,一根枯败的枝桠像箭矢般射进越酌脚下的地砖,重重地破开一道口子。 扶光见射出的枝桠将越酌逼得退回原位,又扯了根枝桠搭在手里:“证据。” 越酌靠在门边,盯着那差点扎废他脚掌的枝桠瞧个不停:“没有证据,你可自去询她。” 过来好一会儿,越酌没听到扶光的答话,于是抬头看他。 不出意外地接收到他看傻子一般的目光。 扶光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越酌有些头疼,他试探着让开路:“要不你此刻便去?” 两人一度僵持,门内与门外,两种心态。 直到天色灰蓝,颇有些澄澈。 第三道声音从越酌身后传来的时候,才破了这僵持:“你们是鹊人氏的消息,是白夜透给我等。” 狄鹿一脚踏进屋内,拔起那根扎入地面的枝桠道:“他无意助你们寻织婆,所以挽南神官故意放你被我等绑来,是以你为契,让我等替你们寻织婆。” “不用白夜我等也寻得到,为何非你等不可。”扶光摆明不信这说辞,冷冷道。 “单枪匹马何以匹敌众志成城?”狄鹿有些倨傲:“这官城,没有人比我等更熟悉。” “可你等,”扶光咬牙切齿:“要织婆的血。” 越酌躲在狄鹿身后轻嗤一声:“白夜还不是要,不见你拿这破箭指着他!” 扶光的枝桠瞄向越酌,嘴过的比脑子快道:“他起码是织婆血亲,再不济也比你等心诚些!” 听扶光这话,狄鹿和越酌迅速对视一眼,皆在其眼中看到震惊。 狄鹿反应快些,指着角落的绳子先稳住扶光:“普通的绳子,活结,一般的屋子,锁我等都没上。” “最重要的是,”狄鹿看向扶光的手,像看见了一张蓄力的弓:“有赳月这把弓箭,我等动不了你。” 他话尽,越酌见扶光的脑子总算装了些该装的东西,不由得哼哼道:“识人不清,明明还是我等心诚些!” 扶光没理他,枝桠瞄向地上白夜神官的神像。 他的手筋鼓起又隐于皮下,一拉一放间,砰的一声,白夜的神像炸烂在地面。 满意地收手,扶光对着他们道:“姑且信了。” 转身拽起蹦得欢快的小叶脉,他踩着神像散碎的木块走向门边, 擦肩而过时,扶光还得寸进尺地笑笑:“劳驾让让。” 待走远蹿到吴宅那间放香烛纸钱的屋子,确定没人追上来后,扶光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了些。 的确,此处是吴宅,他被绑也确实如狄鹿所说的那样,有如游戏一般。 扶光有些落寞地坐在箱子上。 可晕倒后脑中的一切,也让他知道,除了阿姐阿兄和满满他们,官城谁都不可信。 天光越发大亮,扶光按捺下心中的不适。 正准备起身回客栈找挽南,他才忽地注意到身旁的小叶脉蹦得越发着急。 “……你莫不是,带着话来的?” 扶光想着它方才和现在都锲而不舍的蹦着,像是在引他注意的模样,后知后觉地问。 听他这话,小叶脉忽地瘫倒,似是终于完成使命一般,没气力地倒在箱子上歇息。 扶光心虚的摸摸鼻子,不确定地问:“还真是如他们所说一般呐?” 小叶脉的叶蒂艰难地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扶光将小叶脉拎到手里放着,看它这副惨兮兮的样子问:“那我带你先回去?” 谁知小叶脉努力撑着站起来,然后费劲地爬到扶光耳朵上,一副好兄弟的样子拍拍他的头。 扶光:“……” 看小叶脉蹦蹦跳跳地从门缝往外挤,扶光沉吟片刻问:“你走我不走?” 接着他又震惊道:“你才是传话的!?!” 小叶脉回以他极其丝滑的溜地挤出门缝的背影。 “唉!” 扶光看小叶脉走得毫不留恋,用手指戳了戳衣服上破破烂烂的洞眼,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第35章 桂花与柑橘 晌午的官城很热闹。 秋意没有如夏日那般肆掠张扬,多是些平和的凉爽,惹得人人都爱出来走一趟。 陈三愿站在二楼的窗台往下看,挽南和满满正在跟卖花女买新折的桂花。 二人付了银钱也不动,细细的挑两束绵绵的金桂别上发梢,才晃悠悠地回客栈。 陈三愿鼻头动了动,一呼一吸里都是桂花的清浅,只觉秋意好香。 没过多久,挽南和满满上了楼,一个提着盛放的桂花,一个提着饱满的柑橘。 推开门,满满看陈三愿正在往桌上铺上白布,顺势便提着桂花倒在上头,散开满室桂香。 “阿兄,我和阿嫂回来了。”满满张嘴跟陈三愿打招呼。 挽南也从后头关了门,将柑橘放到一旁后,她走到桌前拿起一株桂花。 还没凑近鼻尖,馨香便已扑面。 把花递给陈三愿,挽南笑意盈盈:“阿愿,桂花结没了。” 满满在一旁附和:“阿兄,这次我也要。” 陈三愿没好气地接过挽南手里的桂花:“天官赐福不给我,倒还找我要东西。” 挽南眼里漾起笑意,指着自己颇为自得:“这般大的福气在你眼前,你还贪求个什么!” 陈三愿不吃她这套,伸手指着那篮子柑橘,张嘴指挥挽南:“我要吃两个。” 知晓他的意思,挽南忙不迭的又抓了把桂花塞到他手里,语气轻快:“我这就来!” 满满见挽南和陈三愿这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样子,自觉地用脚勾着凳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面。 不防又忽地被陈三愿甩着桂花点点脑门,桂花味在呼吸间漾开。 “想要也动动手,你阿嫂不会弄,你还不会么?”是陈三愿在说话。 满满打着哈哈,手老老实实地挑起来:“那不是没阿兄做的精致么。” 于是归去来客栈里,陈三愿和满满勤勤恳恳地挑拣桂花。 挽南则拿出几个柑橘轻抛到瓷盆里,荡出飞溅的水花和层叠的涟漪。 于是瓷白的盆,透明的水,橙色的柑橘,携手相和起斑斓的醉意。 接着在涟漪泛滥里,挽南伸出手轻轻的揉搓,竭力洗去些灰尘。 搓完又匀起些水浇到橘皮上,水声在桂花味的屋里响动。 一场简微的瀑布在喧嚣,屋内弥漫起恬淡的微醺。 洗净的柑橘被挽南放到帕子中滚上几圈,擦干水后才放到瓷盘中。 挽南端着柑橘走过去,见一小篮子的桂花已经被陈三愿和满满挑拣得差不多,便拿了个柑橘给空出手的满满,声调轻轻:“满满尝尝,洗净了的。” 接着又放下瓷盘,乖觉的伸手拿起一个柑橘剥开,橘味的清香与桂花的馥郁在空气里碰撞。 掰好后挽南也没吃,老老实实地将橘子放到正眼都不给她一个的陈三愿嘴边:“给脸尝尝?我已然剥好了!” 陈三愿这才看她,张嘴吃了橘子,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溢开,让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很清甜。” 挽南识趣的又喂了他一块:“专门同满满去给你买的,秋日里食些清甜的柑橘,总是极舒坦的。” 陈三愿挑挑眉,不看满满都知道她这话有水分:“少诓我!” 挽南不置可否,但嘴更硬:“白夜就没这待遇,还捆着呢!” 陈三愿想到被捆着晕了两日还没醒的白夜,气极的笑笑:“你就总糊弄我你!” 接着又将手中做好的桂花结施了个不枯败的术法,拿在手中一摇一晃,冲着挽南笑笑。 看到做好的桂花结,挽南眼里精光一闪。 手中的橘子全塞给陈三愿,她将桂花结揪到手里看看,随后才满意地挂到腰上,像得了极大的宝贝。 陈三愿吃着橘子,看她这样心满意足,不由得放了块橘子到她嘴边:“是真清甜。” 挽南被甜的直摇头,声里全是赞叹不已:“早知便多买些。” 看着他二人你来我往一番,满满吃着橘子看得起劲。 听挽南这样说,感受着齿间的清甜,满满跟着点点头:“是可多买些。” 挽南满足的又拿起一个开始剥,嘴里总算谈正事,对没出客栈的陈三愿问:“小叶脉还没回来么?” 陈三愿摇摇头:“越酌飞升前是名门望族子弟,家财万贯,宝气亨通。因而他有一种法器,名唤金宝,与蛛网困身不同,此物炸之有黄烟,困心。” 满满在不自觉的蹙着眉猜测:“两日还不醒吗?” 挽南扔了块橘皮在桌上:“今日该醒了,那金宝,最多也就困两日。” 说完她吃了瓣橘子,看着满满:“他的心结是阿予。官城事了后去一趟卫国洄城,便该去大疆的溯城寻阿予,莫要忧心。” 满满听完没有松快:“阿嫂,那日我与小光出来探消息,听人说大丰与大疆边境又有异动,扶予阿姐那边……” 不同于满满的担忧,挽南和陈三愿倒是很安心:“大疆军队骁勇,阿予实力强悍,不会出事。” 满满捏着橘子的手这才一松,将橘子放到口中,转而问道:“那白夜就那般晕着也无事吗?” 想起捆着晕了两日的白夜,挽南无所谓地摆摆手:“无事,他居心叵测,晕着比醒着好。” 叹了口气,她又嫌弃地补充:“本还想做样子去找找小光诓诓他,孰料他这般经不住,破个阵而已,晕了两日还没醒。” 陈三愿跟着点点头,教训起满满:“困己的这类困兽之斗,需得以自身相关之物为阵眼,他敢这般做,却经不住这苦果,你莫要学他。” 满满点点头,忽地瞥见小叶脉乘着风从窗口飘进来,歪歪扭扭的快掉进挽南方才洗果子的水里。 满满眼疾手快的起身逮住小叶脉,免了它水患之苦,又将它冲着桌上零落的桂花枝扔下去。 看它倒在桂花枝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挽南拿着一瓣橘子逗它,把它逗有劲头后又一嘴吃掉。 小叶脉:“(°ー°〃)” 陈三愿看不过眼,从挽南手里拿了瓣橘子给小叶脉,问:“见到小光了?” 小叶脉哼哧哼哧地抱着橘子开始啃,啃完才传达起扶光那边的意思。 看它一番表演,挽南才满意地笑笑:“活了几百年,脑子还挺好使。” 挽南拿了两个橘子给满满:“去吴宅与他们谈谈,也瞧瞧小光,让他近日别回来,和瑞宋他们一道,好好把织婆找出来。” 满满接过橘子:“阿嫂,那血?” 挽南指着陈三愿狡黠的眨眨眼:“你阿兄不也应了给你桂花结,柑橘都吃了三个还没做出来。” 嚼着柑橘的陈三愿脸一僵,对上满满无辜的眼睛。 咬咬牙,他把手中的橘子放回瓷盘。 见挽南笑得花枝乱颤,陈三愿索性直接抢了她的橘子一口吃完,才满意地拿起桂花开始弄第二个桂花结。 听懂挽南的意思,满满果决地拎着小叶脉离开。 她走时还不忘提醒陈三愿:“我歇会儿便回来,阿兄可得记着我的桂花结。” 第36章 流浪 满满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直至渐行渐远。 陈三愿出神的看着手里的桂花,有难言的愧疚之情:“我若是三百年前细心些,也不至于让小光身子受损,还起那般心结,又让满满这般怔忪,有些患得患失。” “当年我与阿予都不在,你与扯呼自身难保。”挽南晃晃脑袋,接着又迎上他的眼睛,给他些安心:“莫要自愧。” 陈三愿喃喃道:“满满和小光将彼此看得极重。” 挽南了然:“你怕六百年纠缠,她二人拎不清彼此之间,究竟是同族扶持之谊还是两小无猜之情。” 谈到这个唯一的妹妹,陈三愿难得有些落寞:“阿南,你知道的,你我陪不了他们太久了。” 接着他扯下一撮桂花,在手指间捻烂,晦涩道:“满满很像我,这不是什么好事。” 挽南罕见的沉默。 被裹挟,被卷入,被流浪,阿愿从未说过自己不好。 唯独满满零丁至此,他愿意失态地道一声像他并非好事。 “当年那般,归根究底是他们太弱。” 挽南拿着桂花枝拨弄散开的桂花:“那便多教些,多揍些,纠正些缺处与不足,让她二人……割离开来。” 挽南话完,见陈三愿还在想,又道:“我会好好敲打小光。” “可若她二人当真有意?”陈三愿自言自语道。 “那也当如此,”挽南毫无疑问:“缺处太过,极易受制于人,若如此,人生便不得快意。” “你我还需得扫平溯游之事,把阿予弄回来,筹些好嫁妆……事儿虽早着,却是一个也不可缺。”挽南掰着手指数得起劲。 陈三愿想着也是,事既不定,谈这些也还早着。 于是他止了话头,心存疑虑:“瑞宋他们,不一定寻得到织婆。” “可以一试。”挽南挑挑眉,没将话说太满。 陈三愿了然,指着隔壁房间:“那他也可以试。” 挽南点点头,知道陈三愿说的是隔壁的白夜:“早晚要动他。我极想瞧瞧,究竟何事非要白夜不可。” 陈三愿又开始弄起桂花结,提醒道:“总要有个醒的时候,猜忌过多便麻烦了。” 挽南想想也是:“那等满满回来瞧瞧。” 接着又问他:“吴宅如何?” “大事无,小事繁多。若有闲,你我当再探一次。”陈三愿琢磨了一下回道。 挽南难得从陈三愿嘴里听到这般不言之凿凿的话,禁不住道:“难得还有阿愿你觉得有异处,却又瞧不出来的地方!” 陈三愿将第二个桂花结放到她手里,不理她的揶揄:“吴宅的公子缺了东西,我瞧不出是什么,你约莫知晓。” 挽南拎着桂花结笑得欢:“定不负郎君高看。” —— 满满第二次踏入吴宅。 上次是夜里,这次是白日。 但看了看扶光这破破烂烂躲着鬼鬼祟祟的样子,满满深觉两次都不光彩。 “多吃些,小猫!”扶光喂猫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 满满拧眉拿过他手里的吃食:“我来喂,你先吃。” 扶光得寸进尺的笑笑,拿起一个包子便开始啃,嘴也念叨个不停:“就知道满满惦着我。” 满满抬头看他吃得开心,也笑笑:“官城事了,往北地可买羊汤和胡饼,定然也好吃。” 扶光眼睛亮了:“我就知晓满满你也想吃!” 满满喂着猫,理所应当道:“这点银钱还花得起。” “满满……”扶光吃完就在满满旁边蹲下,讨好的笑笑。 满满直觉不对劲,也懒得听听他后面的话,直接当机立断道:“不可。” 扶光一下瞪大眼,指着同样瞪大眼的猫道:“都没人给它吃食,带回去养着也不妨事。” 满满看着眼前的花猫。 斑驳、年迈、沉默与挣扎。 生命很轻拿轻放。 抿着唇,知道扶光会不高兴,她最终还是摇摇头:“数百年,你我比它,更像在流浪。” 扶光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静默好一会儿,才涩然开口:“你我是家人。” 他拿过满满手里的包子喂给小猫,倔强地出声:“不是在流浪。” 屋内静默地没人再出声。 只有日光顺着窗棂来游戏一番,又一寸一寸地摇曳到角落里顿住。 于是四散的石子附和着窗棂的剪影一起,相偕摆弄出一场天地的棋盘。 花猫吃完后围着他们绕了两圈便跳跃着离开。 脚步很轻,只有爪子在蹬跳间扰乱了角落里既定的石子,又在窗棂处划拉起轻微的剐蹭声。 轻忽又震耳欲聋,像在与世道拉扯。 两人默契地不再开口提这个事情。 因为也许,是应该翻个篇章。 “将衣裳换了,外头等你。”满满拿出个包袱递给扶光,转身出了房间。 扶光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只得点点头:“我会快些。” “知晓他们在何处吗?”扶光换完衣服,满满便询问他道。 扶光抚平衣裳上的褶皱,道:“知晓,同我来。” 越宅,官宦人家。 满满跟着扶光跑出吴宅,没几个拐角便翻进九曲十回的越宅。 又一阵弯弯绕绕,才走进一间隆重的小屋。 满满看着这间屋子里人和物,想了好一会儿,的确是只能用隆重来形容。 两人站在门外。 只见明明是日头朗朗的青天白日,小屋两侧却林立着层出不穷的烛火。 噼啪的烛火微微闪动,又炸出漂亮的烛花。 屋内正中则燃着上好檀木做的线香,飘出缕缕细烟盘桓在屋内。 两相附和,有如一间香火鼎盛的道观受四方来拜。 满满看着这宝气弥漫的屋子,问扶光:“当真是此处?” 扶光很确定的点点头,抬步跨了进去:“是此处。” 满满跟着扶光跨进去,发现屋内这般大动干戈,竟然一点也不热。 左右看看,才发现不显眼处放着好些个冰盆,摇扇一旋一转,消暑又散热。 满满:“……” 果然,还是她长的见识不够多。 二人走到椅子上坐着,安安心心开始等官城三位小神官出现。 等了好一会儿却还不见人来,扶光被这宝气熏得不耐。 索性起身拔了一柱香,他凝眉张掌,香一搭指,对着越酌的神像便想射过去。 却不防弓弦拉满一半,便被一只手素手拦住。 这手扶光很熟悉,于是不由得看向它的主人:“满满,他三人故意的。” 满满重新将香扔了过去,看着他的手:“赳月不是给你这般滥用的。” 说着拔出把短刃递到他手里,自己又拿出弯刀:“用这两个足矣。” 两人会心一笑。 于是弯刀映射里,烛火线香破开,宝气割裂,少得的冰块出门成了水,屋内一派凌乱。 第37章 战一场 “铿!” 一块冰渣冲着眼睛袭来。 满满迅速伸出弯刀弹开,冷冽的双眼映在刀刃上,寒意直逼冰渣的主人狄鹿。 狄鹿急匆匆赶来便见屋内一派凌乱,其中还站着两个始作俑者。 于是他垂在腿侧的手指一弯,剩下的冰渣便自觉凝了把一模一样的弯刀蹿到他手里。 紧接着狄鹿拿紧冰刀,几个跨步就冲着满满袭去,声里也像淬了冰渣子:“我倒领领你们这上门找抽的破刀子!” 满满没来得及躲闪,扶光倒是先冲了上去,一招不敌,直接被狄鹿踹出门外。 冷眼看着弯刀上被冰渣弹出的痕迹,满满迎向狄鹿的眼神不善:“我也训训你等这欺人太甚的烂神气!” “铿!” 两人同时发力,双刀便在空中碰撞起来。 未灭的烛火灼灼映着二人的眼眸,全都不是好脾气的善茬。 满满看准机会压过一头,再腾起身单脚一点,撑着椅子便凌空而起,刀头狠狠划向狄鹿脖颈,擦出细小的血痕。 与此同时,狄鹿的战意也被挑起。 他扭头躲开后顺势而为,一个刀柄拍向满满的肩胛,将人逼退几步。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狄鹿又极快地一脚踹向满满的腹部。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砸向身后的烛架,撞起一阵忽明忽灭的嘈杂。 冰刀更是见缝插针地割断满满的发梢,狄鹿的寒意铺天盖地席卷而下。 满满轻嗤一声,脸蛋在冰刀上映出轮廓。 趁狄鹿有些洋洋自得的功夫,满满手腕活动几下,右手的弯刀马不停蹄地往狄鹿脸上刺去。 被他的冰刀打开后则右手一伸,烛架上的烛火竟然无缝衔接地在她手中凝结出一把火色弯刀,灼热的火焰烫得人心中发慌。 狄鹿见到这火刀,眼里难得满意起来,又迅速凝了一把冰刀拿在左手中,果断朝满满杀去。 见势头正好,满满迅速跳起来,火刀一翻砍向狄鹿的冰刀。 两相碰撞,“滋啦!”的一大声,灼热的水汽弹起两道屏障将二人冲击开。 二人被迫摔向门边和神台,各自撞出极大的声响。 狄鹿扭了扭发疼的肩头,看向满满的眼里战意更浓,赤手空拳地便冲着满满攻了上去。 见他不肯善罢甘休,满满也乐得不放过他,甩甩发麻的手便抡着拳头上去硬碰硬。 凌乱不堪的小屋内,二人一阵拳拳翻飞,硬生生接下各自猛攻,激起一番狂热的喧嚣。 除越酌那尊笑眯眯的神像外,屋内无一好物幸免。 满满和狄鹿越打越畅快,额上冒起细密的汗珠竟也还不肯罢手。 两人各自咬牙死扛,只剩额头暴起的青筋在阐述他们对对手的满意。 屋内战况焦灼,扶光在门外边看边揉着肚子。 他知道二人都是武痴,此次较量定然免不了。 倒是没想到竟打得如此势均力敌又惺惺相惜。 又看了好一会儿,扶光忽地注意到满满给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弯腰捡了根细香,张弓搭箭,“咻”地一声破空惊起,细香便带着寒意冲着狄鹿刺去。 狄鹿听到有声传来,急急错开。 于是便看见扶光的细香从他眼前擦过,又直截了当地扎入神台,入木三分。 狄鹿的眼睛亮了亮,知道这是赳月弓射出来的。 一个回身便看到了扶光,他眼里闪着如猎豹一般伺机而动的精光。 熟料满满等的便是此刻,微微颤抖的手从另一只长靴中拔出一把短刃,腾身攻击起狄鹿的脖颈。 被他一挡后,又极迅捷地卧地扫腿将人绊倒。 不等其有多的动作,便风驰电掣地将短刃冲刺到他的脖颈,逼得他不再妄动。 打到此时此刻,满满快意地笑笑:“这般收尾,劳神官认输了。” 狄鹿也觉得酣畅淋漓,正正看着满满,像在下约定:“来日再打一场。” 满满收了短刃:“官城事了。” 狄鹿从地上坐起,像是同意了满满的条件,跟着重复道:“官城事了。” “满满,弯刀。”扶光从外头进来,顺势捡起了满满的弯刀递过来。 狄鹿看着扶光进来,拍拍手站起来,盯着他看个不停。 在扶光被瞧得想呵斥他的时候,狄鹿冷不防摸出个金元宝,递着对扶光开口:“那一脚,对你不住。” 扶光很没出息的眼馋得紧。 见人没接,狄鹿也没收回去,只又伸手摸了个金元宝对着扶光,语气很诚恳:“来日也打一场。” 扶光刚笑着接过金元宝的手一僵,有些想将手里的东西退回去。 狄鹿见他迟疑,又摸出一个放到他手里,开始加码:“要用赳月弓。” 扶光看着手里的三个金元宝,直接把金元宝放到满满手里。 他直接换了个思路:“你只瞧上了赳月,来日你与满满打时,我会将赳月给她。” 狄鹿看着他二人,想想觉得可行,便意满地点点头。 转脚走到一边扶起一把椅子,他自顾自地坐下去,手里比比划划,复盘起方才和满满的切磋。 “他们何时到?”满满也扶起一把椅子问狄鹿。 狄鹿手一顿,思路断开好一会儿才道:“出了些事儿,已在赶来。” “能说说何事吗?”满满好奇地开口。 狄鹿想了想,没觉得不能说,于是道:“西巷与北巷去世的那些人,魂魄困在幽都,他们去讨了。”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都看到不解。 “你等既为了开困兽之斗而见了血,为何要将魂魄再讨回来?”扶光问。 狄鹿放下手,反问扶光:“白夜说是我等开的困兽之斗?” “他倒是会推诿。”见扶光和满满点点头,狄鹿怒极反笑。 “我等与他不合,但抓你们是四城的任务,他躲不开,传了话头来寻我们合力开启困兽之斗。” 满满不置可否,补充说明道:“他说他的确参与了,但非主谋。” 狄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们问:“这话你们也信?” 的确信了的傻子扶光和满满:“……” 不是? 自己内斗成两个阵营是什么很光彩,并且需要天下皆知的事情吗? 狄鹿有些轻嘲:“先前,他与我等言明,魂魄可先置于幽都,困兽之斗一结束,便将魂魄带回。” “我等在归去来客栈堵了他两日,他避而不见,此事拖沓不得,于是我等便自下幽都了。” “他欺人太甚!”扶光一掌拍到椅子上,想到白夜心眼子颇多的模样忿忿不平道。 接着他又看着满满道:“难怪白夜敢一脸歉疚的说待官城事了,自下幽都以罪赎。” 满满干咳两声,知道为什么白夜避而不见的她不敢乱搭这个话。 摸摸鼻子,她转而问道:“所以出事了?” 狄鹿轻轻的嗯了一声,点点头:“今日我等收到消息,说是下幽都的魂魄里,竟有人以为躯体已死,自入轮回道了。” 满满皱了皱眉,有些凝重的开口:“此事非同小可,若阳寿未尽而投胎,便是你等的恶障。” 狄鹿转头看着门口,知道满满的提醒,道:“便是去处理此事了。走到一半忽地想起定契之事,所以我便先回来,他们应当也快了。” 第38章 定金 “我、的、家!” 狄鹿话落,一道怒极的吼叫声便猛地在门口响起。 满满和扶光同时侧首。 只见越酌僵在门口,看着屋内的破烂潦倒满目不可置信,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 满满看着越酌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和扶光有些尴尬的扯扯嘴角。 最终她摸出两个金元宝,和扶光一同作揖,为这场闹剧收尾:“弄成这般模样,对你不起。” 越酌听到这话脚步一顿,直直往狄鹿靠过去,指着还没化光的冰刀问:“鹿哥,当真是他们弄的?” 狄鹿看着那冰刀,摊摊手:“如你所见,他们弄的前半场,我又一道弄出了后半场。” 越酌难得的有些沉默,看这场景便知晓,后半场的杀伤力明显更大。 最终他接过满满手里的两个金元宝,咬牙笑笑道:“承了你们这份歉意。” 说完也去扶起两把椅子,安在狄鹿旁边便坐了下去。 两个金元宝被他盘在手里,发出轻微的碰撞,诉说这满室凌乱给他带来的不满。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老实地坐下,不敢对越酌这轻微的不满有任何发言。 刚一坐下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扭头看过去,却是瑞宋匆匆忙忙地赶来。 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糟糟,他手中竟还提了一筐好色彩的柑橘。 看到他俩本也没什么反应,却在踏进这无处下脚的屋子时有一瞬间的凝滞。 瑞宋走进门,各自塞了两个柑橘在他们手中,极为宽厚地笑笑:“来的晚些,劳你二人多等。” 接着他便自觉坐到那把空椅子上,三位神官端坐一排吃起柑橘,直直面对着满满和扶光。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扶光不敢开口。 只坐着剥了个柑橘送到满满手里,他才开始剥另一个。 见他们不说话,瑞宋拿着两个柑橘塞到越酌和狄鹿手里。 最后将竹筐抱在身上,只留一个在手上剥起来,瑞宋道:“神官叫你来,便是同意了。” 见满满点点头,他又道:“一半血,这是我等的条件。” 扶光听到此话就想掰扯几句,还没张嘴,就被满满用橘子堵了嘴。 “织婆找出来,是我等的条件。”满满不置可否,也提出自己的要求。 说完她一把抓住扶光的手腕,对着瑞宋他们示意:“血,不缺。” 瑞宋见她不退让,退而求其次:“需先给一部分。” 满满笑笑,放下扶光的手,一步也不挪开:“说得像你等定然找得到织婆似的。” 越酌在一旁插嘴:“偌大官城,没有我等找不到的人。” 满满不信,还质问道:“白夜在困兽之斗待了半月,你们不也没把织婆找出来么?” 越酌梗着脖子嘴硬:“那是没空。” 满满笑笑不置可否,由得他自己模棱两可。 只转而看着瑞宋施压:“找不出织婆,白夜也不会交给你等。” 瑞宋还在思量,狄鹿倒是一声不耐烦地轻嗤,态度跟实力一般倨傲不已。 “他既长了腿,你等困得住多久。” 满满眨眨眼,想也不想地信口胡诌:“他腿被打断了。” 说话间看向他们三位的脚踝,满满讥讽地笑笑:“三位应当都懂。” 狄鹿眉目一凛,手中的橘皮冲着满满砸过去。 疾风擦过发梢,他厉声道:“也不必官城事了,现下再打一场。” 满满不答他,左手压下扶光的蠢蠢欲动,右手捡起身上掉落的橘皮。 她指尖以牙还牙地用力一抛,橘味同样扇向狄鹿的脸。 不待狄鹿说话,满满便抢先迎向他挑衅的目光,眼里更嚣张:“神官既不聪颖,便少说些话,省得聒噪。” 接着她给越酌一个眼神,示意他看好狄鹿,好整以暇地道:“神官可看好你这位几百岁的兄长,脾气狂简,我等听着烦。” 随后满满别开眼,再不看狄鹿那冲劲十足的臭脸。 就这一根筋的脑子。 难怪能当神官。 转而看向嚼着柑橘在沉思的瑞宋,满满泰然自若地等着答复。 半晌,瑞宋开口,却又提了个要求道:“可以应下此契。但我等要知道白夜给了你们什么消息。” 满满慢条斯理地撕开橘皮,眉目间尽是势在必得:“可以。但你等得给确切的时限,如若不成,便合该为无能收尾。” 满满这话说得难听,瑞宋面色不太好,眉目间凝起皱巴巴的沟壑:“今日秋分,静候寒露。” 扶光吃着柑橘,听到这里有些犹疑,对着满满悄声道:“约莫十来日,会不会慢了些?” 满满想想确实是不快,于是对着瑞宋道:“进展慢了些。” 瑞宋闭着眼没搭话,越酌倒是在一旁补充:“白夜有自成之秘法,名唤假形。” 说着他拍了拍椅子,发出啪啪的声响:“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不确定。” 满满听得好奇,难怪那白夜如此狂傲,疑惑问道:“那你等如何去寻?” 越酌张了张嘴,倒先被狄鹿打岔,只听他冷冷地问满满:“你要一道寻么?” 满满一愣,下意识答道:“并不一道。” 接着便看到狄鹿对她一字一顿道:“既如此,干卿底事。” 此话一出,扶光瞪着狄鹿,金元宝的情谊消耗得一干二净,整个人越发看他不顺眼。 满满一声嗤笑,手中的橘皮被捏的挤压出汁水。 她总觉得不该太惯着狄鹿,于是冷酷而锐利的眼睛迎上对方的不知好歹。 “神官说得恰当,合该再打一场。” “哈、哈哈!” 眼瞧着又是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越酌看着自己的屋子,不由得干笑着对瑞宋道:“宋伯,又要来了。” 瑞宋早就睁开了眼,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多话,现下倒也不好装聋作哑。 他重重咳了两声提醒道:“诸位还有金元宝陪给阿酌么?” 扶光扬眉,嫌弃地扔出最后那个金元宝到越酌身上,憋着一股气:“有闲不若先管管你这兴风作浪的神官,倒还先说教起我二人。” 瑞宋这才看向狄鹿,见他眼里死板的想打一场,直接抽了越酌手里的金元宝砸他身上:“官城事了。” 狄鹿接过金元宝,又皱着眉扔回给越酌,看着满满,算是按耐下了心中不甘:“官城事了。” 满满嘴一抽,只觉一切又绕回原点。 若是狄鹿早有这觉悟,也用不着多嘴饶舌到这地步。 随即她皱了皱眉,不想再耽搁此事:“寒露那日,必须寻到织婆。如若不成……” 满满一把将手中的橘皮扔到地上,眉目凛冽:“契约自废,我等亦会取汝利息!” 不用满满发话,扶光也在一旁补充,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冷峻:“织婆完好无损则兑契!” 眼见狄鹿皱着眉又想出声,越酌急急拦住,替他道:“我等没有好处。” 满满挑挑眉:“白夜便是好处,” 说罢她又指着扶光:“他是定金。” 扶光脸上的冷峻一下碎掉,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满满:“我还不能回去?” 满满摇摇头,眼神轻蔑地看向瑞宋他们:“阿嫂猜他等不一定寻不到,你留下以待万一,可启第二道筹划。” 越酌这下满意了。 虽不能动扶光,但好歹有些个保障。 只看着扶光满脸的不情愿,他幸灾乐祸地笑笑:“我都不嫌弃你,你垮着个脸有什么劲?” 扶光狠狠瞪越酌一眼,眼里要就差喷出火来。 瑞宋这才慢悠悠地出声问满满:“白夜给的消息?” 满满看着他们,眉目一挑答道:“他说织婆在吴宅。” 第39章 吴宅公子 另一头,吴宅门口。 陈三愿跟着挽南转转悠悠到了吴宅。 起因是白夜未醒,而挽南突然想着夜探总归偷偷摸摸些,倒不如试试白日。 “我等寻你家夫人。前几日在道观中见过,知你家夫人为公子之事忧心,特来供一解决之法。”挽南站在大门处,对一门房下人道。 门房听后点点头,瞧他二人戴着斗笠显露出些许高深莫测,直接地道了句:“劳二位等些时候,奴这便禀报管家。” 随即他转身离开,颇有些司空见惯。 挽南和陈三愿对视一眼,耐着性子等下。 忽地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嫌弃:“我吴宅已是破烂门庭了么?何等信口雌黄之辈都能登堂入室。” 挽南和陈三愿回头,见一着湖蓝裙装的妇人正抬步上阶梯。 行事款款,落落大方,眼眸像秋日里的朝露般透亮。 虽然左眼角处短促的疤痕横刀而立,却也半分折煞不了这舒朗。 挽南拱手对她笑笑,辩驳道:“我等可非信口雌黄之辈,我二人师从游吟山……” 妇人上下打量挽南一眼,不吃她这套话术,只质问:“那你二人有十足之把握?” 挽南回了句废话:“那得瞧病患之症结方可说尽。” 此话一出,挽南毫无疑问地收到了妇人轻蔑的一眼。 “二夫人,夫人曾有言在先,凡可看公子病症者,请示管家后即可入府……” 说话间,方才的门房已折返回来,看到妇人便急匆匆行了一礼解释道。 二夫人皱着眉看向门房:“管家呢?这二人姓甚名谁,何处来何处去,他也不辨辨真假?” 门房回道:“夫人寻了管家谈事,还未来得及禀报。” 说完他看向挽南和陈三愿,略带歉意,“二位需得再等些时候,亦或者换个时辰再来。” “呵!”二夫人轻笑一声,看着门房开始呵斥。 “你吴宅好大的规矩,我堂堂一个二夫人站在你跟前,有贵客来访我竟做不得主,还需得瞧管家定夺。” 挽南眨眨眼,脸上挂起笑容,对于从信口雌黄之辈一下变成贵客的身份感到与有荣焉。 门房一惊,慌忙回道:“二夫人,奴愚笨……” 二夫人没再看门房,收了脸上的愠怒,她转而抬步走向挽南。 伸手微微揭开她的斗笠,二夫人透亮的双眸直接逼进挽南的眼中,轻声道:“游吟山是?招摇撞骗之辈。” 挽南迎着二夫人眼里的探究之意,面上的与有荣焉之感一点不减。 因为她是真的觉得,从贵客变成招摇撞骗之辈也很不错。 挽南被陈三愿拽着退开两步。 二夫人冷哼一声,斜睨他二人一眼:“你等也快些进去看看,早些治好便是,如若不然,也省得折在宅子里,平添些……” “平添些什么?”挽南突然打断了二夫人的话。 “什么?”二夫人忽地被问得一懵。 挽南看着她透亮的眼睛,又重复一遍自己的疑惑:“平添些什么?” 二夫人脸色有些僵硬,约莫是许多年未被如此没规矩的人打断,最终面色铁青道:“晦气。” 挽南听到这话,深有所感地点点头。 完全不在乎二夫人口中的一语双关,她还觍着脸出声附和:“确实如此。” 陈三愿见可以进去,只看向门房道了句“劳你带路”,便拉着挽南跟上门房踏入吴宅,再不看那位二夫人一眼。 二夫人看着他们踏入吴宅,眉头轻轻皱起,动身往他们相反方向走去。 不远不近,林榭假山间,还能听到挽南嘴贫地嚷嚷:“哎呀呀!我这招摇撞骗之辈竟也进了吴宅!” 吴宅不愧是官城数一数二的钟鸣鼎食之家,移步易景竟成了最生动的词汇来形容。 挽南二人跟着门房走了没多久,就穿过拱门看到一处小院落。 院落小小,题匾额为仙桃小筑,两侧还用砖石雕刻出一幅对联。 上联:碧梧翠竹,福寿双全;下联:椿萱并茂,松柏同春。 远处看去,是白墙黑瓦,树意青葱,又有水榭叮咚,飞鸟轻呢。 近处瞧来,则是锦鲤憨态可掬,地砖细细铺排,绿竹与周遭草绿一起,相偕出探入四方宅居的小路。 挽南二人跟门房一起在仙桃小筑门前停住脚步,又跟着名唤寿喜的奴仆进入一间屋舍。 两人一起净了手,细细掸了身上的灰尘,又披了件轻薄的外衫才被带去吴宅公子病重在床的居室。 行走间,寿喜才补充道:“先前有游方之人探过公子病症,言通风洁净之居所于公子有益。” “因而夫人有令,探查公子病症之人,需得净手洁身方可入之。” 见挽南二人认真听着,寿喜接着又细细叮嘱:“已告知夫人二位到来,看完公子一切皆可先出来同夫人谈。因此,还望二位轻声些,在屋内莫有吵闹处。” 陈三愿和挽南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让他们别在屋内多嘴饶舌的意思,了然地对寿喜点点头。 想了想,陈三愿不解的问道:“敢问贵宅老爷……” “老爷事忙,公子一应事宜,皆由夫人照管。”陈三愿话意未尽,便先被寿喜堵了言语。 说话间三人辗转回廊,才推开一道简约雅致的木门进入居室。 室内的桌椅横梁都是古拙的好木头,散发着经年木质的香调。 现下正是午后,日头映射着屋内长青的绿植,像一场盛大的春意。 向前走了几步,寿喜弯腰轻声对床上隆起的身影禀报:“公子,这二位是夫人新寻的医者,出自游吟山,说是有法子瞧瞧病症。” 挽南和陈三愿站在寿喜身后,瞧不真切床上的身影是否有什么动作。 寿喜禀报完则转身看着他们:“如何瞧得病症,还望二位请。” 见挽南他们不动,寿喜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奴在门外等候,二位切记莫有吵闹处。” 第40章 规矩之外 门重新关上的一瞬间,陈三愿也抬步走向床榻,将被子掀开些,便拽出一只瘦弱的手。 手很细,皮包着骨,上头还有些疤痕和厚茧。 最严重的地方是,右手五指失其小,是刀割伤痕,后天而成。 陈三愿沉默的将手指扣住少年的脉搏,感受着指下微薄的脉力。 片刻后他收了手,看向几步之遥的挽南道:“脉力微薄,肺腑虚浮,体力衰竭而精气空,将死之相。” “吴国地处东南,不算大富却也小安。”挽南惊诧。 “从白夜口中可知,吴宅公子于惠王二十九年生,如今惠王四十三年,尽管走失颇受磋磨,也才舞勺之年,何以竟有将死之相?” 陈三愿摇摇头:“他这身体,暗疾不少,一朝归家心防松懈,便全部爆发了出来。药理上已竭尽全力,再无可进之处。” 接着他又问挽南:“还记得我同你说,他缺了东西,需得你来瞧瞧么?” 挽南点点头,走上前看到了闭着眼的吴宅公子了然道:“难怪你瞧一眼便开始切脉,他这般无知无觉,又细细切了脉,任谁来看,药理上都的确是命悬一线。” 陈三愿没说话,只动手掀开吴宅公子的眼皮给挽南看。 挽南乖觉地低下头,开始仔细瞧着。 小少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眉目间相距得恰到好处。 睫毛不长却浓密,若是主动睁开眼,怕是一潭透亮的春水会波澜。 只眼下,这眼睛被强行掀开,没了许多美感,也平添不少无法忽视的意兴阑珊。 挽南瞧着瞧着愈发心惊。 吴公子的瞳色青灰,眼白浊而泛黄。 这哪里是舞勺之年的眼睛,老道士二知天命也不过如此。 见挽南瞧得差不多了,陈三愿才收手,又起身扒开吴公子的衣服。 嶙峋的瘦骨之下,胸腔的呼吸浅薄得如空气一般无知无觉。 若不是手下还有一丝温度,陈三愿更愿意相信这是具尸体。 挽南让陈三愿拢好衣服,转到床头摸了摸吴宅公子的脑袋。 指间按压几下,挽南又顺着几处穴道蜿蜒至他的双眼脖颈,直到心脏处点了三下才住手:“他自己也不想活。” 陈三愿点点头,认可挽南这话,转而又道:“可吴夫人想要他活。” 挽南找了把椅子坐下:“那位二夫人也不想他活。” 想想她又接着补充:“约莫他的父亲也不想。” 陈三愿把吴宅公子的被子盖上,转到挽南身侧的椅子坐下:“因而他不想活。” 挽南觉得此事有些棘手:“难怪那日在道观,只见吴夫人,却不见吴老爷,今日来这吴宅,也都对吴老爷讳莫如深。” 想想又觉得不对,挽南疑惑道:“溯洄殿既允了求血换生,吴宅夫人怕是许了溯洄殿不少金银财宝,那吴老爷竟也肯?” 陈三愿道:“这吴宅,吴夫人话事权不小。” 挽南想想那位卑微却强大的吴夫人,身外之物在她面前,的确不像什么难事。 她转头看着吴宅公子若有所思:“他确实是缺了东西,是魂魄。若是救了他,也不知是省事还是费事?” “救?”陈三愿追随着挽南的目光看向吴宅公子,忽地转过弯来,惊疑道:“魂魄在幽都?” 挽南转头看着陈三愿,斗笠不小心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响:“中元那日,我出幽都时花海外有一魂魄徘徊,应当是他。” 陈三愿将挽南的斗笠按稳,拧着眉品出些不对:“生魂入幽都,只擅闯和有许可令牌两种。若是擅闯,应当早早便被陆公赶回来了。” “他哪儿来的许可令牌?”挽南回过味来,有些稀奇地补充了陈三愿口中的未尽之意。 说罢她起身去看躺着的吴宅公子,绕着圈一阵打量,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得又坐了回去。 刚坐下挽南便听陈三愿问:“你我行走半月,官城半月,他竟还未入观?” 挽南摊摊手:“幽都中元只一日,又迟迟未听见许愿,我原以为他早走了。” 她摸着下巴琢磨,思绪逐渐清明:“不过如今瞧他这病体,慢吞吞倒也是合理。” 陈三愿还皱着眉,他一惯知道挽南的性子:“入观便是信徒,只要不违道义法则,你都会应允。” 挽南没办法,只得宽慰:“也该是快了,不死便是入观,只这两头选择。” 说着她转头看向吴宅公子,眼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看他所求为何了。” “叩叩叩!” 挽南和陈三愿听到轻微的敲门声,知道是寿喜在提醒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一前一后地拉门离开。 离开后又去了方才洁手的屋舍,二人褪去外衫才被寿喜带着穿过拱门。 一步步走到假山水榭,挽南和陈三愿才终于再次见到吴夫人。 二人到时,吴夫人正坐在石凳上,手中拿着一块淡绿的玉料在雕琢,气色好了许多,不复那日的疯魔。 鬓发也梳得齐整,略微露出三两丝银白,发梢耳尖皆无配饰。 最抢眼的便是那一身胡服翻领袍,吴宅庭院深深,处处都在章程之内,规矩之外的衣裳,衬得吴夫人整个人利落而自持。 请挽南和陈三愿在一侧坐下,吴夫人手不停,也没客气,直接问道:“二位当真出自游吟山?” 挽南笑笑,抬眼打量这水榭精致:“没那天资,倒确实有那本事。” 吴夫人顿了顿手,正视挽南斗笠下的眼睛,片刻后她才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这说法。 随后便有人送了茶水到挽南和陈三愿跟前,挽南挑挑眉,只见吴夫人端起手侧的茶盏对她遥遥一举,像是敬她的诚实。 “吴宅有悬赏,凡医治公子起效见好者,金百两。”挽南和吴夫人品茶的间隙,一道女声在吴夫人身侧响起。 挽南和陈三愿同时看向那女子,见其有些年岁,穿着也大方,气势像石,颇具可攻可守之态。 嘴里品出些好茶的回甘来,陈三愿收回打量的视线,此人怕不是侍女,而是管家。 挽南也意识到这点,只转了眼帘看着吴夫人。 这是个条条框框之外的人。 第41章 蝙蝠 见他二人听懂了管家的悬赏,吴夫人继续拿起玉料雕琢。 话里话外也开始切入今日主题:“我儿如何?” 挽南不擅药理,并不接话,倒是陈三愿据实张嘴:“公子已竭尽药理,如今只吊着一口气。中元那日昏迷后,恐再未清醒过,所以夫人去了溯洄殿。” 吴夫人手没停,平静的接受了陈三愿这番话:“你说得对。” 接着她又问:“如何救?” 这个问题陈三愿无法答话,只转头看向挽南。 挽南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杯盖,反问吴夫人:“夫人可知公子为何一直不醒?” 话到关键处,吴夫人停了手中的雕琢,对着挽南摇头,面露不解。 见她这般,挽南点了点自己的头,示意道:“中元那日,公子失了魂。” 挽南话毕,吴夫人便拧了眉,半晌才吐露道:“你我既在溯洄殿见过,二位也应当知晓,那日,我所求已如愿了。” 接着她又自语地补充:“溯洄殿已给了我回复,寒露日,我儿就可活。” 挽南鼓鼓掌,赞同这话:“没错,肉体可活,可不死。” 说罢她右手的两指弯曲,指着吴夫人的眼睛, 像要挖掉其中的神采,意有所指道:“可无魂。” 陈三愿在一旁附和:“夫人应当知晓,肉体与魂魄二者,风马牛并不相及。”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吴夫人笑笑,握着玉料的手开始摩挲:“常言道,瞒天过海客,巧言令色徒。” 挽南突然觉得有意思,直言不讳:“夫人说我二人么?确是极巧,方才贵府门前,二夫人也如此这般说我二人。” 吴夫人脸一僵:“看来二位自觉不如何。” “夫人要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吴夫人说话不好听,陈三愿也懒得周旋,冷冷问道。 身后的水榭传来潺潺之音,吴夫人看着陈三愿,眼里的不快比水声溢得澎湃。 挽南端着茶一饮而尽,看出吴夫人心底的犹豫。 索性起身靠近吴夫人,挽南盯着她手中雕刻的玉料:“夫人这般的女子,应当更信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吴夫人看了她一眼,松手将刻刀和半成的玉料递到挽南手里,一言一语间皆是谈判:“那便让我瞧瞧,二位如何帮我把握。” 挽南接过东西,转手便递给陈三愿。 她自己则看着吴夫人的眼睛,言语间有些恶劣,像在刺濒死者胸腔的最后一刀。 “夫人所忧不过两件事,一者溯洄殿确凿否?二者我等可信否?” “其实夫人不必忧心,不在手里攥着的东西,都不可信。” “既如此,一半一半,夫人赌得起,就算赌不起,公子时日无多,夫人不也得赌么。” 吴夫人被挽南这态度弄得气极反笑:“我这下信了。哪怕本事分庭抗礼,就二位这品性,确不配是游吟山的。” 毕竟是干正事,挽南见好就收:“我等也可许诺,寒露日作最后期限。” “事若不成?”吴夫人拧着眉同挽南割据。 “夫人好大奢望!”挽南听到这话瞬间冷了脸,斗笠打下的阴影让她蒙上寒意。 “求溯洄殿不止金百两,我未同你计较;想要事必成,我可许诺,可溯洄殿给夫人许诺了么,处事如此不公,真当我等好拿捏?” 吴夫人不惧挽南脸上的寒意,反而靠近了挽南两步,看向她斗笠下的双眼像疯狗一般凶狠:“事若不成,我便烧了那溯洄殿,给我儿陪葬。” “夫人既敢,那我便许诺,寒露日,公子魂必归。”挽南眼里还倒映着吴夫人的凶狠,嘴角却意满地轻笑。 玉的本质,果然是石。 “好了。”陈三愿走到挽南身侧轻声道。 挽南回头,隐约能看出陈三愿雕出来的东西。 于是她转头看向吴夫人,一字一句间,便定下这生死契:“契成。” 片刻后,吴夫人看着挽南二人离开。 见一道拱门穿过二人便不见了身影,她才屈指拿起陈三愿留在石桌上的玉石在手中摩挲。 指掌与玉石交互贴合的一瞬间,玉石上头零落的玉屑便与指掌的纹路辗转相融。 吴夫人的手细细捻着,不言不语地勾勒出玉石的真容。 蝙蝠。 福到。 —— 归去来客栈里。 桂味的花香从窗外传入客栈,白夜的鼻头动了动,眼睛猛地睁开又被阳光刺得闭上。 过了好一会儿,白夜才试探性地睁开眼,轻窥红尘。 手脚被捆得丝毫不客气,白夜指间一划,麻绳断开之余,展开了手腕脚踝间颇具纹路的绳印。 青紫之色此起彼伏,像暗夜的诡异画卷。 全身有些木讷地发麻,白夜缓和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起身甩手踏步。 看着周遭不同于西巷织婆家的风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今的处境。 心脏处还有钝钝的痛感传来,白夜想起挽南那故意坑人的破阵法子,眼里不由得扬起些许戾气。 这戾气扫视屋内,在角落处看到一把木梭才略微收敛。 白夜沉默着捡起木梭,又在屋中转了两圈,方才大步流星地离开归去来客栈。 满满回来的时候,先去找了挽南和陈三愿,谁料二人居然不在客栈。 于是转身去了隔壁,她准备瞧瞧昏迷不醒的白夜,谁知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便僵在原地。 有一根麻线,缠着她的脖颈,如梦似幻般地游离婉转,竟想要勒断这骨血。 满满不再妄动,僵着腿将门别上。 右手则探向腰间的小布包,轻轻一扯后又用两指拨开,一个小小的冥烛便从布包中腾空而出。 冥烛自燃后便欲蹿走,忽地又被满满的手拽住往前头一扔,屋内无形的麻线便被白蜡覆盖。 满满僵着身体看屋内密密麻麻的麻线,嘴角扯不出笑容。 又见那冥烛到了墙面自觉被戏耍了一般,火急火燎地冲着自己的面门袭来。 满满索性左手指间施了个火术,往脖颈处的衣襟一弹,微火便直接朝着脖颈的那根麻线裹挟而去,直接燃灭了那麻线。 脖颈得了自由,满满便转头一避。 趁冥烛不备又抓住其往原路一扔,第二次蜡油覆盖之下,屋内的麻线便自燃起来。 见烧得痛快,满满按按脖颈。 除了挽南给的那根绳子再未触碰到他物外,便果决地开门退出又关上。 满满好整以暇地靠门抛起布包,上上下下又高高低低,毫无抑扬顿挫之感地附和屋内火花微绽。 “满满!” 挽南的声音响起,满满侧头一看,是挽南和陈三愿回来了。 一个手里拿着两个斗笠,一个手里提着油纸包。 满满笑着回了声“阿兄阿嫂!”,便转身推了房门。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早有防备地伸手接住迎面袭来的冥烛,两指掐灭火焰往手中的布包一塞,又将东西别回腰间。 挽南和陈三愿踏入屋内,便感觉面上有淡淡的灼烧感传来,尽是些余热。 好在满满已经开了窗,桂味的秋风扫荡一圈,意满四散席间。 第42章 长坂坡 三人一道坐下,满满倒了茶水,陈三愿开了油纸包。 挽南的鼻头动了动,兴冲冲地拿瓷碗接过陈三愿夹来的烧鸡肉。 筷子一捻放入口中,香味席卷唇舌的那一瞬间,她的头不住地摇摆,眉眼间无声赞叹。 “满满尝尝,桂味的烧鸡,店家说是官城秋日里的特色。” 满满端着碗盏接过陈三愿夹的烧鸡,复又放下,也跟着夹了吃在嘴里,桂味肉味在口中弥漫。 “当年游州,我若有这般脑子,早就不缺吃喝了。”挽南吃得高兴,看着这烧鸡嘴里还不停的惋惜。 “满满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么?”陈三愿笑了,话里话外全是欠揍:“就阿南那般锅灶手艺,可怪不得脑子无用。” “我不行,那不是有你顶上?”挽南哈的一声笑了,被这话弄得乐不可支。 陈三愿对上挽南笑盈盈的眼睛,心甘情愿地被诱惑:“娇妻矜贵,为夫,理所应当。” “算你识相!”挽南满意地鼓鼓掌。 目睹全程的满满:“……” 嘴里的肉嚼也不是咽也不是。 满满转头看桌边的斗笠,决定打断二人的拉扯:“兄嫂方才去了何处?” 陈三愿给挽南递了张帕子,听到满满的话回答道:“吴宅的公子有些异状,我同你阿嫂去看看。” 说到吴宅,满满福至心灵,忽地道:“吴宅的老爷、夫人、二夫人,三方割据。” “三方?”挽南看向满满,眼里有不解。 满满转头看挽南,眸子全是肯定:“那夜我与小光探吴宅,吴夫人买了祭奠之物,吴老爷却派了人来阻拦,你争我嚷间,双方撕扯不断。” 顿了顿,满满思忖了一会儿,才斟酌用词道:“随后便是那位二夫人寻来,言语间阴阳怪气一番,逼得双方不再妄动,既保住了吴宅夫人购置的祭奠之物,又哄得吴老爷不再掰扯此事。” 陈三愿笑笑:“听着像两不相帮,实则大夫人未亏损什么,吴老爷可没达到目的。” 听着这话,挽南看着陈三愿:“你是觉得,二夫人在偏帮大夫人,那二人该是一伙儿,而吴老爷则自成一伙儿?” 陈三愿点点头,挽南则看着满满:“如此这般,何以见得是三方?” 满满放下擦手的帕子,手指点点自己的眼睛:“人散了后,二夫人转头看向我和小光藏匿的树桠,我可许诺,她看见了我们。” 挽南忽地想起一道弯月般的疤痕之上,搁浅了二夫人那双透亮的眼睛。 转头看向陈三愿,挽南道出心中所想:“满满不会疏忽,那双眼睛,很不一样。” 她夹了烧鸡在陈三愿碗里:“吴宅门口处,那位二夫人讲话虽不好听,却是推着你我迅速进了吴宅,节省了不少时辰。” 陈三愿也琢磨出些别的:“或许,吴公子那枚幽都许可令牌的来处,该是这里。” 挽南放了筷子,碗筷相携叮咚:“我猜错了,二夫人不想吴公子死,相反,挺想他活,只不如吴夫人那般殷殷切切。” 想想她索性下了结论,止住这个话头:“许可令牌不好得。先记着此事,我总觉得有些用处。” 陈三愿点着头,又问满满:“如何?” “小光无碍,想着回来;商谈无误,契成,寒露日见终章。”略开杂七杂八的过程,满满言简意赅地回复道。 陈三愿提着茶壶倒了三杯茶水,眼角瞥到角落处断开的麻绳,才忽地道:“白夜走了。” 满满点头,指着自己的脖子:“还留了点麻线,被我烧光了。” 陈三愿看着满满的脖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被花花绿绿绳子串着的竹牌,他的眼睛闪了闪,似是而非地问道:“可还好?” 满满迎上陈三愿担忧的目光:“无事,那麻绳勒得起劲,但恶意不大,如若不然,也没有那般好烧掉。” 挽南也跟着看满满的脖子,一想便知道其中关窍:“他记着我破阵粗烂的手法,咬牙切齿得很,想以牙还牙。” “阿嫂,白夜心思不小,我已让小叶脉去跟着他,可他走了,当真没问题吗?”满满有些忧虑地问道。 挽南摆摆手,挥散满满的忧虑:“本也没细绑着他,他不走,如何知道他接下来做些什么。” 陈三愿也在一旁补充:“而且,我同你阿嫂总觉得,他会回来的。” 见满满有些不明,他解释道:“我等也不是好脾性的,他敢撺掇着那三位小神官绑了小光,却好似从未担忧,我等会对织婆不利。” 满满恍然大悟:“阿兄阿嫂的意思是,他信我们,也自信无论如何,我等都断然不会伤了织婆。” “可让小光被绑走这一步,于我们而言,是顺水推舟;于他而言,也不会全无意义。” “所以,他定是在拖延,在谋事,事若不成,我等就还是备选,他舍不得弃掉。” 挽南拍拍掌,面上笑意潺潺:“满满惯是聪颖。” 陈三愿也兴起的跟着鼓鼓掌,不着调的问:“满满猜猜,他要拖到哪一日?” 满满被他俩逗娃娃一般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兄嫂当我是小娃娃么,虽猜不出他谋什么,却总归猜得出是寒露日。” 挽南的手指敲得桌子叩叩响:“他着实自信,就是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满满拿着筷子,忽地道:“许是西巷,困兽之斗见了血,我听越狄鹿说,为开困兽之斗,白夜将魂魄送入了幽都暂留,时限一到便得赶紧带回。” “可白夜昏迷着,狄鹿他们寻不到他,时日拉得太长,竟有魂魄误觉身已死,自入轮回。” 瞧着挽南和陈三愿的脸色不对劲,满满想起狄鹿那欠揍的脾性,惊疑不定地问:“狄鹿所言非实?” 挽南凝着眉,面上绷得紧:“幽都从未有此先例,是白夜骗他们。” “有一处不对。”陈三愿看着挽南和满满,指出遗漏之处。 “白夜一直昏迷着,此处又有你我三人看着,狄鹿他们根本寻不到白夜,可他们却收到自称幽都传来的消息。” 满满回想起白日里狄鹿说的话,又道:“今日洽谈时,他们亦是急匆匆赶来,若非是去了幽都,又作何解?” 挽南敛下眼帘,沉默半晌后才道:“白夜恐怕有同伙。” “幽都不会有此作为,白夜的确在骗他们,而他昏迷着,魂魄在幽都自入轮回的消息必是有人帮他传递。” “而要达到的目的……”陈三愿接了挽南的未尽之意。 “此事不小,如若狄鹿他们当真要去幽都,必是三人齐出。” “一来二去间定然耽搁不小,官城诸般事宜也无人看顾。而这,却也令白夜,或者说白夜的同伙,有了可乘之机。” “毕竟今日之前,谁也不知道,白夜还有个同伙。”挽南和陈三愿一唱一和。 “而狄鹿他们去幽都的几个时辰内,官城若是出了什么事,亦或者丢了什么东西。就约莫会是白夜费尽心思要谋的事。” 屋内一阵沉默,半晌,满满出声叹了口气:“你我盘算,相互纠缠,同为神官,何至于此?” “这世间诸般选择,都是在匹马戍梁州。”陈三愿眼神清亮的看着自己的妹妹,想也不想地绝了她的多愁善感。 “这里是长坂坡,他们有他们的亮银枪。” 第43章 假形 月高起,秋云四散,所幸还有月色洋洋洒洒,亮堂得人心里惊奇。 吴宅,越酌闭着眼靠在树上,秋露越发浓重里,也没扰着他想酣睡一场的意愿。 “越酌兄、越酌兄!” 扶光的声音在另一棵树杈上传来,越酌的眉梢动了动,侧头往另一边靠去。 “越酌兄!”见越酌还有些沉醉梦乡的模样,扶光又唤了一声。 “……” 天地间只有虫鸣聒噪在回应。 见越酌这副好赖不知的样子,扶光笑着伸手别了三棵枝桠,又耐心的将上头的细叶一一摘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好整以暇地张手中弓,搭指中箭,眼睛瞄准拉满,“咻咻”两声,一箭接一箭的朝越酌射去。 破空声近在咫尺,越酌猛地睁开眼。 他还未来得及动手拦截,便眼睁睁看着两棵枝桠擦着耳朵掠过,又狠狠地扎进了身后的树干,活灵活现的入木三分。 越酌的睡意瞬间不再朦胧,僵着身体看着扶光。 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就先看到扶光搭上了最后一棵枝桠瞄准他,语气顽劣不堪:“好歹是醒了,如若不然,我便请您和万物一道,共一场月凉如水。” 越酌摸着鼻子笑笑,扔了个金元宝过去给扶光赔罪:“近日事多,人有些懒怠,扶光兄莫恼。” 扶光果断接了金元宝,笑着揣在身上:“还是越酌兄说的对,你我果然秉性相投。” 说话间他扔了手中的枝桠,不再剑拔弩张:“瑞宋神官与狄鹿神官既不来,那越酌兄还是多上点心的好,赳月灵性十足,保不齐就乱箭齐发了!” “行!”越酌看吴宅的烛火熄得差不多,应了扶光一声便直接从树上跳下去。 扶光跟着跳下去,扭扭着脖子问:“从何处开始找?” “吴老爷钟爱杂物,可从他处始。”越酌摸着下巴琢磨。 “他为人庸碌,不擅家中经营,那处看管,最是疏散。” “这是白夜秘法,那你我该如何寻?”扶光点点头,抛出另一个问题。 越酌抱着手,反问扶光:“你知道白夜的秘法是什么吗?” 扶光摇摇头,表示不知。 越酌神秘的笑笑,按着扶光的肩膀匿于暗处,悄声道:“扶光兄读过《西游》么?” 扶光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越酌,回之同样神秘的微笑:“越酌兄也读过?” 越酌眯着眼点头,一副小人之交酒肉亲的模样:“你最喜哪个人物?” 扶光拍拍胸口,义正言辞:“那自然是孙行者。” 越酌一巴掌拍在扶光背上:“好兄弟,我就说我二人志趣相投!” 说罢他靠近扶光,兴致极高:“我也极中意孙行者!” 扶光万般顺畅的接了下一句:“那英姿!” “那意气!” “那本领!” “那傲气!” “那筋斗云腾云驾雾!” “那七十二……”越酌讲到这里,回过神来话一顿,看着扶光讪讪道:“正事,先谈正事。” 说着在扶光认可的眼神里轻咳两声,正色道:“孙行者习得七十二般变化,其中一招最是惯用,使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你可知是哪一招?” 扶光摩挲着手思量,忽地兴冲冲拍手一响看着越酌,眼里映着月色,也映着万物:“是变化!” 越酌挑眉,报之以微笑:“扶光兄说得没错,就是变化之术,也叫假形。” “你的意思是,白夜的秘法,便是这假形?”扶光读懂了越酌的言外之意。 越酌点头,将手拢在袖口里,抬头看着月亮,对扶光的一点就通深表满意:“就是假形,他琢磨几百年才琢磨出来的。” 扶光学着他的样子看向月亮,轻轻问出疑惑:“《西游》里算是参破两分天机,可于诸天神官而言,这不是得心应手的术法么?” “所以才说他聪明。”越酌轻轻的嗯了一声,面上挂着笑容,在月色里迎向远方。 “不过黔首庶民之流,窥得天机而获飞升五百年已是天大的运道。” “偏偏又自成一派,最擅研习,竟能将传说书本中杜撰的阵法仙术研习而出,浑然独树一帜,让我眼馋得紧。” “他的杜撰可不一般,向来有改动。”越酌转头看着扶光。 “就如这假形之术,诸天神官的假形都是自己变化,受术法高浅限制的同时,亦不得胡乱变化亵渎他神。” “可白夜的假形,却是变化他人,虽说不过日常可见之物,甚至可能有时限,但也是天大的造化。” 说完他神神秘秘的悄声道:“听说只要能掌握其中媒介,便堪称为所欲为。” “那媒介是什么?假形的时限是多久?”扶光顺理成章的问出两个疑问。 越酌理所应当的长长嗯了一声,两手摊开:“那谁知道呢!” 扶光看着月亮,听完越酌的话开始垮着脸,月色都咂摸出点苦味来:“那如何寻得到织婆?” “……” 满庭缄默。 “还是先动起来的好!”扶光挨不住这诡异的默然,率先开口。 越酌想想也是,指着东向:“那里是吴老爷的住处。” 扶光抬腿往那头走去,复又折回来蹲在地上,发出灵魂一问:“既被假形,那便不是人之形态,亦不会人言。” “我就是翻光了吴老爷的杂物去,那杂物也不会吱声应和我,我如何能确定哪个是织婆?” “约莫……”越酌跟着蹲下,不确定道:“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扶光面色不好:“白日里狄鹿神官叫嚣得那般凶狠,我还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越酌手指戳着面前谢幕了的花,解释道:“再是假形成万物,本质也还是人。只要是人,总得吃喝。” “若是有一花朵,白日如常盛放,夜间拔腿而出,冲着厨房而去,算不算不同寻常?” 扶光盯着花出神,有样学样道:“亦或者一把椅子,白日恪尽职守,夜晚却自己不见踪迹,算不算不同寻常?”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有了成算。 第44章 与君同乐 官城西巷,机杼声不绝于耳。 织婆家随意隔出的堂屋内,瑞宋闭着眼端坐着,狄鹿在一旁百无聊赖。 “你这夜半机杼连绵不绝,也不忧心会有人觉得闹鬼么?” 耳边的机杼声此起彼伏,狄鹿忍了许久,还是皱着眉冲旁边的屋子叫喊道。 瑞宋眉毛都没动一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机杼声也同样,回以狄鹿停顿都未有的此起彼伏。 见状,狄鹿两指并拢,又随意往茶杯边缘处一点,茶水便自杯中凝于指间,两圈轻旋缠绕,水就成了拇指粗细的冰刃。 将新得的冰刃靠近烛火,狄鹿眯着眼,看冰刃毫无融化的痕迹,面上尽是欣赏。 最终轻轻的一声叹息,像无可奈何,狄鹿直直的将冰刃向机杼声来处的房间甩去。 冰刃锋利,擦破草席隔出三间房的困窘,割开强掩陋室的遮羞。 机杼声终于停下,弯腰研究织机的白夜起身,走到草席被冰刃割破的口子面前。 透过口子,他半眯着眼睛看向狄鹿,面容很平静,但得忽略,已经向狄鹿面门袭去的麻线。 狄鹿神在在的没动,只眉毛蹙起,看着这麻线就不喜。 随后他侧头冲着身旁叫了声宋伯,瑞宋的铁剑便自发出鞘,利落地斩断了所有来势汹汹的麻线。 白夜还站在原处,只是手轻抚起草席上被割破的那道口子,感受到指尖寒意的同时,鼻翼也嗅到熟悉的茶香。 “咻!”的一声,一把颇有些年头的木梭朝着狄鹿射去,白夜终究没有选择止步。 “啪!” 狄鹿抓起桌上的陶碗便冲着那木梭砸去,手法堪称粗暴,却也直直逼退了木梭的冲劲。 只可惜地上零落的陶片,炸起四向奔赴的瓷花。 破碎的声音激得瑞宋睁开眼,左右瞧瞧他们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皱着眉到底偏颇。 于是他对着狄鹿一声轻喝:“莫要多事。” 随即按着他坐在凳子上,死死压下他的蠢蠢欲动。 最终二人端坐一起看向白夜,似在会审要犯。 会审一个,被铁剑直指面门的要犯白夜。 狄鹿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瑞宋不作表态。 也只有白夜,两指对着剑尖轻弹,铁剑腾地一下被打回,应和了瑞宋它战败的嗡鸣。 最终是瑞宋不想看这乱象,沉下乱糟糟的心绪,遥遥问白夜:“白日里五彩神牛有异动,是不是你?” “我晕着你等不知?” 白夜看着瑞宋,面色无辜,讲话却呛得人理亏三分,话里话外都是与他无关。 狄鹿下意识不信,想着满满白日里的话,嘴里先瑞宋一步更呛人:“还不如断了你那腿!” 眼见气氛又焦灼起来,瑞宋索性摊牌:“有小贼去偷东西。” 说完他盯着白夜的眼睛,像要挖个洞:“跟你有关。” 狄鹿一惊,他总以为他们四人目的一致,时限越将近,他却越发看不懂白夜。 于是寂寥的屋内传来他的低喝:“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是你们不想放过织婆。”白夜看着狄鹿那张徒有其表,却实在愚蠢的脸,暗自撇开头,终究懒得维持所谓体面:“我不过是想拿了东西,再随便拉他们其中一人割个腕子,不就省了我阿姐的痛苦。” 他睁着眼,眼里全是狄鹿看不懂的东西。 明明面容是夸得上的清雅,偏偏又映在身后烛火微泛的破屋里,像一幅割裂的画。 白夜兀自叹了口气,呢喃得像自言自语:“是你们不肯。” 狄鹿一时语塞,偷盗和强抢都能说得如此倒打一耙,他如何会是对手? 于是他转头看着瑞宋,只迎上他皱着眉头的神色,周身都凝满不赞同:“先前已有五次,再多这一次又如何?” “织婆事非你我能擅动。”瑞宋叹了口气,看着他较真的态度,有些苦口婆心:“何况挽南神官一行,动了任何一个,你我都交代不起。” “杀了五人,便可接着杀千百人了吗?”白夜冷冷的回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瑞宋的不赞同更甚,但白夜这性子他管不起,也只能冷着脸提醒:“寒露日前,出官城。” 狄鹿在一旁附和:“成了不占你半分劳苦,败了别祸害我官城百姓。” 瑞宋二人看着白夜,面上共事数百年的契合,如出一辙。 挽南实力不俗,他们已然试过。 对于他们这种小神官,更是碾压式的打法。 白夜这般不知死活,如若功成,谁又招架得住?如若败落,谁又承担这怒火? 左不过他们必受牵连,倒不如让他滚出官城去成事,能缓些便缓些。 今年官城的涝灾已足够严峻,实在不需旁人再添砖加瓦。 白夜点着头,算是应了这个要求,接着转身,像是要回去继续钻研那织机。 “站住!” 狄鹿见他又去弄那织机,机杼声已提前在脑海中演奏一场,不由得站起身来,对着白夜大声喊道。 白夜回头,并不瞧得上他,只略过他看着瑞宋,问:“还有何事?” 狄鹿见他这态度就不想客气,被瑞宋踢了一脚,才收敛些问:“敢问神官,西巷和北巷的魂魄,到底在哪儿?” 魂魄? 白夜咀嚼着这两个字,沉默好一晌,一时间没有答话。 瑞宋品出些不对来,同样站起身:“神官说过在幽都。” 白夜瞧着他俩,伸手覆上眼睛,像是疲倦了:“白日里,三位不是去瞧过了么?” 白日里? 瞧过? 瑞宋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似是无法否认,事情已经朝着谬误的方向野蛮生长了。 “魂魄不在幽都,亦未归人体。你把他们……藏起来了?”瑞宋花白的胡子一抖,不可置信地问他:“你究竟意欲何为?” 狄鹿同样震惊的看着他:“你惯会研习些不同寻常的术法。可这是魂魄!一旦动手,尽是业障,你疯了不成!” 白夜放下手,眼里全是嘲讽,反倒还态度恶劣:“说你们蠢还不肯自认,如今才觉察我骗了你们。” 狄鹿目眦欲裂:“用生人开困兽之斗,你与邪物何异?” 白夜指间捏得发白,嘴角却扬起漂亮的弧度,丝毫不服输:“诸位与我一同开启困兽之斗,此般业障,与君同乐。” 第45章 三十重业障 听到这话,瑞宋胸口一滞,脑子也嗡嗡个不停,竟像被无声处以极刑,力竭的坐在凳上。 此般业障,尽是人命,如何担当得起? 狄鹿不忍了,凝起冰刃,直接割烂白夜和他之间隔着的草席,似猎豹一般,快速攻了上去。 一个拳头砸在白夜脸上,他不避,还颇为挑衅,堪称志得意满真小人。 狄鹿见他这般,更是火大,一边嚷嚷着疯子疯子,一边汇聚起屋外寒凉的露花,于是一场秋寒的露花婉转,刺骨地冲着白夜冷峻的脸上泼去。 白夜竟也不躲,寒意在其被浇得湿答答的发梢眉眼间凝聚。 “事已至此,你又待如何?”白夜抹了把脸,冷冰冰的看着狄鹿:“若为官城,如何不使得?” 狄鹿气得拿起瑞宋的铁剑就要冲过去,被回过神来的瑞宋一把按住。 瑞宋他看着白夜,浑浊的双眼露出难掩的酸涩:“官城一事需生人魂魄献祭,当年你从未说过。” “你存私欲!” 狄鹿耳朵动了动,在瑞宋的话里回过味来:“是了,困兽之斗根本不用如此多的魂魄。你当年若说明生魂必须献祭,我等不会苟同。你先斩后奏,你口口声声为了官城,可凭你那般心性,你敢三指立苍天,你白夜,果真爱怜官城至此吗!?!” 狄鹿的声音中气十足的在黑夜里炸响,复又湮没在万籁俱寂里。 “若是能做官城百姓的浮木,哪管他洪水滔天。” 过了好一会儿,白夜才飘忽地出声,终究三指未立苍天,一口顾左右而言他:“若能如此,功德抵业障,便不是邪物。” “官城事终归是有待商榷。”瑞宋心口难受得无以复加,见他行差踏错还死不悔改,只问白夜:“可西巷与北巷的魂魄,你究竟还是不还?” 听着还有转圜的余地,狄鹿憋着怒火,看向白夜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小心不已:“你素来是两巷的护宅神官,受其香火供奉,合该出力庇佑。” 白夜不肯答话,面上还有零落的水滴,更深寒重,衬得他整个人有如喑哑的怪兽,在沉默里张牙舞爪。 瞧白夜那模样,瑞宋和狄鹿面色齐齐一白,知他何种态度。 狄鹿咬咬牙暗自忍耐,身体却还是先一步咽不下这口气,提着铁剑就又要冲过去,手腕竟不防被瑞宋拽住,夺走铁剑先打了上去。 狄鹿看着擦肩而过的瑞宋,只见他年岁纵横的脸上凝起决然,眼中竟露出丝毫不逊于他的战意。 明明花白的胡须还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却也战栗着声讨白夜的不可理喻。 转瞬之间,狄鹿发了狠,眼睛淬着寒意看向白夜,手也顺势凝起冰刃攻了上去。 他凭什么? 凭什么妄自尊大? 凭什么胆敢主宰他人? “铿!” 白夜不惧他们这般模样,木梭加持术法瞬间变成短刀长短,一木一铁一冰猛然相接,各自零落些许割烂空气的凶意。 白夜眉头轻挑,一刀劈向瑞宋,将其逼退。 又转而接住狄鹿重新会聚的攻势,二人你来我往,打得打得他难以还手。 五百年和三百年的功力不好较量,狄鹿咬牙撑着,却还是猛地被先弹退几步。 狄鹿不服,旋身一脚踢断桌腿朝着白夜袭去,惹得桌上的茶具失衡掉在地上。 于是屋内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碎陶瓷的零落声声入耳、块块刺心。 脚边还耷拉着方才被狄鹿割破的草席。 白夜看着满地的碎片,面色沉得可怕,一掌挥开迎面而来的桌腿,恶狠狠地看着狄鹿,捏紧短刀大小的木梭回击:“你作死!” 二人你来我往打得劲起,瑞宋在一旁也不闲着。 他手中的铁剑在地面划拉出轻响,像在撕裂一块上好的布帛。 而布帛的尽头,是一地碎瓷,于是铁剑一挑一弹,数片碎瓷对着白夜的面门手脚割去。 眼见瑞宋动了手,狄鹿又与白夜过了几招才闪得利落,逼得白夜对碎瓷避无可避,划破绝妙的金色血花。 疼痛很轻微,白夜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看着用铁剑指着他的瑞宋:“滚出去!” 瑞宋没动,剑意刚冷,看白夜的误入歧途:“你还是不还?” 狄鹿的冰刃被劈了好些道口子,在一旁质问白夜:“如此这般,怎堪为神官?” 白夜看着他二人,自顾自地道:“不肯滚,那我便请尔等归苍天!” 瑞宋和狄鹿被他这话惊得发麻,异口同声地喝道:“你癫狂了不成!?!” 魂魄生祭还不够。 竟想杀神官以遮掩。 二人看着白夜沉着的眼睛,里头只有怒气和杀意,全无混沌和疯意。 瑞宋和狄鹿心头一滞,白夜是真的,在说要杀了他们! 白夜不跟他们多话,弯腰捡起地上的桌腿拿在左手,右手持木梭,不要命地袭了上去。 狄鹿正想迎上前去,一把却被瑞宋推出门外,等再跨步进来,二人已打得不可开交。 瑞宋一边用铁剑迎战,一边喝道:“西北二巷三十条人命,便是三十重业障。我等是神官,你胆敢犯弑神之罪孽!” 白夜不答话,只攻势越发狠厉,招招见血。 眼见形势愈加焦灼,狄鹿在一旁难以插手。 又见瑞宋的攻势逐渐落于下风,白夜也毫无松手之意,一时间,全然不知事情如何会因缘际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狄鹿四处看了看,瞧到那架静谧的织机。 咬咬牙,他顾不得许多,狠狠心还是冰刃轻挑烛花,又将蜡油全然泼到织机上。 既然白夜不肯罢手,那他索性大胆,直接将火烧到白夜的心头! 一手甩着蜡油,狄鹿也不闲着,忽地想起从扶光那儿缴来的小物件,于是一把扯下腰间的布包,敞开个小口,直接扔于织机背后隐蔽处。 待蜡油全部滴落的一瞬间,狄鹿刚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唤一声“宋伯!”,便见瑞宋被白夜的木梭刀打下,又砸在那缺了腿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二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白夜便迅速朝着地上的瑞宋闪去。 一脚踏在他肩头,一手提起那条断了的桌腿狠狠一扎,生生刺进瑞宋的左腿:“敢断了我的桌腿,神官便用左腿抵了账!” 白夜此举来得突兀,瑞宋只觉腿上如同被数万根木刺同时扎入。 他疼得冷汗连连,咬紧了牙关,闷哼声还是未被拦住。 瞧瑞宋这样,白夜踩在他肩头的脚开始发力,随即又狠狠的碾了几下。 疼痛融进骨血,羞辱溢满眉间。 见瑞宋面上是忍都忍不住的痛苦不堪,白夜才满意的轻哼一声,转头看向狄鹿。 “放了宋伯!”狄鹿看着地上面色苍白的瑞宋,又被迫迎上白夜颇具侵略性的目光,眼里尽是愤怒:“如若不然,我便折了你这织机!” 白夜眼神一闪,凝眉倒先看见了狄鹿冰刃上跳跃的烛花,真是极致相左的美! 白夜一阵恍惚,好像看到了很远之前。 还没来得及细究,脚腕便传来刺痛,刺得他头脑一阵清醒。 白夜不用低头,也知道是地上的瑞宋动了手。 于是他硬生生将脚腕自铁剑的啃咬中拔出,强忍着活动一番,一脚踢飞瑞宋的铁剑,复又将瑞宋踩在脚下。 疼痛让人的思绪清明,再回神,略开冰刃上起舞的烛火,白夜只看到织机上凝起实质的蜡油。 白夜笑笑,眼里溢出心疼,像是妥协。 狄鹿松了口气,道:“你让宋伯先走。” 白夜点点头,松了脚。 瑞宋见此,和狄鹿对视一眼,强撑着从地上坐起。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握住那根还扎在腿上的桌腿,猛地一拔,金色的血液四散流离。 谁知看着狄鹿的白夜忽地回头,弯腰对瑞宋温声道:“我搀神官归去。” 瑞宋不信他的话,一把挥开他的手,掐了个诀便闪出屋内,再不见踪影。 “他走了。”白夜看着狄鹿,有意放他:“你不走么?” 狄鹿没答话,剑拔弩张地又等了片刻,琢磨着瑞宋已经走远,才将烛花抛到地上,一脚碾灭。 屋内本就不多的光源湮灭,白夜摸着半黑找了张凳子坐下。 静默好一会儿,月色入户的时候,狄鹿早已迅速遁走。 第46章 九三签 黑夜暗沉,月色如霜。 瑞宋喘着粗气奔在去往城外的路上,肩头疼痛得厉害,腿上更是锥心刺骨。 跑了好一会儿,觉察白夜没有无耻的乘胜追击,瑞宋才停下来,手掌勉力的扶着墙。 感受血液顺着腿流下,瑞宋突然又想笑,觉得这般伤势,也算是和挽南有异曲同工之妙。 撕了衣服将腿裹上,又给自己喂了颗止血的丹药,瑞宋加快速度,极力朝城外赶去。 五彩神牛坐镇,官城这些年,他们能攒的好丹药都在那里。 在他身后,一滴掉在路面的金色血液迅速被土壤吸收。 片刻后,一片骷髅的叶子从这片土壤钻出,叶蒂摇摇摆摆,像得了极好的东西。 月色越发攀西时,这株叶脉也变成拇指粗细,竟是一夜长成。 狄鹿赶回的时候,瑞宋倒在城外落阳山的山脚,周遭是他们这两日才种下树苗。 瑞宋人昏迷得不成样子,面色煞白,体态越发佝偻。 周遭的树苗却以一种疯魔的状态肆意生长,甚至还有叶片,恍若开了灵智,试探地想要割进他渗血的大腿。 狄鹿一惊,踢了一脚树苗,又赶紧将瑞宋扶起,背着他往山上掠去。 “织婆!”瑞宋的声音突兀的响起:“白夜所求甚大,一定要寻到织婆,我等方能有筹码,避开这三十重业障!” 说完,瑞宋又倒在狄鹿背上,再次昏迷。 方才的惊声大喝,不知是挣脱了多少屏障,才一一杀出。 狄鹿将话记在心里,迅速往山上爬去。 待到山顶,又猛地一跃而下,抓住藤蔓闪到一块凸起的石壁上。 静候片刻,一片云朵乖觉的靠了过来。 狄鹿这才乘着云朵,随风到了半山腰处,再瞅准时机,忽地跳进一处山洞。 山洞极冷,一阵穿行的风自洞内喷涌而来,二人的发梢眉眼都染上严寒之意。 越进一步,身体便越僵硬一分。 洞口就这么大,狄鹿忍着寒,对这鼻息避无可避,高声喊道:“五牛,是我!” 风这才止住。 狄鹿冲进洞口深处,就看见一只炫彩的神牛餍足的趴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从洞口进来的他们。 把瑞宋放到五彩神牛身上靠着,狄鹿才看着这头颇通灵性的牛道:“宋伯受了伤,要丹药。” 五彩神牛哞了一声,转头拱了拱昏迷的瑞宋。 见没有反应,复又用尾巴往他面上胡乱挠去。 确定人是真受伤不浅,才起身叼着他走到另一处,露出肚皮下隐匿的一处暗门。 狄鹿拉开暗门,随即深吸一口气,一个纵跃,人就跳了下去,坠入无间的寒潭水中。 他睁着眼,人扑腾着往潭水深处游去,水越深,周遭的寒意便就越重。 过了好一会儿,狄鹿的眼前才出现微光。 微光四散,越靠近,便越是盛大。 狄鹿终于到了目的地。 五个巨大的蚌壳呈现眼前,他凝起一道冰刃,在潭水中挥就一道水柱。 水柱往前侵袭,却是避开流光四散的蚌壳,转而向蚌壳底部平平无奇的石台掘去。 见石台丝毫没有反应,狄鹿咬着牙,又凝了一道冰刃,再次挥就水柱,才堪堪在石台处开了一道容他进去的口子。 狄鹿面露欣喜,手中冰刃一弹,瞬间抵住石台,人也再迅捷不过的冲了进去。 里头是别有洞天的石台林立,陈列着各自散发微光的瓷瓶。 狄鹿毫不迟疑地飞奔到一处,拿了瓷瓶便遁出,与水流相逆,终于在冰刃被压断的一瞬间逃出石台。 “宋伯?” “哞?” 喂了丹药后,眼见瑞宋的腿伤慢慢复原,面色也逐渐恢复正常,人却丝毫没有反应。 狄鹿担忧地唤了声,惹得五彩神牛也意趣盎然的跟着叫唤。 瑞宋眼皮动了动,入目就是五彩神牛硕大的牛头。 按着牛角将它的头推远,挤过来的又是狄鹿的头。 “……”沉默片刻,瑞宋还是道:“山洞中的气少,过于拥挤,人便会昏厥。” 狄鹿和五彩神牛猛地退开,离他一丈远。 瑞宋靠在石壁上,看着自己这副潦倒之态,失神道:“此般羞辱,与死何异?” “宋伯你清醒些!”狄鹿明显更不服气,嚷嚷着道:“他敢弑神,我就敢给他送好东西。” 瑞宋回过神来,看着他惊疑不定:“他所求远甚于官城事,你少招惹他!” 见瑞宋状态好多了,狄鹿盘腿坐在地上:“他那样精明,受着伤都能打我二人,你还担忧他看不见那冥烛?” “你也发现他受伤了?”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瑞宋转而问道。 “你我不也被挽南神官弄伤了。”狄鹿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不情不愿的承认在半残的白夜的身前,他也只能落于下风的事实。 “挽南神官弄的。”瑞宋遗憾的补充,随即又喃喃自语:“织婆……一定要寻到织婆。” 五彩神牛跑到瑞宋边上蹭蹭,看他情绪不高,又挪到狄鹿身边靠着。 狄鹿左手摸着五彩神牛的毛发,右手使劲往身上掏了掏,才掏出一包糕点。 幸亏油纸包着,上来后又掐诀干得快,才保留着还算干爽的口味。 “宋伯…”将糕点一块块喂到五彩神牛嘴里,看它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狄鹿向瑞宋抛出一个问题,口中不乏忧虑:“那三十条人命,如何担负?” 瑞宋一时缄默,此事过大,哪里是言语上下一番就能定论的。 他捂着脸,皱巴的手与年老的脸相映,身影也越发怆然。 四百年神官,如何就做到这般地步? “宋伯,你莫要忧思,凡事有我。” 瑞宋年长,一手带着狄鹿,如师如父,狄鹿见不得他这般模样,眼眶也跟着发酸,涩声道:“若实在不行,便将此事告知那挽南神官,她总不会坐视不……” “不可!此举逆天意,只溯洄殿一脉相承,又损鹊人氏一族。”狄鹿话未说完,就先被瑞宋压着声打断:“情理不合,如何敢奢求她相救。” “那便申告上庭!”狄鹿梗着脖子回道。 “已有申告,在你来前的一百年。每年上元,我都烧黄纸以告天,窥其中真假与救赎。”瑞宋看着狄鹿,两人遥遥相望:“上庭回我,此事有迹循,遵白夜神官指掌。” “可三十条人命,当真也是有迹循吗?”退路已然被堵死,只剩狄鹿抿着嘴,还是问道。 狄鹿的疑问砸在两人心头,复又将人蒙住,闷得人发慌。 “他存私欲,定然为织婆。只盼处理织婆一事时,他能顾念这官城百姓。也许那时,三十重业障,便会轻上些许。”瑞宋看着狄鹿,声音飘忽得自己都难以信服:“所以一定,要寻到织婆。” 山洞间默然得可以,只有狄鹿将糕点喂到五彩神牛嘴里,发出嚼嚼的唧声。 “吕祖灵签,九三签。” 无退路也无出路,静默好一晌,瑞宋才想起一事,打破静谧道:“今年四月我在四方城。恰逢十四吕祖诞时,我求了一签,得此签文。” “事已如此,悔之何及。纵有不祥,还宜阴骘。”瑞宋看着狄鹿和五彩神牛,眉头稍松:“许是转机。” 狄鹿喂着五彩神牛的手微顿,抬头看着瑞宋。 看他说得不似作假,于是迅速把糕点倒在五彩神牛嘴里,猛地起身往洞外走去。 身后遥遥传来瑞宋的高声呼喊:“你作何去?” 狄鹿脚步不停,铿锵有力地道:“种树!” 传言吕祖灵签各有妙解。 他的理解,多植些树,积德行善,止了这官城无妄灾,便是上佳。 待走到洞口,狄鹿又忽地折返回去。 果不其然看到挣扎着起身要追着他出去的瑞宋,直接一把将他按了回去,声里是不容置喙:“伤未好,你在此休养!” 瑞宋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狄鹿却转而向站在一旁的五彩神牛走去,两手抓住它的两角,牛眼与人眼四目相对:“看着宋伯,未好之前别让他出去,也别让别人进来,尤其是白夜,下次我还给你带糕点!” “哞!”五彩神牛应声果断。 第47章 偷腥 烫。 面色灼红。 白夜在满地狼籍中睡着,梦里是陈三愿在问。 用人命开困兽之斗, 心甘情愿否? 梦里浮起一张张褶皱的脸。 白夜知道答案。 于是脸变成了火焰。 白夜开始恐惧。 像燧人氏创造火之前,人对天地万物的那种恐惧。 “噼啪!” 白夜猛地惊醒,人喘着粗气,脑门冷汗连连,他抬手抹去,却先在指间探到了烧人的狠意。 侧头看去,织机烧得盛大,正四下波及。 更惊惧的事情出现,白夜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冲出门提了桶水,一把浇过,火势却分毫不见减小。 白夜气得把桶扔掉,皱着眉转头,打量这间小屋。 看了好一会儿,才忽地一跃而起,在房梁上抓住一根正在放火的冥烛。 白夜看着它,眼里泛着冷意,木梭变刀,直接剁碎,用它自己的火,送了它一场灰飞烟灭。 冥烛一废,火势才渐熄。 刺鼻的烟味飘向自由,只剩零落的水滴裹着黑灰掉在地上,又陷入织机木头烧成的黑灰里,命运使然。 白夜看着眼前的乱象,只沉默的坐回原地,闭着眼又倒在满目疮痍里。 灰尘惊起,眼泪落下,两相交汇里,他蜷缩得像幼崽,被呵护着死过一场。 —— 温热。 面颊轻暖。 挽南睁开眼,迎接她的就是床纱上绿意的翠竹,针线织就,活灵活现。 她想到织婆,人人都这样唤她,希望是她挚爱。 “醒了?” 陈三愿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挽南翻身看过去,床纱影影绰绰,他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玉在雕刻。 挽南笑他:“清早而已,你倒有意趣。” 陈三愿:“吴夫人给的两块玉,不大却胜在水头不错,雕两个小小的宝葫芦给满满和小光还是可以的。” 挽南起身坐在床上,忽地感觉脖子间有什么东西滑下。 一时间伸手去摸,小玉环两枚,在颈间环环相扣。 她侧头看陈三愿,见对方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于是挽南自顾自的又倒在床上,二郎腿翘得开心,一抖一抖,小猫偷腥般的不成样子。 “这般开心?”陈三愿见她这样,没忍住笑着问道。 “我心亦如此。”挽南闭着眼,手指摸索着颈间小巧精致的环环相扣,嘴角笑得灿烂:“幸福呐,闭着眼也能感受到。” 说完侧头看着陈三愿:“你昨夜枯坐窗台,就是雕这个去了。” 陈三愿轻轻嗯了一声,道:“还等着小叶脉。” “它这么快就回来了?”挽南翻身惊讶地问他。 “还长瓷实不少,应是捡着漏了。”陈三愿雕着手里的宝葫芦,顿了顿补充:“就是不知道是哪位漏出来的。” 挽南垂着眼帘琢磨,就知道要出事,没想到这么快,一日都没有,竟下了死手。 趴着累,挽南又倒回去躺着,问起另一件事:“扯呼如何?” “她精着呢!我一问她便知道是谁,只不过如今只吴宅公子一人在那花海里头泡着。” 陈三愿雕刻得差不多,又开始细细打磨,听到这话就笑了:“扯呼说那吴宅公子晕了半月闯了半月,如今人也只在半路徘徊,要不是算得上心诚,早就折在里头了。” “跟扯呼说,推吴宅公子一把,要快些!现下只等他进观,看他所求为何了。”挽南闭着眼,思绪是一点没停。 “昨夜叮嘱过了。”陈三愿在一旁道。 “好了!”陈三愿举着两个小小的宝葫芦细看,有些晶莹剔透的绿意,小小两个,团团圆圆又憨态可掬,越看越是满意。 挽南侧头,看他满意得不得了,眼角眉梢也跟着高兴:“吴宅事若能理好,定能得些成色更佳的。届时全给满满攒着,成婚也好侠居也罢,全由得她自行处置!” 陈三愿笑着把玉葫芦放好,一边洗手一边笑:“如何都好,全由着她自个儿!” 挽南瞧他弄得差不多,突然有心想逗逗他,于是对着陈三愿喊:“郎君,你家娘子有事寻你!” 陈三愿挑挑眉,乖觉的走去床边,掀开床纱就趴了下去。 人直直压在挽南身上,头脑也跟着得寸进尺的埋于颈间,喷洒唇颈交织的缠绵。 挽南伸手环抱着他,勒得有些紧。 一夜无眠,真的不累么? 想到这里,挽南松开手,一把推起陈三愿,又往他颈间摸去,待摸出一条同样环环相扣的链子,才笑骂他:“你速度倒是快!” “那是自然。”陈三愿得意的晃晃脑袋,言语轻快:“唯与阿南,从不居后。” 挽南瞧他这样,忽然煞有介事地捧着他的脸问:“你洁面了么?” 见陈三愿果断地点点头,好似猜到她要做什么,眼里跟着冒起精光。 挽南笑笑,眼睛开始描摹他的棱角分明,像小贼在踩点。 于是在陈三愿的目光里,挽南蒙住他的双眼。 双眼之下,是挽南的双唇轻点,左右各一,窃玉偷香。 手还蒙在陈三愿眼上,挽南退开些距离,看着这张脸不自觉的扬起同样的笑意。 三分勾我,已是良缘。 望日后所有去路,我能拦住你哭泣的眼睛。 挽南松了手,陈三愿又埋在她颈间,朝她耳朵里传去笑意:“阿南还没洁面呢!” 挽南推开他的头,梗着脖子狡辩:“你不乐意就还回来!” 又是一阵轻笑在耳畔奏响,挽南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到陈三愿轻声道:“好!” 左右并不吃亏,挽南笑着躺在床上,正努力侧头去看他,却不防被陈三愿含住了耳垂。 湿热。 灵动。 扯咬。 挽南思绪还在愣神,皮肤却从耳垂开始,由脖颈开路,一路盛放到面颊,灿若桃李。 “好软。”陈三愿在她耳间轻喃,像喟叹。 挽南回过神来,张着嘴想回他说耳垂本就轻软。 忽不防身上一软,竟是有只一直在腰间游离的手,早已辗转到青天白日不该去的禁地。 感受到挽南的异样,陈三愿反而得寸进尺,手间轻揉轻按,唇齿间轻咬又重复:“好软。” 挽南缓过气来,脸上有嗔怒。 总觉得还是吃亏了些,她扬起手想拍过去一掌,却先被拦了压住,又想伸另外只手,却发现早已被暗藏。 瞧他这有备而来的样子,挽南忍不住笑了,坐了一夜,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于是挽南蓄了力,一脚将陈三愿踹开,腾地一下跳起来站在床边。 她人还光着脚,手倒先指着倒在床上的陈三愿笑骂:“好个陈三愿,作得六百年的老书虫。别的我不清楚,今日倒是见得,竟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精了个十成十!” 陈三愿没掰扯她的指摘,头埋在枕头里,手捂着被挽南踹到的肚子,像个虾米似的弯得不成样子,装得是一个痛极。 “不痛不痛。”挽南见他这样,果断的弯下腰伸手摸着他的脸吹吹,像哄孩子。 陈三愿躺着享受的心安理得,殊不知挽南在此处等着他,趁他不备就轻给了一巴掌在他脸上,倒先把自个儿哄的开心。 “哈哈!”见挽南识破,陈三愿也不装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挽南志得意满个不行。 处身之地互换,如今倒是他倒在床榻间偷腥得不成样子。 第48章 结论 天光大亮。 吴宅存放冥烛纸钱的屋子里,扶光和越酌躺在一张旧床上,低调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幸亏此处原也只是间杂屋,就是因为离主子的院落够远,才被选了来存这些东西。 如若不然,必惹得人想来一探究竟。 “喵~”人未至,猫却先翻了窗跳进来。 扶光睡得香,没听见这响动,梦里只觉得脖子不舒服,扭着头换了个姿势。 换了姿势也不对,闭着眼的扶光不自觉凝起眉。 下巴痒痒的,胸口处也闷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真的在抓心挠肝一般。 不确定的睁开眼,先看到的是靠在旁边,睡得比他还香的越酌。 扶光:“……” 感觉身上有东西压着,扶光扭着脖子低头,和一只花猫大眼瞪小眼。 花猫冲着他殷勤地喵了一声,低头往他衣襟里咬去。 见势不妙,扶光迷蒙的双眼忽地清醒,反应过来衣襟里头有什么后,只嘴里来得及喊了声“不行!”,手也跟着胡乱抓去。 花猫许是和他熟悉了,一点惊吓也无,反而迅速拖出个油纸包掉到地上,弥漫起肉味的干香。 接着回头浅瞧了扶光一眼,花猫甩甩尾巴,跳下去就开始啃地上的肉干,行云流水好不畅快。 扶光僵在原地。 忽地,一道掠影从他身侧扑出去,吓得花猫惊叫一声叼着肉干跑开。 扶光定睛一看,面上不由得一脸复杂。 越酌如此宝气盈身,平日一个金元宝一个金元宝的砸人,竟会为了一包肉干扑在地上,发出视死忽如归般的好险抢救。 扶光沉吟半晌觉得,这也算是那半包没掉地上的肉干的福气了。 越酌坐在地上,拿起一根肉干与远处的花猫遥遥相碰,随即吃着看向扶光。 见他一脸难言,砸砸嘴里的香味,越酌解释道:“官城尚好斋,三百年店铺,这可是他家的肉干。他家店铺有训——食无止境,因而不求最好,只求尚佳。” 说完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难得难得。” 见扶光一脸不懂,越酌吞了嘴里的肉干,又伸手抓了肉干在手里,留最后一根在油纸包里抛给扶光:“食神家族。” 扶光本不想要,听这话一把接过,拿了塞嘴里后,又向越酌抢过去:“你不早些言明!” “让你不识时务,此肉干一日只出二十斤,官城人抢都抢不赢,你竟藏着掖着舍不得吃。” 越酌不给他,全放嘴里,还指着花猫冲他嚷嚷:“猫都比你千伶百俐!” “我原想等满满来再吃的,她买来定然没尝过就给我拿来了。” 塞嘴里扶光也实在不好再下手,品着嘴里的味道坐地上,气不过指着这嚼着肉干的一人一猫:“吃慢些,吃这般快,对得住我满满辛辛苦苦买么!” 越酌挑眉笑笑,囫囵着嘴肯定道:“你想同她成婚。” 看扶光脸上红的坦然,他又补充:“就像那位神官与她的丈夫那样,爱重着相护一世。” 越酌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我没这经历,却也看得出你二人青梅竹马。” 扶光点头,转头避开越酌的直视,却怎么着也藏不住那羞涩:“我一直攒着聘礼,等事完寻到阿姐,就请他们主婚。” 说完他看着还没嚼完的越酌,脸上臭臭的:“虽你我相识不久,但看你人还不错,届时请你吃席。” “那还差不多!”越酌终于把肉干吃完,笑着抛了两个金元宝给扶光:“方才便当你赞我了。千万记得给我请柬,这是礼金,望你们成双成对!” 扶光把金元宝揣兜里,脸上好意气:“记着了记着了。” “既然这样……” 越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人坐到箱子上,一脚也跟着踏上去,没个正形:“那便琢磨琢磨昨夜的事,速度快些,总归算是给你二人做个大婚贺礼!” 想到这个扶光苦着脸,按着隐隐泛酸的手:“吴宅老爷的杂物珍玩多。你我昨夜手都快翻烂了,却也没寻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而这还只是第一处。” 事实的确如此,越酌反驳不了。 盯着那花猫吃肉干,越酌忽地灵光一闪,觉得应该换个思路。 何必一直从白夜和吴宅下手,从织婆下手也算个方向。 于是他看着扶光,问他:“织婆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扶光拧着眉思考,好一晌,才不确定的出声:“老?” 接受到越酌看傻子的眼神,扶光不由得辩解:“你不是官城的神官吗?这你不清楚?” “你还是她同族至亲呢你!” “隔了几百年我能摸清楚吗我!” “那白夜护着,我能摸清楚吗我!” 双方各自有理,花猫左右看看,居中坐着开始舔爪子,浑然不在意。 “行!年老而已,可算一条特别之处。”终究是越酌败下阵来,摸着下巴又换个思路:“你们先前说,白夜与织婆是姐弟?” 扶光点点头,也起身坐在箱子上:“对,他自己承认的。五百年前,姐弟关系。” “关系好么?”越酌又问。 扶光张着嘴,觉得他问了个蠢问题:“不好能藏得这般严实,你我寻都寻不到吗?” “也是!” 越酌神秘一笑,好似找到其中关窍:“若是你姐姐,你愿意将她变成死物,饱受风餐露宿之苦吗?” “不愿意!” 扶光果决地回答:“可白夜,不也有可能将织婆变成吴老爷的杂物珍玩吗?” “杂物珍玩,有人悉心侍奉,屋内还有随时供应的糕点茶水,哪里算风餐露宿?” “而且此处是吴宅,官城再没有比此处更不缺吃食和遮风避雨之处的了。” “你说得对!”越酌鼓鼓掌。 “但吴老爷好赏玩,也好邀请同道中人赏玩,若你是白夜,你愿意你阿姐有意识地被多手触碰拿捏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织婆在吴宅是真的,但不会是经常被人碰到的东西。” 扶光环视四周:“比如这杂物间?比如外头的树木花草?” 越酌一巴掌拍在箱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面上扬起笑意,对扶光的一点就通很满意:“虽然今日的推断不一定是对的,但至少可以表明,昨日的推断一定是错的!” 这个结论,姑且也算个结论。 扶光抿着嘴,看外头大好的天气:“今夜行动,你我埋伏,接着从吴宅各个杂物间找起!” 第49章 不回来了 西巷里,近日的飞灰总是格外多些。 秋露轻潮,白夜走在巷子里,黑色的鞋子避开一堆又一堆冥纸烧成的灰沫,又经过一排排焦灭的香根。 “夜哥哥!” 儿童清脆的喊声在身后响起,白夜回头。 看到小五趴在门边,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看他的小五。 小五确定真的是白夜,迈着小腿就冲他飞奔过来,身量太矮,一把只够抱住他的腿。 白夜被冲击得错开几步,踩进灰沫里,折断香根。 人命如草芥,他亲自踏下去,生死乱律。 白夜低头看着小五,双手捧着他肉嘟嘟的小脸:“下次跑慢些!” 小五嗯了一声,扬起大大的笑脸看他:“夜哥哥你要去哪儿?我许多日不见你了!” 白夜拉开他肉肉的小手,蹲下身和他平视,眼里尽是爱怜:“阿婆走了,夜哥哥也要走了。” 小五摇着头,小手一把只够抓住白夜两个手指,却卯着力气拽得紧:“夜哥哥不走!” 巷子里很静默,太阳才刚起身。 微光轻抚东巷南巷,却迟迟不肯眷顾到官城的西与北。 于是一大一小,陷在屋檐打落的阴影里。 白夜笑着捏捏他的脸,不知道这小家伙今日怎么醒得这样早,还在门边溜达。 见他眼里的执拗不似作假,白夜摸摸小五的头,猛地架住他的胳肢窝,再一把抛向天空,去靠近太阳。 又在掉下的一瞬间稳稳接住,逗得小五哇哇大叫,一边笑一边嚷嚷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于是白夜接二连三的又开始重复同样的动作,稚童的笑声好清脆,白夜听着,眼里一样笑。 “火!火!”看到远处的热光,小五不笑了,在半空中慌乱的惊叫。 等掉到白夜怀里,小五单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指着白夜来时的方向,焦急的大喊:“夜哥哥!着火了!” 白夜抱着他,有些紧,声音轻轻的,有小五听不懂的落寞:“没事。” “那是织婆婆家!”小五不解的拍拍他,剧烈挣扎着想下来:“衙门的许伯伯说过的,着火太危险了,会跟烧着别家的,我要叫人救火!” 白夜抱着他,看到远处的火光越来越高。 火是绚烂的,在微光的清晨里,像另一轮太阳。 “救火要量力而行的你知道么?”白夜把他放下来,拍他的屁股:“你一个小孩你救什么火?” “可是……”小五面上还是焦急。 “嘘!火有别人去救。” 白夜把手指放到小五嘴上,示意他噤声,随即在他小葡萄似的眼睛里轻问:“夜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小孩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转移,小五把头凑到他耳朵边,兴奋的悄声催促:“快说快说!” “火是夜哥哥自己放的。”看小五瞪大眼睛,白夜又补充:“你要放心,不会烧到别人家。”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包括你大牛哥。”说完又指着小五的鼻子吓唬他道:“要不然会变成长鼻子的小妖怪!” 此话一出,小五猛地捂住鼻子,瞪着眼睛左右瞧瞧,确定没人后才张嘴:“我一定不说!” 白夜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点点头。 见小五一副憋着话要说,捂着鼻子又不敢问的样子,一点就通的问他:“想问夜哥哥为什么?” 小五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夜哥哥想织婆了。” 轻呼一口气,白夜蹲着抱住他,小孩肉嘟嘟的,抱在怀里很踏实:“又怕她想家,索性烧了还给她,让她安心些。” 白夜闭上酸涩的眼睛,盖住越烧越旺的火光。 官城事纷繁。 成,他和阿姐一起逃离。 不成,他和阿姐一起坠入。 左不过这官城,再不会回来了。 似有所感,小五拍拍白夜的背,娃娃哄娃娃。 “我也想翁翁了。” 听到小五的声音,白夜回过神来,揪着他脸上的肉:“你不许放火!” “嘿嘿!”小五眨巴眨巴眼。 远处的火越发旺盛,白夜站起身,直接把小五拉回他家里:“夜哥哥走了。你在家待着,别去着火的那儿。” 说完把门关上,人往巷子外走去。 白夜步子跨得很急,再顾忌不了这满巷飞灰的挂念。 隐约间他还听见小五大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天空中和屋檐角的鸟叫声有些喧闹,叽喳着给小五答话。 两天了。 他躺在那满室狼藉里。 想了很久。 不回来了。 —— 幽都。 扯呼躺在地上,尘土不少,但没有虫蚁敢爬她身上。 一个月过去,越来越多彼岸花长在她周围,根须扎进破布里,花朵开得绚丽。 风吹来一场,花朵动了动,一块破衣烂衫猛地从地上弹起身,细碎的泥土块跟着乱飞,打烂一场赤红色的花雨。 扯呼乘着风旋了两圈,破烂的衣角摆荡出波澜的弧度。 风顶着她扬得高高起,一下落在顶点处的屋檐,屋檐尖尖,她挂在那里,摇摇晃晃出老远老远的弧度。 也许是个女娃娃,翘首以盼着自由凌乱的风。 玩了好一会儿,扯呼才顺着风又飘到花海里。 只这次有些远和急,惹得身后张牙舞爪的根须和朵叶同时向她抓来。 “呼!” 扯呼掉在花上,花是人形的,下面有一个晕倒的魂魄,十三四岁,舞勺之年,右手断了一指,面色苍白且虚弱。 追过来的彼岸花根须和朵叶戳在扯呼身上,她不耐烦的用衣摆打过去。 打完又停下,站起来飘在一旁,摇摇晃晃的指使着这些根须开始行动。 于是少年的手腕脚腕一同被发力,五马分尸似的将人往挽南的家门口拖过去。 “啪!” 根须和朵叶没轻没重,拖到了居然就扔在门上靠着,少年人的脑袋和颇有年头的木门演奏起清脆的交响。 “痛!”闭着眼的少年人轻喃出声。 扯呼一惊,竟然把人撞醒了! 于是她立马卷起身边的根须和朵叶,将它们压住藏起来。 接着自己迅速躺在边上一动不动,似一块没人要的破衣烂衫,随意丢弃在家门前。 第50章 吴边 红花,破衣烂衫,屋舍。 这是幽都算得上出名的景致。 不用踏进去,九成九的魂魄就会自行避开。 有经验的老鬼会吊在远处观望,眼瞧糊涂的新鬼闯进去,又利落的滚出来,总不客气的哈哈大笑。 里头的花是红的,漂亮得紧,却会烫坏来世投胎的机会。 破衣烂衫是招摇的,呜咽得比许多魂魄还要痛人。 屋舍里是有观的,可人都死了,只求来生,小观不管。 许多年没有人到过那里头,确实有些荒凉,所以少年人无意识的一声轻喃,算是添了些活气。 头隐隐疼得厉害,吴边的左手摸到头顶,却忽地扑了个空。 他能感受到头的轮廓,却碰不到自己的头。 吴边不解的看向右手,小指处显眼的疤痕在提醒他,他没用错。 头上在找伤处的那只手,就是他完好无损的左手。 没由来的一惊,吴边的左手颤颤巍巍,有些脱力的想从头上滑落。 事实也的确如此,偏偏滑落到后脑勺的一瞬间,手陷入了一个浅坑,黏糊糊的东西沾染到食指和中指。 手终于滑落,他忍耐着恐惧看去,指尖没有血,可那黏腻的手感是真的。 头上的痛感也一阵一阵呼应,方才那一瞬间,他好像摸到了自己的脑仁! “啊!”想到此处,吴边头皮一阵发麻,惊叫出声。 他胡乱撑着门想要起身逃走,谁知门没锁,受不住他的力气一下被推开。 吴边半个人摔到院子里,头还没抬起,就先听到门迎合着呼呼风声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 脸上惊惧更甚,他连滚带爬的进了院子。 随意扫一眼后也不敢擅动,只迅速缩进角落处的墙角,双手护头,身体竭力往里头挤,恨不得将自己灌进墙里。 屋外的扯呼听到这动静,一下飞起到屋檐偷看。 见他被吓得不成样子,踌躇着不敢下去,生怕再出什么问题。 见那些根须有一个劲的追过来身边飘着,扯呼一生气,飘着卷巴卷巴,把周遭的根须团成一个小球,衣摆一晃,扔得老远。 过了好一会儿,紧紧护着自己的吴边觉察到此处算是个安全的环境,方才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看起自己的身处之地。 眼前只是一个寻常的小院子,四处的门都关着,能看到的只有院子里三三两两家常模样的摆设。 远处还有棵门高的桂树绽放着零落的碎花。 花很小,小少年看着却安心不少,鼻尖好像也隐约传来它的甜味。 吴边的鼻头动了动,有些贪婪的呼吸这个味道,人却还是蜷缩在原处。 他是来幽都,可他记得昏迷前,他还在花堆里。 如今人虽到了这里,脑袋却破了个洞,他闭上眼,掩下沉默的惊惧,不敢不多想。 扯呼在屋顶瞧着,见他打量完居然又把头缩回去,丝毫没有推门进去小观的意愿,反而埋在墙角像个鹌鹑一般,气呼呼的跳来跳去。 又想起挽南说可以推他一把,索性刮起了风。 风呼号得肆意,先将桂花的碎朵吹到吴边的眼前面面相觑,又将他身侧不远处的大门吹开些许。 潦草的小观暴露无遗,一步一步,都像在诱惑他去开启。 吴边动了动,偷眼看这邪性的风。 抿抿唇后他伸出断了小指的右手,捡起地上的零落的桂花。 一朵一朵,汇聚成一小堆,随后一把喂入口中。 香味与生涩之意勾芡在一起,花碎了。 扯呼不懂他在做什么,见他不肯入观,又暗暗使了把劲。 “哐当”一声,用蛮横的风力把小观的门打开。 此举有效! 扯呼在屋顶有些兴奋,起码门响的时候,他发出了剧烈的反应! 于是扯呼愈发使劲的吹了一刻钟,直到发现吴边不是反应,是抑制不住的战栗之后,才有气无力地偃旗息鼓。 扯呼耐心耗尽,直接从屋顶跳下。 人触地的一瞬间化形,衣衫破破烂烂,还有一股小辫子在耳侧。 若不是脸干干净净,活脱脱一个四五岁的小叫花子。 “你应该进去。”扯呼站在吴边面前,指着他旁边潦草的道观道。 吴边好险有了反应,他抬头看着扯呼。 先看到她破破烂烂的穿着,又眼尖的瞥到她辫子下若隐若现的耳朵。 见扯呼肉肉的耳垂那里缺了一块肉,他又歉疚地低下头。 埋着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右手,吴边闷闷的问:“你也是乞丐吗?” 没听到扯呼回答,他还贴心的解释:“乞丐就是叫花子。” 扯呼一下子瞪大眼,约莫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会猜。 忽地想起正事,扯呼也不答他的话,只眨眨眼,选择直接拽着他往小观那头拉。 小小的人一边拽一边喊:“既是来了此处,你就该进去。若不进去,就该早些出去。” 吴边挣扎得剧烈。 他没想到他的气力竟然还不如这么个女娃娃。 眼见就要被拖了进去,他猛地用力从扯呼手里挣脱出来。 只是脚底一个打滑,整个人啪地一声摔到石阶上,脑袋又被砸了一下。 这一摔将两人都吓得不轻,还是吴边先反应过来,忍着痛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又龟缩回墙角。 扯呼略微心虚,挪着小步子到他旁边蹲着,讨好地笑笑:“我叫呼呼,你叫什么?” 吴边扭过头不看她,约莫是觉得如此太令人难堪,只晾着扯呼片刻就扭回去答道:“我叫吴边。” “你为什么不进去?”见他肯说话,扯呼顺着竿子往上爬:“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道观吗?” “我的头破了。”吴边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绷着脸很严肃地道。 扯呼点头,应声附和:“是的。” 吴边看着扯呼满脸的不以为意,郑重其事的道:“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扯呼面色一怔,随即心虚的看着他的头,颇有些后知后觉。 生魂和死魂不一样,死魂无肉身,自然是皮实得紧。 生魂则伴随着肉身还在人间,进了幽都只摸得到轮廓,说明未受伤没出事。 若是摸到了轮廓之内的东西,肉身怕是要出大问题。 扯呼看着那个明显更大了的洞,面色尴尬的补充:“破了也能进。” “衣冠不整,身容不洁,我进去是渎神,神明不会庇佑我。” 吴边摇摇头,感受脑浆在里头晃来晃去的微妙感,苍白的脸愈发觉得死期将近。 话不自觉地多,他垂着脸,有些哀伤:“三哥死的那天,头破了好大一个大窟窿,九哥哭的不成样子,他也没活过来。” “现在我的头也破了,我会跟三哥一样。我也想葬在田地不远处,这样不用人施舍,也不用乞讨,只要风略微大方一点,就不会饿得担惊受怕。” 说完吴边转头看着扯呼:“我要死了,所以我不用进去了。” 扯呼被他一番解释弄得沉默不已。 不自在地抓抓脸,扯呼腾地一下站起。 噔噔噔地跑到那棵桂树下,她蹦蹦跳跳着采了一大把桂花。 迅速的迈着腿跑回来,扯呼把所有桂花都塞到吴边手里:“幽都受的伤,吃这个可以好。” 吴边没接,他看着扯呼脸上的稚气,视线却总被她缺了一块肉的耳朵吸引。 过了好一会儿,他涩然开口:“呼呼,拿别人东西是不对的。” 说着他撑着墙起身,拉着扯呼往桂树过去:“还回去,主人家不会怪罪。若是要怪,你走快些,别挨了打。我在后头,总能多抗一会儿。” 扯呼愣神的脸一下清醒过来,忽地顿住脚。 见吴边回头,她道:“这里就是我家呀!” 吴边脚步一顿,这才笑笑,没管扯呼说治伤的真假,伸手接过她的真心实意。 随即他又倒一半还给她,剩下的一口只舍得吃了一半:“我以前常吃,有点涩涩的,但总有桂花的味道,也能填填肚子。” 见吴边吃了,扯呼也笑笑,他不信没关系,事实如此就行了。 “我以前没吃过。那时候总没有粮食,我抢不到。”一把将桂花塞嘴里,品着不同寻常的味道,扯呼怪有趣地道。 “不过我现在尝到了,桂花味的桂花,原汁原味。” 吴边被她说的话逗笑,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桂花揣在兜里:“做人的时候吗?” 扯呼点点头。 吴边拉她到石阶上坐着,看着那株桂树,道:“如今好许多了,粮食多了,没人抢桂花。” 扯呼捧着脸,眼里有憧憬:“那可真好。” 约莫半柱香过去,眼见吴边的头越发好了,扯呼起身拍拍灰:“你应该进去了。” 吴边伸手摸着头,没再碰到不该碰的东西,心下稍安:“你是观主吗?” 扯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吴边笑笑,摸摸她的头:“多谢你,望你余生平安喜乐。” 扯呼摸摸头,看着吴边走进去,又关上门,莫名其妙。 第51章 爱子之心 吴宅,午时,仙桃小筑。 寿喜站在门口守着,明明和吴公子同样大小的年纪,如今只能微微垂着头,态度十足谦卑。 雨噼里啪啦的落下,打湿谦卑人不吭一声的死寂。 吴公子在屋内躺着,像名字一样,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一直未醒。 过了好一会儿,雨越发大,寿喜按耐不住抬起头。 这雨点砸在心里,波澜泛起,他总觉得今日要出事。 于是他透着门往里屋看去,公子躺在床上,孱弱的身躯没有多少弧度。 薄被轻掩,也只看得到绿波被风抚过时微微的起伏。 寿喜垂下头,却在刚要看到自己脚尖的一瞬间听到一声轻呼。 寿喜有些震惊,在确定是屋内传来的之后,又忽地欣喜起来,一边推开门快步走进去,一边试探地喊着:“公子!公子!” 待走到半路,寿喜的瞳孔骤然紧缩,脚步和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他匆匆往床边赶去,又一下被脚绊住,膝盖跪倒在床边的踏跺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不得膝盖处生硬的疼痛,寿喜紧张的看着,枕边的血是从头底下传来的。 他颤着手想向吴公子的头上摸去,手还没碰到头,衣袖却先被赤红的血液浸染了个遍,终究铩羽而归。 寿喜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 他将躺着的吴公子翻了个面,轻轻用手指别开他脑后的头发,越别手指越鲜红,没多大会儿,杯口大的窟窿就这样血淋淋的呈现在他的眼前。 寿喜眼前一黑。 他想到了三哥,当年那个人贩子,一脚把三哥踢到石阶上,碗口大的窟窿渗出东西。 红的白的流动的,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脑和猪脑差不多。 也是从那一刻他才清楚,在人贩子的眼里,他们和猪并没有什么分别。 三哥没活过来。 想到这里,寿喜忽地回神,脸上还垂着泪痕。 他直起身,焦急地用枕巾在吴公子脑袋周围垫着,阻拦着血的流速,妄图争命。 接着又用右手拍拍薄被,同样缺了一指的手很有节奏的拍着,像哥哥在哄弟弟睡觉似的轻声呢喃:“小十等等九哥,一会儿就好。” 眼泪砸在薄被里,又被拭净。 寿喜猛地冲出门,沿着回廊推开奴仆正在休憩的屋门,哐当一声激得屋内众人惊骇不已。 “公子出事了!看护不力,夫人不会饶过你们。” 寿喜喘着气,跳动的心脏被死死压着才能冷静下来,接着他接二连三的点了好几个人,一边点一边吩咐:“寿桃寿果去看着公子,寿树赶紧去把刘府医张府医叫过来,寿枝去小厨房准备热水……” 屋内的一众奴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情绪骂出,寿喜的话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到他们脑海里。 只一瞬间,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四散动起来,步态匆匆,谁也不敢再迟疑半分。 见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寿喜松了口气,迅速转身往雨幕内奔去。 雨砸在身上,砸出一道湿漉漉的身影。 寿喜顶着发麻的脸跑出仙桃小筑,又跑到吴宅东院,最终跪在吴夫人的院子里。 “夫人,公子出事了!求您救他!” 寿喜跪在雨里,头磕得砰砰作响,一起一落间掀起污糟的水串:“奴自知罪孽深重,看护公子不力,在公子醒前,奴愿长跪不起,日夜为公子祝祷!” 不过片刻,有奴仆推开门。 吴夫人从里屋出来,身上早已穿戴好。 她先轻声吩咐管家派人去请自称游吟山来的挽南和陈三愿,最后才站在廊下看这个跪着的奴仆。 这么可悲。 吴夫人看着他,人在雨幕里,眼睛执着得透亮,和很多年前重合。 是的,寿喜很多年前找过她。 那时候寿喜还不叫寿喜,嗓子喑哑得发不出声,腿也一瘸一拐。 见到她的车架只顾着往上拦,只有这样一双眼睛,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他打发了点吃食,只盼诸天神官看见,全一全她的寻子之心。 直到儿子自认家门找了回来,身旁带着寿喜,吴夫人才意识到,当年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想到这里,吴夫人心口一闷,闭上眼不再看这一幕。 这位母亲不愿承认,是自己当年的失误害儿子受了这么多苦。 “他是我的儿子,不用你来求。” 有奴仆打了伞,吴夫人踏步往仙桃小筑走去,声里有不容置喙的坚决:“奴寿喜,护主不力,杖三十。” 寿喜跪着转身,朝吴夫人磕下头。 就像当年,他千辛万苦才拦下车架,只一眼,他就被打发了一点吃食赶到路边。 车驾走后,好事的奴仆踢向他断瘸的腿骨,又压着他弯腰跪下。 脏兮兮的头发被人抓在手里,砰砰砰三拉三扯,与地面震天三响。 他哭了,是腿,是口,是手,是心。 压着他的奴仆笑了,是眼,是嘴,是牙,也是心。 今日的雨水糊得眼睛看不清,他又在哭。 恍惚间好像看见当年的奴仆小跑着赶上车架,在车窗边谄媚地回复:“夫人,那小子还算知好歹哩!感念您心善,亲自跪下三磕头,一声比一声感恩戴德!” 车架里没人说话,只一块碎碎的银块抛出,赞赏那奴仆的机灵。 寿喜的脑袋垂到地上,鲜血晕染着雨水拉出越来越淡薄的水线,脊梁比当年还要弯曲。 眼角瞥到自己断了小指的右手,他的泪水又滂沱了些,这次雨陪着他一起哭。 耳边传来脚步声,寿喜起身抬头,刑棒与刑凳已在雨里备好,他自觉趴上去。 刑棒打在身上很用力,寿喜知道,行刑的人在出气,也在讨好。 出气雨天里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讨好夫人对公子的拳拳爱子之心。 寿喜沉默的将头埋着,不置可否。 第52章 关心则乱 归去来客栈,也是午时。 这雨落得急促,好些人被浇了个透心凉。 陈三愿和满满在看书,一个拿着老道士的手札,另一个拿着《上庭神官录》,丝毫没被打扰。 挽南在一旁擦着不秋,直至最后一点细节擦完,她将帕子放在桌子上,转头看向陈三愿:“两日了,扯呼那儿还没有消息?” 陈三愿将书倒扑在桌上:“差不多了,约莫这两日。” “白夜也还没回来。” 风不对着窗户,雨朝着另一个方向纷飞,挽南看着这雨:“我总觉得今日要出事。” 满满听着这话,思绪从书上抽离出来:“小光那里,至今一无所获。” “哈!”挽南笑了:“说白了咱就是没进展。” “那可不一定,”陈三愿将老道士的手札翻过来,推过去给挽南看:“这个有意思。” 挽南低头看去,上头写了六百年来,换血的六个人名以及他们换血和去世的年岁。 赵天,年三十五,终八十五。 白夜,年十七,终六十七。 孙敬献,年二十五,终七十五。 李兆丰,年四十,终九十。 周福禄,年二十,终七十。 吴清和,年五十,终一百。 “吴清和就是老道士。”挽南眨眼,把书推给满满,面不改色的问:“哪里有意思?” 满满也看了,同样未觉得有不妥:“换血寿数,每人皆五十年,未有不妥之处。” “这两位没问题。”陈三愿指着赵天和白夜的名字道:“但后面四位,应当还有二十五年才寿终正寝。” “我曾过偷瞧过陆公的命簿。老道士原本的寿数应当是七十五,加上换血的五十年,总归到一百二十五岁才应当去世。可他今年不过一百之年。” 陈三愿想起那晚去见老道士,风烛残年成那般模样,直接道明自己的猜测。“二十五年自己的寿数,二十五年换血的寿数,总计五十年。” “有人阳奉阴违了。” 挽南拿过手札,细细的又看了两眼:“怕是他们寿数过半的时候,就被人提醒去换了血,傻乎乎过了五十载,自然寿终正寝。而实际上,溯洄殿主持换血的人,恐怕只给他们换了二十五的血,剩下二十五年,藏私了。” 陈三愿点点头:“四个二十五年,便是一百岁。一百的寿数,可以干很多事情了。” 一百年的血不是小事,此间谋划,起码四百年前就已开始。 “按时间算下来,我估摸着是白夜干的。” 挽南拿着不秋若有所思:“他谋划不小,就是不知他是如何扯谎,竟能游说到瑞宋他们三个一起干的。” “恐怕他们也觉察出了不对。” 满满在一旁补充道:“小叶脉那日回来一趟说,双方洽谈不和,打得惨烈,白夜扎断了瑞宋的腿……” “砰砰砰!” 激烈的敲门声打断了满满的话。 三人一同看向门,外头的人还在继续敲,一边敲门一边喊:“游吟山的挽南姑娘与陈三愿公子在吗?奴是吴宅的仆人,夫人有要事相请!” 满满起身去开门,那奴仆是个壮硕的汉子。 看到他们便眼前一亮,着急忙慌的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拉着陈三愿就想往外头跑。 陈三愿没动,倒是和挽南对视一眼,心下拿了主意,一边起身拿走斗笠,一边嘱咐满满:“满满你在客栈待着。若是白夜和扯呼来了,也好有个照应。” 满满原本也想跟在一起,又被陈三愿传来的话劝退。 只看着他们急匆匆的出了客栈,给堂下赏雨躲雨的人添了些谈资 挽南和陈三愿到吴宅的时候,雨越发噼啪作响,像要砸坏些不公道。 路过一处院子时,挽南闻到些血腥气。 待穿过一道拱门到了院子,一脚踩进血水里,挽南才知道这血腥味为何愈发浓烈。 挽南戴着斗笠,雨水自成一派的滑落。 雨帘水幕之下,有人正在受刑。 周遭不少奴仆被强制压着围观,在雨幕里吓得战战兢兢。 “那是谁?”挽南忍不住多嘴问道。 奴仆头也没回地大声给了挽南答复:“是寿喜。护主不力,夫人罚他杖三十。管家叫了得闲的奴仆来看看,长长记性。” 陈三愿轻哼一声,面色不好:“怕是也要我二人长长记性!” 吴公子的魂魄在幽都,受伤的前因后果都不明朗,寿喜的错与不错,空口白牙如何说得清。 何况吴宅多少条路,非得带他们从这里过,不就是杀威么。 奴仆喏喏得不敢答话。 两头都惹不起,沉默已然是最好的自保武器。 脚步声在屋檐下响起,寿喜似有所感,他抬头看着挽南,眼神在秋雨凉薄里烫得人心惊。 挽南跨步下去,蹲着靠近他,没在意奴仆焦急想要阻拦的神色。 寿喜看她过来,惨白的脸笑笑,语气下意识地讨好:“求贵客救救我家公子,奴感激不尽。” 挽南没搭话,只透过雨幕,盯着他脖子后头的奴隶疤痕,看不清神色。 雨水飞溅进寿喜眼睛里,他用力眨眨眼,撇清些浑浊,颤着嘴:“奴还有些积蓄。公子若好了,不求给贵客添砖加瓦,作个茶水钱的赏头还是可以的。” 挽南取下斗笠扣在他头上,遮了风雨,也遮了廊下打量的目光,算是应了他的请求:“此事本不怪你,我会尽力。” 说完起身走回廊下,迎向陈三愿伸出的雨伞,一道离开。 “他说些什么?”陈三愿回头看了寿喜一眼,轻轻的问。 挽南摇摇头,看着前头带路的奴仆,意有所指的道:“关心则乱。” 挽南和陈三愿跨进仙桃小筑,再次来到吴公子的卧房。 卧房里,两个医者正在包扎吴公子的头。 吴夫人绷着脸坐在不远处,眸色暗沉,比得外头黑压压的浊云。 第53章 暗疾 盯着府医包扎好了儿子的伤口,吴夫人才转头看向他俩。 眉毛拧紧,她的不满溢于言表:“劳二位看看我儿子。” 挽南没动,陈三愿走上前去,略掉府医探究他的目光伸手搭腕片刻。 接着又在吴公子的眼鼻口耳检查起来,越检查越了然。 见他检查完,吴夫人微微探起身,抓着扶手的手手筋凸起:“我儿如何?” “还请夫人屏退左右。”陈三愿避而不答。 吴夫人听话照做,挥挥手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门被关上,陈三愿才答话:“公子的魂魄在外头吃了苦,连累身体了。” “什么苦能将脑子砸出个杯口大的窟窿!”吴夫人又惊又怒地道。 陈三愿伸手按按吴公子的头,感受到其间的不同:“这已经是公子自救后的结果。” 吴夫人哑然,有些脱力的垂在椅上:“我儿命苦……” “苦什么?我还没出手呢!”挽南打断她的话:“夫人放心,现下还来得及救,必不坠了我游吟山的名头。” 吴夫人这才看向她,顾不得与她口头争强,只腰背微微挺起,人恢复些神采。 “能救,夫人得出去。” 挽南看着她,双手交叉着扭扭头,甩掉些不舒适:“而且,此事无关寿喜,望夫人免了他的责罚。” 吴夫人盯着她,眼神拉锯不过一瞬,便选择退让。 对于一个心怀愧疚的母亲来说,儿子的命,值得她遍访扁鹊神堂,也值得她向一个鸡鸣狗盗之辈低头。 待吴夫人出去,挽南才上前,毫不软手地打开了府医刚刚才包扎好的成果。 人头呈现在眼前,突然像个容器,只一个盛满鲜而未腐之肉的山谷。 被这壮烈的一幕刺激了眼睛,挽南退后两步,看向陈三愿的眼神很微妙:“你就是这样教呼呼的?” 陈三愿探头看了一眼,又别开头:“我没这样教她!” 挽南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转头继续看去,却忽地发现伤口愈合了些,速度还挺快。 陈三愿看出挽南的不对劲,又探了头看过来,见此,与有荣焉的笑笑:“这才是我教的!” 挽南轻啧了一声,将吴公子的头原模原样的包好,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不用救了。受伤的是魂魄,人体反应才这般大。呼呼肯定给他吃了我那花,不用多久便能自行愈合。” 陈三愿看着吴公子的脸色越发正常,走到挽南身边坐着,压低了声音:“那位吴夫人可不太好。” 挽南想想吴夫人那状态,道:“人有限而事烦,精气有缺。” 陈三愿点点头:“听说吴老爷并不管事。这些年,吴夫人一边寻子一边料理吴宅,耗了精气。” 说到精气,挽南倒想起另外一个人:“寿喜,有些暗疾,同样的断指,还是奴籍,我刚刚才发现,他的腿脚竟有些不大便利,像多年前被人生生敲断,将好未好时,又被二次踢断的结果。” 她不自觉地蹙着眉,有些忧心:“他的精气,也不很多。” “比之如何?”陈三愿指着昏迷不醒的吴公子问。 “有过之而无不及。”挽南摇摇头看着吴公子:“这位也有暗疾,只是如你之前所说,一朝回府,卸了心防,暗疾便暴露无遗,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到如此地步。” 陈三愿将手握拳,又一下打开,补充了挽南口中的未尽之意:“但寿喜不一样,他的暗疾,还在暗处里,蓄势待发。” 挽南托着腮,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我竟不好说,他二位谁会死得早些。” “他们真的会愿意么?”陈三愿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外头的雨声嗒嗒嗒的钻进耳朵里,忽觉有遗憾:“愿意换一半血给这位小公子?” “官城的任务是这个,白夜的目的可不是。” 挽南轻轻的嗤笑一声:“我来得晚,是我之过。以往已经管不了,可这一次,谁再动织婆,我就请谁赴死。” 陈三愿双手抱胸倒在椅子上:“因缘际会。难怪你愿意承了吴夫人,救这小公子的性命。” 挽南点点头,忽地一顿,脑中传来些声响,少年人的声音好辨。 于是挽南起身站着,侧头看向陈三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方才听到些东西。” 陈三愿正色站起来,用眼神询问,见挽南郑重地点点头,沉吟片刻,他去开了门。 门外吴夫人正站在廊下避雨,没敢靠近,却也不放心走远。 两相权衡,是她最大的爱子情深。 吴夫人踏步过来,陈三愿侧身让开。 几步过去,吴夫人看着儿子,想碰不敢碰,最终,也只拉了那只断指的右手,哪里都是苦涩。 府医赶过来把了脉搏,又细细瞧了眼耳口鼻。 原本无甚所谓的神色转了模样,看挽南和陈三愿的眼睛亮得吓人。 挽南承着这目光,轻声咳了咳,强行压下上扬的嘴角,看着吴夫人道:“公子已然无事,好好将养着就行。至于其他,暂待寒露。” 吴夫人叫管家递了两个银锭到挽南跟前,这才正眼看她,面上有难得的赞赏:“二位很不错。此次就当额外聘请,望二位不嫌弃。” 挽南没意见,满意地收了银锭,心中不住地赞赏吴夫人的做事风格:“银货两讫,夫人舒朗。” 吴夫人笑笑:“寒露那日,我会请二位一同观礼。还望二位准备好,一劳永逸。” 挽南瞧着她有些岁月的背影,锦衣华服之下,勾勒了一位母亲。 这一刻,她的身份朴素至极。 于是她利落地答了声好,跟声告辞,别了这间卧房,和陈三愿并立站在廊下避雨。 只待雨轻微些,便在奴仆的带领下离开吴宅。 廊脚下雨线连绵,让人有些错不开眼。 于是一道灰扑扑的奴仆身影穿过拱门弯弯,撞进眼帘的时候,毫无疑问的吸引了一干人的视线。 奴仆步子匆匆,看到挽南他们在廊下的一瞬间,迟疑地不敢上前,只急急在石槛下刹住脚,任雨湿着衣衫,侧身站到一旁给挽南他们弯腰行礼。 见他们没有不满之色,才敢站到廊下,离远些抖抖雨水,随即跨步进入卧房。 挽南耳朵尖,听着那奴仆在屋内回禀:“夫人,寿喜有些烧糊涂了。” “轰隆!” 挽南没听到吴夫人的声音,青天白日里倒先传来响雷一声。 “他既是公子带回来的,便将人抬到此处!” 许是雷声让人清明,挽南听着吴夫人口中的偏爱,分不清对错:“一个奴籍,公子给了他衣食无忧,他自该感恩戴德。不死便侍奉公子榻前,若是死,也得追随公子到来生!” “轰隆!” 惊雷一声又炸响,挽南忽地颤了一下,双手搓搓手臂,抹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雨势越发大了,挽南待不下。 她不知道站在这里,要如何评判这个世道。 奴仆奋力而为的一生,飘忽得像主家清醒的呓语。 一切都在做梦。 脑袋忽地一重,挽南垂眸看着,陈三愿的手系上活结,斗笠稳稳顶在头上。 挽南不解风情:“这般给我,在下岂不是得给郎君打伞?” 陈三愿挺满意她的自觉:“别戳着在下的头便最好。” 说完看着不远处的奴仆道:“带路!” 奴仆不懂,看着这铺天盖地的雨水,只得友好提醒:“雨势渐大,已有奴仆去拾掇屋子,贵客可休憩片刻,雨后再离开。” 陈三愿摇摇头:“就现在,劳你带路。” 再多片刻,世间的苦楚浮于表面,雨水洗不干净,神也难为。 第54章 姑姑 “我是呼呼!” 客栈里,满满正坐在客栈大堂靠门的位置,面前放着一碗面条,一口一口的吃得起劲。 看着眼前忽然从雨里冲进来,只比桌子高半个头的女娃娃,沉默半晌问了句:“你认识我?” “我认识它,与它是同根生。”扯呼叉着腰,指着她脖颈上的木牌吊坠:“那日我瞧见了,带着变戴着,是你弄错啦!” 满满眉头一挑:“那日我们只三人,我没见过你。” 见她不信,扯呼手忙脚乱的比划:“竹竿,挂着的,上头那个,是我!” 满满放下筷子,微微探起身看她,待看到她身上穿着的,格外眼熟的破衣烂衫的时候,诡异的沉默了。 兄嫂近日一直说扯呼,她原以为是个人,谁知竟是件衣裳! 见满满被她折服,扯呼噔噔噔的跑到柜台,自顾自的叫了碗面条,让记满满账上,又跑回桌前等着。 “兄嫂刚走你便来了,你在哪儿藏着呢?”满满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做派,怕是馋了有一会儿,不由得问道。 扯呼瞪大眼睛,不自在的抠抠手指。 那个吴边进观她就从幽都溜出来了,刚好碰见吴宅来人敲门敲得砰砰响,知道惹了麻烦,才悄悄躲一会儿的。 自觉也算天衣无缝了,谁知竟被满满猜到了。 满满吃了口面条,见眼前的娃娃支支吾吾的不肯答话,倒先把自己面上憋得通红,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许笑!”小娃娃张牙舞爪的道。 满满依言不笑了,起身接过小二抬来的面条,随即放到扯呼面前:“你先吃着。” 扯呼见她不拉着那事不放,兴冲冲的爬上凳子,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得喷香。 满满双肘撑在桌子上,看着扯呼这样又忍不住笑笑,果然是个小娃娃。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满满摩挲着脖子上的木牌吊坠,总觉得有事理不清。 “阿爹不告诉你,我也不说!”扯呼见她不知道,眼珠子一转,直接顾左右而言他。 “阿爹!?!”满满惊愕不已:“谁是你阿爹?” 小姑娘嗦了口面条,手才得空拍拍胸脯,看着满满一字一句地道:“我、叫、陈、扯、呼!” 满满脑子里天旋地转,兄长姓陈,她也姓陈,经爹娘验证,他们是实打实的至亲兄妹。 眼下冒出个女娃娃,和兄长一个姓,口口声声称阿爹,却不称阿嫂阿娘,这是何处捅出来的篓子! 满满抹了把脸,虎着脸问:“你阿娘是谁?” 小姑娘不以为意,吃得劲起:“我阿娘大名鼎鼎,是古往今来弑神的第一人!” 满满安心许多,随即嗤笑一声,瞧她年纪小,说话倒天南海北胡乱得紧,不由得正色问道:“你最好实话交代,兄嫂到底是你的阿爹阿娘,还是你的干爹干娘?” 扯呼晃晃小脑袋,好似想不出来有多少区别。 于是顶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满满:“有区别吗姑姑?” 满满呼吸一滞,被这声软软糯糯的姑姑梗得说不出话。 方才扯呼晃脑袋时她便瞧见了,小姑娘的耳垂是旧伤,少说几百年。 阿爹阿娘么,若是至亲至爱的生人不如,那无缘无故的也可后来居上,甚至远甚于前者。 满满摸出帕子,给扯呼擦了擦嘴角的油花,轻声道:“称呼没区别,可情谊不同。” “我晓得的姑姑,阿爹阿娘待我好,盼我好好长大呢!”扯呼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我还要给他们造大宅子呢!” 满满笑了,捏捏她脸蛋上的软肉,催促她快些吃,不够便再买。 —— 雨声渐大,虽无事可做,却也扰人。 客栈里许多躲雨的人悄悄打量着满满和扯呼,见只是自家娃娃找出来吃东西,无甚热闹可看,于是败兴地转头聊起别的事。 “你听说了吗,今早西巷着火了!”一胖胖的男子对身边的同伴道。 旁边的人应景的“噫!”了一声,连连问道:“莫不是前几日逝者太多,不小心倒了火烛?亦或是惹了天怒?” 一连两问,最后一问明显低声些,颇有些讳莫如深。 男子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先被另一个瘦竿似的人抢了话头:“你听他胡扯!哪里是西巷着火了,分明是西巷的一间破落屋子着火了!” “诸兄可是吓破了胆?不过是西巷,且一间破落屋子,纵是着了火,有甚可大肆宣扬?”方才一连两问的男子被逗笑,掸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尘,不以为意的指着桌上的吃食道:“何至于做我这一茶三点心的谈资?” 他的同伴踢了他一脚,肉肉的双手合十朝天,嘴里轻喃几句“莫怪莫怪!”。 “最最玄妙的便在此处了。西巷破落,屋舍相连,烧一户必牵连百户。”胖男子说完看向被他踢了一脚的同伴,压低了声音啧啧称奇:“可今日那房子,烧了一早晨,竟完完全全只烧了那一间屋舍,方圆毫厘之内,连火星飞灰都未飘出去一颗!” “这大雨是中午落下的,下到如今且有两个时辰,可你们猜怎么着?”另一个瘦竿似的男子也顺势坐下悄声补充:“那屋子至今还烧着呢!” “那屋子的主人,莫不是大有来头?”男子瞪大眼睛看向眼前一胖一瘦的二人,惊疑不定地问道。 “能有何来头!”坐下来蹭吃蹭喝的瘦竿男子嗤笑一声,略微不屑:“不过是个织女,从少时织到岁暮,无甚出彩也无甚积蓄,人更是于一月前失踪。” “多大的愁怨呐?”男子的胖友人心有戚戚,忍不住轻声叹息。 “你竟觉是人为?那如何可能?我听周遭的老人嚷嚷着是那户主人触了神怒,受天罚呢!”蹭吃蹭喝的瘦竿男人自顾自的倒了茶水,听他这话即刻便反驳道。 “胡说!若真是如此,人都失踪了,不罚人,罚屋子作甚?”胖男子一把抢过桌上的糕点,人也不客气的回嘴。 “那不是找不着人么?”见惹了金主,瘦竿男子讪讪的补充,手暗暗将糕点挪回来。 “神还能找不着人?”胖男子的同伴又开始发问。 “……如此好像也是。”瘦竿男子被这问题噎得说不出话,只急急忙忙又抓了两块糕点塞嘴里。 吃着吃着又觉得不对,想想还是找补道:“可不能如此说,万一是先罚了人,总觉着不够,又去罚了屋子呢!” 此话有理,三人间一阵缄默。 第55章 许捕头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客栈外的雨声嗒嗒作响,客栈内也只剩瘦竿男子紧急的拍着胸口,舒缓些喉咙间的噎人感。 满满下意识地看向门外,手指有节奏的跟着雨声嗒嗒,脑海中还回荡着方才三人的谈话。 扯呼在一旁听了个满满当当,又瞧满满这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果断地端碗喝光最后一口汤汁,抹了嘴对满满道:“我可以陪姑姑去!” 满满挑挑眉,看她这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就觉得头疼,索性起身拉着她往楼上客房走去。 小娃娃么,睡着了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一刻后,雨声渐小,满满坐在房间的凳子上,扯呼坐在床上,身上还耷拉着薄被,两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满满无奈,指指耳朵问她:“你不觉着,听着雨声能睡得极香么?” 扯呼睁着眼装傻充愣:“不觉得。” 满满被她嘴硬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于是起身往床边走去,打算强行将她哄睡着。 谁知小姑娘看她走过来,极开心的掀开被子,人也主动的往里头挪挪,小手掌配合着拍拍床榻:“姑姑快来,我们一起睡!” 满满笑着坐在床榻边,先伸手蒙着她的眼睛,又将人按着躺下:“姑姑陪你一起。” 小姑娘的眼睫毛在手掌心上上下下的摩擦,惹得满满手心痒痒。 满满好笑,正想张嘴让她老实些,就先听得小姑娘幽怨道:“姑姑想去西巷,还不肯带我,若我被人贩子拐走了……” 满满一把捂住她肆无忌惮的小嘴,试图讲道理:“姑姑是怕你惹了风寒。” 小姑娘不吃这套,指着隔壁屋子道:“那里有残留的神官气息,若是碰到了……姑姑,我连投胎都没机会了。” 隔壁屋子是白夜被绑的那间,里头还有他留下的麻线。 满满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带走扯呼。 白夜坑过扶光,兄嫂也归期未定。 扯呼虽有几百岁,可一个小娃娃孤身一人,若是放在客栈,万一白夜真如兄嫂所说杀了回来,扯呼只怕不好! 扯呼见她态度松软,猛地一下从床上弹下来,耷拉着鞋便坐在凳子上开始吃上头的糕点,一边吃还一边吩咐:“姑姑快去找油纸伞,蓑衣或者斗笠也可以,呼呼在这儿等你!” 满满被她这有备而来的态度逗笑,依言去隔壁翻了把雨伞,便站在门口喊她。 随即满满抱着扯呼,两人一起下了楼梯,趁着雨幕便往西巷赶去。 —— “许捕头!” 西巷和北巷岔路口,许捕头正带着三个捕快一起,穿着蓑衣斗笠在四周查探,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怪异火灾的蛛丝马迹,忽不防被人叫住。 他侧头看过去,是冥器店的店家张三。 想起他前些日子来报的案,许捕头眼睛亮了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吩咐好其余捕快继续查探,人便大刀阔斧的往他那儿赶过去。 赶过去便站在屋檐下,人也不进冥器店,如此既能避些雨,又能不扰了百姓家宅。 见他赶来,张三赶紧倒了碗热乎的茶水递给他,见他喝了暖暖身子,才神神秘秘的开口:“许捕头,那日那俩带弯刀的人贩子抓到了吗?” 许捕头把碗还给他,没答他的问题,转而抓住另一个重点:“那二人带着弯刀?” 张三接过碗连连点头:“就别在腰间呢,那日若不是阿牛来得及时,等我叫到你们来西巷,怕是小五早就被抓住了。” 许捕头看着捕快们还在雨幕里找线索,不由得皱了眉,转头看着张三问:“可否在你家屋檐下歇息片刻,劳你供些热茶水?” 张三也跟着看着那三个不辞辛劳的捕快,哪里能不应,连声应行行行,接着自己便冲屋里,多拿几个碗准备茶水。 见状,许捕头朝着雨幕里的三个捕快大声喊:“且先过来喝碗热茶!” 三个捕快听到声音,接二连三的赶过来,和许捕头一同站在屋檐下避雨,又接过热茶饮下,身体回暖,才发出一声舒坦的轻呼。 见他们喝的痛快,张三在一旁连声招呼:“不够还有,尽可多添些!” 散了些寒意,许捕头才看向张三,有些纳罕:“方才我可瞧见小五了,人好端端待在家里头,你如何确定那二人是人贩子?” 见他不信,张三瞪着眼,煞有介事的开口:“那日猛地去世许多人,我这店门早早便被人拍响。下雨时人多我还未注意,雨停人少了我便瞧着有两个人在外头站着,眼睛死死盯着西巷和北巷,足足待了半个时辰。” 见众人都看着他,张三又道:“我原以为哪处来的人吊唁,可接连半个时辰,他二人都未跨出一步,直至小五从北巷跑出来,才屁颠屁颠的赶上去,不知道说些什么,竟哄着小五来我这儿买冥纸,言语间一口一个阿兄阿姐。夭寿了,小五什么来历,西北二巷谁不知道,哪里来的阿兄阿姐。若不是阿牛出来寻他,等我去衙门找了你们来,早不知被卖到何处去了。” 许捕头拍拍他的肩膀,不好下定论,只说:“你这般觉悟是好的,西巷如今最多的便是不知事的小娃娃,谨慎些总归没错。” 旁边的捕快听到这儿,想起他这地理位置视线极好,于是问他:“张三,你今日可瞧见什么可疑之人?” 张三思衬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正待开口回话,却先在雨幕里对视到一双眼睛,瞬间哑然失声。 一众捕快见他不对劲,迅速朝雨幕里看去,只看到一个女子,撑着伞进了西巷。 腰间若隐若现,像是一把,弯刀? “就是那人,我刚才瞧见了,那日就是她和另一个男子带着小五来冥器店。”张三回过神,焦急地扒拉着许捕头朝西巷指:“她刚刚右手撑着伞,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娃娃!” 听到这,不用许捕头吩咐,另外两个捕快就赶紧朝着雨幕奔去,追着那女子进入西巷。 许捕头挥挥手,留了最后那个捕快堵在西巷口子,自己也匆匆赶进去。 第56章 人贩子 进了西巷,雨幕里扯呼抽了抽鼻头,轻声对满满道:“姑姑,是新丧。” 满满点点头,脚步不停的往前头走去:“还不到半月。” 走着走着满满忽地脚步一顿,在扯呼不解的目光里,她面上全是凝重:“西巷里的人还是新丧?没有魂魄归位吗?” 扯呼不解其中意,只连连点头。 满满深呼了一口浊气,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沉的让她喘不过气。 身为一方神官,白夜居然当真,选择用人命献祭。 二人速度快,走了没一会儿便在雨水里,突兀地感受到一股热意,越靠近便越发烫,余火都像要毁天灭地。 满满和扯呼站在不远处,看织婆的屋子附近乱糟糟的围着一堆人,下雨也没能拦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 满满找了个间隙挤进去,只看到前头站着不少捕快,身上都穿着蓑衣斗笠,脚边还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水桶。 织婆的屋子则烧得零落,几个时辰过去,已经没剩什么东西,只有些大木头堪堪撑着,看得出以往留着一间屋子。 事实也的确如客栈里那三人所讨论的那样,满满眯着眼仔细瞧了瞧,方圆毫厘之内,就是灰烬混合着雨珠而成的污水都没有流出一点,半分不侵扰他物。 且想来是试过救火,却发觉一点用没有,官府的一干人只能不远不近的站着,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烧成灰烬。 而在这灰烬正前方,直直站着一个打伞的中年男子,身穿官袍,面有短须,气势打扮明显都与捕快不同,听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讲,那是官城府衙的越大人。 满满盯着他瞧了半晌,总觉得眉宇间有些似曾相识。 没待看出来什么,满满就见一个捕快急匆匆的从另一头跑来,站在那越大人身旁禀报。 满满和扯呼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雨声太大,周遭也嘈杂,她俩竖着耳朵去捕捉那捕快的声音,隐隐约约间也只得几个“大人、踪迹、人贩子……” 听到这个,满满把扯呼抱紧了些,指尖泛白,人有些想退出去。 白夜行事难看,折了西北二巷的年长者,又狠心放了火让织婆再无去处,如今,竟要把手伸到西巷这些小娃娃身上去。 扯呼瞧她不对劲,摸摸她的脸,悄声道:“姑姑,这里当真有人贩子吗?” 满满摇摇头,说不清道不明:“西巷还有几个小娃娃。姑姑先送你去吴宅找兄嫂,再来护着他们。” 扯呼乖乖点点头,知道如果一个神官愿意做人贩子,那这世间,也没有多少东西能束缚住他。 于是扯呼抱紧满满,还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宽心:“姑姑,我感受到阿娘的赐福了,短时间内,那些小娃娃不会出事的。我们早去早回。” 满满点头应下,挤开人群往回走,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那位越大人远远瞧着她二人狐疑的目光。 这时那位禀报的捕快小声提醒:“大人,方才在巷口,张三说的便是此人,弯刀,女子,小娃娃,据说还有一个男子,恐是团伙作案。” “先带胡路他们几个追上去,到巷口僻静处再抓她。”见满满匆匆退出人群,越大人收回视线,侧头对捕快叮嘱:“别惊着百姓,也别吓着娃娃。” 捕快点点头,急忙招呼了人从各个小巷抄近路追上去。 看着他们离开,越大人才转头看向织婆屋子烧出的灰烬。 有夹着雨的冷风吹来,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一阵瑟缩。 偏偏那化为灰烬的屋子,却像是被无形的巨碗罩在其中一般,零散的火星在黑灰里肆意张扬,半点不受影响。 “轰隆!” 响雷炸起,暗紫的电鞭在灰暗天空中挥舞,张牙舞爪得像要吃人。 越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一惊,胸腔如擂鼓,躯体内一阵阵兵戈铁马。 他努力平复,发梢却跟着夹雨的秋风一起逼人。 直到又一声惊雷震慑,他才忽觉不对——听闻罪犯,总有回作案地点欣赏自己作品的癖好! “朱四、朱四!”越大人匆匆忙忙地撑着伞往前走,边走边叫道:“留三个人在这儿,别让人破坏此处。你和高福赶紧同我走。” 朱四利落地收了手中的铁尺,招呼上高福,三人急匆匆往巷口赶去。 —— 一声惊雷过后,倾盆大雨噼噼啪啪的作响,砸在满满头顶的油纸伞,也砸在西巷破落的屋檐。 天地交响在一起,喝坏多少恶人狗胆包天的心防。 脸上全是润润的水汽,鞋子踩进水坑里,裙角也湿到小腿,满满晃晃脑袋,别开些震耳欲聋的嘈杂。 手上则将扯呼往里抱了些,这雨来得凶猛,若是没遮挡,面上必然被打得发麻。 雨速大,人速便慢,事情却缓不得。 满满加快步伐,总算远远看到西巷和北巷岔路口的那棵大树,雨打叶落,秋意凋零,总归还算个标识。 尽力避开些西巷大大小小的水坑,满满却越走便越觉得不对劲,直到与一处小巷擦肩而过,被迫见识了一把从侧方劈出的铁尺,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不对劲。 这铁尺来得突兀,满满避闪不及,踉踉跄跄间一脚踏进水坑,泥水齐齐高溅到脸和衣服上,留下污浊的水痕。 扯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懵,只来得及擦了擦脸上的脏水,就见窄小的巷子里,从四面八方涌出好几个捕快,各自拿着铁尺,齐齐对准她和满满。 术法动不得,府衙亦不好胡乱交代,满满脑子里面乱糟糟的,比这雨声还要噼里啪啦。 见他们又要攻上来,满满急忙开口问:“未有作奸犯科之事,诸位为何拦我?” “外乡人?”许捕头的抬眼看着她,没有丝毫退步:“先把娃娃交出来。” “府衙官差,竟行当街抢人之事!”满满抱紧扯呼,沉着脸:“视吴国律法何在?” “见你懂些律法,我好意提醒你。”许捕头轻嗤一声:“吴国律:拐一子,杖八十棍,罚三百银,发边境苦役,死亦不得归。” 满满和扯呼对视一眼,总算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于是扯呼连连摆手:“这是姑姑,不是人贩子!” “姑娘若真是这孩子的姑姑,就请卸了弯刀,随我等到府衙走一趟。”扯呼虽如此说,但许捕头见惯了人贩子的各种话术,还是将信将疑道:“若是无误,自当放姑娘归家。” 满满退后一步,迟疑半晌还是不愿意:“我现下还有急事。事忙完,我定然自到府衙走一趟,向诸位证明我不是人贩子。” 这下不光许捕头,就连围着的几个捕快看满满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脸上不约而同的挂起如出一辙的冷意。 满满无奈:“我所言千真万确!” 见他们不为所动,满满看向扯呼,头疼的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若我把扯呼给你们,你们带到府衙,今日我定然来接她,也一道证明我并非人贩。” 许捕头没话了,铁尺在手腕活动一番,率先对着满满攻了上去。 满满赶紧避开,见其他捕快也跟着打上来,咬咬牙,蹬上墙一个借力,一脚把许捕头踹开。 接着又迅速把扯呼放到地上,伞也塞到她手里,捡了路边一把破烂的扫帚就和一众捕快打了起来。 越打满满越不痛快,天上的雨水全砸在身上,地上的污水也四处飞溅。 手上不能下死手,只敲敲手腕又打打膝盖,并不伤人不说,还把这些捕快的气性给逼了出来,愈发勇猛。 好几把铁尺直逼面门,几乎贴着脸扇过,满满险险避开,如此总归不是事。 于是满满发了狠,扫帚接了几个攻势,乘机夺了一把铁尺,拍背将其中一个捕快推开,又旋身用腿一压,将另一个捕快砸到水坑里,紧接着弃了铁尺,拳拳到肉,将人在巷子里打得七零八落。 没人阻拦后满满跳上土墙,发现扯呼早被另一个捕快抱走远离这修罗场,就着雨沉默半晌,满满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用发麻的手指着自己后知后觉的问:“你们方才跟越大人说的人贩子……是我?” 在他们吃人的目光里,满满心虚的品出事情的真相。 白夜不是人贩子,他没打算动西巷的娃娃。 事到如今,满满只得扯着嘴角干笑,硬着头皮看下头的许捕头:“我如今无事了,现下就可到府衙走一趟。” 许捕头按着被满满踹了一脚的胸口:“请姑娘卸了弯刀。” 满满老老实实的跳下来,取了弯刀递给许捕头,擦擦水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得前方有人吵吵嚷嚷的喊:“抓住她!” 满满回头一看,身后除了捕快再无他人,待她回头,两把铁尺迎面而来,最终架在她颈间,凉意直逼秋霜。 满满:“……” 许捕头连忙扭过头去,见是越大人亲自到来,正欲禀报,就听得越大人同他说:“此女恐与纵火案有关。” 听到这话,许捕头面色古怪的看了满满一眼,见她僵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不由得悄声问:“大人确信吗?” “既有疑,便当审问。”越大人的胡须被风吹得颤了颤:“我方才观她,大雨滂沱里竟带着娃娃出来看热闹,面上对这火却毫无怪异之感,纵然不是纵火之人,恐怕也略知一二。这纵火案来得奇,若无结果,官城百姓恐日夜难安。” 许捕头点点头应下,斗笠上的雨水弄湿越大人的衣服,他只得赶紧退开些,走到满满面前瞧着那两把铁尺:“姑娘当真不逃了吗?” 满满脸上全是雨水,头发也不自觉地凝成一股股,本想摇摇头,却在感受到冷冰冰的铁尺的一瞬间选择说话:“我非人贩,亦未曾纵火。此番去府衙,只为协助诸位抓捕案犯,并非因我有罪在身。故此,我定然不会出逃。” 许捕头拿着她的弯刀,不评其中真假,只对着架着铁尺的捕快朱四和高福道:“她并非案犯,卸了铁尺,带她和那娃娃去府衙走一趟。” 第57章 层级 站在吴宅门口,挽南回头看了一眼,很直白的,她贪恋它的富贵,也厌恶它的层级。 陈三愿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拉着她走下楼梯:“这是六百年后的人间。” 挽南甩开手,一脚踏到一块松了的地砖,脏水弹到鞋上,她皱着眉:“层级越发森严,总像吃人。” “王朝更迭如此,你我难袖手,却也只能旁观。”陈三愿跟上她的步伐:“四国以奴隶之制约束黔首庶民之流数百年,寿喜不是个例,你插手不了太多。” 挽南烦躁的踢了块小石子,自暴自弃的评述:“坏人做不得,好人也不成样子。” 陈三愿皱着眉瞧那石子滚向远处。 奴隶之制,四国沿袭数百年,难改难变。 人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纵不该如此,也难逃微乎其微。 叹了口气,陈三愿转而问道:“小光在吴宅待了许多日了,可要去瞧瞧?” 挽南转了一圈,瞪着他:“方才你不说,如今都出来了如何去瞧?” 陈三愿下巴往吴宅后门一抬,理直气壮:“走那里自在些。” 于是雨声哗哗里,一男一女翻墙进入吴宅。 一脚跳进水洼里,鞋泡了个十成十,挽南深吸一口气,踢了陈三愿一脚:“你挑的什么好地儿!” 陈三愿把脚抬出水洼,擦了挽南脸上的水又给自己擦:“秋季多雨,意料之外的事,我总管不住。” 接着鼻头嗅了嗅,带着挽南旁若无人的在吴宅走着,越走越偏僻,直到在一处明显的杂物房面前停下。 挽南侧耳听了听,除了浅浅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门锁着,她就索性掀了窗翻进去。 谁知窗底下竟有一个碗,挽南一脚踏上去,碗碎了,人也差点滑倒,还是后头的陈三愿扶了一把,才没摔个利落。 看着脚底下的陶碗碎片,挽南用脚扫到墙角,随即抬起湿答答的鞋底看看,见鞋底没坏,才幽幽的问陈三愿:“为何非得今日来?” 陈三愿自知理亏,脸上带了些尬色:“择日不如撞日。” 忍了忍,挽南抬步向前,果不其然在里头隐蔽处看到一张有些年头的旧床,扶光和越酌躺在上头呼呼大睡,还有只花猫缩在脚边,个个都香得紧。 陈三愿眼里扬起笑意:“总不用担心他。” “快把他叫醒。”挽南也禁不住笑笑,推陈三愿上去:“听雨好眠,也不能大白日睡个昏天黑地。” 陈三愿走过去,用手上的油纸伞戳戳扶光的面颊,给点凉意让他清醒。 扶光还未醒,倒是花猫警觉,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们一眼,又闭上眼睡觉。 连着又戳了几下,扶光才迷蒙的睁开眼,眼前杵着一把湿漉漉的伞,凌乱的水珠好险要滴到他的脸上。 扶光猛地往旁边一躲,胳膊肘压在越酌的身上,直接将人给痛醒。 越酌看到陈三愿,反应比扶光还剧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就想跑,没跑几步就看到坐在箱子上的挽南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还举着手里的斗笠冲他挥挥手,水珠洒出骄矜的弧度。 摸摸鼻子,越酌老实的挑了个角落处的箱子坐着,双手覆在脸上狠狠搓了几下,才扬起笑脸对着挽南喊:“雨中漫步,神官好雅兴。” 挽南笑眯眯的看着他一系列动作:“还好还好。” 这时陈三愿走过来,扶光像个鹌鹑一样的在后头磨磨蹭蹭,最后索性不走了,拐个弯和越酌缩在角落里。 “睡得可好?”挽南问扶光。 扶光搓搓睡得发肿的脸,笑着打哈哈:“还好还好。” “寒露还有三日,找出织婆。”陈三愿坐在挽南旁边,看扶光比划着连连摆手,无缝衔接地问道:“……的蛛丝马迹了吗?” 听陈三愿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调子,挽南看他一眼,又看向扶光,等他口中的答案。 结果倒好,他和越酌两个人,同时面露难色,你推我攘之间,谁也不敢先开口亦或者上前一步。 看他俩那样,挽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她轻哼一声,看着扶光道:“你早说你喜欢吴宅的床,我便请了吴夫人给你备间上好的客房。还省得一日日不见些成效。” 扶光被说得臊的慌,伸着手给挽南看:“阿姐,我们找了许多日了。你看我的手,如今还酸乎,吴宅这般大,我们翻了一大半,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说完他指着床脚睡得香的花猫:“此猫为证!” 挽南站起来,走过去一巴掌拍他手上:“所以你阿兄不是问你蛛丝马迹吗?” 扶光接连哦了几声,收回早就不酸的手得寸进尺的笑笑:“有有有!” 说完给了越酌一脚,眼神示意他别干杵着。 “约莫是有一点点的。”越酌回踢一脚,顶着挽南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找了许久找不到,昨夜我与扶光猜测,织婆约莫被白夜假形成了活物。” “还有呢?” 挽南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踏了几步,感受雨水在鞋里泡着脚的微妙触感,抿抿唇,觉得很难言。 越酌和扶光大眼瞪小眼,最后是扶光底气不足地道:“没、没有了。” 挽南走到窗下,深吸一口凉气,忍了忍,还是用鞋底踢了角落处被她踩坏的碎陶片,发出零碎的碰响:“这碗谁放的?” “我放的。”扶光伸头瞧着,只见着一地碎陶,尴尬的举起手:“那是老花吃饭的碗。” 在挽南恨铁不成钢的眼睛神里,他又觍着脸补充:“老花就是那只花猫。” “还有三日。”陈三愿头疼的看向扶光和越酌:“另两位神官可来过了?” “宋伯与鹿哥有些急事,此处交给我二人,问题不大。”越酌张嘴解释,只到最后四个字时,气势明显不足。 雨声时大时小,风跟着呼号,满室杂乱里,只有那只花猫睡得甜香。 “如此不是办法,我会叫满满来给你们帮两日忙。”挽南拿斗笠扣在头上,看着扶光和越酌:“带我去见瑞宋神官和狄鹿神官,我希望,他们也能出手助一臂之力。” 扶光连连点头,倒是越酌出声询问:“二位为何不留着帮忙?宋伯与鹿哥纵然不错,但神官若来,必然更加事半功倍。” “白夜所谋甚大,而官城如今,除我挽南,再没人能压得住他。” 挽南系着斗笠带子的手一顿,直接挑明了道:“何况先前,是三位一同定契,信誓旦旦找到织婆。如今还有三日,若找不到织婆,扶光便罢了,自家亲戚我关着门收拾。可三位不一样,契中有言,事不成则定然收利息。你舍得出?” 越酌被堵得哑口无言,嘴规规矩矩的闭上,乖觉的起身推开窗翻出去带路。 武力打不赢,道理也讲不过。 对上挽南,总有种雨水碾压式砸地上,不疼都算和颜悦色一般的感觉。 第58章 铜钱纹样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蜡烛也三三两两的亮起。 只有雨水,还铺天盖地落下来,又在低处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往地势更低的城西奔去。 扯呼和小五坐在靠墙的桌子上,脚下是淹进屋的洪水,跟他们的小短腿还有些距离。 江南多雨,城西紧挨着西宝湖,水汽重、地势低,酷爱积水。 虽在城内且价低,但除却家中实在赤贫,攒不起银钱去村里买片良田,也攒不起资产去城里赁个好屋子的人家,没有多少人愿意住这里。 看着一众捕快在外头疏通好沟渠,又打通不知道堵塞多少年的地漏之后,站在门口的满满和阿牛动起手来。 二人拿着木盆和陶罐开始舀水,又远远对着沟渠泼出,努力将这间屋子从淹没中解救出来。 “阿牛,你待在这里看着他们,别再出去。” 舀了好一会儿,屋子里的水也不见少多少,满满咬咬牙,看着这快泡淹到小腿的水,边舀边看着阿牛道。 “这雨一直不停,西巷的排水系统又多处堵塞,越大人他们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 阿牛手里拿着陶罐,半大的孩子马不停蹄地舀水又泼水。 听到满满的话,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于是他大声应道:“阿姐安心,我一定护好呼呼和小五。洪水来,我便带着他们一块逃;洪水走,我们便不迈出屋子半步!” 满满回头看了一眼扯呼,见她乖乖的冲自己点点头,才安心的把盆放到水里飘着。 人从屋内踏到屋外,避开杂草树枝、旧衣烂盆,满满深一脚浅一脚的泡在水里。 走出小五的家门,不用找,满满就见好些个捕快各自分工。 一些弯着腰,就着洪水疏通堵了不少杂物的沟渠。 另一些则弓着身,手脚全泡在水里摸索地漏,摸索到后就兴高采烈的拿起身上的铁尺,使劲往水里头敲着。 人、手、水三方敲打在一起,效果不知好坏,污渍却啪啪作响。 “许捕头!雨势越来越大,人手却少,地漏若不赶紧清出来,西巷今夜便要被淹没了。”找了一圈满满才在摸索地漏人里头找到许捕头,她连忙趟着水过去道。 “官城乃败落小城,富裕人家自成一派占据高地,哪管低处蝼蚁的生活。” 许捕头弯着腰,手上不停地摸索地漏,声却里对此有些无能为力。 叹了口气,他站直看着满满解释:“大人上任后已用私产扩招五名捕快,府衙能调动的皂隶和民壮都已穿插在官城各处,没有再多人手了。” 远处有几个穿着蓑衣清理沟渠的人,满满不认识那服饰,他却是了解。 指着那些人,他道:“他们都是大人府中的家丁,洪水一出便被夫人派了过来。” 又转头看向周围忙忙碌碌的汉子和妇人,许捕头道:“这些是西巷和北巷的住户,能来的都来了。” 满满四处看了看,心一横,挽了袖子冲许捕头伸手:“弯刀还我,我一起找地漏。” “官城许多年不曾有过如此大水。” 许捕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弯刀还给满满,又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递给她。 指了下游的方向给满满,许捕头看着她神色复杂:“西巷的地漏为铜钱样式,早已被杂物堵塞,如今只能尽力而为,能排多少算多少。” 满满依言朝那个方向走去,顺着地势低的地方埋头摸索。 摸到一个铜钱纹样的东西便开始用手描摹起它的轮廓,待清楚何处是石料,何处是堵塞之物后。 满满拿起弯刀,混着洪水一阵眼疾手快地敲敲敲。 见只要敲通一个,洪水便自发以漩涡状流入地下,满满抬手擦了把脸,眉头总算舒展一些,又开始在水中摸索。 没多大一会儿,满满接连敲了四五个,一步一步地移动到了一个穿蓑衣的捕快身边。 见他用铁尺敲得费劲,满满索性一把夺过铁尺,熟能生巧般地几下砸通那地漏。 看水流迅速汇聚进地下,满满把铁尺递回去给那捕快,结果抬眼就看到越大人目光灼灼的瞧着他。 “……”满满扯了扯嘴角:“大人勤政爱民。” 越大人接过铁尺,弯腰开始摸索其他地漏:“姑娘也许,当真不是人贩子。” “那是自然,呼呼是我侄女。”满满手也不停,理所应当地道:“且以人命为钱财,违天之道,背人之情。” 越大人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他指着织婆那处被火烧光之后,撤了无形屏障,就被洪水瞬间淹没的家问:“那姑娘可否说说这纵火案?” 满满头也不抬一下:“我说与我无关,大人信吗?” “本官信不是姑娘放的火。” 越大人摸索到一个地漏,用铁尺开始敲敲打打,污水弹得到处都是:“但若说不知情,想必姑娘自己也不会信。” “大人可听到百姓的议论?他们都言是织婆触了神怒,惹得天降邪火,不死不休。”满满面无表情的继续打通地漏。 “本官不信。”越大人铁青着脸看近处弓着腰跟着泄洪的百姓。 “若世间当真有神,为何这西巷洪水滔天,富户坐高台不肯施以援手,神也睥人间安心坐视不理?” 满满也抬头看着那些百姓,斗笠都没人施舍一个,脊梁却要弯到污水里。 见状,满满沉默着没说话,倒是雨声和洪水声一起,给越大人不知好歹的答复。 “官城人多有信仰,家家户户求神拜佛,就连贫瘠的西巷也不例外。” 越大人敲打地漏的速度越发急促,泡在水里也没浇灭他声里的怒火。 “可如今,你瞧瞧这污浊之水只在穷人家里肆意妄为,就连上头飘着的杂物,都只是寻常人家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物什。” “若神庇有钱人,那我敢言,神亦不如我!” 越大人的话说得满满心惊肉跳。 她抬头看了看,见天上无异样,才打断他的豪情壮志:“大人家中不也有吗?” “什么?”越大人不明所以,随即后知后觉道:“我家中供奉的不是四方神,而是家神,姑娘明白吗?” 他话音刚落,天边便扯出一道闪电,白光打在越大人脸上,满满惊觉为何会觉得他眼熟。 他与越酌,眉目间极为相似。 郑重其事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满满难得生出些志同道合之感。 俗界的书她是读过的,总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一条都是高高低低和森森秩序,没一条舍得谈到百姓。 她原以为这位越大人就算没被荼毒多少,总也差不离。 可如今瞧着,他不信神,眼里也少君父,他在剥离,他的思想,远超同辈之人! 第59章 纵火案犯 “火我知道是谁放的,可你抓不住他。” 满满认真的回答越大人:“这世间也的确有神,而这位神,也当真不如大人。” 满满看着这位大人因为泄洪脏得不成样子的脸,觉得最最可笑的应该是白夜。 因为至少,这位大人不会视俗界律法于无物,生魂献祭,火烧民居。 “官城地处东南,地势本就极低。其中城西,更是汇聚了西宝湖通往落天河。”总算敲开了一个地漏,越大人舒了口气。 “可前朝有一夫人,名唤胡重娘。虽女子之身,却有丝毫不逊色于男子的水利天赋。她据官城地势高差,造就蜿蜒的明沟将大水引入官城小巷,又通过地下暗渠连接成巨大蓄水池,最终汇入西宝湖免除水患。只朝代更迭,官城没落,再未发过大水,也因而一再被人遗忘。” “如若世间有神,也应当是她这般的功在千秋之辈。” 满满点点头,加快速度打通了一个又一个地漏。 见这数百年的排水沟渠还能运行无误,她眉目间是止不住的惊叹。 越大人说的对,世间有神,也应当多一个胡重娘。 见他速度慢,满满止住话头,趁他不注意赶紧往前去摸索别的地漏。 待在那儿,速度慢不说,越大人定然要嚷嚷着抓白夜那纵火案犯。 满满无奈的趟水摸索,这是由得他想抓就能抓的吗? 手下有铜钱纹样,满满不知不觉间摸索到一处拐角,随后便很突兀地摸到一只人手。 两只手同时一僵。 两个戴着斗笠的头同时朝对方看过去,异口同声的惊叫出声:“是你!” 满满看着狄鹿,狄鹿看着满满,双方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毕竟如此恶劣满天,谁都以为对方在梦中乡。 还是满满速度快,手脚不停地将狄鹿推远些,自顾自的用弯刀砸开地漏。 见水以令人心满意足的弧度流到地下,满满才起身看着狄鹿摸索另一处地漏。 “越大人的话你都听到了?”满满问狄鹿。 狄鹿嗯了一声,态度尚可,说话也还算好听:“官城小,事也少。几百年过去,有许多事的确是我们没做好,无从辩驳。” 说完他直起身,将不知从哪儿抠出来的石头往水里一扔,“咚”的一声,涟漪在滚动的洪水中泛起,不过须臾又被吞没。 “事已如此,悔之难及。”狄鹿看着那石头没入洪水,人不再如先前那般嚣张:“尽我所能,望能解官城之困。” 满满张了张口,没待说话,就先听到有人在狄鹿后头叫她:“满满!” 满满略过狄鹿看过去,竟然是扶光! 扶光原本正弯腰敲打着堵塞的地漏,敲完后刚刚直起身,便眼尖的看到满满在狄鹿身旁站着。 于是兴冲冲的一声大吼,不光满满,就是远处的锤着老腰的瑞宋和摸索地漏的挽南和越酌都看了过来。 见扶光像狗见了主人一样蹭过去,挽南面露嫌弃,敲完手下的地漏便趟着水朝满满和扶光走去。 待看到满满已经泡得发白褶皱的手指,挽南又有些心疼和欣慰:“我让你阿兄去寻吴夫人了。这是给吴公子积德的好事,她会派人过来的。” 满满笑着应下,心头的大石总算卸下。 看着各自寻了一块地方摸索地漏的官城三位小神官,满满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越大人。 见他官袍泡在水里,明明冷风一吹还不住的打颤,人却一边摸索着地漏,一边又将水上飘着的大木头移到角落处堵着,打通一个便笑一下。 知足常乐,亘古不变之理。 这时越酌神神秘秘的挪过来,也冲着越大人看了一眼:“我家子弟,还算不错!” 满满郑重其事的点头:“越大人勤政爱民。” 两人说话间,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众人一道看过去,是吴宅来了人,打头的正是陈三愿和那女管家。 他们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壮硕的汉子和仆妇,一个个精神抖擞,不用吩咐便自发开始动手,摸地漏的摸地漏,收捡杂物的收捡杂物,每一人都马不停蹄。 见状,挽南一干人等都安了心。 “我等往西宝湖处去看看。此处,还望神官帮忙照看。”瑞宋见此,眉头总算舒展,对挽南作揖行礼道。 他这一动,狄鹿和越酌也跟着如此:“还望神官帮忙照看。” “你等的确不好现于人前,此处我会看顾。三位有空也不妨想想,如何让自家那些大富大贵的信徒为官城百姓施以援手。”挽南受了这礼:“至于其余事,今夜泄洪后再详谈。” 瑞宋点点头,看吴宅的人有条不紊的跟着泄洪,面上不禁带上愧色。 吴宅是陈三愿请来的,除了越酌的本家,他们两户也并无一家出手相助。 富户与贫者,似乎天然对立,可盘古开天之时,世间并无此等规矩。 瑞宋带着狄鹿和越酌往西宝湖过去,挽南他们则趟过水来找陈三愿。 他如今正和吴宅的女管家一起站在越大人对面,三人就着这洪水说着话。 见挽南过来,管家行了一礼便退开。 陈三愿则轻声跟越大人介绍起挽南和扶光:“满满大人见过,这两位是内子和妻弟。” 满满拽着扶光走过来,边走边喊:“越大人,那日来西巷就是我二人一起。未有拐卖孩童之事。” 扶光听着这话一懵,连忙冲越大人解释:“我二人当真不是人贩,路引还在客栈中,稍后便可拿给大人一观。” 挽南和陈三愿挑挑眉,没想到二人还有这际遇。 越大人就通透的摆摆手:“方才便悄悄问过小五了,二位的确不是人贩。西巷如今最多的就是娃娃,府衙自当谨慎些,望二位勿怪。” 满满和扶光没话说了,不是人贩子就好,舒了一口气,又结伴去摸索地漏。 挽南站在一旁,看这位越大人精神尚可,人也还算不错,忽然想送他一份大礼:“听闻大人,想抓那纵火案犯归府衙?” 第60章 九哥 吴宅,仙桃小筑。 吴公子躺在床上,寿喜趴在地上。 身下是棉被软软的触感,寿喜头埋着,手紧紧抓着棉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左腿有按耐不住的痉挛,在雨夜里张狂。 如今还不到寒露,吴公子的房内就开始放起炭盆,位置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让他不会觉得太热和太冷。 唯独寿喜,左腿的阵痛之下,一动便牵扯到腰臀上的伤口,伤口烂红,周遭全是疼痛和炭火相携逼出的冷汗。 如此你来我往之间,寿喜脑袋晕乎,瞧着烛火都有些鬼影重重。 他的视线终于定格在前头的一盆长寿松盆栽上,盆栽不大,花盆仿的是假山样式,配上翠意斐然的松针,巧夺天工得不像话。 寿喜无意识的笑笑,同样透亮的眼睛被无边的混沌取代,他吃过松子,还算清甜。 可松子好吃,松油却黏人,松塔也难掰,费气力、果少不填饱,是大户人家才舍得吃的精致玩意儿,也就是那次,他和三哥被人追着打了个半死。 他不喜欢松树,除了寓意好,冬日长青之外,半分好处也无。 可人,明明要有吃食,不苟延残喘的活着,才能长青。 “九哥……”吴边闭着眼,在床上无意识的轻声呢喃。 寿喜回神,脑子一下清明起来,他转头看向床上的吴边,见他的嘴的确在动,强忍着痛,欣喜又焦急的爬了过去。 半截身子耷拉在床边的踏跺上,寿喜撑着手,勉力往吴边身上靠,见他睁着眼恍惚,挥挥手吸引他的视线:“九哥在这儿。” “九哥……”吴边的声音有点喑哑,不知多久没说过话:“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 “嘴也干,还冒着冷汗。”吴边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冷汗,走到一半又无力的垂下:“是腿又疼了吗?” “今日雨大,腿总是要疼一些的,九哥抗得住。”两只同样断了小指的右手相碰,寿喜看着吴边还包着的头,眼里溢出心疼:“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吴边涩着声,飘忽得像在雾里:“好些了。我到了幽都,遇到个叫呼呼的小妹妹,她好苦,活着的时候连桂花都没吃上。” “好。”寿喜轻轻拍着他身上的薄被:“若能碰到,我们请她吃桂花,还有桂花糕、桂花蜜、桂味烧鸡。” “桂花她请我吃过了。”吴边苍白的脸上挂起笑容,伸出自己的左手往寿喜的掌心放了一小撮桂花:“这些给九哥吃。” 话刚说完,吴边的眼皮就开始打架。 窗外有呼呼的秋声,耳朵里传来阵阵风雨和着树滔一起交响的奏鸣,睡着的他无意识地瑟缩一下,听着都冷。 —— 夜深了,雨慢慢从铺天盖地变得淅淅沥沥,官城的洪水也从地漏涌入西宝湖,再辗转流出城外。 屋子被泡得不成样子,有亲戚的收拾了东西去亲戚家借宿一晚,徒留下阿牛和小五几个娃娃在越大人身边面面相觑。 事到临头,保全自己已实属不易,谁又敢再多管闲事。 “大人,我可把他们带到客栈。”挽南见这情形,想了想,轻声开口道。 越大人想也不想的拒绝:“本官乃当地父母官。纵是水患,也有救济堂、府衙与宫庙观宇善后。如若不然,也还有我越氏一族鼎力相持。暂且多谢诸位施以援手,但我官城,还没有弃自家百姓于不顾的道理。” “大人思虑周全。”挽南点点头,招了扯呼过来准备离开:“我等暂居归去来客栈,如有需要,唤人来找即可。” 越大人摆摆手让他们离开,叫了许捕头和一众捕快,打算一人抱着一个,先把这些娃娃安排到善堂暂住。 见状,扯呼冲小五挥挥手,一个劲儿的说:“小五,我有空就来找你玩!” 小五挨着大牛犯困,听着扯呼的话睡眼惺忪的挥挥手:“我记着呐!” 一行四人走在路上,配上淅淅沥沥的雨水,湿答答跟水鬼也没多少区别。 “那擅天时的农人说的竟然是真的。”扶光一脚踩进水里,看这暗沉沉的天色,不由得感叹道。 满满感受着发凉的指尖:“前些日子都未下雨,原以为是那农人错判了,没成想在此处攒了个大的。” “满满!” 听到声音,满满侧头看扶光,只见他嘴角扬起恶劣的笑意,啪的一脚踩进水坑里,污水高飞,噼里啪啦的溅到两人的身上。 “哈哈哈!”扶光不客气的大笑,笑声惊颤桂花。 用手抹了脸上的脏水,满满也笑起来,面上多些额外的咬牙切齿。 扶光忽觉不对劲,于是在他想跑的一瞬间,满满直接把人踢到墙边靠着,趁他不注意又一脚踏进水里,也送他一场潮湿。 “啊呸呸呸!” 有几滴水弹到嘴里,扶光一边吐水,一边又不知好歹的继续踩水,惹得满满拿着弯刀追他,你来我往间踩得四处都是跳跃的水珠。 挽南和陈三愿远远的缀在后头,见此又把速度放缓了些。 怀里抱着打盹的扯呼传来暖暖的温度,陈三愿和挽南对视一眼,无奈化为笑意。 陶然无喜亦无忧。 人生且自由。 走了片刻,五人才终于看到了归去来客栈的灯笼,在黑夜里亮堂堂的让人心安。 门虚虚的掩着,里头亮着灯。 挽南他们推门进去,小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瞌睡,他们进来也没多少反应。 待他们走上楼,咯吱咯吱的木板声将他惊醒,见是他们终于回来,小二回神道:“客官,灶头上还烧着热水,有需要便唤我。” 见挽南一行人点点头应下,他才打个哈欠复又趴回桌子上,眯着眼开始瞌睡。 扶光率先推门进了房间,又猛地退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没问题,才在满满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重新走进去。 “你不回吴宅看着,为何会在这儿?”扶光看着自来熟坐在里头的越酌,问道。 越酌摊手,指着角落处:“烦请看清楚些,那儿还有两个。” 扶光看过去,瑞宋和狄鹿坐在靠椅上假寐,见他来才睁开眼,又将视线投到他身后的挽南和陈三愿身上。 第61章 坐对明灯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挽南走在后头,见这一幕,行云流水的关门点灯,还有空轻笑:“敢问诸君,得见何物?” 烛火亮起,瑞宋一声不吭,倒是狄鹿脸色臭臭的,从暗处提出一筐橘子递给扶光:“多有叨扰。” 扶光意外的嚯了一声,在狄鹿瞪着他的目光中接过橘子,还得寸进尺地张嘴调侃:“诸位好知礼。” “我等于暗中观心,见官城也见自身。”瑞宋语气平缓:“神官呢?” “我见白夜,也见尔等。”挽南靠在窗边,和瑞宋一般心平气和:“官城是白夜的助力,却是尔等数百年的信仰。诸位与他,不相与谋。” 瑞宋佝偻在烛火打下的阴影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然开口:“神官可知道,您这话意味着什么?” “事已至此,连官城都深陷泥沼之中!”不待挽南回答,他又猛地起身走到窗前,指着漫天的雨水急促道:“我等与他,已然同流合污!神官如何作保,我等并未不相与谋?” 瑞宋的声音很大,盖过满室缄默,又炸醒装聋作哑的自己。 挽南往后靠靠,转头看向狄鹿和越酌:“二位也如此认为?” 狄鹿和越酌对视一眼,又各自敛下神色:“三十条人命,我等无从辩驳。” “我当然知道自己此话何意!”挽南嗤笑一声,看向瑞宋:“今日我观诸位,既还未烂到泥里,便也还算清醒。” 接着她三指立苍天,声声厉喝:“在此我敢放言:诸位若能护住官城,我便烧黄纸以告上庭——诸君与白夜,的确不相与谋!” 挽南的话振聋发聩,瑞宋三人被震得心中发麻。 官城事纷杂,他们的确未尽好神官之责,与白夜,纵是无辜牵扯,可其中扰乱,早已纠葛不清。 上庭从不缺神官,如若清算,又势必将他们一概而论。挽南肯作保,便是拿自身磕碜的仙途作赌,赌他们心中有官城,赌他们秉持道心,赌他们,还堪为神! 过了好半晌,瑞宋深呼一口气,直接跟挽南挑明厉害:“神官可知道,即使你如此作为,我等也依旧归属溯洄神殿之下,宿命论难消,击杀令不撤,你我之间,就还是敌对?” 挽南随意摆摆手,懒得陪他站着:“我知晓,所以我比尔等早得道数百年。” 她坐在凳子上,随意拿了个橘子一上一下地抛着,气势咄咄逼人:“因为我不在乎这些,我敢大言不惭,我就是比尔等,更有道心。” 风抚进来,烛火不受控制的跳动,光影在挽南脸上忽明忽暗,一跃一舞间,都像在呐喊助威。 陈三愿把扯呼放到床上,走到挽南身旁坐着,反问瑞宋他们:“诸位可想到把织婆找出来的法子?” 听到这话,越酌和扶光同时低下头,各自抓了个橘子一起剥。 狄鹿则看向瑞宋,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于是开口道:“若白夜说的是实话,那越酌他们先前的猜测便不会有错,织婆定然,是被假形成了活物。” “你为何敢如此言之凿凿?”满满接过扶光递来的橘子,反问狄鹿。 狄鹿看着她,没介意她的不信任,恰恰相反,合谋者不算武断愚蠢,才堪称尚好。 “我们请了五彩神牛。”越酌闻着橘皮的清香,看着满满解释道:“它是上古神兽,假形在它面前,年岁浅薄得如张宣纸一般,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只是再细节,便是擅自插手官城事,它不肯多说了。” 扶光瞪着眼睛看越酌,满脸责怪他不厚道:“这就是你们先前敢困住白夜一月,还信誓旦旦冲我们打包票的原因?” 见越酌点头,他不可置信地抓住越酌的肩膀,把人摇得晕头转向:“为何不早说有这等办法!那你我在吴宅鼠窃贼偷的半月时光算什么?” “五牛要吃天材地宝的!”越酌压住扶光摇得他头晕的手,比他更激动:“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金元宝买天材地宝才问出这点子消息吗?就连你的短刃,都不知被它吞到哪块肺腑了!” 短刃? 扶光回过神来,指着越酌的手指不可置信的颤抖:“我就说怎的一直不肯还我,原是被吞掉了!” “咳!” 瑞宋轻咳一声看向挽南,打断这场闹剧:“至少目前可以确定,织婆被化形为活物的猜测是真的。只要沿着吴宅的活物去寻,总能探究一二。” 挽南点点头:“既如此,这几日便劳烦三位一道寻找织婆。” “我有疑。”陈三愿看向瑞宋:“我只问,那日究竟是谁给你们传的消息,说西北二巷的魂魄在幽都自入轮回?” “是个女子。”瑞宋摇摇头:“本不信她,可白夜一直避而不见,纵是疑点重重,可事关三十条人命,我等也必须得去探查一番。” “那女子有何特征?”挽南问。 “她会术法,是修道之人。”狄鹿皱着眉头补充:“那日我们去幽都后,她悄悄潜入五彩神牛处,无功而返。事后我等也找过她,但翻遍官城却再未见第二次,我敢肯定,那女子久居官城且藏得极深。” 屋内人一度沉默,只余满室萧瑟。 还是扯呼在床上无意识的砸砸嘴,挽南才回过神,对着瑞宋三人道:“今夜有劳诸位再去吴宅一探究竟,明日我会让小光和满满去,三日内找出织婆自然是好,如若不然,便再寻法子。” 瑞宋三人一点头,应下挽南这要求,随即一同起身跳窗离开,走得果决。 待他们走后,挽南才突然站起来走到墙边,不秋拿在手中,对着隔壁房间的某一处狠狠一刺,硬生生扎破这木墙。 在满满和扶光陡然一惊的心跳里,挽南眼神凌冽的看着被不秋扎出的木洞,声声压迫:“恬不知耻做小贼,白夜神官好磊落!” 第62章 没有纠葛 木墙被敲出还算清脆的声响,白夜在那一头轻笑,声里好像还有些赞叹:“不愧是上庭飞升数百年的大神官,一会儿便识破我这窥探。” 说着一只眼睛突然出现在不秋扎出的小洞里,像是一开始就镶嵌其中,盯着挽南他们的目光极其瘆人:“我这就过来找诸位。” 挽南轻哼一声,手一伸,满满腰间的弯刀自发跑到她手里,接着她抬手猛地往那眼球一刺:“不想要我便亲手替你解决了它!” “铿”的一声响,眼球消失不见,满满的弯刀碰到一把木梭刀,挽南笑笑,扬起手又一把劈下,木头到底不抵玄铁,很快断成两截掉到地上。 确认那边没人后,挽南脚尖踩住半块木梭,翘起后又轻勾,直接将它向被推开一点的房门踢去,直逼白夜面门。 白夜避开要害,却也只是侧头不躲,于是木梭冲力十足地擦过他的脖颈,一片皮肤被刺破,好险溅了几滴血到木门的镂空花纹之上。 挽南冷冷看着他:“你选信徒献祭,又纵火,更在水患来临前弃民于不顾。白夜呐白夜,你对不起西巷与北巷的供奉。” 白夜伸手摸了摸木门上的血,金色越发淡了,不庇佑信徒且没有功德之神,不配与天长寿的金色血液。 他扭动脖子,强扯着上头的血口,疯魔似的让血花大朵大朵绽放,笑容却弥漫更溺人的血腥:“杀一人为恶,杀百人为雄!我没错!” 挽南被他的不知好歹气笑,像阵风一般冲到他面前,扬起不秋便亲自往他身上招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道心,道行,道醒。你走到这一步耗了织婆全身骨血,你现在告诉我你没错,你扪心自问,若是西巷和北巷的每一张脸出现在眼前,你都敢信誓旦旦的大声说一声你没错吗!?!” 挽南越打越不痛快,不秋在空气中挥出一道道残影:“你满身功德金血,升斗小民日夜供奉。如今家宅平安已成奢望,项上人头任你予以予求。你不肯庇佑,便不该坐这三尺神明殿堂,想睥睨人间,你走错了地方!” 竹竿接二连三地抽打,白夜身上泛起疼意,袍服下也四散起层层叠叠的红痕,红痕微肿,却只是徒劳抗争。 他跳着躲闪不秋的凌厉,却每一处都被精准打击,所以他不躲了,人直直的站着,像迂腐的朽木。 明明指尖和发梢还止不住地轻颤,白夜却笑着看挽南,时至今日,还冷傲得不可一世:“阿姊也爱拿竹竿打我。” 挽南挥着不秋的手一顿,她想起织婆,忽地鼻头发酸,于是一竿抽在白夜腰背之上,力道之大,将人匍匐进尘埃里。 “你好好想想,你阿姊当年,真的是要你这般成神的吗?”挽南压着怒气声讨白夜。 白夜坠在地上,手指死死掐着门槛,因为极度忍耐,脑袋上的青筋也暗暗鼓起,人却始终不发一言。 尘埃而已,他甘愿与之携手,在角落里起舞翩跹个不停。 又打了好一会儿,把人抽得趴在地上气息奄奄,挽南才收了不秋,抹了脸上的酸涩对扶光道:“拖进来,把血止住了,别让他死在门口。” 扶光吓得不敢出声,只连忙把白夜拖进来放到椅子上,又往他脖子上随意放了条帕子,随后才转身关了门龟缩到陈三愿和满满身旁坐着,再不敢惹怒挽南。 也亏得夜深人静,加之一个用术法打得静悄悄,一个也闷着嘴巴一声不吭,才好险没闹出动静来。 把不秋放在桌上,挽南挑了张椅子坐在白夜对面,冲着白夜喊:“没死就把眼睛睁开!” 白夜慢吞吞的睁开眼,却是不看挽南,只盯着扶光。 扶光被他盯得心慌,在挽南转过来看他的一瞬间老实交代:“阿姐,我什么都没干!” 白夜脸上浮起笑意,好像看见数百年前的自己:“休怪我不提醒你,明日,别再去吴宅。” 扶光不解:“为什么?” 白夜难得宽和,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不像第一次见面那般咄咄逼人:“你不觉得,他们看你的眼神,愈发像待宰的羔羊吗?” 扶光摇摇头:“不觉得,我与越酌乃兄弟情义,他不会害我。” 白夜略略坐正,不小心又扯到身上的疼处,嘴上要笑不笑的咧着:“越酌年岁轻,待你是真心。可他与瑞宋、狄鹿一样,若是杀你一人,便能换官城数万性命,他不会下不去手。” 扶光张张嘴,想反驳,又沉默,若是杀一人,能换鹊人氏一族挣脱天命,他也愿意。 哪怕此举,唯独愧对那一人。 “这就是你说的杀一人为恶,杀百人为雄?”满满按着扶光的手,冲着白夜嘲讽:“所以你不愿意杀织婆一人,便选择杀西巷北巷三十人?你口口声声称雄,却忘了一条条人命堆积,你恶贯满盈!” “你骗瑞宋三人,又找人潜入五彩神牛处,谋划许许多多,定然是为了织婆。”陈三愿出声,他看不懂白夜:“让织婆跟我们走,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你究竟还在纠葛什么?” “没有纠葛。”被抽过的红肿好像在发热,白夜一边颤着手掀开袖口感受,一边耐心回答陈三愿的疑惑:“我只是很单纯的,不够信任你们。” “我今夜来,是想和你商谈。若我当真事败,一定带走织婆。”白夜看着挽南,言辞恳切,眉眼间真心许多。 似乎笃定挽南会答应,他说完不等答复,便直接起身走到窗边,单手一撑就跳窗离开,除却有些被疼得束手束脚,身影倒也还算利落。 扶光被他这举动吓得一惊,赶紧追过去,扶着窗沿却只见他走在淅淅沥沥的雨里,深一脚又浅一脚,像陷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间,找不着出路。 扶光转头看向挽南,却先被白夜止血的帕子吸引视线,帕子掉在地上,白色被血染成鲜红,上头的金色越发稀薄。 “听闻他擅研习,许多杜撰的术法都能研习而出。”扶光瞧着那帕子,有些出神的转头看向挽南:“阿姐,他会不会是研习出了什么有违天和的邪法?” 挽南也瞧着那帕子,眼神有些游离:“一定找到织婆,别让他一错再错。” 第63章 辜负我 劳累一夜,扶光和满满退出挽南和陈三愿的房间,又在门口别过,一左一右的摸黑回到自己房内。 挽南和陈三愿倒在床上,中间睡着扯呼,也不知梦到些什么,翻来覆去的不像话。 挽南把她摆正,闭上眼开始迎合夜色,想共一场长眠。 谁料陈三愿看着扯呼的耳垂,闷闷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在与梦乡只悬一线的时候,挽南忽地听得他道:“怪我势弱,如若不然,也不至于此。” 挽南想也不想的给他一脚:“今日我脾气不好,你也上赶着找抽?” 陈三愿被噎得哑口无言,眼睛索性在黑夜里描摹起床纱上的竹子,用惆怅勾起秘而不宣的往事。 挽南闭着眼犯困,没听着他说话,还乘胜追击地痛打落水狗:“你早说事事都怪你,我当年就不把你捞回来了。” 陈三愿一梗,翻身背着挽南,给她和秋意一般冷漠的背影。 想想又觉得不够,两手抓着被子使劲拽,硬生生将被子都盖自己身上。 “……”感受到身上的凉意,挽南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随即她双手一起发力,直接把被子抢过来盖到自己喝扯呼身上,还一边冷笑道:“不睡就滚出去!” 被不秋戳了个洞的隔壁房间。 站着的扶光和躺着的白夜相看两相厌的僵持着。 最终在挽南的一声“不睡就滚出去!”的呵斥里,扶光被吓得抖了抖,猛地爬上床躺好,手上卯着力气拽着自己的被子。 “给我留点儿。”白夜波澜不惊的申诉道。 “这是我的房间。”扶光脑子混沌得可怕,丝毫不理解:“你刚刚不是走了吗?” “那是分身啊!”白夜很惊讶:“你没发现吗?” 说完还火上浇油:“何况这房间,从你被抓走的那一日起,就一直是我在住着的。” 扶光在夜色里轻呵一声,谩骂:“王八蛋。” 白夜满不在乎,还翻个身换了更舒服的姿势:“仁兄过奖了。” 扶光气不过,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棉被一起一伏,呼吸里都是挫败。 “信我的,别再去吴宅。”白夜手枕着头,在黑暗里发声。 “你这算什么?”扶光又翻身回来,看着白夜的背影。 “算良心未泯。”白夜语气寡淡:“若你最终还是要去,便算我,良心被狗吃了。” —— 官城四十三年,九月初六,寒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记载:“寒露,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白夜坐在窗台上,看天边的红云浓变淡,直至太阳翘起在屋檐,杀败满地露花。 “砰砰砰!” 思绪被打断,陈三愿皱眉看向房门,没有去开门。 外头的人也好像只是做个样子,又是砰砰砰的三声,门自外而内的被推开,发出幽怨的吱嘎怪叫。 来人啃着一个包子,是肉馅,推门的一瞬间风跟着作用,香味好像传到白夜的鼻尖。 待定睛看清来人,白夜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扶光咀嚼着包子,冲他挥挥手笑:“你以为我去了吴宅三日,找不到织婆,今日就必死无疑是吗?” 白夜面色铁青的看着,眉间笼罩乌云。 “看见了吗?” 扶光把包子放嘴里咬着,腾出左手张到最大限度,右手则在空中虚虚拉了一把,对准白夜白夜比比划划,闷声道:“赳月,三界最强弓。迄今为止,无出其右。” “越酌他们不会对我动手,不论是因为挽南阿姐,还是这把赳月弓。”扶光拿下包子,嘴里欠揍的提醒白夜:“你现在去,还赶得及救织婆。” “你们说过,会带织婆走。”白夜死死的盯着扶光的手:“你们怎么敢,把她给瑞宋他们换血?” “你不知晓吗?瑞宋他们答应了,只要织婆一半血。”扶光呀了一声,睁着眼装糊涂。 “你在官城周围布了不少秘法,不就是拦着我们不带织婆走吗?官城事追根究底,不就是织婆之血。既如此,索性给你们织婆一半血,等官城事了,我们再带走织婆,虽说只剩半条命,但我鹊人氏也是救得过来的。” “我来通知你去吴宅施展秘法呢!” 扶光吃完包子,看白夜不说话,直接表明此行目的:“越酌自知打不过你,两个金元宝请了我来帮忙唤你。神官如今,快些去。” 扶光话刚说完,脑袋便猛地被一股力量撞到木门上,喉咙也被白夜出其不意的扼住。 喉管只能发出艰难的嗬嗬声,扶光手脚并用的胡乱挣扎,几乎要被掐断气。 白夜看着扶光的脸因为缺少呼吸而变得涨红,右手又发狠地蓦然收紧。 “你们敢辜负我!”他眼里满是令人窒息的戾气。 “我将织婆千躲万藏,就是为了让她挣脱这宿命轮回。你们这些数百年前的破烂亲戚,口口声声带走织婆,最终却将她拱手送与他人宰割,你们敢辜负我!” 扶光的呼吸越发急促,面上被惊出冷汗。 他死命掰扯白夜掐着他脖子的手指,双目瞪得极大,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用力。 意识一阵一阵的犯晕,骨头都像是要被人掐断。 扶光挣扎着抬起左手,借着上头的赳月弓,直接反掐白夜的脖子。 手碰到白夜脖子的一瞬间,赳月弓的弓弦无形之中勒紧。 以同样狠决的力量掐住白夜,逼得他不得不先放手顾及自己。 “咳咳咳!” 脖子挣脱束缚,扶光右手按着脖子猛地咳了几声,口水和眼泪都要被逼出来。 缓了口气,地位也一下互换过来。 扶光顾不得再管脖颈间的疼痛,左手一个用力将白夜按到地上。 自己则不待他反应,右手一拳又一拳的砸在他的左脸,显露出肉眼可见的红肿,将人揍得头晕眼花。 揍完他便即刻松手逃跑,再不给白夜丝毫的反应机会。 白夜倒在地上,意识放空。 还是小二上楼探查的声音在木板上响起,他才站起来跳窗往吴宅赶去。 第64章 听个响 吴宅,仙桃小筑。 陈三愿手里端着鱼食,挽南站在旁边喂鱼,嘴里嘬嘬嘬的逗弄。 “阿娘,这大胖鱼能吃吗?”扯呼趴在池子边,被这些锦鲤弄得眼花缭乱,晕乎乎的问挽南。 挽南不确定的嗯一声,拖着个长长的尾音,她转头把陈三愿手里的鱼食递给扯呼:“要不你尝尝这个?” 扯呼瞪着眼看她,手却不自觉的接过鱼食:“可是阿娘,里头好像有虫子。” “?”挽南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鱼食。 待看清短截短截的淡红色肉体,挽南脸一白,木讷的转头看向陈三愿。 陈三愿拉着她僵硬的手翻个面,把剩下的鱼食倒进池塘里,脸上一本正经:“现在没了。” “我是没脑子么?”挽南深呼一口气,嘴角扯不出笑容。 “阿南是在怪我吗?”陈三愿蓦地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虽说我不是故意的,但也确实是有意的。” 挽南轻呵一声,腰间的不秋转移到手里,挥出残影喝道:“天杀的老无赖!” 陈三愿一把抢过不秋,像个小娃娃似的挑衅挽南:“你还不去净手?” 手中没了武器,挽南一脚踢在陈三愿小腿上,见疼得人呲牙咧嘴才赶紧离开水池,急匆匆地找地方打水净手。 “……阿爹,”扯呼在一旁幽幽道:“你抢了不秋是没用的,阿娘手上还有定澜。” 陈三愿就喜欢她这副鬼精鬼精的样子,弯腰掐着她肉乎乎的小脸:“能拦住一点算一点,总比她气不过又去打人的好。” “唉!”陈三愿状似担忧的叹了口气:“你阿娘近日气性大得很,不拦着,恐怕整个吴宅都不够她抽的。” “那这个大胖鱼能吃吗?”扯呼转而盯着池子里的锦鲤,继续垂涎欲滴。 “不能。”陈三愿低头看了一眼:“它肚子里头装的都是虫子的尸体。” 扯呼落寞的哦了一声,收回自己垂涎三尺的视线。 午时至,乌云还是厚沉沉的,没让阳光透出来一点。 仙桃小筑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大桌子,上头准备着一应物品。 挽南冷眼瞧着,不觉得像求生,倒像祭祀。 拱门处急匆匆掠来一道身影,脸上狠狠肿着,是白夜。 “为什么?”白夜看挽南坐在廊下,冲上来就扬起巴掌打向挽南,口口声声都是质问:“我去找了,你竟然当真,把织婆拱手给他人宰割?” 挽南翻手接了他这一掌,嘲讽反问:“我该问问你,若不是你一堆术法拦着,让我带着织婆逃不出官城,她会被瑞宋他们截住吗?” “你一个数百年的大神官,居然连几个小神官都拦不住,跟废物何异!”被挽南的掌力击退,白夜换了只手指着挽南骂。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的不将五彩神牛困住!” 挽南被气笑,一巴掌拍开他不知好歹的爪子:“上古神兽,想扣个人跟喝水一般简单,我是大神官,不是大神牛!你若有本事,不如去抢了织婆逃之夭夭,我还敬你两分真心真意!” 吴夫人在仙桃小筑外头便听到有人大吵大闹,跨进院子一看,是挽南和一个男子正面对面大声掰扯。 她不由得皱起眉,问旁边的管家:“那男子是谁?” 管家看向背对着她们的白夜,对吴夫人摇了摇头:“先前未曾见过。” 吴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抬步边走边呵斥:“哪里来的泼皮,撒野到我吴宅!” “求血换生的罪恶勾当也敢干。”白夜转过头,看着吴夫人的眼神不善:“夫人这些年坐大吴宅,养张扬的,怕是还要添些熊心豹子胆。” 吴夫人被羞辱得脸色铁青。 终究顾及着儿子,她先转头问挽南:“这就是神官的好帮手吗?” 挽南嚯地一声,连连摆手坐回廊下:“他可不是我请的帮手。我还想着是趁火打劫的小贼,助夫人抓住送官呢!” 听此,吴夫人轻哼一声,看着白夜的眼神如看死人:“来人,将他押送府衙。如有不从,即刻杖杀!” “你敢!”白夜大声惊喝。 以往日日恭顺的信徒造起反来,白夜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忽觉陌生。 “我不敢?”吴夫人眼里的凌厉刺到白夜红肿的脸上,气势攻人:“先给我打烂他这张嘴,随后再送府衙。” 外头的护卫一窝蜂似的涌进来,个个拔刀对着白夜,面上全是跃跃欲试。 吴夫人走到廊下,和挽南一起站着看这场闹剧,等着它慢慢收尾。 “夫人且慢。” 拱门处挤进来两个小道童,连连出声阻拦吴夫人。 挽南腾地一下站起身,目光远远地看向两个小道童身后的狄鹿,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 “夫人,此人是我道观之人。”稍大点的小道童喘着气,着急忙慌的解释:“他擅秘法,今日之事,还需得他来主持。” 吴夫人的脸色难看得紧。 她抬眼看白夜那般不知好歹的样子,压不下心中的火气:“两个耳光,向本夫人赔罪。” 白夜不屑一顾:“举头三尺有神明,凭你也配。” 见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小道童两头吃力不讨好。 咬咬牙,他还是对吴夫人劝说:“夫人,术法还要他来主持。可否……” 吴夫人阅历深,不吃小道童这套似是而非的话术:“他若不打,这术法,也从未非他不可。” 这话引得白夜嗤笑,在护卫包围圈里的他颇为自负:“这术法,除我之外,再无人能主持。” “是吗?”吴夫人转头看向挽南,扯着虎皮称大。 挽南看懂吴夫人的眼神,了然的笑笑,她就欣赏吴夫人这睚眦必报的性子。 于是自然而然的,挽南极愿意借她这阵东风。 “我可。”远远看着白夜,她抬头挺胸,眉目间更是高傲:“你敢赌吗?” 白夜面色一白,嘴唇紧紧抿着。 他不敢,数百年煎熬,织婆是他唯一的羁绊。 白夜气不过,肿着脸指着挽南骂:“你个疯妇,当日便该直接杀了你!” 挽南揉揉耳朵装听不见,还笑眯眯的提醒他:“扇重些,夫人就爱听个响。” 第65章 强抢 事已成定局,小道童带着师弟背过身去,双手堵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这响动。 五百年神官,被人折辱至此。 再是沦落,也不是他们能听的。 “啪!” “啪!” 身后传来两声脆响,小道士便接连颤抖两次,巴掌声声脆脆,像在催命。 扯呼在池子边远远看着这闹剧,小小的脸上浮起大大的震惊。 陈三愿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点评:“瞧见了吗?现下被打的是白夜,而今日若是白夜势大,被打的便是你阿娘。” 扯呼目瞪口呆的点点头:“知晓了。呼呼一定会好好练术法的,绝不让他人折辱。” 陈三愿孺子可教的摸摸扯呼的头。 青天尚高,黄地也厚。 白夜官城独大五百年,一年年的天寒日暖,都折煞当初步步谦和。 吴边被奴仆从屋内抬出,又辗转到院子里的大桌上。 寿喜本想亦步亦趋的跟着,看到吴夫人就只能先跪下行礼。 “你好得倒是快。”吴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寿喜道。 寿喜埋着脑袋,人佝偻到尘埃里。 听到吴夫人的话,他轻声答道:“奴命贱。” 吴夫人喝着茶水,高贵到骨子里。 “看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会觉得自己命贱的样子。”吴夫人摆摆手让寿喜退下:“公子若是好了,你便侍奉他终身,为奴为婢而已,总好过在人贩手里苟延残喘。” 寿喜沉默半晌,起身往吴公子躺着的大桌子走去。 跪得有点久,腿走起来并不顺畅。 一瘸一拐的样子,让吴夫人觉得,或许做个奴仆,寿喜也差强人意。 挽南在吴夫人右手边坐着,眼睛直直看着左边的狄鹿和小道童。 小道童感受到她的目光,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在白夜嚷嚷着让他去院子搭把手的声音里,小道童急匆匆赶去,嘴里依旧不发一语。 狄鹿迎上挽南的探究,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他来是最合适的。事后便让他师兄弟二人离开,再不回官城。” 挽南这才撤回自己的虎视眈眈。 看小道士被白夜指使着忙来忙去,她沉默着,却也只能如此。 背井离乡,总比死在官城好。 陈三愿这时拉着扯呼过来,一大一小,倒是惹得吴夫人多看了两眼。 挽南靠近陈三愿悄悄问:“满满那处如何?” 陈三愿点点头,抱着扯呼坐着:“弄了一日,总算把所有活物送到落阳山。” 听此,挽南放下心,摸摸扯呼的小脸,转头看白夜在院子里扯幺蛾子。 两刻钟后,在吴夫人逐渐不耐烦的视线里,白夜才把院子布置好。 挽南四下打量,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只见院落四周插满六尺高的竹竿,上头各自挂着一面黑白相间的方形旌旗。 今日无风吹过,旌旗不显,倒少些猎猎作响,也免些张扬跋扈。 旌旗之内,香与烛交错,烟与火勾结,轻描淡写间盘桓出一个小小的阵法。 挽南和陈三愿对视一眼,各自看到眼中的未知。 显而易见的,这方小阵法,他俩从前未曾见过。 挽南侧脸看了眼狄鹿,见他皱着眉冷眼瞧着,情绪浮于面表。 其间勾勒的,是同样未知。 挽南心下了然,这个阵法,狄鹿也是头一遭见到。 愣神间,白夜一把冥纸洒向高空。 铜钱样式的冥纸四散飘落,去地上,去水里,去脚边,却没有一张,真的攀向神明殿堂。 吴夫人耐着性子等白夜做完一切,心头止不住的微微颤栗。 她探着身子向前,指尖拿到一张冥纸。 冥纸很薄,突然让她有些发慌。 抬眼见白夜坐在椅子上,人也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禁不住拍拍椅子出声,一字一句全是高位者的骄矜:“你还不开始,究竟是在拖拉些什么?” “我在等。”白夜抬起头,脸上泛着红,手指印长短不一:“等救你儿子烂命一条的东西。” 吴夫人拿着冥纸的手骤然收紧,她恨眼看白夜,火气一再被勾起。 白夜不嫌事大的回瞪吴夫人,较量在无形之间,却惹得中间的小道童弓着腰越发低眉顺眼。 挽南和陈三愿坐在一旁看热闹,颇觉妙趣横生。 毕竟信徒与神明之间相处至此的,从不多见。 “来了。”忽然,狄鹿出声,打断二人之间的战火。 挽南和陈三愿转头看他,他却只看着仙桃小筑的拱门。 拱门弯弯,佝着腰背迎来送往。 而此时此刻,送来的是一个老头。 老头精神还算不错,腿脚也利落,花白的胡须闯出风动的感觉,一下走到院子中间。 见到瑞宋来,白夜才算有了点好脸色。 不待瑞宋说话,白夜便先开口道:“拿来。” 瑞宋嘴唇有些干,看着他还是张嘴轻声道:“神官一定,救官城万民,于水火之中。” 狄鹿这时走下阶梯,人和瑞宋并排站着,腰背却和拱门一般弯曲下去:“求神官,顾念三十条人命。” 白夜脸红肿着,说话却没有犹豫。 他看着瑞宋,又重复了一遍:“拿来。” 瑞宋摸出四个瓷瓶,迟疑地交到白夜手中。 白夜见不得他这老泪纵横的模样,皱着眉嫌弃:“要哭丧便出去。” 说完他一把夺过瓷瓶,对着天空微微晃动。 感受到里头液体的流动感,白夜不自觉笑了,眼里亮得吓人。 瑞宋带着狄鹿退回去坐着,眼睛不住地琢磨白夜这阵法。 可从旌旗到冥纸,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外。 吴夫人看白夜对四个瓷瓶一副相当满意的样子,便隐约猜到白夜等的是这个东西。 可她与白夜都是气性大的人,但现下临门一脚,吴夫人垂下眼帘,沉吟着选择退让。 于是她转头看向右侧吃着糕点的挽南,眉眼间又一次洽谈。 挽南眨着眼看向吴夫人,最后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脸出现,为这场洽谈定下结论。 随即她满意的放下手中的糕点,响亮地拍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见众人都看向她,挽南才对着白夜一字一句的提醒:“你若再不开始,我便要强抢了。” 第66章 遮天 白夜没说话,如今的态度老实许多。 小道士被他撵着离开,转头向狄鹿他们走去,拉到师弟后就往后头躲。 他脸上的惊惶不似作假,半分不想掺杂到这些事里头。 白夜还想撵走寿喜,但却在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的时候,心跳先一步败北离开。 于是整理一下袍服,白夜转头拿起自己的木梭,堂而皇之的变幻成短剑大小。 术法凝于指间,又传导至木梭剑的剑锋,增添两分寒意。 寒意刚劲,白夜一起一落间,刀刃般割向被绑住爪子的彩羽公鸡。 公鸡的脖子先一步被割开,身体却还停留着不住的挣扎。 于是红的血流淌在桌上的白色瓷碗中,也凌乱地溅在吴边脸上。 寿喜站在一旁,不闪不避,鼻翼间共享起一场腥臊。 血再流淌不出半点,白夜随手把公鸡扔到地上。 接着他将木梭刀压入瓷碗间,红色的液体开始自发流动,直至在木梭刀上覆盖一层微妙的暗红。 暗红成形的一瞬间,远处的天空响起一声闷雷,乌云滚滚,压抑着往吴宅上空汇聚。 挽南的呼吸被雷声惊得一阵起伏,她没忍住按上陈三愿的手腕,手指僵滞得只有微小的弧度。 “阿娘,我觉得有些不对。”扯呼拍拍挽南的手,心中越发不安。 挽南蒙上她的双眼:“呼呼闭上眼睛,再等一会儿,约莫就会好了。” 扯呼依言闭上,小脸上却不见轻松。 她知道阿娘那话,是在哄自己,也是在哄她的惴惴不安。 天上的黑云越来越近,本就灰蒙蒙的天空被暗色取代,光亮愈发隐匿。 挽南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陈三愿,见他眉间蹙着,面上是同样凝重,于是一时之间,二人心跳如擂鼓。 忽地,白夜徒手折断香炉中燃烧的线香,天与地与人各抛一根。 三根线香往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地上的嵌入泥土,人间的竖立在吴边身上的薄被,天上的直直杀入云层。 线香抵达云层的一瞬间,闷雷声再次响起。 不同于上一次困兽低吼般的闷雷,这次的闷雷,竟像是人间用于征战的火药。 爆炸和杀生同起,人血与尸块横飞。 风突然刮起来,里头不知是带着桂花的甜味还是人血的腥味,挽南他们闻着,却有些想昏迷。 云层中忽然裂出缝隙来,缝隙里有光,泛着轻微的银紫色。 挽南暗暗惊了惊,瞧得眼睛一阵失神。 谁也没想到,白夜竟敢引雷。 眼皮有些沉重,挽南四下看了看,两个小道童早已晕倒在地上。 吴夫人倒在太师椅上不省人事,狄鹿和瑞宋四肢无力的靠着椅子,心头还在用力挣扎,人却像在桎梏之中,难以求救。 手上忽地一疼,挽南艰难的扭头看向闭着眼的陈三愿和扯呼,迟钝的脑袋总算接收到消息。 又是一疼,挽南甩甩脑袋,扔掉些头昏脑胀,人清醒许多。 等她再次抬头看着天空的时候,不用陈三愿暗暗再捏手臂,人却也陡然清醒。 天上乌云密布,如同一个巨大的容器。 容器之间不仅张扬着成千上万银紫色的细细流光,竟然还盛满了无数奔着云层裂缝想要逃跑的魂魄! 官城的魂魄,不止三十条! “快拦住他!”挽南过了好半晌,才在大风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说话间她越过吴夫人,给了瑞宋和狄鹿一人一脚,直接将人痛醒。 随后便拔腿冲进院子,随手抽出一棵挂着旌旗的竹竿,瞬间迎着白夜手中举向天空的木梭剑攻过去。 可木梭剑还未碰到,手中的竹竿便先被一把铁剑斩断。 瑞宋站在挽南和白夜之间,突起的风刮得凶狠,也推不走他丝毫。 “请神官让白夜行事。”瑞宋铁剑指着挽南,声里是视死如归。 “这是遮天!”挽南把斩断的两截竹竿拿到手里,看着瑞宋大声喊道。 “你知不知道遮天意味着什么?”挽南忍不住大声吼着瑞宋的无知。 “遮天乃上古秘法。需将数以千计的魂魄献祭于天雷之中,再由天雷日夜淬炼其怨气与魂力,直至与天雷融为一体。待时机一到,便以乌云遮蔽天日,隐瞒上下人间,最后引滚滚天雷摄取一城之命力。” “最最重要的是,此般秘法,唯独只换一人!” 挽南每说一句,瑞宋的脸色就愈发苍白一分。 “他说过,是换官城一城命力。”瑞宋不可置信的解释:“官城今年有数百年未遇之大洪水,一百年织婆之血,可换官城百姓……” “时至今日你还没看明白吗?”见他还是执迷不悟,挽南一竿打歪瑞宋的铁剑,直接打断他的话:“是换一人!” 说完她指着躺在大桌上的吴边,大声质问:“你难道觉得,他这般费尽心力五百年,会是为了这么个舞勺之年的小子吗?” 瑞宋嗫嚅着嘴,终于接受这结果:“是织婆……五百年,他骗天骗地骗神,全为织婆!” 说完,他不再拦着挽南,甚至先她一步疯魔地冲着白夜杀了过去。 信仰一旦崩塌,废土之下,湮没不了真相。 白夜此时正在五尺高空之中,木梭剑径直指向天空,上头的鸡血像使者一般汇聚成暗红色的细线,再试探着连接天空中诡异的乌云。 瑞宋的铁剑远远挥向白夜的面门,想斩断那不顾天规道法的人和物。 白夜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一掌挥开铁剑,复又看着血液升上天空,他如今,只愿意在意这个。 感受到身后袭来一把寒意十足的冰色弯刀,白夜腾空而起,想也不想的躲过。 闪躲间,血液攀升得极快,似乎还有五六尺,便可衔接到乌云之间,展开一场灰飞烟灭。 只突兀地,一只手扬起半截竹竿击向那冉冉升起的血液,猛地挥洒掉不少血花。 白夜看到这一幕,顾不得和瑞宋狄鹿纠缠。 木梭剑啪的一声打断狄鹿的手腕,麻线缠绕住瑞宋想要袭来的意图。 接着便再次腾空而起,往挽南袭过去。 第67章 机会 吴宅,五尺高空之上,挽南和白夜两人。 白夜的瞳孔有说不尽的精彩,他看着挽南,一字一句都像蛊惑:“神官不想吗?织婆的宿命,顷刻可改。” 正用竹竿挥掉血链的挽南一顿,她近日总是想起织婆。 明明自己都年迈到尘埃里,却还是给她和阿无最好。 挽南一时间有些怔忪:“当真能改吗?” 白夜听到这问题,笑意更深了些。 他没看错,某种意义来说,这位神官挽南与他,是同样疯症的人。 白夜的眼眸接连闪烁几下,几个呼吸间,声音沙哑:“我研习了几十年,又用数百年来加强。这个术法,是我们的机会。” 挽南看着竹竿上的血液,又看着天空之上层出不穷的魂魄。 她抿了抿唇,手退下,心一瞬间不再理智。 “不行!”见挽南忽地停了手,冲上来的狄鹿目眦欲裂,张嘴对挽南喝道。 “官城,官城还有成千上万百姓啊!”下头的瑞宋猛烈挣扎着白夜的麻线,绝望涌上心头。 狄鹿凝起冰刀袭上白夜,却被挽南的竹竿挡住。 “你当真疯了,他在杀人!官城还有人命,你放任他,织婆就定然能挣脱宿命,而不是再陷泥沼之中吗?!?” 他看着眼前的挽南,边攻边骂:“疯妇,你敢助纣为虐。我今日弄不死你,上庭和幽都亦不会放过你。一城无辜之人给织婆陪葬,届时就盼你心中,无煎无熬!” 挽南默不作声,只手上动作不停,拦着狄鹿不准碰白夜。 狄鹿受不得这心力双重打击,啊的一声大叫,火气与恨意交织,仙桃小筑中的池水瞬间凝成巨剑突袭挽南身后。 挽南转身发力用手中的竹竿一挡,也只撑了几个呼吸,果不其然,竹竿脆弱,不堪一击。 竹竿一破,挽南便被巨大冲击力逼得连连后退,她躲闪不及,只得用双手死死捏着巨剑的剑锋,以蛮力相抗。 凭蛮力有些用处,但也维持不了多久。 剑尖刺入肩胛,冰天雪地的寒意便渗透到骨子里的一瞬间,挽南忽觉自己有些狂妄。 狄鹿的冰,使得比她好。 白夜颇有兴味的旁观这场面,乐得他们狗咬狗。 狄鹿又拿着冰刀趁机打了上来,挽南感受到他的杀意,拿着巨剑的手猛然发力,半空中一个倒悬,竟以剑锋为剑柄,对着狄鹿反攻上去。 随后砰的一声,巨剑与弯刀同时折断,两人身上不约而同的挂彩。 见此,挽南乘胜追击,一个手肘把狄鹿压下高空,人往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白夜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鼓鼓掌:“大神官果真不一般。” 挽南凌厉的眼睛扫向白夜:“我放你作死,只为织婆。事若不成,你便给官城陪葬!” 白夜满不在乎的勾了勾唇,轻嘲挽南:“我会去死,比你这个苟且偷生的鼠辈,利落干净。” 挽南揪住他的衣领,看着他肿起的右脸,想也不想,巴掌便往他的左脸扇去:“我不想听废话,再不快些,我便亲自废了你!” 白夜的舌头顶了顶被扇得发麻的左脸,看挽南的眼神越发憎恶。 他转身迎向那攀爬的血液,手指画出一道小阵法加快速度,口中呢喃起一声“归来”。 于是血液攀升至乌云之巅,又融入其中,直到一根拇指粗的雷电将血吸收,忽地乌云不再,天边红云尽显。 挽南和白夜面对面站在一起,两人同时抬头看着这天空。 红云的色彩打在他们脸上,水痕没由来的落下,只眷顾他俩。 —— 落阳山山洞口,扶光和越酌守着吴宅一堆活物,乱七八糟的不像话。 天边的云移动得怪异,扶光和越酌看着,心头总觉得发慌。 突然脚下传来震动,扶光和越酌回头,五彩神牛居然从山洞内冲了出来,满满急忙在后头跟着。 而山洞中的震动感便是由五彩神牛的动静发出来,惊得吴宅一堆叽叽喳喳不老实的活物偃旗息鼓。 见五彩神牛脚步不停,速度反而更为加快,扶光和越酌赶忙往山洞的石壁上靠,给它留些空位。 “哞!” 谁料五彩神牛跑到山洞口便停下脚步,发出响彻云霄的一声吼叫。 随后牛眼瞪着天边的乌云,牛蹄在地上狠狠蹬着,鼻头不住地喷洒气息,背上微微拱起,绷得像蓄势待发的弓。 越酌见这一幕,心下蓦地沉重起来。 “快看!”扶光见五彩神牛不再有异动,探着头便看了出去。 越酌和满满应声看去,只见乌云愈发汇聚,天色都被遮挡得多暗了两分。 而乌云之间,你推我攘,有意识的,是魂魄! 三人心中顿觉不妙。 这魂魄数量,远超三十条。 “不对……还是不对……”越酌看着这满天的魂魄,脑子里有不妙的想法。 “五牛,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他猛地冲到五彩神牛面前,按着牛角问:“平常事你不会出来的,你这样如临大敌,是不是……是不是……” 越酌口中迟疑半晌,还是没有组织不出言语来形容心中的大起大落。 明明是三十条,如何又变成了三百条不止。 明明是换官城百姓被洪水淹没的命运,如何又变成了用百姓之死去填百姓之活。 越酌手心开始冒起汗,他有南辕北辙的想法在脑子敲响。 可他组织不出,五彩神牛却能果断意会。 牛头将越酌别开些,五彩神牛忽地踏下牛蹄,惹得山洞间一阵摇摆的同时,“哞”的一声喝退了向落阳山铺天盖地而来的一大团乌云。 方才离得远,三人未看清多少。 现下离得近,脸色却是一起白了起来。 那乌云里头,还裹挟着雷电之力。 “不能等了,”扶光惊恐的回头看向满满:“白夜定然开始了,这术法不对。” 说完他跑向越酌,拍拍他失魂落魄的脸,让他清醒些:“越酌兄!你看那乌云,这术法不对,求血换生没有这样的术法。” 越酌被扶光拍醒,他甩甩头,看看天边恐怖的乌云又看看眼前的扶光和满满。 “不对,这术法不对。我见过的,不是这般术法!白夜他究竟要干什么?”愣怔了半晌,越酌找回自己的思绪:“织婆……织婆……” 越酌突然惊叫一声:“他为了织婆!” 说完他猛地抓住满满,激动的问:“满满姑娘,织婆呢,你刚才在里头和五牛一个个试,究竟找到织婆没有?” 满满面上一阵凝重的摇摇头,指着旁边缩得像鹌鹑一样的鸡鸭鹅、鸟龟鱼、猫狗鹤:“活物有不少,方才找了一半没找到,如今还有一半。” 扶光见越酌显而易见的垮下脸来,狠狠的拍拍他的肩膀:“收起你落寞的神色!我三人一起,现下快些,一定寻到织婆!” “哞!” 三人说话间,五彩神牛又是一声吼叫,他们抬头看去,天色忽地染红,照得人心里发慌。 一阵风猛烈的刮来,将掉未掉的树叶扑簌簌的被迫落下。 风里头远远传来一声轻喝,三人听着,却更像思念纠葛数百年的低语。 “喵!”的一声惊叫响起,三人一同回头看向洞内。 斑驳老迈的花猫猛然惊起扑向满满,满满阻挡不及,一下被扑倒在五彩神牛背上,不待反应,那猫忽地踏上满满的肩头,四脚一蹬便借力往山洞外逃去。 花猫跑得无影无踪,满满的脸上却被留下三道刺眼的红痕。 淡金色的血珠凝起,惊得扶光和越酌连忙上前查看。 满满伸手抹了把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看着扶光:“织婆!” 扶光和越酌陡然一僵,反应过来后二人转眼看向山洞外,想也不想的就拽着满满往城内吴宅赶过去。 第68章 混蛋 “喵!” 吴宅屋檐上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白夜猛地从高空中冲下去,伸出手打算把猫抱在怀里。 花猫却有些抗拒,弓着腰背,如临大敌的看着他。 这时,一根花花绿绿的绳子却先一步袭来,将花猫捆住拉走。 空手而归的白夜黑着脸看向绳子的来处,只见扯呼小小的手里,拽着一根细线,怀里抱着花猫,笑眯眯的看着他。 “阿叔,它不太喜欢你哦!”扯呼站在陈三愿跟前,挥挥手冲白夜道。 白夜袖中突袭出一根麻线向扯呼打去,眉目间毫不掩饰的讨厌。 麻线走到一半,被一把寒意森冷的弯刀打开。 原是满满三人赶到,一同护在扯呼身前。 天边的云越发红得可怕,与银紫色的闪电在一起,像在勾勒鬼画符。 白夜看向站在地上的挽南:“神官,织婆还来。” 挽南点点头应下,一个瞬移闪到扯呼身边,在满满他们不解的惊呼里,想揪住花猫拿给白夜。 没揪到也就罢了,挽南浑身一滞。 陈三愿捏着她的手腕,眼里的清明倒映着她的不堪。 “阿南,不能给他。”陈三愿夺过挽南手里的竹竿,啪的一声扔到地上。 “我应下了,他能救织婆。”挽南抿抿唇,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能打白夜,是因为理亏她也能自欺欺人。 但对上陈三愿,理亏在心里,只能自取其辱。 “我知道你应下了。但还是不能给他。”陈三愿把挽南按到椅子上坐下:“毕竟你也不是多守信用的人。” 在一众人诡异的目光里,陈三愿蹲下身,看着挽南的眼睛补充道:“你顾念织婆,我尊重你违背自己的选择。但我不会看着你,同他一起万劫不复。” “简言之,今日你再相帮白夜,就只能与我等为敌了。”陈三愿指着满满一众人,对出神的挽南示意道。 说完他用力攥了攥挽南的手,好似要以肉体的疼痛刺醒装睡的人:“还没到背水一战的地步,我的阿南,这不是你想要的。” 挽南沉着肩,混沌里有清明,是她自己忽略。 白夜见事不成,皱着眉暗自唾骂一声。 也许他和挽南,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只有阿姐,而挽南不止织婆。 随后想也不想,白夜把木梭剑指向天空,大喝一声:“天雷,引!” 白夜一声令下,最粗的那股银紫色天雷便顺着木梭剑暴闪而至,径直劈到白夜身上。 忙不迭间,云层中的魂魄也顺着雷电迅速攀附到白夜的肉体和灵魂之中。 于是撕扯、攀咬,白夜跪倒在地,唇齿间溢出血味的闷哼。 遮天之术,违背道法秩序。 千人、一城、换一人,不够。 只有以一城神官之力为养分,再受千万冤魂吞噬,雷电方能与一城建立联系,开始遮天地之眼,杀败一城命力。 第一道天雷劈向白夜之后,其余细小的天雷也跟着争先恐后的劈入地表,最终深入其间。 只劈下的位置,周遭一片焦黑,生之命力,被绞杀。 “鹿哥!”几道雷电劈到一个人影上,越酌不受控制的一声惊呼,人也跟着向院子里的狄鹿冲过去。 满满看了一眼,把扶光想要踏出的步伐推回去,自己也跟着追了上去。 满满踏下院子,脚底先感受到的,是一阵震得发麻的雷电之力。 院子中的植被也是一样,直接被劈到的当场焦黑,没被劈到的命力也瞬间遭到吞噬。 以整个仙桃小筑为中心,官城的命力,在被抢夺。 赶到狄鹿身旁,满满和越酌赶紧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避开四散的雷电躲到廊下。 狄鹿坐在椅子上,右手手腕无力的垂着,身上被电得发麻,原本的乌发变得打卷,整个人浑浑噩噩。 越酌看他这样,眼泪自发掉下来。 他蹲着看向狄鹿,袖子竭力给他擦掉狼狈不堪。 他的鹿哥,以武入道,生前生后都骄矜,何至于官城为神三百年,折损这般多傲气。 “鹿哥……”越酌哭着出声:“别再用身体去挡开那雷电,那么多,你拦不住。” 狄鹿摇着头,指着远处的另一个长廊:“宋伯,还有吴公子和那个小奴,在那儿。” 说完他转头看向呆愣愣的挽南,挣扎着想过去,又被越酌按下。 越酌抹了把脸,名门望族养出来的倨傲又在脸上浮现。 他跑过去一把推开陈三愿,身上摸出一个又一个的金元宝砸在挽南身上。 “你不是爱财吗?我给你钱,你去啊!”越酌颤着手继续扔,有的砸在身上,有的砸在心里:“你算什么大神官,敢为一人杀一城,你锁在幽都六百年,既把自己当罪大恶极的邪祟,那又跑出来祸害什么!?!” “你凭什么?官城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以擅自决定他们的命运!”越酌见挽南没反应,一个劲的砸:“你怎么不去死!” 陈三愿在一旁,双方都不拦着。 他的阿南,需要被敲醒。 “喵!”的一声恶叫,扯呼怀中的花猫跳到挽南身上,用身体挡下一块砸向挽南面庞的金元宝的同时,猫爪也疼得往挽南脸上挥去。 疼痛让人清醒,挽南的抬手摸上脸,淡金色的血从肌肤之下哭出来,应和着咚咚咚坠落一地的金元宝。 挽南意识猛然惊醒,眼前是雷电霹雳的乱象和越酌对她生吞活剥的恨意。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张张合合,嘴中还是歉疚地吭不出声,是她对不起。 “是我有错。我会弥补。”过了好一会儿,挽南看向此起彼伏的雷电,目光如钩,道了一句话便跑出。 足尖轻点假山和屋檐,飞云驰电间,她跃向高空之中,右手往左手腕骨处一扯,一把月白色的长枪豁然出现在手中。 挽南拿着枪,一把投向一道银紫色的雷电,眼疾手快的换个方向将它赶回云层。 谁料此举反倒惹怒了乌云中的雷电,竟一个个不再往官城霹雳,反而调转方向,全都冲着她劈来。 陈三愿一干人在底下看着,心未动身已先远,腾空便想冲上去。 却在屋顶高度时,被一众凌乱的麻线拦住去路。 白夜站在地上,唇边还有血,声里嚣张至极:“你们这帮磕碜的三瓜两枣,拦不住我救阿姐。” 越酌反客为主的用蛛网扯住麻线,气势汹汹的冲了上去:“你这混蛋!你骗我们!如今又拿着官城人命献祭,在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天高地厚?” 扶光和满满也一溜烟地赶上去,弯刀和短刃齐出,三人一同包围住白夜。 陈三愿见此则迅速赶向挽南,两人并肩而立于红云之下。 电闪雷击间,他右手同样的往左手腕骨一扯,一把同样月白色的长枪便出现手中。 于是两杆长枪横立,沧澜共舞,在红云中间不容发地击退许多雷电。 只是越打,两人的神色便越是不妙。 猛地被一道雷电劈到,挽南甩甩发麻的手,面上有凝重。 陈三愿退到她身旁,看着定沧定澜配合得恰到好处,在红云之间一下又一下的打回雷电,绽放银色火花。 第69章 野云 “这雷电不对。”陈三愿皱着眉,遥望那诡异的雷电和红云。 “传闻东山之上,有一片野云,通积雨响雷之力。”挽南眉头拧得紧紧,冷眸微眯:“这野云胆大,性子跳脱,最受山神喜爱,豢养得有如宠物一般。” “它被白夜用魂魄投喂了几百年,今日又忽地跑出来。”陈三愿心头有些不对,总觉得危险还在后头:“东山神若是跑来寻它,官城定要出事。” 身上的麻绳被满满的火术烧断,瑞宋这才趁机急掠而来。 听到挽南他们的谈话,他面色一白,想起《山海经》中对东山神的阐述:“凡东次三经之首,自尸胡之山至于无皋之山,六千九百里。其神状皆人身而羊角。其祠:用一牡羊,米用黍。是神也,见则风雨水为败。” “官城数百年难遇的水患,竟是如此被引出来的吗?”瑞宋双目失神道。 “如何?”陈三愿问挽南解决之法。 “事到如今,只有将它打趴下。”挽南看着那不知好歹的野云,恨声道:“若五彩神牛愿意帮忙,便能在山神赶来之前,将它请回去。” 随后她咬咬牙,冲着满满他们喊:“快些把白夜扣住,将地下的雷电之力抽出。” 讲完,电光火石间三人一道冲上去,长枪铁剑在手,一个比一个狠决的将雷电打回云层中,逼得它们瑟缩着再不敢出动。 挽南发了话,满满三人打得便越发凶狠。 身体里还有魂魄在啃咬神力,白夜勉力阻挡,却也还是败于下风。 木梭剑挫败的被打落在仙桃小筑的鱼池中,和翻起鱼肚白的锦鲤一起苟延残喘,挫败命力。 麻线也被满满的火术一一烧断,散发并不好闻的气息。 砰的一声,白夜被越酌的蛛网拉扯到地上扣住。 他倒在地上,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阶下囚一般的待遇。 破烂不堪的小院呈现在白夜面前,一道趁乱打劫的雷电闪下,惹得地底的雷电之力跟着滋滋作响。 白夜终于倒下,越酌三人松了口气,从高处一跃而下站在白夜面前,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白夜无所畏惧的笑笑,眼里全是锐利。 “官城人命,不给我,也得给东山神,他们逃不掉。”他抬起手眺望天上的红云,衣袖滑落,血液和天色交相辉映:“从我四岁那年起,五百多年,我就没打算,放过官城。” 越酌冲上去揪住白夜的衣领,一拳头狠狠砸下:“恨天恨地,你怎的不恨自己无能软弱?害人害物,你怎的不把自己弄死,早得些痛快!” 白夜倒在地上,雷电滋溜着身体。 “你怎知我不恨自己势弱,又怎知我没把自己弄死?”他的脸伤上加伤,扯着嘴角要笑不笑:“可我没死。一步入神,全是官城推我。作为信徒,他们本就应该,为神献祭生命。就像当年,他们也自认为应该,由我和阿姐献祭生命。” 越酌挥舞的拳头一滞,松开白夜衣领的一瞬间鼻尖涌上酸涩。 五百年的因果裹挟。 万事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谁错了? 越酌愣神间,白夜一个扫腿将他打倒在地。 人还未来得及跑出,满满的弯刀就先亲密无间的割到他的脖子里。 脉搏还在跳动,血有些汹涌。 白夜的意识有些松散,他知道这伤不致命。 因为五百年前,在干涸的西宝湖祭台之上,他和阿姐也是这样被一点一点的放血。 最后阿姐死了,他活着成神。 上庭幽都,两不相连。 扶光上前用挽南给的绳子绑了白夜,就在院子的松树下,如果雷电再来一次,他也必将承受毁天灭地的雷击。 越酌按着被摔疼的头踢了白夜两脚,顾不得许多,让扯呼和狄鹿看好白夜,三人便一同往城内跑去。 三个人三个方向,看到的景色却是一样挫败。 秋天刚起,绿意还剩些许,如今却地底的雷电一一被绞杀。 以吴宅为中心,方圆三里之内,植物萎地不起,动物迅速干瘪,就连人,也在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生老病死。 半个官城,天上是红的诡异的云,半空是银紫的闪烁的雷电,地表是暗黑的焦烂的生命。 风胡乱的吹过,满满三人几欲作呕。 空气中以往的桂味秋风不复存在,反而被毛发和肉类焦熟的诡异味道取代。 肺腑间充盈着茹毛饮血的气息,满满三人对视一眼,用力压下胸口的不适感。 随后三人分头各自跑去,武器和术法齐出,试图揪住地底下的一道道摄人命力的雷电。 “啊!” 官城主街上,满满正掠过一地忽然走完生老病死的身体,猛地听到一声尖叫,她拔起腿便往前头追去。 不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一个女子倒地抽搐,一股细细的雷电之力自脚底到手掌流窜。 雷电所过之处,女子的肌肤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发生老化,顷刻间便袭击到女子艳丽的脸庞和乌黑的发梢。 这哪里是震慑宵小的雷电,分明是吃人的毒蛇猛兽! 再不敢犹豫,满满一个猛冲上去,弯刀在女子指尖一刺,鲜血果然开始泛起银紫色的淡淡流光。 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女子,满满咬咬牙,顾不得十指纤纤能否多些疤痕,心下发狠,用弯刀在女子的每一根手指都开了个小血口。 “引!” 满满轻喝一声,将掌心往弯刀上一抹,血色染上刀锋后,弯刀便自发漂浮在女子手掌之上,旋转着引出雷电。 引常雷,需以玄铁之物。 引这野云得了疯症的邪雷,还需得更有命力的血液做楔子。 也就眨眼之间,女子身体里的雷电开始涌动,争先恐后的从指尖冒出,又迅速攀附到满满的弯刀之上,像得了天大的美味。 见女子的神采开始恢复,满满便提着刀往城西跑去,因为不少雷电的痕迹,都在往那处涌去。 第70章 变故丛生 “小叶脉!” 满满一路从主街闯到西宝湖附近,收了不少雷电的同时,也终于找到这些雷电的终点。 人尚且站在湖边,满满就听到对面传来扶光的一声惊呼,正待看去,越酌也追着一股雷电从高空中杀入西宝湖。 “咔嚓”一声在西宝湖上空炸响,满满和扶光定睛一看,是越酌奋力一击,用剑硬生生把雷电之力束缚到剑锋之上。 三人汇聚到一处,只见西宝湖的水位突兀的下降了两三尺,中心若有若无的显现出一个大大的祭台。 若不是因为部分水之命力被雷电抢走,怕是也露不出这深藏不露的祭台。 而祭台之上,满满当当的累积着数百个昏迷不醒的人。 三人心中微惊,难怪一路上只看到部分被加速生老病死的官城人,剩下的,恐怕都在此处。 “是小叶脉!”扶光焦急地指着湖中央的祭台,对满满道。 满满往前探了两步,又忽地被一道雷电打回。 在湖水的加持之下,西宝湖的雷电之力竟然是最强的。 她眯着眼看去,只见祭台之上有一层淡淡的绿色光波,光波顶部,由一个小小的叶蒂开始,以环环相连的纹路状分散包裹,环绕着祭台成了一个圆球状的结界,死撑着不让外头的雷电闯到祭台伤人。 见此,满满对扶光他们道:“小叶脉撑不了太久,我们得把这些雷电一一抽走。” 说话间满满和扶光各自用弯刀和短刃往地表一劈,气势十足的锋冷将地表斩出两道口子,露出地砖下狰狞的雷电之力。 二人眼疾手快的割血擦刃,对着地表的裂缝便疾步跳进雷电霹雳之中,一刀一刃果断插入,揪出不少作孽的雷电之力。 越酌则扑通一声遁入水中,拿起长剑就是对着水下的雷电一阵旋转绞杀,待蓄了不少雷电之后,剑锋也开始出现豁口。 湖底的雷电终究比岸上的要强劲些,越酌咬咬牙,覆满雷电的长剑在西宝湖水中破开一道口子,哐当一声被扔上地面。 随后越酌在水中掐了个诀,袖中便舞动起无数蛛网将他的身体裹挟,每一寸肌肤之下,道道细小的伤痕绽出微漾的云花。 不过转瞬之间,淡金泛红的血液在西宝湖弥漫开来,腥臊味若有若无的勾引着进攻小叶脉结界的雷电。 这些雷电忽地一僵,着魔似的兴奋起来,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从水中冲向越酌,像极了原始的怪物,嗜血而癫狂。 无数道雷电霹雳进越酌的身体,贪图着他血液的美味,餍足之后再想逃出,却被蛛网困在越酌身体之中。 后知后觉的雷电发出怪叫,在越酌的血液里,恶鬼发疯似的乱撞。 越酌忍不住闷哼一声,七窍开始释放出同样的血意,又被西宝湖硕大的水量吞噬。 满满和扶光收拾完地表的雷电,回头一看,微绿清澈的西宝湖被金红色渲染,再由天空的红云着笔,竟像是在铺就一幅美妙绝伦的夕阳青山图。 两人暗道一声不好,双双扑通进西宝湖。 果不其然,水中的雷电之力消失得一干二净,越酌则泡在水中,身上全是雷电银紫色的暗光,整个人被一阵阵雷电的冲击弄得昏迷不醒。 满满和扶光见状,一人一边拽住越酌的胳膊想把他往上拖走,却在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被汹涌的雷电之力劈开。 顾不得许多,二人咬咬牙,忍着雷电之力架着越酌往岸上扑腾。 最终,三人终于上岸,顾不得湿漉漉的狼狈模样,满满和扶光赶紧把越酌放平,一个劲的按压他的胸口。 “咳咳!” 过了好一会儿,越酌终于有点反应,满满和扶光顿时心下一松。 可当意识到越酌口中喷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时,二人又是蓦地一惊,是血! 满满和扶光被这状况打得措手不及,面上全是越酌弥漫着淡金色的鲜血。 温热,腥臊,喷涌而出。 “越酌兄,越酌兄!”扶光不敢按压胸口了,转而拍向越酌的脸。 越拍越是心惊,水下泡着没发现,一上岸,越酌的七窍竟也同时在流血。 满满一下按住扶光拍打着越酌面颊的手:“快,赳月,用赳月把雷电之力引出来。越酌的身体受不了了,再慢些,他便要爆炸了!” 扶光手忙脚乱的用右手抓住左手的指掌,再用力一扯,骨头噼啪作响,竟硬生生从指掌中扯出一把弓箭来。 满满已经给越酌开好了血口子,不待扶光发布命令,赳月弓竟自发围绕着越酌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形成一个旋涡。 赳月弓和越酌同处其间,二人看不出多少门道,过了好一会,见旋涡里掺杂起银紫色的流光,满满和扶光这才安心下来。 —— 另一头,吴宅,仙桃小筑。 白夜被绑在仙桃小筑院子中间的一棵松树下,人垂着脑袋,落寞的气息在四周弥漫。 离远了些,谁都愿意作个假证,说句他已知错忏悔。 毕竟嘴皮上下一翻,不费多少功夫。 天地间的响雷似有若无,好似时间也差不多了,白夜这才抬起头,看向屋檐下还在恢复中的狄鹿,和坐在旁边抱着花猫的扯呼。 “阿叔,我不会放了你的。”扯呼迎上白夜的目光,好心解释道。 “喵!”怀中的花猫应声附和,态度一致。 狄鹿这时睁开眼,沉默着看向他。 好多事情,说是说不清了。 白夜靠着树干搓了搓背,好似有些痒:“也没指望二位废物能帮我解开。” 扯呼瞪大眼睛看他,没想到沦落到如此地步,他的嘴也能攻击人。 “阿叔说话不好听吗?”白夜突然想逗逗这个小丫头。 扯呼摇摇头:“阿叔的嘴,像野狗。” “是吗?从前也有人这般说我,我还倒是他说着玩,后来我再问他,他却只说像神明低语,宛如天籁呢!”白夜无所谓的勾勾唇:“不过那也不重要,毕竟嘴只是个器具。” 忽地,他眼眸幽深,像狼一样盯着扯呼:“就像你,也只是个看门的小狗。” 扯呼被他这话惊得小嘴微张,满脸不可思议。 “阿叔,他……”扯呼转头向狄鹿告状的嘴一顿。 她僵着脖子,缓缓垂下眼帘,只见一把长剑横亘在她的脖颈上,还顺带照出她溢满无辜的双瞳和一点湖蓝的色彩。 “小娃娃你也骂,果真是书读得少,欠缺些教化礼仪。”长剑的主人发出声,话却对着绑在松树下的白夜说的。 “我再是无耻之徒,你不也上赶着求我。”白夜靠着树,漫不经心的嗤笑一声:“何况,她怕是比你我还要大上几百轮,老妖怪一般的魂魄,也就你当个娃娃。” “!”僵着脸不敢动,却还是被骂得体无完肤的扯呼。 白夜看着拿着剑的二夫人,还好心提醒:“狄鹿神官看夫人,恐怕也觉得像无耻之徒!” 二夫人的剑稳稳的架在扯呼脖子上,听到白夜的话,她转头看向自顾不暇的狄鹿,一声轻笑。 狄鹿正撑着被雷电震得麻痹的身体想起来,一根发钗就擦着他的脸戳过去。 “神官可别动,再动,这位老娃娃的皮就得被割开了。”二夫人轻言细语:“我这剑,就是魂魄,也能送灰飞烟灭。” 说完,二夫人转头看向白夜问:“神官还起得来吗?” 白夜反唇相讥:“起得来还用得着等你这个想坐收渔利的马后炮么?” 二夫人面不改色的点点头,一把抓过扯呼怀里的花猫,见它要挣扎,一个药弹进嘴里,花猫便瞬间昏迷过去。 随即剑柄往扯呼脖子一敲,把人同样敲晕。 二夫人这才转头看向狄鹿,见他费力的挣扎,想了想,弑神不可能,但省下些麻烦,也不失为好事。 她正待动手,狄鹿冷凝的眉眼直直穿过她的眼睛:“官城和我从未招惹过你,你如此胆大妄为,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神官猜不到吗?”二夫人笑了,她长剑轻佻的点点狄鹿的肩头,弯下腰看他的耿直,眼角的小疤都在恶劣的嘲讽:“像您这种高高在上的神官,与生俱来,都是我最想打击报复的。” 说话间,她回鞘的长剑猛地砸向狄鹿的腿骨,仙桃小筑里,咔嚓一声中伴奏起唇齿间因为剧痛压抑不住地闷哼。 狄鹿的脸上冒起冷汗,他垂着惨白的脸低头,只看到自己两条小腿软绵绵的被大腿吊着,像新鲜上吊的尸体。 眉宇间都是滔天的杀意,狄鹿看着二夫人这张脸,仿佛要刻进脑子里:“你且等着,我会永远记得你。” “神官若要报仇,记得早些。过了今日,我便不在官城了。”二夫人作践人似的拍拍狄鹿没有血色的脸,好不嚣张的道。 说完她一跃到白夜身旁,剑意割裂花花绿绿的细绳,抛了颗丹药给白夜。 白夜接过丹药吃下,一把抢过花猫抱在怀里,保护,是兽的本能。 二夫人无所谓的甩甩手,湖蓝的裙角一转,跑到回廊下把吴公子提起,跟着白夜便直接跃出吴宅,往西宝湖祭坛赶去。 第71章 阵法 “神官,这雷电击打回去后又会见缝插针的劈出,只要云层间的缝隙不消,便永无止尽,究竟该如何作补?” 瑞宋拿着铁剑打得精疲力尽,但雷电却没有太大变化,不由得问道。 挽南四下看着,正拧着眉思考如何补好这云层,却眼尖的看着白夜和二夫人往城西赶去。 她皱着眉远眺,城西好似有一层淡淡的绿色光波,那里,是西宝湖! 陈三愿也注意到那一处的不同,细细看来又觉得有几分熟悉,不待他想到,挽南便回过味来:“是小叶脉!” 说话间挽南一杆长枪扫荡出气浪,直直把瑞宋和陈三愿推往城西。 瑞宋急急想出声询问,就听得挽南道:“去西宝湖。让小叶脉打开缝隙,既然补不了这云,那就把雷电换个地方丢进去。” 瑞宋猛地调转方向往西宝湖而去,陈三愿紧跟其后。 二人到时,白夜与二夫人已经闯入小叶脉的结界之中。 祭台最高处,俨然放着一只花猫与吴宅公子。 而在祭台底部,层层叠叠的人体,隔远了看,像尸山。 满满三人看到他们过来,连忙赶过去,五人一起看着这乱象,面布阴云。 “他要开始换血了,术法一旦开启,祭台上头的人和被摄取命力的官城,今日都要同归于尽。”越酌脸上全是抹干了的血印子,见到他们,不由得赶紧道。 “让小叶脉开道口子,把人抢出来。”陈三愿说完,人就急急冲上去。 风里甚至还传来他的杀意:“他既想死,那便让他招来的野云将他劈个魂飞魄散。” 瑞宋读懂他的意思,踏着铁剑也跟着冲进湖中央。 越酌三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挽南扛着长枪一道一道的把雷电往城西赶来,立刻便明白了什么。 于是五人五个方向,瞬间往祭台杀去。 白夜站在祭台中央,脸上的红肿还没有消退,干涸的血黏着白色的衣服,人狼狈得有如丧家之犬。 他不以为意的擦擦手上的污渍,如珍如宝的从胸口摸出四个瓷瓶。 感受到里头微漾的血液的一瞬间,手遏制不住地激动战栗。 白夜抬头看着祭台之上的花猫,穿过五百年,好像看见当年两具小小的尸体。 他们那么小,瘦骨且嶙峋。 本就已经像野狗一般相依为命着苟延残喘,加在一起,却还是连寿命都没挨过十年。 白夜笑了,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魂魄和生命,越笑越疯狂,眼里都蓄满眼泪来。 他没错! 须臾之间,白夜的麻线缠绕到一众百姓的手脚,又将人提拉到半空。 缺了口的木梭刀回旋一圈,血液和魂魄从身体里争先恐后的喷涌到祭台之上。 白夜抬脚走向祭台顶部,年久失修的木梯发出泡水之后的吱嘎怪叫。 “铮”的一声巨响,一步一步,在神堕地狱的漫天红云里,祭台上的一道暗红阵法被喷洒的血液和魂魄激发。 繁复的花纹印在祭台之上,鲜血和魂魄给了它复苏的力量。 于是祭台上诡异流光的婉转里,西宝湖的湖水不受控制的激荡起来。 一动一静,血液流淌进西宝湖,弥漫起呛人的腥风。 天地霎那间风云变幻,一切,都突兀得像怪物。 “小叶脉,开!” 陈三愿一声大喝,一把长枪刺破空气,龙飞凤舞地攻到祭台中央。 “速度快些!” 见陈三愿来势汹汹,二夫人冲着高台之上的白夜喊了一声,随即便一个快步,提起剑果决地迎了上去, 白夜弯腰抬手,木梭刀回旋到狰狞的手中。 他看着已经变化成人形的织婆,略过她眉眼间止不住的陌生,忽视她眼角发梢无边际的衰老。 白夜只固执的专注织婆脸上的每一寸,像要透过灵魂,拥抱五百年前的生命。 温和的抓起织婆干瘪且有些老年斑的手,白夜口中喃喃自语:“阿姐,一下就好。我比那些人心软,舍不得阿姐疼。” 木梭刀轻柔的划过织婆的手腕,淡金色的血液流出的瞬间,阵法震动。 飞速运行之间,阵法好像自带一股抗争的罡风,将晚一步进入结界的满满三人挡在外头。 至于织婆身旁的吴边,白夜没看一眼。 将死之人,不用他再费心力。 血,好多血。 陈三愿一枪把二夫人钉在祭台上,湖蓝色的衣裙与天地的血色同恶相济。 鼻翼间充斥着闷人的腥风,一呼一吸间全是血的味道,陈三愿和瑞宋好似泡在血水里。 毕竟站在阵法之中,他们就也像,祭台上被祭祀的一员。 牙齿咬上口中的软肉,痛感十分张扬得在身上的每一寸叫嚣。 陈三愿吐了口血水,向昏昏沉沉的瑞宋挥出一枪。 见他清醒,陈三愿才指着半空中漂浮的人体,示意惨白的脸色之下,他们应当快些。 陈三愿和瑞宋猛地跃到半空,一枪一剑凌尘,割断无数抓人的麻线。 两人眼疾手快的架着失血过多的官城百姓逃跑,往小叶脉开的口子处奔去。 那里,越酌的蛛网等着,将人抛出,不会有事。 陈三愿和瑞宋接二连三的带走献祭的人。 除了倒地的二夫人颤颤巍巍的爬上高台,白夜却没有反应。 他稳坐高台,眼睛闭着,四瓶血液被他放置到织婆四角,似乎与这邪门的阵法合而为一。 “你不救他?”二夫人染着血爬上高台,见到这一幕,不可置信的看向白夜:“你我说好,会救吴边一命。” 白夜看她一眼,木梭刀在她腹部的伤口处伤上加伤,恬不知耻的冷淡回应:“滚。” 二夫人饱含怒意的眼睛被难以置信取代,嘴角溢出血,她却只来得及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 颤抖的长剑指向直指白夜的面门,二夫人死撑着讨价还价:“让我们走。” 白夜闭上眼睛,没说话,却也没有阻拦她带走吴边的行为。 同样透亮的眼睛,本一双就够了。 她要多衍生出第二双,却又惹上第三双。 本以为躲得远远的,殊不知命运,全是业障。 二夫人拖起吴边,一剑劈向小叶脉的结界,飞奔似的逃出。 直到一下倒在岸边,呼吸间多些清新的味道,她才忽觉自己活了过来。 陈三愿和瑞宋也带走所有百姓。 祭台之上,又只留下两具小小的尸体。 尸体长大了,一个是人,一个是神,但都无法改变那段鬼不鬼牲不牲的日子。 第72章 东山神 风突兀地大起来,人被死命吹着往后倒退。 风里的水汽铺天盖地覆上面颊,挽南腾出手来摸摸脸,只感受到潮湿。 而西宝湖边,湖水的水位诡异的上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激荡,惊涛拍岸一般的,砸向岸边的百姓和陈三愿等人。 “这异象。”扶光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东山神?” 呼吸里有奇怪的味道,挽南抽抽鼻子,猛地看向风的来处。 似乎在遥远的千里之外,与另一位神明对视。 而头顶的野云越发灼红,雷电不要命的全员出动。 耳边好似传来远古兽类的低声吟唱,挽南捂住开始流血的耳朵,努力排开这具有压迫感的一阵阵回荡波动。 她晃着脑袋天旋地转的间隙。 一个七尺左右的身影从红云中踏步而来,一步百里,是一个混沌初期就存在的山神应有的神力。 在距离还有十里的高空之上,挽南才终于看到这位传说中的东山神。 弯弯的长角竖立在山羊一般的面庞上,体格欣长,羊蹄一般的双手双脚不着一物暴露在空气之中。 风扬过,脚踝与手腕处的金环折射出流光,与他耳朵处的金环交相辉映。 古朴庄重的袍服散漫的披在身上,好似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件遮掩的器具。 呼吸间溢满羊类的膻味。 挽南努力压下喉咙中反胃的感觉,不甘的屏住气息往后退,这是兽类独有的领地与侵略意识。 眼见那东山神以极快的速度掠来,挽南正想召回定澜应战,空气中的味道却猛地被另一道气息覆盖。 “哞!” 看着出现在眼前硬生生逼停东山神的五彩神牛,挽南松了口气,再行云流水不过的逃离这战场。 东山神,主大凶。 非同寻常之辈亦不敢正面对上,只有躲远些,才能保全官城和自己。 一道雷电冲着头劈下来,挽南一个侧身迅速躲开,抬眼瞧着这野云嚣张至极,雷电张牙舞爪的模样。 挽南扭着脖子笑了笑。 狗东西,撑腰的来了,气势果真就胆包天了些。 一脚踢开迎面而来的第二道雷电,挽南闪到击打着这些不知好歹雷电的定澜长枪身旁。 东山神和五彩神牛还在对峙。 一古朴,一炫彩。 不用大动干戈,势均力敌的气息就在天地间搅弄起风云变幻。 雨水由朦胧的水渍变为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的砸在民居和人身上,天地间阴霾一片。 挽南抹了把被砸得发麻的脸,看定澜在天空中挥出残影,一道道精准打击雷电,将他们推向城西。 速度还是不够快,她不由得皱起眉。 这野云太过嚣张,若再解决不掉,五彩神牛拦不住东山神,便不是一把长枪能解决的。 想起自己的不秋竹剑,挽南眼睛一亮,在空中大喝一声“不秋!” 没多大会儿,一柄翠意的竹剑从城西破开雨幕挥向天空,精准无误的蹿到挽南手里。 挽南掂掂手中熟悉的触感,满意的一剑劈开云层。 竹剑一挑一打,无数雷电被赶往定澜长枪面前,又被它一把打向城西。 过了好一会儿,挥舞着不秋的手开始发酸。 挽南抬袖抹干净脸上的污水,一个倒挂金钩,哈的一声将最粗的一道雷电打向定澜枪。 随即她马不停蹄地追上去,利落地把不秋别在腰间,一个飞身把定澜拿下。 看着眼前蓄势待发的雷电云团,挽南严阵以待地扭扭发酸的胳膊,“撕拉”一声扯下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极其碍手碍脚的袖口。 于是女子的薄肌在金黄色的衣衫下若隐若现,长枪挥舞间,直直挺立身影的一举一动,全是金戈铁马般的力量感。 云团中最粗的雷电先一步对着挽南劈出,带着气焰嚣张的火爆脾气。 挽南毫不示弱的在暴雨里冲上去,长枪先一步冲出打歪雷电闪打的方向。 趁着雷电和定澜你来我往的间隙,挽南拿出不秋往西宝湖方向的高空抛去。 竹剑旋转翻腾间,她的掌心与之相和,勾勒出绝妙的淡金色血花。 不秋立于高空之上,冷利的剑锋直指小叶脉的结界。 挽南攥紧掌心里的血,腾地一下挪身搅和进定澜与雷电的战火之中。 左手将定澜拿住,挽南的右手拽上霹雳的雷电,身体发麻的一瞬间,致命诱惑的血液也被吸收进雷电之中。 挽南大喝一声,拽着最粗的这股雷电往不秋冲杀而去,又在靠近的一瞬间将它抛到不秋的剑身。 于是,剑走偏锋一般的,蜂拥而至的雷电之力顺着不秋的剑锋击入小叶脉的结界之中。 刹那之间,巨大的银紫色光柱在天与地与人之间,发出自然超脱的联系。 直至雷电被完全包裹在结界之内,天地间才从喧闹趋于平静。 红云已经恢复成灰蒙蒙的色彩,却还依依不舍的天空徘徊,只感觉,好似缺了什么东西。 羊角人身的东山神见状,不再与五彩神牛对峙,鼻间喷出的气息就像一阵强风,裹挟着那片不老实的野云离开。 五彩神牛见状,仰天长啸一声,也往城外落阳山奔去,离开官城。 遮天的乌云离散,雷电与暴雨不复存在,官城这才露出它原本的好天气。 夕阳在落幕了,染得天空大片大片的薄红,像怒放的花朵一般盛满人的心里,填得胸口满满当当。 挽南从高空中跳到西宝湖边的岸上,没注意一脚踩进污水坑里,溅了旁边的扶光半身脏水。 一本正经的甩甩脚上的脏水,挽南站在岸边,看又露出祭台的西宝湖。 银紫色的雷电充斥结界,小叶脉隔绝水火。 结界之内,被劈得七窍流血的白夜匍匐在高台之上,身下挡着的,是又假形成花猫的织婆。 雷电自成一派的滋滋作响,白夜回过神,看向身下的花猫,命力衰竭,将死之相。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角落的四个瓷瓶,血早已被阵法吸收干净。 可织婆,没有逆天改命。 第73章 《官城志》 让小叶脉撤了结界,将雷电包裹成一个巴掌大的小球,挽南一行人跳上西宝湖的祭台。 见白夜失魂落魄的模样,挽南心下一沉,推开白夜将花猫抱在怀里。 手指按上花猫的胸口,里头只有缓慢且微弱的跳动,挽南一慌,赶紧摸了颗丹药喂到花猫口中。 感受到花猫逐渐平复的呼吸和心跳,挽南才松了口气。 这时,白夜惊惶大叫起来:“怎么可能!” 他手忙脚乱的看向四个已经空荡荡的瓷瓶,崩溃的大喊:“这个阵法当年,能用阿姐的血换官城的两场甘霖!为什么,为什么用官城的命力,加上阿姐自己的血却换不了她摆脱这恶贯满盈的宿命?” “你输了。”挽南看着他,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不可能!”白夜恨着眼看向挽南,眼底全是疯意:“阿姐的血能换任何一个人长寿安泰五十年的宿命,我攒了一百年,不可能连阿姐自己的宿命都换不了!?!” “当年大旱的官城求得两场雨,不是因为织婆的血。”陈三愿瞧着这阵法,忽有些福至心灵。 “你胡说!”白夜张着嘴声讨白夜:“这个阵法是有用的,阿姐一死甘霖就降下,不是阿姐的血又是什么?” 陈三愿面无表情的提枪,往祭台中央砸出个窟窿,窟窿底下,竟然有一尊神像。 瑞宋和越酌看到神像一惊,连忙跳下去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了上来。 “《官城志》载:官城六百年,天大旱,众民祈雨,择生人献祭,天果降雨,授使者长寿。官城五百年,天又旱,众民祈雨,择孩童献祭,天果降雨,授孩童为神。” 陈三愿复述着《官城志》中的记录,多说一句,白夜的脸色便惨白一分。 “六百年前溯洄神官陨落,秩序大坏,其座下四城,被割裂十年。在外界已经过渡到农耕文明的时候,官城还在沿用祭祀的大巫文明。” 陈三愿点点脚下的阵法,理清楚前因后果。 “这是大巫文明时用来祈雨的阵法,灵验与否,只看真正的天时与神明恻隐之心。时间会抛弃一城与万人,但一方土地之神永远不会,抛弃他的信徒。” “《官城志》中,六百年前那个使者,应该是主持祭祀祈雨的大巫,他负责祭祀,无可避免的会饮下祭祀人——也就是第一世的织婆的血,所以他获长寿。” “五百年前的孩童是你,你不是大巫,但是你是织婆的弟弟,她濒死之际将血喂到你嘴里,还不住地乞求神佛庇佑你。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你活下来了,还成为了神明。” 陈三愿看着瑞宋手中斑驳的土地公神像,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 “这个阵法的确有效,但不是因为织婆之血,而是因为,有一位土地之神,透支神力祭告上庭,才换来甘霖。而你的存活,应当也是这位土地之神的恻隐之心。” 白夜转头看向瑞宋手中的土地之神,他恍惚间听到阿姐在耳边的低语:“土地之神,求你动一动恻隐之心。” “从四百年前起,官城步入正轨,再没出现过大旱。甚至因为地势地平,一再成为大水的汇聚之地,大水淹没祭台,淹没祭台之下的亡魂和土地。四百年中,但凡你试过一次,你就会发现,织婆的血换不来官城的一场甘霖。” “换言之,你隐瞒下的这个阵法,从不具备以命换命的能力。你今日的所有逆天而行,都是在一个错误的认知之上。因此,你注定不会功成。” 陈三愿的一番话,为白夜五百年的谋划打上终章。 整个人陷在沉思中,白夜的面色煞白,约莫许多事有了一线牵引,就让人再无法无视其中纠葛。 白夜忽地回过神来,七窍溢出的血液干涸出身体里有形的苦涩。 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 可那又如何? 白夜下意识地笑了,像地痞流氓。 做都做了,怯懦之人才谈悔意。 瑞宋看向陷在混沌中哭笑难两全的白夜,抱紧了怀中零落的土地公神像,忍不住出声:“神官何苦,连自己也骗?” “四百年前我飞升时,溯洄殿告知我织婆的存在。同时,我上任之后,你告诉我今年官城有大水的预知。我连告溯洄殿,上庭却让我听你指掌,因此你告知我,留下织婆一半血,一百年,你足以用秘法偷换官城厄运。” 白夜看着眼前一群人,直接略开瑞宋叭叭叭的嘴盯着挽南和她怀中的花猫。 事到如今,想抢又不敢动,最终他只咬牙切齿地看向挽南:“你快看看她!一百年的血已经没了,命力也不见,如果不是在阿姐身上,又能在何处?” 挽南抱着花猫的手一僵,见白夜眼中的执拗不似作假,于是她抿抿嘴,示意他看向岸边。 那里,倒地不起的百姓发出平缓的呼吸,面色红润,周遭的一切恢复秋意。 官城的命力,回归原位。 织婆一百年的血,献祭官城。 白夜不可置信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树有绿意,人有生气,天地抚以眷顾。 这是官城,比以往还要好的官城。 背对着他们的白夜猛地转身冲到瑞宋面前,趁其不备,一把抢过土地公的神像就往地上砸去。 他气极了又疯又叫:“是你!是你拦着我救阿姐!” 神像斑驳,法力衰微,六百年,唯一留下的,是那慈悲的笑脸。 神像还没落地,倒先被越酌倒地接住。 越酌站起身来躲到远处,防狼似的看着白夜,大声吼道:“你盲着心眼过路,天地人心一道诓骗,竟还要将怒气撒到替你收拾烂摊子的土地之神上吗?” 白夜目眦欲裂的想夺回来,手却被挽南一把抓住:“我带织婆走,你信我。” 白夜一把挥开挽南,反手去掐住她的脖子:“你别跟我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阿姐命定的苦楚,全是因你而起!你去死,你跟我一起死!” 他这举动把众人吓得一惊,挽南却自知理亏的任他发泄。 掐着掐着白夜忽然脱力,七窍又开始流出血液,这次是腥红。 信徒不再馈赠他信仰,天地予以他惩罚。 背弃信徒,没有功德的神,只能被抹杀。 陈三愿一个手刀把他敲晕,满满喂了颗续命的丹药放在他口中,随后便将人放倒在祭台上不管不顾。 挽南看着今日的官城,疲惫从心底升起。 困身困心,官城祭台之上的这个阵法,何止困住了一个土地之神。 她弯腰对着瑞宋和越酌作揖,语带歉意:“是我乱了道心,与白夜联手。诸位可烧黄纸以告上庭,但我此时,仍求谅解。” 瑞宋和越酌先受了她这一礼,随即同样弯身:“我等亦有未妥帖之处,官城无事,不求功德,惟愿心安。” 众人最终一同起身,准备毁了这祭台离开。 但求今日,也算终结官城事。 第74章 天色黑了,娃娃别哭 二夫人隐匿于岸边,看着这一场浩劫开始又结束。 当白夜被陈三愿打晕在祭台之上,她才垂下眼帘,想带着昏迷不醒的吴边离开。 二夫人僵着腰身想去拽起吴边,却在碰到他手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眼角处搁浅的弯月开始怔然。 忽地,她转头看向祭台上的挽南一行人,二话不说的用力把僵硬的吴边拽起来,踏过湖水求到挽南面前。 “求神官救救他。”二夫人跪得利落,用力过猛扯到腹部的伤口,又惨白着脸微微弓起腰。 湿答答的衣服黏在身上并不好受,她忽地觉得,这一生都是一场潮湿。 “他的眼睛和你的,很像。”挽南看着二夫人,没有挑破,却好像一切说明。 二夫人有些摇摇欲坠,她看着僵硬的吴边,那张脸跟她一点都不像。 唯独那双眼睛,天意弄人似的出乎一致。 惨白着脸色摇摇头,二夫人不答,只道:“求神官救他。” 挽南和陈三愿蹲下身,一个把脉,另一个抬起吴边的眼皮。 “他死了。”陈三愿收回把脉的手:“你如果不把他带出来,也许他还能多挨几日。他身体本就不好,寒气、暴雨、大风,都是催命符。” 二夫人只将充满希冀的眼睛看向挽南,等待答案。 挽南沉默着抚平吴边被雨水浸湿的衣领,这是她的信徒,她尊重他的选择。 “我救不了他。”挽南看向二夫人,轻声道。 二夫人的脸色顿时灰败,她嗫嚅着嘴坐的祭台上,眼帘里是吴边缺了小指的右手。 “阿娘!” 扯呼一声高呼,人从岸边踏水而来,身上还带着吴夫人。 吴夫人一上祭台便看到躺在地上的吴边,她不顾一切的迅速冲上去,却只摸到冰冷和潮湿。 她轻轻的拍拍吴边的脸,像在叫犯瞌睡的娃娃:“边儿?边儿?” 吴边紧闭着眼没有反应,吴夫人越发激动,手接连不断的在他僵硬的脸上发出脆响。 过了好一会儿,吴夫人颤着手开始推搡吴边小小的身躯,费尽气力想要将人叫醒。 “边儿!” 只最终,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从口中发出,母亲的泪水和气息都是温热的,却暖不了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小十!” 寿喜从湖水中游到祭台,却只听到吴夫人的痛哭。 他不可置信的挤开扶光和满满,当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影时,最终无力地倒在地上。 怎么会? 他只是昏迷了一会儿,再醒来跟着扯呼急匆匆的追出,不过一觉的功夫,人怎么可能没了。 寿喜紧拽着陈三愿的衣角,张了张嘴,喉咙间的酸涩让他发不出声:“……求贵客救救公子。” 陈三愿把寿喜拉起来,看着他遍布泪痕的脸,只能重复事实:“他体内有暗疾,本就只是拖着,今日一并爆发,我救不了。” 寿喜不听,他转而看向挽南,膝盖又下意识地跪下去:“贵客说过能救小十……” 见挽南只束手无策的看着他,他果断地在祭台上磕起头,砰砰砰震天三响,痛意直击灵魂。 挽南惊得赶紧把他拽起来,当看到那双蒙上阴霾的眼睛时,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寿喜的头发凌乱的耷拉在脸上,水珠沿着向下坠落,生命再一次跌进尘埃里。 挽南看着眼前半大的孩子,伸手想擦擦他脸上的水,却只能低声道:“他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的寿喜,他好疼。” 躲在挽南背后的扯呼也探出头来,眼睛红着装满泪水:“小九哥,小十哥说他要死了,不要你哭。” 寿喜的眼泪一下掉出来,微红的眼眶装不住少年人死守的凄凉。 他失魂落魄的跌在地上,看着吴夫人匍匐在吴边身上大哭,手脚连再上前一步都心有余悸。 失神的眸子看到二夫人一刻,寿喜的脑子猛地聚焦,他腾地转身把人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寿喜一边掐一边喊:“你说过小十不会死,你骗我!” 受伤的腹部被寿喜的手肘压着,脖子也被死死掐住,二夫人倒在地上,喉咙只来得及发出漏网的嗬嗬声。 扶光被这举动吓得一惊,连忙上前架住寿喜的胳膊,死命往后拖。 二夫人这才缓过气来,她倒在地上看夕阳的一场美妙绝伦,泪花沿着眼角添缀。 长剑还在手边,二夫人对着夕阳笑了。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我的儿,阿娘送你走。 寿喜被扶光拖着剧烈挣扎,手脚并用的想继续回掐二夫人,力气和骨骼不敌扶光,他眼见两人间越来越远,口中止不住的大骂。 “你这恶妇!” “生而不养,你是什么天煞祸害人间!” “早知有今日,你当年便不该生!既管不住一晌欲念,又何必做母亲虚情假意!” “你去死……你去死啊!” 寿喜倒在扶光怀里,身旁是吴夫人和吴边。 他这时才看清了小十的死状,本就惨白的小脸变成青白,面上无一丝血色,眼睛像被糊上,再也睁不开。 寿喜抖着唇摸上吴边的眼睛,再怎么拉扯也只有一丝凉薄的缝隙。 他突然笑了,不懂吴边这模样。 九哥的小十,你还这么小,人生都没有走到尽头,怎么会是死得瞑目呢? “不要!” 电光火石间,扶光的手只来得及按住腰间的刀鞘,就见寿喜已经拿着他的短刃冲向吴夫人,一刀刺进她的腰腹。 吴夫人不可置信的看着对她挥刀的寿喜,血在往外流,意识也在发散。 她忽然想起她的边儿,真是可笑,那么小小的一个,仆妇日夜看护,怎么会走丢呢? 寿喜接二连三的捅了好几刀,血零落的溅到他脸上,几乎让他杀红了眼。 吴夫人朦胧着眼看寿喜,唇边溢出血。 她抬起手,突然想擦一擦寿喜脏污的脸,因为他忽地好像,那个只在记忆里几年,却让她搁浅了一生的孩子。 这变故突如其来,在众人惊骇不已的目光里,寿喜崩溃的大哭。 他一边捅一边对着吴夫人声嘶力竭的喊:“母亲,小十这么喜欢你,你去陪他,你去陪他好不好?来世,你一定要做他阿娘!” 扶光和满满冲上去抢寿喜手中的短刃,还没来得及夺下,寿喜的胸口便先被一把长剑刺了个对穿,世界突兀静默。 扶光看着穿透寿喜身体的剑锋,不由得抬头看向来处。 二夫人逆着太阳,长剑送子死。 西宝湖的水被风吹得有点吵闹,但扶光还是听到二夫人轻轻道:“我的儿,你既要弑母,那么母亲,就先送你回来路。” 满满一掌挥开二夫人,不顾她的疯态,和扶光一起看寿喜。 情绪大起大落,他的面色不算好。 寿喜拦住满满给她丹药的手,低头扒拉着胸口的血口子,好像要穿过身体,看到人生的另一面。 努力了半晌看不见,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寿喜选择放弃。 他看着被满满挥倒在地,却还是恨着眼想杀他的二夫人,突然恶狠狠地笑了。 谁都没有赢,但只有那个恶妇,输得彻底。 失生养之责,烂口舌之争,她此行此举,死后必下滚油炼狱,不得往生。 最后,寿喜疲惫倒地往吴边靠去,手放在他的胸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 也许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半大的孩子哄着半大的孩子,靠无人问津苟活。 天色黑了,地上的都闭上眼睛。 第75章 羞愧 狄鹿醒了,睁开疲惫的眼睛,入目是几笼蜘蛛网,乌泱泱的一大片挤在墙角。 耳边传来轻微的磨牙声,他侧着头看过去,半大的小道童趴在床边睡得正香。 狄鹿深吸一口气,笨重的小腿上只有刺骨的疼意。 门开了,小道士带着瑞宋和越酌进来。 “鹿哥!”越酌见他这潦倒模样,想上来又忽地顿住,眨巴着眼睛直想哭。 瑞宋也哑然失声,看着他包扎好的双腿和双手,只沉默着摸了颗丹药放他嘴里,才略略安心。 小道童被吵醒,见进来了两个人,乖觉的跑到师兄身后站着,好奇的偷看。 “没事。”瑞宋拍拍狄鹿的头,看到他眼里的询问,像长辈对子侄的宽厚指引:“官城都好。” 狄鹿安下心来,药性上来后眼皮开始打架,在闭上的一瞬间想起什么,他抓住越酌的手:“拦住吴宅的二夫人。” 话说完,狄鹿沉沉睡下,眉头无意识的皱起,不知是疼的还是恨的。 越酌看着狄鹿拽着他的手,轻手轻脚的拿进薄被里盖着。 虽面色煞白,精气神也不大好,但那语气,他总觉得鹿哥想杀人。 四人一同退出去站在院子里,半月没人打理,道观败落许多,有些黄败的随秋意去了,有些老绿的在寒意里苦苦挣扎。 “先谢过你们把他从吴宅带出来。”越酌看着稍大的小道童,往他手里放了个金元宝道:“小恪守,再照顾他些时日。鹿哥的腿和左手都断了,雷电之力直入肺腑,需得人再看顾几日。” 瑞宋站在越酌身旁沉默着,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明确。 官城事不小,上庭必然有所察觉,他们自己来,护不住狄鹿,反而引来纠葛。 唯独这两个小道童来,方算因果之外,且知根知底。 “我已将神官从吴宅安置到道观,不会再出事了。”恪守的脸上被惶恐取代,他拉着师弟本心往后退:“本心他不会说话,照顾狄鹿神官定然不周。请神官放我们离开。” “小恪守……”越酌还欲再劝,却在看到他们二人瑟缩着往后退,有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神色时,讷讷的张不出口。 瑞宋跟着长叹一声,身形不复挺立,花白的鬓角更添老迈。 世事总是无可奈何,他们都做不到,又何苦为难两个孩子。 若有实力一再对抗,恪守和本心早已在去陵城的路上,又何须担惊受怕。 他们本是神,可如今在两个娃娃的眼中,与恶鬼,恐怕殊途同归。 “你们走。”瑞宋又拿了个金元宝塞到恪守手里,笑着摸摸本心的头:“去陵城,钱财藏好些,别再回来。就让此生的老与病死,都扎根在陵城。” 恪守一手拿着金元宝,一手护着师弟,听这话又总想哭。 师傅走了,官城不是家。 去陵城,给自己和师弟找一座坟茔。 希望他们能,了此残生。 陈三愿带着扯呼刚踏进后院,就看到这一副秋潮里哭泣的孤苦。 “走是好事。”陈三愿拉着扯呼走到恪守面前:“再哭就把你俩留下。” 恪守和本心的哭泣声齐齐收住,各自用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后不自然的看着陈三愿。 陈三愿这才点点头,算是满意:“本已到了四方城,虽被狄鹿神官半道截回来,但路你们已算得上熟悉。今日先去客栈把你们师傅的手札拿走,明日早晨,我送你们出城。” 见他们还有些反应不及,陈三愿拍拍恪守的脑袋:“道观里还有什么要带着的,一并收拾好,日后不要再回来。” 恪守这才回过神来,拉着师弟给他们作揖一场,又想将手中的金元宝还回一个,却又被陈三愿拦住。 “在座单拎一个都比你有钱,人家既给了,你记得多烧两柱香便是。”一把夺过金元宝塞在恪守衣襟里,陈三愿不由分说:“陵城偏远,山阳的道观更是败落,此去唯有省钱的命,少穷大方。” 陈三愿话糙理不糙,在场无人反驳。 恪守感受到胸襟处沉甸甸的金元宝,心里被压得踏实。 在杂草尘灰里最后一礼,迎着太阳,恪守和本心离开。 人生修行不易,唯愿恪守本心。 “道长来做什么?”目送两个小道童离开,越酌看着陈三愿问道。 陈三愿拉着扯呼的手抬高,示意道:“你们不是要人照看狄鹿神官吗?这就是。” “阿叔,我可以的!”扯呼拍拍胸口,小小的脸上全是自信。 越酌低头看扯呼这样,抬头又看陈三愿,父女俩大同小异的不靠谱。 “我也会在此处守着。”陈三愿让扯呼先进屋内,自己看向越酌,打破他脑中的不靠谱。 接着他看向瑞宋,声声提醒:“官城事至多只能瞒住三日。三日后,上庭定会派人查看。三日内,官城还有多少后续,诸位又还有多少修炼和保命的术法丹药,望一一妥帖。” 瑞宋和越酌沉下眼帘,三日,是最后通牒。 官城出了如此大的篓子,冤孽与否,上庭和溯洄殿都必然有所贬斥和惩戒。 如今官城,白夜和东山神造成的动荡被阵法修复。 可土地之神自囚西宝湖,功德四散官城数百年,如今却近乎陨落。 同为神官,他们踩着前辈的安详与太平,还自恃拜地万里山水,高香多年累载,孤傲之中竟无觉察之意。 “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三日,只待狄鹿将身子养好些。”瑞宋看着狄鹿躺着的那间房,有些出神:“官城的功德不属于我们,合该还给土地之神。” “土地之神最应当享受香火供奉。”越酌点点头,面上是坦荡:“我们平白占了便宜,如今造一座观,引信徒祭拜,才算赎罪。” 神官之责已失,惟修道之心,识得羞愧。 第76章 过往 官城没有什么区别。 一场天灾,一场人祸,都抵不过一轮太阳从东方再次升起。 挽南坐在窗台上,拿着块糕点干巴巴的嚼着,鼻子里一个劲的钻进烧饼和骨头汤的香味。 满满和扶光还在吴宅照料吴夫人,陈三愿和扯呼也去溯洄殿寻瑞宋他们。 挽南百无聊赖的靠着窗,长腿甩不出惬意的弧度。 待看到远处有个人直直的瞧着她,明显等着的时候。 挽南才把糕点塞嘴里,拍拍手很得瑟的从窗棂跳了下去,惹得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 挽南一本正经地冲着众人点点头,裙摆漾着穿过人群,最终在一家竖着“汤”字的小摊前止住微澜。 淡白色的烟雾从汤里摆动出曼妙的弧度,挽南吸吸鼻子,口中不住地分泌出唾液。 “来两个烧饼,再搭一碗肉汤。”挽南看着做汤的娘子,馋得不得了:“那位一同结账。” 说完,挽南就走到一张空桌前。 直接略掉一直站着的湖蓝色身影,她大喇喇的坐下,专心等着烧饼和肉汤。 见挽南这副模样,二夫人刚想行礼的腰顺势一拐,换了个方向垂手问好:“师伯。” 挽南不出所料的挑挑眉,这位夫人的一招一式,是她教给阿无的,而阿无,坐大游吟山。 “你折了狄鹿神官的腿骨,不跑,还在这儿做什么?” 挽南看着她低下的头,黑黝黝的摸不清想法:“你敢趁人之危,竟也有敢作敢当的勇气?” “来啦来啦。客官当心烫!”做汤的娘子端着肉汤和烧饼过来,挽南兴冲冲的接过。 见周围食客看他们的神色有些莫名,挽南喝了口汤,眼珠都没转一下的道:“先坐下。” 二夫人这才坐在挽南对面,兴许是腰腹的伤还未好全,弯腰半晌,面色竟差的不像话。 “我想……” “你不想。” 二夫人迟疑半晌,话音未落就先被挽南打断。 挽南啃着烧饼看向她:“为什么要助白夜?” “是师傅的吩咐。”二夫人张嘴出声。 挽南嗤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桌上:“这话你敢说第二遍吗?” 二夫人的面色越发不好:“是我自己的意思。” “幽都的许可令牌是你给小十的。”挽南肯定道:“我叫他小十,而非吴边,你知道是什么缘由。” “我想要小九的尸骨。”二夫人嗫嚅着嘴,还是把刚才的未尽之意说完。 她不是挽南,却同样喊不出吴边这个名字。 “他恨你。” 挽南摇摇头,毫不客气的戳刀:“你不要扰他,也算全了这脐带十月的牵扯。” “我是他的生身母亲。”二夫人嘴硬的反驳,眼泪却没由来的落下。 “少扯这些没用的。”挽南皱着眉轻喝,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真当他是街边没气性的布老虎吗?生而不养,何谈生母?” “那也不能给夫人!”二夫人压着声驳斥,声里全是不甘:“夫人已经有了小十,何苦再抢我的小九!” “那是他自己愿意。”手里的烧饼都缺了些味道,挽南一下扔到陶碗里,应和出同样不满的情绪。 “坏事恶事做尽,如今记起你是个母亲?” “早知如此恬不知耻,你还上游吟山做什么?” “空得些本领在身,也只是祸害人间的命!” “我要死了,师伯。”二夫人落寞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挽南的话:“我对不起他,想来生弥补。” “你少恶心他!”挽南直接被她气笑。 转身去角落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挽南哗啦一声泼二夫人身上,随后指着鼻子开始骂。 “你要是有本事把自己跟他放一个坟头,我他妈就亲手给你刨了送游吟山鞭成一块块。” “我倒要看看你那师傅教的好东西,自己倒是敢不敢清理门户!” 挽南此举把周围的食客吓得一惊,眼见两个都不是好惹的样儿,一众人竖着耳朵窃窃私语。 秋日的水泼了个透心凉,洗不净二夫人眼角眉梢的苦意。 她湿着眼看向挽南。 搁浅的月亮在泡在水里,本来就是假的。 挽南面不改色的擦了凳子上的水坐下,一口烧饼一口汤,心情好了许多。 “我叫犹意,是师傅取的。” 二夫人缓缓开口,横刀而立的短疤上衔起水意,低声像啜泣。 “吴国哪里都有富人,也哪里都有卖儿卖女的穷人。子女于他们而言,血脉也有价格,从头到尾像一件商品,只有讨活的作用。” “夫人姓黄,是官城大户,我少时就是被她家买走,做了奴仆。” “夫人待我好,见我有些天分,送了我去游吟山学艺。她说她要独立于天地间,我是她的帮手。” “学艺十载,师傅说我的业障在来处,于是放我归来。” “我到官城时,夫人囚于吴宅,我来救她,她说黄家败落,攀附吴宅,足以苟活。” “于是我也进了吴宅,原只是陪着夫人,直到她总是苦守,我决定推她一把,亲自爬上老爷的床。” 犹意说话间摸上眼角的疤痕:“这是夫人发现后留下的。她说当年瞎了眼,要亲自挖回来。” “夫人没有成功,但我的血溅到她脸上,腥味让她惊醒的同时,五年间,吴宅坐大官城,夫人一家独大。” “后来我与夫人先后怀孕,夫人生产之日,我心头跳得厉害,一阵胆寒。” “后来夫人的孩子生不下来,接连几个时辰,几乎拖掉性命。” “我咬着牙喝了催产药,同日生产,我生得很快,孩子呱呱落地的一瞬间,夫人的孩子憋死在肚子里。” “于是我做了决定,孩子即刻送到夫人院中,我要死胎。” “吴老爷知道此事吗?”挽南停下吃东西的势头问。 犹意点点头,平淡的像在说陌生人:“他知道。他不介意夫人坐大吴宅,也不介意我阳奉阴违,他从来,只在意自己。” “如果一生顺遂,也许约莫有一日,那个孩子,会是他捅向夫人的一把刀。” “生产后我的心慌不减反增,于是我为那个孩子占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此子日后,必有弑母之举。” “所以我应下白夜为他办事的请求,条件是那个孩子,永不许出现在官城。因为不论是哪个母亲,我都赌不起。” “夫人找了很多年,人憔悴,还撑着吴宅。我冷眼旁观着,哪怕这样,也希望她顺遂过完这一生。” “可十年后,那个孩子带了另一个孩子回来,身上多了奴隶疤痕,腿脚瘸着,右手断了一指,那一刻我觉得我错了。” “但当他将小十推到夫人眼前,口口声声小十才是吴宅公子的时候,天地倒置。” “小九那时知道你是他生身母亲吗?”挽南不由得问道。 “他知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当年是我牵头将他拐走,所以他一直恨我。”犹意神色落寞。 “白夜说的?” “他猜到的,又或者是记住的,夫人教的好,他远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挽南点点头不再问话,示意她继续说。 “后来我亲自找他,他说他可以离开,但小十要医治好,并做一辈子吴宅公子。我答应了,因为同样的眼睛出现第三双的那一瞬间,我知道,师傅说的业障,来了。” “我拿出了师傅给的幽都许可令牌,只要中元那日他能找到师伯在幽都的小观,许下保命的心愿,师伯就会助他实现。” “白夜的法子是后手,小十迟迟不出幽都,我便动了另一番心思。后面的事,师伯都知道了,我没拦住小九弑母,也没拦住小十一条命牵连的业障。” 犹意的话说完了,耳边只有挽南一口口喝汤的声音。 一碗毕,挽南擦着嘴:“事到如今你发现吗?你口中的担忧有对吴夫人,对业障,对弑母,甚至对小十……但关于小九,只有吝啬冷漠的只言片语。” “是你亲手杀了他。” 挽南看见突然怔住的犹意,终于有了个师伯的样子。 “放了他。” “身上唯一跟你相关的血脉,他恐怕都憎恶得要死。” 第77章 离开 第二日,西城门,天不雨不晴。 挽南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陈三愿帮恪守和本心把行李装上马车。 马夫正拿着草料喂马,如今日头还早,迟些赶路也来得及。 装完行李,他们一同走过来,四个人一起,在树下生出些离别愁绪来。 挽南递了帕子过去给恪守,很是无奈:“真不知你师傅如何教的。怕是半辈子的泪水都在这几日流尽了。” 恪守情绪大起大落,总控制不住自己,连带着本心也跟着想哭。 挽南连连摆手往后退:“再哭就别走了,日后有得你俩哭。” 恪守抽着鼻涕:“师傅走后,神官和道长是对我师兄弟最好的。” “那你安顿好后,记得多烧些香烛给这位善良的神官。”陈三愿指着挽南,悄悄叮嘱恪守:“要比那几位烧得多和诚心。” 恪守连连点头。 挽南靠在树干上,竖着耳朵听得满意。 见他俩终于不哭,才递了封信到恪守手里:“小九醒后给他。” 恪守接过信件揣好,回头看向马车,里头有个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人:“他醒后若是想走,我该拦住吗?” 挽南沉吟片刻,还是道:“先给他看信,若有朝一日他还是决定要走,也让他身子养好后再离开。” “恪守记住了。”恪守点点头。 “带上本心去。”挽南欣慰的摸摸他的头:“别再回来。陵城小且偏,百姓的品性却不错,山阳处的道观无人安置,你们去,一切都好。” 恪守拉着本心作揖,在马儿不耐烦的响鼻声中上了马车。 车夫驾驾驾的几声呼吁,马儿走向官道,片刻之间就成了一块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挽南和陈三愿踏着步子回城,今日是难得的安宁。 “吴宅夫人那处如何?”挽南终究还是不放心,蹙着眉问陈三愿。 “她被小九捅了许多刀,伤了肺腑。幸亏药物喂得及时,总算保住了命,只是身子越发糟糕。”陈三愿想到吴夫人,只有叹息。 “昨日那二夫人来找你了。”陈三愿很肯定:“小叶脉说你昨日吃了烧饼和肉汤,没带它。” 挽南哈了一声,觉得小叶脉的倒打一耙是蛮不讲理:“它一片叶子惦记什么烧饼和肉汤?且病患要忌口它不知道吗?才做人几日就会告状?” “她找你说什么?”陈三愿在烧饼摊前停下脚步,付钱买了五个烧饼。 “她想要小九的尸体。”挽南接过刚出炉的烧饼,烫着也往嘴里放。 陈三愿被二夫人这恬不知耻的要求弄得满脸稀奇:“好赖都做尽了,如今这般模样和惺惺作态又有何异。” “随后她便走了。”挽南品着嘴里的香味,有些幸灾乐祸:“我可是瞧着越酌在四处寻她。” “是狄鹿的意思。”陈三愿顺着挽南的烧饼咬了一口:“平白被一个后辈敲断了腿骨,狄鹿飞升三百年,忍不下这口恶气。” “后日就出发,问问扯呼要回幽都还是同我们一道。”挽南拍着衣服上的烧饼碎屑,想起另一个事情:“说实在话,我不愿意她回幽都。” 陈三愿点头附和:“六百年,她该投胎了。” 接过剩下四个烧饼,挽南分了三个给陈三愿,拿着最后一个转头便走了,边走边挥挥手:“你今日就别回去了。狄鹿好快些,我们也能赶紧跑远些。” 陈三愿看她这吃干抹净的德行,忍不住笑骂:“总养着你个馋鬼。” 挽南头也不回,步子踏得得意洋洋。 只这态度,在推开客栈房门那一瞬间被消磨了个一干二净。 桌凳和墙面被劈得焦黑,屋里散发着些许怪味,一瞧便是雷电弄出来的。 反腿关了门,挽南大跨步走到床前。 只见被子拱起圆圆的一块,青天白日里溢起银紫色的流光,在床上床上不老实的滚来滚去。 挽南压着火气猛地将被子一掀,待看到一道雷电擦着脸劈出来,直接劈废了床纱的时候,怒意达到顶峰。 小叶脉叉腰站在床上,一脚一脚的蹬着包裹雷电的圆球,丝毫不住挽南这目光,翻转跳跃,挑衅得不亦乐乎。 挽南气笑了,一把揪起它扔到桌上,烛台一压,让它丝毫挣扎不得。 随即拿出烧饼在它面前晃悠,引得它馋虫似的蠕动起来,兴冲冲地就想往挽南手里的烧饼扑上去。 挽南抬手避开,丝毫不觉得逗一个没身体也没脑子的物种有什么羞耻。 她一指推开小叶脉,咬牙切齿地戳戳它的脑门,又指指满屋的焦黑和床上那个包裹着雷电的圆球结界,最后挽南一指点向窗外,让它再不收拾好就一道滚出去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小叶脉罕见的有些谄媚姿态,腾地一下跳上床,对着那个圆球就是砰砰一顿揍,直到里头的雷电老老实实的待着。 接着它顺着裙角爬上挽南的肩头,扯着虎皮似的散发绿意修复屋内的不堪入目。 挽南这才松手把烧饼放到桌上,见它啃得起劲,还有心算账:“听说就是你今日告我状?” 小叶脉脑袋趴在烧饼里,装的是一个完全听不懂。 挽南轻笑一声,扒拉着它的腿往后拖:“好大的胆哪你!” 小叶脉这才蹦蹦跳跳的比划起来,话里话外都是与他无关。 “吃完给我办个事。”一下把它弹过去,挽南不吃它这套:“不然我就说你是邪物,送你去上庭蹲天牢。” 越说挽南越开心,哎呀呀的假模假样两声:“听闻上庭天牢里的那些大家伙,最好你这种脆生生的口感。” 小叶脉负气的瘫坐在地上,叶蒂冲着挽南,像手似的指着骂个不停。 挽南不理会它,起身把那个圆球扔地上,脱鞋倒床盖被一气呵成。 人悠闲地躺着,挽南闭着眼不给小叶脉反驳的机会:“吃完赶紧滚去府衙。” 第78章 运鸿神官 两日后,西城门外的长亭,五匹马并列于三棵桂树下。 马儿的蹄子哒哒哒的在地上发出声响,满满和浮光站在一旁,手里不住的给马儿喂食和饮水,努力分散它们想要啃那桂树的念头。 扯呼紧挨着一匹红棕色的大马,人还没有马高,也不介意马打着响鼻把她推开的嫌弃,要了一把干草就开始啾啾啾的逗着。 她嘴里喃喃个不停:“扯扯,我可是求了阿爹阿娘好久才把你买下来的,赏个脸吃一口……” 扶光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骑得了吗你?” 小娃娃胆性大,跟她阿娘一般没脸没皮,狗腿地先哄扶光:“姑父骑得好,我随姑父,自然也骑得好。” 扶光跟她会心一笑,一把抱起她往马背上放:“拉住缰绳,腿夹紧。左右你应当也是不怕疼的,摔两下没事。” 满满把他俩的小动作瞧在眼里,扯扯嘴角站到树荫下,远远看着瑞宋三人给挽南和陈三愿送行。 “今日上庭便会来人,若我所料无误,应当是运鸿神官。”挽南怀里抱着猫,猫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二人都很自在。 瑞宋三人点点头,各自没多说什么。 半晌,瑞宋想起什么,让越酌摸出三根五彩的牛毛递给挽南:“这是五牛给的,可趋吉避凶。” 挽南摸着猫,看着他们意有所指:“我观三位,应当更有所需。” 越酌红着脸,到底没好意思说五牛给他们拔了一堆,只上赶着递到陈三愿手里:“道长收好。” 陈三愿掂掂这重量,见挽南没有意见,转手便放了一根在花猫身上。 花猫似是觉察有些痒,翻个身对着空气胡乱抓着,随后却沉沉睡去。 另外两根揣好,陈三愿看向瑞宋他们:“尔等有失职之责,无可厚非。但也的确有受骗之嫌,运鸿神官惯是讲天规条例,诸君尽可辩驳。” “我已向上庭说明前因后果。官城的洪涝也有赖城中日益恢复运转的排水系统。土地公的道观更已安排稳妥。”挽南抱着猫的动作更小心了些,很赞同陈三愿这话:“诸位可安心去上庭。” 瑞宋正待说话,却见天空中飘满五光十色的虹霞,俨然大吉之兆。 城门口的百姓和士兵已经开始跪拜,稀奇不已偷眼瞟着这盛像。 好温和的一阵风袭来,秋日的黄草落叶都变得雅致,一团轻轻的云彩从高空而来的时候,时间开始静止。 挽南一见这架势,急匆匆的把花猫塞到陈三愿怀里,推着他就往马儿那里跑。 跑完后又火急火燎的倒回去,左右手中各多了两只手,一只属于满满,而另一只属于扶光。 扶光被她这举动弄得一愣,再回神时,已经以一种相当亲近的距离,挨着云彩面前站着的那位神官。 一呼一吸间有似有若无的妙然,扶光抽抽鼻子,人好似被包裹在春水里,越品越觉得舒坦。 他转头看向满满,发现她面上柔和起来,瘦削的骨头减了些硌人的锋芒,不再像一把刻薄的刀。 挽南把他俩安排好就松了手,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看着眼前的笑脸神官道:“运鸿,你这香火越发鼎盛了。瞧这五彩虹霞、软云轻踏的模样,谁来了不赞一声大神官。” 运鸿站着,五彩云霞环住他起起伏伏,活像薜帷霞帔。 他作揖受了挽南这赞誉,发梢都有和煦之意:“承神官赞誉。” 挽南笑笑,越看越满意,直接摸出一封信递到运鸿跟前:“劳你帮我交给小祝昭。也劝他老实些,别动什么歪心思。” 运鸿脸上的笑容放大,挽南这话正中他的所思所想:“既有神官这话,我便竭尽所能。” 挽南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上庭大小神官数千,她最欣赏的便是运鸿这份恳切。 “对了。”挽南拔腿跑回陈三愿身旁抱走花猫,一并轻轻的放到运鸿手里:“此行多有不便,让小祝昭多照料。” 怀里的花猫轻薄得没有重量,运鸿抱着,五彩的云霞便跟着眷顾,柔和的暖意直入人心。 运鸿轻轻的嗯了一声,没有多少棱角的脸上笑意未减,人总是很好说话。 挽南这下就更满意了,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两相惬意。 “官城事我有从中偏颇,但他们没有。从始至终,他们对官城之事,没有违背道心。”近处的瑞宋三人有些惴惴不安,挽南踱步转了两圈,还是决定开口:“还望上庭公正以待。” 运鸿抚摸着花猫的手一顿:“上庭会予以公正,但神官要知道,你不插手方是最好。” 让五彩的云霞托举着花猫,运鸿抬步靠近挽南,眉头有些皱着:“此番举动,上庭和神君,都不想见到。” “上庭有绝四诫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挽南了然,抬腿将运鸿逼回原处站着,手指示意天空,气势不相上下:“我知我没面子,但上庭诸天神官,也得醒醒脑子。” 运鸿被怼得哑然,她挽南若是没面子,诸天神官谁都没脸。 想到上庭的绝四诫言,运鸿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走向歪途,敛了笑脸弯腰:“上庭一众神官自是恪守绝四诫言,是运鸿言语道断。” 挽南这才挥挥手让满满和扶光离开运鸿,让他们准备出发。 她自己则转身看向瑞宋三人。 他们眉目坦荡,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五人间沉默好一会儿,还是挽南先打破这阵仗,对着运鸿和瑞宋三人道:“诸君保重。” 他们同时躬身回礼,齐齐应声道:“神官保重。” 挽南点点头,随即拔步跨马,和陈三愿他们一道在马蹄的哒哒声中离开官城。 风里有桂花的味道,希望秋天,不是荒歉的灾年。 第79章 军队和山匪 “啊啊啊!” “别推别推,要吐出来了!” 今夜的云朵大片大片,没有月色的落阳山山脚下发出男子接二连三地惊叫,吓得树林深处的鸟雀扑棱着逃离。 扯呼依言停了手,小小的一个活蹦乱跳地往旁边躲,生怕被晃来晃去的扶光砸到。 抬头看向坐在树干上的挽南,见阿娘没有叫停的意思,扯呼瞅准时机“嘿哈”一声,兴冲冲地发力推向扶光,将人送向墨色的天空。 听着人中气十足的惨叫声,估摸着差不多,挽南松了手头拽着的绳子,将扶光放到地上躺着。 “臭丫头……”扶光倒在地上,一阵眩晕感传来,他感觉脑子涨涨的,气都喘不匀也要先骂扯呼。 “略略略。”扯呼跑到扶光面前蹲着,大眼瞪小眼地做了个鬼脸:“还不是怪姑父把扯扯一家丢了。” “那五匹马不是一个窝出来的。”拨开扯呼的小脑瓜子,扶光的嘴角扯了扯,看着天上的云被风吹向远处:“我那还不是为了去河里捡钱袋子。” 扯呼托着小脸沉思:“所以这就是姑父把所有银票都泡水的理由吗?” 这话有些刺耳,扶光闭上眼,一时间,空气里有些沉默。 背后的石头硌得慌,扶光动了动,却又没劲爬起来,就像白日他乐颠颠的揣着个钱袋子从河里游出来,上岸却发现五匹马都跑光了的时候一样没劲。 “可是姑父,钱袋子不是你的。”扯呼的食指在左右晃晃,面上大为不解:“你帮村民捡税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身上的银票不能泡水。” 思绪被打断,记忆又被迫涌入脑海,扶光苦着脸不想说话。 “好了。”挽南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再吊两次。” 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扶光就再次被吊了起来。 看着风格迥异的落阳山,扶光认命的闭上眼,天旋地转,约莫就是如此。 “驾、驾驾……” 呼喝声由远及近,挽南在树干上站起身,眼睛透过零落的树叶看向前方。 见火把在黑夜里连接成两道火墙,汉子利落的马鞭声和马蹄的嗒嗒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去找马的陈三愿和满满。 挽南沉着眉眼看向嘈杂声的来处,拿着不秋的手动了动,割断绑住扶光的绳子。 扶光啪的一声砸到地上,恰恰挨着大树旁的一棵小树,小树旁边蹲着扯呼,鬼鬼祟祟地被他吓了一大跳。 巴掌大的石头硌在背后,扶光忍着疼反手摸索,捡到后就气呼呼的一扔。 他转头正想问扯呼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就突兀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感。 察觉到不对,扶光立刻翻身趴在地上侧起耳朵,眼前是跟着震动起的小石子和灰尘。 感受到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头,扶光抬头无声地问扯呼:“有军队?” 黑漆漆的夜里看不清神色,在马蹄声夹杂着汉子你追我赶的骑马声中,扶光的脑门被一只手推了个方向。 人还保留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扶光的头配合的转向一边,只见火光照耀下,一匹红棕色的马首当其冲,上头还骑着个的彪形大汉。 汉子生得凶,一身气势有如嗜血的大刀,活想将人放倒在器皿里,扭曲着慢慢绞杀。 他身后约莫还有一百余人,都是些同样散发着力气和狠意的汉子。 马鞭挥舞间,扯呼眯着眼仔细看着,他们的右手臂上,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道贯穿小手臂的狰狞疤痕。 鼻间好像有血腥味,扶光努力按下狂跳的的心脏和脉搏。 这根本不是军队。 这是山匪! 扶光按着扯呼的头避开那些人恶狼一般凶狠的眼睛,在马蹄的嗒嗒声里,扶光的脑子和地上的石子一样上上下下个不停。 官城周围,怎么会有山匪? 眼见这群山匪沿着小路往落阳山的另一头奔去,挽南跳下树,踩着石头来到扶光和扯呼旁边。 “阿姐,这里怎么会有山匪?”扶光听到声音,不可置信的抬头问挽南。 “不是山匪。”挽南盯着山匪去的方向,声音很肯定:“是装扮成山匪的大丰军队。” “吴国是中立国。”扶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丰怎么会派兵过来?” “不是派来吴国。”挽南摇摇头:“而是派去卫国。” “姑父,我在幽都见过这种魂魄。”手被人拽住,扶光低头看扯呼,只听到她说:“三年前大丰和大疆开战,双方势均力敌。三年间,大丰曾屡次邀请吴国与卫国会盟,想形成三方汇聚之势攻打大疆。但吴国中立不肯相帮,卫国惦记世仇同样不肯。” “大丰心有不满,觉得大疆是块硬骨头尚且还算个对手,吴国惯来中立也算没有偏颇,唯独卫国,不过一根弱势的烂骨头竟也敢冲他狗嚷叫唤。” “于是一年前,有位大丰将军向上谏言献策——口口声声大丰既为四国第一,便应当将这上上位坐实。那日之后,大丰四千实力斐然的士兵消失,卫国却诡异地流窜进四股山匪。” 扯呼抬起自己的右手,从手腕划拉到手肘,是一条轮廓和那些人大致相同的疤:“这是这些山匪特定的标记。他们还为自己起了个嚣张至极的名头,叫做以、杀、止、杀。” “那些汉子刚刚染了人命。”挽南看着远处渐渐淡薄的火光,眉头皱着:“大丰用军队蚕食卫国,是在赌一把以小博大。” “他们原本在卫国,现下却出现在吴国,一千人变成一百人。”眼睛里好像还有那些人的冷意,扶光看着挽南,自己有了答案:“他们定然是被卫国赶出来的,要想活命,走战场不行,只能从吴国借船。” 口中忍不住谩骂一声,扶光弯腰去解脚踝上的绳子:“官城他们也不敢走,就只能找偏远些的靠海小村落。” 扯呼的眼睛跟着扶光的动作亦步亦趋,却忽地发现他手里声里全是焦急。 “阿姐,我今日放马捡税银那村子就在十里开外,这些山匪是奔着那头去的。” 扶光的话像马鞭一下抽在挽南身上,本来没想多管闲事的她猛地心口一滞,失声质问道:“你说什么?” “十里外有个临海的小村落。”解开绳子的扶光跑得飞快,迅速追着山匪的路线离开,只剩恐慌的人影和声音缀在后头给挽南回复。 暗骂一声,挽南的不秋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她把扯呼按在里头叮嘱:“呼呼在此处等你阿爹。” 说完人纵跃着跳上树杈就追着扶光跑去,再慢一刻,恐生事端。 第80章 似是而非的东西 小渔村的夜很静谧,海风有点腥咸的味道,满满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小桌上全是干香的海货。 将手里的小鱼干塞到嘴里,满满一脸懵的看向正对面坐着的吴夫人:“夫人好巧。” “是有些巧。”吴夫人抱着个褐色的罐子,里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听到满满这话,抬头看着她,面上还有些疲惫:“满满姑娘不是离开官城了吗?” 满满指着外头打着尾巴一甩一甩的马:“马跑了,我来寻马。” 吴夫人看着那不耐烦被拴着的马,脸上有些难得的笑意:“难怪能迷路遇到阿榕,又被她带过来做客。” 满满勉为其难的笑笑,看向吴夫人身后被叫做阿榕的女管家。 她还是像之前见过一样,犹如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磐石。 只如今面上笑得内敛,看向满满的眼里全是对他们救了吴夫人的感激。 垂眼看自己被拽得发红的手,满满虚虚的别开眼,阿榕管家那一手的气力,常人都挣脱不得。 “满满姑娘想知道这是什么吗?”吴夫人摸着罐子出声,如梦似幻般的游离。 满满连连摆手,勉强的笑容挂在脸上:“夫人家事,我不多扰。” “无妨的。”吴夫人自顾自的说话,压根不在意满满说了什么:“这里头有很多东西。” “我今年不过三十有二,这么小小的一个罐子,就可以装下所有我惦念的和惦念我的。” 满满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劲的往嘴里塞东西,眼神东瞟瞟西瞅瞅,心无旁骛的开小差。 “满满姑娘。” 吴夫人的一声喊,满满一本正经地看过去,就看得她手指曲着,皱着眉敲响有些年头的木桌:“你得专心听我说了些什么。” 满满重重的点点头,目光直直盯着吴夫人,把她盯得满意又不自在。 过了好半晌,吴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是似是而非的东西。” “???”满满目光呆滞地迎向吴夫人的眼睛,见她说得认真,沉默的附和。 抬头看向站着的阿榕管家,满满觉得蜡烛微弱的照明之下,她的笑意微妙得不像话。 眉骨处好像透出痒意,满满伸手抓抓脸,停下又总觉得还不够,于是指甲嵌进皮肉里,留下弯月割人的痕迹。 满满看向自己的手指,有些细,有些直,很匀称,上头,有血。 海风的腥咸被血液的腥红取代,满满回神,腾地一下站起来,小板凳急促地被腿脚绊倒砸在地上。 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万籁俱寂,满满迟钝的感觉到心慌。 不大的屋子里只有板凳和地面发出的吵闹声,吴夫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话,阿榕管家也微妙的笑着。 满满缓缓地伸手扶起小板凳,人又慢慢地坐回去,只是胸腔轰鸣,心跳像大钟震耳欲聋。 一滴血砸在满满的脸上,是她刚刚抓过的位置。 拿着大刀的汉子终于从满满身后转到桌前,刀尖的血也从满满的侧脸转移到眉心,又顺着她高挑的鼻梁骨滑落,坠落人间。 “都来看看。”大汉嗤笑一声,大白牙咧着对外头高声呼喊,让人一同来看满满在迷离和清醒中挣扎:“这竟然有个没中招的。” 屋外挤进来两个大汉,同样五大三粗的眉眼几乎没有多少区别,只是个头矮些。 一只粗糙的手抬起满满的下巴,见她半阖着眼,面上却全是倔强,明显还有自己的意识,也有些稀奇:“迷途可是咱特制的药。下在风里不过三息,便会有无数大汉士兵都抗不过,不过这么个小丫头,竟然也能顶住。” “这两个就合乎逻辑多了。”另一个大汉看向迷离的吴夫人和阿榕管家:“两个时辰,够她们醉生梦死。” “再给她来点。”粗糙的手满不在乎地松开满满,直接摸出个瓷瓶,随后抖了点粉末洒在满满人中。 脑子和四肢彻底迟钝起来,满满眼睛费力睁着,也只能看见三个大汉拿走吴夫人和阿榕管家的身上的财物,随后满载而归的离开。 像是想起桌上还有些吃食,一道人影折返回来,收好食物要走时却在满满面前停下脚步。 阴影打在脸上,满满越发难看见的眼睛被一张小麦色的脸盛满。 大汉的眉头有一颗小痣,脸上却笑着,从满满的眉心到鼻梁,他伸手抹开一路干涸的鲜血:“我会记住你的,小渔女。” 听声音是那个拿刀指着她的大汉。 满满的嘴角无意识的扬起来,像她方才在脸上用指甲留出的弯月浅浅。 我也会记住的你的,王八蛋。 —— “咕咕、咕咕……” 扯呼直挺挺的从地上坐起来,闭着眼睛从屁股下面揪起一只小虫。 糟心的叹了口气,她把虫子弹向五步外,那里已经有一堆虫子尸体。 扯呼又继续倒在圈子里,躺着躺着眼睛却突然睁开,她囫囵个的爬起来看向挽南和扶光离开的方向,后知后觉的大喊:“阿娘,那是我的扯扯!” 叫喊声连秋风都没有惹来,扯呼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个猛冲朝着挽南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 —— 陈三愿隐匿在一处礁石后头,眼见这伙突然骑马出现的大汉用药放倒整个村子,又搜刮走钱财和易存储的食物,最后合力将东西放上村中最大的几艘船。 海风里多了鲜血的味道,是十来个大汉从远处把洗好的马肉搬上船。 秋日的海水冰凉,海风却顺畅,陈三愿藏得严实,还能听到有人无所顾忌地骂骂咧咧。 “都他娘的怪卫国王氏。不过一个落魄家族,也敢承了卫国国君的要求,一路追杀我们至此。”肉砸在勉强算大的船上,一个大汉嘴里骂骂咧咧。 “就应该痛痛快快地迎上去打一场,一路逃亡,倒像猫捉老鼠似的。”另一个大汉也跟着附和,嘴里也是不痛快。 “你胡说什么!真当自己是山匪?”大汉说完,肩膀就被另一个人推攘一把:“我等的身份,纵是死,也当死在边疆和战场,异国他乡像什么话?” 海水拍打着礁石和沙砾,不一会儿又退去,只留下湿润的痕迹。 话却不一样,没有记录,也被人记在心里。 一众大汉沉默起来,和海风一起。 第81章 活着回去 扶光和挽南赶到小渔村,又悄咪咪地隐于暗处。 因为村口那里,那些山匪正举着火把进入小渔村。 天边的云被吹散,好险有些清透的月光洒下,和火把的亮堂堂一起,将小渔村呈现眼前。 吴国富庶,多是些不大却抗风雨的砖石房子。 又因着靠海,村民取了不少壳类嵌到墙里,清冷的月光和灼热的火光一洒,有波光粼粼的漂亮。 村里的树倒是不少,在不遮挡行人的地方,一根根绳子两头拉着,上头或多或少的晾着海货。 只如今,被那些高头大马的山匪弄得七零八落。 月上中天,本该是好瞌睡的时候,如今却被突如其来的人打破这静谧。 扶光想接着往前冲,一把被挽南捂住口鼻逮回来:“风里有东西。” 说完挽南松开手,示意扶光自己捂住,她则摸了条帕子蒙在脸上。 在他们腿都蹲麻了的时候,村口的一棵大树上才跳下两个山匪。 锐利又警惕的眼神最后打量一番村口的方向,见确实无人跟来,两个山匪才背靠背退进村子,并往地上丢下扎人的铁钉。 小渔村的一切又淹没在黑暗中。 挽南和扶光松了口气,发麻的腿刚站起来,就听到来处的小路上传来动静。 两人认命的又蹲下去,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对面的草丛传过来,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没一会儿,声音开始往回撤,来这一趟,明显就是打探虚实。 扶光借着月色往回看了一眼,只看见攒动的人头往这边移。 “阿姐,后头还有一队。”他悄声道。 挽南别开草丛看过去,一队脸上蒙着黑布的人在夜里行进,目标直指小渔村。 心头有些惊讶和不妙,挽南压着扶光趴下:“来了。” 这支队伍约莫三十人。 如果方才那些山匪算得上人高马大,那么这些就跟移动的小山头似的,个头一个赛一个的往天上蹿。 扶光偷眼看着,打头的是三匹黑马,后头缀着同样骑马的一支小队伍,约莫三十人。 马匹和人在村口的位置停下,同样的警惕在今日发生第二遍。 挽南看着这一队人马站在这静得发邪的小渔村,眼里闪过兴趣盎然。 因为这些人虽然蒙着面,但整体的气势看来。 不光没有如临大敌,反而有些磨刀霍霍啊! 中间的黑马上有人挥了挥手,队伍中的两个人进村探查。 “我等没有路引,擅闯吴国已是麻烦。若是在这小渔村惹出人命,怕是不好交代。”左边骑着黑马的男人出声,有些文邹邹的担忧。 见右边的两人都不搭理,他无奈地勒住缰绳,惹得黑马一声响鼻,释放同样的不满。 “来了。”中间的人出声,眼睛看向从渔村探路回来的两人:“谋定而后动。” 扶光瞳孔地震。 这支队伍的话事人,竟然是个女子! 那人蒙着面,个头生得高挑,骑着的黑马更是壮实。 人处于正中间那般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若不是嗓音不同男子的粗犷,谁敢信那是个女子坐镇。 挽南在一旁与有荣焉。 这世间女子的多一分自主,她面上便多一分骄傲。 “启禀将军。”一个探子单膝跪地回话。 “村子里下了迷途,百姓多有些魔怔。主路洒了铁钉,应当是防着咱们。山匪正在村东的海滩上转船准备出海。” “大丰惯来偏颇。”女子轻啧一声,好像有些不满。 “视大疆如疯狗,恨不得斩杀殆尽。待卫国如三牲,生杀任取。怎么到了吴国这里,就是百姓可亲,一人不伤,一人不死?” 这话难听,又是事实。 前后听到的人呼吸忽地加重起来,个个都有些忿忿不平。 “难道这便是银钱的魅力?” 方才文邹邹的男子不吭声,右边黑马上的人倒是双手拥向天空。 “传闻大丰国主爱财,想来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左边的男子憋着气,听这话转头提醒中间在思考的女子:“七娘,不能伤人。” 手指随着马鞭画起圆圈,王七娘沉吟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沓纸递给右边的男子:“卫保,把它贴那棵大树上。” 卫保接过王七娘递过来的纸,打开一看是悬赏令,挑挑眉满意的笑了,骑着马噔噔噔的就往大树底下去贴。 王七娘这才看向左边文邹邹,眉眼却和卫保极为相似的男子:“师出有名,如何?” “卫持无话可说。”男子向王七娘点点头,总算心头踏实许多。 看着已经贴在树干上的悬赏令,卫持下意识按住腰间的横刀,眉目间的疲惫变成舒心。 捉刀人而已,本来就是干这个。 不伤人已是极好,若是出了事,谁理的清对错黑白? 卫保骑着马过来时,王七娘和卫持已经下马,各自带领十人蹿进小渔村。 见此,他面上扬起笑意,冲着后头大声喊:“都给我使出十倍的劲头来!只要解决了那帮杂碎,咱今夜便归家!” 说完他首当其冲的跑进小渔村,和身后的十人小队一起,混进海风中。 挽南和扶光这才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和虫子,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跑向那棵大树。 挽南盯着悬赏令上的数字,觉得有些不真切。 她不可思议地问扶光:“你瞧瞧这悬赏的赏金,是每一张都如此吗?” 扶光疑惑的嗯了一声,把目光从悬赏令上山匪那张大脸转移到下头的悬赏金:“五、五两银子?” 挽南和扶光两脸震撼。 “卫国的捉刀人,挺随和的。”扶光干笑两声,不明白五两有什么好悬赏。 “不是捉刀人。”挽南围着树干转了一圈,发现价格都一样:“是官府。亦或者,是军队。” 扶光了然,扯着嘴角看着这数额巨大的悬赏令。 前头那批是大丰军队流窜进卫国的山匪。 后头这批能穷追不舍跟着杀过来,除了卫国自己的官府和军队。 总不能真是为了五两银,就愿意追杀三千里的捉刀人? 挽南看着悬赏令下头卫国和吴国官府赤红的印章,脑中天人交战。 伸手把悬赏令一张张撕下来叠好塞怀里。 在扶光不解的目光里,挽南忍气吞声:“今日这赏金,我还就非拿不可了。” —— “你说什么!?!” 向武山的大掌拍在缺了腿木桌上,惹得上头的烛台晃晃悠悠,有些危险的要坠落。 “将军,是真的,能用的船只有十只,一只至多载十人。”站着回禀的古群心中一阵阵发冷,顶着向武山吃人的目光重复刚才的话:“按理说刚好,可我们还得存放吃食和饮水。没有这些东西,到了海上活不了。可有了这些东西,我们根本到不了海上。” 烛火打在脸上,照清楚向武山乱糟糟的胡子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看着眼前同样风尘仆仆的老友,希望找到其中的玩笑意味。 古群回以最大最无可奈何的真诚。 向武山挫败地瞧着烛火,心跟着一跳一跳,眼里全是忽明忽暗的难以取舍。 队伍里全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吃不饱回不去大丰,不吃更是活活等死。 当初去卫国,五百个人,个个都是顶着保家卫国和荣归故里的名头北上。 如今归大丰,一百个人已是狼狈至极,怎么能再雪上加霜。 “些许漏洞的船再补补,能用都用上。等到海上,吃食去了些,人便可上好船。” 向武山咬咬牙,还是下了命令:“水一定保证充足,吃食……紧着二十日的来。” 向武山抛下退无可退的军令,紧紧的盯着自己的多年老友,交付信任。 “趁手的兵器不能丢,我们的人,一个也不能落下。”见古群还有些为难,向武山喝道。 “老古,我等是兵,纵是死,也绝不能死在此处!” 古群沉默着退下去,眼皮泛着青黑,脑中犹如一团乱麻。 渔船……兵?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恍惚地想起自己被抽丁离开那一日。 三年又三年,阿娘都埋在坟头烂了,他还在边疆打仗。 战事一直不停,又征兵到伤了腿的阿兄家。 侄子才十四岁,送他来除了死,也只有死。 于是在军营征召一支奇怪队伍的时候,古群把自己卖给了大丰。 因为他能得到的好处很多。 有家中不再抽丁,每月一两军饷,以及……大丰再无战事。 脑海中的乱麻被吵吵嚷嚷的声音取代,古群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沙滩上。 而吵闹声,在渔船附近此起彼伏。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闯到吵闹外围,听见好多人在嚷嚷。 “船不够了,我要回家!”一个年纪最小的兵抱着马脖子不肯撒手,趴在马背上有些哭声。 “村子中这么多渔船,哪里会不够。”一个大汉拽着马背上的人往下拖:“你敢动摇军心,当心军法处置!” 听到这个声音,古群的耳朵动了动,是他心腹二耗在据理力争。 小兵哭丧着脸想跑,泪水滚落在海风里:“我听见了!古将军给向将军禀报时,我就在外头打水,口口声声都是船不够了。” 小兵说得情真意切,惹得周围的人都闹哄哄的讨论起来,积压了好久的情绪变得局促不安。 一样的狼狈不堪与流浪他国,谁都想回家,海浪声拍打在每个人的疲惫上。 “二耗哥,” 小兵的声音有些颤抖。 “放我走,我体力差,海上我活不了的,还平白费了坐船的位置。” “让我骑马走,活着大丰再见,死了就劳烦你帮我捎信给老爹,就说我为大丰死在边疆。” 二耗拽着小兵的手一顿,精神有些恍惚。 他跟着古群清点可用船只,最是清楚实际数量和可载人数。 小兵的话破开海风砸在他心里,理智叫嚣着应该拦下,但私心从不允许。 呼吸里全是腥咸的味道,古群有些陌生。 大丰多山,没有这样不同寻常的气息。 “让他走,”摇掉脑中的兵荒马乱,古群拨开乌泱泱的汉子走到小兵面前,心中下了决定。 “你既然听到了,那便知道将军的打算,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小兵有些愧不敢当,避开古群的视线解释道:“将军说破损的船补补还可用,等吃食消掉些,便能在船坏掉前让大家上好船。” “那你还要走?”二耗瞪着眼看这个小兵。 “二耗哥,我想过的。”小兵抹了脸上的泪水,被搓花的脸有些滑稽。 “我不擅水,武力也差,少个人占着,大家便多些机会回到大丰。” “亦或者,我就是贪生怕死,不想和大家同甘共苦。” 小兵勒住缰绳,没有松手的意思。 “于我而言,骑马总比坐船要胜算大些。” 古群环顾四周:“还有多少人愿意骑马离开?” 叽叽喳喳的人群沉默好一会儿,突兀地站出九个人。 古群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情绪,只吩咐二耗去拿吃食和水。 一个个拍拍肩膀,古群看着他们叮嘱:“都知道规矩吗?” 十人齐齐点头,各自交了腰间的兵器,憔悴的脸上强打起精神。 在大丰,他们是兵。 在卫国,他们是匪。 但在大丰和大疆以外的边境交界线,他们,只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古群嗫嚅着嘴,半晌,他转头看向无边无际黑色大海:“活着回去。” —— “啾啾啾!” 扯呼拔了根草在手里,兴冲冲戳到马嘴旁边。 在马张嘴快咬住的一瞬间又收回来,整个人兴奋得要死。 看着眼前的毛发蹭亮的三匹大黑马,扯呼的口水都要流下来。 这比她的扯扯要炫彩许多倍。 三匹黑马见怪不怪的打了个响鼻,齐齐转身用马屁股对着扯呼。 扯呼的眼睛更兴奋了,她盯着树桩上拴得紧紧的缰绳,有些遗憾。 这么有个性的马,怎么就无家可归呢? “驾、驾驾……” 村口传来骑马的声音,扯呼赶紧躲在树桩背后,小小的一个偷瞧十来个人骑马跑出小渔村。 等马蹄声不见,扯呼抓抓头发,和黑马四目相对。 山匪跑了,山匪又没跑。 扯呼啊哈一声,看着黑马又突然来了精神。 无论如何,报官总是没错的。 于是一匹黑马在黑夜驰骋,从另一条路往官城跑去。 第82章 卫狗和丰犬 两拨人各自占领小渔村,在月色从房檐打到屋子里的时候,挽南和扶光找到一片墙角的阴影缩着。 随意一瞥好像看见了满满,扶光抹了把因为东躲西躲冒出来的冷汗:“阿姐,满满!” “???”挽南顺着扶光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黑漆漆的屋内,月色眷顾了一片清浅的裙角。 “满满怎么会在这里?”挽南无声的问扶光。 扶光一摊手,眼神比挽南更无知。 两人轻手轻脚的翻墙跳进去,摸黑看清楚满满如今的模样。 人呆愣愣的坐在小板凳上,脸上有血,闭着眼睛让人觉得又轻又薄,像坠在自甘堕落的风里。 扶光急急的推搡了满满一下,见人还是没反应,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挽南。 挽南皱着眉,从满满的人中上擦下一些粉末,随即又将一根炫彩的牛毛放到她手里。 牛毛消失的一瞬间,满满忽地睁开眼,口中不住地喘气,像溺在水里的人重获新生。 挽南这才起身打量起这间小屋,待发现满满对面是诡异又微妙的吴夫人和阿榕管家的时候,脑中突然卡壳。 挽南转头冲满满挥挥手,脸上三分不解七分懵逼:“敢问您三位……是怎么碰头到一起的?” 满满的眼睛跟着挽南的手左右转转,面上有迷惘后的波澜不惊:“这是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挽南和扶光两脸震惊。 满满明显是还没清醒过来,挽南和扶光摸摸身上,实在是没药了。 在屋内转了两圈,挽南最终提了个大茶壶给扶光,让他给满满多灌些水。 在没有任何药物的情况下,喝水,姑且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满满是被活活呛醒的。 喉咙像是开了泉眼一样,全是水上上下下。 “咳……咳咳咳!”满满眼里多了清明,一边呛一边挣扎着拒绝扶光往嘴里灌水。 “你想弄死我!”满满惊恐的推开杯子,看向扶光的眼神像看疯狗。 扶光诶的一声,惊奇道:“满满你醒了!?!” 满满换了个方向大吐特吐,直到胃里不再反水,才接过扶光的帕子擦擦鼻子和嘴角呛得狼狈的水。 扶光讪讪的笑笑,想找挽南搭话缓解这尴尬,眼睛转了一圈,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躲得远远的,人缩在阴影里不肯出来。 扶光:“……” “我和阿兄……是来找马的。”满满还有点虚,想到陈三愿,她才蓦地清醒:“阿兄呢?” 屋子里六眼相对,又各自别开眼。 “阿愿不会出事。”半晌,挽南听着外头一直偷偷摸摸打不起来的动静,意有所指:“但他们再不出事,迷途的药效就该到头了。” 满满和扶光懂这意思。 要是再不速战速决,小渔村的百姓醒了便会恐慌,届时人命往哪头撞都是死。 哪怕这不是那两拨人想要的结果,可两个国家开战,谁会管第三股无辜者的死活? —— 陈三愿浑身湿透,一半泡在海水里,一半倒在礁石上,整个人无奈地抬头看天上要亮不亮的月色。 一阵海风吹过来,陈三愿打了个哆嗦,想爬上去,又被上头热火朝天的人群逼退。 只是找马而已,为什么能被卷到这种事情里? 两个国家的军队,磨磨唧唧半天,不打等对方自己跳海吗? 沙滩上的人东西装备的差不多,向武山和古群看着这盛况,海风吹不淡一路的沧桑。 两人一抬眼是同样的青黑,从卫国像落水狗一样被追了三个月,五百人变成一百人,二人都只剩气势像骨架一样死死撑着。 “让他们赶紧上船。” 向武山迎着海风,好奇特的味道,年少时听过网行商谈它的湛蓝,却没有想到,人生就是一场大海。 古群轻轻的嗯了一声:“已经安排妥帖了,二耗是个不错的舵手。” 两人没有对视,面不改色里有风吹不走的颓唐。 路选了,总得有人走。 —— 按兵不动的王七娘和卫持隐于暗处,比卫保那支小队镇静许多。 想动不敢动,卫保憋屈地藏在暗处。 “你说什么?”听到来人传递出来的意思,卫保的横刀重重戳到泥里。 来人佝着头单膝跪地,听到他的反问有些惶恐不安:“将军说……一刻后即动手。” 卫保生得高大,像缸似的埋在阴影里,声里都是不解:“方才不是定好等他们出海再追出。在海里解决掉,便不用过多清理吗?” 来报信的人垂着头,风吹得他脸上的黑布颤颤巍巍,仿佛和主人一样,被卫保这气势吓得不轻。 “行,我知道了。”卫保随意地摆摆手,转头看着海边热火朝天的大部队,眼里全是蓄势待发。 —— 一刻钟后,卫保脸上笑着,伸手拴紧了面上的黑布,口中一声哨响穿破天际,十人小队也如利剑一般冲向沙滩上的山匪。 口哨声突兀碾破静谧,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跳。 “他脑子被海风腌入味了吗?”同样眉眼的卫持腾地站起身,眼见卫保已经带着人杀上去,文邹邹的嘴里出现脏话:“谁让他像个蠢犊子一样带人冲上去的!” 身后的十人小队不敢回话,他们也摸不清这状况。 眼见卫保十人对九十人被打得连连败退,卫持咬咬牙,三道短促的口哨声给予另一头的王七娘回应,带着人就赶了上去。 —— 卫保带着人冲上海滩,十一人左右夹击,瞬间便打乱了他们辛辛苦苦往船上抬食物的节奏。 一脚踢翻竹筐里的马肉,扛在肩上的大刀配上黑布都蒙不住卫保脸上的嚣张。 远远看着向武山和古群站在海边,卫保弯腰拍拍脚下大汉的脸,羞辱意味绵长。 这些名为山匪实为狗贼的家伙啊。 卫保笑了。 实在是该死。 一刀抹了脚下人的脖子,血涌在沙滩上,不一样的腥味在缠绵。 卫保缓缓起身,看着眼前汇聚起来的山匪,眼里狂傲至极。 至少在身后的部下扯扯他的衣角之前,他轻蔑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卫保侧了半个眼神转过去,部下才蒙着嘴靠近他的耳朵:“将军,王将军和持将军还没过来。” 卫保神色一凛,不动声色的用眼角四下打量,待发现除了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山匪外,其余人一个都没冲出来。 就在这时,山匪窝里发出一声怒吼:“就是这些卫狗让兄弟们死在异国他乡,杀了他们!” 对峙的双方被这话喊得愈发剑拔弩张,卫保愣怔间,自己的十人小队中也有人跟着振臂高呼:“宰了这些丰犬,回家过年!” 战争一触即发。 侧身避开闪过来的一把长剑,卫保艹了一声,甩着脑子和大刀就冲上去干架。 第83章 溺毙 “嘶!” 二耗伸手按了按嘴角的淤青,是被卫保揍过的地方在发热。 脸上被这一拳头勾起恶劣的笑意,二耗一脚踹向腹背受敌的卫保,寒刀一般迎上他仇视的目光。 十人就敢冲上来。 当真是,不知所谓。 膝盖骨软倒在沙地里,是完全不同的触感。 卫保一个仰身避开二耗冲着脖颈来的长剑,接着掉下来的落差把横刀挥向他的膝盖。 敢要他的跪拜,就得用血来祭奠。 二耗费劲地挪动双腿,疼痛撕扯着不让他动弹。 可卫保不会放弃这个能让他一击毙命的机会,二耗冷了脸,反退为进。 腰腹吃了把长剑的同时,双手发力举起卫保,在膝盖举步维艰的撕咬中,两人齐刷刷砸在沙滩上。 血液在诱人地发散,卫保被反手擒住,但看着二耗的惨白与冷汗连连,他禁不住笑了。 血不是他的,这个狗贼,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将军有令,”二耗的声音沙哑却冷冽:“卫狗,即刻杀尽。” 沙子有点温热,贴在卫保脸上这样狼狈的举动,都只选择细细的覆上一层,没有多一分折辱。 “那就试试。”卫保丝毫不挣扎,就着二耗反手擒住他的行为倒在沙滩里,眼里锋芒毕露。 腰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二耗掰着卫保的脸,让他看大丰的正义之刀如何割开卫狗的脖颈。 殊不知卫保等的就是此刻,欣长矫健的双腿一抬,两脚扭住二耗的脑袋将人别开,反客为主把人压制到沙滩上。 看着人明显比他短的双腿,卫保不屑的笑笑,在一众山匪的包围圈里捡起横刀,直愣愣的插进柔软的沙滩里,一指之隔,是二耗脖子上的大动脉。 瞧着人不敢动,而身下的二耗好像因为失血过多意识已经溃散,卫保眼珠动了动,错开层层叠叠的人影,看见卫持正带人冲过来。 口中又是一声嘹亮的哨响,卫保的十人小队骚动起来,顺势反扑,有了卫持队伍的加入,场面一下子又混乱起来。 —— 四处都打得有些凶狠,挽南蒙着脸,缩着缩着就到了礁石背后。 礁石不远处是一群正在搬运东西的山匪,和三艘已经乘船出海的船只。 上头坐满了人和物,吃水不浅,摇摇晃晃地驶向海洋。 很明显,二耗带走阻拦的只有三十人,剩下的六十人中,一半还在搬运,一半已出海。 挽南冷眼瞧着,在夜幕里,所有怪兽都倾巢而出。 “阿南。”一只手摸上挽南精瘦的腰身,寒意贴上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挽南绷紧的弦一松,退开这个冰冷的怀抱看向远处:“谁知道你在这里?” 陈三愿甩甩身上的水,到底不敢再靠上去,只指着不远处的另一堆礁石:“那儿有好东西。” 挽南依言看过去,觉得这个世界诡异得可怕。 在秋日里愿意泡海水的居然不止陈三愿一个人。 许久,挽南才开口:“真是一言难尽。” 陈三愿愣了一下,脸上相当惊愕:“你又嫌弃我!?!” 很恰到好处的,挽南看着王七娘带着五个人向那伙山匪行动的眼睛涌上无奈。 “这是新的!”她轻啧一声,转头拉起陈三愿被泡得像烂海带一样的衣服,就差怼到他眼前:“昨日才买,今日就泡成这样,你也好意思说!” 陈三愿脸色一黑,嘴里嘟嘟嚷嚷:“那海里不也有人泡着。” 挽南错开陈三愿看向黑压压的海水,面无表情:“你有我,他们有么?” “那倒也是。”陈三愿耳朵蓦地有些发热,嘴角扬起一抹死活压不住的弧度。 挽南:“……” —— 向武山和古群站在海边,海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和杂乱的胡须发梢一起,唱一首浓厚的思乡。 思乡曲起起落落,海浪花你奏我鸣,进攻着乒乒乓乓砍杀声中的两国人马。 向武山看着二耗正带着人和卫保卫持周旋,三十对上二十。 个个有血有肉,都是大好的男儿郎,如今却挣扎在异国他乡。 古群敛下眉眼不再看,都说卫国狂妄,他们又何尝不嚣张。 从接到命令那一刻起,就认为卫国已如多年前那般糜烂。 因而五百人北上建功立业,却发现死命拔高的尖子都不过卫国一般水平的时候,四百儿郎轻而易举地被绞杀。 “船!船怎么漏水了?” 海面上的一艘船发出惊呼,不通水性的汉子有些惊慌失措。 向武山和古群猛地回头看向海面,只见一艘船剧烈的晃动起来,不通水性的汉子手脚凌乱,摇摇晃晃地有如呱呱落地时一般无枝可栖。 “是横刀!”另一个汉子惊叫一声,看着船底涌进来的海水和眼熟的横刀,扬声提醒:“有敌袭!” 于是一众人迅速镇静起来,刀剑纷纷出鞘,目含警惕之意。 毕竟保家卫国多年,越是凌乱的环境里,多少呼喝敲打,都抵不过一声敌袭。 深夜的海像宽厚的怀抱,如果不是泊泊海流掐着船脖子想将它淹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场灾祸,更是一场包围圈的溺毙。 向武山和古群远远看着,担忧盖不住苍凉,手中的大刀也已锋芒毕露。 “来了。”古群轻叹一声,像是苦待良久。 二人一同转身,年长者与年少者相互对上,不同的地域文化给了他们一眼就可辨别的两种眉眼。 但不同的地域文化,也同样赋予了他们家国水火不容的边境线。 “王将军,我的头可以给卫国。”向武山看着眼前蒙着面的人,一眼认出是追杀了他们一路的王七娘:“但这些男儿郎,得坦途归家。” “还有我的。”古群迈出一步,和多年的老友并肩而立:“将军可一并拿去。” 王七娘看着卫保和卫持的战况,三十人对上二十人,有胜算。 但那是从前的卫国。 如今的卫国,不会输。 “我六人的头给你们。”她转头看向大义凛然的向武山和古群,横刀示意身后的五人:“二位将军能否让卫国百姓归家?也就是去岁洄城,五千被你们屠杀殆尽的布衣百姓……” 第84章 博弈 三十二人层层叠叠环住六人的包围圈里,双方的交谈明显不了了之。 “大丰还是如此无耻。”王七娘抗下向武山的大刀,眉眼间全是不服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将军将刀剑挥向卫国的时候,就当为自己选好死在异国他乡的坟茔。” “纠葛从不在你我。”向武山的皱着眉看向王七娘,两把大刀的碰撞让他的虎口发麻:“在大人物的博弈里,天下都是棋盘。若你受命前往大丰干一样的勾当,难道便会下不去手吗?” 王七娘猛地发力,二人齐齐退开几步,各自踩在软软的沙滩里。 “我也会下手。”王七娘活动了一下手腕,蓄势待发地攻往向武山:“但我不会奢望,自己还能活着回到故国。” 王七娘的声里全是狠厉,大势所趋里,谁都是苟活。 既有了使命,她就不会任由自己多存两分天真。 老练如向武山,也瞬间被王七娘破了心防,脑中比海浪还要惊涛拍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非要回去不可。 海浪拍过他四十年的人生,一幕幕辗转,他在问自己。 也许是等着大丰成为四国第一? 也许是想拖着老胳膊老腿再去边疆? 也许是…… 向武山想起他在死人堆里捡起的孩子,好多的血,染红天与地与人。 他不知道。 海上的三艘船被人见缝插针地刺了个对穿,不少大丰士兵跳入海中。 不熟水性的忙着抢救被淹没的物资,熟悉水性的则同样隐于海水中,试图抓住伺机而动的卫狗。 王七娘看着陡然间有些愣神的向武山,身体比思绪快一步出手,大刀逼近他的胸口,刀尖直指致命处。 寒光显而易见地在暗夜里交锋起来,向武山的身体反应并不是花架子,大刀又一次交汇,倒映着二人眼中的杀意。 见势头不对,王七娘黑布下的脸咧嘴笑了笑,一个滑铲躲开向武山的攻击。 旋身随意刺穿了某条丰犬的胸腔,她抹了脸上碍人的血渍,当着向武山的面,扭断另一条丰犬的脖颈。 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对着向武山,眼里是惊愕和对归家的渴望。 向武山紧紧手中的刀,刀柄敲上一条卫狗的太阳穴,在人摇摇欲坠的身影里迎上王七娘的眼睛,砍下一颗鲜活的头颅。 杀戮游戏,两国之间,第三国度,不死不休。 —— “驾、驾驾驾……” 女娃娃兴奋的骑马声在黑夜里响起,像幽灵一般传过一棵又一棵大树。 马蹄声所过之处,地面的尘灰和石子蹦蹦跳跳出癫狂的弧度,引出一批二十人的队伍。 打头的几人骑在马上,马鞭的残影挥过身上的衙役服饰,最终落到奋力前行的马匹身上。 重峦叠嶂的马蹄声在黑夜里响起,今夜,这条路上的客人格外多些。 越大人落在后头些,人骑在马上,眼睛却死死盯着扯呼的方向,生怕她跑个没影。 身后还缀着些家丁和村中临时征召来的庄稼汉子,越大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奔袭让后头的人有些力不从心。 “许捕头,你带着人加快些速度,赶紧拦下那些贼人。”锁定远处黑马腾飞的身影,越大人咬咬牙大喊一声:“一刻钟内,我必然带人追上来。”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许捕头骑着马越跑越急的身影。 在他们跑过的树林里,与之截然相反的方向,一队人死死按住马嘴不让出声。 直至越大人带着的家丁和庄稼汉子渐行渐远,他们才松开手,额头冒起的冷汗阐述心慌和不安。 沉默在暗林弥漫,十个人看着月光稀碎地眷顾脚下落叶,虫鸣和鸟叫在纠缠,没人愿意跨出那一步。 过了好半晌,有人动了,翻身上马。 秋风里带来桂花的飘香,一队人哑着嗓子回头看了一眼,随后马蹄声往吴国边境赶去。 别国的桂花泛苦,他们,要闻家乡的桂花。 —— “诶诶诶!”拽住陈三愿想往前冲的劲头,挽南看着陈三愿:“你参与聚众闹事做什么?” “聚众闹事?”陈三愿收回迈出去的长腿,看着双方的兵器在月色下挥出残影,血液飞溅凌乱,不真切地发问挽南:“阿南确定?” 在陈三愿疑惑的视线下,挽南回以他真诚的双眼。 “那也得去。”陈三愿泡水的衣服被海风吹出啪啪啪的水响:“你们方才瞎起哄,不就是要搅和这一汪浑水?” 陈三愿握住挽南的手,看向远处打得难舍难分的三个战场。 双方人马激烈交战,丝毫没有发现队伍中有两个不起眼的人在使绊子。 你一脚我一拳,看着无伤大雅,实则两败俱伤。 “现在去太早了些。”在陈三愿远眺不解的目光里,挽南淡定地从怀中摸出一沓悬赏令,面不改色递到他眼前:“肉再小也是肉味,这赏银,我今日拿定了。” 陈三愿腾手打开悬赏令,待看清上头的数额时,面上扬起恰到好处的错愕。 借着月色仔细瞧了一眼,他脸一黑,和天边的乌云相差无几。 “咱真差那点银钱吗?”陈三愿虚心请教:“狡兔三窟,小光那里,应当还有……” “没了。”挽南摇摇头,打破陈三愿所有奢望:“他的鞋底我都掏过,所有银票都泡成了做草纸也不合格的废渣。” “此去路途遥远,你我身上的五两碎银可不够。”挽南拍拍陈三愿的肩膀,把人的头扭向远处的战况:“最后时刻,拿下所有人。” “大丰有九十二人,四百六十两。卫国三十三人,送到官城府衙,举报敌国细作有功,奖赏应当也不少。”陈三愿开始分析利弊,越挖掘越发现有利可图。 两人对视一眼,看向远处两拨人马的视线炽热起来,心情很好。 “轰!” 一声巨响从海面传来,随后是一场大雨滂沱的绝唱。 挽南和陈三愿同时转头看向巨响的来处,在月光之下,甚至还能看见海面水涛犹有余威的波动。 破木板在四处打着旋,轻忽的物资胡乱飘荡着,爆炸声波及之下,丢了手脚的人在嚎叫。 伤口、鲜血、泡上腥咸的海水…… 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弄得一懵的二人忽地回过神来。 这是凌迟! “他们怎么……”胸腔如鼓胡乱捶动,陈三愿按着挽南的手无意识地发力:“会有火药?” 当今四国之中,唯有大疆有火药。 其国人世世代代死守此方秘术,从不与人外传。 加上此物难以配置与保留,产量出奇的低,大疆自己与大丰抗衡尚且不够,根本不可能卖给卫国,并且用在这种鸡肋的绞杀上。 挽南的震撼不亚于陈三愿,脑中嗡鸣起起卫保口中原本的计划。 毕竟在有炸药的情况下,不论是杀人还是处理尸体。 要想尽可能地以少胜多,等大丰的人出海后再动手,都真的是很方便。 “先把活人捞上来。”惨叫声此起彼伏,鼻间远远地被海风送来硝烟的味道,挽南立刻清醒起来:“腥味太浓,就怕引来大家伙!” 海里的东西从来不是吃素的,挽南踏着海水就往爆炸中心跑,步子是说不出的急切。 她只是想挣点赏银,没想毫无神性的看着人全都血淋淋的呼啦在眼前。 第85章 火药 “咳、咳咳……” 海水呛得发懵的汉子被粗暴地扔上沙滩,下半身还泡在水里晕染腥味,只剩快要窒息的大脑还在挣扎求生。 “王八蛋!”眼睛清明后的邓温喘着粗气,侧头看见一个蒙着黑布的人影倒在近处,他想也不想的抓了把沙子扑过去:“看你邓爷爷我弄不死你!” 一捧又一捧的沙子埋住卫狗的头颅,直至闷住口鼻处的鲜血。 过了半晌,被掐住脖子的人再也发不出动静,邓温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天上居然没有星星,他力竭地倒在一边,身旁是一具尸体。 “啪!” 耳边传来一声水响,邓温转头看过去,海浪还在黑夜里进进退退地拍打,半干半湿的沙滩上,居然又是一个被爆炸波及的卫国人。 “哈哈……”劫后余生让邓温忍不住笑了,就是听着没什么快乐的情绪:“你们这些孬种,死这么快做什么,功劳全给了我……” 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地袭向近处无力的身影。 只这次不再是埋成沙堆这么简单,邓温铁钳似的手扼住卫狗的脖子,只恨让他早登极乐。 挽南从海里露出一个头来,游到岸边抛下一具断胳膊的身体,鲜血还在淋漓,有的顺着海水染在她脸上,留下又腥又淡的痕迹。 见有人开始给呛水的人施救,挽南心里还算欣慰,像水鬼似的爬上沙滩。 待男人听到声响扭头看向她,发黄泛起血丝的眼球全是杀意时,挽南一个激灵跳起来,一脚踢翻正在作恶的邓温。 “你不准救他!”邓温倒在沙滩上目眦欲裂:“他是卫狗!” “你也是卫狗!”看挽南一个劲地按压卫狗的胸腔让人吐出积水,邓温迟钝的脑袋终于接收到挽南是在救人的信号,怒吼一声就冲了过去。 见海水从地上人的口中咳出来,挽南这才松了口气。 踩着绵软的沙滩直起身,挽南拿起从海里捡来的横刀,一个气极踢翻邓温。 在猝不及防之中,冰冷的剑尖直接塞进他嘴里。 “再发疯啊!”挽南像水鬼一样注视邓温:“想死我送你去幽都。” 发现嘴里是什么好东西后,邓被海水泡过的脑子猛地清醒,海风配合着水鬼的声线拂过,为他唤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在海里捞得累死累活……”挽南把湿答答的头发往后甩:“上来你又给我送走?” 邓温一直在震惊之中,看着这把干练的横刀和挽南漠然的眼神,他终于发现挽南并不是大丰和卫国的人,哆哆嗦嗦的惊起冷汗,不复方才的走火入魔。 “不杀了?”挽南抽出横刀,拍在他脸颊上:“在下的脖子喷血可好看了,怎么不接着宰?” 听到海里的陈三愿传来响动,挽南轻嗤一声,一个刀柄打晕了邓,拖着他往卫国人堆里放,在沙滩上拉出长长的痕迹。 发现还有一个脑袋被安了坟堆的卫国人,挽南认命地扔了横刀,扯着腿将人拉出来。 还好呛了水本来也快没气,挽南按着他的脑袋抖掉沙子,起起伏伏按了好一会儿,人才咳出混着血和沙子的海水,勉强有点呼吸。 “没了。”陈三愿拖着一个大丰人上来,人越发狼狈:“火药波及范围不小,卫国人识水性,放了火药便躲远,五个剩四个,已然不错了。” “大丰远水,不恐惧已然难得,又在火药中心,断臂残肢的泡在水里,半活也等于死。”挽南心中数数救上来的大丰人,发现只有八个:“只几个老兵奋力推了没被波及的往岸边靠,再加上运气好的,活着的也就八个。” 挽南坐起身,海面已经趋于平静,好的坏的沉重的,全都湮灭。 侧头看根本无暇顾及海面的两拨人马,她眯眼寻王七娘。 “难怪……”顺着挽南的视线看向王七娘,陈三愿扭着衣服上的海水:“难怪不过三十人,也敢追杀一百人。” —— 打斗中的王七娘心头一跳,灵魂深处好似被锁定,那种烙印感,她只在大秦的奴隶上见过。 趁着空隙往视线来的方向看过去,王七娘扫视黑沉沉海面,除却飘荡着的物什和被浪花打到沙滩上的几道人影,再无一物。 “噗呲!” 不过这也足够了,王七娘不再分心,反手将大刀刺进一道偷袭的肉体。 完全不同寻常的声音在耳边喧嚣,大丰的尸体,永远也别想回家。 他们六个人还撑着三个,大丰的三十二人却已经倒下一半。 王七娘三人背靠着背,口中发麻的虎口回应喘着的粗气,身上全是口子和开始发黑的血渍。 “死在这儿。”向武山和古群一步步向他们逼过来,身上也没漂亮多少。 “也可以。”王七娘笑了,一把扯开碍事的黑布,干净的半张脸很真诚:“诸位一起死?” 向武山铁青着脸挥挥手,打头又是一阵拼杀。 他是大丰算得上年少有为的将军,二十人对六人已然算败绩。 但如今,他就是不要这脸,也得杀了王七娘。 一道嘹亮的口哨声传来,王七娘紧皱的眉头松了松,率先提着刀赶到向武山面前。 在两把大刀快要相碰的一瞬间,王七娘的手腕翻飞,肩胛硬生生抗住向武山这一刀的同时,自己的大刀却已经借着巧劲砍进古群的后背。 “老古!”向武山大叫一声,被这手打得猝不及防。 趁着向武山措手不及的空隙,王七娘的身体退出大刀的啃咬,旋身攥住向武山的手臂。 “啊!!!”肘关节相互摩擦发出脆响,逼得向武山惨叫一声。 “砰!”王七娘又一拳头捣在他的腹部。 向武山愤怒的脸扭曲起来,腰背已经战栗着缓解疼痛,人却还死撑着不肯倒下。 口中的惨叫早就被他压抑,胳膊脱臼的痛楚却没有减少半分。 夺过向武山负隅顽抗的大刀,王七娘旋身将人踢倒在地,右脚自然而然地踩在他脱臼的左手肘关节上。 “放了将军!”包围着王七娘的几个大丰士兵见到这一幕,怒喝开口。 王七娘充耳不闻,反手还用向武山的刀割断他的脚筋。 感受到脚下人还在执着地反抗,在兵戈晃眼的虎视眈眈里,她缓缓蹲下。 脱臼处的重量陡然加重,疼得向武山的冷汗汇聚成水滴。 水滴乱跑,抚过他干涸起皮的嘴唇和黑红屈辱的面庞。 “将军看看这是什么。”王七娘好像看不见脚下人的狼狈,言辞恳切地拿出个东西在向武山面前晃晃。 向武山贴着沙滩的脸有些温热,他看着王七娘手中的东西,鼻翼隐约传来熟悉的硝烟味,面色难看。 “将军不认识?不应该啊!”王七娘自顾自地起身,满不在乎对向武山的折磨:“听闻大丰被这火药炸了好几座城呢?” “大疆竟敢卖火药给卫国。”向武山看向带着人还在拼杀的古群,血像附身的妖魔,让他越发勉力:“你当他们就是好东西吗?” “大家都不是好东西。”王七娘中肯地点评一句,拿着火药的手随意点了个汉子:“叫你们古将军歇歇,要不然向将军就得玩一把精卫填海了。” 汉子不动,直到王七娘两脚并用踏上向武山脱臼的手肘,埋在沙子里的人闷哼出声,才肯离开。 第86章 政绩 “越发高看你们了,二十个打三十个都要这么久。”看着卫保和卫持带着人狼狈地赶过来,王七娘轻啧一声:“不如等我们死干净再来?” 卫持沉着脸,书卷气被兵戈割了个干净利落,人被数落了也不吭声,暗戳戳憋着气。 “十七个活捉二十个,算不错了。”卫保不要脸的打哈哈,忽略丰犬混着浪花的叫骂声,带着人先把向武山和古群捆了。 “如何?”王七娘转头看卫持,像在询问军师的意见。 “送他们回海里。”卫持把横刀收回刀鞘,危险的视线看着卫保,他正带着人把海面上的几个漏网之鱼绑住:“不是想回家吗?尸体和肉体,总有一个能满足他们。” 王七娘满意地笑了,卫持这想法和她阴险得简直如出一辙。 屠刀接二连三的扬起,被堵住嘴的丰犬奋力挣扎。 王七娘冷眼看着,卫保和卫持站在她身旁,回家还是死,没有人愿意给他们选择机会。 “扑通、扑通……” 向武山和古群的头先掉进海里,又被浪花推回来,罕见的瞑目。 藏在礁石暗处的邓温闭上眼,心头竖起一座座坟茔。 挽南和陈三愿瞧他这状况,也不好说什么,只看着瘫坐在礁石上的满满和扶光。 “什么时候出手?”陈三愿轻声问挽南:“人都快被砍光了。” “现在不行。”挽南在黑暗里摊开手掌,上头闪过一道细小的流光:“今夜是既定的命数,我的存在只是护住小渔村的百姓,而不是干涉两国间的存亡。” “那他?”陈三愿看向苦不堪言的邓温,思绪不明不白。 “许是气运好。”挽南收掌成拳,双手抱胸点评失神的邓温:“他过往的杀孽全是该死之人,满身阴德,今夜足以苟活。” “不对劲!”满满忽地弹起身,耳朵靠在礁石上:“有人马正在赶来。” “今夜这般热闹?”扶光一个头两个大。 “许是官府。”挽南一个手刀敲晕邓温:“二里外就有个烽火台,扯呼那性子,会老实呆着才见鬼了。” “今日出官城时,越大人正带捕快征秋税。”陈三愿看向远处滚滚而落的人头,意有所指:“这画面还是别让他见着了。” “动手!”话音刚落,挽南面无表情地从后腰抽出一把横刀,蒙着黑布就冲了过去。 剩下的三人一愣,随即有样学样。 听闻卫国也不太平,既然不太平,多一队人马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岂不是很合理? 毕竟水不浑浊,哪里对得起他们搅和一晚上,只为那几百两抠搜的赏银。 “大丰的人你们都敢杀尽,王七娘……你是要将卫国再次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挽南特意压低了声音,水鬼似的身形靠近王七娘的后背,横刀划开一道细口就被打开。 王七娘头也不回地向前两步避开锋芒,卫保的横刀已经迎向贼人。 “老鼠出来了。”卫持飘忽到王七娘身旁:“也送她出海?” “这不是老鼠。”王七娘摇摇头,看向气势汹汹地冲杀出来,却只肯把人打晕的满满三人:“你见过没有敌意的老鼠?” “可他们方才……确实是在胡乱搅和。”卫持有些迟疑:“虽说伤亡和预计差不多,可若不是卫司徒那一队人马,谁还干这么不要脸的事?” “对啊!”王七娘看挽南对卫保逗小孩一般的打法,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兵戈和海水的交响让二人的神经一会儿紧绷又一会儿松弛,脑海中把能盘算的都盘了个遍。 “放下刀剑!” 许捕头正义凛然的喊叫声响起,王七娘和卫持脸一臭,瞬间知道挽南到底想要什么。 “你竟然报官?”忽视缓缓刺进皮肉的刀尖,卫保有种被背刺的感觉:“卫司徒到底怎么调教的,居然敢在吴国报官抓我们?” “小崽子,”见他还理不清状况,挽南恬不知耻的笑了,催命似的声音响起:“捉不捉刀的,都得守则守法,遵章守纪。” 一个刀花送卫保享受沙滩月光,挽南转头看向云淡风轻的王七娘和卫持,丢了根花花绿绿的绳子把两人捆住,明显很满意他们的识时务。 于是一刻钟后,越大人急急忙忙带着人赶来时,除了发腥的的血沙和惨烈的人头,就是挽南笑眯眯的双眼。 不少人被刺激得想吐,越大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被迫加入。 “大人可好些了?”扶光递了个竹筒给越大人,笑得那叫一个关怀和谄媚。 “多谢扶光小公子。”越大人接过水漱口,刚喝下就猛地吸了一口腥风,弯着腰又大吐特吐起来。 “多瞧几眼便能适应。”见挽南瞪着他,扶光赶忙拽着越大人往海边去:“大人快来!” 事实如扶光所说,但看着几双死不瞑目的大眼,越大人总觉得自己不是适应,而是麻木。 “大人。”扶光递给越大人一沓悬赏令:“上头有吴国官印,官城府衙能兑?” 越大人惨白着脸接过那厚厚的一沓,脑中不自觉开始清算府衙的库存银两。 看着扶光迫切的双眼和血糊糊的脸,终究扯不出不能兑的话。 “明日行吗?”扶光得寸进尺。 越大人的脸又白了一点,太阳穴突突地发疼。 —— 第二日,挽南和扶光理所应当的出现在官城府衙,怀里揣着不知道点了多少遍的银票。 他们走后,越大人飘进主簿的房内,眼圈青黑:“多少银两?” “?”反应过来越大人问的是什么,主簿猛地松了口气,脸上还算满意:“四百六十两的赏银,一百两的举报。共计五百六十两。” 越大人的脸上忽地放晴,他拿过主簿桌上的悬赏令仔细一看,见人人都是五两,才脚步轻快地离开。 虽然想不明白卫国为什么会联合吴国发五两的悬赏令,但那不重要,敌国细作报上去,都是政绩! 第87章 命途多舛? 卫保靠在牢房的土墙上,盯着对面牢房白发苍苍的老头,牙关咬的很紧,也不知道是在恨谁。 “卫持!”卫保不满地看向旁边揪着茅草在手指绕圈圈的卫持:“你想想办法!” 卫持不理他。 于是卫保转而看向躺在地上的王七娘,盯得她越发不自在。 轻啧一声,王七娘抽了根茅草砸向卫持:“你倒是管管他!” “稍安勿躁。”手里递出一个编好的蚱蜢去哄卫保,卫持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明显要沉稳很多:“会有人来捞我们。” “就不能打出去吗?你看对面那人,头发都关白了。”卫保不满意地嘟囔,看着手里的蚱蜢又开始开心:“谁会来捞我们?” “首先,这里是吴国的府衙,不能伤人;其次,我等不是丰犬,不能打杀出去。”卫持扔了个编好的蚱蜢给王七娘:“最后,卫司徒会让人来捞我们。” “什么?”卫保腾地一下跳起来,夺过卫持编到一半的蚱蜢扔到地上:“就是卫司徒那个狗东西把我们弄进来的,谁要他假好心!” “捡起来!”卫持冷着脸接过卫保捡回来的蚱蜢,脸色好多了,从头到尾给卫保解释:“报官那几个不是卫司徒的人。他们报官,是因为咱们贴的悬赏令,想拿举报细作和悬赏令上的赏银。” “五两也要!”卫保拿着蚱蜢撞墙:“穷疯了?” 卫持和王七娘脸上不约而同地深以为然。 “换言之,”怕他想不明白,王七娘放下腿坐起来,直接给他下军令:“下次见到那几人,别弄死,但也别放过。” 这下卫保懂了,拿着栩栩如生的蚱蜢玩得开心。 生不如死而已,很好理解。 —— 挽南五人再次出现在西城门,除去银两少了,并且换得三匹油光水滑的大黑马以外,没什么区别。 最后,是送别的人不一样。 吴夫人发梢还是同样的一丝不苟,只是淡雅的穿着配上疲惫的眼睛,精气神始终欠佳,阿榕管家随侍在她身旁。 挽南脚下碾着块小石子,隔着鞋底也不硌脚,只在人想忽视时,又突兀地提醒它的存在。 抓抓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挽南看强势的人撑着架子,不敢去多推一把。 毕竟某种程度上,她答应救小十这件事,略有失信。 “他还好吗?”被昨日的药物折磨不轻,吴夫人眼底有盖不住的青黑。 “我说的是小九。”见挽南想顾左右而言他,吴夫人直接挑明。 “还活着。”挽南想了想还是道:“恪守和本心你见过,能照顾好他。” “他的奴籍我已经销毁,可脖子上的奴隶烙印……”吴夫人有些迟疑。 “我能做到。”挽南意有所指,给吴夫人吃了颗定心丸。 吴夫人沉默下来。 她知道小十想死,小九想一起去,更知道,他们没有一个是吴边。 “夫人昨日去小渔村做什么?”挽南客套地问话,随后又强调:“下次可别只带阿榕管家一人。” 让吴夫人活着是小信徒的所愿所求,她能尽可能赐福延缓死期。 但人要是不要命的往杀生之地冲,她也会无能为力。 “我去送人。”想起那个被抢走,又被淹没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坛子,吴夫人有些痛快地笑了:“被雷电劈死的亡夫。” 鬓边的小白花被风吹得有些摇晃,吴夫人伸手别了别,白花又变得巍然不动。 命运是多舛,但好歹在自己手里,拽不住,就休怪别人比你争气。 “恭喜夫人。” —— 离开官城时,打着马的挽南顿了顿,回头一看,吴夫人上了马车,阿榕管家亦步亦趋的跟着。 听说昨日他们走后,城内很奇怪,吴老爷多日未归,竟发现早已被雷电劈死在别院。 溯洄殿罕见地起了大火,火光一直烧到滔天的地步,顾念着织婆那间屋子的邪火,没人敢去多管闲事。 最后幸得吴夫人好心,以为亡夫积阴德的名头。 一边派家奴配合府衙不让火势蔓延,又一边让管家散些大水后的赈灾银,才堪堪压下官城百姓心中的惶惶不安。 骑着马到落阳山山脚,五人顺着小道往深处去,直至停下。 扯呼自告奋勇地冲进昨日他们的藏身地,随后拖出一个大丰人,也就是昨夜被他们救下的邓温。 人还昏迷着,满满看着那张脸就讨厌。 昨日的刀仿佛还在眼前,好不容易找回的马被人划拉成几大块喂了海鱼,血也在第一时间顺着大刀滴上她的脸。 鼻尖好像还有迷途的药味,满满越想越气,直接打马去官道等挽南他们。 扶光和扯呼有一个算一个地跟上去,个顶个的殷殷切切。 最后是陈三愿认命地下马,掐住人中把邓温弄醒。 “离开。”邓温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陈三愿的视线:“回大丰,那里才是你的家。” 邓温又闭上眼,心如死灰。 陈三愿没兴趣欣赏他的痛不欲生。 往他怀里塞了二十两银票,人就翻身上马,和挽南一起往官道去。 打马离开落阳山,挽南才发现这里尽是层层叠叠的栾树,而官道旁那几棵,更是粗壮得稀奇。 绕出落阳山的小路走向官道,挽南和陈三愿下马,走向路边茶水摊,一棵粗壮栾树底下,坐着满满三人。 挽南接过茶水,脚步不停地迈向那棵栾树,想一探究竟。 忽不防被一只干瘪的手拦住了去路,挽南转头,笑容还算和蔼的老者指着一块牌子提醒她。 挽南仔细看着上头“付钱观赏,五文一刻”八个大字的告示牌,脑海中闪现官城主簿那副还算松快却又咬咬牙才肯把赏银结算给她的样子。 顺其自然地收回自己迈出去的脚,挽南摸了五文钱递给老者。 “官城的树可不一般哩!”老者笑着接过钱放好,指着栾树与有荣焉:“就这棵,看着起码有一百年,但实则不过五十年。” “好生稀奇。”挽南点点头附和,大树倒映在她的眼里,一眼望不到头。 “可不是嘛!”看挽南往前去细看,老者又多说几句:“过往行商都说官城得山神庇佑!树木长得又快又粗,就是发大水也不怕哩!” 鼻尖有茶香,也有树叶的生涩味道,其中好像还混合了别的东西。 挽南不自觉地喝着茶围着树绕圈,像要挖空一探究竟。 “竟是沙棠?”陈三愿紧随其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上树干低声问挽南:“是瑞宋他们,用功德血种的?” 扶光和满满耳尖地听到,也迈着步子过来,很是讶然:“沙棠?” 《山海经—西山经》有云: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华黄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原来官城最密密麻麻的那处生机……”扶光试着抱了抱,厚重坚韧的生命力不容一人撼动:“就是足以抗衡大水的千万树木。” “倒也不算蠢极。”挽南点点头,心中熨帖几分:“这处生机,足以保下瑞宋三人的神职。” “西巷的生机也从来不是我的神像和天官赐福。”摸着下巴又转了两圈,挽南忽地顿悟:“真正的生机,是胡重娘设计运行数百年,却仍能惠及万民的排水沟渠。” 风有些凉爽,树叶声沙沙作响,挽南弯腰向官城一拜,轻声歉疚:“是在下托大了。” 陈三愿几人同样弯腰一拜,茶香、树味、敬仰之心,从不因年岁高低而有尺度。 最后拍拍这棵粗壮的栾树,挽南转头,准备叫上睡得正香的扯呼离开。 刚踏出两步,在视线扫到满满三人的身影时,挽南腿一僵:“你们付钱了吗?” 第88章 只是小九 我是小九。 这是人贩子给的名字。 前头还有一到八,后头还有小十和小十一。 这里是一位母亲的肚子。 我泡在温润的羊水里。 有人在摸摸肚皮,很奇怪,我能感受到她的担忧。 于是我的脚回应了手掌想安慰,却突兀地把人吓了一跳,再没被摸过第二次。 外头好吵,我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能动弹,眼睛却看不见,有什么在哇哇大叫,好像是我的嘴。 “把他送去给夫人。”一道虚弱又无情的声音响起,我觉得有些耳熟。 后来我睁开眼,一个妇人冲我笑,好温和,像在羊水里。 我抓住她摇晃的手,羁绊产生,她是我的母亲。 母亲对我很好,我能感受到她的倾注一切。 在那个翻身都能被夸赞的年纪,母亲给了我最浓厚的爱意。 家里有一间小屋,母亲喜欢抱着我进去祭拜,檀香惹得我好眠,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祈愿:“望白夜神官,护佑我儿。” 会跑之后,我常常躲进小屋睡觉,阿榕管家说我是捣蛋鬼,我不承认,因为我看到了母亲供奉的神,他说我不是。 直到那一天,我又躲在小屋,还顺道一起,见到了我的生身母亲。 很奇怪的联系,她不喜欢我,我也讨厌她,可一眼一句话,我们就能认出彼此。 她把我抱在怀里,没有温度的眼睛却看向神台:“带他走,永远别再回来。” 神像看我的眼睛泛起悲悯,我不知道他在可怜什么。 当被随意地遗落在街头,又从吴边变成小九的时候,我明白了他当时的眼神。 我想过逃跑,理所应当地被灌了哑药,还被砍断了右手的小拇指。 前面的八个小孩,每一个都是这样,只是我的嘴,再发不出声音。 幸好我还记得自己姓吴,叫吴边,家里有一个母亲,我一直伺机而动。 小孩子的生命好脆弱,我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 有饿死、打死、冻死,从头到尾,都没躲过一个死字。 三哥对我最好,时常照顾我。 他认识字,虽然早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家在何处。 发现我记得过往的时候,他眼里的羡慕像星星。 我们要过饭,偷过东西,抢过劫,像老鼠一样蜷缩在墙角里。 只要没毒的东西都能吃,只要不死的事情都敢干。 今天很开心,三哥说讨饭的时候听人闲聊,城中来了位官城的吴夫人寻子。 我猜到了,是我的母亲,她还在找我。 母亲钱财多,请了府衙的人手戒严,人贩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我们死死关住。 深夜里,我和三哥想尽办法逃出,却在侧门撞上另一个归来的人贩子。 那时候,他的手里,还牵着两个娃娃,一个小十,另一个小十一。 人贩子的笑容让我和三哥齐齐打了个寒颤,毫不费力地,我和三哥的左腿被打断,惨叫声响彻云霄。 人贩子说,做狗而已,病狗也很有价值。 我跌倒在泥地上,三哥却豁出了命。 他一把夺过人贩子的刀,架到了睡眼迷蒙的另一个人贩子脖颈上,手抖得不行。 人贩子不害怕,他们哈哈大笑又循循善诱,像在折磨垂死挣扎的困兽。 抢回刀,三哥被推搡在地上,脑袋磕上石阶,血糊糊的一片。 只有最后的眼睛看向我,他在喊,小九快走。 我跑了,人贩子却不追。 他们很自信,也在戏弄我,毕竟断了腿的病狗只有苟延残喘的命。 还好。 我抹了把脸,放任自己滚到悬崖边。 这里很高,却有一个刚好能够容纳小孩的坑洞,是三哥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避难地。 我听到人贩子骂骂咧咧的声音,选择捂住麻木的耳朵。 第二天,我顺着悬崖上的缓坡再次滚下去,因为下面,三哥打听了很久,是母亲离开的必经之路。 我拖着断腿躲在官道旁的草丛里,当吴府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赶来的时候,我想回到母亲的怀抱。 母亲看见了我,母亲又遗弃了我。 她看见我的第一眼,像是陌生人。 第二眼,是一个眼睛相似却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两盘糕点赏了我,我听见她在乞求:“望满天神佛,全一全我的寻子之心。” 糕点是我爱吃的,却以这种状态进到了我的嘴里。 膝盖被谁踢了一脚,我跪在地上,磕头拜别我的母亲。 身旁的汉子说:“这小子真有福气。” 我无处可去,糕点被乞丐抢了个精光,他们一边吃,一边笑我不自量力。 我又回到人贩子那里,坐在磕破三哥脑袋的石阶旁。 花白的脑仁没有被清理掉,和三哥一起走的,还有我。 我并不听话,两个人贩子商量着,在我的后脖子上,留下专属奴隶的烙印。 人贩子让我照顾小十和小十一,因为三哥的死和割断小拇指的伤,他们各自发起高烧。 小十一死了,小十活下来。 我瘸着腿带他挖了个大坑,把两人一起放进去,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粮食地,坟边挨着一棵桂花树。 希望这样投胎的时候,他们的肚子是饱的,风里都带着香味。 我和小十开始乞讨,瘦小的瘸子、哑巴、残废,足够可怜。 人贩子不再让我们吃饱,毕竟没力气,就再无法逃离。 这样的日子持续一两年,小九变成了三哥,小十变成了小九。 我们像被驯化的野狗,内外都是拖累寿数的伤痕。 酒醉后的打骂羞辱里,我记得人贩子在嚷嚷,嫌弃我们甚至不如野狗。 事情的转变是三哥,他的父母找了好多年,花白了头发和一生,才找到那座被人称之为土包的坟茔。 我有些愧疚,还是对不住三哥。 本想给他最好的,却变成了最差的。 人贩子判了斩立决,府衙的捕快问我和小十怎么办。 我看着三哥被迁走的坟茔,又看向大夫说死期将至的小十,我说,小十是吴宅公子,吴边。 原来吴宅在官城,我坐在马车上,抓住小十叮嘱。 要想活着,只有他是吴宅公子,因为吴宅,不会让一个奴隶做主子。 很奇怪的,几年前匆匆一瞥,吴夫人记得小九,却永远忘记吴边。 在吴宅不过半月,小十的暗疾就被勾了个彻底,人整日躺在床上,梦里梦外都泛着疼。 好药好大夫流水似的进进出出,却眼见的更加颓败。 小十很喜欢母亲,我看得出来。 虽然母亲爱的,只是吴边。 某天夜里,我的生身母亲,那位二夫人,亲自找上了我。 我的腿,我的喉咙,我的手指,她都选择视而不见,我不知道她生下我做什么。 但是没事,我应下她让我滚出吴宅的要求,现在的小九,只要和小十活着,哪怕再次泡在阴沟里。 毕竟能和神明蛇鼠一窝的女人,让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活着,并不是难事。 我才活了十几年,恨的人好多。 有认不出我的母亲,有生而不养的二夫人,有那位一直隐匿的父亲,有人贩子,有抢我馒头的乞丐…… 我想报复,第一次拿起刀,对准的却是曾经最爱我的母亲。 死了也没关系,我想去找三哥。 我在马车上醒来,旁边坐着本心,他竟然不会说话。 恪守好像在外头,我摸到一封信。 打开信,上头只有四行字。 一愿九哥散去病痛,脱离奴籍。 二愿夫人长命康健,惦念九哥。 三愿小十……早下幽都。 三愿呼呼,余生平安喜乐。 泪水啪嗒砸在信纸上,我把本心吓了一跳。 又过了半月,我们抵达陵城,道观有些破败。 恪守和本心成了我的师兄,我还叫小九,但现在光是扫地,我又到了那个被人乱夸的年纪。 山脚下住了一个女人,脸我没见过,但我知道是她。 不过没事。 我拿着扫帚走向大殿,趁恪守师兄不注意,扫了张黄纸揣在兜里。 我知道上庭,有人正在找那个毒妇。 第89章 五两银票 风越发冷冽,不注意吹过来时,像要割开一层层的人皮。 一架马车在路上行驶着,越往北就越荒凉。 挽南掀开马车的帘子,绿意逐渐被灰褐色取代,在一阵冷风快要趁机而入的时候,她又猛地把帘子放下。 “太冷了。”扶光缩在披风里,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前几日还是好天气。” “快到四方城了。”给扯呼把被子盖好,挽南轻轻拍了拍:“马上就可置办些厚衣裳。” “幸好马匹还值些银钱,又能买个车厢。”满满叹了口气,手里的书有些看不下去:“否则都是南地的身体,根本受不住这越来越寒凉的天气。” “没事!”驾着马车的陈三愿出声:“明日能到四方城。” 马蹄嗒嗒嗒地响,挽南拿过满满手中的书随意翻着。 “三两!?!”看清楚书末的价格时,挽南把书怼到满满面前:“这书值三两?” “……”眼睛明晃晃地被《上庭神官录》五个大字占据,满满试图传递挽南冷静:“我也觉得不值三两。” 品出满满的未尽之意来,挽南扭头看向角落里,缩得像个鹌鹑一样的扶光。 车厢有些静谧,扶光偷眼去瞧满满,忽不防和挽南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是二两。”扶光试着找补:“官城门口的书摊上,坐了许久才杀到的价格。” “呵!”挽南眼前一黑,一书拍他脑门上:“败家子啊你!” 说完,挽南掀开车帘出去陪陈三愿驾车,她觉得自己也许,很需要冷风吹一吹。 “这能值三两?”挽南不服气的把书翻开给陈三愿看。 陈三愿驾着马车瞥了一眼,还有心情笑:“阿南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你卖给书铺是多少银钱一本?”书还在手里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挽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陈三愿:“再跟我说五钱银子试试?” “真是五钱。”就着冷风,陈三愿脑子蓦地清醒:“是那书商不厚道。五钱卖他,他一两卖别人,别人三两卖小光。” “是二两。”车厢里的扶光还在强调。 “你闭嘴!”挽南一声吼过去:“别让我遇着那摊主。” 人缩在披风里,挽南靠着陈三愿,明显还有些气性。 她自己辛辛苦苦才挣五钱银子的书,倒手翻了几倍不说,居然没一点砸她手里。 风可不懂她的脾气,呼呼呼地把书翻转,像在起舞翩跹。 冷眼看着书页被翻到《运鸿传》的时候,挽南才有些兴趣的把书压住,看着上头的文字。 “你说……”一通读完,挽南把书又合上问陈三愿:“上次把满满和扶光都送运鸿身边挨着了,这气运,怎么也不见涨呢?” “运鸿神官司人间气运,挨着的确是有些好运气。”陈三愿目不斜视:“上次小光不就捡了一袋银两。虽说是人家的税银,还顺便泡了我们的银票和跑了马匹……” “当真是好运气?”陈三愿皱着眉,心头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像坏运气。” 坏运气? 在陈三愿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挽南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附近好像有什么…… 挽南走神了一瞬。 “阿南?”陈三愿敏锐地发现挽南有些不对。 挽南猛地回过神来。 马车还在嗒嗒嗒的往前走,她搓搓脸指着前方。 “运气好像来了。”挽南看着前头倒在路上的人影,扯扯嘴角:“下次还是不要挨着运鸿了。” “吁……” 陈三愿勒停了马,和挽南一起跳下车架,亦步亦趋地去看官道中间横着的人。 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裳,倒在地上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 陈三愿把人翻过来,又把了脉,很确定,人是被饿晕加上冻晕的,俗称饥寒交迫。 扶光和满满这时也从马车上下来,看到地上的人先是一愣,后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挽南。 挽南这时正蹲在男人的一侧,使劲拍着他的脸。 在手泛疼泛麻又泛红的时候,男人的眼睛才慢慢睁开。 他看见挽南,一把就抓住袖口:“四……四方城。” 随后男人就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 陈三愿招呼扶光把人往车厢里面抬,挽南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嫂。” 挽南回过神,满满站在她身边:“二两……摊主。” 挽南神游天外地嗯了一声,随后眉头一皱,猛地看向满满:“二两?” “倒是送上门来了。”挽南轻笑一声,抬步就把扶光推出车厢,自己往里头挤。 —— “你醒了?” 耳朵里传来挽南没有温度的问候,卫戍睁开眼,对上女子姣好的面颊。 他有些愣怔,隐隐约约间,有些难以言表的心慌。 抱着扯呼的挽南面无表情,温厚亲和的眉眼在此刻,却像分明的竹叶,全是凉薄的疏离与攻击。 “醒了就好。”挽南抱着扯呼,外头的风很大,她的话却字字清晰:“公子晕倒在路边,幸亏我家夫君会些岐黄之术。” “啊?是吗?”卫戍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起身抱歉:“多谢夫人与兄长。” “没事。”挽南摆摆手,示意他躺下,不大的车厢有些逼仄:“三两纹银即可。” “可否赊欠些时日。”卫戍躺下的身体一顿,面上有些赫然:“若是有银两,也不至晕倒在路边。” 见挽南不信,卫戍摸出路引:“在下卫戍,卫国洄城人,到家后即付账。” “读书人怎么还骗人呢?”挽南不吃这套,指指他的鞋:“公子那里有银两。” “不给。”卫戍冷笑一声,彻底不装了:“药味我都没闻到,夫人敢狮子大开口要三两。若真要如此,我给夫人指另一条官道,去抢更容易些!” “是要抢。”挽南神色淡漠:“公子是第一个。” “要不我们联手?”卫戍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我来诈,你来抢?” 卫戍的声音隐隐有些兴奋,丝毫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可耻。 “公子够狠啊。”挽南捏捏眉心:“就为蹭个马车,不吃不喝放任自己晕在路边。” “我很好奇。”挽南垂头看向卫戍:“若是直接把你扔路边会如何?成为尸体?” 最后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挽南不自觉皱着眉。 心中好像觉得有些不妥,抱着扯呼的手一时间有些怔忪。 “这个不用夫人担心。”卫戍丝毫不介意,人也笑呵呵的:“此事我有经验,若是把控无误,你们走后的一个时辰内,会有第二架马车,就算没有,很快我也会醒过来。” 挽南扯扯嘴角,很少遇见对手的脸上罕见地有些挫败。 神秘地摇摇头,挽南看着卫戍,冲着车窗外头大喊了一声:“满满!” 卫戍还躺着,正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把冰凉的弯刀就靠到了脖子上,惹得他一阵哆嗦。 伸手别开弯刀,视线看向车帘外的女子,卫戍有些头疼。 他总算想起这个名字哪里耳熟。 “夫人方才说要多少?”卫戍很识时务地开始脱鞋:“三两?” 卫戍最终递给挽南一张五两的银票,三两无凭无据的药钱,和二两蹭车到卫国洄城的车马费。 挽南看着这张从脚底新鲜出炉的银票,额角跳了跳。 拍拍车厢,扶光的笑脸顺着风露出来。 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他乐颠颠地接过这张银票。 第90章 四方城 把卫戍踢开,挽南把扯呼放到车厢里躺着,自己去换了扶光和满满进来。 马车掠过一寸又一寸凋零的秋意,摇摇晃晃的小马车,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卫戍一脸唏嘘地坐在马车里,左右两边分别坐了满满和扶光。 反正是人财两清的局面,卫戍抱着自己的包袱,面上懒得客套。 但明显扶光没这意识,他盯着卫戍,像被抛弃的竹马。 “我承认书是我一两银子买来,随后喊了三两,实则二两卖给你的。”卫戍受不了这眼神:“但钱我已经还了,你别这样看着我。” “卫戍!”扶光很受打击:“你最后到底收摊没有?” 卫戍:“???” 转头看向满满,在她紧闭的双眼里面,卫戍确定自己没听错问题。 扯扯嘴角,卫戍笑了,他不仅决定实话实说,还雪上加霜:“不光没有,我后头还又卖了三本。” 最后是扶光推开了卫戍,自己霸占车厢角落,整个人阴沉得不像话。 无师自通的许多技巧好像都不顶用。 卫戍选择闭上眼,用睡觉来给自己上刑。 —— 荒凉的土地上,太阳从微光变成半圆,又盛放成灿烂的花的时候,挽南一行人终于到了四方城。 四方城其实并不大,怪石嶙峋堆砌起来的城墙,处处都透着粗犷与随意。 原本是两国的流放之地,久而久之,却又变成了一座收容流浪人的城池。 “先去买衣裳。”忽略掉周围不怀好意的视线,挽南冷声提醒陈三愿:“这里好东西不多。” 陈三愿点点头,驾着马车找成衣铺。 不怪卫戍宁愿倒贴二两也要跟他们回卫国。 四方城在卫国和吴国的边境线上,是两国间的必经之路。 加之少战乱,几十年以来,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如果是落单,保不齐明日就能在哪个巷道里被野狗叼走两块骨头。 待买了厚衣裳出来,挽南和满满站在成衣铺门口。 风扑簌簌的吹着,卷得街上旗子下的阴影到处乱窜,全然不管太阳已经到了天地的正中央。 暗处打量的眼睛越发多,挽南的太阳穴突突地疯狂跳动。 手按在腰间的不秋上,挽南侧头看满满,示意她去催促还在换衣裳的陈三愿和扶光。 今日,必须出四方城。 “阿嫂。”满满稳步进去,又稳步踏出:“人不见了。” 挽南轻笑一声,大跨步掀开马车的帘子,揪着卫戍的领子让他守好马车,跟着扯呼寸步不离,随即第二次跨进那家成衣铺。 “人在哪儿?”不秋刺进成衣铺老板的肚子,挽南脸上还有北风刺骨的寒意。 老板是个女子,姓柳,生得有些娇俏,此刻脸上却被鲜血扰了美意。 张了张嘴想反驳,柳娘子就被挽南的眼神惊了一瞬。 她方才看死人一样没有温度的一眼,柳娘子很确定,再吐不出真话,腹部的剑会马上把她捅个对穿。 “换衣间……地下。”鲜血有点呛人,老板说话有点不清不楚。 不过没关系,挽南抽出剑,和满满冲进换衣间。 不秋凌厉的剑意一劈,换衣间被破开一个大洞,两人直接跳了下去。 摸着明显被开凿过不知道多少年的墙壁,挽南和满满同时神色一凛。 买卖人口,看来四方城的人贩子明显,要更猖獗啊。 大洞延展了无数个小洞,阴冷的风到处乱灌。 想起陈三愿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挽南有些烦躁。 满满沉默着四处查看,行动却有些着急。 毕竟扶光的身体,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像太阳。 忽地想起什么,挽南伸手摸向满满的脖子上的细绳,顺势扯出一块竹牌。 竹牌泛着微光,有意无意地指着某个方向。 见此,挽南松了口气,在满满若有所思的神色里,带着她往其中一个小洞钻。 跑着跑着翻到一处破道观,挽南拿不秋从枯井里跳出来,十足十地和大殿里头败落的运鸿神官像来了个面对面。 嘴角抽了抽,她现在十分完全非常肯定,主动挨着运鸿能蹭到的,确实是只有坏运气。 “找找有没有别的暗门。”挽南轻声吩咐满满,自己的长剑一挑一推,砸了不少东西。 地上有些凌乱的脚印,满满一个个辨别,最终在一块碎裂的石头上发现异样。 眼神示意挽南过来,满满轻轻扭动石头,神像底座下出现一个突兀地大洞。 狡兔三窟,大概如此。 —— 扶光是被冷醒的,睁开眼睛也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随后他沉默起来,这感觉,他很熟悉。 毕竟不止在官城,三百年前他就有了经验。 只是耳边起起伏伏,有很多人绵长的呼吸声。 听着,好像都在昏迷之中。 “谁!”脚被人踢了一下,扶光警觉地发问。 “看得见吗?是我。”陈三愿冷不零丁地出声,被绑明显让他有些怒气。 “看不见。”扶光摇摇头,想起陈三愿恐怕也看不见,后知后觉的回答。 听他这话,陈三愿心底发冷。 计划好周密的人贩子。 摸着声挪到扶光身旁,陈三愿软绵绵的身体在又冰又粗糙的地面上摩擦。 绑着的手抽出扶光的靴子里的短刀,陈三愿费了半天劲,才把扶光手腕上的绳子割掉。 扶光得了自由,窸窸窣窣的摸黑把陈三愿的绳子解开。 扶着不平的墙壁缓缓站起身来,扶光的头猛地砸到一块石头。 半弯着腰伸手往上摸,扶光这才终于发觉不对。 他们的所处之地,根本不是屋子,反而更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而黑的也从来不是天色,而是他们的眼睛。 换言之,在成衣铺的换衣间猛地掉落到大洞的一瞬间,他们不光被下了软骨散,还顺便被洒了让人暂时失明的药粉。 扶光:“……” “可真够全面的。”陈三愿在一旁阴恻恻的出声。 扶光软绵绵的瘫在地上,又努力靠墙坐起来。 不外乎,厚衣裳没换好,地上连稻草都没有,再多躺躺,他觉得自己像尸体。 “滴答、滴答……” 凌迟又心慌的水滴声一下又一下。 杀人于无形。 陈三愿的耳朵动了动,顺着声音去听,不知道略过多少不知死活的生命。 确定好方向,陈三愿匍匐着往那边爬。 “短刀,给我。”他摇晃着有些恍惚的脑袋,要走扶光手里的短刀。 有些狼狈的身影在黑暗里摸索,直至触摸到几根质感很明显的木头桩子。 声音越来越明显,陈三愿把短刀藏好,通过木头桩子的空隙,侧耳仔细倾听。 有锁链的声音,有水声,好像还有叫骂声…… 一小块石子砸在小腿上,陈三愿一惊,这是他和扶光定好的暗号。 用力一翻把自己藏在暗处,手和刀隐于背后,陈三愿沉沉地昏迷过去。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脚步声,血腥味越来越重,最后在木头桩子那里停下。 第91章 甲和乙 “呸!” 张甲弯腰蹲在牢房外头,啐了一口浓痰吐进来,不知砸到了谁的脸上:“看这些风花雪月的,一个个比上一批更人模狗样!” “是还不错。”张乙也蹲下身,拔出刀往里头够,刀尖挑坏一个女子的衣襟:“风光好得很呐!” “哈哈哈!”张甲大笑两声:“当心成衣铺的柳娘子在床上砍死你!” “她敢吗?”张乙有些听不进去话,眼中全是女子在幽暗牢房中,完全相左的一寸肤如凝脂:“老子可是他汉子!” “得了你!”张甲不屑,把张乙要作死的手拖出来:“再多发疯,当心左娘子砍了你的手。” “谁怕她?”张乙学着张甲啐了口浓痰,不服气地把刀收回刀鞘:“不就是个老不死!”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传来。 张甲和张乙心头一慌,猛地站起来跑掉,被狗撵一般的身影很明显,丝毫不敢跟来人对上。 一道目光好像打在脸上,陈三愿不动声色的保持平稳呼吸。 过了片刻,感觉到视线不再出现。 陈三愿这才抽抽鼻子,这人没有血腥味。 “阿兄。”扶光摸索着往这边靠近:“这是牢房?” 陈三愿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还是人贩子据点,男女老少通杀那种。” 扶光:“……” 认命地躺下去,扶光不再说话。 他懂陈三愿的意思,眼瞎腿软的情况下,恢复体力才是第一要务。 “你没带药?”扶光快要睡着的时候,陈三愿忽地问他。 药? 扶光愣神,忽地反应过来,整个人像条虫似的往陈三愿那里移动。 “头……头发里。”扶光有些累,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挫败:“是上次在小渔村,从邓温那里抢来的迷途。” 陈三愿:“……没了?” 扶光回以巨大的沉默。 冷笑一声,陈三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鹊人氏堂堂一个医家,居然出了个出门不带药的族人。 好不容易捡了包没重点的药,还严丝合缝的藏头发里。 族内这么多药,硬是瞧不上是! —— 一个洞的出口是另一个洞。 挽南第三次从枯井爬出,面对面又看到运鸿的神像的时候,脸色比这间破落道观更狰狞。 转头拿起满满脖子上的竹牌,看着上头忽明忽暗的微光,挽南皱着眉。 竹牌能保证的只有方圆三里,依据她和满满在下头转了几圈的功夫来看。 陈三愿和扶光的距离,不会太远。 原本以为下头还有路,却原来,出口和进口都在这破道观里。 剑尖指向前门,挽南示意满满去看看。 自己则拔步往道观的后门去探查。 很好! 打开后门的挽南鼓鼓掌,为晚间正嘈杂凌乱的菜市场叫了声绝妙。 面不改色的拒绝给她推销萝卜的大娘,挽南把门关上,几步退回前门。 走到满满的身后,挽南不出所料地看了眼车水马龙的四方城正街,黑着脸和满满把门关上。 天色越来越黑。 秋冬日头里,黑暗好像,总是比光亮要张狂。 挽南坐在道观的门槛上,盘着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满摸着下巴看那口枯井,绕了好几圈跑到挽南旁边坐着。 “阿嫂。”满满远远地盯着那口枯井:“我想把它炸了。” “你拿什么炸?”思绪有点飘忽的挽南一愣,重点也很新奇。 满满很自持的从腰间扯下两个布包,并且打开给挽南看。 借着外头酒家泛滥进来的灯光,挽南垂眼一看,脑子当场死机。 不是? 冥烛就算了,另一个布包里的炸药是怎么回事? “用这个炸!”满满递出炸药布袋。 “再用这个点!”满满递出冥烛布袋。 挽南:“……” 麻木地点点头,挽南把满满的布包勒紧又拴回她腰上:“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满满手里捏着布包,还有点不死心:“守株待兔?那些人要是选择缩着,一直不出来怎么办?” 满满灵魂三问,深深敲打挽南的灵魂。 “不守。”挽南盯着满满脖子上忽明忽暗的竹牌:“来了!” 满满猛地低头,发现竹牌有一闪而逝的亮光,只一瞬,又不见。 “满满快来!”挽南利落地翻了墙出去。 路过那口枯井时,本来追着挽南的满满脚步一顿。 迅速搬起院中的两大石头各自一放,满满翻墙离开。 刚刚好的,一块石头堵住枯井,另一块死死压住神像底下的洞口。 —— 随手用不秋挽了个剑花,挽南把剑蹭在脚下的尸体上,剑身上的鲜血被弄干大半。 “方才不是叫在下同您醉生梦死吗?”看着抖如筛糠的男人,挽南笑得很绚烂:“现下怎么不要了?” 张乙一个劲地往后缩,恐惧让他说不出话,只身体还在趋于本能的躲避,恨不得把自己嵌到土墙里面去。 挽南叹了口气,不秋划过粗糙地面,发出滋滋滋的凌迟声,像恶鬼从幽都爬出。 “行。”一跃坐到土墙上,挽南看着星星,不秋的剑尖却不偏不倚的对准张乙脖子上的大动脉:“那我们现在来谈谈……风花雪月?” “你……你怎么知道?”张乙浑身一抖,惊惧不已的看向头顶上的女人。 挽南疑惑的嗯了一声,看向张乙身边同样惊惧不已的鬼魂。 那个鬼魂,好像是叫,张甲? “张甲刚刚不是说了吗?”挽南的好心情在张乙耳边成了诛心利刃:“风、花、雪、月。左娘子手下买卖的人口,就分这四个品类。” 张乙手足无措地惨叫起来,挣扎着被打断的腿也要往巷子外头跑。 这是个疯女人! 张甲刚刚一剑就被她捅死了,根本一句话都没说! 他人爬到一半,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双黑靴,像救命稻草一样。 张乙啪的一声抓住来人的脚踝,哆哆嗦嗦得不成样子:“报官……快报官!” “嗯?”满满疑惑地把手中肥头大耳的男人扔地上,揪着张乙的头,很真诚的指着那个男人问他:“您需要报官是吗?大人不就在这儿?” 张乙抬头,看见的是和挽南一起的另一个煞星。 换个方向继续爬,他对上的是张甲死不瞑目的双眼。 再换个方向,他眼里闯入姚主簿肥厚的三下巴,上头全是血。 张乙最终华丽丽地晕倒了。 也许算是解脱。 第92章 不死不休 意识再次回笼。 张乙痛醒的时候,眼前依旧是张甲死不瞑目的双眼。 血丝,瞳孔微张,不可置信。 颤着眼往上抬,张乙抖着唇,眼前的两个煞星在提醒他。 不死不休。 “我说!我都说!”忙不迭地爬起来跪着,张乙支楞着被打断的腿,冒着冷汗一个劲地磕头。 “这个蠢货是四方城的姚县丞。”张乙指着倒地不醒的肥胖男子:“左妈妈是他家家奴,随他上任后便做起人口买卖。” “二位是知道的,四国都喜欢用奴隶。四方城混杂,又是必经之路,多的是没有户籍和路引的刀口舔血之人。一年到头打打杀杀的,少几百个人根本无人在意。” “左娘子心狠,又有头脑。男女老少都能被她当奴隶卖出个风花雪月来。” “风花的难捉摸又好颜色,专供取乐。雪月的最清雅又高洁,专供赏玩。她一条黑线做到底,哪儿头的钱都被她赚了个盆满钵满!” “停停停!”重点听着差不多了,眼见越来越偏,挽南直接打断他:“今日抓的那两个人呢?” 见张乙愣着没反应,满满的刀步步紧逼,冰冰凉凉地搭在他的脸上。 “天地可鉴啊!”危险的触感让张乙觉得自己正在幽都徘徊:“今日抓了二十来人!实在是不知道您二位说的是哪两个!” “好像也是!”挽南有点自省:“就柳娘成衣铺里头,长得最俊俏的那两个男子。” “知道知道。”张乙缩着脖子躲满满的刀:“在旧府衙的地牢,最快也得后日才送走。” “县衙的大人不管?”满满不太信,弯刀不小心戳到张乙的大腿上。 毕竟县丞之上,还有一级。 “管!”张乙脸上冒着冷汗,左腿疼右腿也疼,一时间不知道该捂哪头。 “四方城两国各占一半,五年一任期。今年刚好换任,来的是卫国的卫司徒大人,可他还没到四方城,因此让姚县丞和左妈妈钻了空子。” 满满这下满意了,轻轻的嗯了一声,弯刀拔起后打鱼似的一抛,正中张乙的心脏。 挽南从土墙上跳下来,血流不止的张乙居然死不瞑目。 看着他刚刚冒出尸体,转瞬就被无数鬼魂啃咬得尖叫的魂魄。 挽南掏掏耳朵,觉得很好笑。 作恶多端不够,还瞪着个眼睛死不瞑目。 他指望能吓着谁呢? —— 姚县丞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人站在太阳底下,他肥硕的身影学着书本打太极。 模样有些滑稽,廊下已经悄悄笑过夫人和儿女。 但他没办法了。 昨日被人拖去巷子里面打了一顿,导致他现在还有些风声鹤唳。 也许就像老祖宗说的那样。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最大的运气大概就是,他身上的皮外伤一点不疼不说,大夫说他内里的一些小病小痛奇迹般地被治好了。 从没听过被揍能揍出好事情来的。 但是现在,姚县丞迈出去的粗腿很坚定,被揍就是能揍出好事情来的! 而且,姚县丞转头看太师椅上裹着厚衣裳,正晒着太阳昏昏欲睡的挽南和满满。 游吟山的人啊! 屈居到他一个小小主簿的府上做幕僚。 这实在是, 太荣幸了! “满姑娘。”听到姚县丞在叫她,满满睁开眼:“我这动作如何?” 看着他明明没多少大动作,却气喘吁吁的肉脸,满满罕见的沉默。 闭上眼,满满靠回太师椅,开启睁眼说瞎话模式:“有模有样!” 挽南抽空看了一眼,扯扯嘴角又如出一辙地倒回去晒太阳。 要不是从昨日啃了张乙,大仇得报的那些鬼魂口中套了话。 得知左娘子每次买卖人口之前,必定会到姚县丞这里禀报一番。 现在的姚县丞,已经赶上去幽都的路了。 但想到姚县丞身上干干净净的气息,挽南无语望苍天。 她一个幽都在逃犯。 判断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这难道不是县衙应该干的事吗? —— “咕~” “咕咕~” 幽暗的牢房中,接二连三的饥饿声跟打鼓似的敲响肚皮。 “阿兄。”扶光倒在地上,没力气加头晕眼花:“满满和阿姐怎么还不来?” “药效应该快过了。”陈三愿摸摸扶光的额头,感受到温度还算正常,心中松了口气。 “张嘴。”摸了颗糖放到扶光嘴里,陈三愿捂住他的嘴巴:“别出声。” 扶光老老实实地点头,品着嘴里的甜味,没出息的想哭。 “哭什么?”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陈三愿胡乱抹了他的泪水:“再哭让你阿姐抽你!” 扶光:“……╥﹏╥” “我知道的。”扶光闷闷的出声。 “三百年前,满满晕了不记得。但我知道,那日救我们的是你和扯呼。”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陈三愿给他擦泪水的手一顿:“别跟满满说。” “看到扯呼我就想起来了。”扶光抽抽鼻子:“她左耳垂没了的那块肉。” “那跟你又没关系。”陈三愿不明所以:“那是扯呼小时候的事,我遇到她的时候就有了。” “我的意思是,”扶光苦着脸哦了一声:“我记得她那个特点。” 有种被反将一军的感觉,陈三愿不耐烦的轻啧一声。 “其实是金宝,官城时越酌的金宝,打开了我过去的记忆。”过了好一会儿,扶光又开始说话。 “里头有六百年前,族内的灭顶之灾和阿姐的战死;也有三百年前,你跟扯呼的舍命相救,以及……挽南阿姐用剑劈开的溯洄殿。” 陈三愿没答话。 都过去这么多年。 不沉默还能干嘛? —— 四方城,城外。 荒芜的开阔土地上,卫戍拿着草料喂马。 但马明显不赏脸。 卫戍来气了,一把将草料扔地上,人爬回车厢。 虽然那的确不是草料,而是路边随便薅来的干草。 悄悄拨开车帘,卫戍的一只眼睛露出来。 发现马低头啃吃了,他才松下帘子坐好。 拍拍袖袍,卫戍满意地翘起二郎腿。 毕竟这招,对人都百试百灵,还拿不下区区两匹马? 扭头看还在睡着的扯呼,卫戍很不理解。 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怎么会这么能睡? 从前日到现在,他就没见人醒过。 伸手把被子给扯呼盖好,卫戍有一种猜测。 毕竟孩子病了,求医很正常。 虽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卫国除了打打杀杀的汉子娘子之外,还有什么不得了的神医。 扯呼翻了个身,有缺憾的耳垂撞到卫戍眼里,他觉得应该有第二种猜测。 掀开帘子看了眼一望无际的荒原。 别说挽南四个人的人影,就是鬼,青天白日的,也根本没看见一个。 卫戍有点心慌,甚至有点想晕。 不会真的是不想要孩子,宁愿贴一架马车,也要让他这个躺在路边的冤大头喜当爹? 最后卫戍是真的晕了。 打架的眼皮还有点力气,他看见一个呲着大金牙的汉子掀开车帘。 他嘴里嚷嚷着:“果然是好货!还买一送一!” 完了,还有第三种猜测。 扯呼是要卖的,他这个顺手捡来的,也是要卖的。 这是卫戍最后的想法。 第93章 旧县衙 夜里,姚府。 满满缩在姚县丞书房的房梁上。 挽南躲在姚县丞书房的暗室里。 别问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区别。 问就是下午挽南当场把姚县丞打了一顿,悄咪咪的一颗丹药弹他嘴里。 最后成功被奉为座上宾。 别说暗室,就是假山下的地库,都被姚县丞两个时辰之内带挽南逛了个干净。 坐在暗室品着铁观音,挽南深吸一口直入肺腑的茶香,眉眼间止不住的赞叹。 “大人只需饮食清淡,再将太极练上一年,此后必会发觉身轻如燕,恍若新生。”挽南喝着茶,一个劲地说大实话。 “好好好!南姑娘说得对极!”姚大人明显很吃这套。 “就是不知,要练多少年,才能达到南姑娘这般用拳治人的境界?” “医人者先自医。”挽南虚头巴脑的摇摇头:“一年后,当大人感觉身体远胜往昔的时候,就是能更进一步的时候。” 姚县丞看着自己沙包大的拳头,眼中升起的,是冉冉新星。 “叩叩叩!” 暗门传来响动,姚县丞拉着挽南就想出去:“南姑娘一道来,本官的乳娘来了。” “???”挽南要起来的屁股又坐回去:“乳娘?” “就是乳娘。”姚县丞脸上扬起憨厚的笑意。 “乳娘是个好女子,母亲去世后一直护着我。如今在四方城养老,说是种地卖菜忙得很,一月也见不到几次。” “哈哈……大人请便。”挽南干笑两声。 “你我年岁相差不大,我还是白日再挑个时间拜访。总归你母子难相见,我还是不搅扰大人。” 姚县丞想想也是,迈步就直接出去。 挽南看着他的背影,拿起微烫的茶水压压惊。 大人这位乳娘种地卖菜,畅销四国啊。 满满还缩在房梁上。 眼看着进来的是个佝偻的老妇人的时候,满满眼一闭。 相信这把年纪还干的动赚黑心钱的是这个老妇人,她还不如多怀疑怀疑姚县丞的夫人。 满满扯扯嘴角,起码正当壮年。 只是听着下头的谈话,满满越听越不对劲。 “乳娘!”姚县丞从暗室冲出来:“你好久不来看小明了!” “又瘦了。”左娘子的头发花白,声音有些急:“怎的不多吃些,是不是府中没银两了!?!” “有有有!”姚县丞比她还急:“你时常叫人送菜来,府中都不找菜农,省下的银钱全用来买肉吃。” “送菜好……送菜好。”左娘子被他说得一愣,干瘪的手连连拍着姚县丞:“不饿着老爷就行。” “乳娘买肉吃没?”姚县丞拉着左娘子坐下:“不用省着,我总想叫人给你送去,你又不肯收。” “我好着呢!”左娘子乐呵呵的:“地里头的菜又长了一茬,粗粗估计一下,约莫能挣二十七文。” “才这么点怎么够乳娘买肉吃!”姚县丞急急忙忙地起来找自己的私房:“乳娘这次说什么都得拿些银两去!” “够多了。”左娘子拉住他:“老爷不懂柴米油盐,其实我挣的可多。” “好像也是。”姚县丞有心数一数,越数眼睛越亮:“乳娘挣的约莫有好几两了。” “十年了。”左娘子有些感慨:“老爷成家立业,我也攒了不少银钱,够咱衣食无忧后半生。” 满满看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心中终于敲定。 姚县丞说话很实在,难怪拷问张乙的时候,他张嘴就说人家是蠢货。 毕竟跟他那个话里话外都是弦外之音的乳娘比起来。 姚县丞怎么,不算一汪纯澈的湖水呢? —— 扶光趴在黑暗里伺机而动,陈三愿在木头桩子旁边做诱饵。 伸出一只讨要吃食的手,再搭配上地牢里虚弱但是像鬼号的叫声,陈三愿成功引来一个骂骂咧咧的汉子。 一只布满脏污的鞋踩上陈三愿的手,很突兀,很疼,很想掰断。 听着陈三愿传来忍耐的闷哼声,扶光的短刀微微出鞘,他想立刻了结了外头那个狗东西。 感受到陈三愿的隐忍,扶光抿抿唇,知道自己还不能动手。 因为这个汉子的身上,很清脆地,有牢房钥匙的声响。 趁着另一只手乞求地抓住汉子脚踝的间隙,陈三愿手中的迷途也弹到牢房外。 “叫两声狗叫来听听。”汉子好像很喜欢看陈三愿这样的苟延残喘:“叫了就给你馒头。” 陈三愿没答话,只没恢复多少力气的手试图推开汉子的脏脚,拯救下头虎落平阳的右手。 汉子不屑的笑了一声,人缓缓蹲下,看陈三愿脸煞白泛起冷汗的时候,好像听到骨脆的歌声。 他有些不信邪,忽地起身,又蹲下。 陈三愿的指骨断了两根。 羞辱地拍拍陈三愿的脸,汉子想啐一口吐他脸上。 口中刚刚蓄势待发,他却忘了自己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汉子脸上挂起笑容,有些淫邪。 他的头被把控得很好,很好到,刚好倒下的一瞬间,扶光的短刀就能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扶光赶紧伸手去摸汉子身上的钥匙,又试探着放进锁中,咔哒一声。 不论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锁开了。 呼吸好像都轻松了一点,扶光把门打开,使劲拽着汉子往牢房里头拖。 许是太自负,这里同一批值守的人居然只有两个。 这里解决一个,外头迷晕一个。 在第二批来之前,外头的可以睡着,但有血腥味的这一个,只能是如厕或者偷懒。 绝对不能,是被人发现死在这里。 陈三愿的手伤着,人有些力不从心。 好像察觉到不对,牢房里的人窸窸窣窣地爬过来帮忙。 毕竟能闯到四方城苟活的,没几个真正的平民百姓。 “阿兄,现在如何?”扶光抹了汗水爬到陈三愿身旁。 “外头还有多少人?”陈三愿出声问扶光。 他脑海中听出来的地牢图,加上扶光对人气味的感知。 虽然想逃出去也许不太准,但足够用。 “除了迷晕的那个,只有大门还有两个人。”扶光很肯定:“这样的地牢,太逼仄压抑,不用几个人看守,就足以达到折磨人的效果。” “我……我有簪子。”一道女声响起,有些惶恐不安:“簪子里头,有毒针。” “当真!?!”扶光惊喜地叫道。 女子嗯了一声,人爬到扶光身边,往他手中塞了一根簪子。 “我力气恢复得还不错……” “我会使剑……” “我牙齿锋利……” “我能……” “我们的眼睛都看不见,体力也孱弱。”收集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陈三愿的脸色却不算好。 “现在最麻烦的是,我们知道此处是地牢,却不知逃出地牢以后,应该往何处逃,才有最大生还的可能。” 陈三愿此话没错,四方城鱼龙混杂,几乎没有原住百姓。 他们能被拐来,说明大都是些刚入城的生面孔,不熟地形也无亲友。 眼瞎无力,跑出去不说遇不遇得到好人,不顺势被人当逃奴抓走就不错了。 “城西。”一道少年音响起,好像还在变声期,有些难听。 “城西有一座荒废几十年的四方城府衙,下头有地牢,就是这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牢房里有些骚动。 “你如何确定?” 陈三愿的手在泛疼,精神状态也不太好。 原以为是黑心肠的东西弄的私牢,没成想竟是县衙旧址。 难怪这般阴气森森,又逼仄潮湿令人心生恐惧。 “我来过这儿。”少年咽了咽口水缓解紧张:“我从大疆流浪过来没住处,破道观都被人占了地方,旧县衙也被江湖客抢得不剩。” “只这下头的地牢有些空房,想着到底邪不压正,我壮着胆子下来过一趟,心慌到底没敢住,没成想没两日就被弄进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当时这里头没人?”陈三愿皱着眉,对这点存疑。 “就凭你说的那些,也无法保证此处,一定就是四方城的旧县衙。” “半月前!”怕陈三愿不信,少年赶紧解释:“当真没人!” “我嘴馋,那些看守日日吃的包子是肉渣混菜馅,整个四方城只城西旧县衙门口在卖,我有印象。” 疼痛让陈三愿有了点精神,少年说的有道理,虽然感觉像胡扯。 “阿兄,当真是肉渣混菜馅。”陈三愿正待说话,耳朵就传来扶光的悄悄话:“我闻得出来。” 陈三愿:“……” 第94章 大疆秦氏 挽南跟着这位左娘子,一路去地里挖了萝卜,一路又转悠到菜市场。 今日是第三天。 不是不想直接抓了她逼问陈三愿的下落,挽南看着她满头的白发,转头揪起自己乌黑的发梢。 六百岁的高龄扔在这儿,前辈教训晚辈而已,不会因为她长得老就下不去手。 最重要的是…… 挽南盯着她把二十七个萝卜卖给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 要一网打尽,追根溯源啊! 暗处的满满跟上左娘子。 挽南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买菜。 咬了口唯一舍得买的萝卜,挽南看着妇人离开。 卡巴卡巴嚼得起劲,挽南回忆起菜农对她的称呼。 四方城秦家,秦娘子。 —— “姚县丞三十余岁,您将近半百……”满满看向被她绑在椅子上的左娘子。 “称娘子都是客气的年纪了,您何苦还干这种缺德的勾当?” “你懂个屁!”左娘子骂满满。 “老爷纯澈,却又被赶到这四方城。不动点脑子,我跟你似的拿空口白话护着他?” “可你毁了别人啊!”满满跟她掰扯:“就为了护住姚县丞一家。” “我是有操守的。”左娘子不屑:“但凡有人去府衙报官亦或者找上门来,第二日我就敢把人放回去。” “可我卖了成千上万个啊姑娘!去府衙报官的不足百数!” “他们这些人,都是无牵无挂又无亲无故的可怜虫你明白吗!” “而且你敢相信我卖出的那些人,后头在四方城遇着我,居然有一半哭着感激吗?” 满满被她这邪教似的说教方案惊了一瞬,反手就是一块大小合宜的石头塞她嘴里。 要么别说话,要么就说得还没口水淌得多。 瞧左娘子瞪着她,满满这下舒坦了。 让左娘子的巧舌如簧自己选。 律法条例不遵,非得当拐子。 说得再有理又怎么样? 最后不用蹲大牢判斩立决? 有这精气神,研习研习律法正当钱不赚,非摸那良心不安的。 有病。 推开门,姚县丞站在屋外。 拍拍他的肩膀,满满叹了口气,起身往城西旧府衙赶去。 满满赶到的时候,两个口吐黑血的汉子死在地牢入口。 阴森森的黑洞里头,还有三两个往上爬的人。 地牢里应该没人了,地牢上头倒是很混乱。 不远处,一群没力气的人在地上爬着抓瞎,明显是从地牢跑出来的。 陈三愿和扶光要好一点,不知道从哪儿抢了两壶水,一壶洗眼睛,一壶灌胃里,现在正无力地倒在地上。 满满扯扯嘴角,迈步过去。 水果然,是包治百病。 另外一群人看着像是原住民,各自或躺或坐或站。 虽然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却都有自己的位置。 瞧那床铺在廊下屋内你来我往,却绝不越过雷池半步颠样子。 满满挑挑眉,还挺有秩序。 把手在陈三愿和扶光眼前晃了晃,两人没反应。 “满满别晃了。”感受到眼前满满味道的风,扶光张开干涸起皮的嘴:“他们放了暂时失明的药。” “你的药呢?”满满不解:“解毒丸。” “解毒丸!?!”陈三愿猛地坐起来,凭呼吸锁定扶光的衣领。 “咳、咳咳……”扶光被忽然扯紧的衣领呛到。 “阿兄,真没有!那日是在成衣铺换衣服呢!药瓶子刚放下,新衣裳还没来得及穿就被弄到此处了。” “簪子里也有。”满满暗戳戳的开口。 陈三愿马上松开的手又重新收紧。 “簪子掉了!”扶光成功唤醒记忆:“在地牢就找不着,肯定被贪得无厌的人薅走了。” 陈三愿这才住手,满满也停嘴。 倒了颗解毒丸给自己的兄长,满满才倒另一颗给扶光。 转头发现陈三愿肿胀发乌的手,满满忽地有些愣怔,右手也跟着泛疼。 回神给陈三愿包扎手上的伤,她皱着眉。 指骨断了,不好处理。 “没事。”左手抚上妹妹紧皱的眉头,陈三愿有心宽慰:“阿兄还扛得住。” “事事都是没事。”满满眼皮都没抬一下:“早这样叫什么陈三愿?活该叫陈无事算了。”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接过扶光递过来的药瓶,满满狠狠剜了他一眼:“两手准备都能把解毒丸弄掉,你也好意思?” 两个人同时被满满数落得不像话。 “你阿嫂呢?”陈三愿转移话题。 “阿嫂说四方城的拐诈之风太严峻,没遇到不好插手,但都欺负到家门口了,索性就捅个大窟窿。”满满看着陈三愿的手,压下酸涩的鼻头。 转头看扶光一颗颗的给人喂解毒丸,满满摸出个烧饼给陈三愿:“阿兄吃。” “人在哪儿?” 不愿意去听满满的闷闷不乐,陈三愿目不斜视地啃了口饼子,就着茶壶灌口水。 “城东秦府,秦娘子。”满满静静的出声。 “大疆那个秦?”陈三愿有点诧异。 “嗯。”满满轻轻应了一声。 “此事有些麻烦,府衙的大人能出面吗?”手里的饼子太干,陈三愿感觉自己也缺了些水分。 “姚县丞身陷囹圄,”满满不太确定:“卫司徒人还未到……难辨忠奸。” —— 四方城,城东秦府。 在手里的萝卜啃到一半的时候,挽南终于尾随秦娘子进了秦府。 和水墨清雅的官城吴宅不同,秦府多些雕梁画栋,布置非常之财大气粗。 在四方城这样粗犷的地方里,这宅子的品貌,和他姓氏的来处一样狂妄。 瞧着书房匾额落款处,方方正正的“秦哀牢印”四个小字,挽南觉得自己还是太低调。 溯城秦氏,大疆望姓。 听闻建国三百余年,大疆王室愈发衰微,溯城秦氏一度分庭抗礼。 大疆民间甚至隐隐传着“王与秦,共天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 而秦哀牢,是近十年来,把持大疆朝政的第一人。 听说他有一子,尤爱经商。 子不承父业,一怒之下被赶到四方城。 不过现在,挽南再次看向匾额上为虎作伥的“秦哀牢印”四个大字。 怒不怒的不清楚。 爱经商应该是真的。 毕竟畅销四国最俊俏的货物。 哪个选择蝇营狗苟的商人不爱? 第95章 秦令丘 匕首抵住秦娘子的尾椎骨。 挽南在她耳畔低语:“秦娘子,我只见见叫你家话事人。还望叫人通禀。” 提着菜篮子的秦娘子一僵,后背冒起冷汗:“我这就来。” “表现可得好些。”挽南状似拍灰尘一般拍拍秦娘子厚实的肩膀,声音有点苦恼:“乱戳可是会变成瘫子。” 秦娘子干笑两声,挽着挽南的手向门口侍卫禀报:“我来拜见公子。” “秦娘子稍候。”侍卫看了挽南一眼,退步推门而入。 挽南耐心地等着,还有空打趣:“听闻秦娘子……是秦公子的乳娘?” 秦娘子一惊,没想到挽南打探得这么清楚。 挽南欣赏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自己还有些莫名。 这很难猜吗? 四方城、官府、商贩、不做明面勾当、又能在主子面前说上话。 除了乳娘和贴身侍候的妈妈,还能有谁。 况且,姚县丞那里来的都是乳娘了。 秦府能真是买两个萝卜的粗使婆子? 甲还是乙的选择题而已,完全一炸一个准。 “不是……”秦娘子强撑着嘴脸:“老奴只是个买萝卜的粗使婆子。” 挽南:“……” 有种强行进入傻门的感觉。 “行。”挽南有点无奈,匕首又往里头靠靠,好像戳破衣服到了皮肉:“那我们来聊聊……秦公子究竟有多爱吃萝卜。” “公子……公子……”秦娘子紧张得冒冷汗,脸上赔起笑脸:“也没多爱吃萝卜。” “秦娘子不老实。”挽南哟了一声。 匕首刺进一寸的同时,帕子轻轻覆上她的嘴压住叫声。 不明了的人看过去,还以为她在给手中不便的秦娘子擦汗。 “老实……老实!”面上的肉抖了抖,秦娘子着急忙慌地补充:“公子每月吃三次萝卜,每次数量不一,都约莫是二十个左右。” “秦娘子很不错。”挽南的匕首猛地捅进秦娘子后腰里。 后腰传来剧痛感,倒在地上的秦娘子一懵。 嘴里呛出鲜血,好腥。 从胃还是肠里反出来? 原来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任人宰割的感觉。 秦娘子闭上双眼。 萝卜掉在地上,碎尸万段一般才能得到自由。 “轻狂的狗东西。” 一声谩骂传来,挽南抬头看向已经打开的书房门。 十八九岁的少年郎长得圆润,白白净净,个子不算高。 青色袍服上的墨点加上手中的毛笔,为他添了文意。 只是此时此刻,他眉眼的刻薄狠厉,让人丝毫不觉得面善。 “是吗?”挽南看向四周鱼贯而出的护卫,最终摇摇头:“总比你家癫狂好。” 不屑地看了挽南一眼,秦令丘转身回屋。 毕竟桌子已经搭就,画纸铺成。 最有意思的画面,也即将来临。 想起挽南的模样,桌边的秦令丘又看了她一眼。 轻嗤一声,他提笔蘸墨。 风花雪月勾勒多了。 不知死活也不错。 “你乳娘不要了?” 看着脚下的秦娘子,挽南发出理所应当的疑问。 秦令丘不用说话,四周已经砍上来的护卫给她答案。 不耐烦的情绪萦绕心头,挽南拿住腰间的不秋,匕首往秦令丘一抛。 “啪”地一声,笔尖墨水掉在纸上的时候,他头上簪子应声而碎。 稳定心神,秦令丘看着还毫发无损,并且还能在一众护卫中游刃有余的挽南,脸上终于没有这么云淡风轻。 “废了她的手脚,只准留一口气!”少年人对护卫怒喝,气急败坏。 “啊!”一个护卫惨叫,手先被废掉。 挽南挑衅地看了眼秦令丘,反手又废了另一个护卫的腿。 不过这些明显不是重点。 看着这些乌泱泱赶来的护卫,挽南心一横,手里花花绿绿的丑绳子把他们绑个齐齐整整。 踩着台阶进入书房,挽南一步一步,直接踏在秦令丘警铃大作的心头。 一刀把狠狠地砸在脑门,秦令丘完美晕倒在地上。 看着桌上还挺有美感的画,挽南笔一拔,替他添了两笔巨大的涂鸦。 提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跑出秦府,挽南把秦令丘塞进准备好的破板车,并且裹上烂草席。 脸上抹了把泥,挽南拉着车往运鸿神官的破落道观走。 一边走她一边哭骂。 “赌赌赌,赌死了好!” “投胎切记做个骰子,在赌桌上摇个一辈子!” “可怜家中老娘……死不瞑目啊!” —— 秦令丘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黑漆漆的氛围,布满尘灰的空气。 “秦公子醒了?”挽南从阴暗的角落出声。 被堵住嘴的秦令丘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 约莫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他眼里的狠毒不减反增。 啃一口萝卜,挽南放下翘起的腿靠近他。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扯了他嘴里的束缚,挽南蹲着问秦令丘。 “哪里来的狗东西!”秦令丘破口大骂:“敢绑我?看我不弄死你……” 挽南脸一沉,直接“啪”的一巴掌抽他脸上,清脆的声响在暗色里相当突兀。 秦令丘被这一巴掌扇得脑子嗡嗡作响。 身为秦哀牢最疼爱的小儿子,从小到大,只有他扇别人,哪儿有别人扇他的份。 “你这个贱妇!”秦令丘崩溃的恨意铺天盖地,张狂的傲气冲天。 “砰!” 挽南手里的萝卜直接砸他脑门上。 碎渣飞溅,萝卜摔成两半。 “下等人!下等人!”秦令丘的脑袋直发晕,嘴里依旧不识时务:“我要把你九族灭尽……” 冷意森森的匕首直接塞进他嘴里。 秦娘子的血腥味在齿间萦绕。 “骂呀!”挽南用匕首敲敲他的牙齿,嗜血又疯狂:“我倒要看看这舌头和牙齿,到底有多千伶百俐。” 秦令丘浑身一僵,寒意从脚底冒到头皮。 他想往后缩,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一动,血腥味就开始在口中弥漫。 也许是他的,也许是别人的。 他想吐。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牙齿战栗着和匕首打架,秦令丘压下脾气:“钱财?人?还是求官?” “能好好说话就行。”匕首不断刺激着他的口腔,挽南很满意秦令丘的陡然清醒。 “既然不躲了,我们来谈谈萝卜的事。”把匕首拿出来,挽南在他发抖的身上擦了擦。 “呕…” 得了自由,秦令丘反嘴就是恶心得想吐。 挽南坐在一旁,眼神轻蔑,和他在书房前谩骂时一模一样。 第96章 卫司徒 “萝卜是姚县丞进献,并找好买家的。” 秦令丘瑟缩着往一旁躲:“我只负责用秦家的商队运出。” “不说实话?”挽南冷笑一声,拽着他的头往柱子上撞出砰的一声响。 “这是实话!”秦令丘疼得大叫,手脚胡乱挣扎,口中却只能保命。 挽南手一松,人像破布一样倒在灰尘里。 勉力捂住脑袋往角落里缩,秦令丘抖着唇,恐惧被无限放大。 头昏脑胀的疼痛让他禁不住想哭,可这个女煞星眼里的杀意明晃晃告诉他。 哭可以,但哭一声算一声。 全当是提前为他自己嚎丧。 秦令丘有些崩溃,嘴里都是哭腔:“五年前我来时,三哥就是这样交代的。” “他说我什么都不用做,姚县丞就会处理好一切。” “数量、车马、商队,这些都是现成的,把人拉走送往四国,金银财宝便会流水似的哗啦过来。” “其余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惨绝人寰的嘶吼配上少年破碎的心房。 挽南掏掏耳朵,还提醒他:“轻声些!你觉得光彩,我还要脸呢!” “你亲自和姚县丞商谈过此事?”挽南的匕首比划着,吓得秦令丘心惊肉跳。 “没……没有。”秦令丘哆嗦着手捂住嘴。 “每次见着他都一副蠢出天的模样,成日乐呵呵的,这里不得罪那里不招惹。要不是他姓姚,四方城谁还肯惯着他。” 挽南坐着,匕首敲在地上有发出诡异的声响。 一声一声,像陡然惊醒的午后,砸得秦令丘心口发慌。 “我……我可以放过你。”秦令丘有些心慌,吞了口唾沫,他壮起胆子:“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天地间忽然有些可笑。 秦令丘心更慌了。 他恍惚间发现自己不该说那话。 可这难道不对吗? 自己已经大发慈悲放过她,只需要她说出幕后指使。 没有哪里不对。 直到肚子有被切开的痛感,喉咙冒出血,秦令丘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跟疯子讲道理, 的确是不对。 挽南把匕首抽出来,血飙得有些高,溅到运鸿的神像上。 神看人间,处处染血。 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重新坐回地上,挽南看着秦令丘。 面色在月光下泛起惨白,他的手止不住发抖。 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也许是因为夜色寒凉…… 但挽南希望,是他能意识到。 哪怕高门大户的命…… 她一个黔首庶民之流,也有胆气寻仇! 哪怕最后的结果只是脏了门楣。 那也得,用他秦家的血来泼! 起身离开,挽南脚步一顿。 脚边的人明显意识已经开始涣散,手却拽住她的裙角。 “是谁……派你来的?”秦令丘抖着唇,将死也不甘心。 想必做鬼,他也要把幕后主使弄个鸡犬不宁。 叹了口气,挽南蹲下身,轻轻把裙角从他手中扯出。 状似安抚地捂住秦令丘的双眼,挽南的匕首割开他的脖颈,声音像要送他归西。 “是您的兄长啊!” —— “满姐姐,我们要去哪儿?” 同样被人拽住衣角的满满脚一顿,停下来看身后眉眼憔悴的姑娘。 “出城。”满满扯出衣角,尽量耐心。 “那你们还回来吗?”衣角重新被女子扯回去。 “当然还回来!”扶光挤到她和满满中间:“我们还没办完事儿呢!” 略过扶光的肩膀,女子看向满满,见她轻轻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 “招儿不想给满姐姐添麻烦。”见扶光在面前挡着,她嗫嚅着嘴,还是解释道。 “天色太晚,我绝不能这样归家。只一晚……明日我便进城归家。” “家中略有些钱财,只要我能回去,定然感谢三位的大恩大德。” 叹了口气,满满把扶光拨开。 给招儿裹紧披风,满满拉着她跟上陈三愿出城的脚步。 离开旧县衙的时候天色已黑。 要不是走之前想把那处地牢炸了,她也不会发现楼梯里头,居然还有一个向上爬,却又躲着不敢出来的姑娘。 惊恐的双眼配上凌乱的衣衫,再用忽明忽暗的月色和秀丽的面颊点缀。 就算这里不是四方城,若没有安心的人接应,绝没有一个姑娘敢出来。 满满还记得招儿看到她的第一眼,木簪瞬间指向自己的脖颈。 因为逆着光里,人都坏得发邪。 —— 挽南被抓了,现在锁在囚车里。 不同的是,这里是新县衙。 不远处还有个囚车,倒着个人。 毫无疑问,那是刚好被抢救过来的秦令丘。 毕竟溯城秦氏在大疆实力斐然,身为掌权人秦哀牢最疼爱的小儿子。 秦令丘活着,远比死了有价值。 抬头看向天空,挽南发现今夜的星星居然格外多。 多的就像,从运鸿那间破道观的前门后门外,蜂拥而至的一堆人。 本以为是秦府或者县衙的人,结果倒好了,两方都不是。 包围着她的人一身肃杀,偏偏又正气。 磨刀霍霍的匕首被挽南扔下,她一脚踢开失血过多的秦令丘。 因为这是一支——军队。 搓搓被风吹得发冷的脸,挽南深思熟虑。 方才一身戎装的男子被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 司徒大人? “诶?姑娘问你个事儿!”肩膀被拍了拍,很有口音的一句话从挽南身后飘来。 “说。”挽南还在搓脸。 “有个叫……挽南的女娃子你认识不?”身后的阿婆明显也不客气。 蒙着脸回头看了一眼,挽南看见一只飘荡的魂魄。 通俗的说,是鬼。 “不认识。”挽南面不改色地回头,把脸蒙得更全面。 好在后头的鬼也不执着,道了声谢就离开。 挽南甚至还能听到她在嘟嚷 “奇了怪嘞!俺闺女说往四方城来嘞,咋不见人哩!?!” 挽南放下手。 保守起见,她还摸了帕子蒙脸上,顺便闭上眼睛装睡。 想起王七郎曾提醒她快些,挽南直想抡起不秋抽人。 这才多久? 幽都就给她弄上百鬼通缉了? 完全没有同僚之谊。 “我又不是不会走!”一声男子的抱怨传来:“以往还是同僚呢,推什么推?” 挽南睁开眼,视线就这样水灵灵地和卫戍对上。 “嚯!”地一声,卫戍这下兴奋了,噌地一下跑到囚车面前绕了两圈,手里不住地对挽南指指点点。 “我还以为做人贩没风险呢?” “有些人呐!卖别人之前也不想想,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能做吗?” “果不其然,现在就被抓了是?” 挽南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卫戍心里头有点发毛。 “扯呼呢?”挽南问。 卫戍长长的哦了一声,反问她:“你闺女不是被你卖了吗?” “???”挽南指着卫戍:“就是把你卖了,我也不会卖闺女。” “司徒!司徒!” 卫戍毫不震惊,还一副终于抓到挽南把柄的模样。 他整个人激动地往远处的一间屋子大喊。 “你听见了,她招供了!” 第97章 做一把剑 房门应声而开。 刚毅沉稳的男子跨出步子,只到肩胛的短发被束起,干练又利落。 挽南看着,第一眼觉得。 这人是一把剑。 不同于不秋的恣意,也不同于定沧和定澜的情意。 这是一把完全不同的, 一把卫国需要时,可以把自己亲手折断的剑。 卫戍的个子已经算高,来人却比他还高半个头。 他走路也四平八稳,一看便是军营里熬了好几年的练家子。 “武官做文臣。”挽南嘴很欠:“大人脑子够用吗?” “逃犯而已,你的头够砍吗?”卫司徒张嘴,话像人一样锋利。。 卫戍在一旁看笑话,丝毫不觉得剑拔弩张。 “好心提醒大人,我不做人贩,秦令丘也没死。” 挽南轻笑,拍拍袖子直视卫司徒,并不畏惧他有如刀剑的肃杀。 “你这样把我锁在囚车里,有违律法军规。” “脑子够用便将我放出来,不够用便换个够用的来跟我谈。” “但是,” 挽南话锋一转,眼睛看向卫戍。 “不要这个没脑子的。” 卫戍翻了个白眼:“卖儿又卖女的,我还不跟你这种没良心的谈。你的同伙呢?也被你卖掉了?真是没人性。” “你是好东西?”挽南呛回去:“好东西怂恿我半路劫道?” 卫戍的瞳孔骤然紧缩。 完全没想到挽南嘴上这么没把门。 虽然没干成,可是此时此刻说出来。 昔日好友就在身旁,他不要脸的吗? “劫道?”卫司徒声音很轻,像在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可不就是!”挽南靠在囚车的栏杆上,整个人好整以暇:“大人这位昔日同僚怎么就沦落……” “那正好。”卫司徒打断挽南:“罪加一等。” 挽南嘴角的笑意一僵。 在卫戍的幸灾乐祸和卫司徒的斩钉截铁里,她非常能够确认。 这个罪加一等加的,只有她这个被关在囚车里的上庭大神官。 “秦府报了官,说他家公子为恶人劫持。”卫司徒站在囚车面前,看挽南犹如死刑犯。 “找到时屠刀尚在手。” “舍你其谁呢?” 这话的威胁意味很重,挽南嘴角的不愉快加深。 她堂堂一个上庭大神官,上庭幽都蹲了个遍。 可那又如何? 出来不过三个月,她从没打算人间也蹲一遭。 冷眼已经恨上卫司徒,挽南正待说话,肩膀却又被拍了拍。 她下意识地转头回望。 是方才那只鬼去而复返,还举着张通缉令杵到她眼前。 鬼气森森的老婆婆嘴里笑呵呵,脸上的褶子都有些亲切:“妞,若是见到这人,你可得给我说一声嘞!” 瞅着上头明晃晃的挽南神官四个大字,挽南的冷眼收得利落。 木着脸点头,再送鬼远走。 挽南把僵硬的脖子扭回去。 被扼住命运的咽喉,估计也就是如此。 “跟你说话呢!”卫戍拍拍囚车的栏杆,不知道挽南突然发什么呆。 “我是不是恶人大人清楚,”挽南突然很通情达理:“既然如此,我索性说通透些。” “吴国的王七娘一行人,是我送进官城县衙。” “捉刀人而已,杀的又是通缉犯,只要大人拿了银两去赎,人自然就可以归卫国。”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卫司徒把手按在横刀上,口中意味不明。 “知道知道。”啊了一声,挽南装得很恍然大悟。 “大人想要的是他们身上被收走到炸药,以及……死在官城的卫国人的尸体。” 赌注摆在明面上,挽南好整以暇地看向卫司徒。 炸药其实不多,只满满身上有几个。 卫国人的尸骨,才是这位卫司徒最想要的东西。 毕竟当日,活人全被越大人押入大牢。 至于死去的,不论是大丰人还是卫国人,最终都只能是通缉犯,并且被送到乱葬岗。 这其中,也自然而然的,包括卫国死去的那十人。 但她良心还算好,既从举报王七娘一众人上拿了银钱,去卫国自然不敢让死者尸骨未寒。 因为小叶脉的圆球结界而已,包裹雷电之力都行。 十具尸体,绰绰有余。 “你好大的恶胆。”听二人谈话到这里,卫戍皱着眉。 “炸药敢私吞,我卫国将士的尸骨也能做买卖?” “打住打住!我没这么邪性!”挽南指着卫戍,实在讨厌这话:“你离远些,再凑近我不说了。” 卫戍一口气梗在脖子里。 最后气炸了一般走到旁边。 “炸药、尸骨,都可以还。”挽南拍着囚车的柱子:“但我要大人……用合理的法子,保我一行人安然无恙到洄城。” “是洄都。”卫司徒皱着眉,不满意挽南的口误。 “都可以。”挽南端正盘腿坐着,态度十足十诚恳:“合理的、别人认不出来的、好法子。” “炸药和尸骨,还不够。”卫司徒的眉头松开。 “那我便帮大人一个忙。”挽南很嚣张:“一个让四方城秦家,安稳到达洄都大牢的忙。” 卫司徒笑了,有点浅淡。 刀剑的笑容是内敛的,却又诡异地胜券在握。 不怪卫戍喜欢做生意。 当有一个聪明妥帖的人与之合作,又达到双赢时,生意才是生意。 —— 卫戍在一旁站着。 深秋的树叶上已经开始凝结露珠,他有些呆滞。 一头雾水地被绑走,又一头雾水地遇到卫司徒。 心里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像露珠一样突突往外冒,卫戍按了按砰砰直跳的心脏。 生命还在跳动,但它,好像波及到了无辜之人。 “卫戍!” 有人在叫他。 卫戍看向声音来处,是挽南。 虚虚实实有点重叠,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 “干什么?”卫戍抬步过去,卫司徒早已离开。 “满满他们在城外,帮我把人接进来。”被突如其来的秋风打了个寒颤,挽南搓搓手臂。 “他们不一定信我。”卫戍心中不太确定。 挽南扯下腰间的桂花结递给他:“有这个,他们会跟你进城。” 卫戍接过东西,转身就走。 “还有一件事。”挽南急急把他叫停:“扯呼在哪儿?” “还不是怪你那个好女婿!”卫戍突然有些跳脚:“救人便救人,好歹我护了扯呼一路,又不是不能带,干嘛非得见死不救!” 挽南一默,心凉如水。 百鬼通缉,幽都这次的行为,让她有些不安。 “那个自称是你女婿的黑小子是骗子??!”见挽南愣着不说话,卫戍有些崩溃。 四方城他当年也是闯过的。 说实在话,没这么三两步就是混蛋的。 “不是女婿。”挽南发懵的脑子终于清醒:“是邻家小子,喜欢跟扯呼玩儿。” “那也是骗子。”卫戍不忘本质:“逃到城外去了,待会儿我会一同带回来。” “那倒是多谢你。”挽南高看他。 “给你!”卫戍轻嗤一声,身上的披风塞进囚车,人也跑得飞快:“可别冻死!” 挽南有些受宠若惊。 感受到指尖质感豪横的披风,她又感觉不对。 卫戍那对自己都抠抠搜搜的性子,怎么会舍得买这么好的东西。 “这该不是你抢来的!?!” 第98章 野味 很开阔的一片荒芜。 草趴在地表。 霜在上头哭。 月亮往西边去,薄薄的一层朦在地平线,有壮士断腕的忧愁。 陈三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远眺,四面八方看了个遍。 最终他跳下石头,迎上满满的目光:“没有痕迹,找不到马车。” “按理说卫戍没这么蠢,”满满靠在石头上生无可恋:“四方城险之又险,他除了出城别无他路。北上洄城就一个城门,他应当会在此处等我们。” “所以马车和人在哪儿呢?”扶光困着脸靠在满满身边。 “出事的可能性不小。”陈三愿瞧着月亮,思衬人与马车。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扶光打了个哈欠:“阿姐呢?” 满满张张嘴想答话,衣角却被熟悉的力道扯了扯。 侧头一看,是招儿。 “满姐姐,有人来了。”招儿扯着满满的衣角,恐慌折煞眉间的红花胎记。 顺着她的视线往城门口望去,满满眯着眼,轻声提醒:“是军队,冲着我们来的。” 陈三愿转头回望,眼里讳莫如深。 “军队?”扶光瞌睡醒个彻底:“四方城怎么会有军队?” 满满摇头示意他噤声。 不多时,马蹄声由远及近,眼前人却越来越熟悉。 “吁!” 卫戍和身后的十来人队伍齐齐勒住缰绳。 “给你!”卫戍把桂花结往陈三愿一抛:“同我进城。” 陈三愿毫无波澜地接过东西:“凭什么?” “???”卫戍有些发晕:“你手上这个不够?” “那话可是你娘子说的!”他又接着解释。 “够了。”陈三愿嘴角一弯,桂花结揣好便上了马。 卫戍糊里糊涂地转头看满满和扶光。 六目相对,难以言表。 最终一行人打马回城,马蹄声此起彼伏,秋鸟都少有孤鸣。 现在是深夜,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冷硬画卷般的四方城。 心跳随着马蹄声高低,有乱七八糟的节奏,扶光直觉事情不太简单。 身旁是明显多些意气风发的卫戍,他不由得问:“卫戍,我们不过三四个人,接我们回城,当真用这么多人?” “不用一刻,你马上便会知道。”卫戍骑在马上,看着阴暗处的眼睛有不同以往的乖戾与嚣张。 “咻咻咻!” 弩箭破空的声音传来,刺烂满城静寂。 扶光滚下马左闪右躲,还抽空剐了眼已经提刀挡箭的卫戍。 这些弩箭根本不是突如其来。 而是一早便埋伏好,专门等着他们,好来个瓮中捉鳖的。 马匹被零落的箭矢惊得到处飞奔,嘶鸣声响破天际。 不一会儿,腥气飘在冷风里,血液在墨色里只有轮廓。 阵雨一般的弩箭过后,迎接他们的,是一群黑衣人。 个子不高,手段狠厉,招招都冲着死穴。 招儿哆嗦往满满身旁靠,想拽着她往安全去处躲。 谁料满满没有反应,拔出的弯刀倒映她跃跃欲试的脸。 “满姐姐,”拽不动满满的招儿欲哭无泪:“快跟招儿走……” 满满拍拍她的手。 步子都没歪半分。 招儿的脸煞白。 “无事。”满满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好心宽慰:“溺爱内心的恐惧,是教育不好自己的。” “女子当自强,多看多经历些,你会发现,一切也不过如此。” 满满塞了把匕首在招儿手里,努力帮她从愣怔中挣脱出来。 “这把匕首给你,不害他们,但别让人伤了自己。” 招儿愣愣地接过匕首。 她知道满满在说什么。 不太一样。 原本她还以为是错的。 原来…… 是对的不能再对了。 两种不同的兵戈声有些刺耳。 灰暗的街道和狠厉的杀意一起,乒乒乓乓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陈三愿手里拿着夺来的长剑,强势地打下好几个杀手的利刃。 他那诡计多端的娘子啊。 总有些不按常理的奇思妙想。 —— “如何?”看着禀报的兵丁退下,坐在囚车的挽南脸上扬起笑脸。 “引蛇出洞,还算有用。”卫司徒的回应不咸不淡。 “大人应该说,我的人,也算有用。”挽南竖着耳朵提醒他。 毕竟同样的话,挽南总觉得这种刻板规矩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是会有不一样的痛快。 “你的脑袋,对扞卫卫国律法,也很有用。”卫戍的横刀架到挽南脖子上。 脖子上的冰凉蓦地让人清醒,挽南轻啧一声,挪挪屁股换个位置。 明晃晃地不畏惧他似是而非的威胁。 “也不知道大人在朝堂上,究竟学没学到阿谀奉承。”挽南的玩笑意味很重:“真想见识见识。” “啪嗒!” 手起刀落,卫司徒砍断囚车的枷锁。 只是看挽南的眼神很明显。 公事公办而已。 再不办,便是她的死期。 “守株待兔。”挽南挑挑眉,志得意满地跳出囚车,望向天空伸展老腰:“这不就来了吗?” “一夜打两个野味。”卫司徒看着屋顶积攒起来的人头,好战的情绪勃发:“好味道。” “咻咻咻!” 同样的弩箭,在四方城的第二个地方射出。 和它的主人一般,嚣张跋扈至极。 挽南一跃而起,整个人站到秦令丘的囚车之上。 暗处的弩箭一顿,随即调转箭头,疯狂射向披甲执锐的卫司徒和一众士兵。 挽南站在囚车上,箭矢却只肯在周围描述起破风的悦耳。 她有点不满意地踹踹脚下的囚车栏杆。 秦令丘似有所觉,垂着的眉眼好像已覆上寒霜,冷锐得不像话。 “秦家。” 他没有抬头,侧耳好似在享受兵戈的愉悦声。 “会剁了你们这些杂碎。” 第99章 囚车 “全都蒙住嘴跑开!” 背上被踹了生疼的一脚,扶光一咬牙,甩甩发麻的手决定放大招。 眼见陈三愿和满满都已经远远躲开,扶光往腰间的布包一扯,手里的东西天女散花般砸向黑衣人。 “砰、砰砰、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震天响把卫戍一行人惊得头皮发麻。 这威力虽不比火药,但数量足够的情况下,已经堪比火药。 金灿灿的元宝配上金黄色的浓烟,卫戍眼前浓稠到看不清人群。 提醒后头的人把脸蒙上,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也被波及。 待浓烟散去,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黑衣人,密密麻麻一大片的时候。 卫戍总算明白方才离开县衙。 挽南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是什么意思。 这般强大的暗器在手里。 卫戍搓搓黑布下快笑烂了的璀璨眉眼。 优势在我。 优势在我。 “扶光小兄弟很不错。”轻咳两声清清嗓,卫戍口头夸起扶光:“本事果然非同凡响。” “好说好说。”伸手够不着后背痛处的扶光一愣,笑脸在月色里招摇:“持刀械拦截军队,请他们做梦两日已经是客气了。” 卫戍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人往前扫尾。 “你们可先去县衙。”走着走着卫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负手而立的陈三愿:“嫂夫人还在等兄长。” 陈三愿果不其然上马离开。 连带着一起的,还有龇牙咧嘴的扶光。 以及意犹未尽的满满和小心翼翼的招儿。 看着他们急匆匆离开,卫戍的笑脸扩大。 多恰如其分。 毕竟县衙,也差人手! 抬步查看昏迷不醒的黑衣人,卫戍弯腰捡起地上弩箭。 借着酒家灯笼的刻薄微光仔细一瞧,卫戍抿着唇。 晦涩划过心头,却又不得不承认。 大疆的弩箭,果然名不虚传。 弯腰去捡另一把,卫戍推开一具肉体。 入眼却是个金灿灿的元宝。 明明灭灭的微光打在它身上。 迷离、梦幻、浑浑噩噩。 —— 秦令丘在囚车里,不大不小也不如地牢逼仄。 可他就是浑身不自在。 身为秦家公子,就永远没有作阶下囚那日。 不知何时,秦令丘终于撑着身体坐起来。 脖子和腹部包扎好的口子渗出血,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疼意泛滥到全身,他本已强行用贵公子的高高在上压下。 却又在脸颊软肉的抽搐,和额头冒起的冷汗上示弱于人前。 按耐心中的怒意和杀意,秦令丘静悄悄地处在这风暴旋涡的中心,死气沉沉没个人样。 但他不甘心,他还在怒吼。 阴沉的眉眼扫向上头站着的挽南。 他势必要亲眼,看这个杂碎死在他面前。 “铿!” 厚重的铁链冲着挽南过来,又被挽南手中的不秋利落打回去。 “你们最好全都来。”挽南抬抬下巴看向有杀气的十个黑衣人,高傲一目了然:“速度太慢的话……我怕秦公子熬不住。” “秋霜的天,失血的身体。”挽南一个劲地刺激这些人,口中挑得清清楚楚:“救回去也是病体难支,秦相国可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刚落,挽南的不秋戳到秦令丘腹部的伤口,逼得他配合出一声命不久矣的闷哼。 十个黑衣人心头一凛。 转瞬之间,他们从各个角度齐发,试图一击命中挽南。 虽然进攻退后的行动略显仓促,却又好像有精心策划的每一步。 挽南脸上扬起诡异得逞的笑容。 自己会打架的不秋迎上他们,简直跟作弊一般无二。 突然跳下囚车,挽南和秦令丘又疼又兴奋,并且明显盼着她去死的眼睛来了个面对面。 “公子还是不老实。”挽南垮下脸,手如梦似幻般伸向他的脖子,低语像鬼叫。 秦令丘回应她惨绝人寰的尖叫。 随后整个人愣愣的一动不动,一瞬间后成功被晕倒。 挽南叉着腰,站在囚车外有点一言难尽。 看来她此生,都会成为秦公子的梦魇。 侧头躲开袭来的一把短剑,挽南回头一个猛踹,把人直接送到不秋的剑口。 手里没有趁手的武器,刹那之间,挽南徒手掰断囚车上的一根栏杆。 黑衣人进攻的动作被她这举动弄得一僵,随后便被她用栏杆拍到了不秋的剑尖。 闷哼声刚刚溢出嘴角,最终就被一把竹剑归于平静。 卫司徒看挽南一个人也游刃有余,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安稳落下。 足足五年,卫国才谋求到时机让自己上任四方城。 秦令丘绝不能死。 而四方城秦家的所有人,也得以拐卖人口的恶行,押送洄都正法。 因为只有这样,卫国才有和大疆谈判的筹码。 毕竟这个筹码,是大疆相国秦哀牢的爱子。 某种程度上,跟一座金山没有区别。 —— 秦令丘醒得很快。 也许昏迷一刻钟都没有。 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凉意。 像走在死路上。 脖子上有点疼,他下意识地想触摸。 抬手却只看到血,不知道是谁溅上来的。 嗅觉还没问题,他的鼻尖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有点令人作呕。 饿了一天的肚子里没有东西,秦令丘费劲半天只有酸水。 弯曲给脖子和腹部带来又一重打击,身体每一处的疼痛都让他抓狂。 “杀……杀啊……杀了她!”秦令丘看着这些不中用的杀手,喉咙发出困兽的低吼。 “砰!” 一具尸体砸向囚车。 是挽南送给秦令丘的礼物。 那是一颗嘴角还有鲜血的头颅,完美卡在少了栏杆的囚车空隙里。 死人正面向上,活人正面向下。 死不瞑目的杀手与死气沉沉的秦令丘四目相对。 这次秦令丘没吐。 恶劣的环境帮人拔苗助长。 “废物!废物!”秦令丘对尸体骂骂咧咧个不停。 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他的怒气有由来,却只敢发泄在尸体上。 还算有力的巴掌和脚对尸体拳脚相加,终归于反复折磨。 欺软怕硬,本能地被秦令丘贯彻到底。 他败北一般地结束欺辱的时候,挽南和卫司徒也逐渐收场。 “当心他明日晚间来找公子。”挽南皱着眉把尸体拽出来。 “滚!” 崩溃边缘的少年大吼。 囚车的方寸之地已经给不了他安全感。 陈三愿几人跨步进入县衙时,这场战争已经进入尾声。 面目狰狞的死人,粘稠蔓延的鲜血,兵戈锋利的豁口。 满地的尸体和鲜血肉块,铺就一场盛大的屠杀。 你的我的,都是人的,又都不是人的。 四四方方的县衙里。 谁不是囚车锁着出不来的怪物? 第100章 无辜 第二日,秋意越发重。 天上是厚重的云层,让阳光透不出一点色彩,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县衙里的血迹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秋风一卷,再没半点缠绵。 县令屋舍里,面对面坐着两个男子。 手边有个小小的炭火炉子,水在上头烧着,有咕咚咕咚的小泡声。 卫戍烤着手,发白的衣裳有些旧意。 “想把自己冻死?”对面的卫司徒擦着横刀,眉头总是皱着。 “凭卫国人的体魄,”不待卫戍答话,他嗤笑一声:“再冻一月你也死不了。” “我知道你这儿有好衣裳。”卫戍把手烤的暖烘烘的,心情颇为不错地向他伸手:“阿娘给我做的,请你拿出来。” 卫司徒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一把朝卫戍砸过去。 “两月前你来信归卫国时,干娘便已准备好。”卫司徒坐回原位:“她只想着你我约莫会在四方城碰上,今日倒当真是便宜你。” “那是自然。”卫戍找了件披风披上,仔仔细细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好像只有不住的缩着,灵魂里散发的冷意才能低调些。 “还是找不到。”卫戍看着忽明忽暗的炭火,忽然怔怔地出声。 卫司徒擦着横刀的手一顿。 他知道卫戍说的是谁。 好友明显瘦削许多的脸撞到眼里,卫司徒刻薄不起,却也讲不出宽慰。 五年,健壮的青年被折磨不在,如今枯败的秋枝定格绽放。 那个狗东西,毁了卫戍的一生。 “啪嗒!” 是卫司徒颇有气性地放下手中帕子和横刀。 “从来没有那个人。”他俯身拽住卫戍的衣领,声音是说不出的坚定。 “卫戍,用五年来遗忘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人,足够了。” 卫戍抬眼,飘离的思绪被卫司徒拽回。 看着好友眼中的担忧和怒其不争,他咧着嘴,不争气地又哭又笑。 眼底的青黑都被这凌乱一打,甚至都抹淡许多。 卫司徒皱眉松开他的衣领,转而却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声音很轻,力度都没有多少。 扇在心头。 各自倔强的面容和眼泪在抽搐打转,最终是卫司徒再度强势起来。 “从来没有那个人。”他蛮横地搓干好友脸上的泪水,像练兵般一再强调:“你记住没有?!?” “从来没有那个人。”卫戍跟着他复述一遍。 “再说一遍!”卫司徒轻喝。 “从来没有那个人!” “大声些!” “从来没有那个人!”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类被这大喊惊飞,翅膀扑棱着往天边脱离。 过了好半晌,火炉上的水咕咚起大泡,屋内复归平静。 “遇到他们,是你我好运气。”卫司徒看他恢复不着调的样子,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我已经拷问过,柳娘子成衣铺,本来是为了抓你。陈三愿他们闯进去,只是面貌生得好,被姚县丞的乳娘选择将计就计。” “随后你落单出城,虽跑得快,但没达到目的,秦家便派了那个大金牙的拐子杀个回马枪,因此你被抓。” “换个角度而言,他们无辜受你连累,并且还歪打正着,助我拿下四方城秦家和姚家。” 卫戍回暖的身体开始泛冷,寒意一寸一寸,像从骨子里透出来。 他昨日没猜错。 四方城的人贩子,从头到尾想抓的,都是他。 挽南一行人,无辜受拖累。 “消息哪里透出去的?”卫戍饮尽杯中茶,微烫的暖流流入肺腑。 “你的传信瞒得了无心之人。”卫司徒提醒他:“但日日夜夜盯着你我几家的卫老头,瞒不住。只要知道你要归卫国,必经之路的四方城,磨刀霍霍就行。” “知道。”卫戍轻嘲:“我本想着找些实力斐然的人一道过了四方城即可,谁知还无辜牵连人家。” “这次找的居然是四方城秦家,”卫戍捏着杯子的指尖发白,有些怨毒:“我一条命而已,卖给大疆秦相国,卫老头可真瞧得上。” “别再放过他。”卫司徒把横刀递到卫戍面前:“他只会折磨你。” 卫戍接过,又迎着窗外的亮色细看。 这是卫国人最爱使的横刀。 短促锋利,一击毙命。 卫老头年轻时使的极好。 就是不知道现在,他和卫老头。 究竟谁更像恶鬼。 —— 县衙另一头的厢房里。 扯呼睡在床上,挽南和陈三愿守在床边。 “对呼呼而言,官城的雷球还是太过蛮横了吗?”挽南拉着小姑娘没有温度的手,话里话外都是愁思。 “这是好事阿南。”陈三愿给扯呼掖着被角,不舍压在喉间:“呼呼的魂魄并不足以支撑她投胎,只要能抗过雷电淬体,她就不必再跟着你我……做一道孤魂野鬼。” “阿爹阿娘的呼呼啊……”挽南摸着小姑娘的发梢,眼角带起泪花:“来生一定平安喜乐。” “六百年已经够久了。东山神野云的雷电,有盘古初开时的淬魂力量,能被遇到,是扯呼的机遇。” 陈三愿坐在床边,泪眼婆娑的娘子和闭目不醒的小女刺得他心脏闷疼。 “时日长些没事,来生不像你我一般颠沛流离,这段亲缘才算妙解。” 挽南张张嘴想说话,却又缴械投降。 嘴硬比不过心软,此事无解。 “不行!”一个被扶光拽着的黑小子冲进屋内:“我要跟呼呼一起投胎!” 陈三愿头疼地按按脑袋。 王七郎的儿子已经冒出来。 百鬼通缉只是第一步。 那下一步呢? “你这娃娃好生蛮横!”扶光紧紧抱着小二郎,生怕他又对自己拳打脚踢:“说话好好说便是了,无理取闹能讨得什么好?” “不要你管!”小二郎哭着呛他 “你阿爹不会允你投胎。”挽南收拾好情绪转头过来。 看着明显想起什么的小二郎,她走过去蹲下,怀抱轻轻揽住小人,态度伏得比秋草还卑微。 “执念难消,强行投胎也不过牲畜虫蚁。”挽南感受到他的悲伤:“你阿爹不同意,呼呼也不会记得你。” “这不是你想要的,对吗?”挽南擦掉他脸上的泪水,轻声哄他,也哄自己。 “时日还早着小二郎,多陪陪呼呼,也消了自己的执念。你阿爹若是知道你能投胎了,定然极宽慰。” “你一定等我……”小二郎打了个哭嗝,拉着挽南的手哭得难受:“等我执念消了,再送呼呼去投胎。” “这个你要问呼呼。”挽南不觉得自己能做主:“她同意,你们便一道走。” 小二郎点点头,挤开陈三愿坐到床边。 他小手拉着扯呼,人却眼睛一酸又想哭,抽抽噎噎得不像话。 呼呼是他捡回来的。 既然要走,那就一起走。 第101章 囚车里的你和我 四方城城外,卫国方向。 今日起了很大的雾,去洄都的官道迷糊得看不清。 但没关系,走一步看自己一步,就会有下一步。 意识到自己也要钻进四四方方的囚车的时候,卫戍刚刚把手中的羊肉汤喝完,正拢着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还没理清楚原因,肩膀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卫戍转身,更结结实实地撞了回去。 来人夸张地哎哟一大声,扬起个笑脸揽住他的肩膀:“什长你再使劲我肩膀就撞断了!” “我就该给你撞成糕点渣子!”卫戍笑骂:“都当上百夫长的人,这性格总也没见长进!” “那是!”来人明显只关注到百夫长两个字,拍拍胸脯尽显骄傲:“我卫小洄可是什长带出来的兵。” “有什么好叙旧的?”后头来的卫司徒一脚踹到他身上。 卫小洄被吓得一抖,转身站直问好,瞬间变成铁骨铮铮的兵。 卫司徒绕着他看了两圈,最终指着卫戍下达命令:“好好看着他回洄都,想叙旧,囚车里叙半个月都行,明白吗?” “是!”卫小洄一声大吼。 “为什么我也要进囚车?”卫戍看热闹的笑还挂在脸上,瞬间裂开成不可置信:“我是平民百姓,你让我做囚犯?” 听到这话,卫司徒脸一黑,眉头都要皱烂。 乌黑的双瞳盯着自己的老友,他按在横刀上的手有些怒意。 就因为那个狗东西。 五年。 生活到底磨掉卫戍多少敏锐? “伍长你自己应该有数。”卫小洄在一旁悄悄补充。 “我有数?我有什么数我能把自己弄成阶下囚的狼狈样?”卫戍不理解。 “洄都。”卫司徒轻咳两声,掐了重点提醒他。 卫戍的据理力争突然卡壳在脸上,随后又爆发出异样灿烂的光彩。 是了。 阿娘的衣裳太暖和,四方城的羊肉汤太好喝,差点让他忘了,洄都还有个老东西等着他呢? 卫戍阴恻恻的笑了。 囚车,囚犯。 身份卫司徒都给他准备好了,怎么能不干点让那老东西安稳下半生的事情? “行!”卫戍拢拢自己的披风,看向卫司徒面露欣赏:“不愧是二十几年的玩伴,办事就是妥帖!” 随后卫戍大步一跨,人就钻进了给他准备好的囚车,干净利落得不像话。 “看好他,确保安全。”卫司徒看着里头乐悠悠的卫戍,只能转头吩咐卫小洄。 “秦家和姚家一个都不能跑。若有心怀不轨之徒劫道,吴国来的那几人不必省着,尽管推出去打前锋。” “他们能有这般老实?”卫小洄不敢肯定。 自己是卫国的百夫长不假,可那几人来路不明,招数繁多,动手也狠厉。 听闻官城时,他们连五两的悬赏令也揭。 若真有心怀不轨之徒劫道,不说请不请得动出手,单凭爱财这一点,他们不被人勾走反咬一口便不错了。 “图个隐匿之法去洄都而已,若不老实……” “既是囚犯,便该问斩。” 卫司徒站在城门口,手还在横刀上,狠意却已锋芒毕露。 轻飘飘的八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和四方城的肃杀融为一体。 城外扬起荒草的浪涛声,雾好像被拨开了些,显露出风在荒原匍匐的形状。 卫司徒听着这自然的相和,短发跟着有无伤大雅的波澜。 “无论如何,别死我卫国的兵,明白吗?” —— 卫戍坐在囚车里。 除了没穿囚服,跟真正的囚犯也并无两样。 远远冲卫司徒挥挥手,他想挥散这短暂的离别之愁。 上次见还是五年前,五年后只有匆匆几日。 四方城不是宜居之地,洄都是是非之乡。 甚至天下,也仍在纠葛之中。 下次何时能再见? 他们都不知道。 越长大越遥远,一条线与另一条线。 两个方向不重合。 挽南一进囚车,看到的就是卫戍在发愣的脸。 思绪很飘离,像天南海北的风,注定漂泊流浪一样。 心里划过一丝异样,挽南感觉不太对。 她刚想抓住,卫戍就已恢复原先有些人气的色彩,还笑着同她打招呼:“好巧。” “好歹又是一架车了。”挽南坐在卫戍旁边:“是很巧。” 这时陈三愿也跨步进来,四四方方漏风的囚车关住三个人。 “还未多谢卫戍兄的披风。”陈三愿把手里的披风递给卫戍:“前几日劳你看顾我家娘子。” “陈兄还是留着。”卫戍摇摇头:“越北上天气便越寒凉,你我男子还好说,嫂夫人是女子,总归伤身。” “那便多谢卫戍兄。”陈三愿很客气。 “无事,何必言谢。”卫戍也很客气。 二人说话间,囚车已经启程迈入雾里,四方城和他们,各自被天地吞噬。 “玩个游戏如何?” 挽南摸出二两银子,原本打算还给卫戍,但现在她觉得,长途劳累,找点乐子也不错。 “玩什么?”卫戍的眼睛蹭地一下亮了,兴致比谁都好。 “猜枚如何?”挽南晃晃手中的银两。 卫戍摸着下巴思考半晌,总算从脑海中想起这个游戏。 猜枚,又被称为“藏钩”“射覆”,是指把小东西藏起来让人猜。 猜中所藏东西的颜色、数目则为胜,反之则败。 胜者最终可随意提一问题,败者必需回答。 “不行!”想通之后,卫戍拒绝得很果决。 “为何?”陈三愿忽地高看他一眼,以为他猜出挽南心中盘算。 虽然阿南用这招套话确实很烂很浅显。 但他还是要配合着,避免一下被卫戍识破后面上太难堪的。 毕竟还有半月,就这般四四方方的天,太尴尬叫人如何相处? “一次一两太多了,换成铜钱!”卫戍兴冲冲地摸出自己铜钱:“而且谁连赢十次,那二两银子便归谁!” 陈三愿原本虚以委蛇的笑脸一顿。 他忽然摸不清眼前的二人到底谁更奸滑些。 仔细打量起卫戍,陈三愿最终决定保留刚刚那一眼高看。 毕竟跟赌博无太大差别的游戏,可不一定只凭运气。 很快挽南便开始。 猜数量而已,卫戍闭上眼。 第一局输得彻底。 “你是卫国洄都人。”挽南看着卫戍,问出自己一直有的疑惑:“听闻卫国有律法,国人不得买卖人口,此事当真吗?” “嫂夫人竟然有些天真。四国皆爱用奴隶,卫国如何能鹤立鸡群。” 卫戍好像看到挽南的一个笑话:“卫国人少,只是不卖国人,并非不买他国人。” “我还以为天下终归会有不同之处。”挽南觉得自己确实堪比一个笑话:“还是不免落俗。” 卫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除了银钱,他暂时看不见别人的伤春悲秋。 摸了铜钱上下左右抛抛藏藏,卫戍在混淆挽南的耳朵。 果不其然,挽南看着卫戍手中的七枚铜钱发出一声轻啧。 六个怎么会变成七个呢? “那你问!” 挽南摆烂似靠在栏杆上,约莫没想到大神官也有赌输的一天,眉眼还有些惆怅。 “我要知道这个东西,究竟如何制作?” 挽南和陈三愿齐齐低头,卫戍修长的手掌中心,摊着一个金灿灿的元宝。 长命锁大小,圆乎精致又可爱。 任谁看了都不可能割舍,并且忍心让它流落在外。 如果不是它会爆炸的话。 第102章 囚车里的他和她 太阳逐渐高起,大雾开始散去。 由三十来个兵丁押送的队伍仍在往前行进。 该死的已经在四方城就地正法。 还有价值的,正在囚车内等屠刀落下。 秦家、姚家、挽南一行人,浩浩荡荡也不过六辆囚车。 “秦招女呢?秦招女在哪儿?” “她也是秦家人,她凭什么不用上枷锁?!?” 耳畔是秦令丘崩溃又怨毒的声讨。 招儿坐在囚车的一角,并拢的双膝和死命包围自己的双手并没有多少作用。 似有若无的迷雾里,她紧咬着唇,煞白又战栗。 把头埋在膝盖上,招儿想不通。 四方城要人联姻,秦家给。 堂姐妹哭闹着不愿意,她来。 人已经在半道上出逃,又被拐子抓走。 阴差阳错进了县衙,秦家女,又自当一概而论。 这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究竟哪块是她自己的? “别听他的话。”满满捂住招儿的耳朵:“垂死挣扎的狗吠,不要害怕。” 招儿动了动,又把头埋深了些。 她没错。 扶光和小二郎在一旁看着,大眼瞪小眼。 扯呼还没醒,被两人像个婴儿一样裹着横在怀里。 “光哥,她身上有杀孽。”小二郎靠着扶光咬耳朵:“你不提醒一下满满姐?” “嘘!”扶光一把捂住他想说就说的嘴巴:“你满满姐不是看不见,她是觉得人家可怜,甚至很像她。” “唔唔唔唔唔唔?”小二郎被捂住的嘴说话模糊不清。 “再说一遍。”扶光后知后觉的放开手。 “我是说:世间谁不可怜?”小二郎又重复一遍:“她身上的杀孽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小二郎指着自己的眼睛:“寻常人无知觉,却瞒不过我们的火眼金睛。” “可这样的事,有些深浅的人都知道,万万不能擅自干预,耽误他人因果。” “总而言之,熟人亦不可插手亲友运道,满满姐与她本就是生人,何苦为一个不知好坏的结果胡乱插手。” 重新捂住小二郎的嘴,扶光思考起来。 小二郎没说错。 每人的路与途不定,鬼神修道之人能勘破一二,却万万不得干预。 如若不然,轻则身死道消,重则为天地人共同抹杀,代价实在太大。 抬头看满满尽心力捂招儿耳朵的样子,扶光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开口。 “满满,她是秦家女,又是姚家待嫁妇。秦令丘对她不好,可姚家还在一旁。” 扶光禁不住出声:“你把招儿拉上这辆囚车,还是护不住她多久。” 满满和招儿一顿一僵。 “姚家……”招儿嗫嚅着唇,破碎的双眼看向前面的囚车:“不肯收留我。” 满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姚县丞和夫人坐在囚车之中,怀里各自抱着小儿和娇女。 姚县丞和夫人是同样心宽的人,执着手还在和儿女说笑逗乐。 四个人其实略显拥挤,但依偎在一起,足抵前路万事难。 那辆囚车太小,爱很拥挤,不再需要一个招儿。 “你来四方城要嫁的,”扶光抿着唇,有点局促地问招儿:“究竟是姚家公子,还是……姚县丞?” 招儿的脸变得更加煞白,眉心的淡红云纹胎记跟着寡淡。 “是姚家公子。”招儿捂住酸涩的眼睛,难以启齿:“爹爹只说先嫁,随后再多等几年,亦或者如我在路上探听到的……嫁姚县丞。” “姚公子不过八岁,姚县丞更是已有爱妻!”满满皱着眉一声轻骂:“你家爹爹满心思换你做妾做望门寡,好来博富贵吗!?!” 眼里映着前头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满满只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口。 这口气不上不下,难以直抒,甚至郁结多年累载。 六百年,这世间来来往往的路如此多。 怎么就硬是没有一条,可以让女子走得洒脱些的呢? “姚县丞亲自应下的这门亲事?”扶光对此事存疑。 姚氏也是洄都的世家名门,子弟定新妇这样的大事,还由不得姚县丞一言堂。 且姚县丞并未参与其乳娘的人贩一案,又怎会需要用子联姻。 做出将自己与秦家捆绑,送与做把柄这样的蠢事。 “姚家没答应,”招儿把头埋在膝盖里,闷闷地撕开遮羞布:“我在路上的时候方才知晓,秦家……打算强买强卖。” 扶光有些后悔问了这两个问题。 说到底,招儿总是无辜。 他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辱人家。 “招儿姑娘,对不住。”扶光语带歉疚,连连解释:“我并非有意,我只是想弄清事情……” 招儿沉默地把自己瑟缩在囚车一角。 四方城不是好地方,但没事,秦家也不是好地方,所以她来了。 姚公子的年岁和姚县丞的床,其实是看守的婆子半路透出。 她们取笑她,轻待她,她都知道。 说是秦家姑娘,其实就连做件货品,在上上下下的眼里,她也差强人意。 粗布衣裳和绵里藏针的木簪是她最后的抗争。 招儿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牙床。 婆子的血还有味道,比自己吃饭咬到肉时更腥。 “秦令丘气性太大,招儿去会被打死。姚家没这门婚事,她也进不了姚家门。” 满满再次捂住招儿的耳朵,眼睛却告诉扶光她的答案:“招儿不能去。” “满满,”扶光拗不过满满,只能提醒后路:“囚车之内你我还能护住她半月,到洄都之后呢?秦家人都要问罪,你我护不住她!” “招儿是我从地牢里捡出来的!”满满满脸坚韧:“自己都是被拐卖的,卫国能给她安排什么罪名?” 扶光被这逻辑辩驳得说不出话来。 “满满姐,她姓秦,大疆溯城秦氏的秦。”小二郎的在商言商脑子明显清醒些:“她的价值太大,哪怕不定罪,不论卫国和秦氏何时谈出满意的赎买条件,她都没有被你带走的资格。” “你如今早些脱身,日后才不会害她身陷囹圄。” 这话挑得明明白白,满满嘴唇紧闭,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虫。 “满姐姐,他们是对的,你救不了我。” 手被招儿从耳朵上拿下,满满瞪着眼看她。 “小叔在卫国,秦家就一定会赎走。”招儿心里越发清晰:“不论为面子还是价值,我也一定会被带回秦家。” “没有什么可惜的,我是秦家女,只能为它嫁作别家妇。” “你别可怜我。” 说到最后,招儿的脸蹭蹭满满的手,泪水啪嗒砸在囚车上。 别可怜我。 我是人。 我不会任人宰割。 第103章 襁褓里的福宝 挽南被一个妇人抱在怀里。 有些粗鲁,并不香软,甚至还有汗味。 她下意识地想推开,扭着脑袋四处乱躲,却奇怪地被人意会成欲拒还迎。 当意识到嘴里吮吸的是什么的时候,挽南的心头大骇。 脑海里连连拒绝,可身为上庭的一个大神官,她居然抵不过婴孩本能的索取。 妇人宽厚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后背拍着,挽南肚子饱了,意识也逐渐模糊。 在睡着之前她终于想起。 越酌的金宝……她……警惕。 把睡着的挽南放回床上,妇人转头抱起另一个啊啊啊正在啃爪子的奶娃娃。 小小的一个明显很招欢喜,妇人逗得不亦乐乎:“娘的儿生得真俊,小鼻子小眼随阿娘,小嘴小耳随阿爹。” 小娃娃吐了口奶,妇人连忙擦擦,擦完看着小娃娃的笑脸,心中美得冒泡。 “梨娘!”外头有男人的一声招呼。 “来嘞!”妇人诶了一声,抱着孩子去开门。 天色黑得像墨块,夏日的蝉叫得喧嚣。 梨娘抱着孩子开门,门外站着个身穿短打的汉子,手中还拿着把锄头,明显刚从地里劳作回来。 汉子瘦高个,常年耕作让他有些宽厚实在,脖子上的链子缀着三棵远山似的细长石头,硬生生为汉子添了几分粗犷与野性。 “快擦擦汗准备吃饭。”梨娘避开丈夫要来抱娃娃的手,有些嗔怪:“满身汗也不怕熏着孩子。” “好好好。”汉子喜气洋洋地看了眼孩子,转身便放了锄头开始洗手擦脸。 “囡囡呢?”汉子端着梨娘递过来的水碗就是一顿灌,抹完嘴后知后觉地问。 “睡着呢。”梨娘轻轻哄着怀里的奶娃娃:“吃了便睡,睡醒便吃,一出生就极省心。” “那就成!”汉子搓着手接过儿子,低头就和他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对上:“嘿!你小子还认得爹不?” 奶娃娃被逗得嘎嘎直乐,手舞足蹈地去抓他,好似眼前是个新鲜的事物。 “哈哈哈!”汉子大笑几声,大手握上奶娃娃拽住他石头链子的小手:“小子劲还挺大,这可是爹的宝贝。” 梨娘见状来轻轻帮忙,一边顾忌戳着儿子,一边又怕扯着丈夫。 三个人三只手,越帮越忙。 最终是一家人,谁都不肯松手。 但奶娃娃而已,最是唯我独尊的年岁。 你既不肯给,我便偏要。 于是显而易见胜出的,不是那只有力的粗糙大手,也不是那只温柔且坚定的柔荑。 汉子坐在灶房门槛上吃饭,梨娘抱着奶娃娃坐在一旁陪着。 夏日里蚊虫叮咬得狠,梨娘手里的蒲扇扇着,眷顾丈夫又眷顾儿子。 奶娃娃关心不到这些,他流着口水有些欢快,拽着手里的石头就往嘴里塞。 这时菜园子里居然飞来几只萤火虫,奶娃娃的视线被吸引,手也扑棱着想去抓。 于是石头链子掉在阴影里,月光下的灶房门口,一家三口,乐在其中。 挽南是被疼醒的,又有些痒。 她又踢又抓,像个陀螺似的在床上翻滚,最终成功掉到地上。 万幸,是包裹着她的旧襁褓先着地,脑子没被摔烂。 她刚睁开眼,嘴就顺理成章的一瘪一嚎,哭声震得灶房的一家三口同时一惊。 借着蒙蒙的月色推开屋门,着急忙慌赶来的汉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地上的挽南抱起来。 横七竖八地好好检查了一下,他才看着后来的梨娘道:“没事,没摔到。” 梨娘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哄哄挽南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却忽地发现她脸上的红肿。 “这叫没事?”梨娘哎呀一大声:“被虫子咬着了。” “怕是毒虫!”汉子面色有些不大好:“我带他去看看林大夫,恐怕是蜈蚣类的。” 说话间,汉子已经脚步匆匆地走出门,大跨步往村中的一户人家走去。 等从林大夫家中出来,已经深夜,星星没有往日多。 汉子抱着奶娃娃走在回家的路上,步伐却多了些沉重和迟疑。 他想起林大夫的话,心头堵得慌。 龙凤双胎是好意头,一强一弱也是事实。 他的小闺女不是在嗜睡贪懒,反而是娘胎里争抢不赢带出的弱症。 要不是今夜出来,他恐怕也和梨娘一样以为,这是个娇娇软软又亲香爹娘的小福宝。 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汉子把头埋在闺女的襁褓上,奶香味引诱他伤心处的泪水。 他才二十岁,养不活闺女就要看着她去死。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生。 省的她到人间吃这一口苦。 “啊呀呀!” 挽南挥手拍拍汉子的脸,想把人推远一些。 她不知道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脑海中有一道意识在提醒。 警惕。 汉子似乎被小闺女的一巴掌扇懵了,笑着拍拍襁褓,笑骂:“小没良心的!” “薛哥!” 远处有火把的亮光,背着娃娃的妇人从黑夜里闯出来,击败汉子的溃不成军。 “是我!”汉子高高地应了一声,抱着挽南走过去。 “久等不来,我有些心慌。”妇人看着挽南擦了药的脸,解释道:“擦了药便好。” “无事。”汉子宽慰妻子,接过火把往前走:“林大夫说发现得早,微毒已清,好好将养着,日后也不会留疤。” 梨娘背着孩子往回走,闻言轻轻的嗯了一声。 夫妇俩默契地没有提银钱的事情。 或多或少,两人都不敢提。 火把照着前路,越走,人家便越稀疏。 二人终于踩着月光进了家门,等屋内亮起烛火,裙角和衣摆才被狡猾地窥探。 你一寸我一块,补丁补得再好,也不能叫好衣裳。 第104章 九月初三 农历九月初三。 宜:成亲、会亲友、祭祀、入殓、移柩、收养子女。 忌:搬新房、安葬、作灶、探病、伐木、开渠。 薛家的小院里,今天的日头不晒。 微微的光亮打在石头铺就的小路上,夏秋的草绿跟着争辉。 路的尽头是灶房,梨娘坐在门边择菜,和身旁的妇人谈笑。 “娃娃也到百日了,你总算轻松些。”桃娘看着已为人母的妹妹,有些感慨。 双十年华,龙凤双胎。 谁碰到不赞一声好福气! 她倒是要看看,村口那些烂心烂肺的妇人,究竟还敢不敢,一口一个煞星地指摘狗嚷。 桃娘只觉得一口恶气抒在胸口。 爹娘去得早,她姐妹二人活得好好的。 这多少过去日子,都是自己个把自己拉扯大。 不就是嫁成村子略有些银钱的薛家妇,那些酸黄瓜便一口一个煞星胡扯。 她们也不想想,薛家二老满身病痛。 除了这处还有些看头的旧屋子撑着骨头,哪儿还有什么好东西能细抠。 “安心过你的日子。”桃娘拍拍妹妹的手:“别管那些酸透的碎嘴婆子。” “好。”梨娘乖乖应下:“日子我会过的,薛哥待我好着。” 在阿姐桃娘面前,她不够强势,本就是个妹妹。 “那就好。”桃娘很利落,转而问道:“娃娃百日都请了哪些人家?” “就大姐,村长和林大夫三家。”梨娘摘着菜回复:“薛哥瞧不上村里那些落井下石的村民。本也是逃荒来的,公爹和婆母走后他们便爱指指点点,薛哥说不上赶着找不自在。” “那也好。”桃娘也知道这些村民的通病。 “可日后还在这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怎么过日子?”她又不免为这对少年夫妻担忧。 “薛哥说过些时日,便去游州城讨生活。”梨娘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的姐姐。 她和姐姐是村子里最亲最近的人,如果她走了,姐姐便谁也没有了。 可还有什么办法呢? 娃娃娘胎里便不足,若再不挣些银钱。 门外那五亩地和这间十几年的旧屋子,便是她一家四口的坟茔。 “姐,你和我一起走。”梨娘突然抓住桃娘的手。 “村子太偏远,做稳婆也绝不了那些污糟。这世道女子总是更艰难些,既然处处都苦,还不如换个宽敞地,起码还自由些。” “姐讨厌这里,却也熟悉这里。”桃娘搂着自己妹妹:“你夫妇二人尚且是两眼一抹黑,我又怎么能前后脚跟着扯步子。” “梨娘你要知道,姐还在村子,这里就永远有你们的容身之地。若游州城是个容不下升斗小民的庞然大物,你们回来,姐还有饭食床铺垫着。” “若都走了,依这山旮旯的尿性,你我都只当是死人,别说这屋子,恐怕菜籽都留不下一颗。” “去。”桃娘笑着捧起妹妹的脸,泪水被她擦干净:“听说游州城的溯洄殿极灵验,过些时日便有祭祀,好好替姐姐拜拜。” “好。”梨娘抽抽搭搭的应下。 事已至此,人总是被一步步推着走。 她再不愿意,也不能落个跪下去爬着。 “梨娘!梨娘!” 一声老迈的粗喊传来,梨娘诶了一声,手里的菜都来不及放下,便急匆匆起身去门外。 到门外一看,是村长从田埂上远远地往这边赶,一边赶一边高呼,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 梨娘站在家门前,见这一幕心头忽地狂跳起来。 顾不得愣怔间掉在地上的菜,梨娘赶忙跑过去,压不住的呼吸跟着急促不已。 “村长!出什么事了!”她赶忙跑过去。 “薛东……薛东从山脚路过,被大石头砸到腿了!”村长气喘吁吁地说完事情:“人在林大夫家,现下正在救治。” 梨娘浑身一僵,冷意从脚底直袭头顶。 她张张嘴想问村长是不是说错了,声音还没发出来就先被人推搡了一把。 “快去林大夫家!”是姐姐桃娘拽着她往前跑。 村长也跟在后头往林大夫家赶。 三个人,一条田埂,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梨娘忽然挣开桃娘的手,踩着菜地便往前跑,是逞强过风的速度。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遮住,天是亮的,透着灰败。 —— 挽南是被热醒的。 这具小小的身体很娇气,不受热也不耐冷,对外界敏感得不像话。 手里头还有睡着前拿着玩的枣子,挽南无意识地捏捏。 枣子本就有些蔫巴,被娃娃的手用力一挤便就皱起,像纵横的山野上,生长出的一片片苦菜。 热意不减反增,挽南的身上开始冒汗,很难受。 她嚎着嗓子叫了半天,屋外居然一个人都没来。 热度好像是左边传来,挽南手脚并用地胡乱蹬着,蹬了半天,身子终于翻过去。 她瞪着眼看,竟然是个睡着的奶娃娃。 按理说应当很乖巧,挽南心头却有说不出的怪异。 奶娃娃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像小猫在难受的呜咽。 挽南的手试探着摸上他的脸,有些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奶娃娃的嘴唇好像开始泛起乌紫,手脚也胡乱地抽搐。 挽南心有些慌,她好像遇到过。 这是……高热! “哇哇哇……” 挽南果断地开始哭嚎,声音一阵盖过一阵。 桃娘跑到一半才想起妹妹家中还有两个奶娃娃,见梨娘已经进了林大夫家中,她才紧赶慢赶地又跑了回来。 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便先被屋内嗓子都要扯破了的哭嚎声吓得一抖。 桃娘赶忙进屋去看,哭的是双胎里的妹妹,嗓子都已经扯变音,人还拱着旁边的哥哥。 她正打算把挽南抱起来哄哄,却先被不断抽搐的另一个孩子吓得脑中一懵。 奶娃娃发热的身体在怀里抱着,桃娘顾不得脸上的汗水,绷住神经就往田埂上跑。 她一边喊着娃娃你可别吓大姨,一边脚步不停地林大夫家去。 这样的症状和体热。 恐怕,是高热啊! 第105章 梨娘的一路 草药香变成了中药苦。 挽南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月,现下正躺在床上,是中间的位置。 左边的薛东每日沉默着,胡茬冒出来,人也越发萧索。 他脖子上的石头链子还有些力量,虽然配上现下的这个人,有些像赧颜苟活。 右边的薛宝还有些反反复复,人也每日恹恹的没多少精神。 小小的娃娃脸颊上没多少肉,不康健的面容和那天嘎嘎乐的小子成了反比。 挽南感觉自己也不大对,睡的时间总比醒着的多,不知是不是过了病气,总觉得身上不长力气。 “薛哥。”梨娘端了药从屋外走进来:“该喝药了。” 愣怔的薛东醒过神来,一下便迎上娘子担忧的眼睛。 干涸的唇努力扬起个笑脸,薛东接过梨娘手里的药,一口气吞咽干净。 也许喝快些,人便能好快些。 “明日我想去游州城。”梨娘拿过薛东喝完的药碗:“听闻溯洄殿最是灵验不过,我去求求,总能多保保你们的平安。” 屋内有一阵缄默,只有挽南咿呀呀的声音。 似乎是被挽南这声音敲响了心头,薛东从沉默中开始答话。 “好,你得注意安全,坐村中的牛车去。”薛东的声音有点沙哑:“游州城远,最快怕也得明日才能回来,能不能请大姐同你一道去?” “村长娘子要去拜溯洄殿,我正好同她一道。”梨娘熨帖地交待憔悴的丈夫:“大姐明日会上门,我不在家,她帮我照看你们。” “好。”是薛东妥协。 梨娘总是笑着,夜以继日的照顾被她伪装得再轻松不过。 可疲惫的眼睛在那里,薛东看着勉力支撑的妻子。 梨娘不哭,他也不能装聋作哑。 为了治腿伤,家中已经卖了三亩地,甚至狠心停了囡囡养不足的药丸。 无论什么法子都得试试,他再不好,这个家便真的垮了。 梨娘端着药碗进来,最终又端着空碗出去。 这次她没关门。 也许是她马上就要回来。 也许是活人,总要多喘两口气。 屋外的阳光稀稀拉拉的,挽南费了很大劲才把自己坐起来。 隔着薛东的断腿,她看见院子。 半个月而已,菜地里只有几棵杂草,一切好像还在井井有条。 坐的不太稳,挽南头往薛东的腿上栽去。 梨娘真的,已经在努力维持平静的现状。 在迎接到薛东暴雨似的闷声哭泣之前,那是挽南最后的想法。 汉子的大手抱她像枕头一样,挽南被埋在薛东怀里,耳边是他压抑的哭泣。 原来这个风雨飘零的家里,努力维持平静的,除了梨娘,还有薛东。 挽南想伸手抱抱他,却被滚烫的泪水涩到心里。 这是几个月以来,作为一个奶娃娃,她感受到的第二种情绪。 这种情绪,叫悲苦。 道家有九难,而薛东的这种悲苦。 挽南觉得是衣食逼迫,又或许恩爱牵缠、灾祸横生。 —— 第二日,月牙还在西边翘起,星子凌乱的点缀。 梨娘踏着月色从家中出发,等天色大亮的时候,人已经坐在牛车上,身边挨着村长娘子。 她是个好心肠的妇人,又有些干瘦,一个劲拉着梨娘宽慰。 宽慰完便直言今年是个好年头,溯洄殿的祭祀惯来随缘,都是可遇不可求运气。 “今日只是小祭,只能在门外,虽看不见什么,但足够用了。”村长娘子拍拍梨娘的手叮嘱:“大祭是给达官贵人的,你我掺和不进去。” “婶子你知道我家这情况。”梨娘苦着脸,神情有些迟疑:“求人办事都有个亲疏远近,神佛约莫也差不离。小祭我如何能安心?” “我有门路带你进去。”村长娘子靠近梨娘的耳朵悄声道:“先前让你把银钱准备足,便是为着如此。” “可靠吗婶子?”梨娘有些忐忑。 “可靠。溯洄殿的祭祀几年一次,殿中的一个管事弟子是我家堂兄。”村长娘子的声音越压越低。 “小祭时悄悄放我们进去拜祭,既不扰达官贵人明日的大祭,又可比外头的人近些。” “那便好。”梨娘像是抓住了浮木,口口声声都是保证:“梨娘先在此谢过婶子。事后一定,不论成与不成,梨娘一家都登门拜谢婶子大恩大德。” “你一家都是实诚人。”村长夫人叹了口气,看着梨娘又继续宽慰:“溯洄殿最是灵验,一定能保你一家平平安安。” 牛车走了很久,梨娘觉得自己的行尸走肉都要被抖散的时候,游州城的城墙终于露出。 亦步亦趋地跟着村长娘子交了入城费,二人直奔溯洄殿。 小祭的消息传得满大街都是,人挤人往往同一个方向去。 这是梨娘头一次站在这样恢宏的宫殿面前,是从没见过的瑰丽与宏大。 溯洄殿修建得很高,正门直直对应着宽广的洛河,脚下是两座威猛的石狮。 人在面前,只如蝼蚁。 梨娘正要迈着步子跨上石梯,却先一步被村长娘子拉到僻静处的山林。 没等她多问,村长娘子便扒拉出一个位置,示意她钻入林中。 梨娘有些胆怯,手中的包袱攥得极紧。 也许家中的三个病体给了她勇气,在村长娘子的催促声中,梨娘进了林子。 林中的树木很多,越走越深,也越阴气森森。 梨娘想往回走,却看不出来路,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村长娘子。 这片林子不知道有多广,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 但好像又没关系,人生的苦在家里,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尽头。 最终梨娘进了溯洄殿,只有她一个人。 村长娘子的堂哥坐地起价,村长娘子骂得不行,可她等不起。 看着上头绚丽色彩的神像,梨娘头一次知道。 为什么神看世人,总会觉得渺小。 任她有数十尺高的金身,哪怕不是神佛,她也敢学着睥睨人间。 但现在,梨娘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 因为神如果没有大言不惭的话,它就真的,能掌握她一家生死。 梨娘在蒲团上三跪九叩,迟迟不肯起身。 只是轻微颤抖的肩胛好像已经和羸弱的灵魂共鸣。 袖口擦净眼角的泪水,梨娘任由灰尘到眼睛做客。 只是回礼,是一场潮湿的雨。 耳畔好像还有囡囡的哭泣声,梨娘最终起身。 三两银,买不到神的一刻怜惜。 顺着小门跨去溯洄殿的那一瞬间,梨娘耳畔又响起囡囡的哭泣声。 她脚有些软,她的一家,都在等她。 第106章 卫持与卫保 天色泛黑,风凉凉的。 卫国的山很陡峭,多石少土。 又没了春夏绿意的点缀,一寸一木间,全是北地的硬朗与粗犷。 山下靠近水源的地方,林木还有些色彩,一队押送囚车的人马正在休整。 卫小洄坐在一块石头上擦自己的横刀,旁边不少兵丁也如出一辙。 卫国的士兵,似乎总爱自己的武器多一些。 有远处有兵丁开始做吃食,篝火不偏不倚地映在近处的河水里。 粼粼的水面似乎多了旷达与包容。 水与火,此刻孪生。 “百夫长,有辆囚车不太对劲。”一名兵丁上前禀报。 “哪里不对劲?”卫小洄站起身,已经打算去看看。 “最后一辆囚车里的犯人,已经睡了足足一日。”兵丁带着路,边走边道:“姿势未变,呼吸平稳,唤不醒。” “中毒?”卫小洄脚步大起来,按着横刀的手发紧:“军医瞧过没?” 什长就在最后一辆囚车。 他自身实力本便不俗。 而出发不过才一日,怎么会被投毒? “军医看过,只说昏迷,原因未知,何时醒也不确定。”兵丁一板一眼地复述军医的话。 “把第三辆囚车的犯人带出来,那个叫满满的。”卫小洄脚步一顿,就对兵丁吩咐。 兵丁依言调头离开,卫小洄也在此刻到达最后一辆囚车面前。 略过军医和兵丁行礼的动作,卫小洄把手伸进囚车,无知无觉的卫戍就在手边。 “什长?什长?”卫小洄拍拍卫戍的脸。 在确定人不会醒的时候,他的脸陡然一沉。 “确定不是中毒?”卫小洄看向军医。 “回禀百夫长,确实不是。”军医对自己的医术很有把握。 “是药物。”卫小洄侧头,满满从另一边过来:“一种能让人勾起过往的药物。” “人能不能醒?”卫小洄的脸蒙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在意这个结果。 “能醒。”满满点点头,眼光看向同样昏迷的兄嫂:“两日就能醒。” “你最好是给我担保。”卫小洄的语气冷硬:“要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名正言顺地进洄……” “我能担保。”满满打断卫小洄的话,面容同样严肃。 目送卫小洄这个百夫长离开,满满转头看向囚车里的三人。 从卫戍的衣角下捡出两块金宝的残渣,满满的额头跳了跳。 越酌这东西,个头小,易藏,杀伤力大。 对付外人好用,对付自己人,也向来敌我不分。 把挽南和陈三愿的披风拢紧,满满提步走回自己的囚车。 路上的石头有滑有糙,她一块块踩过去,眉心是盖不住的烦恼。 她骗了那位百夫长。 两日,寻常人足够从金宝里出来。 可对于心有千千结的人来说,能不能出来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出来。 —— 官城的秋冬之交很凉,太阳没有暖意。 一场潮湿的雨落下,牢房全是阴冷。 风斜斜的吹着,冷雨打在牢房的窗口。 脸上有雨水的冰凉感,一只干枯的手抹了把湿润的脸。 随后衣袖随意地上下摩擦一番,一张老迈干净的面容呈现。 白夜站起身,眼睛还未睁开,人便懒懒地面向雨水来处。 眉眼发梢的水意好似还不够,他对着窗口张开嘴。 渺渺茫茫的斜风细雨飘进嘴里,没有味道,也没有份量。 白夜忽地笑了,他记起小时候。 天大旱,四处都没有水喝。 好不容易有点歪歪斜斜的水味,阿姐也是拉着他这样。 似乎只要泡在干瘪的雨里,就再也不用忧愁没有饱餐的水。 窗沿处的一小撮绿意摇晃着脑袋,有样学样地跟着白夜乱学。 小小的一个站起身,水意给它最好的滋润,也让它看见牢房外的荒地里,一群顶着秋凉正在开荒的人。 乱糟糟一群挖地抬土的人里,男的很多,女子只有一个。 个头都生得高大,力气也像牛似的使不完那股劲。 “你该离开了。” 小叶脉转身,白夜看着它,语气很温和。 “开荒马上结束,卫国的人即将离开。你已经不属于官城,该去找你的再生父母。” 白夜的目光看向高处的窗外,他什么也看不见,热火朝天的声响却能突破空间。 “挽南神官去了卫国,你跟着外头那些人,正好顺路。” “毕竟你这么蠢,总好过遇到拐子。” 对于一个造化之外的物种来说,最后那句话显然更像当头棒喝。 小叶脉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一个飞扑砸到白夜头上。 他的白发有些晃眼,小叶脉只是晃了下神,就整个被白夜揪起来扔到窗外。 “离开官城。” 白夜似乎很落寞。 “他们在等你。” —— 跨出官城的一瞬间,卫持狠狠地呼了一口浊气。 不待他接着喘下一口气,人就先被卫保熊抱了一个满怀。 “卫持……我们终于出来了!”卫保扒拉着卫持,哭得难看又悲怆:“我再不要开荒了,我们是囚犯又不是徭役,哪儿有当牲畜使的。” “我他娘以后再也不来官城了。”卫保越哭越难受:“那个越大人看我们,就像几十头牛似的……” 王七娘站在一旁活动手脚,听他这话还有兴趣逗他:“就你是最壮的那头!” “哇哇哇!”卫保哭得更大声,还手脚并用地扯着卫持:“哥!她又笑我!” “好了好了,日后再不来官城。”卫持只能顺着哭包弟弟意思哄:“别哭了,你手下的人还看着你,你也好意思?” “那有什么的?”卫保勒着卫持眼泪汪汪:“来日疆场厮杀,相互哭都来不及,他们敢笑个屁!” “少说这种话!”卫持皱着眉把卫保扯下来,蛮横地抹干净他的泪水:“回家,哥给你报仇!” “那还差不多!”卫保吸吸鼻子,开始跟卫持提要求:“要让他们脱层皮!” 卫持点着头,一个劲把人哄上马。 随后一队人休整好,磨刀霍霍地北上回卫国。 小叶脉藏在卫保的头发里,时不时出来偷眼瞧瞧。 第107章 两位母亲 晚饭过后的游州城下了雨。 信徒嚷嚷着是神降甘霖。 梨娘一脚踩在水洼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溯洄殿门前挤。 人来人往很难受,但她别无办法,世间有所求的,从来不缺她一个。 村长娘子被堂兄摆了一道,也只得赶着夜色往前挤,盼望着能在溯洄殿外小祭。 她们拼命去抢最难抢的位置,就是为了求一个,神明也许能够眷顾的好位置。 等挤到位置的时候,梨娘再次跪下。 冰冷潮湿的石梯不适合人体,但今天,不能吝啬自己的膝盖。 村长娘子在一旁同样跪着,面目虔诚不已,口中念念有词。 全然顾不得前头乌泱泱的人群之后,究竟何年月才能排得到她。 梨娘跪下,磕头,力气很大。 身体的疼痛让她清醒,雨水却模糊所有不平。 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从雨落跪到雨歇,从月升跪到日出。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梨娘是被村长娘子拍醒的。 冰的手和冰的脸,可怜的妇人。 求自己不中用了,求求神佛,哪怕他不是真的庇佑。 “梨娘?”村长娘子扶着梨娘起身:“今日是大祭,晌午达官贵人便来了,我们该回村了。” “为什么?”梨娘的声音很轻。 “什么?”村长夫人啊了一声,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梨娘这时却摇摇头,和其他所有信徒一样,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两人搀扶着下了石梯。 发肿发疼发僵的双腿刺激着神经,眼睛被愁苦面容和破烂衣衫填满,梨娘不想问了。 大祭只要一个好时辰,而平民百姓的小祭却从早到晚都有。 也许是因为,和达官贵人比起来,穷苦人的奢求总要更多些。 在离开溯洄殿门前的最后一刻,盼望着心愿得成的嘈杂声里,一阵大钟悠远的长鸣从身后传来。 一声又一声,仿若神明远古的召唤。 梨娘和所有信徒一样,再次转身跪下,虔诚地犹如第一次膜拜。 哪怕卑微乞求垂怜,哪怕颤颤巍巍。 仙风道骨的道长站在正门中央,不是赶他们走,也不是对他们挽留。 梨娘满带希冀的双眼看向高处,她在期盼。 而期盼,最终化为灰烬。 梨娘和村长娘子坐在归家的牛车上,疲惫得像被精怪吸走了精气。 梨娘怔怔地看着山色。 一重又一重的错落淌过,她的眉眼都是涣散。 村长娘子还在耳边叮嘱。 梨娘恍着神,村长娘子的话若有若无地在耳畔响起。 孩子……拐子……银钱。 挽南睡醒的时候,梨娘已经回到家。 不大的床上挤了四口人,她和薛宝在中间,各自掰着脚丫子乱啃。 挽南边啃边打量,梨娘气色越发差,睡觉也很不安稳,眉头总是蹙着。 嘴里的脚丫子好像没味道了,挽南呆呆地盯着梨娘。 她从来不知道出门拜神竟然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一只大手从头顶横过去,是薛东给梨娘盖被子。 挽南眼珠子一转,些许光亮的屋子里,薛东眼里是大丈夫含蓄的泪花。 无能是什么? 挽南又在想。 昨天薛东就是在这样喃喃自语。 薛宝也似乎觉察到不对,左看看右看看之后,瘪着嘴靠近挽南。 要哭不敢哭,哼哼唧唧的不好受。 梨娘睡得很沉。 梦里却不安稳。 囡囡的哭声一直在徘徊,她想哄,却又找不到人。 心肝被人揪住一般的难受,梨娘发疯似的四处跑。 脚下的水洼具象起来,一点点飞溅到脸上,她从白雾跑到溯洄殿。 石梯之上留下她双脚的鲜血,梨娘推开那扇从没对她敞开过的厚重大门。 数十尺高的神像居高又临下,梨娘发现自己是跪着的,脊梁比稻子还弯。 供桌面前传来人群嗡嗡嗡地说话声,你一句我一句听不清是什么。 娃娃的哭声似有若无,透过人群击碎行尸走肉的最后未泯。 梨娘奋力拨开人群挤上去,熟悉的旧襁褓被放在木盆里。 木盆盛着一片红艳艳的血花,腥味覆盖弥漫,旧襁褓落在里头,濒死的呼救都是血味。 梨娘尖叫一声扑上去,旧襁褓回到怀里,她颤着手掀开腥红血点渲染的白布。 白布之下,是满满当当的银锭。 梨娘笑了,又哭又笑。 她觉得自己是个疯婆子。 挽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梨娘。 眼见人忽地死死咬住嘴唇,脸上不同寻常地冒起的冷汗,她脑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 这明显是梦魇的样子。 身体拱着薛宝往梨娘怀里塞,说不出话的嘴里,这是挽南能给的最大帮助。 幸好,不论多大年岁,娃娃故作坚强的委屈,总是会在碰到母亲的那一瞬间被瓦解。 薛宝不负众望地哭嚎起来,比溯洄殿的钟鸣效力更佳。 梨娘醒得很快,由内而外,都像一只惊弓之鸟。 眸子清清楚楚地映着薛宝的小脸,他哭得死去活来,梨娘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最终结果是梨娘抱着薛宝一起哭。 挽南正瞪着眼睛没想到事情还能这样发展,自己却被薛东一个抄手就靠了过去。 一家四口在床上哭诉个没边,挽南跟着干嚎了两声,眼泪却随之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不太懂,又好像理解。 也许哭泣,是俗人保护自己心房,最原始的武器。 —— 陈三愿盘腿坐在软榻上,小小的一坨有点迟钝,思绪也慢下来。 窗外的风景很好,桂树飘着清香,雨后的泥巴少了土腥味。 池子里的莲叶像舟蓬在轻摇,微微涟漪翻卷,午后平淡又有意趣。 他好像忘了什么。 又好像……在等待一个人。 是什么呢? “儿子!” 一张壮汉的大脸闯入陈三愿的眼帘,从窗外。 并且挡了好风景,断了远思绪。 陈三愿被迫掐灭刚有苗头的胡思乱想,瞪着眼瞧自己的爹。 “在想爹吗?那爹可真是太荣幸了!”壮汉抄手把陈三愿抱在怀里。 “不是!”陈三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是就是呗!”壮汉把脑门抵上陈三愿:“不承认不是小丈夫!” “我就是小丈夫!”陈三愿的脑子被成功混淆。 “那就是想爹!”壮汉长长的哦了一声,一脸得意样。 “娘!娘!你相公欺负你儿子!”陈三愿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屋内应声走出一个绿裙女子,身形高挑,眉目间有母性的柔和,又兼具春潮带雨的嫣润。 秀丽的春水更像对她的描绘,容纳万般景致,自己竟成了最特立独行的那一澈。 第108 他的天下 “揍他!” “娘子!”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响起,屋内屋外同时。 陈三愿不过眨眼的功夫,壮汉就已经翻了窗台跳进屋,盛大的怀抱在屋内绽放。 顺势而为的,他变成了夫妻恩爱间横亘的一道肉墙。 明明很有实感,且难以忽视。 但听着头顶上人的对话,陈三愿无能地抱胸,闷气自成一圈涟漪。 “娘子想不想我?”壮汉扑了妻子一个满怀,殷殷切切:“我出门半月,日日惦记泠娘。” “我想抽你。”唐泠嗅到陈楼渡身上的汗味,闷得想跑:“陈楼渡,你要再臭烘烘往我身上扑,我便把你那不中用的鼻子割了!” 闻着唐泠香气的陈楼渡疑惑地嗯了一声,立马松开对妻子的怀抱。 斜眼往唐泠腰间一瞥,陈楼渡松了口气。 幸好,泠娘手中的弯刀还未出鞘。 欠揍地裹住陈三愿,陈楼渡脸上笑得促狭:“儿子帮爹闻一闻!” 陈三愿:“……” 他就知道! 一碰上他这活爹准没好事! 拳打脚踢式的十八般武艺通通用上,陈三愿蹦跶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陈楼渡的怀抱中挣脱。 噔噔噔地几步闪到门外,在陈楼渡和唐泠爽朗的笑声里,陈三愿跑得飞快。 “族内怎么样?”弯腰捡起陈三愿掉在地上的玩具,唐泠坐在软榻上。 陈楼渡上赶着贴上去,人再识趣不过地给娘子答话。 “族内还好。”陈楼渡一样看向窗外,父子俩的神色在某一瞬间重合:“只婆婆家的小丫头遭了变故,阿庆和阿粟夫妇出来寻。” 唐泠的忧思在一瞬间挂在脸上。 溯洄殿的祭祀难得一遇,次次都声势浩大。 广而告之地一月宣扬,她便猜到事情大差不差。 “昨日的事情你参与了?”轻叹一口气,唐泠说完便摇摇头:“也好,安然送出城了吗?” “送走了,让他们别再回来。”陈楼渡把头靠在唐泠腿上,疲惫难掩。 “希望顺顺利利。”唐泠的手指按上陈楼渡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 她有时候在想,要是世间事,都能如此不轻不重便好了。 夫妇俩缄默满室,阳光打在他们身上,也散落屋外万物的兀自独生。 万物是独生的,人有自己的思绪。 这些思绪会重合,会相交,但永远不会,被人琢磨透彻。 至少此时此刻,屋内的夫妻,没有琢磨到屋外的小人。 陈三愿撑着墙站起,发麻的腿暂时行动不了,他只好短暂靠在墙边。 缓过来后陈三愿悄声走远,绕着院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溯洄殿? 靠着门边坐下,他按了按狂跳的心房。 陈三愿想给予镇定,却被铺天盖地的砰砰砰声反杀。 屋内好像有些沉闷,他起身去推开窗。 三岁的身体堪堪高过最低处,陈三愿的半张脸在阴影里,清新的生命却映入眼帘。 廊下的泥土还有些湿润,蚯蚓居然开始扭曲地爬出。 躲在阴暗里的东西,在适当的时候,原来也会,倾巢而出。 —— 昨日有连绵的雨,像愁肠。 今日是微漾的晴,像曙光。 一夜好眠,薛东觉得自己好了很多,不论是身体还是精气神。 力量在身体里复苏,他合掌成拳,健壮的勇武感在手上汇聚。 力量,无论人还是物,都无法拒绝。 它不具备勾引,却总能惹人垂涎。 “咿呀呀!” 薛东回头,是自己的两个奶娃娃醒了,手脚并用地努力爬着看他。 薛东觉得自己的心快化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约莫是街边稠密的麦芽糖,丝滑,柔顺,直直甜到心坎里。 “爹的宝和囡囡诶!”薛东活动着手,一手一个揽在怀里。 左右对称,两相和谐。 薛东觉得此刻,幸福具象化。 薛宝和挽南明显没那么雅致。 他们对不一样的高度左顾右盼,手也无头绪地乱抓,眼里全是新生儿对世界的新奇。 “想要这个?”薛东哈哈大笑两声,一巴掌拍在薛宝屁股上:“爹的链子可宝贝了!” “咿呀呀!”薛宝拽着他脖子上的石头链子不松手。 “囡囡也想要吗?”薛东看向盯着他链子流口水的挽南。 挽南的手伸得很果决,一扯一拽,力道不如薛宝的大,但足见决心。 “好!爹拆下来给宝和囡囡戴着!”薛东很爽快。 把两个小家伙放到床上,薛东用手扒拉梨娘的针线筐子。 于是一把剪刀,一根黑绳,一条石头链子,命运从此纠葛。 挽南捏着脖子上的石头链子,心中有山水两重的错落有致。 兴奋是娃娃得到喜爱之物的满足感。 那失落又是什么? 她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 亦或者,是遗忘了什么人。 究竟……是什么呢? “薛哥,今日日头好,我想带薛宝去林大夫那儿看看。”梨娘进屋就见这一大两小其乐融融。 “银钱还够吗?”薛东看着强打精神的妻子,不由得担忧钱财给家中带来的负担。 虽然生活从未嫌贫爱富。 但真到用时,它也会用一毫一厘告诫你。 雷池半步,贫者休越。 “够。”梨娘面上有些不自然,却又极快掩饰:“三两银钱我还揣着,家中不缺。” “那就好。”薛东的眉头舒展,笑着把薛宝抱给梨娘,还有心情打趣:“薛宝肉呼,娘子可要手酸了。” 梨娘恢复些神采,接过薛宝对他笑骂:“当心他给你吃脚丫子!” 薛宝也对着薛东挥舞小拳头:“咿呀呀!” “臭小子要揍我,囡囡帮帮阿爹!”薛东哈哈大笑两声,抱起挽南去够薛宝,抓着她的小手让两人轻轻对打。 薛宝:“咿呀呀!” 挽南:“呀嘿!” 薛东看着妻儿离去的背影。 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但暖意还在心头,牵引着他眉目间的阴霾一扫而尽。 用力撑着枕头,薛东试着活动自己的腿,尽量不让自己麻木与僵硬。 梨娘说得对,囡囡在家总爱玩。 趁着今日薛宝去看林大夫,把囡囡带去给大姐照看一会儿。 他也好让自己,重振旗鼓。 薛东不可自拔地沉浸其中。 他的天下,在这户四口之家。 第109章 不上不下 梨娘关了有些年头的院门。 隔绝薛东依依不舍目光的,不止破败,还有情深。 路过家中碧绿的菜地,张牙舞爪的杂草攀咬梨娘的裙角,她的脚步不停。 走在熟悉的田埂上,梨娘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另一个背在身后的背篓。 这条路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她踏着人来人往的泥坎印子,却觉得今日难以下脚。 远处就是林大夫的家,梨娘隔着金黄的稻浪看着,鼻间好像有了草药香。 草药香很刻苦。 这是梨娘能想到的,不合适,却又最合适的形容词。 薛东的药,薛宝的药,薛囡的药。 明明三个味道不一样,但其实都是同一味药。 那一味药,叫银钱。 梨娘终于忍不住驻足,补丁的裙角打在一株稻谷上,卑微的腰骨负隅顽抗。 早熟的稻浪里,有农人正在割谷。 梨娘看得喉间发涩,那是她家的田地。 薛哥曾经在那里夜以继日地播种劳作。 她还记得他说,来年娃娃长大时,第一口米粮,一定要是他亲手植出。 那是他第一次做爹,衣食所安,是他给孩子最美好的祝愿。 只是现在都没了。 贱价低卖,趁火打劫。 这些在土地里斤斤计较一辈子的人,无师自通就惯会。 眼中的稻田从圆满变亏缺,梨娘看着农人手中的镰刀,心也被剜走一块。 擦了把脸,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方向还是林大夫家,距离却无限拉长。 —— 梨娘的背篓轻摇轻晃,像离别淡伤的外婆曲。 挽南在里头躺着,眼珠转过金黄的稻浪,鼻间溜走清苦的草药香。 等她从睡眠中清醒的时候,眼中金黄璀璨,是和稻浪完全不同的质感,鼻翼则檀香悠远,是和草药风马牛不相及的天上地下。 肚子有些饿,挽南瘪着嘴啃手指,她闻不到梨娘的味道。 好像在梦里的时候,这味道就已经若即若离。 梦? 挽南有一瞬间的愣神。 什么梦呢? 她好像遗忘了很重要的……人吗? “这个应当可以。” “还算不错,年岁,大小,肤色,都还对得上。” “能……瞒天过海吗?” “足够了。” “可那些达官贵人若是觉察不对……” “神明垂怜,随心随缘,谁敢妄言?” “……师兄高见。” “这个孩子的后续,可曾打扫干净?” “干净。五百两买断后生,人也逐出游州城,再无人知道来历。” “嗯。” “那大祭?” “现在通知各府,祭祀用品已备齐,明日,溯洄殿大祭。” “是。” 悄悄竖起耳朵,挽南咂摸出口水味。 谈话的中心是她,而谈话人也很明显,一点不背着她。 挽南觉得有些被轻看。 虽然一个奶娃娃,的确是不值得重看。 回忆着两人的对话,挽南还是觉得肚子饿。 话不是饭,脑中滚一遍就重新滚出脑外。 不解其中意是一方面,始终不扛饱也是一方面。 挽南从心地哭起来,嚎叫居然在空旷的大殿发出回响。 这是挽南第一次听到神明低语。 虽然神明说的是。 只有果子你吃不吃? —— 游州城外,过往行商都能坐下歇口气的茶摊上,一家人平平无奇。 跑得飞快的马车从面前掠过,惊起一阵骂骂咧咧的灰尘。 阿庆眼疾手快地用斗笠盖住了桌子,面前的饭食才免受荼毒。 眼见食客大多还有些愠怒,圆胖的摊主赔笑着换了干净茶水。 一桌接着一桌里,他还连声解释。 “那马车可有溯洄殿标记哩!诸位莫恼,诸位莫恼。”摊主态度和煦地道。 “溯洄殿大祭的用品不是缺了吗?这快马疾车的,又是去做些什么?”被换了茶水的客人见好就收。 “听闻是找到大祭用品了。”摊主压低声。 周围的人听得清楚,心中也了然。 用品既然不缺,大祭便不可能离席。 毕竟溯洄殿的祭祀,向来随心随缘。 能遇到都是气运,哪怕只一线契机,又何谈舍弃? “我听闻大祭的用品……实则是……?”有客人比划着婴儿大小,问的很隐晦。 “嘘!”摊主按住客人胡乱比划的手,止不住回望已经没有踪影的马车。 “你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此事满城皆知,谁还做个不传之秘不成?”客人掰开摊主的手,不满溢于言表。 “那也不能胡乱传扬!溯洄殿自己说自己的,哪儿让布衣百姓评头论足?” 摊主有些焦急,说着甚至开始撵客人:“客人喝完茶水便走,我家却还要在此经营。客人祸从口出不顾自个儿,但也莫要祸祸我家中老小。” “嘿!你这店家!” 客人本想理论几句,一抬眼,却见茶摊上的客人大多讳莫如深地看着他。 这是怒气? 还是不平? 客人难以确定。 最终他顺着官道走得飞快,游州城再没来过第二次。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 这是信仰。 变态的信仰。 罔顾律法心肠。 “阿娘,”阿庆看向抱着孩子的老母亲,口中迟疑:“那个孩子……” “阿粟怎么想?”干瘦的手抱着孩子,老人没理自己的儿子,反而看向儿媳。 阿粟看着女儿的脸先是一愣,随后无奈笑笑。 阿娘真的,既将她做儿媳,又将她做亲女。 “阿娘知道的,”阿粟看着女儿的眼睛溢满情真:“我与阿庆不是好人,又做不得恶人,充其量不上不下,对得起心而已。” 老妇人拍着孩子的手一顿,随即缓缓把她送入母亲的怀抱。 “我会带阿无回族内,”老妇人看着儿媳不舍的泪水,声音有豁出一切的坚定:“一定快点回来。” “阿娘,小阿无托你照看。”阿粟忍了好久,恬静的女儿就在怀中,她还是泪眼婆娑。 “阿粟莫哭。”阿庆擦去妻子眼角的泪花,和她一起看怀中的孩子:“我们很快就能回族内。” “去。”老妇人不知何时佝偻起来,也许已经很多年这样:“小阿无有阿奶照看,不缺吃喝。” 第110章 师兄师弟 陈三愿在溯洄殿睡了一夜。 在供桌下面,他有些不太习惯。 垫着蒲团也不舒服,但就是没缘由的安心。 上面有个奶娃娃,他应该带走她。 但殿内涌进来好多人,每一双眼睛,只看中唯一的襁褓。 陈三愿摸了摸心脏,狂跳已经没有了,只剩微微的悸动,却更挠人。 挽南也摸了摸心脏,轰鸣声只在胸腔振动。 当肉乎乎的手轻轻触碰,整个人却似风中嫩叶般轻轻颤栗。 她忘了一个人。 但这个人如今…… 好像亲自来寻她。 挽南很安心,他不是神明。 他是她的…… 什么呢? “是个一般大的女娃娃。” 挽南的思绪被一道女声打断,随即人被带到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和梨娘很像,有奶香味,但更有力量。 薛东和薛宝在病床的时候,梨娘的怀抱就变得硌人,持续很久。 梨娘自己都没发觉,行尸走肉在她身上,成了一个动词。 女子似乎很急,抱挽南时动作迅速。 于是襁褓上的白布歪了一角,刚好放出可以让挽南窥探的眼睛。 蒙着面纱的女人,粗布衣裳,风尘仆仆,与金黄大殿,格格不入。 “带她先走!” 一道男声在提醒女子,挽南这才发现,刀剑声不绝于耳。 溯洄殿的恢宏被割裂,又好像一切都在指掌之中。 女子似乎有些犹豫,低头看了一眼挽南,却依言离开。 挽南被她的眼神吓到。 这是一位母亲。 可不是她的母亲 心头被另一种恐慌感取代,挽南呼吸急促,整个人焦灼起来。 不对、不对。 这个女子和男子她认识。 他们不应该救她! 他们应该在一条出城的路上,女儿、阿娘,一家四口。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不应该救她! “哇哇哇!哇哇哇……” 挽南不可控制地大哭起来,她用尽最大的力气,试图阻止女子带她离开的决心。 女子却脚步不停,速度甚至愈发快。 挽南挣扎,蛮横地挣扎。 婴幼儿的米牙咬上女子的脸还不够,脆利的指甲也轮番上阵。 脑海中什么也没有了,挽南只知道。 他们不应该救她! 阿粟跑进林子之前,她的丈夫阿庆还在溯洄殿里。 粗布常服,金碧辉煌,哪里来的乡野疯汉? 阿庆的剑敲晕和割伤了很多人。 是的,敲晕,和割伤。 作为一个大夫,阿庆知道哪里能下死手一击毙命,但他依旧做不到。 因为面前的这些人,不是为非作歹的捕快和官兵,也不是溯洄殿恶迹昭彰的道士和守卫。 他们只是游城,拖家带口求生活的汉子。 溯洄殿真的很坏,阿庆的剑上的血在发抖,却止不住想。 他们坐大游城,他们用鹊人氏的人命献祭。 他们甚至也知道,鹊人氏,医家,众生平等,不杀无辜生灵。 所以面前的汉子,几十个围堵一个,不怕偷生不惧死。 外头高喊的赏金还在层层叠高,银钱的魅力很大,足够老实人杀红眼。 躲开一根棒子,叫嚣的余风在呼喝要阿庆的命。 左眼皮被一块弹起的碎瓷片割开,阿庆的眼帘覆上一条深金色血珠的河流。 其中有两滴要挂不挂地缀在睫毛上,他的视线有了重影,开始模糊。 围堵他的汉子一愣,高处的神像还在注视,一瞬间,他们却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神。 溯洄殿外头的悬赏在此刻破音,是惊喜交加,是势在必得。 阿庆倒下了,身后站着一个汉子,手中高举的大棒沾染金色血液。 汉子浑身都在战栗,却又像兴奋过度。 他的呼吸很吵,他好像知道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 虽然代价,是半条人命。 陈三愿躲在供桌下,阿庆倒下的脸对着他的脸。 陈三愿不认识他,但他认识上头的金色血液。 牙齿莫名地发抖,陈三愿捂住嘴。 那是……鹊人氏。 外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兴奋得跳脚的跑步声也要命地跨入大殿。 一个身穿道袍的男人蹲在阿庆面前,手中的帕子从地上开始,变态地擦过每一滴金色血液。 帕子很快被吸满,道士赶忙叫大夫来止血。 汉子乌泱泱地撤下去,高高的殿门合上的一瞬间,来的大夫也是一个道士。 过了好一会儿,阿庆的血止住。 两个道士一屁股坐在大殿的地砖上,激动的手各自拿着一块帕子,双目迷离。 金色血液,堪比玉盘珍馐。 陈三愿认识他们,溯洄殿真正的主事人,一对将杀生洗礼成平凡的师兄弟。 “好东西……好东西!” “深金色,不知多少功德才能成就这深金色!” “哈哈哈!天不亡我!” “快喝……喝了它师兄!” “喝!喝……唔!” 中年道士手中的帕子掉落,心脏处露出的匕首带着血,他不可置信地转头。 红色的血液挂在嘴角,一个男娃娃的脸上,也同时挂起杀意。 “啪!”地一声,陈三愿被一巴掌扇到供桌下。 脑袋撞到桌脚很痛,年轻道士随之而来的拳打脚踢更疼。 “混账!你这个混账!”年轻道士一脚一脚踹着陈三愿的肚子,似乎气得不轻。 陈三愿右手抱住他死命发疯的脚,左手却趁机摸进供桌底下。 那里还有,另一把匕首。 “啊!”的一声惨叫,年轻道士跌倒在地上。 冷汗夹杂着复杂的疼痛,他微微直起身去看自己的右小腿。 血糊糊的一片很刺眼,他的肉,被硬生生削掉一层。 不远处还有年轻道士丢失的肉块,活灵活现的一块攀爬吸附地砖,似乎还能轻微蠕动。 “小杂碎!我要杀了你!” 年轻道士血红了眼,顾不得疼痛也想杀了陈三愿。 恶鬼匍匐在人间,纤毫毕现。 陈三愿疼得动不了,只能勉力开始爬。 没几步就被年轻道士抓住连踹好几脚,陈三愿被迫翻面,一个柔软结实的蒲团蒙上他的脸。 呼吸开始吝啬。 似乎在这杀生神殿里,再死一个于天地而言,无伤大雅。 蒲团里有蒲草或者麦秸草的味道,陈三愿挣扎的弧度越来越微弱。 布料的触感也很淳厚,争夺呼吸,就像争夺生命。 陈三愿不明白溯洄殿的所作所为。 一生都在抢,何不做个盗匪? 何苦做神呢? “唔!” 年轻道士一声闷哼,和他的师兄一样倒在冰凉的地砖上。 蒲团被人揭开,陈三愿的呼吸陡然一轻。 “阿愿?” 有人在拍他的脸,陈三愿回神的眼睛睁开,是去而复返的女子。 “你的……丈夫。”陈三愿指着倒地的阿庆。 “好,你缓口气。”阿粟把陈三愿放到供桌旁靠着,起身走向自己的丈夫。 见阿庆昏迷不醒,阿粟忍着泪把人架起来,叫上陈三愿准备离开。 她一回头,陈三愿却坐在年轻道士身上,“啪”地一声给了人一个巴掌。 “你杀了我师兄,我……我要报仇。”年轻道士还在大言不惭的喊。 “他刚刚还没死呢!”陈三愿按着年轻道士的头转弯,直直面对他师兄惨烈的生命:“你根本不想救他!” “你胡说!”年轻道士有被揭穿的怒意。 “没事!”陈三愿轻嗤一声,一刀捅进年轻道士的心脏:“去幽都跟你师兄解释!” 第111章 老乞丐 深夜,溯洄殿还在隐忍不发。 游城另一头,陈家灯火通明。 陈楼渡和唐泠几乎发疯,因为陈三愿,竟然消失了一天一夜。 他们找遍能找的地方,却还是没有蛛丝马迹。 遣散了镖局的镖师,陈楼渡和唐泠站在灯笼下,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夫妻俩不约而同看向溯洄殿的方向。 听说今日大祭,溯洄殿有暴动,复又平静,直至此刻。 “不一定是阿愿。”陈楼渡用力揽着妻子,不知道在安慰谁:“只等最后一刻,若阿愿还没回来,你我便出发,杀上溯洄殿。” “爹娘?”翻过墙角的陈三愿发懵,有点不明白选择深更半夜里花前月下的父母。 “阿愿好像在叫我们。”唐泠在听到一声轻叫时,泪水先一步夺门而出。 “没事。”陈楼渡擦了唐泠的泪:“最坏的结果,我一家三口共聚幽都,再全来世缘。” “爹娘?”陈三愿靠在墙角快破防了。 他真的很疼啊! 究竟有没有人理理他? 阿庆叔和阿粟姨还在墙外呢! “爹娘!”陈三愿叫得像杀猪。 陈楼渡和唐泠终于被现实拉扯住。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陈三愿小小的一个靠在墙边,衣裳脏了,头发也凌乱,肿着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阿愿!”夫妻俩同时一声惊叫,手忙脚乱地去捡孩子。 “阿庆叔和阿粟姨还在墙外。”陈三愿示意他们低调行事:“阿爹快去接。” 陈楼渡脑子一懵,身体却先一步翻墙而出。 等他反应过来时,和外头的阿粟齐齐吓了一大跳。 “阿兄。”阿粟叫了一声,沉沉的墨色里,算是问好。 陈楼渡却眼尖地发现阿庆受了伤,夺过人便翻着墙一跃而进。 阿粟也随之而来。 轻手轻脚抱着陈三愿的唐泠一顿,看清状况便引着人进屋。 “力竭,被敲晕的。”陈楼渡把着阿庆的脉搏:“下手的人用力过猛,导致阿庆失血过多。” “还好,无大碍。”唐泠听到这个话,揽着阿粟让她安心:“在家中慢慢休养,假以时日便好了。” “嫂嫂,溯洄殿的两个主事人都死了。”阿粟拉着唐泠的手:“今夜,我和阿庆一定要出城。待得越久,便越拖累族群。” 唐泠把阿粟按着坐下,嘴里说不出劝慰的话。 阿粟说得没错,在这里待得越久,镖局暴露的风险便越大。 鹊人氏一族在游城的灯下黑,只为补给、应急和连通族内与外界。 几代人经营了不知多少年,才有这方寸安身立命之地。 这是一族的心血。 每一个拼命逃出来的族人都明白。 “我们必须得走,嫂嫂。”阿粟的手冰到唐泠心里,让双方都冷静:“用不了几个时辰全城戒严,此时不走,明日便更难逃出。” “今夜出城。我马上去备药和吃食银两。” 唐泠和陈楼渡对视一眼,咬咬牙还是应下。 这不是最好的法子, 这是,最别无选择的法子。 唐泠站在院子里,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整个陈家都平凡地熄火了,只有她手里的灯笼还在发光。 她等了好久,天色是寡淡的蓝的时候,院子里的芭蕉才有动静。 陈楼渡从地底下钻出来。 灯笼和泠娘,都在等他。 手里的披风搭上丈夫的肩膀,两人站在院子里,沉默地说不出话。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会有尽头。 两人在院子站了很久,他们做不了很多。 只有心和城外逃命的夫妻一起,共同祈祷顺利。 太阳慢悠悠地出来了。 它照它的,月亮照月亮的。 天地眷顾人间,讲规律,负人意。 —— 挽南是臭的。 她被大乞丐抱着,她是小乞丐。 逃出溯洄殿的一霎那,阿粟想带她走。 天南海北,两人竟都找不到方向。 挽南恢复了初生的懵懂。 她此刻才想起来,那个给了她生命的家,抛弃了她。 阿粟这才意识到挽南的来历。 怀中的娃娃,无家可归。 考虑到单打独斗的丈夫,路过一间破落道观的阿粟停下脚步。 她把挽南托付给里头睡大觉的老乞丐,并且给了三两银子。 阿粟离开的背影很坚决,她说最迟明日,五十两接回挽南。 泪痕还挂在脸上,挽南挣扎着想去抓阿粟。 她下意识地,想挽留。 然后一只脏兮兮的爪子把挽南抓了回去,顺便把她也抹得脏兮兮。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傍晚。 夕阳给破落道观镀上金光,神圣之地被一群乞丐占领。 老乞丐和她,被撵出破落道观。 挽南这才知道这根本不是老乞丐的落脚地。 他是趁着其他乞丐出门的功夫,才敢偷鸡摸狗似的进来休息。 二人在游州的僻静巷子睡了一晚。 挽南有襁褓,老乞丐没有。 想起他讪讪地目光。 挽南觉得,要不是因为尺寸实在太小,老乞丐是绝对不会懂什么礼义廉耻的。 正午,阳光很好。 今天全城戒严,捕快和官兵四处搜捕。 搜捕的第一关键点,是乞丐窝。 挽南啃着馒头,心头有些慌。 还好,在被捕快随意瞥了一眼后,挽南听到周围的乞丐嗡嗡嗡地讨论。 他们说溯洄殿死人了,就是那两个道貌岸然的道士云云。 又说跑了两个杀人犯,闹得全城不安生巴拉巴拉。 偷听间,挽南和老乞丐被赶出破落道观的乞丐窝,并被要求三里之内,不准靠近。 毕竟私人地盘,他们不是大发慈悲的大户。 不会因为老乞丐又老又是乞丐,就施舍一点给他。 两人不负众望地远离三里,要多没尊严就多没尊严。 一处矮山,老乞丐坐在大石头上,目光看着前头的小路。 昨日阿粟,就是从这头来的。 天亮等到天黑,挽南和老乞丐昏昏欲睡,阿粟没来。 “你阿娘不要你了。”老乞丐看着天上的星星,惆怅地叹了口气。 “日后跟我过!” “虽然,也没什么好日子。” 第112章 田埂拥挤 一旬后。 清晨,薛东从床上醒来。 薛宝还在睡,似乎高热之后,人就总是迟钝,吃东西睡觉都要慢一拍。 梨娘的被子早已没有温度,薛东撑着起身,他要下床。 不知是时日久了,还是林大夫那儿新拿的药效果好。 他总觉得腿上不再隐隐泛疼,甚至开始有模糊不清的力量。 昨日薛东试着站起,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勉力撑着行动。 虽然有些气喘吁吁,但总归是尺寸进步。 薛东给自己套上鞋,撑着床边的木棍便往门外挪。 梨娘在厨房,他想和妻子商量。 既然自己已经好了不少,囡囡就还是接回家中,总在大姐家实在不成样子。 拉开门,薛东又轻轻掩上。 生活还有欠缺,但一举一动,都是一个父亲。 深吸一口气,他才发觉将近一月的腿伤,让秋日已经有了凉意。 熟悉的菜园子就在眼前,薛东的情绪被胀得满满当当。 以往的平凡日子,如今却是如此爱不释手。 一切都会好的。 薛东脸上扬起淡淡的笑意。 屋檐下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叫唤。 仗着个子高,他探手摸了一下嗷嗷待哺的小燕子,惹得它们张嘴叫唤。 薛东听着,只觉得和喜鹊区别不大。 一切都会好的。 梨娘靠在厨房的门边上。 她近日总爱发呆。 游离在世界之外。 但现实总会把人揪出来。 梨娘的眼前是摇晃的大手,她的愁绪渐渐回笼,意识开始清晰。 “梨娘?”薛东看着失魂落魄的娘子,心头蒙上担忧:“是累着了吗?” 手摸上梨娘的额头,薛东皱着眉。 因为手下是同样冰冷的温度。 他不知道梨娘在厨房门口,究竟站了有多久。 “我没事,薛哥。”梨娘强打起笑脸:“你怎的起来了?可是饿了?” “梨娘,你同我去瞧瞧林大夫。”薛东皱着眉,明眼瞧出梨娘的不对劲。 “我不去!”梨娘的声音有些大,像是忽然被刺激到。 “我没事薛哥,我不用去看林大夫。”看薛东被她吓到,梨娘又迟钝地补充。 “梨娘……”薛东试探着再劝。 “我去做饭!”梨娘转身打断他。 薛东无奈地站在门边,看妻子在厨房之中忙来忙去。 梨娘的眉头都是倦怠,他只能默认自己的无能。 薛东垂眼看自己的腿,心中不断盼望。 盼望着早日病愈,卸下娘子肩上的重担。 梨娘的心头蒙上一盆水。 不多不少地刚好把她淹没。 很窒息。 她连挣扎都没有。 “梨娘!” 薛东惊恐地大叫一声,梨娘回神。 手中刀不知何时嵌入板上掌,竟然毫厘未差。 她没觉得疼,腥红的案板刺激到还在活跃的心。 梨娘失控地尖叫起来。 梦里梦外,她都被鲜血裹挟。 薛东踉跄着进屋,菜刀落地的一瞬间,他用衣服包住梨娘受伤的手。 “怎么会这样?”薛东语气急切,心头狂跳。 “怎么会这样?”梨娘呆呆地重复薛东的话,泪水滑过日渐消瘦的脸颊。 薛东并不迟钝,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雾蒙蒙感萦绕在心头。 血染红了衣服,薛东拉着恍神的梨娘往林大夫家走。 稻浪在翻滚,金黄只余一小部分。 呼吸间是别样清新的味道,踏上田埂的梨娘蓦地清醒,身体连连拒绝。 “我不去!我不去!”梨娘的发疯似的往回走。 “梨娘!”薛东被拉扯得踉跄,态度强硬:“你的手必须找林大夫看看。” 梨娘失声尖叫,痛苦的泪水凌乱地打在脸上。 薛东不明白,梨娘从未如此抗拒林大夫。 可血流如注的手不可能放任不管。 薛东拧着眉,心疼又焦急地试着转圜。 “梨娘,梨娘。”薛东拉着梨娘,轻声劝慰:“不找林大夫,我们去看囡囡,她在大姐家呢!我们去带她回家!” “囡囡?”梨娘像是回魂了。 她脸上又哭又笑,至少不再是抗拒的吵闹。 薛东轻舒一口气,拉着梨娘继续走。 一个一瘸一拐,一个疯魔痴傻。 田埂很挤,夫妻怎么并肩? “没有囡囡了。”梨娘听着稻浪的歌声,心中的晦涩达到顶峰。 薛东脚步一顿,他转头看向妻子。 她的发梢因为拉扯乱起来,泪水耷拉在脸上,人是碎开的。 明明已经很是讲究,生活还是变得杂乱无章。 “没有囡囡了。”梨娘声音很轻很淡,像在说今日的好天气。 “什么意思?”薛东确信自己没听错,心中毫无头绪:“你说囡囡在大姐家……” “囡囡被我卖了。”梨娘瘫坐在田埂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五百两。” 梨娘话音刚落,薛东同样瘫坐在田埂上。 手中的棒子踉跄在稻浪里,压折满门丰收。 薛东颤抖着唇,浑身都是不可置信。 生儿育女若只是为银钱,他无话可说。 可他和梨娘不是啊。 他们是一家人。 而孩子……是唯二的爱。 清晨的太阳洋洋洒洒地眷顾人间。 田埂是很挤。 夫妻此刻并肩。 “梨娘?”薛东捧住妻子的脸,声音很哑:“银子在哪儿?我们去把囡囡赎回来。” “不够的。”梨娘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薛东的腿。 “那也要赎回来。”薛东的泪水滑过干涸的嘴唇,手上却拉着梨娘起身:“你回家拿上银钱,薛宝托付给大姐,我们现在就走。” “不够的。”梨娘看向丈夫,人僵着不肯动:“还差五十两。” “没事。”薛东在想办法:“我去找汪老爷。” 梨娘的手动了动,她知道汪老爷是谁。 一个恶名昭彰的,镇上的大户。 利滚利的放血买卖不得人心。 汪老爷自己却颇为得意。 日日上供肚中五脏庙。 十里八乡都是他的吃食。 苦笑挂上脸,梨娘擦了泪水,抬眼看向整装待发的丈夫。 “我不给。”轻声的三个字,梨娘太坚定。 “没事的梨娘。”日后的艰辛在脑中盘桓,薛东还是开口:“囡囡很重要。” “回来一起过苦哈哈的穷日子吗?”梨娘又恢复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宁愿她被卖掉。” 第113章 挽南 破落道观里。 挽南其实很大了。 这是老乞丐说的。 因为他想扒拉挽南的襁褓去卖。 那是溯洄殿包的,布料质感还不错,颜色也漂亮。 事实好像也的确如此。 挽南用手指磨着牙,口水到处跑。 百日已过,她应该快一岁了。 襁褓扒走的一瞬间,里头掉了一张纸条。 挽南正在一旁啃脖子上的石头链子,那张纸条不偏不倚地飘在她眼睛上。 “你又不识字!飘你脸上有屁用!”老乞丐嘿了一声,手拿走纸条,人也坐在地上。 挽南挪挪屁股,用背影对着他。 老乞丐盘腿在地上坐着,一只手抱着挽南的襁褓,另一只手拿着纸条思考。 半晌没动静,挽南把屁股挪回来,和老乞丐面对面。 挽南直觉他不认字。 努力撑着站起来,挽南被老乞丐的食指推倒回地上坐着。 “不识字你瞎掺和什么?”老乞丐冲她嚷嚷。 挽南翻了个白眼。 “这该不会是你的名字?”老乞丐戳戳挽南肉乎乎的胳膊。 挽南伸手把他的脏爪子推开:“阿巴阿巴阿巴……” “行。”老乞丐抱着挽南离开:“要饭去咯小乞丐!” 一大一小琢磨到一家戏班子门口。 不是因为他处被别人占领,也不是因为这里好心人多。 挽南看着老乞丐闭着眼聆听戏曲,面上享受不已的模样。 她就知道! 他们对面是一个书生的写字摊。 挽南负气坐在地上,气鼓鼓地看着。 戏班子的曲子对书生好像也诱惑不已。 他呷着葫芦里的水品出一二三来。 视线突然开阔,是挽南被老乞丐抱起来。 侧耳一听,挽南脸一黑。 果然是戏曲到中场休息的时候。 “帮我瞧瞧两个字。”老乞丐坐在书生摊位的凳子上。 “一字三文。”书生看着他俩面露嫌弃,水都不喝了。 挽南和老乞丐同时睁大眼睛看他。 面容是生得白净,心也黑得要死。 “不讨价还价。”书生这个文化人的底气明显比他们强硬。 老乞丐把纸条递了过去。 书生打开一看,字迹眼熟,内容也眼熟。 他的手指敲敲桌子,响声提醒老乞丐。 先付钱。 老乞丐臭着脸把自己要饭的破碗扣在书摊上。 不多不少,刚好六文。 挽南急得想去扒拉回来。 书生速度更快,六个铜板揣进兜。 “这两个字念,挽、男。”书生拿起纸条,自上而下地指着告诉老乞丐。 “说起来这还是我写的呢!”书生把纸条还给老乞丐。 “你写的?”老乞丐看着挽南,又看向书生,脸上很古怪。 悄悄把娃娃往桌子下头藏了藏,老乞丐脸上不自然。 那日把挽南给他的女子,总不会是偷抢来的? “是我写的。”书生轻轻嗯了一声,还有些骄傲:“此处靠近溯洄殿,我做此营生三年,挽男这个心愿,所求者最多。” 老乞丐松了口气。 “你竟然舍得花六文。”书生摇头晃脑地看着老乞丐,有些感慨世事无常:“那些来求纸条的娘子比你穿得好,次次都要砍个三两文。” 老乞丐盯着书生收钱的口袋。 “不退!”书生连忙护住口袋。 老乞丐抱着挽南回去要饭。 书生还有个凳子坐着。 可以他这副尊容,坐着要不到饭。 挽南还在发愣,从书生说出那两个字开始。 她想不明白,只是能隐约感觉到。 冥冥之中,线断了,线又接上了。 耳边重新传来戏腔咿咿呀呀的声音。 挽南发现自己又坐到地上,屁股下是她的襁褓。 侧头一看,果不其然。 老乞丐再次沉浸戏曲之中。 挽南挪着屁股转了个身。 老乞丐盘腿坐着,破碗在地,面朝人流如织。 挽南也盘腿坐着,石梯在上,面朝神救天地。 “当当当当当!” “你这恶种,竟敢草菅人命!” “错错错!世事皆苦,吾乃破而后立!” “你改是不改?!” “你固步自封?!” “冥顽不灵!” “溯洄神官,挽南天之将倾!” …… 老乞丐蓦地一下清醒了。 抄手把挽南抱怀里,他脸上笑着,脏兮兮的脸上牙齿居然还挺白。 “我就说是你的名字嘛!”老乞丐看着小乞丐,眼睛笑眯眯的:“你就叫挽南了!” —— 陈三愿被揍得挺严重。 年轻道士下的是死手。 他在家一连躺了很多天。 想起溯洄殿里的女娃娃,陈三愿小脸紧绷。 也不知道阿粟姨带着一大一小,究竟好不好逃跑。 “阿愿,走了。”唐泠轻声唤陈三愿。 陈三愿抬眼一看,乱七八糟的婶娘姨母已经走到门口,脸上还有听完戏的意犹未尽。 搓搓耳朵,陈三愿跳下凳子,迈着小短腿去追唐泠。 母子俩脸上如出一辙的不好受。 虽然脑子还活跃,却总觉得灵魂已被拷问。 这种溯洄神官救万万人于水火之中的戏码,人间真的真的,很爱听。 也不管到底有没有水分。 唐泠其实也不想来,可为了鹊人氏大隐隐于市,一切都在配合。 二人跟着人群走到门口,不少乞丐端着破碗乞讨。 陈三愿站在马车上,唐泠和一众娘子吩咐人买馒头发放。 乞丐窝真真假假,只有吃到嘴里的,才是真的。 秋日的天黑得很快。 挽南被老乞丐抱着找住处。 是的,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是居无定所。 眼瞅着走到城门口,老乞丐很纠结。 进城要交入城费的,城内又抢不到住处。 二人面面相觑间,城门口闹起来。 于是一大一小同时抬头,都想看热闹。 “出去!溯洄殿说你一家是不祥之人,万万不可进城!” “我去找孩子!只要一个时辰,兵爷行行好,一个时辰我就出来!” “出去!再不走,我手中刀便不客气了!” “求求你让我进城找孩子!” “是你自找的!” “相公!” 这是远处传来的一声尖叫。 “求求兵爷……让我进城找孩子……” “回家!你跟我回家!” “啊!” “娘子!” 戏落幕了。 挽南觉得比戏班子里头的精彩。 其实她没太听清楚,乌泱泱讨论的人群太多了。 但看着周围人的表情,挽南直觉是一场大戏。 “还是不出城了。”老乞丐心有戚戚:“入城费要交,还会被说成不祥之人,太亏了。” 挽南的肚子咕咕叫。 饿肚子才亏。 第114章 阴暗的花 阿粟带着丈夫还在逃。 溯洄殿多的不止是信众。 还有听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想趁火打劫的蛇鼠一窝。 后背刀口的疼痛愈发明显,阿粟架着阿庆,夫妻俩犹如丧家之犬。 血从身体里喷洒而出的时候。 人心中怪物的掠夺之意,更甚。 眼前是熟悉的两座山峦,二人踉跄的脚步却不敢停。 家在咫尺之间,但他们必须绕路。 人性的贪婪太多,鹊人氏,招架不住。 天色擦黑的时候,山间的鸟低沉着乱叫,他们躲到一处小山村。 早年间做游医时,阿庆来过一次,再无第二遭。 因为这个山村很古怪,所有村民都住在山洞里,并自封山神。 封闭似乎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选择。 食不果腹毫不在意,病态的骷髅身体也视而不见。 其间心和灵魂,更是糜烂尊大。 与其说是村傍着山。 倒不如说是村。 掏了山的心肺。 把阿庆放到一处废弃的山洞,阿粟小心翼翼地抹掉来时的痕迹。 潜在的风险都处理完毕后,阿粟才靠到丈夫身边坐着。 两人没由来的相视一笑。 脏乱和狼狈怕什么? 他们是世间,最应该并肩而立的人。 “我给娘子看看伤口。”嘴角的笑扯得脑仁疼,阿庆龇牙咧嘴地扒拉阿粟的衣服。 “把药洒上去。”阿粟依言趴在阿庆的腿上,背部的伤口露出,手上的药瓶也递出去。 在一点点月光的山洞里,阿庆接过药。 血肉翻飞的伤口很低调,像腐烂的黑色泥土,耗尽向上的生机。 “有毒。”阿庆用帕子覆上去,尽量避开痛处吸走黑血。 “暂时死不了。”感受到丈夫的轻颤,阿粟出声无效宽慰。 “你我不愧是夫妻,”阿庆没好气地收了难受:“都命硬。” “得快点摆脱他们回族内。”阿粟叹了口气,忧思难忘:“那日走的急,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是那个女娃娃。”阿庆手上不停,脑中反应很快:“你没把她托付给兄嫂?” “我托付给一个老乞丐,气息算干净。”阿粟忍着洒药在伤口的疼:“那女娃娃是被卖掉的,我带着她无处可去,只能先空手回来寻你。” “得快些回族内,托人传消息给兄嫂把孩子找回来。” 阿庆没说话,只处理伤口和包扎的速度加快,行动上服从这个安排。 阿粟还爬着,脑门突突地跳起节奏,伤口实在太疼。 胡思乱想到挽南,她略带愧疚。 只希望自己喂的血,能保她安然。 阿粟睡着了,连日的追杀,让她实在太过于疲惫。 夫妻俩互相依偎,阿庆不敢睡。 眼前是凌乱的山洞,他保持警惕盯着。 这个山洞四通八达很便利,但似乎,危险也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是个草药大夫。 阴暗的花有毒,他一直知道。 —— 挽南过得确实很安然。 能哭能笑,活蹦乱跳。 她现在趴在山坡上,手在一片绿色的叶子里头找吃的。 废了半天劲,一个又红又饱满的地石榴被她扒拉出来。 果子随便往衣服上擦一擦,挽南馋着嘴吞了口口水。 甜滋滋的口感在唇齿间绽放,她兴奋得想起飞。 “给我留点!”老乞丐在远处喊。 挽南看都没看他一眼,又趴下去继续找地石榴。 老乞丐气呼呼地大骂。 嘴里一口一个不孝孙,手脚却死活不肯从大石头上下来。 总算摸出一小碗地石榴,挽南慢悠悠地往老乞丐那儿走,最后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一口一个甜滋滋的地石榴,挽南幸福地眯起眼睛,面上有淡金色的太阳光。 空气都冰冰凉凉的,浅淡的云雾飘在山腰,其实现在才清晨。 盘腿坐在地上,挽南到底没舍得再接着吃,只能托腮看老乞丐在大石头上跳大神。 至少挽南是这样觉得的。 这处山坡不算高,石头多不能种地,吃食少不填肚子。 但坡顶八仙桌一般大的那块石头,最得老乞丐欢心。 因为它很平整,又刚好在坡顶。 当人站在上头时,东方如探囊取物。 对于老乞丐来说,一切都是如此恰如其分。 挽南的注意力转移到大石头上的人。 高举手中折来的枝桠,老乞丐的额头轻轻碰上娇翠的嫩芽。 某一瞬间里,年迈与新生,像在握手言和。 整个人站在石头上,身前身后是庄严大地,老乞丐起舞肃穆。 太阳包裹了他,破烂的衣衫镀上金辉。 上天,下地,一人。 三生,万物。 这行为看着太疯癫。 挽南其实不太理解。 但老乞丐说,日月霜华,天地灵气,他在沟通。 至于沟通什么? 老乞丐不说,只嚷嚷自己是渡劫来的。 肚子咕咕地乱叫,挽南起身往山坡下走,地石榴还在原地等待。 老乞丐还有很久,挽南漫无目的地走在小路上。 鼻翼有晨起朝食的香气,她饿了。 挽南来到一个小村子,嫌弃她的人挺多,没人肯给一口饭食。 大摇大摆地和村里的土狗处成朋友,挽南坐在一条大狗身上。 还不等她感叹原来坐车是这种感觉,大狗就带她闯进一片绿色稻浪里。 鼻子里是青青的草叶香,稻浪在沙沙声响,蚂蚱胡乱跳着,挽南觉得进了仙境。 很美,很踏实,很,扣人心弦。 大狗脚步不停,得意的尾巴摇摇晃晃,仿佛带着挽南巡视它的山头。 一人一狗在村子里撒欢,都很讨嫌。 于是自然而然地被赶到村子边缘。 挽南从狗背上下来,面前有一户人家。 狠狠搓了一把脸,挽南把自己弄得可怜巴巴。 在大狗期盼的目光里。 她今日说什么,也要讨到他俩的第一顿口粮。 门没关,挽南轻轻地敲了一下。 结果是没人理。 厚着脸皮探着脑袋进去,挽南被吓了一跳。 形容枯槁的女人和她面对面,呆滞的眼神像钝刀,似在盘算割她哪块更舒坦。 挽南蹭地一下转身,小小的腿跑得飞快,一边跑还一边招呼大狗一起逃命。 那女人不疯才见鬼了! 活像戏班子唱曲里头吃人的妖怪。 第115章 泥石流 大狗熟悉地形,且明显跑得比她快。 挽南最后是跟着大狗跑的。 直到闯进一户茅草屋,她才意识到这狗居然有家。 手里被面前的娘子塞了个馒头,挽南感动得快哭了。 狗哥果然是好兄弟。 “不够我再给你一个。”桃娘弯腰看这个小乞丐。 人还没桌子高便出来乞讨。 世间的日子,怎么就苦成这样。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挽南着急忙慌地把馒头塞嘴里。 再香甜的东西,只有吞到肚子里头,才能真正算她的。 桃娘摸摸她的头,转身回厨房又拿了一个馒头。 只是出来的时候,手里牵了个三四岁的男娃娃。 挽南一下子闪躲到门后。 因为遇到她这种小乞丐的时候。 这样大年岁的娃娃虽然心里不懂,身上却坏得发邪。 狐疑地看向躲在桃娘身后,甚至比她还害怕的男娃娃,挽南犹豫半晌,还是迅速接过桃娘手里的馒头。 不能饿死。 “谢谢娘子!”挽南试探着退后两步,随后飞奔着逃离这户人家。 趴着休息的大狗汪汪汪地叫起来,撵着去追挽南,像游戏一样。 “大黄……”桃娘身后的男娃娃跑出门,不舍地看向逃走的一人一狗。 “大黄会回来的。”桃娘把男娃娃抱起来:“薛宝刚刚怎么不跟妹妹打招呼?” “妹妹……”薛宝瘪着嘴,说不出后头的话。 把人搂紧了一点,桃娘心中微叹,还是不想逼他。 高热惊厥的后遗症太大,薛宝似乎缺了胆气。 妹妹与妹夫将日子过成那样,谁都无辜。 一人一狗跑走没多久,天上就下了雨。 大狗聪明得不像话,带着挽南就往山上的山神庙跑。 山神庙离村子远,又修建在山上。 平日祭拜的人不少,但雨天里,一人一狗是唯二的信徒。 站在门口躲雨,挽南远远眺望村子。 前几日游州城就一直在下雨。 今日好不容易晴朗,可这雨倒好,竟没几个时辰便卷土重来。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去,势如破竹的架势让绿色稻浪有了阴影。 小村落的茅草屋也不如砖瓦房铿锵,风雨飘零间则显得更萧条。 天地汇聚成势,而人气不多。 挽南抬头看天,也不知道它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大怒气。 大狗站在挽南旁边,雨水像雷鸣,飞溅的水把它的毛蓄成一股股。 甩甩身体受不了,大狗咬着挽南的衣服,把她一起拖进山神庙避雨。 最终一人一狗坐在蒲团上,眼睁睁看着雨越下越大。 沉默惹人瞌睡,他们一起睡着。 闭着的眼睛很久没有睁开,他们也就没有发现。 浑浊的泥水早已慢慢汇聚,蓄力往小村子攻杀。 “轰隆!” 天边的巨响把一人一狗吓醒。 挽南猛地坐起来,胸腔还心有余悸。 大狗已经跑到山神庙门口,汪汪汪地冲山下叫唤。 挽南支楞着身体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庙门口。 天色深沉得像黑夜,乌云一团团地往下压。 雨势还没有减弱,浑浊的泥水汇成了宽广的湖泊,并且还在扩张领地。 挽南靠着门边,雨水很快打湿衣服,顺便凌乱不堪的发梢。 身侧的大狗还在叫,气势汹汹像在抗衡。 挽南按着胸口,心慌不减反增。 闪电霹雳下照明的微光,挽南瞪大眼睛,浑身开始发颤。 坚固的山成了软骨头,绿色稻浪被混浊的泥水取代。 小村子活活被闷死一半,另一半还在余威下苟延残喘。 零星的几个黑点猝不及防地被混浊淹没,又爬出。 最终人成物,黄色湖泊里,泡满横荡的死木。 人间,是炼狱。 挽南跌坐在地上,大狗也哑然失声。 天最终是真的黑了。 一人一狗抱在一起,生命在呆滞。 这是挽南第一次恐惧。 村子毁灭性的死亡,这座山的岌岌可危,全都让她恐惧。 人竟然还不如脆弱的浮萍。 “汪!汪汪!”大狗叫了几声。 挽南捂住它的嘴。 山神庙前叫嚷,她怕触怒神威。 雨慢慢停了,天转为亮堂。 挽南看着太阳,她想直视。 直视着去问问。 天地变色不过昨日。 为何今日,便能若无其事? 最终是眼睛发黑,目不视物。 挽南问了,太阳甚至给了答案。 关它屁事。 一人一狗下山,第二次站到村口。 村子其实在山坳里,村口的位置反而高,现在这里,已经有了好几个逃难的人。 有人哭,有人骂,有人沉默…… 挽南和大狗走进村子,发现三分之二都被埋了个干净。 隐约有哭声,大狗飞奔起来。 挽南跟着跑,因为大狗去的地方,是家。 跑到昨天的茅草屋,挽南只看到一片坍塌的沙石,什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靠近门的一亩三分地里,全部乱糟糟的。 石头,杂草,叶子,哭泣的薛宝,以及一只……裸露在外的手。 那只手脏了,有泥,有沙,有惨白,死得透彻。 挽南认识那只手,大狗也认识。 它去咬,去拖,去拽。 好半晌,桃娘纹丝不动。 最终挽南走了,手里牵着薛宝,旁边跟着大狗。 还好村长还活着,把薛宝带到村口,挽南才算安心。 衣服里的馒头她还没吃,现在冷硬得像桃娘的尸体。 迈着步子离开,挽南要回去找老乞丐。 她的心好像也被埋住,呼吸溺在死水里。 老乞丐这么会跳大神,应该有办法。 “汪!汪汪!” 狗叫声由远及近,挽南没回头,她现在只想找老乞丐。 大狗咬住她的衣服,死命把人往回拖。 挽南抗争了很久。 最后她认命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是一条狗的对手。 挽南跟着大狗往回走。 翻过乱石和截断的树木,她不肯走了。 一屁股坐在倒地的树干上,挽南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 薛宝抽着鼻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人却直直往她这边追。 鞋子掉了好像是小事,他看见挽南,反而突然飞奔起来。 待被人抱了个满怀,挽南才真正听清楚薛宝的啜泣声里,究竟隐隐约约的藏了什么。 整个人像风干的腊肉一样僵硬,挽南最终抬手回抱薛宝。 她刚刚听见他在喊。 “妹妹。” 第116章 石头链子 挽南做了一件事,好坏不清,界限太模糊。 但看着薛宝扬起的笑脸,她心软了。 坏事也没关系,掰个方向调头走,就一定是好事。 就像薛宝的鞋子掉了,是坏事。 挽南现在拉着他调头去捡回来,就是好事。 两人亦步亦趋地往回走。 那个方向是被淹没的村子,他们一定,要把鞋子捡回来。 捡到鞋子后挽南不敢走了。 拐带人口是大罪,如果想带薛宝走,那她此生,就不能再踏足那个村子第二次。 最后是两人齐齐跪在地上,朝村子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分别给陌生又熟悉的三个人。 心钝痛。 挽南和薛宝的脑袋贴在地上,迟迟起不来身。 脖子上的链子悄悄露出,试图窥探。 于是三颗石头,坠入无序人间。 呼吸都发凉。 挽南抬头看这自成一派的凌乱天地。 乞丐养孤儿。 多可笑。 薛宝还在哭。 山脚下的爹娘瞬间就被山洪淹没。 大姨拼命带着他跑,却还是临门一脚。 薛宝的膝盖跪在地上,头死死磕着不起。 整个人像被吸附黏紧,他已经凹入尘埃里。 额头的肉被石子嵌了印,泪水倒着流入发梢,薛宝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明。 眼里三颗细长的石头。 一颗是挽南的,两颗是他的。 紧紧攥住同样冰凉的手,薛宝努力忍着哭。 大姨说,让她找妹妹。 “老头子还没死呢!你跪个什么劲?” 老乞丐的一巴掌落到挽南头上,有些气急败坏。 “不许打妹妹!” 挽南愣怔着还没反应,薛宝却已经站起来。 一个转头冲上去,他对老乞丐又打又踢。 “诶诶诶!你这娃娃怎么回事?”老乞丐躲着避着,不好以老欺小:“她不是你妹妹!” “她就是!”薛宝的愤怒的犬类,泪痕还在脸上,却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别打。”挽南站起身拦住薛宝,兄妹俩居然一样高。 “他……他打妹妹。”薛宝瘪着嘴,眼泪不争气地哗哗淌。 “他打不赢我。”挽南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薛宝打了一个震惊不已的嗝。 “不准再动手。”最后叮嘱薛宝一句,挽南接着转身。 谁料一回头,老乞丐就在她身后蹲着。 老头只比挽南高一点点,浑身依旧破破烂烂,并且不香。 他又花又脏的头发沾了清早的微潮,胡子也配合着乱糟糟。 唯独鞋底厚厚的黄泥和碎石渣,硬生生把人拔起一点高度。 安慰薛宝时还好。 但此时此刻,挽南心中的酸涩爆发。 眼泪啪地一下掉下来,她委屈巴巴的哭。 哭着哭着变成嚎啕大哭,挽南勒住老乞丐的脖子讨伐。 “来收尸呢你?!?” “你有本事,你怎么不等我死透了再来!?!” “谁知道你跑这远,不是跟你说就在那附近吗?” 老乞丐哎哟一声被挽南扑倒在地上,背后硌得生疼,嘴里同样不讨饶。 “你个臭丫头,下次要死就死远点!” “不远不近的,废得老头子来找你!” 一大一小,一个骂的比一个尖酸刻薄。 挽南气不过,泪水止住了,手上却抡起拳头就往老乞丐身上砸。 “下次再来晚,我就把你剁给钱屠户!” “挣了钱我就坐在你坟包上,我一日一碗猪肉丸子,我馋死你这个老家伙!” “没见识的东西!想馋我?端佛跳墙来你!”老乞丐哈哈哈的大笑,活到老欠揍到老。 “挠痒痒呢你?”似是觉着力度不够,他还一个劲地激怒挽南。 挽南忍不了了,嘿嘿哈哈地又开始揍人。 薛宝这时很聪明,啊的一声大叫就扑过来和她一起打,直到把人揍得连连求饶。 最后这场群殴,以挽南和薛宝各被塞了一颗地石榴在嘴里才结束。 “你要养他?” 正蹭着石头刮泥的老乞丐一懵,失声问旁边就膝盖高点的女娃娃。 “咱爷孙俩都填不饱。”老乞丐嘟嚷一句,一脚踹飞石头上的泥块:“你养他可以,你得自己养。而且不能亏着我的肚子。” “饿不死你。”挽南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老乞丐。 薛宝正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捡石头。 三四岁的孩子忘性大,心也宽泛。 这像是他的爱好,更像没有温度的命运。 看着薛宝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挽南一步步下定决心。 不养怎么行呢? 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的脏污之下,也有一张。 薛宝还在捡石头,漂亮的丑的,都不及他顺眼的。 而脖子上的那根,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的石头链子,恐怕最合心意。 石头链子的每一下都弹在挽南心里。 她觉得不顺眼。 但心脏的皮表之处,一颗同样的石头链子有了温度。 老乞丐带着挽南和薛宝走了。 一手拉着一个。 是和小村子完全相反的方向。 目的地是不知道哪里是家的窝。 路边遇到一条大黄狗。 薛宝又开始哭。 挽南蓦地发愣。 兄妹俩一哭一静,齐齐哀悼。 哀悼早已僵硬,尸体瘫倒在污糟里的黄狗。 它的使命似乎已经完成。 昨日的一切,叫回光返照。 老乞丐最终把黄狗带走了。 狗死了,人还要活着。 薛宝哭着咽下。 挽南嘴里不是滋味。 最后的最后。 老乞丐挖了坑。 兄妹俩把黄狗剩下的骨头、毛发和内脏一起,埋到了山坡之上。 那里有太阳。 —— 陈三愿站在窗户面前。 院子的景致还是一样的。 但他长高了一点,心境越发开阔。 可他,一直还在等待。 希望和期盼共勉,不相上下地争夺。 两年,阿粟姨却没有消息传来。 “阿愿?阿愿?” 耳边是唐泠的轻唤,陈三愿推门离开房间。 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一起上了马车,他们最后到达镖局。 镖局门口正在施粥和馒头。 香味埋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吸引力犹如玉盘珍馐。 游州城四周爆发了山洪。 陈三愿皱着眉头,在为人的五年里,他还没见过如此惨烈的人间。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精神被吞噬,黑气萦绕眉间。 裹尸的草席在街边卖着,又好像已经套在人身上。 第117章 粥和馒头 挽南和薛宝在人流里排着队。 前前后后有遇到山洪的灾民,也有早就家破人亡的乞丐。 这是他们到镖局善棚蹭吃蹭喝的第五天。 难得的饱饭,从不敢懈怠。 游州城涌进不少灾民,官府在尽力安置,许多有实力的富户也自发设立善棚。 不论灾民和城内乞丐,只要来,便得一口温饱。 老乞丐早就领了吃食。 耳提面命地让他俩自己来这儿填饱肚子后,就端着破碗开始去要饭。 风是温温热的。 周遭的气味没人喜欢。 打马路过的富人面露嫌弃,随即又取乐似的哄堂大笑。 富人们洒了一大把铜板,铺天盖地般砸在迟钝麻木的人流里。 随后他们收获凌乱不已的哄抢声。 人命轻贱,在他们眼里,分文可取。 手里的破碗掉进两个圆圆的铜板。 响声很动听,挽南急忙捡起揣兜里。 和在地上哄抢的灾民一样,腰微微弯着的同时,她一口一个感谢。 这举动像杂戏。 抛钱的人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慈悲心肠,他们哈哈大笑着骑马离去。 挽南重新再抬起头的时候,洒脱的背影深深刻在脑子里。 薛宝委屈得要死。 他被砸了脑门。 他没要过饭。 他甚至,没接住一个铜板。 分不清薛宝脸上究竟是屈辱还是羞耻的哭脸,挽南叹了口气。 胡乱搓搓他脸上的泪水,挽南找了块布蒙住薛宝皱巴巴的苦脸。 看不见了,眼睛就开始清净,她很满意。 在薛宝不理解的目光里,挽南摸了摸自己的脸。 确定没有羞臊,她才没脸没皮地转头继续排队。 要饭而已,都是讨生活。 她不知道为什么世间不一样,但人总要活着。 说句难听的。 山洪的苦难深重,日后生活便越艰辛。 打肿脸充慈悲的人,同样更多。 铜板真的揣到了怀里,谁有钱谁才在看乐子。 两人很快领到两个馒头和两碗粥,粥很暖,馒头有淡淡的甜味。 和薛宝谢过镖局门口的唐娘子,二人走到一旁,囫囵着嘴先把粥一饮而尽。 烫嘴不是问题,烫不到五脏六腑的饿虫,伤了心肝,才是最挠人的。 馒头揣着当下一顿,挽南拉着喝完粥的薛宝离开。 逆着人流,二人踏进巷子,准备去找老乞丐。 谁知没走几步的一个拐角,对他们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呼啸的闷棍。 闪着身体避开,挽南一脚把挥闷棍的小乞丐踹地上。 “还真饿不死你。”挽南松了薛宝,扑上去就是一顿揍:“想当饱死鬼可以,敢抢我的,也不看看自己的鸡爪子打不打得赢?” 薛宝在一旁给挽南呐喊助威。 因为他们领了五日馒头,这个小乞丐就尾随着,并且试图抢了五日。 薛宝猜他就是被别人抢了,所以才转头抢别人。 只是目标,一直是他和妹妹。 挽南揍得起劲,小乞丐躲躲闪闪,还见机行事想抢她的馒头。 结果是他没成功,挽南同样也栽了跟头。 “啪!” 一个七八岁乞丐的巴掌,果断扇到了薛宝脸上。 被两个小乞丐架着的薛宝挣扎,另一边脸又被甩了一巴掌。 挽南坐在被她揍趴下的小乞丐身上,见状又给了他一拳。 单挑打不赢,找人群殴给她下套子什么的,真够恶心。 眼睛里似乎淬了毒,挽南死死盯住眼前的大乞丐。 这是个熟人。 游州城的乞丐娃一直有个团伙,眼前的大乞丐叫阿赊,就是其中老大。 听闻他爹娘好赌,拉着他上了赌桌,最后再也没下去过。 不知怎么逃到游州城,人够狠,一点点义气,就把底下的小乞丐收拢了十足十。 挽南之前被拉拢过,也被抢过,甚至反抢过。 很多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妥妥成了这群乞丐娃的头号公敌。 无意识地舔着口中最锋利的那几颗牙齿,挽南的嘴紧紧抿着,像在磨刀。 “钱和吃的藏在哪儿?”阿赊没有废话,一刀直入主题。 他扯着薛宝的头发,眼睛却看向挽南。 因为暗处盯了很久。 而阴沟里的脏虫,总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他很清楚,挽南和老乞丐十分会藏。 不论是人,还是钱财和吃食。 都宛如过冬的松鼠。 “藏我肚子里。”坐在小乞丐身上的挽南出声,狠厉得想杀人:“有本事来剖了我的心肝,给你添顿饱饭。” “不,我要他的。”阿赊的声音很危险:“他看着比你香甜。而你这种不识好歹的臭乞丐,肉最难吃。” 似乎是怕挽南不信,阿赊掀开了薛宝的衣服,露出他下头白软的小肚子。 好整以暇地拍了拍,黑脏与白净有些对比,阿赊觉得晃眼。 心中轻啐一口,他暗暗不快。 真不知道挽南从哪儿找的这么一个,看着又傻又没用,还当眼珠子似的人带在身边。 肥美得跟猪肉似的! 挽南压住蹭蹭蹭往上冒的怒气。 死对头某种程度上真的,完全知道该如何破开她的嘴硬心软。 时间和耐心都不等人,阿赊又一拳打在薛宝肚子上。 哭声惨烈刺耳,阿赊皱着眉,泪水居然是热乎的。 “二十个铜板。”挽南站起来,一步步走近阿赊,浑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太少。”阿赊很不要脸。 挽南拿不出来跟他没关系。 偷抢也好,乞讨也罢。 落到他手里,只要结果。 “四十个。”挽南直接涨了一倍,还轻声问阿赊:“满意吗?” “我就在这儿等着。”阿赊靠在墙上:“钱来了,他也就全须全尾的跟你走了。” “好。”挽南果断应下,随后手中的泥直接扬到他脸上。 趁其不备间,她抄起地上的半截棍子就先往阿赊的膝盖招呼。 见他一时不防跪倒在地,挽南瞬间又砰砰砰抡得人破口大骂。 押着薛宝的两个小乞丐准备来帮忙,一个不察,薛宝竟也开始剧烈挣扎。 用踩用咬用揍,他猛地使了牛力气开始反杀。 阿赊被棍子打得四处乱躲,但到底大几岁,回过神来之后,他很快便反攻。 七零八落的拳头把挽南按在地上揍,阿赊的脸又狠又凶。 薛宝见状,猛地大叫一声,炮仗似的冲过来砸到他身上,把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挽南腾地一下爬起来,抡起棍子又开始揍阿赊,薛宝则摸出兜里的石头胡乱砸在他身上。 两个小乞丐被这一幕吓得不敢动手。 挽南则左右逢源似的给他们也抡了几棍子。 随后把棍子一扔,她喊上薛宝就开始往巷子外头跑。 第118章 好香 陈三愿手里拿着包子,人却出现在巷口。 刚刚的惨叫声动静不小,听着又像小孩子,他不放心,还是决定来一探究竟。 刚到巷口站定,陈三愿就看清楚里头在干嘛。 是大的抢小的,又被小的反攻。 陈三愿皱着眉。 人人都想活着,人人都只想自己活着。 他迈进巷口一步,心在乱跳。 很奇怪的感觉。 在陈三愿发愣的一瞬间,一声急促的“跑!”在巷子里乍响,又把他唤醒。 面前冲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陈三愿和她擦肩错开眼。 心跳加剧,风在吹,在施暴。 他哑然失声,手中的包子被人啃了一口。 而啃它的人,逃之夭夭。 随后另一个小乞丐跌跌撞撞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迎面撞上发呆的陈三愿。 许是人傻好欺负,他手中的包子又被啃了一口。 半壁江山已失。 而心肝做的馅,被没脾肺肾的人夺走。 陈三愿知道他应该追,人确实也跑出了巷口。 开溜的两个小乞丐很聪明,像泥鳅一般钻入人流里,找不见踪影。 后头跑出四个喊打喊杀的乞丐,陈三愿被撞了个踉跄。 他样子的确很傻,理所应当的被打劫。 被拽进巷子的一瞬间,陈三愿还在想刚刚跑走的两个小乞丐。 只是随着距离的拉远,心已不再剧烈地跳动。 陈三愿不由得按按胸口。 跳动,是为她而来的吗? 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人。 生活像反转爽快的戏码。 阿赊被揍了第二遍。 挽南和薛宝跑得挺快,一溜烟就没影。 混着人流去找老乞丐,两人端着破碗,刚停下的脚步让他们气喘吁吁。 “妹……妹妹。”薛宝追着挽南的步伐往前走,心总是很大:“包子好好吃。” 挽南嗯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猪肉爆汁的口感还在唇齿间蔓延回味,她刚刚好像吃到了最心满意足的食物。 “你的心慌不慌?”挽南突然停下脚步,捂住胸口的振动问薛宝。 “???”薛宝一愣。 “慌的呢,大姨说跑急了就这样。”耸肩和低头同时开始,薛宝傻愣愣地去听自己的心跳,最后给了挽南这个答案。 听及此,挽南哦了一声,随即放下手,抬脚又继续往前走。 她还以为不一样呢。 原来人人都这样。 “可是妹妹,我们好像不该吃那个包子。”薛宝磨叽好一会儿,追着挽南又道。 “???”挽南转头看向他的眼睛,真诚发问:“你不喜欢吃包子?那可是肉包子。” “不是的妹妹。”薛宝摇头加摆手:“那个小孩……” “他可比我俩大,看着恐怕和阿赊一个年纪。”挽南打断他,看着自己的短胳膊短腿,最后强调:“不是小孩。” “那……那个人。”薛宝运用了一下不多的词汇脑袋:“他好像是唐娘子的儿子。” “!!!”挽南被吓了一跳,反问薛宝:“你确定?” 薛宝老老实实地点头,面上纯真且恳切。 挽南眼前一黑,这和天塌了也没区别。 唐娘子的儿子而已,是没有问题。 毕竟任她张娘子胡娘子李娘子,都会有儿子。 可这施粥的节骨眼上,她抢了堪称救命恩人的儿子的包子! 她要被戳脊梁骨的! 要是被阿赊他们传出去。 她日后还怎么在乞丐窝混? 挽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小小的人懊恼不已。 早知道就不贪那心脏乱跳的一口了。 薛宝在挽南身后跟着,学着她没头没脑的转圈。 最后两人齐刷刷地蹲在墙角,像在当街要饭。 “赔。”挽南最终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现在就买来赔。” 薛宝呆滞地站在包子摊面前,香味长了腿似的往五脏六腑里钻。 他觉得自己就是白花花香喷喷的包子。 他要受不了了。 挽南还在跟摊主磨价格。 肉包两文一个,仗着自己可怜和薛宝的傻大个,她磨了半晌,硬生生多求了一个馒头。 掰了一半馒头塞薛宝嘴里,挽南千恩万谢地拉着他离开包子摊。 包子被藏在怀里,有点烫,但她觉得很舒心。 这种感觉很奇妙,挽南的心又在跳。 她好像不是去找债主。 而是,去找一块蜜糖。 陈三愿买了一包包子,肉馅菜馅糖馅都有。 他手中不得空,却甚至持了一捧盛放的蜀葵。 卖花的娘子手很巧,也更会绽放生命之美。 白的黄的粉的,被尽情诠释绚烂。 怀里是盛大的微灼,陈三愿心中发热,他要去找一个人。 包子的温度几乎熨帖到心底,也许,他不用再等待。 三个人最后是在人群里碰到的。 陈三愿的心狂跳,呼吸都在颤抖。 他的高度只能看到两个小乞丐的头顶。 头发乱糟糟的没关系,因为心和身体,同时也乱糟糟的。 挽南没看到陈三愿,她的高度只能靠仰望和衣角识人。 但空青的衣角太特殊了。 就像心里的一块石头,你不动它,它在那里;你动它,它说爱你。 能藏在心里的东西,谁敢说不爱? 挽南忍着剧烈的心跳把陈三愿拉到小巷子。 呼吸急促得不像话,粗粗地胡乱喷洒,挽南的灵魂在发抖。 她压根说不出话! 于是一大一小盯了个对穿,脸色不约而同地开始赤红。 薛宝等了半晌,他觉得不对劲。 不说话,不动作,不明所以。 “妹妹。”薛宝拽拽挽南的衣服,隐晦地提醒她正事要紧。 挽南胡乱地嗯了几声,眼睛还在陈三愿脸上黏糊,手却从怀中摸出包子。 “那个……”挽南吞了吞口水,看着陈三愿有点紧张:“你多大了?” 薛宝疑惑:“妹妹?” “七岁。”陈三愿急忙腾出手,不着六地竖起自己右手的五个手指头。 “???”挽南瞪着眼看这五根手指。 她直觉不对。 但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还是老乞丐教得不好? “啊,那你还挺聪明的。”挽南硬着头皮强上。 陈三愿笑得傻乎乎的。 “你这是什么?”陈三愿不自在地轻咳两声,点点她手中的油纸包。 “包子。”挽南从陈三愿的笑脸回神,不自觉又舔舔牙齿:“赔给你。” 陈三愿的眼睛亮了亮,赤红着脸接过包子,然后珍重地揣在怀里。 “我也有东西给你。”深呼吸一口气,他把蜀葵捧到挽南面前。 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陈三愿的态度却真挚又诚恳。 “我、我可以……娶、娶你做娘子吗?” 第119章 做个瘪三 叫卖声此起彼伏。 人在竭尽全力去活着。 挽南也在竭尽全力地活着。 她记得一些事情,又隐约记得两个字。 那两个字,叫警惕。 按理说她应该拒绝。 因为她知道做娘子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个年纪这种行为叫瘪三。 可同样颤抖的两股呼吸在缠绕,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 她拒绝不了。 警惕可以很多,但挽南心里清楚。 从不包括眼前人。 小巷子的人潮并不汹涌。 注目礼只有瞠目结舌的薛宝。 挽南的手指弯曲,最终颤着手接过那一捧蜀葵。 接过花朵间,两人的小手指不小心相互触碰。 心跳齐齐漏了一拍。 而外界,陡然停滞一瞬。 “我……我等了你好久啊。”挽南讲话带着哭音。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这句话,在灵魂深处,不受拷打。 “我现在来了。”陈三愿呼吸一滞,用袖子给人擦泪。 薛宝在一旁蹙着眉,神情恍惚。 没有人发现,一条小巷子里。 两个成熟的灵魂在碰撞。 “狗杂碎!你们再跑一个试试?” 巷口的嚣张跋扈很突兀地涌进巷子。 挽南三人同时侧头,鼻青脸肿的阿赊带了一堆乞丐,把他们包围个彻底。 而发言的,是他很识时务的乞丐小弟之一,嘴脸很要强。 而目的,显然就是他们三个。 “他是唐娘子的儿子,你们确定要动手?”单手把陈三愿按在墙上,挽南抱着自己的蜀葵,礼貌奉劝阿赊理智一点。 “哪个唐娘子?”叫嚣的小弟很没见识地嚷嚷。 下一秒他哎哟一声叫唤。 不光收获老大阿赊重重的一脚,而且还有他恨铁不成钢的狠厉一眼。 讪讪地爬起来站好,叫嚣小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游州城的唐娘子很多。 但开镖局的唐娘子,就一个。 “他可以走,你们不行。”阿赊脸上的淤青直指挽南。 “没问题。”挽南应得痛快。 眼睛示意陈三愿别动也别多管闲事,她转头看薛宝。 兄妹俩心领神会地眨眨眼,各自弯腰捡了一根棍子和一块石头。 雷声大雨点小地哈了一声。 在阿赊他们蓄势待发的时候,挽南和薛宝同时把手里的棍子和石头往前一砸,扭头就跑了个彻彻底底。 默契,简直是与生俱来。 阿赊一众乞丐齐齐骂出声,随即就跑着追上去。 陈三愿在一旁听得直皱眉,骂得太脏。 不小心伸脚绊倒好几个小乞丐,怀中包子的热度让陈三愿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 于是他也去追挽南和薛宝。 周围人或多或少都被他不小心伤到或推倒,陈三愿追了半晌,还是只能远远看到他们的背影。 “你叫什么名字?”陈三愿边跑边问挽南。 声音的力气不大,巷子的风把它吹散。 挽南忽然心有灵犀地回头。 她没听到陈三愿说什么。 但手中的蜀葵还在怒放。 她觉得,自己应该表明态度。 “我叫挽……” “我去你丫的……” 后面这声是阿赊骂的。 他跑在陈三愿前面,一个飞棍就往挽南砸,直接打乱两人乱七八糟的对话。 挽南已经跑没了影子,陈三愿站在原地,面露难色。 “那……那我可以叫筷。”迟疑半晌,他轻轻留下这句话。 听到这话的乞丐像见鬼一样看着他。 包子残留的热气好像熏烫了脸,陈三愿踩着一派凌乱走出巷子。 太阳是赤红色,像热忱的蜀葵。 —— 今日好像飘在天上。 云层柔软而颠簸,陈三愿在里头摇晃。 唐泠一直问他怎么了。 他说不清楚。 不清楚到半夜坐在屋顶。 月色是清的,星子在闪烁。 他也觉得像挽南的眼睛。 换个方向看天地,陈三愿被溯洄殿吸引视线。 它太恢宏,全是信仰。 就像蛀虫的朽木。 可倒,难倒,死活不倒。 夜风习习,思绪拉回几年前。 挽南还那样小,要是没有阿粟姨…… 不对! 陈三愿蓦地站起身来,心中警铃大作。 如果挽南出现在游州城,那阿粟姨呢? 事后他打听过,溯洄殿买走的孩子无父无母。 阿粟姨既然带走了挽南,就不可能放任她活成乞丐。 不对!不对! 出了差错! 陈三愿跳下屋顶,吓了对月煮茶的陈楼渡和唐泠一跳。 不待陈楼渡抽一下皮实的儿子,陈三愿的话却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爹回族内时,有没有见过阿粟姨?”陈三愿面色凝重的问自己的父亲。 “近几年太平,物资一贯只送到固定地点,我再没进过族内。”陈楼渡蓄了胡子的脸略显粗犷:“因而,也从未见过阿粟与阿庆。” “书信也无?”陈三愿想起另一种通讯工具。 陈楼渡沉着脸摇头。 “立刻传信回族内,确定阿粟与阿庆,究竟人在何处?”唐泠正色起来。 两头消息不互通的错处就在于。 族内以为人在外。 而他们以为,人早已回到族内。 —— 时间过得很快。 蜀葵迎来生命的巅峰。 挽南看着它落败,最终葬于那处山坡。 严严实实地把花埋在黄狗身边,挽南站起来眺望。 薛宝趴在地上找地石榴,和她当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老乞丐费劲地爬上大石头,又准备开始跳大神。 看着他不太自然的行动,挽南抿抿唇,转身去了不远处的一小片小竹林。 她得挑根好竹子。 老乞丐需要合适的拄拐。 因为那天她和薛宝还是被逮住了。 揍其实是小事,阿赊不要人命。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们被抢了两个半馒头。 早知道她就应该拿到嘴里滚一圈,蘸点口水恶心死阿赊他们。 她自己能忍,薛宝却是个肚子饿得快,性子也受不得委屈的主。 老乞丐眼皮一抬就知道他俩被围殴了。 于是火速带着他们杀了回去。 那是晚饭的时辰,一切赶得刚刚好。 祖孙三人又被揍了一遍。 原因是灾民太多,好多无家可归的小孩自发加入阿赊的乞丐窝,人手妥妥壮大。 最后是老乞丐的背更弯,挽南的鼻子流了血,薛宝哭得稀里哗啦。 挽南叹了口气很理解。 毕竟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挨揍,而且都是阿赊。 情绪低落不已的时候,薛宝又咧着嘴笑了。 因为老乞丐摸出三个馒头。 还有温度,被阿赊他们烤得焦香。 表皮是一层脆脆的金黄。 咬一口真的真的,齿颊留香。 挽南忽然觉得身上不疼了。 净赚半个,还是焦香口! 第120章 做个烫人 游州城的施粥还在进行。 只是随着灾情的没有好转。 粥米明显变得寡淡,馒头也成了窝窝头。 因为这是,山洪爆发后的一个月。 朝廷的救济和安排迟迟不下。 城内的脏乱和戾气明显大了很多,老乞丐叮嘱挽南和薛宝藏好。 失去家财和亲友的灾民太多。 背水一战,已是大多数阴暗面的选择。 站在山洞里,挽南看着老乞丐越走越远。 竹拐只能支撑年迈的身体,却治不好岁月迫于无奈的损伤。 挽南皱着眉。 随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她很缺钱。 “妹妹,阿爷说了不能进城。”薛宝揉开惺忪的睡眼,就见挽南站在山洞口若有所思。 挽南白了他一眼,又无奈。 别看薛宝日日一副呆呼呼的样子。 心眼子却是个顶个的门清。 尤其是碰上挽南的时候。 几乎多得跟马蜂窝没区别。 “真的不能去。”薛宝站起来走到挽南面前,脸蛋还有些红扑扑的,偏偏牛劲一下就犟起来。 挽南摊摊手耸肩,麻木地点头应下。 不出去是对的。 近日的游州城实在是太乱。 许多灾民开始卖掉身上仅存的东西,包括自己和妻儿子女。 而歪风邪气一旦烧起来。 寻常百姓家尚可自保。 乞丐却不得不任人宰割。 尤其是她和薛宝这种。 年岁小,体健全,易拿捏。 十足十地成了人贩子眼中的香饽饽。 一老一小都有道理,挽南叹了口气,手里拎起陶罐,招呼着薛宝走出山洞。 在穷死之前,她不想饿死。 两人先去溪边洗了手脸,然后用陶罐装了水就重新走回山洞。 碎窝窝头加野菜加不知名的野果,胡乱洒点盐,还算一顿有滋有味的朝食。 薛宝在一旁喝得惊为天人。 过家家他也是玩过的。 只有妹妹煮的最好吃。 灭了火,两人又钻进树林。 目的地直指前几日埋伏好的陷阱。 野鸡没有,野兔没有,野猪也没有。 两兄妹蹲在陷阱旁边沉吟半晌。 最终接受了一贫如洗这个下场。 转身去爬那处熟悉的山坡。 早晨的太阳没有温度。 直到盘腿坐在它面前,挽南才肯定。 新的一天是真的开始。 薛宝则在一旁哼哧哼哧地刨土。 他准备埋下昨日老乞丐讨来的十来个铜板。 因为大黄和蜀葵家旁边的乱石底下,一个深深的小洞里,是他们的藏银之地。 挽南看着太阳,腿脚盘久了在发麻。 曲着腿缓解,从麻劲中回神,挽南的眼皮一跳。 几乎脸贴脸的老婆婆长相并不和善。 眼睛对着她像钩子般要一探究竟。 在挽南的视线里,她取代了太阳。 面上是浓厚的阴影,她的身体反应快过思绪。 头一个后仰,挽南卯着劲撞上老婆婆的额头。 力气不小,两人同时一晕。 见缝插针般腾地一下跳下大石头,挽南拔腿就往薛宝那里跑。 没跑两步她就停了。 接着就果断转身站直,态度谦卑,束手就擒。 而她背后的乱石地里,小小的人影瘫倒在地。 薛宝的脸贴在他刨出来的泥里,肉乎乎的奶膘被蹭上土腥味的花。 “请把我俩卖到同一个地方。”头顶打下一片阴影,挽南佝偻到尘埃里。 “他有病不值钱,有我,他才卖得出价钱。” “我不是人贩。”栀婆蹲下身,干瘪的皮肤映在挽南眼里:“是我要请你……帮我寻一个人。” 挽南这才壮胆打量眼前人。 她混浊的双眼映在挽南心里。 她在找一个人。 “阿粟,你认识阿粟对吗?”栀婆颤着声。 挽南摇摇头。 栀婆耐心很足。 她粗糙的手指抚上挽南的嘴唇。 眼里的泪花让挽南的回忆泛起波澜。 “淡金色的,微腥,回甘。”栀婆的希冀波涛汹涌:“你记得的,对吗?” 风太过于呼啸。 挽南和栀婆的头发乱在一起。 两颗心颤抖,七零八落。 “她走了。”挽南的眼泪掉下。 心慌和愧疚再次席卷而来。 阿粟当年带走她后,这是第二次。 “我希望她别救我,可我那时候还不会说话。” “她走了,我知道是去溯洄殿。” “那里,有她的心爱之人。” 挽南磕磕巴巴的解释。 “我对不起她。” 五个字结尾,泪花在眼里,挽南的膝盖落在地上。 铺天盖地的愧疚将她套进麻布袋子。 窒息,憋闷,心甘情愿。 这情绪是她的。 潮水一般汹涌压抑。 “好孩子,没事啊。”栀婆不明白挽南深切的哭泣,同样难受的她抱住挽南宽慰:“没事没事。” 挽南的头埋在栀婆颈窝里,悲恸无声混进风里,太阳有了温度。 —— 陈三愿知道出事了。 一个月,族内没有回信。 在陈楼渡忍不住要动身回去的时候,镖局迎来了一位老婆婆。 是和阿庆叔七八分相似的眉眼。 陈三愿心中一紧。 有一件事,生根发芽,反扑泥土。 老婆婆暂住陈家。 她来是为了安陈楼渡和唐泠的心。 她在等待。 陈三愿明白那种感觉。 等一个彻夜难眠的人或结果。 不知道要多久。 栀婆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 却难得的喜欢蹒跚学步的小满。 她说叫三青好。 三青三青,草木茂盛,才有生意。 陈三愿这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是栀婆取的。 三愿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她说对鹊人氏而言。 三愿三青,都是毕生所求。 —— 山洞有呜咽的风。 心碎的月亮躲在树林里。 老乞丐拍着挽南和薛宝的被子,眼睛是还在燃烧的柴火。 最外的一层最灼人。 最里的一层是核心。 挽南是他的核心,后来薛宝也是。 他还不够烫。 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挽南发出动静。 老乞丐给她把被子盖好,却发现小小的人在哭。 泪水太潮,从梦里淹到梦外。 沉默着把挽南的泪水擦掉,老乞丐看着她脸上的黑色痕迹,最后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 他的小孙女最近总是蔫啦唧的。 薛宝也不知道原因。 说到底还是怪他。 如果最外层的火焰足够一击命中的话。 不会需要最里层的火焰燃烧生命。 第121章 未命名的一生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天色太令人心旷神怡。 照常去溪边洗漱,挽南和薛宝被水中倒映的天景惊了一瞬。 鼻翼是清新自然的气息。 世界被洗涤一番。 两兄妹不能否认。 这是世间最别致。 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挽南和薛宝打水离开。 天上的风景很好,地上的路也踏实。 而人心中的所欲所求,躁动九万里高空。 同样的回去做朝食,两人再次辗转到树林里看陷阱。 今日运气不错,陷阱里掉了一只野鸡。 毛色很绚丽,和天边的虹彩交相辉映。 挽南和薛宝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鸡肉很好吃,鸡汤很香,鸡蛋一文钱一个。 鸡还活蹦乱跳,挽南挑挑眉,利落地跳进陷阱,没两下就直接活捉。 手里是挣扎的鸡,挽南抬着笑脸去看薛宝,却在下一瞬浑身一僵。 她弯弯的嘴角冻结在脸上,是寒冬腊月刺骨的风刀。 挽南和薛宝各自被套在一个麻袋里。 今日出了变故。 鸡是家养的大公鸡。 他们两兄妹,才是真正的猎物。 “我就说我没看错!”扛着薛宝的瘦高汉子咧着嘴:“保准是两个好胳膊好腿的小娃娃。” “赚、赚、赚了,哥!”扛着挽南的结巴汉子舌头捋不直:“一一一、一个五两!” “那是!”瘦高汉子得意地吹起口哨。 两兄弟脚步欢快地往游州城走。 五两是五百两的份量。 人命是牲口不如的价钱。 挽南在结巴汉子的肩膀上醒过来。 位置狡猾又硌人,她整个人被颠得反胃。 其实挽南更担心薛宝。 毕竟和她两相比较下来,薛宝活脱脱一个娇气包。 好在没听到他挣扎被揍的声音,挽南强忍下反胃的恶心感,试探着去摸小腿上的半截尖利竹片。 这是给老乞丐做竹拐时,她为了防身做的,一截在她这里,另一截则在薛宝那里。 而防备的,就是这种不受人控制的情况。 状似难受地哐哐咳了几大声,挽南收到薛宝剧烈得像要咳出肺来的回应。 这是他俩的暗号。 无聊时的规划,总有出其不意的用处。 幸亏这两个贩子够穷,舍不得花钱买好迷药。 扎在手臂的针又往里戳了一点,挽南被人贩子这下作的招数疼得一激灵。 你是人贩子啊大哥! 在不能自保的情况下。 就算手被扎穿了。 他丫的到底谁敢醒? 最后她铁青着脸,心里和另一个麻袋同样被扎的薛宝一起,不约而同地把能骂的会骂的都给这两个王八蛋问候了一遍。 耳边渐渐有入城的收费声,两个兵丁。 挽南屏息凝神,手中的竹片暗暗发力,在麻袋上磨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小洞。 “站住!入城费一人一文。麻袋里的东西放下检查!” 官兵字正腔圆地说出每一个关键点。 麻袋里的挽南激动得想哭。 以前有多痛恨交那一文钱。 今日就有多感激交那一文钱。 “得嘞得嘞!”瘦高汉子面上老实巴交地应下。 装着薛宝的麻袋被放到地上,他拉着兵丁隐晦地塞了一钱银子。 于是麻袋不用检查了,兄弟俩扛着麻袋走得虎虎生风。 “啊!”一声男子的惊叫在他们身后响起。 两兄弟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所有窃窃私语的人里,一男子颤着手指向他们,活像妖孽怪物。 肩膀上传来肉体的蠕动拉扯感,结巴汉子心头一跳,连忙把装住挽南的麻袋往地上扔。 挽南被砸得发疼,随即手舞足蹈地在麻袋中挣扎表演起来。 手掌划破的鲜血一点点染红黄褐色的麻袋,再配上她张牙舞爪的扭曲动作。 是地狱之恶鬼,万毒之邪祟。 结巴汉子被吓得哇哇大叫,他哥直接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结巴汉子不服。 但转眼看到瘦高汉子肩膀上麻袋如出一辙的景象时,他华丽丽地晕倒在城门口。 瘦高汉子轻啐一口,浓痰吐在没用的弟弟的脸上。 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他弯腰去扛挽南的麻袋。 在他的大掌碰到麻袋的一瞬间,半截两指粗的竹片从麻袋里刺出来。 麻袋破了道口子,底下是染着血的一只眼睛,狠厉又冷冽。 瘦高汉子的手也破了道口子,上头是染着血生命线,急促又横断。 汉子反应迅速,连连几脚就踹到挽南肚子上,凶狠得像要杀人。 顺着竹片破开的口子开始乱割乱切,挽南终于从麻袋里挣扎出来。 血淋淋的小人一个像地狱杀出的恶鬼,腥味太重,全是煞气。 瘦高汉子根本不惧挽南,轻嗤一声,他双手举起薛宝,眼中威胁意味很重。 “他是人贩子。过路好人,谁帮我报官?”挽南不错眼盯着瘦高汉子的动作,口中开始求救。 无人敢动,包括守城门的衙役。 约莫看戏也是难得的热闹。 挽南听着衙役还涨了一文入城费。 口口声声嚷嚷着好戏大戏,不容错过。 “他是人贩子,官府有赏银。”薛宝还在用竹片动作,挽南开始加码。 看热闹的人群嗡嗡嗡讨论起来,不少人蠢蠢欲动。 “过路好人,自己闺女闹脾气而已。”瘦高汉子应对这种事似乎很有一手,面上老实巴交:“妞妞诶,莫闹嘞,你娘不要咱爷三了,不想她,啊?” 汉子的最后一声甚至带了哭腔。 周围的人你一嘴我一句的讨论。 “他是人贩子。另外帮我报官者,我额外给二两银。”看着狡辩的瘦高,挽南铁青着脸,高声求救。 讨论的呼声一下更高涨了。 “你!你这死丫头!”瘦高汉子骂了挽南一句。 有几个人已经悄悄迈出脚步,瘦高汉子咬咬牙,直接开始威胁。 “谁敢报官烂我家事,我年阿大,必扰他鸡犬不宁!” 蠢蠢欲动的人立刻收回心思,心安理得地看起热闹。 脏兮兮的娃娃许诺银钱。 凶狠的汉子许诺恶意。 孰强孰弱,高下立现。 “啊!”年阿大忽地惨叫一声,一把将薛宝抛到地上。 挽南立马把薛宝拖走,刷刷刷几下破开麻袋。 两兄妹还没来得及跑,双手都被刺了两个洞的年阿大猛地冲上来。 脚踢薛宝,拳打挽南。 两个没屁高的娃娃在他面前,和蚂蚁没区别。 人群中隐约有人觉得不妥,想制止,却又被年阿大的凶神恶煞喝退。 转而去看城门的兵丁,他们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叫人别多管闲事。 挽南和薛宝痛得想吐血。 打不赢,跑不过,身上疼。 咬咬牙,挽南用了下策。 眼神示意薛宝赶紧跑,她一把扑上年阿大的臭脚,牙齿啃上他的脏腿。 手中的竹片也见缝插针,狠狠将他的脚掌刺了个半穿。 又是一脚被踹飞,肋骨都好像断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到身上,挽南真的开始吐血。 模糊的视线里薛宝跑了,只有一半。 守城门的兵丁此刻有了用处。 他们抓回薛宝。 他们喝退人群。 他们讨价还价。 十两是两个娃娃的卖身钱。 他们跟年阿大说,四六开。 两滴泪水滑在一起。 薛宝轻轻揽着挽南。 一如在娘胎里。 第122章 游州城的买卖 一切太过于嚣张。 游州城是喧闹的。 过往的行人你一言我一语。 城门口那场严父管教孽女的戏本子,像热浪般擦遍游州城的角落。 老乞丐最喜欢在戏班子门前讨饭,今日却听了另一出戏。 “那娃娃可厉害着!我瞧那竹片,恐怕把她阿爹的手都扎穿了!” “城门口都说是养不熟的罗刹恶鬼,在投胎作孽!” “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日后如何教化养成?” “照我说就该由得她去报官,上了公堂来上几板子,看她还敢不敢做这不孝不悌的恶事!” 听着对面书摊的议论纷纷,老乞丐花白的眉毛和胡子抖起来。 心中有上上下下的忐忑之感,他的惬意不复出现。 拄着竹拐猛地冲到对面,老乞丐拽住一个讨论的男子,连声惊问:“人在哪儿去了?城门口的娃娃被带到哪儿去了!?!” 被拽住的是个书生,约莫是摊主的朋友。 见状自觉失了读书人的体面,他瞪着老乞丐轻喝:“你是什么人?脏手拿开!” “我、我……公子见谅。我只想问问城门口的娃娃……”老乞丐松了手,看着书生止不住焦急。 “早说清楚不就行,何必拉扯手脚?”书生皱着眉拍拍袖子:“半个时辰前,城门口的兵丁止住了祸事,那汉子已带着娃娃回家了。” “是哪个方向?”老乞丐失声惊叫,焦急不减反增。 “是城西。”书生打量老乞丐,实在看不出几人有什么关联。 老乞丐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竹拐嗒嗒嗒地打在地面,敲出急不可耐的声响。 “城西……有什么不妥吗?”书生转身问旁边的两个好友。 他的好友齐齐摇头,最后一起看向摊主。 他们三人都是外地求学而来,半年都在书院之中。 是眼前的老学长说。 有一地既可长长游州城见识,又能领略戏曲奥妙。 于是才和师长告了假出来一观。 而城西,确实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城西……” 已经蓄起短须的摊主猛地站起来,拔腿就去追老乞丐。 面对面相处载,老乞丐一直有个古灵精怪又贪财的小孙女。 游州城近日总是乱哄哄,还是他提醒老乞丐带娃娃出门乞讨不安全。 而现在瞧他这迫切模样,怕是娃娃在家中着了人贩子道了! 三个书生面面相觑,眉眼间全是不明所以。 但信任是有的,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他们同时追着胡乱跑起来。 街巷的吆喝声里,摊主的喊叫声传入三人的耳朵里。 “城西、是买卖奴隶之地!” —— 挽南和薛宝倒在地上。 年久失修的潮湿和腐烂萦绕鼻间。 这里是城西。 游州城最出名的奴隶一条街。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四处把风,挽南半阖着眼。 面前除了泪汪汪的薛宝,还有若隐若现的房门内,一双双麻木或期待的眼睛。 门上的锁头不难打开。 挽南看着自己血糊糊,实则没有力气的手,眉毛都疼得皱起来。 可奴隶的烙印,锁在骨头里。 胸腔太疼,挽南不由得轻轻咳了几声,四肢百骸都像被大石头一遍遍碾过。 “不行!两个怎么只能值五两银子?”牛阿大的声音明显很不满意。 “不行?不行你换一家啊,我可没拉着你。”瓜子皮不屑地吐到地上,睡在躺椅上的胖娘子不屑极了。 “你这两个娃娃来路不正?游州城可没几家敢收。” “不过是两个乞丐娃!”牛阿大干事不带后悔。 “乞丐娃也跟你一样是平平整整的良民!”胖娘子站起来指着牛阿大,口水几乎弹他脸上。 “老娘平生最恶心你这种没本事的男人!有种怎么不把自己卖了?没出息没本事的烂种,山洪跑这么广,怎就没把你收了添肥!” 轻啐一口,胖娘子嗑着瓜子施施然离开,送客意味明显。 牛阿大的拳头捏得再紧又怎样? 周围的几个汉子虎视眈眈盯着。 她就是把她这肉脸送上去,牛阿大也只敢夸一句貌若天仙。 挽南和薛宝被牛阿大带走了,他的目的地是下一家。 无本买卖,五两不是不能卖。 而是他不敢卖。 城门口两个嘴脸丑陋的兵丁在等着。 如果拿不出六两银子回去。 明日运出官城的奴隶或者尸体,永不差他一个。 “都怪你这个死丫头!”牛阿大提着挽南,一巴掌把人扇歪:“弄得死气沉沉又人尽皆知,果然是条烂命!” 脑子被扇得晕沉沉,挽南耳中嗡鸣作响。 “我打死你!”薛宝被扔在地上,见状,他拖着疼痛的身躯过去攀咬牛阿大,却又一脚被踢开。 成年人的力气太大,薛宝脑袋砸在地上,弓着腰压抑疼痛和泪水。 “呵!”脑子从混沌中渐渐回神,挽南轻嗤一声,一口血水吐在牛阿大脸上:“烂命骂自己,真有脑子!” 牛阿大再次扬起高高的巴掌,眼中只剩下怒火。 “你打啊!打一巴掌少一两。”挽南把发肿的脸往上抬,口中全是恐吓:“最好踢死,到时候分文不值。穷光蛋的烂命一条,还妄想乍富!” 牛阿大的巴掌没有刚才的高度。 把人扔在地上,他的手掌掰上挽南的手指。 相反的方向,足够大的力度,不致命的疼痛。 挽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已经冒起冷汗,她牙关紧咬,却半点也缓解不了这锥心刺骨的疼痛。 “死丫头!”牛阿大的力气又大了一点:“再给老子作死,我就送你俩去最烂的窑子!” 说罢,牛阿大松了手,一手提着一个进了下一家。 这家的主事人是个矮小的壮年男子。 人生的黑,眼睛也邪气,看着牛阿大时像一只乌鸦,只等一口烂肉。 “三两。”这主事人开了口,口中都是嫌弃:“两个都伤成这样,我还得花钱医治。要不是见你辛苦,三两我都嫌多。” 牛阿大面色铁青,提着两人转身就走。 轻嗤一声,那主事人又发话。 “你倒是值两个烂钱。” “五两,顺便再送你一家三口团圆。要是不要?” 牛阿大头也不回。 心中怒骂不已。 第123章 烂锄头好使 天色擦黑,今夜没有星子。 攒着两口血,挽南全吐在了第三和第四家牙人那里。 薛宝有些脑子,不知是咬了舌头还是软肉,血糊糊同样吐了一大滩。 其中混了点嫩嫩的小肉,配上他要死不活的咳嗽声,活像心肝肺都烂了一般。 那两个牙人被吓了一跳,转眼却很会来事。 硬生生把价格压到三两二两,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怂恿牛阿大,打算让他把自己也卖了。 牛阿大竟然是有点心动的。 只是三个人的价格最高六两。 他不甘心。 手指再次收获酸爽,挽南疼得龇牙咧嘴。 混着血的牙齿明显有些吓人,牛阿大却觉得挽南在挑衅。 阴暗的小巷子里,他恶劣的本性暴露无遗。 破烂的绳子,枯死的不知名的树,命如蝼蚁的两个孩子。 是吊着和被吊着的关系。 牛阿大此刻似乎不在乎银钱了。 他眼里只有怒意和狠厉,嗜血的杀人意味在巷子弥漫。 “贱种!烂种!都是想我死的狗东西!”牛阿大拔了根柴火,一下下抽在挽南和薛宝身上,口中骂骂咧咧。 “唔!”塞住嘴的兄妹疼得厉害,却发不出求救声。 “去死去死!” “烂命一条哪里不是活?敢坏老子的发财路,活该是没爹没娘的叫花子!” “和那帮没脑子的臭乞丐一样,送去过好日子都不愿意,都是些蠢货!” 挽南和薛宝晃晃悠悠地躲避,能闪过的柴火棍却微乎其微。 薛宝的泪水就没停过,听到这话,他竟然想去踢牛阿大。 挽南看着他的眼睛,湿漉漉又滚烫。 她知道薛宝在反抗什么。 他是有爹有娘的人。 不是烂命一条。 “啊!”牛阿大惨叫一声,后脑勺被人狠狠来了一下。 他怒着眼回头,石头大的拳头砸向来人。 挽南的眼睛一下就湿了,泪水酸酸涩涩,一点点滑过脸上的血色脏污。 老乞丐气都喘不匀,手里是一把短瘸的烂锄头。 砸在牛阿大头上已经是他情急之下的法子。 面对汉子狠厉的拳头,老乞丐挥舞着锄头迎难而上。 脸上的褶子都在发力,这是很赌运气的一场对决。 牛阿大挨了好几锄头,越疼便越凶狠。 砰砰砰的几拳头下去,老乞丐力气和实力都不够,避无可避地挨了好几拳。 “去你娘的老乞丐!”牛阿大扛起一捆柴火,气势汹汹地砸向老乞丐:“又脏又臭,真是臭虫!” 老乞丐闪躲,老乞丐又老又没用。 他迟钝的年岁在那里,他躲不掉。 一下溃败在地上,老乞丐挣扎着起来。 一脚踹开柴火,捡起烂锄头的牛阿大笑了,犹如杀人鬼魅。 “去你娘的!”一口浓痰啐在老乞丐脸上,牛阿大像个胜利者。 他此刻很高傲。 和白日里那几个买卖奴隶的牙人一样。 “啊!”手掌一痛,老乞丐惨叫一声。 是牛阿大用那把烂锄头,死死将他的手掌钉了个对穿。 血和疼同时蔓延,老乞丐脑中一激灵。 “疼?”一脚踩在老乞丐嘴上,牛阿大狰狞着让他闭嘴:“这两个烂种差点戳穿我的手,你来找他们,就也应该试试。” 被吊着的挽南和薛宝在还在死命挣扎,听到这惨叫愈发激烈地摇晃弹跳。 掉下去也好,压断树杈也好,他们要抓紧。 “一家三口。我送你们团圆。”凶恶的脸欣赏老乞丐的惨痛,牛阿大扬起笑,此刻贴心。 找来绳索把老乞丐的双手捆住,牛阿大拖着人往枯死的树干走。 一扔一拉一吊,三块未风干的乞丐像在散味。 捏着鼻子走远,牛阿大越发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得像个人。 “啪嗒!”脚边踢到一根竹拐,他兴趣盎然地捡起来。 左手右手反复掂量,牛阿大似乎觉得不错。 挽南和薛宝委屈巴巴地看着老乞丐。 见了长辈的孩子,泪水总是格外多些。 是老迈的皮肤和脏乱花白的头发,是佝偻的背和弯曲的腿,更是手掌中心还在蔓延血意。 “哭啥?”老乞丐语气轻松:“这也就是遇着个坏东西!你俩当处处都是我这种好人呢?” 被塞着嘴挽南和薛宝说不了话,唔唔唔的半晌,口水都要泡出一杯茶。 “没事。”老乞丐垂着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游州城还是好人多些!” 这话薛宝是信的。 挽南居中,时信时不信。 “啪啪啪!” 牛阿大的抽打应声而来。 竹拐接二连三地抽在三人身上,力气很大,受伤最重的挽南先晕了过去。 薛宝脸上的血色散去,惨白的唇和颤抖的眉眼,都在控诉他已经快扛不住。 “你要多少钱?”老乞丐嗫嚅着嘴,汗湿的发丝跟着颤抖。 牛阿大却没有答话,加重的呼吸令他神志不清。 手中的竹拐越来越重,速度越来越快,他已经听不见任何言语。 挽南被重新抽醒,却只觉得全身都在疼,身上似乎没一块好皮。 被吊着的手腕越来越肿痛,她冷眼看着眼前人的魔怔。 人上人的快感让牛阿大兴奋,他赤红爆裂的眼睛诠释疯意。 整个人像阴沟里的蛆虫。 他不比大的会蠕动,也不比小的能苟且。 一个飞弹踹牛阿大身上,挽南有了点力气的身体攒了怒气。 这种人不上不下。 只敢揪着落单的弱势吞噬。 真不愧是下作的蛆虫。 牛阿大按按身上的疼处,狰狞着大笑几声。 相较于束手就擒的猎物,他似乎更喜欢在指掌中挣扎的臭老鼠。 群殴倒地之前,牛阿大正在活动手腕和脖子。 他想继续上前开始那种疯狂的快感,可惜突然冲出来的一堆小乞丐没给他机会。 “总算找到你了。”阿赊掂掂手里的烂锄头,一步步走到被压住的牛阿大面前:“卖我的人做奴隶好玩吗?” “去你娘的臭乞丐!放开你老子我!”牛阿大丝毫不怵,在一堆小乞丐的压制下,还能剧烈挣扎。 “啪!”地一巴掌扇在牛阿大脸上,阿赊蹲下身。 手中的烂锄头开始行动。 他一点一点地刨开牛阿大手掌,像农户在专心挖地。 第124章 竹竿 “啊!……唔!” 牛阿大的惨叫声被脏臭的烂布堵住,最终发出支支吾吾的声响。 两只手都在任人宰割,他的不住地挣扎,疼痛在掌心肆虐。 好几个小乞丐被他突然的反抗踹倒,啪啪啪地摔在地上或柴火上,随后又立马爬起来,用足了死力气重新扑回去。 “你把我的人卖到哪儿去了?”阿赊一点点深挖,不论牛阿大的心还是手。 牛阿大:“唔唔唔!” 阿赊继续把锄头换到他的另一只手。 既然牛阿大的污言秽语还是收敛不了,那就请他,爽够了再说话。 “我来帮你逼问他!”挽南全身疼得发昏,只剩苟活的意志在向阿赊求救:“把我们放下来……我来帮你逼问他。” 蹲着的阿赊转头看向狼狈不堪的挽南三人,似乎在考量真假。 “我能!”挽南喘了口气,极力推销自己的价值:“就算这里逼问不出,可他还有个弟弟。” “真的!”薛宝也急急出声,鼻青脸肿也知道此刻命最重要:“他的弟弟出城了,我们知道藏在哪儿。” 牛阿大嫌自己的弟弟碍事,人一掐醒便赶出城。 口口声声让他回去把鸡炖了。 游州城外的山洞只有这么几处。 全被他们兄妹摸索了个遍。 只要想找,不可能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结巴。 “把他们放下来。” 阿赊一开口,就有小乞丐主动朝他们走来。 绳子解开,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缓了两口气,挽南一个冲刺就杀到牛阿大身边,砰砰砰几脚踹上去。 “唔唔唔!”牛阿大的冷汗陪伴着骂骂咧咧。 “锄头给我!”疼得龇牙咧嘴的挽南朝阿赊伸手。 “他卖了五个。”阿赊把锄头递出去,自己站起身:“卖给谁?游州城还剩几个?送走的卖到哪儿?我都要真真切切的结果。” “我大哥问你话呢!”挽南呸了一口,一锄头咬牛阿大小手指上:“耳朵也卖掉了?” “把他绑在树干上。”挽南和几个小乞丐拖着死狗一样的人往枯树走。 “你们回去。”看向薛宝和老乞丐,挽南紧紧手中的锄头,示意他们离开。 老乞丐不想走,可挽南的眼睛不容置喙。 他颤着嘴,罕见的发现自己似乎养了个狼崽子。 “路在那儿。”阿赊靠在墙边等待,好心又恶意地给薛宝指路:“耽误我的正事,谁都跑不开。” 薛宝最终拉着老乞丐走了,竹竿嗒嗒嗒地在暗夜里敲响,怪兽蛰伏于下一条巷道。 对上牛阿大疼得扭曲的面孔,挽南身上痛楚都开始轻飘飘。 一锄头砍断他的一只手指,杀猪般的挣扎之后,是他的第二只手指。 牛阿大被痛晕了。 于是挽南砍了他第三只手指。 人重新被痛醒。 “人卖给谁了?”拽着牛阿大的头发逼人抬头,挽南手中的锄头在他眼前止住:“我只问这一遍。” “第二家!”口中解脱束缚的牛阿大剧烈地喘气:“就白日里……打算让我自卖自身那家!” “游州城里还剩几个?” “三、三个!” “其他的卖到哪儿去了?” “这个我不知道……” 挽南的烂锄头靠上他的耳朵。 “我只知道马车往南走!” 最后一锄头敲到牛阿大的脑门上,喧闹终于偃旗息鼓。 “我可以走了吗?”锄头扔到地上,挽南问阿赊。 “杀了他。”阿赊站在挽南面前,抛出她能离开的条件:“游州城死人太常见了,今日死,明日他就会出现在乱葬岗,与谁都无关。” “我不会杀人。”挽南转身就走。 “你会的!”阿赊看着她狼狈的背影:“你今夜不杀他,一定后悔。” 挽南的脚步一顿。 她迟疑了。 她可以不杀牛阿大,但牛阿大一定不会放过她。 在阿赊满意笑起来的目光里。 挽南迈步跑回牛阿大面前,烂锄头再次扬起,挥向烂掉的生命。 血又腥又热,周围的小乞丐被吓得蒙上眼睛,胆战心惊地缩在阿赊身后。 “你走。”阿赊像是找到了同类:“欢迎加入……我的乞丐窝。” —— 牛阿大很快就醒了。 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几乎说不出话,但身上还有温度。 挽南的烂锄头够狠,却不够力气。 除了糜烂又疯狂的血腥,牛阿大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求生的意志让他不断挣扎捆绑的绳索,一个临界点的到来,牛阿大重获新生。 捡起脚边的烂锄头,他踉跄着往相反的方向去,眼底是残暴的杀意。 跑了好一会儿,牛阿大侧耳轻听,才捕捉到一老一小费力的呼吸。 他紧赶慢赶的追上去。 在他的眼里,老乞丐和薛宝逃往城外的背影,俨然是两道最鲜香可口的糕点。 搀着老乞丐的薛宝有些心慌,天雨残留的暗色水洼在小巷里,隐约倒映出他们跌跌撞撞的狼狈。 似有所觉,薛宝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光亮的小巷看不清来时路,不知名的小虫在诡异叫唤。 老乞丐紧了紧手中的竹竿,步伐还在不断加快。 山洪后的游州城太苦。 活下来的人成了疯子。 这是一座疯症集结的城。 “嗒、嗒、嗒嗒……” 空气中传来铁器敲打墙面的清脆声响,老乞丐和薛宝同时停下脚步。 前头是一大片阴影,凶狠的暗兽在匍匐。 把薛宝往后推,老乞丐壮着胆子看向阴影:“好汉,我爷孙俩只是过路。如有打扰,我们现在就退回去。” 牛阿大晃了晃脑袋。 他说不出话。 喉咙只有嗬嗬的怪诞。 老乞丐和薛宝试探着往后退,眼前人似是有所察觉,一个猛冲便跑了上来。 一脚率先解决的是老乞丐,薛宝这个小崽子在他手里,也不过一个拳头的份量。 脸砸在路边的脏水洼里,老乞丐被人拽起头发,他这才看清楚来人。 “真是说错话了。”老乞丐一口啐在牛阿大脸上:“你只是个孬种。” 牛阿大大怒,他拖着老乞丐的头发把人往薛宝旁边拽,干枯的头发和头皮一起掉落。 薛宝的眼前是五根手指,血溅在脸上,四根三根两根,老乞丐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叫着扑上牛阿大,薛宝用嘴咬他的耳朵,直至重新摔倒在地。 痛觉似乎变得迟钝,牛阿大用残缺的手摸上残缺的耳朵,腥味更能刺激心底的恶魔。 于是施虐继续开始。 当着薛宝的面,牛阿大开始剁老乞丐的左手,疯狂和血腥让他战栗又兴奋。 这是诡异的快感,他独享其间。 老乞丐的意识已经涣散,在世间的最后一眼里,他看到牛阿大对准心脏扬起的烂锄头。 疼痛没有传来,老乞丐后知后觉,是薛宝挡在他身前。 烂锄头挖进他短粗的手臂,血好多。 不屑地把薛宝掰开,牛阿大喘着粗气,喉咙赤色的涌动给他添了嗜血。 转头捡起老乞丐的竹竿,他看着尖尖的那头。 在薛宝又惊又惧的目光里,竹竿拔起高度,穿入人体,刺进地底。 “阿爷!” 薛宝的惊叫吵飞了不少栖息的怪鸟。 第125章 三颗小虾米 挽南正埋伏在江氏奴周围。 牛阿大卖了阿赊五个人,还剩三个在这里。 她记得那主事人生得矮小,又黑,邪气的眼睛像苍蝇般嗡嗡乱转,似乎什么都啃咬一口才甘心。 挽南原本可以不来的。 但她不放心。 牛阿大死了,还有一个牛阿二。 拖着三副破烂的躯体,他们吃饭都成问题。 如果有阿赊这个乞丐窝,起码能暂时养养伤,并且会有足够的实力解决牛阿二。 挽南没有想错,甚至和阿赊的想法不谋而合。 直到不远处传来薛宝崩溃的惨叫,所有未来都被打破。 顾不得阿赊,挽南蓦地跳下藏匿的大树,提心吊胆地跑向声音的来处。 拐过两个弯,她看到被按倒在地的薛宝,以及牛阿大残缺的手掌里,一把杀人的烂锄头。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挽南跳跃着扑倒牛阿大高高举起的手。 牛阿大被她扑倒,烂锄头也换了人掌握。 对上挽南狠厉的眼睛,牛阿大发出嗬嗬的怪笑。 他指着地上已经死透的老乞丐,充血的眼里都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挽南看到了老乞丐的尸体。 竹竿插在心脏,他瞪大的双眼似乎要暴裂。 心脏蔓延起一阵抽痛,挽南颤着手。 用尽所有力气举起烂锄头,她看到牛阿大的脖子断开一半。 牛阿大的笑停下了,僵在脸上,此刻诡异地永恒。 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挽南跌坐在地上。 心在剧烈躁动,太阳穴突突地发颤。 两具尸体将她和薛宝包围,他们是半个死人。 薛宝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所有,最终疯狂地动起来。 他爬向老乞丐,不同的性别和年岁,和大姨一样不甘的死法。 “阿、阿爷?”薛宝去拍老乞丐,声里带着哭腔:“阿爷?阿爷!?!” “妹妹!妹妹你快看看阿爷!”久喊不动,薛宝伸手扯挽南,求无用的救。 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挽南的眼睛聚焦到地上,老乞丐的断指血淋淋。 发凉的手重新拿起烂锄头,挽南扑到牛阿大身上。 烂锄头从牛阿大的脸挖到心脏,一下又一下,翻飞的碎肉和血浆喷涌。 挽南已经魔怔,她像在翻地或者剁草。 只要一个稀巴烂的结果。 循着薛宝叫声跑来的不止挽南。 写字摊的摊主在七拐八拐中出现,身后还有他的三个师弟。 他们带着火把,寒意从心底发散。 不认识路的他们来得太晚,眼睁睁迎来一幅人间受难图。 —— 清晨,天微微亮。 “真晦气!还不快滚!”守城的兵丁换了两个,态度一样的不伦不类。 “这就走!这就走!”写字摊的摊主讪笑着后退,粗布短打下的手拉走板车。 板车是他们师兄弟四人凑钱租的。 上头的草席裹了具尸体,尸体旁边坐了两个娃娃,神情和目光同样呆滞恍惚。 刚出了城,摊主就感觉身后一轻。 一回头,两个半大的娃娃埋头推车,乱糟糟的头顶诉满昨夜的情绪。 心中叹了口气,摊主加快速度。 半个时辰后,三人来到最终目的地——一处向阳的山坡。 拉着薛宝对摊主磕了三个头,在石子乱横的土路上,这是兄妹俩第二次。 两只脏手再次紧紧攥着,眼泪滑过酸涩的鼻尖,又埋进土里。 摊主走了,尸体留下,孩子留下。 在挽南和薛宝长跪不起的背脊里。 他读懂二人对他上山埋葬的婉拒。 板车声越走越远,挽南和薛宝才慢慢搀扶着起身。 身上哪里都疼,由内而外,自上而下。 拖着老乞丐的草席往上爬,兄妹俩憋着一股劲,像牛一样蓄势待发。 这是最后一程,他们一起走。 风轻飘飘地吹过来,热汗变成冷意,兄妹俩同时打了个寒颤。 沉默着把尸体拖到大石头旁边靠着,挽南和薛宝开始挖坑。 太阳再次出来了,依旧红彤彤。 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老乞丐身边,看天地,却不见众生。 把尸体推到坑里,再埋上。 挽南和薛宝跪在土堆旁边。 石头硌得膝盖疼,老乞丐的尸体,硌得心窝疼。 —— 陈三愿浑身发软,心却慌。 冷汗连连在梦里,心有余悸在梦外。 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不知道。 他应该知道! “哥、哥。”蹒跚学步的满满爬上床,口水糊了自己的脖子:“玩、玩。” 陈三愿猛地坐起来,口中喘着粗气。 未关的小窗送来一阵风,他惊觉后背已经汗湿。 满满以为他愿意和自己玩,扭着身子下了床,拉着陈三愿就往门外去。 家里没有人,家门外吵吵嚷嚷。 陈三愿抱着满满走向大门,他的父母和栀婆,此刻都在那里。 他们在看门外。 陈三愿抱着满满也在看门外。 待看清的一瞬间,他脚一软,和满满一起跌在地上。 陈楼渡和唐泠被他们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把人拉起来。 陈楼渡怀里的满满瘪着嘴要哭不哭。 陈三愿看着门外跪着的挽南和薛宝。 三人面面相觑,要哭不哭,要死难死。 “我跟你走。”挽南避开陈三愿眼里的错愕,栀婆装满她的眼。 “妹妹?”薛宝的眼里扬起错愕,他抓着挽南的手蓦然发紧,心也短促无法呼吸。 挽南没理他,松了手砰砰砰磕在陈家的石梯上,脑门伤上加伤。 “我对不住您!也对不住阿粟姨!”挽南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水和血液混和哭声:“我只求薛宝不死不伤,安稳活到十六。” 薛宝僵在原地,喉咙被淤泥堵住。 半晌,在挽南的卑微乞求里,薛宝砰砰砰磕起头。 他和挽南一样,他垂下不值钱的脊梁:“求求老爷和唐娘子!薛宝什么都能做!求求老爷和唐娘子!薛宝什么都能做!” 栀婆没有动,身后是陈楼渡和唐泠一家,身前是挽南和薛宝。 她在中间,哪头都可以选,哪头都不能选。 陈楼渡和唐泠对视一眼,迟疑不自觉萦绕眉间。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 挽南和薛宝是逼上梁山的做法。 他们不是在求栀婆,而是在逼陈家就范。 “求求爹娘。”陈三愿跪着拦住唐泠要上前的脚步。 “你!”唐泠被陈三愿的举动惊住:“你们认识?” “求求爹娘。”陈三愿磕在地上,和挽南薛宝一样匍匐不起。 唐泠再迈不出下一步拒绝。 “阿泠,让孩子进来。”半晌,陈楼渡开了口,终是接纳。 在陈楼渡和唐泠的一声轻叹里。 门内门外,郎君和乞丐。 三滴泪不约而同地落下。 弯曲佝偻的身影像虾米。 疼在心窝子里。 第126章 骷髅架子 挽南拿着老乞丐的竹竿走了。 时间是第二天一大早。 背影依旧一老一小。 只这回,是只见过一次的栀婆。 薛宝留在陈家,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因为夜里总会有人来给他掖被子。 有时是唐娘子,有时是陈楼渡,有时也会是陈三愿,有时甚至是路都走不清楚的满满。 陈家都是好人,却被迫接纳了一个烂人。 在他们走后,薛宝总忍不住悄悄抹眼泪,瘪着嘴却再不敢哭出声。 妹妹是为了他好。 她用自己做物件抵押给栀婆。 众目睽睽下逼迫陈家收留他。 保障他安稳活到十六岁。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陈楼渡和唐娘子商量着把他送去学堂。 学堂里很好,不用要饭,不用风餐露宿。 调皮的小孩总戏弄薛宝,他憋着气避其锋芒。 最后是陈三愿拖着他一起,看到一次揍一次。 两个人揍五个人,次次完败次次揍。 最后一次是离家不远的小池子旁边。 他和陈三愿被压着打,下半身被迫泡在水里。 双方骂骂咧咧间,一堆小乞丐跑出来把那五个小孩扑在地上揍,一个个捂着嘴被打得哭爹喊娘。 阿赊这时候慢悠悠地走出来,闲庭信步一般,身上难得不是破破烂烂。 手伸向呆滞在池子里泡着的薛宝,阿赊轻笑一声,不自觉拍拍他脸上肉乎乎的奶膘。 “难怪你妹妹要请我照看你!” “蠢成这样,你不挨揍谁挨揍?” 在薛宝气鼓鼓的目光里,阿赊敛了笑意垂眸,眼里全是薛宝略有起伏的圆滚滚小肚。 “我是你的新同窗。”轻咳两声,阿赊一字一句正色道。 “我、叫、陆、更、青。” —— 挽南和栀婆走了很久。 山连着山,翻越过一座又一座。 凭借挽南身上阿粟的血,栀婆在找她的儿子和儿媳。 也是这个时候挽南才知道,阿庆是栀婆旧友的儿子。 她抚养他修身齐家,乃至孕育下一代。 如今却要亲自,送他回亲生父母坟边。 是的,挽南和栀婆都猜得到。 阿庆和阿粟夫妻,凶多吉少。 两人最终来到一座很深的山,栀婆的脸色越来越差。 挽南可以不明所以,但栀婆自己知道,这已经是离鹊人氏不远的家门边。 这样的结果只有两个。 要么是找错了,挽南体内的血液将族内的阿无当成了阿粟。 要么就是找对了,阿粟和阿庆夫妻俩,刚好死在家门不远处。 来到一座奇怪的山,一老一小止住脚步。 深山里不太需要阳光,高大的树木飘下落叶,阴森森地覆盖这座诡异的山。 挽南咽了口唾液,头皮发麻。 这里不仅不像一座山,反而更像一处蚂蚁窝。 高高的,突兀的,黑沉沉的,若有若无的黑洞让人从心头感感到排斥。 “确定在这里吗?”栀婆颤着手,她感受不到里头有活人的气息。 “就是这里。”挽南按住沉重的心跳,肯定且坚决。 两人爬上山,钻进洞。 诡异的符文画在并不工整的石壁上,黑黑的痕迹是层层叠叠的腥味血迹。 脚底不时有脆脆的断裂声,这声音太熟悉,挽南不敢低头看。 过了好一会儿,栀婆停下脚步,眼前是石头垒出的高台。 高台之上,密密麻麻的的石头像牌位一样竖立,上头画了各式各样的人脸。 人脸有哭有笑之余,面目虔诚地看向山洞中心的大鼎。 大鼎周围的地面上,各式的兽类头骨有序陈列。 空洞的双眼透露出墙壁上暗色的符文,诡异感爬满两人全身。 “这是祭台吗?”挽南轻声问栀婆:“在山里,是祭拜山神吗?” “不是山神。”栀婆抖着唇,身心也像被山洪淹没:“是贪欲,是求而不得的五脏庙。” “啊啊啊!” 大鼎里传来尖锐又痛苦的惨叫。 “不要不要!”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声可怜乞求。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在草菅人命!” 第三声愤怒的嘶吼湮没在大鼎里。 栀婆抓着挽南的手越发紧,她在等待,她在奢望。 “阿粟!阿粟!” “阿庆!” 咕咚一声水泡破了。 阿庆和阿粟。 世间再无阿庆和阿粟。 栀婆和挽南僵在原地,面色煞白。 凌乱的风打进来,火光忽明忽暗。 啪地一声,这是挽南第五次跪下。 从今年开始,她的膝盖和眼泪就格外不值钱。 栀婆跌在一边,她没勇气去看那个会发出受虐者临死挣扎的大鼎。 那里面曾经装过很多人,包括她的儿子和儿媳。 栀婆晕倒了,急火攻心。 一口血喷在一块兽类头骨上,她倒在挽南怀里,口中是无意识地虚弱呻吟。 挽南焦急地按压着她的人中和太阳穴,手止不住地战栗。 栀婆褶皱的皮肤和疲乏惨白的面色,无一不在宣告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默。 诡异地蓝色流光在头骨上绽放,山洞里扬起婉转又低吟的歌唱。 远古的祭祀即将开场,大鼎咕咚起看不见的滚烫水花。 祭台上的石头有节奏地摇晃起来,哭脸和笑脸迷离舞蹈。 于是大鼎不可控制地冒起热气,咕咚咕咚的小泡变成大泡,又一个个炸破。 挽南心中很慌,不自觉握紧手中的竹竿,她紧紧盯着那口大鼎。 好像有东西要爬出来,挽南的心提到嗓子眼。 是人骨头架子! 怀里是昏迷得不省人事的栀婆,挽南抖着身把她往山洞外拖,却徒劳无功。 看着那已经冒出头的骨头架子,挽南深呼着颤抖的呼吸。 她不知道世间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东西。 可阿粟姨和阿庆叔是为了救她才落到这个境地。 她已经对不起阿无。 栀婆不能死! 啊地一声,挽南捏紧手中的竹竿,迈步冲上大鼎面前的木梯。 骨头架子明显还有意识,诡异地手先来抓她,似要挖个肠穿肚烂。 啪地一声打断那只骷髅手,挽南的竹竿挥舞到骷髅的眼睛里。 一压一挑,骷髅的脑袋和身体分家,咕咚两声滚落在地上,恰好掉在栀婆面前。 “啊啊啊!” 骷髅头不可控制地尖叫起来。 挽南回头一看,瞬间被这乱象刺激得心一慌。 赶忙弃了卡在骷髅肋骨里的竹竿,挽南飞奔到栀婆身边。 一把揪住正张着大嘴咬栀婆衣裳的骨髅头,挽南头也不回地扔到地上。 确定栀婆没事之后,她才松了口气。 手缓缓摸出小腿上的半截竹片,挽南站在栀婆身前,眼里溢满视死如归。 骷髅头被她这架势吓了一大跳,连带着它大鼎里的半截身子也浑身一震。 “你不会说话吗?”奇奇怪怪又愠怒的声音从大鼎里响起。 挽南顿时大惊失色。 骷髅架子居然还有一具! 第127章 山神的大鼎 骷髅的手指碰上栀婆的脉搏。 一肉体,一人骨。 在望闻问切。 挽南在一旁盘腿坐着,眼神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她旁边坐了一具骷髅,正垂着头用手掏自己的胸口。 看到手完美地穿过去之后,骷髅叹了口气,无奈又新奇地接受这个事实。 “阿娘?”骷髅手在拍栀婆的脸。 栀婆醒过来,率先对上一双空洞的骷髅眼。 沉默半晌,她重新闭上酸涩的眼睛。 父母身死,婆婆不在。 可怜才五岁的小阿无。 坐在挽南旁边阿粟赶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挤上去。 于是两颗骷髅头并排,直愣愣瞪着无法接受的栀婆。 挽南:“……” 有没有可能就是。 画风完全不太对? “婆婆,是阿庆叔和阿粟姨。”挽南挤上去,强行掰开栀婆的眼皮。 栀婆被迫睁开眼,左边的挽南很认真,右边的两个骷髅脑袋齐齐点头,频率一致,节奏相同。 腾地一下坐起来,栀婆捏着阿粟的骷髅手,从头到脚把人打量了一圈。 好半晌,似乎确认了什么,她颤着手去摸眼前这颗不伦不类的骷髅脑袋。 温度触碰到骨意森冷的一瞬间,她张了张嘴,只有泛红的眼眶在无声诉说。 “阿娘!!!” 阿庆和阿粟齐齐抱住栀婆,三人闷声痛哭,似要将四年的苦涩一扫而光。 挽南在一旁看着,抽抽鼻子又重新坐回原位。 脸上扬起淡淡的笑意,挽南很庆幸。 庆幸哪怕只是骷髅架子,但人还活着。 “回家、回家。”哭够的栀婆起身,拉着两具骷髅就往外走:“小阿无还在等她阿爹阿娘。” 挽南拿着竹竿在后头亦步亦趋。 不过三步,眼前就凌乱地砸来碎小的骨头,挽南脸一懵,和地上阿庆的脑袋面面相觑。 “诶诶诶!”浑身被砸得泛疼,挽南呲牙咧嘴地跳起来往后缩。 “对不住对不住!”阿庆一边聊表歉意,一边迅速把自己组装好。 栀婆还站在山洞的洞口,阿粟的骨头架子散碎在另一边。 他们,出不去。 “怎……怎么回事?”栀婆转身看向这胡闹的一幕,脑中同样乱糟糟。 “我们好像出不去,阿娘。”阿粟把脑袋安好,指着那个大鼎若有所思:“它刚刚好像在拉我。” 阿庆点点头。 挽南拿着竹竿重新爬上木梯,顺势翻到大鼎上坐着。 低头一看,大鼎不深,里头有遍布整个大鼎的繁复纹路,纹路之下则是一个个粗略的人形。 整个看上去活像一张罗织的网,困住里头的灵魂。 “阿粟姨你们是从哪儿爬出来的?”竹竿敲敲大鼎底部,挽南一脸莫名地问阿粟:“这下头是实心的。” 阿粟僵着骨头架子,没有肉的脸上居然有思考。 阿庆跟着爬上木梯,低头一看,发现当真是实心的,随即大骇:“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们就爬出来了。这下头竟然没有路!” 难得的从骷髅脑袋上读懂了懵圈,挽南跳下大鼎,竹竿敲上一颗兽类的骷髅头。 栀婆的血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骷髅的牙齿还有轻微的开开合合,像歌唱最后的余音。 最后是两人两骷髅围坐在一起,中心是那颗已经保持静默的兽类头骨。 不知道坐了多久,挽南总算在他们的谈话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许多年前的某个夜里,一口大鼎从天而降,砸向山腰处的山神庙。 大鼎底部自带灼热火焰,不光烧毁了山神庙,也烹饪了其中不知名的东西,并弥漫出腥且诱惑的诡异香味。 第二天,村长带着村民们鼓起勇气来到山腰。 火焰已经熄灭,山神庙成了一片灰烬,大鼎却依旧伫立。 只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见村民上山,便着急忙慌地跑远。 垫着石头和人,村民终于对这个大鼎一探究竟。 内部的繁复花纹他们不懂,但大鼎中淡金色的馨香却是诱人异常。 有不怕死的老人壮着胆子喝了一口,顷刻间便焕发生机,口口声声山神馈赠。 村民大惊,争先恐后抢走每一口,遂弃掉名与姓,自封山神后裔。 他们挖空了山,取代神明,并以生物投入大鼎熬煮为食,修习远古的茹毛饮血之术。 阿庆和阿粟不凑巧。 后有豺狼,前又撞进了虎豹窝。 前后夹击合作,都要他们的血肉。 一场活生生的瓮中捉鳖上演。 最后是村民反将一军,那帮追着阿庆夫妻的家伙先一步被投了大鼎。 尝了无效之后,村民又将阿粟和阿庆投进去。 自知再难得救,夫妻俩双双咬破牙中的毒药,在大鼎中殉情。 毒药的药效太猛,阿粟和阿庆没活下来,那帮村民也被毒死。 至此,以杀止杀。 “嗒嗒嗒、嗒嗒……” 山洞外有物体在移动靠近,挽南一下警觉起来,半截竹片重新拿在手中。 “有人来了。”像伺机而动的小兽,挽南提醒三位耳朵不太好的大人。 阿粟和阿庆迅速隐于暗处,随时准备给致命一击。 栀婆站起身,挽南被她推到身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 挽南侧着耳朵,那声音越来越近,节奏忽快忽慢,隐约熟悉。 “那是我的鼎。” 暗色的山洞露出一双脚,木棍在旁边伫立,上半身看不清脸,是个有些年纪的老头在说话。 “那你躲躲藏藏做什么?”栀婆的防备未减。 老头迈步进来,山洞里的微火为他打光,花白的胡子覆盖半张脸,平添仙风道骨。 挽南露出一只眼睛瞧着,手中的竹片不敢松懈。 老头不是一般人,并且很会迷惑。 因为他进来的一瞬间,挽南甚至觉得这诡异的山洞变得如沐春风。 “那是我的鼎。”老头看着鼎,反手指着暗处的阿粟和阿庆:“他们,寄生在鼎里。” 他这话一落,祭台之上或笑或哭的石头脸发出尖叫,凄厉得有如鬼怪。 而山洞中心的大鼎也不甘示弱,瞬间发出一声气势恢宏的闷响,震断所有宵小。 阿粟和阿庆一僵,行动着走到光里,挡在栀婆和挽南前头。 “我能放你们出鼎。”老头脸上扬起笑容,看向阿粟和阿庆的态度很和煦。 “但我要你们身后的女娃,心甘情愿做我的弟子。” 第128章 区区十五年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在老头面前,挽南跪得毫不拖泥带水。 栀婆和阿粟夫妇俩甚至没来得及阻拦,挽南就已经跪下磕头一气呵成。 小小的一个没有抬头。 这是她今年第六次匍匐在尘埃里。 膝盖反反复复又低一截。 阿庆和阿粟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四年。 他们不见天地和家人,是因为挽南。 她必须这样做。 “你不问我是谁?”老头奇怪地有些怒气。 “你是师父。”挽南闷闷地出声,脑中举一反三。 是谁没关系。 只要有用。 “站起来!”老头越发愠怒,对着挽南轻喝:“我收的是弟子,不是奴颜婢膝!” 挽南麻溜地站起来,栀婆却不肯答应。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奴颜婢膝!?!”栀婆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不做了不做了!您大德无量,咱娃做不起你的弟子!” 说完,栀婆拉着挽南就往回走,阿粟和阿庆再次挡在两人身前。 老头气急败坏,手中的木棍一个劲敲在地上:“回来!你个臭丫头敢反悔?!?” 手整个被包裹在栀婆的掌心里,烫乎乎的感觉让挽南心里熨帖。 “婆婆,我做他的弟子。”抿抿唇,她最终还是出声:“我心甘情愿。” 栀婆拉着挽南的手蓦地一僵。 低头看这个才到腰间的小姑娘,栀婆混浊的泪花晕满褶皱的皮肤。 在游州城。 她不应该让挽南跪着把薛宝送进陈家的。 挽南完全是在自卖自身! 她可以为了薛宝把自己卖给她。 如今又可以为了她把自己卖给那个老头。 奴隶的印记都被迫打在身体上。 而挽南的奴隶印记,在陈家石梯上,她自愿打在心里。 松开温暖褶皱的手,挽南再次走到老头面前。 “做您的弟子,我心甘情愿。”挽南这次没有跪下,她行的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揖礼。 脸上盛满余怒的老头这才有些满意。 扬起手中木棍,他煞有介事地点点挽南脆弱的膝盖。 “天地君亲师,有我在,其他四个你都可以不用跪。” 这话很狂妄,挽南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湮灭。 天地君亲,她已拜无可拜。 —— 十五年后。 游州城,陈家。 薛宝又发起高热,唐泠和满满在一旁照顾,又慌又淡定。 十五年前进陈家开始,薛宝每年都发一次高热,每次都很吓人,却每次都没事。 大夫换过许多来瞧,只说心中惊惧,郁结难消,困而不得,故惹外症。 叹了口气,唐泠带着满满离开。 薛宝的心病是他的妹妹。 那个许多年没消息的娃娃。 族内只说身安好,不知人在何处。 薛宝睁开眼,又没力气的闭上。 鼻子像被堵住,嗓子也难得发声。 挣扎着靠在床边,他疲惫地坐着。 他是薛宝,他是卫…… 卫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 心钝钝地疼,薛宝摸上胸口。 他在等待。 至于等待什么? 他用了好多年的高热才得出结果。 他在等待……一场浩瀚的失去。 “好些了吗?”一只手摸上薛宝的额头,又皱着眉拿下:“烫成这样。” 男子起身去倒了杯水,又递到薛宝嘴边。 薛宝张嘴喝了,被滋润过的喉咙舒服很多,总算能张嘴说话:“陆更青,再要一杯。” 陆更青乖顺地去倒了下一杯,喂完薛宝还用帕子给他擦擦嘴角和薄汗。 “真是……”陆更青看着薛宝这白里透红的病态,情不自禁地开口。 “什么?”薛宝疑惑地看向他。 “想知道?”陆更青见他来了兴致,忽然靠近了些,脸上甚至能感受到薛宝的热度。 迷糊的薛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并且老实地点点头。 “真是……”陆更青的呼吸喷洒到薛宝脸上,心跳都漏了一拍:“病如西子胜三分。” 薛宝呼吸一滞,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陆更青,心有胡乱的节奏。 “干什么呢你俩?”陈三愿跨步进来就见两人这不寻常的氛围:“也不怕过了病气?” “没什么。”陆更青慢悠悠地远离薛宝,眼睛却还黏在他饱满多汁的奶膘上:“看病西子呢!” 最后这句话很轻,陈三愿听不见,薛宝却蓦地红了脸,一个扭头缩回被子。 “都快三日了,你可得早些好起来。”陈三愿走到床边,一把就掀了薛宝的被子给他透气。 “不要你管!”薛宝一把去夺被子,脸上有些精气神。 “那可不行。”陈三愿一把将被子罩在陆更青头上:“你可是大舅子。” “你想得美!”薛宝作势骂陈三愿,眼神却在示意正在拿被子的陆更青。 最终两人一起冲上去,对着被蒙住的陆更青就是手忙脚乱地一顿揍。 三人在屋内哈哈大笑,少年郎的快意肆意生长。 “有没有想吃的?”陈三愿坐在凳子上,翘起的二郎腿很得意:“妹婿给你买。” “想吃四娘子的桂花糕。”薛宝不情不愿地缩在被子里,半晌才开口。 “能吃吗?”陈三愿问坐在床边的陆更青。 其实他可以不问陆更青。 但没办法。 陈三愿是会医,但他没陆更青管得宽。 薛宝虎着脸看陆更青,眼里全是无用的威胁。 “可以,怎么不可以?”陆更青被薛宝瞪得心尖一颤,说什么都想答应。 “那我去了。”放下脚,陈三愿答了一声就起身出门,目的地直至四娘子的桂花糕铺子。 “想吃桂花糕?”指尖捏着薛宝的手,陆更青呼吸放缓:“叫声哥哥。” “你都同意买了。”在被子埋着半张脸,薛宝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我可以坐在你面前吃。”陆更青闷笑两声,有心逗弄他:“馋死你。” “你你你!”薛宝无语得说不出话。 “叫声哥哥薛宝。”陆更青的声音有些喑哑,又像渴求:“我的好薛宝。” “哎呀!”薛宝按住他在被子里作乱的手:“叫叫叫!” “我听着呢!”陆更青挠挠他的掌心,忽地俯身压在薛宝身上,两人的呼吸几乎贴着呼吸,堪称耳鬓厮磨:“我的好薛宝。” —— 陈三愿是骑马出的门。 薛宝病恹恹的样子谁都担心。 高热不是小事,每年来一次,全都怕他烧出问题。 幸好,像是约定俗成一般。 他的高热一年只来一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病痛。 路边飘着大荒落的酒香,陈三愿深吸一口,打马停下买了两瓶。 手里攥着陆更青递给他的预约牌,陈三愿拉着马往四娘子的糕点铺走。 家里谁都知道薛宝馋四娘子的桂花糕。 但只有陆更青能把控,薛宝究竟能哪天吃。 因为拿着挽南的鸡毛当令箭,薛宝最吃这套。 好笑的摇摇头,陈三愿迎着朗朗的日头走到四娘子的桂花糕铺子。 心在狂跳,呼吸不知道慢了多少拍,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看到了……挽南。 长大了十五岁,她生得明媚又高挑,一举一动都利落自持,一颦一笑,都炸在脑海里。 身边的马打了个响鼻,陈三愿回神,脑海中别样轰鸣。 他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又蓦地翻身上马,驾驾驾地快速往家里赶。 这身衣服不行! 迎来送往一会儿,挽南总算歇下来。 她对游州城的爱意比恨多。 这里有很多香香的桂花和想想的人。 十五年,她从妹妹变成师姐。 把祝昭拔苗助长式提上来,她总算能下山,见见过往刻骨铭心的人。 进城前挽南先去看过老乞丐,山坡和石头都还在那儿,平地的坟上开出花。 站在大石头上,她学着老乞丐起舞良久。 与天地共鸣,似有所悟。 进了游州城,挽南去过陈家和镖局门口,又不敢迈出下一步。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陈三愿骑马跑回家,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冷水澡。 空青熏香的衣裳换在身上,对着铜镜,他将鬓发理出凌乱又俊美的弧度。 周身都满意之后,在满满看傻子的视线里,陈三愿迈步到大门口,骑着马又跑回四娘子的糕点铺。 夕阳越发盛大,像冬日里取暖的炭火,让人心满又意足。 停下马,陈三愿深吸一口气。 瞥到挽南正在铺子门口站着,他一时间局促不已。 把马拴好,陈三愿紧张地把两瓶大荒落拿到手里。 轻微的磕碰声像心跳,有意无意地敲在灵魂深处。 垂着头,状似整理大荒落酒瓶的样子,陈三愿压下凌乱地呼吸,一步步走向心上人。 “姑娘,号牌十四,劳烦拿一下食盒。”陈三愿努力镇压颤抖的手,心中暗喜自己没有磕磕绊绊。 “稍候!”女子淡金色晕染的裙角从眼里跑开,陈三愿耳根莫名地发红。 朱红色的食盒,修长的女子柔荑,一红一白,一浓一浅,是极致诱捕陈三愿的美。 伸手去接,陈三愿垂着头,眼珠却不错眼地盯着挽南那只手,强行遏制心中想要拉过的冲动。 “多谢!”哑着嗓子道了声多谢,陈三愿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上马的间隙里,他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挽南还在门边,远远的看不清情绪。 希望和他一样……波涛汹涌。 打马离开,陈三愿不敢快,也不敢躬身。 夕阳是最美的灯光,他对自己的皮囊一向自信。 只要稍稍的让微风拂一拂,满城的桂花就会,唤醒他此生的爱人。 陈三愿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身后传来不远不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每一脚都轻轻踏在他心里,灵动又轻扬,牵肠且挂肚。 马在桥边停下,陈三愿摸上自己的心房。 那里在告诉他。 他的等待,今日见果。 “我娶你,你肯不肯嫁我?”陈三愿被两人拉长的影子填满胸口,侧脸问挽南。 挽南没说话,脸上的薄红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但她不肯说话。 “我爱你不止一程。”陈三愿紧了紧挽南的手,鼻翼冒出薄汗:“你也是,对不对?” “陈三愿。”挽南没有否认,看着陈三愿焦急的脸,她用袖口给他擦擦汗:“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得不能再好了。”呼吸里有桂花和桂花糕的香气,陈三愿眼里闪出薄薄的泪花,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我……”挽南的唇吻上陈三愿微烫的耳垂,呼吸很烫,心跳如擂鼓。 “嫁定你。” —— 天黑,陈家在院子里吃晚饭。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是别样清甜。 薛宝喝了药精神好很多。 坐在桌边吃得神思不属,他满门心思等四娘子铺子的桂花糕。 “快吃二哥!”满满晃晃他盯着大门的眼睛:“阿兄急匆匆地出去了,一看就是有事,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小宝,饿肚子药效不好。”唐泠给薛宝夹了菜,看着他叮嘱。 “我就说得去镖局练练!”陈楼渡吃得欢快,整个人眉飞色舞:“练累了就有胃口。” 陆更青没说话,他笑着看薛宝,眼中意味不明。 “吃着呢!”薛宝打着哈哈,含泪刨了半碗香喷喷的饭菜。 正待他添下一碗,陈三愿的激动叫喊把他吓得手一抖。 “阿爹阿娘!” 陈三愿迫不及待的声音从大门外传到院子里。 “儿子要成亲!” 院子里的众人:“……” 薛宝打了个嗝,嗝又戛然而止。 陈三愿手里拉着一个女子,女子生得好,是一张和他七八分相似的脸。 “妹妹!” “薛宝!” 兄妹俩的大叫声同时响起,互相对着冲上去,两人都给了对方一个熊抱。 “妹妹长大了。”薛宝有些发热的心开始滚烫:“妹妹最漂亮!” “你怎么这么烫?”挽南嗯嗯嗯地附和薛宝,忽又感觉面前人的温度不太对劲。 “我、我……”薛宝觉得自己正兴奋地天旋地转:“太想妹妹了。” “想个屁!”陆更青一把揽过激动得晕过去的薛宝,架着人就往房间走:“烧傻了还差不多!” 怀抱里还有薛宝残留的灼热温度,挽南当场懵在原地。 “薛宝发烧着。”陈三愿拉着她跟进去,并慢慢解释:“今日好些了,瞧见你回来,恐怕一下激动得晕过去了。” 四人华丽丽地进了房间。 院子里还有三个人。 “你阿兄方才说什么!?!”风轻轻的吹过来,唐泠颤着声,不可置信地问满满。 “他说他要成亲。”满满拿着帕子擦嘴,心情和唐泠一样激动:“他说他要成亲!” “办!快办!”陈楼渡率先回神,咧着嘴笑得兴高采烈:“阿愿早就行了冠礼,早该成亲了!” “这般漂亮又坚韧的媳妇嘞!这臭小子捡着便宜咯!” 第129章 重合的夜晚 囚车行进,北地荒落。 昨日突如其来的一场飞雪,空气硬生生降了好几个度。 人马在路上走着,活像泡在冰水里。 荒芜之地迎来一棵高大槐树。 临近小雪的节气里,一些黄叶还在枝头挣扎,另一些已经坠在泥里枯败。 “停!” 打头的卫小洄抬了抬手,高声示意队伍停下。 槐树身后是一个村落,土墙灰瓦掩映,枯枝败叶四立,三山环绕。 一切都颇有年头,一切都毫无生机。 “军士下马,步行入村。”率先下了马,卫小洄牵马走在前头。 囚车里的满满和扶光不太懂,只道卫国有此不扰民的规矩。 招儿更不会多话,怀里抱着没有醒过来的扯呼,她和小二郎一起看向前方。 “我家也要下车,步行入村。” 这声是姚县丞和他娘子一起喊出来的。 满满从她身后看过去。 行进十来天,姚县丞和他娘子富态的背影消瘦很多,心却一如往昔的坚定。 卫小洄头也没回,有兵丁自发打开囚车门让他们出来,随即按着刀跟在一旁,放出和监视并行。 双方都是理所应当,挽南和扶光不解其中意,却也不好多问。 “过了这个村子,还有两日就能到洄都。”扶光扭头往后看,最后一辆囚车里的三个人还是没有动静:“兄嫂一直不醒,他们要的东西,不在你我身上。” 扶光的意思很明显,满满靠着栏杆坐下,又无可奈何。 兄嫂不醒,他们也拿不出东西。 洄都明里暗里的神或鬼在伺机而动,卫小洄看他们也已经没有好脸色。 扯呼还在沉睡,小二郎的作用有限。 这境地进难攻退难守,她也着实没有头绪。 “要不……”扶光靠近满满,手上做了个插翅而飞的动作。 “暂定。”一把按下他意思太明显的手,满满扯着笑脸,敷衍旁边盯着他俩的士兵。 风里飘来大地的苍凉味道,犯困小二郎吸吸鼻子,蓦地脑子一清醒。 “把脸蒙上,要不然就抹脏点。”手忙脚乱地把头发扣下来挡住脸,小二郎一惊一乍地提醒满满和扶光:“这个村子里有朋友。” 二人被他一系列操作弄得发懵。 反应过来后两人齐齐轻骂一声,赶忙开始抹脸的抹脸,扣头发的扣头发。 小二郎死了几百年。 他的朋友全在幽都。 除了百鬼通缉令。 哪儿能让他这么多朋友一起上来? 招儿和扯呼都被他们招呼上保持和谐的同时,打头的卫小洄已经进了村子。 村子很荒凉,字面意义的。 地上甚至还有刀砍的印记,已经发黑的喷溅状液体和土墙融为一体。 这里没有生意。 不是因为冬天。 一行人最终在村子的大坝中整顿,足够宽,足够便利。 哪怕这个村子没有活物,卫国的军士也不肯扰亡者安息。 再次被提溜到最后一辆囚车面前。 里头是裹得像蚕茧一样的挽南三人。 哈了口气,满满跺着脚搓手。 搓出热意后她把手缩进袖口里,一抬头就是张无辜的脸。 当然,也正中下怀地,撞上卫小洄看她,死有余辜的眼睛。 “应该快醒了。”满满尬笑:“都快到洄都了。” “把她关进去。”卫小洄看向旁边的士兵。 满满完全识时务地服从安排。 “还有两日。他不醒,你们三个就永远闭上眼睛。” 抛下这句明晃晃的威胁,卫小洄转身便离开,背影冷硬得像路边的刀痕。 进了囚车的满满脸上全是凝重。 卫小洄这次是动真格。 来了这个村子,卫国军士的肃杀之意就格外浓厚。 仿佛除了自己人。 他们不在意任何一条命。 拢在袖口的手没有多少温度,满满心中发凉。 身旁士兵的眼神都在告诉她。 如果不是军纪足够严明。 就他们这些作恶多端的异国人。 多的是士兵想砍了他们脑袋祭军旗! 被迫接受这个事实,满满只能靠近挽南,看看人到底什么时候会醒。 悄悄掀开她脸上斗篷的一角,满满一脸懵地退出来搓搓眼睛。 脸怎么跟烧了炉子似的又红又烫? 不信邪地去看陈三愿和卫戍,满满发现他们脸上也是如出一辙。 重新盘腿坐回去,满满看着眼前的三人,深深唾弃他们梦里的想入非非。 —— 挽南和陈三愿在成亲。 这一步走了很久很久。 今日的天气是难得凉爽,秋风都在颂一曲鼓瑟吹笙。 洞房花烛夜里,两双亮晶晶的眸子对上,爱意直达眼底。 喝了合卺酒,陈三愿看着面色酡红的挽南,情不自禁地轻轻啄了一口。 挽南羞着脸没拒绝,于是他退开,又靠近,再试探,再进攻。 呼吸胡乱地拍着,挽南合上陈三愿的手,十指交叠,掌心交扣。 “还没卸掉钗环。” 被吻了个十成十,在喘息的间隙,挽南微微仰起头,发间的一根凤钗坠在早生贵子的床上,是又闷又清脆的声响。 “我帮娘子。”胡乱游走的手滑入挽南的鬓发,陈三愿已经吻向女子的锁骨。 “我说真的。”不可控制的一声轻呢,挽南骨头都快软在床榻里,只剩理智在坚守。 “好。”陈三愿胡乱应着,指间从挽南发梢卸掉一只钗,呼吸灼热又滚烫。 “疼。”挽南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润红的唇轻声控诉陈三愿。 “我轻些,阿南,我轻些。”陈三愿被这一幕刺激得眸色通红,不得已哑着声,口中连连轻哄。 另一只手也轻颤着摸进挽南的发梢。 陈三愿指间卸钗环的动作加快。 轻声细语间,再不敢扯到她一丝头发。 这是捧出心肝做的承诺。 陈三愿应下了。 从这一夜,直到死。 —— 薛宝和陆更青坐在山坡的大石头上。 夜已经很深,月亮在他们背后。 白日挽南和陈三愿来这里拜过一场天地,夜晚便回去。 薛宝难得的舍得妹妹,陆更青舍不得他。 地上还有残留的鞭炮纸皮,薛宝眼尖地发现个没炸的,兴冲冲地捡起来。 “带火折子了……吗?”薛宝话音还未落,陆更青手里的火折子已经燃起来。 “害怕么?”疑惑薛宝为什么微微僵住,陆更青下意识抓着他手靠近:“我教你。” “啊啊啊!”薛宝鬼吼鬼叫地逃出他的怀抱,一把夺过火折子:“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怕炸着你。”不同于薛宝的惊弓之鸟,陆更青意犹未尽地摩挲着手指,脸不红气不喘,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要你怕?”炮仗点燃,薛宝腾地一下甩飞躲到陆更青身后。 “下次别这样了。”待听到远处一声噼啪的炸响之后,他才慢悠悠地站到陆更青面前,眉眼都是挑衅:“简直挫了我的威风!” “薛宝。”陆更青突然靠近着微微低头,鼻尖相碰的一瞬间,他眼里在攻城掠地:“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薛宝被他反问得脑中一阵空白。 “有吗?”好半晌,薛宝才从深思中回神,尴尬的神情里居然带着理所应当:“就是应该的!” “你说什么?”陆更青微微退开,好笑地看着眼前人的眉眼和挺翘的鼻梁。 “我说,就是应该的。”许是有人惯着,薛宝胆子越发大。 “应该的么?”陆更青的手指摩挲上薛宝的唇瓣,轻轻诱哄:“那我是不是,也是应该的?” 薛宝的脑中一团乱麻。 里头有条线很明显,他不想拽,但线在引诱他。 “薛宝,回答我。”陆更青轻轻的催促像乞求,他在卑微地追赶自己的猎物。 薛宝没敢说话,他觉得喉咙发紧。 胸腔在剧烈地震动,呼吸都是陆更青的味道,他痴缠。 “我、我可以应该么?”薛宝脑海中的麻线彻底被搅乱。 陆更青被反问到,随即发出一声好似喟叹的轻笑。 他想把薛宝捧在手心里。 薛宝也这样想。 “你说话呀!”薛宝的鼻翼冒出薄汗,急促绯红的脸颊只在陆更青眼里。 “可以。”陆更青埋在薛宝脖颈里,呼吸间都是淡淡的,奶香奶香的薛宝的味道:“我的薛宝,你可以应该。” “陆更青,”把身上懒洋洋的人推起来,从脖颈到唇角,薛宝的吻胡乱攀升:“你就是我应该得的。” 陆更青满意地笑了,他也痴缠。 手里的火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又掉在地上,被一只急促的大脚踩过。 只最后的微亮里,大石头上两道人影,都痴缠。 —— 梦里和梦外诡异地重合,时间都是黑夜。 满满觉得不对,暗处似乎总有东西在打量她。 那感觉粘腻且甩不掉,犹如附骨之蛆。 囚车队伍里响起三三两两的呼噜声。 大坝中心的几堆柴火有条不紊地烧着。 睡觉的和值夜的各自有序,没人发觉有什么怪处。 挽南心中的怪异感更甚。 卫小洄带着押送他们的人,不是寻常捕快,而是卫司徒手下历练多年的兵。 换言之,他们身上有保家卫国的煞气。 煞气通常没有好处。 但鉴于是为了保家卫国,天地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 即这样的煞气既能防备邪祟,也能转换为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能力。 前者防阴邪之术,后者破人体局限。 都是保命和修炼的好东西。 传言上庭那位合渡神官。 就曾一度靠这煞气修炼,破格成神。 虽然不至于成神,但看着眼前这些已经开始迟钝的士兵,满满心中大呼不妙。 煞气不是没用,而是没人用。 这个村子靠近洄都,是卫国自己的地盘。 晚间和姚县丞套消息时,她便隐约能猜到。 这个村子如今荒无人烟的模样,恐怕就是大丰那些装作山匪的军队,在卫国干出来的屠戮成果。 对于卫国来说,此处是伤心地,更是他们没能护住的家园。 没人会防备自己的家! 那煞气自然不顶用。 又过了几息,呼噜声此起彼伏。 满满顺势缩在囚车里,斗篷蒙住脸,好似和挽南他们一样昏迷。 “笃笃笃!” “卖菜嘞!” “面条面条!” “羊肉汤配烧饼嘞!” “新鲜出炉的糕饼,尝一尝嘞!” “汪汪汪!” “诶!这布料好看!” “这竹筐编得可精细!七文七文!” 满满僵着手脚不敢动。 那头醒着的扶光和小二郎也不敢动。 满村子的地缚灵在重演生前的买卖。 这跟进了鬼窝有什么区别? “骨头汤骨头汤!” “卖红血眼药水嘞!” “发套发套!骷髅发套!” “猪皮鞋猪皮鞋!” “人间货币兑换嘞!一时一个价!先到先抢嘞!” “肋骨手镯!当场定制!人骨兽骨,包您满意!” 刚刚的地缚灵在大坝左边赶集。 现在的孤魂野鬼在大坝右边开市。 一个姿势太久,满满眼前一阵阵发黑。 囚车刚好被夹击在正中间。 她还不如真的晕了算了! “都停下都停下!” 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一个有些佝偻的老婆婆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踩到扶光和小二郎的囚车上。 两边的鬼纷纷停下叫卖和动作,三百六十度抬头看向囚车顶的老婆婆,明显以她为首。 头皮上是密密麻麻的目光,扶光在囚车里咬紧牙关,死死把头埋在小二郎背上。 “今日的集会只有一个重点——百鬼通缉令。”老婆婆神情严肃,不自觉放大的声里很有威压感:“尔等必须察其踪影,上报幽都。” 老婆婆说话很有气势,一众各式各样的鬼魂不自觉地点头,木讷又生动。 “这是通缉令画像,一共六个人,务必认准所有。”老婆婆挥挥手,袖口中掉落很多槐树叶子,精准无误地散到每一个鬼手里。 微微侧头瞧了一眼,在近处的鬼手里,满满看见了从挽南开始,到小二郎结束。 活灵活现他们六个人的叶片画像! 甚至连头发丝都保留他们离开幽都当天的弧度,跟脸贴脸印上去的一般。 避开那鬼似有所觉的视线,满满装作熟睡的样子挠挠脸。 待那瘆人的视线不再盯在斗篷上,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心中不断暗骂,满满拿这鬼窝没办法 逃不掉,撞进来,打不赢,睡不着。 叫卖声又重新此起彼伏。 人间和幽都。 每一个在这死地里的人和鬼。 都还有浅薄的呼吸。 第130章 毒唯破防 阿无坐在山巅上。 这是她能爬到的最高处。 除了采药,鹊人氏的人都畏高。 唯独她恨天地山峦有限,掐灭人心疯长。 下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生命莽撞、激烈、凶险且不顾一切。 阿无觉得自己也好像融入其中。 飞溅,招摇,惊天动地。 “阿无姐~” 半大男孩的一声呼喊从半山腰传来,天地间顿时回音阵阵。 阿无没理他。 躺在地上看微蓝的天,她甚至还拔了旁边的两朵紫色野花,用来遮挡刺眼的阳光。 “挽南阿姐回来了!” 男孩也不在意,放下这句话就跑得飞快,山间再没有第三声回音。 阿无这下有了反应,翻身坐起来,她不情不愿地起身背好药篓。 那个女人哪里有个阿姐的样子? 一月只回一次,一次只待两日。 活像卖身给那老头了似的。 这次明明时间都到了。 死活不知道跑哪儿去。 现下好了,浪够了才知道回家。 脚步轻快地下山,阿无在回家的路上。 身后的山峰还是青翠,河流难得有些温顺。 两朵紫色的小花插在一座石头堆上,又被吹倒,最终拂过一块简略的石碑。 故显考阿庆。 故显妣阿粟。 女阿无立。 “我死、杀尽你全家。” 半山腰的树丛里,药锄挥到男子脑门旁边的阿无手一顿。 视线停在他狼狈抓着自己脚踝的手,阿无动了动,毫不犹豫把手的主人踢开。 “你知道我全家有多少人吗?”药锄抬起男子的下巴,阿无居高临下。 “呵。”男子狂妄地一声轻笑,脸上的划痕在血泣:“山顶的石堆,两具枯骨,可以再死一次。” “你可真是聪明。”阿无用手指蘸着男子伤口的血,似在考量应不应该妥协。 男子受伤的脸扬起势在必得的笑意。 泥土和血迹又何妨? 天潢贵胄。 孤高耸天宫。 轻嗤一声,阿无起身不再看这个男子。 只可惜身上不长脸。 要不然得是多爽的一个烂人。 猛地一脚发力,趁男子自视甚高的功夫,阿无直接将人踢下半山腰。 嗯嗯哼哼的几声闷响,是男子撞到树和石头。 最终扑通一声,连呼救都没来及,男子掉进山脚下又开始湍急的河流。 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阿无舔了舔指间赤红的鲜血。 “可惜,”淡淡的腥味和回甘在嘴里弥漫,阿无轻轻笑了:“我最讨厌除我之外的聪明人。” —— 扶光扒拉着栀婆家的栅栏,有些局促。 里头张灯结彩的,族内的人都在忙活。 成亲是喜事,今日大家都乐呵呵的。 挽南阿姐居然要和陈叔家的阿兄成婚。 人间已经办过一遭,又到族内再办一次。 妥妥的先斩后奏。 且大家都接受得很快。 但没人跟他说陈叔家的妹妹那么可爱啊! 脸蛋圆圆的,皮肤嫩嫩的,头发香香的,淡红的衣裙好衬她,画画的手软软的,画的画也活灵活现。 “进去呀!”一只脚踹扶光腿上,后头来的扶予不懂他狗狗祟祟的在门口杵着干什么。 “阿姐!”反抗一声无效后,扶光扭扭捏捏地被扶予揪到院子里。 “小三青?”走到满满身边,扶予看着她,言语间很是欣慰:“长高了许多。” “族长好。”先放了画笔正式作揖,满满才腼腆地笑道:“扶予阿姐,今年我已经十五了。” “爱俏的小三青越长越漂亮。”扶予转着她打量两圈,调笑道:“淡红的衣裙很衬你。” “阿娘和阿嫂选的。”提着裙角转两圈,满满自己也很满意。 “问好呀!”肩膀撞撞呆在旁边的弟弟,扶予轻声提醒。 “满、满……满满妹妹好!”扶光红着脸不敢直视满满,说话也磕磕巴巴。 “他总不聪明,三青勉强包含这一次。”把不中用的扶光挤到身后,扶予语带歉疚:“闺阁乳名合该家人叫,是他不懂礼数。” “没事的,扶予阿姐。”满满皱着的眉头松了松:“兄嫂在屋内,你可以进去找。” 应了声好,扶予点点头,带着扶光走向竹屋。 “你礼数落山上了?”回头点点扶光的脑门,扶予简直想挖开看看:“你怎么知道三青的乳名?谁让你叫的?” “听挽南阿姐叫的。”扶光闷着脑袋,人有些颓丧:“叫满满亲……” “少作死。”扶予大概猜出他脑子在蹦跶什么东西:“陈叔一家的刀枪,还有你挽南阿姐的不秋,你按着良心估摸一下,就凭你这张有点臭皮囊的脸,究竟扛得过哪一位?” “那我就练练。”扶光眼里发亮,居然越挫越勇:“臭皮囊加上三青的欢喜,一定可以拿下陈叔一家!” 难得高看他一眼,扶予甩甩手就往屋内走。 身后的脚步声果不其然地往相反的方向去。 嘴角挂起幸灾乐祸的笑容,扶予轻呢人间酸诗的哼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轻轻的哼唱在进入婚房时戛然而止。 看着眼前这场大戏,扶予靠在门边,口中的曲调换了个节奏,脸上的幸灾乐祸未减半分。 “你要跟他成婚?!?”阿无指着正在给挽南梳头发的陈三愿,满脸不可置信:“你不回家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他是你姐夫。”把阿无的药锄放到地上,挽南拽着她的手:“已经成婚半月了。” “你通知我?!?”阿无的方向明显不太对。 “我邀请你。”脸上有初为人妻的温和,挽南总是笑盈盈:“阿姐成婚你不看看?阿姐可想小阿无在旁边。” 被这话刺激得太阳穴突突地跳,阿无的脸扭曲一瞬,眸色沉沉不肯说话。 “是我做的不好。”拍拍她裙角的泥,挽南试着哄人:“要不原谅原谅我?” “屋内给你备好了新衣裙。” “不想去看看?” “快去快去!”站起来捏捏阿无的脸颊,挽南说一不二地把人往房间推:“别逼阿姐抽你!” 阿无:“……” 坏女人! 有由来地瞪了一眼陈三愿。 阿无看着他手里轻轻颤动的凤钗。 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臭着脸回房。 第131章 牛马和药奴 “热闹看够了?” 目送别扭的阿无离开,挽南看向靠在门边的扶予。 今日是难得的浅紫色衣裙,弯月状的骨簪隐匿于她乌黑的发丝之中。 每一日都这样,扶予,人即是刀。 “也不是很热闹。”迈着步子进来,扶予看着这满室的红,很盛大。 靠在妆台边上,扶予看着陈三愿把凤钗簪进挽南的鬓发,有片刻失神。 夫妻俩眉眼轻轻且温和,执手共鸣,相伴天地徜徉。 许多年以前,族内很多新婚夫妇,都是如此。 只是渐渐的。 溯洄神官三百岁诞近在咫尺。 族内失踪的人越来越多。 户户都像活死人墓。 大家不再爱喜事。 “多管闲事有什么好?”看挽南多此一举地往脸上抹胭脂,扶予有些轻嘲。 不待挽南回话,她又自己答了。 “我让你滚,你可倒好,转头就嫁了个必在其中的陈三愿,死活要爬上我鹊人氏这半座坟头!” 冷着的双眼看向陈三愿,扶予不容置喙的态度分明。 “如此这般,你是想作践自己,还是作践我?” “咱俩一起作践行了?”揉揉发涩的眼睛,挽南散开些连日奔波的疲惫。 “我挂念的人都在这里,你赶我走哪儿去?” “一起埋坟堆里有什么不好?” “非得我年年清明月半哭嚎一场,做个活死人你就满意了?” 说完她和陈三愿对视一眼。 眼底是微微的暖意,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 薛宝已经让陆更青带走。 陈家既然躲不掉,那便一起迎难而上。 爱意而已,走到幽都也不会变。 那生与死,无有他别。 “有本事把我们赶出去。”挽南心下安定,不吃她这套似是而非的话:“反正我已经死乞白赖地留下来,你就少捡着废话说。” “真是烂命!”扶予想了几息,最后轻嗤一声:“活该和我臭味相投!” 既然管不住自己的朋友。 扶予索性不装了。 溯洄神官的岁诞一贯是鹊人氏的灭顶之灾。 只这次,族内不打算逆来顺受。 事成,大家一起活。 事不成,左右一起死。 还能埋个相亲相爱! “入口没有可疑人,游州城也不见动作。”端了杯茶水给扶予,陈三愿坐在挽南身旁:“按理说,不该如此。” 溯洄神官三百岁诞只有半月时间。 溯洄殿想要的人,还远远不够。 抬起他假心假意的茶水喝了一口,扶予看向挽南,两人心中同样难以琢磨。 鹊人氏避世在山中,选址易守难攻。 明面上和暗处的出入口不少,也处处有人把守。 可至今还没有敌袭的消息。 不太对劲。 “要不要引蛇出洞?”挽南掀开手中的杯盖,微浊的茶水漏出原本面貌:“口子开小一些,很好控制。” “我出去看看。” 沉吟半晌,扶予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转头便离开了婚房。 诚如挽南所说。 引蛇出洞是有必要的。 风和日丽只是平静的表象。 难道溯洄殿至今仍无动作? 扶予心中暗骂一声。 去他娘的大慈大悲! —— 是夜,大婚。 阿无最终躲得很远。 有些食不下咽的情绪里。 她藏在河流边的树林。 萤火虫点点探照。 有人在窥探家中的满室温暖绵长。 “救我……做牛做马。” 蚊虫嗡嗡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声响,阿无蹙了蹙眉。 缩着手脚,她把自己隐匿于树干的枝繁叶茂里,眼睛往声响来处打量。 月色和萤火虫潦草的光亮里,一个男人泡在水里,只有呼吸和嘴唇还在轻轻活动。 “救我……做牛做马。” 男子虚弱的呻吟再次响起。 这声音很耳熟。 百无聊赖地挠挠脖子,阿无想起来是谁。 半山腰摔下去居然还没死。 真是又烂又硬的臭命! 挠脖子的力气有些大,刮挠的疼痛让阿无回神。 端详着似乎还有血腥味的手,她轻轻嗅了嗅,最终从树干上一跃而下。 “救、救救我!”一片阴影打在脸上,求生的本能在催促溯游。 “怎么不说杀我全家了?”阿无有些遗憾他两次的说法不一样:“这样我就不好踢你了。” “你认识我?”溯游一把抓住阿无的脚踝:“你救我,我可以做牛做马。” 弯腰掰开溯游的手,阿无无视他的胡言乱语。 鼻间是原模原样的血腥味,阿无手一顿。 转手扒开溯游的头发,阿无这才发现他脑袋里扎了块拇指大小的尖锐石头。 女子粗暴的动作让溯游疼得龇牙咧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阿无扒拉着他的伤口细看,后脑勺的血迅速蔓成暗红的河流。 “可以救你。”看着这样都还没晕的溯游,阿无换了个思路:“我要你做我的药奴。” 溯游失忆的脑子开始恍惚、迟钝、乱套。 还没等他考量是否答应,脑中被人踢下山腰的画面一闪而过,他重新抓住阿无的脚踝。 “你为什么踢我?”溯游难受的呻吟里有不可思议:“我是病人!” 阿无皱着眉,看他和看傻子差不多。 “你记错了,不是我。”阿无面不改色。 “没错!”溯游另一只手也抓住阿无的脚踝:“你脚大,我记得!” 阿无这下彻底黑了脸。 “后背还在痛!”他扭着身体,后背有块地方格外不舒服:“你为什么踢我?” “做不做药奴?”蹲下身,阿无挑起溯游的下巴,人在上位。 “我只给一次机会。” “做?还是不做?” “……” 等了半晌,眼前人还是没反应。 阿无的耐心耗尽,在她起身要离开的那一刻,匍匐在脚下的人终于有了回应。 “牛马好?还是……” 溯游嗫嚅着嘴,面上有纠结:“药奴好?” 阿无这下满意了。 重新蹲下,她温温柔柔地别开溯游凌乱地发梢,水波盈盈的眼里此刻只有他一人。 溯游看得痴了。 许是伤口感染了不自在。 他忽地觉得脑袋有些发热。 “只要听主人的话。” “就都好。” 第132章 天边雪,人间血 天空有诡异的微蓝。 薄薄的雾色笼罩在枯败的枝桠上。 荒凉和破败并存。 洄都外二十里,西槐村。 右手边的鬼市已经渐渐息了叫卖声,满满缩在囚车中一动不敢动。 阴森的鬼气弥漫呼吸,周遭氛围紧张。 能跑能跳的老鬼爬在囚车上,各种姿势扭曲。 他们试图寻找一个看热闹的好地盘。 因为以满满这群活人为界限。 左边的地缚灵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在重复生前的动作。 受害的时间越发迫近,满满的睫毛颤了颤。 她听见左边开始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鬼气在暗色里,充斥杀人的狂欲。 熟悉的马蹄声嗒嗒响,一队人马由远及近。 悄悄睁眼瞥了一下,满满埋下头。 是卫小洄的一队人马。 地缚灵的执念波及太深。 无形之间,不在家国里释放煞气的卫国军队。 俨然成了他们重演生前惨状的一步关键。 大刀好像割落一颗头颅。 咕噜咕噜地滚落在杀猪的案板上。 与猪肉一起,人此时此刻,同样宰割。 “啊!” “你们这些山匪!我跟你们拼了!” “阿奶!” 惨叫声还在继续,杀人的快意在风里。 孩子在哇哇大叫,血溅到羊肉汤里。 满满侧着耳朵,不敢不想再听。 “没我死得惨!当年我肠子哗啦流到膝盖呢!” “那是!三国打进来的时候,咱扛着大锤走在最前头!” 囚车周围的老鬼紧张又兴奋,一边看的同时,一边将自己也当成热闹。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阿爹!” “孙孙、孙孙!” “天杀的丰犬!” 不少涕泗横流的老鬼焦急不已。 许是几十几百年前的亲人。 双眼一翻,他们的魂魄都被伤心得淡了些。 “杀!一个不留!” 这话是从卫小洄口中说出来的。 满满闭着眼睛,寒意从地底爬上来。 他这冷硬的气势和腔调。 和官城小渔村外,人头早已落地的向武山如出一辙。 “满满姐。”乱糟糟的屠杀和讨论声里,小二郎挤到她身边:“事情不太妙!” 状似无意地侧头沉睡,满满整张脸埋在斗篷里:“哪里出事了?” “地缚灵的怒气在激化。”状似兴奋地看着那场单方面的屠杀,小二郎悄悄道:“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杀了卫小洄的一队人马。” 冷风吹过,满满打了个寒颤。 西槐村被屠已有一年。 这里成了一座死村,可地缚灵被束缚在原地。 三百多个夜里,他们每一日都在重演那一场屠杀,怨气堪称冲天。 “按理来说不应该的,可太凑巧了。”小二郎缩着脖子给她解惑:“今日是月圆,卫小洄他们和大丰人交过手,身上当然也有气息,一队人马数量又诡异地如出一辙。” 满满沉默了。 她开始思考。 四方城的运鸿神官道观里。 卫小洄他们应该没拜过? “地缚灵的怨气,还有多久开始反杀?” 这不是小事,满满沉下心,压低声音问小二郎。 怨气深重会控制地缚灵的思绪。 如果当真杀了保家卫国的卫小洄等人。 不用天地惩罚永生永世盘桓在西槐村。 恐怕这些地缚灵回神之后,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这场失去理智的报复,绝对是惨败! “西槐村被屠杀得干净。”哑着声,小二郎注视着这场惨剧:“现在已经杀了一半,当最后一半血染红大坝的时候,怨气达到最顶峰。” “那时候,地缚灵真正的报复,开始。” “解决此事的办法有两个。”风灌到斗篷里,满满的声音没有温度:“要么把人唤醒,要么……杀鬼。” “……被加注的执念太深,人恐怕唤不醒。”沉吟半晌,小二郎尽量躲着满满的杀气:“满满姐,我会招魂。” 胸腔被梗得起伏了一下,斗篷蒙住脸的满满恨不得给他两巴掌:“你不早说!” 会招魂就好解决多了。 都是无辜之人。 再让人家死一次确实不太厚道。 小二郎灰溜溜地飘走了。 “咔、咔咔……” 骨肉连筋的咀嚼声在黑夜里异常突兀。 耳边好像有人在吃手指,皱着眉,扶光仔细辨认着。 大冷的天里,他脸上隐约冒出紧张的热汗。 “哥,他是不是动了一下?” 一只叫许贵的鬼看着扶光,总觉得刚刚不是幻觉。 “嗯?” 阴冷的视线在身体上打量,周围的陡然更冷起来。 扶光木着脸,状似无意地唧嘴。 “你傻呀你!” 对许贵翻了个白眼,徐富翻个身继续看地缚灵的热闹。 “他还没死呢!换你你不动动?” “哦。好像也是。” 扶光:“……” 好险,差点以为是被认出来了。 惨叫声结束,天上开始飘雪。 满满觉得有些不真切。 心和身体都是冷的,她分不清现在的雪,究竟是一年前还是一年后。 风呼号,吹烂枝桠的奏响。 雪下得越来越急。 流血的西槐村大坝上。 倒地不起的地缚灵发出嗬嗬悲鸣。 “哧、哧哧……” “嘎嘎……” “咔咔咔……” 天地间突然开始大喘气。 断掉的腿脚扭曲地连接上,角落的人头翻滚着自己找身体。 胡乱疯魔的大坝里。 血腥的猪头有了人体。 人的脚掌像猪蹄一样被售卖。 叫卖声继续。 磨刀霍霍的男人长着鸡爪手。 倒地的牲畜有张娃娃脸。 路边的菜摊上,吐着烟雾卖菜的老头是鹅嘴,精准地叨走菜叶上的每一只眼珠虫。 囚车上的老鬼不再议论纷纷,正襟危坐地看着这一幕,满满感受到他们的心有戚戚。 “嗬、嗬嗬……” 猪头人身的屠夫说不出话。 昏迷的卫小洄像死狗一样,被他从肉摊后头拖出来。 鸡爪手递出磨得蹭亮的杀猪刀,周围涌入一众张牙舞爪的鬼魂。 对脑子似乎没有兴趣,在鱼脚人的指示下,屠夫将刀对准卫小洄的肚子。 里头是有肠子的。 满满偷眼瞧着。 无神的猪眼居然有了情绪。 他想把卫小洄的肠子剖出来。 然后牢牢地套在脖子上。 直至将人勒死。 第133章 地缚灵,释! 卫小洄的衣服被扒开。 雪飘在肚子上。 他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陌生的断指拍拍肚子,猪头屠夫的耳朵竖起来,似乎在听哪里下刀合适。 鬼群已经开始起哄,怨气弥漫得像烟雾,黑沉沉笼罩没有人气的西槐村。 杀猪刀扬起、落下、被一颗弹珠打开。 小二郎首当其冲地闯进鬼群。 趁群鬼愣怔间,拖着卫小洄的脚,他跑得飞快。 阻力从另一头传来,小二郎一顿,掉落在地的人头用牙齿咬住卫小洄的衣裳,合力不让两人逃跑。 短暂的迷茫之后,全体地缚灵目眦欲裂,怨气在西槐村铺天盖地。 囚车上爬着的老鬼激动起来。 这时,扶光和满满猛地踹烂囚车。 弯刀和赳月弓出场,两人纵身一跃,眼疾手快地打开紧咬不放的鬼魂。 “嗬、嗬嗬……” 地缚灵还在叫嚣,失去理智的躯体胡乱扑来,穷凶极恶。 赶到卫小洄和小二郎中间,满满和扶光身上已经沾了不少腥臭的液体。 雪扑簌簌地飘着,又覆盖,最终不免落俗。 “快招魂!”避开袭击的血眼,满满对小二郎道:“大丰的魂魄招上来,怨气消散,他们就能解脱束缚。” “我需要半刻钟!”手在虚空中画起招魂阵法,小二郎速度飞快。 “满满,释怨咒。”扯下一只带血的猪耳朵,猪头屠夫大叫的间隙,扶光把它抛给满满。 满满一点就通,接过猪耳,她在虚空画出隐秘的符文。 线条状的血气勾勒出鬼画符,轻喝一声咒成,满满将释怨咒打到地表。 踩到释怨咒的地缚灵怨气蓦地淡了些,却还是不够。 前仆后继的执念太深,扶光咬咬牙,突然大喊:“杀了丰犬!” 正袭击他和满满的地缚灵忽地一愣,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嗬嗬嗬嗬!” 反应过来后,所有地缚灵齐齐一嚎,抑扬顿挫地来了一声怪味“杀了丰犬!” “哈哈哈!” 月色惊颤,囚车上看热闹的老鬼笑得乐不可支。 地缚灵如潮水般退开,扶光和满满松了口气,弯刀和赳月弓却不敢懈怠。 回头一看,卫小洄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雪铺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失温令他的嘴唇开始发紫。 扯了块花布盖在卫小洄身上,二人看向小二郎。 轻飘的雪花打在眉毛上,他小小的一个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明显还在招魂。 “咚咚咚、咚咚咚!” “征夫,征夫,破敌虏……” 雪还在飘扬,风忽地大起来。 乱糟糟的石子和沙土汇聚大大坝上,敲响诡异的鼓声和歌声。 被喉咙还在渗血的姑娘笑着邀请,满满和扶光不得不加入到大坝中。 围着篝火的扭曲舞蹈还在继续,周围的地缚灵举行可怖的祭祀。 面前的大锅有汤类熬煮的香味,雪花坠进去,白浪飘起来。 扶光和满满看得头皮发麻。 因为大锅旁边,篝火与鬼影忽明忽暗,姚县丞和夫人瘫倒在侧。 “咕噜!咕噜!” 跳舞的大鬼发出哀嚎,手中的火把在天空旋转一圈。 大坝上不知何时放满了草席。 而草席之上,白布蒙身,死于非命。 白布下的人呼吸明显还有起伏,扶光和满满对视一眼,按下心中的不安。 恐怕都是押送他们的卫国兵丁。 “你们谁啊?” 满满和扶光思衬办法的间隙,卫保的声音宛若天籁,盖过地缚灵祭祀复仇的吵闹。 骑在马上看这乱七八糟的一幕,卫保抹了把脸,还是风中凌乱:“谁让你们闯入卫国?” 卫国两个字一出,正在诡异起舞的地缚灵浑身一僵。 卡壳似的转动脑袋,在满满的眼睛里,煮汤的羊角姑娘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啊!”地一声尖叫,地缚灵们重新混乱起来。 鼓声越发咚咚作响,狂暴的杀意开始肆虐。 “长得也牛马不如的。”卫保翻身下马,走到最近的猪头屠夫面前,他口中啧啧称奇:“山里逃出来的精怪?” 猪头屠夫居然咧嘴笑了笑。 眼睛小小的不会转动,他手中的杀猪刀却捅向卫保的肚子。 卫保躲开了一半,脑子迟钝发懵,他的血腥味激发猪头屠夫的虐杀之意。 口中兴奋地连连叫唤,猪头屠夫伸出手,居然想掏卫保的肠子。 看到这一幕,避开宰牛刀的扶光暗骂一声。 一个旋身,他从篝火中抽出柴火。 搭箭瞄准,须臾之间,扶光的赳月弓命中猪头屠夫。 “呜呼~” 老鬼们打着嘴起哄,空气中有各式各样的吵闹。 雪没有停下的架势,所有喧嚣被覆盖。 “啊!” 被斩断一只手臂的男鬼尖叫着,发疯似的重新扑向满满:“丰犬!丰犬!” 然后他就被一把无情的横刀劈开。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王七娘和卫持。 脑子蓦地一清明,雪花里的满满笑了。 招魂的没来,带人头的可来了。 雪逐渐打满头。 王七娘和卫持骑在马上。 横刀是下意识抛出去。 随后两人却不敢轻举妄动。 西槐村的大坝,昏迷不醒的囚车队伍,形态各异的怪物,滔天的怨气。 这里现在,非常不同寻常。 “这里不对劲。”没见过这场面,鸡皮疙瘩满身的卫持看向王七娘:“全是不寻常的东西。” “咱三能解决吗?”王七娘脸上都是寒意,风餐露宿让人没有温度。 “不能。”卫持对这点很确定。 王七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有人肯定能。”吹走天边的一片雪花,卫持的马鞭指向满满:“熟人不少。” “从官城打听出的消息来看,他们几个贪财的狗东西,可是游吟山来的。” 有些轻轻地嘲讽意味在里头,在利用这方面,卫持和卫司徒一样拎得分明。 “去见见她,这事总要解决。”翻身下马,王七娘手里的马鞭挥开失智的鬼魂。 卫持跟着下马,打开一个少了半张脸的鬼魂,他心惊胆战地走向满满。 “把大丰的人头抛进去!”猪耳还在充当毛笔,满满鼻尖冒出焦急的热汗:“这是地缚灵!” 听到这话,王七娘给卫持使了个眼色。 捡起横刀护在满满身边,不用她说话,卫持已经立刻转身。 快速迈步走回去,他脚步不停。 因为马匹之上,悬挂好几颗人头。 习武之人步子宽,狗头狗手却人身的鬼魂行动也不慢。 一声狠厉的狗叫响彻天际,卫持拔出腰间横刀。 马匹被突如其来地扑倒,几乎还没来得及嘶鸣,脖子就被怪物咬断。 “咔咔咔、咔咔咔。” 诡异的人身魂魄蹲坐在马匹尸体上,垂着的狗脑袋张开血盆大口。 这一幕太刺激,卫持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路防备着,在马匹不远处,他终于捡回大丰人的脑袋。 卫持一溜烟拔腿往回跑。 雪在脚下有嘎吱嘎吱的声响。 马不停蹄地跑到大坝中央。 在各种鬼虎视眈眈的视线,他硬着头皮把人头抛进汤锅。 仇敌的味道刺激神经,陡然间,群鬼齐齐尖叫。 与此同时,小二郎睁开眼。 虚空中的淡金色阵法发出耀眼的强光。 在大坝中投注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嗬嗬、嗬嗬嗬、” 洞口有幽深的怪叫。 地缚灵们蓦地停住动作。 各个角度扭曲,他们抽动着鼻子,似在判断。 篝火和雪花的星子飘进洞口。 被没有头的血色脖子接住。 风在吹,呼吸间有痛恨不已的味道。 摸索着来到洞口,地缚灵们亢奋起来,眼底冒出血泪。 扶光和卫保在一旁看着,又迅速溜之大吉。 因为招魂的洞口里,打头出现的,是向武山和古群。 他们身后的鬼还在往上爬,扭曲、挣扎、又求生。 两拨鬼魂见面就开始掐。 天地间凄厉的惨叫无数。 一切群魔乱舞。 满满心有余悸地躲在土墙上。 王七娘和卫持在一旁,眸子没有温度。 一片厮杀声里,小二郎坐在他们旁边。 伸手抓了一把雪,他小小的一个,紧紧将雪变成水。 好似冰雪的冷。 不及他骨子里万分之一的黑。 天边有鸟在怪叫,当厮杀有了点结果,小二郎才在墙头站好。 双手张开盛大的怀抱,他口中大喊。 “地缚灵,释!” 第134章 结拜为异姓兄弟 扶光躲在大坝角落里。 卫保在他旁边,手捂住肚子上的血口。 喘着粗气倒在地上,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又认命地继续捂住。 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吃猪蹄了。 “那些怎么办?”王七娘站在满满身边,眼睛却看向囚车上看热闹的老鬼:“他们不走?” 满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蓦地一僵。 那些老鬼居然分成了两半,一半拿着叶子画像对着她和扶光议论纷纷,另一半已经包围扯呼和挽南他们的囚车。 心中暗骂一声,满满踩着土墙就飞身过去,弯刀的狠意犹如实质。 “这几人越看越像诶!” “你瞅瞅,那得意的劲儿都一模一样。” “这小闺女好眼熟啊,看着好像跟我家子晗在幽都弹过眼珠来着。” “这个也挺像!” “有没有人见过挽南神官?” “铿锵!”一声,满满的弯刀插入囚车,雪打下来,一起微微的战栗。 群鬼俱惊。 “诸位看错了。”顺手抽了根火把在手里,满满一个个怼上去,吓得他们接二连三地避开:“我一伙在四方城拐卖人口,做了错事,全是该去洄都蹲大牢的。” “刚刚谁说认识我们?” “我倒要瞧瞧,是哪个死得早的同伙,来自投罗网?” 手中的火把环绕一圈,满满阴恻恻地看向这些老鬼。 群鬼集体沉默:“……” “她是做坏事诶,怎么光荣成这个样子?” “要不怎么是能做人贩子的人呢。” “就她这浑身的煞气,沾上我都心慌。” “四方城确实是个贼窝。” 扶光这时也抽了火把挤进来,见除了闹哄哄一点,一切都还好的时候,心才略微放下。 “就是!”坐在囚车边缘上,扶光又狠又嚣张:“有胆子的就出来,反正都不是好东西,总不能你死的早就不用去洄都蹲大牢。” 天色微微亮了,人和鬼灰蒙蒙的。 骂骂咧咧地离开,群鬼心中不忿。 他们可是良民,正正经经的平头百姓。 谁要跟这些人贩子去洄都蹲大牢。 何况洄都那地界,帝王脚下,踩一下折半身,两步灰飞烟灭。 他们又不是傻子! “还挺有意思。”看着这一幕,树下的王七娘唇角微弯。 “更有意思的在那儿。”卫持看着大坝,白布蒙身还没撤掉,雪覆盖了一层:“快冻死了。” “卫保的肠子也快漏出来了。”王七娘抬手指向前方,卫保华丽丽地晕在雪堆里。 卫持这时才看见,轻骂一声,他向卫保飞奔过去。 见状,王七娘的横刀出鞘,搭在了小二郎的脖子上。 “小子,把卫小洄给我弄醒。”示意不远处快要埋在雪里的卫小洄,王七娘的话和刀态度一致。 小二郎不服气。 这跟过河拆桥没区别。 “轻轻提醒你一下。”手拍掉小二郎头上的雪花,王七娘有些温和:“你们是坐着囚车来的。” 一瞬间,小二郎认命地动起来。 卫国的囚车,卫国的官。 这么受制于人的出行方式。 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二位也要我请么。”一步步走向囚车,王七娘直接吩咐起扶光和满满。 两人对视一眼,顶着风雪又开始干活。 太阳慢悠悠地爬上来。 当大坝又重新出现人气的时候。 鬼魅的篝火湮灭于一场冬雪。 —— 囚车三人的梦里。 青天白日,阴暗隐蔽的角落。 “哥,这是哪儿?” “我怎么知道!” “这太阳咋咋咋……咋没温度呢?” “……许贵,你刚刚到底在囚车里捡了啥? “我不知道哇!就一个金灿灿的,我以为是元宝,放嘴里一咬就炸了。” 作为一只几百年的老鬼。 现在头顶着太阳,脚踏着实地。 徐富罕见的沉默了。 许多年没用的脑子死命转着。 屁用都没有。 “你俩居然敢躲在这儿偷懒!?!” 一声怒骂传来,两兄弟被吓了一跳。 “他他他、他看得见咱。”许贵有些不可思议。 没等徐富说话,一条凌冽的鞭子就抽到了身上,火辣辣的疼。 “快给我进山去搜!所有鹊人氏的人都不能放过。” “快!快!快!” 男人的鞭子接二连三的下来,徐富拉着许贵就往队伍中跑。 五十人的队伍往深山里去,搜索了一个早上,两人才摸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一个叫鹊人氏的族群,绑了一个富家公子。 公子家里有权有势,联合游州城的官府,镖局,村民,通通进山寻找。 而他们两个,是死囚。 官府给了承诺,找到便活,找不到便刚好。 “哥,啥是鹊人氏?”许贵吃着窝窝头,有些怀念这人间的口感。 徐富不知道,但他不敢掉以轻心。 和家中小有钱财,被迫充丁的许贵不同。 他十五岁从戎,是卫国军士出身。 一步步摸爬滚打,他直到三十三岁才一命呜呼。 靠得可不光是在战场上苟活的功夫。 “老哥,知道啥是鹊人氏不?”半个窝窝头递给旁边的死囚,徐富开始搭话。 “不知道。”男人接了窝窝头塞嘴里,好半晌,才没好气地道了句。 徐富又给他递了碗水。 男人这才高看他一眼。 “都是活一日赚一日的死囚。”喝了水,男人倒在树干上休息:“你真当找到那富公子,就能挣个活下去的本事?” “弟弟傻,受我拖累。”叹了口气,徐富指着傻乎乎的许贵:“该死的是我。” “大哥要是不嫌弃,你我也结拜个异姓兄弟。”徐富又递了碗水给男人:“幽都合力闯一闯,来生不做这死囚。” “哈哈哈!你说得对!”男人大笑起来,脏乱的脸上有些神采奕奕:“我叫宋积石,从前读过书,却只有些写字的本事。抱不平惹了官府不喜横遭祸事,你不嫌弃就行。” “大哥!”徐富丝毫没有嫌弃。 “二弟!”宋积石喜极而泣。 “大哥二哥好!”许贵也在一旁起哄。 “好好好。”宋积石很多年没有这么痛快,今日很尽兴:“你我三人结缘,那我就一定知无不言。” “鹊人氏,是一支隐秘部族,族人都是医家。相传他们上古时期就存在,救难天地间,一度为人称颂。后天下大定,医家手段也越发高明,他们就逐渐隐匿山野,不再出山。” “医家会绑人?”徐富不理解。 “嘘!”宋积石示意他们悄声:“说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不对。” “富公子家这作为,和溯洄神殿有勾结。我总觉得他们不是在找那富公子,而是借着这由头,在找鹊人氏的具体位置。” “难道是有好命的人病了。”徐富又问,一语道破:“要找鹊人氏出山救命?” “谁知道呢?”宋积石眼里带着不屑和厌恶:“能勾结官府和神殿,来头不小。” 第135章 你该醒了 徐富闯进了山里。 趁看守对他们可有可无的间隙。 凭借着许多年前战场上的经验,他发现一个开凿没多久的山洞。 山洞的出口很隐晦,居然是在半山腰的地方。 想要离开,就只有跳进脚下的荆棘丛。 思考片刻,徐富回头带上许贵和宋积石,打算一起逃跑。 这个地方太奇怪,他们又是死囚的身份。 而受制于人的士兵,从来不是好士兵。 说干就干。 一把捂住许贵的嘴,徐富拖着他跳下荆棘丛,宋积石紧随其后。 三人滚下去之后,才发现荆棘之下全是锋利的乱石,处处割人。 等他们狼狈逃出的时候,又好险脚滑跌进山脚下湍急的河流之中。 骨头和肉像被剁了几百遍,三人苟延残喘地往山下去。 待看到屋舍的一瞬间,他们顿感不妙。 呼吸里有秋收的味道,下一秒三人晕倒在地。 许贵醒得最快,他的身份是徐富不中用的弟弟。 事实也的确如此。 徐富的母亲是他的奶娘,从小两人就一块玩,直到战场上,死也死一块。 时间过去了几百年,两人成了地缚灵,天地间他们是唯一的亲眷。 所以此时此刻,梦醒却看不到徐富的时候,许贵慌了。 “我大哥呢?”许贵挣扎着,眼睛里只有黑暗,但他能感觉到面前有人:“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死囚当然是死了。”扶予的态度冷漠,仿佛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杀了你!”许贵突然暴喝一声,对着前面的人横冲直撞。 扶予一脚把人踹了回去,脑袋磕在墙上。 许贵觉得疼,血好像跑到嘴里。 “啊!”抗着脑袋再次袭击扶予,他居然挣断了绳索:“你去死!” 扶予闪身躲开,肩膀却被反手捏住。 房间里的灯亮了,两人你来我往的打起来。 挽南坐在一旁看着,脸上很奇怪。 会擒拿术的死囚? “你大哥没死。”一下被撩倒在地,扶予肚子上疼得抽抽:“二哥也没死。” “她说的是真的。”挽南起身,制止住许贵打得越发暴虐的气息。 许贵这才冷静下来,抬眼看到挽南,他瞳孔一缩。 “挽挽挽、挽南神官?”突然心慌起来,许贵说话磕磕绊绊。 很明显,他怕她会记仇。 挽南蓦地脑仁一疼。 神经像被针扎了一般,她面色惨白地弯着腰,试图抗争灵魂深处的战栗。 “挽南神官?”许贵又叫了一声。 挽南彻底晕了,脑海里有道声音在叫嚣。 她……越酌……金宝……警惕…… 扶予和许贵同时被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正在审讯徐富的陈三愿眼前一黑。 脑袋磕在桌子边角上,他险些戳穿自己的眼睛。 旁边的阿无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声没用。 “把你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把银针烤出温度,阿无往徐富的穴位一扎。 徐富的牙齿打着架,他只觉得浑身在冒冷汗。 “我刚刚说……陈三愿是幽都通缉犯。”不可控制地抖着唇,徐富重复自己的话:“百鬼通缉令在找他,他却藏到了这儿。” 单手摸着下巴,阿无若有所思。 陈三愿还没醒,面色不算好,眉头紧紧蹙着,人像在梦魇之中。 —— 三人最终被关到同一个房间。 扶予带着族人去堵半山腰的洞口。 挽南和陈三愿躺在一起,惊惧和痛苦停留在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同时惊醒,荒诞感在心中弥漫,又消散。 神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挽南和陈三愿对视一眼,决定去找徐富和许贵。 两人一拉开房门,两把菜刀直接袭来。 刀风还带着鱼腥味,陈三愿避开,腕骨一扯,定沧出世。 陈三愿被这下意识的行为惊了一瞬,手中银白长枪的触感更是让他感觉不妙。 定沧是他爹陈楼渡的枪,怎么会在他手里? 不待他多思考,大刀阔斧的菜刀又袭来,徐富的神色很迫切。 “陈三愿,你和挽南神官居然藏到了这里。”菜刀舞出大开大合的气势,徐富边砍边说话:“难怪百鬼通缉令都找不到你们。” “什么这里?”长枪打到徐富的腰上,陈三愿不解:“这里是哪里?” “呵。”徐富冷笑一声,刀刀试探要害:“我只管先拿了你们下幽都领赏,哪里我都不在乎。” 许贵的擒拿术上过战场。 改动的地方挽南有些招架不住。 且许贵一边防备着她,一边招招下狠手。 他脸上两种神情,挽南至今觉得有些可笑。 一副生怕她反扑,另一副又恨不得马上把她打趴下。 她不知道许贵这癫狂的状态是怎么出来的。 “挽南神官。”许贵叫了一声,关注点和徐富不同:“这里究竟怎么出去?” 挽南一愣,手下的力道被卸走,人砸在地上。 许贵又慌又惧。 挽南闭了闭眼。 他恐怕是没想到她这么不抗打。 “什么这里?”摆手示意许贵停下,挽南真诚发问。 “就这里。”许贵上下左右指了指,回答直白。 “这里是鹊人氏,是你们自己闯进来的。”挽南面色古怪。 “不是。是……”许贵有些焦急,却又不会表达。 “是这个世界。”宋积石从暗处走出来,说话歪打正着:“他在问你,怎么离开这个世界。” 许贵连连点头。 徐富和陈三愿停下打斗。 挽南面色煞白,针尖再次戳入脑海。 “大哥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徐富的菜刀却突然抛向宋积石,他只觉得危险。 “我是。”接过菜刀,宋积石心中怪诞:“做了十三年死囚,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世界。” “直到一切只有围绕三个人,天地才会运转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个规则世界。” “而你,小挽南,你和薛宝,和你的丈夫陈三愿,就是这个世界中心的三个人。” 陈三愿护在挽南身边。 眼前是宋积石,耳边萦绕他的话。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陈三愿紧咬着牙关,才没有让自己败北。 “你为什么做了死囚?”挽南颤着手,眼里的愧疚快要将自己淹没。 她认出宋积石。 那个写字摊的摊主。 拖着尸体和草席,他们走了最后一程。 “我找过你,他们都说你做了官,去享富贵,得人生快意。” 挽南看着狼狈的宋积石。 写字都意气风发的人。 怎么可以做死囚? “十三年不死的死囚。”宋积石不觉得有什么:“他们折磨我,我却发现这个世界。” 挽南还在等他的答案。 她要知道宋积石为什么,青云坦途会变成死囚末路。 “跟你有关系,跟你又没关系。”顿了顿,宋积石还是告诉她:“是这世道有问题,五两纹银一条人命,就是不对。” 远处有一声惊雷炸响。 徐富和许贵被吓了一跳。 鬼魂畏惧天雷,是常理。 “大哥。”不想再拖延,徐富只想离开:“这个世界,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离开?” 宋积石冲他摇摇头。 转头看向挽南和陈三愿,他突然有些卡顿。 没发现自己的脚开始消散,宋积石自顾自地说话。 “挽南神官。” “梦该醒了。” 第136章 洄都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三愿吸了一口雪。 猛地睁开眼,他看到了同样喘着粗气的挽南,二人是同样的惊惧。 远处的笛声揉在雪里,碎开人间。 “阿南。”把人揽到怀里,陈三愿死死抱着,心有余悸。 “陈三愿。”挽南给了他回应,心中同样颤栗。 六百年前再走一遭。 他们差点,一起困在无边孤苦里。 “兄嫂总算醒了。”满满缩着脖子,尽量避开冷风,眼神哀怨:“都快到洄都了。” 不等他们回答,满满又将手摸上卫戍的额头,不明所以地问他们。 “可卫戍为什么还不醒?” 挽南和陈三愿对视一眼,不确定答案。 “我们进的,也许不是同一个梦。”理清楚思绪,挽南道。 陈三愿点点头,赞同这个说法。 他和挽南从小裹挟,一个梦正常。 卫戍不一样,他有自己的困扰和前世今生,大概率在另一个梦。 “咳、咳咳咳。” 三人同时一惊,是卫戍醒了。 喉咙里好像还有战火纷飞的味道,卫戍弯着腰,几乎要咳出血泪来。 “你还好吗?”挽南听得有些难受,赶忙要了水递给他。 卫戍接了水,喝得很急促,最后依旧呛个不停。 泪水和喝的水糊得满脸都是,雪掉在脸上化掉了,挽南总觉得他在哭。 “没、没事。”过了好半晌,卫戍舒服了些,看着挽南和陈三愿的眼里有琢磨不清的微光。 “卫戍。”王七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打马过来,在囚车外看着卫戍:“你总算醒了。” “七娘?”卫戍略略回神,有些惊讶:“小洄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快到洄都,他带人去前头打点。”王七娘抛了一包包子到卫戍怀里:“囚车速度慢,我从吴国来。” 卫戍不再问了。 涉及家国,有些话不该继续说。 “三姨母很想你。”留下这句话,王七娘打马离开。 卫戍略微默然。 王七娘的三姨母,是他的母亲。 一个强大又无能的女子。 其实他的母亲很像卫国本身。 她有刺,她有爱。 爱刺不平均,先伤自己。 包子下意识地先递给挽南,待看到她愣了愣,卫戍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 “多谢。”陈三愿倒是不客气。 卫戍没说什么,默认让他拿了两个。 转手又递给满满,他在她眼里看到古怪。 “你吃。”油纸包里只剩一个包子,满满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么丧心病狂:“我已经吃过。” 卫戍自己吃了。 眼里的风雪越来越眼熟,他却有些乱。 陆更青,到底在哪儿呢? —— 深夜,寂静无人的官道上。 洄都到了。 卫国尚武,都城索性建在边关。 听闻第一代卫国国君曾有言。 家国同门,身殉死,死殉国。 扶光在囚车里,人却目不转睛地看着。 洄都的城墙上有他国攻杀过的痕迹,肃杀之意萦绕,丝毫不比四方城弱。 只一者保家国,另者重私欲。 小二郎却有些不舒服,没醒的扯呼也无意识地皱着眉。 扶光大概猜出来原因。 帝王脚下,人间恢宏。 血叠加,命堆砌。 阴魂避之唯恐不及。 牢房到了,卫小洄冷冷地看着他们,最终一起关进同一间牢房。 扶光这才发现挽南和陈三愿醒了,气势都不由得狂傲了些。 “我们要喝热水。”当着卫小洄的面,扶光开始提要求:“还有厚被褥。” 卫小洄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按他说的做。”挽南坚决和扶光站在同一阵线:“卫国军士的遗体,现在就可以给。” 于是挽南跨出牢房的一瞬间,扶光要的热水到了。 和卫小洄走到一间屋子,挽南迈步进去,全是熟人。 王七娘和卫戍站在一起,卫持扶着受伤的卫保,也没有缺席。 地面被清理得很干净,所有人都在神色肃穆地等待。 从腕骨处扯出长枪定澜,在一众人不解的神色里,挽南拨开长枪的红缨。 红缨之下,是一颗翠绿色的珠子。 把长枪收回腕骨,挽南单手一抛,翠绿珠子砸到地上。 轻轻的一声“咔嚓!”,一阵清新的枝叶香在屋内炸开。 珠子碎了,卫国将士的遗体。 十具,归家,未受损。 挽南被请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不待见她。 这是伤心事,指手画脚不行,冷眼旁观更不行。 顶着满头的风雪,挽南迈步想回大牢,却蓦地被看守的人拦住。 她正待理论,陈三愿他们已经被推攘着从牢房赶出来。 挽南:“……” 卫小洄这小气鬼。 居然住一夜都不行。 最终是一行六人,连夜租了个小宅子,一个月,重金二十两,还是洄都偏僻的位置。 深觉卫国人做生意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挽南最终在黑夜里沉沉睡去。 陈三愿躺在她身边,两人相拥而眠。 “你怎么在这里?” 第二天,困顿的陈三愿睁开眼,眼前就是蹦蹦跳跳的小叶脉。 于是小叶脉开始解释,总而言之,它从官城到洄都的一路很艰辛。 风大,雪大,卫保爱挠头,卫保吃得多,全被它倾诉了个干净。 “出去。”忍着小叶脉抱怨一番,陈三愿把挽南的被子盖严实,脸都臭了:“谁教你闯别人房间?” 小叶脉一脸懵地滚出去了。 它不是人啊。 怎么会有人这么斤斤计较? 第137章 邯郸 冥界火红花海内。 太阳难得的有些温度。 一根黑色猫毛乘黄沙与大风扶摇至此。 最终深陷其中,再找不到出路。 “你看到他们了?” 花海静默,却又无限躁动。 “那明日他们来的时候,你去孟婆庄把他们一同带到这里,八百里红花呢,他们哪里找得到我,别转到阿孟那里不小心投胎去了才好。” 花海一默又默,突然躁动的更加厉害,仿佛带了几分颤栗与胆战心惊。 只听有人轻笑了几声,随后空气中只弥漫了四个字。 “反抗无效。” 夜阑珊,人未央。 古籍有载,冥界邯郸日,三百年一遇,生人可入黄泉,罪大恶极者亦可伺机出冥界,无问代价。 子时将至,小镇内却颇显静穆。 一派风云变幻之间,只见数道闪电自天边撕开巨幕,轰的几声,一阵阵雷鸣也隐隐于天边炸开。 不入黄泉者已堵耳翻身继续长眠,想入黄泉者则纷纷坐立难安,毅然选择立于天地之间,只待子时洞开,便投身而入。 若有不知情者见此盛况,怕是还要好好心生敬意,无限感慨一番。 扶光,阿洛亦立于屋顶,两人靠的不远,但也跟近没有太大关系。于是银灰色的衣角与橘黄色的袍子在大风中交相纷扰,撩人的发丝也乘风不远不近地打着旋儿,风乱,云乱,至于人,也不知究竟谁先凌乱。 至于长喜,长喜还在睡,就是睡得很香第二天问他有没有听到打雷都会懵的那种很香很香的那种睡。 子时至,只见大风送云浪翻滚,或青或黑的暗云于天边团成腾飞的巨龙,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天地失色于刹那之间。忽有黄沙袭面,红花夺目,乃邯郸日至,冥界洞开。 “呸呸呸,为何没人告诉我冥界大开会灌我满嘴黄沙。”扶光一边吐嘴里的一边拍身上的,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正在拍身上沙子的阿洛:“……” 正从他们身边飘过看他们拍沙子的两只鬼:“……” 阿洛原本以为他们飘便飘过了,不曾想风太大,那两只鬼虽然飘了过去,但他们说的话却直直的飘了回来。 鬼一号:“那个男娃娃毛病好多噢。” 鬼二号:“对头对头,哪点像我们云贵的娃儿,点儿都不娇气,巴适得很。” 阿洛的脸抽了抽,颇有几分忍俊不禁,若非比较冷漠的性情,她恐怕早已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看到阿洛的神情,扶光指了指那两只鬼又指了指自己然后不可思议的向阿洛大声问道:“他们说的是我?” 见阿洛一本正经的点头,扶光气急败坏地突然拔腿追了上去,边追边对那两只鬼喊:“喂喂喂,你们给我站住……” 阿洛看着扶光上窜下跳,无奈笑笑,因为很明显扶光是追不上的,他们现下正站在一片黄沙之中,除他们在走和跑之外,茫茫沙海内全是眼神游离的孤魂野鬼在飘,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阿洛远远望去,有一客栈在沙漠之中,风也侵扰,沙也袭击,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却又始终绷着不曾倒下,想必就是那不知何时起便存在的孟婆庄。 庄后不远有一桥梁,孤魂野鬼比沙漠里拥挤和活泼很多,风送声吹来,隐约还能听到“你插什么队,赶着去投胎啊!……”一类的话语,想来是奈何桥。 桥下有不知源也不知尽的泛泛江水,当是忘川,而忘川两岸,红花向更远处招展,一派无穷无尽之景,应该就是彼岸花神——挽南神官的地盘。 不要问阿洛为何如此肯定,毕竟面前飘飘荡荡走的非常有规律感的一堆各式各样的鬼实在很难让她捋不清楚这流程。 大风,飞沙,孤魂野鬼,暴躁的扶光。 看了看周围的场景,阿洛心中了然,顾不得再笑扶光,当即收敛了神色,大声对扶光道:“先找挽南神官。” 扶光很累,因为他没想过他居然跑不过两只鬼。 听到阿洛的话后,扶光不置可否,先站着喘了两口气后道:“好。” 这里是冥界,阿姐的消息是让他们在孟婆庄门口等人,而孟婆庄,那可是投胎的地方。 特别是对于他这迷茫的双眼而言,两个人一起绝对比他一个人靠谱。 两人朝孟婆庄走去,虽说这八百里黄沙之间只一处孟婆庄,但在黄沙漫天,术法受限的情况下,这唯一的东西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让人看的真切,却尽是水中花镜中月。 不知道在那动也似不动的黄沙中走了多久,扶光与阿洛感觉自己都快要如那孤魂野鬼一般飘荡的时候,周边的鬼声陡然嘈杂起来,他们才发现终于走到那如梦似幻的孟婆庄。 扶光与阿洛站在门口,抬头望去,这客栈果然一副要倒了的样子,连个牌匾都没有,只余两盏写着孟字的白色灯笼在黄沙中飘摇,要不是熙熙攘攘的鬼群,恐怕还真的有只等这房子一垮就马上倒闭的可能。 扶光:“……”果真是''古''建筑。 侧耳细听,门内有鬼放声大笑,笑声里藏着悲凉;有鬼大哭大闹,哭闹里掩着解脱;有鬼不言不语,沉默里弥漫着不甘…… “二位可要进来坐一坐,我这一口汤,可是能解万般忧愁的。” 一明艳女子站在门口,手里的土碗盛着汤水,袖口微滑,露出细腻的素腕,看向扶光和阿洛的眼角里带着调笑。如此这般,真真是担得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对于孟婆的年岁与样貌,扶光与阿洛并不奇怪,修道之人都驻颜有术,除非自愿,否则皆是风华正茂。 听到孟婆的话后,扶光与阿洛各有思量,于是各自大声回到: 扶光:“好” 阿洛:“不必” …… 空气静默了几秒,扶光和满满二人迅速对视,随后又扭头大声回答到: 扶光:“不必” 阿洛:“好” 两人面面相觑:“……” 不是? 说好的统一意见,一致排外呢? 第138章 月皎皎 夜沉沉,月皎皎。 官城的主街和东巷之间,有三只颜色各异的小猫跑跑停停,跑的是林岸和阿洛,停的是扶光。 扶光也没办法,他眼睛不好,白日里都看不清太远的东西,何况这夜间。 林岸和阿洛跑回扶光身边,围着扶光转了两圈,随后面对着他坐下。 看扶光这副模样,林岸也知道扶光也许要慢许多了,歪着头想了想,对他们道:“本来也有两个任务,那气味你们不知道,正好便由我去寻。”说着扭头看向前方灯火通明的一处宅子道:“吴宅已经不远,你们过去就是。慢些倒也正好,毕竟夜深人静,才是群魔乱舞的时候。” 见扶光和阿洛点点头,林岸便隐入夜色,迅速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看扶光看着林岸消失的方向,迟迟没有回神的样子,阿洛轻声道:“林岸大哥并非是因你看不清才提议分开行动。” 扶光点点头,表示知道,随即扭头看向阿洛,笑嘻嘻的道:“你说林岸大哥化人这般威武,怎的原形圆润秀气的那么可爱。” 阿洛:“……”她刚刚怎么会觉得这家伙是在难过? 懒得理他,阿洛起身准备离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睁眼瞎撞,倒不如直接闭上眼,只用感官行事。”顿了顿,又道:“我会在你前方不远处,试着用你的感官感知我的气味与脚步声。” 阿洛说完,几个弹跳便消失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早已感觉脸有点烧,又眼睁睁看着阿洛从他眼前消失的扶光:这女人,怎么每次都这样! 又发现猫爪下不知什么时候踩到了一张冥纸,扶光暴躁的弹起来狠狠跳了两下,然后呼了呼气,闭上眼镇定下来,耳朵微动,起身往阿洛消失的地方追去。 夜里的官城道观比白日里更平添了两分颓败,挽南跟和怨到的时候,道观里只有大殿燃着几根明烛,而白日里的那个女人,早已不见。 挽南和扶光走进大殿,转了两圈没看到人,于是往后面道士的居处走去,果然,一个较大的房间内散发着微弱的烛光,虚虚实实,好像脆弱的不堪一击。挽南敲了敲门,是白日里的小道士开了门,只是面色哀戚,脸带泪痕。看到他们,连忙擦了擦脸,将他们迎了进来。 挽南跟和怨看到他这样,心中也只能微微叹气。走进门,果不其然,白日里风烛残年的老道士早已与世长辞,独留两个小弟子黯然垂泪。 和怨已经走到老道士身旁念起经文来,挽南祭拜过后就自觉退到一旁,静待间,挽南定定的看着眼前正在诵经超度的男人,眼眸深处,光华流转,早已辗转成银河的记忆一点又一点的流淌起来…… “挽南,你别闲着,动动手好不好,这么忙得慌呢?” 春意盎然之下,仁东的闹市街巷里,一棵落英缤纷的樱花树旁的小店里发出了声响。 听到老板四娘的话,挽南起身四下看了看,道:“四娘子,压根就没人好吗,根据我的经验,大概再过一刻钟才会忙起来。” 挽南的话一完,四娘就立即反驳,道:“难道还不能准备准备了?”说着又调笑道:“那客人待会儿来拿食盒的时候可都是些半刻钟都等不得的性子,要是闹起来,我可定然会扣你工钱,只盼你到时候别找我撒泼才是。” 挽南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哈,四娘子好生不客气,竟拿工钱威胁我,也亏的我穷好欺负,要换了别人,哪里还能被你挟制了去。” 四娘拿起一根棍子,佯装打人一般对挽南晃了晃,道:“快些去准备,这来来往往可莫要出错了才是。而且…”话音一转,四娘又道:“左右已到月底,要是小挽南干得不错,搞不好还会有额外奖励呢,你说是,小挽南?” “是是是,四娘子说的自然是对的。诶,人来了,我去忙去了。” 挽南走向柜台,边走边想,在这仁东挣钱已两月,虽说四娘子厚道,不曾亏待于她,但她出门这许久,可是跟师傅说回猫族探看婆婆与小妹的,若是拖的太晚,保不齐被师傅逮到,麻烦可就不小了,也不知小师弟究竟能帮她抗几日? 想了想,挽南内心哼哼哼了几声,都怪师傅,自己悄悄在山下订酒不付钱便罢了,居然还叫人在必经之路上堵她,搞得她本就不多的银钱还没出山就去了三分之二,要不是回去就没这么容易再溜出来,她准保是要杀回去把那个老头子所有的私藏的银钱给拿走的。 柜台前排队看见挽南不仅气呼呼还朝空气挥了挥拳头的众人:“……” 仁东是座樱花城,四时风景各异,唯独樱花常在芳菲的岁月里盛开,从未缺席。也正因此,这仁东的妇人几乎都会做樱花糕点,虽说并未缺少些什么,但挽南东家四娘子做的糕点却是无人能及,精致且别有风味,食之令人意犹未尽。 虽无名无地且不允堂食,但这口味在仁东独独也再找不出第二家,因而生意倒也兴隆,日日都卖的干干净净,要不然也请不起挽南这负责柜台外送的小二。 只是今日,挽南不知为何,感觉这排队取食的人要安静许多,惹得四娘子都从后面连连探出身来好几回,生怕是被她弄出了事。 日照西斜去,进店的人越来越少,出店的人也转瞬就融入尘世,所有的人影都渐渐拉得很长很长,街头巷尾尽是黄昏归家与出摊夜市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贩,夕阳的光彩落到他们身上,人间烟火气十足…… 突然,来来往往的人里面多了个一身空青的小郎君,书生意气有之,潇洒浪荡更甚,夕阳散碎了他的半张脸,好似平添了几分薄羞。 见他一直低头,挽南微眯双眼跟着看去,他正在摆弄手中的酒瓶,好似怕磕坏了一般,挽南细细的看了两眼,口中喃喃道:“穿肠醉” 第139章 十四号 挽南站在阶梯上,看着这一身空青的小郎君直直向四娘子的小店走来,走到她的面前来,就像是只为她而来一般 明明没看到脸,可那一身的风华,却又好生别具一格…… “姑娘,号牌十四,请为我拿一下食盒。” 男子并没有抬头,倔强的摆弄着比他更为倔强的酒瓶。挽南站在高处,低头时只能看到男子的发梢,而男子话音起时,春风也闹着拂发,撩拨人心…… 挽南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和事,片刻之间,也只能想得到一句“连声音都这般对我胃口”。 挽南拿了食盒递去,只是拿的时候细看了一眼,默念道:辜奇。 辜奇接过食盒,仍是低着头的模样,爽爽朗朗的道了一句“多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人走远,挽南急急的对后院的四娘喊了一声:“四娘子,货已拿完,我有些急事,离开片刻,东西你莫管了,过会儿子我便回来收拾……” 听到挽南越来越远的声音,四娘子赶忙冲了出去,果然,小小的堂外早已无人,往门外探去,也只能远远的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 辜奇立于马匹的身旁,细致入微的放置好食盒便不急不忙的打马离开,饮着酒随马匹一起穿行于街巷,晃晃悠悠时激起的春风扰乱了衣角,少年郎的情意在无边疯长。 挽南漫不经心的笑着跟去,见辜奇晃过街市,又晃过河畔,终于在斜桥处下马,拎着酒缓缓提步而去,靠倚在桥栏上,饮了一大口酒后就垂眸看着这洛河五彩十色的粼粼波光… 听到挽南的脚步声,辜奇姿势未变,只是微微侧首吊儿郎当道:“姑娘,你已跟了我一路了。” 挽南上了斜桥,走到他不远不近处,又如他一般闲倚在桥栏上,笑着望向他,道:“小郎君可知我为何跟你?” 王奇的眉眼璀璨起来,爽朗调笑道:“莫不是被我的风流倜傥迷了眼?” 挽南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才发现他脸上竟然还有梨涡浅浅,于是显而易见的更加开怀了起来,笑意更甚道:“小郎君,我已爱了你一程了。” 辜奇看着眼前的女子,眼波里既流淌着笑意,也带着无边无际的娇惯与宠溺,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拱手行了一礼后便喝着酒往桥对岸走去,洋洋洒洒,好不恣意。 挽南看着他轻狂走向对岸的背影,只道这人果然很合她的心意,打哪儿看,都是她欢喜的样子。 随即又侧身往辜奇刚刚站立的地方看去,笑意更加盈盈,乖觉的伸手拿起那瓶故意被主人遗落的穿肠醉饮了一大口,笑靥如花,满目柔情,硬生生看得这滔滔不绝的洛河水景也千娇百媚了起来。 秦楼楚馆一声又一声的“小郎君”响起,挽南看着眼下被娇俏女儿声线激起的阵阵洛河涟漪,只觉得辜奇定然是笑着走过去的,若不然哪里会惹得这般惊叫连连。 水酒怡人,听着女儿家娇俏的银铃声渐渐息落,挽南淡笑着起身往四娘子的小店走去,脚步轻快,身姿轻盈,边走便呢喃细语: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被看招… …… 和怨念完回头就看到挽南直直的盯着他,满目执拗。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较真的跟了他一路,只为了跟他说一句“小郎君,我已爱了你一程了”的人,随即儒雅轻笑道:“阿南?” 挽南愣愣的的对上和怨的眼睛,只见和怨如当年一般灿若星河的看着她,眼角的沟壑缠绵,原来这些年,我们都过得不好。 “呵!” 和怨的一声轻笑在挽南耳边响起,挽南终于从回忆里完全抽出身来,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和怨笑着肯定道:“阿南定是被我的风流倜傥迷了眼对不对?” 过往、如今,所有的一切好似重叠在了一起,顷刻之间,挽南的脑海里炸开来。 和怨看着她的模样,脸色一变,还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立马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却不妨突然被甩开了手,义无反顾。 和怨回头看向挽南,只见她眼角泛起薄澜,犹如六百年前的洛河水波一般粼粼无状,和怨心疼的要死,可挽南眼中倔强的雾霭又迟迟不肯散去,让他再不敢多有动作… 挽南甩了甩脑袋,知道自己魔怔了,又站着深吸了两口气,才镇定的对和怨微微笑着道:“莫要担心,我无碍,只是想到了些事情,头疼得慌。” 说完便自然的拉着和怨的手,还轻轻捏了捏,眨着薄红的双眼,对和怨笑得醉生梦死。和怨呆了呆,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终究什么都没说,顺从的跟着挽南一同走到屋外。 挽南拉着和怨准备离开,即使她还记得此行目的,可人死如灯灭,放弃纵然可惜,但坚持也早已没有意义。 “神官,请等一下。”挽南跟和怨转身,就见刚刚满脸泪痕的小道士急匆匆的追了出来,然后在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小道士凄凉的笑脸笑,道:“今日我见你来时,很是欢喜。师傅念你几十载,我想,只要如愿,即便是走,他也会了无遗憾。”小道士顿了顿,又道:“直到师傅只能睁着混浊的双眼,扯着嗓子如窗外的风雨一般无力嘶吼时,我才发现,我并没有欢喜,甚至,我怨你。” 挽南不再如刚刚那般迷茫无力,定定的看着小道士的双眼,抱胸了然道:“怨我为何不再晚点来?怨我为何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愿同你师傅说一声得道?哪怕只是诓骗?”挽南摇了摇头,道:“时也数也,非我所定。况且得道与否,你师傅自有数,问我一句,不过求这道法真解罢了,从不在是否得道。” 小道士点了点头,道:“师傅也同我们这样说,纵我当时不信,可当我开门看见你们时,我便知道,师傅是对的。”小道士说着摸出了一本手札,怀念的抚摸了几下,还是递给了挽南,道:“师傅说,白日里太急,竟忘了给你。又说:哪怕只为祭拜,早晚你也会再来一趟,让我把这个给你。” 挽南接过手札,正色道:“不论道法,你师傅,俨然一方君子。” 第140章 上庭神官录 ———《上庭神官录|挽南篇》 阳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的散落在屋内,顺便惊动了几粒暗处的灰尘。 有了光束的接引,灰尘逐渐向房内和屋外扑棱而去,有的探了探那一声还比一声高的街市选择一赴红尘盛宴,有的则转了转徘徊不定之间还是选择与光同行照在屋内那眉眼朗朗,着一身橘黄便装的少年人衣角上。 不过挽南神官的事迹也的确令人惊诧,女子以武神尊位飞升,本已足以位列上庭五大上神之列,却又不顾天规道法,硬生生将飞升之喜日变成溯洄之忌日。 左思右想亦不过庸人自扰,倒不如暂且搁置以待来日。 却只见窗棂外的人群如阳光一般熙熙攘攘,大多红粉蓝与黑白青,想来不是娇俏女儿家便是风流男儿郎了,好一派热闹昌隆。 心想此地临近冥界,虽是三教九流常聚,却并无寻衅滋事,罪大恶极之丑闻陋像,奇妙的平衡横亘其间,倒也独得一份天地华宇。 只见一着橘色袍子的男子在窗棂处大笑着对她热烈挥手,恍若遇见轻狂好友要一醉方休一般,声里带喜,笑里逢光,让人惊心动魄。 待反应过来是叫她之后,阿洛有些不知所措,暗暗压了压不稳的气息,待确认是同族后,便笑着对扶光点了点头。 扶光看到阿洛笑着点头,只觉这人虽看着冷了几分,但莞尔一笑的时候,倒是恰如春风化雨,转瞬之间便同那街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一般,人间烟火气十足,周身暖意更甚。 “大街之上遇此状况竟毫无尴尬之色,真不愧为我族中人。”扶光嘴里无限感慨,又想想自己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中大声呼喊的勇者姿态,嘴角越发得意道:“倒是同我一般落落大方。” 长喜动了动嘴,还是道:“……小光高兴就好。” 敲门声响起,长喜手舞足蹈地开门迎人。 门一开,阿洛看到的便是长喜大大的笑脸,尽是暖融融的模样,阿洛不自然的抿了抿唇,却在无意识间,也跟着带了几分笑意。 阿洛笑着对长喜点了点头,随即抬步进门,而门内,一少年郎坐在凳上对她笑得正灿,橘黄的衣角末梢层层叠叠地晕染着云彩几抹,当窗外的暖阳惊疑不定地掠过窗内的橘黄时,流光溢彩间,橘黄的衣袍只余风光无限,既似朝阳初升,又似夕阳斜照,少年人独有的热烈与张扬在此刻肆意盛放。 阿洛也曾遇到过这样有如调戏一般在大街上对她叫唤的人,而结果,夜间都不过是会被她拖到巷里打一顿。 但只这一瞬,看到扶光,阿洛很肯定,她不想打他。 待阿洛坐下,扶光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在下扶光,他是长喜,敢问姑娘何名?” 阿洛一开口,出的却是一副娃娃音。 虽然她没少为这个大大减低了她的气势的嗓音烦恼,但该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说的。 “在下阿洛,为挽南神官而来,目的与殿下一致。” 对于阿洛认出自己这件事,扶光并不惊讶,阿姐扶桑着红衣,束发带,他扶光着橘黄霞云袍,是全族最好认的两个人,没有之一。 只是听到阿洛与气势十分不符的娃娃音时,扶光的眼眸中增添了几分笑意,心想这姑娘原来全身上下只有气势是冷的。 不过扶光还有点懵,继而谦虚问道:“阿洛姑娘怎知我要问你此行目的?” 长喜:“……” 深叹一口气,其实长喜有时候也会有烦恼,因为他家小光眼神不好,而那样的情况,就恰好比如现在。 只见阿洛秀手一指,红木圆桌的一亩三分地上,一本明晃晃写着《上庭神官录》五个大字的盗版书正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 扶光:“……” 虽说空气默了几瞬,但扶光并不见尴尬之色浮于面表,毕竟四海晃荡这些年,扶光术法之外唯二增加的东西就是面皮了。 于是扶光重拾灿若骄阳一般的笑容,问出心中疑惑道:“那你可是阿姐寻来的?”见阿洛点头,则又追问:“你我同族,既是同行,为何阿姐并未告知我,而你我又为何分道而来?” 阿洛微默,然后道:“族长之前同我说时,我已游历在外,自是无法同行。至于族长为何未同殿下你说,我并不知晓其用意。” 扶光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略微凌乱,因为他大概猜到阿姐为何没告诉他了,不出意外,当是直接忘记了。 族长一脉传承,拥秘法,亦得缺陷。他眼盲,看不清无足轻重的东西;而阿姐,阿姐记忆差,记不住无关紧要的事情。 阿洛看见扶光一脸了然,应该是没问题了。然后又思虑了一番,先下嘴为强道:“菡萏日还有几个时辰便来临,既如此,殿下可要与我同行?” 扶光笑,没想到阿洛会在他之前问出这个问题,果然是同他一般落落大方啊:“阿洛姑娘唤我扶光即可。至于此行,你我同族,自当如此。” 阿洛看向扶光,骄阳此时已从衣角探到了扶光的侧颜,虽是夺目,却又徒增其光彩。而笑意盈盈间,满目星河璀璨,真真担得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既如此”阿洛突然笑得很是璀璨道:“殿下,我们当谈谈你我之间的事了。” 扶光:“???,我们?阿洛姑娘,若我没……” “殿下,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扶光的''若我没''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阿洛直白的话给打断了。 长喜:“!!!” 待反应过来阿洛说的是什么后,扶光的脸色突然爆红,甚至有点手忙脚乱加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你,不是,我我我……” “殿下,我说,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第140章 上庭神官录 ———《上庭神官录|挽南篇》 阳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的散落在屋内,顺便惊动了几粒暗处的灰尘。 有了光束的接引,灰尘逐渐向房内和屋外扑棱而去,有的探了探那一声还比一声高的街市选择一赴红尘盛宴,有的则转了转徘徊不定之间还是选择与光同行照在屋内那眉眼朗朗,着一身橘黄便装的少年人衣角上。 不过挽南神官的事迹也的确令人惊诧,女子以武神尊位飞升,本已足以位列上庭五大上神之列,却又不顾天规道法,硬生生将飞升之喜日变成溯洄之忌日。 左思右想亦不过庸人自扰,倒不如暂且搁置以待来日。 却只见窗棂外的人群如阳光一般熙熙攘攘,大多红粉蓝与黑白青,想来不是娇俏女儿家便是风流男儿郎了,好一派热闹昌隆。 心想此地临近冥界,虽是三教九流常聚,却并无寻衅滋事,罪大恶极之丑闻陋像,奇妙的平衡横亘其间,倒也独得一份天地华宇。 只见一着橘色袍子的男子在窗棂处大笑着对她热烈挥手,恍若遇见轻狂好友要一醉方休一般,声里带喜,笑里逢光,让人惊心动魄。 待反应过来是叫她之后,阿洛有些不知所措,暗暗压了压不稳的气息,待确认是同族后,便笑着对扶光点了点头。 扶光看到阿洛笑着点头,只觉这人虽看着冷了几分,但莞尔一笑的时候,倒是恰如春风化雨,转瞬之间便同那街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一般,人间烟火气十足,周身暖意更甚。 “大街之上遇此状况竟毫无尴尬之色,真不愧为我族中人。”扶光嘴里无限感慨,又想想自己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中大声呼喊的勇者姿态,嘴角越发得意道:“倒是同我一般落落大方。” 长喜动了动嘴,还是道:“……小光高兴就好。” 敲门声响起,长喜手舞足蹈地开门迎人。 门一开,阿洛看到的便是长喜大大的笑脸,尽是暖融融的模样,阿洛不自然的抿了抿唇,却在无意识间,也跟着带了几分笑意。 阿洛笑着对长喜点了点头,随即抬步进门,而门内,一少年郎坐在凳上对她笑得正灿,橘黄的衣角末梢层层叠叠地晕染着云彩几抹,当窗外的暖阳惊疑不定地掠过窗内的橘黄时,流光溢彩间,橘黄的衣袍只余风光无限,既似朝阳初升,又似夕阳斜照,少年人独有的热烈与张扬在此刻肆意盛放。 阿洛也曾遇到过这样有如调戏一般在大街上对她叫唤的人,而结果,夜间都不过是会被她拖到巷里打一顿。 但只这一瞬,看到扶光,阿洛很肯定,她不想打他。 待阿洛坐下,扶光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在下扶光,他是长喜,敢问姑娘何名?” 阿洛一开口,出的却是一副娃娃音。 虽然她没少为这个大大减低了她的气势的嗓音烦恼,但该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说的。 “在下阿洛,为挽南神官而来,目的与殿下一致。” 对于阿洛认出自己这件事,扶光并不惊讶,阿姐扶桑着红衣,束发带,他扶光着橘黄霞云袍,是全族最好认的两个人,没有之一。 只是听到阿洛与气势十分不符的娃娃音时,扶光的眼眸中增添了几分笑意,心想这姑娘原来全身上下只有气势是冷的。 不过扶光还有点懵,继而谦虚问道:“阿洛姑娘怎知我要问你此行目的?” 长喜:“……” 深叹一口气,其实长喜有时候也会有烦恼,因为他家小光眼神不好,而那样的情况,就恰好比如现在。 只见阿洛秀手一指,红木圆桌的一亩三分地上,一本明晃晃写着《上庭神官录》五个大字的盗版书正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 扶光:“……” 虽说空气默了几瞬,但扶光并不见尴尬之色浮于面表,毕竟四海晃荡这些年,扶光术法之外唯二增加的东西就是面皮了。 于是扶光重拾灿若骄阳一般的笑容,问出心中疑惑道:“那你可是阿姐寻来的?”见阿洛点头,则又追问:“你我同族,既是同行,为何阿姐并未告知我,而你我又为何分道而来?” 阿洛微默,然后道:“族长之前同我说时,我已游历在外,自是无法同行。至于族长为何未同殿下你说,我并不知晓其用意。” 扶光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略微凌乱,因为他大概猜到阿姐为何没告诉他了,不出意外,当是直接忘记了。 族长一脉传承,拥秘法,亦得缺陷。他眼盲,看不清无足轻重的东西;而阿姐,阿姐记忆差,记不住无关紧要的事情。 阿洛看见扶光一脸了然,应该是没问题了。然后又思虑了一番,先下嘴为强道:“菡萏日还有几个时辰便来临,既如此,殿下可要与我同行?” 扶光笑,没想到阿洛会在他之前问出这个问题,果然是同他一般落落大方啊:“阿洛姑娘唤我扶光即可。至于此行,你我同族,自当如此。” 阿洛看向扶光,骄阳此时已从衣角探到了扶光的侧颜,虽是夺目,却又徒增其光彩。而笑意盈盈间,满目星河璀璨,真真担得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既如此”阿洛突然笑得很是璀璨道:“殿下,我们当谈谈你我之间的事了。” 扶光:“???,我们?阿洛姑娘,若我没……” “殿下,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扶光的''若我没''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阿洛直白的话给打断了。 长喜:“!!!” 待反应过来阿洛说的是什么后,扶光的脸色突然爆红,甚至有点手忙脚乱加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你,不是,我我我……” “殿下,我说,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第141章 长喜 挽南的神情又开怀起来:“不必了,我与你们一道目标太大,虽说阿冥被我灌了穿肠醉,阿孟也会帮我,但做做样子还是要有的,要是拖累阿冥和阿孟被罚,那可是我赔多少瓶穿肠醉和你端多少次碗都解决不了的。” 想起方才接人时端碗生涯,林岸果断放弃死谏自家神官,洒脱的回一声“是”后,扭身就走,头也不回,原本很可靠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不要靠我的气息。 腿:原来我平时也是如此有潜力。 挽南:“……”阿岸还真是,永远谈端碗色变啊。 想想阿岸从前顶着壮硕的猫身去端碗的生活,挽南又笑了起来。 不是她不厚道,实在是阿孟太敢。 为了让阿岸的尾巴也物尽其用,硬生生让他用原形去端。 谁能想象一只化人有一米八的黑猫,居然像在戏班杂耍一般一次至少端四碗汤在孟婆庄晃来晃去,还惹得不少鬼想拖着阿岸一起去投胎发财,实在是过于好笑了。 回头看,远处的孤魂野鬼依旧在各处无依无靠的飘荡,而近处的彼岸花倒是比以往开的更加妖娆妩媚,血色愈发撩人,既动心魄,又乱人欲。 小镇的彼岸客栈里,林岸三人正在等挽南。 突然,无聊的扶光眉眼一扫,瞟到阿洛有细小疤痕的手上。 “阿洛,你的手指怎么流血了?”属实不怪扶光大惊小怪,毕竟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里,阿洛的手指总是给他极深的印象。 林岸和阿洛看去,只见阿洛的左手食指上一道细小的血痕,血痕也不大,就是血珠会微微探出头来,那扎眼的样子,倒是不难让人怀疑,阿洛这双手上又要多一道疤痕了。 阿洛皱了皱眉,对她身上除了嗓音外第二讨厌的流血体质感到无力,道:“无碍,我已经抹过药了,应该只是药效不好,因而看着吓人罢了。” 林岸一边不赞同一边拿出药递给阿洛道:“那怎么可以,女孩子再如何无畏,也应当好好护着自己。不为如何,只为惜己。” 扶光连连点头:“对对对,我阿姐说了,手是女孩子第二张脸,就是拿来护着的。” 听到林岸和扶光的话,阿洛心中微暖,点头笑道:“多谢。” 三人继续翘首以盼,气氛并不微妙,只是不再如刚才那般冷漠,反而多了几分暖意。 扶光看向人来人往的街巷,眼神飘忽不解,脑内思绪万千。他刚才看见林岸大哥也有一道相同的疤,只是已经结痂,不如阿洛那般醒目。 左思右想,扶光还是觉得唯有回程时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有嫌疑了,不过从未曾听过,彼岸花食血啊。 而且挽南神官既要在今日出冥界,又为何要他与阿洛进去寻她? “阿兄,阿兄。” 扶光还在思考,就突然被长喜的声音从天外拉了回来。 听见大声呼喊,扶光和客栈里的人一样朝二楼望去,只见一个福气逼人的胖子在二楼手舞足蹈的对他们这桌打招呼,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实在是暖意十足,倒是让人也不好跟他置气。 一阵噔噔噔的下楼声响起,片刻之间,长喜已到扶光三人的桌旁,与看起来很可靠的林岸拥抱起来。 注意力还在长喜眼角眼屎的扶光:“!!!”长喜你居然睡到现在才醒!?! 看到了长喜一系列动作后,阿洛看了看扶光,眼中带笑意:“……”这打招呼的方式略微有几分眼熟。 等他们坐下之后,林岸笑着对扶光,阿洛道:“长喜是跟着小殿下你来的,你们三人当是认识,不过我是长喜阿兄这件事你们应当不知道,不过无碍,如今知道了,哈哈哈。” 扶光终于反应过来:难怪他老是觉得林岸有点眼熟,却又记不上来,原来是像长喜。 随后林岸拍了拍长喜,让他去点些饭菜。 待长喜欢欢喜喜的离开后,林岸对扶光抱拳道:“小殿下,长喜与我,并未有瞒你的意思。六百年前血猫一族大难,令长喜心智受创,虽为大殿下与神官所救,但长喜之事已无可挽回,因而只能很少提及此事。” 听到林岸与长喜是兄弟,扶光与阿洛只是惊讶。 听到六百年前,扶光与阿洛站起来郑重行了一礼,只剩沉重。 六百年前,血猫一族大难,半数族人不翼而飞,查无所踪。而再然后,到了他们这一辈人的耳中,便只听闻挽南神官于上庭弑神溯洄,再无细枝末节。 可仅凭这两点,前因后果累在一起,千丝万缕的联系便已呼之欲出。 那一难后,各界皆道血猫一族是最大受益者。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风光无限好的背后,时至今日,都不过是声声祭乐切切,年年哀哀欲绝,那一声又一声的“式微式微,胡不归……” 林岸见他们面色沉重,想来是想起了什么,也站起来郑重回了一礼,道:“客气了,今日说出此事,一是因为我们之间需要绝对的信任。二是因为长喜,我希望哪怕只是无意,你们都不要同他提到六百年前的事。” 扶光,阿洛点头道:“自当如此。” “阿兄阿兄,我回来了,我点了你爱吃的小黄鱼。”长喜兴致冲冲的回到桌上。 林岸笑,摸了摸长喜的头:“多谢长喜。” 扶光看着快快乐乐的长喜,只恍惚想起阿姐初次带长喜到他身边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光,长喜今后便是你的兄长了,答应阿姐,你会伴他长大,看他成婚,助他立业,为他带子,护他一世,好吗?” 扶光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阿姐的,只记得后来,长喜伴他走南闯北多年,叫声兄长,也早已不为过。 听到小黄鱼,扶光忍俊不禁,想了想于是故作生气道:“长喜,我的呢,你只点林岸大哥爱吃的,你还记得我的吗?” 长喜懵,然后有些自得的拍了拍胸脯道:“小光放心,你最爱吃的鸡爪我也点了的” 扶光微窘:“……”大可以不必说得这么详细。 长喜没见扶光说话,以为他没意见了,于是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对阿洛道:“阿洛姑娘,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于是点了我爱吃的,不过你放心,我不挑食的,这么多菜里面肯定会有你爱吃的。” 阿洛点头微笑,娃娃音带着几分娇俏,道:“好的,多谢长喜阿兄。” 长喜连忙摇头不好意思道:“不客气的不客气的,还从未有人唤过我阿兄呢,阿洛姑娘说话真好听。” 第141章 长喜 挽南的神情又开怀起来:“不必了,我与你们一道目标太大,虽说阿冥被我灌了穿肠醉,阿孟也会帮我,但做做样子还是要有的,要是拖累阿冥和阿孟被罚,那可是我赔多少瓶穿肠醉和你端多少次碗都解决不了的。” 想起方才接人时端碗生涯,林岸果断放弃死谏自家神官,洒脱的回一声“是”后,扭身就走,头也不回,原本很可靠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不要靠我的气息。 腿:原来我平时也是如此有潜力。 挽南:“……”阿岸还真是,永远谈端碗色变啊。 想想阿岸从前顶着壮硕的猫身去端碗的生活,挽南又笑了起来。 不是她不厚道,实在是阿孟太敢。 为了让阿岸的尾巴也物尽其用,硬生生让他用原形去端。 谁能想象一只化人有一米八的黑猫,居然像在戏班杂耍一般一次至少端四碗汤在孟婆庄晃来晃去,还惹得不少鬼想拖着阿岸一起去投胎发财,实在是过于好笑了。 回头看,远处的孤魂野鬼依旧在各处无依无靠的飘荡,而近处的彼岸花倒是比以往开的更加妖娆妩媚,血色愈发撩人,既动心魄,又乱人欲。 小镇的彼岸客栈里,林岸三人正在等挽南。 突然,无聊的扶光眉眼一扫,瞟到阿洛有细小疤痕的手上。 “阿洛,你的手指怎么流血了?”属实不怪扶光大惊小怪,毕竟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里,阿洛的手指总是给他极深的印象。 林岸和阿洛看去,只见阿洛的左手食指上一道细小的血痕,血痕也不大,就是血珠会微微探出头来,那扎眼的样子,倒是不难让人怀疑,阿洛这双手上又要多一道疤痕了。 阿洛皱了皱眉,对她身上除了嗓音外第二讨厌的流血体质感到无力,道:“无碍,我已经抹过药了,应该只是药效不好,因而看着吓人罢了。” 林岸一边不赞同一边拿出药递给阿洛道:“那怎么可以,女孩子再如何无畏,也应当好好护着自己。不为如何,只为惜己。” 扶光连连点头:“对对对,我阿姐说了,手是女孩子第二张脸,就是拿来护着的。” 听到林岸和扶光的话,阿洛心中微暖,点头笑道:“多谢。” 三人继续翘首以盼,气氛并不微妙,只是不再如刚才那般冷漠,反而多了几分暖意。 扶光看向人来人往的街巷,眼神飘忽不解,脑内思绪万千。他刚才看见林岸大哥也有一道相同的疤,只是已经结痂,不如阿洛那般醒目。 左思右想,扶光还是觉得唯有回程时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有嫌疑了,不过从未曾听过,彼岸花食血啊。 而且挽南神官既要在今日出冥界,又为何要他与阿洛进去寻她? “阿兄,阿兄。” 扶光还在思考,就突然被长喜的声音从天外拉了回来。 听见大声呼喊,扶光和客栈里的人一样朝二楼望去,只见一个福气逼人的胖子在二楼手舞足蹈的对他们这桌打招呼,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实在是暖意十足,倒是让人也不好跟他置气。 一阵噔噔噔的下楼声响起,片刻之间,长喜已到扶光三人的桌旁,与看起来很可靠的林岸拥抱起来。 注意力还在长喜眼角眼屎的扶光:“!!!”长喜你居然睡到现在才醒!?! 看到了长喜一系列动作后,阿洛看了看扶光,眼中带笑意:“……”这打招呼的方式略微有几分眼熟。 等他们坐下之后,林岸笑着对扶光,阿洛道:“长喜是跟着小殿下你来的,你们三人当是认识,不过我是长喜阿兄这件事你们应当不知道,不过无碍,如今知道了,哈哈哈。” 扶光终于反应过来:难怪他老是觉得林岸有点眼熟,却又记不上来,原来是像长喜。 随后林岸拍了拍长喜,让他去点些饭菜。 待长喜欢欢喜喜的离开后,林岸对扶光抱拳道:“小殿下,长喜与我,并未有瞒你的意思。六百年前血猫一族大难,令长喜心智受创,虽为大殿下与神官所救,但长喜之事已无可挽回,因而只能很少提及此事。” 听到林岸与长喜是兄弟,扶光与阿洛只是惊讶。 听到六百年前,扶光与阿洛站起来郑重行了一礼,只剩沉重。 六百年前,血猫一族大难,半数族人不翼而飞,查无所踪。而再然后,到了他们这一辈人的耳中,便只听闻挽南神官于上庭弑神溯洄,再无细枝末节。 可仅凭这两点,前因后果累在一起,千丝万缕的联系便已呼之欲出。 那一难后,各界皆道血猫一族是最大受益者。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风光无限好的背后,时至今日,都不过是声声祭乐切切,年年哀哀欲绝,那一声又一声的“式微式微,胡不归……” 林岸见他们面色沉重,想来是想起了什么,也站起来郑重回了一礼,道:“客气了,今日说出此事,一是因为我们之间需要绝对的信任。二是因为长喜,我希望哪怕只是无意,你们都不要同他提到六百年前的事。” 扶光,阿洛点头道:“自当如此。” “阿兄阿兄,我回来了,我点了你爱吃的小黄鱼。”长喜兴致冲冲的回到桌上。 林岸笑,摸了摸长喜的头:“多谢长喜。” 扶光看着快快乐乐的长喜,只恍惚想起阿姐初次带长喜到他身边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光,长喜今后便是你的兄长了,答应阿姐,你会伴他长大,看他成婚,助他立业,为他带子,护他一世,好吗?” 扶光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阿姐的,只记得后来,长喜伴他走南闯北多年,叫声兄长,也早已不为过。 听到小黄鱼,扶光忍俊不禁,想了想于是故作生气道:“长喜,我的呢,你只点林岸大哥爱吃的,你还记得我的吗?” 长喜懵,然后有些自得的拍了拍胸脯道:“小光放心,你最爱吃的鸡爪我也点了的” 扶光微窘:“……”大可以不必说得这么详细。 长喜没见扶光说话,以为他没意见了,于是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对阿洛道:“阿洛姑娘,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于是点了我爱吃的,不过你放心,我不挑食的,这么多菜里面肯定会有你爱吃的。” 阿洛点头微笑,娃娃音带着几分娇俏,道:“好的,多谢长喜阿兄。” 长喜连忙摇头不好意思道:“不客气的不客气的,还从未有人唤过我阿兄呢,阿洛姑娘说话真好听。” 第142章 腿 空气又静默了几秒。 “哈哈哈,阿南找的两位小友倒是好笑。”孟婆原本三分调笑的眼里已盛满笑意:“既想休息又怕被我拐去灌了孟婆汤。” “孟姑,神官还在等他们,你就别逗他们了。” 扶光和阿洛向孟婆身后看去,只见一个身姿伟岸,行动起来四肢却有几分不畅的男子一边带着爽朗的笑意从客栈内走来,一边却也开口很是无奈的对孟婆说话。 “哈哈哈,小岸,我知道我知道,左右大家都无聊嘛,与两位小友交交好友也是不错的。” 待林岸走上前来,孟婆微微侧头巧笑嫣然地对扶光与阿洛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寻阿南,若是闲暇也可来我这孟婆庄玩,我这里可不止投胎忘忧的孟婆汤。世间百态,万般模样,在我这里可都有趣得很呢。” 扶光等人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孟婆慢悠悠的转身往客栈内走去,投入那迷漫人间千千妄念的地狱场,死心塌地,不问归期。 林岸以极艰难的状态走下梯阶,先行一礼,然后大声道:“你们应当听见了,我叫林岸,神官唤我来接引你们,同我走便是。” …… 黄沙随着大风呼号,唯有三人之间静默。 属实是扶光与阿洛没想到,林岸不光身形伟岸,嗓音大起来居然也有如乡村大汉一般粗糙质朴,倒是又给林岸伟岸的身姿增添了几分相当可靠的气息。 林岸不见他们回应,想到他们年岁小,当是面皮太薄,于是又自顾自的大声说道:“挽南神官虽是被贬至此,但仍居神官之位,担神官之责,你们同我一道唤她神官即可。” 这次扶光与阿洛反应过来了。 抬起对林岸很有信任的两双眼,大声应道:“是的,林岸大哥。” 大风,黄沙,鬼哭,林岸。 林岸委实不会想到,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扶光与阿洛已经深深折服于他的嗓音与看起来很可靠。 一路前行,风在招摇,花却也飘摇。 红红的彼岸花植于忘川河畔,花开无叶,叶落无花,花叶永不相见,本身即是悲剧,却又见证了这奈何桥上万万恩怨情仇。 第二章 八百里深处,远离鬼群的喧嚣之地,红花重重叠叠间见一独楼,虽与孟婆庄相似,却更像人居之地。 临近小楼,阿洛只见一红衣女子倚栏听风,风起,青丝缠绕飘荡于红尘之间,红尘孤寂,又见一栩栩欲活的彼岸花簪子与发丝交相辉映,倒也不再十分寂寥。 “阿姐阿姐,你好不厚道,既在此地等我又何不带我一道,你可知我方才差点累的想去喝碗孟婆汤投胎去了。” 突然,扶光跳起来兴高采烈的挥手,挥手之余嘴还啦啦的不停,很有人间四喜之一——他乡遇故知的欢欣鼓舞。 阿洛:“?!?”族长好像不长这样。 林岸:“!?!” 挽南:“… !…”我与阿桑这般相像? 还没等挽南,林岸和阿洛反应过来,扶光就已经生龙活虎的跑进了小楼,待林岸与阿洛反应过来追到小楼的时候,扶光已经噔噔噔的跑到了二楼。 林岸,阿洛:“……艹(一种植物)” 林岸,阿洛刚拐角走到挽南房门口,就眼睁睁的看着扶光以大鹏展翅一般的身姿正正迎面扑向大地,啪的一声,林岸和阿洛尬住了。 挽南也尬住了,现在正一脸懵的看着趴在门口嚎啕大哭的扶光。 而扶光约莫是被门槛绊倒,想着反正是自己阿姐,于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到现在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阿姐就哭了起来。 …… “哈哈哈,哈哈哈。”挽南神官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招摇,风光无限。 这边趴着的扶光哇哇哇的哭个没完没了。 那边坐着的挽南哈哈哈的大笑个无休无止。 林岸,阿洛:“……噗呲”这无语又好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瞬息之间,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挽南兴致冲冲的从百宝袋里掏出了通讯镜,一个劲的发紧急视频,接通之后,瞬间将镜头转向地上还在哭的扶光。 而在镜头转过来之前。 林岸一本正经:“阿洛,移过去一点,不要挡到扶光的镜头” 阿洛一本正经的点头,默默往旁边镜头看不到的地方移开了一大步。 “挽南,你最好有顶天的事儿找我,要不然我跟你没完,你知道我在干嘛吗,你就敢这么打扰我,我看你直接就是想气死我……”通讯镜一接通,就是一个眉眼大气,与扶光有七分相似的红衣女子在说话,此人气势与挽南神官很是相似,二人唯二不同的,就是发间饰品与此时此刻的表情,一彼岸花簪一橘黄发带,一哈哈大笑一气急败坏。 在听到自家阿姐声音的那一刻,扶光就没哭了,他已经欲哭无泪了。 混蛋,他的,认错亲阿姐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头上啊。 生怕自家阿姐认出自己,于是扶光只能僵硬着继续五体投地。 待镜中的扶桑看清楚这边的状况之后,来不及继续怼挽南,又是一顿气急败坏的恼羞,随即大声喝道:“扶光,你给我起来,刚刚的哭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这到底是什么鬼样子,难道眼盲能盲到认不清人和地板吗,我教你的规矩呢,难道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也没见你给我行过如此五体投地的大礼,到底谁是你阿姐?” 这厢扶光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认错,那边的扶桑就又转移了阵地,要不是天各一方,那手指恨不得戳到挽南神官的脑门上:“你你你,你就这样看我阿弟笑话,我阿弟难道不是你阿弟?还好意思叫我一起看,怎么,你还闺中蜜友抢先看是不是,你………” 扶光在一旁忿忿点头,就是就是。 你字后面的话没有听到,因为挽南神官把通讯挂了,挂了,了。 挽南神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他们三个人道:“阿桑在你们面前也总是这般模样吗,好生聒噪。” 扶光本想怒回一句我阿姐才不聒噪,但抬头看到挽南神官脸上的调笑之意,就知道只是玩笑话,于是选择闭嘴,毕竟刚刚,丢了很大的脸。 于是。 扶光擦了擦脸:“阿姐对极为亲近的才会如此。” 阿洛跨了一大步回到刚才的位置:“族长很是精明能干。” 林岸也跨回了一大步:“殿下很是出类拔萃。” 扶光,阿洛有点懵:“???林岸大哥你是我族中人?” 林岸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你们刚刚没问,我也忘了说。” 扶光不懂:“可林岸大哥你的身上并无我族气息。” 林岸笑:“我大你们许多年岁,气息而已,若我有心,你们哪里探查得到。” 挽南忍俊不禁:“……,你们这哪里像同族人的样子,行了行了,先吃东西,吃完就休息,今日之内我们出冥界。对了,别问我为什么,遵守就是。先下去。” 众人正准备下楼,阿洛突然眼尖手快的往挽南身后恍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般的淡定一指道:“神官,你的通讯镜亮了。” 挽南:“嗯?” 待挽南,林岸,扶光回首一看,紧急通话的光芒慷慨激昂,一副誓不接通不罢休的气势,而那通讯镜上面,是扶桑的大脸笑小像,小像下备注着阿桑桑桑桑桑…… 挽南回头,笑得危险对林岸三人道:“先下去吃饭好吗?” 林岸,阿洛,扶光脸色一正道:“好的,神官。” 脑子:快走。 腿:我怎么到楼梯口了? “挽南,你居然敢挂我通讯,谁允许你先挂的,要挂也是我先挂………” “诶诶诶,阿桑,话可不能这般讲,这么多人呢,不挂等着听你骂我吗,我不要面子的?………” 听到身后通讯内容溜得更快的三人:原来你们是这样的无理取闹。 腿:原来我是这样的潜力无限。 第142章 腿 空气又静默了几秒。 “哈哈哈,阿南找的两位小友倒是好笑。”孟婆原本三分调笑的眼里已盛满笑意:“既想休息又怕被我拐去灌了孟婆汤。” “孟姑,神官还在等他们,你就别逗他们了。” 扶光和阿洛向孟婆身后看去,只见一个身姿伟岸,行动起来四肢却有几分不畅的男子一边带着爽朗的笑意从客栈内走来,一边却也开口很是无奈的对孟婆说话。 “哈哈哈,小岸,我知道我知道,左右大家都无聊嘛,与两位小友交交好友也是不错的。” 待林岸走上前来,孟婆微微侧头巧笑嫣然地对扶光与阿洛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寻阿南,若是闲暇也可来我这孟婆庄玩,我这里可不止投胎忘忧的孟婆汤。世间百态,万般模样,在我这里可都有趣得很呢。” 扶光等人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孟婆慢悠悠的转身往客栈内走去,投入那迷漫人间千千妄念的地狱场,死心塌地,不问归期。 林岸以极艰难的状态走下梯阶,先行一礼,然后大声道:“你们应当听见了,我叫林岸,神官唤我来接引你们,同我走便是。” …… 黄沙随着大风呼号,唯有三人之间静默。 属实是扶光与阿洛没想到,林岸不光身形伟岸,嗓音大起来居然也有如乡村大汉一般粗糙质朴,倒是又给林岸伟岸的身姿增添了几分相当可靠的气息。 林岸不见他们回应,想到他们年岁小,当是面皮太薄,于是又自顾自的大声说道:“挽南神官虽是被贬至此,但仍居神官之位,担神官之责,你们同我一道唤她神官即可。” 这次扶光与阿洛反应过来了。 抬起对林岸很有信任的两双眼,大声应道:“是的,林岸大哥。” 大风,黄沙,鬼哭,林岸。 林岸委实不会想到,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扶光与阿洛已经深深折服于他的嗓音与看起来很可靠。 一路前行,风在招摇,花却也飘摇。 红红的彼岸花植于忘川河畔,花开无叶,叶落无花,花叶永不相见,本身即是悲剧,却又见证了这奈何桥上万万恩怨情仇。 第二章 八百里深处,远离鬼群的喧嚣之地,红花重重叠叠间见一独楼,虽与孟婆庄相似,却更像人居之地。 临近小楼,阿洛只见一红衣女子倚栏听风,风起,青丝缠绕飘荡于红尘之间,红尘孤寂,又见一栩栩欲活的彼岸花簪子与发丝交相辉映,倒也不再十分寂寥。 “阿姐阿姐,你好不厚道,既在此地等我又何不带我一道,你可知我方才差点累的想去喝碗孟婆汤投胎去了。” 突然,扶光跳起来兴高采烈的挥手,挥手之余嘴还啦啦的不停,很有人间四喜之一——他乡遇故知的欢欣鼓舞。 阿洛:“?!?”族长好像不长这样。 林岸:“!?!” 挽南:“… !…”我与阿桑这般相像? 还没等挽南,林岸和阿洛反应过来,扶光就已经生龙活虎的跑进了小楼,待林岸与阿洛反应过来追到小楼的时候,扶光已经噔噔噔的跑到了二楼。 林岸,阿洛:“……艹(一种植物)” 林岸,阿洛刚拐角走到挽南房门口,就眼睁睁的看着扶光以大鹏展翅一般的身姿正正迎面扑向大地,啪的一声,林岸和阿洛尬住了。 挽南也尬住了,现在正一脸懵的看着趴在门口嚎啕大哭的扶光。 而扶光约莫是被门槛绊倒,想着反正是自己阿姐,于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到现在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阿姐就哭了起来。 …… “哈哈哈,哈哈哈。”挽南神官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招摇,风光无限。 这边趴着的扶光哇哇哇的哭个没完没了。 那边坐着的挽南哈哈哈的大笑个无休无止。 林岸,阿洛:“……噗呲”这无语又好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瞬息之间,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挽南兴致冲冲的从百宝袋里掏出了通讯镜,一个劲的发紧急视频,接通之后,瞬间将镜头转向地上还在哭的扶光。 而在镜头转过来之前。 林岸一本正经:“阿洛,移过去一点,不要挡到扶光的镜头” 阿洛一本正经的点头,默默往旁边镜头看不到的地方移开了一大步。 “挽南,你最好有顶天的事儿找我,要不然我跟你没完,你知道我在干嘛吗,你就敢这么打扰我,我看你直接就是想气死我……”通讯镜一接通,就是一个眉眼大气,与扶光有七分相似的红衣女子在说话,此人气势与挽南神官很是相似,二人唯二不同的,就是发间饰品与此时此刻的表情,一彼岸花簪一橘黄发带,一哈哈大笑一气急败坏。 在听到自家阿姐声音的那一刻,扶光就没哭了,他已经欲哭无泪了。 混蛋,他的,认错亲阿姐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头上啊。 生怕自家阿姐认出自己,于是扶光只能僵硬着继续五体投地。 待镜中的扶桑看清楚这边的状况之后,来不及继续怼挽南,又是一顿气急败坏的恼羞,随即大声喝道:“扶光,你给我起来,刚刚的哭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这到底是什么鬼样子,难道眼盲能盲到认不清人和地板吗,我教你的规矩呢,难道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也没见你给我行过如此五体投地的大礼,到底谁是你阿姐?” 这厢扶光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认错,那边的扶桑就又转移了阵地,要不是天各一方,那手指恨不得戳到挽南神官的脑门上:“你你你,你就这样看我阿弟笑话,我阿弟难道不是你阿弟?还好意思叫我一起看,怎么,你还闺中蜜友抢先看是不是,你………” 扶光在一旁忿忿点头,就是就是。 你字后面的话没有听到,因为挽南神官把通讯挂了,挂了,了。 挽南神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他们三个人道:“阿桑在你们面前也总是这般模样吗,好生聒噪。” 扶光本想怒回一句我阿姐才不聒噪,但抬头看到挽南神官脸上的调笑之意,就知道只是玩笑话,于是选择闭嘴,毕竟刚刚,丢了很大的脸。 于是。 扶光擦了擦脸:“阿姐对极为亲近的才会如此。” 阿洛跨了一大步回到刚才的位置:“族长很是精明能干。” 林岸也跨回了一大步:“殿下很是出类拔萃。” 扶光,阿洛有点懵:“???林岸大哥你是我族中人?” 林岸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你们刚刚没问,我也忘了说。” 扶光不懂:“可林岸大哥你的身上并无我族气息。” 林岸笑:“我大你们许多年岁,气息而已,若我有心,你们哪里探查得到。” 挽南忍俊不禁:“……,你们这哪里像同族人的样子,行了行了,先吃东西,吃完就休息,今日之内我们出冥界。对了,别问我为什么,遵守就是。先下去。” 众人正准备下楼,阿洛突然眼尖手快的往挽南身后恍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般的淡定一指道:“神官,你的通讯镜亮了。” 挽南:“嗯?” 待挽南,林岸,扶光回首一看,紧急通话的光芒慷慨激昂,一副誓不接通不罢休的气势,而那通讯镜上面,是扶桑的大脸笑小像,小像下备注着阿桑桑桑桑桑…… 挽南回头,笑得危险对林岸三人道:“先下去吃饭好吗?” 林岸,阿洛,扶光脸色一正道:“好的,神官。” 脑子:快走。 腿:我怎么到楼梯口了? “挽南,你居然敢挂我通讯,谁允许你先挂的,要挂也是我先挂………” “诶诶诶,阿桑,话可不能这般讲,这么多人呢,不挂等着听你骂我吗,我不要面子的?………” 听到身后通讯内容溜得更快的三人:原来你们是这样的无理取闹。 腿:原来我是这样的潜力无限。 第143章 香炉果盘 远处的罡风与黄沙继续肆虐,如这万千孤魂野鬼一般群魔乱舞,但到了这热烈的彼岸花海,倒偏有几分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味道,而这深处的小楼之中,也因此独得一份岁月静好。 扶光和阿洛坐在一楼的桌上,四下打量,才发现这小楼的第一层竟然是一副道观的模样,但说是道观,其实又过于潦草,神像画像俱无,只余一张积满灰尘的供桌,要不是桌上的香炉果盘,他们估计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是个道观的。 林岸见他们看到供桌,随即解释道:“我方才说的居神官之位,担神官之责便是如此。虽在冥界,但身为神官,积攒功德自是无可避免,因此神官在此自行立了一个道观。但很明显,冥界不同于人间,来这里的,只有鬼。” “那为何我们进门至今未曾看到有一鬼前来?”阿洛微微疑惑道。 林岸笑了,道:“冥界本就不是求神拜佛的地,有这一方小观已是不易,哪里就能随随便便由得那些鬼来。何况…”林岸望向屋外的红花浩瀚,道:“这花,是守护,亦是束缚,鬼轻易踏入不得,如非是心中有极大愿求者,谁愿意噬魂夺魄般的趟过这彼岸花海。” 扶光和阿洛点点头,心中疑惑终于解开。 又过了片刻,林岸三人听到楼上的对话终于在神官大人一声又一声的“行行行,你先挂你先挂,你不挂我绝对不挂”中结束,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吃饭了。 挽南下楼坐下的时候,饭食早已备好,只是无人动筷,见此状况,挽南笑道:“快吃,倒是抱歉你们等我一番。” “你们奔波辛苦,现下只负责吃便好了,至于此行目的,我会一一道来。” 看他们动筷投身吃食且并无意见后,挽南吊儿郎当的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碗箸相遇发出叮当脆响,扶光与阿洛虽吃的忘我却也跟着警觉起来,若是猫耳在露,恐怕已经直直竖起:“我呢,要出冥界寻人,不过冥界有规矩,罪大恶极者不得随意出入,我被贬至此,堪堪属于罪大恶极之列,所以菡萏日方可自由离开。” 扶挽南见他们听到罪大恶极者时面色如常,微微点头,继而又道:“而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溯洄神官所主事的四座城池——溯城、洄城、神城、官城。不过我与溯洄有旧怨,届时,动手打杀自是无可避免,因而,此行凶险,你们可愿同我一道?” 挽南一直在说,话音不见悲凉,神色不见变换,前尘往事于她而言,好似真如忘川河水匆匆不回头了一般。 林岸并不多话,只是感受到说寻人时,神官微不可察的滞了一下,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阿洛虽冷,却也细腻,听出不对亦未曾多言,此行为何,她本就心中有数。至于挽南神官的不对之处,于她而言,更是无可腹诽,人皆想听秘密,但配与不配,只在于守密者本人。 扶光在听到挽南提起旧事时,吃饭便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待挽南最后一句话毕,扶光抬眼看去,见挽南直直看着他和阿洛,扶光了然,林岸大哥一看便是跟了挽南神官许久的,而很明显,最后这一句话,是冲着他和阿洛问的。 但也就顷刻之间,扶光三人同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脸色肃穆,宛若出征赴死般道:“血猫一族古训——我族中人,凡有可诛溯洄一脉者,自当无畏,独勇,不失其机。” 他们果干刚毅的神采映入挽南的眼帘,挽南笑了,恍若烟霞,似美又似悲。 最终,挽南起身往楼上走去,明明还是那个人,背影却并不如刚刚下楼时那般洒脱,反倒添了几分落寞与萧瑟,但却越发掷地有声地道:“既如此,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饭毕,阿洛与扶光被林岸安排房间休息,并定好两个时辰后出发。 林岸来到二楼,挽南依旧站在刚才的窗沿边,入目满眼红花,再无一物。 但林岸知道,即使躲到了这八百里红花最深最远处,神官,也仍旧看得到忘川河畔,孟婆庄前,奈何桥上,那无穷无尽的孤魂野鬼,每一日都折磨在她的心头。 “他们休息了?” “嗯,已告知两个时辰后出发。” “阿孟怎么说?” 只见林岸拿出了留影镜,孟婆纤细的身影出现,然后则是不客气的声音破口而出:“你想得美,我帮你拖?……” 啪,挽南一下打断了留影镜中的内容,空气中只余我帮你拖四个字的回音。 林岸微微扬起了嘴角,眼里带着笑意。 挽南向窗边走了两步,俯身托腮,面带笑颜,眼光飘向孟婆庄,感慨道:“阿孟果然还是待我极好的,这般风险的事都敢帮我,真感动。” 感动过后,挽南回头对林岸道:“两个时辰后,你带他们从忘川河畔的花海离开。”顿了顿,挽南又道:“在那该做什么,你无需提醒,阿洛,都是很清楚的。” 林岸抿了抿嘴,最终还是颌首应是,继而又问道:“神官可同我们一道?” 挽南的神情又开怀起来:“不必了,我与你们一道目标太大,虽说阿冥被我灌了穿肠醉,阿孟也会帮我,但做做样子还是要有的,要是拖累阿冥和阿孟被罚,那可是我赔多少瓶穿肠醉和你端多少次碗都解决不了的。” 想起方才接人时端碗生涯,林岸果断放弃死谏自家神官,洒脱的回一声“是”后,扭身就走,头也不回,原本很可靠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不要靠我的气息。 腿:原来我平时也是如此有潜力。 挽南:“……”阿岸还真是,永远谈端碗色变啊。 想想阿岸从前顶着壮硕的猫身去端碗的生活,挽南又笑了起来。 不是她不厚道,实在是阿孟太敢。 为了让阿岸的尾巴也物尽其用,硬生生让他用原形去端。 谁能想象一只化人有一米八的黑猫,居然像在戏班杂耍一般一次至少端四碗汤在孟婆庄晃来晃去,还惹得不少鬼想拖着阿岸一起去投胎发财,实在是过于好笑了 第143章 香炉果盘 远处的罡风与黄沙继续肆虐,如这万千孤魂野鬼一般群魔乱舞,但到了这热烈的彼岸花海,倒偏有几分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味道,而这深处的小楼之中,也因此独得一份岁月静好。 扶光和阿洛坐在一楼的桌上,四下打量,才发现这小楼的第一层竟然是一副道观的模样,但说是道观,其实又过于潦草,神像画像俱无,只余一张积满灰尘的供桌,要不是桌上的香炉果盘,他们估计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是个道观的。 林岸见他们看到供桌,随即解释道:“我方才说的居神官之位,担神官之责便是如此。虽在冥界,但身为神官,积攒功德自是无可避免,因此神官在此自行立了一个道观。但很明显,冥界不同于人间,来这里的,只有鬼。” “那为何我们进门至今未曾看到有一鬼前来?”阿洛微微疑惑道。 林岸笑了,道:“冥界本就不是求神拜佛的地,有这一方小观已是不易,哪里就能随随便便由得那些鬼来。何况…”林岸望向屋外的红花浩瀚,道:“这花,是守护,亦是束缚,鬼轻易踏入不得,如非是心中有极大愿求者,谁愿意噬魂夺魄般的趟过这彼岸花海。” 扶光和阿洛点点头,心中疑惑终于解开。 又过了片刻,林岸三人听到楼上的对话终于在神官大人一声又一声的“行行行,你先挂你先挂,你不挂我绝对不挂”中结束,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吃饭了。 挽南下楼坐下的时候,饭食早已备好,只是无人动筷,见此状况,挽南笑道:“快吃,倒是抱歉你们等我一番。” “你们奔波辛苦,现下只负责吃便好了,至于此行目的,我会一一道来。” 看他们动筷投身吃食且并无意见后,挽南吊儿郎当的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碗箸相遇发出叮当脆响,扶光与阿洛虽吃的忘我却也跟着警觉起来,若是猫耳在露,恐怕已经直直竖起:“我呢,要出冥界寻人,不过冥界有规矩,罪大恶极者不得随意出入,我被贬至此,堪堪属于罪大恶极之列,所以菡萏日方可自由离开。” 扶挽南见他们听到罪大恶极者时面色如常,微微点头,继而又道:“而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溯洄神官所主事的四座城池——溯城、洄城、神城、官城。不过我与溯洄有旧怨,届时,动手打杀自是无可避免,因而,此行凶险,你们可愿同我一道?” 挽南一直在说,话音不见悲凉,神色不见变换,前尘往事于她而言,好似真如忘川河水匆匆不回头了一般。 林岸并不多话,只是感受到说寻人时,神官微不可察的滞了一下,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阿洛虽冷,却也细腻,听出不对亦未曾多言,此行为何,她本就心中有数。至于挽南神官的不对之处,于她而言,更是无可腹诽,人皆想听秘密,但配与不配,只在于守密者本人。 扶光在听到挽南提起旧事时,吃饭便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待挽南最后一句话毕,扶光抬眼看去,见挽南直直看着他和阿洛,扶光了然,林岸大哥一看便是跟了挽南神官许久的,而很明显,最后这一句话,是冲着他和阿洛问的。 但也就顷刻之间,扶光三人同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脸色肃穆,宛若出征赴死般道:“血猫一族古训——我族中人,凡有可诛溯洄一脉者,自当无畏,独勇,不失其机。” 他们果干刚毅的神采映入挽南的眼帘,挽南笑了,恍若烟霞,似美又似悲。 最终,挽南起身往楼上走去,明明还是那个人,背影却并不如刚刚下楼时那般洒脱,反倒添了几分落寞与萧瑟,但却越发掷地有声地道:“既如此,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饭毕,阿洛与扶光被林岸安排房间休息,并定好两个时辰后出发。 林岸来到二楼,挽南依旧站在刚才的窗沿边,入目满眼红花,再无一物。 但林岸知道,即使躲到了这八百里红花最深最远处,神官,也仍旧看得到忘川河畔,孟婆庄前,奈何桥上,那无穷无尽的孤魂野鬼,每一日都折磨在她的心头。 “他们休息了?” “嗯,已告知两个时辰后出发。” “阿孟怎么说?” 只见林岸拿出了留影镜,孟婆纤细的身影出现,然后则是不客气的声音破口而出:“你想得美,我帮你拖?……” 啪,挽南一下打断了留影镜中的内容,空气中只余我帮你拖四个字的回音。 林岸微微扬起了嘴角,眼里带着笑意。 挽南向窗边走了两步,俯身托腮,面带笑颜,眼光飘向孟婆庄,感慨道:“阿孟果然还是待我极好的,这般风险的事都敢帮我,真感动。” 感动过后,挽南回头对林岸道:“两个时辰后,你带他们从忘川河畔的花海离开。”顿了顿,挽南又道:“在那该做什么,你无需提醒,阿洛,都是很清楚的。” 林岸抿了抿嘴,最终还是颌首应是,继而又问道:“神官可同我们一道?” 挽南的神情又开怀起来:“不必了,我与你们一道目标太大,虽说阿冥被我灌了穿肠醉,阿孟也会帮我,但做做样子还是要有的,要是拖累阿冥和阿孟被罚,那可是我赔多少瓶穿肠醉和你端多少次碗都解决不了的。” 想起方才接人时端碗生涯,林岸果断放弃死谏自家神官,洒脱的回一声“是”后,扭身就走,头也不回,原本很可靠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不要靠我的气息。 腿:原来我平时也是如此有潜力。 挽南:“……”阿岸还真是,永远谈端碗色变啊。 想想阿岸从前顶着壮硕的猫身去端碗的生活,挽南又笑了起来。 不是她不厚道,实在是阿孟太敢。 为了让阿岸的尾巴也物尽其用,硬生生让他用原形去端。 谁能想象一只化人有一米八的黑猫,居然像在戏班杂耍一般一次至少端四碗汤在孟婆庄晃来晃去,还惹得不少鬼想拖着阿岸一起去投胎发财,实在是过于好笑了 第144章 生命没有败笔 正因为我有能力跨越,这个考验才会降临 角色的角度,而不是作者的角度 何须 秋意起,冬意阑,春意珊,夏意酣 我也想要一个平板,因为不用随时充电,不用费劲儿的背着到处跑,因为拿起来可以很方便,因为用起来可以更便利,但我买不起,不过没事儿,因为我想,一样的,电脑也可以,手机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也可以。 拥抱变化,跳出局限 被困于生 匹马戍梁州 陌生的一家人 要有自己的看法 阿满,小满 平等的条件看取舍,不平等的高下立见 满腹经纶的状元郎与谋财害命的不轨者,自是不轨者的错 以财买官的贪污官员与害命顶替的不轨好官,自是以财买官的贪污者之罪 他惺惺作态不过是因为那是在跟我抢,并不是因为那是他的母亲 我只惊讶于年华的逝去与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那样不对,小光,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好便去奢望别人不好 我们已经到了能够明辨是非,黑白,对错的年纪,但仍选择这么做,是之谓匹马戍梁州 归去来 会,这世道太冷漠了些,我总想要它热乎些 虽然我不知道省下这些时间做什么,但至少,不应该浪费在这样上 剑有境,棍有式 以女子之身,六元及第,只一步之遥,你竟想要毁了她? 这是小予?有公子像 娘 当年你我相交,你亲自酿了两坛女儿红,我念着小予收下,随后你便将另一坛送入宫中,以恭贺陛下弄璋之喜,随后天下熙熙攘攘,无一家不推崇女儿红,这几十年,在你宰辅府添砖加瓦下,女儿红涌上天价, 惶惶观点各有劣势,你偏要以偏概全我 绝了我的优质,推崇我的劣果,让我惶惶,让我惊惊,只为全你千载虚名 你只在意史书工笔你现下的篇章,殊不知千百万年,野史亦会褒贬你的不妥,你洗不清,宰辅大人,你千万世都洗不清 肃言,我被骂了半生,如今,只求那身后名了 扶予义父被好友暗害,扶予也被暗杀而下了一趟地府,所以挽南被彼岸花锁了琵琶骨,随后扶予失忆, 记忆里,有人在窗外同义父说:“这是小予?有公子像” “你得走,你不走,他此生能得到的谥号便只有“哀”,你不走,整个文坛都会以你而发起进攻,你走,离开朝歌,往玉门关去,我给你死的机会,他的谥号便能是“文穆” 你走,你若有出息,便堂堂正正的杀回来,我当朝宰辅认栽;若没出息,死在边关,便是你此生命该如此,不要再在我面前无病呻吟 金广安,黄白莹莹然,各冠天府 其实我觉得,我如今的生活已然算得上是极好,我吃穿温饱不愁,每日需要焦虑三分的便是晴雨的游玩,田间地头的瓜草,吃的太多是否要去山脚田埂观观万物的长势,那就是极好的生活 我是一个系统,我绑定的女主需要成为一代妖姬,可我偏不,我要她,成为一代女帝 神官挽南,六百年前出幽都,擅管他人性命,无功而返 我不知,我只知,于四荒中心之处,有一女观,供奉的,是挽南神官,据说她年少时,一竹杖挑四荒,这女观的第一任观主,便是这位神官最忠诚的信徒 烟消云散,一切都结束了,拉着扶光和满满的手终究松开,挽南踉跄着往前走去,徒留扶光和满满坠在原地,她看着这空荡荡的世间,扬起的头微颤,整个人都跟着战栗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千言万语,终只化成一句:“ 祝昭, 你也骗我啊?” 是怨怼,是无可奈何。 他问我欢喜么? 偏生我那公公就有这本事,你拿东西,他也不扫你两眼,偏生就叫拿的人生了两分怯意,愣是有如做贼一般 格格不入 挽南,你像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明明从一开始就是无辜,你不该在那祭台上,你不该遇到老乞丐,你不该遇到我这摇摇不可依的族群,明明什么都不同你相干,你走了,你与奇哥做对平凡夫妻有什么不好,偏要搅到这一滩浑水里,你看看你如今,我拿什么弥补 元空 司 谢歧年 谢川岐 精神崩溃才是真正的死亡,我此来,是为击杀精神世界,而非剿灭肉体 ? 这种帅,我理解的是上位者 权势 淡定 从容 金钱 我还没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书 每一个人物 记得,我见她的第一面,她打了我 心像旷野里的风 我一直记得,所以我不爱提 老大,她,就是她,她是个女娃娃,若是将她卖给人牙子 老乞丐,花六文问字,归来救小挽南而死,一柄竹杖叉入心口 竹杖一头尖利,是小挽南想嵌入一个捏环,便于行走 姑娘长得明艳,偏生一身气质清冷 谁能辞酩酊 挽南入幽都,是溯洄临死前的吩咐,唯有幽都,能拦住挽南,以命相抵,让挽南不再追杀溯游,唯有幽都,能拦住溯游,不让他生出杀挽南之意 世世不得善终 溯游之意 我不舍得你,阿南,六百年前,你走在我前面,六百年后,我要护着你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小昭,我听着这声音,太自由了,有人在唤我走了 不秋 潇湘水云:我小时候最怕看香港电影,感觉里面的人总有一种漂泊感,没有归途 如果溯游,从一开始就是溯洄 不语他人 阿袖,阿岫 直到第四次,神官送走了所有人的第三次轮回后突然惊醒,阿袖呢,祝昭和谢之岐呢? 遂消失一夜,又一次杀上上庭,得一句“你敢动手?”,散于人间十载,方归幽都 后来我不再纠结,我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孩子,我没有护佑平安的镯子,可我有老乞丐的竹棍,我知道,它可以代替老乞丐护佑我一生一世 书是挽南自己写的,一两一本 穆然逢人便读两句,于是扶光被坑 破财免灾 阿袖,纯粹的坏, 陈三愿 赴北:黄芊芊:“我该怎么办 反攻了吗” 背后:小娃娃,剑拿稳了 此剑 我们只教一次 记住!它叫国运昌盛!” 一代神官,自愿与鬼魂结契,地缚灵 这世间,竟有男子愿意让子女冠妻姓 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 心生怜悯是我,袖手旁观也是我。。。 我要落地,我不在意 像疏雨,像残酒,清澈 读书人怎么了,在遇上蛮不讲理之人时,拳头不也还是缺几分力气 我会,我气愤,不是因为织婆也在里面,而是因为,他们是人,他们不是世间非要评个高低贵贱的名字, 他们是人,是你们忘了,在神的眼里,众生平等 意外暴毙后,我死前烧的东西都成了我的冥产 这种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我还得等他寿终正寝,才算得上是大仇得报(无赖 鹊人氏 我自己选的,活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如果不是我自己选的,最终,我谁也不是 很淡很薄很重要 看着亲手准备的竹杖插在老乞丐身上的时候,挽南喃喃着摇头,随即只想将它拔下:“不,不是这样的…,竹杖,不是这般用的。” 直到拔下竹杖,看着老乞丐身上的洞眼,挽南才明白,这世间所有的器物,但凡破了一个口子,哪管它方的圆的,宽的窄的,就只是一条死路。天,亦如是 众生皆苦,无法用善意看待原本纯粹的世界,也是苦的一种形式 他们在自救,意识会觉醒一部分,婆婆总是留一点血,穆然 他们会信,我用了五百年来织造这个谎言,神,不信万一 陈夫陈,满庭芳 我喜欢满满,不会变呢 阿戍有些难受:“阿娘,我只希望你能做自己” 但当看到阿娘眼中的疑惑时,阿戍又喃喃:“对不住” 破庙远处有一棵硕大的梧桐,天热时总有老头在那儿下棋乘凉,挽南小时候不能去乞讨,老乞丐便让她悄悄藏在远处破庙里,挽南无事干时总在想,有朝一日,她不要老乞丐出去讨饭,也要老乞丐坐在那儿乐呵呵的下棋 卫痞(戍) 人生是不可能一步看到尾的,我爱你 第144章 生命没有败笔 正因为我有能力跨越,这个考验才会降临 角色的角度,而不是作者的角度 何须 秋意起,冬意阑,春意珊,夏意酣 我也想要一个平板,因为不用随时充电,不用费劲儿的背着到处跑,因为拿起来可以很方便,因为用起来可以更便利,但我买不起,不过没事儿,因为我想,一样的,电脑也可以,手机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也可以。 拥抱变化,跳出局限 被困于生 匹马戍梁州 陌生的一家人 要有自己的看法 阿满,小满 平等的条件看取舍,不平等的高下立见 满腹经纶的状元郎与谋财害命的不轨者,自是不轨者的错 以财买官的贪污官员与害命顶替的不轨好官,自是以财买官的贪污者之罪 他惺惺作态不过是因为那是在跟我抢,并不是因为那是他的母亲 我只惊讶于年华的逝去与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那样不对,小光,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好便去奢望别人不好 我们已经到了能够明辨是非,黑白,对错的年纪,但仍选择这么做,是之谓匹马戍梁州 归去来 会,这世道太冷漠了些,我总想要它热乎些 虽然我不知道省下这些时间做什么,但至少,不应该浪费在这样上 剑有境,棍有式 以女子之身,六元及第,只一步之遥,你竟想要毁了她? 这是小予?有公子像 娘 当年你我相交,你亲自酿了两坛女儿红,我念着小予收下,随后你便将另一坛送入宫中,以恭贺陛下弄璋之喜,随后天下熙熙攘攘,无一家不推崇女儿红,这几十年,在你宰辅府添砖加瓦下,女儿红涌上天价, 惶惶观点各有劣势,你偏要以偏概全我 绝了我的优质,推崇我的劣果,让我惶惶,让我惊惊,只为全你千载虚名 你只在意史书工笔你现下的篇章,殊不知千百万年,野史亦会褒贬你的不妥,你洗不清,宰辅大人,你千万世都洗不清 肃言,我被骂了半生,如今,只求那身后名了 扶予义父被好友暗害,扶予也被暗杀而下了一趟地府,所以挽南被彼岸花锁了琵琶骨,随后扶予失忆, 记忆里,有人在窗外同义父说:“这是小予?有公子像” “你得走,你不走,他此生能得到的谥号便只有“哀”,你不走,整个文坛都会以你而发起进攻,你走,离开朝歌,往玉门关去,我给你死的机会,他的谥号便能是“文穆” 你走,你若有出息,便堂堂正正的杀回来,我当朝宰辅认栽;若没出息,死在边关,便是你此生命该如此,不要再在我面前无病呻吟 金广安,黄白莹莹然,各冠天府 其实我觉得,我如今的生活已然算得上是极好,我吃穿温饱不愁,每日需要焦虑三分的便是晴雨的游玩,田间地头的瓜草,吃的太多是否要去山脚田埂观观万物的长势,那就是极好的生活 我是一个系统,我绑定的女主需要成为一代妖姬,可我偏不,我要她,成为一代女帝 神官挽南,六百年前出幽都,擅管他人性命,无功而返 我不知,我只知,于四荒中心之处,有一女观,供奉的,是挽南神官,据说她年少时,一竹杖挑四荒,这女观的第一任观主,便是这位神官最忠诚的信徒 烟消云散,一切都结束了,拉着扶光和满满的手终究松开,挽南踉跄着往前走去,徒留扶光和满满坠在原地,她看着这空荡荡的世间,扬起的头微颤,整个人都跟着战栗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千言万语,终只化成一句:“ 祝昭, 你也骗我啊?” 是怨怼,是无可奈何。 他问我欢喜么? 偏生我那公公就有这本事,你拿东西,他也不扫你两眼,偏生就叫拿的人生了两分怯意,愣是有如做贼一般 格格不入 挽南,你像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明明从一开始就是无辜,你不该在那祭台上,你不该遇到老乞丐,你不该遇到我这摇摇不可依的族群,明明什么都不同你相干,你走了,你与奇哥做对平凡夫妻有什么不好,偏要搅到这一滩浑水里,你看看你如今,我拿什么弥补 元空 司 谢歧年 谢川岐 精神崩溃才是真正的死亡,我此来,是为击杀精神世界,而非剿灭肉体 ? 这种帅,我理解的是上位者 权势 淡定 从容 金钱 我还没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书 每一个人物 记得,我见她的第一面,她打了我 心像旷野里的风 我一直记得,所以我不爱提 老大,她,就是她,她是个女娃娃,若是将她卖给人牙子 老乞丐,花六文问字,归来救小挽南而死,一柄竹杖叉入心口 竹杖一头尖利,是小挽南想嵌入一个捏环,便于行走 姑娘长得明艳,偏生一身气质清冷 谁能辞酩酊 挽南入幽都,是溯洄临死前的吩咐,唯有幽都,能拦住挽南,以命相抵,让挽南不再追杀溯游,唯有幽都,能拦住溯游,不让他生出杀挽南之意 世世不得善终 溯游之意 我不舍得你,阿南,六百年前,你走在我前面,六百年后,我要护着你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小昭,我听着这声音,太自由了,有人在唤我走了 不秋 潇湘水云:我小时候最怕看香港电影,感觉里面的人总有一种漂泊感,没有归途 如果溯游,从一开始就是溯洄 不语他人 阿袖,阿岫 直到第四次,神官送走了所有人的第三次轮回后突然惊醒,阿袖呢,祝昭和谢之岐呢? 遂消失一夜,又一次杀上上庭,得一句“你敢动手?”,散于人间十载,方归幽都 后来我不再纠结,我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孩子,我没有护佑平安的镯子,可我有老乞丐的竹棍,我知道,它可以代替老乞丐护佑我一生一世 书是挽南自己写的,一两一本 穆然逢人便读两句,于是扶光被坑 破财免灾 阿袖,纯粹的坏, 陈三愿 赴北:黄芊芊:“我该怎么办 反攻了吗” 背后:小娃娃,剑拿稳了 此剑 我们只教一次 记住!它叫国运昌盛!” 一代神官,自愿与鬼魂结契,地缚灵 这世间,竟有男子愿意让子女冠妻姓 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 心生怜悯是我,袖手旁观也是我。。。 我要落地,我不在意 像疏雨,像残酒,清澈 读书人怎么了,在遇上蛮不讲理之人时,拳头不也还是缺几分力气 我会,我气愤,不是因为织婆也在里面,而是因为,他们是人,他们不是世间非要评个高低贵贱的名字, 他们是人,是你们忘了,在神的眼里,众生平等 意外暴毙后,我死前烧的东西都成了我的冥产 这种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我还得等他寿终正寝,才算得上是大仇得报(无赖 鹊人氏 我自己选的,活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如果不是我自己选的,最终,我谁也不是 很淡很薄很重要 看着亲手准备的竹杖插在老乞丐身上的时候,挽南喃喃着摇头,随即只想将它拔下:“不,不是这样的…,竹杖,不是这般用的。” 直到拔下竹杖,看着老乞丐身上的洞眼,挽南才明白,这世间所有的器物,但凡破了一个口子,哪管它方的圆的,宽的窄的,就只是一条死路。天,亦如是 众生皆苦,无法用善意看待原本纯粹的世界,也是苦的一种形式 他们在自救,意识会觉醒一部分,婆婆总是留一点血,穆然 他们会信,我用了五百年来织造这个谎言,神,不信万一 陈夫陈,满庭芳 我喜欢满满,不会变呢 阿戍有些难受:“阿娘,我只希望你能做自己” 但当看到阿娘眼中的疑惑时,阿戍又喃喃:“对不住” 破庙远处有一棵硕大的梧桐,天热时总有老头在那儿下棋乘凉,挽南小时候不能去乞讨,老乞丐便让她悄悄藏在远处破庙里,挽南无事干时总在想,有朝一日,她不要老乞丐出去讨饭,也要老乞丐坐在那儿乐呵呵的下棋 卫痞(戍) 人生是不可能一步看到尾的,我爱你 第145章 赶赴 赶赴 即使我相信它有,可它又是否真的存在 有些乱像根源于人的劣根性 北地羸弱,信仰反而更为不屈 我只是想着我不能祸害人家,人皆贪心不足,若过程足够美好,那么结果就显得理所应当 他未必会贪心到想与你同求业果 我会… 男孩子不能笑得太好看啊 我方寸已然小乱 她也不愿意,她说人情债太难还 模式如此,竟想去怪守规则的人 规矩两个字,长的就条条框框的 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欧阳修 我总不能教这世间最泛滥成灾的东西束缚住最独一无二的我 “难道不…” 迎上辜奇眼眸的那一刻,挽南止住了话头,少年人的眼里满是坚韧,年少轻狂中泛着万万无垠的光芒,竟灼得人手忙脚乱起来 何予累了,甚至有点无力,也只有哽到难以启齿的薄唇还在倔强的嘶吼到:“先生,我已二八,我没有时日了” 先生的身子不住的一颤,何予以为先生原谅了她,殊不知袖袍展落的声音于空中惊骇起来,先生再未回头,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如今,竟像是从未来过她的生命一样 何予哭了,是梨花微雨,潦倒零落,再不复枝头初绽时的明妍俏丽,终究只能立于玉门关外,看着不远处的憧憬,只觉得好生难过,原是一开始,就是谁也不要她的。 何予笑了,笑的悲苦,她把逐月刀横亘于颈间,看着故国的方向,喃喃自语:“原来,在家恨面前,国仇,竟如此不堪” 于是纤细的脖颈拉出了极大的血缝,风凌乱的吹过,只有黄沙愿意轻抚她倔强的尸身。 你究竟明不明白,无穷的欲望和有限的人体之间,本来就是不容于天道的 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而我,就是那把刃 怎么,诸位的脸面如此丑恶,竟还容不得旁人点评半句了? 溯游所做的,是要让挽南知道,眼睁睁失去亲人的痛苦,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都要她再经历一遍 挽南忍了又忍,鼻子吸了又吸,还是委屈的想哭,看了看身旁的和怨,张嘴就哭腔道:“妈的,不忍了,难受死了” 寒衣节 日暮里,星归地 定沧,定澜 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为什么要为了我卑躬屈膝[大哭] 挽南从来没想过献祭要这么多人的,她以为,她以为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她义无反顾的带着林岸,阿洛,扶光,她以为自己是在教他们成长,与他们告别,殊不知是他们在跟她诀别 扶桑,何予,窥得一丝天机 麒站在门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敢做,他只想,只想多陪陪他的师姐 久久听不到声响,麒恍若被晨曦眷顾般回暖,想了想时辰,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师姐应当还在睡,可他又实在想见 门外的麒还在纠结,门内挽南手中尽力拿着的簪子却早已支撑不住 “铿锵”的一声 麒浑身一滞,将目光循到那扇芳菲菲掩映的拱门,他知道,那扇门再也不会开了 接着便是扬也扬不起的眉眼,踏又踏不出的第二步,压也压不住的碎碎连珠… 小小庭院,尽是止也止不住的山海涛涛 春不许,再回头 一直讲一个人当朋友相处,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她是一个在历史中必死的人 私欲让我们疯狂,道德又令我们不得不收敛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我从不想留下些什么,这世间所有当下存在的东西,都有可能在未来某一个瞬间消逝,所以我只想记住当下的时光,记住当下只我与四时风景相交才碰撞出的时空与怀念 天知道我有多在意那种感觉,可是至今,我还没遇到懂的人 我也想与你同生共死阿南,但当危险来临那一刻,护住你,已是我唯一的选择 西南(蜀国)游城,阿无 东南(吴国)官城,婆婆 东北(卫国)溯城,卫戍 西北(秦国)洄城,扶予 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可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第145章 赶赴 赶赴 即使我相信它有,可它又是否真的存在 有些乱像根源于人的劣根性 北地羸弱,信仰反而更为不屈 我只是想着我不能祸害人家,人皆贪心不足,若过程足够美好,那么结果就显得理所应当 他未必会贪心到想与你同求业果 我会… 男孩子不能笑得太好看啊 我方寸已然小乱 她也不愿意,她说人情债太难还 模式如此,竟想去怪守规则的人 规矩两个字,长的就条条框框的 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欧阳修 我总不能教这世间最泛滥成灾的东西束缚住最独一无二的我 “难道不…” 迎上辜奇眼眸的那一刻,挽南止住了话头,少年人的眼里满是坚韧,年少轻狂中泛着万万无垠的光芒,竟灼得人手忙脚乱起来 何予累了,甚至有点无力,也只有哽到难以启齿的薄唇还在倔强的嘶吼到:“先生,我已二八,我没有时日了” 先生的身子不住的一颤,何予以为先生原谅了她,殊不知袖袍展落的声音于空中惊骇起来,先生再未回头,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如今,竟像是从未来过她的生命一样 何予哭了,是梨花微雨,潦倒零落,再不复枝头初绽时的明妍俏丽,终究只能立于玉门关外,看着不远处的憧憬,只觉得好生难过,原是一开始,就是谁也不要她的。 何予笑了,笑的悲苦,她把逐月刀横亘于颈间,看着故国的方向,喃喃自语:“原来,在家恨面前,国仇,竟如此不堪” 于是纤细的脖颈拉出了极大的血缝,风凌乱的吹过,只有黄沙愿意轻抚她倔强的尸身。 你究竟明不明白,无穷的欲望和有限的人体之间,本来就是不容于天道的 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而我,就是那把刃 怎么,诸位的脸面如此丑恶,竟还容不得旁人点评半句了? 溯游所做的,是要让挽南知道,眼睁睁失去亲人的痛苦,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都要她再经历一遍 挽南忍了又忍,鼻子吸了又吸,还是委屈的想哭,看了看身旁的和怨,张嘴就哭腔道:“妈的,不忍了,难受死了” 寒衣节 日暮里,星归地 定沧,定澜 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为什么要为了我卑躬屈膝[大哭] 挽南从来没想过献祭要这么多人的,她以为,她以为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她义无反顾的带着林岸,阿洛,扶光,她以为自己是在教他们成长,与他们告别,殊不知是他们在跟她诀别 扶桑,何予,窥得一丝天机 麒站在门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敢做,他只想,只想多陪陪他的师姐 久久听不到声响,麒恍若被晨曦眷顾般回暖,想了想时辰,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师姐应当还在睡,可他又实在想见 门外的麒还在纠结,门内挽南手中尽力拿着的簪子却早已支撑不住 “铿锵”的一声 麒浑身一滞,将目光循到那扇芳菲菲掩映的拱门,他知道,那扇门再也不会开了 接着便是扬也扬不起的眉眼,踏又踏不出的第二步,压也压不住的碎碎连珠… 小小庭院,尽是止也止不住的山海涛涛 春不许,再回头 一直讲一个人当朋友相处,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她是一个在历史中必死的人 私欲让我们疯狂,道德又令我们不得不收敛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我从不想留下些什么,这世间所有当下存在的东西,都有可能在未来某一个瞬间消逝,所以我只想记住当下的时光,记住当下只我与四时风景相交才碰撞出的时空与怀念 天知道我有多在意那种感觉,可是至今,我还没遇到懂的人 我也想与你同生共死阿南,但当危险来临那一刻,护住你,已是我唯一的选择 西南(蜀国)游城,阿无 东南(吴国)官城,婆婆 东北(卫国)溯城,卫戍 西北(秦国)洄城,扶予 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可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第146章 安贫乐道 被占用身体的灵魂,聚集到同一个地方,一群人 可爱,安贫乐道 or 蜕变,重回肉身 生离 灾难,逃难,不走 成全子女,追随爱人,与爱共死别,与子女恰生离 彼岸花攀附于肩颈,你以为美艳不可方物,其实,锁的,是她的琵琶骨 常换主语 写没有规矩的文章 写够简洁明了的文章 写普通人不普通却又普通的故事 情感抒发 蒲公英与风之子 油纸伞 了了无怨结 林深深处\/然 弯弯拐拐 林深: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穆然:然者,火焰与光明 一个是贵州私奔女人与广东小渔村男人的孩子,父死,改革开放,穷且益坚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一个三代皆苦与香港奶奶相依为命的两地跑学生,去世后 我不怕疼,但如果有一个人能陪着,就再好不过了,但又为什么要有一个人来陪我呢,我疼了他也会疼,他疼了我会更疼 大海 香港回归 飘雪 张国荣 中元节 贵州 再次相见,篮球场 马路收费,吃地瓜 广州穿插香港学习的孩子 收留一晚,看着软乎乎带着婴儿肥的他,情不自禁的动嘴咬了下去,软软的,舍不得下重口又舍不得松嘴,口水糊了人家半张脸 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哭了 问过妈妈后,决定道歉,小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清奇,我咬了你让你咬回来不就好了 可他家里出了变故,再也没见过 生:为什么要笑呢,他明明是在哭不是吗 死:为什么要喜丧呢,他明明是在离开的时候那么无助 花自向阳开 八九十年代,烫了个杀马特 含泪饮喜酒,吞声祝白头 瑰丽的色彩 费翔演唱会1989 爽朗清举 1990 精尽人亡 农历 我所认为的婚姻,并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与薪火相传,而是为了找一个同频共振的人携手相伴一生 你说,这人间遍地是苦楚 人群中的寂寞,才最寥苦 他总归会有自己的活法,成绩不是唯一的表达 以命注轮回,授血以换生 猫妖与仆从,皆是替身 道士阻我 所念皆星河,星河已经转 血猫一族 福生无量 扶光,扶桑之光 姐弟两人 弑神 后悔?我从未后悔,我只恨当初没有一起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清一清这看似风清朗月的上庭 谁不风华少年时 押入轮回道,世世不得善终 求情,不通世故的帝子 刑罚已下不得改 奸佞截道,既如此,入轮回道为花神,亲眼见所爱之人世世不得善终 百岁庭君,无能为力 庭君之父,为我恩师,授业传承,以凡人之身修不二天术,是以有力冲至上庭,弑神 血猫一族,世代受此凌辱,人性品劣难以卦卜,便只能将血猫一族偷天换日,方能一劳永逸 父神说过,阿姐心中有正义,为人处世则优柔寡断,可有权而不可掌权。既如此,便由我来亲手解决,杀伐与决断,皆有我一人承担 父神,为何要教你这些? 阿姐,你问父神天有天道,地亦有地道,为何独他自己无道?你以为这所谓上古秘法从何而来,是他,是父神,寻了自己的道,亲自祭了天,才换得你与血猫族一线生机 阿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阿姐,父神交我为君之道,你交我为人之路,二者虽有不同,却并无冲突 父神,为何要将阿弟当做普通孩子一般教养? 怎么,我挡了你的道了?嗯 他也羡慕我呀,可我要他的羡慕干嘛 花开两朵,各表龙凤一只 先落为长,赐扶桑 扶桑扶桑,从她被选中拥有这个炽热如太阳一般的名字的时候,她就不仅仅是血猫一族娇艳明媚的小公主,她更是如她的父亲一般在用生命为血猫一族服丧的血猫族族长 有些人死着殉葬,有些人活着服丧 你教我礼仪诗书,你教我为人处世,你教我如何独善其身,可是阿姐,没有一个人教过那些坏人不要去伤害别人 人生从来没有标准答案 悲剧为时代所铸就 小说家 云烟逐雨而去,水霭凝炼于风雨 知小人而不做小人,手段下作,吃相难看 好像每一个字都是苦的,所以我想,写的不那么深刻,才不会难受的刻骨铭心 淡淡的悲伤最为致命 过城门,有人检查,有人帮忙,男女主发现不对,就追它 不知所措 师尊祭道,换他一线生机 阿离,纵这世间有你,我亦活不下去了 师尊,既如此结果,你又为何要交我修道,天有天道,地亦有地道,那敢问师尊,你的道呢,你的道便是看着这天地颠倒,而行无为之道吗? 我找不到自己的道,我不争 爱困不住我,我自由到底 眼角的沟壑晕乱了泪水的去路。 端的是水乡情愁,柔而忘忧 衰败中看新生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逍遥 她不需要成长,她整个人,早已痛苦不已 不是不可以,而是你我之间,断没有到我能为你一争天命的地步 挽南: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恨,恨自己护不住她们,更恨这世道无情无义 阿离,你像鹤,当年就是被我生生拽到这尘世的,如今,不要再这样了 婆婆在吴府,小神官聚集商讨是为了引出血猫 啊咧,你这小肥猫舔我干嘛,你那口水脏兮兮的 林岸正舔的起劲的嘴突然顿了顿,随即又恶狠狠的舔了起来,这是他能控制的吗,这是猫咪的本能 师尊说万物皆有道法,那难道为求道法便不顾是非对错吗?若是可以不顾,那师尊当年又为何要收我为徒,我既明事理,又怎能无视这世间的诡诈卑劣? 六百年,他们只会爱得更加热烈 六百年,他们怎么还有牵扯 我太自私了,我连让你看着我去死都不愿意 我很想把婆婆带在身边,可此行凶险,纵然我们有不得不胜的理由,可我仍然不愿将婆婆置身险境 他死了,是我亲自动的手 他们有什么罪,血猫一族有什么罪,难道他们生下来就是要给人换血的吗 看似时时关心,实则事事皆不在意 你带过小孩子吗,他们只有得到自己心满意足的东西,才不会哭 阿姐让你读书只是为了让你明事理,知善恶,辨是非。非我所求 希望我的读者,能如挽南,尽驰心之所往;能如和怨,尽骋爱之所向。 阿桑,不可以……(不可以让挽南活着,不可以让扶光忘记) 你知道吗,会痛苦,会麻木… 女人只有心甘情愿成为男人的利用工具时,才能换来他们史书工笔上寥寥几笔赞语 我们心中的善良,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恶 (平平无庸的人的一生,对恶毒者的善意,就是这天道法则最无耻的恶意) 我当时来得晚,只听得一声又一声,竟然就送走了她的一生 世世代代繁衍,世世代代摆脱不了宿命,这不是诅咒,这又是什么! 我爱你,无人能及,无人可比 浑浑噩噩的他乡皇族,谋划父兄首级以求苟活,殊不知在持刀俎者手中,整个家国或他物才是真正值得拔刀的理由,浑浑噩噩的被告知房内有东西等他后便回去,夜半坠楼而死,发间金钗不在,婢女势单力薄,小童脸上刻凶,另一个无意或故意被安排入局的人 愁生天际 宫斗,宅斗,官斗,不如奋斗 第146章 安贫乐道 被占用身体的灵魂,聚集到同一个地方,一群人 可爱,安贫乐道 or 蜕变,重回肉身 生离 灾难,逃难,不走 成全子女,追随爱人,与爱共死别,与子女恰生离 彼岸花攀附于肩颈,你以为美艳不可方物,其实,锁的,是她的琵琶骨 常换主语 写没有规矩的文章 写够简洁明了的文章 写普通人不普通却又普通的故事 情感抒发 蒲公英与风之子 油纸伞 了了无怨结 林深深处\/然 弯弯拐拐 林深: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穆然:然者,火焰与光明 一个是贵州私奔女人与广东小渔村男人的孩子,父死,改革开放,穷且益坚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一个三代皆苦与香港奶奶相依为命的两地跑学生,去世后 我不怕疼,但如果有一个人能陪着,就再好不过了,但又为什么要有一个人来陪我呢,我疼了他也会疼,他疼了我会更疼 大海 香港回归 飘雪 张国荣 中元节 贵州 再次相见,篮球场 马路收费,吃地瓜 广州穿插香港学习的孩子 收留一晚,看着软乎乎带着婴儿肥的他,情不自禁的动嘴咬了下去,软软的,舍不得下重口又舍不得松嘴,口水糊了人家半张脸 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哭了 问过妈妈后,决定道歉,小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清奇,我咬了你让你咬回来不就好了 可他家里出了变故,再也没见过 生:为什么要笑呢,他明明是在哭不是吗 死:为什么要喜丧呢,他明明是在离开的时候那么无助 花自向阳开 八九十年代,烫了个杀马特 含泪饮喜酒,吞声祝白头 瑰丽的色彩 费翔演唱会1989 爽朗清举 1990 精尽人亡 农历 我所认为的婚姻,并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与薪火相传,而是为了找一个同频共振的人携手相伴一生 你说,这人间遍地是苦楚 人群中的寂寞,才最寥苦 他总归会有自己的活法,成绩不是唯一的表达 以命注轮回,授血以换生 猫妖与仆从,皆是替身 道士阻我 所念皆星河,星河已经转 血猫一族 福生无量 扶光,扶桑之光 姐弟两人 弑神 后悔?我从未后悔,我只恨当初没有一起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清一清这看似风清朗月的上庭 谁不风华少年时 押入轮回道,世世不得善终 求情,不通世故的帝子 刑罚已下不得改 奸佞截道,既如此,入轮回道为花神,亲眼见所爱之人世世不得善终 百岁庭君,无能为力 庭君之父,为我恩师,授业传承,以凡人之身修不二天术,是以有力冲至上庭,弑神 血猫一族,世代受此凌辱,人性品劣难以卦卜,便只能将血猫一族偷天换日,方能一劳永逸 父神说过,阿姐心中有正义,为人处世则优柔寡断,可有权而不可掌权。既如此,便由我来亲手解决,杀伐与决断,皆有我一人承担 父神,为何要教你这些? 阿姐,你问父神天有天道,地亦有地道,为何独他自己无道?你以为这所谓上古秘法从何而来,是他,是父神,寻了自己的道,亲自祭了天,才换得你与血猫族一线生机 阿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阿姐,父神交我为君之道,你交我为人之路,二者虽有不同,却并无冲突 父神,为何要将阿弟当做普通孩子一般教养? 怎么,我挡了你的道了?嗯 他也羡慕我呀,可我要他的羡慕干嘛 花开两朵,各表龙凤一只 先落为长,赐扶桑 扶桑扶桑,从她被选中拥有这个炽热如太阳一般的名字的时候,她就不仅仅是血猫一族娇艳明媚的小公主,她更是如她的父亲一般在用生命为血猫一族服丧的血猫族族长 有些人死着殉葬,有些人活着服丧 你教我礼仪诗书,你教我为人处世,你教我如何独善其身,可是阿姐,没有一个人教过那些坏人不要去伤害别人 人生从来没有标准答案 悲剧为时代所铸就 小说家 云烟逐雨而去,水霭凝炼于风雨 知小人而不做小人,手段下作,吃相难看 好像每一个字都是苦的,所以我想,写的不那么深刻,才不会难受的刻骨铭心 淡淡的悲伤最为致命 过城门,有人检查,有人帮忙,男女主发现不对,就追它 不知所措 师尊祭道,换他一线生机 阿离,纵这世间有你,我亦活不下去了 师尊,既如此结果,你又为何要交我修道,天有天道,地亦有地道,那敢问师尊,你的道呢,你的道便是看着这天地颠倒,而行无为之道吗? 我找不到自己的道,我不争 爱困不住我,我自由到底 眼角的沟壑晕乱了泪水的去路。 端的是水乡情愁,柔而忘忧 衰败中看新生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逍遥 她不需要成长,她整个人,早已痛苦不已 不是不可以,而是你我之间,断没有到我能为你一争天命的地步 挽南: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恨,恨自己护不住她们,更恨这世道无情无义 阿离,你像鹤,当年就是被我生生拽到这尘世的,如今,不要再这样了 婆婆在吴府,小神官聚集商讨是为了引出血猫 啊咧,你这小肥猫舔我干嘛,你那口水脏兮兮的 林岸正舔的起劲的嘴突然顿了顿,随即又恶狠狠的舔了起来,这是他能控制的吗,这是猫咪的本能 师尊说万物皆有道法,那难道为求道法便不顾是非对错吗?若是可以不顾,那师尊当年又为何要收我为徒,我既明事理,又怎能无视这世间的诡诈卑劣? 六百年,他们只会爱得更加热烈 六百年,他们怎么还有牵扯 我太自私了,我连让你看着我去死都不愿意 我很想把婆婆带在身边,可此行凶险,纵然我们有不得不胜的理由,可我仍然不愿将婆婆置身险境 他死了,是我亲自动的手 他们有什么罪,血猫一族有什么罪,难道他们生下来就是要给人换血的吗 看似时时关心,实则事事皆不在意 你带过小孩子吗,他们只有得到自己心满意足的东西,才不会哭 阿姐让你读书只是为了让你明事理,知善恶,辨是非。非我所求 希望我的读者,能如挽南,尽驰心之所往;能如和怨,尽骋爱之所向。 阿桑,不可以……(不可以让挽南活着,不可以让扶光忘记) 你知道吗,会痛苦,会麻木… 女人只有心甘情愿成为男人的利用工具时,才能换来他们史书工笔上寥寥几笔赞语 我们心中的善良,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恶 (平平无庸的人的一生,对恶毒者的善意,就是这天道法则最无耻的恶意) 我当时来得晚,只听得一声又一声,竟然就送走了她的一生 世世代代繁衍,世世代代摆脱不了宿命,这不是诅咒,这又是什么! 我爱你,无人能及,无人可比 浑浑噩噩的他乡皇族,谋划父兄首级以求苟活,殊不知在持刀俎者手中,整个家国或他物才是真正值得拔刀的理由,浑浑噩噩的被告知房内有东西等他后便回去,夜半坠楼而死,发间金钗不在,婢女势单力薄,小童脸上刻凶,另一个无意或故意被安排入局的人 愁生天际 宫斗,宅斗,官斗,不如奋斗 第147章 喜攀比 喜攀比,好划群 辜奇回头,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女子的秀手从眼角擦过 咔的一声,头微痛。 辜奇看向女子,她正拿着已破壳的鸡蛋笑着看他,随后便没心没肺的剥起蛋来 我们是神,官城已然没落,若非凭借那几分凉薄的神气,早已成这人间史书中的一笔 灭一半将死之人,换满城性命存活,我们,有哪里不对? 血猫,可换命数,亦可换天数,也就是一城之气数,所以官城一众小神官合聚,从未想过要帮吴府公子换命,是因为白夜将婆婆藏了起来,才不得不用计,将盘算打到了林岸身上 若以己残喘之命即可换家人长活,你去问问这早已没落的官城百姓,谁人不同意? 毁一人而换全城,若你是我们,挽南神官,你选是不选? 如若真有那一日,亦并非人力不可及,三百年,若是加强防护,这官城自可固若金汤,是尔等,爱众生而不肯爱一人, “阿南”辜奇又将挽南抱紧了一些,音线沙哑,出色暗沉“一定爱我” 挽南被说得心头一滞,感受着对方胸腔缠绵的震动,随即便抱紧了自己的眼前人与彼时人,同样遥遥在望的道了句:“阿奇,你看看我” 辜奇应声垂首,未见女子微黑的发梢,一眼间,微凉的嘴角添了三分热度 挽南闭着眼,睫毛微颤,婉转六百年,熟悉的人在她的身边,熟悉的梨涡再次在她的唇下若隐若现 忽的,二人一愣,原是两滴澄澈的泪珠,不谋而合了 看车行如潮,看人流如织 我会!一方神官,护佑万民,若是连最年迈弱小的信仰者都护不住,谈什么悲悯苍生,得道为神 若真到了那一刻,他们也不能被放弃,孩子是未来,老人是底线 所谓天意,实则是因果,师父换术,是为多年前对溯洄神殿不过不顾的因果,溯游死祭想结束这宿命,是上千年前,溯洄神官的因果,扶予与林岸的死祭,是血猫一族背信弃义的因果,辜奇死祭,是为挽南的因果,帝君孤寡,是其所作所为的因果 世世不得善终,挽南,帝君 不过是你追我赶,互为矛盾,代价已然极小 扶予,人送外号小刑天 血猫一族,深藏于山野的桃花源,虽是一堆拿着宝贵骨血却无力护佑的人,却有其 农家,墨家,杂家 祝昭 酒性烈,一顿一错落,故曰大荒落 我有一道墙,它没有挡住你,但是挡住了我 姑娘长的冷漠,不笑时像一片山水,碎的一塌糊涂 祝昭,人是禁不起细究推敲的,你要从高处看,你俯仰着看,显得冷漠,你要从细处看,便会心生厌恶,这就是人 你看什么,我看众生,你有众生相?是众生相中有我 挽南看着那戏台,笑着笑着眼里就湛了些微雨,随着戏腔哼出了句:“挽南天之将倾” 它就这样淡淡的存在我的记忆里,很淡很淡,淡到平时想不起,重要时想不起,可是很奇怪,当它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的时候,我也会淡淡的一笑,一点也不奇怪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顺父母之意,从月下之约,结为道侣,合为一家。盟誓发愿,一生相伴好似鸿雁,百年同修共登道岸。” 她是一方神官,竟然选择自戕,是天罚 对于一个神官而言,万物,皆是武器 世人正妄图,抹杀一个旧神的痕迹,以缔造一个新神(书籍) 辜奇无奈,面上带着淡笑,看着背对着她的女子,道:“阿南,伸手给我” 挽南佯装不知,只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去,任山水翠屏,哪管身后人逍不逍遥。 看她这般模样,辜奇也是惯着,终是重复了一遍,道:“阿南,伸手给我” 随后便望着眼前人慢慢停下脚步,却又不曾回头。 他正待开口教训教训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却又见眼前人头也不回的向他伸出一只拳头,辜奇正要拉过,眼前的拳头便铺散开来,对他竖其了大指 邝观社 祝昭生性沉稳,我却总盼着他欢脱些,知道有一日,他负气归家,道:“此生不做此等人” 架子鼓 笔笔皆为天意,生命没有败笔 凡事发生 必将有利于我。凡是来到我前面的事情都是我可以解决的 1、白夜派了恶鬼,跟吴夫人定下求血换生的契约。 2、白夜自困西巷,织婆被他变成猫 2、契约只有白夜会 3、瑞宋他们无辜。 恶鬼:白夜养的,跟吴夫人定契约。 瑞宋三人:不肯定契约,因为这是坏事。 白夜为什么自困西巷? 因为瑞宋三人堵截他。 为什么堵截他? 因为他们想要织婆,而他把织婆藏起来了。 为什么他们想要织婆? 求血换生救官城的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们想把织婆藏到寒露,避其锋芒,最终用死解脱。 为什么把织婆藏起来? 因为不信他们。他的计划马上成功,他在等挽南的血,多一点胜算大一点,换个人织婆不疼。 为什么非得做上庭的任务? 等时间,寒露,官城的命运解脱后,赎罪。 瑞宋提刀自戕。 第147章 喜攀比 喜攀比,好划群 辜奇回头,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女子的秀手从眼角擦过 咔的一声,头微痛。 辜奇看向女子,她正拿着已破壳的鸡蛋笑着看他,随后便没心没肺的剥起蛋来 我们是神,官城已然没落,若非凭借那几分凉薄的神气,早已成这人间史书中的一笔 灭一半将死之人,换满城性命存活,我们,有哪里不对? 血猫,可换命数,亦可换天数,也就是一城之气数,所以官城一众小神官合聚,从未想过要帮吴府公子换命,是因为白夜将婆婆藏了起来,才不得不用计,将盘算打到了林岸身上 若以己残喘之命即可换家人长活,你去问问这早已没落的官城百姓,谁人不同意? 毁一人而换全城,若你是我们,挽南神官,你选是不选? 如若真有那一日,亦并非人力不可及,三百年,若是加强防护,这官城自可固若金汤,是尔等,爱众生而不肯爱一人, “阿南”辜奇又将挽南抱紧了一些,音线沙哑,出色暗沉“一定爱我” 挽南被说得心头一滞,感受着对方胸腔缠绵的震动,随即便抱紧了自己的眼前人与彼时人,同样遥遥在望的道了句:“阿奇,你看看我” 辜奇应声垂首,未见女子微黑的发梢,一眼间,微凉的嘴角添了三分热度 挽南闭着眼,睫毛微颤,婉转六百年,熟悉的人在她的身边,熟悉的梨涡再次在她的唇下若隐若现 忽的,二人一愣,原是两滴澄澈的泪珠,不谋而合了 看车行如潮,看人流如织 我会!一方神官,护佑万民,若是连最年迈弱小的信仰者都护不住,谈什么悲悯苍生,得道为神 若真到了那一刻,他们也不能被放弃,孩子是未来,老人是底线 所谓天意,实则是因果,师父换术,是为多年前对溯洄神殿不过不顾的因果,溯游死祭想结束这宿命,是上千年前,溯洄神官的因果,扶予与林岸的死祭,是血猫一族背信弃义的因果,辜奇死祭,是为挽南的因果,帝君孤寡,是其所作所为的因果 世世不得善终,挽南,帝君 不过是你追我赶,互为矛盾,代价已然极小 扶予,人送外号小刑天 血猫一族,深藏于山野的桃花源,虽是一堆拿着宝贵骨血却无力护佑的人,却有其 农家,墨家,杂家 祝昭 酒性烈,一顿一错落,故曰大荒落 我有一道墙,它没有挡住你,但是挡住了我 姑娘长的冷漠,不笑时像一片山水,碎的一塌糊涂 祝昭,人是禁不起细究推敲的,你要从高处看,你俯仰着看,显得冷漠,你要从细处看,便会心生厌恶,这就是人 你看什么,我看众生,你有众生相?是众生相中有我 挽南看着那戏台,笑着笑着眼里就湛了些微雨,随着戏腔哼出了句:“挽南天之将倾” 它就这样淡淡的存在我的记忆里,很淡很淡,淡到平时想不起,重要时想不起,可是很奇怪,当它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的时候,我也会淡淡的一笑,一点也不奇怪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顺父母之意,从月下之约,结为道侣,合为一家。盟誓发愿,一生相伴好似鸿雁,百年同修共登道岸。” 她是一方神官,竟然选择自戕,是天罚 对于一个神官而言,万物,皆是武器 世人正妄图,抹杀一个旧神的痕迹,以缔造一个新神(书籍) 辜奇无奈,面上带着淡笑,看着背对着她的女子,道:“阿南,伸手给我” 挽南佯装不知,只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去,任山水翠屏,哪管身后人逍不逍遥。 看她这般模样,辜奇也是惯着,终是重复了一遍,道:“阿南,伸手给我” 随后便望着眼前人慢慢停下脚步,却又不曾回头。 他正待开口教训教训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却又见眼前人头也不回的向他伸出一只拳头,辜奇正要拉过,眼前的拳头便铺散开来,对他竖其了大指 邝观社 祝昭生性沉稳,我却总盼着他欢脱些,知道有一日,他负气归家,道:“此生不做此等人” 架子鼓 笔笔皆为天意,生命没有败笔 凡事发生 必将有利于我。凡是来到我前面的事情都是我可以解决的 1、白夜派了恶鬼,跟吴夫人定下求血换生的契约。 2、白夜自困西巷,织婆被他变成猫 2、契约只有白夜会 3、瑞宋他们无辜。 恶鬼:白夜养的,跟吴夫人定契约。 瑞宋三人:不肯定契约,因为这是坏事。 白夜为什么自困西巷? 因为瑞宋三人堵截他。 为什么堵截他? 因为他们想要织婆,而他把织婆藏起来了。 为什么他们想要织婆? 求血换生救官城的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们想把织婆藏到寒露,避其锋芒,最终用死解脱。 为什么把织婆藏起来? 因为不信他们。他的计划马上成功,他在等挽南的血,多一点胜算大一点,换个人织婆不疼。 为什么非得做上庭的任务? 等时间,寒露,官城的命运解脱后,赎罪。 瑞宋提刀自戕。 第148章 不言弃 卫戍觉得有些头昏脑胀。 大概率是生病了。 一步步走出牢房,他想去找挽南。 没有人拦他,到了街上,他蓦地蹲下哭起来。 他不知道妹妹住在哪儿 1情深几许,纵枉不负 2我想那时候我很爱你,后来,再也没有我和你了 3 我一直走在这样一条路,后路无人等我,前路无人拉我,来去匆匆,所遇皆过客 4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5 正如董卿所说:“有棱角的善良才是真善良,没有锋芒、没有棱角的人,很难在这个粗鄙的世界走得更远。” 6 你日渐平庸,甘于平庸,将继续平庸 ——《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7 市井长巷,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8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抵故乡一盏灯 9 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壮观 10 想含笑合群,奈何孤独成性 11 恰巧此时,两手空空,才无限拥有 12 你纵阅尽红尘,应无人似我 ——沈舒畅 13 我生性浪漫自由,不喜约束,我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的一生 14 战争带走的不止遇难者的肉体,还有幸存者的灵魂 15 修炼优雅自信是一条孤独的道路 16 自律的本质,是亲手干掉另一个颓废的自己 17 你觉得还有时间,这就是问题所在 18 我比你还怕,我害怕那样明媚的魏无羡,终究,还是死在了世俗里,再也没有活过来 19 可是有些人,血里好像有风,天生就是注定要漂泊的 20 低级的欲望放纵即可获得,高级的欲望克制才能达成 21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22放弃很可惜,但坚持已经没有意义 23自暴自弃是一种选择方式,但是另一种选择方式就是振作 ——罗翔 24错过了落日余晖,还会有漫天星辰 25念书和从戎的区别就是,前者使人不惑,后者使人不屈 26料青山略输我峥嵘,判江河亦低我磅礴。预苍穹稍逊我霸气,见湖海稍逊我宽广 27希望你能直面自己的出身,而不是把他当做枷锁 28跟着光,朝未来撒野奔跑 29君子以坦荡立于世间,必将步步生花,一路繁华 30性格是不治之症,但我永远热爱自己 31唯一不变的,是一切都在变 32意料之中的事,也会难过很久 33改变的确很难,但结果值得冒险 34热爱世间万物,无最爱,无例外 35或许没有热爱,甚至曾经厌恶, 36缘起,我在人群中看见你,缘落,我看见你在人群中 37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有对错 38真正的故事,永在明日 39我孤身走了二十一年,我甚至已经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入我心者,极配 40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41我可以烂在泥里,我爱的人不可以 42你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我知道,你也没有去死的勇气 43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不是我,是所有人 阿南,你忧明朝,莫问前程。我虑如今,但行你我。 das se zu tode 44是你亲手将我推入深渊,却又质问我为什么置身黑暗 45祝我,年少不被层楼误,余生不羁尽自由 46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谋逆 47人间春生,你兀自好看 48君子可内敛不可懦弱,面不公可起而论之 49月光下有两个影子,一个是我的,另一个也是我的 50我用执着烧死了所有的幼稚和任性,那片荒野慢慢长出了理智、冷漠和清醒 51世俗禁锢灵魂,无趣的人遍地都是 52但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又岂会有二般 53我好像置身于一场音乐会,在雷雨之间,翻滚躁动,最终溺毙其间 54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55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 56我承认,我庸俗,我要钱,要自由,要远方,甚至唯独不要自己 57我没觉得孤独,说自在些,我完全自由 58我希望有人能拉我一把,但很明显,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遇到过这个人, 59观万物而不为,明心镜而少言 60人皆爱财,我少时知晓,便再不敢忘 61可身体上的罪孽每轻一分,她灵魂上的罪孽便又重一重 62我好像并不难过,但是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笑 63明明自己已经活得不尽人意,偏偏还要拖着别人下地狱 64花开如火,也如寂寞 65山川千里间,风月两边时 ——陈叔宝《有所思》 66海风吹不散玫瑰,月色难逃皎皎 67纵使家贫天作祟,仍与天下争半棋 68我写的不过众生百态,又有什么说不出口,拿不起笔 69我宁愿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愚昧的 70不啻微茫,造炬成阳 71无怨无悔的好 72求非己之物是为贪 72我永远热爱,寂寞拦不住我 第148章 不言弃 卫戍觉得有些头昏脑胀。 大概率是生病了。 一步步走出牢房,他想去找挽南。 没有人拦他,到了街上,他蓦地蹲下哭起来。 他不知道妹妹住在哪儿 1情深几许,纵枉不负 2我想那时候我很爱你,后来,再也没有我和你了 3 我一直走在这样一条路,后路无人等我,前路无人拉我,来去匆匆,所遇皆过客 4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5 正如董卿所说:“有棱角的善良才是真善良,没有锋芒、没有棱角的人,很难在这个粗鄙的世界走得更远。” 6 你日渐平庸,甘于平庸,将继续平庸 ——《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7 市井长巷,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8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抵故乡一盏灯 9 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壮观 10 想含笑合群,奈何孤独成性 11 恰巧此时,两手空空,才无限拥有 12 你纵阅尽红尘,应无人似我 ——沈舒畅 13 我生性浪漫自由,不喜约束,我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的一生 14 战争带走的不止遇难者的肉体,还有幸存者的灵魂 15 修炼优雅自信是一条孤独的道路 16 自律的本质,是亲手干掉另一个颓废的自己 17 你觉得还有时间,这就是问题所在 18 我比你还怕,我害怕那样明媚的魏无羡,终究,还是死在了世俗里,再也没有活过来 19 可是有些人,血里好像有风,天生就是注定要漂泊的 20 低级的欲望放纵即可获得,高级的欲望克制才能达成 21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22放弃很可惜,但坚持已经没有意义 23自暴自弃是一种选择方式,但是另一种选择方式就是振作 ——罗翔 24错过了落日余晖,还会有漫天星辰 25念书和从戎的区别就是,前者使人不惑,后者使人不屈 26料青山略输我峥嵘,判江河亦低我磅礴。预苍穹稍逊我霸气,见湖海稍逊我宽广 27希望你能直面自己的出身,而不是把他当做枷锁 28跟着光,朝未来撒野奔跑 29君子以坦荡立于世间,必将步步生花,一路繁华 30性格是不治之症,但我永远热爱自己 31唯一不变的,是一切都在变 32意料之中的事,也会难过很久 33改变的确很难,但结果值得冒险 34热爱世间万物,无最爱,无例外 35或许没有热爱,甚至曾经厌恶, 36缘起,我在人群中看见你,缘落,我看见你在人群中 37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有对错 38真正的故事,永在明日 39我孤身走了二十一年,我甚至已经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入我心者,极配 40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41我可以烂在泥里,我爱的人不可以 42你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我知道,你也没有去死的勇气 43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不是我,是所有人 阿南,你忧明朝,莫问前程。我虑如今,但行你我。 das se zu tode 44是你亲手将我推入深渊,却又质问我为什么置身黑暗 45祝我,年少不被层楼误,余生不羁尽自由 46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谋逆 47人间春生,你兀自好看 48君子可内敛不可懦弱,面不公可起而论之 49月光下有两个影子,一个是我的,另一个也是我的 50我用执着烧死了所有的幼稚和任性,那片荒野慢慢长出了理智、冷漠和清醒 51世俗禁锢灵魂,无趣的人遍地都是 52但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又岂会有二般 53我好像置身于一场音乐会,在雷雨之间,翻滚躁动,最终溺毙其间 54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55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 56我承认,我庸俗,我要钱,要自由,要远方,甚至唯独不要自己 57我没觉得孤独,说自在些,我完全自由 58我希望有人能拉我一把,但很明显,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遇到过这个人, 59观万物而不为,明心镜而少言 60人皆爱财,我少时知晓,便再不敢忘 61可身体上的罪孽每轻一分,她灵魂上的罪孽便又重一重 62我好像并不难过,但是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笑 63明明自己已经活得不尽人意,偏偏还要拖着别人下地狱 64花开如火,也如寂寞 65山川千里间,风月两边时 ——陈叔宝《有所思》 66海风吹不散玫瑰,月色难逃皎皎 67纵使家贫天作祟,仍与天下争半棋 68我写的不过众生百态,又有什么说不出口,拿不起笔 69我宁愿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愚昧的 70不啻微茫,造炬成阳 71无怨无悔的好 72求非己之物是为贪 72我永远热爱,寂寞拦不住我 第149章 呜呼 “呜呼、呜呼、呜呼~” 空气中突兀地传来三声起承转合的怪叫。 躺在屋顶上的挽南腿一抖,好险没把自己像个烂鸡蛋似的扔下去。 “叫什么叫?”腾地一下坐起来,挽南被吓得心有余悸:“我就不信你们明日不死回来!” “略略略!”有调皮鬼不知好赖地大笑:“叫你出不去!” “是吗?”挽南阴恻恻地笑一下,随后蓦地冲着远处竹竿大喊:“呼呼,给我揍它们!” 小鬼们瞬间一哄而散,只是没几步就哇哇大叫起来。 幽都的风突然大起来,有奇奇怪怪的东西迎面吹来。 徒手接了好几个,挽南得意地抛起手里的眼珠子。 起身,站定,瞄准。 挽南准头十足,手中的几颗眼珠子没一颗抛歪。 屁股跟燃了鞭炮没区别,几个小鬼你推我攘地跑远,嘴里还放下次再来的狠话。 毫不客气地嘲笑一声,挽南哄着自己重新躺下去,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幽都今日风大,魂力不稳还敢挑衅。 一群小兔崽子。 活该被被吹得东西飘零! 双手枕在脑后,挽南吊儿郎当地抖着腿。 四四方方的天怎么了? 她脸上谱出意味深长。 今日中元,是该奏一曲归家的喜悦。 远处的阡陌小道旁。 杂草被一双黑鞋踩了两脚,发出无足轻重的低叫。 摇摇晃晃地有些歪出去,过一会儿却又慢慢支楞起来。 待祸祸了一道杂草后,黑鞋方才止住脚步,站在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陈三愿正待抬头,挽南便利落地从天而降,在他四五步远的位置站定。 于是硬硬的地砖上,红鞋与黑鞋相配。 尽管周遭,一片荒芜。 “这么快?”挽南的声音有些惊诧,绕着圈打量陈三愿:“你没阳奉阴违?” “有些慢。”一连两问,陈三愿轻轻嗯了声,很主观地点评。 “你说谁阳奉阴违?”他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挽南。 扯着嘴角干笑两声,挽南对刚刚的快言快语选择装傻充愣。 陈三愿却不肯放过她。 于是虎视眈眈具象化。 一本正经地轻两声,挽南拿起桌上的剪刀走向院子一角。 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棵桂树,但她不敢下手。 陈三愿则在一旁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她装模作样。 硬着头皮,挽南咔嚓咔嚓地剪掉两簇桂花。 结果是蓦地一下,眼前的桂树变得毫无美感。 心彻底沉了,挽南深吸一口气。 事情的方向明显歪了个彻底。 “阿南伤了我的心头宝。”身后陈三愿的声音很幽怨。 “你再说一遍?”挽南反应很快,心虚地转头指着他倒打一耙。 “不是。”陈三愿笑着,好像就是在等此刻。 他上前一步拉住挽南的手,声调缓缓如春:“我的心头宝是阿南。” 这话一般人听着要恐怕要酸半天。 挽南不是一般人。 她脸上是盛大的理所应当。 被爱的,她爱的,刚好重合在一起。 世间多难得。 她就是要像骄阳一样得意。 陈三愿的眼睛在轻轻描绘,笔墨画卷之下,是挽南的每一寸欢喜。 耳尖烧出薄红,他不自然地垂下眼帘。 那副画卷,在心里。 “明日还是你去接满满他们。”把剪刀塞回陈三愿手里,挽南轻咳两声,强行把话题重新引入正轨。 陈三愿没反应。 挽南疑惑地侧头看向陈三愿,却先被他泛红的耳垂夺了视线。 眼里是石榴籽一般的垂涎欲滴,挽南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交叠的手心不约而同地冒出汗,她扬着眉眼靠过去。 呼吸缠绵间,有轻轻的挑逗。 吻是很轻的,像在呵护。 温度是很灼热的,烫到心里。 日头还在微微的泛滥,光影浅浅地打在石砖上。 两道人影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是夫妻。 —— 子时将至,陵山山顶。 “轰隆!” 满满跟扶光往远处眺。 雷鸣隐隐于天边吭声闷响,凌冽的雷鞭自天边扯开巨幕。 风一阵阵扯着人的袍服,山林也呼啸得张牙舞爪。 二人不由得凛然,手各自按上弯刀和弹珠。 “开了,开了!!!” 听到一声惊叫,原本看着远处低沉黑云的满满和扶光瞬时回首。 是一道缝隙于夜色沉沉里忽明忽暗。 “犹欢,快!幽都只开半个时辰,若是再晚,便只待明朝了!” 叫犹欢的女子直视前方。 门户尚未大开,便隐约可见死魂激荡,争先恐后,欲出幽都。 “师姐走前,我垫后!”犹欢脸上多了些凝重,不过转瞬之间,脑海中做了决定。 “好!你速来!”话音未落,犹畅人已踏月而去,只余周遭蠢蠢欲动的人影绰绰。 “嘶!” 朝师姐追去的犹欢轻呼出声,只觉小腿一痛,瞬间从半空中掉下一截。 还未立稳,两侧肩膀一沉,竟然又掉下来一截。 险险立于一棵大树上,犹欢的胸腔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起起伏伏。 眼中还倒映着远处的两个人影,她收起皮笑肉不笑的脸,瞬间起势赶去。 游吟山的肩膀,可不是那么好踩的! 猛地加快速度,犹欢的指尖同时调动起地上的落叶汇聚。 天地同暗间,一条褐色的的叶龙咆哮着,腾身往前面的一男一女攻去。 见两人的脚步被叶龙拦住,犹欢提剑便攻了上去。 “进去可以,要是再敢踩我游吟山的肩膀……” 犹欢踩在叶龙上,面色沉沉地看着满满和扶光:“我就请二位,每年中元都可自由出入幽都。” 这话放得狠,话里话外都是请他们去做鬼。 满满笑了,挑挑眉示意扶光先往幽都魂桥的方位继续赶。 她自己则拔了弯刀横立在眼前,不屑地挑衅犹欢:“凭你的本事,只有我送你做鬼的命。” 对峙不过片刻,是犹欢先放了剑。 因为只是错眼看向师姐犹意的一霎那里,脖颈上就传来满满刀刃的冰凉触感。 “要不你我一起……”满满亲切地像和邻家小妹话家常:“做一双亡命鸳鸯?” 犹欢的脸腾地一下臭了,顾不得脖子上的刀,她狠狠啐了满满一口。 “和你?”犹欢单手叉着腰,脖子都要送到刀口上,声里还全是泼辣:“我捡个二五不着六的汉子都比你强!” “诶诶诶!”满满急急避开她要往刀口上撞的脖子:“大丰女子,是有些泼辣!” 犹欢眼一瞪,又要开骂。 满满一笑,弯刀收回刀鞘,手还有空掐掐犹欢的脸:“你师姐都要进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回过神来,轻啐满满一口,犹欢逃也似的往幽都魂桥跑过去。 紧赶慢赶,满满都已经擦肩而过时,她还是落了些距离。 落了距离是小事情,落了面子才要命! 发疯似的往前冲,犹欢赶到师姐两尺距离的时候。 满满和扶光刚好灵巧地足尖一点,踏着犹畅便旋身一扭挤进幽都。 不过转瞬之间,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犹意被踩懵了。 犹欢瞪大双眼:“……”狗男女! 第149章 呜呼 “呜呼、呜呼、呜呼~” 空气中突兀地传来三声起承转合的怪叫。 躺在屋顶上的挽南腿一抖,好险没把自己像个烂鸡蛋似的扔下去。 “叫什么叫?”腾地一下坐起来,挽南被吓得心有余悸:“我就不信你们明日不死回来!” “略略略!”有调皮鬼不知好赖地大笑:“叫你出不去!” “是吗?”挽南阴恻恻地笑一下,随后蓦地冲着远处竹竿大喊:“呼呼,给我揍它们!” 小鬼们瞬间一哄而散,只是没几步就哇哇大叫起来。 幽都的风突然大起来,有奇奇怪怪的东西迎面吹来。 徒手接了好几个,挽南得意地抛起手里的眼珠子。 起身,站定,瞄准。 挽南准头十足,手中的几颗眼珠子没一颗抛歪。 屁股跟燃了鞭炮没区别,几个小鬼你推我攘地跑远,嘴里还放下次再来的狠话。 毫不客气地嘲笑一声,挽南哄着自己重新躺下去,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幽都今日风大,魂力不稳还敢挑衅。 一群小兔崽子。 活该被被吹得东西飘零! 双手枕在脑后,挽南吊儿郎当地抖着腿。 四四方方的天怎么了? 她脸上谱出意味深长。 今日中元,是该奏一曲归家的喜悦。 远处的阡陌小道旁。 杂草被一双黑鞋踩了两脚,发出无足轻重的低叫。 摇摇晃晃地有些歪出去,过一会儿却又慢慢支楞起来。 待祸祸了一道杂草后,黑鞋方才止住脚步,站在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陈三愿正待抬头,挽南便利落地从天而降,在他四五步远的位置站定。 于是硬硬的地砖上,红鞋与黑鞋相配。 尽管周遭,一片荒芜。 “这么快?”挽南的声音有些惊诧,绕着圈打量陈三愿:“你没阳奉阴违?” “有些慢。”一连两问,陈三愿轻轻嗯了声,很主观地点评。 “你说谁阳奉阴违?”他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挽南。 扯着嘴角干笑两声,挽南对刚刚的快言快语选择装傻充愣。 陈三愿却不肯放过她。 于是虎视眈眈具象化。 一本正经地轻两声,挽南拿起桌上的剪刀走向院子一角。 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棵桂树,但她不敢下手。 陈三愿则在一旁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她装模作样。 硬着头皮,挽南咔嚓咔嚓地剪掉两簇桂花。 结果是蓦地一下,眼前的桂树变得毫无美感。 心彻底沉了,挽南深吸一口气。 事情的方向明显歪了个彻底。 “阿南伤了我的心头宝。”身后陈三愿的声音很幽怨。 “你再说一遍?”挽南反应很快,心虚地转头指着他倒打一耙。 “不是。”陈三愿笑着,好像就是在等此刻。 他上前一步拉住挽南的手,声调缓缓如春:“我的心头宝是阿南。” 这话一般人听着要恐怕要酸半天。 挽南不是一般人。 她脸上是盛大的理所应当。 被爱的,她爱的,刚好重合在一起。 世间多难得。 她就是要像骄阳一样得意。 陈三愿的眼睛在轻轻描绘,笔墨画卷之下,是挽南的每一寸欢喜。 耳尖烧出薄红,他不自然地垂下眼帘。 那副画卷,在心里。 “明日还是你去接满满他们。”把剪刀塞回陈三愿手里,挽南轻咳两声,强行把话题重新引入正轨。 陈三愿没反应。 挽南疑惑地侧头看向陈三愿,却先被他泛红的耳垂夺了视线。 眼里是石榴籽一般的垂涎欲滴,挽南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交叠的手心不约而同地冒出汗,她扬着眉眼靠过去。 呼吸缠绵间,有轻轻的挑逗。 吻是很轻的,像在呵护。 温度是很灼热的,烫到心里。 日头还在微微的泛滥,光影浅浅地打在石砖上。 两道人影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是夫妻。 —— 子时将至,陵山山顶。 “轰隆!” 满满跟扶光往远处眺。 雷鸣隐隐于天边吭声闷响,凌冽的雷鞭自天边扯开巨幕。 风一阵阵扯着人的袍服,山林也呼啸得张牙舞爪。 二人不由得凛然,手各自按上弯刀和弹珠。 “开了,开了!!!” 听到一声惊叫,原本看着远处低沉黑云的满满和扶光瞬时回首。 是一道缝隙于夜色沉沉里忽明忽暗。 “犹欢,快!幽都只开半个时辰,若是再晚,便只待明朝了!” 叫犹欢的女子直视前方。 门户尚未大开,便隐约可见死魂激荡,争先恐后,欲出幽都。 “师姐走前,我垫后!”犹欢脸上多了些凝重,不过转瞬之间,脑海中做了决定。 “好!你速来!”话音未落,犹畅人已踏月而去,只余周遭蠢蠢欲动的人影绰绰。 “嘶!” 朝师姐追去的犹欢轻呼出声,只觉小腿一痛,瞬间从半空中掉下一截。 还未立稳,两侧肩膀一沉,竟然又掉下来一截。 险险立于一棵大树上,犹欢的胸腔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起起伏伏。 眼中还倒映着远处的两个人影,她收起皮笑肉不笑的脸,瞬间起势赶去。 游吟山的肩膀,可不是那么好踩的! 猛地加快速度,犹欢的指尖同时调动起地上的落叶汇聚。 天地同暗间,一条褐色的的叶龙咆哮着,腾身往前面的一男一女攻去。 见两人的脚步被叶龙拦住,犹欢提剑便攻了上去。 “进去可以,要是再敢踩我游吟山的肩膀……” 犹欢踩在叶龙上,面色沉沉地看着满满和扶光:“我就请二位,每年中元都可自由出入幽都。” 这话放得狠,话里话外都是请他们去做鬼。 满满笑了,挑挑眉示意扶光先往幽都魂桥的方位继续赶。 她自己则拔了弯刀横立在眼前,不屑地挑衅犹欢:“凭你的本事,只有我送你做鬼的命。” 对峙不过片刻,是犹欢先放了剑。 因为只是错眼看向师姐犹意的一霎那里,脖颈上就传来满满刀刃的冰凉触感。 “要不你我一起……”满满亲切地像和邻家小妹话家常:“做一双亡命鸳鸯?” 犹欢的脸腾地一下臭了,顾不得脖子上的刀,她狠狠啐了满满一口。 “和你?”犹欢单手叉着腰,脖子都要送到刀口上,声里还全是泼辣:“我捡个二五不着六的汉子都比你强!” “诶诶诶!”满满急急避开她要往刀口上撞的脖子:“大丰女子,是有些泼辣!” 犹欢眼一瞪,又要开骂。 满满一笑,弯刀收回刀鞘,手还有空掐掐犹欢的脸:“你师姐都要进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回过神来,轻啐满满一口,犹欢逃也似的往幽都魂桥跑过去。 紧赶慢赶,满满都已经擦肩而过时,她还是落了些距离。 落了距离是小事情,落了面子才要命! 发疯似的往前冲,犹欢赶到师姐两尺距离的时候。 满满和扶光刚好灵巧地足尖一点,踏着犹畅便旋身一扭挤进幽都。 不过转瞬之间,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犹意被踩懵了。 犹欢瞪大双眼:“……”狗男女! 第150章 ……… 冥界火红花海内。 太阳难得的有些温度。 一根黑色猫毛乘黄沙与大风扶摇至此。 最终深陷其中,再找不到出路。 “你看到他们了?” 花海静默,却又无限躁动。 “那明日他们来的时候,你去孟婆庄把他们一同带到这里,八百里红花呢,他们哪里找得到我,别转到阿孟那里不小心投胎去了才好。” 花海一默又默,突然躁动的更加厉害,仿佛带了几分颤栗与胆战心惊。 只听有人轻笑了几声,随后空气中只弥漫了四个字。 “反抗无效。” 夜阑珊,人未央。 古籍有载,冥界邯郸日,三百年一遇,生人可入黄泉,罪大恶极者亦可伺机出冥界,无问代价。 子时将至,小镇内却颇显静穆。 一派风云变幻之间,只见数道闪电自天边撕开巨幕,轰的几声,一阵阵雷鸣也隐隐于天边炸开。 不入黄泉者已堵耳翻身继续长眠,想入黄泉者则纷纷坐立难安,毅然选择立于天地之间,只待子时洞开,便投身而入。 若有不知情者见此盛况,怕是还要好好心生敬意,无限感慨一番。 扶光,阿洛亦立于屋顶,两人靠的不远,但也跟近没有太大关系。于是银灰色的衣角与橘黄色的袍子在大风中交相纷扰,撩人的发丝也乘风不远不近地打着旋儿,风乱,云乱,至于人,也不知究竟谁先凌乱。 至于长喜,长喜还在睡,就是睡得很香第二天问他有没有听到打雷都会懵的那种很香很香的那种睡。 子时至,只见大风送云浪翻滚,或青或黑的暗云于天边团成腾飞的巨龙,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天地失色于刹那之间。忽有黄沙袭面,红花夺目,乃邯郸日至,冥界洞开。 “呸呸呸,为何没人告诉我冥界大开会灌我满嘴黄沙。”扶光一边吐嘴里的一边拍身上的,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正在拍身上沙子的阿洛:“……” 正从他们身边飘过看他们拍沙子的两只鬼:“……” 阿洛原本以为他们飘便飘过了,不曾想风太大,那两只鬼虽然飘了过去,但他们说的话却直直的飘了回来。 鬼一号:“那个男娃娃毛病好多噢。” 鬼二号:“对头对头,哪点像我们云贵的娃儿,点儿都不娇气,巴适得很。” 阿洛的脸抽了抽,颇有几分忍俊不禁,若非比较冷漠的性情,她恐怕早已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看到阿洛的神情,扶光指了指那两只鬼又指了指自己然后不可思议的向阿洛大声问道:“他们说的是我?” 见阿洛一本正经的点头,扶光气急败坏地突然拔腿追了上去,边追边对那两只鬼喊:“喂喂喂,你们给我站住……” 阿洛看着扶光上窜下跳,无奈笑笑,因为很明显扶光是追不上的,他们现下正站在一片黄沙之中,除他们在走和跑之外,茫茫沙海内全是眼神游离的孤魂野鬼在飘,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阿洛远远望去,有一客栈在沙漠之中,风也侵扰,沙也袭击,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却又始终绷着不曾倒下,想必就是那不知何时起便存在的孟婆庄。 庄后不远有一桥梁,孤魂野鬼比沙漠里拥挤和活泼很多,风送声吹来,隐约还能听到“你插什么队,赶着去投胎啊!……”一类的话语,想来是奈何桥。 桥下有不知源也不知尽的泛泛江水,当是忘川,而忘川两岸,红花向更远处招展,一派无穷无尽之景,应该就是彼岸花神——挽南神官的地盘。 不要问阿洛为何如此肯定,毕竟面前飘飘荡荡走的非常有规律感的一堆各式各样的鬼实在很难让她捋不清楚这流程。 大风,飞沙,孤魂野鬼,暴躁的扶光。 看了看周围的场景,阿洛心中了然,顾不得再笑扶光,当即收敛了神色,大声对扶光道:“先找挽南神官。” 扶光很累,因为他没想过他居然跑不过两只鬼。 听到阿洛的话后,扶光不置可否,先站着喘了两口气后道:“好。” 这里是冥界,阿姐的消息是让他们在孟婆庄门口等人,而孟婆庄,那可是投胎的地方。 特别是对于他这迷茫的双眼而言,两个人一起绝对比他一个人靠谱。 两人朝孟婆庄走去,虽说这八百里黄沙之间只一处孟婆庄,但在黄沙漫天,术法受限的情况下,这唯一的东西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让人看的真切,却尽是水中花镜中月。 不知道在那动也似不动的黄沙中走了多久,扶光与阿洛感觉自己都快要如那孤魂野鬼一般飘荡的时候,周边的鬼声陡然嘈杂起来,他们才发现终于走到那如梦似幻的孟婆庄。 扶光与阿洛站在门口,抬头望去,这客栈果然一副要倒了的样子,连个牌匾都没有,只余两盏写着孟字的白色灯笼在黄沙中飘摇,要不是熙熙攘攘的鬼群,恐怕还真的有只等这房子一垮就马上倒闭的可能。 扶光:“……”果真是''古''建筑。 侧耳细听,门内有鬼放声大笑,笑声里藏着悲凉;有鬼大哭大闹,哭闹里掩着解脱;有鬼不言不语,沉默里弥漫着不甘…… “二位可要进来坐一坐,我这一口汤,可是能解万般忧愁的。” 一明艳女子站在门口,手里的土碗盛着汤水,袖口微滑,露出细腻的素腕,看向扶光和阿洛的眼角里带着调笑。如此这般,真真是担得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对于孟婆的年岁与样貌,扶光与阿洛并不奇怪,修道之人都驻颜有术,除非自愿,否则皆是风华正茂。 听到孟婆的话后,扶光与阿洛各有思量,于是各自大声回到: 扶光:“好” 阿洛:“不必” …… 空气静默了几秒,扶光和满满二人迅速对视,随后又扭头大声回答到: 扶光:“不必” 阿洛:“好” 两人面面相觑:“……” 不是? 说好的统一意见,一致排外呢? 第150章 ……… 冥界火红花海内。 太阳难得的有些温度。 一根黑色猫毛乘黄沙与大风扶摇至此。 最终深陷其中,再找不到出路。 “你看到他们了?” 花海静默,却又无限躁动。 “那明日他们来的时候,你去孟婆庄把他们一同带到这里,八百里红花呢,他们哪里找得到我,别转到阿孟那里不小心投胎去了才好。” 花海一默又默,突然躁动的更加厉害,仿佛带了几分颤栗与胆战心惊。 只听有人轻笑了几声,随后空气中只弥漫了四个字。 “反抗无效。” 夜阑珊,人未央。 古籍有载,冥界邯郸日,三百年一遇,生人可入黄泉,罪大恶极者亦可伺机出冥界,无问代价。 子时将至,小镇内却颇显静穆。 一派风云变幻之间,只见数道闪电自天边撕开巨幕,轰的几声,一阵阵雷鸣也隐隐于天边炸开。 不入黄泉者已堵耳翻身继续长眠,想入黄泉者则纷纷坐立难安,毅然选择立于天地之间,只待子时洞开,便投身而入。 若有不知情者见此盛况,怕是还要好好心生敬意,无限感慨一番。 扶光,阿洛亦立于屋顶,两人靠的不远,但也跟近没有太大关系。于是银灰色的衣角与橘黄色的袍子在大风中交相纷扰,撩人的发丝也乘风不远不近地打着旋儿,风乱,云乱,至于人,也不知究竟谁先凌乱。 至于长喜,长喜还在睡,就是睡得很香第二天问他有没有听到打雷都会懵的那种很香很香的那种睡。 子时至,只见大风送云浪翻滚,或青或黑的暗云于天边团成腾飞的巨龙,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天地失色于刹那之间。忽有黄沙袭面,红花夺目,乃邯郸日至,冥界洞开。 “呸呸呸,为何没人告诉我冥界大开会灌我满嘴黄沙。”扶光一边吐嘴里的一边拍身上的,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正在拍身上沙子的阿洛:“……” 正从他们身边飘过看他们拍沙子的两只鬼:“……” 阿洛原本以为他们飘便飘过了,不曾想风太大,那两只鬼虽然飘了过去,但他们说的话却直直的飘了回来。 鬼一号:“那个男娃娃毛病好多噢。” 鬼二号:“对头对头,哪点像我们云贵的娃儿,点儿都不娇气,巴适得很。” 阿洛的脸抽了抽,颇有几分忍俊不禁,若非比较冷漠的性情,她恐怕早已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看到阿洛的神情,扶光指了指那两只鬼又指了指自己然后不可思议的向阿洛大声问道:“他们说的是我?” 见阿洛一本正经的点头,扶光气急败坏地突然拔腿追了上去,边追边对那两只鬼喊:“喂喂喂,你们给我站住……” 阿洛看着扶光上窜下跳,无奈笑笑,因为很明显扶光是追不上的,他们现下正站在一片黄沙之中,除他们在走和跑之外,茫茫沙海内全是眼神游离的孤魂野鬼在飘,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阿洛远远望去,有一客栈在沙漠之中,风也侵扰,沙也袭击,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却又始终绷着不曾倒下,想必就是那不知何时起便存在的孟婆庄。 庄后不远有一桥梁,孤魂野鬼比沙漠里拥挤和活泼很多,风送声吹来,隐约还能听到“你插什么队,赶着去投胎啊!……”一类的话语,想来是奈何桥。 桥下有不知源也不知尽的泛泛江水,当是忘川,而忘川两岸,红花向更远处招展,一派无穷无尽之景,应该就是彼岸花神——挽南神官的地盘。 不要问阿洛为何如此肯定,毕竟面前飘飘荡荡走的非常有规律感的一堆各式各样的鬼实在很难让她捋不清楚这流程。 大风,飞沙,孤魂野鬼,暴躁的扶光。 看了看周围的场景,阿洛心中了然,顾不得再笑扶光,当即收敛了神色,大声对扶光道:“先找挽南神官。” 扶光很累,因为他没想过他居然跑不过两只鬼。 听到阿洛的话后,扶光不置可否,先站着喘了两口气后道:“好。” 这里是冥界,阿姐的消息是让他们在孟婆庄门口等人,而孟婆庄,那可是投胎的地方。 特别是对于他这迷茫的双眼而言,两个人一起绝对比他一个人靠谱。 两人朝孟婆庄走去,虽说这八百里黄沙之间只一处孟婆庄,但在黄沙漫天,术法受限的情况下,这唯一的东西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让人看的真切,却尽是水中花镜中月。 不知道在那动也似不动的黄沙中走了多久,扶光与阿洛感觉自己都快要如那孤魂野鬼一般飘荡的时候,周边的鬼声陡然嘈杂起来,他们才发现终于走到那如梦似幻的孟婆庄。 扶光与阿洛站在门口,抬头望去,这客栈果然一副要倒了的样子,连个牌匾都没有,只余两盏写着孟字的白色灯笼在黄沙中飘摇,要不是熙熙攘攘的鬼群,恐怕还真的有只等这房子一垮就马上倒闭的可能。 扶光:“……”果真是''古''建筑。 侧耳细听,门内有鬼放声大笑,笑声里藏着悲凉;有鬼大哭大闹,哭闹里掩着解脱;有鬼不言不语,沉默里弥漫着不甘…… “二位可要进来坐一坐,我这一口汤,可是能解万般忧愁的。” 一明艳女子站在门口,手里的土碗盛着汤水,袖口微滑,露出细腻的素腕,看向扶光和阿洛的眼角里带着调笑。如此这般,真真是担得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对于孟婆的年岁与样貌,扶光与阿洛并不奇怪,修道之人都驻颜有术,除非自愿,否则皆是风华正茂。 听到孟婆的话后,扶光与阿洛各有思量,于是各自大声回到: 扶光:“好” 阿洛:“不必” …… 空气静默了几秒,扶光和满满二人迅速对视,随后又扭头大声回答到: 扶光:“不必” 阿洛:“好” 两人面面相觑:“……” 不是? 说好的统一意见,一致排外呢? 第151章 亦步亦趋 卷一 秋意阑 第一章 挽南哩 神官挽南 岁二三 俗历七月初八飞升 …… 同日 弑神溯洄 …… 俗历中元 幽都大开 神官挽南 贬四时之神 自入轮回道 世世不得善终 ——《上庭神官录?挽南传》 “满满,我想要这个!” 本应在身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叫满满的女子回头。 只看见斜阳照暖里,拿着书本的少年在向她挥手,声里带喜,笑里逢光,于是想也不想,就抬步折了回去。 扶光看着满满走来,忍不住向前迎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书还在手中,只得停下,这样来回一圈,倒是让两人眼底都不禁泛起好笑的涟漪。 只待满满走近,扶光便再顺和不过地凑到满满身前,将手中的书摊开来。 满满的视线随着扶光动作亦步亦趋,于是修长的指掌翻飞,书页便像烟火般在两人琥珀色的眸子间盛大开来,随后又在《挽南传》三个大字的纸张中铺落、定格、再谢幕。 满满还未开口,便听到扶光在耳边悄悄补充:“满满,要这个!” 满满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伸手拿下来细细的看了看书本全貌,随即同扶光一起侧身看向摊主:“店家,多少银钱?” 摊主是个年轻的郎君,从扶光拿起书便站起身来,总算听得问价,随即朗朗道:“三两银钱即可,书后便有价格,童叟无欺。” 扶光将书翻至背面,确是三两,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满满道了句:“可否便宜些?” “姑娘愿出多少?” “一两。” “姑娘说笑了,小本买卖,可经不起如此这般。” “我等倒是时常看顾店家生意,店家何不便宜些?” 满满咧嘴笑的理直气壮,不管身侧扶光的眼眸微瞠。 他们的确是才进城片刻不假,可店家店家,这一路辗转,也委实照顾了不少,哪里就是空口白话了! 怕是摊主也常遇到像他们这般空口白话的客人,半分迟疑也无,就接了句:“在下寻人至此,做此生意方才半月。” 见此路不通,满满抚掌一笑,无缝衔接道:“难怪,我就说瞧着店家有几分面熟,果然不是本地人。” 满满此话一出,扶光眉目一挑,细细看起摊主来,不待他看出半分面熟来,便见摊主亲切的笑意未减:“虽非本地人,却也的确不曾见过公子和姑娘。” 满满一噎:“那我等日后莫不可照顾店家生意……” “在下游学至陵城一月,日尽后即归家。” 最终满满不由得败下阵来,转头一看扶光,只在其呆愣愣的眼里看到呆愣愣的自己。 初出茅庐的姑娘公子还未想好怎么办,就不得不先明白了书里晦涩的“兴来兵戈一场,铩羽而归满堂。” 摊主见眼前各扎几根小辫的两人有些呆住,嘴角竟是得意的有些压不住。 果是游侠子弟历练在外,中元奔袭不说,杀价手段也不知哪处学来,你来我往一番,竟在他这里先见识到了世事险恶,倒是羞也愧也! 摊主正待开口进退一番,却见叫扶光的小郎君道:“店家生意昌隆,倒不肯行些便宜”随即释手脱卷“那便有缘再见!” 说罢,摊主便看着扶光拉着叫满满的姑娘走得毫不拖泥带水,竟是半分犹豫也无。 看着二人步履匆匆,不过五步辗转,便坐在了他对面摊位的“李婶云吞”,喊了句“李婶,来两碗云吞!!!”。 原打算卖完这本去照顾李婶生意的摊主:“︽⊙_⊙︽” 七月的天色晕染的缓缓。 风里还有些微微的热气。 满满和扶光坐着,远处是愈发薄红的云彩。 近处是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依旧晃悠悠的摊主的躺椅。 倒是星子都忍不住出来点缀了两颗的暮色四合里,躺椅上年轻的摊主方才起来收摊。 见此,扶光的眼睛亮了亮,拉着满满就走上前去,手腕活动一番,再自然不过的压住了那本《上庭神官录》。 随后便同身侧的满满异口同声揶揄了句:“摊主,收摊呢?” 用劲拽了拽,没把书从扶光手底拽出来的摊主松了手。 一抬首只看到两人的笑脸,嘴角抽了抽:“没有!” 待看着二人僵住笑不下去的脸,摊主的脸倒是开朗了些,露出白净的牙齿,看着至少比方才真心:“二两,再不可少半分,如若还是不成,这生意便不做也罢。” “成成成!” 话音刚落,满满手一伸便是纹银二两,扶光手一抓则是书本在手。 再一转身便是走得轻快,倒没看见身后的摊主捏着银钱笑眯眯的一张脸。 摊主只望着他们远远地离开,愉悦的将银钱揣好,便先急急忙忙地去招呼了一碗李婶馄饨,没有半分收摊的模样。 待抬碗坐在椅上,见有眼生的人自城门口进来,便烫着嘴囫囵诵两句“神官挽南……弑神溯洄……” 随即等人问价,嘿嘿又赚一笔。 …… 幽都的风力驰骋,有魂力不稳的魂魄被吹得东西飘零,撞来撞去之间偏还多了些欢欣的叫嚷。 今夜中元,本就该乘一场大风奏起归家的喜悦。 阡陌小道旁的杂草被一双黑鞋踩了两脚,发出无足轻重的低叫,随即有些歪出去,过一会儿又慢慢支楞起来。 埂间的一片盛放的红花倒是好运气,只被空青的衣角轻轻擦过,抖抖脑袋还显得更精神了些。 待祸祸了一道杂草后,黑鞋方才止住脚步,停在了一双绣鞋旁边,绣鞋红红的,踏着硬硬的地砖,周遭一片荒芜。 “你看到他们了?” 女声响起,花海静默,却又无限躁动。 “那明日你可得去接他们,他们可找不到这里。”说着又一声轻笑:“若是转到十殿阎罗处,那可就好玩了。” 满满的身影掠过西巷。 很多人家都没有关窗。 她为这情况止步,复又离开。 夏秋炎热,穷苦人家用不起冰。 倒不如敞着窗,蹭蹭天地稍微的馈赠。 偷盗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毕竟这样的小巷,如今只有冥纸值钱。 满满感觉心里闷闷的。 只有懵懂的稚童会去捡这种东西。 比如昨日的小五。 想想她又觉得应当,什么都不懂。 第151章 亦步亦趋 卷一 秋意阑 第一章 挽南哩 神官挽南 岁二三 俗历七月初八飞升 …… 同日 弑神溯洄 …… 俗历中元 幽都大开 神官挽南 贬四时之神 自入轮回道 世世不得善终 ——《上庭神官录?挽南传》 “满满,我想要这个!” 本应在身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叫满满的女子回头。 只看见斜阳照暖里,拿着书本的少年在向她挥手,声里带喜,笑里逢光,于是想也不想,就抬步折了回去。 扶光看着满满走来,忍不住向前迎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书还在手中,只得停下,这样来回一圈,倒是让两人眼底都不禁泛起好笑的涟漪。 只待满满走近,扶光便再顺和不过地凑到满满身前,将手中的书摊开来。 满满的视线随着扶光动作亦步亦趋,于是修长的指掌翻飞,书页便像烟火般在两人琥珀色的眸子间盛大开来,随后又在《挽南传》三个大字的纸张中铺落、定格、再谢幕。 满满还未开口,便听到扶光在耳边悄悄补充:“满满,要这个!” 满满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伸手拿下来细细的看了看书本全貌,随即同扶光一起侧身看向摊主:“店家,多少银钱?” 摊主是个年轻的郎君,从扶光拿起书便站起身来,总算听得问价,随即朗朗道:“三两银钱即可,书后便有价格,童叟无欺。” 扶光将书翻至背面,确是三两,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满满道了句:“可否便宜些?” “姑娘愿出多少?” “一两。” “姑娘说笑了,小本买卖,可经不起如此这般。” “我等倒是时常看顾店家生意,店家何不便宜些?” 满满咧嘴笑的理直气壮,不管身侧扶光的眼眸微瞠。 他们的确是才进城片刻不假,可店家店家,这一路辗转,也委实照顾了不少,哪里就是空口白话了! 怕是摊主也常遇到像他们这般空口白话的客人,半分迟疑也无,就接了句:“在下寻人至此,做此生意方才半月。” 见此路不通,满满抚掌一笑,无缝衔接道:“难怪,我就说瞧着店家有几分面熟,果然不是本地人。” 满满此话一出,扶光眉目一挑,细细看起摊主来,不待他看出半分面熟来,便见摊主亲切的笑意未减:“虽非本地人,却也的确不曾见过公子和姑娘。” 满满一噎:“那我等日后莫不可照顾店家生意……” “在下游学至陵城一月,日尽后即归家。” 最终满满不由得败下阵来,转头一看扶光,只在其呆愣愣的眼里看到呆愣愣的自己。 初出茅庐的姑娘公子还未想好怎么办,就不得不先明白了书里晦涩的“兴来兵戈一场,铩羽而归满堂。” 摊主见眼前各扎几根小辫的两人有些呆住,嘴角竟是得意的有些压不住。 果是游侠子弟历练在外,中元奔袭不说,杀价手段也不知哪处学来,你来我往一番,竟在他这里先见识到了世事险恶,倒是羞也愧也! 摊主正待开口进退一番,却见叫扶光的小郎君道:“店家生意昌隆,倒不肯行些便宜”随即释手脱卷“那便有缘再见!” 说罢,摊主便看着扶光拉着叫满满的姑娘走得毫不拖泥带水,竟是半分犹豫也无。 看着二人步履匆匆,不过五步辗转,便坐在了他对面摊位的“李婶云吞”,喊了句“李婶,来两碗云吞!!!”。 原打算卖完这本去照顾李婶生意的摊主:“︽⊙_⊙︽” 七月的天色晕染的缓缓。 风里还有些微微的热气。 满满和扶光坐着,远处是愈发薄红的云彩。 近处是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依旧晃悠悠的摊主的躺椅。 倒是星子都忍不住出来点缀了两颗的暮色四合里,躺椅上年轻的摊主方才起来收摊。 见此,扶光的眼睛亮了亮,拉着满满就走上前去,手腕活动一番,再自然不过的压住了那本《上庭神官录》。 随后便同身侧的满满异口同声揶揄了句:“摊主,收摊呢?” 用劲拽了拽,没把书从扶光手底拽出来的摊主松了手。 一抬首只看到两人的笑脸,嘴角抽了抽:“没有!” 待看着二人僵住笑不下去的脸,摊主的脸倒是开朗了些,露出白净的牙齿,看着至少比方才真心:“二两,再不可少半分,如若还是不成,这生意便不做也罢。” “成成成!” 话音刚落,满满手一伸便是纹银二两,扶光手一抓则是书本在手。 再一转身便是走得轻快,倒没看见身后的摊主捏着银钱笑眯眯的一张脸。 摊主只望着他们远远地离开,愉悦的将银钱揣好,便先急急忙忙地去招呼了一碗李婶馄饨,没有半分收摊的模样。 待抬碗坐在椅上,见有眼生的人自城门口进来,便烫着嘴囫囵诵两句“神官挽南……弑神溯洄……” 随即等人问价,嘿嘿又赚一笔。 …… 幽都的风力驰骋,有魂力不稳的魂魄被吹得东西飘零,撞来撞去之间偏还多了些欢欣的叫嚷。 今夜中元,本就该乘一场大风奏起归家的喜悦。 阡陌小道旁的杂草被一双黑鞋踩了两脚,发出无足轻重的低叫,随即有些歪出去,过一会儿又慢慢支楞起来。 埂间的一片盛放的红花倒是好运气,只被空青的衣角轻轻擦过,抖抖脑袋还显得更精神了些。 待祸祸了一道杂草后,黑鞋方才止住脚步,停在了一双绣鞋旁边,绣鞋红红的,踏着硬硬的地砖,周遭一片荒芜。 “你看到他们了?” 女声响起,花海静默,却又无限躁动。 “那明日你可得去接他们,他们可找不到这里。”说着又一声轻笑:“若是转到十殿阎罗处,那可就好玩了。” 满满的身影掠过西巷。 很多人家都没有关窗。 她为这情况止步,复又离开。 夏秋炎热,穷苦人家用不起冰。 倒不如敞着窗,蹭蹭天地稍微的馈赠。 偷盗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毕竟这样的小巷,如今只有冥纸值钱。 满满感觉心里闷闷的。 只有懵懂的稚童会去捡这种东西。 比如昨日的小五。 想想她又觉得应当,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