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首辅夫人她总想去父留子》 第1章 前世今生 窗外锣鼓喧天,奏着琴瑟和鸣,炮竹声声入耳,每一声都让人听着喜庆。 程颂安没想到她重生了,但偏偏重生在她出嫁这一天。 庶妹程挽心为她簪上一只振翅欲飞的凤钗,一张白皙清丽的脸上,写满了纯真,她的声音清脆动听:“长姐,这只钗头凤最衬你。” “是啊,”程颂安轻轻摸过凤尾,“雍容华贵,典雅大方。” 却最不讨崔元卿的喜欢。 崔元卿,她前世的丈夫,年仅十七岁就入了翰林院,温文尔雅,满腹经纶,又有一副举世无双的好相貌,是满京城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温润的人,程颂安用了十年也没能将他的心捂热,他从未与她红脸置气,但也从未与她交过心,她于他而言,不过是用来主持中馈,伺候公婆,教养子女的木头人罢了。 程颂安想起她死的那天。 夏季天长,日头虽快落山了,地面上还蒸人的很,然则程颂安却盖着薄被,她望着外面如血的残阳,是那样美,也不知还能再见几次。 唯一的陪嫁海棠端来了药,对望着窗外残阳怔怔出神的程颂安道:“姑娘,该喝药了。” 程颂安猛咳了一阵,摇了摇头,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油尽灯枯,吃再多药也没用了。 海棠眼角泛湿,忍着眼泪没往下掉,继续劝着:“姑娘,保重身子才是啊。” 程颂安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海棠的手背,带着希冀问道:“大人他,真的把二妹接进来了?” 大人,指的就是崔元卿。 她自病了之后,崔母就担心她这病晦气,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逼着崔元卿搬离了主院,只留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伺候着。 程颂安当初只以为自己养养也就好了,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哪知她这一病竟成缠绵之势,越发不得好了。 程颂安怎么都不信,她丈夫光风霁月,清雅端方的正人君子,性情是冷淡了些,也到底与她生活了十年,期间别说纳妾,便是通房也没有一个。 他怎么可能在她没死时,就将她的庶妹纳入府中? 当晚,崔元卿下了内阁,来到她这院中,似是有话对她讲。 “你纳了我那庶妹?”程颂安未等他开口,便铁青着脸问。 崔元卿蹙了蹙眉,终究点了点头。 程颂安剧烈咳嗽了一声,心中难过又不甘,她问道:“婆母逼你的?” 崔元卿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不是,挽心她……” 挽心,呵,他叫她挽心,才进门,已经如此亲昵了? 他们成婚这么多年,他几乎从未对她有过称呼,有事便开门见山切入主题,宴席上迫不得已时,喊一句夫人,程颂安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名字了。 嫁给他将近十年,他从未与她有过多亲近的时刻。成婚当天,他喝得酒多了些,直接歇在了书房,再后来就忙于公务,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等到公婆不住催促他繁衍子嗣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跟新婚的妻子还没圆房,便完成任务一般了事。他为人正经,在房事上也不沉迷,一个月也仅仅在她房中睡个日。 程颂安始终没能有身孕,请了太医查看,诊出她不能生育,崔元卿却也没纳妾,更没说过什么。 再三年,崔母闹得凶,逼着崔元卿纳妾,他却也维持着情分,坚决不肯,后来不得已,便从崔家一个远房的旁支里过继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永哥儿,养在膝下。 因为觉得愧对崔家,程颂安把一颗心都放在了永哥儿身上,悉心教导,甚至有些严厉,希望他能同他父亲一样,有个好前途。 程颂安回忆起这些年,忍辱负重,勤勉持家,其实也不过是一场空,不觉有些心灰意冷。 崔元卿看她不再说话,便道:“还有别的事么?” 程颂安一怔,他是要走了。她病着,他没问过一句,白白伤了一阵心,他竟还觉得不耐烦。 正说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朝程颂安盈盈一拜:“本该给姐姐敬茶的,但元卿道,你身子不好,不让打扰你。” 元卿,这两个字有些刺痛程颂安,他们之间的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倒把她这个正室衬得像个多余人。 看样子,他们之间,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她不是不肯为他纳妾,何苦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还是自己的庶妹,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程颂安登时心口一阵苦闷,被海棠扶住,才没有倒下去,她手指颤抖着:“你们,把我瞒的好啊。” 崔元卿皱眉:“容我过后跟你解释。” 程颂安冷笑一声道:“你既不情愿,当初就该抗争到底,何必娶我?” 崔元卿似是有些痛苦,不再说话。 程颂安知道,当初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御前红人,看中了他给自己的嫡女做婿,崔元卿本不同意,但架不住这是他祖父遗愿,若不答应,他死不瞑目,这才同意定亲。 程挽心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又朝程颂安道:“姐姐,你是金尊玉贵的嫡女,父亲又在高位,你自是想嫁谁便能嫁的。” 一句话,将这门婚事变成是她的逼婚。 程颂安冷笑:“眼见我没用了,便装也懒得装了么?告诉你们,我是八抬大轿娶进来的夫人,永哥儿是我的嫡子,我不死,永哥儿不改口,你们便永远不是夫妻!想等我死了,把她扶正,门儿也没有!” 崔元卿没什么波澜,沉声道:“你先歇着,等气消了我再来!” 之后,便走了。 程颂安眼眸灰败地看着帐顶,只觉得十年荒唐如一梦,做的再多也没得到一句谢意、歉意,更别提得到他的心了。 “姐姐,人之将死,何必生这些气。”程挽心笑着叹道。 程颂安缓缓吸了口气,问道:“你小娘从前说,你二十四岁之前不能嫁人的命格,倒是真准啊。” 程挽心淡淡一笑:“是啊,这和尚倒真有几分本事,算的一分不差,我二十四岁生日刚过,这不就进了崔府?” 程颂安冷哼一声:“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倒难为你,这么多年受了不少白眼,也始终不肯出嫁。” 程挽心秀气脸上显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她抚了抚自己的已挽做妇人的发髻,长叹一声:“姐姐,你终是不如我,你喜欢的男人还是我的。你娘也不如我娘,她死得早,如今父亲只属于我娘。” 程颂安心中酸涩,强行让自己维持体面道:“今日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未必不是你的明日。” “单单一个永哥儿,到底不是亲生,再怎么掏心掏肺待他,跟我也隔了一层,不瞒你说,我病着几个月,他竟未来瞧过我一次。” 程挽心怪异一笑:“元卿不敢怠慢我,永哥儿也不会。” 顿了顿,又道:“姐姐,你可知元卿和永哥儿为何对你如此冷情?” 似乎是没打算让她回答,又自己给出答案:“因为早在你们成婚之前,我跟元卿就已心意相通,因此他对我愧疚,就连你们大婚之日,他也是偷偷到我的闺房,与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也就是那日,有了永哥儿。” 程颂安惊疑不定,睁开眼来:“你是说,永哥儿……” 程挽心笑着点点头:“姐姐,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为我教导了这么多年孩儿,只是永哥儿时常跟我抱怨,你对他管教严苛,全无半分母子情意,他只盼着我入府做母亲呢。” 程颂安闭目喘息,嘶哑着声音道:“好不要脸的奸夫淫妇!” 程挽心冷笑道:“是你先阻碍我和元卿在前,还害得我跟孩子骨肉不能相认。” 程颂安彻底心如死灰,慢慢合上了眼睛,她纵有锥心之痛,可也无能为力了。 残阳褪去最后一丝光亮,泯灭了所有光线,程颂安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窖,刺骨的寒冷,但是她觉得死了也好,活的好累,该歇歇了,只是又觉得有些不甘。 程颂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却万万没想到,死后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出阁这日。 为何偏重活在出嫁这日,当众悔婚,怕是行不通,这种事会闹到满朝皆知,程家的颜面往哪里搁? 但既然逃不掉嫁入崔家,那就得做好准备。程颂安把头上的凤钗摘了下来。 程挽心眼中划过一丝诧异,随即立刻归于平静,天真一笑道:“姐姐今日珠翠满头,已显不出这只凤钗来,不戴也罢。” 她伪装的太好了,这张美丽的脸,天真活泼的性格,前世,程颂安对她怜惜的不得了。 程颂安朝她勾勾手,让她弯腰,将凤钗插入她的发心,温婉一笑:“今日长姐嫁得如意郎君,也愿二妹早日觅得心上人,与他长相厮守。” 程挽心的手心捏得紧紧的。 程颂安将这个动作收在眼里,轻声道:“入夏了,长夜漫漫,我陪不了你了,妹妹找些趣儿来打发时间。” 找个人也行。 第2章 新婚之夜 花轿一路从程府抬到崔府,程颂安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架着经过一道道成婚的程序,终于在天黑时坐到了新房。 轻轻掀开红盖头,扫视了一圈屋里,没有人,只有牡丹和海棠,喜婆连同其他丫鬟婆子都去了外间。 还是在筠香馆,熟悉的布置和摆设,只是已经恍如隔世。 海棠见小姐掀了盖头,连忙过来替她盖上:“快别这样,让人看见笑话。”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海棠和牡丹连忙敛袂行礼:“姑爷。” 崔元卿淡淡点了点头,走到程颂安面前,便没了下一步的动作,一双镶着翠玉的官靴落在她眼底。 海棠见他站定不动,拿来了如意称,低声道:“姑爷,该挑喜帕了。” 崔元卿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只是随手将盖头拉了下来。还是如同前世一样,带着气,甚至都不愿意用喜称。 映入程颂安眼帘的就是一个身姿挺拔、容颜清润俊雅的脸,他整个人带着几分矜贵,便是回到十年之前,仍旧有睥睨天下的气度。 程颂安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她怕再多对视一刻,就会把眼里的怨气流露出来。 崔元卿见她低下了头,口中辨不清情绪:“我去前厅应付宾客,恐会喝醉……” “你去,喝醉了就近歇在书房,让小子们伺候着。”程颂安打断他,抢先说道,温柔的声音,说着与气质不符的话。 崔元卿一愣,这的确是他想说的话,但被她先说了出来,却有些不舒服,像是她刻意要赶他走一样。 他的异样情绪只一瞬,随即便恢复清冷模样,点点头道:“嗯,你先歇着,我去了。” 程颂安也淡淡的:“去。” 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崔元卿抬脚走了一步,又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程颂安的一双眼睛已经紧紧盯着案子上的点心了,对他的离开没有丝毫触动。 传闻说她典雅持重,还说她倾慕他。他们有了婚约之后,逢年过节,她会向府上长辈送来合宜的礼品,包括他这个未婚夫的,只是都被他直接丢在了库房。 如今看来,她似乎与传闻不符。 崔元卿顿了顿,外间还有宾客,他还是要去应付的,而且,程家内院,还有一个今夜会以泪洗面,他不得不去照看的女人。 等他走后,海棠有些讶然,嗔怪道:“小姐,你向来持重,怎么今日这样怪?好歹刚才收敛一下,大家闺秀的嫡女,新婚之夜,把丈夫赶走,一双眼睛只盯着吃的,成何体统?” 程颂安有四个陪嫁大丫鬟,分别是海棠、牡丹、蔷薇和玉兰,四人又以海棠为首,她们四个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受的都是世家的教导,不但要服侍小姐,还要时时劝谏。 程颂安笑了笑:“实在是饿了。” 海棠:…… 牡丹有眼力见儿地端上了点心给她垫垫。 海棠道:“我知道小姐是觉得姑爷婚前向来不曾对您上心,适才又颇为冷淡掀了盖头,恐他对您不满。但依我看,刚才他说醉酒的话,也只是假设一番,小姐怎么主动让他去书房?哪有新婚之夜便分房睡的道理?若传出去……” 程颂安满不在乎地打断她:“若怕传出去,明日你就将婆母拨过来的几个丫头教教规矩,不必像咱们府里那么温和。” 海棠有点不明白,还想再问,程颂安已经自顾自吃起来了。吃完又要了一杯清茶,等肚子饱了,才心情愉悦起来。 端庄持重填不饱肚子,为人表率只会让自己束缚自己,一世不得开心。她既重来一世,吃喝玩乐让自己身心愉悦才是第一要务,其次才是对付那对狗男女。 程颂安长长的手指将床帐上的流苏绕了一圈,向她们挑了挑眉:“你们现在传消息给母亲,让她今晚务必在内院加强人手巡视,若有一丝异动,立刻着人进屋查看,尤其是二妹妹的房里!但有一样,去的人必是签了死契的家生奴婢。” 海棠一怔:“小姐的意思是?” 程颂安点头:“出了丑事,只可自己人知道,不能传到外面去。” 海棠听了,神色一震,从前她总是提醒小姐,家中的二小姐程挽心,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单纯,可自家小姐总是不听,还每每维护她,每次世家官宦的夫人发了帖子,她必会让带了二小姐去。 而二小姐每每都做出与世无争,人淡如菊的样子,赢得所有世家小姐夫人的欢心,觉得她样样都好,只是托生在了姨娘的肚子里,不然她便是嫁给首辅家的公子也是够格儿的。她便因此结交不少世家公子,包括崔元卿,在一次赏花宴上,就跟她有过攀谈。 对此,大小姐总不信。 海棠觉得程颂安太善良了,事事为人考虑,从不想自己的利益得失,这会儿听她忽然对二小姐起了防范,顿时来了精神,欢喜道:“我这就去办!” 说完立刻出了门,去给程家递消息。 屋里只剩下牡丹在陪着,程颂安终于撑不住,卸了钗环便睡下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牡丹和蔷薇进来,将她叫醒,新婚头日,该早些去前头给老太太请安。程颂安由着她们穿戴梳洗完,朦朦胧胧中听到外面有些动静。 程颂安问道:“海棠在教训底下人?” 牡丹白净的面皮上气的现出红晕:“可不是,没规矩的丫头!” 程颂安笑了笑:“走,看看去。” 蔷薇有些为难:“姑娘别去,没得跟小丫头生气。” 程颂安才不会,前世她都经历过了,无外乎婆婆张氏拨过来的几个小丫头在嚼舌根,说的话有些露骨。 当初海棠气得要教训她们,程颂安拦下了,不愿在新婚次日就留下刻薄跋扈的名声,也怕伤了婆母脸面。结果就是这几个丫头后来越发看不起她,经常去张氏那里告状,以致后来她才一病,张氏就让儿子搬离了筠香馆。 今天再次看到这几个面孔,程颂安只觉得当初自己太过忍气吞声,瞧见海棠只教训了几句,便笑道:“海棠,回京几年,怎么把在益州的那些脾气都收了?” 海棠一听益州,火气立即升起来了,当初跟着小姐在那里,才叫自由自在,肆意潇洒呢。 而后她挥起右手,一连扇过去,几个小丫头脸上登时红肿一片。崔府有个规矩,为显着主家怜惜体恤下人,便是责罚,也不在显眼处留下痕迹,海棠这一下子,便等于告诉所有人,新少奶奶惩治了夫人送来的人。 海棠打完,才有些后悔,做错事般朝程颂安看过去。 程颂安脸上溢着笑,赞道:“果然还有当年我的风范。进屋,将给婆母和祖母的贽礼选一选。” 陪嫁的李妈妈早已带人提着三个方盒等在门口,里面放着的是新婚头天新妇该向长辈送的贽礼,海棠从陪嫁的箱子里拿出三匹蜀锦。 她又是骄傲,又是不舍地拿到李妈妈眼前两匹道:“乘云的是给太太的,缠枝莲纹的是给老太太的。” 还剩了一匹四合如意云纹的,又拿到程颂安面前问道:“给姑爷的这匹是给他看了,还是先裁了衣服?” 程颂安看了这三匹精美的蜀绣,朝她笑了笑:“这些不送,收进库房。” 海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送了?” 程颂安确定地点点头:“不送了。” 蜀锦难得,贵重,蜀中十个绣娘绣三个月方得一匹,而程颂安这三匹都是自己亲手绣的。 她作为内阁学士之女,不光是为人端庄持重,针织女红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 大乾朝向来有新妇次日送女红给长辈的风俗,以示妇功。程颂安自订婚之后,便开始着手,历时三年才将这三匹绣完, 然则,前世送给出身名门的婆母之后,她只客套地夸赞几句,对她的心血也并无感动,倒是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又回赠了她一对青玉狮子。 更让人寒心的是,那匹四合云纹的料子给崔元卿做成衣服之后,他只穿过一次,便没有再拿起来过。 她花费再多心血,别人得的太容易,也注定不会珍惜,这一世,她不愿再把心血白白浪费。 程颂安指了指嫁妆箱笼:“给老太太的照旧,给太太的,随意拿个绣坏了的团扇便罢。” 第3章 不求真情 海棠点点头,她家小姐所谓的绣坏了的,不过是她自己不满意,实际上拿出去也比一般绣娘的手艺好很多。她自然乐意自家小姐最拿手的蜀绣不被浪费,但也有点不解。 “小姐,这不是你日日夜夜赶出来要送给太太和姑爷的么?”海棠问道,“怎么今日要用,反而又不给了?” 程颂安没有解释,只淡淡道:“一下子给了他们最好的,日后便会要求更高,也会更多,不如随便给个差的,日后他们求着,再给好的,他们便欣喜若狂了。” 想到前世婆婆为了巴结后来的新皇后,让她没日没夜赶工为皇后绣寝衣,乃至绣完后便大病了一场,眼睛都熬坏了,不由得心疼那时的自己。 这辈子,就是他们求着,她也不会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 海棠不由得点头认同,便只拿了一匹象征长寿的缠枝莲纹的来,又从里面随意挑了一个蜀绣团扇。 几个人簇拥着程颂安,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崔元卿出现在门前的滴水檐下。 他负着手,背对着门,身姿挺拔,如庭中的芝兰玉树。 程颂安一时有些怔忡,他昨夜不该是去了程府吗?难道他竟全身而退? 海棠和牡丹连忙请安:“姑爷。” 崔元卿回过身,丰神俊朗的脸上,表情淡淡的:“既进了府,便不必叫姑爷,叫……” “叫大人。”程颂安不动声色地问道:“大人何时来的?” 这句大人,叫的十分自然熟稔,因为她前世叫了十年。 别人家夫人都是喊夫君、相公、官人,再不济,寻常百姓家直呼姓名的也有,唯有崔元卿不喜这些称呼,只让她们随外面的人一样喊大人便是。 崔元卿蹙了蹙眉,他的确是打算让她这么称呼的,但她自己淡漠的先提了出来,心下便有些烦躁,她竟没有一丝想跟自己亲昵的念头。 烦躁也只一瞬即逝,他淡淡眨了下眼睛,不紧不慢道:“毕竟是成婚第一日,带你去给母亲请安。” 程颂安心中嗤笑一声,明明昨夜还是个逾墙仲子,这会儿偏又装正人君子。 他既然装的如此淡定,那她也配合着演。 刚踏下石阶,崔元卿忽然问道:“岳父岳母可有什么喜好?我好准备回门礼。” 这一句话出口,程颂安便笃定昨日的事成了,他才不是为了带她去给婆母请安,前世里,他第二日整天都没见人,还是院里的嬷嬷带她去的。 为了他那心上人而来罢了。 其实仔细回想,前世他位极人臣的时候,曾经给过一次她和离的机会,是她为求程家的体面,委曲求全,更加小心翼翼待他,却反而引得他对自己更冷淡。 崔元卿除了不爱她,其实倒也没有害过她什么,今生或许可以跟他早些和离。 她若早知道后来父亲被新皇猜忌打压,又被贬回老家益州,与她至死也没见上一面,她就该同意和离的,好歹一家人生死与共。 想到此处,程颂安轻笑一声:“大人不必费心,这些东西,我来准备便是。” 崔元卿有些意外:“嗯?” 程颂安挥手让海棠她们退下,才道:“娶我并非你本意,我都知道,因此,我不求真情相待,只求一个相安无事。若有一日,大人觉得我不堪匹配,放我归家便是。” 此话一出,崔元卿冷冷笑了一下:“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成婚第一日,就这么迫不及待让我休了你?” 程颂安微微一笑:“我本想说和离,大人若觉得休了合适,那也无妨。” 崔元卿的脸上霎时现出一丝戾气,平息了一下,又冷冷道:“那就等你犯了七出再说。” 程颂安一时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往老太太所在的上房春晖园走。 春晖园是崔府后院单辟出来的一所小院子,算是园中园,有山有水,曲径通幽,很适合老人居住。 崔家虽没有出过什么要员,但贵在三代都是京官,家中倒比清流的程家富贵。如今府里住着的正经长辈只有老太太和崔氏父母三位,只因别的旁支没有能挑梁的,虽已经分了家,但也依附着崔府过活。 崔家人对程颂安这个名门儿媳很满意,尤其是老太太,如果不是前世她死在自己前头,程颂安生病之时,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前世崔家父母实际上也并不同意程挽心进门的,以当时崔元卿的地位,京中望族上赶着来续弦的都数不过来。 一定是崔元卿跟他们表明了他对程挽心的态度,并说清了永哥儿的身世。他当时已经三十而立的年纪,崔夫人张氏想抱孙子心切,便是看不上,也少不得让她入门。 程颂安心中冷哼,今生可不能再让他们如愿了,这个永哥儿能不能出生,还要另说呢。 前世,老太太余氏是在她入府的第二年去世的,算起来,程颂安已经有八九年没见老人家了,乍一相见,她对自己的那些真心实意的关怀又涌上心头。 程颂安上前拜见,磕了个头。 余老太太赶忙叫丫头扶起来。 一旁的小丫鬟早就端了茶盏过来,程颂安又按照流程,给崔氏夫妇敬了茶,改了口。 张氏不动声色问了一句:“儿媳妇可还适应府里的生活?丫头婆子可有不满意的?” 程颂安微微一笑,她也没打算瞒着,既然张氏沉不住气,主动提了出来,她便起身朝张氏再次行了一礼,道:“请婆母恕媳妇莽撞。” 余老太太立刻沉下脸来,成婚头一天,怎么就要闹出不愉快来,她面色不虞地问道:“出了何事?” 程颂安朝海棠看去,海棠会意,走到外面,牡丹正好带着那几个丫头来了园子。 “你们自己说,因何打你们?”程颂安目光挨个朝她们扫去,曼声问道,“一个字也不许漏下。”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带着泪,红肿着脸朝张氏和余老太太磕头,哭着道:“奴婢们惹了少奶奶不高兴,任由少奶奶打骂,绝无怨言。” 程颂安也不生气,她们避重就轻这些小把戏,她看得多了,故意不说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说惹了她,显得她一个少奶奶小气,跟丫头们置气。 她再次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时会意,厉声问道:“你们说说,是怎么惹了少奶奶不高兴?” 一个丫头大着胆子道:“奴婢也不知道。” 海棠冷哼一声,指着她道:“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犯了最浅显的错而不自知,此为其一。你说少奶奶头天进门,少爷便歇在书房,定是少奶奶没有什么本事,拢不住爷们儿的心,此为其二。” 那个丫头吓得跌坐在地,不敢吭声。 海棠又看向另一人,继续道:“你呢,是说,这主母当的丢人,可见是个没本事的……” 余老太太脸罩寒霜,示意她不必再说,冷冷瞧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人问道:“可有此事?” 几个丫头纷纷磕头:“老祖宗,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余老太太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骂道:“混账!嫌我老婆子老了,不管这府里的事儿了?一个个当我是瞎子、聋子不成?这样的糊涂东西怎么敢往筠香馆送的?” 张氏立刻站起了身,弓腰谢罪:“您别动气,是儿媳妇不察……” 崔元卿看母亲受了委屈,也跟着起身道:“祖母请息怒。” 程颂安这才慢悠悠来到余老太太面前,伸手抱住她的胳膊道:“祖母若怪母亲,可就让孙媳妇儿无地自容了。母亲原是心疼我,才拨来几个伶俐的丫头,她又心慈,怎晓得这些丫头欺生?孙媳妇儿教训她们,原也不是生气,不过是为了婆母心软良善,岂能让几句是非,影响她的名声?” 张氏只得应声:“媳妇素有贤名,为了顾全我,头一天就在府里打了丫头,连累她名声,可见她的孝心。罢了,这几个丫头,我就领回去,再指几个好的送去。” 底下几个丫头吓得瑟瑟发抖。 程颂安笑道:“倒也不必麻烦婆婆,她们不过多句嘴,今日我既教训了,就是将她们当做我的人,想必经过这事,她们再也不敢了。” 几个丫头连忙磕头:“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程颂安便道:“今日是媳妇做的不好,还请婆母跟老祖宗罚我。” 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余老太太连忙让人扶起来,笑道:“你做的好,哪个敢罚你?” 第4章 新妇拜见 把这事解决了,牡丹便带着几个丫头回了筠香馆,程颂安也不管张氏脸色如何,让海棠引着李妈妈奉上贽礼。 海棠拿出团扇递给崔母张氏,后又把蜀锦交给老太太的管事婢女,才道:“本该给太太也带蜀锦的,然小姐说了,老太太位尊,只得委屈太太先看看手艺,日后得空了,必定给太太补上。” 她是从小跟着程颂安长得的贴身婢女,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张氏就是有些不平衡,也不能说什么。 何况绣品本就是婆婆检验新妇女红的工具罢了,有的世家小姐娇生惯养,不过是绣了一方帕子走走过场,她家新妇绣成如此精美的团扇,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手艺来,她自是也不敢说什么。 于是张氏摇着扇子向老太太夸了几句:“都说咱们家媳妇是名门闺秀的典范,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不错的。” 老太太却比她真心实意的多,她出身不低,但嫁过来时家中已经有败落之象,在闺中时,少不得事事都要自己同丫头一起动手,因此知道这些艰辛,不由得将程颂安搂在怀里。 “真真儿是可人疼的丫头,依我的主意,今后谁也不得随意劳动她做什么,有这些东西,谁还敢质疑她的女红,我老婆子第一个不同意。” 张氏听了,心中不以为然,面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崔元卿站在一边,反倒像是个外人,他向来性情冷淡,众人也都习惯他的不言不语,尤其是丫头们,几乎没有敢主动跟他说话的。 老太太本就因为这几个丫头那些话心里膈应,再一瞅见自己孙子那个淡漠的样子,就有点想拿拐杖敲他。 孙媳妇这般模样,这般人品,她都爱的跟什么似的,他倒不露出一点喜色,新婚之夜竟睡在书房,于是沉下脸来道:“元儿,你过来。” 崔元卿依言走过去,他在祖母面前倒是恭敬,嘴角含着淡淡的笑,被余老太太一把拉住左手,与程颂安的手交叠放在一起。 程颂安的笑便有些僵硬,手也跟着僵直起来,立即就想缩回手,但却被放在她手背上的大手紧紧握了回去。 程颂安心中一紧,前世并没有这一出,因为崔元卿当日根本就没出现。抬眼朝他看了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妥。 也是,毕竟是在长辈面前,总要做做样子的,程颂安想缩回的手,又坦然安放在他的手中。 余老太太见孙子开窍,二人这般蜜里调油,可见往日传的崔元卿对程家姑娘不喜不实,昨夜睡在书房定然是喝的醉了,不省人事,而非故意不回新房睡下。 她按了按眼角,朝崔氏夫妇道:“你父亲过身前,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给元儿订了这么一门亲事。” 崔氏也笑着附和。 提到这事,程颂安明显感到崔元卿的手颤了一下,冰凉一片,而后他便抽出手来,道:“孙儿还有一些公事未处理,就先出去了。” 程颂安心下一片清明,他此生最大的耻辱就是被逼与她订婚,听到此事就装也装不下去了。 余老太太嗔道:“你成婚,圣人不是给你放了几天假?唬谁呢?” 崔父崔子齐为他辩驳道:“这不怪元儿,原是放了假的,只是科考在即,他任会试和殿试的考官之一,自然离不了他。” 余老太太这才勉强哼了一声,对崔子齐道:“你们爷儿们去,媳妇也自去忙,一会儿不必再过来,我老婆子留孙媳妇儿在这儿吃早饭。” 崔氏夫妇起身答应。 崔元卿道:“那孙儿告退,就让,让云黛服侍祖母用膳。” 程颂安诧异地看向崔元卿,他说云黛的时候很不自然,似乎是考量许久才说出口的,云黛,是程颂安的小字。 他竟知道她的字,前世连大名都没听他叫过,今天竟说出她的小字。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这么讨厌她,必定还是为了他的心上人程挽心。 程颂安按下几乎又被挑起的情绪,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相公安心去办公务,家中有婆母和祖母照应我呢。” 她卖了个乖,把服侍长辈说成长辈照应她,又不是刻意讨好,反而有些娇嗔的味道,果然让老太太爱的直接将她搂在怀里。 崔元卿听到相公二字,身形微微一顿,脸上依旧还是那副表情,也没说什么,转身就出了正厅的门。 程颂安就在春晖园里陪老太太吃了饭,又闲谈了一些时辰,直到快午膳时,才道该去婆婆张氏房里伺候午饭了。 余老太太一听,立刻不愿意,打发人去了张氏所在的赐贤堂,小丫头口齿伶俐地说道: “老太太说,今日有云黛这孩子陪着吃饭,甚是香甜,中午饭也让她在这里吃,或者请太太示下,日后便让少奶奶在春晖园替太太侍候,太太就不必再专门跑过来服侍,只专心料理家事便可。” 张氏自然是不愿天天去自家婆婆面前伺候的,这是人之常情,但她却也隐隐有股气,新媳妇进门第一天就没到婆婆面前伺候,像什么样子,她这新婆母做的真憋屈。 张氏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只对丫鬟道:“如此一举两得,倒便宜,辛苦少奶奶了,你告诉她,安心陪着老太太便是,家里一应事也不必担心,缺了什么,只管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听了回话,程颂安也不去揣度张氏怎么想,反正都是浮萍一般脆弱的婆媳情,只要她没了作用,做的再多,这位凉薄的婆婆也不念她的好,不如直接不管她,偶尔去卖个乖,面上过得去便是。 才成婚第一天就甩出去两个担子,程颂安心中一阵轻快,这辈子,她只需要吃好喝好玩好,让自己长命百岁,然后等兄弟都娶亲,姊妹们也都嫁人,不会耽误他们议亲的时候,就同崔元卿和离归家,跟父母团聚。 以母亲对她的宠爱,如果得知她受的委屈,定是千辛万苦也要接她回家的。便是不回家,她的嫁妆也够她在程府不远处买座宅子,时时与父母相见。 当然,她还要在父亲被诬陷、贬官之前,提醒他及时抽身,便是不能继续留在内阁,也要全身而退。 程颂安做好打算,便放宽了心在余老太太这里吃饭,她前世一直受以瘦为美的风气影响,多一口饭也不肯吃,唯恐遭到耻笑和厌弃,导致她有些偏瘦。 从现在开始,她才不管胖瘦,就要吃的开心。 老人家看到晚辈肯吃饭,往往会有成就感,余老太太见程颂安吃的香甜,不似别的世家小姐那样小鸟胃口,啄两下就不吃了,自是十分欢喜,对她愈发喜爱。 直到掌灯时分程颂安才回到筠香馆。 几个跟着的丫鬟都为她高兴,崔家人口简单,老太太慈爱,老爷夫人明理,姑爷虽冷淡,但却守礼,端的是嫁了一户好人家,更何况自家小姐又这么受人喜欢。 但程颂安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 回到卧房,便见一直守在房中的蔷薇说:“姑娘,大人打发思变回来,正等着给您回话呢。” 第5章 只想玩乐 崔元卿身边有三个得力的人,凌思危是他的护卫,云思变是他的长随,还有一个郅思退从未露过面,程颂安不知道他具体负责什么,就连他的名字也是偶然听闻的。 前世,向来是云思变在前院和后院中为两位主子传话,程颂安并不陌生。 她朝今生才第一次见她的思变微微一笑:“大人是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 思变一愣,一是没想到新少奶奶如此和气,二是没料到她说的一点不错,于是不好意思地道:“圣人派大爷与襄王连夜出城办事去了,大爷临去前说,让奶奶不必等他。” 还是前世那些话,不过程颂安后来才得知,出城的确是出去了,只是当夜便回了城,崔元卿却没回府,此刻想来应该当初他又潜入程府与程挽心厮混去了。 今生闹了这一档子事,程府他定是去不成,不拘他去哪儿,不来打扰她就成。 程颂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没旁的事,你只管去忙。” 思变有点意外,怔怔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程颂安问道:“还有什么事?” 思变小心翼翼问道:“奶奶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大爷的吗?” 程颂安呵的笑了一声,能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贤妻该说的话,她前世说够了。 她摆摆手,表示没有别的吩咐,便迫不及待对自己的四个丫头道:“大爷不回来了,那今晚上咱们几个打马?” 刚退到门槛上的思变脚步一顿,差点摔了个跟头,像少奶奶这么不在乎新婚夫君连着两夜没有回房睡的人,可真是闻所未闻。 海棠和玉兰两个老成的对望一眼,只觉得小姐有些奇怪,一向往贤惠稳重路子上走的她,如今看来不想管家,不挽留丈夫,却想玩赌钱? 海棠简直有点想笑:“姑娘在家时还不爱玩这些,怎么出了门子,要做贤妻的时候,反倒玩些这个?依我看,消停些,早点睡下。” 程颂安嘟了嘟嘴,她那时哪里是不爱玩,只是为了维持体面,克制自己不享受玩乐罢了。 她也曾有过一段非常自由自在的日子,十岁前跟着祖父祖母生活在老家益州,在两个老人的纵容下,她简直是益州孩童中的一霸,有一次竟将益州刺史家的公子和座上客都打了,祖父为了她,可没少拉下老脸,一辈子积攒的文人脸面都被她透支完了。 但祖父母从来没有因此约束过她,还常对父亲说:“丫头能在家几年,还不让她纵情享福,到头来去到别人家做媳妇,有的苦吃,何必从小就约束她?” 可惜祖父母去得早,程颂安十岁时被接到京城,程家开始照着大家闺秀的路子栽培她,她渐渐长大知了人事,也便将益州那些往事都藏在心里,一心将自己逼着往端庄持重上走。 想想后来她过得憋屈日子,程颂安突然特别怀念跟着祖母去刺史家打马的日子,心中一酸,不住嚷嚷着让李妈妈把婆子们私下玩的博具拿出来。 海棠是唯一一个从益州跟着上京的丫鬟,便估摸着她今日陪了老太太一天,必是想起了自家祖母,因此伤心,便劝慰道:“姑娘若要玩,也不急于今晚一时,明儿你在老太太那里透个风儿,陪着她玩两圈才是正经名头。咱们才刚进了府,倘或开了这个口子,上行下效,日后府里婆子妈妈们有样学样,管教不住,说起来必要将姑娘推到风口上。” 程颂安想了想,便也作罢,等和离了,出了这个崔府,别说打马,便是关扑她也玩得。 玉兰见她松动,赶忙替她卸了妆,换上寝衣,房内外都安顿妥当之后,正要歇下,便听见外间蔷薇把海棠叫了出去,两个人在外嘀咕了一阵。 程颂安心中一动,隔着屏风问道:“是母亲带话儿来了么?你们进来直接说。” 蔷薇年纪小,遇到这事,压抑不住情绪,又羞又臊,更多是幸灾乐祸,她压低声音道:“真是好热闹一出戏。” 程颂安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好好说。” 海棠早就先问了一遍,得知了始末,在旁“呸”了一口,恨恨道:“我果然没错看二小姐,她竟真做出了丑事。” 蔷薇道:“夫人派人传来消息,说昨夜二小姐私会外男,让人进了闺房,结果被当场捉住。三小姐一得知,立即闹着要出家当姑子去,省得丢脸。老爷听了,气得直直撅了过去。” 程颂安一惊:“父亲怎么样了?” 蔷薇赶紧说道:“无妨,就是气急攻心,府医推拿了一阵也就过来了。” 程颂安这才倚回迎枕上。 蔷薇继续道:“只可惜让奸夫逃掉了,无论怎么盘问,二小姐始终不说他是谁……老爷已经将她禁足,连带着沈姨娘也跟着受了罚。” 程颂安冷笑一声,竟然让他给跑掉了!怪不得他今天表现得如此平淡。崔元卿可真是个伪君子,明明做下了丑事,还能扮出端方君子的模样来。 默了一会儿,她问道:“父亲打算怎么处理?” 蔷薇摇了摇头:“还没说,夫人那儿等着小姐回门再商议。” 程颂安此时心中有一万个要打死程挽心的冲动,但也生生忍住了,打死她,程家跟崔元卿的梁子就结下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忍下这一时,以后也必定会找机会报复。 程颂安只得按下恨意,道:“告诉夫人,先不急,等三日后我回门再说。” 蔷薇答应一声,低头出去了。 程颂安让海棠放下帐子,便要躺下睡觉。 海棠终是不放心,成婚两夜,小两口都没圆房,这让老爷夫人知道了,不定怎么担心呢。 她试探着问道:“姑娘,端庄是给外人看的,夫妻间却不必这样一板一眼的,我看姑爷或许不甚开窍,明日你做出个小女儿姿态来,说句软话,让他歇在主屋里,趁早圆了房才是呢。” 程颂安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他不开窍?他这会子说不定孩子都种下了。 但看着一脸关切的婢女,她劝道:“别着急,过两日他自会回来。” 到了第三日一早,崔元卿果然回到了筠香馆。穿得还是那日的衣服,却跟刚出门时无异,没有一丝污渍和褶皱。 程颂安今日穿的以嫩黄颜色为主,在满园秋色的映衬下,煞是好看,额前一只凤衔珠步摇让她虽是妇人打扮,却仍将少女的无邪韵味保留了下来。 从前她一味追求沉稳,断不会打扮得这么明媚鲜亮,崔元卿对上她的眼睛,立即将眼神看向别处,只觉得胸膛中的一个地方,无端端地动了一下。 崔元卿轻咳一声:“我去换件衣服。” 程颂安也不催他,站在廊下逗弄金丝雀,远远地看见春晖园的小丫头杏儿跑过来。 海棠迎上去,杏儿便同她一起过来道:“请少奶奶安,老太太打发我过来看看,若是大爷回来了,就先去一趟春晖园,再回门不迟,她有事吩咐。” 第6章 故意添堵 崔元卿换了衣服,似乎是又净了面,疲惫减轻不少,临窗站着听程颂安跟杏儿说话。 “大爷正在换衣服,可是祖母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先过去瞧瞧。” 杏儿摆了摆手:“奶奶别急,老太太没什么事儿,想是临时有话要交代大爷一声。” 程颂安便同她向屋里努努嘴:“既然这样,等大爷出来就随你去,我先去查看回门的东西,回来再去陪祖母。” 杏儿愣了一下,虽然老太太没交代,度她的意思是想让两个人一同去春晖园的,但少奶奶俨然没有陪着少爷的打算。 崔元卿站在窗前,她二人的对话落在耳中清清楚楚,程颂安没有一丝要同他一起出现的意思。 他隔着窗,淡声道:“你先回去,说我马上过去。” 杏儿“哎”了一声,告声退便快步回了,她得赶紧回去说说这边的情形。 崔元卿踏出门槛,经过程颂安的身旁,她正摊着手心给那小雀儿喂食,脸上带着惬意的笑,见他出来,笑意不着痕迹地消了。 程颂安把手心里的鸟食递给饲养鸟儿的小丫头,拍了拍手道:“大人去祖母那儿回话,我去赐贤堂跟婆母请辞,罢了在二门上等大人。” 崔元卿盯着她的眼睛,打量着她的神情,良久才眯了下眼睛,问道:“程颂安,你到底想要什么?” 程颂安从容对上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回道:“大人什么意思,我不懂。” 崔元卿冷笑一下,小丫头们从他这一声笑里感到一丝寒意,赶紧低下头退了下去,连同海棠几个人,都默默给两位主子留出谈话的空间。 崔元卿道:“我为祖父丁忧那三年,你以未婚孙媳的名分,在家中每月食素十日,亲手抄写佛经,不就一心想将你那贤良淑德的名声传出去么?这才成婚三日,你就将这名声抛下了?” 程颂安捏紧了手心,她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但他偏偏提起这些,提醒她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她何曾是只为了博一个贤德的名声,不过是想与他一起分担重担罢了。 她眼底再无一丝笑意,反问道:“那你在乎吗?我做的那些事,大人在乎吗?需要吗?” 崔元卿一怔,嘴唇动了一动。 程颂安接着道:“既然大人不在乎,不需要我的贤德,那我要这些做什么?” 崔元卿被她冷然的目光凝视,周身那股寒气几乎全被她压了下去。她似乎变了很多,跟定亲时那个人不太一样了。 两个人的气氛凝固了许久,崔元卿抬脚朝外走去,留了一句话:“随你。” 程颂安说出这些话,心情好了许多,可却把几个丫鬟吓得一身冷汗。 海棠悄声道:“姑娘怎么跟姑爷闹起来了?” 程颂安撇了撇嘴:“谁跟他闹了,不过是他问我话,我回答他一句罢了。” 海棠还欲再劝,程颂安赶紧打断她,道:“得了,晚些再说这些,先去跟太太请辞是正经。” 海棠这才作罢,吩咐跟着回去的人拿好回门的东西,去二门上备车,又安排留下的人各自的事宜,就随程颂安去了赐贤堂。 张氏的二等丫鬟云萍出来说道:“太太说,她去老太太屋里商议裁制秋衣的事,让奶奶直接去春晖园便是,她就在那里等着。” 程颂安顿时有些气结,本想避免一切跟崔元卿共同出现的境况,却又偏偏落了空。前世里想见他一面,很是艰难,今生躲都躲不掉。 她只好垂头丧气去了春晖园。 到了园门口的月洞门,便见崔元卿也才刚到,见程颂安过来,他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程颂安这才恍然,他一早就知道张氏来了春晖园,却偏不告诉她,害她白跑了一趟。 她从前倒没发现他这么小人,还这么幼稚! 便在此时,杏儿又迎了出来,见他俩一起过来,先是一愣,随即便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省得她再跑一趟。 “老太太和太太都在等了,”杏儿笑靥如花道,“大爷跟奶奶快进去。”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大步朝园子里走去。 程颂安快步跟了上去,二话不说挽起他的胳膊,甚是亲昵的走在他一边。他向来不喜人与他过分亲近,她就故意给他添堵。 崔元卿猝不及防被抓住衣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已被她带着走进了正院,屋里座上的两个人早就瞧见了他二人的甜蜜形状。 不等崔元卿开口,程颂安已经笑意盈盈给两个长辈请了安,倚着老太太坐下了。 崔元卿似乎气得脸都红了,敷衍地给祖母和母亲也请了安,不再朝程颂安看一眼。 程颂安别提有多高兴了,能让他不高兴,她就痛快。 张氏瞧着古怪的儿子,嗔道:“这两日去哪儿了?难道忘了你刚成亲?” 老太太本来也是为他这几天都没有回府过夜这事叫他来,生怕是小两口新婚就闹了不痛快,刚才瞧那情形,似乎又不是。 于是笑着道:“他老子不是说了么,圣人交给他办的事,不怪他,这不赶着回来陪云黛归宁了么!” 崔元卿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张氏早就习惯了自己儿子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简单说了几句随程颂安回门要注意的事,又问了东西可都准备齐全。 崔元卿也都淡淡回个是。 老太太将拐杖往地上重重点了一点,朝他道:“我看你是越发不愿意跟我们多说一句,难道见了你岳父岳母还是这个样子?” 崔元卿:“孙儿不敢。” 老太太哼了一声:“旁的你娘都嘱咐过了,我只交代一句,明日回来,再不许你搁外头过夜,无论多晚,你都得给我回家来。” 崔元卿面露难色,这事他可难保证,圣人还好说,难应付的另有其人。 程颂安前世不知,这会儿心里头明镜似的,他要日日留在府里过夜,她家二妹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呢,他怎会轻易让她受冷落? 她意味深长地笑道:“祖母别为难相公,他如今正受圣上重用,指不定临时给他指派什么,日后若是外放到别处,难道他还要夜夜回来不成?” 她本来就受老太太喜爱,这会儿柔声细语又体贴地为崔元卿开脱,越发让人觉得她识大体。 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道:“圣人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怎么舍得这个时候让他整日奔波不着家?便是他日后外放,你也必要跟着去,他也得夜夜归家。” 崔元卿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做痴的程颂安,回道:“祖母的话,孙儿谨记在心。” 程颂安一僵,本来是给他台阶,让他以后能不回来烦她就不要回来,怎么还答应下了呢。 张氏本也觉得他再夜夜不回府不妥,她是不怕儿子这样的性子会在外面花天酒地,但怕的是这样下去,抱孙子得等到什么时候? 于是又嘱咐道:“差事固然重要,子嗣上更要上心,咱们崔家三代单传,你祖父可在天上看着呢。” 她不说自己,拉出崔老太爷做借口,崔元卿便无话可说,只低头闷闷应下:“儿子知道了。” 余老太太这才喜道:“我也正是要交代这些话,还有,你连日奔波辛苦,瘦了许多,云黛这孩子也是一把骨头,我便让太医院的太医拟了个药膳方子,给你们补补,千万记得吃。” 说完,又对崔元卿强调一句:“你娘说了,她亲自炖好,让人端到你们房里,若辜负她的心,仔细你老子罚你。” 程颂安抱着余老太太胳膊道谢:“祖母和母亲疼我,我必日日吃,若胖了,祖母和母亲不许笑我。” 张氏听了,同余老太太一起笑个不住。 崔元卿淡淡朝程颂安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她那单薄的身板,再多长几斤,也还是一把骨头,没得硌人。 心思到这儿,崔元卿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她的骨头硌不硌,他该从何知道…… 第7章 不甘寂寞 离开的时候,程颂安再次自然地挽起崔元卿的衣袖,走出了正堂,刚一出门,崔元卿就拂袖甩开了她的手。 程颂安也不生气,这个动作就说明又让他生气了,只要能让他生气,她就真的很高兴。 走出春晖园,崔元卿垂目看向程颂安,木着脸道:“程颂安,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程颂安听着他毫无波澜的语句,根本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禁微微蹙了眉,她没有崔元卿高,只得仰了脖子去看她,樱口微张:“什么?” 崔元卿盯着她的唇,没来由一阵口干,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淡淡道:“拿祖母和母亲来压我,不过是为了我这几日未曾与你圆房。” 身后几个丫头猝不及防听到这话,赶紧低了头,离得远远的。 程颂安被逗得一乐:“大人这么一说,还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崔元卿眉头紧蹙,冷笑一声:“崔某没想到,名门贵女的程大小姐竟如此不甘寂寞。” 若是在前世,程颂安听了这话,估计会羞愤而死,那个时候,崔元卿对她冷淡,一个月也未必有一天睡在她房里,她便是想念他,也从不直宣于口。若是被人说不甘寂寞,那她可能立时便羞愧难当。 但过了那样的一世,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更何况前世崔元卿很少与她交谈,今生能让他气得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真心觉得自己没白回来。 这一世,她不要再生气,要长命百岁,把他熬死、气死。 程颂安心情极佳地笑了下:“绵延子嗣,人伦纲常,大人是觉得祖母和母亲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崔元卿半眯着眸子盯着她的眼睛,订婚时就跟她见过的,不是眼前这样,从前那个端庄得体,言语温柔的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口角锋利,且不知羞? 他缓缓开口:“是你一意孤行要嫁给我,事到如今,就安分守己,好好维持你那名声。” 程颂安也淡淡回道:“大人觉得我不安分守己,便可考虑一下前天我所说之事,若是不堪匹配,不如放我归家。” 崔元卿再波澜不惊的人,也被她一而再的话语惹怒,沉声道:“成婚三日就和离,你想成为满京的笑话,程府跟崔府还要脸面,既如愿嫁了进来,就休想再出这个门!” 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语气,程颂安也动了气:“我也没有说此刻便和离,倘若大人有自己想娶进门当夫人的女子,难道要让她一世等下去吗?我如今对大人再没痴念,还请大人斟酌。” 崔元卿的脸黑了下来:“我劝你断了这个念头,你既让我选了这条路,也必得跟我一起承受代价,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后悔。” 程颂安有些错愕,他现在已经跟程挽心两情相悦了,甚至为了她在新婚之夜潜入程府,却没有给她名分的念头吗? 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现在的崔元卿还只是翰林院学士,离进入内阁还有几年的时间,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自毁前程,跟内阁大学士嫡女和离,再娶她的亲妹? 想到这里,程颂安便安心了,笑了笑:“大人记住今日的话,别过了两年来求我,到时候我便没这么好说话了。” 既然这会儿主动谈,他不愿意,那不如等他跟程挽心开始刻骨铭心之恋时再说,说不定还要来客客气气求她。 崔元卿嘴角露出一丝蔑笑:“那便过两年再瞧,而现在,我们该去程家了,夫人。” 他眼带玩味,着重说了夫人二字。 程颂安手指轻轻颤了颤,她两世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听到他称呼夫人,却是这样的语气。 曾经她有多盼望他能对她温柔相待,此时就有多厌恶他这么称呼她。 程颂安再不答话,招手让海棠她们跟过来,一路走到二门上,指着一辆马车对崔元卿道:“大人请上车。” 崔元卿淡淡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先上,可程颂安坚持让他,他也不客气,踩着矮凳弯腰进了马车。 待他进去,程颂安转身朝另一辆马车走去,海棠和在二门上等着的思变对视一眼,皆有些不知所措,按理说,夫人和少爷该坐同一辆,这辆是给丫鬟婆子乘的。 还未开口,便听程颂安道:“海棠,你跟李妈妈上来,与我同乘一辆。” 海棠一怔,这是个什么事儿,哪有姑爷独乘一辆车,小姐反同丫鬟婆子一辆的? 正怔愣间,身后已站了一人,却是崔元卿无声无息跳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 海棠会意,立刻带着李妈妈去了他那一辆。 程颂安坐下了,刚拿出一只九连环打发时间,程府跟崔府虽都在京城,但相距甚远,乘马车须得半个时辰,她才不想这么长时间跟崔元卿同处一室,等快到了,再坐到一处便是。 手中的九连环刚拆了一下,有人掀了帘子弯腰进来,她也没抬头,嘟着嘴道:“海棠,你瞧我是不是变得笨了些,都不会拆了。” 身旁的人坐了下来,没有说话。 程颂安抬眼,口中道:“你怎么……” 见是崔元卿,剩下的话便收了回去,眼中带着讶异,掀开帘子探出身子去瞧,马车已经开始走了,海棠和李妈妈显然坐在后头那辆。 程颂安心中一急,就想喊停,刚张开口,胳膊被身后的人攥住,一把带了回来。 马车正走到前街,踏上官道,车厢便晃动了一下,程颂安重心不稳,仰面朝后倒去。 崔元卿下意识去接,她整个人便倒坐在他怀里,两个人同时愣住。 程颂安反应过来,迅速起身坐到对面,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前世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崔元卿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了,冷不防跌进他怀中,淡淡的皂荚香气扑入鼻子,使她蓦然想起,前世里,他不常回房,她便时常悄悄将他留下的几件衣服拿出来,放在鼻尖闻闻,也是安心和满足的。 这些回忆让她心痛,她冷冷道:“你做什么?” 崔元卿也是冷笑一声:“原来你也并不是那么不甘寂寞。不过,的确是笨了些。” 程颂安哼了一声,闭目倚在车壁上,让回忆到往事的自己平静下来。 她端庄大气,在闺中又一心修德,常常使人忘了她长得也是极美的,此刻白皙小巧的脸上又带着红晕,犹如一株沾了朝露的山茶。 崔元卿顿觉喉头有些干燥,刚才她跌坐在自己怀中的那种温香娇软的触觉,后知后觉地清晰起来,身体的某处也似乎有些抬头的迹象。 为了转移掉刚才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随手将她丢下的九连环拿来,把玩几下,便认真拆解起来。 车厢内一时平静下来,两个人都各有心思,不知不觉马车停了,海棠在外面唤了一声“小姐”,二人才发现已经到了程府门口。 程颂安将欲起身,崔元卿先她一步,将拆解成功的九连环丢给她,率先下了车。 崔元卿面上没有过多表情,将手伸着递给她,看起来是在扶她下车。外人看来,真是鹣鲽情深。 程颂安弯腰僵了一下。 一早就来门口候着长姐回门的程家少爷程彦平,风风火火跑出门,高声喊道:“长姐!长姐!” 程颂安心中一动,前世自父亲贬官回乡,她便再没见过亲人,这时看见弟弟,眼中酸涩,脚下差点踏空。 崔元卿眉心微动,伸手扶住了她,才不致摔下来。 程颂安挣脱了他的手,朝程彦平快步走过去,眼中含泪道:“彦平。” 程彦平嘲笑着:“长姐都嫁人了,还爱哭鼻子呢,难道是在人家那里受了委屈?” 说着看向朝崔元卿,随意拱了拱手,颇带些敌意地喊了一声姐夫。 崔元卿却不在意地微微颔首。 仆人丫鬟簇拥着他们往府里去,才刚转身,便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一个少年郎勒马停在程府门口的石狮子旁,端的是英俊潇洒。 程颂安微微诧异,不记得前世回门时有人来家拜访,更不知这个骑着红棕马的英俊少年是谁。 马上的人却是认出了她,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朝她勾了勾下巴:“程云黛,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程颂安蹙眉,只觉得有些眼熟,身旁的程彦平却欢喜地迎了上去,高声叫道:“轻山哥哥!” 轻山?程颂安心念一动,陆轻山?前世里,本跟崔元卿交好,后来反目成仇的陆轻山? 程颂安记得他后来被调离京城,做了蓟州总督,一生极少回京。 他们之所以相识,说起来程颂安还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在益州老家,曾经打过的那个刺史家的小儿子,就是陆轻山。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他们既然都跟崔元卿有仇有怨,那么今生倒不如直接做朋友,她还可以帮他一把。 程颂安便假装忘了从前的事,朝他甜甜一笑,道:“原来是轻山哥哥。” 身旁的崔元卿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动声色站在她的前面。 第8章 程府归宁 “别来无恙,陆探花!”崔元卿平静如水,淡淡说道。 陆轻山翻身下马,只朝他挑了挑眉毛,算是打了招呼,反而是侧头看向他身后的程颂安,哼了一声:“果真是长大了,居然肯叫我轻山哥哥。” 程颂安有些心虚,嘿嘿一笑:“轻山哥哥说哪里的话,自小便是这么叫的。” 她笑得没心没肺,一如小时候那般娇憨,陆轻山一顿,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她如今的模样,幽幽道:“能把当朝探花的头打破的,也只有你程云黛了。” 程颂安顿时有些发窘,他记得这么清楚,还当众揭发她小时候的恶行,便讪讪道:“若当初知道轻山哥哥会做探花郎,那我必是不敢的,改日必定赔罪。” 陆轻山饶有兴味地问道:“哦?那怎么赔罪?” 程颂安皱了皱鼻子,她只是随口一说,客套一下罢了,正要开口说话,身边的崔元卿向前站了站,不动声色地把她挡在身后,她便觉的周身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一只手也被紧紧捉住,握在手里。 崔元卿朝着陆轻山道:“拙荆幼时淘气,若冒犯了陆侍郎,便由崔某代为赔罪。” 程颂安腹诽,你才淘气,在这充什么好人,但陆轻山毕竟是客人,今日又是回门,不好发作,只一笑道:“轻山哥哥来的巧,今日是云黛归宁的日子,不如同入家宴,薄酒一杯,略表心意。” 程彦平更是拍手称好,连声吩咐人去里面准备。 崔元卿皱了皱眉,声线凉凉的:“夫人,陆侍郎如今是朝廷正三品要员,仍呼其名怕是不太合适。” 陆轻山噗嗤笑了一声:“没想到崔翰林在家也是一般的古板,难道后宅之中也要夫人称你大人不成?” 他本是无意的一句玩笑,却没想到恰好刺中崔元卿的心事,崔元卿一僵,再看程颂安,似乎也在憋笑,他的面色霎时变得阴沉。 陆轻山继续道:“我今日才入京,还未述职,先来拜望程叔父,哪有那么多礼数,便是到八十岁,云黛仍可喊我轻山哥哥。” 崔元卿的浓眉紧锁,好看的脸上隐隐有些戾气,轻山哥哥,怎么听怎么轻浮! 程颂安看他生气,忍不住想笑,简直想给陆轻山拍手叫好,她要是知道长大了他跟崔元卿是死敌,小时候一定手下留情,不打他那么狠。 程彦平心眼实,没看出他们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觉得今天热闹非凡,一定要好好喝几杯。 他一路将几个人引入后宅,便带着陆轻山去了宴客的古藤水榭,崔元卿和程颂安交由仆人带着去了程家主院。 文华殿大学士程仲文穿着家常衣服,同夫人一同坐在上座的榻上,脸上勉强带着笑容。他们二人身后除了奴仆,只林姨娘侍立在旁。 程颂安与海棠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是一笑,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都没有放沈姨娘和程挽心出来,可见父亲是动了大气的。 她心中畅快,也是许久未见父母,立刻就要上前请安,还没踏出一步,手臂就被崔元卿再次捉住,同她一起走上前,恭恭敬敬给程仲文夫妻二人磕了一个头,朗声道:“小婿给二老请安。” 程颂安递给他一个眼刀,崔元卿视而不见。 今日算是给他学到了自己的法子,三番两次将故作情深施还到她身上,程颂安闷闷道:“给爹娘请安。” 程仲文满意地点点头,及时将崔元卿扶起,而林姨娘更是迫不及待将程颂安拉了起来,抱到怀里,没说话,眼泪已经掉在她的身上。 程夫人冯氏嗔笑道:“快别哭,让姑爷看见笑话。” 崔元卿温和一笑:“岳母说哪里话,云黛自小由林姨娘抚养长大,自是跟她亲近。” 程颂安看着他脸上的笑,简直不敢相信他在人前是这副模样,前世里,她十年也没见过他这样笑过几次。 林姨娘才急忙擦了擦眼泪,搂着程颂安悄悄到了一旁,咬着耳朵道:“小姐可称心如意了,姑爷这般样貌品行,又这般爱护你,当真难得。” 程颂安没说什么,免她担心。林姨娘是程夫人的陪嫁丫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片刻也没分开过。从嫁入程府起,程夫人就提出将林氏收为姨娘。林氏起初不肯,经不住程夫人不断哀求,她便答应等她生下儿子,没人撼动她的地位时再说。 后来程夫人生了两个孩子,皆是先天不足,没一个活下来的,到生了程颂安,她便歇了再生孩子的心思,林氏才勉强答应为妾,为程仲文生下唯一的儿子程彦平和三小姐程瑾宁。 为了后宅奴仆中势力平衡,程夫人又将自小侍候程仲文的沈姨娘也一同收入房中。 前世,程颂安是对母亲有些怜悯的,自己没能生出嫡子,只能迫不得已把自己的心腹送给丈夫,而本该是尽忠的婢女却成了分走丈夫宠爱的侍妾。 因此,程颂安对林姨娘一直淡淡的,反而更亲近原本就伺候父亲的沈姨娘,连带着怜惜她的女儿程挽心。 可直到母亲死的时候,口中放不下的除了程颂安,便是林姨娘,她才明白,其实母亲的心不在父亲身上。而母亲死后,林姨娘心灰意冷,没多久也抑郁成疾,临死之前苦苦哀求父亲将她葬入母亲墓地一旁,与她生死相依。 程仲文不是沉溺女色的人,一妻一妾相继死去,他也深受打击,这便让沈姨娘得了便宜,扶做了正室。 这一世,程颂安可不会再让她们母女那么轻松了。她还要在母亲和林姨娘健康长寿,白首到老。 她敛了心神,压下心底的思虑,朝程仲文道:“父亲,陆家哥哥来望你了,彦平带着去了古藤水榭,不如父亲先去见上一面。” 程仲文听了,更是一喜,今日女儿女婿和贤侄一同上门,可谓是双喜临门。 崔元卿不动声色朝程颂安看了一眼,陆家哥哥,比轻山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原来不是不会跟人亲昵,只是这个人不是他。 程颂安对上他的眼神,嫣然一笑:“哦,父亲带着相公一起去。” 崔元卿端了茶杯,轻轻吹起浮沫,喝了一口,再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仲文笑道:“那是自然。” 说完,二人一同去了古藤水榭,屋里便只剩下她们娘儿三个。 程颂安低声问道:“二妹现在如何?” 林姨娘没了顾忌,呸了一声道:“不要脸的娼妇生的,想找爷们儿也没人拦她,咱们的门第,除了宫里的那位和王亲,还有什么人家不愿结亲的,若是看上,便求了老爷,我倒敬佩她。” “下作东西,险些让她把脏事办在家里!” 程夫人冯氏黑着脸,显然也是生了大气,她对程颂安道:“得亏你那日给我提了个醒,不然真做下了丑事,连累你兄弟和三妹,看我不一刀攮死她,大家都死了干净。” 林氏便又劝着冯氏别动气。 程颂安皱眉问道:“如此说来,他们并没有苟合?” 林氏又呸了一声:“是发现的早,那人刚进门,就被我跟夫人带人闯了进去,可惜让那奸夫跳窗走掉了。” 程颂安点了点头,怪不得崔元卿能那么坦然地回到筠香馆,原来是没办成事。 看来母亲她们也没有看到奸夫是谁,不然不能看到崔元卿还能这么淡定。 冯氏接着道:“你父亲将她禁足几个月,沈姨娘罚几个月例钱,等过了这阵,再做打算。” 程颂安听了,也只能先如此,既然没按死,就只能先这样,默默想着之后的对策。 冯氏疑惑地问道:“黛儿,你一早便知她跟人有私情?“ 程颂安连忙糊弄道:“女儿哪里知道,不过是出嫁那天,看她神色不对,多问了几句,事后想想不对,这才给母亲传了个信儿。” 冯氏也没多想,夸她心细。 程颂安赶紧转移了话题:“怎么不见三妹?” 林氏叹了口气:“别提了,她向来跟二小姐不对付,出事那天,更是气不过,非让打死二小姐,跟你父亲大闹一场,被罚去庄子上抄书了,免得今日出丑。” 三妹脾气暴躁,跟她小时候差不多,程颂安只觉得好笑。 林氏忽而哽咽道:“大小姐又瘦了些。” 冯氏不由得笑她:“她才出了三天门子,哪里就委屈地瘦了?” 程颂安反倒撒娇地倒在林氏怀中:“还不是崔家吃不到姨娘做的蟹粉狮子头?姨娘,我可真想你做的饭菜。” 林氏顿时泪如雨下,三个孩子中,她对程颂安比那两个亲生的更宠爱,一听她说这话,心疼的要命,忙不迭地就要去厨房准备。 冯氏怪道:“你一回来,便磨着姨娘,可见往日那些端庄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程颂安笑道:“母亲心疼姨娘,不如你给女儿安排,好让我跟姨娘多亲近一会儿。” 冯氏倒也真心疼女儿,便亲自去了。程颂安心中一阵温馨,这辈子还能享受到母亲和姨娘的爱护,真是太好了。 支走母亲,程颂安才正经起来,对林氏道:“姨娘,我把母亲的性命交给你了。” 第9章 云黛妹妹 古藤水榭。 程彦平和陆轻山正临窗向湖中的鱼儿抛洒鱼食,一边说着什么,说到兴起,哈哈大笑。 程仲文携崔元卿缓缓进去,问道:“你们二人说什么呢,如此开怀?” 陆轻山回头向程仲文见了礼,笑着道:“我在跟彦平说他长姐小时候的事。” 崔元卿目光平缓地向他看去,面无表情。 程仲文听了仰头笑了起来:“云黛这丫头小时候被她祖父母宠的无法无天,在益州跑得野了,真真儿一个祸害,那年连你也打了。” 陆轻山道:“云黛妹妹幼时天真烂漫,没想到如今收敛了不少性子。” 云黛妹妹,四个字让崔元卿的目光阴沉下来,半眯了眸子去盯陆轻山。 陆轻山却视而不见,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嗤笑一声道:“今日我见云黛妹妹,全无小时候那般自由自在。” 程仲文笑道:“倒不如现在,我听说她那次非但打破了你的头,还把你府上的贵客也打了?” 陆轻山不着痕迹地瞥了崔元卿一眼,拉长了声音道:“他啊!他倒是活该。” 崔元卿面不改色,朝程仲文道:“云黛幼时淘气,惹恼了陆侍郎,直到如今还放不开,今日不如就由小婿代岳父向陆侍郎赔罪,好好敬他几杯酒。” 程仲文抚掌大笑:“好!机会难得,今日就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陆轻山朝崔元卿挑了挑眉毛:“崔大人,可要手下留情。” 崔元卿淡淡地回了一句:“既然喝酒,须得尽欢,若是陆侍郎醉了,便让彦平亲自送你。” 陆轻山道:“崔大人对自己酒量这么有信心吗?” 崔元卿嘴角扬了一下:“既成了婚,岳父家中,便也如崔某自家一般,若是我也醉了,就跟云黛在府中住下,那又何妨?” 陆轻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程彦平一听姐姐能在家住一晚,立即拍手叫好:“姐夫,既如此,那我便准备十坛女儿红来。” 程仲文点头道:“去,把当初为你姐姐埋下的女儿红全都挖出来,今日不醉不归。” 他们四人在水榭中又畅谈了许久,程仲文便吩咐开宴。 水榭里摆了一张可容十人的大桌,家仆婢女陆陆续续提着食盒将菜肴摆上,程彦平果然挖了十坛女儿红出来,排在水榭一角。 冯氏得了前头来报,也带着程颂安和林氏来到古藤水榭。 远远的,程颂安看见水榭前临湖站了个人,负着手,飘然独立,正看向她的方向。 林氏见了笑道:“姑爷怕是一会儿也离不得咱们姑娘,就在那巴巴儿等着。” 冯氏心里也自是欢喜。 程颂安扯出一个笑容,他可真是能装,把母亲和姨娘都骗过了,日后若是贸然提和离,恐怕还有些难,可恶! 果然,崔元卿见她们过来,便向前走了几步迎上来,自然地伸出了手。 程颂安居然也被他几次三番的做作表演养成了习惯,自然而然将手递了过去。 崔元卿便握了她的手,跟在冯氏和林氏后面入了席。经过陆轻山的身边,二人相互搀扶的手露了出来。 陆轻山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落座之后,崔元卿蹙眉问道:“今日是家宴,怎么不见两位姨妹?” 程颂安用帕子掩着,撇了撇嘴,果然还是为了程挽心沉不住气。 程仲文的脸色登时有些挂不住,冯氏连忙接口道:“挽心身子不适,不便见客,瑾宁那丫头像云黛小时候,在家里坐不住,跑去庄子上骑马了。” 崔元卿再没表现出什么,默默出神,似乎在想什么。 陆轻山朝冯氏道:“二妹妹要紧么?家母跟太医院的何太医是同乡,若有需要,可遣他来。” 冯氏三言两语遮掩了过去。 程颂安忽然想起来,前世陆轻山跟崔元卿不对付,是因为他也喜欢程挽心,他们两个是情敌! 她记得陆家还曾上门求娶过程家二小姐,只是被程挽心和沈姨娘用二十四岁前不出嫁的由头拒绝了,程颂安当时也没在意,但如今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轻山哥哥,你许久没见过二妹了?”程颂安轻柔一笑,“不如散席之后我带你去她院里瞧瞧。” 说完,不顾母亲和姨娘的疑惑,就朝程仲文道:“父亲,轻山哥哥不是外人,您说是?” 程仲文捻着胡须,怔了一下。 陆轻山嘴角含着笑,回道:“行啊。” 一旁的崔元卿意味深长地朝程颂安看了一眼,却没露出情绪来,淡淡开口:“也好,散了席,我和云黛带着陆侍郎前去探望二妹。” 程颂安内心开始隐隐期待起来,他不是不谈和离的事么,那也行,不如给他和程挽心的感情多添些风浪,她前世受了那么多冷落和煎熬,这辈子她也要让崔元卿提早尝尝情敌在侧的滋味。 前世陆轻山出现的晚,程挽心已经跟崔元卿做了实在的夫妻,而陆轻山那个时候也没来程府,等他见到程挽心的时候,永哥儿都已经出生了。 如果今生她能给陆轻山多制造些机会呢? 于是,程颂安娇羞无限地朝众人道:“相公在家时,祖母就说他最不喜跟我们女眷闲谈,让他跟着去看二妹妹,属实是为难他呢。倒不如让他跟二弟去庄子里陪三妹妹骑马。” 除了陆轻山,桌上的人都笑起来。 程颂安又道:“彦平眼下便要科考,不如让相公查查他的功课。” 这句话正中程仲文的心坎,他捻须点头道:“贤婿可有耐心指点彦平一二?” 崔元卿仍旧风轻云淡地笑着点了点头。 程颂安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看他还能这么平淡多久。陆轻山虽然与他是不同的路子,但家世、外貌、官职皆不输于他,未必就不能赢得芳心一二。 她做了一番盘算,心情畅快,吃的也多了,还趁兴喝了两杯酒。 反观崔元卿,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手中的酒杯就没有空过,他的酒杯不空,也没让陆轻山闲着,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足足两坛。 每每两人酒杯碰在一起,崔元卿和陆轻山眼中都各自出现一股寒意,二人之间似乎涌动着旁人看不到的较量。 程颂安瞧得乐呵,陆轻山还没见到程挽心呢,崔元卿这就开始较劲了,他对程挽心可真是容不得一丝别人的觊觎,前世让她等了十年,却也真是不容易。 眼看着崔元卿酒到杯干,酒气上来,脸上颇有几分落寞失意。程颂安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自怜,他对程挽心的情意,连半分也没给过自己。 凭什么要和离成全他们?程颂安掐了掐掌心,她既断了对崔元卿的希望,何不如前世一般占着崔府主母的名头,日后做首辅夫人,养好自己的身子,再安心让整个崔府供养自己? 虽说大乾朝容许女人和离,但整个世道对此并不宽容,和离之后的女人没有几个能被家中接纳的,还不是由着父兄再择一门婚事?另一门婚事未必就有崔家清净,起码没有那么多的肮脏事。 便是父亲准许她一辈子不再另嫁,但世人该如何看待父亲和弟弟?三妹日后在婆家日子岂会安生? 一想到这里,程颂安更加坚定了要帮陆轻山一把的心。 冯氏大概看出了她的深思不宁,敛了敛衣衫,朝正喝的畅快的几人道:“你们爷儿们喝酒,我们娘仨回去说说体己话。” 程仲文欣然同意。 程颂安扶着冯氏,笑着朝他道:“父亲,便是高兴,也别贪杯,让相公替您喝便是。” 崔元卿喝了酒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一双眼睛有些发红,闻此言语,手中酒杯停在半空一顿,又默默仰头干了。她没有劝他少喝些。 程颂安离开之前,似乎看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眼里带了些怨。 是在怨她要带陆轻山去看程挽心么,如果因此而怨,她可要多带陆轻山去看几次。 回到母亲的房中,冯氏皱眉问道:“本来已经将那丫头禁足了,你怎么还让外客去看她?如此一来,你父亲对此事岂不也要轻轻揭过?” 第10章 两手准备 冯氏性子直,不会拐弯抹角,刚才在家宴上没有直接甩脸子走开,是看在女婿和客人的份上,这会儿回到房里,便不再掩饰,黑着脸问女儿为什么那样做。 程颂安坐过去,亲昵地依偎在她身边,她从前一味追求端庄,总是一副小大人模样,甚少跟母亲这样亲密,此刻唤起了冯氏久违的慈母柔情,她叹口气,将女儿搂在怀里。 程颂安抱着她的胳膊道:“母亲,依你看,父亲对沈姨娘如何?” 冯氏淡淡地道:“沈姨娘年轻漂亮,温柔小意,也读过几本书,你父亲与她倒也算情投意合。” 林氏听了,冷冷哼了一声:“只可惜人心不足,夫人待她,小姐你是看在眼里的,可她却总憋着一股劲儿,要将夫人取而代之呢。老爷看不出来,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程颂安点了点头,沈氏隐藏的很好,她前世也被骗过了。以为她那些伏低做小的做派是真心实意,若不是前世临死前,程挽心说了那些话,程颂安也不会怀疑母亲当初得病,来的蹊跷,极有可能是她们母女的手段。 有野心,想成为人上人,这本身没有错,但错的是心思不正,恩将仇报,害人性命。 “那父亲呢?”程颂安问道,“姨娘你觉得父亲对沈姨娘的处置,有何深意?” 林姨娘猛地一拍手掌道:“还是大小姐看得清,出了这样的丑事,老爷只是将二小姐禁足,不曾打骂过一句,而沈姨娘也只是罚了几个月例银。可见老爷是不准备重罚的,原就是做给夫人看,再寻个机会,让夫人来做决断。” 冯氏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盘跌落下来,摔了一地,她啐了一口骂道:“放他娘的屁!我们冯家最恨这等不知礼义廉耻的行径,二恨一个主意绕几道弯的人。” 冯氏是武官家里养出来的,她小时候比程颂安还要顽皮,自嫁给程仲文才收敛了不少脾气,也学着将女儿往世家大族的规矩上培养,可听了这事,还是暴露了曾经的性子。 林氏连忙劝谏。 程颂安知道情绪郁结于胸的危害,待母亲发泄一通才道:“母亲别急,父亲这样做,未必就是坏事。” 冯氏瞪着眼睛问道:“此话怎讲?” 程颂安将心中的盘算说给她:“无论如何,二妹的丑事还未做下,便保住了她的性命,倘若这个时候打死了她,府里不定怎么揣测呢。三妹可眼瞅着要及笄了,若有一丁点的流言传扬出去,她还怎么议亲?就是彦平,恐怕也会有一些好人家的女儿不愿嫁进府里。” 冯氏爱护程彦平和程瑾宁,便如林氏爱护程颂安一般,二人是一样的爱屋及乌,听到这里,冯氏果然沉默不语。 程颂安见她平静下来,继续道:“父亲对沈氏有情,就是二妹有私情,沈氏也只有不察之失,而非纵容之罪。若母亲因此将二妹处罚的重了,父亲只会更怜惜沈氏。” 冯氏忽然道:“你父亲疼惜谁,我向来不放在心上。” 若是前世,程颂安肯定会觉得母亲是故作大度,但今生看的分明,林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笑,二人没有任何对视和只言片语,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为男人伤心,即便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程颂安也很是为母亲欣慰,她柔声道:“父亲怜惜谁,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怜惜的多了,就会让她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林氏温言也是一凛,点头道:“小姐说得是。” 程颂安道:“因此,对二妹不光要轻轻揭过,还要尽快将她嫁出去,以免她还跟奸夫藕断丝连。如此一来,父亲看到沈氏便只会有嫌隙,也不怕她再翻天。” 冯氏沉吟道:“不错。最好将她嫁的远远的,跟京中这个奸夫相隔千里,再无见面可能。” 程颂安原本只想给陆轻山牵条线,但母亲这把程挽心嫁的远远的更是个极好的主意,这样一来,她便有两手准备。 只是,不知道崔元卿该怎么应对,他如今还不是内阁首辅,权势没有大到可以随意插手朝廷命官家儿女的婚事。他会追出京城,将她夺回来,还是任由心上人与自己天各一方? 程颂安还真是好奇。她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看到云淡风轻的崔元卿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冯氏比她还要着急,立时就打发人去寻官媒来,务必将一些门第相当的人家筛选出几个来,只有一个要求,必须不能在京。 既定下了对策,三个人也就轻松下来,说了一会儿体己话。 天色渐渐已晚,可古藤水榭仍旧没有传来散席的消息,冯氏着丫头去前面看了一次,回来说道:“老爷不胜酒力,这会儿小子们正用春藤屉子抬着往咱们院里来呢。” 冯氏皱眉道:“那就安置到次间去,派人好生照顾着,我不惯酒味儿。” 林氏又问道:“那姑爷跟陆家哥儿呢?” 丫头回答:“姑爷跟陆家少爷倒是没醉,只是水榭墙角里的酒坛子都干了,平哥儿正在兴头上,直嚷着还要再拿酒。” 林氏骂道:“小畜生,灌了几滴猫尿,就不知轻重了,姑爷在休沐,也就罢了,陆家哥儿明日还得去六部补缺呢。” 冯氏便对程颂安道:“平哥儿醉了,不如就收拾出来一间客房,让轻山住下,再派人往陆家送个信儿。云黛跟元卿还住原来的院子。” 程颂安正愁今日喝多了,不能给陆轻山跟程挽心见面的机会呢,这一住下,机会可就来了。 她连忙点头应下道:“那女儿就去水榭看看,让他们散了席,只是还需麻烦姨娘煮些醒酒汤来。” 林氏道:“我这就去。” 程颂安便带着海棠又去了古藤水榭,甫一进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用帕子遮住了嘴,皱眉冲程彦平的小厮道:“少爷喝成这样,赶紧送回去。” 两个小厮忙不迭地将喝得已经趴下了的程彦平背起,一溜烟儿往自己院子里跑。 席面上便只剩下崔元卿和陆轻山,两个人以一种有些让人说不清的态度相对而坐,目光里的暗流涌动,几乎要溢出席面,成为明晃晃的敌对。 程颂安不觉一怔,他们两个的敌意开始的有些早了,她才只跟陆轻山提了一句去程挽心院里看看,还没见到呢,即便是陆轻山小时候来过程家,至少也是好几年前了,那时两个人都还小呢,难道那时陆轻山就对程挽心动了心? 啧啧啧,能让崔元卿视为敌人的人,还真是不一般。 程颂安心底的笑都忍不住,直接写在脸上,道:“轻山哥哥,你今日喝了不少,府里客房已经收拾好了,且先住下。一会儿我让人送碗醒酒汤过去,等酒醒了,还要去看二妹妹呢。” 崔元卿闻言脸上一僵,抬起喝得红红的眼睛看向她,目光里充满寒意。 这一幕落在陆轻山眼里,他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答应道:“如此甚好。” 海棠招呼着仆人,带陆轻山去了外院的客房。 水榭里挂上了灯,清风徐来,吹动湖水波动,映着灯光,让看着水纹的人眼睛里也波光潋滟。只是这样温柔似水的眼睛里,再没有从前的热烈与期待,程颂安淡淡地道:“大人醉了,今日就住在我未出阁时的院子澄澜馆。” 崔元卿似乎很少在意程颂安的长相,祖父常道,娶妻娶贤,贤妻长相是最不重要的。可此时,他看向程颂安的时候,喉结轻滚了一下。 应该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崔元卿强迫自己垂下眼眸,极轻地答应一声:“嗯。” 程颂安转身,只留下背影,并不打算搀扶他。 崔元卿在身后突然冷冷道:“你是我的新婚妻子,从前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我劝你尽快断了。” 程颂安一头雾水地停下脚步,他在说什么呢? 第11章 奉陪到底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要断了这些情意?难道是说她和陆轻山? 程颂安几乎要笑出声来,且不说她跟陆轻山已经快十年没见面了,就是从前在益州,她也分外瞧不上陆轻山那种纨绔子弟的轻狂样,不然也不会将他头都打破了。 重要的是,崔元卿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了些醋意,他难道是为了她而吃陆轻山的醋?这怎么可能呢? 程颂安回过头,笑道:“大人是在吃醋吗?” 崔元卿几乎是脱口而出:“程颂安,你也太自作多情,我是劝你恪守妇道,不要给程家和崔家丢了脸面!” 也的确是自己自作多情,他怎么可能为她吃醋,他这样的人,除了在意程挽心,就只剩下他的仕途和脸面了。 程颂安冷笑一声回道:“大人这话我听不懂,小时候的事,不过是因着长辈间的交往,大家玩闹一场,能有什么情意?难道您儿时连个姐姐妹妹的玩伴也没有?” 说到这里,又阴阳怪气拖长了调子,“哦~似大人这般不近人情的冷清之人,当然没有姐妹跟你玩。” 崔元卿的下颌抿的直直的,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冷冷道:“你没有便是最好。” 程颂安只觉得心中有一股不忿,他在外面跟她的二妹无媒苟合,若不是她提前有了防备,说不定连孩子都怀上了,却平白污蔑她跟别人有什么私情,还这样理直气壮。 她忍不住嘲讽道:“我当然没有,但凡我有这个心思,哪里等得到成了婚才想起来这番情意!在闺中我便能与人私定终身!” 崔元卿光风霁月的脸上登时变了色,铁青着脸,狠狠道:“程颂安,别忘了你的身份!言辞安敢放荡至此!” 程颂安吐出这些两世都没说出口的话,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看到崔元卿的表情,只想让他再气一些。 她嗤地一笑:“大人认为我犯了七出哪一条?若找出一条来,不妨将我休了!” 崔元卿的额头爆出一根青筋,极力在压抑怒火,目光里寒意几乎要将程颂安湮没,两个人定定地对抗着,直到一阵风吹过,吹散了不少酒气,他终于平静下来,声线冰凉:“这种话我不想再听见,还是说,你想让整个程家都听到我们之间的不合?” 程颂安也冷静了不少,这是在程家,若让人听到刚才那些话,父母那里该如何担心,日后与崔元卿朝堂相见,又该怎样?她不该逞这一时之气。幸好现在崔元卿还没父亲官位高,还不至于立时和离,为难程家。 她收了情绪,淡淡道:“大人请随我回澄澜馆。” 说完,转身就想往外走,还没动,就被崔元卿抓住手臂,力道大的她无力反抗。 程颂安仰头瞪他:“这是什么意思?” 崔元卿冷笑:“不是要装吗?我陪你装到底!” 程颂安放弃反抗,淡淡一笑:“好啊,难得大人配合,我就奉陪。” 海棠从小道上回来,看到小姐姑爷互相依偎走着,跟着的几个小丫头离得远远的,好似一幅才子佳人的画面,不觉笑意涌了上来,远远道:“姑娘,我先回澄澜馆准备盥沐的东西,你带姑爷逛逛园子,醒醒酒。” 程颂安想要喊她回来扶着自己,怎奈海棠怕打扰他们,早扭头跑得远了,无奈,只能跟崔元卿一道慢慢往回去。 崔元卿脸上一丝醉态都没有,若不是脚步略显蹒跚,谁也看不出来他喝了那么多酒。 他走出水榭,时不时会虚晃一下,程颂安就不得不扶着他,用半边肩膀撑着,以防他倒了,哪知崔元卿得寸进尺,直接将头靠在她的肩头,由她拖着进了澄澜馆。 回到房里,卸下“重任”,程颂安身上也有些酒气,便吩咐小厮服侍崔元卿喝了醒酒汤,自己去了隔间沐浴。 等到她洗完出来的时候,崔元卿已经去了另一间沐房洗漱。程颂安便回到卧房的梳妆台前,上面的官皮箱早早打开了,还是跟未出阁时一模一样。 程颂安拉开最下房的一个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石青色连环玉坠络子,她的心像是被细小的牛毛针扎着,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络子已经旧了,但很干净,就在她的妆奁盒里躺了将近十年。 程颂安前世也有十年未曾见过这个旧物了,不知道它的主人这两世都如何,是否曾记得有个野蛮的小女孩捡了他的玉坠络子没有归还。 她怔怔出神,本以为这些往事会随着前世的死一同消散,但重生后再见到它,却愈发清晰。 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程颂安慌乱地关上抽屉,像是偷情被捉到了一样,明明刚才被污蔑与人有私情,她尚能那样镇定。 程颂安回过头,见是崔元卿沐浴完了,穿了一件月白中衣,头上发髻已经拆了,只用一只青玉莲花冠束着,静静站在她的身后。 程颂安有些心虚地垂了头,他应该看到了,那是只男式玉坠络子。 她洗过的头发还未全部擦干,丝发披在两肩上,脸上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一样。他们两个人成婚三日,此刻洗尽铅尘,才算真正像一对晚间宿在一起的夫妻。 “今日委屈大人要与我同睡一榻了。”程颂安拿起桌上的篦子,轻轻梳理着半干的发梢。 崔元卿上前走了两步,衣服贴在她的后背站定了,从妆奁匣子里可以看到他幽深的目光正盯着她的发心,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将她完全拢在中心。 程颂安莫名一阵紧张,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崔元卿亲近过了,紧张让她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那么坦然地接纳他。 她往梳妆台前贴了贴,稍稍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准备起身。 但崔元卿忽然用左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看向他,下一刻,他俯身吻了下来。他的嘴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极淡的酒味儿,却不难闻。 程颂安一下子愣住了,呆呆的仰着头,因为震惊而没能有任何动作。 在她呆愣的一瞬间,崔元卿的右手揽着她的腰,将她从绣墩上拉了起来,唇舌强势地闯进她的口中。 程颂安终于反应过来,伸出双手去推他,却被他一下捉住胳膊,反剪在身后,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前仰了一下,胸前的柔软紧紧贴着他坚硬的胸膛。 崔元卿的吻更加热烈而霸道,几乎要将她吃进肚子里。 程颂安被他吻得发懵,霎时间唤醒了前世他们成婚不久后的圆房,那时崔元卿虽是履行义务,但也是热烈的。只不过那时的程颂安恪守着妇德,连在床笫之间也是一本正经,压抑自己的情欲,更不用说去取悦对方了。 所以他们之间的热情也是短暂的,崔元卿不喜欢她那样无趣古板的妻子,后来也不太常来她房里。 此时此刻,程颂安忽然不想再那么压抑自己了,她前世那么刻板地活了一生,到头来又如何,不如好好享受当下,崔元卿皮相是万里挑一的,她能享受这样的美色,并不吃亏。 逃不过就顺应下去,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小小的卧房里,情欲的气氛逐渐浓烈,两个人身上都沁出一层薄汗。 渐渐地,崔元卿放开了钳制程颂安的手,转而提起她的腰,单手将她抱了起来,翻身压在拔步床上,吻上了她露出的锁骨。 程颂安的双手攀上了他的肩,向后仰着脖子,难耐地喘息着,嘤咛了一声,两个人似乎都愈发不受控制。 意乱情迷之际,崔元卿却猛然间清醒了一般,目光也变得冰冷,脸上又恢复了他那不染俗世的清心寡欲。 第12章 那个少年 程颂安双眼里还有水汽氤氲,怔怔望着帐顶,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才转向崔元卿。 崔元卿冷笑一声:“我以为程大小姐果真端庄持重,也不过如此。” 程颂安已然也从刚才迷乱的气氛中清醒了过来,拉好被扯开的衣带,坐了起来。 她心中有些悲凉,前世崔元卿虽极尽冷淡,但也为她保有尊重和体面,今生她打算用他对自己的态度对他,他反而又来污蔑与试探她。 无论如何,他总是厌恶自己的。既然如此,那自己何必给他脸面? 程颂安淡然一笑:“大人跟多少端庄持重的小姐睡过呢?如此清楚她们在闺阁中什么样?” 崔元卿脸上现出一丝薄怒,压低声音道:“污言秽语!” 程颂安冷笑一声,他做得出,却嫌她说得脏! 崔元卿从床边起开,径自走到外面,让人去程家书房取了几本书,坐在外间的书案前翻了起来,再没看过卧房一眼。 程颂安坐回妆奁前,看着镜中面若桃花的脸,有些懊恼,不该为他的皮相所迷,差点又沉溺其间。这还是在程家,他的心上人程挽心的院子,就在澄澜馆不远处, 想到程挽心,便想到他们前世背着她都生了一个儿子了,更不用提他们背着自己有过多少次的缠绵悱恻,颠鸾倒凤。 程颂安只觉得一阵恶心。她再次打开抽屉,将那只络子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逐渐平静下来。 十年前,在益州,她曾见过一个真正珺璟如晔的少年。那个春天,他纵马驰骋在天地之间,将备受赞誉的陆轻山都衬的像个傻小子。 那时的程颂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却头一次在那少年面前自卑了,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只看到他袍子间垂下的那条玉坠络子。 “我打的络子,要比他这个好。”程颂安想着,“也只有他能配得上我打的络子。” 回家之后,程颂安头一次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打了一个攒心梅花络子,第二日托陆轻山送给那少年。 但陆轻山却不知死活地笑她:“程颂安,你小小年纪就思春,我去告诉你祖父!” 程颂安大窘,威胁道:“你胡说八道,敢乱说我撕烂你的嘴!” 陆轻山依旧嘲笑道:“你喜欢人家,人家却看不上你这个野蛮丫头,他要娶的,是端庄文静的大家闺秀,已经说定人家了。” 程颂安登时就恼羞成怒,随意从手边抓起一个东西,不知轻重地将陆轻山狠狠打了一顿,打的他头都破了。 陆轻山惨痛的嚎叫响彻整个刺史府,廊庑下经过的少年忍不住走了过来查看。 眼看陆轻山要将原委说出来,程颂安强烈的羞耻心和自卑感,让她又先一步动手,少年拦时,她连带着将他也一起打了,以掩饰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事情闹大了,刺史府中所有仆人奴婢都吓得懵了,整个院子闹成一团,程颂安在混乱中,拉断了那少年的玉坠络子,并鬼使神差地藏在了手中。 祖父母亲自去了刺史家赔礼道歉,回来将她一顿教训,程颂安把自己关在房中闷了好几日。 后来陆轻山自己忍不住,头上包了纱布过来寻她一起去掏鸟窝,她才消了气,两个人消了嫌隙,又上树下河折腾起来。 只是那少年再没去过益州,她也从不敢再问他是谁,去了何处,定了哪家的姑娘。 只要她不问,那少年就永远留在她的心里,没有去天涯海角,没有定亲,永远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后来,那只络子随着程颂安回了京城,一直躺在她的妆奁盒里。 程颂安回忆起这段往事,轻轻笑了笑,她前世果真做了一世端庄文静的大家闺秀。也不知跟那少年的夫人比起来,谁更贤惠些。 折腾了一天,程颂安觉得有些累,将那络子放回抽屉,也不管崔元卿睡不睡,自顾躺到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妆奁的抽屉再次被拉开,崔元卿拿起那只络子,静静看了许久。 …… 次日,程颂安醒来的时候,是睡在床里面的,旁边空出来一大片位置,只是位置上没有人,不知道是根本没睡,还是睡醒出去了。 海棠带着人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道:“姑爷一早便去前面替少爷看文章了。” 程颂安“哦”了一声,又问道:“那陆轻山呢?他走了吗?” 海棠道:“对,跟咱们老爷一起出的门。” 程颂安有些惋惜,昨夜本该安顿好崔元卿,就带陆轻山去看程挽心的,谁能料到昨夜崔元卿闹那一出呢。如若在程挽心嫁出去之前,再给崔元卿添点堵,不知道该有多痛快! 她烦躁地将手里的簪子甩在桌上,默默叹了口气。 海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姑娘见了陆家少爷,是不是想起了从前在益州的那些时光?” 程颂安心中一动,以为自己昨夜那些心事被海棠看了出来,脸上一红,反驳道:“没有,从前的事,我都忘了。” 海棠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咱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原本中意的也是轻山少爷,哪知他们去的那么早,事已至此,姑娘也该往前看了。” 程颂安听了,这才发觉海棠想岔了,以为她喜欢陆轻山。 怎么都以为她喜欢陆轻山? 她噗嗤笑了出来:“你说什么呢,陆轻山再风光无限,在我眼里,不过是益州一个纨绔子弟,被我打破头的手下败将,我可从没想过嫁他。” 海棠这才松了口气,自己姑娘如今的身份,如果还挂念青梅竹马的旧相识,那才有得罪受。 她笑着道:“咱们姑爷是老爷相中的,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君子,当初姑娘自己偷偷相看过,也是满意的。” 程颂安没有出声,她自己都说不清,当初满意的是崔元卿这个人,还是他笑的时候,像极了那少年。 只可惜,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极少对她笑。 海棠继续劝道:“如今成了婚,万不能再使从前的小性子,早日生个小少爷才是正经。” 程颂安冷哼一声:“有的是给他生少爷的女人,我忙活什么!” 海棠又是一愣,总觉得小姐自成婚第一天,就有些不对劲,这些年在京城养成的性子,似乎又不打算维持了,愈发想回到益州时那样直来直去。 她想劝一劝,但又忍下了,小姐还是在益州时最快活,回京之后一板一眼,如同木头人一样,没一日是真心实意笑出来的。 这样也好,只要小姐高兴,就是好的,她便笑着道:“嫡子没出生之前,什么通房妾室生的孩子都得往后站,姑娘不为姑爷,也得为自己将来打算。” 程颂安只觉得讽刺,她跟崔元卿的“将来”已经是她的过去了,那种将来让她不堪回首。 她赌气道:“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说不定他还要求着我和离呢,我自会答应,只是到时留下个孩子,岂不可怜?我才不要为他生孩子,没得作孽。” 海棠:…… 梳洗已毕,海棠为她披上披风,去冯氏房里请安。 两个人踏出房门,便看见崔元卿长身玉立,站在院中的一株桂花树旁,低头看那两只散养着的仙鹤踱步。 海棠下意识紧张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听见方才屋里她家小姐说的那些话,她握紧了程颂安的手。 程颂安却满不在乎,他才没有那个闲心听她的墙角,他若关心在意她,早就进屋去了,而不是在院里看两只长脚仙鹤散步。 海棠犹疑不定地上前:“给大人请安,不知道您何时回来的,怎么不进屋?” 崔元卿眉眼淡淡的,语气也一如往常:“刚进院门,你们就出来了,那就一起去给岳母请安。” 海棠这才松了口气,自觉后退了一步,让他们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 崔元卿瞥了一眼裹在披风里的程颂安,白净的脸儿被出锋的狐狸毛裹着,清丽绝尘。可她说的话,却跟这张脸极度违和。 他不是刚进来,而是来了一会儿了,刚走近,便听见里面声音传出来:我才不要为他生孩子,没得作孽。 他从来不知道,她也是这么憎恨自己。 第13章 运道不好 进了冯氏的院门,远远便听见里面似乎有说笑的声音。 崔元卿蹙眉停了一下,看着提着裙裾就要进去的程颂安,忽而伸出修长的手臂,攥住了她的胳膊,转而向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 他的手温热而干燥,掌心处有些薄茧,剐蹭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掌,若有若无的麻痒从指尖传到心尖。 程颂安一顿,怎么还演的上瘾了,昨日演的还不够么?之前还都是象征性地拉一拉,这次连整个手掌都包在手心里,若不是自己心里清楚,恐怕真会觉得他是一个对妻子极尽爱护的好丈夫了。 只是这都到了跟前儿,她也没有甩开,任由他握着手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不由得又愣了一下,正跟母亲说笑着的,是陆轻山,看到他们进来,视线落在二人窄袖之下紧握的双手,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程颂安和崔元卿上前给母亲请了安,之后便依次坐了下来。 陆轻山微微一哂:“日上三竿才来请安,姑奶奶回娘家就如此惫赖,可见那些说你贤德的传闻不实。” 冯氏和林氏听了,只当他们小时候玩闹惯了,自不以为意,也都跟着笑了一阵。 程颂安心中翻了个白眼,他们多年未见,她一直保持着客气、体面,还要帮他争取心上人,他倒好,还以为是小时候那样不成体统呢,上来就揭她的短。 于是也不客气道:“我们家里,没有你们府上的规矩大,母亲从不在意这些,倒是陆侍郎,不是上衙去了,怎么又来了我家?” 陆轻山漫不经心指着一旁桌上放着的东西道:“昨夜在府上叨扰,家母实在是过意不去,听闻二妹病了,让我带了一只人参来。” 冯氏笑道:“你母亲太客气了,改日我去府上亲自谢她。” 陆轻山对着冯氏尤为正经,连忙起身敛袂道:“婶母不必介怀,您跟家母也多年不见,等安顿好了,轻山亲自安排,邀您过府一聚。” 冯氏欣喜应下。 程颂安忍不住笑生两靥,陆轻山倒是乖觉,把母亲哄得高兴了,再求娶程挽心可容易的多。 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同情崔元卿,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他的表情,却不料那人也正用幽深的目光看着她。是她得逞的笑太过明显了么? 崔元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淡淡朝陆轻山看了一眼道:“陆侍郎八面玲珑,怎么如今还未娶亲?” 陆轻山嘴角带着一丝讥讽道:“陆某不似崔大人命好、运道好。” 崔元卿眉骨动了一下,微微一笑:“崔某不明白。” 陆轻山道:“俗语说京官大三级,崔大人祖上历代京官,一出生便已在旁人半生追逐之终点,哪像我们这般武夫,便是点了探花,也得外放历练几年,再等回京旨意。” 说到此处,他自嘲似的笑了下:“等几年蹉跎过去,早错过了许多姻缘,跟崔大人比起来,可不就是命不好、运道不好?” 崔元卿何尝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却也没有一丝动容,淡然道:“这倒是有些道理,命该如此,崔某也只能说句苍天垂怜。” 陆轻山脸色须臾有些狠厉,但也只那一瞬,过后便云淡风轻笑了笑:“无妨,且再等几年瞧。” 程颂安在心里默默替他助力:你马上就要逆天改命了,我一定替你争取程挽心,让崔元卿成为你的手下败将。便是不成,在他们之间搅和一通,恶心他一下又有何妨? 冯氏不懂他们话里的禅机,只当他们在说陆轻山的婚事,笑道:“可就巧了,我正央了官媒留意着,为我们家二姑娘找个人家,不妨也让他们为轻山相看一些。” 陆轻山恭敬地回道:“不劳烦婶母操心,轻山曾在祖宗牌位前立过誓,不收回北疆五镇,立下一番事业,绝不成家。” 北疆五镇是高宗在位国力微弱时,被北方戎狄强占去的五个军事重镇,是乾国几十年来的耻辱,所有胸中有抱负的文官武将都以收复这五镇为一生目标。 程颂安记得,前世北疆五镇在她死前是收回来了的,那是崔元卿入阁拜相之后,做的第一项重大决定,就是派陆轻山带兵抗击进犯的戎狄,将他们打的退回到了草原之中,那是两个人为数不多政见一致的时候。 除了幼时,程颂安前世跟陆轻山并无多少交集,但听说他打赢了戎狄,也曾在心里为他高兴过。 她在缠绵病榻之时,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想起在益州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若她是个男人,也该同陆轻山一道,上阵杀敌,收复失地,怎会一生困于一方宅院? 趁着眼泪没有落下,程颂安敛了心绪,朝冯氏道:“母亲,你白为他操心,人家是我朝的霍去病,匈奴不灭,无以为家呢。” 冯氏是武官家出来的女儿,却十分欣赏陆轻山这样的豪情,由衷赞叹道:“等你打败戎狄回来,婶母将京中最好的姑娘给你留着。” 陆轻山默了一下,余光看了一眼程颂安,道:“好。” 程颂安有些不快,他那是什么眼神?最好的姑娘八字还没一撇,他倒得意起来了。真是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不过是小时候打了他么,记仇到现在,事事都要比她得意些才称心。 也罢,就当是还他人情了,程颂安也不计较,转移了话题道:“不是要瞧二妹么?趁这会天儿好,一起去她院里坐坐。二妹病了一阵子,兴许我们替她解闷开解一场,她的病倒好了也未可知。” 说着看了崔元卿一眼,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这种微不可察的表情,如果不是跟他生活了近十年,谁也看不出。 程颂安心中冷笑,若他一心只有程挽心,那昨晚那个吻,又算什么?纯粹是为了羞辱她么? 那就别怪她将别的男人送到他的心上人身边去。 她话音刚落,又快速加了一句:“相公不耐烦这些事,不如还去书房找彦平。” 陆轻山本来意兴阑珊,听了这句,陡然来了精神,道:“那就劳烦云黛妹妹带我去看看二妹。” 崔元卿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恰在此时,程仲文也下了朝,一见崔元卿就立即拉着他道:“元卿,我正有事找你,今日圣人留我半日,说了件事,你来替我参详一二。” 程颂安趁机道:“那你快随父亲去。” 崔元卿看她迫不及待要赶自己走的劲儿,隐隐有些不悦,再看一眼洋洋得意的陆轻山,心头的怒意更甚。但此刻也唯有暂时压下情绪,朝程仲文道:“是。” 程颂安窃笑着抓了抓手,这是她开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陆轻山没有错过这些,笑了下:这么多年,还是这点儿出息。 冯氏由林氏陪着,在前面带着一路到了程挽心所在的净秋斋。 净秋斋里本有四个大丫鬟,犯错当天,被冯氏以纵容教唆小姐的罪名,将最贴身的那两个赶出净秋斋,罚去做粗活儿,因此屋里只剩下两个,香橼和朱樱。 两个人正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她们两个会不会同丹若和青果那样被罚,这会儿一见冯氏带着大小姐和客人来了,俱是又惊又喜,纷纷跪下请安。 朱樱正要说什么,程颂安便先开了口:“母亲说,二妹近来又犯了病症,我来看看她,正好益州陆家小少爷也来京,带了只山参过来。” 朱樱立即会意:“是呢,我们姑娘正念着大小姐该回门了,可恨自己身子弱,不能去前面,正伤心着呢,大小姐快进去看看。” 香橼便接了山参,又赶着去烹茶倒水。 朱樱推开门,向内道:“姑娘,大小姐回来了,还有陆家少爷,一同来看你了。” 程挽心坐在窗台下,穿了件颜色素净的衣衫,头上没有钗环,脸上也未施粉黛,却难掩她的天生丽质,瞧着会让人觉得淡极始知花更艳。 她见程颂安来了,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就如她根本没做过跟自己姐夫私会的事情一样,曼声道:“姐姐回来了?” “是啊,还有陆家哥哥,你还记得吗?”程颂安将陆轻山引到前面,用余光仔细观察陆轻山的表情。前世敢跟当朝首辅抢女人的人,如今提前了几年见到心仪之人,恐怕只会更惊艳? 但陆轻山只是颔首施礼,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淡淡道:“二小姐。” 程颂安有些不解,前世那样情根深种,不惜赌上自己前途也要娶的女人,怎么这会儿见了并没有什么触动? 程挽心起身见了个礼,眼睛在几个人身上扫过,眸光越过他们,不经意地朝门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有些失望。 “元卿不爱凑热闹,”程颂安闲话一般道,“他去前面陪父亲和彦平了。” 第14章 楚楚可怜 程挽心的神色转了一下,又一如平常,莞尔一笑道:“我只求姐姐还能来看看我。” 程颂安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冯氏不善掩藏情绪,也藏不住心事,生硬地问了几句这两日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哪里不痛快云云。 程挽心泫然欲泣道:“多谢母亲关心,挽心自觉好多了,明日便能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冯氏冷淡地道:“那也不必,你再多修养几日,我向来不拘着你们姐妹晨昏定省,等好全了再说。” 程挽心哽咽着道:“女儿身子不好,比姐姐妹妹让母亲多费了心神,每每想起,便觉难安,不如还让姨娘来替母亲分担一二?” 她说着话,眼中已泛出泪光点点,看着十分惹人怜爱,程颂安悄悄向陆轻山看去,只希望他能立刻燃起怜惜之情和保护欲,最好能对程挽心念念不忘。 但陆轻山看也没看,只礼貌地跟在冯氏后面,颇有些不耐之色。 程颂安很是无奈,怪不得他前世是崔元卿的手下败将,这开窍忒也晚了,如此楚楚可怜的美人泪盈于睫,他竟无动于衷。 她摇了摇头,听见冯氏冷声道:“你姨娘身子也不好,怎么还能让她来照料你?是不是丫头们不好?若是用的不称心,我给你换两个便是。” 程挽心已经被罚走了两个心腹,剩下的朱樱和香橼虽不如先前的丹若和青果,到底也是用惯了的,再将她们换掉,那可真再无一个自己人可言。 她连忙道:“她们很好,母亲不用费心,是挽心私心想念姨娘罢了。” 冯氏淡淡哼了一声:“那等沈姨娘身子好些了,便让她过来瞧你。” 程挽心心中一喜,敛袂谢道:“多谢母亲。” 冯氏的脸色并不好看,林氏在旁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继续装出一分慈爱来,忽而一笑道:“我跟你父亲商议过了,你今年过了生日就满十六了,等你身子好些,便为你议亲。” 程挽心大惊失色,这倒不是装的,她的眼睛明显地慌乱起来,本来正坐着,此刻也坐不住了,起身向冯氏道:“母亲,女儿才将及笄,此事不必太急。况姐姐如今已经出嫁,三妹还小,女儿只盼能多在母亲身旁侍候几年。” 冯氏不耐地皱起了眉。 林氏笑道:“二姑娘说这话就岔了,夫人养儿育女,操持半生,难道为的是姐儿的侍候?若是这样,岂不耽误姑娘们终生?外头说起来,让夫人如何自处?” 程挽心顿时脸上绯红一片。 “姨娘言重啦,”程颂安眼见她们两个都是冷言冷语,便插科打诨道,“二妹是害羞呢,怕嫁不了如意郎君。” 程挽心急道:“大姐姐,不是的……” 程颂安打断她:“二妹别怕,我让你姐夫替你相看着,定要选个相貌、品性、家世样样都好的。” 她着重说了“你姐夫”几个字,果然让程挽心面色一变,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程颂安默默笑了下,而后又道:“若不然,你看陆家哥哥,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又是知根知底儿的……” “程云黛!”陆轻山突然沉声喝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冯氏也愠道:“黛儿,如今可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口无遮拦,乱开玩笑。” 她可不愿把陆轻山这样的好儿郎配给程挽心。 程颂安眨眨眼:“你们以为什么呀!我是说陆侍郎已就职六部,也可帮忙相看,这怎么算开玩笑?” 冯氏和林氏笑着摇了摇头。 陆轻山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瞪了程颂安一眼。 程颂安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为他搭桥牵线,他何必恼成这样? 她不再搭理陆轻山,反手抱着程挽心的肩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妹莫要再害羞,你看,长姐成婚后,不还是如从前在家那般?” 程挽心不再说话,只是咬紧了下唇,神色凄然,梨花带雨,又美丽又可怜。 程颂安再次悄悄向陆轻山看去,这样的美人儿,她见犹怜,就不信陆轻山不动心。 岂料她视线刚一接触陆轻山,就被他白了一眼,神色极其不耐烦,他拱了拱手朝冯氏道:“我看二妹气色大好,便不多打扰她清净,这就去前头陪彦平练字,婶母同两位妹妹多坐会儿。” 冯氏正觉得他在此不便,欣然让他去了。而后又朝程颂安道道:“云黛也下去,我同挽心说几句体己话。” 程颂安知道母亲是将自己摘出去,给程挽心留些脸面,以免日后归家相见尴尬,便也告退。 待她一走,冯氏是一分也装不下去,冷冷道:“在人前,我不戳穿你的丑事,也不再逼问那人是谁。这会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尽快为你安排婚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程挽心脸色由红转白,渐渐又平静下来,道:“是,全凭母亲做主。” 冯氏见她如此乖顺,愣了一下,随后又敲打几句,便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程挽心颓然坐在地上,乖巧的脸变得阴森狠厉,她唤来朱樱,吩咐道:“快去通知姨娘。” 朱樱犹豫着,想婉拒她,蓦然对上程挽心如刀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寒。 程挽心幽幽道:“你跟着我,我不曾亏待过你半分,此时若觉得我没用了,不听吩咐,我也随你去,只是你要想清楚后果!”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也不严厉,但说起话来,就是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惊悚感。 朱樱吓得当即跪在地上,连连道:“小姐误会了,奴婢没有那个心,我这就去沈姨娘那里。” 程挽心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 程颂安带着海棠走出净秋斋的院子没多远,便在院子南边的凉亭上坐了下来,这个凉亭建的高,在里面可以看到四下往来的人。 她看着冯氏和林氏回去之后,没多久,就又从净秋斋的侧门出来一个人,正是换了一件不起眼的衣服的朱樱,匆匆往沈姨娘的院子去了。 程颂安笑了笑,朝海棠道:“看,二妹妹怕是不想嫁人,搬军师去了。” 海棠问道:“那沈姨娘也不愿二小姐嫁人么?” 程颂安回她:“她心里明白,若没有此事,或许母亲还能给她寻个好婚事,但既出了这等事,母亲是只求将她嫁的远远的,怎会精挑细选?她们母女,可看不上一些寻常门第的子弟。” 海棠点头,又道:“那夫人不就白操心一场?若沈姨娘的枕头风吹动老爷,和夫人生了嫌隙,可怎生是好?” 程颂安让她附耳过来,悄悄说了几句,让她务必亲自去办。 海棠听了,虽不理解,但仍飞快地跑去了。 程颂安坐在凉亭里,四下环顾一圈自己长大的园子,只觉得万事都不如亲人在侧,健康顺遂重要。 她不屑于同程挽心争什么,但也决不能放任她们母女危害母亲和林姨娘,她跟崔元卿之间也别想那么顺利! 难得的一片静谧,她倚着栏杆,不知不觉竟想的入迷,头一歪睡着了。 一片羽毛轻轻在她脸上擦了擦,她睡的正香,烦躁地拂开了,哪知羽毛又转而在她鼻子尖上蹭了蹭,程颂安立时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 这熟悉的感觉,好似在益州时,她跟陆轻山在刺史府里满院子跑,玩累了就卧在花荫里睡觉,陆轻山就拿着羽毛故意挠她,让她气的睡不着。 程颂安脱口而出:“陆小九!你想挨揍!” 话一出口,才猛然发现,这是在自己园子里,不是在益州。 她抬起眼睛,却还是陆轻山拿着一根长长的羽毛,好整以暇看着她。 “原来你没忘,”陆轻山似笑非笑,“记得在益州时那些事,也记得我行九。” 程颂安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睡乱的鬓发,又端坐了,才道:“隐约还记得。” 陆轻山把玩着羽毛,在栏杆另一侧站着,跟她离了好些距离,没有说话。 这样沉默的独处,让程颂安有些不适应,虽然这是在自己家里,她也不在意崔元卿的感受,但已经两世没跟陆轻山有过联络,乍相见,陌生太多。 她讪讪地问道:“你觉得我二妹怎么样?” 陆轻山蹙眉,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问道:“什么怎么样?” 程颂安解释道:“相貌、性格什么的。” 陆轻山:“哦,我跟她又不熟,不知其人,不予评判。” 程颂安有些急,等你慢慢了解,再爱上,人家早被崔元卿哄着生孩子了。 她便直接问:“那你喜欢二妹这样的么?” 陆轻山脸色一暗:“不喜欢。” 程颂安:“嗯?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前……” 刚想说前世你为了她,可是跟崔元卿斗的朝野不宁,话未出口,就知不妥。 但陆轻山显然有些兴趣,问道:“从前怎样?” 第15章 刹那温情 “从前很欣赏知书达理的女子的。” 程颂安回想起小时候,每每她跟陆轻山打完架,陆轻山总会拿知州薛家的五小姐跟她对比,说她泼辣野蛮,而薛五小姐是如何的知书达理。 这样一想,他前世喜欢程挽心,未必不是因为她跟薛五小姐有些相像的原因。 陆轻山嗤笑一声,背对着她,似乎也是陷入回忆。 程颂安继续道:“我二妹跟薛五小姐性情很像……” 陆轻山突然转过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不劳烦你程大小姐替我做媒,我早说了,不收回北疆五镇,誓不成家!” 程颂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后撇了撇嘴:“那也随你,不过,看在儿时的情谊上,我也劝你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哟。” 陆轻山“呵”的笑了一下:“那可多谢你。” 程颂安听他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也不由得来了气:“我知道小时候得罪你狠了,因此你看我不耐烦,我离你远远的便是,反正今后我将长困宅院里,一生也不见得能与你再相见几次,你也不必将对我的怨气撒到二妹身上。” 她起初还只是有些生气,说到一生只能困于后宅,便想到前世,只觉得今生也是了无生趣,不由得悲从中来,带了些自怜之意。 陆轻山愣了一下,除了刚才非要给他和程挽心牵线,她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他又什么时候看她不耐烦? 他动了动唇,想解释一下,却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 程颂安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调整了情绪,施了一礼道:“陆公子随意逛逛,我还要去母亲那里。” 陆轻山在她走下凉亭的时候,叫住了她:“你若不愿叫轻山哥哥,还叫我陆小九。” 程颂安脚下一顿,没有说话。 陆轻山又道:“我从没有怨过你。” 程颂安抚着栏杆的手轻轻松开了,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她提着裙裾,轻轻抬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行动轻盈,真正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陆轻山忽然又开口道:“程云黛,你这个做作的样子,当真别扭。” 刚正经不过一会儿,果然还是看不惯她,程颂安回身向上看去,哼了一声:“那你就别看。” 陆轻山屈膝抱着倚栏而坐,另一条腿耷下来荡来荡去,仍是往日那种纨绔浪荡模样,幸而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皮囊,看起来还不至于惹人厌。 他下巴搁在胳膊上,也不在意程颂安的看不惯,仍冲她道:“真的,你像个野丫头在装大小姐。” 程颂安恼怒至极,涵养立刻破功,她随手从身边两侧各揪了一把花,奋力朝他扔过去:“你很好吗?哼,也不过一个败家子,怪道薛家小姐看不上你!” 陆轻山一点也没有恼意,似乎很乐于看见程颂安气得跳脚的模样,轻描淡写反问道:“那个人就喜欢你吗?” “那个人”三个字,让程颂安一下子僵住了,这个世界上,只有陆轻山知道她这个秘密,他即便没有指名道姓,程颂安也能瞬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能让她如此败下阵来,她只需一听到这句话,便立刻止了声,落荒而逃。 陆轻山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叹了口气:“还以为你一直就这样没心没肺呢。” 他起身,极目四望,她的去路尽头,有一人站在风口,负手而立。尽管他站在低处,但仰目向他看来的时候,力量如千钧之重。 二人遥相对视片刻,崔元卿收回目光,看到程颂安失魂落魄走过来,经过他身边时,还浑然不觉。 崔元卿轻咳一声。 程颂安茫然地看他一眼,呆呆问道:“你是来看二妹的吗?去,我先走了。” 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 崔元卿皱眉,跟着她走了一步,拉住她的手:“都在母亲院中了,见你半日不回,我才来寻你。” 顿了下,语气有些生硬,“哪知你倒悠闲,在与人闲话家常。” “嘶~”被抓住的手一阵疼,让程颂安痛呼出声,也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疼得带了泣音道,“放开我。” 崔元卿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手,他并未用力。 程颂安这才发觉双手在抓花时,被花茎刺的鲜血淋漓,有几颗小刺还钻进手心里,被崔元卿一抓,更陷了几分。 “怎么弄得?”崔元卿拉起她的手腕,皱眉问道。 虚情假意,他前世怨了她一世,这一生还是注定要恨她,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姿态,假装关心她? 还有陆轻山,为什么非要问,“那个人就喜欢你吗?” 是啊,那个人也不喜欢她。 程颂安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滴进伤口里,也不在乎,只想趁着这样的痛楚,有个借口哭一下。 崔元卿一怔:“很疼?” 程颂安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止住了哭:“没事,走,别让母亲等急了。” 崔元卿想了下,拉过她的胳膊,推着她往澄澜馆的方向去。 程颂安不解地挣扎道:“你干嘛?母亲院子在那边。” 恰在此时,海棠也回来了,看到他们两个拉扯的模样,急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崔元卿朝她道:“你去跟夫人老爷说一声,小姐手扎进了刺,我替她挑了再过去。” 海棠顿时急的要过来看,碰上崔元卿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得作罢。 程颂安被他推着走回澄澜馆,按坐在绣蹲上,冷冷道:“你便是不向我父母演这些,他们也不会对你有微词,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又何必假惺惺?” 崔元卿刚拿了小丫头找出来的银针,听她这么一说,冷笑道:“我怕你一会儿回崔家表演你的惨状。” 程颂安被他冷漠的语气一噎,赌气不再说话。 崔元卿半蹲在她的身前,摊开了她的手,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用银针一点点挑出小刺,动作又轻又准。 程颂安忽然生出他也是真心实意关心她的错觉。 可惜她经历过前世,他的温柔和关爱,从未对她施展过半分。 但此刻,她没有再说话,告诉自己,只贪恋这一会儿错生出来的温暖。 崔元卿将她两只手都清理干净,讽刺道:“陆侍郎那么细心的人,怎么没看出你受伤了?” 刚才的温情刹那间消失无踪,程颂安就知道,他惯会污蔑她,她吹了吹手上的泥,没有搭理他。 小丫头端来了水,放在盆架上,拿着毛巾侍候在旁。 程颂安试探着将手慢慢沾水,刚碰上,就觉得蜂蛰一般,连忙又拿了出来,反反复复好几次,也没能洗干净。 崔元卿皱眉,伸手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摁进了水盆中。 “啊!好疼!”程颂安惨叫一声,疼得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崔元卿不为所动,按着她的手,迫使她洗净了泥,才把她拉了出来,冷冷道:“疼就长记性了。” 程颂安满脸泪痕,对他怒目而视:“崔元卿,你故意的。” 崔元卿似乎有些想笑,拿起盆架上的布帛擦了擦手,没有回答她。 海棠从外面匆匆赶回来,见程颂安已经洗净了手,连忙从内室拿了药膏替她抹上,又为她补了补妆,心疼地不得了。 崔元卿看她们磨磨蹭蹭,淡声道:“岳父岳母怕是已经等急了。” 程颂安补了妆面,又是仪态端庄的大家小姐,经过崔元卿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这么火急火燎地为她清理伤口,不过是要在父母面前保持一个贤婿的形象,等日后他们和离,或是她死了,他再娶程挽心,就顺理成章。 这会儿又急吼吼地要去前面,也不过是知道要商议程挽心的婚事罢了。 快到主院的时候,崔元卿果然又拉起程颂安,只是避开了她的手心,抓的是手腕。 程颂安厌恶地甩了一下,崔元卿不为所动,反而恶作剧般又抓得更紧了。 进了屋门,冯氏和林氏连连问她的伤势,程颂安只安慰道:“不碍事,摘花的时候不小心刺到了。” 冯氏点头:“你最近越发回到幼时,得亏元卿包容于你。” 崔元卿笑了笑:“应该的。” 程颂安心中暗骂他虚伪,落座之后问道:“母亲这会儿让我们来有什么事?” 程仲文开口回她:“你母亲同我说了,为挽心寻了几个人家,让你们都来听听,帮着看看哪家合适。” 程颂安便知母亲和林姨娘已说服了父亲,心下欢喜,问道:“都有谁家?” 冯氏让林氏将一张烫金硬壳文书递与她。 程颂安接了,展开放在崔元卿面前,笑着问道:“相公在朝为官,想必对这些人家都有所耳闻,不如替二妹相看相看?” 崔元卿扫了一眼,沉思片刻,朝程仲文和冯氏道:“岳父岳母,小婿以为,二妹的婚事不必急在此刻。” 第16章 商议定亲 程颂安听了,用帕子掩住,撇了撇嘴。 崔元卿接着道:“程家门第,不必低嫁,况二妹相貌才情不输云黛,依我看,名单上竟无一个能堪匹配的。” 程颂安只觉得好笑,这么不避讳地夸她么? 她忍不住调侃道:“相公好不知羞,说别人不堪匹配,我又嫁与了你,岂不是说你样样都比别人好些?不如连二妹一并娶了?” 崔元卿脸上一红,皱眉道:“夫人慎言!” 冯氏听了,登时有些警惕,不悦地道:“越说你越没正行,说正经事呢,怎么扯到自己身上?难道还要让挽心给你做小不成?” 程颂安笑了一下,不以为意,侧头去看崔元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戳中心事,脸上始终浮着一层怒意。 程仲文叹道:“元卿这样的人物,说比别人都强,也不为过,我倒的确起过让我这两个女儿效仿娥皇女英的念头。” 冯氏和林氏俱是一惊,让这个败坏门风的丫头尽快嫁出去,已是便宜她了,怎么可能让她去大姑娘那里添堵? 冯氏正要开口,却见崔元卿忽然离座朝程仲文长揖到地,行了大礼。 程颂安震惊不已,父亲只起了个头,他便这么迫不及待去谢谢岳父成人之美吗?他竟肯为程挽心丝毫不顾及自己是才成婚三天的新郎官吗? 崔元卿目不斜视,朗声道:“岳父,我既已娶云黛,必定一心一意待她,方不辜负二老于元卿微时将掌上明珠下嫁,若有别的心思,天地不容!况元卿怎敢跟帝舜相比,娥皇女英请岳父万万不可再提。” 程颂安一下子愣了,他竟会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来,言辞诚挚到让她几乎都快相信了。 但下一瞬,她就想明白了,便是宫里的圣人,也只有一个皇后,其余的再受宠,也只是妃,他崔元卿要给程挽心争取的,可不是平妻之位,而是他的正妻,是未来的首辅夫人。 他的心机真不愧是后来能做内阁首辅的。 冯氏和程仲文果然被感动到快要流下眼泪,双双起身去扶他。 崔元卿起身,坐回到位上,程颂安在旁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他也不以为意。 程仲文道:“我早知你是可托付的,当年英武楼上遥遥一见,你才十二岁,端得是满京也找不到似你一般的人物,我便同你祖父定下这门婚事……” 崔元卿的脸色微微有异,垂下了头,默不作声。 程颂安见他这一副模样,便知他又想到这桩婚事非他自己所愿,而是祖父的遗愿,他该是为自己刚才那一揖感到羞愧。 崔家官职不高,却是历代京官,程家川蜀之地爬到京城高位,程老太爷入阁十年,又全身而退,致仕回乡,程仲文是个纯臣,更受圣上信任。他们两家结亲,能保崔家再上一层台阶,而也能使程家在京畅通无阻。 崔元卿不愿同她这个程家嫡女和离,正是为此,他会等到自己入阁,才会显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休想再这么事事如意,程颂安心内冷哼,面上笑了笑:“父亲眼光自然是极好的,那依您看,这名单上有能配得上二妹的吗?” 程仲文捻须想了一下,道:“我属意户部给事中许靖齐的五子、谏议大夫范忠的幼子。” 程颂安听了,便知父亲仍是不舍得将程挽心远嫁,还是为她寻了在京的人家。 她与冯氏、林氏对望一眼,示意她们不要冲动,先听父亲的意思。 冯氏哼了一声,耐着性子往下听。 崔元卿沉吟片刻,接口道:“许靖齐官职不高,家中却有妻妾数十人,儿子众多。”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个不大的官,俸禄就那么多,但家里面一堆妻妾,生了一堆儿子要养,这样的一大家子,不适合他们这样文官清流家的女儿嫁进去。 程仲文点了点头,又道:“那范忠倒是家中妻贤子孝。” 崔元卿似是想了一下,才道:“范忠是个有能力的,不过我听闻他和福王颇有些私交。” 福王是圣上的第十子,外祖家在军中有些势力,圣上颇为忌惮。 程仲文不涉党争,最忌讳跟王亲沾染关系,听了这话,便立即熄了念头。 程颂安轻笑道:“相公若有一日翰林做厌了,不如去做官媒。” 她看得出来,今天他是有意不愿程挽心定亲,因此看哪个都不中意。 冯氏和林氏被她逗得一笑,程仲文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这丫头,元卿是真心为咱们家考虑,你倒笑他。” 程颂安故意歪了头去看崔元卿,用他们两个才能看到的角度冲他挑了一下眉毛,问道:“果真如此吗?相公。” 崔元卿目光沉静如水,淡淡道:“当然。” 程颂安又道:“那相公来推选个人出来给二妹妹。” 崔元卿道:“我不知。” 程颂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回头对程仲文道:“父亲,怎么忘了陆家哥哥。” 余光里,崔元卿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紧了紧,手背上崩出几道青筋来。 程颂安笑得更甚:“对了,轻山哥哥人呢?” 冯氏道:“轻山早就回去了。” 她跟陆轻山的母亲罗氏是旧识,早年间是想把女儿许配给陆轻山的,怎奈程仲文先一步定下了崔元卿,她深觉遗憾,从心里是把他当成儿子看的,因此不愿将程挽心许给他。 想了下,冯氏道:“轻山是合适的,但听他今天那个意思,似乎无意于咱家的女儿,说的委婉罢了。” 程仲文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轻山不可。” 程颂安有些不解,追问道:“为何轻山哥哥不可?他能文能武,是祖父看着长大的,难道配不上二妹妹吗?” 程仲文没有回答她,只端了茶盏,饮了一口道:“此事不必再提了。” 程颂安怏怏不快,垂了头去勾自己衣服上的丝带。 一旁的崔元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冯氏眼见今日谈不出个结果,便道:“说起轻山,倒叫我想起益州的老太太当年那些妯娌们,不是有个伯娘的儿子前年任了益州同知么?托他打听打听,在益州寻个门当户对的,老爷日后致仕归乡,怕是还要指望着二丫头呢。” 程仲文听了,不置可否,只道:“也算一条门路,明日我就给堂兄去信。” 冯氏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 程颂安默默看了一眼崔元卿,他的面目辨不清情绪,一双眼睛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难猜是在想如何阻止程挽心订亲。 婚事说了一会儿,崔元卿起身朝程仲文和冯氏道:“岳父岳母,今日天色也已不早,我和云黛该回去了,改日再来拜望。” 冯氏和林氏一听,眼圈早已红了。 程颂安端了茶杯,淡淡道:“忙什么?容我吃盏茶也不迟。” 崔元卿蹙了蹙眉,淡声道:“嗯,不急。” 正说着,外面人未到,声音已经传进来:“老爷,太太。” 程仲文脸上现出不悦,女儿女婿还在,沈姨娘竟没规矩地大呼小叫起来。 冯氏待她进来,问道:“沈姨娘忒也没有礼数,也不看看是不是有客。” 程颂安笑道:“无妨,女儿不算客人。” 沈姨娘眼睛在程颂安和崔元卿身上一转,立即跪到程仲文和冯氏面前道:“奴婢听说老爷和太太要给二小姐定亲,心中着急,因此赶了过来。” 冯氏喝道:“给挽心定亲本是喜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怕我跟老爷亏待她不成?” 沈氏一顿,低头道:“奴婢不敢。只是有一事不敢不跟老爷说啊。” 程颂安悠然将茶盏端到嘴边,笑了笑,要来了,前世那一套,又要用了。 程仲文问道:“什么事?起来说话。” 沈氏偷偷看了一眼冯氏,见她闭了眼,便也低头站了起来,又拿眼瞄了一下程颂安和崔元卿。 程颂安笑道:“姨娘有什么事比二妹妹的婚事还重要的?莫不是怕给二妹妹找好了夫婿?” 满屋的人俱是一惊,各有各的心事,崔元卿的表情尤其微妙,却克制的恰到好处,不露分毫。 沈氏讪讪笑道:“大小姐说哪里的话,二小姐婚事乃是老爷和太太做主的,奴婢哪敢置喙。我说的这件事,是二小姐的八字,有些不好。” 程仲文和冯氏都皱了眉,等她往下说。 程颂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听她将前世那些理由又说了一遍。 “二小姐的命局过于阴寒,不适早婚,从前高僧算过的。最好要在二十四岁之后成婚,否则父兄仕途不顺、姐妹无以为继,进而家宅不宁。” 冯氏听了,紧张地朝林氏看了一眼,她是信这个的。 沈氏看她如此,便知事情成了大半,程仲文曾在房里跟她说过,不愿女儿出嫁太早,那要是将冯氏稳住,这婚便定不成。 林氏嘿的一声笑,问道:“沈姨娘说的可是宝国寺的明华师父?” 第17章 纯阴命格 圣人信佛,定了宝国寺为国寺,明华师父是寺里的有道高僧,他说的话很有分量。 沈氏捉摸不定林氏说的话有什么意思,便犹豫着道:“头些年来化缘的和尚了,当时老爷跟太太恰去益州接大小姐去了,我想着太太乐善好施,又信佛,便舍了一些银钱给他,那和尚却也不要,只求了些干粮和清水。” 冯氏哼了一声,却也不打断她,想听那和尚到底说了什么,便由着她说下去。 程仲文是读书人,只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然阴阳八卦倒不是鬼神之说,无论谁家成婚嫁娶,都得先看了八字。为人父母者,更加看重子女姻缘,因此,他也默认沈氏说下去。 沈氏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道:“恰巧二姑娘抱着佛手在院中玩,那和尚化完缘正要走,见了她长叹一声,对我道,这姑娘随我去了。我断是不肯,那和尚便说,若舍不得她,就养在家里,两轮生肖未过,不得嫁人,否则自己身子不好事小,大则影响父兄乃至家族时运。” 程仲文面色不变,自己的时运在自己手中,岂是靠子女姻缘得来的?他将大女儿许给崔元卿的时候,崔家才是四品官。 但冯氏却大惊失色,若要因为程挽心让程家时运不济,彦平仕途不顺,比让她死了还难受。 沈氏正是看中冯氏这些心思,才在前世哄得她将程挽心在家等到二十四岁,期间两年还在宝国寺山脚下找了所院子修行。 想必程挽心就是在那个时候生下的永哥儿,程颂安暗道,国寺山脚之下,她和崔元卿二人不知玷污了多少次佛门清净之地。 想到此处,她愤恨地朝崔元卿看了一眼,觉得他恶心无比。 崔元卿有些错愕,不明白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端起杯子,悠然道:“打着国寺的名号招摇撞骗的也不在少数,姨娘怎么就独信了这陌生和尚的话?” 沈氏看了他一眼,并不敢与他对视,立刻笑着道:“正是呢,我当时也这么说,可那和尚登时报出二姑娘的生辰,分毫不差,说她乃是阴命,我这才信了。” 崔元卿放下茶盏,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程颂安冷笑一声,问道:“二妹是乙巳年生人,的确是阴命的命格,我记得是辰时生的?” 冯氏想了下,道:“不错,是辰时生的,倒也不算纯阴。” 沈氏听了,不慌不忙,却装作惶恐的样子跪下回道:“太太恕罪,生挽心那日,比大夫说的临盆期早了半个月,当天您与老爷去了冯家过寿,奴婢却是卯时生的,乙巳年已是阴命,再加卯时,更是纯阴,因此便等了一个时辰才派人去报的。” 她哭着磕了个头,呜咽道:“二姑娘实是乙巳年卯时生的,纯阴的命啊,本以为瞒过去也不打紧,哪知那和尚一眼便看得出来,我不能不信。” 冯氏一掌拍在桌上,暴喝一声:“糊涂东西,竟瞒了这么多年,一句也不露,若我彦平有什么好赖,仔细你的皮!” 程仲文脸上现出怒气,不知道是在气沈氏隐瞒,还是在气冯氏当着女婿的面大发雷霆,责骂妾室。 林氏连忙劝慰,让她不要生气,又连忙看了程颂安一眼。 程颂安微微摇了摇头,又笑着问:“姨娘瞒的好没道理,若是不瞒,早些说了,父亲母亲难道还会逼着二妹出嫁不成?她既有不能早嫁的命格,合该安安分分在闺中呆着,又何必让她跟着母亲四处参加宴会,结交贵女?” 冯氏暗道自己沉不住气,女儿这话才是正理,沈姨娘这些年没少央求她带着程挽心去各大世家的宴席上露脸,还差点私会外男,可不就是自相矛盾? 她阴着脸道:“这两日,挽心如何病下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会子又来说这些话!” 沈氏又朝向程仲文道:“做娘的,谁不愿看着子女早日成家?奴婢也是一时糊涂,生怕误了她的终身,才每每让夫人带了她去。” “这两日家中遭贼的事,我虽不甚清楚,想来挽心是被吓着了,因此病下,我才不得不信那和尚的话。” 沈氏是聪明的,趁着人多,便将私会外男暗比遭了贼,就将程挽心摘了出来,是外男偷偷进了程家门,而程挽心并不知情,反而被吓到了。外男只是进了屋,事情没做成,谁也不知道是二人约好,还是那人自己来的。 程挽心毕竟年龄还小,被堵在房间的时候一下子就吓懵了,只是抵死不说那人名字,却不撇清关系。若是沈姨娘在,必定当时就为她开脱了。 她跪着爬了两步,又道:“老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一步错,便要及时止损,不能再步步错,不如就让挽心去寺里带发修行。” 程仲文面上缓和了一下,似乎有所触动,冯氏已急的想要立刻同意,被林氏悄悄拉了一下后衫,才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程颂安暗道沈氏果然厉害,母亲差点又着了她的道儿,若是让程挽心去了寺里修行,将又会回到前世那种结果,沈氏留在程府谋划主母之位。而程挽心和崔元卿在寺里暗度陈仓,生个孩子,还会被人称赞舍身为父。 她抬眼看了林氏一下,像是不经意间谈到一样,说道:“既如此,也别无他法。啊,我记得林姨娘曾在宝国寺为母亲点了一盏海灯,不知道是哪位师父在管,何不让他为二妹寻个跟佛祖有缘法的院子?” 林氏会意,叹道:“可不就是无巧不成书,我适才问道是不是明华师父,便是为此,他前些日子去跟兴隆寺参学,今日方回京城,念着夫人曾为寺里佛像镀金身的时候捐了不少银钱,因此过来拜望讲经,这会儿在厢房里吃了斋饭,兴许就要走了。” 程颂安立刻道:“快去请过来!” 冯氏反应了一下,也立即道:“我亲去请法师过来。” 程颂安起身拦住她:“不劳动母亲,女儿去。” 崔元卿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一霎不霎看着她道:“我同夫人一起去。” 程颂安伸出手去,示意他牵着,笑道:“那就辛苦相公陪我一趟了。” 崔元卿没有接,默默走出门来。 程颂安也不在意,随着林氏快步来到厢房,果然见到一个瘦弱的和尚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正是前世随母亲上香时见过的明华师父。 她上前去行了一礼,问了声安。 明华起身,还了一礼,抬眸看她,却愣了一下,而后又归于平常,道:“姑娘,多年不见,一切如故吗?” 林氏在旁笑道:“师父记差了,姑娘去岁还同太太上山呢。” 明华眼波未动,微微一笑,颇有佛相,他缓缓道:“佛曰: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姑娘去岁,亦如前尘往事。” 程颂安心中一动,觉得明华法师并非记性差,他的禅语似乎是说给她听的,但此刻也不容细想,她便要开口相求。 明华默默看了她一眼,双手合十道:“姑娘不必多言,老衲随你去。” 崔元卿皱眉问道:“大师可知为了何事?” 明华浅浅起了个笑纹:“佛度一切念,心魔皆由念生,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施主心中所想,便是老衲意欲所为。” 崔元卿半眯了眼眸去看他,他向来清冷,气度压人,但这个瘦弱的和尚却毫不在意,仍旧淡淡一笑。 几个人来到程仲文和冯氏面前,冯氏立刻起身过来行礼,程仲文也起身微微颔首。 明华淡淡扫了一旁站着的沈氏,沈氏却心中一寒,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冯氏连忙道:“师父,实在是事关家中孩子姻缘,不得不留您多坐一会儿。” 明华道:“无妨。来时路上,姑娘已同我说了其中曲折。” 冯氏急道:“那可是要紧?若是果真要二姑娘拖到二十多岁上成婚,我也于心不忍,然则她尚有父亲兄弟,实是为难。” 明华笑道:“阴命阳明,不能一概以生辰为准,观二姑娘乙巳之年,却为阴命,然八字中有木、火,则不能算纯阴,乙巳皆属阴木,这是其一。” 冯氏听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沈氏则神色紧张起来。 明华接着道:“从时辰上看,二姑娘生在卯时,是为日始,为破晓,阳气健壮,也算不得纯阴,这是其二。从节令上看,二姑娘出生在四月,万物生长,百花相放,更算不得纯阴,这是其三。” 沈氏抿紧了唇,眼中快速转动,想要找个主意来。 程仲文点了点头:“大师言之有理。” 冯氏一颗心放进了肚子,喜道:“这么说,是不耽误咱们姑娘成婚的了?” 第18章 虚伪阴险 明华不置可否,只道:“老衲只推阴阳八卦。” 沈氏扑过去抱住程仲文的小腿道:“老爷,不可大意啊,我便是不要这个女儿,也不能因她让程家和平哥儿不好啊。” 程仲文皱眉道:“胡言乱语,我既生了这个女儿,岂能耽误她的终身?” 沈氏还待再说,林氏便上前问道:“那依大师看,可要为二小姐点个海灯,或是请个菩萨来?” 明华道:“倒也不必,小姐五行属木,水生木,说亲时,往江河湖海处想便对了。” 沈氏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念珠串来,递与冯氏:“此为红麝香串,是上用之物,赐予国寺的,如今转赠予小姐,可保无虞。” 冯氏接过,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之后又将红麝串交给沈氏,吩咐她给程挽心送过去。 程颂安眼睁睁看着沈氏这次计划失败,心中畅快,只需再想办法发落了沈姨娘,便可安枕无忧。她躬身朝明华施礼,送到了门边。 明华看了看她,又朝崔元卿看去,转而又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掏出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口中念道:“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程颂安听他平缓醇和的语调,刚才心中那片烦乱顿时安定下来,双手接过了,便吩咐人将他送了出去。 再回过头来,只觉得心中畅快,对程仲文道:“父亲,二妹的事算是有了个明路,余下的就辛苦您和母亲了。” 崔元卿周身笼罩着冷意,跟着上前一步道:“岳父岳母,时候不早,我跟云黛也该回府了。” 程仲文点了点头:“嗯,是该回去了。云黛,日后要孝敬长辈、体贴夫婿,为元卿打点好后宅,使他安心,才得长久。” 程颂安心中一酸,前世她就是这么做的,可也没得长久,便是没死,那样的长长久久又有什么意义? 她垂了头,没有让父母看到自己的情绪,恭敬回道:“女儿知道。” 冯氏和林氏一听她要回去,都忍不住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回程程家父母和程彦平同时送到大门口外,程颂安不得已,跟崔元卿上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刚驶出程府没多远的距离,崔元卿脸上已是冰冷如霜,刀子一般的眼神递过来,盯紧了程颂安。 程颂安抱着食盒,里面是林姨娘亲手做的蟹粉狮子头,看到崔元卿那个样子,嘻嘻一笑问道:“大人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崔元卿冷冷问道:“是你找来的那和尚?用这种手段对付你的亲妹妹,可当真是贤良淑德。” 程颂安并不否认,是她让海棠派人快马加鞭去宝国寺请明华师父,但也是凑巧,正如林氏所说,他恰巧参学回来,要进府与母亲讲经,相请不如偶遇,于是就让海棠说了程挽心的命格,意欲为她破解。 她是有私心,但这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反而还会积德行善,明华师父心性纯良,当然会帮她。 但是在崔元卿眼里,却成了肮脏手段。他们脏,便觉得所有人都同他们一般。 程颂安将下巴搁在食盒上,眨着大眼睛看向他:“我不明白,是什么手段,又怎么对付我妹妹了?难道让她待字闺中,拖成老姑娘便是对她好了?” 崔元卿拂了拂袍子,淡定说道:“我观沈氏焦急情状,推想二妹并不愿过早成亲,更不愿远嫁。你却从中挑唆母亲,势必要送她远离京城,远离程家,这点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么?” 程颂安嗤笑一声,反问道:“大人看起来很了解沈氏,很了解我二妹妹,是旧相识吗?” 崔元卿神色不自然地回避了一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京中多宴席,见过一次又有何奇怪。” 程颂安拖长了音调:“哦~” “那你们这一面之缘似乎比我们定亲三年的情意还深呢。” 崔元卿整张脸都阴沉下来:“我从前总以为你喜名声,故意做出端庄之态,竟不知你是如此虚伪阴险之人。” 好大一顶帽子,生生被扣在头上,程颂安只觉得可悲可笑,前世真的端庄一辈子,他冷漠相待,这辈子不装了,他又说她虚伪阴险,无论自己怎么做,崔元卿真的只是讨厌她这个人罢了。 他若讨厌她,她做什么都是错的。也罢,反正她也没打算分对错,只要是能让她过得好的,那就是对的。 程颂安掀开食盒,闻了闻狮子头的味道,淡淡回了一句:“我跟我二妹又没有瓜葛,何必处心积虑算计她?大人您说说,这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崔元卿黑着脸,没有回答。 程颂安又问:“难道说,大人发的那些誓都是假的,你心中真正藏了娥皇女英的念头?觉得我是妒忌?” 崔元卿的下颌绷的很紧,如刀的眼神看向程颂安,仿佛要将她身上扎透。 他是真的很担心他和程挽心之间的事暴露出来,让程挽心名声受损。程颂安苦笑一下,道:“你们之间若是真的,我又怎么会知道?怎会知道沈氏要怎么做,从而未卜先知去请了明华师父?” 崔元卿不再看她,漠然说道:“你既说了不求真情相待,只想相安无事,就收起你那些心思,更别使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 程颂安打开了食盒,也不在意形象,直接用手抓了一只狮子头来,她饿了半日,又被崔元卿说的这么面目可憎,身心俱疲,十分需要用林姨娘亲手做的好吃的来填补。 她咬了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崔元卿在一旁,脸色更加难看:“成何体统?” 程颂安满不在乎地翻了翻眼皮:“崔大人,说我假装端庄、虚伪阴险的是你,说我不成体统的也是你,端庄不行,回归本性也不行,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崔元卿一噎,说不出话来,干脆闭目不答,头枕在车厢壁上养神。 车厢内静了下来,程颂安手心疼,只能用十个指尖捧着那狮子头,吃了几口,也跟着静静靠在车壁上,余光瞄到崔元卿。 他的模样,端得是举世无双的君子,无论在外还是在内,都与人有礼,唯独对她,冷然玉如。 该把他毒哑了的,这样他就不会再恶言相向了,也就更像那个人了。程颂安吸吸鼻子,继续啃着狮子头,让肚子填的饱饱的。 大概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距离程府已经很远了,崔元卿喝住马夫,掀开轿帘,躬身跳下车子。 程颂安在车厢内只听到他对思变道:“备马,不回府了。” 之后二人便消失在街角,没有对她留下只言片语的交代。 心上人马上要定亲了,他当然不痛快,这会儿不是要去借酒消愁,便是要想出一个主意来阻止这件事发生。 以他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第19章 寻个靠山 程颂安冷哼一声,才不要让他顺心如意。她唤来海棠,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又吩咐马夫往闹市上去。 海棠惊疑不定问道:“姑爷怎么又走了?” 程颂安道:“管他呢,兴许有事,咱们且逛逛去。” 海棠便认定她受了姑爷冷落,心情不好,要逛街买些东西,便也不拦她,只带着她往各种铺子里进。 说话间,两个人走进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子,里面琳琅满目的各种刺绣珍品,品质不亚于织造局出来的上用之物。 程颂安自己擅针工,自然对精美的刺绣尤为关注,不由自主对着一些绣品细细去看,最后挑了几个自己没尝试过的北方绣品,交给伙计结账。 刚转身,便看见两个衣饰低调却掩饰不住贵重的小姑娘进了门,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一等侍女,其中一个将一只篮子抱在怀中,另一个则冲账上道:“掌柜的,有新的缎子到吗?” 掌柜的一听,立刻躬身走出柜台,脸上带着恭敬之意,笑道:“有了,姑娘来看看。” 这间绸缎庄能开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又做的是高档的买卖,老板背后绝非泛泛之辈,而掌柜的每日见了这么多达官贵人,也不见得他卑躬屈膝,这会儿对两个侍女一样的人物却恭敬无比,让程颂安起了好奇心。 那个侍女便跟着掌柜在店中去看新到的绸缎,另一个侍女则端着篮子坐了下来,篮子中突然扑簌而动,喵喵叫了两声。 程颂安更是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里面赫然钻出一只波斯国来的猫儿脑袋来,这只波斯猫浑身雪白,眼睛湛蓝,性情温顺,看起来又优雅又高贵。 程颂安猛然间想起,前世见过这只猫。新皇登基之后,她作为朝廷命妇入宫拜见皇后,在含元殿见过一次,猫儿名字叫做尺玉,是明皇后最心爱的宠物。 她再次抬头朝那个挑绸缎的侍女看去,才十七八岁,但模样依稀便是后来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红罗姑姑。 如今的新皇帝还是圣人的第五子襄王,而明皇后还是襄王妃。 那个抱猫的侍女看程颂安瞧得入了神,不由得对她一笑:“这位夫人,也喜欢猫吗?” 程颂安回过神来,胡乱点了点头:“小时候养过两只狸奴,都不如这只漂亮呢。” 抱猫侍女道:“这只是我们主母的心爱之物,今日特意寻了人家来给它配种,好生下小猫儿来。” 程颂安忍不住走过去去瞧,端得是玉雪可爱,她生生克制住了,没有用手摸。 红罗挑了一圈,没有寻到合适的,脸上带着一丝烦躁,转回来对抱猫的侍女道:“这些跟上次那些没甚差别,打眼儿瞧着,千人一面,罢了,主母定是相不中。” 程颂安状若无意般问道:“姑娘想找什么款式的呢?” 红罗看程颂安气质高贵,打扮不俗,知她必定是哪家贵人的夫人,不敢无视她,只不卑不亢道:“是给我家主子做件见人的衣服,我们主母瞧了许多,总觉得要么一看便奢华无比,要么就是绣工差了些。” 程颂安心中明白,这是襄王妃要给襄王做件常服,想必是要跟圣人出席不能穿朝服的场合。 襄王母妃位份不低,但也只是位列四妃,可以说出身并不高,因此为人谨慎低调,在上有出身高贵的福王,中有贤名远播的瑾王,下有深受宠爱的寿王的局势中,最后顺利登上王位,可见他的心机和城府非一般人能比。 三王争储最激烈的时候,襄王常做的是在家中院子里养花种菜,以立一个不问政事、一心向往田园农家的闲散王爷形象。他平时穿着必定是要藏其锋芒,但却不能过于简单,那就太刻意了。 所以襄王妃才为了一件常服煞费苦心。 程颂安心中微微一动,对红罗道:“听姑娘形容,便是要最常见的花纹样式,但却又要极精致的绣工,既不显奢靡,又不能丢了身份。” 红罗讶异回道:“正是这样,夫人可算说到奴婢心坎上去了,只是越要的简单,却越难办成。” 程颂安蹙眉想了下,对她道:“我这倒有一匹,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心意。” 红罗喜道:“真的?可容奴婢一观?若合适……” 她说到这里,忽然及时住了嘴,若是普通商家或百姓,她可以说合适的话,尽管出价,但跟这位娇滴滴的贵夫人谈买卖,恐怕会惹她厌弃,丢了主母的脸面。 程颂安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便笑道:“别奴婢不奴婢的,莫说姐姐这样的人物,便我们家的粗使丫头,在我面前,也都是你啊我啊的叫,姐姐别跟我客气。” 海棠跟着也笑了笑:“是啊,我们家小姐,是个喜欢姐姐妹妹堆里玩闹的。” 红罗看她跟她一个侍女也不摆架子,心中欢喜,顿时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仍旧惦念着那块料子,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程颂安便不等她再次开口询问,自己先说道:“明日这个时候,还让我家海棠拿着东西来给姐姐瞧瞧,若相中了,我有个不情之请。” 红罗脸上一僵,以为程颂安看出了她家主人的身份,想托自己主子办事,她便不敢贸然开口,生怕为王府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程颂安眼睛朝那猫儿身上一转,赧然道:“我瞧着贵主的波斯猫实在讨人喜欢,等两个月后诞下小猫,不知道她愿不愿舍我一只,若愿意,这匹缎子就做纳猫的聘礼,姐姐你看如何?” 红罗一听,登时松了口气,心中更加欢喜,她家主母甚爱猫,对同样喜爱猫的人颇有好感。况这位夫人谈吐不凡,手中缎子自然也非俗品,她却肯用来做纳猫的聘礼,可见也是个极爱猫的主儿,跟自己主母可算是知己。便是缎子看不上,也定会舍她一只波斯猫儿。 于是红罗应道:“夫人喜欢我家尺玉,主母定然高兴,您便等我好消息。” 程颂安拍手谢道:“多谢姐姐。” 红罗深深看她一眼,只觉得她为人良善可亲,明明是帮了自己,却还要跟她道谢,不肯居功。 等重新上了马车之后,海棠问道:“姑娘什么时候喜欢上猫儿了?小时候老太爷那两只狸奴见了你,可没少四处逃窜。” 程颂安朝她笑笑:“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天快冷了,抱着猫儿暖手岂不比手炉强些?” 海棠听了忍不住笑出声:“夫人说的没错,姑娘是越发回到小时候了。” 程颂安没有再说话,前世崔元卿靠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很早就站在了襄王的一边,立了从龙之功,如今她也要给自己寻个靠山,以防万一。 第20章 调理身体 回到崔府,程颂安先去了春晖园见余老太太。 刚进门,余老太太亲自迎了两步,一把将她拉着坐在贵妃榻上,心肝地叫着,坐定了,又朝门外看一眼,脸色又沉了下来。 “元儿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老太太老小孩儿似的,哼了一下,“头天才交代过,今天竟又不同你一起回来,浑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看着满脸不悦的老太太,程颂安也明白,便是她再喜爱自己,这个时候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跟着一起数落她唯一的亲孙子。 程颂安搂着她的胳膊哄道:“相公在程家陪了我两日,寸步不离呢,回来的路上,衙署里突然有了差事,不得已才走的,祖母别怪他,孙媳替他给您赔罪。” 说着佯装要站起来的样子,惹得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捏了她的脸蛋道:“真真儿是好乖的一张巧嘴,元儿没嘴的葫芦似的,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程颂安心中暗道,究竟是福还是孽,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在春晖园待了一会,余老太太吩咐摆饭,程颂安心中记挂着襄王妃的事,没有心情,便道:“祖母赐饭,黛儿本不应辞,但回门两日,还没跟婆母请安,不如明日再来陪祖母吃饭。” 余老太太略一思量,点头道:“不错,你先去你婆婆那里请了安,好好回去歇歇,明日也不必早起,中饭再过来就是。” 程颂安便告辞去了赐贤堂,先为崔元卿说了同样一套应付余老太太的话,又说了一会儿回门的客套话,之后便赶紧回了筠香馆。 回到房里,牡丹等几个大丫鬟立即给她准备了晚饭,崔元卿不在,她便让人给海棠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她的下首,同她一起吃饭。 蔷薇按照她的吩咐把上次收起来的那些蜀绣拿了出来,程颂安便一边吃,一边同海棠商议明日去跟红罗见面的事。 眼看要吃完的时候,崔元卿竟然回来了。一进屋子,整个人都散发着冰凉的气息,让本就有些凉的秋夜显得更加寒冷了。 程颂安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只吩咐人将饭桌抬下去,带着海棠自去沐浴了。 剩下的几个丫鬟顿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触这个冷若冰霜的新姑爷的霉头。 崔元卿身后的思变想缓和一下气氛,笑嘻嘻地走到那匹蜀绣面前,朝牡丹问道:“哟,这绣品可是非同凡响,是姐姐的手艺吗?” 牡丹摇了摇头,指了指里头,意思是她家小姐绣的。 思变跟着崔元卿久了,也不怕他黑脸,接着问道:“这么好的料子,又是爷最爱的靛青色,这是要给大爷裁新衣吗?” 崔元卿不经意地朝那匹蜀绣看了一眼,又漠然地转移了目光。 牡丹小心翼翼低声道:“兴许是,姑娘一回来就让拿出来了,还没说做什么呢。” 思变笑嘻嘻朝崔元卿道:“我的爷,您好歹给个笑脸,少奶奶这样的人物,只怕是天上下来的织女哟。” 崔元卿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是织女,那他是那藏人家织女衣服的牛郎? 思变只觉得周身寒气更重了,自知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崔元卿道:“滚。” 思变这才松了口气,肯跟他说话,就说明问题不大,笑着应了声是,便撒腿跑了。 牡丹自然没有思变能猜得透崔元卿的心思,没他的吩咐,动也不动地低着头。 崔元卿的眼睛便不再掩饰地朝那匹蜀绣看了过去,最普通不过的四合如意云纹花样,但绣工之绝,平生未见,颜色是他喜欢的靛青色,跟他的气质很相称,必是给他裁衣服的无疑。 一边说着不求真情,要和离,一边又在祖母那里告状,让祖母满京城将他找回来,回来之后却又不理他,然面上还要给他裁衣服。 这种欲擒故纵的卑劣手段,亏她这种身份做得出来! 崔元卿想到刚才去春晖园时,老太太指着他责骂道:“你自己说说,有几个好人家的公子成婚四五日都不歇在新房里的?你是想让云黛成为满京城里的笑话?还是想气死我老婆子?” “崔家子嗣不丰,咱们这支,三代单传,若是到你这里绝了嗣,我看你有没有脸面去地下见你祖父和列祖列宗!” 老太太骂完,又赶着他去了赐贤堂,张氏不像祖母那样痛斥,却是更惹人头疼地哭着陈述他不孝,不想让自己抱孙子。 …… 崔元卿重重冷哼了一声,睡一间屋子一张床又如何?在程家的时候,已经睡过一次了,不照样无事发生?越是这么逼他,他偏不碰她,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程颂安出来之后,崔元卿看也不看,吩咐重新备水,换他沐浴。 牡丹和蔷薇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上来给程颂安绞头发,还没弄干,便见赐贤堂的大丫鬟秀禾提了一个食盒过来。 海棠连忙迎上去,问道:“秀禾姐姐亲自来了,我们姑娘才吃了饭呢,太太怎么又送了来?” 秀禾回道:“不是给奶奶的,是老太太得来的药膳方子,太太亲自熬的,让我送来给大爷,吩咐务必请他吃了。” 这是程颂安回门之前余老太太就吩咐过的,她也不在意,崔家三代单传,兴许真的是男人身体不好,是得调理调理。 她让海棠接了放在桌上,道:“这么晚了,辛苦你跑一趟,替我跟太太道一声她老人家辛苦。” 秀禾深深看了一眼浴房的方向,似乎有些不放心。 程颂安只当她差事没办完,又道:“待会儿大爷沐浴完,我服侍他喝了便是,你先回去。” 秀禾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便去了。 程颂安的头发绞的差不多干的时候,崔元卿也沐浴完出来了。也许是带着水汽的原因,他已不如刚回来时那么冷森森的,头发有些沾水,穿了一件合体的月白寝衣,甚至有些温馨的样子。 只是寝衣领口有些宽敞,能清楚地看到他凸出的喉结和直直的锁骨。 程颂安看了一眼,脸上一热,迅速转移了目光,淡定地将食盒里的药膳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推。 崔元卿冷冷道:“做什么?” 程颂安也没好气地答:“祖母吩咐的,母亲亲自熬的药膳,给你补身子。” 崔元卿脸上登时又有了寒意:“不必!” 程颂安才不愿跟他多费口舌,只道:“那你自己跟母亲说去。” 崔元卿对几个当值的丫鬟道:“倒出去。” 丫鬟不敢动。 程颂安冷哼一声:“她们要敢倒,明日就能被母亲赶出府门。” 崔元卿心知她说的不错,仍旧不肯喝,瞪了她一眼:“你惹出来的麻烦,自己想办法。”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内室的床边走去。 程颂安撇了撇嘴,真是不知好歹,给他调理身体,他还不乐意。 自己前世就是太不注重保养身体,才落个久病不愈,活活儿给拖死的凄惨结局,一想到这儿,程颂安决定补给自己。 端起碗来尝了尝,味道居然不错,她更加欣然喝了个大半。 喝了之后,心满意足也跟着走到床边,无视已经躺下的崔元卿,直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崔元卿闭上眼睛,只当没看到,有了昨日在程府的澄澜馆同睡一榻的经验,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 睡得正酣间,突然觉得不对,身边的人跟自己靠的越来越近,而且这具小身板温度高的惊人。 崔元卿立刻睁大了眼睛,将程颂安推到一边:“程颂安,你想做什么?” 借着月光,他看到程颂安衣衫半褪,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只一眼,崔元卿的身体就不可控制地起了反应,立刻转过身不看她。 程颂安几乎是带着哭腔:“好热。” 第21章 药有问题 值夜的丫鬟和婆子都在外间,崔元卿压低声音道:“胡说八道,仲秋的夜,怎么会热?” 程颂安虚虚坐了起来,怎奈身体像没了骨头一般,又软软地倒在枕头上,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她解开了寝衣的带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崔元卿听到背后的动静,忍不住回过头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侧躺着的人儿寝衣几乎全部褪掉,露出大片如玉般的肌肤,额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满头的青丝如瀑般铺在枕上,几缕不安分地沾在额前和唇畔。 无意识的撩人最为致命。 崔元卿刹那间脑中轰然,透不过气来,只得拽了拽并不束缚的衣领。再一低头,便对上面色嫣红的程颂安,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的领口看。 “你,看什么?”崔元卿不敢高声,声音暗哑地问道,“成什么样子?快把衣服穿好。” 见她不动,他便伸出手去替她拉。 程颂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手上的温度传到了他的身上,崔元卿如被火炙,立即缩回手,从床上站了起来。 程颂安并没有失去意识,她口中干涩,轻声道:“药膳有问题。” 看来是老太太和张氏等不及了,用这种方式让他们两个圆房,药倒不脏,只是会催动身体的情欲。 她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轻声细语却如呢喃一般,程颂安自己都被激的一阵酥痒。 崔元卿怔了一下,问道:“你喝了?” 程颂安无力地点点头,这会儿想说后悔都晚了。 崔元卿冷笑道:“你还不承认自己手段下作么?” 程颂安身体难受至极,没有心情跟他辩驳自己并不知情,她现在只想立刻解了这药。 刚才无意识地去靠近崔元卿,已经怄的她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这会儿听他说这种话,更不及多想,用力握紧了手心,手上被花刺出的伤口泛出痛楚,这些痛让她咬紧牙关,头上出了更多的汗,但是身体却好受了许多。 崔元卿没料到她会这么对自己,皱紧了眉头,不知道她又要使什么苦肉计。 程颂安忍着痛,把衣服穿好,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往外面走,刚踏出两步,便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她再次握了握拳,发出“嘶”的痛呼声,冲外面叫道:“玉兰~” 今日值夜的是玉兰和赵妈妈,听到声音,立刻披衣起身,冲内室跑过来。 崔元卿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抢在她们进来之前弯腰将程颂安抱了起来,两个人身体贴近,只觉得她几乎是在冒着热气。 玉兰掀了帐子一角,问道:“姑娘,可是要起夜?” 崔元卿强自镇定道:“快去备水。” 玉兰愣了一下,接着赶过来的赵妈妈却立刻听明白了,心中大喜,这是成了!终于可以放心了。 她掩饰不住喜色,连声道:“是,是,这就去。” 崔元卿喊住她:“要冷水,快点!” 赵妈妈一下子呆在当地,这个天气,用冷水洗?玉兰更是摸不着头脑地站在一旁。 崔元卿冷声道:“蠢货,话都听不明白,将浴桶盛满冷水,快点儿去!” 赵妈妈和玉兰见他动了怒,便是不明白,也赶紧去办了。 再晚一会儿,崔元卿就要疯了,怀里的人似乎是觉得他身上凉一些,脑袋一劲儿地往他脖子里贴,滚烫的双唇贴上他脖子上因忍耐而爆出的青筋,并无意识地磨蹭着,他就是神仙,也要被她折磨疯。 程颂安绝望地瞪着因热而变得通红的眼睛,几乎哭了出来:“帮帮我。” 崔元卿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不去看她:“你意识不清,我不会碰你。” 程颂安无助地咬紧了下唇,直至渗出丝丝血珠,嘴上一片腥甜。 幸而赵妈妈带了几个小丫头迅速打了冷水来,将浴桶盛满。 崔元卿将程颂安抱了过去,沉声道:“都出去,不许进来。” 赵妈妈立刻退了出去。 崔元卿呼出一口气,一把将程颂安丢在浴桶里,力道有些没控制好,水花溅了一地,泼在他脸上,让他的理智回了笼。 刺骨的冷水迅速沁润了程颂安带着热气的身体,冰火两重天的滋味,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骂道:“崔元卿,你混蛋!” 崔元卿用手掬起一把水,洒在她的脸上,面无表情回道:“不是让我帮你吗?这会儿清醒了没有?” 程颂安浑身泡在冷水中,的确好受了一些,她怕药效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就硬着头皮继续泡着,没过多时,便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一句话。 崔元卿见她不答,又要洒水。 程颂安哆嗦着剜了他一眼:“你给我住手!” 崔元卿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程颂安实在是受不了这沁入心肺的寒意,呼啦一声从浴桶中站起,浑身颤抖着想跳出来。 薄薄的寝衣全部湿透,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许是重生之后这些天只顾着吃,原本干瘦的人儿,竟多了些肉,身子纤秾合度,玲珑曼妙。 崔元卿已经平静下来的身体,再次如星火燎原。他一把抓起程颂安,将她提了出来,而后自己跨了进去。 程颂安傻了眼,抱着湿透的胳膊,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也喝了那药?” 崔元卿别扭地将脸转到另一边,没好气地道:“嗯。” 程颂安嘴唇惨白,哆嗦着哈哈笑了一下:“活该!” 崔元卿脸色阴沉地吓人。 程颂安实在太冷,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许是前世见过彼此的身体,她一时顾不得崔元卿在身后,转过屏风便脱了寝衣,用宽大的绢布汗巾将自己紧紧裹了。 屏风在油灯昏黄的灯光照映下,跟透明无异,目睹这一香艳画面的崔元卿,缓缓将头也沉入浴桶之中。 程颂安走出浴房,赵妈妈惊疑不定地过来,和玉兰一起将她拥入房内。 “好姑娘,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用凉水沐浴,可别激坏了身子!”赵妈妈一边给她绞头发,一边道。 程颂安又打了几个喷嚏,玉兰赶紧端来热茶给她喝了两口,她才道:“今晚的事,千万别声张,明日太太若问,只说叫了水。” 赵妈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到底是圆没圆房? 第22章 受了风寒 头发绞干之后,程颂安迫不及待钻到了床上,不知道是药效过去抽干了力气,还是冷水澡泡的太过,她脑子昏昏沉沉的,刚沾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浴房那里的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程颂安迷糊间感到有人在捏她的手,她困得厉害,闭着眼睛求道:“崔元卿,疼。” 慵懒又缠绵的调子。 崔元卿摇了摇她,咬牙问道:“清醒了么?” 程颂安被他闹得来了气,半睁着眼睛坐起来恼道:“你做什么?” 崔元卿目光在她胸前落了下来,还没说话,便见她又软软地趴了下来。 程颂安在睡过去之前,看到崔元卿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拂袖而去。 次日清晨,程颂安是被海棠唤醒的,她迷茫地睁大眼睛,只感觉头上像被压了重重的石头,沉得抬不起来。 她看看身边空空的位置问道:“大人出去了?” 海棠眼里的她,脸带潮红,摇摇欲坠,颇有几分“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模样。 她带着古怪的笑意,揶揄道:“玉兰说,大人后半夜去了书房睡的。” 程颂安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床来,让海棠和蔷薇帮自己换上了衣服,梳洗了一番,只觉得浑身酸软,毫无力气,她粗粗喘了一口气,对海棠道:“你别忘了带着那块蜀锦去绸缎庄上见红罗。” 海棠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烫,嗔道:“我晓得,只是这大人也真是的,怎么不知道怜惜人,咱们小姐这点身板……” 蔷薇和李妈妈在旁,心照不宣地跟着神秘一笑。 原来丫鬟们以为她这个样子是被崔元卿“折腾”的,程颂安猛咳一声,含糊地道:“我兴许着凉了,让人去赐贤堂和春晖园告个假,今日不去请安了。” 海棠吓了一跳,连忙对蔷薇道:“快去请府医过来看看。” 然后她又一面吩咐小丫头去上房两处告假,一面服侍着程颂安稍微吃了点早膳。 还没等府医过来,程颂安“哇”的一声,将吃的那一点粳米粥吐了个精光,慌得海棠连忙将她扶到床上。 没多久,府医过来诊了脉,断出是受了风寒之故,故而身体沉重,嗓子发痒,恐怕晚上还要发起烧来。 海棠更慌了,问道:“可有大碍?” 府医道:“无妨,按时吃药,别再受凉即可。” 说完,就即刻开了方子,海棠吩咐丫头跟着过去抓药。 程颂安听了府医的话,就明白自己是泡冷水才病起来的,恨不能将崔元卿抓过来打一顿,都是他害得! 但此刻她只觉得眼皮沉重,头晕目眩,嗓子干的疼,她指了指水壶,发出嘶哑的声音:“倒碗水给我喝。” 海棠连忙端了一碗,扶着她喝下去。 程颂安喝完,又咳了半日,无力地倚在床的阑干上喘气。 海棠心疼地掉下泪来。 程颂安看她这个模样,便想到前世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其余三个大丫鬟都被府里人撺弄着配了人,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跟着男人远离了京城。就剩下海棠发誓终身不嫁,才被勉强留了下来。 她生病的那两年,都是海棠不离不弃地照顾她,两个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过活。 也不知前世她死后,海棠最后如何了。 程颂安心中一酸,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去给她擦眼泪。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抛下海棠一个人。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勉强的笑容道:“我睡会儿就好了,你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海棠红着眼怨她:“祖宗奶奶,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别人的事儿!” 程颂安摇了摇头,她没办法跟她讲,这个别人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未来的皇后,娘家有兵权,前世她是后宫第一人,所有的妃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且三个皇子都是她亲生的。 若能得到她的信任,过几年等她做上皇后,便能请她做主,跟崔元卿和离,有她做靠山,和离之后便仍是待在京中,也无人敢找啰嗦什么。 程颂安哑着嗓子道:“你只管听我的,跟那红罗好好儿地相处,为我聘一只波斯猫来。” 海棠只当她真心喜欢那只雪白的波斯猫,便答应下来,让她安心休养。 不多时,丫头拿了药回来,牡丹亲自看着熬了,服侍着喝下,才放她睡觉。 程颂安的病来势汹汹,喝了药也没有立刻见效,浑身泛疼地躺着,睡得并不安稳。 期间余老太太和张氏分别来看了一次,屋子里鸦雀无声,想来应想是丫头婆子都在外面。 程颂安昏昏沉沉之际,听到余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训人:“我只当你是个有分寸的,谁知竟让她折腾出病来。她虽说十八了,身子骨还没长全呢。” 一个冷清的声音带着些不甘,回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再不敢了。” 原来是在训崔元卿,难道她们都知道他将自己扔在冷水里的事了?那他挨训也不冤枉。 张氏有些不忍心,分析道:“元儿年轻,没个轻重也是有的,母亲别气坏了身子。况秋季本就多时症,云黛身子弱,也许并不全是因为元儿。” 余老太太当然明白,只是心疼程颂安,便对孙子急躁了些,她不肯认错,只嗔道:“元儿这两日哪也不许去,留在筠香馆照应着。” 崔元卿闷闷地应道:“是。” 张氏赶紧哄着余老太太回了清晖园。 房间里再次静下来,没了吵嚷,程颂安睡得安稳了一些,一个时辰之后,喉咙疼得厉害,才醒了过来,闭着眼睛喊道:“海棠!” 没有得到回答。 她又喊了一声。 “闭嘴!跟公鸭嗓子似得,”崔元卿站在床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睛里全是不耐烦,“恁的难听。” 程颂安有些奇怪,他怎么还没走?他最近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是越发多了,不光如此,他那清冷的性情似乎也变了,竟有些尖酸刻薄,话也多了。 她哑着嗓子问道:“海棠呢?我渴了。” 崔元卿白了她一眼,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程颂安双手又酸又软,手心里还泛着疼,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端不住,让海棠来喂我。” 崔元卿脸上有一丝鄙夷:“四体不勤。” 可手还是做出了喂她的动作。 程颂安一口气喝光了,仍旧哑着嗓子问道:“海棠她们呢?” 第23章 发了高烧 崔元卿将水杯往桌上一掼,走出房门,不一会儿领了海棠和牡丹过来。 程颂安看了眼桌上的自鸣钟,急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 海棠道:“缎子送的迟一些有什么相干?你身子这样,我怎么放心去?” 程颂安指着那匹蜀绣,干哑的嗓子几乎有些破音:“叫你去,你便去,家里有牡丹她们呢。” 崔元卿皱了皱眉,淡声道:“主子安排的事,利落去办,推推搡搡地做什么,哪里就娇贵死她了?当我也是死人吗?” 程颂安听了重重将拳头捶在枕上,恨声道:“我的丫头再不成,自有我教训,你不许说她!” 她今年已有十八岁,脸上早褪去了稚气,出落的大大方方,然在病中,脸带潮红,又生气,腮帮子有些鼓了出来,言辞虽利害,却让人觉得好笑。俨然又是十多年前,娇纵霸道的益州孩童中的一霸。 崔元卿心中一动,不跟病中的她计较,只眼神凌厉地看了一眼海棠。 海棠顿时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抱起桌上的那匹蜀绣走了出去。 崔元卿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她病成这样,牵挂的竟是这块料子?是要裁衣服?他现在并不缺换洗的新衣。 他不自然地转了目光,朝牡丹道:“将午饭端进来吃。” 牡丹连忙过去,端着一张小几,上头只摆着几碟清淡的佐菜和清粥。 程颂安看了,苦着脸摇摇头:“我不爱吃这些。” 崔元卿冷冷道:“由不得你挑食,病着就要有个病人的样子!” 程颂安烦躁地抬眼瞪他:“你一直在这里做什么?” 崔元卿:“你以为我愿意么?若不是祖母硬逼着,我才懒得管你。” 程颂安冷哼了一声,怪不得他还喂她喝水,原来都是祖母逼的,恐怕心里已经骂了她千百遍了。 她嗓子不好受,被牡丹喂了些粥,肚子隐约有了些暖意,便不再吃了,又重新躺下睡觉。 只是这一觉睡得绵远悠长,梦中前世今生不断交错出现,让她分不清身在何处。最后画面依旧停留在后来的筠香馆,只剩下海棠伴着她,毫无希望地等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身子逐渐发烫起来,全身每一处血肉都疼的厉害。她抱着被子,身体开始发颤。 忽然,整个人一轻,像是被人拽了起来。 崔元卿一脸怒容抓着她道:“程颂安,你别说又喝了药膳!” 程颂安烧的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没了被子的遮盖,寒意侵来,让她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泛着酸楚,痛到身体打摆子。 她瞪着空洞的大眼,漫无目的地找寻着,声音发颤:“海棠呢?海棠,别离开我!” 声音又干又哑,说不出的凄惨。 崔元卿一愣,松开了手。 程颂安直直摔在床上,她胡乱地抓着,没抓到什么,仰着脸瑟瑟发抖:“我又要死了,海棠,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我害怕……” 崔元卿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对着自己的脸,皱眉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程颂安对上他的眼睛,猛地瑟缩了一下,崔元卿的脸在她眼前不断放大,那些厌恶的表情无比清晰。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崔元卿,我跟你和离,你放我走,不必等我死,我将这个位置让给她。” 崔元卿抓着她肩膀的手骤然紧了紧,低声道:“程颂安,你就这么想跟我和离?” 程颂安本就痛不欲生的身体,更痛得如要一片片裂开,她挣扎着:“我死了一次,不欠你什么了,你别把海棠也赶走。” 崔元卿看她涨红的脸颊,手中的触感滚烫如沸,才明白过来,她发了高烧,烧的开始说胡话了。 他松开手,程颂安立即蜷缩成一团,贴在墙边,依旧睁着空洞的眼睛在寻找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让崔元卿心中某个地方触动了一下,他忍不住试探着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背。 程颂安不再哭,只是麻木地问道:“海棠呢?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崔元卿放软了声音,轻轻拍她:“不是,你病了,不会死。” 程颂安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我不想再生病了,不想再死了。” 崔元卿几乎承受不住她带着哀求的绝望眼神,用清凉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眼皮,温声道:“吃了药就好了,不会死的。” 他的声音有种蛊惑,让程颂安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是缩成一团,不停抖动,像只淋了雨的猫。 过了会儿,疼痛再次袭来,程颂安像溺水的人般胡乱抓着,嘴中呓语不断:“海棠,你在哪儿?我太痛了,你抱抱我……” 身旁的人犹豫了一下,伸出双臂,将她滚烫的身体圈在怀里,安抚着:“别怕,退了烧就好了。” 程颂安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好像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记不得是在哪次梦中,她曾被崔元卿这么抱过,那现在也是在做梦了。 梦里也好,至少他不是厌恶自己的,程颂安被这种熟悉的感觉包裹着,逐渐安静下来,忍着疼痛睡了过去。 经历一夜高烧之后,程颂安在次日醒过来,身体重新变得轻盈,头上那种沉重的感觉也消失,除了还有点鼻塞和咳嗽,基本没什么大碍了。 海棠眼里带着血丝,喂她吃粥。 屋内四下无人,程颂安小声问道:“昨夜我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海棠道:“大人让我们在外面守着,只模糊听到你喊我,应该没说什么。” 程颂安呼了口气,道:“那是不是你就进来抱着我睡的?小时候,我每次生病,少不得你跟姨娘轮流抱着哄我。” 海棠笑了一下:“姑娘这会儿才说胡话呢,昨夜一直是大人在里面,没让我们进去。” 程颂安拿着勺子的手一颤,这么说,昨夜真的是崔元卿抱着她么?怎么可能,他那么厌恶自己。 他将丫鬟婆子都挡在外面,定是为了让她多受些磋磨罢了。 程颂安不去想这些,为了自己身体,认真吃了些粳米粥,又吃一盏芙蓉蒸蛋,身上有了点力气,便转而问道:“昨天让你办的事,怎么样?” 海棠笑道:“岂有不成的?那红罗只瞧了一眼便看中了。我也照您的吩咐,没有隐瞒咱们的身份。” 程颂安心中一松,收下这匹缎子,日后别家的东西,襄王妃未必会放在眼里,这条线算是搭上了。 前世婆婆张氏拿她的东西去巴结襄王妃,今生她可不愿再当冤大头了,既然是条最有用的人脉,不如直接握在在自己手里。 海棠接着道:“红罗说了,尺玉大约是配种成了,过几日一准儿给您信儿来。” 程颂安高兴地直拍手,立刻从床上起来,找出纸笔就要忙活。 海棠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能由着她去。 程颂安提笔写了几下,不甚满意,又扔了重新写,写了又扔,总不满意。 崔元卿不知何时进来,拧眉看她道:“又发什么疯?” 程颂安看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虽说着讥讽的话,但眼里居然带了些关切。 想到昨晚的那个不甚真切的怀抱,她垂了眼,没有反唇相讥,只是道:“为我的猫儿写聘书。” 第24章 几副面孔 崔元卿冷嗤了一声,直接侧着躺到了床上。 海棠迟疑地问道:“大人,是要休息吗?”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道:“下去,都安静些。” 海棠看了程颂安一眼,退了下去。 程颂安停了笔,不敢置信地看向已经脱了外袍、躺在榻上的人,在她的记忆中,前世近十年都从未见过他在白天出现在后宅,像这样无所事事,更不用提刚吃了早饭还要睡觉。 她不解地问道:“崔大人,您休沐还未结束吗?怎的刚吃了早饭便要睡觉?” 崔元卿闭着眼,冷冷道:“闭嘴。昨夜你胡言乱语闹了一夜,没一刻安稳,这会儿还不让我睡么?” 程颂安一惊,嗫嚅着问道:“我说了什么?” 崔元卿不厌其烦,语气有些不好:“左不过喊一些疼痛,还能有什么?娇气!” 程颂安放心地松了口气,没把自己死了又重活一次的事说出来就好。 她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精神大好,便想着去园子里逛逛,刚迈一步,听见床上的人无波无澜地道:“过来!” 程颂安脚下一停,诧异地回过头,看到那人躺着,眼睛也没睁。 “大人是在跟我说话?” 崔元卿依旧闭着眼:“除了你,还能有谁?” 程颂安小心翼翼走过去:“过来做什……”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抓着手腕,往床上一带,程颂安不防备,整个人压到了他的身上,两个人彼此间的心跳都听的一清二楚。 程颂安连忙挣扎着要起来。 崔元卿身体往床的里面躺了躺,把她放在身侧,背对着自己按住,将头抵在她的后背处:“不许乱动,让我靠一会儿。” 程颂安瞪大了双眼,想往后去看他的表情:“你……” 背后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想往后转的脑袋,低声道:“说了别动。” 他的头抵着她的后背,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如从她心口传出来的一般。 程颂安身体一僵,任由崔元卿抵着她的背,按着她的那只胳膊便搭在了她的肩上,让她有一种他在从后面拥着她睡的错觉。 崔元卿的呼吸渐渐平缓,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背上,酥酥麻麻。 程颂安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心跳抑制不住加快,前世崔元卿一月也来不了她房里几次,两个人便是同榻而眠,也几乎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 许多深夜,程颂安都是趁他睡着之后,慢慢从背后贴近,再小心翼翼抱他,而每每清晨醒来,身旁却是空的,崔元卿早已上朝去了。 她的期盼和等待,早就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冷漠和淡然中,磋磨殆尽。 而今,崔元卿似乎跟前世有些不同,他依旧厌恶自己,却总在这厌恶之中透出一丝温情来。 程颂安想不明白,难道新婚之夜让他没跟程挽心做成夫妻,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想到程挽心,她就不可抑制地联想到他们曾在她的新婚之夜苟合,崔元卿对程挽心该是什么样的呢,他肯定不会对她冷若冰霜,他们二人应该会是极尽缠绵和温柔? 没来由的一阵恶心,程颂安身子向外侧撤了撤,又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拨了下去。 崔元卿觉察到了她的动作,不依不饶贴了上来,固执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睡的半梦半醒的男人声音低沉醇和:“消停些,再躺一会儿。” 程颂安不知怎的,就不再动弹,心中暗道,看在自己闹了他一夜未睡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睡了半晌,快到午膳时,帘子外面有窃窃的说话声,其中一个还是男声。 崔元卿睁开眼睛,冲窗外道:“思变,进来说。” 程颂安被吵醒,也立刻跟着坐起来,崔元卿已经又恢复了那个冷清的样子,从床上下来,有条不紊穿着衣服,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思变答应一声,进了屋子,又在内室的帐子前站定了。 崔元卿皱眉,想让他进来说,但看了还坐在床上的程颂安一眼,自己便走了出去,问道:“何事?” 思变声音压的很低,没有一丝言语露出声儿来。 程颂安裹了披风,掀开帐子一角,看到崔元卿眉间紧锁,唇线抿的很直,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前世一心做贤妻,对他在外面的事一概不问,最后被程挽心钻了那么大的空子还不自知。 现在她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向泰然的崔元卿如临大敌,她朝思变问道:“可是翰林院出了什么事?” 思变迅速觑了崔元卿一眼,别扭地扯出一个笑容,含糊道:“也不算什么大事。” 崔元卿转向她,脸上又变得阴沉,直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你好本事。” 程颂安不解:“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崔元卿目光中带着寒意,似乎把她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般凶狠。 程颂安登时明白过来,一定是有关程挽心的事,才让崔元卿对她如此戒备。 她淡淡道:“大人若有事,尽管去忙,我自会去跟母亲和祖母解释。” 崔元卿对思变安排道:“你先去告知一声儿,不必着急,万不可想错主意。” 语气充满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意。 思变答应一声,立刻去了。 崔元卿上前一步,一把捏住程颂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程颂安自嘲地笑了下,差点掉进他假装的温柔陷阱里,只需要程挽心一点点的消息,他便原形毕露了。他的温柔果然只属于程挽心,便是安排长随去通知消息,都用那么温和的语气。 而对她,说翻脸便能翻脸。 崔元卿神色狠厉,道:“你到底有几副面孔?是什么心肠?” 程颂安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冷冷道:“别碰我,我无心插手你的事,你的事也别牵扯到我头上。” 崔元卿道:“别让我看到你使见不得人的手段,否则,我绝不饶你!” 程颂安冷哼一声,充耳不闻。 崔元卿转身跨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她一个决绝而冷漠的背影。 看他气的这个程度,八成是程府里有了新消息。 程颂安将蔷薇叫进来,问道:“母亲有消息过来吗?” 蔷薇回道:“正要进来跟姑娘说呢,夫人说,给二小姐定了扬州通判金家的庶长子。” 第25章 为我做事 “扬州有山有水,地处富庶,父亲终是不忍心她去吃苦。” 程颂安冷笑一声,怪不得崔元卿那样气急败坏,原来是程挽心要定亲了。 蔷薇道:“谁说不是呢,这扬州通判是益州三爷的同科,家中最是富足。” 程颂安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大病了一场,神色怏怏。 蔷薇上前愠道:“姑娘管她呢,这会子身子还未好全,白替她操这份心,她果真得了好造化,也未必念你的好。” 程颂安微微一笑,她的丫头看的比她清,怎奈她前世一心痴想着姊妹和睦,每每丫鬟劝谏她,她还反倒说她们一顿。 这会儿听蔷薇这么说,便拉了她的手道:“我才不管她,若不是怕耽误三妹妹,也不会让母亲张罗这些。” 蔷薇有些意外,小姐似乎比从前愿意听她们的话了,心下有些快慰,道:“正是呢,养好自个儿的身子才算正理儿。” 程颂安点头答应了,漫不经心般问道:“是谁在给咱们和母亲之间办事?” 蔷薇回道:“是夫人的陪房王妈妈的儿子,李文宾。” 程颂安想了下,大约有些印象,前世母亲过世后,那些陪房和侍婢都被林氏慢慢弄出程府,要么送到庄子上,要么分配做着一些苦活,还有直接发卖的。王妈妈是被赶去给菜园子浇水,有一日累得恍惚,不小心栽进池子里淹死了。 李文宾自小爹就没了,是王妈妈一人拉扯大的,王妈妈死的时候,他已脱了奴籍,又靠着一身好武艺在军营里谋了个差,好容易能将母亲接走,却落了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结局。 他父母俱亡,身世飘零,干脆也没有成家,后来在谁的军中,去了何处,最后如何,谁也不知。 程颂安揉着眉心,想了一下道:“跟母亲说,给他放了身契。” 这一番安排没头没脑的,蔷薇颇有些意料之外:“这小子除了一身蛮力,没什么正经本事,给他放了身契,王妈妈愁也愁死了。” 程颂安道:“放了身契,给我做事,从我的私账上每月划出一两银子来给他做例银。” 蔷薇更加意外:“咱们陪嫁来的也有小厮,怎么又要来个李文宾?他虽稳重,却也才十五。况且,他的例银向来是二两,姑娘给一两,没得让他怨恨,怎会安心替您办事?” 程颂安深深看了她一眼。 前世她病了之后,崔府中早就觊觎她陪嫁丫头的小厮们就开始贿赂院里的婆婆妈妈,让她们去撺弄张氏做主,将她的丫头都配了人。 玉兰因原有婚约在身,早早出府,跟着男人去了外地;海棠则是赌咒发誓,终身不嫁,若逼她,她就撞死在崔府的大门上,这才免过一劫。 可怜蔷薇和牡丹,两人年龄小,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软硬兼施也跟着逼她们嫁了,后来没两年,一个被婆家虐待而死,一个被好赌的男人卖了,不知所踪。 这一世,程颂安可不能再由着人糟蹋她这几个丫头,若她们有成家的打算,也要亲自为她们把关,寻个能靠得住的,最重要的是,她们已为她做了两世奴婢,不能再给她们随意找个奴仆配了。 李文宾才十五岁就办事老成稳重,又不多话,家中只有一个王妈妈,为人也是最和善不过,若是保他们今生无虞,那他倒是个值得托付的。 程颂安不动声色道:“有的人年纪一大把,办事未必有他得力。你跟他认识也有几年了,觉得他为人如何?” 蔷薇嗤的一声笑了:“他呀,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我哪里知道他什么样?” 程颂安一噎,只道:“那今后你提点他些。” 蔷薇也不以为意,应下了。 程颂安又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让他来见我,我有事要安排他去做。” 蔷薇劝道:“姑娘有什么要紧事,跟我说一声,我交代他去办,你就好好歇着。” 程颂安摇头:“怕是有人不想让二妹妹顺顺当当嫁人呢,此事非得我亲自安排才行。” 蔷薇一凛,她再不喜欢程挽心,也不愿外人来干涉程府的事,若二小姐婚事被搅乱,整个程府也得不了好。 她立刻道:“姑娘安心等着,我这就去叫他过来给姑娘回话。” 说完就让牡丹进来换她伺候,自己快步去了。 李文宾到筠香馆的时候,程颂安穿着一件秋香色窄银小袖掩衿银鼠短袄,下着水红妆缎褶子,腰里系了一条蝴蝶结子长穗宫绦,脚蹬一双掐金鹿皮小靴,悠悠然然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不施粉黛,却清理绝俗,比未出阁时还多了几分明媚。 他只看了一眼,便垂目立在当地,开口道:“见过大小姐。” 程颂安看了他一眼,身形挺拔,往那一站,杨树似的。肤色微黑,五官却清秀。 她微微颔首道:“蔷薇都跟你说了?” 李文宾不卑不亢回道:“属下多谢大小姐。” 程颂安笑道:“咱们府里老爷夫人都和气,别说家生子,便是外头买的,轻易也不愿离开,我给你放了身契,例银也少了一半,你还谢我?” 李文宾目光平和:“男人志在四方,若安于做奴才,白活这一世。属下早就做了打算,等攒够了赎身的钱,便跟夫人请辞,去外面立一番事业来,今日得大小姐眷顾,为我脱了奴籍,自当来感谢。” 程颂安点点头,赞道:“我没看错你!” 李文宾依旧垂着头,荣辱不惊。 程颂安问道:“二小姐的婚事,父亲确定了没有?” 李文宾回道:“十之八九就是金家了。” 程颂安:“那还有一二分的不确定,你替我跑一趟扬州。” 李文宾不假思索,回道:“是。” 打发走了李文宾,牡丹才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这人脸黑的唬人,姑娘也不怕他。” 海棠和蔷薇也跟着笑了一阵,风乍起,才想起程颂安还病着,便都催她回房坐着。 程颂安踢了踢自己脚上的小鹿皮靴,朝她们道:“若不是为了出门,我穿这个做什么?” 海棠皱眉阻道:“胡闹,姑娘还病着,出门做什么?” 程颂安眨眨眼:“吃酒去。” 第26章 段家小姐 无论海棠和蔷薇如何劝,程颂安还是打发了她们去春晖园和赐贤堂说了一声,自己便带着年龄小又贪玩的牡丹出了门。 她得在崔元卿阻拦这门婚事之前,给他添些麻烦。 鸿胪寺卿段大人的小女儿段珠玉,是京城最骄纵张扬的世家女,不单是她母亲跟襄王妃是亲姐妹,还因为段大人有七个儿子,年纪到了四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千宠万爱长大的。便是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京城贵女,偏偏看上了崔元卿。 前世崔元卿奉旨去江南肃查科举舞弊一案回京的那天,段珠玉在鸿宴楼上遥遥相望,看到崔元卿一袭白衣立在运河的码头,便一见钟情,从此立誓非他不嫁,甚至以绝食逼迫段大人舍下老脸,去求襄王入宫请旨,甘愿以平妻下嫁崔府。 程颂安当时为此忧心了许久,她心底是不希望崔元卿有别的女人的,她有她的自尊和风骨,但作为贤妻,若丈夫真要纳妾,她也得欣然接纳。 问题是,这个段珠玉可不是一般的纳妾,而是背靠襄王的世家女。她入了府,怕就不是想当平妻了,她的家族也不会让女儿这么没脸面,更没那个耐心像程挽心一样等十年,势必刚入府就会弄得乌烟瘴气。 襄王当初为了拉拢崔元卿,其实是想玉成其事的,但没料到崔元卿对程挽心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他娶程颂安已属迫不得已,怎可再招惹一个段珠玉? 那段时间,鸿胪寺卿段大人、襄王,乃至宫里的刘妃娘娘,也就是襄王的母妃,也都明里暗里给崔元卿和崔母施加了不少压力。闹得崔元卿整整一个月不得安生,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突然就消停下来,段珠玉竟被送到戎狄和亲去了。 前世程颂安是有些窃喜的,以为崔元卿是为了她,才这么果决,如今真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物伤其类,程颂安这会儿倒有些同情段珠玉,她被送去和亲,自己被病痛拖死,两个人殊途同归罢了。 今生这个时候,科考还未开始,江南还没出那场震惊朝堂的科举舞弊案,崔元卿自然也不会被钦点为巡按御史前往杭州,更不用提归京时立于运河码头被段珠玉看到了。 反正总要开始,不如让他们提前相遇。 段珠玉常去鸿宴楼,是京城最顶尖的茶楼雅舍,能到这间茶楼来的,非富即贵。 此楼统共四层,顶层接纳贵妇贵女品茗赏景,或是与别的贵人结交相谈。二层三层接纳王公贵族和官员,一层倒不常用,偶尔会有世家大族包了宴请宾客。 程颂安带着牡丹上了鸿宴楼的顶层,要了临着京杭大运河的一间包房,将在多宝阁买的几件饰品匣子往桌上一放。就开着门,同牡丹坐在了窗台边,遥遥向运河看去。 此时秋高气爽,天上有鸿雁南飞,在运河平静的水面映衬下,景色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码头边上到处是搬搬扛扛的工人,若真有崔元卿立在其间,必定犹如鹤立鸡群,他本身又气质卓绝,无怪段珠玉能看上他。 “姑娘,这里的茶果子真好吃。”牡丹没心没肺,桌上的点心,个个合她的胃口。 程颂安笑道:“好吃,就天天带你来。” 牡丹拍掌道:“真的?那我可美了。姑娘,你从前总不爱出来逛,一心读书、绣花,怎么今日又想开了?” 程颂安趴在窗台子上,懒懒道:“若让女子考状元,我一准儿去读书,可偏又不许,至于捏绣花针,还不如抡棒槌快活。” 牡丹嘻嘻一笑。 门边却也跟着一声爽朗的笑声,问道:“你是谁家的?跟我的脾气倒登对。” 程颂安向外看去,第一眼就被惊艳到,她虽没见过,但却没来由地笃定,这是段珠玉。按照前世那个情形,她以为段珠玉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思春少女,哪知她竟长得很是英气,尤其是一对长眉入鬓,端得是英姿飒爽。 本来就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了。 程颂安微微颔首,道:“我乃内阁学士程家的大小姐,不知小姐是谁家姑娘?” 果然,这姑娘开口回道:“我是鸿胪寺卿段家小姐,你叫我珠儿。” 她言辞爽利,程颂安也不跟她客套,也道:“我痴长你两岁,不如你就叫我颂安姐姐。” 段珠玉歪头想了一下,忽道:“我听说过,你是崔家的新娘子。” 程颂安淡淡一笑道:“正是。妹妹若不嫌弃,就进来坐坐,一道儿看看风景。” 段珠玉更不客套,跨进来时,挥手朝身后的丫头道:“去,将咱们的金瓜贡茶沏好了端上来。” 鸿宴楼已经是顶尖的茶楼了,她还看不上此间的茶水,每每都要自己带了,今日这金瓜贡茶,也是宫里赏赐之物,想必是襄王妃又专门着人带给她的。 程颂安不明白这样的人物,怎么就看上崔元卿了,真是造孽。 正感叹着,忽听段珠玉看着她道:“姐姐,你这么貌美,性格儿也好,怎么就嫁了个小小翰林呢?我听闻,当初他并不愿娶你。” 她性子直,说话也直,想到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 程颂安却不在意,这本就是事实。她心道,你也貌美,家世也好,日后也会哭着喊着要嫁给这个小小翰林呢。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道:“我家相公天人之姿,可用珺璟如晔、雯华若锦八字形容,我嫁给他,常觉高攀呢。” 得在段珠玉面前说些崔元卿的好话,以免因为提前相见而有变数。 但段珠玉却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凭他如何,我却觉得娶了姐姐,才是他高攀,他先前竟还不愿意,难道他还想娶九天仙女不成?” 程颂安叹了口气,哀哀道:“我自知蒲柳之姿,能看得出相公对我是,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些,他约莫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段珠玉长眉一竖,瞪圆了大眼睛:“什么狗屁男人,还妄想吃着盆里望着锅里不成?” 程颂安愣了一愣,跟她的预期有些偏离,她此刻为段珠玉种下崔元卿并不爱发妻的种子,用于明日安排她和崔元卿“偶遇”时,激发她的斗志,务必要缠磨崔元卿一段时间,让他分身乏力,无心再关顾程挽心的婚事。 程颂安连连摆手道:“我跟他本是父母定下的婚事,半点不由人,他若不喜我,原也怨不得他,若有一天遇到喜欢的,我也愿意成全他。” 段珠玉一拍桌案,将那些茶果险些震了出来,气道:“姐姐,你莫说丧气话,倘或日后他崔元卿敢停妻再娶,我第一个不饶他,定要为姐姐争口气!” 说完又笑道:“古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今日才算明白,头一次见姐姐,竟说不出的投契。” 程颂安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只好跟她闲聊些家常,说到益州小时候那些事,段珠玉抚掌大笑,直说她小时候也是一般的顽劣,怪不得两个人一见如故。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程颂安起身更衣,再回来时,却不见了段珠玉。 正疑惑间,猛听楼下有些动静。 第27章 有辱清誉 起初,程颂安也不在意,可越听越觉得声音熟悉,段珠玉连珠炮似的声音,隔着楼层,也能听见。 程颂安一惊,不知道她在楼下遇到什么事,连忙拉着牡丹下了二楼,声音就从二楼一间雅间里传出来,听着一群人在劝,段珠玉在骂人,倒不是她受了欺负。 程颂安松了口气,赶紧顺着房间找了过去,站在门边,便看见段珠玉怒目圆睁,手里不知道从哪来找了一把长剑,正指着一个人道:“若我今日不将你身上扎出个透明窟窿,我便不姓段!” 那人程颂安不认识,但能来这种地方的,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她连忙过去夹手夺过段珠玉的剑,小声问道:“怎么了?” 段珠玉恶狠狠地继续朝他道:“赵麟,你敢赌咒发誓,从没说过那句话吗?” 叫赵麟的男人被她的气势逼的不敢与她对视,嘴硬道:“你算什么东西,让我赌咒发誓,我便听吗?段珠玉你仗着跟襄王沾些亲故,无法无天,我要让我爹参上一本。” 段珠玉一听更是直接掐了腰冲他吼道:“有种跟我直接去圣上那里!” 程颂安登时头大如斗,这个姑奶奶怎么惹上内阁首辅赵怀松的儿子了,赵怀松手段狠戾,从兵部侍郎做到内阁首辅总共才用了五年,是跟崔元卿一样的狠人,只不过他后来被权势熏染的没了治国安民的本心,纵着家人和党羽把持朝政,失了民心,才被崔元卿扳倒,下场凄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赵怀松还是如日中天的御前红人,段珠玉惹了赵麟,仍旧是个麻烦事。 程颂安一把将段珠玉拉在身后,也不看桌上的人,只朝着那个方向微微颔了颔首道:“段家小姐从不是跋扈之人,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就此算了,若为点子小事闹到圣人面前,二位的令尊大人面上也不好看。” 陪着赵麟的三个富家公子都不如两位尊贵,劝了半日,也不曾劝下,这会儿听了程颂安的话,纷纷附和。 赵麟趁机有个台阶下,也跟着道:“好男不跟女斗,我不与你计较!”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更让段珠玉不管不顾又夺剑,非要刺他不可。 程颂安硬是不给,拦在前面,段珠玉气道:“姐姐,这厮辱你清誉!” 此话一出,赵麟四个人也是一惊,待仔细看了程颂安的面容之后,有如石化般愣住。 程颂安沉下脸,冷冷扫视了四个人一圈,目光比她手中的长剑更利,吓得赵麟不敢与她对视。 她冷冷道:“你们四个嘴里没有说过什么话,今日无事发生,懂了吗?” 她一声不问说了什么,段珠玉既然说了有辱清誉,那便不是好话,这种话若再说一遍,没有意义,反而还脏耳朵。 赵麟怔怔地看着她,竟忘了说话。 程颂安只觉得恶心,手中的剑唰地挽了个剑花,轻飘飘劈在桌上的茶壶上,茶壶立时断成两半,茶叶茶水洒了一地。 赵麟这才吓得惊呼一声,连同其他三个人,不住说道:“懂了,懂了。” 段珠玉喜道拍掌大赞:“程姐姐,好俊的剑法!” “哼,崔元卿,他哪里配!” 程颂安将剑扔在地上,看也不看那几个人,拉着段珠玉就往外走。 迎头碰上一雍容华贵的男人轻笑道:“玄贞,你何时惹了这位小祖宗?” 玄贞,是崔元卿的字。 程颂安头皮一麻,他怎么也来了这里?刚才闹这一通,恐怕被他看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看他。 崔元卿淡淡地看着她,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完全没有一个丈夫看新婚妻子该有的关切,也难怪,毕竟他刚因为自己为她的心上人选了一门婚事,而对她恶言相向,扬长而去。 此时的他站在气度华贵的两位贵公子之侧,仍旧掩盖不了他那卓绝的气质和相貌。 程颂安强自镇定,反正没出事儿,他看到也不打紧,现在要紧的是让段珠玉缠上他。 刚准备开口,赵麟和其他三个人忽然冲出来,叩头道:“参见福王殿下,参见瑾王殿下。” 程颂安一怔,竟然是瑾王和福王来了,他两个虽同为皇后一派,但内里也并不和睦,这会儿也斗得正火热,难得能装作相亲相爱的模样一起出来,而崔元卿竟也如此长袖善舞,明明站了襄王,却还能让福王瑾王争他。 段珠玉敷衍地行了个礼道:“见过瑾王叔叔,还有福王叔叔。” 程颂安也立刻跟着行了个大礼。 崔元卿淡淡地道:“殿下,这是内子。” 瑾王年龄比崔元卿大不了几岁,笑道:“原来是弟妹,果然是好相貌,怪道元卿再也难叫出来!” 福王皮笑肉不笑地跟着笑了下,又朝跪着的几个人道:“滚,都记住了,今天没发生任何事,你们没说过任何话!” 赵麟几人冷汗涔涔,立刻退了出去。 崔元卿半眯了眼睛,盯了赵麟许久,才又转开了目光,看向程颂安。 程颂安硬着头皮,朝崔元卿道:“相公,这位是段家妹妹,适才帮我解了围,最是热心不过的。” 话音刚落,不等崔元卿回答,又揽着段珠玉的肩头,为她介绍:“妹妹,这就是我家相公。” 程颂安紧张地盯着段珠玉,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却见她随意瞥了一眼崔元卿,冷哼一声:“长得倒是不俗,就怕是苗而不秀……” 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语,完全没有一丝一见钟情的模样,甚至还有些看不上。这比陆轻山看到程挽心时,那副淡淡的模样更奇怪。 程颂安纳罕,难道改动任何一点时间,感情就会变化如此之多吗?但是,崔元卿喜欢程挽心的感情却是不变的。 瑾王笑道:“珠儿,玄贞何时惹了你?” 崔元卿倒是并不在乎,无波无澜道:“段姑娘为拙荆解围,崔某感念不已,谢过姑娘。” 段珠玉皱了皱鼻子:“这还像句人话,罢罢罢,日后你对我姐姐好些,别让她受了欺负,就算是谢我了。” 而后,又回头对程颂安道:“姐姐,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找你玩。” 她年纪不大,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像是故意装老成一般,福王和瑾王听了都忍不住对视一笑。 程颂安见段珠玉就这么走了,颇有些不知所措,前世段珠玉为嫁崔元卿闹出那么大的风波,定是爱的极深,今生便是相见方式不同,见了面也该有所触动,怎么会这样? 难道她好面子,在瑾王和福王面前不好意思?可又不符合她这个性子。 正深思不定时,肩头突然搭了崔元卿一只修长的手来,他眉眼间带着笑意,朝二王道:“两位王爷,对不住,内人今日受了惊吓,我送她回去。” 程颂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第28章 见证深情 程颂安还在震惊中,崔元卿已经揽着她的肩头往楼下走了,走到一楼,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拿她做挡箭牌,甩掉瑾王和福王呢。 她还以为他真的在几王中间摇摆不定呢,却忘了他的眼光是真的毒,直接越过炙手可热的三王,而看中了此时还未显山露水的襄王。 若她没有重生,是怎么也不可能知道后来是襄王荣登大宝的。程颂安有些头大,跟崔元卿这样的人做对手,实在是难赢。 她不着痕迹地想将自己的肩头从他手中转出来,刚一动就被崔元卿按住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下,抓的她有些痛地缩了一下。 “你放手!”程颂安低声冲他道,脸上带着怒气。 崔元卿嘴角勾了一下,哼笑一声:“刚才不是很厉害么?这会儿装什么柔弱?” 程颂安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想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便低声问道:“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这么快就办完了?” 崔元卿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出了鸿宴楼的门,将她塞进马车,自己也弯腰跟着进来,才露出了原本的态度:“病中也这么不安分,出来跑什么?” 程颂安掂了掂手中的首饰匣子:“买东西。” 崔元卿看也没看,冷然道:“我说过,不要让我发现你使什么下作手段!” 程颂安有些想笑:“大人,我买些东西就下作了?那索性说个明白,这是我程家的银子,我自己的嫁妆,不是花的你崔大人的钱!” 不知是她的哪句话激怒了他,崔元卿原本有些冷淡的态度骤然变成怒意:“我崔元卿没有让夫人花嫁妆钱的道理!” 他盛怒之下,说出来的竟然还是“夫人”,倒让程颂安一怔,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竟不觉得讽刺。 她掐了掐手心,可是手心里的伤已经愈合,疼痛的感觉差不多消失了。她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疼痛、清醒。 程颂安咬了下唇,忿忿道:“呵,我竟不知道大人还当我是夫人呢,别让我恶心!谁家丈夫指着夫人的鼻子说她阴险虚伪?” 崔元卿的脸阴沉的厉害,缓缓伸出手来,钳住了她的下巴,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看透她:“你做过什么,心里清楚,是谁让谁恶心,不用我说。” 程颂安用力扯下他的手,她的皮肤嫩,下巴被他那么一捏,红了一片,她双拳握成一团,今日逛街喝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只余下受辱,不觉气得身体微微发抖。 马车驶过长街,崔元卿朝外喊着停车,自己便掀开帘子,准备跳下去,秋风便透过这条缝吹了进来。 程颂安猛不丁地被风一吹,呛的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咳了出来。坐在外面的牡丹连忙进去,为她拍了拍背。 崔元卿跳下车的时候,余光中看到她咳得伏在车壁上,双眼通红,也不知是咳出眼泪,还是哭了。 他站在车厢外顿了一下,随后扬长而去。 程颂安咳了好一阵,才停住,无力地伏在牡丹肩头喘息,她本来大好了,这一受风,恐怕又要咳几日。 牡丹纵是年纪小,这会儿也不由得担心道:“姑娘,咱们快家去,吃了药才好。” 程颂安撑着坐起来,头枕在车壁上,掀开帘子一角往崔元卿去的方向看了看,又放下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她摇头道:“咱们往程府那边瞧瞧去。” 牡丹惊道:“这会子回去,怕不是要夫人多心,疑他崔府苛待小姐?” 程颂安语气淡淡的:“不进去,远远地看一眼。” 牡丹只好随她,让马夫驱车转了一个街角,往程府的方向驶去,没多大会儿,便来到离程府后门的街上,远远地停了。 程颂安掀开轿帘,呆呆地看向门口那两具比前门小了许多的石狮子,小时候她常和程挽心偷跑出来玩耍,也跑不远,只在这条不算热闹的街上买些吃食和小玩意儿,那个时候,她从未怀疑过程挽心会是她一生不幸的源头。 牡丹忽然推了推她,指着另一方向的不远处,低声问道:“姑娘,那不是大人吗?他来接小姐了。” 程颂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崔元卿牵了一匹白马,在街角处的茶棚前停驻,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凝望着那道红墙出神,竟没发现她的马车。 他该是想来看看程挽心。纵不能见她,也要隔着一道墙来看。 程颂安苦笑一下,她怎么还能对他不死心,非要来见证他对她的深情似海,他们两个是登对的小生和花旦,自己像衬托他们的丑旦。 程颂安的心一阵酸胀,道:“咱们走,他不是来接我的。” 牡丹有些不解,但小姐吩咐了,她便让马夫调头,往崔府赶。 刚转出街角,迎头被一匹红鬃烈马挡住了去路,马上的人似笑非笑:“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的,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程颂安咳了两声,今天到底撞了什么太岁,刚送走一个煞神,又碰上一个冤家。 她掀开车帘,没好气地道:“陆侍郎怎么来了这里?” 陆轻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看清了她怏怏的神色和通红的眼睛,意外地问道:“你哭了?” 程颂安:“没有,受了些风寒,咳两声罢了。” 陆轻山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病中往娘家跑,怕不是你那好丈夫给了你气受!” 程颂安瞪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的事,陆侍郎无事的话,请让路。” 陆轻山一跃下马,来到她车厢下,笑道:“程云黛,小时候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别想瞒了我。” 程颂安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低声骂道:“陆小九,你再敢这么言辞粗鄙,我定要将你脑袋打烂,揪下来当球踢!” 陆轻山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那些名门闺秀的路子,不适合你。” 程颂安在他面前,索性不再扮什么端庄贤淑,气道:“你到底让不让路?” 陆轻山收了嬉皮笑脸的神情,任由她发怒,回道:“说了这句话,我就走。” 程颂安:“什么话?” 陆轻山道:“倘若崔元卿给你气受,看在你称我一声轻山哥哥的份上,我为你出气就是!” 程颂安心中有些悸动,今日跟崔元卿生了两次闲气,但却有两个人要为她出气,倒也值了。 她满不在乎地道:“若他给我气受,我便十倍还给他,何须别人为我出气。倒是你,陆轻山,你难道没听说,我二妹妹要定亲了?” 陆轻山一怔,随后平常地笑了一笑道:“我倒不知,那就恭喜令妹了。” 程颂安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他难道真的对程挽心一丝情意也没有吗? 第29章 忘了些事 程颂安再次问道:“陆轻山,你不在意吗?” 陆轻山不解,蹙眉问道:“我为何要在意?” 程颂安哑口无言,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前世她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曾听闻他上门求娶程挽心的事,怎么现在一点苗头也没有呢? 她只好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我二妹妹那样的女子。” 陆轻山双手抱在胸前,像是被逗笑了:“你为何三番两次撮合我跟你二妹?又为何会觉得我喜欢她那样的?” 程颂安问道:“我二妹容颜秀丽,伶俐可爱……” 陆轻山打断她:“天底下漂亮、伶俐的女子何其多,我难道个个都要喜欢?” 程颂安住了嘴,不服气地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她要定亲了,我只是跟你说一声,争不争取在你。” 陆轻山等她说完,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程颂安再幼时跟他相熟,如今也大了,难免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道:“看什么看?” 陆轻山转了目光,漫不经心道:“没什么,觉得你好像忘了许多事。” 程颂安:“忘了什么?” 陆轻山道:“忘了我喜欢什么。” 程颂安恍然大悟,了然一笑:“啊,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我可没忘。” 陆轻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没忘?” 程颂安挑眉道:“当然,你喜欢薛家五小姐,只是,我后来听闻她家抄了家,五小姐最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 陆轻山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来,淡淡道:“薛成栋犯得是大罪,被斩了首,薛家年满十五的男丁流放,女眷全部变卖为奴。” 程颂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是薛家五小姐,前世也许是觉得程挽心跟薛五小姐相像,才不惜得罪崔元卿,也要抢的。 今生或许是相处时间太短,没有意识到她们两个之间的相像之处,因此才没那么上心。 程颂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道:“你若有她的消息,必要救她于水火,偷偷将她安顿好,如果需要我帮忙,便让人捎个口信儿给我,我祝你得偿所愿。” 陆轻山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避过了她的目光,最后轻笑了一下。 他纵身上了马,将过道给她让开,在她将走之时,忽又对她道:“你纵是嫁了人,也别那么做作,仍像这般便好。你与崔元卿,是郎才女貌,我也祝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程颂安忍不住低声喃喃说了两遍,她所愿的是什么呢,跟崔元卿和离吗?可真的和离之后呢,她会觉得得偿所愿吗? 应该不会,若真是为了和离,那她千方百计把程挽心嫁出去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真的只是为了母亲吗?说白了,还是为了要断了崔元卿的心思。 她跟着来程府,就表明了她还是在乎崔元卿的。 程颂安恨自己的软弱,她掀开轿帘,蓦地生出一股勇气来,问道:“陆轻山,那个人他,他好吗?可曾娶了中意的人?” 陆轻山一顿,勒紧了手里的缰绳,马儿原地转了两圈,他才回道:“他很好,娶了名门闺秀。” 程颂安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秘密,其实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他崔元卿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忧心她的庶妹,她怎么就不能在心里默默关心另一个人? 她莞尔一笑,朝陆轻山道:“陆小九,多谢你。” 陆轻山只觉得她从心底透出来的笑意分外刺眼,夹紧了马腹,绝尘而去。 程颂安回到程府,晚饭也没吃,只吃了药,倒头就睡下了,虽没有发烧,却也浑浑噩噩睡了一夜。 半梦半醒间,感觉崔元卿夤夜回来,似乎是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后才躺下来。 程颂安困得厉害,也没在意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感觉是窝在崔元卿的怀里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床上并没有崔元卿睡过的痕迹,招来海棠问了下,才知他快天亮时回来了一次,只是没睡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起床上衙去了。 程颂安才知道他的休沐结束,又去了翰林院。 海棠问道:“姑娘今日去赐贤堂和春晖园请安吗?” 程颂安懒懒靠在床上:“不去,就说我还咳着,怕过了病气给婆母和祖母,过两日再去。” 前世自己刚病下,张氏就担心她过了病气给儿子,逼着崔元卿搬离了筠香馆,这一世也随她心意,病了就好好休养,不去给她过病气。 海棠答应一声,吩咐玉兰去那边告假。 余老太太听了,满是心疼,嘱咐着这一段时间都不必上来,只安心养病。 到了张氏那里,她便没余老太太那样的好性儿了,听了玉兰的告假,阴阳怪气对身边的侍女秀禾道:“满京城打听打听,哪家婆母做成我这般?成婚不到十日,统共请了三次安,别说让她侍候了,连吃饭也没来陪过一次。从前总听说,程家大小姐,一心修德,人品贵重,是闺中女儿的典范,哼!我却半点没看出来。” 秀禾只得勉强附和着。 过了五天,程颂安终于病愈,便捡了个晴好的天儿,来到赐贤堂。 张氏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媳妇儿可好了?若是还有什么不适,不妨再回去歇歇。” 程颂安只当她是真心般笑道:“多谢母亲关怀,本就不是什么大病,现下都大好了。” 张氏不经意地撇了撇嘴:“也是,听闻前几日还去了鸿宴楼喝茶,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张氏这个性子,便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九十九个都写在脸上,这会儿的话里有话,太浅显,比自家的沈姨娘差远了。 程颂安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海棠。 海棠会意,立刻从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接过了一个首饰盒子,打开来奉到张氏面前,笑着道:“太太看看这只点翠簪子怎么样?” 张氏的眼中立刻露出艳羡之色,她对首饰并不贪恋,唯独爱点翠工艺的饰品,海棠手上的这只银镀细甸尾,工艺犹绝,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 程颂安将这只甸尾在张氏头上比了一下,赞道:“也只有母亲配得上。” 张氏有些意外:“怎么送我如此贵重的东西?” 海棠道:“前几日,姑娘受着风寒出去,原不是为了玩,不过是听说万宝阁上了几件点翠首饰,想着太太喜欢,怕去得晚被别人抢先定下了。” 张氏是个没心机的,生气是真生气,感动亦是真心,她歉疚地道:“你这孩子,下次万不可拿身子开玩笑,一件首饰,这次没了,下次再买就是。” 程颂安笑道:“原也没什么大病,万宝阁的首饰向来有定数,错过这个,再没一样的。媳妇想,圣人眼看就要让相公入六部为官,少不得要入宫谢恩,这件甸尾最合适不过。” 张氏一听,顿觉有理,这几日那点嫌隙立刻全消了,拉着程颂安,屏退左右,低声道:“我听说元儿这几日都是深夜才回,天不亮即走,他若是折腾你,你担待些,早上不必过来。” 程颂安脸上一红,张氏以为崔元卿大半夜回来是为了那点事儿,实际上,她根本就没见过崔元卿,他便是回来,两个人也是各睡各的。 她勉强笑了下,很是尴尬。 张氏看她神情,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抱孙子的事情便有了指望,她满不在乎道:“嗐,你们年轻人面皮薄,你这厢脸红,元儿那厢又嘱咐我将他的俸禄全都拨给你用,他便不说,我难道还能不知?” 程颂安彻底有些懵,崔元卿要将俸禄都给她用? 第30章 想生孩子 张氏看程颂安有些怔愣,忽而提到:“云黛,按理说,你既嫁了进来,合该你掌中馈,不若你过两日便来我房中,我将家里的账目一一说与你知。” 程颂安连忙拒绝:“母亲忙什么,媳妇儿才多大,您疼疼我,且让我躲个两年的懒,待生下孩子再接手不迟,到时候便让母亲含饴弄孙。” 前世里,她管家可是管的够够的,别看这崔府人口简单,到底是累世的官宦世家,且一直在走上坡路,可以说烈火烹油般繁华,府中一切吃穿用度,人情往来都比一般人家繁琐的多,光每月应付达官贵人就够呛,哪里有现在逍遥自在。 况且,崔家尚有几房旁系庶支,依附着崔府过活,其中的勾心斗角不比子孙繁盛的大家族少多少,前世,程颂安就因为把更换花卉的这个活计派给一个踏实的,就被另一个滑头的嫉恨上了,差点在赏花宴上出了事。 这辈子,她说什么都不要再管家了,正好张氏盼孙子,就用这些话敷衍她。 张氏听了,果然十分受用,笑道:“好孩子,咱家人丁不旺,你就只管生,旁的事不用你操心,无论男孩女孩,我跟老祖宗都一样的疼。” 程颂安心中五味杂陈,她前世就已经被诊出不能生育,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的,她若想要孩子,就得等几年后,程挽心的孩子长大,接入府中了。 但程挽心曾说过,是在她和崔元卿的新婚之夜怀上的,而现在这件事没有发生,那永哥儿还会出生吗?如果命运注定要他们在一起,恐怕日后还是有机会生的。 程颂安算了算日子,倒也不怕她现在翻出浪来。且不说她如今已经订下婚事,便是没有订婚,她也等闲出不了府门。 而崔元卿在翰林院待了三年,马上要被圣人安排入六部就职,会比现在要忙的多,而且马上要准备秋闱,秋闱过后还会出一场舞弊案,他会被派往江南,这生孩子的事儿恐怕还得等上一两年。 接下来的五日,崔元卿果然忙的极少回家,直至第六日,赶上休沐,他才回了筠香馆。 “你想生个孩子?”一进门,崔元卿漠然道,仿佛问的是今日想吃什么这样的话。 海棠和玉兰正伺候着程颂安吃饭,一听这话,两个人脸上都是一红,相视一笑,慢慢退了出去。 程颂安口中的老鸭汤刚喝了一口,差点喷了出来,急忙拿着绢子掩着咳了几下。 崔元卿皱眉:“你不是早就痊愈了?还在装什么?” 程颂安平复了呼吸,他们两个自鸿宴楼出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对程颂安来讲,她已经十日没见过他了,没想到阔别多日,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问题。 她瞥了一眼他的神情,淡淡问道:“你从母亲处回来的?” 崔元卿看着她,算是默认。 程颂安明白了,这是受了张氏的敲打,要他抓紧时间跟她生个孩子,如若不是这样,他这会儿肯定不会回到这里。 她面无表情道:“若不那样说,说不定还要送药膳来,大人是忘了药膳的滋味了?” 一提药膳,崔元卿忽然转过了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才道:“这么说,你并不想要孩子?” 程颂安不答,这个问题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注定不可能有的东西,现在问她想不想要,简直像在她的心口上戳刀子。 崔元卿见她不答,再问了一遍:“你不想要孩子?还是说,你不想要我的孩子?” 程颂安忍着心痛,反问道:“大人想要孩子?是想要一个阴险虚伪的女人给你生的孩子?” 崔元卿立刻沉下脸来:“我说过,你若不用一些下作的手段,我不会为难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你生,还能是谁?” 程颂安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他怎么会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来?不是很厌恶她吗?不是很在意程挽心吗?那为什么还想要自己厌恶的女人替他生孩子,去伤另一个他爱的女人的心? 这个时候,程颂安几乎都有些同情程挽心了,她们两个都对一个冷漠的男人错付了真心。 她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朝崔元卿道:“崔元卿,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总说我虚伪阴险吗?” 崔元卿脸色一变,不悦地站了起来。 这种跟姨妹有些暧昧的事情,当然不能直接说。 程颂安垂着头,替他道:“你有心上人,却被跟我的婚事耽误了,因此你恨我,对吗?” 崔元卿视线停留在她垂下头露出的那一节白皙的脖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这就是默认了。 程颂安无奈地道:“可是我并不知情,是父亲与你祖父定下的,从来没人跟我说过你心中另有其人,包括你自己,然后就这样怨恨我。这会儿还若无其事要同我商议生孩子,不觉可笑吗?” 崔元卿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而后只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程颂安冷哼一声,为了他们的私情,给自己扣了好大的一顶帽子! 崔元卿不理会她的冷笑,又道:“从前的事,过去了便罢,我不愿再提。和离之事,你也休要再提,不但于女子名声有碍,对在朝为官的男人也一样。” 程颂安苦笑一下,她想跟他解开心结,要么若无其事过下去,要么风平浪静和离,他却只在乎他的官声罢了,程挽心跟他的仕途比起来,也是不值一提的。 他就是一个冷情薄性的人,心捂不热的。 程颂安起了恶趣味心思,闲谈似地道:“大人,我二妹的婚事定下来了,是扬州通判金家的庶长子。” 崔元卿点漆般的眸子暗了暗,却不像先前那般生气,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是吗?” 程颂安笑道:“是啊,起先我父亲对这件婚事只模模糊糊考虑着,也不知是谁,自称是扬州来的,将金家说的是天上有地上无。” 崔元卿面不改色道:“那倒是极好的。” 程颂安一手支颐,做思考状:“这人似乎知道我父亲谨慎,若是说些缺点,想必他也不甚在意,只要不是大义有亏,也便随他,但若要说的天花乱坠,他必定起疑,派人查查的。” 她说书似的追问道:“大人猜怎样?一查,这个金家果然有些问题,金大人一个六品官,私下居然有十数所宅院,他若没贪墨,谁能信?” 崔元卿由着她夸张地说书,不置一词,只在她停顿的时候,淡淡问上一句:“是么?” 程颂安笑着望向他道:“父亲接到飞鸽传书,差点就回绝了这门婚事,可派去的人到底留了个心眼儿,几下查访,才得知这金大人的祖上历代都爱收集名画,家中真迹无数,到了金大人这一代,却摒弃了祖宗的喜好,变卖了好几幅价值连城的名画,便是百所宅子也买得起。” 她看了看崔元卿未变的脸色,继续说道:“金大人怕人说他丢了文人风骨,对此事瞒的紧。这回他有心跟程家结亲,索性也不怕查他,前几日,更是为父亲送来了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 “父亲爱画,母亲信佛,这幅画可是送到了他们心坎上。” 崔元卿目光如水般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将最后的话说完。 程颂安问道:“大人对这门婚事有何看法?” 崔元卿平静地回道:“我非当事之人,不便评价。” 程颂安轻笑一声:“如此说来,大人是有些不满意了,然而父亲却已经定下了,连二妹妹的生辰八字都已经换过了。” 崔元卿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问道:“是你做的?” 程颂安的笑依旧挂在脸上,问道:“是啊,为二妹妹定下这门好婚事,有何不可呢?” 崔元卿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缓缓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事做绝了,反倒害人害己。” 程颂安满不在乎道:“我不害人,却也不能等着人来害我。” 崔元卿对她这个态度,又露出厌恶之情,似是不想跟她再同处一室,向外走了去。 刚走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过身子道:“明日去襄王府上。” 第31章 她也要去 程颂安有些跟不上他的转变之快,诧异过后,忽然想起下午襄王府送来的请帖,邀他们去参加为崔元卿举办的“烧尾宴”,以庆祝崔元卿及同科进士的升迁。 这个时候襄王忙于种田,肯定不会主动出风头,那必是圣上的意思,要在这个儿子亲自打理的园子里举办一场形同家宴的烧尾宴。 前世她这个时候正在跟张氏看账,因庄上秋收的账目递了上来,未能去成,如今张氏还在管家,她自然可以跟着去。 但是刚才跟崔元卿都已经摊牌了,他与程挽心的事已在明面上了,他竟然还要带她一起去参加宴会。 程颂安不确定地问道:“我也要去?” 崔元卿蹙眉,有些不满她这个问话,反问道:“不想去?” 程颂安立刻回道:“想,我去。” 不光要去,还要攀上大靠山襄王妃,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也能在圣人和刘妃那里混个脸熟。 崔元卿这才舒展了眉心,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圣上会便服去,你不必穿规制的衣服。” 程颂安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贴心提醒她该穿什么服制,于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抬眼一看,崔元卿仍旧站在当地,像是在等她说什么。 程颂安疑惑地问道:“大人还有何事?” 崔元卿眸光微动,开口道:“陆轻山也会去。” 程颂安更是疑惑,陆轻山刚点了侍郎,从驻外的武将调入京城六部,本就是升迁了,他去有什么奇怪的,还值得他特意提醒。 转念一想,便想通了,这人还是在怀疑她跟陆轻山有什么狗屁的青梅竹马情意! “他去与我何干?”程颂安语气顿时有些不好。 崔元卿冷哼一声:“我怕夫人会经常忘了自己是有夫之妇。” 程颂安气得眉心一跳:“崔元卿,你混蛋!你自己忘了自己是有妇之夫,反倒几次三番污我清白!” 奇怪的是,崔元卿脸上却浮出淡淡的笑意:“不叫大人了?” 程颂安剜了他一眼:“大人自重!” 崔元卿又归于冷漠,他站在地上,比程颂安坐在榻上高出许多,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张脸难掩绝色,只是这绝色的脸上长了一张让人生厌的嘴。 他冷冷道:“还请夫人记住自己的身份,莫与外男当街攀谈,况日后我与他同为六部官员,若传出闲话,于我三人名声皆有损害。” 程颂安这才明白他的邪火来自何处,想来那天在程府的街口,陆轻山拦了她的马车,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被他看到了。 她冷笑一声道:“我与陆侍郎坦坦荡荡,自然无人议论,若有私情,岂会当街私会?倒是大人,若怕名声有损,是不是先当约束自己的行为,莫要做了那逾墙的仲子!” 崔元卿好看的脸现出一丝戾气,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淡声道:“我跟你不一样。” 程颂安嗤的笑了一下,他跟她不一样,是,她没有他无耻。她不想再费心神跟他做无谓的争执,也不想解释什么,只道:“大人还有事吗?” 崔元卿像刚才那番争执不存在般,突又转了一个话题,问道:“明日,我穿什么?” 程颂安觉得心口一阵抽搐,从前只觉得他冷漠无情,怎么如今还成了个情绪反复无常的疯子? 她前世是瞎了眼,为他事无巨细地打点一切,包括起居穿衣。可现在她嫁进来这么久,什么时候问过他的衣着,他自己也从未让她管过,自有思变为他打点。 程颂安没好气地道:“大人穿什么,不是向来归思变管的吗?” 眼看着崔元卿脸色要变,她忽然想起段珠玉来。这个时候离戎狄进犯还有几年,段珠玉就是招惹了他,也不会被推出去和亲。 他给她添堵,她也不能客气,不光要给他添堵,还要给程挽心添堵。 想了想,她又改了口道:“还有件新的,明日拿来给大人穿。” 崔元卿脸色缓和了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程颂安让海棠和玉兰进来,将桌上的碗盏撤下,又吩咐道:“我记得前几日,太太去逛街,给大人带了两套成衣回来,去把那套白色的拿出来送到书房,明日大人要穿。” 玉兰答应了一声,又疑惑地道:“送书房做什么?” 程颂安一怔:“大人不是回书房睡了?” 玉兰指了指浴房,道:“刚才大人让备水沐浴,该是在这儿睡的,况大人许久不曾在书房睡了,再晚不都歇在这里么?” 程颂安呆住了:“他每晚都在这里睡?我怎么不知道?” 玉兰笑道:“大人回来的晚,每次都怕吵醒姑娘,挨着床边睡的,天不亮就走了。” 程颂安望向浴房,里面隐约传来水声,她更加觉得崔元卿今生是发了疯,怎么这么听老太太的话了?让他每日回房,他便回来么? 不对,他今天回来这么早,又提了生孩子的事,难道想要发生点什么吗? 过了会儿,崔元卿果然沐浴完了,径直走向床内,躺了下来。 程颂安无法,只好磨磨蹭蹭去了浴房,洗了许久,约莫等到崔元卿睡着了,她才出来。 她实在是没办法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接纳崔元卿,她清楚地明白,尽管他们之间有争执,有恩怨,她却仍对崔元卿还有些余情未了,再发生什么,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又回到上一世那种情况。 程颂安听着崔元卿均匀的呼吸声,坐在了梳妆台前拉开了妆奁,里面放着从澄澜馆带回来的那只络子,通过这只络子,去回忆那个模糊的少年带给自己的悸动,用这种悸动来减退对崔元卿的爱意。 她怔怔坐了一会儿,将络子重新放回奁内,才蹑手蹑脚上了床,跨过崔元卿,轻轻躺在床的里侧,闭上了眼睛。 困意袭来之时,崔元卿侧着翻了个身,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 程颂安顿时睡意全消,浑身警惕着慢慢将身子往里面挪,身后的人在她耳边沉声问道:“是不想跟我生孩子,还是不愿跟我生孩子?” 他说话时带出的热气烘的她耳朵发痒,身体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像是早知道她会逃,崔元卿一早就钳住了她的手,按在细腰上。 程颂安动弹不得,心中怦怦乱跳:“崔元卿,别……” 崔元卿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下,跟白天时那种冷笑和哼笑都不同,他这个笑,似乎还带了点宠溺。 程颂安心中狂跳地坐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而镇定,她问道:“大人想要,那我给大人选一个通房?” 前世他除了迫不得已跟她同过房,始终为程挽心守身如玉,从无妾室和通房,今生,程挽心要成婚了,他也不必再守了? 黑暗中,静的出奇。 程颂安始终在等他回答,然而过了许久,才听见崔元卿又发出冷笑:“你可真贤惠。” “多谢大人。”程颂安毫不客气收下夸赞。 崔元卿翻了个身,背向她,再没一句话。 第32章 一件袍衫 两个人再次相安无事睡了一晚上。 天刚亮的时候,程颂安就被崔元卿从床上拽了起来,双眼发懵地看着他,还早呢,这会儿起来做什么? 崔元卿穿着中衣站在床边,眼神没有对着她,淡淡问道:“衣服呢?” 程颂安被他大力拉起来,也没了睡意,只好跟着起床。 海棠和蔷薇将要穿的衣服拿了进来,两个人不敢近崔元卿的身,只捡了程颂安的衣服来服侍她穿,剩下的一件放在屏风处。 崔元卿的目光落到那一套月白色袍子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犹疑,又漫不经心问道:“便是这件么?” 程颂安道:“是,今天是大人的好日子,这件苏绣才相得益彰。而且,这件是婆母专门为相公买的。” 崔元卿的唇抿的很紧,看不出情绪,站在那里待了半日,也没有要穿的意思。 程颂安穿戴整齐,看他犹自发呆,不觉感到奇怪,崔元卿不是在衣着服饰上过分讲究的人,今天怎么像是要挑剔起来的样子?想必是第一次以便服面见圣上,因此要低调一些,这件苏绣是有些贵重了。 但程颂安选这件本意就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让段珠玉看的。前世段珠玉在鸿宴楼对崔元卿一见钟情,就是因为他一件月白袍衫迎风立于运河码头,俊逸出尘、风姿卓绝。当初很多闺中都流传着段珠玉这一段缠绵悱恻的单相思闲话,程颂安可没少听。 她侧头问道:“大人不喜欢?” 崔元卿淡淡眨了眨眼睛,问道:“还有没有别的?” 程颂安又让海棠取了另一件浮光锦来,这件不如刚才那件稳重,是张氏自己的喜好,她拿准了崔元卿更不会选。 果然,崔元卿看了,便拿起那件月白色的淡声道:“就这件。” 程颂安总觉得他有些不甚满意的样子,但也懒得猜他的心思,若不满意,让思变为他再选几件便是了,她才不要伺候他。 收拾妥当,两个人先去赐贤堂请了安,又在春晖园陪着余老太太用了早膳,之后才同乘一辆马车去了襄王府。 襄王低调,但毕竟宅子是御赐的,论气派,在京中还是排的上号的,整个府院盘踞了两条街。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来了不少的六部官员和亲眷。 程颂安和崔元卿由迎客的小厮领进二门,又换了积年的老仆领着往园中走,还未走到园门,便听见一个清脆的喊声:“程姐姐!” 穿着一身如火般艳丽石榴裙的段珠玉人未见,声先闻,从另一条小道上飞奔而来。走到程颂安面前,亲昵地道:“我正等你呢,可算到了,我总怕你不来呢!” 程颂安伸手挽了她的手臂,侧开身子,让她瞧见崔元卿的模样,跟着道:“我怎么能不来,今天是相公的好日子。” 崔元卿淡淡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段珠玉瞥他一眼,一双长眉微微蹙了一下:“哦,崔大人也来了。” 看她的模样,对崔元卿竟然丝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嫌弃! 程颂安朝崔元卿道:“相公,上次还没跟段姑娘道谢,今日你可要好好敬杯酒才是。” 崔元卿神色一紧,颇为不悦地看了她一眼,目光略带不满。 段珠玉豪迈地一挥手:“谁要他谢,我只跟姐姐喝酒。” 程颂安只好答应下来,暗暗看了一眼崔元卿,月白袍衫与他绝世无双的样貌,相互映衬,端得矜贵清润,就是按照前世京城里传说中段珠玉对他一见钟情的样子,怎么这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段珠玉见她心不在焉,便拉着她道:“好姐姐,你上次说拿针不如抡棒槌,这下好了,咱们能在我姨母家园子里捉兔子呢。” 程颂安干咳了一声,觑了一眼崔元卿,果然他嘴角挂着一丝蔑笑,这应该又是她与传闻端庄不符的一个证据。 “喂,崔大人,”段珠玉不满崔元卿还跟在程颂安身边,指着园子道,“襄王姨夫过来了,你就放你家娘子跟我去玩。”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襄王一身靛青长袍,正朝着他们走过来。 程颂安和崔元卿连忙上前行了礼。 崔元卿看到他的衣服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之后,脸色变得有些难以言说,深深地看了一眼程颂安。 程颂安却丝毫没有发觉他的情绪异样,此时正想办法要在未来皇帝面前攒些好感。前世她见到襄王的时候,他已经做上了皇帝,年近四十,很是威严,而现在还只有不到三十岁,温和有礼,全然一副闲散王爷的模样。 倒是襄王见崔元卿神色不对,笑着问道:“玄贞有心事?” 崔元卿敛了情绪:“没有,只是觉得殿下这件澜袍有些特别。” 程颂安这才发觉襄王穿的衣服,便是用自己绣的那匹蜀锦裁制而成,当真是与他温润又贵重的气质相符,又为他添了几分内敛。 她满意地点点头。 襄王哈哈大笑道:“玄贞何时对衣饰也留心起来了?不过这匹料子却也真难得,是有人看上了王妃的猫,不吝将这件蜀绣来换,这姑娘也当真是个妙人。” 崔元卿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颂安一眼,想起那日她病中爬起来为猫儿写聘书的样子,呵,为了一只猫儿,将她亲手绣的东西随意送人!思变明明说过,那是她的嫁妆,要给他裁衣服的! 他不稀罕她的衣服,可此时心中却莫名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怨气,尤其是听到别的男人说她是个妙人的时候。 段珠玉问道:“姨母的尺玉有小猫儿了吗?程姐姐,你见过吗?我带你去看看!” 程颂安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跟襄王妃搭上线,便从善如流跟着段珠玉去了。 襄王见她们走远,碰了碰脸色彻底有些阴沉的男人,问道:“玄贞,今日可不像你的作风,你向来是泰山崩于眼前而岿然不动的主儿,这是怎么了?” 崔元卿目光在他的袍衫上落了几圈,没好气地道:“刚才没好意思说,你这件衣服很难看。” 第33章 林中赛马 程颂安随着段珠玉来到襄王妃处时,一眼便看见了有条不紊正忙碌着的红罗,但此时她又要做出无比惊诧的样子,上前道:“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红罗见她这模样,笑着跟她行礼:“奴婢见过崔夫人。” 段珠玉却是真惊诧,问道:“程姐姐,你怎么认识红罗姑姑?” 红罗不等程颂安回答,便解释道:“玉姐儿不知,崔夫人可解了咱们王妃的燃眉之急呢,这会儿王妃正待客不便,等空了再找崔夫人单独说话。” 段珠玉喜不自胜:“我正要给姨母引见程姐姐呢,可巧了不是。” 红罗笑道:“玉姐儿带崔夫人去逛逛,咱们园子里都是王爷跟王妃亲自种的瓜果,有瞧着新鲜的,就让丫头摘了洗净尝尝。” 程颂安一一应下,但段珠玉却满不在乎道:“瓜果有什么好尝的,我听说那边林子里有野兔,还有獐子呢,我带程姐姐去瞧瞧。” 红罗正要劝,段珠玉吐了吐舌头,拉着程颂安走的远了。 襄王府的后面是一座小山林,因挨着这片园子,圣上干脆直接让人将那座小山林围了起来,跟襄王府的后花园连在一起,都属于襄王府。宫中偶尔寂寞,圣上便带着人来这里狩猎。 程颂安跟段珠玉来到山林前的时候,林子外面已来了不少人,男女各在一边,都伸长了脖子去看林子里狩猎的人比赛。 陆轻山赫然就在里面,巧的是,他也穿了一件月白色澜袍,只是为了跑马方便,便把袍角撩起来掖在玉带上,骑着一匹骏马风驰电掣般追着一只长尾雉,仔细一看,他的怀中还坐着一个锦衣玉袍的小公子。 段珠玉见了,勃然大怒,从丫头手里夺过鞭子就往前冲过去吼道:“诶!兀那小子,你是谁,快放下他!” 陆轻山见一个性烈如火的小姑娘,气焰嚣张地拿着鞭子对他吼,当即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轻蔑一笑:“你是哪来的毛丫头?” 段珠玉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从旁边牵马的人手里一把抢过缰绳,纵身上了马,一夹马腹朝陆轻山奔去,边跑边叫:“我让你放下他,你没听见么?快停下!” 陆轻山起初以为她是哪个文臣带来的骄纵女儿,却不料她倒有几分真本事,便收起轻蔑,朝她一笑道:“有本事追上我再说!” 段珠玉更不打话,将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朝着陆轻山追去。 陆轻山怀里的孩子喜得哈哈大笑,不断催促:“陆侍郎,快些,再快些,别让她追上来!” 陆轻山跑一圈儿,见段珠玉发了狠,隐隐觉得不妥,便停了下来,朝她道:“算你赢,别跑了,小心伤到你!” 段珠玉听了,只觉得他是在故意让她,顿时气急败坏,她自小娇生惯养,因为襄王妃人缘好,连着那三个王妃也都纵着她,她从来没被人这么嘲弄过,顿觉失了面子,朝着陆轻山马背上抽了一鞭子,厉声道:“谁要你让!” 陆轻山的马吃痛,立刻又向前急奔,他笑着轻声哄怀里的人:“小世子,坐稳了!” 手中的缰绳一紧,座下的骏马奔的又急又稳,在林中跑得也毫不减速,还能避开树干。 围观的人有几个小姑娘,一见他笑就红了脸,嘀咕着这便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他在受追捧,可就苦了段珠玉,她在跑马场上还行,但一入林子,立刻就束手束脚,一因这是她抢来的马,并不驯服,二则是她实在没在林子中跑过,心中有些惴惴,不多会儿,便看不到陆轻山的踪影。心中更急,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狠命插进马的屁股上。 那马吃痛,没命价跑起来,遇到树也不知道躲,像发了疯一样四处乱窜。段珠玉拼命拉缰绳,怎奈那马自己也碰的怕了,没头苍蝇一样转着,又是狂奔,又是尥蹶子,段珠玉被它颠的几乎坐不住,刚出林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这里围观看着的大都是家眷,会骑马的是少数,便是会骑马,也不敢贸然冲上去,见此情景,立即去报了襄王和襄王妃知晓。 程颂安心头一跳,她是跟段珠玉一块儿来的,若是段珠玉出了事,恐怕她也难辞其咎,况且段珠玉对她如此热心,她也不能放任她出事。若再晚一些,段珠玉恐怕要被马甩下来拖着走,那可就有被马踏破肚子,或是生生拖死的危险。 她从小在益州的山上跑,都是陆轻山骑马跟在她马后面追,降服一匹马对她而言不算什么。 程颂安来不及细想,脚尖一点,飞快地朝她跑去。来到马前,纵身一跃,落在马背上,将段珠玉牢牢抱住,本来揪着心的人登时欢呼起来,纷纷赞道:“好俊的功夫!” 陆轻山回眸,看清上马的人后,眼底晕出一圈的笑意,这对她来说,还不算十分俊的功夫。 程颂安接过段珠玉手中的缰绳,在她耳边轻声道:“马儿本来就受惊了,你别哭,别喊叫。没事了,啊,别害怕。” 她的声音平缓温和,一下子安抚了段珠玉,渐渐止住了尖叫,手也放开了抓着的马鬃毛。 程颂安紧紧拥着她,任由马又跑了两圈,才慢慢放缓脚步,而后又慢慢止住了。 她一把抱起段珠玉,先将她放了下来,自己才翻身下了马。 襄王妃早就哭着跑上来接过,不断安抚,又朝程颂安不断道谢。 程颂安被颠了两圈,刚下马,头晕乎乎的,脚下一软,扑地便要向前倒去。 两条月白袍袖伸了过来,程颂安下意识去抓了那个最熟悉不过的手,整个人一晃,就落在崔元卿怀里。 另一只手,则缓缓地抽了回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崔元卿眸色有些温柔,将她圈在怀里问道:“没事?” 程颂安摇了摇头,稳了下心神,便站直了,远离了他的怀中。 哪知崔元卿又不动声色将她揽在自己身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程颂安也不能将他推开,无奈地耷拉下脑袋。 襄王妃安抚了段珠玉,朝崔元卿道:“崔大人,你文武双全,娶了一位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们夫妻又这样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程颂安皮笑肉不笑地跟着应和一下,猛然间看到程挽心站在不远处,正咬着唇看他们。 第34章 宁昭世子 程仲文是御前红人,这次烧尾宴他跟崔元卿的父亲崔子齐也都受邀而来,程仲文带了家眷,便是冯氏和程挽心。 程挽心站在冯氏的身后,穿着一件浅紫色金银鼠比肩褂,蜜合色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起来没有一丝奢华,她长得眉目如画,穿这些寻常衣物只让人觉得清新淡雅,赏心悦目。 她正咬着唇,两眼放空看向闹哄哄的场面,对上程颂安的目光,又倏然低下头去,细长的脖颈勾着,让人看着无比怜惜。 程颂安看了看崔元卿,却见他为了避嫌似的,始终没向程挽心看一眼,只一手揽着她的肩,一面颔首对襄王妃道:“王妃过誉。” 陆轻山便在此时过来,撩起袍子单膝跪下道:“是臣的错,请襄王殿下责罚。” 襄王连忙伸手将扶起:“陆侍郎快别如此,我这个淘气儿子我是知道的,定是他缠的你无法。” “父王,陆侍郎骑马骑得好厉害,玉姐姐追不上,气得抽我们的马儿!”被陆轻山抱在怀里的小公子嘻嘻笑道。 方才经历这么一番惊心动魄,他却一点也不害怕。众人都被他逗得笑出声。 段珠玉却气得要打他:“我是担心你被他纵的掉下马才追的,你不领情便罢,还要倒打一耙。” 说着,又狠狠瞪了陆轻山一眼,陆轻山神色昂然,立在一旁,并不在意。 那小公子乐得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甚是可爱。 程颂安低头朝他看去,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很是漂亮,算来这应该是襄王夫妇的长子宁昭世子,她前世未见过这个年龄的小世子,但却总觉得他好生面熟。 别人不知,程颂安却知道他会是日后的太子,受教于崔元卿,是坚决跟戎狄打仗的主战派。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春水纹来,递与宁昭,笑着道:“世子小小年纪,勇气却实在令人佩服,这只春水纹叫做鹘啄鹅,是我外祖昔日在跟戎狄征战时缴获的,送给世子玩。望世子日后呢,能替咱们大乾朝将戎狄占了的北疆五镇夺回来。” 程颂安的外祖是武将,缴获这只春水纹,代表着打败了戎狄的贵族。 这只春水纹由白玉雕成,是一只海东青在逐天鹅,海东青体型虽小,却矫健勇敢,追逐大于自己身体数倍的天鹅,代表着以小博大,是戎狄皇族佩戴之物。 宁昭见了,果然十分欣喜,仰头看了看父亲,得到他允许之后才收下。 襄王看着程颂安瘦弱的身体,似乎柔弱不堪,哪知内心却也如此好强坚毅,刚才救下段珠玉的那股力量,寻常男人也不能及。 他意味深长地朝崔元卿看了一眼,后者只嘴角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襄王妃抚掌道:“天下无巧不成书,殿下和崔大人还不知道呢,我跟崔夫人神交已久,早盼着跟她相见,要好好谢她。” 襄王疑道:“王妃认识崔夫人?” 程颂安也故意做出讶异地样子道:“王妃折煞妾身了,哪里敢受王妃一声谢?” 襄王妃凑近她的耳边,笑道:“你只看王爷身上穿的澜袍便知。” 程颂安似是受命才敢向襄王身上瞟了一下的样子,浅浅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般捂嘴,向襄王妃道:“原来红罗姐姐是王妃的侍女,怪道那样能干。” 别人赞她的侍女,便是赞她治下有方,襄王妃十分受用,对她道:“我家尺玉再过两个月便要生猫崽儿,到时候你千万亲来王府挑一只喜欢的。” 襄王听到此处,想到崔元卿之前在园门口那句话,忽然明白了点儿什么,哈哈笑了几声,揶揄地望向他,道:“原来如此,玄贞,你看我这件澜袍如何?” 崔元卿好看的脸上有些微妙的扭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襄王笑得更大声。 谈笑间,一个着暗绿色宫袍的内监快步走了过来,朝襄王躬身道:“请襄王、襄王妃的安,圣上、皇后娘娘并刘妃娘娘銮驾已出宫门,不消半个时辰便到,让襄王带众人在园子里侯驾。” 这一声下来,满园的吵嚷的人便都安静下来。跟着襄王夫妇鱼贯而入园子正中央的天香阁中,依照座次落座,鸦雀无声地等着。 程颂安在他们入阁楼之前,悄悄对宁昭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身边。 那宁昭世子自小聪慧,他自接了程颂安送的那只春水纹,便觉得她与别的世家小姐和夫人都不同,一见她找自己,立即找个借口摆脱了跟着的嬷嬷丫鬟,来到程颂安的身边。 程颂安低声问道:“世子,你知道待会儿谁会来吗?” 宁昭笑道:“当然是皇祖父要来。” 程颂安眉眼弯弯赞道:“世子真聪明,圣上一定最喜欢您。” 听到这句,宁昭的笑凝住了,聪明的孩子都早慧,他小小的脸上难以掩饰失落,有些难过道:“宁昭只有一个皇爷爷,但皇爷爷却有许多皇孙,他许久也不召我入宫一次,也不常到咱们府上来。” 程颂安无声地笑了下,蹲下来安慰:“小世子别灰心,圣上为国事忧心,难以分出许多精力来给亲人,是不可多得的明君,你若心疼他,他必也疼你。” 宁昭眼睛眨了眨:“我心疼皇爷爷的。” 程颂安:“心疼他呢,就要让他知晓,他才看得见你呢。世子,你想不想听我的办法?” 宁昭毕竟是个小孩,渴望得到祖父关注,更何况他祖父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闻言立刻央求道:“姐姐,你快告诉我是什么办法。” 程颂安连忙阻道:“世子可千万别这么称呼我,你得喊我崔夫人。“ 宁昭却满不在乎:“玉姐姐喊你姐姐,她又是我的表姐,我自然也能喊你姐姐。“ 程颂安无奈,只道:“那必得私下无人时喊,我才告诉你。“ 宁昭哪有不答应的,连忙附耳过去。 程颂安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宁昭听了,连连点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感激,而后蹦蹦跳跳往天香阁的楼上跑去了。 目送他进去,程颂安站在原地,默默想着,宁昭世子是注定要做太子的,她跟他说这些,算是乘了他的东风,但若为他赢得皇祖父的欢心,也算投桃报李。 想到此处,她心下稍安,低头快步往天香阁内走,却不意撞在一身白袍之上。 第35章 宣布婚事 抬起头,对上崔元卿墨如深渊的双眸,似乎要将她看透。 程颂安淡淡道:“大人怎么还不进去?里面可是有许多佳人等着一睹大人风姿呢。” 崔元卿冷笑一声,仍旧一瞬不瞬看着她。 程颂安最不喜他这讳莫如深的样子,他常一眼看透别人,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却总藏得极深,前世为了猜他的心思、了解他的喜好,可没少下功夫,如今也懒得猜了。 见他没打算回答,便也不再理他,抬脚就往里面迈。 崔元卿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盯着她的眼睛道:“程颂安,别乱蹚浑水,带累崔家和程家两门一十八族。” 程颂安莫名心中一虚,她就跟小世子说了两句悄悄话,他就能立刻怀疑她想做什么,幸好在政治大事上没打算跟他做对手,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她拂开他的手,满不在乎笑笑:“我喜欢小世子这样聪明的孩子,难道也不许跟他多说两句话吗?大乾朝哪条律令写了,跟世子说话要杀头的?” 崔元卿也不动怒,只漠然地扫视了一下她佯装镇定的表情,松了手,似是嫌她,又不着痕迹地拿帕子擦了擦,道:“进去,圣人马上就要到了。” 程颂安被他擦手的动作气到,她还没嫌他脏,他倒嫌弃她来了。她索性直接整个人都挨到他的身边,用手挽着他的小臂,拖着他往阁里走。 崔元卿被她狠狠拽着往前走了两步,已进了正厅,四下里都是人,便是想甩也不能甩了,只能面无表情送她到席上坐下。 天香阁是设宴的大殿,男女分左右入席,程颂安按照位次该坐在冯氏的下首,和程挽心同座。 当她依偎着崔元卿被送到席上的时候,程挽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来,眼神哀哀地看向崔元卿,崔元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入到男席那边。 程颂安托着腮坐下,带着玩味的笑看着两人之间无声地交流,忍不住道:“二妹妹既随母亲来烧尾宴,想必是已经病愈了,怎么我看着还有些愁容?” 冯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程挽心眼中泪光闪动,低头道:“许久不见姐姐,难免想念。” 程颂安嗤地一笑:“原来妹妹是害了相思病啊。” 程挽心脸上一红,愠道:“姐姐,别开玩笑。” 程颂安朝对面的崔元卿递上一个眼神,示意他看看程挽心此时含羞带怯的样子,又摆出一个“都是你惹下的相思债”的表情。 哪知崔元卿脸罩寒霜,怒目瞪了她好几眼。果然,只要沾上程挽心,他的讳莫如深、他的镇定从容全都不复存在,他才会露出情绪,这样厌恶地瞪她。 程颂安回了他一个满不在乎的白眼,又慢悠悠朝程挽心道:“我是在说,你为我害下相思病,妹妹想哪儿去了?” 程挽心一听,更加羞得脸红耳赤,佯怒着不理她。 程颂安不禁暗中叹了口气,这个娇俏的模样,也难怪招崔元卿喜欢。她再次抬眸朝崔元卿看去,那人不知道是不是避嫌,再不向这边看一眼,目不斜视看着眼前的桌案。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府门外响起礼炮声,襄王夫妇脸上顿时严肃起来,率先起身走出去,余下的人依照次序也跟着出阁,将半个园子都站满了。 之后,隆熙帝和何皇后以及刘妃娘娘率一众内监和宫女走了过来。 众人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千岁。 隆熙帝笑着挥手道:“众卿免礼。” 襄王夫妇将他们三人迎上高位,二人站在下首,安排众人按照刚才的次序入座。 隆熙帝今年五十三岁,长相威严,便是带着笑,也让人不自觉生畏,何皇后和刘妃倒是看着面目和善的多。 众人落座之后,内监点出崔元卿、陆轻山及一众通过考核的进士们,当众宣了各人在六部的官职,几个人领旨谢恩。 走了这个过场,隆熙帝的笑容更和煦了些,指着崔元卿道:“人生三大乐事,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玄贞便占全了,余下的众卿,你们若眼红,多灌他几盏酒就是。” 程颂安凝神思索,洞房花烛是说他刚成婚,金榜题名是比他点了礼部右侍郎的官职,那他乡遇故知又是指什么呢?难道这座中还有他的旧相识么? 正想着,便听何皇后笑问道:“听闻崔大人娶的是程大学士的长女,在京中素有贤名,今日可带来了给我瞧瞧?” 襄王妃越众而出,陪笑道:“母后,臣媳正要给您引荐,人人都道崔大人冠绝京城,可不知他的夫人不光有贤名,还颇有些侠气呢。” 何皇后笑着对刘妃道:“襄王妃素来不会贫嘴,今日倒将人夸出花来。” 刘妃附和着一笑道:“快带上来给娘娘瞧瞧。” 襄王妃过来携了程颂安的手,将她与崔元卿一起推到皇后面前,问道:“母后瞧瞧,可是我贫嘴?” 皇后和刘妃看了,不住点头:“的确是郎才女貌,这么看倒不是这丫头有福气,是崔大人占了便宜。” 崔元卿躬身笑道:“娘娘说的极是。” 何皇后冲程仲文和崔子齐道:“程大人夫妇养了一个好女儿,崔大人今日可算得意。” 程仲文和冯氏得了皇后赞誉,连忙起身,崔子齐更是笑着谢恩。 程挽心坐在席位上,眼看着他们人人得意,尤其是程颂安,她与崔元卿一起,将父母脸上也挣了光,而自己却无人在意,不觉将长长的指甲掐进手心里。 程颂安余光瞥到,暗暗笑了下,又朝皇后道:“娘娘过誉,臣妇有姊妹三人,我那二妹妹比我可强得多。” 说着,将目光转向程挽心,众人也都跟着她的视线转过去,霎时间,满室的目光倾注在程挽心身上。 她想要关注,这便给她。 皇后笑道:“一个女儿已经是钟灵毓秀,没想到程家一下养出了三个,也不知这个便宜了谁!” 程颂安微微一笑:“我二妹妹许的是扬州通判金家。” 程挽心本来有些局促的脸上,现出灰败之色,再看崔元卿,脸上也露出阴沉的情绪。 婚事当众说与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听,那便是无可更改了。 第36章 棒打鸳鸯 皇帝和皇后听了程挽心婚事,也不感到意外,毕竟当年程仲文给大女儿选夫婿的时候,崔元卿才十四岁,谁也看不出他二十出头就能点了三品侍郎的缺,这二女儿的婚事自也有他的考量。 皇帝笑道:“程卿眼光向来是好的。” 皇后听他如此说,立刻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道:“崔卿家今日双喜临门,本宫给二姑娘添个喜气。” 宫女将镯子接了,托着走到冯氏面前,将那镯子交于程挽心戴上,冯氏连忙谢恩。 程挽心一张俏脸泫然欲泣,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哭出来,无异于当众打皇后的脸,因此生生忍住,还要做出欣然的样子跪下谢恩道:“臣女谢娘娘恩典。” 程颂安乜斜了一眼崔元卿,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阴沉沉的,眼里透出寒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棒打鸳鸯的感觉,实在是很好,程颂安笑得眉眼都弯了。 便在这时,一向在大内也得脸的段珠玉忽而也起身道:“皇后娘娘,您光赏了程家二姐姐,可是有些偏心。您不知道,若不是程家大姐姐救下我,玉儿今日可要被马儿拖得开膛破肚。” “原是我该求姨母和母亲谢她,只是到底不如娘娘们尊贵,因此斗胆请您也一并赏了她,日后我得了什么好的,再进宫孝敬您,只是又怕您看不上。” 皇后指着襄王妃笑道:“怪道你母妃让我给玉姐儿寻个亲事,原是她太机灵,自己的欠下的恩情,让咱们这些没不相干的替她还,竟还让她说的你不允不行,不然显得咱们小气,你说谁敢要这位小祖宗?” 满屋的人都跟着笑起来,程颂安只推说不敢。 刘妃从头上拔出一只步摇来,招手让段珠玉过来,嗔怪道:“你这点子脸面,也只配求求我,来,你亲去给程家姑娘戴上。” 段珠玉欢欢喜喜过去,拉着程颂安朝座上三位磕了几个头,而后又拿起步摇插在她的发髻里,然后拖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往她的位子上坐了。 皇后和刘妃,连同皇帝都被她这孩子心性逗得乐了。 程挽心咬唇看着这一幕,用她的婚事换来的一点关注,也被程颂安夺走,手心里长长的指甲都要掐断了。 说笑完了,皇帝便吩咐开宴,襄王妃率奴仆流水般将宴席端了上来,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程颂安把眼瞧去,但见崔元卿和陆轻山一文一武,穿着相似的衣服,被众人包围着,两个人都是春风得意的时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都莫名有些落寞的神态,于热闹喧哗中,神思抽离一般。 陆轻山的心事未可知,但崔元卿定是在为程挽心的婚事黯然神伤。 程挽心前世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赢得当朝最拔尖儿的两个男人的心,该当是多么让人羡慕啊。 反观她自己,一世操劳、殚精竭虑又用尽温柔对待崔元卿,又落得什么下场,程颂安心中苦闷,喝了一杯酒。 段珠玉疑道:“姐姐,崔大人今日这般造化,你却似乎不大高似的。” 程颂安勉强笑了下道:“无事,只是觉得本来姊妹间一同吃住,转眼间便要各自嫁人,天各一方,有些伤感。” 段珠玉难得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父亲母亲常要姨母为我留心婚事,可我不愿嫁人。” 程颂安眨眨眼,笑道:“若是有你看中的,难道也不嫁?” 段珠玉昂着头哼了一声:“我看满京城也没我能看上的,若他们这些臭男人能有姐姐一半知心,我也认命,偏偏一个个都污浊臭气。” 程颂安悄悄在她耳边笑道:“那不如你来崔家,跟我作伴?” 段珠玉天真道:“真的?我倒想去,可惜你嫁了人,我不便过去。” 程颂安道:“那有何难?你若愿意,嫁与我家崔大人为妻,咱们二人不分彼此,平起平坐。” 段珠玉一听,才知道她说的是这个意思,顿时脸上一红,怒道:“好啊好啊,我拿你当知心人,你却拿我取乐,我再也不睬你。” 程颂安见她真生了气,才知道这一世她是真的没看上崔元卿,也不再设计她,于是道:“好妹妹,别气了,我乱说的,给你赔个不是。你只管对我提件事,我替你办了,当赔罪成不成?” 段珠玉经不住她软语相商,也毕竟小孩子心性,一下子就心软了,对她道:“还真有事,你还没听说,赵麟那厮被人扎穿了舌头,不然赵阁老今日也不能不出席这样的宴会。” 程颂安一惊,赵麟是赵阁老最小也最受宠的儿子,怎么会被人扎穿舌头? 段珠玉见她这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又道:“是头几日的事,那赵麟本已好几天没出门了,好容易出来听一次戏,喝得多了,撇开小厮去方便,就被人打晕,然后又用匕首将舌头扎穿,舌尖被割掉半截,生生疼醒的,哭爹喊娘地招来了人,结果愣是没一个人看到是谁下的手。” 程颂安疑惑地问道:“他得罪了什么人?敢在京城的戏园子里动赵阁老的公子?” 段珠玉道:“我却以为此人是个英雄,这赵麟仗着有个当阁老的爹,在京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只削了他的舌头,算是便宜他了。姐姐,你不知……” 说到此处,她伏在程颂安肩头,轻声说道:“那厮当日还说过,崔元卿那小子艳福不浅,娶了程家大小姐,那大小姐他从前见过的,端的是美貌,多早晚要尝一口。” 有些污言秽语她一个闺中小姐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捡着能说的说了出来,饶是这样,程颂安脸上也是变了色,这色胚,竟然对她有非分之想,还口出秽语,当真该死。 她气得两颊通红,又仰头喝了一杯。 段珠玉一边安抚她,一边道:“姐姐,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就是替我查查此人是谁,若是让我爹查,他定要将人关入天牢去给赵阁老卖人情。” 程颂安点了点头。 此间酒酣耳热,宴席过半,襄王夫妇又让人上了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来,当先走着的是宁昭世子。 皇帝猛然看到这么小一个孩童,竟然小大人似的,亲自奉了东西上来,不由得问道:“可是昭儿?怎么让你来送东西?” 第37章 第一勇士 宁昭世子手中捧了一只瓷盘,盘中绿油油的盛着用面粉裹着蒸熟了的菜。 他年方五六岁,走起路来却迈着端正的小四方步,十足一个小大人,听见圣上唤他,他便将磁盘交于内监手中,自己板板正正磕了一个头,跪在地上道:“给皇爷爷请安,正是昭儿。” 襄王夫妇大出意料之外,襄王妃更是连忙跟着跪下,将他揽在身后道:“臣媳没有教导好昭儿,失了礼数,这孩子年龄小又顽皮,还请父皇宽宥。” 宁昭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静静看着帝后,没有一丝惊慌恐惧的样子。 隆熙帝见他与普通五六岁孩子不同,颇有一丝意外,嘴角带着笑,示意他们母子站起身来,朝宁昭道:“昭儿到皇爷爷这里来。” 宁昭先是对着襄王妃行了个礼:“孩儿并非有意顽皮,连累母亲,请母亲原谅孩儿。” 襄王妃怔怔看了看他,没有反应过来,襄王也是惊疑不定,走过去,悄悄拉了襄王妃一把,夫妻二人站在一边。 宴席上的人都将目光投向爷孙两个。 宁昭来到隆熙帝面前,才道:“皇爷爷,孙儿不是顽皮,是想让皇爷爷尝尝孙儿最爱吃的一道野菜。” 隆熙帝露出惊讶的表情,朝内监端着的盘子看去,内监赶紧放在桌案上,让试食的太监尝了,再取出一碟子递与隆熙帝。 隆熙帝尝了一口,品着味道点了点头道:“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但若跟这些园子里长得蔬果来比,却也有些平淡,昭儿为何最喜欢这道菜?” 宁昭恭敬回道:“孙儿前些日子偶然读辛弃疾的《鹧鸪天》,最喜欢下半阙,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可不就是父王打理的这片园子的风光么?” 隆熙帝笑道:“因为一句诗,便喜欢吃这野荠菜,不愧是襄王养出来的儿子,两个人都是性本爱丘山,哈哈哈!” 襄王这才松了口气,跟着陪笑道:“儿子是个不顶事的,也就喜欢侍弄这些花草蔬果,连带着昭儿也教的一派天然,不求上进。” 刘妃跟着道:“从根儿上讲,还是臣妾的不是,若非臣妾没出息,儿孙也不至这般闲散。” 皇后听了,也道:“圣上是君父,先为君,再为父,这些皇子也是先为臣,再为子。依我看,襄王倒是纯粹的儿子,只将皇上做父亲。” 隆熙帝看着这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寻常人家的父子情分,不由得龙心大悦。 宁昭看他神情,再次道:“父亲打理这片园子着实不易,却也有些浪费了,竟将这些荠菜都当野草拔了去。是嬷嬷告诉孙儿,往上数几辈儿,寻常人家便要野菜也吃不上呢,也就咱们大乾朝如今太平了,五谷丰登,这荠菜竟成了野菜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骄傲的表情:“连嬷嬷都说这天下是太平盛世,可不就是皇爷爷的功劳么?因此孙儿同她挖了这许多荠菜来,好叫皇爷爷知道,如今百姓吃的比这些好得多。” 宁昭说话条理清晰,却又带着些童真,说出来的话纯然出自胸臆,比朝中那些老狐狸们说出来的悦耳的多。 隆熙帝朝襄王看去,见他也露出又惊又叹的表情,不似作伪,联想到刚才宁昭出来时,襄王妃吓得跪在地上,便知不是这两夫妇教的。 他呵呵笑了几下,将宁昭掂起来,抱坐在自己膝头,道:“昭儿比你爹聪慧些,你爹是个笨的。” 他说的是“爹”而非“父王”,刘妃很微妙地看了一下襄王,襄王笑着道:“父皇不公,儿子觉得自小到大便是聪明的,回回考核都过关了的。” 隆熙帝哈哈大笑,指着皇后道:“襄王真个不知羞,考核过关也不算说错,然则回回都是兄弟中垫底的,竟还以为聪明。” 皇后跟着一笑,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襄王,襄王脸色不变,垂首立在那里陪着笑,似乎全然一派不聪明的样子。 隆熙帝叹了口气,抚着宁昭的脑袋,带着怜爱道:“昭儿该当永远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下。” 宁昭仰头问道:“皇爷爷为何叹气?现在是太平盛世,日后也会是,昭儿便能永远生活在这盛世里。” 隆熙帝幽幽道:“可咱们的北疆五镇还在戎狄人手里,戎狄野心大着呢。” 宁昭凝神想了下,气道:“皇爷爷,等孙儿长大了,定要为您将戎狄打的再也不敢来。” 隆熙帝本来就是有雄才大略的人,只伤感一瞬,便赞道:“等昭儿长大了,就替皇爷爷去将戎狄打败,做咱们大乾朝的勇士。” 宁昭拍手道:“皇爷爷从前是咱们大乾朝的第一勇士,昭儿最佩服皇爷爷了。” 隆熙帝闻言,更是开怀大笑,他生平雄才大略,第一得意事还不是当皇帝,而是年少时,作为太子,替先皇亲征,大败戎狄,程颂安的外祖便曾是他麾下的小将。 宁昭之言显然又触动了他年轻时的回忆。 之后,隆熙帝龙颜大悦,更是让众人不必拘束,尽情饮酒,直到申时,才让摆驾回宫,命这些点了六部的职缺的官员可留下尽兴,明日休沐一天。 送走隆熙帝的銮驾,襄王夫妇依照圣人之言,留下这些官员继续宴饮,这些官员何等会审时度势,面上不显,心中已做了考量。 隆熙帝便是不喜襄王,也必是喜欢这个宁昭世子的,未来的风吹向哪里,还说不好,于是对襄王便多了一些留心。 席上闹哄哄的,程颂安便借着更衣的由头,从天香阁出来,只带了海棠往人少处吹风醒酒。 刚走到假山附近,忽地转出一个人影。 程颂安吓了一跳,看清是崔元卿的时候才将未出口的尖叫咽了回去。 月光下崔元卿的脸颊颧骨处有些暗红,眸子暗沉沉的,浑身散发着酒气,显然喝了不少酒。 刚才在席间乱哄哄的,也没看到他,原来在这里,程颂安退了一步道:“不知道大人在此,对不住。” 崔元卿长臂一捞,将她箍在身前,程颂安能感觉到他身上在冒着热气,声音也暗哑:“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程颂安心头突地一跳,她就跟宁昭说了几句话,他便能看出她的主意来。但听他这样讲,竟然没有要骂她的意思。 崔元卿的脸离得她近了些,目光也更幽深,看的她有些脸红心热,转身便要走。 “有人在我酒里下了药。”他轻声道,声音有些蛊惑。 程颂安惊愕问道:“你中毒了?” 崔元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浅浅地摇了摇头,只是抓着她的手的手心滚烫。 第38章 是你夫君 “那下的什么药?” 程颂安凑近了去看他,园子里一路都挂着宫灯,崔元卿的五官被镀上淡淡一层朦胧的光晕,竟生生让他显得温柔了许多。 她一时失神,呆呆看着他因燥热而扯开的衣领处,那儿若隐若现露出了喉结,莫名让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立即将目光往上看,他绷紧的颌角,发红的双唇,高挺的鼻峰,以及幽深似海的双眸。 每一处都看得脸上热热的,心尖也有些若有似无的麻痒,脑海中突然涌现出前世她跟崔元卿曾经温存过的画面。 程颂安用力甩了一下头,想把那些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她转过眼睛不再看他,只轻声道:“我看也不像中毒,大人歇会儿,我先回去。” 正欲转身,崔元卿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移到了她的后腰上,稍一用力,她便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抚在她的脸上,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程颂安心中怦怦乱跳,眼睛落在他重重滚了一下的喉结上,脑中轰然一片,如一声春雷,炸得她有些眩晕。 “夫人明白这种药的滋味,不是么?”崔元卿盯着她的眼睛,灼热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生吞下去。 程颂安一下子明白了他中的什么药,双手用力往外推他:“大人快去用凉水冲冲。” 崔元卿手中收紧,她非但挣扎不动,反而贴的他更紧,只听见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这是襄王府,你想让所有宾客都知道我被算计了么?” 程颂安一怔,今日圣上刚点的三品侍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府失仪,他日后便无官威可言,而程府和崔府也体面全无,便是她自己,日后还能在京中有什么脸面呢?下药之人险恶用心可见一斑。 然则崔元卿这样的人却也着了道,着实让她想不通,前世似乎没有这回事。也许是他也中了药,但是没有找她,而是找了程挽心。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程颂安立刻感到一阵烦郁,她冷哼一声道:“那我这便去跟襄王夫妇禀明,说你醉了,咱们立刻回府。” 崔元卿眼波微动:“回府之后呢?” 程颂安垂头想了下,道:“昨夜我跟大人说过,给您选个通房,或是侍妾,您若有看好的,回去立刻开了脸,给大人解了这药就是。” 崔元卿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在她的唇上擦过,望向她的眼神仍旧炙热,还多了几分缠绵。 程颂安浑身一抖,声音发颤问道:“你做什么?” “现在找通房和侍妾,有些晚了。”崔元卿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远远站在一旁的海棠立刻羞红了脸,快步离得远了些。 程颂安又惊又怒,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跳出来般,低声斥道:“你!登徒子!” 崔元卿侧头看她发脾气的样子,眸中的占有欲愈发强烈,他克制着,声音更低:“夫人,我是你夫君。” 程颂安一时愣住,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这一分神,双唇又被重重吮住,那人攻城略地般闯了进来。 他的口中带着清冽的酒气,跟在澄澜馆那夜不同的是,酒气中似乎还带了极微弱的香气。 “帮我。”崔元卿贴近她的唇角,低声道。 程颂安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如在云端雾里,睁着一双蒙了一层薄薄水汽的眼睛道:“这是外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听到崔元卿极轻地笑了一下,一把将她抱起,大踏步朝天香阁旁两边的鹿顶耳房方向走过去,那是为设宴贵客准备的歇息之所。 直到崔元卿踏上石阶,要往耳房中去时,程颂安才从云雾中猛地回过神来,羞恼地挣扎下地:“你不知廉耻,这是襄王府!” 崔元卿任由她在怀里挣,手上依旧稳稳托着,气息却有些乱了:“你不是要到房里么?” 程颂安又气又羞,别说她不愿再跟崔元卿有什么情欲纠缠,便是有,也不愿在别人府上,倘或被人听到动静,她脸也不用要了。 崔元卿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按在门上,道:“这个药,比那晚的药膳烈性许多,你,希望我死么?” 程颂安怔住了,她前世爱他、敬他,后来又怨他、恨他,可却从来没想过要他死,包括程挽心,她也只想将她推出去,离得远远的,并没有想过要她死。 崔元卿无声地笑了笑,像是承诺般:“很快,我会轻一点。” 就在他推开耳房门的瞬间,一片浅紫色衫子闪过,是程挽心看见他们,悄悄跟了上来。 程颂安心一横,攀上崔元卿的脖子,闭上眼睛,在他喉结上轻轻吻了一口。前世教养使她不能做出如此轻浮之举,今生,管他呢,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崔元卿眼神蓦然一暗,将她抱入房中,压在贵妃榻上,眸中染着欲色,吻了下来。 他的唇还是带了极微弱的香气,程颂安本来有些混沌的灵台忽而清明起来,是程挽心的唇脂香气。 她刚才有些沸腾的心迅速冷了下来,他察觉到中药之后,先去找了程挽心,这张嘴吻过程挽心! 程颂安感到一阵恶心,他们两个是谁先想起了她尚有婚约,不能做苟且之事,才停了下来呢? 应当是程挽心,所以被拒绝的崔元卿才会转而找了他向来厌恶的妻子,而程挽心不放心,还悄悄跟了来。 程颂安将头转向一边,眼泪控制不住流泪出来:“有人,我怕。” 崔元卿尚保留了一分理智,停了下来,指腹摩挲过她的泪痕,哑声道:“回府?” 程颂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前世崔元卿再不喜欢她,也会在张氏和余老太太不住催促下,每月去她房里几次,今生也会一样。 他们现在还是夫妻,躲过了今日,躲不过明日。 崔元卿将她抱起,为她将弄乱的发髻整理好,一低头,看到她胸前的衣衫也已半开,露出大好春光,刚压下去的火,再次升腾起来。 “嘭”的一声,打断了屋内二人之间的旖旎。 崔元卿迅速将程颂安揽在怀里,不使她被人看到,眼含杀气地朝门外看去。 段珠玉惊疑不定地问道:“程姐姐呢?她哪里受了伤?” 崔元卿从牙缝里透出两个字:“出去!” 第39章 发了疹子 段珠玉听闻程颂安受了伤,当即就从外面冲了进来,见到的却是崔元卿怀里抱了个人,又这么凶她,登时长眉倒竖吼道:“你在这做什么?抱的是谁?” 崔元卿脸色铁青。 外面也陆陆续续来了些人,听到动静,纷纷朝这边过来,襄王夫妇也赶紧跟着进来查看。 贵妃榻上,光风霁月的崔侍郎,怀中抱了一个看不清头脸的女子,这幅情景,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段珠玉依依不饶地指着他,还待再骂,便听见他怀里的人低低出声:“玉儿,你先出去。” 段珠玉和襄王夫妇同时一愣,俱向崔元卿看去,眼神里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崔元卿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冷冷道:“我夫人脖子里发了疹子,我刚替她擦了药,段大小姐就闯了进来。” 襄王妃立时反应过来,连忙将众人都带回天香阁,一张脸上几乎笑出花儿来,尤其是当着冯氏的面赞道:“我只道咱们崔侍郎面冷心冷,哪知这百炼钢,早就化了绕指柔,与令千金真可谓爱深情笃。” 满室人皆露出了然的笑容。 冯氏因问事情的原委。 段珠玉笑的前仰后合:“夫人不知,方才程姐姐出去好一阵,迟迟不归,我有些不放心,便央丫头去寻,哪知她回说有人看见她受了伤,往左边耳房去了,唬的我立刻过去,推门而入。” “您猜怎么样?原是姐姐脖子里发了疹子,让崔侍郎上药呢。见我进来,羞得她钻在崔大人怀里不肯出来。” 冯氏听了,微觉奇怪,程颂安自小漫山遍野地跑,从未发过疹子,况她身边带着海棠,怎么让喝了酒的崔元卿上药?微一思索,顿时又喜又臊。 喜的是,女儿女婿小两口新婚燕尔,如漆似胶,定是趁无人处,二人亲热一番;臊的是,一个大家闺秀,一个三品官员,在别人府邸上也如此把持不住。 笑了一回,冯氏拉了段珠玉的手,捏着她的脸蛋道:“玉姑娘这么一嚷,你程姐姐日后见了你羞也羞死了。” 段珠玉笑道:“这有何羞?方才回来的路上,姨母悄悄跟我说,这叫夫妻恩爱,蜜里调油,难道也是坏事?” 冯氏抱着她笑作一团,连襄王妃也跟着不住说她口无遮掩。 段珠玉嘟着嘴,向一边默不作声的程挽心问道:“你说呢,二姐姐?” 程挽心手中绞的帕子骤然攥的更紧,面上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我尚未成亲,不懂这些。” 段珠玉率真,闻言便嘟嘴道:“二姐姐瞧着慧心巧思,怎么一开口便学起了那假道学?真真儿是无趣。” 程挽心脸上一阵尴尬。 襄王妃忙扯过段珠玉斥了一顿:“玉儿,你越发无礼,二姑娘温柔守礼,比你这泼皮破落户不知强了几倍。” 冯氏拦道:“嗐,小孩子玩闹,我们家这些也就来外面少说两句话,在家一样的淘气。” 程挽心手里的帕子早被攥的不成样子,问道:“姐姐出了什么疹子,我去看看她。” 段珠玉有些不悦:“程姐姐跟崔大人这会儿在一处呢,二小姐过去怕是不便,让他们静悄悄说会儿话,自然还会过来,急什么?” 冯氏也道:“你身子弱,才将不是出去一趟?还是好生歇着。” 程挽心无言地勾下了头。 便在此时,一个才总角的小厮领着思变走了进来,思变打了个千儿,向襄王妃道:“禀王妃,我家夫人身子不适,主子来不及过来请辞,带着她先行回府了,改日再来向王爷王妃赔罪。主子还说了,今日未来得及跟程大人和夫人叙话,改日再去府上。” 襄王妃和冯氏都是一惊,几乎同时问道:“夫人可还好?” 思变笑道:“没多大事儿,夫人说疹子痒,怕抓破皮儿,破了相,因此急着回家,家里有对症的药。” 二人看思变脸上毫无担忧之色,甚至还隐隐有些嬉笑之意,便知程颂安没有什么大事。 襄王妃因问小厮道:“马车可套好了?” 思变又是一笑答道:“主子是骑马带夫人走的。” 程挽心再也忍耐不住,出声问道:“他,他们走的这么急么?” 襄王妃笑道:“二小姐,若你也成了婚,姑爷看你如花似玉,怕是更紧张呢。” 程挽心脸上一白,挤出一个笑容,再说不出一句话。 襄王妃又对冯氏叹道:“大小姐真真儿好福气,遇上这么个如意郎君。” 冯氏也忍不住笑生两靥,她从前倒不知崔元卿对程颂安这般上心,传闻中,他最开始还有些不太愿意定下这门婚事,想来这成婚之后,改了心意。 她唯一的亲生女儿,算是遇上良人。 程颂安坐在马上,打了两个喷嚏,定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在背后的可不就是崔元卿? 自襄王妃带人出了耳房门,崔元卿便一言不发将她抱起,命思变牵了马来,二话不说出了襄王府。 一路上,秋风阵阵,而背后的崔元卿胸膛像火炉一样滚烫,程颂安几欲挣扎,都给他牢牢圈在怀里。 到得崔府门前,程颂安下马刚走了几步,又一把被崔元卿抱起,四进的院落被他片刻走过,回了筠香馆。 李妈妈和玉兰几个人正在院里收拾东西,看见程颂安被崔元卿抱着进来,个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李妈妈先反应过来,带着几个人跟进了屋问道。 崔元卿背对着她们,冷声道:“都出去。” 几个人原地一怔。 程颂安脸上发烫,不敢露出面容,只闷闷道:“妈妈,你们几个先出去,我累了。” 李妈妈是过来人,一听自己小姐这般声音态度,立刻想到了什么似的,老脸上乐出一朵花儿来,连忙带着几个小丫头关上了房门,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程颂安挣扎着动了一下:“干什么抱我,没得让母亲和祖母以为出了什么事。” 崔元卿放她下来,将她逼近床脚,目光幽深:“你走的太慢了。” 第40章 你不会死 程颂安退无可退,偏了头,不敢看他发烫的眼神,嘟囔着道:“你还是去冷水里,这一路过来,不也无事?” 崔元卿定定地站在她面前,一把将她的手腕抓起来,放在自己胸膛之上。一颗心跳动地强壮有力,隔着胸口和衣物,震得她手都有些麻意。 “它再这么跳下去,我就死了。”崔元卿嗓音嘶哑。 程颂安的心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崔元卿握着她的手慢慢往下拉,另一只手贴在她的腰上,让她完完全全贴在自己身上。 程颂安的手如被火炙,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前世里崔元卿从未有过这样的孟浪,她羞得红了脸,另一只手用力去捶他。 崔元卿已是极力克制,微微笑了笑,将她一把提起放在床上,怀里的人,羽扇覆着黑瞳,隔着一层水雾,一缕青丝散开,有些妖冶地落在白皙的脸上,没有从前的刻意端庄,也不似今日的冷漠,艳丽而又懵懵然。 崔元卿喉咙一紧。 程颂安明显感觉他想要的更加强烈,他的身体很烫,她瑟缩了一下,浑身起了一层战栗,原来隔了一世,他还是能轻而易举挑动她的情欲。 她也是个正常的女人,前世跟他有过肌肤之亲,却总是独守空房的女人,她也会有欲望。 程颂安瞪着清澈的眸子问道:“那若我死了呢?你是不是就不会再说我虚伪了?” “你不会死。”崔元卿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肩上,脖颈里,大掌贴着她的脊背,不断往上摩挲。 是的,这次我不会再让自己那样憋屈地死了,就是虚伪、阴险,乃至用下作手段,我也不会再那样死了。程颂安在心里回答。 她闭上了眼睛,浑身轻轻发颤,太久不曾和他这样亲密,有些难以承受,控制不住仰起脖颈,颤颤地呼吸了一下,细密而酥软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崔元卿如沉睡的野兽苏醒般,沉下身,啃噬着她的红唇,将她的呜咽吞进口中。 程颂安用力推着他,怎奈他的胸膛硬的像块石头,她撼动不了半分。 崔元卿感受到她的痛,难得没有笑她,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贴了贴她的额角道:“以后就不疼了。” 他还跟她谈以后?程颂安睁开水雾迷蒙的双眼,他们的以后,她早就看过了,那样的以后,也没什么趣味。 想到此处,程颂安泄愤般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但这一口咬下去跟咬在石头上也差不了多少,反而让自己牙齿隐隐有些酸。 对崔元卿来说,如同被只小野猫抓了一下,他将这只野猫重新按在身下,任她抓挠,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居高临下看着她。 程颂安习惯了他的冷若冰霜,乍一面对他这番柔情似水,忽而觉得身子背叛了自己,竟也有些享受起来,她赌气将脸撇到一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不知闹了多长时间,程颂安被折腾地带着哭腔骂道:“崔元卿,你这个骗子,你说很快的。” 崔元卿嗤的笑了一声:“你睁开眼睛,我就放了你。” 程颂安半信半疑,睁开氤氲着水汽的双眼,端得露滴轻寒,雨打芙蓉泪不干,让人忍不住想要更加凶狠地欺负她。崔元卿一时失神。 秋夜渐凉,帐中鸳鸯不觉寒。 崔元卿穿上中衣,回头看程颂安,额发湿了半缕,贴在眉梢,懒懒瘫在床上,余韵初歇,眉梢眼角都带了不自知的风情。 只是床上的人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发呆,像是有些心事。 崔元卿没来由地有些低落,起身叫了水,去浴房沐浴。 李妈妈脸上藏不住笑地进来,悄声道:“这下我可放心了,就冲刚才那些动静,保管今年便能怀上小少爷。” 程颂安脸上一红,这种动静被人听见也就罢了,还说了出来,她又羞又恼道:“妈妈,你怎的什么都说?” 李妈妈笑她:“这有什么的,日后习惯了便不害臊了。” 又喊来蔷薇和玉兰进来,扶着双腿酸胀的程颂安去了另一间浴房。 给二人收拾妥当,已然是下半夜了。程颂安累极,往床上一躺,便沉沉睡下。 次日一早,崔元卿已不见了踪影。程颂安早习以为常,也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同房而有什么改变。 昨日被崔元卿骑马带出襄王府,程颂安比海棠早回来许多,因此跟她问了昨夜她走后的情况。 海棠想了下道:“也没什么事发生,倒是姑娘和大人走了之后,那些六部官员便将陆侍郎围在垓心,一劲儿灌他,那陆侍郎也是个实心的,来者不拒,大醉了一场。” 程颂安撇撇嘴:“他自小就这个性子。” 撇去陆轻山不问,程颂安又道:“除了我跟大人走得早,其他人有没有蹊跷的?” 海棠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 程颂安脸上一红,趴在她耳边说了崔元卿为何会突然将她堵在假山后面,又抱着去了耳房,最后又马不停蹄带回了崔府。 海棠到底年纪也不大,听的脸上一红,掩嘴笑道:“除了大人,别人再无异常。” 程颂安羞得轻轻搡了她一下,脸上又有些肃意:“我实是想不通,若是同僚下了这下作的东西,只是为了让大人在王府失仪么?可人人又都知,我是跟着大人同去的,依他那个将前程体面看得重于一切的性子,便好女色,也断断不肯在王府……” 海棠点了点头道:“依我看,未必是与大人同朝为官之人。” 程颂安沉思了一下:“我猜测,也许有谁看上了他,才要趁此机会将生米煮成熟饭。” 海棠恨恨道:“不知廉耻的东西,姑娘会觉得是谁?” 程颂安一时迷茫,肯定不会是程挽心,崔元卿能在新婚之夜跑去找她,就足以证明他比程挽心更看重这段关系,程挽心用不着犯险用这种手段。 况且,崔元卿唇上留下过程挽心的唇脂,他第一时间就找过她了,程挽心不是为了感情不要脸面的人,否则前世她不会等十年才入府,在怀上永哥之后就会缠着要做妾了。 她如今是扬州通判金家的儿媳,圣上那里都过了明路的。 第41章 跪下谢罪 昨夜,程颂安跟崔元卿进到耳房之后,开门进去找的,是段珠玉。照前世来讲,最有可能的也是段珠玉。 但程颂安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直觉告诉她,不可能是她,她不会蠢到在自己姨母府上做这种事,这无异于断送整个段家。 前世她有很多机会能见到崔元卿,但是从未用过利用自己的身体去获取嫁入崔府的手段,她用的只是宫中和襄王府的权势,去逼迫。 从目前来看,段珠玉甚至都没看上崔元卿,就更不屑用这种方式去得到他了。 想到段珠玉,程颂安忽而想到她说的关于赵麟的事,于是又问道:“李文宾回来了吗?” 海棠回道:“回来了,在等姑娘的吩咐。” 程颂安点头道:“他差事办的很好,月银涨到原来在程府时候的二两。” 只派他去一次扬州,她就意识到前世李文宾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命不好,他对程仲文心思的把控,比她这个亲生女儿还要准确,他也能将金家对跟程家结亲的期待,从五分提高到了九分。若能将他原本的命运改变,他的前途未可知。 小姐这么安排,海棠就应下道:“我让蔷薇去办。” 程颂安心中一动,问道:“你瞧着蔷薇跟李文宾怎么样?” 海棠有些不解:“蔷薇原先在太太房里,李文宾又是太太陪房的儿子,他们两个自然关系比别人好些。” 程颂安摇头:“不是说这个,是说他们两个有没有那些意思?” 海棠这才反应过来,一口回绝:“嗐,姑娘快歇了这个心思,他们俩若有意思,王妈妈早求了太太了。况蔷薇自己就是闷闷的性子,再找个比她还少言寡语的李文宾,两个人整日大眼瞪小眼,未必能过一起去。” 程颂安有些遗憾地闭上了嘴,原以为能给蔷薇找个好归宿,原来她竟没这个心思。也罢,慢慢给她找,总能找到可靠的。 她略一沉默,而后便又吩咐:“让李文宾再去帮我查查赵阁老的儿子,是谁伤了他。” 海棠被她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没头没脑:“姑娘查这种事做什么?我听说赵阁老那小儿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颂安道:“卖段珠玉一个人情罢了。” 海棠正答应着,赐贤堂打发人过来,说是段家送了礼来,老夫人和夫人请少奶奶去春晖园。 海棠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程颂安不做耽误,迅速梳妆打扮之后,来到春晖园,进了正堂,只有张氏和余老太太在坐着,并无段家的人。 她上前去请了安,余老太太只微微颔首,指着左侧的第一个椅子让她坐了,并不像之前让她直接坐在身边。 右侧椅子上坐着的张氏则就直接掩饰不住自己的不悦情绪,黑着一张脸,胸前起伏不定,显然是情绪波动极大。 若在前世,夫人和老夫人生了这么大的气,程颂安早就诚惶诚恐,跪下请罪了。但如今,她也看开了,她们生气由她们去,又不是伤自己身子,因此也不开口,只默默坐着。 果然,张氏沉不住,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跟段家的人走得这么近了?” 程颂安欠了欠身子,面带着微笑道:“上次去给母亲买首饰的时候,偶然认识的,算不上亲近。” 张氏一听她提那件点翠的事,有些尴尬,毕竟拿人手短,但兀自生着气,语气仍旧不好:“日后能断便断了,这些东西,我再四拒绝,但人家说在圣人面前答应过的,是给崔少夫人的谢礼。” 说到此处,更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程颂安微觉奇怪,张氏性格直接,有气就生,但到底是大家闺秀,断不会为人家给儿媳妇送了礼,她便拈酸吃醋,定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在。 一直没开口的余老太太指着旁边堆着的一些礼品盒子道:“是谢你昨个儿对他家小姐的救命之恩。” 老太太说话不似往日那般心啊肝啊的叫,十分淡漠,神态也不如从前慈爱。 程颂安才忙起身道:“昨夜回来原该先来告知祖母和母亲原委的,然媳妇昨夜突发了疹子,相公便直接带我回了筠香馆。” 张氏冷哼一声:“儿媳妇儿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向来持重端庄,在闺中没听过段家小姐骄纵之名吗?何故跟她搅在一起?” 程颂安这才有点明白,原来是张氏不喜欢段珠玉,嫌她骄纵。 怪不得前世崔元卿被刘妃和襄王妃暗中施压要他娶段珠玉的时候,一向从不违拗儿子意愿的张氏也表明了态度,说段珠玉进门之日,便是她离家修行之时。 程颂安还以为张氏是为了保她的正妻之位,才这么做,原来竟是她自己并不喜欢段珠玉。 只是没想到张氏厌恶段珠玉至此。 程颂安道:“媳妇只是觉得昨夜是相公的好日子,若在那个当口让段家小姐出了事,襄王府必定乱作一团,相公脸上也无光。因此没想那么多,儿媳既救了她一命,段家若是置之不理,反倒欠着咱们一个人情,如今送来这许多礼品,便也没有那么多瓜葛了。” 张氏说不过她,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程颂安见说不转她,也不再吭声,这个婆婆日后还是不是自己的婆婆尚且不一定,但段家永远是襄王府的亲信,谁对自己重要,她分得清。 一时间,婆媳俩坐在那里相对无言。 余老太太拿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平静地朝程颂安说道:“颂安,给你婆婆跪下。” 她说的语气过于自然,就如给婆婆敬杯茶一样,不单是程颂安,连张氏都愣了一下。 程颂安虽吃惊,却也不能违逆,深吸一口气,走到张氏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张氏瞪大了眼睛,结巴着向余老太太道:“母亲,这,媳妇不是这个意思。” 余老太太依旧很平静地道:“她做错了事,我自要罚她,你若看不惯,回去便是。” 张氏一见程颂安跪下,便有些后悔刚才脸子甩的重了,对她道:“知道错就行了,起来。” 程颂安正欲起身。 余老太太拐杖重重在地上顿了一下,厉声道:“我让起来了吗?还有没有规矩?去祠堂跪一个时辰!” 第42章 闻歌知意 从程颂安嫁进来当天起,余老太太就没有过重话,更不用提如此疾言厉色。 就是张氏也甚少见她动怒,但她却知道自己这个婆婆心智坚毅,她认定的事,轻易改变不得,因此便知道她最是温和不过,却也有些怕她。 她本来只是对程颂安跟段家交往不满,婆婆又纵着她,便想趁此敲打她几句,却没想过要当着这一屋子人下她的面子,更何况还要去跪祠堂。 刚嫁进门不满一个月,新妇便被训斥去跪祠堂,不消一天,便能传到外面去,她非得落下个刻薄的名声不可。要是再传到段家,更是让那位看笑话。 张氏心中一凉,忙起身为程颂安求情:“母亲,罚的太重了,一个时辰,怕是膝盖也要坏了。” 余老太太掀起眼皮淡淡看她一眼道:“你管不好儿媳妇,我替你管,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 张氏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余老太太余光一瞥,吓得也不敢再说,立即起身回了赐贤堂。 程颂安等张氏走了,便慢慢站起来,朝余老太太道:“祖母,孙媳去祠堂了。” 余老太太抬了抬手,身旁的大丫鬟君慧掀开了那堆起来有一人高的礼品盒子。 程颂安略瞧了瞧,基本上都是些金银珠宝首饰,虽贵重,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最显眼的是单独放在一边的一架古琴,看着不是俗品。 她并不擅音律,此事段珠玉是知道的。 余老太太开口道:“去弹一首《高山流水》。” 程颂安眉心微动,走过去用手拨了下琴弦,那古琴发出铮然之声,只是因她胡乱拨弄,有些难听。 她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道:“孙媳不会弹琴。” 余老太太并不意外,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盯着她道:“无妨,段家人送琴时道,他家主人说了,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 程颂安心跳快了一些,段家人用这把琴来告诉她,已经明白了她的好意,至于什么好意,那必是她指点宁昭世子在烧尾宴上取悦隆熙帝之事。 而送琴人所说的主人,不是段家,而是段家背后的襄王夫妇。他们夫妇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悟性,最后能登上高位是必然的。 程颂安最初只想借宁昭世子的东风,博个好感罢了,等大局定了之后,能有襄王妃和宁昭母子的助力,她便能进可攻退可守,不致被崔元卿牵着鼻子走,而且还能保护到程家。 但襄王夫妇这么一来,算是招揽她了,她就不得不为他们所用,好在这条路是可以看得见的光明大道,她只需顺应前世的那个趋势走就行。 程颂安再次拨弄了一下琴弦,又发出一声铿然之声,她问余老太太:“祖母可会弹琴?” 余老太太望向那琴,淡淡道:“倒也略懂一二。” 程颂安笑道:“日后孙媳要多多请教您了,还望祖母不吝赐教。” 余老太太没有回答。 程颂安屈身行了个礼:“那孙媳这便去祠堂跪着。” 余老太太道:“过一个时辰,我打发人去。” 程颂安点头道:“是。” 之后,便带着海棠退出正堂。 一出春晖园,海棠急的都要哭出来了,忍不住道:“姑娘,你也忒老实了,段家姑娘来送东西,又不是你的错,太太便是不高兴,老太太也不能让你去跪祠堂啊!” “往日里那样疼你,难道都……” 未等她说完,程颂安便打断了她:“不许在老太太背后嚼舌头!” 海棠委屈地道:“姑娘,你怎么也不分辩一声,跪一个时辰,你这腿也受不了啊。” 程颂安笑了笑:“我分辩什么?事情摆在那里,祖母没做错。” 海棠急道:“不是这么个理儿,你看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程颂安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不笑难道要哭么?哭着跪祠堂,让人觉得我很委屈吗?” 海棠一噎,怎么都说不过她,便垂头丧气跟着她来到崔家祠堂。 程颂安进了祠堂,对崔家列祖列宗都不感兴趣,她唯一有些印象的便是崔元卿的祖父,是个很面善的老者。 崔太公在程颂安十二岁的时候去过程府,那时她已经回到京城,正学着做大家闺秀,崔太公将她拉过来,问道:“云黛喜不喜欢元卿哥哥?” 程颂安睁着茫然的眼睛望向他:“我不知道,元卿哥哥好看么?” 崔太公笑得胡子都吹起来了,某日下朝之后,同程仲文带着她一起在松山书院的必经之路上等着,等崔元卿经过。 崔元卿那个时候十五岁,离他点翰林学士还差两年,人却已长成芝兰玉树的矜贵公子,微微一笑的样子,像极了她在益州见过的那个肆意潇洒的少年。 程颂安当即对崔太公道:“我喜欢元卿哥哥。” 崔太公喜得拍了拍大腿,笑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嫁给元卿哥哥?” 程颂安望着那个笑容只出现一瞬的崔元卿,点了点头:“我愿意的。” 她若嫁给元卿哥哥,他一定会每天都笑的。 后来,她听闻崔元卿对这件婚事的态度却是勃然大怒,将崔太公气的病了一场,再一年,崔太公得了重病,临终之前不肯咽气,要崔元卿娶她,崔元卿不得已,才同意了。 程颂安将往事重新埋进内心深处,走到崔太公的牌位前,默默替他擦了擦,又燃上三支香拜了拜。 之后,她便退回到蒲团处,跪了下来。 海棠还是不忍心她这么跪着,于是道:“我去找找大人,让他去劝劝老太太。” 程颂安苦笑一下:“找他有什么用,他不会在意的。” 海棠不信,昨夜他们闹成那样的动静,他怎么会不在意? 程颂安被她闹得没办法,便道:“那你去。” 海棠走了,她也能安安静静待一会儿。 三支香渐渐燃尽,只剩一缕青烟,程颂安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祖父,云黛有些后悔了。” “后悔嫁给我?”门外突兀地响起一声清凌的问话。 崔元卿竟然来了。 程颂安有些意外地向外望去,见一身素袍难掩绝色的贵公子负手站在祠堂门口,一脸的冷漠。 第43章 后悔什么 见她不答,崔元卿再次淡淡问道:“后悔嫁给我?” 程颂安回过头,看着崔太公的牌位,没有说话。 崔元卿跨进祠堂,站在她身侧,目光在列位祖宗牌位上扫了一眼,最后定在还没有燃尽的那三柱香上面。 他依旧执着于问着这个问题:“你在后悔什么?” 程颂安手中轻轻抽着蒲团中的毛刺,道:“后悔从益州回京。” 崔元卿几不可察地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若我能一直在益州就好了,在那里没人要求我柔嘉淑慎、端庄大方,也没人敢欺负我。那时候,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陆轻山还武举探花郎呢,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将他打的脑袋开了花,他还不是巴巴儿地来找我和好?” 一想到曾经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程颂安心中就变得有些柔软,嘴边带着温和的笑意。 崔元卿冷笑一声:“若是在益州,也许你便许给陆轻山了。” 程颂安淡淡道:“也许。” 崔元卿没有出声。 程颂安又笑了笑:“嫁谁都一样。” 总归不是那个人。 崔元卿眼眸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 程颂安仰头看了看他,问道:“大人毒都解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崔元卿似乎有些不高兴,冷声道:“不是你让你的婢女去找我么?” 程颂安这才想起来海棠说要去找他,她哪知道找他他就会来啊?前世她很怕给他添麻烦,后宅之中的事,她都自己扛着,若是有了委屈,也默默受了,她觉得朝廷命妇该当如此。 原来崔元卿也是能请得动的,他也是有些关心她的么?程颂安忍不住这么想,但下一瞬,又生生遏制住了,若他真的关心,为什么从不主动问问她?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噢,我忘了,也没想到你会来。” 崔元卿平静地望着她如水的眼波,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程颂安有些想笑:“大人,你一早去了哪里?” 崔元卿一顿,嘴唇微翕,忍住了没有说。 程颂安释然地摇了摇头,她并非完全不曾察觉崔元卿一早离去时发生的事,思变在窗外跟他说话,她隐隐约约是听到了的,跟程挽心有关,崔元卿立刻便去了。 只是那时候她太累,浑身酸胀,无力去思考这些,这会儿脑袋清醒的很,她自然知道崔元卿是想方设法跟程挽心传递消息去了。 程颂安端端正正跪着,垂眸对崔元卿道:“大人回去,我没事。” 崔元卿没有走,反而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的身姿一直都很挺拔,即便是坐在蒲团上,仍旧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昨夜他那些温柔和缱绻,像一场梦。 梦醒了,还是一样的。 程颂安不理会他的动作,动了动跪了有些麻的膝盖。 崔元卿像是闲谈道:“《史记》卷四十九讲过,之许负所相,相薄姬,云当生天子。豹初与汉击楚,及闻许负言,心独喜,因背汉而畔,中立,更与楚连和。” 程颂安狡黠地笑了下:“大人是要给我讲书么?我自小不爱学这些之乎者也,听不懂。” 崔元卿冷冷哼了一声:“你若不懂,我便给你讲讲。” 程颂安笑道:“好啊。” 崔元卿也不理会她的装傻,淡淡讲着汉代魏豹的岳母魏媪,请当时的女相师许负来给魏王豹的夫人薄姬相面。 许负面见了薄姬后道:“夫人是富贵之相,日后生了孩子一定能做天子。” 魏王豹心中大喜,自此决心背叛刘邦,转项羽阵营。 他耐心讲完,而后盯着程颂安问道:“听懂了吗?” 程颂安笑了笑:“听懂了,只是不知道大人为何给我讲这个故事?” 崔元卿看向她的眼睛,如黑葡萄一般又大又亮,还有些雾蒙蒙的,忽而想起她昨夜哭着骂他的样子,只觉得胸膛之中,有个地方在微微牵引着,让他心尖有些胀胀的麻意。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襄王妃的身份了,因此才用你那蜀锦去接近她,昨夜又指点宁昭取悦圣上,是否如许负相薄姬之意?” 程颂安心中怦怦而跳,他眼睛太毒了,自己做的什么打算,他一眼便能看穿,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况且她做的事,其实也等于在帮他,因为他是扶持襄王的。 因此,程颂安抵死不认,嬉笑道:“我竟不知大人如此高看我,我何敢自比许负?不过是凑巧罢了,我已说了,喜欢宁昭世子那孩子,见他思慕祖父,因此教他卖了个乖。” 崔元卿不信,却也没有拆穿她。 程颂安又道:“魏王豹很快被韩信打败,最终被汉军杀死,大人又怎可将其比之襄王?况薄姬后嫁了刘邦,生下代王,后被称为汉文帝,襄王妃更不是薄姬。” 崔元卿嗤笑一声:“不是说不爱读书,不懂这些么?” 程颂安发觉自己失言,悄悄低了头,吐了下舌头,又撇撇嘴。 崔元卿将她动作收进眼里,再次嗤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强词夺理!” 程颂安打定主意,不再跟他多说,仍旧坚持刚才的说法,后来干脆闭了嘴,再也不理他。 崔元卿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的顶心,冷然道:“既然祖母叫你跪着,你便跪满一个时辰!” 程颂安哼了一声,他来了又如何,还不是这样?她满不在乎地垂着头,又动了动跪的有些疼的双腿,换了一个位置,继续跪着。 崔元卿头也不回地出了祠堂。 海棠满拟崔元卿能为自家姑娘求求情,最不济也能宽慰一二,哪知他又独自冷着脸出来了,失望地进来,替程颂安揉着腿。 期间,张氏也打发了人来安慰,又送了茶水和点心来。 海棠嘟囔着:“这会子又装好心。” 程颂安摇头问道:“傻丫头,你还没看出来吗?” 海棠不解:“什么?” 程颂安笑着摇了摇头:“慢慢悟。” 跪满一个时辰,春晖园的杏儿如约而至,径自来到程颂安身前,问道:“老太太让我来问,少奶奶认不认错?” 程颂安微微一笑:“不认。” 第44章 往日恩怨 听程颂安这么一说,海棠急的直拽她的袖子,本来就在罚跪,怎能如此顶撞?先低头认个错又何妨? 哪知杏儿听了,脸上却露出笑容,将程颂安搀起来道:“老太太说,若奶奶认错,便再跪一个时辰,不认错就让我带着回春晖园。” 程颂安双腿已经跪的没有知觉,猛一起身,差点摔在地上,唬的海棠连忙去扶。 杏儿面露难色,悄声道:“奶奶见谅,老太太说回去的时候,不许我们扶你。” 海棠几乎都带了点哭意,程颂安反而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程颂安扶着桌案,忍着双腿又痛又麻的不适,颤颤巍巍走了两步,等适应了才挪着往门外走。 海棠和杏儿张着手臂,一人在她一侧,怕她摔了,一路走出了祠堂。 刚出来,便看见不远处站了几个小厮,抬了张藤屉站着,见她们出来,张氏的大丫鬟秀禾亲自过来扶着程颂安道:“奶奶快坐上,太太吩咐让抬着去春晖园。” 程颂安回头朝海棠眨了眨眼,海棠恍然大悟,忙跟着跑上前去扶着她上了藤屉子。 杏儿微微露出笑容,引着她们往春晖园过去。 到了之后,程颂安下来,双腿也恢复的差不多了,秀禾便带着几个小厮回去交差。 杏儿将程颂安送入余老太太的卧房,老太太正歪在临窗的榻上闭目养神,身后倚着一条蟒纹迎枕,两个小丫头不轻不重替她捶着腿。 见杏儿带着程颂安进来,那两个小丫头忙收了东西,退了出去。 程颂安悄悄走过去,双膝往榻前一跪,抱着余老太太的腿笑道:“祖母,云黛跪完了。” 余老太太睁开眼,哼了一声:“跪完了这会子又跪什么?” 程颂安起来,顺势上了贵妃榻,替她捶起腿来。 余老太太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捏着她的粉颊,咬牙恨恨道:“你这个丫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程颂安扭股糖似的往她怀里靠,撒娇做痴道:“祖母还说呢,最初着实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您真厌弃了我。” 余老太太嗔道:“呸,不知羞,我若不是厌弃你,怎会让你去跪祠堂?” 程颂安笑道:“祖母是疼我,才要我去跪的,为了给婆母看的。” 余老太太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爱又怜道:“看把你伶俐的,你可知为何你那婆婆会如此生气?” 程颂安倒真是不知,赶忙认真听其缘由。 余老太太道:“左右无人,我说与你听便罢,此事原是怪我。” 原来张氏和段珠玉的母亲范氏年龄相仿,二十多年前,二人相貌才情在京中齐名,只不过范氏出身更高一些,因此她常常看张氏不顺眼,觉得其不配跟自己齐名。 后来二人也差不多时间议亲,崔元卿的父亲崔子齐年轻的时候资质平平,但长相英俊,因此为他说亲的,也络绎不绝。 余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张氏,但崔子齐却对范氏有意,余老太太无法,只得央人去范府说和,范氏心高气傲,当即就让家人回绝了此事。 崔子齐大受打击,便听从母亲安排娶了张氏,婚后张氏娇憨可爱,二人日久生情,倒也和睦,然则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崔子齐曾求娶过范氏的事,被张氏知道了,恨得跑回娘家哭了几日,余老太太亲自带着崔子齐上门接回来的。 但这件事也被范氏知道了,在一次宴会上碰上,明里暗里笑了张氏好几次,幸而崔子齐处处维护,否则还得气到回娘家。 这十几年来,崔府和范府、段府向来没有来往,便是为了避免张氏生气,便是崔元卿支持襄王也未曾浮出水面,因此才相安无事。 但今日段珠玉送了这么多礼品过来,一下子又让张氏触动当年之事,因此才生了大气。 程颂安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不由得哑然失笑。 张氏这一生,可比范氏幸福的多,崔子齐虽然资质平平,这么多年也才是个从五品的小官,但对张氏可谓一心一意,如今儿子年纪轻轻,却已是三品侍郎。而范氏虽然嫁的比张氏好些,但家中人多事多,却没有张氏过得如意。 程颂安听完这段轶事,略略一笑,又觉得这点小事,也不至于余老太太做出这一番假象来,张氏并没有那么大的火气。 果然余老太太接下来又道:“你坐好,我要审你。” 程颂安嘻嘻一笑,抱着她的胳膊道:“老祖宗可是要做判官?还要审我呢。” 余老太太呸了一声道:“别嬉皮笑脸的,我认真问你,你可认错?” 程颂安这才敛了笑,半跪在榻上,垂首回道:“孙媳不认。” 余老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半晌没有接话,良久过后,才道:“好孩子,你起来。” 程颂安便坐在炕上,认真地垂首听她继续问。 余老太太道:“不怪我疼你,你祖父活着的时候也喜欢你。你那公公婆婆,两个人、四只眼睛当摆设,没有一个能看出自己儿子要做什么事的,反倒是你,是元儿的知己。” 程颂安听到知己二字,尴尬地笑了笑,她是跟崔元卿走的同一条路没有错,但说知己,真是有些可笑了。 但她也只能点头道:“祖母不怪我就好,便是怪,如今也无法了,襄王的东西已经送进来了。” 余老太太点了点头:“我不怪你,你既不认错,便要一条道走到黑,若成,咱们崔程两府俱能荣光,若不成,你同元儿生死与共罢了。” 程颂安一时默默无言,她知道会成的,但也隐隐有些不安,或许今生有什么变故呢,毕竟她都有可能重生了,如若真不成,她同崔元卿真的能生死与共吗? 余老太太又道:“你只管放手去做,你婆婆嘴硬心软,日后你只要不将段珠玉领到家里,她就不会再寻你晦气。” 程颂安点了点头:“孙媳明白。” 余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叹道:“孩子,别人看不出,祖母明白,你跟元儿心中有疙瘩,但是祖母跟你保证,他不会对不起你。你别怪他,给他一个机会。” 第45章 搬出书房 筠香馆内,蔷薇带着几个丫头将段家送来的礼品一一登记造册,放在私库里。 程颂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拿着上次那只玉连环在解,心中想着余老太太跟她说的那句“他不会对不起你”,有些心浮气躁。 原本在这个府里,她最信任,也最敬爱的人就是余老太太,前世只有老太太心疼她管家辛苦,经常劝崔元卿多关心关心她,是整个崔府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在乎她的人。 前世老太太临死前,还在念着“云黛”,要她和崔元卿好好的。这份情,程颂安一直记在心里,所以今生她在崔府唯一会真心在乎的人也只有余老太太。 “他不会对不起你。”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恳求之意。 程颂安越想越烦躁,手中的玉连环更是乱糟糟一团,也不知道上次崔元卿是怎么一下子就解开的,想到这更是没来由一阵生气,直接将它甩在一边。 蔷薇正算着账,看见噗嗤笑了一声。 程颂安扁了扁嘴:“笑什么?” 蔷薇一边记着册子,一边笑着回道:“姑娘在闺中时,一年两节的时候便会这样心浮气躁,对着个玉连环也能发起脾气来。怎么都嫁进来了,还是这样?” 程颂安脸上一红,她知道蔷薇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与崔元卿定亲之后,每逢春秋两节,崔元卿都会依照惯例去府上看望程仲文。 她从前极少出门,也只有这两个日子,可以躲在屏风后面瞧上一瞧。因此每当他要来的前几天,程颂安就会心思不宁,耍小性子。 可现在,她已经决定跟崔元卿只相安无事便好,却又因为老太太一句话而升起了希望,从而烦躁起来。 程颂安气道:“你怎么弄这么半天也没弄好,只留心我做什么?” 蔷薇和海棠相视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忙各自手里的活儿。 门外帘子响动,崔元卿一身湛色直裰走了进来,见屋里乱糟糟的堆着一些东西,不由得皱了皱眉。 海棠和蔷薇却古怪一笑,崔元卿一怔,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脸色更是难看。这两个丫头,仆肖其主,越发没有庄重的样子。 他倒也不好说她们什么,回头朝门外站着的思变道:“拿进来。” 程颂安听见动静,从罗汉床上直起身子,探出头便看见思变带着两个才垂髫小厮,拖着大包小包地进了房。 她有些没明白这是闹得哪一出,因记着祠堂里崔元卿对她的冷漠,便越过了他直接问思变:“这都是什么东西?” 思变嘿嘿一笑道:“少爷从今天起,就搬出书房,常在筠香馆住了。” 程颂安觉得不可思议,前世他们两个相敬如宾,没有撕破过脸皮,都不曾见崔元卿将书房的寝具也搬回来,这些日子可没少跟他对着干,他居然能搬回来? 崔元卿默然听着他们的话,重重哼了一声。 海棠和蔷薇忍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 崔元卿皱眉瞪了她们一眼,程颂安却又羞又怒,羞得是知道她们两个正在笑自己,可巧崔元卿就搬回来了;怒的是,她的丫鬟,崔元卿凭什么跟她们甩脸子! 程颂安恼羞成怒地对思变道:“拿回去,大人为国为民要夙兴夜寐,夜夜宿在书房也是当分的。” 崔元卿眉心骤然一紧,脸上的寒霜让整个屋子都冷了一些,她竟如此不喜他宿在这里! 思变眼见不对,刚才从书房搬东西的时候,爷主子还透着一股松快劲儿,怎么来了反而恼将起来,他从小伺候崔元卿,对他的喜怒哀乐最为了解,他这副表情,是发怒的前兆。 他立即上前去抱住他的腿耍赖:“我的爷,您心疼心疼小的,若叫我再把这些东西搬回去,老太太非得抽我的筋不可。” 程颂安哼一声,原来是老太太的命令,这就说得通了,若无她的施压,崔元卿断无主动搬回来的可能。 思变求完崔元卿,又立刻有眼力见儿地给程颂安跪下道:“奶奶,您是顶慈悲的主儿,跟咱们下人从不端架子,又怜贫惜弱的,怎么就独对我们爷冷着?您好歹笑笑,小的死了变成个王八给您老驼碑报答您!” 海棠、蔷薇并一屋子小丫头子都哄然大笑。 程颂安到底没忍住,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骂道:“小猴儿崽子,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跟你海棠姐姐去把西次间收拾出来,安置这些东西。” 她住的是主卧房,东次间放了些杂物,因没有孩子,西次间便空着。 思变一听,立即连蹦带跳带着两个小厮拥着海棠去了,生怕两个小主子反悔,带累他受老太太的责罚。 崔元卿站着没动,将东西收拾到西次间,也就是暗示他去睡那里,她仍旧不与他同榻而眠的意思。 哼,他冷笑一声,偏不如她的意。 程颂安听得他冷笑,翻了个白眼,起身往西次间走去,她突然想起来,襄王府送来的古琴还放在那屋,别给她撞坏了。 西次间里,海棠正指挥着三人将东西一一拆开,分类放好,该铺床上的,该放桌上的,该入柜的,一点也不容错乱。她收拾程颂安的东西时,便是这样的要求。 思变拿出一件酱色外衫道:“这件还未来得及洗,先不放柜子里。” 海棠接过来:“那放一边,我让人去洗。” 程颂安赌气拽过来扔给思变道:“你伺候我还不够么,哪里就要你干两份活儿了?” 思变和海棠都忍住了想笑,却没有说话。 程颂安正欲转身,只觉得那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味道细致,香韵悠远深邃——崔元卿见过程挽心! 程挽心常自觉比普通女子要特别,不喜女儿家香甜的香气,觉得檀香更能突显其有些禅境的性子,这个香便是她自小用的。 这么说来,二人不但是见过面,还极有可能有过近距离接触,否则这檀香气不可能留这么久。 程颂安只觉得心头憋闷,从西次间出来,就唤来蔷薇道:“将那个黄金打的项圈拿出来,明日送回程府,作为二妹妹的定亲之礼!” 崔元卿正解开了玉连环,闻言抬起眸子,瞬间又变得冷漠,哼笑道:“你对自己妹妹也如此刻薄!” 话里充满讽刺。 第46章 纳妾之事 程颂安将那条沉甸甸的黄金项圈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着道:“这条纯金的项圈,够普通人家吃几年了,拿给二妹做贺礼,反倒是我刻薄了?” 崔元卿抬头看她,眼神冰冷:“金克木,你找的人说她属阴木,这会儿送金项圈,果真没有特别之意么?” 程颂安呵呵笑了两下:“大人什么时候也信这五行之说了?又对我二妹的事如此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娶她。” 崔元卿眼眸沉了一下,将那把解好的玉连环放在炕桌上,手指点着桌面,转移了话题:“成天胡思乱想,是解不开九连环的。” 程颂安垂眸看着,这是他第二次随手解开这小玩意儿了,他到底是长了怎样一颗心,才能一边惦念着她的亲妹妹,一边又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她呢? 他能如此平心静气,那她如果还要生气,说不定还要如前世一般抑郁成疾。 程颂安呼出一口气,扯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大人喜欢谁,我全不在意,只是奉劝一句,不要做出伤及两家体面的事,要时刻记得你是有妇之夫!” 这是他说过的话,再送还给他。 崔元卿冷冷道:“你记得就行了。” 说到此处,程颂安便又想起之前的事来,问道:“既说到这里,大人,咱们之前的话还没说完。” 崔元卿瞟了她一眼,等她继续往下说。 程颂安抿了下唇,问道:“大人,纳妾的事,您到底有没有人选?若没有,我便做主替您选了。” 她到底还是放下了老太太的话,不想再给他机会了。昨夜那种事再发生,恐怕又要剪不断、理还乱。 崔元卿眯起双眼,目光变得凌厉,道:“你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就是此事?” 程颂安回道:“大人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又长了这样一张招蜂引蝶的脸,我生的蠢笨,伺候不好您。不若给您择一房美妾,将来生个一男半女,就记在我的名下。” 崔元卿如墨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看了半日,但见她脸上没什么波澜,既不是为了讨好他,也不是为了推开他,就如同两个同僚在拟定章程一般,明明昨夜,她身体也是喜欢的。 程颂安见他不答,又加了一句:“只是,我希望大人能明白,既是您不许我提和离,那便要时刻给我正妻的体面,谁若恃宠而骄来寻我的晦气,我可不会心软。” 崔元卿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淡淡道:“这不是祖母和母亲的意思。” 程颂安点了点头:“不是她们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我是为了大人好。” 崔元卿不动声色扬了扬唇:“为了我好?” 程颂安笑道:“对,一来我常惹大人厌烦,二来也好有人为大人繁衍子嗣。” 崔元卿慢慢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道:“崔家没有嫡子是从妾室肚子里出来的。” 程颂安一怔,原来他前世不肯纳妾是为了这个原因,他那个时候有了永哥儿,崔家历来人丁单薄,也不追求根繁叶茂,因此倒显得他情深义重。 可今生程挽心是要嫁到扬州去的,他难道还要在她婚前再与她有个孩子吗?程挽心若非处子之身嫁到金家,一旦被发现,程家名声可就全毁了,程彦平和程瑾宁就再难求得门当户对的婚事! 程颂安当即斩钉截铁地道:“无妨,对外称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即可,我可从一出生就养在膝下。” 至于养的好不好,她不保证,前世永哥儿那样的白眼狼,她养一只就够了。 “铛”的一声,玉连环掉在罗汉床上,吓了程颂安一跳,抬眼看,却见是崔元卿拂掉的,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的。 程颂安上前两步,将它捡了起来,重新放在炕桌上,嘟囔着:“幸好没摔坏。” 崔元卿眼底寒凉一片,她对玉连环的关心都远超于他。 “祖母的意思,嫡子必须是你的孩子。”崔元卿几乎耗尽了耐心。 又是搬出祖母压她,他受的是自家祖父母的制约,又将怨气发给她,于是也恼道:“祖母那里你不用担心,我来解释。” 崔元卿双目紧紧攫住她的眼睛,一字字问道:“倘若我硬要你生呢?” 程颂安想也未想,直接挥手答道:“这不可能,我生不出孩子。” 海棠和蔷薇猛吸了一口气,自家姑娘这不是故意耍性子,也不是试探姑爷是否有纳妾之心,而是真的不想与他生孩子,要生生将他推出去。 两个人一着急,咳嗽了一声,提醒程颂安不要将话说的太绝。 连婢女都比她要着急,崔元卿冷笑着瞪了两个人一眼,二人一惊,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程颂安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这个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是不能生育的,此时还没有让大夫看过,就直接说生不出孩子,反而会让整个府里都觉得是她在冷落崔元卿,而非崔元卿苛待她。 想了想,又道:“我身子一直不大好,又这样瘦,月事也没个准数,怕是难以生养。” 崔元卿的脸色稍霁,冷冷道:“身子不好就补,你难道是大夫不成?” 又拿眼上下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她平平的胸前,讥笑道:“确实是干巴巴的,没得硌人。” 程颂安气结不已,张口就回:“我瘦自硌我自己,又没碍着你什么,要你管么?” 她自己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让崔元卿蓦地回忆起昨夜将她压在身下,那几两重的骨头要被压碎的样子,不由得喉头有些发紧,难得没有继续嘲讽她。 思变在西次间收拾完东西,见两个人仍旧斗鸡似的相互看着对方,走至崔元卿身侧,悄悄拉了他的袖子,低声道:“爷,那位还在等着呢。” 崔元卿听了,立刻敛了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先去,别让他等,我换身衣服就来。” 他这样温情的样子,连带着思变都能沾上些光。 只是他们主仆说这些的时候,思变还小心翼翼看了看程颂安,崔元卿却毫不避讳。 程颂安也照样不避讳他,叫来海棠,命她将那只黄金项圈立刻送到程府去。 金克木,她偏这么当着他的面明晃晃地送过去给她。 第47章 为妻本分 崔元卿正要抬脚往西次间去,闻言又拧眉看了一下程颂安,冷冷笑了一声。 转身道:“过来,替我找件袍子。” 程颂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崔元卿道:“你的人收的,你不来找谁找?” 程颂安正要喊海棠,又被他打断:“你的人,我使唤不起。” 不待她有所反应,崔元卿干脆一把将她提起,握住她纤细的腰往西次间推了几步。 程颂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崔元卿拉住了,一双手毫无感情地捏了捏她的腰间,撇嘴道:“祖母不是一直在给你补身子?为什么还这么瘦?” 程颂安懒得回答,反问道:“你为何要换衣服?要去见谁?” “不该管的别瞎管。”崔元卿不耐烦地将她推到西次间,自己坐在那架古琴边,伸手搭在上面,似乎有些兴趣。 他的手白皙修长,一看就是拿笔杆子的文官之手,只是手心里却有粗粝的茧子,也不知是写了多少字才能磨成那样。 他便是往那随意一坐,也自有一股清雅贵重之气,随手拨弄了两下琴弦,便发出悦耳的声音。之后又悠悠弹了几下,曲调古朴悠扬。 程颂安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弹琴,颇有点儿意外,一时瞧着他,有些呆了。前世也难怪程挽心肯为他未婚生子,等他十年,他这样的人,一般女子很难不动心。 崔元卿见她盯着自己,愣了一下,撇过头道:“找件衣服也这样慢,别耽误我的正事。” 程颂安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的崔元卿对她,连前世的淡漠疏离也没了,不光话多了,还变得有些无赖。 他急着出去见程挽心,还要她给他找衣服,简直是将她的尊严碾在脚下。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用力拉开柜门,将海棠理好的衣物拉了一片出来,乱糟糟堆在榻上,才出了口气道:“大人自己选。” 崔元卿皱了皱眉:“就那件玄色的。” 说着解开身上这件的盘扣,又伸开了双臂,歪着头看向她。 程颂安不敢置信:“让我伺候你?” 崔元卿眉心动了一动:“不然呢?这是你为妻的本分!你要替我纳妾,无非是不想尽此本分,今日便给你一句痛快话,此事休想!” 未等程颂安回答,又支着双臂冲她道:“快点!不然我告诉祖母和岳母!” 程颂安一噎,若给祖母和母亲知道她这会儿就主动替崔元卿纳妾,非狠狠训斥她一顿不可。 恨恨瞪了他一眼,程颂安咬了牙,去那堆衣服里找了件玄色的出来,正要拿过去,又悄悄从唇上揩些唇脂下来,在衣领和肩膀处都抹了一些上去,然后才若无其事替崔元卿穿上。 最后在玉带上系玉佩的时候,又将他的香囊偷偷摘掉,拿出自己的挂了上去。 崔元卿见她服了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闭目让她替自己穿衣,对她的小动作倒没有留意。 送走了崔元卿,程颂安无所事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离襄王登基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这期间肯定是不能跟崔元卿和离了,不然非但不能依靠未来帝后,反而还会被他们放弃,视作敌对的一面,毕竟崔元卿跟他们的关系更为牢固。 但既然已被拉上这条船,就得做些准备,拿出些更有用的东西来投诚,以示自己不是废物。襄王如今还要蛰伏两三年,才会显露夺嫡之心,而这两三年内他还要继续做一个醉心田园的闲散王爷。 思来想去,只能投其所好,程颂安便也打算在自家院子里辟出一片空地来,种些东西,再养几只禽鸟。日后真要跟襄王妃接触,也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相互请教种田经验。 程颂安走到西南角,半面墙上挂满薜荔、藤萝,气味芬芳馥郁,端得清爽雅致,她抱胸驻足看了一会儿,唤来蔷薇:“将这些藤蔓都扯了去,不要它们。” 蔷薇叹着气:“姑奶奶,它们怎么又惹恼了您?” 程颂安道:“这块地空出来,我有用。” 玉兰恰巧经过,闻言问道:“姑娘要空地做什么用?我听四娘说,这些东西是大人亲自种下的,若给扯了去,岂不惹他生气?” 程颂安乐得一拍手,本来还觉得秋天已到,这藤蔓也撑不过几天便要枯了,要说是崔元卿亲自种的,会惹他生气,那便觉得非要立时拔了不可。 她道:“你叫四娘过来。” 四娘便是张氏拨来的那几个小丫鬟之一,成婚头天便因嚼舌头被海棠打了一顿。 一听程颂安唤她,四娘唬的连忙放下手里要洗的衣服,在身前擦着便跑了过来道:“奶奶喊奴婢何事?” 程颂安见她诚惶诚恐,不断搓着被水泡的发白的手指头,笑道:“你怕什么?难道我很凶?” 四娘连连摆手:“奶奶不凶,最是和气。” 程颂安一笑作罢,这几个小丫头自挨了一顿打,又见她得余老太太偏爱,再没敢出言不逊的,这些日子也都安分守己,尤其是这个四娘,最为麻利,不然程颂安也不会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谁。 她指着那片藤蔓道:“你干没干过农活儿?干过的话将这片藤蔓都扯了,把地空出来,我有用。” 四娘问也不问,便回道:“奴婢什么活儿也干过,奶奶要这块儿地,可是要种点什么?” 她一边问着,手里却不停,没几下便将那半面墙上的藤叶都清理掉了,又将扯下来的东西扎成堆儿捆在一起,又利索又干净。 程颂安忍不住赞道:“好丫头,你以后就帮我做这些。” 这丫头干活爽快,又聪明,知道这所院子谁做主,连问也不问崔元卿一句,她很满意。 四娘心中一喜,连连谢她。蔷薇和玉兰不住摇头,也只能由她们闹。 将院子大致规划了一下,程颂安觉得怪累的,吃了午饭便回身到屋里睡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被人一把拽起来:“程颂安,你醒醒!” 程颂安睁开眼睛,崔元卿脸色有些难看,将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在她脸上,冷笑一声:“你干的好事!” 第48章 取个名字 程颂安揉着眼睛坐起来,睁眼看见崔元卿如刀的眼神,刚刚砸向她的香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显然是捏了一路回来的。 这香囊正是她之前换上去的,被人一眼就看出来,所以将他赶回来了吗?程挽心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看到心爱的男人带着原配老婆的香囊出来,可不得生一场闲气? 程颂安只作不解:“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故意将你的香囊戴在我身上,是什么意思?”崔元卿冷笑道,“不是要跟我相敬如宾,还要为我纳妾么?为何又做这些小女儿情态?” 程颂安将香囊拿在手里摩挲着,笑道,“呀,这原来是我的香囊啊,我原说我笨,伺候不好大人,大人偏不信,瞧,竟连个香囊也戴不好,以后还是让别人伺候。” 崔元卿冷哼一声,指着自己的衣领处又道:“我的衣服,从来不用熏香,你在衣柜里弄了什么香料?” 程颂安扑哧一笑:“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又不是毒药,也许是不小心将我的唇脂弄了上去。” 崔元卿阴沉的看着她:“你成何体统?” “呦,是大人出去见谁,被人发觉了么?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大人脸上嘴上也留过女人的唇脂,又不是头一回了。”程颂安懒洋洋地道歉,“对不住崔大人,为妻下次一定注意。” 静静盯着她看了会儿,崔元卿又恢复平静道:“我不跟你和离,也不会纳妾,让你有崔夫人的体面,但我也说过,别用下作手段,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再次用那种冷漠如霜的眼神盯着她,又再次对她充满敌意。 程颂安冷笑一声:“只要大人别作践我,让我伺候你,你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再碰一下。” 看来程挽心真的对他很重要,哪怕她要嫁人了,他也不愿让她误会他跟自己的妻子有什么感情。 “做梦!”崔元卿丢下这句话,转身去了西次间,背影都罩着一股冷气。 程颂安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招手问海棠:“去程家送金项圈的人回来怎么说的?二小姐是不是没在家?” 海棠道:“在家呢,夫人带了二小姐接下的,说多谢大小姐还费心想着家里的妹妹。等空了,她亲自带着二小姐上门来看姑娘。” 程挽心没出门,这让程颂安有些意外,原以为经过上次那件事,他们不敢再在府里相见了,哪知二人竟还如此肆无忌惮,最危险的地方反到成最安全的地方了。 只不过如今相见,他们也不敢做出逾矩之事,从崔元卿方才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二人今次是不欢而散。 他跟她能相见的时间不多了,好容易见上一次,却又被她发现自己衣服上沾着唇脂,玉带上挂着香囊,都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而这个女人还故意恶心她,给她送了一个克她的金项圈。 程挽心那本就苦闷的心,不知又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程颂安露出松快的笑容,你们这对野鸳鸯,也得吃点她前世吃过的苦头才好呢。 她睡得饱吃得好,精神抖擞地要拿院子里的这点空地练手,准备种些葡萄。 四娘也真有点本事,趁她吃饭睡觉的空儿,竟将整块地都松了一遍土,新鲜的土壤翻过来,带着潮湿的泥味儿。 程颂安用手取了一些土来放在手心里,非常满意,向四娘道:“你明儿去找找花匠,让他给弄点葡萄种子种上。” 四娘轻轻笑了一下:“奶奶说这话就是外行了,葡萄籽得先在温水里泡出芽来,再移到土里,眼见已经是深秋,须得尽快挖出窖来,日后下雪了,这秧苗才不致被冻死。” 她难得在程颂安面前露脸,给她做了半日事,见这位主母没有架子,愈发胆子大些,口齿也伶俐不少。 程颂安见她说出这么多道道来,才觉这种地也有一番学问,那襄王可真不是一般人,为了皇位,也肯做泥腿子做的事。 不过她是运气好,阴差阳错得了个会种地的小丫头。于是赞道:“今日你做事做得好,想要点什么,去找你海棠姐姐领。” 四娘捏着衣角,脸上挂着点为难,站在那里不动。 海棠正巧从抱厦里出来,听见问道:“你这个人,干活那么麻利,说话却又不爽快。奶奶让你说你就说,或是衣服,或是吃食,或是赏钱,或是玩意儿的,别扭扭捏捏不像话。” 四娘这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有些羞涩地道:“奴婢听着海棠姐姐几个的名字,都好听,因此想着让奶奶也给奴婢赐个名字。” 程颂安没料到她的要求是这个,讶然道:“海棠姐姐的名字是她娘取得,另外三个自小同她一起长大,本来名字又不好听,于是便各自取了个花名配她。你好好的,改名做什么?” 四娘垂了头,低声道:“奴婢家中六个孩子,大姐叫大妮,二姐叫二娘,三姐叫三娘,奴婢便叫四娘。只有小弟,爹娘才花钱托先生取了个好听的。” “五个姊妹光听名字像五个玩意儿,奴婢斗胆求姑娘给起一个像样的。” 听了这话,程颂安不由得对她多看了几眼,要说她的长相,斯斯文文,也就一般人才,但眼睛里却有一股劲儿,像野草一样不认命的劲儿。 她像幼时在益州的自己。 程颂安默了下,对她道:“你叫踏雪如何?” 四娘听了眼睛一亮,只觉得这两个字听着比四娘叫起来又响亮又好听。 海棠问道:“可有出处?莫不是要她踏雪寻梅?” 程颂安靠着西边的窗子,又想起那个潇洒不羁的少年,那日他骑马踏着夕阳而来,在空无一人的山谷处,念了一句诗。 那句诗她到现在还记得:“无人扶我上青云,我自踏雪至山巅。” 她念出这句诗的时候,脸上带着一抹静谧温和的笑,过后心头又泛起细细密密的酸,夕阳映在她的脸上,像挂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踏雪小心问道:“这首诗是奶奶作的吗?” 程颂安淡淡笑道:“不是,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作的。” 踏雪还想再问,一抬眼瞥见崔元卿正长身玉立地站在程颂安身后,吓得立刻请了安退了下去。 第49章 不一样的 崔元卿已换了一套衣衫出来,神色淡淡地望向她,似乎要透过她的目光去探寻她适才在想着谁。 程颂安莫名感觉有些心虚,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那个少年,总有一种被他抓包的感觉。 她装作若无其事般,踅回屋里,悄悄回头一看,崔元卿仍旧用那种目光盯着她,森然冰冷。 程颂安回到房里他看不见的地方坐了,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想起那个少年,还是因为被崔元卿看穿了心事。 过了许久,没听见崔元卿的声响,程颂安掀开帘子向外看,才发现院里空无一人。 海棠进来,见她发愣,叹了口气道:“看样子大人又出去了。” 程颂安狂乱的心才平静下来,不以为然道:“一时半会儿且得回不来呢。” 不把程挽心哄好,他怎么可能安心在家呢? 想了下,程颂安又吩咐道:“让母亲再警醒点,院里每日多加些人巡视,二妹妹未出嫁之前,不能再让人钻了空子。” 海棠一凛,低声应是,赶紧出去办了。 晚饭过后,崔元卿依旧没回来。再之后,一连三天,都没有他的踪影。 程颂安每日跟张氏和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都刻意不提他不归家这件事,以免再生事端,崔元卿回来闹得还是她罢了。 程颂安暗忖,她已让母亲加强了后宅的巡逻,崔元卿怕是很难进得去,但程挽心若要递个消息出去,也不是难事,看来她这番气性还挺大,生生磨得崔侍郎三夜不归家。 一时她还竟有些羡慕,崔元卿从来没在她面前这么卑微而虔诚过。憋屈的感觉涌上心头,程颂安吩咐牡丹取了崔元卿半个月的月俸,随她去鸿宴楼吃酒。 牡丹一听,立即喜笑颜开地取了银子,随着自家小姐上了街,从首饰铺到绸缎庄,再到多宝阁,买了整整半个车厢的东西,最后才兴高采烈地上了鸿宴楼的三楼,要了一个清净的雅间,再叫了一桌子菜。 程颂安又要了一壶美酒,同牡丹大吃特吃起来,他既出去哄她庶妹,她便拿着他的月俸吃喝,这很公平。 酒过三巡,程颂安眼圈红了起来,嘟嘟囔囔地道:“牡丹,你去过益州没有?” 牡丹边吃边答:“那时我还小呢,跟着小姐去益州的是海棠。” 程颂安点了点头,又饮了一杯道:“益州可好了,山好,水好,人也好。” 牡丹吃的开心,并没有回答她。 程颂安笑了笑,起身来到门边,摇摇晃晃道:“我再给你点个水晶肘子吃。” 她许久不曾喝酒,刚开了门,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一只手握着拳头托住了她的胳膊,并没有抓住她。 程颂安正要道谢,却对上了陆轻山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是宴女客的三楼,陆轻山怎么上来了? 自那日在街上,他祝她与崔元卿得偿所愿之后,二人再没说过话,便是那日同去了襄王府,陆轻山也刻意与她疏远。 “陆小九?”程颂安站直了身体,揉了揉眼睛,不确信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轻山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为何要独自出来喝酒?” 程颂安嘻嘻一笑,指着牡丹道:“我带了小牡丹出来呀,不是一个人。” 牡丹依依不舍放下吃的,起身给陆轻山行了个礼,连忙把程颂安搀回到位子上。 正要关门,陆轻山一手撑在门上,将两扇门都洞开着,坦坦荡荡进了屋子,与程颂安相对而坐。 牡丹有些不知错所,只好悄悄拿了块茶果,搬了凳子去门边坐着吃。 “我送你回府。”陆轻山开口道。 程颂安头摆的像条鱼尾:“我好容易出来吃酒,才不要这么早回去,陆小九,你想吃什么?我用崔元卿的月俸给你买,咱们将银子给他花光。” 陆轻山眉头皱了皱,冷冷道:“不用。” 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喝酒?” 程颂安也有些气了:“陆小九!你总说我做作,可你自己也未必有多好,我不过出来吃了两杯酒水,你就假道学地教训我,我跟你讲,你确实跟我那二妹很般配。” 陆轻山脸色难看至极,一掌拍在桌上,将杯盘酒盏都震得洒出来一些:“程颂安,再胡说八道,我不饶你。” 程颂安又倒了一杯,仰头喝下,是真的有些醉了,指着他道:“你们喜欢同一个人,连说的话都一样,你不饶我,他不放过我的。难道我就不委屈么?做什么都怪在我头上!” 陆轻山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问道:“你知道了?” 程颂安愤愤然:“我当然知道了,陆小九,你若喜欢五小姐,便为她守节,誓死不要娶别人,知道吗?” 陆轻山苦笑着摇摇头:“原来你不知道。” 程颂安没听清他说什么,也不在乎,只自顾自话:“你看我,我原以为崔元卿跟那个人很像,既然嫁不了他,我便嫁给崔元卿也是一样的,但是我错了,陆小九!不一样的,他们不一样!” 说到最后,悲从中来,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陆轻山一怔,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胳膊:“程颂安,崔元卿,他对你不好?” 程颂安呵呵笑了两下:“他呀,不纳妾,不要通房,将月俸都给我花,你说他对我好不好?” 陆轻山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又问道:“你喜欢他么?” 程颂安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嘟囔着道:“喜欢,但是如今,不想喜欢了。所以,你别犯跟我一样的错,别拿我二妹妹当五小姐的替身,她不会喜欢你的!” 陆轻山脸色阴沉,想再训斥她,却又怕她再哭起来,生生忍住了。 程颂安继续道:“你看我都放下了,我不喜欢崔元卿了,无人扶我上青云,我自踏雪至山巅。” 陆轻山眉心锁的更紧,看她张牙舞爪地念完诗,突然不说话了,再一戳,已经睡着了。 他犹豫着看了一眼牡丹,牡丹这小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儿能背得动程颂安? 牡丹也有些为难,她年龄再小也明白这个理儿,自己姑娘已经是崔夫人了,断不能被别的男人扶着出去,于是立即站回了她身边。 第50章 三代还宗 好在程颂安只是迷糊了一下,只睡了一会儿,便又清醒过来,抹了一把脸,睡眼惺忪地看着陆轻山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陆轻山丢给她一个看白眼狼的眼神:“我怕你喝多了,被人卖掉。” 牡丹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她才不会把自家小姐卖掉。 程颂安揉着眉心道:“陆轻山,你小时候整日像个傻子一样,怎么长大了总是拉个脸?” 重生之后每次见面,他在众人面前还有个笑脸,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总是有带着些气似的。不就小时候打过他么,这都多少年了,还过不去? 陆轻山白了她一眼,起身道:“你既醒了,就赶紧回去,下次别一个人出来喝酒。” 程颂安心里嘀咕着,要你管?但看在他也算关心自己的份上,也表示感谢:“知道了,多谢你,陆侍郎。” 陆轻山似乎很不喜欢陆侍郎这个称呼,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程颂安又微觉奇怪,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良久,陆轻山再次问道:“崔元卿对你好么?” 程颂安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不是问过了吗?怎么又问一遍,她像看傻子一样看他,回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他不纳妾,不要通房,月俸全都给我花,还要怎么好?” 陆轻山淡淡笑了一下:“若他对你不好,你会跟我说吗?” 程颂安没立刻回答,只是起身朝窗子边走了走,无论她跟崔元卿关系如何,她也用不着跟不相干的人说这些。 正要敷衍几句,忽然看到对过儿的街角走来一个人,看起来十分熟悉,程颂安急忙喊牡丹:“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崔府的?” 牡丹过来瞧了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道:“是长街上四奶奶的儿子,先前来咱们府里找太太求过差事呢。” 程颂安便确定了这就是崔文康,是崔家庶支旁系的一房亲戚,也是靠着崔府过活的,崔文康的爷爷去世得早,只留下一对孤女寡母,这个女儿就是四奶奶。四奶奶是这一房唯一的血脉,就由崔子齐做主,招了崔文康的爹做上门女婿,生下崔文康和妹妹崔文心后,四奶奶也守了寡。 程颂安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前世她管家时,有一次在崔府举办赏花宴,崔文康来求那个更换花卉草木的活儿,当时她嫌他滑头,便指派了一个老实的。结果这崔文康就暗中使坏,偷偷在浇粪的桶里放了药,致使一些娇贵的名花一夜之间全部死掉。 幸而那时园子里的琴湖上荷花已经全部开放,赏花宴就换成了琴湖之畔赏莲,倒也没闹笑话。 后来程颂安派人查了许久才发现是崔文康动的手脚,那时他却又离开京城出去晃荡了,过得几年归家,程颂安早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后来听闻崔文康的妻子周氏生下一男一女,本该都姓崔,但是崔文康偏偏要改成他爹原本的姓氏,叫做三代还宗,四奶奶不愿意,这崔文康便说这是他爹的遗愿,生生将母亲气死。 没了四奶奶的约束,崔文康更加肆无忌惮挥霍本就不多的家财,周氏但凡说他一句,就被打的死去活来,连崔文心也被逼着嫁给一个死了三房老婆的四品官,就为了多要一些彩礼给自己挥霍。 崔文心哭着来求过程颂安,但当时她已经生了病,管家权又交给了张氏,张氏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自然不愿管这些事儿,而那个时候又处于夺嫡最为凶险的时候,崔元卿和崔子齐朝堂上都忙得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后宅之事。 因此前世崔四奶奶一家没有善终。程颂安有些唏嘘,当初崔文心和周氏在她管家时,没少帮忙,是崔氏旁系里不多能知恩图报的,只因生了一个中山狼的儿子,才有此后患! 今生程颂安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要保住崔文心和周氏,余老太太尚且活着,收拾一个崔文康,不用费多大力气。 “他来这儿干什么?”程颂安皱眉问道。 这条街有鸿宴楼这样专门为贵客设置的地方,周围的铺子接待的也是非富即贵,崔文康读书读不好,活儿也不好好干,他手里能有几个钱儿? 牡丹摇头:“我也不知道。” 陆轻山见她十分感兴趣,也踱过来,临窗看了一下,忽而也眉头蹙了起来:“你说他是崔家的人?” 程颂安回道:“对啊,怎么了?” 陆轻山指着从另一条街角过来,显然是跟崔文康碰头的几个人道:“那个手臂上,纹了只虎头的,是赵麟的随从。” 程颂安一惊:“果真?” 以陆轻山目前的身份,出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邸,是很寻常的,他又是个粗中带细的人,既说了是赵家的人,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他点了点头:“赵麟在京中横行霸道,他手底下的人也狗仗人势,我是看不错的。” 怪不得程颂安从未见过赵麟,但他上次却在这鸿宴楼上说了那些污言秽语,原来都是崔文康这厮私底下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散布的。 程颂安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陆轻山有些疑惑,问道:“他有什么不妥么?我替你查查。” 程颂安摇了摇头:“不麻烦你了,我让我的人查。” 转头又问牡丹:“回去之后,让李文宾来见我。” 牡丹还没回答,陆轻山转身向门外奔去,道:“我查更便宜一些,三日后让你的人去陆府找我。” 程颂安追到门边,陆轻山几个起落,人已经下到一层,像只轻盈的大雁,潇洒利落至极。 没想到,她的手下败将果真已经是名不虚传的探花郎了。 “姑娘,是大人!”牡丹也跟着走到楼梯处,低头朝下看着,又惊又奇地朝程颂安道,“是来接姑娘回去的么?” 程颂安好奇地朝他来的方向看去,崔元卿穿着绯色三品官袍,一脸疲倦地站在鸿宴楼的一层,显然不是来吃酒的。 第51章 没头没脑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陆轻山早都下衙了,崔元卿竟然还穿着官袍,难道他比陆轻山要忙许多么? 程颂安正要闪回屋里去,却不料崔元卿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如刀的眼神射过来,如利箭一般将她死死钉在那里。 “下来!”崔元卿张口,明明隔着两层楼,声音传不过来,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那不高的声音似乎能穿破两层楼高,清清楚楚印在耳中。 牡丹吓得赶紧扯了扯程颂安的袖子道:“姑娘,大人果然是叫你回府呢,我们快下去。” 程颂安知道崔元卿那个表情,如果她这会儿不下去,他一定会亲自上来把她抓下去,那岂不丢人,还是乖乖下去的好。 于是主仆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做贼般慌慌张张从三楼往下跑,下到一楼的时候,崔元卿脸色阴沉地站在楼梯口,半仰着头,扫了一眼她们手中的东西。 程颂安不惧他,停在楼梯拐角处道:“大人说过的,不让我花嫁妆钱,我又想买首饰,那就只好从谏如流,花您的俸禄了。” 崔元卿冷哼了一声:“你喝酒了?” 程颂安这才有些踌躇,她的确喝了不少,还没下去,崔元卿都闻到酒味儿了,若这会儿回家,必定给余老太太知道,明日盘问她为何独自出来喝闷酒,那就麻烦了。 见她不答,崔元卿那张如玉的脸上,隐隐罩了一层阴影,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还不快下来?” 程颂安也不知怎么,心中一乱,头又发昏,竟一脚踩空了,整个人扑地摔下楼梯,并滚了下去。 “程颂安!” 程颂安在撞向楼梯栏杆昏过去之前,看到崔元卿瞪大了眼睛,神色紧张地伸出双手扑上来接她,但距离有些远,他纵身跃过来,也只刚刚够到她的衣角。 然后程颂安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筠香馆了。 余老太太坐在床头掉眼泪,张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住劝慰。 “祖母,母亲!”程颂安揉着发胀的脑袋,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刚起了个身,就被余老太太按住,高声道:“快躺下,不许动,头还疼不疼?” 程颂安微微摇了摇脑袋,并不疼,也没感觉受了多重的伤:“祖母,我没事儿。” 余老太太嗔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元儿。他为此次秋闱做监考官,三天没下衙了,你一早出去,定是想为他接风洗尘,哪知他竟错过了,又去鸿宴楼寻你,却不料竟让你摔成这样!” 秋闱,监考官? 程颂安捧着脑袋想了一下,如今是八月,确实是举行秋闱的日子,崔元卿不是去哄程挽心,而是在做监考官。 她先入为主,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相公人呢?”程颂安问道。 在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刹那,崔元卿会露出那样紧张的神情,还扑过来接她,是她完全没想过的事,他竟然也会有关心她的时候吗? 张氏接口道:“你祖母让他去看着煎药了。” 正说着,崔元卿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她醒了,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漫不经心对余老太太和张氏道:“只是吃多了酒,晃晕的,没有什么大碍,祖母和母亲先回去。” 余老太太几乎要把拐杖敲在他身上:“她身子骨弱,你又不是不知,做什么让她吃冷酒?” 崔元卿垂着头,也不反驳:“孙儿以后不敢了。” 程颂安惊讶地望着他,他竟然没跟她们二人说是她自己吃的酒么? 余老太太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汤药,也便起了身,对张氏道:“咱们先回去,让他在这将功赎罪,伺候云黛吃药。” 张氏虽不满让儿子伺候儿媳,但碍着老太太的面,也不得不答应。 两个人刚走了两步,余老太太忽又转到西次间,再出来的时候,连张氏也不再维护崔元卿,直接劈头盖脸冲着他道:“让你从书房搬出来,你就是这么搬的?你是成心让崔家绝后是不是?” 崔元卿咬着牙,下颌线绷的紧紧的,没有出声。 投桃报李,程颂安见他受责,便也替他分辩道:“母亲错怪相公了,这两日我常在西次间练琴,有时候也会看会儿书,乏了懒得回卧房,便让海棠收拾一床被褥,午间就在那儿休息,不是相公睡的。” 崔元卿掀了下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了头,道:“母亲放心,子嗣之事,儿子不敢怠慢。” 张氏和余老太太这才满意地回去了。 她们二人前脚刚走,崔元卿脸又漠然如初,将药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冷道:“别装死,起来自己喝。” 程颂安讪讪地坐起来,闻了闻药味儿,脸上皱成一团:“我既然根本就没撞到,为何还要吃药?这苦汤子,我不喝它。” 崔元卿冷哼一声:“补补你的脑子,省得整日做出没头没脑之事来。” 程颂安气道:“谁没头没脑了?” 崔元卿瞥了她一眼:“既买那么多东西,为何不多带两个人出门?若将几个丫头都带上,也不至摔下来。” 程颂安一怔,他在鸿宴楼皱眉看她手中的东西,不是责她乱买,而是怪她没多带两个人,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捏着鼻子灌下这碗汤药之后,牡丹连忙小心翼翼递上一个蜜饯,不敢看崔元卿的脸色,又急急跑出去了。 程颂安待口中苦味儿散了一些,才又掀开被子想继续躺一会儿,但临窗坐在贵妃榻上的崔元卿显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忙完了,也不去找程挽心交代一声吗? 不过现在她也没有心情管他们两个,有个更重要的事,犹豫了一下,程颂安试探着问道:“崔大人,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崔元卿抬头,脸上露出无语凝噎的表情:“又发什么疯?” 程颂安认真地道:“假如你只有一个女儿,为她招了个赘婿,而这个赘婿做的却是三代还宗的打算,那你还会让你女儿为他生孩子么?” 崔元卿眸光一亮,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表情也有些凝重:“你有了身孕?” 第52章 去父留子 程颂安毫不掩饰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他们只三天前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别说她没有生育能力,便是有,这短短三天也不可能怀有身孕。 崔元卿少时即以天资聪颖闻名京城,这会儿问出的问题跟无知小儿也差不了多少。 “当然不是,”程颂安这会儿也懒得计较他的无知,又接着道,“我若有个女儿,定是不愿她出嫁,可万一为她招个赘婿,待我死后,对方要将孙儿改回原来的姓氏,该如何?” 崔元卿带了一丝嘲讽:“你都死了,还能管身后事?” 程颂安顿时哑口无言,人都死了,自然管不着活人的事了,前世她死后,大约崔元卿会忙着让程挽心做新的首辅夫人,而她,死了也就死了。 见她忽而愣住,崔元卿再次起疑,问道:“你真的没有身孕?” 程颂安原本还会为不能生育遗憾,这会儿忽然有些庆幸,倘若她还是躲不过前世早死的命运,那留下一个孩子,她死也不会瞑目。 她轻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身孕的。” 崔元卿的脸上一僵,走到床前,逼近了问她:“你是不是喝了避子汤?” 程颂安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 崔元卿脸色才有所缓和,但瞬间又出现一抹失落的神色,只是这神色转瞬即逝,他缓缓捏住程颂安的下巴,眼中带着寒意,一字字道:“不许喝。” 程颂安只觉得心里一片寒凉,他厌恶她,却不妨碍将她当成繁衍子嗣的工具。 她偏过头,不想看他眼底的戾气。 崔元卿手上加重了力度,强迫她将脸抬起来,面对着她,冷笑一声:“你若敢背着我喝避子汤,我将你身边的丫鬟奴仆一个不留,发卖出去!给你买药煎药端药的,我会亲自动手,杀了她们。” 程颂安不可抑制地对他感到恐惧起来,前世,崔元卿对她客气、疏离、冷漠,让她忘了他是从荆棘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内阁首辅,他说得出,做得到。 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再次庆幸她没有生育能力,从未考虑过喝避子汤这件事。 “放心,我不会喝的。”她垂着头,无力地道。 崔元卿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等她不抖了,复又开口:“你方才说的,办法很简单,去父留子。” 程颂安几乎都快忘了刚才的问题,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若赘婿三代还宗的问题。 去父留子,的确是个很好的办法。程颂安百转千回,才刚庆幸,这会儿忽又遗憾起来,若她也能有个孩子,便也去父留子,岂不是好? 崔元卿又加上一句:“若你死了,还有我,我崔元卿的女儿,断不会让人欺负至此。” 程颂安的心突然像是被牛毛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又酸又麻,他想过他们两个或许有个孩子的生活么? 她有些意外地又问了一句:“那你也死了呢?” 崔元卿却没生气,反而很凝重地想了一下,而后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我们都死了,死前定会为她考虑周全,知己好友皆可托孤,再留些忠仆良将,护她和儿孙周全。” 程颂安刚才还恐惧的心,忽然一点点被抚平了一般,看着崔元卿郑重的神色,一时呆住了。 原来他即便不喜欢她,也会为她的孩子筹谋一生。 “你今日怎么了?”崔元卿见她呆住,蹙眉问道,“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程颂安回过神,摆了摆手道:“没事,就在茶楼听人讲这些,就有些好奇。” 崔元卿将信将疑,目光再次落在她的小腹上,忽又起身去了外间。 程颂安其实也只踏空了一阶楼梯,恍了一下,并没有摔到实处,就干脆从床上下来,准备看看踏雪给她泡的葡萄籽发出芽儿了没有。 亲眼看着踏雪将发了芽儿的葡萄籽移栽到院里,才放心地回了屋,刚准备去西次间练琴,便见崔元卿叫人带了府医孙大夫来了正堂。 程颂安双脚登时像被钉在地上,她之所以认识孙大夫,乃是因为前世她生病之后,一直都是由这个府医看诊的,她的不孕之症也是他诊出来的。 孙大夫这会儿四十出头的模样,恭恭敬敬打了个躬,便把手中的看诊箱子放在洋漆小几上,看样子是等着给她号脉。 程颂安略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崔元卿:“大,大人,这是做什么?” 崔元卿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在贵妃榻上,面上淡淡地道:“你不是说你身子不好,月事不准么,孙大夫是妇科圣手,正好替你瞧瞧。” 程颂安眼神瞟向孙大夫,他已经打开了诊箱,若这会儿让他就诊出不能生育,想必她在崔府中的地位必当一落千丈,连余老太太都不会再偏袒她。 前世,崔元卿为了程挽心和永哥儿,坚决不肯纳妾,受了崔子齐夫妇不少的哭闹和威胁,后来可能坦白了永哥儿的身世,才让父母放了心。 崔元卿既然将她当做繁衍子嗣的工具,今生若没有永哥儿,那她这个工具也就没了价值,势必也会被崔元卿放弃。 崔元卿又为了他的官威不肯和离伤了体面,那她未来在崔府中的日子可想而知。 “少奶奶,您往榻上坐,老夫为您先号号脉。”孙大夫已经把脉枕放在了贵妃榻的炕桌上。 程颂安站在地上,满心只想着,这个脉,不能号! 孙大夫朝崔元卿看了看,笑着道:“夫人面皮儿薄,有些不好意思。” 崔元卿皱了皱眉:“医者父母心,有何不好意思的?” 程颂安抿了抿唇:“我身子无妨。” 崔元卿没了耐心,直接揽过她的肩头,拥着坐在了榻上。 程颂安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被崔元卿按在脉枕上,而早就准备好的孙大夫拿出一方帕子,覆在她的手腕之上,伸出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初时,孙大夫尚且面无表情,越到后来面色越凝重,跟前世嫁入崔府三年无所出,他来给她看诊的表情一模一样。 第53章 气滞血瘀 程颂安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无比清晰。 崔元卿离她近,听得很清楚,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程颂安极其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敢再看孙大夫的神情,她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崔元卿也察觉到不对,迟疑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孙大夫捻着胡须摇了摇头道:“夫人并无体虚之症,只微微有些宫寒罢了。” 程颂安垂着头,等着他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孙大夫也果真是还有话未说完,他接着问道:“少奶奶可是在吃什么药?” 崔元卿听到此处,沉郁的目光射向她。 程颂安也是一愣,她除了之前一次高热,吃过药,其余再无了,于是道:“只刚才喝了碗药,是大人端来的。” 她用刀子眼回瞪过去。 孙大夫细想了一下,摇头道:“才刚大人给少奶奶喝的并非汤药,而是老夫配的醒酒茶。” 怪不得不怎么苦呢。 程颂安道:“除了先前病时,再未吃过药。” 孙大夫现出疑惑之色,又搭上程颂安的手腕把了一下脉,之后又展颜一笑道:“无妨,我替少奶奶开两副平凉温补的方子,吃上几日,便也好了。” 崔元卿眉头皱得很紧:“有话直说,不要半遮半掩的。” 孙大夫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当即回道:“老夫替奶奶把脉时发现,其有些气滞血瘀之症,然则身子却也强健,实属自相矛盾,似是误食丹药而致。” 气滞血瘀! 前世她的病本不严重,就是孙大夫说她自小气滞血瘀,导致营血虚衰,才使身体内里败坏,那次生病只是诱因,真正让她一病不起的还是内里早就沉疴难起了。 可是那个时候,他从未说过误食丹药之事。 程颂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做出平和之态问道:“我祖父曾说,道法自然,靠食丹药修身非道家正统,是以我从不乱服丹药,况是药三分毒,无病无痛,更不需吃那些。” 孙大夫点头道:“令祖所言极是,不过少奶奶的症状并不明显,因此老夫才说是误食,许是吃了丹药中的某种药物成分,吃两副活血化瘀之药也就无妨。” 程颂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除此之外,我的身子别无他症了么?” 孙大夫摸着胡子呵呵一笑:“老夫推测,少奶奶幼时必不在深闺宅院长大,故而自小身子强健。若摒弃那些楚王好细腰之审美,饮食上一应周全,必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崔元卿的嘴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而后又不着痕迹地收敛了。 孙大夫虽然是个府医,但因在民间做过赤脚医生,行医经验之丰富,太医院的院判也有所不及,他的医术是毋庸置疑的。 程颂安回忆起她小时候在天高海阔的地方长大,跑马射箭全不在话下,若不是嫁给崔元卿,她断不会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今生她不要再跟那些世家女一样,追求极致的瘦弱纤细美感,让自己气血两亏,英年早夭。 可是,孙大夫说了子孙满堂之事,他难道没有诊出自己有不孕之症么? 程颂安心中隐隐有些怀疑,继续问道:“先生,我向来月事不准,子嗣上……” 孙大夫未等她说完,便大手一挥笑道:“奶奶不必担心子嗣之事,你的月事不准不过是近期之事,从前无此症状,老夫说的可对?” 程颂安重重点了点头,她是从年后才开始的月信紊乱,从前一向准时。 孙大夫便道:“这就是气滞血瘀引起的,经行不畅,并不严重,化了瘀血,不出半年,包管怀上小少爷。”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崔元卿,向来稳重的崔元卿,居然被一个大夫看的脸上一红。 程颂安心头突突狂跳,原来前世她不能生育也是因为气滞血瘀,经行不畅引起的,可她从未吃过丹药,怎么就愈发严重了呢? 突然,有个想法在她脑中滋生起来,这也许根本不是误食,是人为!谁不想让她生孩子,不言而喻。 她从来都以为程挽心只是跟崔元卿有私情,倒也没有害过她,甚至还等了十年,才终得入府,跟崔元卿有了个结果,原也是个苦命人。 但如今看来,自己前世的死,跟程挽心脱不了干系!可是,程颂安也有些疑惑,程挽心既然这么想让自己死,怎么有耐心等了十年才将她拖死? 其实,有许多方法都能让一个人没有原因地死掉的。程挽心是个聪明人,她不会不明白。 程颂安靠在贵妃榻上的蟒纹迎枕上,怔怔扶着脑袋,想着前世那些事出了神。 让在廊上候着的思变将大夫送走之后,崔元卿站在地上,低头看她,问道:“你真的没乱吃药?” 程颂安被他突兀的声音打断思绪,在他心里,她就是个不顾自己身体乱吃药的疯子,她有些心灰意冷地问道:“若我说,是有人在害我,你信吗?” 崔元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冷冷笑了一下:“你是程家第一得意之人,谁敢害你?你不去害人就不错了。” 程颂安苦笑一声,她跟他说什么呢,他一心觉得她那庶妹天真善良,活泼可爱,怎么会把这种阴毒的手段跟她联系起来,便是她前世,不也被骗过了么? 现在跟他说这些,简直是自讨没趣,还是留着力气为自己考虑。既然程挽心做出这种事,那也别怪她不念姐妹之情。 程颂安起身朝西次间走去,留下一句:“大人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你睡这里,我去次间。” 崔元卿漠然望着她的背影,心头烦躁,他监考三日未回家,听到下人说她去了鸿宴楼,他也不知为何,官服都未换,便去找她,结果就看见陆轻山刚从楼上下来。 她在怪他不信她,可他只记得,那日在澄澜馆门外听到她说过“我才不要为他生孩子,没得作孽!” 她讨厌他,不愿为他生孩子,吃药这种事她能干得出来。 第54章 家贼难防 程颂安在西次间睡了一晚就有些后悔,哪里有主卧房的那张雕花拔步床舒服? 她忖度着崔元卿这会子也该去上衙了,毕竟秋闱刚过,他要跟主审官一起判卷,于是便信步回了卧房,崔元卿果然不在。 程颂安坐在贵妃榻上,不自觉地就又拿起九连环,一边拆解,一边在想,眼下有两件重要的事。 一是崔文康的事,他前世是在周氏生了儿子之后才决定“认祖归宗”的,但是这个时候距离周氏生下那个孩子,还有好几年的时间。现在他只有一个女儿叫琪姐儿,后来也怀孕过,但是都没有保住。 程颂安无法等好几年再收拾他,因为崔文心今年十五岁,崔文康已经开始暗地里跟那个死了好几房妻妾的老男人联系上,要“卖”妹妹了,她须得趁早打消他这个念头。 二则,是自己气滞血瘀之症的事。未出嫁时,她向来没有防备过程挽心母女,她们动手脚不难。但是前世她嫁入崔府之后,肯定也一直是在“误服丹药”的,否则不会让身体亏败成那样。 程挽心是怎么把手伸到崔府的,只有两个途径:收买崔府的人和收买自己身边的人。 收买崔府的人,被崔元卿发现的风险很大,若是这样,她那天真善良的面具就要被揭开了,程挽心不会铤而走险,况崔元卿前世再怎么冷漠,程颂安都可以确信,他没有要她死的念头,否则以他的手段和势力,便是明明白白逼死她,也不会有人能将他如何。 那剩下的一条路就是收买自己的身边人了。 程颂安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若不是这次阴差阳错,无论她再怎么不生闲气,不管家务,再怎么求得襄王府的庇护,她还是会稀里糊涂走上前世那条路,毕竟她的命在别人手里。 海棠正在房里给她换新的被褥,听闻她在叹气,噗嗤笑了一声:“昨日明明好好的,为何非要赌气去那屋睡?” 程颂安呸了一声:“谁为他生气了?海棠,你过来,我要跟你说件事。” 即便是这屋里所有人都背叛她,海棠都不可能,这件事也只能先跟海棠说。 海棠见她严肃,也不再笑她,左右无人,她也便在贵妃榻上坐下,问道:“什么事这样认真?” 程颂安看了眼外面,海棠会意,愈发觉得此事非同寻常,立即走到外面道:“姑娘这会子头还是晕,得再睡会儿,你们都悄声些,无事别到房里打搅她。” 院里零零落落应了几声,丫鬟婆子乐得不用进来伺候,便都各自回屋了。 海棠拉上内室的帐子,这才回来,低声问道:“是自己人出了岔子?” 程颂安默然垂首,才缓缓道:“我被暗算了。” 海棠霍得从贵妃榻上站起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眼睛赤红:“怎么回事?哪里受了伤?” 程颂安被她抓的肩上一痛,心里却狠狠感动了一下,海棠是实实在在怕她受到任何伤害,才会这么失态,她对自己的疼爱,不亚于林姨娘对母亲。 “你别急,”程颂安把她的手拉下来,又将她按在贵妃榻上坐好,“是一种慢性的药物,没毒,但会让我气滞血瘀,长期以往,内里就败坏掉了……” 海棠听了,如被定住一般,半天不敢相信,过了会儿才一只手握成拳状,闷闷砸在榻上,骨节发白,不住发抖。 程颂安走过去,拉着她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海棠前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病不起,最后慢慢熬死的,那几年她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还总觉得是她伺候的不够好,才没让她好起来。 她不敢想象,自己死后,海棠会多自责,而这一切她本不必承受。 “别怕,幸而发现得早。”程颂安拉起她砸在榻上的手,“以后我的饮食一应由你亲自看了,我才吃行么?” 海棠这才嘶哑着声音问道:“是谁要害你?” 程颂安看着她道:“我跟你说了,你不能冲动。” 她们两个朝夕相处近二十年,比各自父母兄弟姐妹还多,哪里还能不明白? 海棠颤声问道:“是咱们屋里的人?” 程颂安点了点头:“我也不确定,但从年后到现在,能始终接触到我的饮食起居的,只有咱们院里的。” 海棠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眼中带着果决:“若让我给找出来,定要好好折磨,不能让他死的那么容易!” 冷静下来,又问道:“这样害你,他能得到什么?” 程颂安知道不跟她说明白是不行了,但也不能说的太明白,她在崔元卿面前藏不住情绪。于是便道:“这得问我那好二妹。” 海棠一怔,不敢置信地问道:“二小姐?她若害你,那,那……” 程颂安及时捂上了她的嘴,悄声道:“别出声,此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晓。” 海棠脑中刹那间百转千回,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怪不得新婚之夜,自家小姐对二小姐的态度一夕转变,还传了消息回程府,嘱咐夫人盯紧二小姐的院子,之后又不顾老爷反对,要将程挽心远远嫁出京城。也难怪从十几岁就倾心崔元卿的她,一夜之间也对他冷淡了起来,之后她嫁入程府之后的一切反常行为也就说得通了。 原来是崔元卿和程挽心对不起她家小姐在先,这对狗男女! 海棠目眦欲裂,颇有在益州时跟着她“为非作歹”的旧时模样,她恶狠狠地道:“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休想!” 默了会儿,程颂安问出了两个人都不愿去揣测的问题:“你觉得谁会为程挽心做事?” 海棠眉头紧锁,想了一会儿,道:“李妈妈她们两个都是夫人的陪房,一家子的命都在夫人手里呢,不会是他们。男仆要么去管着庄子,剩余的也进不得内宅,也不会是他们。” 两个人再次沉默了。 最后,还是程颂安道:“你同她们三个亲厚,我又何尝不是,咱们别猜测,不如让母亲带着程挽心来一趟,给她们一个接触的机会。” 第55章 筹备寿宴 两个人商定好了之后,程颂安也当真又去床上躺着歇了会儿,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醒过来,看到海棠便坐在床沿上坐着看她,生怕一个眨眼,她就真给人害死了。 程颂安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一下,之后同她一道儿去了前院赐贤堂。 张氏正在清点庄子上送上来的秋收账目,见她来了,便让她在旁坐下,一一将账目指点给她看。 程颂安笑笑,不愿接她的话茬,不过是想将管家的担子丢给她罢了。 若是别家那种兄弟姊妹多的,或许还有必要争一争掌家之权,但崔家只有崔元卿一个,无论她管不管家,单凭崔元卿的在朝地位,这家里的一切都不会落到别人手里,有这管家功夫,还不如回屋躺一躺。 也许是收成不错,张氏即便是累,也是心情极好。 程颂安趁机道:“九月二十是祖母的生日,不知母亲打算怎么办?” 张氏一听,停下了手头上的事,朝她道:“我总觉得才刚过了夏天,竟没留意已经是八月了,老太太的生日是该筹备起来。” 顿了顿,又问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程颂安笑道:“媳妇儿年轻,又没操办过,当然是听母亲的。不过老太太今年六十九,俗语说,过九不过十,这次得按整寿来办。” 民间习俗,老人到了一定岁数,怕阳寿将近,便不过整岁,只提前一年做寿,用来迷惑黑白无常;二则九寓意为长久,因此逢九的生日都要大办,整寿反而要平常一些。 张氏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自你祖父走后,你祖母也三年未做生日,今年是该大办。好孩子,你别怪祖母上次罚你,她心中实在是疼你的,不若此事就交给你来办,让她高兴,岂不是好?” 程颂安心中冷嗤一声,说来说去,还是想把这件事推给她办,却又说的她能在这事儿上获得什么好处似的。 张氏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亲厚之辈,若跟她利益无关之事,她从不愿沾手。这样凉薄的人,又生出了一个凉薄的儿子,程颂安今生无法跟她交心。 她面上不显,只淡淡一笑道:“母亲别笑我,不是媳妇儿一味躲懒。只是我身子不好,面皮儿又薄,若让我来办,府中的人定然不服我。” “但也不能不为母亲分忧,因此我只给母亲说个大致的路子,具体还得让母亲受累,才能办的妥帖顺利。” 张氏听了,倒也十分受用,老夫人再尊贵,也不过是因为辈分和年龄,府中还是听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调令,端的是威风。别人家都怕拿捏不住儿媳,可她这儿媳是个没主见的,都不用拿捏,便由着她搓扁捏圆。 一想到这里,张氏心中舒坦,端出婆母的架势来,道:“府中这些都是积年的老人了,念着从祖宗那会儿立下的功劳,一个个拿乔,确实也难管教,日后须得好好杀一杀他们的惰性才好教给你。” 程颂安低头称是,才道:“媳妇儿觉得祖母如今喜欢欣欣向荣之貌,她的生日偏又在九月底,秋收已过,百花凋零,但可以赏菊、赏桂,不过桂树现在栽怕是晚了,最适宜的要数办一场菊花宴。” “正所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母亲觉得如何?” 张氏道:“菊花象征长寿,又意味高洁,你祖母一向喜欢,就按你说的办。” 程颂安跟她迂回了半日,正是为了这句话,因说道:“祖母如今年龄大了,喜人多热闹,不如白日宴请父亲和相公同僚及其亲眷,晚上再单辟出来几桌摆在春晖园里,请南街同宗的几家老太太,带着小辈儿的女眷孩子都过来热闹热闹。” 张氏笑道:“难为你有这些心意,南街那些同宗,你祖父那代还算近亲,如今有些都出了五服。明理人是晓得的,早八百年都分了家,不知道的呢,还以为咱们嫌贫爱富,不愿同他们来往。就依你说的,我让秀禾这两日都给他们下个帖子。” 程颂安一笑道:“媳妇儿不懂这些,还得母亲受累。” 正说话间,崔元卿掀开帘子进了来,带进一屋子的秋风。 程颂安有些错愕,这才什么时候,怎么就下衙了? 崔元卿在她说话之前先开了口:“方才在外面隐约听见母亲说寿宴之事,是为了祖母的生日么?” 张氏道:“正是呢,多亏了你媳妇想着,也该让南街那些积古的老人来热闹热闹,再则,将一些采办、监种花木工程之事也给你下头那文字辈的派派。” 崔元卿听了,随口应了一声,丫鬟端茶上来,他随意抿了一口,忽而顿了下,朝程颂安看了一眼,复又低头去吹茶末。 程颂安被他那一眼看的有些心虚,她之前怕露馅儿,没直说那三代还宗是崔文康的打算,崔家虽有个四奶奶是招的女婿,但赘婿早已死了,不必用到去父留子。 崔元卿最后能做到首辅,自然事事都比别人深想两层,这会儿应该是有个模糊的猜测。 程颂安便转了话题:“相公今日怎么下衙这样早?不是还要判卷么?” 张氏没料到她竟不知,疑惑地望向崔元卿:“你行事一向妥帖,怎么如今连个行踪也不与你媳妇交代?” 程颂安心道,他前世就从未跟她交代过行踪,只是她万事为他考虑,从不在人前抱怨。 崔元卿慢慢喝了口茶,才道:“她身子还不大好,想着多让她睡会儿,因此未来得及说。” 张氏这才对程颂安道:“元儿拿你做借口,推了判卷的差事,昨日你在鸿宴楼摔下来,元儿抱着你当街纵马求医,人人都看见了的,圣上便准了他的假。” 程颂安一下子怔住,倒不是误会崔元卿对她有什么关心,而是崔元卿若不判卷,那江南舞弊案不知还会不会发生,毕竟这件案子轰动一时,也扭转了三王鼎立的局面,福王就此出局。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今生这场舞弊案没有被揭发,福王会不会依旧在局中?那襄王的命运会不会也因此改变?她寻得靠山还有用吗? 第56章 脱离轨迹 从赐贤堂出来之后,程颂安和崔元卿一同到春晖园陪余老太太坐了半日,之后才又回了筠香馆。 路上程颂安终是忍不住问:“大人为何不去判卷?” 崔元卿眉心一皱:“你还是对朝堂之事这般关注么?” 程颂安目光掠向远处,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情绪,笑着道:“是啊,大人是怕我给你给你添乱,还是觉得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崔元卿冷哼一声:“相夫教子?你愿意做哪样?” 程颂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早就知道他看不惯她,怎么会对她说这些朝事?不过是多嘴一问罢了。 “你觉得我判卷能有什么作用?”崔元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将问题抛给了她。 程颂安有些出乎意料他竟肯跟她讨论。 前世,崔元卿虽不是主考官,但却在判卷的时候看中了几个举子的文章,当即便呈给主判官,表示可堪录用。 放榜前崔元卿被圣上秘密叫到乾元殿,给他看了一遍呈上来的名单和文章,崔元卿才发现里面没有一篇是他看中的那些,当即便表示要重新调阅卷宗,找出那些文章。 这一调阅不打紧,居然查出不但那些文章,还有许多经世致用的策论也没收录,本次录用的不但不出彩,且有一大半来自江南苏杭一带。 隆熙帝震怒,当即让刑部对主考官刘博善、彭坤等五人进行审问,重刑之下交代了受福王指使,考前不但给江南来的那些考生泄题,还记下他们笔迹,依照事前拟定的名单录用,若非圣上秘密将崔元卿叫入乾元殿,这件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 之后,刘博善斩首,其他从犯或流放或削职,江南考生中贿赂严重的几个也斩首示众,剩下的全部驱回原籍,子孙三代不能参加科考。福王被斥责,禁足王府三月,从此失去立储的资格。 但是,这个案子一出,引发江南无数平民举子共鸣,他们被官官相护的门阀倾轧已久,集体去文庙哭庙,请求圣上彻查江南乡试贪污舞弊。 之后崔元卿便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南彻查此案,期间受到无数阻挠,但崔元卿手段也当真了得,与他们周旋近一年,拉下朝中几十个一、二品大员,江南各署衙的官员也全部换血。 经此一役,崔元卿名声大噪还是其次,重要的意义在于从那之后,江南官员的任命基本都经由崔元卿之手,江南是赋税之地,是朝廷的钱袋子,得江南者得天下,这是襄王能得天下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而现在,崔元卿推掉了判卷的差事,就意味着他不会看到那几篇文章,他再被圣上叫到乾元殿去查看案卷,可能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这场江南变革就不会发生…… 程颂安揉了揉脑袋,不敢继续往下想之后的格局。她自重生之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唯独这件事,脱离了原先的轨迹,那她和崔元卿的命运该如何? 目光转回来,落在崔元卿的衣领处,她笑意不及眼底地道:“大人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十七岁便点了翰林,如今才刚弱冠,便已成了三品侍郎,当朝没有文官能出大人其右。” 崔元卿脸上带着嘲讽,若是前几年,她说这些话,或许还能听到她的真心实意,如今,呵! 程颂安才不管他什么表情,接着道:“若大人去判卷,定能慧眼识珠,为朝廷多选几个肱股之臣来。” 崔元卿淡淡眨了眨眼睛:“溜须拍马不是你所长之事。” “我已经回答了大人的问题,”程颂安道,“大人还未回答我。” 崔元卿的目光本来在她脸上,不着痕迹地转了转,薄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程颂安就定定站着等他回答,这个问题很难么? 崔元卿见她不动,便自己往前走。 程颂安叫住他:“为什么不回答?你若不说,我便告诉祖母,你冷落我,让我夜里睡西次间!” 崔元卿果然黑着脸转过了身:“程颂安,你什么时候如此无赖的?” 程颂安听他这么说,索性无赖到底:“那你回答我!”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崔元卿语气虽严,却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回去!” 程颂安这才甩开步子跟上了他。 回到筠香馆,崔元卿将内室的丫鬟婆子都赶出去,夫妻二人在贵妃榻上相对而坐。 程颂安仍旧抓着那个问题不放。 崔元卿盯着她的眼睛,幽幽道:“宁昭引起了圣上的关注,中宫那位,起了疑心。” 他的话很简单,却听得程颂安心头一跳。 大皇子宇王身有残疾,不在立储范围内,其余的皇子要么年纪太小,要么资质太过平庸。没有孩子的皇后,便将筹码押在福王和瑾王身上,一心对付寿王,从未将襄王放在眼里。 皇后现在起了疑心,必定要对襄王有所戒备,崔元卿从前在翰林院,兼任宁昭世子的侍讲侍读,他也必当要暂避锋芒,以免引起皇后猜忌。 原来是自己改变了前世的格局,程颂安只觉得命运也并不是因重生而变得顺利。 她能跟崔元卿斗一斗,唯一的筹码就是知道前世命运的轨迹,但是她动一下,轨迹就会改变,而崔元卿,他的经世治国的宰辅能力是不会变的。 她现在唯一的出路,还是同崔元卿坐上同一条船只,与他共同沉浮,最起码未来三年,局势不明朗之前,都不能与他太过翻脸。 他的手段,她上一世就知道的。 崔元卿见她发呆,嗤笑一声:“做的时候不知道怕,现在怕了?” 程颂安认怂地点了点头,她不怕死,但是怕连累程家,连累父母,还有彦平和瑾宁。 崔元卿没料到她如此乖巧,倒是一愣。 过不多时,海棠亲自煮好了汤药,端了进来,又亲眼看着程颂安喝下。 现在已是秋日,不必每天沐浴,崔元卿忙了一日,便脱了外衫,直接躺在了床上。 程颂安咬牙切齿地暗暗骂了几句,还睡这屋上瘾了?但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忍气吞声去了西次间。 刚躺下,便见崔元卿穿着中衣走了进来。程颂安心中一喜,难道是要跟她换房间么? 还没笑出来,便被崔元卿一把从床上拽起,单手夹起,往主卧房走。 程颂安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第57章 睚眦必报 海棠在外面听到叫声,立刻像护崽的母鸡一般冲了进来,自她知道崔元卿和程挽心的事之后,便连带着崔元卿也一起厌恶了,这会儿进来,也不管主仆身份,直直瞪着他道:“大人这是做什么?快把姑娘放下来!” 崔元卿为不让程颂安挣扎,改为双手托抱着,低头冷哼一声:“我去跟祖母说,你夜夜宿在西次间。” 真是睚眦必报,就因为下午威胁过他一次,这会儿就非要报复过来,竟不惜让她跟自己睡一张床。 程颂安不得不妥协,扯出一个笑对海棠道:“无事无事,你出去,大人自己睡害怕,让我陪他呢。” 崔元卿眼睛像刀子一样瞪了她一眼。 海棠担忧地看了一眼,也不得不退出去。 崔元卿抱着程颂安,两步回到内室,将她往床里一扔。 程颂安抓过被子,顺势睡了进去,睡这里就睡这里,反正比西次间舒服得多,她将自己裹成一团,美美闭上了眼睛。 可没想到的是,崔元卿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大手一捞,将她拽进怀里。 程颂安双手抵在他的胸前,无比震惊地看向他:“你要作甚……” 崔元卿目光幽深地盯着她,单手从她的衣摆下头伸进去,贴着后背慢慢往上摩挲,粗粝的指腹每划过柔嫩的肌肤,都能引起她的战栗。 她的呼吸不稳,他便轻轻笑一下。 最后大掌停在她纤细修长的脖子处,托着她往前一推,她的脸便朝他的唇近了许多。 崔元卿声音微微上挑:“夫人,不是嫌我冷落你么?” 狗东西,什么都记仇!程颂安暗骂。 身体再悸动,也是有些难以在二人都清醒的情况下接纳他,她咬着唇,心一横:就当被狗咬了。 崔元卿怔了怔,怀里的人闭着眼睛,睫毛轻颤,小小的红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看起来柔弱可欺,他的眼里、心里都跟着一热,吻了吻她的唇角,低声道:“别咬自己,咬我。”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红晕从脸颊烧到耳后,身体一软,一股暖流冲向小腹。 程颂安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孙大夫的药真灵呢。 她用力推开崔元卿,胡乱地抓着被子往自己身上盖,又羞又臊地道:“叫海棠进来。” 崔元卿见她神情不对,忍着身体的冲动,哑声问道:“怎么了?” 程颂安垂着脑袋,只用被子裹紧了下半身,这种事她两辈子都从未曾让男人见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住低声催促:“你出去,叫海棠进来。” 崔元卿伸手掀开了她的被子,程颂安一惊,起身去夺,床上那一点暗红便被他看在眼里。 程颂安羞恼地夺过被子,满以为他会抱怨几句,做好了反唇相讥的准备,不料他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起身去外面,叫了海棠带着丫鬟进来。 等这里一切都收拾干净,崔元卿才重新走了进来。 刚才的旖旎的情欲仿佛还在,程颂安面对他便有些赧然,下床穿鞋道:“我还是去那边睡。” 崔元卿伸脚阻了她要穿鞋的脚,将她推进被子里,自己在她身边躺下道:“别折腾。” 程颂安也实在不想动弹,拢了拢抱在怀里暖小腹的汤婆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睡了。 崔元卿皱眉,这算个什么姿势,挤得他快掉床了,于是伸手推了推她:“为何这样睡?” 程颂安回过头,嘴唇发白,不想跟他争辩,她这会儿小腹坠痛,难受的紧,只有气无力地道:“冷,肚子疼。”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 程颂安便回过身,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睡觉。她已有两个月未来月信,这次喝了孙大夫开的活血化瘀之药,有些来势汹汹,便是睡梦中,也觉得十分不适。 睡了一个时辰,怀中的汤婆子逐渐变温,程颂安的手脚更加冰凉,便将它蹬到脚后。身后的人感觉到了动静,慢慢移了过来,将她弓着的身子圈在怀里,一只手隔着中衣,紧紧贴在她的小腹上。 程颂安顿时如被春光裹挟,只感觉十分温暖妥帖,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又钻了钻,他的身上有一股清新的皂荚香气,似乎是又洗了澡。 程颂安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真实的,她甚至不愿醒过来亲眼看看,若是梦,就让她将梦做完。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过了天,身体的不适早已没那么明显,程颂安坚持吃药,愈发觉得精气神也好了许多。孙大夫的医术不可小觑,前世他定然帮着程挽心向她隐瞒过病情,但肯定没有帮着害过她,否则她哪里能拖十年? 她要在程挽心收买他之前,将其收为己用,若他还是背叛,再除掉不迟。 “李文宾有没有消息?”程颂安能用的人,除了海棠,便是李文宾。 海棠回道:“他一早便递了消息进来,等着跟姑娘回话呢。” 程颂安依旧在院中见的李文宾,许多日不见,他比初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垂着眼眸与她汇报消息:“属下无能,姑娘让查的人,完全失了行踪。 程颂安并不意外:“此人能在京城割掉当朝首辅小儿子的舌头,岂是常人?你查不到他,也属正常。陆侍郎那里去了没有?” 李文宾点了点头:“陆侍郎说,崔文康跟赵麟的管家吴飞是近日才混在一起的,且是吴管家先找的崔文康,每日带他花天酒地,必有所图。” 程颂安秀眉微蹙,点了点头。 李文宾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想递给她,刚伸出手,又觉得唐突,中途便转而递给牡丹。 牡丹咯咯笑了两声:“你这人,干么不直接给姑娘?” 李文宾没有回答。 牡丹打开帕子,上前用手捧着给她看,一枚小小的翠竹节式佩静静躺在上面。 只一眼,程颂安便坐直了身子,心跳如鼓,这枚玉佩她见过,是那个人的。 十多年前,她拽掉了他身上的玉佩系带,将络子藏在手心,而那条络子,当初就是配这块玉佩的。 第58章 男式玉佩 那块玉佩颜色清润,触手生温,放在程颂安白皙的手心里,煞是好看。 李文宾余光中看到她眼里有莹光点点,似是触动什么心事,他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她不说话,他就一直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程颂安发觉自己有些微失态,但也不掩饰,垂眸看着那块玉佩问道:“这是从哪里得的?” 李文宾道:“我潜入赵府数日,从赵麟处得知,那日刺客将他打晕,割掉舌头之后,便迅速走开,却没料到玉佩无意被栏杆上的铁丝勾住,掉在他身下,小厮找到他时不敢隐瞒,等他醒了就交了出来。” 程颂安两只手无意识地搅缠着,脑中天人大战数次回合,最终她决定任性一次,道:“我要跟陆轻山见一面,亲口问他一些事。” 李文宾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秘密见一次陆轻山,问一些不能为外人听的问题。但一个朝廷命妇,一个三品朝官,二人按照礼法不可私下见面。 所以那次在鸿宴楼,陆轻山大敞着雅间门,让牡丹陪着坐在房中,也未跟她有肢体上的接触。 李文宾要做的,是安排好时间和地点,并且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见面。 他抿直了唇线,片刻后便应下:“属下去跟陆侍郎约好之后,再来告知姑娘。” 程颂安朝他微微一笑:“你办事,我放心。” 李文宾垂首退了出去。 程颂安半躺在竹椅上,将那块翠绿的玉佩提起,放在秋日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去看。 牡丹托着脑袋问道:“姑娘,这块玉佩有什么好瞧的?” 程颂安闭上了眼睛:“他替我出了口恶气。” 牡丹好奇地问:“玉佩怎么替你出气?我看李文宾做事不牢靠,专门糊弄姑娘。” 程颂安摸了摸她的头,嘴角噙着笑,只想着那个人也在京城,就怦然心动。他还削掉了赵麟的舌头,尽管知道这不可能是为自己,但心中就是难以平静,这是他们十数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 她高高举着玉佩,透着阳光去看,那个少年仿佛骑着马,提剑而来。 突然身前暗了下来,崔元卿的身形立在竹椅前,挡去了夕阳,光照在他身上,晕出一层金光。 不待她反应,崔元卿伸手,将那块玉佩夹了过来,淡淡看了一眼。 程颂安忽的站起来,紧张地道:“还给我。” 崔元卿半眯了眼眸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脸上带着寒意:“你慌什么?” 程颂安被点破心思,有些恼羞成怒:“谁慌了?这是我的玉佩,你上来就夺走,成何体统?” “我成何体统?”崔元卿似是被气笑了一般,“这是块男式玉佩!” 程颂安脸上一红,也不管这些,只一心伸长了手臂去够。 崔元卿比她高了许多,手臂微微向上她便够不着,更何况他有意举高。 他冷哼一声:“男人的东西也敢拿回来?” 说完作势要摔下去。 程颂安一急,迅速上了竹椅上去抓,崔元卿往后一扬,她便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 崔元卿的笑从胸腔传到她的身体上,麻麻的。 程颂安又气又急,立即放开他,将自己乱成一团的裙子理好,双眼发红地道:“你还给我!” 崔元卿的嘴唇勾了勾,却不是笑,而是审问:“谁给你的?” 程颂安倔强地沉默着,他不配问他。 崔元卿冷哼一声,只用了两根手指夹着那块玉佩,漫不经心地转了一下,稍有不慎,就有掉在地上摔碎的危险。 程颂安只觉得内心那片世外桃源要被他公布于众般绝望,两世了,她只是将他深深埋在心里,若不是重生,她连想都很少想,在道德上,她从未对不起过崔元卿。 她对他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可他呢,背着她跟她的庶妹在一起,这会儿还反过来责问她的事! 程颂安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可还是昂着头,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崔元卿没想到她居然哭了,怔了怔,转着玉佩的手放了下来,而后将玉佩丢在她手里,大步朝室内走,吩咐摆饭。 吓呆的牡丹赶忙上前来替程颂安擦干了眼泪,嗫嚅着道:“姑娘,别哭,你若生气,打我两下。” 程颂安差点哭出声来,又强行克制住:“傻丫头,打你做什么?” 她愤愤道,“早晚有一天,我要狠狠打他一顿。” 小牡丹不是程挽心的人,她是个没有心机的小孩,看到自家小姐哭,便觉得打她两下就能出气。 牡丹朝崔元卿看了一眼,也小心翼翼点了点头,每每都把她家小姐气哭,确实该打。 前世程颂安经常一个人吃饭惯了,给她下慢性药,谁也察觉不了。但今日崔元卿回来吃饭,她也就不用担心饭菜中有什么东西,毕竟程挽心再怎么想害她,也会交代不能伤了崔元卿,必是有他在的时候,不放那些药。 这么一想,程颂安突然发现,崔元卿最近回后院也太勤了,是因为襄王受到皇后猜忌太深的缘故吗? 她默不出声地吃着饭,一边吃一边想,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像个兔子。 崔元卿嗤地冷笑一声,道:“我奉劝你,这东西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 程颂安冷静下来,知道现在跟他还在一条船上,不能再惹他生气,便闷闷答道:“是。” 崔元卿听着她的阴阳怪气,索性放下碗筷,动作优雅又随意地擦了下嘴,朝浴房走去。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天天洗澡沐浴,程颂安跟他相处愈久,反而愈发不懂他。 她吃完饭之后,只漱口净面,便坐在了梳妆台前。想了下,把玉佩和络子放在一起,然后将那抽屉上了锁。 崔元卿沐浴完出来,身上带着清新的气味,躺到了床上,双臂枕在脑后,像是直接睡着了。 程颂安平心静气地叫了他一声:“崔大人。” 崔元卿连眼睛都懒得睁,淡声道:“怎么?” 程颂安想了下措辞,问道:“你的心上人,成婚了么?” 崔元卿本来放松的身体明显一僵,而后又淡淡“嗯”了一声。 程颂安一愣,随即明白了,程挽心虽未成婚,但也近在眼前,跟成婚也没什么区别。 第59章 歪门邪道 崔元卿侧了侧身子,没有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不悦:“从前种种,皆为过往,无需再提了。” 他即便是躺在那里,从程颂安坐在梳妆台处那个刁钻的角度看去,依旧是五官无可挑剔的俊美,无论对他有情还是无意,都不可避免地会为他的侧颜怦然心动。 程颂安一愣,她本来是故意这样问他的,意为程挽心已经定了亲,不日也要完婚,他们还藕断丝连,那就不能怪她也重新将那个人放在心里,他对她不仁不义,也别怪她心中想着别人。 她怎么也没料到崔元卿会直接说这都是过往了,他前世跟程挽心痴缠了十年,今生仅仅因为她要嫁给别人就放下了?这不是他的作风,崔元卿想要的东西和人,没有到手,是不会罢休的。 程颂安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真能当做过往么?” 崔元卿一只胳膊撑在床上,托着侧脸望向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崔大人是个长情的人,”程颂安幽幽地道,“不该如此就放弃了。” 崔元卿长眼微眯:“你想让我怎么做?对她念念不忘?” 程颂安叹了口气:“我曾经说过,若大人觉得我不堪匹配,可放我归家,这话我是真心的。总有一日,你会权势滔天,到那时你想得到谁,易如反掌,只是还请大人不要记恨我,让我自由自在地去。” 刚重生时,她还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事,因此立刻将程挽心推了出去。经过这次秋闱,她越发没底儿,还是要再留一条后路,防止崔元卿和程挽心报复。 崔元卿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放下手臂,又躺了回去。 程颂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答应没答应呢?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也许是同意的? 她试探着道:“我也可以装病假死,大人悄悄放了我出去,与大人和程家声名无碍。” 崔元卿冷冷道:“还是这么多的歪门邪道,我早劝过你,别做梦。若是你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会让你日日后悔今日所说的一切!” 程颂安攥紧了双拳,无论如何,他都既不肯放了她,也不肯好好对她。但她却又无可奈何,甚至还要助他再走回前世那条轨迹上去。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程颂安在崔元卿上朝的时候,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假装是被他吵醒的,坐起来道:“大人要上朝啊?正好我也醒了,能托大人办件事么?” 崔元卿不以为意,一丝不苟地穿着朝服,也不用人服侍。 程颂安便自顾自说:“我外祖母有个远亲同宗,叫郑济,原籍是太原府,前两年才来了京郊,听闻文章写得极好,此次秋闱也参加了,大人可否帮着看看此次录用有没有他在内?” 崔元卿背对着她戴好了官帽,漫不经心道:“等到放榜那日,自然会揭晓。” 程颂安道:“罢了,放榜那日我再去瞧,反正也没几天了。” 说完,往被子里一钻,继续睡了。 她只需要将这个名字透露给他知道就行了,崔元卿知人善任,十分惜才,便是有一丝为他所用的可能,都不会放过的。既跟他说了,这人文章写得好,若不亲眼瞧一瞧,崔元卿怕是会寝食难安。 前世崔元卿阅卷时,最让他满意的就是郑济写的策论,将针砭时事的文章也写的花团锦簇,是个又有才华又有本事的治世之才。跟圣上要求重新调阅试卷,大半原因都是为了他。 之后的殿试,圣上也钦点郑济为榜眼,从地方县官做起,每每任期到了要升迁,总有当地百姓送万民伞,是实实在在为百姓的好官。 崔元卿“嗯”了一声,一回头,床上的人已经又睡着了,也不知听到没有。 他这一走,又是三日没回府,程颂安就知道自己提醒起了作用。 崔元卿一定旁敲侧击在圣上面前做了什么,再次得了一次私下去乾元殿的机会,查看了录取文章,然后发现这些人有问题。 三日后的早上,程颂安给张氏和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便回了筠香馆。 玉兰过来道:“姑娘走后,南街上崔四奶奶的媳妇儿递了信儿,说午后要过来瞧瞧您。” 程颂安微微一笑,崔文康上钩了。她点头道:“让她们一会儿过来便罢,我今儿左右没什么事。” 玉兰答应一声去了。 事情又变得顺利了,程颂安心情极好地回到房里,猛不丁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笑容便僵在脸上——怎么没人告诉他崔元卿回来了? “大人,你怎么回来了?”她硬着头皮问道。 崔元卿坐在太师椅上,清凌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她:“自己府里,怎么不能回?” 程颂安心中七上八下,只想退出去把玉兰喊回来,这个时候不能再让崔文康媳妇过来了。 她讪讪笑了下:“能回,大人累了,你歇会儿,我不扰你。” 说着便转身要出门。 “站住!”崔元卿声音并不高,却有十足的威慑力,“坐下!” 程颂安只好慢慢踱过去坐下。 崔元卿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什么暗示我秋闱有徇私舞弊之事?” 程颂安心中一跳,他实在是太聪明,这么快就猜出自己的目的了。 不过她重生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无论他怀疑什么,都不可能猜到这上面去,于是镇定下来,佯装惊讶问道:“大人说秋闱有舞弊?这可奇了,我何时暗示过大人?” 崔元卿似乎是觉得自己过于敏感,转而道:“我今日见了岳父大人,他说郑济是在代州长大的,跟你永宁州的外祖母家断了来往已久,因此他来了京郊也未曾上门拜访,要我勿要向郑济提起程家对他的关切,免得他白受这个人情。” 程颂安点点头:“父亲考虑的周到,原该是这样,不知他今次考中了没?” 崔元卿深深看了她一眼,久久没有说话,直盯得程颂安不安起来,他才幽幽一笑道:“我今日也见了郑济,他却说他是沂州人。” 程颂安一愣,前世宣布殿试三甲时,宣旨内监在承德门明明白白念得是代州郑济,原来他竟是沂州人么? 第60章 是在诈她 这些不重要,程颂安脸色未变道:“父亲年纪大了,记错也是有的。” 崔元卿唇角勾了勾,意味深长地朝她皱了皱眉心,缓缓道:“其实,岳父大人今日没有上朝。” 程颂安心跳骤然加快,她昨日悄悄着人传消息给母亲,让她务必将郑济说成外祖母的远亲同宗,还庆幸他跟外祖母都是太原府人,必不会有人怀疑,父亲是的的确确可能会说出这番话的。 可父亲没有上朝,那崔元卿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为何不问岳父大人为何没有上朝?”崔元卿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盯着问道。 程颂安才紧张地问道:“父亲是病了么?怎么没有上朝?” 崔元卿没有回答,反而冲墙角里站着的牡丹和蔷薇道:“主子在这儿说了半日话,连杯茶水都不知道端么?” 怪不得没人告诉她崔元卿已经回来了,原来牡丹和蔷薇被他扣在屋里,她去前院的时候只带了海棠和踏雪。 牡丹和蔷薇垂着头,低声道:“是。” 说完两个人偷偷瞧了一眼程颂安,充满无奈,一声不吭下去了,过了会儿,端了一壶出过两次色的清露茶上来。 崔元卿好整以暇地接过她们冲好的茶,端起杯子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程颂安不再出声询问,此时此刻,多说便会多错。 崔元卿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朝她道:“你一早就知道岳父没有生病,因此并不着急。” 程颂安一怔,原来自己强作镇定反而暴露了情绪,她很快反应过来:“大人视父亲为亲父,又亦师亦长,我见大人不着急,便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崔元卿似笑非笑哼了一声:“是,岳父并没生病,他也没有不上朝。” 程颂安顿时明白了,崔元卿是在诈她,郑济根本就不是沂州人,他是代州人没错。 一想到这,她便恢复了镇定,淡淡道:“大人今日说话稀奇古怪,我甚少出门,除了程家,几乎没见过外人,大人不是查不出来,难道怀疑我别有居心吗?” 崔元卿沉沉应道:“正因为你很少出门,也很少见人,知道这些才反常。” 程颂安心中一紧,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不会,重生这种事闻所未闻,若非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他不会发现的。 “我不懂大人说的什么意思。”程颂安干脆站起来,“你若觉得我反常,何不将我禁足在房里呢?” 崔元卿轻哼一声:“你手下那个李文宾,跟陆轻山见过两次。” 原来是李文宾跟陆轻山接触被他发现了,程颂安松了口气,这件事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瞒着,不过是借助他查些事,她与陆轻山坦坦荡荡,并不怕他知道。 “大人若觉得我底下的人跟陆轻山见面不合适,”程颂安笑道,“那我下次亲自去。” 崔元卿周身的空气骤然凉了一片,他的目光带着一股戾气:“程颂安!” 程颂安不怕他生气,只怕他阴沉地猜测自己的秘密,她笑嘻嘻问道:“你为何如此厌恶陆轻山?难道是他也喜欢你那心上人?” 崔元卿的脸黑的可怕,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直震得那壶清露茶掉了下去,摔得粉碎。他霍得起身,也不再盘问,直接拂袖而去。 程颂安一惊,这一世陆轻山明明说过不喜欢程挽心,怎么崔元卿还如此忌惮他?若说是为了朝事,那更不可能,他们两个一文一武,负责的政事根本不同,在对待戎狄的态度上,也是出奇的一致。 难道陆轻山终究还是对程挽心有了感情? “呀,谁将小叔叔气成这样?”脆生生的一声轻笑,让崔元卿脚步一顿。 这院子里所有人屏气纳声,唯恐崔元卿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只有扒着门框的来人不怕,还笑眯眯的。 程颂安朝崔文心看去,今生她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比自家三妹妹大不了几个月,长得娇俏可爱,按照辈分,崔元卿是她的叔叔。可便是没有这个辈分,南街上那些旁支远亲近族的也没有不怵他的。 她前世来的时候,崔元卿很少在后院,因此程颂安有些惊讶她竟不怕他。 她连忙将崔文心叫进屋里道:“你是文心?” 崔文心有些讶异:“小婶婶认识我?” 说着,又连忙跑到门边朝外喊着:“嫂嫂,你进来呀,早说了,小叔叔娶的夫人,是最和气不过的。” 门边便又探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扎着两只羊角辫,是三岁的琪姐儿,身后跟着她的母亲周氏。 周氏上前来,拉着琪姐儿恭恭敬敬给程颂安行了个礼,道:“给婶婶请安,琪姐儿,给大奶奶磕头。” 琪姐儿瞧着程颂安年轻美丽的脸,一时呆了,只怔怔看着她。 崔文心笑道:“小婶婶,你别见怪,小孩没见过世面,瞧婶婶漂亮,看得入了迷。” 已到了内室的崔元卿又抬脚走了出来,听见崔文心的话,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冷嗤了一声。 周氏连忙跪了下去。 程颂安亲自拉她:“快起来,别理他,你这叔叔就这个脾气,你瞧文心便不怕他。” 说着又将琪姐儿抱在腿上,吩咐海棠拿出余老太太赏的果子来,捡了几个给她吃。 崔文心笑道:“小时候叔叔才不是这个脾气,他是个书呆子,族里没孩子跟他玩,也就我理他两句,他便背地里给我拿了许多好玩意儿,央我陪他玩,我还给他做了不少扇套子、玉坠络子呢。” 程颂安竟不知崔元卿幼时这样惨,不由得好笑。 崔元卿脸上也现出一丝尴尬的表情,随即便又消失殆尽,沉声道:“我看你也快十五了,还没定亲么?” 崔文心一听,登时蔫儿了,嘟囔着道:“小叔叔,我们今日来,有正经事求你。” 崔元卿不动声色在主座上坐了下来,淡淡道:“是为你哥哥求差事来的?” 周氏是个极本分的女人,听了这话,心头惴惴,也不敢问。 崔文心拍手道:“小叔叔还是这样聪明。正是呢,我嫂嫂又有喜了,大夫说是个男孩儿,我哥哥这才打算寻些正经事,说不致给祖宗丢脸。” 崔元卿眉心一皱:“祖宗的脸不早给他丢……” 说到此处,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又朝程颂安看去。 第61章 派个差事 程颂安暗道不妙,郑济的事刚糊弄过去,又来了个崔文康。似崔元卿这样的脑子,必定想起前几天跟他说过的三代还宗之事。 这会儿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初她为怕引起他的怀疑,故意没说那个“去父留子”的主意里,这个父已经去掉了,要还宗的是这个儿子,不然他一早便能猜出来。 崔元卿若有所思地道:“你在茶楼听的,是这件事?” “我原以为茶楼里人多嘴杂,都是道听途说,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事么?”程颂安不看他的脸,随口应了一句。 她只低头抱着琪姐儿吃果子,琪姐儿受宠若惊,吃了果子,心里高兴,便伸长了小嘴儿去亲她。 周氏见了,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谢罪:“婶婶莫怪,这孩子没什么规矩。” 程颂安被她亲了一口,心都化了,她前世只养过永哥儿一个男孩,养的时候也都有五六岁了,不光不与她亲近,还很骄纵无礼,哪儿像琪姐儿这么玉雪可爱。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朝崔元卿道:“她亲我!” 说的就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崔元卿看着她快要溢出眼眶的欣喜,心头蓦地一暖,点了点头。 程颂安搂紧了琪姐儿,将脸跟她贴在一起,朝周氏道:“她才多大,讲什么规矩,你肚子里如今又有了?” 周氏脸上一红,羞涩地点了点头。 程颂安趁机朝崔元卿道:“相公,我听闻四奶奶不缺银钱,不过是儿子不务正业,不若给他派个差事,让母亲调理一番,也许就有出息了。” 周氏感激地朝她看了一眼,丈夫崔文康是个败家子,婆母手里那点积蓄早就败光了,家中还有这几张嘴要吃饭,但这新少夫人却维护了婆母的体面,又给丈夫要了差事,实是名不虚传的贤惠。 崔文心也是没想到程颂安这么好说话,立即上前去,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才道:“小婶婶,我替母亲多谢你。” 程颂安一笑:“说的哪里话,只要你们还姓崔,便是一家人,谈什么谢字?你说是,琪姐儿?” 最后一句是冲琪姐儿说的,琪姐儿憨憨地点了点头。 崔元卿听到“只要你们还姓崔”,不动声色地又朝她看了一眼,再没什么不明白的。 程颂安却没在意他的眼神,她从不知道小孩子还可以这么可爱,又吩咐海棠拿了一只小小的白玉项圈来,为她戴在脖子上,小女孩顿时显出些崔四奶奶小时候富裕的荣光来。 她心中叹道,若是四奶奶找个跟自家门当户对的丈夫,也能维持往日的门庭,只是世道艰难,女子不出嫁,想找个延续自己姓氏的赘婿,便只能向下去找。 崔元卿本来在审视她,却见她看琪姐儿的目光温柔的几乎要溢出水来,胸腔中涌过一种奇异的感觉——若他们有个孩子,她也许会比此刻幸福百倍。 “明日让你哥哥去赐贤堂找太太领个差事,就说是我吩咐的。”崔元卿的语气不自觉也软了一些,对崔文心道。 程颂安沉浸在跟琪姐儿的玩闹中,情不自禁抱着她到崔元卿面前,学着她的语调说:“爷爷给你爹爹安排了差事,琪姐儿是不是要谢谢爷爷?” 琪姐儿嘿嘿一笑,伸长了脖子和双臂去抱崔元卿,吓得周氏手足无措。 但崔元卿却意外地没有躲,反而伸手将琪姐儿接了过去,他的动作僵硬,脸上也严肃,琪姐儿却不怕他。 崔文心笑道:“琪姐儿这会子倒像跟小叔叔小婶婶是一家三口呢。” 程颂安这才察觉出崔元卿的反常来,她前世没有孩子,崔元卿从未说过什么,原以为是他对她冷漠,因此不在乎,但这会儿想起来,永哥儿接近府里之后,他似乎也没有主动抱过。 亲生的儿子都会摆着一张臭脸,这个隔了几代的远亲孩子,却能唤起他的父爱来,真让人惊叹。 许是他抱得僵硬,孩子不舒服,没过一会儿琪姐儿便扭来扭去,要程颂安抱。 崔元卿掸了掸袍衫,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们有空多带孩子进来玩,老祖宗喜欢热闹。” 崔文心喜道:“我们只怕添麻烦,不敢来。” 程颂安蹙眉:“你们带着琪姐儿住下才好呢,对了,你身子怎样?咱们府上的孙大夫是妇科圣手,不如一会儿让他来给你把把脉象。” 前世,周氏生了琪姐儿之后,也怀过两次身孕,只是都没保住,直到最后才又生下一个男孩,被崔文康强行改为他入赘的爹姓。 按说,周氏这胎是保不住的,但既碰上了,须得查查原因。 果然崔文心脸色担忧地道:“我嫂子不愿让母亲担忧,只是不说,实则我都知道,她难受的紧。” 程颂安皱紧了眉。 崔元卿在旁道:“等下让思变领着孙大夫进来瞧瞧。” 周氏诚惶诚恐谢了。 崔文心眼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哽咽着道:“小叔叔,如今我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东西了,只能说多谢你。” 崔元卿哼了一声:“你小时候争强好胜,长大了倒哭什么?再者,叔叔就叔叔,什么小叔叔?” 崔文心破涕为笑:“小婶婶年轻貌美,我不愿叫她婶子,没得叫老几岁,我只叫她小婶婶,偏要叫你小叔叔来配她!小叔叔,你从前不是说等小婶婶过了门,就还我东西的么?” 崔元卿脸上一黑,瞪了她一眼,崔文心撇撇嘴,却也不惧。 程颂安听了噗嗤一笑,谁能想到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孩竟能治的崔元卿无话可说。 崔元卿轻咳一声:“我还有事要出去,小时候的事,不许再提。” 人已走到门外,却又带着威胁的目光看了一眼崔文心。 待他走后,周氏才大大呼出一口气,对小姑子道:“你这张嘴,怎么什么都说?哪有对叔叔那样说话的理儿?” 程颂安也有些好奇:“人人都怕他,怎么就你敢跟他争两句?” 第62章 不蹈覆辙 崔文心解释道:“小叔叔三岁开蒙,五岁就去了睢阳书院读书,这个书院数他年龄小,却是最天资过人的一个,只可惜他读书虽好,却不通人情世故,这就让许多人对他又嫉妒又排挤。” “他在书院无人跟他作伴,整个崔府也只有他一个,连个姊妹也没有,南街上的哪里敢跟他混闹的,也就我那个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看他可怜,便找他玩。” “小叔叔话虽不多,人却是极好的,常给我带府里的新奇玩意儿,我没什么赠他,唯有做些扇套子,绣个荷包,打个玉坠络子等东西给他,他也不嫌弃,每日都带呢。” 程颂安见过前世崔元卿做了首辅,权倾一世的样子,也见过如今运筹帷幄的模样,却实在想象不到他小时候会是那样的境遇,竟然还有些可怜。 “那你如今怎么不常来找他呢?”程颂安问道,前世崔文心跟崔元卿几乎没有怎么见过面,二人并不如现在这般融洽。 崔文心也是叹了口气:“我母亲说便是亲兄妹,也讲究男女有别,不能再厮打玩闹,再则小叔叔是做大事的人,我不便扰他。” 程颂安暗自叹息,前世崔文心每每来府里,崔元卿都不在后宅,等她快出嫁时,襄王跟寿王的夺嫡正处于胶着阶段,崔元卿根本顾不得家中一切琐事。 “那日后有什么为难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程颂安始终忘不掉她前世病重之时,无人踏进筠香馆,是崔文心跟周氏常常受着白眼来看她,为她开解心事,伺候汤药。她们是自身都陷入泥潭的苦命人,却仍对她持有善意,那她今生必不叫她们再重蹈覆辙。 周氏听了,只觉得眼睛酸胀,拿出帕子揩了揩眼角,低声答应了。 崔文心呆立半晌,忽而问道:“小婶婶,你真好,小叔叔如今不怪你了?” “文心!”周氏连忙出声嗔怪她,“怎么能当着婶婶的面说这些?” 程颂安倒不在乎地笑了笑,当年崔元卿不愿娶她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京城都传遍了,才落到她耳朵里。 她淡淡一笑道:“怪不怪又如何呢?” 崔文心也觉得自己不该提当年之事,原来刚才崔元卿临走之时瞪她的那个表情,是在提醒她不要说这件事,那就是说他并不愿再提,让小婶婶生气,那也就是根本不再怪她了。 她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当年你们还未定亲,有次小叔叔弄丢了我送他的东西,我生了气,他便说等小婶婶进门了,会做了新的还我呢。原来那时小叔叔就看上小婶婶了!” 程颂安一愣,笑道:“他哄你呢,我与他定亲前,并不认识。” 崔文心摇头不信:“他悄悄跟我说是程家的姑娘呢。” 程颂安一笑了之,原来他那个时候就看上了程挽心,一心想娶的人没娶到,反而娶了她的嫡亲姐姐,放在谁身上,都会怨恨的。 她不愿再提这件事,将话题转到了崔文康的差事上。 “先让他去太太那领个采办菊花的差事,”程颂安道,“办的好了,这一趟下来,怎么也得宽裕一阵子,让他收心读读书。” 崔文心嗤笑道:“我哥哥可不是念书的料,若让他读书,还不如教个猴子。” 程颂安被逗得一笑,又正色道:“无妨,识字就行,得先个样子出来,不然日后你叔叔便给他寻个正经差事,也有由头不是?” 周氏一听崔元卿肯费心为丈夫寻正经差事,立即正襟危坐听着,这可比在后宅里谋生强些,于是保证道:“我回去定和婆母好好劝劝他。” 程颂安才点了点头,又留她们吃了中饭。 之后思变带了孙大夫进来,为周氏把了把脉,原是她这一胎本就先天不足,还忧思过多,导致胎象不宁,需用人参加当归、白术、芍药、地黄及阿胶药材熬成一副十全大补汤,吃上几副也便无虞。 程颂安松了口气,原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们如今这个光景,别说人参了,便是其他几味常见药材也不能保证天天吃得起,周氏又怕给家里添麻烦,一味隐忍,是以才保不住孩子。 她朝周氏看去,果然见她坐的十分局促,神思不定,必是为吃药发愁。 程颂安轻轻一笑:“这可巧了,我这里有根人参快要过了药效,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呢,你若不嫌弃,就拿去吃。” 周氏一怔,万料不到她竟如此细心,人参哪有这样巧就过了药效呢,定是她怕自己多心故意这样说罢了,不由得感激地掉下泪来。 崔文心也感激不已,悄悄替嫂子擦了擦眼泪。 琪姐儿看见母亲哭了,也急的呜呜哭起来。程颂安连忙站起来抱着哄她,又朝她们道:“药再好也不过是药,好端端的,还能平白吃它们不成?若你们拿去,便是为我消灾,我还要谢你们,怎么反而哭起来了?你看,害得咱们琪姐儿都哭了,再这样,以后不许进筠香馆的门!” 周氏擦了擦眼泪,她这样为她,还不肯受一声谢,心中更加感激不尽。 程颂安趁机道:“若是你们能劝谏着些南街上那些子弟上进,将来帮着你叔叔撑起崔家的门庭,岂不是好?” 周氏和崔文心都是明事理的,听了这些,回去之后便将程颂安的话都给各家带到了,若是肯读书用功,崔府里的老太太头一个支持。 而她们家,崔文康不济,这一胎无论如何也要培养出一个能掌事的。 晚间,程颂安坐在灯下发呆,海棠为她放下帐子道:“姑娘何苦费这些心思?心姑娘跟她嫂子是好的,怎奈崔文康心术不正,白为他操心,他未必领情。” 程颂安道:“不光要为他费心思,还要再给他谋个更好的差事呢。” 海棠疑惑不已:“这是为何?” 程颂安笑了笑:“登高必跌重,不先让他往上爬一爬,怎么让他摔得狠些?” 海棠更是不解:“这是怎么说的?” 程颂安托着腮,叹了口气:“我今日瞧着琪姐儿,当真喜欢的不得了,便想让她有个好前程,不要被这样的爹拖累了。” 海棠也跟着一笑:“琪姐儿确实可爱。” 程颂安眼中闪着光亮,仰头道:“海棠,我也想要个孩子。” 第63章 上屋抽梯 海棠听后深深叹了口气,她家这么好的小姐,遇到的却非良人,崔元卿若非跟程挽心有首尾,她定会十分支持。 但程颂安的目光热切,充满期盼,让海棠心中又怜又痛,她不由得语气一软:“姑娘若有个孩子,也很好,日后总要有个依靠。” 程颂安摇了摇头:“我不愿让我的孩子背负这么重的担子,若是有,也必是我来做它的依靠。” 顿了一下,又忽然有些惆怅,“海棠,我心中老是不安,总有一天,我要离了这里,再也不会嫁人,那时我想带着孩子走。” 海棠惊得张大了嘴,反应过来后一把捂住她的嘴道:“我的祖宗,这话千万不可被别人听了去。” 程颂安眨了眨眼睛。 海棠慢慢松开了手,跟着心中难受,哽咽着道:“我知道姑娘性子不像外头传的那般贤惠,您是个最骄傲不过的,大人跟二小姐做出这样对不起你的事,你心里不原谅他们,也没什么。可是,我不愿姑娘日后名声受损,遭人议论生活啊。” 说着说着,忍不住伏在她的腿边哭了起来。 程颂安摸着她的长发,十分温柔地道:“因此我想要个孩子,我的嫁妆够我和孩子吃喝一辈子也不用愁的,我只需要求父亲帮我改个身份,换个世外桃源之地,就能隐姓埋名将孩子养大。你肯不肯跟我去?” 海棠挂着泪嗔道:“姑娘难道还要抛下我吗?” 帐子外面砰的一声轻响,海棠立刻起身擦掉眼泪,低声问道:“谁在外面?” 踏雪那瘦小的身影低头走了进来:“姐姐,是我不小心碰到了琉璃花樽,幸而没摔碎。” 海棠不悦地皱了皱眉:“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收拾妥当?” 踏雪垂下眼,回道:“想着进来同奶奶说一声,那葡萄芽儿长得极好,奶奶不必担心。” 程颂安笑了笑:“这点小事儿,也值当的专门来说一声?” 踏雪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有些邀功似的道:“奴婢还会种菜,种花,奶奶要是喜欢,就去院子外面找地方种。” 海棠无奈一笑:“你这丫头,数你逞强,奶奶还能亏待你?快些下去。” 踏雪怏怏的点了点头,正要退出去,程颂安叫住了她:“你瞧你的嘴上,都皴出口子,也不知道抹些油膏润润。还有,日后别奴婢奴婢的叫,我这里没这个规矩。” 顺手从桌面上拿了个盒子给了她。 踏雪伸手接了,咬了咬唇,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飞一般跑去了。 海棠摇了摇头:“这丫头古怪着呢。” 程颂安也不以为意,前世,张氏送来的这几个丫头,看她不受崔元卿重视,就有些看不起她,常去赐贤堂告状,但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今生教训过一次,就更加老实了,不用担心她们会翻起浪来。 反倒是她身边的其他丫头,竟有程挽心的人,让她着实寒心。 程颂安问道:“跟母亲说了吗?她什么时候带着二妹三妹来府上?” 海棠回道:“不敢跟夫人说的太明白,她也没太在意,听她的意思,估计得等老太太生日才来呢。” 程颂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李文宾有消息没?” 海棠道:“他明日过来。” 程颂安心中一动,这意味着她可以向陆轻山问清楚,那个人是不是也在京城,或许还可以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崔元卿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幕,坐在灯下的程颂安,钗环尽褪,妆面也卸了,脸上挂着缱绻的笑意,整个人说不出的温柔。 心跳蓦然快了一下。 但程颂安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脸上的笑不着痕迹地就消退了,她嘴角向上,就算是对他笑了一下:“大人回来了。” 崔元卿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崔文康的事,又怎么说?” 程颂安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不过是在茶楼时听了一耳朵,他有还宗的打算。” 崔元卿乜了她一眼道:“那你就为他求个差事,笼络他?” 程颂安一笑道:“那还不够,等他做完这件事,还要求大人看在这功劳上,再替他寻个更有前途的。” 崔元卿断然拒绝:“让他别做梦。” 程颂安哼了一声:“你小时候,只有文心肯陪你玩,给你做东西,你难道连她也不顾?” 崔元卿脸上一黑,沉声道:“这岂能混为一谈?” 程颂安索性再次耍赖:“你若不同意,我就去找父亲。” 崔子齐官位不高,但却是个老好人,若求他办事,大的办不了,小的还是有几分把握,只是他若做的不当,恐怕会拖累崔元卿的官声。 崔元卿怒道:“胡闹!” 程颂安就不理他,径直躺回了床上。 崔元卿走过去,一把将她拉起:“我告诉你,不许胡来。” 程颂安也不恼,只道:“你就随便找个不打紧的差事给他,让他觉得自己有了能爬上高处的本事便成了。” 崔元卿抓着她的手更紧,语气有些不好:“呵,我倒忘了你满肚子主意,这算什么?上屋抽梯?” 程颂安也不掩饰,反正已经坐实了她阴险虚伪、手段下作的形象,她直接承认:“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一点就透,这也叫架云梯,给他架梯子让他往上爬,等爬到高的不能再高,无处可退的时候,再将梯子撤走,他就只能听你摆布了。” 崔元卿双眼透出冷冷的寒意,紧攥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松开,头也不回地走出内室,去了西次间。 见此情景,海棠眼睛一红,走上前去,叹了口气:“姑娘,我先前想岔了,便是出去遭人议论,也好过在这里受磋磨。” 程颂安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急,等我有了孩子,咱们就走。” 第64章 投机取巧 次日,程颂安睡醒了午觉,便在院里让李文宾进来回话,说了三日后,要她以男装去梨园亭去听戏。 刚打发走了李文宾,崔文心和周氏又带着琪姐儿进来了。 一进门,崔文心就朝她道谢:“我们是来专门谢小婶婶的,今个儿一早,我哥哥去赐贤堂找太太领了差事了。” 程颂安道:“那也不必跑一趟来谢。” 周氏打心眼儿里感激,跟着道:“叔叔还着人说了,假如这趟差事儿办的妥当,便给他写封荐书,让他去谋个前程。” 程颂安有些讶异地愣了一下,昨夜崔元卿用力抓她手腕的那个样子,分明是生气的,怎么还是照办了? 看来他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只是前世太过专注于前朝和程挽心,很少来后宅,崔文心她们又不敢找他,因此错过了。 不过这到底是他们崔家的事,也算是他分内之事。 程颂安蹲下身来,朝琪姐儿张开手臂,琪姐儿本就喜欢她,昨日又相处了半日,一见便眉开眼笑地朝她扑了过去,三岁岁的孩子正能闹腾,差点将半蹲着的程颂安给扑倒在地。 唬的周氏连忙低声呵斥:“琪姐儿,别冲撞了大奶奶。” 程颂安抱着她,连连摆手:“不妨事,你别吓坏了她。” 崔文心在旁叹道:“琪姐儿这虎丫头都能得小婶婶这样喜爱,那将来小婶婶跟小叔叔的孩子才叫一个真正的金尊玉贵呢!” 程颂安心中蓦然一动,她昨日只是忽然十分想要一个孩子,但从未想过孩子的样貌,她自认为长得还算标致,也不能不承认崔元卿姿色过人,他们两个的孩子,应当是极漂亮的。 此时此刻,她忽然又对这个孩子有了具象的期待。 周氏见她脸上现出红晕,心中猜到几分她的想法。 她自这两日跟程颂安接触之后,便真心实意想报答一番,况她成婚已久,对夫妻间的事不像程颂安那样难以启齿,只觉得稀松平常,因此悄悄问道:“婶婶跟叔叔在子嗣一事上可勤勉?” 程颂安听了,脸上更红,脑中顿时浮现出崔元卿中药那夜的缠绵画面,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周氏赶忙支开小姑子和女儿,让崔文心带着先去春晖园去见老太太。 她留下问程颂安:“是不是叔叔太忙之故?那也不差夜里的一时半刻,婶婶该主动也主动些,这叫闺房之乐,不丢人。” 程颂安脸上更热,他哪里是一时半刻的,便不是中药,前世里不多的那几次,却也每每折腾她半夜。 她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周氏见她听劝,又接着道:“婶婶若想尽早有孕,也不是不能取巧。” 程颂安一听,眼睛亮了一亮,终是不好意思,复又低了头。 周氏凑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交代她在过程中该如何,等之后又该怎样。 程颂安心中如巨浪在翻腾,她两世也从未听过这样私密的闺房话,不由自主脸上像火烧一般,一想到要用到崔元卿身上,更是一阵躁动。 周氏呵呵一笑:“婶婶面皮儿薄,等日后不害臊了,我再教你,你别不信,琪姐儿和肚里这个都是这么来的。” 程颂安在她肚子上看了一眼,觉得也颇有几分说服力。她回想了下,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太明白,便红着脸,低声又问了一遍。 周氏一笑,正要回答,便见崔元卿下衙回了后宅,口中的话就赶紧咽回了肚子,连忙起身行礼。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随意问道:“你们说什么?” 他本无心,随口一问,却见周氏低了头不说话,程颂安也红着脸,一时僵住,不由得有些好奇。 程颂安连忙道:“不过说了些体己话。琪姐儿和文心去了老太太那里,我们也瞧瞧去。” 之后不由分说,拉了周氏便去了春晖园。 秋雨连绵,前段时间的雨水丰沛,将园子里的池子灌的快满了,上头游着许多绿头鸭和花鸳鸯。 琪姐儿看的新奇,在岸边拍手,余老太太便命人捉了一只鸳鸯、一只鸭子,将翅膀绑了,在地上扑腾着蹦,更惹得琪姐儿哈哈大笑。 崔文心远远见她们来了,便道:“阿弥陀佛,琪姐儿这是什么造化,小婶婶疼她也就罢了,连老祖宗也这样爱。” 余老太太佯装叹息道:“我自己的孙子不争气,能有什么办法?” 周氏上前行了礼,笑道:“老祖宗别说我不知羞,婶婶心善,替我保住了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他也要带来个弟弟给婶婶呢。” 程颂安腻在余老太太身旁笑道:“正说她比她丈夫强些,谁知一张嘴也是不稳重。” 余老太太却深以为然:“这倒是真的,我听人说民间有这样的事,有人本生不出孩子,收养个孩子过后,却立刻生了。这就叫你命里无子女,但她命中有手足。” 她瞧了瞧周氏的肚子,点了点头,“你这孩子是咱们崔家的骨肉,日后跟你婶子的孩子都是一家人,今后你们带着琪姐儿来园子里多走动走动,替我解解闷儿,也让我老太婆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周氏心中自是欣喜。 程颂安也跟着松了口气,有余老太太做主,崔文康再想干出前世那些糟心事,就难上加难了。 几个人在春晖园说了半日话,余老太太又留了吃饭,直到掌灯时分,才各自回去。 筠香馆里,崔元卿已沐浴洗漱完了,坐在卧房的贵妃榻上,在灯下看书。 程颂安有些好奇,他如今怎么每日都回家这么早?还有,昨夜生气在西次间睡的,今天怎么又跟无事发生一般回了她房里? 不过好的一面是,这倒省去她主动找他了。 但她算了算,这次月事刚过两天,依照周氏说的,得再过十来天,才算易于受孕的日子呢。 崔元卿手中的书又翻了两页,便放下了,然后径自走向床里,又折身问道:“你不睡觉,掰着手指头算什么呢?” 程颂安嘟囔了一句:“今日肯定怀不上。” 崔元卿刚脱了一只鞋,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第65章 琴瑟和鸣 程颂安忙不迭捂上了自己的嘴,看崔元卿的眼里幽深一片,她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松开,道:“大人先睡,我还有些事。” 说完便赶紧往西次间走,得将机会留在易于受孕的时候,平时不必纠缠那么多。 崔元卿脱了一半的鞋立时又登上了,一步跨过去,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提了回来道:“这么晚了,你能有什么事?” 程颂安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对,离得又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间,痒痒的,她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讪讪道:“祖母生辰,我要给她弹首《鹤猿祝寿》,得勤加练习了。” 说着,挣出崔元卿的身前,快步往西次间跑过去,再晚一步,他那没有章法的心跳就要震的她的胸腔里也跟着乱起来。 那把段家送来的琴名叫“雅弄”,常放在西次间的桌案上,程颂安揭开盖帘,轻轻用手拨弄了一下,四下安静的筠香馆里突兀地响起一声琴鸣。 “半夜练琴,还这样难听。”崔元卿斜倚在门边,抱胸而立,没好气地道,“让我怎生睡得着?” 琴棋书画,程颂安除了通些诗书,其它三样无一样而精,谁让她前世想不开专注针织女红,一心想做个贤妻呢,在才情上跟程挽心比,是差的太远了。 若她是个男人,对着木头一样不解风情的贤妻,也肯定难以交付真心,她说不定也会喜欢上程挽心那样鲜艳动人的姑娘。 程颂安忽然想到,程挽心最擅长的是弹瑟,而崔元卿又会弹琴,他们两个是真正的琴瑟和鸣! 一想到这,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这让她前世的贤惠更显得像个笑话,程颂安只觉得胸口处堵得难受,发脾气般地用手重重勾了一下琴弦,屋里登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踏雪今日值夜,听了动静,连忙往屋里跑过来,见崔元卿也在,她便低着头,一脸关切地觑向程颂安,低声问:“奶奶怎么了?” 程颂安赌气道:“这琴不好。” 崔元卿看她耍无赖的样子,冷嗤一声:“弹不好怪琴做什么?” 程颂安瞪了他一眼,气道:“不弹了,大人回去睡。” “无理取闹!”崔元卿吐出几个字,转身回了卧房。 踏雪才赶紧上前来劝道:“奶奶,琴不好,勾的手疼,咱不弹了。” 程颂安听了,噗嗤一笑,这丫头惯会讨她喜欢。但犹自对崔元卿和程挽心生气,一边气一边又不服气,照着谱子一下一下又弹起来。 踏雪便立在一旁,笑着道:“饶是琴不好,奶奶弹得也好。” 程颂安被她哄得彻底没了脾气,才静下心来专心弹琴,她并非一窍不通,小时候也弹过,只是琴技若不练习,个月便生疏了,更何况她荒了这许多年。 弹了一会儿,觉得手指有些痛,她便停了下来,搓了搓指腹,脸上皱成一团。 “孩童都比你弹的强些。”崔元卿竟然又转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册东西,直接扔向她。 程颂安差点被砸到,正要发火,拿起一看才发觉是本减字谱,比她自己手中这本古记谱法要简约的多。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崔元卿人已走到她身后,拖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他双手放在琴弦上,程颂安整个人像是故意被他圈在怀里,然后他才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 程颂安有些懵,呆呆地回过头去看他,崔元卿好看的眉眼不似往日那样冷峻,在烛火的照映下,很有几分温润如玉的舒展。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暧昧,踏雪连忙捂着嘴退了出去。 “发什么呆,还练不练了?”崔元卿抓起她的手,放在琴上,用这种半抱着的姿势,教她弹琴。 这是她前世连想都不敢想的场景,若非已经死过一次,程颂安此时此刻怕是已经沉溺在崔元卿的温柔陷阱里。 崔元卿见她仍是发呆,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下,仍将她圈在怀里,自己弹了起来,但琴声千回百转,像是有些缠绵和惆怅,曲调全然不是《鹤猿祝寿》。 一曲终了,程颂安的心也跟着一动,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不是那首祝寿曲,我还是能听出来的。” 崔元卿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起身就往卧房去了。 程颂安撇了撇嘴,不就是会弹首曲子么,何至于这样高傲,连个名字也不说。她被刚才的琴声勾起了兴致,便照着他的谱子继续弹了几下,果然比刚才好了许多。 踏雪自崔元卿走了之后,就连忙进来,劝道:“奶奶明日再弹不迟,仔细看坏眼睛。” 程颂安一听有理,这辈子任何有害于身子的事她都不要再做,于是听话地丢开手,就近上了榻。 踏雪问道:“奶奶不去卧房睡么?” 程颂安想想刚才那一刻的暧昧,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踏雪便将这屋里的被子拉出来,与她盖好,之后她也在窗边的矮榻上睡下,守在一旁。 程颂安却怎么也睡不着,引着踏雪闲聊,随意问道:“你家少爷什么时候学的琴?” 踏雪想了想道:“大约是十来岁的时候,有些日子,少爷不知为了何事,颇为苦闷,便整日练琴排遣。” 程颂安淡淡嗯了一声,没想到崔元卿也有苦闷的时候。 踏雪问道:“少爷才刚弹的那首,我也知道,叫隰桑。” 程颂安猛然睁开眼睛,侧头确认般问道:“隰桑?” 踏雪点了点头:“对啊,那段时日,少爷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弹这首曲子,我去给他打扫庭院,扫完了就坐在石凳上听,他那时候不像如今这样冷心冷面的,跟咱们奴婢也时常说上两句话,隰桑便是他告诉我的。” 程颂安的心猛然跳了跳,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弥漫在心间。 口中喃喃念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心中不知有多爱她,为何不敢对她说呢?只能将她藏在心中,不知何时才能忘掉。 那他刚才抱着她弹琴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呢?是将她想象成她的庶妹,与她琴瑟和鸣,还是在想程挽心那时在做什么,是否在弹锦瑟呢? 第66章 孺慕之情 这一夜程颂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的前世今生不断交错,崔元卿和程挽心的脸在她眼前不断出现,让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疲累不堪。 “奶奶醒了?”踏雪早就起来收拾妥当,见她睁了眼便上前伺候。 程颂安揉了揉眉心,朝那边看了看,问道:“他上朝去了么?” 踏雪一边熟练地给她穿衣,一边回着:“大人上衙去了,思变先前过来说,子时宫里传来消息,说九皇子和七公主都相继染上时症,圣上便罢了两日朝。” 程颂安点了点头,秋季易犯时症,民间小孩儿也接连不断发烧拉肚,宫中贵人也不能幸免,这是年年都有的事。 她目光落在昨夜弹琴的桌案上,那上面空无一物。 踏雪便道:“少爷临走时过来,为您调了调琴弦,怕吵醒奶奶,拿去卧房了。” 程颂安心中一动,却也有些纳闷,特意为她调琴弦也就罢了,收进卧房去算怎么回事? 踏雪看她发怔,眼下也是有些乌青,显然是没睡好,便道:“奶奶别惦记着弹琴了,老太太这样疼你,只要有这个心,您随便拨弄两下,她也是高兴的,不若出去玩玩,后日要从三皇庙请三皇来街上游神呢。” “后日?”程颂安心中一动,是跟陆轻山见面的日子,正巧赶上游神,那就再好不过了。 踏雪年龄也不大,比牡丹还小了几个月,喜道:“思变悄悄告诉我的,这次游神怕是连药王菩萨也要请出来呢。” 程颂安知道值夜的丫头辛苦,主子半夜冷了热了,不舒服了,或是有些别的动静,她们便睡不成,可踏雪这会儿该去换班了,仍旧服侍她穿衣、洗漱,不由得有些恻隐之心,对她道:“你若想去,我带上你跟牡丹,咱们悄悄去。” 踏雪闻言,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惊喜:“真的?奶奶肯带我去?” 程颂安笑道:“那有什么真假?” 踏雪稚嫩的小脸仰望着她,眼中有些湿润,嗫嚅着道:“奶奶,我还有个事想求你。” 程颂安问道:“什么事?” 踏雪有些不好意思般,低声道:“我想跟着海棠姐姐她们叫你姑娘,不想叫你奶奶。” 程颂安笑道:“她们自小跟着我叫惯了的,按说到你们府里,也该改口了,只是她们一时半会儿改不掉。” 踏雪为她收拾好了,倔强地道:“我觉得叫姑娘,比叫奶奶亲近些。” 程颂安听的一乐:“你们这几个,向来以大人为尊,怎么你倒要跟我亲近?” 踏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人人都道少爷好,我私以为您更和善些。” 程颂安有些感动,这么小小的丫头,倒对她有些孺慕之情,她不忍拂她之意,便道:“行,你就跟着她们叫,” 踏雪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程颂安忽又问道:“你识字么?” 踏雪一听,充满欣喜的脸上登时又黯淡下来,摇头道:“不识,不过我幼时常在少爷院子里打扫,听他读书,也跟着会背几句,不信我背给您听,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程颂安本是因为她一下子就能听出崔元卿弹得曲子名字,还以为她能读书写字,若揪出程挽心埋在她身边的人后,海棠必然会少一个能用之人,正好替她补上。 但她误会了,还以为程颂安是嫌弃她不识字,赶紧背出诗来证明自己。 “你瞧你这丫头,我又不是说你什么,不识字就学,你才几岁,难道还学不会了?”程颂安佯嗔道。 这丫头的确是个聪明的,她在崔元卿院子里洒扫,应是几年前的事,那时应该才十岁左右,有这样的悟性,那稍加教教就出息了。 踏雪却忽然瞪大眼睛跪了下去:“姑娘肯教我认字?” 程颂安一怔,随即笑道:“我亲自教你,也未为不可。” 踏雪咚咚给她磕了几个头,惊得刚进屋的海棠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才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磕起头来?” 踏雪起来兴奋地道:“姑娘肯教我认字呢。” 海棠笑着摇了摇头:“也好,姑娘有个事儿干,比闷着强些。”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程颂安低声念全了这首诗,对她道,“这是高僧贯休的《献钱尚父》。” 崔元卿这样善于弄权的文人,竟也有过这样豪迈洒脱的恣意。 踏雪跟着念了一遍,懵懵懂懂地道:“这首诗听着有剑,又地动山摇的,该是说大将军,跟姑娘先前给我起名字时,那句无人扶我上青云,我自踏雪至山巅有些像呢。” 是啊,她第一次见崔元卿的时候,不就是因为他像那个人而决定嫁给他的么? 程颂安眼中带着赞许点了点头,踏雪的悟性很高,就是没生在好人家,可转念一想,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如何呢,不也是受命运摆布么?这个世道,女子总有太多身不由己。 她长叹一口气:“人生烦恼大都从识字起,你可还愿学吗?” 踏雪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情愿像姑娘一样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也不愿无知无识地过一辈子。” …… 第三日傍晚,程颂安带着牡丹、踏雪出了门,在李文宾的安排下,先去换了男装,像个富家公子带着侍从一般,大摇大摆上了街。 天色渐黑,从三皇庙接伏羲、神农、黄帝的队伍和从寺庙迎了药王菩萨的队伍从城中不同方向相对而来,人人欢天喜地,热闹非凡,她们几个在人群中更加不显眼了。 城中人人都在庆贺请来三皇和药王菩萨为天下小儿驱病除邪,大人小孩儿,男人女人都可在迎神这天戴上面具,跟着游神队伍奔走祈福。 踏雪买了几个面具,给程颂安带了一个狸奴样式的,自己和牡丹是别的动物,李文宾则分了个丑些的昆仑奴。 “姑娘,陆侍郎已经在梨园亭等您了。”李文宾在身后指着不远处的高台道。 程颂安仰头看去,陆轻山戴着鎏金面具,斜倚在梨园亭的栏杆处,还是那样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她点头道,抬脚正走,一片青衫飘过,让她心中狠狠一跳。 第67章 一切都好 只是那青衫一闪而过,便随着人群向南边而去。程颂安呼吸一滞——那人配着的竹节式玉佩跟她手里的那片是完整的一对,她难以控制地凭着本能就追了过去。 人潮涌动,到处是戴着面具载歌载舞迎三皇迎药王菩萨的人,程颂安随着那片青衫,在人海沉浮好几下,终于在阜成门大街停了下来,再也看不见那人踪影。 程颂安回望来时的人潮汹涌,似乎刚才所见只是一种错觉,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下一刻,脖子里多了一抹凉意,长剑搁在她的肩头,身后人的声音在仲秋之夜显得无比干净清透:“为什么跟着我?” 程颂安如遭雷击,定定站住,想张口却只觉得喉头干涩,她只能缓缓回过身。 那人身姿挺拔,戴了一只青铜面具,衣服是最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却依旧难掩他遗世独立、侠气盎然的风姿。 见她不答,他再次开口:“为什么跟着我?” 程颂安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揭开面具看看,他的面目是否一如当年。 那人有些意外,往后退了一步,剑尖对准她的眉心。 “珰”的一声,一把匕首掷过来,发出一声脆响,但那把剑只发出声音,动也未动一下。 李文宾纵身一跃,将程颂安向后一拉,自己站在剑前道:“阁下手下留情,她不会武功。” 那人眼眸清冷,并不为所动。 程颂安让李文宾退下,站在一旁,又上前一步,向那人问道:“你有没有去过益州?可还记得益州程家和陆家?” 那人闻言,才将长剑挽了个剑花,收回到背后,声音清润微凉:“你是谁?” 程颂安整个人僵在原地,数十年的记忆碎片冲破时光,第一次见他,他也是问道:“你是谁?” 只是,那时的他,是潇洒不羁的,不像今日这样全然戒备。 程颂安缓缓将面具摘下,慢慢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你还记得当年打过你的程家姑娘么?。” 那人似是一愣,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当年那个野蛮泼辣的小姑娘,长成了这样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 他偏过头,淡淡嗯了一声。 他是记得她的,程颂安把面具重新戴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你,娶妻了?” 他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程颂安原以为亲耳听到他说出这句话,自己会失落,但真的听到了,又如释重负,她努力让自己说出的话平和随意些,却仍控制不住地带了点颤音:“你的夫人,她怎样?你与她,你与她……” 说了两个“你与她”,终究还是没能问出来。 反倒是他点了点头:“我夫人相貌很美,古灵精怪,我自幼时便对她一见倾心。” 他成婚了,与妻子两情相悦,这不是她从前所期盼的么?希望他一切都好。 程颂安笑了一下,幸而戴着面具,才不致使他看出自己喜极而泣。 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他开口道:“程姑娘,你别来无恙,然则此地我不宜久留,就此别过。” 话未说完,人已在两丈之外。 程颂安踉跄着追了两步,低声问道:“我,我能摘下你的面具看一眼吗?” 那人背对着她,脚步停了下来,左手抬起,将面具往上扶了一下,之后才缓缓回过身来。 像是为着自家夫人避嫌,他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侧,没有一刻与她对视,但程颂安已经看到了他的样子,虽长得不像,但他往那一站,无端端就让人想起崔元卿。 可惜,从前那份潇洒恣意再也不见,更无当年“我自踏雪至山巅”的疏狂。 “告辞!”他放下面具,双足一点,几下纵跃,又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文宾垂首道:“姑娘,回去。” 程颂安直到他消失不见,才深吸一口气,道:“走。” 刚一转身,便见陆轻山抱胸好整以暇站在不远处,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他挑了挑眉毛:“看来,你不需要再跟我问什么了。” 程颂安勉强一笑:“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陆轻山直起身子,走了过来,伸长脖子凑到她眼前:“程云黛,你哭了。” 程颂安扶了扶脸上的狸奴面具,没有搭理他。 陆轻山笑了一下,看起来很有几分兴味地道:“既出来了,不如去拜拜药王菩萨,你这副样子,瞧着没有长寿之相。” 程颂安眉心微动,她前世的确没有活太久,看来真的拜拜药王菩萨。 三人都是男装,一路往回走,倒也不扎眼,不多时便来到九门城楼的三皇和药王菩萨供奉处。 下面积聚了前来朝拜的无数百姓,在聆听保国寺主持念药王菩萨三愿:“我得菩提清净力时,虽未成佛若有众生闻我名者,愿得除灭众生三种病苦。一者众生身中四百四病。但称我名即得除愈;二者邪见愚痴及恶道苦愿永不受,我作佛时生我国土诸众生等,悉皆悟解平等大乘更无异趣;三者阎浮提中及余他方有三恶趣名,闻我名者永更不受三恶趣身,设堕恶趣我终不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若有礼拜系念观我身相者,愿此众生消除三障,如净琉璃内外映彻。见佛色身亦复如是,若有众生见佛清净色身者,愿此众生于平等慧永不退失。 ” 念完之后,众人跪下拜谢。 再之后,便是由德高望重的各法师跳驱魔舞,或用棍棒,或用宝剑,高举着火把,声势浩大。 陆轻山朝程颂安一笑:“咱们幼时去普照寺,跳过的,你可曾记得?” 程颂安何曾忘了?只是不敢回想那些旧时光罢了,此情此景,恰如当年在普照寺。 陆轻山一把将她拉入阵中,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得谁,跟着一起跳起来。 两个人只跳了两下,便找到当年的那种默契,一人舞剑,一人持棍,相得益彰,程颂安许久不曾这么快乐,愈发忘形,跟陆轻山挽手踏上高台,宝剑跟长棍舞的密不透风,形成一道剑阵,众人无不欢呼助阵。 欢呼中,程颂安眼前一黑,撞在一个坚硬的胸前,尽管戴着面具,她也只看了一眼就想逃——崔元卿不知何时拿着剑跳了上来。 第68章 这是家事 “程颂安,你想找死!”戴着怒目金刚面具的人,冷冷吐出几个字。 程颂安本来还有些诧异他竟能一眼认出自己,但看到他的面具与他说的话有一种十分有意思的契合感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下,崔元卿周身空气都骤然冷却下来,他的剑在她身前一横,便卸下了她的,之后单手将她夹在身前,提着跃下高台。 陆轻山和李文宾一惊,连忙跟着一左一右落在程颂安的身前。 崔元卿透过面具,眼眸中透出一股冷意,低头朝程颂安道:“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 她这两日夜夜宿在西次间,不与他亲近,却出来同陆轻山混在一起。 程颂安回头朝那两人道:“不用担心,是崔大人,他看不过自己的夫人抛头露面罢了。” 李文宾立刻垂首退到了一侧,独留陆轻山懒洋洋地看着崔元卿,戏谑道:“崔大人可以跟别人一道出来,却不许自家夫人偶遇旧友。” 崔元卿的目光如同淬了毒一般朝他瞪了一下。 程颂安闻言便朝他来时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梨园亭栏杆倚着一个戴菩萨蛮面具的女子,正焦急地往这边看,那可不就是她的二妹程挽心么。 崔元卿顺着她的目光也跟着向上看了下,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感受到他是有些急的。 程颂安有些恼,用力挣了一下,但没有一点用处,崔元卿死死捏着她的手腕。 陆轻山向前一步,已没了刚才那副慵懒的样子,冷声道:“放开她。” 程颂安感到崔元卿已经是怒不可遏,同陆轻山相对而立,面具对着面具,仅仅是目光都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意。 他冷冷道:“陆侍郎放尊重些,这是我的家事。” 陆轻山也毫不退让,无视他的眼神道:“我朝律法,宗室虐待宗妇,尚且轻则赎铜,重至贬责,何况崔大人乎?” 崔元卿冷笑一声:“我不会虐待她,但对陆侍郎你,就不一定了,你可是自己都承认过,一向没有好运道的!” 陆轻山终于被他激怒,手中的长棍重重往地上一顿。 这里是京城大街上,又是游神的大日子,若在此大闹起来,影响百姓祭神,辜负圣上体恤民情的圣心,怕是两人都要被言官参奏几本。崔元卿也就罢了,陆轻山是好意,程颂安觉得不能连累他。 于是顾不得生气,连忙攥紧崔元卿的手,对陆轻山道:“今日多有得罪,我代崔大人跟陆侍郎赔罪!勿要影响百姓拜神,还是尽早回去。” 陆轻山放下手中的长棍,冷哼一声:“看在她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在离开之前,他经过程颂安身侧,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程云黛,若有一天,你不想困在宅子里了,托人带个信儿给我,我送你回益州。” 程颂安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抽一抽的跳动着,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记得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陆轻山,他真的从未记仇。 她眼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身旁的崔元卿无比平静地呼出一口气,手中的剑缓缓提起,收回剑鞘。 别人不知,程颂安却是知道的,崔元卿越生气,反而会越平静,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陆轻山,但这个样子,显然是不许他轻易走掉。 她心中一急,将面具往头顶一掀,仰着头抱住了他的胳膊,脸上带着恳求:“我们回府去,好不好?” 崔元卿低头看着她清丽白皙的脸上似有泪痕,这是她第一次向自己示弱,不禁心头一热,喉结跟着轻轻滚动一下,没有说话。 陆轻山冷哼一声,经过崔元卿身边时,不轻不重撞了一下他的肩头,脸上带着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扬长而去。 程颂安仍旧拉了崔元卿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悄声道:“别理他,他自小就这个狗脾气。” 崔元卿目光晦涩不明的盯着她,她对陆轻山的这种回护和了解,比对他多得多。 程颂安却以为是自己的这些亲昵的动作让他有些不适,见陆轻山走得远了,连忙松开,戴好面具道:“大人是否还有佳人要陪?那我便先回府了。只是奉劝大人一句,莫要忘了彼此的身份!” 崔元卿目光迥然,重新捏紧了她的手,咬牙切齿:“不是你求我,一起回府?” 程颂安有些意外,他这么听话么?跟她回府,程挽心怎么办? 见她不答,崔元卿拉着她就走,几步远离了游神的队伍,来到一处暗巷,将她抵在墙上,用力吻了下来,两个人的面具碰在一起,擦出清脆的声音。 程颂安脑中登时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忘记了闭嘴,被情绪有些失控的男人长驱而入,舌头有些麻木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推他,试图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这算什么?不是正在生气么? 可是,她稍稍反抗扭动了一下,却被崔元卿更加用力地按住,嘴上加重力气,下唇几乎是被他啃咬着。 程颂安吃痛,被他吻得几欲窒息,也报复性的用力咬了一下他的舌头,口中呜咽道:“你咬我,你是狗!” 崔元卿周身的戾气在此刻消失殆尽,他低下头,让自己的面具与她的面具厮磨着,意外生出几分柔情来,他哑然道:“谁准你跟陆轻山见面的?” 程颂安委屈上涌,怒道:“那谁准你跟我二妹见面的?“ 这种不公平,她早就不满了,一时情急,也不再忌讳,直接点破了他与程挽心之事。 崔元卿一顿,按着她肩膀的手也略有些松动,抬起指腹,在她唇边摩挲了一下,眼中带了一抹讶异,但也只有一瞬,随即便又恢复正常,低声问道:“你是为此才做那些事的?” 程颂安气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程家的脸面!” 崔元卿脸色沉下来:“以后不要再针对她,不要插手她的一切事情。” 第69章 后悔嫁你 程颂安的心跟着冷却下来,他再怎么意乱情迷,都还记得保护程挽心,那刚才的吻又算什么? “那我呢?”她觉得很讽刺,“我是你崔大人名义上的夫人,也是程大学士的嫡女,我的体面,程家的体面在你眼里算什么?” 崔元卿居高临下,垂眸凝视着她,淡淡道:“你已经达到目的,别再动她了。” 程颂安霍得拽掉面具,瞪着泛红的眼睛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和离?我从成婚之日起,就说过可以和离,你为什么不同意?” 崔元卿也烦躁地掀开面具,一把捏起她的下巴,使她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自己:“我也说了,别做梦!程颂安,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跟你纠缠一世,别妄想逃离我的手心!” 程颂安用力挣扎,下颌被捏得红了一片,却始终没有甩掉他的手,她恶狠狠地道:“崔元卿,我后悔了,不是后悔从益州回来,是后悔嫁给你!” 崔元卿脸色陡然一变,声音寒意森森:“你再说一遍!” 程颂安摇着头,双手拍打着他,几乎是低吼着:“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我也是后悔嫁给你!” 崔元卿的唇抿的很紧,手猛然松开了她的下颌,任由她对着自己拳打脚踢,脸色阴沉的可怕。 程颂安见他丝毫不还手,便停了动作,转身就要跑,高声叫道:“李文宾,备马!” 李文宾一直就不远不近地跟着,见两个人在暗巷处身影重合,便不再跟着,停在了拐角另一处守着,听到程颂安的声音,才立刻转了出来。 程颂安一见他,像是找到了救星:“李文宾,送我回去!” 李文宾应道:“是!” 崔元卿根本不许她走,长臂一捞,就把她重新拉了回来,冷冷对李文宾道:“滚!” 李文宾低下头去。 程颂安气的抖了一下,一口咬在箍着自己的手臂上:“崔元卿,你凭什么骂我的人?”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若不是秋天穿的衣服厚,怕是要出血。 “你如今几岁?还咬人?”崔元卿被咬的嘶了一声,一手将她重新按回到墙上,不许她动弹。 李文宾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上前两步,抽出袖中的匕首,握在手里,低声道:“崔大人,别伤了小姐!” 程颂安不意他竟为了她直接拔出匕首对着崔元卿,登时慌了,他虽不是奴籍,但崔元卿可是朝中三品大员,伤了他,罪名怕是不小,更何况崔元卿的性子,连陆轻山也不敢直接对他拔剑。 她连忙喝道:“把匕首收起来,退下!” 崔元卿显然也低估了李文宾的忠诚,却意外地没有发怒,只是瞧了一眼程颂安,眼神中带着玩味的笑。 程颂安有些慌:“他不懂事,自有我罚他,你若敢对他怎样,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她维护陆轻山,教导二等丫鬟,依赖贴身婢女,这会儿为了护卫,又露出与他拼命的架势。 唯独对他,是后悔。 崔元卿怒极反而平静下来,不咸不淡叫了一声:“思危。” 长空划过一道弧线,凌思危稳稳落在地上,背后背着一把剑,垂首道:“主子。” 崔元卿只抬了抬下巴,凌思危便明白了,谁都没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李文宾的匕首就到了他的手中。 “别伤他!”程颂安早知凌思危武功不弱,不然也做不了崔元卿的护卫,但他这样快的身手,鬼魅一般,还是让她震惊。 思危先是看了看崔元卿的神色,然后才低头道:“是。” 说完将匕首插在李文宾的腰带上,一把将他拽离此地,不多时便不见了。 程颂安一急,慌不择路地想去追,被崔元卿一拦,直直扑进他的怀中,仰着头道:“你若杀我的人,就连我一起杀了!” 顿了顿,又苦笑道,“杀了我,你便能名正言顺迎我二妹进门了。” 崔元卿被她拦腰抱着,巴掌大的脸上带着委屈和失望,已没有了刚才如炸毛狸奴般的凶狠,反而有几分心灰意冷,破罐破摔。 他的心微不可察地酸胀了一下,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对她道:“我不杀他。” 程颂安一怔,他竟这么容易就放了拿匕首对着他的人?似乎有些不信,她又道:“真的?” 她放松下来的时候,深深呼吸了一口,胸前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即便穿着男装,也让人难以忽略掉,更何况她是紧紧抱着崔元卿的腰,感觉比视觉更明显。 崔元卿眼底变了神色,声音暗哑:“回家。” 不待程颂安反应,已将她打横抱起,吹了声口哨,思变牵着马很快地走了过来。 “爷,襄王那儿出了岔子。”思变看着程颂安,有些犹豫地道,“段家小姐跑散了,襄王爷和王妃都正派人找呢,顾不上跟大人说什么,让小的来禀告一声。” 他是来见襄王夫妇的,却在半道儿去找了程挽心,属实是胆大妄为。程颂安一边腹诽崔元卿,一边又担心段珠玉,挣扎下地问道:“段姑娘怎么会跑散呢?身边没有跟着人么?” 思变道:“像是追着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走的。” 程颂安心中一动,这街上有太多戴青铜面具的人,但她却只能想起那个人。 她脱口而出:“我要去找段姑娘。” 崔元卿半眯着眸子,像是要透过她的焦急去探究她究竟是担心段珠玉,还是放不下另一个人。 “走不丢,段珠玉莽撞,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崔元卿淡淡道,“况襄王府的亲眷,谁敢动她?” 程颂安一噎,忍不住揶揄道:“那你不去送我二妹?” 崔元卿摇头:“你们程家有的是仆从。” 程颂安倒是一愣,还要开口,却见思变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拐角处露出半边身影,月光下的影子都显得婀娜袅袅。 程颂安忽而改了主意,重新贴过去抱住崔元卿精瘦的劲腰,踮起脚来,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轻声道:“那咱们回府。” 崔元卿手心一紧,呼吸乱了一下,一把将她重新抱起,放在马上,自己也纵身跃了上去,从后面穿过她的腋下,握紧了缰绳。 第70章 翻云覆雨 一路上马不停蹄,崔元卿绕过人群,只为能更快地回府,程颂安坐在他的怀里,心中惴惴,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跟那晚他在襄王府中药之后,带着她回府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他这会儿回府是要…… 程颂安这才有点后悔,她只是想让程挽心看到崔元卿跟她卿卿我我的样子,添点堵罢了。 但崔元卿显然不是这么想的,策马直接从崔府后门进了院子,直到二门上小厮过来,才翻身下马,将程颂安抱下来,一路回了筠香馆的卧房,斥退下人,将她直直压进床里。 程颂安抗拒着:“放开我,我要去西次间练琴。” 崔元卿眼中含着化不开的欲望,三两下就剥开她的外衫,吻上她的脖子,一路向上,含吮着她小巧的耳垂。 程颂安被这一下挑逗弄得心猿意马,声音都变了调子:“崔元卿,你要做什么?” 她稍稍挣扎,崔元卿就有些凶狠,说出的话来却又低沉又蛊惑:“夫人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说话的间隙,他已褪去了上衣,露出肌理分明且宽阔的胸膛,手触到他的胳膊,只觉得坚实有力,她撼动不了半分。 程颂安面红过耳,前世她很少这么大胆地在床笫之间细细查看崔元卿,这具身体,尤其是他那细窄的腰身,实在是让人遐想万分。 崔元卿感觉到她不再反抗了,动作就温柔下来,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把她散落下来的头发掖在耳后,然后将她从床上拉起,抱在怀中,两个人都半跪在床上,未着寸缕,相对而视。 程颂安几乎羞愤地要吐血,但是又跑不掉,只能闭上眼睛偏过头不看他,双手紧紧护在胸前,不让他得逞。 崔元卿灼热的呼吸贴近她的耳边,从她的眼睛一路向下吻,直到耳后、颈后,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低声命令:“睁开眼睛,看着我。” 程颂安眼睛闭的更紧,低头狠狠咬在他的肩上,凶道:“你好不要脸!” 崔元卿身体一僵,贴着她的肌肤变得灼热烫人,他轻笑一声,一把将她压在锦被上。 程颂安猛地被他推倒,不由自主松开手去抓他,崔元卿等的就是她这个动作,立即如猛兽般抓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按在肩膀两侧。 程颂安上下失守,被攻城掠地。 他俯下来,声音有些沙哑:“不睁眼便算了,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程颂安气得骂道:“崔元卿,你混蛋!” 崔元卿眉毛动了动,露出一丝邪气:“好好说,我是谁?” 程颂安败退的不成样子,断断续续道:“崔元卿……你混蛋……” 崔元卿也不生气,看着她的脸如沾着朝露的山茶,整个人在他身下变得妖冶异常,眼中的欲望非但不减,反而更加浓烈。 他轻哼一声问道:“我哪里混蛋了?” 程颂安一怔,随即更加面红耳赤,用力挣出双手来捶他:“你不要脸。” 崔元卿好看的眉眼露出几分柔情,他俯下身,用唇角贴着她的耳垂,轻声道:“你与我拜过天地,菩萨神明都同意的,怎能算不要脸?” 程颂安干脆睁开眼睛,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他:“我没同意。” 崔元卿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道:“你既主动勾了我,就别想撇开,这次你我都清醒着,我明明白白要你,你清清楚楚给我。” 程颂安还待说什么,崔元卿低下了头,堵住了她的唇,翻云覆雨。 …… “崔元卿,你又中药了?怎么还没好?”程颂安渐渐体力不支,发出拷问,他这次比中药那回能折腾人多了。 崔元卿的笑意从胸腔传递到她的身前,好整以暇道:“你唤我一句好听的。” 程颂安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呸了一声:“休想,你这个混球!” 崔元卿笑了笑,顿了顿看她,正当以为要放过她时,他却将她翻个身,让她趴在床栏上,从背后拥着她,幽幽道:“还有力气骂人,看来并不累。” 一时间榻上的动静,让守在外间、经年的老嬷嬷也红了脸。 程颂安终于抵不住,带着哭腔道:“大人,崔大人。” 崔元卿:“不对。” 程颂安干脆求饶,咿呀道:“元卿……玄……玄贞。” 崔元卿俯过身来,在她脸侧贴了下:“还有呢?” 程颂安一咬牙:“相公……夫君……” 说着红着眼睛回过头去,梨花带雨地望向他,再说她就不会了。 崔元卿心中一热,云收雨霁,埋首在她颈间说了一句“不许再说后悔嫁我”,然则怀里的人连哼一声的力气也没了。 次日一觉天光,程颂安醒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翻了个身,发觉崔元卿竟然还躺在床上,这是两世以来,二人唯一一次一同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并且他还用了一种很奇怪的目光在看她。 想到昨夜被他折腾到口不择言,哭着唤他玄贞、夫君,就觉得羞愤欲死,立即调转了身体,朝向里侧。 他前世极少回筠香馆,又有这么些牛劲,定是去找程挽心了,可他俩居然才只生了一个孩子。也不知空闲日子在干什么,都是做这种事么? “还不起?”崔元卿双手枕在脑后,语气慵懒地问道。 程颂安裹紧了被子,冷声道:“你先起,让海棠进来。” 崔元卿瞥了一眼,淡淡道:“你浑身上下,哪一处没被我看过?” 程颂安咬牙切齿,干脆拉过被子盖在头上,隐隐约约听到他在笑。 廊庑下,思变隔着窗子听见声音,便开了口:“爷,快巳时了。” 程颂安拉下被子,探出头,却发现崔元卿分毫未动,依然是枕着双臂,犹似未闻。 思变忍不住,再次低声催了下:“爷,思退回来了。” 崔元卿缓缓睁开双眼,才“嗯”了一声。 前世程颂安从未见过思退,只是无意中听思变提过一嘴,他似乎是专门替崔元卿办一些暗处的事。 此时她忽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怎么从未见过思退?” 崔元卿微微侧头,一双点漆般的黑眸看向她,神色不明。 第71章 唯独负你 程颂安唇角向下勾了勾:“不说便不说,好稀罕么?” 崔元卿猛然起身,覆在她肩头,不轻不重在她锁骨处咬了一口。 程颂安吃痛,嘶嘶叫了一声:“你又咬我,是狗么?” 崔元卿似乎带了点薄怒:“你欠我的。” 程颂安捂着痛处,愕然问道:“我何曾欠过你什么?” 明明是他辜负了她一辈子,又拖累了她今生,是他欠她的,怎么倒打一耙?昨夜莫名其妙发疯,把她的骨头都要拆散了,这会儿他还无理取闹上了! 崔元卿不答,起身穿戴好,便匆匆出了门。 京中寻常人家小巷里,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落,崔元卿在房中临窗而坐,身后不远处,郅思退开口道:“大人,寿王……” 崔元卿抬手打断他,目光从窗外移到他的身上,以及那张跟自己有些神似的脸上。 思退及时住了口,眸光向下,不与他对视。 “段珠玉看到你的脸了?”崔元卿淡淡问道,辨不出他对此什么态度。 思退回道:“未曾。” 崔元卿唇角向上扬了一下:“思退,你抬起头来。” 思退一凛,有些犹疑,终究还是不敢违拗,抬起头来,只是目光依旧漂浮着,没有着落点。 崔元卿也不说话,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室内,静的连窗外秋叶落地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 良久,思退道:“程姑……不,夫人认出了我。” 崔元卿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上身微微向前探了探,伸手将他腰间的那块竹节玉佩摘了下来,拿在手中摩挲。 思退薄唇紧抿,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元卿淡淡笑了下:“怪她吗?” 思退退了一步,回道:“当年夫人只是个孩子,很多事怪不得她,她并没有选择。” 良久,崔元卿张了口:“那怪我吗?” 思退低头:“属下不敢。” 崔元卿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临窗站了,才又转到正题上:“你刚才说,寿王怎样?” 思退微微松了口气,恭敬回道:“寿王的人在江南一带多有行走,似乎在打织造局的主意。” 崔元卿点点头:“别管他,让他把水淌浑,此次秋闱马上就要放榜,尚有一桩大案,你明日便提前去江南,联络那些被倾轧的举子和秀才们。” 思退躬身领命,才要起身,又问道:“刘时移一事又当如何?” 听闻这个名字,崔元卿眉心蹙了蹙,沉吟不语。 思退道:“中宫已经对襄王有所防范,属下此次是让他以沂州苏执之名进的科场,郑济这一身份便弃了,我查了所有经手之人,并无纰漏,更无外泄可能。” 崔元卿半眯了眸子,刘时移是他与襄王救下的罪臣之子之一,此人有经世治国的文才和抱负,只因身份不能参加科举。 而他与襄王筹谋多年,手中有众多秀才、举人,这些身份随时可用。本拟此次秋闱用郑济之名,但郑济的户籍已落京郊,跟段家沾了些亲故。 若无宁昭世子在圣人那里露了脸,本来也不用担心,但中宫既然怀疑,这个有万分之一可能引起注意的身份便也不能用了,于是又为他改换了苏执之名,郑济这个身份就此弃了。 可程颂安又是如何得知“代州郑济”,且文章写得好呢? 崔元卿也曾试探过她,故意说是沂州人,但她的表情显然是错愕的,表明她只知代州郑济,而并不知沂州苏执,更不用说刘时移了。 这是他唯一想不通的事,崔元卿扶额怔了一会儿,而后又缓缓坐回椅子,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思退。 思退犹豫了一下,才接了回来,低声道:“大人,当年之事,与夫人无关。” 崔元卿抬眸,看着他额上靠近发际处,那里有一条淡淡的疤,目光有些意味不明:“你觉得,她如今跟从前还一样吗?” 思退眸中微动,昨夜在游神队伍里追着他的那个身影,纤细瘦弱,揭下面具后的脸清丽绝俗,整个人温婉端庄,跟记忆里那个结实泼辣的小丫头,似乎全然变了,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他用剑放在她肩头又对准她眉心的时候,她没有一丝害怕,眼中依然满含倔强和热烈。 他敛了情绪,语气和风细雨:“属下不知。” 崔元卿瘦长的食指指向他的疤痕,淡声道:“思退,你的疤还在,那丫头当年下手很重?” 思退心中微微一动,崔元卿说那丫头的时候,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他克制着不露出情绪,依旧平静地答道:“夫人那时脾气着实古灵精怪了些,为了陆公子无故迁怒大人,但她心中一直有大人的。” 崔元卿淡淡一笑,是啊,谁不知道程家大小姐心悦于他,他抗婚传的沸沸扬扬,最后到她耳中,她也没有一丝怨言,依着家中安排,与他定亲。 后来他为祖父丁忧,她也每到初一十五茹素,亲手抄写佛经,逢年过节,对府中老人均有节礼送来,京中一切宴会概不参加,因为她已订了婚,不可抛头露面。 谁不知她是京中名门贵妇的典范,她对夫家这一片贤惠,实是闺秀的标杆。 可,她心里有他吗? “她迁怒的人是你,打的人也是你。”崔元卿声音有些晦涩。 思退一凛,躬身道:“夫人只是将我错认为了大人。” 崔元卿头倚着墙壁,姿态无往日的紧绷,苦笑着道:“那又如何?思退,我崔元卿无愧于天地,但唯独负你,我既不能好好待她,又放不下她。” 思退怔怔站着,崔元卿这种天之骄子,便是襄王也未必能得他如此示弱,何况,他受的煎熬不比他少,遇此明主,夫复何求? 良久,思退道:“大人,起风了,回去添件衣服。” 崔元卿回到筠香馆的时候,程颂安正指挥着人往里搬菊花,其中一盆粉色的尤其娇艳,她看的新奇,蹲下身来去摸。 她的脖子修长,勾下来的时候,衣领便盖不住,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 崔元卿看的口中干涩,低声问道:“还未到九月,花怎么就搬进来了?” 第72章 络子一样 程颂安一看见他的脸,脑中便浮现出晚上截然不同的样子,怎么会有人白天清贵骄矜,一到床上就带了丝邪气的? 见她不理人,崔元卿微哂:“为什么不说话?” 程颂安恼他昨天夜里逼她求饶,早上又咬她,没好气道:“你欠我的。” 崔元卿似是被气笑了,正待要说什么,便见踏雪抱着琪姐儿进了院子,正对上他,赶紧低头走到程颂安面前。 昨夜踏雪跟牡丹在街上跟丢了主子,正巧碰上崔元卿,惹得他大怒,幸而他急着去找,倒也没当街训斥她们,因此这会儿一见了他便就害怕。 但崔元卿似乎忘了这件事,见她抱着琪姐儿,竟然伸过手来逗了逗,琪姐儿认得他,吐着舌头摆手,口中说着:“要姑姑抱。” “吓,哪里是姑姑,是大奶奶。”周氏从后面追过来,低声斥着,“后面才是你姑姑呢。” 崔文心跟在后面,笑嘻嘻道:“琪姐儿见小婶婶年轻,跟我一样的年纪,哪里知道这些辈分。” 崔元卿道:“跟你一样,没大没小。” 程颂安早就接过了琪姐儿过来,抱着她亲了一下,笑着道:“来琪姐儿,我们不听他的,来看花儿。” 周氏道:“这些都是文康去汴梁城看的,先选了几盆送过来给夫人和婶婶看看。” 程颂安点头:“这盆鹅毛粉黛最是漂亮,康哥儿有心了。” 周氏听她满意,不禁放了心。 一旁的崔文心眼尖,程颂安是蹲着将琪姐儿揽在怀里,一低头、一点头,都能从衣领处看到里面或青或紫的斑痕,不觉奇怪地问道:“小婶婶,你怎么身上有伤?” 她这么一问,周氏也跟着看过去,只瞅了一眼便红了脸,对崔文心嗔道:“哪里有伤,别乱说。” 程颂安立时尴尬地站起身,不自然地拉了拉衣领,看到周氏揶揄的眼神,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红了脸瞪崔元卿。 崔元卿干咳一声,抬脚往外头走:“我去书房还有事。” 崔文心不明白,只觉得有猫腻,上前拦了他,颇有些不平地问道:“这下人谁敢跟小婶婶动手?小叔叔,是不是你欺负她?” 崔元卿微窘,只是他向来严厉,看崔文心一眼,便让她气势弱了下去。 但崔文心兀自不服,小声道:“瞧我不告诉老祖宗。” 程颂安大窘,和周氏一左一右将她拉进屋里,待崔元卿走了,她才道:“是海棠为我刮痧弄得。” 崔文心这才放了心,从怀中掏出一只湛色连环玉坠络子道:“这是送给小叔叔的,谢他替我哥哥在巡防司递了文牒,等月底从汴梁回来,就能去谋差了。” 崔元卿的动作倒也快,崔文康采办花卉的事儿还没办完,他就在巡防司替他找到了差事。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城墙上随便掉一块儿砖就能砸倒一片五品官儿的地方,巡防司不是什么得意去处,但因负责京城街道巡视监察,也不是普通百姓随便就能进去的,必得是家世清白的官宦推荐才可。 只是这样一来,崔文康或许不知,他便要绝了三代还宗,改还他父族姓氏的可能了。 程颂安点了点头,也没怎么看那条络子,只拿着碟子里腌的胭脂鹅脯给琪姐儿吃,笑着道:“你刚才怎么不自己给他?” 崔文心道:“我才刚以为你身上的伤是小叔叔弄得,冤了他,再者,小时候我给他做过一条差不多的,他说送了人,我问他送了谁,他只不说,依我看,不定跟什么臭男人拜把子用了。” 前些年,的确时兴趣味相投之辈,将自己贴身之物相赠或者交换,来义结金兰。 程颂安才把目光落在那条络子上,一下子有些怔愣,这个跟自己妆奁里那条石青色的除了颜色不同,一看皆出自一人之手,连纹路样式都一样。 崔文心看她神情有异,搓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婶婶见笑了,我多年不做这个,生疏了。” 程颂安不动声色道:“我妆奁内最底下的抽屉里,有只玉佩,你去拿出来系上便是。” 崔文心果真去了,拉开抽屉,只一眼便忍不住叫道:“小婶婶,原来这只络子在你这里,不是给了什么臭男人,我又错怪小叔叔一次。” 程颂安拿着鹅脯的手一抖,这只络子原来是崔元卿的,是他送给了那个人。 崔元卿此人傲气,怎么可能跟谁做拜把子这种俗气之事?但那人既得崔元卿的青眼,怎么这么多年却籍籍无名?昨夜在街上见到他,分明是个江湖侠客的样子。 另一方面,这只络子他既送了人,不可能认不出来,那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挂念别人,这个人不是陆轻山,但他却总是攀诬到陆轻山身上。 想到此处,程颂安有些坐立不安,崔元卿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文心已经系好了玉佩,朝着发呆的程颂安晃了一晃,道:“瞧,还挺配呢。” 程颂安看向她的食指和拇指,有些许变形,还有几个针眼没长好,便知她这些年为了个不争气的哥哥,揽了不少针线活帮母亲和嫂嫂维持生计。 她转了话题道:“左右无事,你带着琪姐儿跟海棠去库房找两匹缎子出来,我这几日身上不好,还得央烦你替我绣个花样。” 崔文心没有心机,一听能帮上忙,立刻带着琪姐儿去了。 她们走后,程颂安问周氏:“你近日吃了药没?若是人参不够,尽管来找我要。” 周氏连忙欠身:“哪里要得了那么多?孙大夫的医术是极好的,我吃了这几日,身子活泛多了,胎象也稳。” 程颂安点头:“你和孩子好了,康哥儿在外面办差事也有奔头。” 周氏脸上有些为难之色,犹豫着道:“孙大夫说,我这胎是个男孩儿。” 程颂安笑道:“那便恭喜了,你婆母这下也可放心了。” 周氏却并不十分高兴:“只是文康悄悄与我商量,说公爹去世之前,留下遗命,若能得男,必要改为他家原本的胡姓,才对得起祖宗。” 程颂安心中冷嗤,果然提早露出真面目了。 第73章 鹅毛粉黛 周氏叹了口气,为难地说道:“有些话,我做儿媳妇的本不该讲,但又觉得文康这件事想的不妥,我听闻当年公爹家中艰难,全赖崔家的提携帮扶,眼见这会子能起了门庭,若文康此时改姓,岂不叫婆母寒心?” 这个周氏还算明事理的人,不一味以丈夫为天,程颂安心下稍安,没有表露态度:“你怎知婆母寒心?是与她商议过了么?” 周氏一顿,摇头道:“那倒没有。” 程颂安意味深长道:“你方才说的很对,有些话,咱们做儿媳妇的不该讲。孩子虽是你生,但姓什么,你却做不得一点主,毕竟他们是母子,又都姓崔,哪里能有什么冤仇?倒是你,刚养好的身子……” 她说话点到为止,便不再继续了,转而让踏雪将那盆鹅毛粉黛端进屋里来,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划着花瓣。 周氏不是笨人,一点就透,她只觉得婆母与别家专意刁难儿媳的不同,毕竟曾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读书识字,只可惜生成了个女人身,便是一家之主,也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唯一能保持的就是父母留下的薄产,没想到也要被亲儿子改换门庭,一世白忙。 但她毕竟忘了人家母子连心,她这么为婆母考虑,劝谏丈夫,让丈夫恼了她,婆母未必领情,到时候人家母子没有隔夜仇,她将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她感激地朝程颂安欠了欠身子道:“多谢婶婶提点,我晓得该怎么做。” 程颂安一笑不语,看着她的肚子道:“你能保重好自个儿身子,才是孩子的福气。” 周氏跟着点了点头,忽又低声笑问道:“我教婶婶的那些法子,看来都用上了?” 程颂安脸上一红,她是受制于人,根本没有一丝自己施展的机会,但这种事又不好说出口,只含含糊糊遮掩过去,又将话题转到菊花上面。 她指着外面那几盆品相都不是俗品的花道:“康哥儿果真进益了不少,此次送来的竟也颇为雅致,你瞧,我这里得了鹅毛粉黛、天门月婵,夫人那里是天下一品和金背,这哪是他能想得周全的?想必是你和文心的功劳?” 前世她管家时,对崔府内外的人等都查得很清楚,崔文康根本不懂花卉草木,又一味偷奸耍滑,只晓得吃些回扣,以次充好,因此那时才没将差事交给他办。 周氏却笑道:“婶婶抬举我们了,我们姑嫂做些针线活还可以,这些事是不懂的,许是文康在外面遇到好商家,指点了他些。” 程颂安却有些怀疑,商家或许专给他推荐好的品种,好的品相,但绝不可能连她和婆婆张氏的喜好都能揣测到。 一时间,崔文心跟着海棠挑好了缎子拿了出来,程颂安便按下心头这些疑虑,对她道:“前些日子,刘妃娘娘赏了我些东西,我便想着为她绣扇屏风,用以谢恩,可是又身上不大好,只好求你。” 崔文心摇头道:“小婶婶说什么求不求的话,便是命我做,也只消吩咐一声罢了,只是给宫中的娘娘绣东西,我的手艺怕是登不得台面。” 程颂安又重新抱了琪姐儿在怀中,笑道:“有我教你,怕什么?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算我雇你的,你拿了银子只管做。做得好了,日后必少不了你的好处,做的不好,哼,别说是我教的。” 崔文心眼中一亮,给她工钱倒不是恩典,难得的是,程颂安善蜀绣,颇有贤名,若她亲自教她,以后就可接些富贵人家的绣活儿,比如今只能卖些香囊、绢子的强些。 她立即扑过去,抱着程颂安的胳臂撒娇:“小婶婶疼我,我自不辜负你,日后小叔叔要果真欺负你,我跟他拼命。” 周氏在旁痴痴笑了两声:“傻丫头,你小叔叔欺负小婶婶,那叫闺房之乐。” 崔文心不信,拧着脖子问道:“这有什么乐子?” 直闹得程颂安红透了脸颊,周氏才催促着道:“今日来本就是为了看看这些花儿合不合婶婶和夫人的心意,既然满意,我便给文康去信,按照这些来采买。” 程颂安对这些花儿并无异议,只是对崔文康又多了一层不放心,她想了下,对周氏道:“你回去告诉康哥儿,差事办的不错,往后他若有想办的事,尽管放心,我同你叔叔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周氏脚步一顿,有些不解地回头看过来,但程颂安已经去摆弄她的那盆绒毛也似的花儿了。 崔文心接口道:“我替哥哥谢谢小婶婶。” 程颂安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抽两个时辰到我房中学刺绣,不可误了我的事,家里的事一应交给你嫂嫂便是。” 崔文心连连应了,这才跟周氏带着琪姐儿回去了。 自此之后,崔文心便每日下午准时到筠香馆来跟着程颂安学蜀绣的技法。 而崔元卿在次日被圣上叫进乾元殿之后,便一连几日没有回府,程颂安便知道,今生的轨道又拉回了前世那里,舞弊案还是被查出来了。 起因还是崔元卿在看录用名单之后,又顺手看了下这些举子的原籍,发现大都是来自江南苏杭一带,其中还有姻亲,便调侃一句,江南山水养人,把天子脚下的文人全都比了下去。 圣人本就怀疑此次录用者虽不致不济,但总觉得没有特别出彩的,经崔元卿这一调侃,忽而起了心思,让他将其余的卷宗也全都翻阅出来,然后便发现一些人才被刻意埋没,接下来便跟前世是差不多的情形。 还是福王首先失去夺嫡争储的资格,余下瑾王和寿王之间的较量。 程颂安知道,不出十天,还要传出江南学子哭文庙的事件,那时候,崔元卿就要被派往江南查案了。 李文宾汇报完这些,静静站着等她吩咐。 程颂安早就知道结果,也不意外,嘱咐道:“跟父亲说,郑济可用,日后殿试的时候多加注意。” 李文宾想了下,回道:“此次取士名单中,并无郑济,姑娘想是记错了?” 说着递上抄录的名单给她。 程颂安疑惑地接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果真没有郑济,而头一名解元赫然写着“沂州苏执”。 第74章 偏要公平 “我今日也见了郑济,他却说他是沂州人。” 程颂安想起崔元卿当初那句不咸不淡的话,脑中轰然,原以为当时只是随口诈她一下,如今看来却像是有意为之。 他一早就怀疑自己根本不认识郑济,他甚至一早就察觉出自己在提醒他这场科举必有舞弊! 程颂安再次提醒自己,即便同崔元卿之间的关系好像同前世发生了变化,程挽心也已经定下婚事,但崔元卿本质上还是那个叱咤朝堂的政客,若重生这件事让他看出端倪,迎接她的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祸患。 晚间,崔元卿下了衙,换了身家常衣服与程颂安吃着晚饭,似是无意中说到一般:“夫人上次所说代州郑济,文章写的一般,此次取士名单之中,并无此人。” 程颂安四平八稳地吃了口菜,也不以为意:“我也是听闻,许是底下的人夸大了,原也没什么。” 崔元卿不置可否,又道:“这次科考第一场题目是,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害乃甚于加赋论,若夫人来答,该如何切题?” 程颂安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崔元卿,这个前世对自己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人,居然会跟她谈科考? 她保持着谨慎,摇头道:“大人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你倒自谦,这么看低自己。”崔元卿像是听到笑话一般,接着道,“解元苏执的观点,深的我心。他言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 程颂安刚送到嘴边的菜掉在碗中,一时间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这些可都是前世郑济的观点,襄王即位之后,重用郑济,青苗法的变革就是基于这个观点来实施的。 她慌乱地端起饭碗来继续吃了一口,用以缓解自己的失态,而后笑了笑:“大人别掉书袋了,跟我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但她的表情早就落入崔元卿的眼中,他盯着她的脸,淡淡道:“是么?” 程颂安也没心思再吃下去,便放了碗筷,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起身道:“我在闺中时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大人不是不知,今天怎的只跟我谈这些?我做不来被看添香的雅事。” 崔元卿慢条斯理继续吃着,动作一贯的优雅,只是语气已经不如刚才随意:“我对夫人的从前,也不甚了解,夫人有几多秘密,我也未可知。” 程颂安心中一慌,崔元卿读圣贤书,笃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难道会怀疑自己是重生之人?这绝不可能。 略一冷静,便明白了,郑济或是苏执,都是他的人,写文章的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观点呈到圣人面前,显露出才华,掀开这场舞弊案。 崔元卿想探究的秘密是,她是从何得知这些的。 她坐到一边的贵妃榻上,强自镇定道:“我能有什么秘密?我只有这四四方方一片天空,不似大人,有广阔天地可为,便有秘密,又能如何?” 崔元卿脸上表情有些寡淡,辨不出他有什么样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将碗筷放下,让人撤了下去,人跟着坐到贵妃榻的另一边。 “守着秘密,”崔元卿顿了一下,“就得承受代价。” 程颂安心头一跳,抬起头,直直回望过去,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你呢,你付出什么代价了?你早就认出了那条络子是你的,你送了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崔元卿一怔,随即微微一笑:“从前的事,我大都记不清了,哪里记得一条络子。” 程颂安冷哼一声:“怎么,你能随意诬赖我跟陆轻山有私情,我拿着一条陌生男人的络子,你便能不在意了?若不是你早就认出来,定会将我休了。” 崔元卿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我认出了又如何?这的的确确是我的东西,为何到了你的手上?是要这么质问你么?我早说过,不和离,不休妻,你若没有做出出格之事,我都不与你计较。” 程颂安眼中一红:“所以,我有秘密,又怎样?我碍不着你什么。崔大人,你心中有别人,又不肯放了我,或许别人能忍,但我程颂安偏不,我偏要公平!” 说出前世死之前的憋屈,让她觉得无比畅快,眼泪怔怔落下,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情绪有些失控导致的。 崔元卿脸色铁青,手紧紧抓着贵妃榻上的迎枕。 程颂安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接着道:“我心里有过他,但也只是放在心里罢了,相较而言,我没有你卑劣,崔大人。”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你爱娶谁,爱将谁放在心上手上的,我并不在乎,可这个人不能是我庶妹!” 崔元卿将迎枕掼在地上,脸上阴沉的可怕,他一步步走近了,捏起她的脸颊,沉声道:“这些话,连同你后悔嫁我那句,我永远不想再听第二次!” 程颂安也不挣扎反抗,就倔强地瞪着他,一字字道:“那以后就别试探我,还有,别为难他,是我在一厢情愿。” 崔元卿的眼神从愤怒到不甘,再到接受,平静,仿佛是刹那间的事,他缓缓松开手,转过身子,冷冷道:“那你也要保证,不动她。” 程颂安面无表情应了一声:“放心,只要她不来害我,我自不会为难她。” 崔元卿拧眉冷嗤:“她怎么可能害你?连陆轻山都知,你自幼何等霸道,又是府中唯一嫡女,就连岳父,也事事以你为先,你的姊妹兄弟,谁敢害你?” 她幼时再霸道,也不曾不占理就去欺侮别人,更何况是自家姐妹,从她回京之后,便违背本心学着做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对家中姊妹一向呵护,什么时候如他所说一般? 而且,这样的话,他不止说了一次,程颂安只觉得有些可笑,她蜷起双膝,将头放在上面,颓然道:“我累了,不想同你说什么了。” 崔元卿动了动唇,还未说出话来,程颂安又接着道:“既说开了,也不必假装维持体面了,便只在两家老人面前做个样子罢了。日后,大人还睡西间,我睡这里。” 第75章 渔樵问答 崔元卿盯着抱膝而坐的人,怔怔看了会儿,最终拂袖而去,连西次间也没回,直接出了府。 接下来,轰轰烈烈的舞弊大案就开始肃清了,先是审问主考官刘博善、彭坤等五人,斩了刘博善,从犯或流放或贬官,福王再无起复可能。 秋闱虽然定了,但这场案子审查清算完,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礼部为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管理朝廷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帮着肃清此案也是分内之事,作为礼部右侍郎的崔元卿,自然是身先士卒,比旁人更多尽了几分力。 在此期间,崔元卿干脆搬进了衙署区,春晖园和赐贤堂那儿由崔子齐来说此案有多重要,张氏和余氏也都是明白轻重的,自也不会疑他有别情,反而更加怜惜程颂安独守空房的不易。 程颂安心里明白,自那日二人说开之后,崔元卿对她有怨怼,尤其是她还将他赶到了西次间,他这次去住衙署区,不过是不想见到她罢了,她乐得他不回来,他不愿看见她,她更不想见到他呢。 秋雨缠绵,天气骤冷了一下,送走风雨无阻来学刺绣的崔文心,程颂安将琴取了出来,听着雨声,学了一首新的曲子。 思变来的时候,她正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其间,一曲终了,才看见他。 “奶奶弹得愈发好了。”思变嘿嘿笑道。 程颂安对他淡淡一笑,问道:“你怎么下着雨回来了?” 思变回道:“今日冷了,我看奶奶没着人送衣服去衙署,想是忙忘了,故而回来瞧瞧,不叫奶奶的人冒雨跑一趟。” “你这猴儿惯会说笑,”程颂安冷笑一声,“我不是忙忘了,是压根儿没打算给他送衣服,也犯不着,你既回来了,便跟你海棠姐姐去西次间找两件出来。” 思变冷汗涔涔,主子已经阴晴不定好几天了,今日左右暗示天冷衣薄,他便猜出来是想让他回来看看,筠香馆有没有准备厚衣,哪知这位奶奶的气性儿比自家爷的还大。 刚进门那会儿,还觉得奶奶是个最和善不过的,虽然对爷不怎么上心,也顶多是想玩些搏戏,没有这样直接说到脸上的不关心。 怎的这些日子大变了? 思变讪讪地赔笑:“去岁的衣服压在箱底,想是有些潮,奶奶可有法子……” 话未说完,程颂安重重勾了一下琴弦,冷声道:“你主子的东西向来是你安排的,怎么,我嫁进来了,还要替你做奴才不成?” 思变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也不敢笑了,只求道:“奶奶别气,是奴才的不是。” 说着左右开弓,给自己打了两个嘴巴子。 海棠在旁连忙止住,眼神示意他赶紧去西次间等着,思变也是个机灵的,立即灰溜溜地去了。 “姑娘,思变这小子不禁吓,何苦来哉。”海棠这才劝道,“他脸上那巴掌印出去让夫人和老夫人看到,又得生出是非来。” 程颂安心中明白,就是说不出的烦躁,思变哪有这个胆子敢让她做这些那些的,必定还是崔元卿的意思,都不在家,还让自己伺候呢,想得美。 思变掌嘴的时候,她心下其实也已经后悔,自小到大没有苛待过下人,今日若不是崔元卿带累,她不会这么咄咄逼人,哼,谁让他摊上这么个主子。 那厢思变找出了几件崔元卿的夹袄与澜袍,低着头慢慢走出来,朝着程颂安小心翼翼道:“奴才这就去署衙了,奶奶可还有什么吩咐?” 程颂安气消了些,嗤的笑了一声:“少这么着,你家老爷夫人,乃至老太太,谁曾让下人在眼前称奴称婢的?你莫不是觉得我说了你,故意恶心我不成?” 思变再也禁不住,委屈巴巴抹起泪来道:“奶奶这么说,让……让我无地自容,原是我说错话,做错事……” 程颂安道:“哭什么,没出息的,再哭你得不了好儿。” 思变抽噎了一下,努力止住。 海棠便从桌上的盘子里抓起一把八宝联春的金锞子塞在他的荷包里,笑道:“这盘金锞子本打算是老太太寿宴上给哥儿姐儿抓着玩的,你先得个好彩头。” 思变愣在当地,赶紧擦干眼泪谢了。 程颂安又命人从库房拿出一套薄袄与他道:“别光顾着给你主子拿衣裳,把自己的忘了,不过这是茧绸做的,你别嫌弃。” 思变哪有嫌弃的,立即忘了才刚的委屈,喜笑颜开,他有时候憨的简直不像崔元卿的人。 程颂安打发走了他,又自顾弹起琴来。 思变悄悄问廊下的踏雪:“奶奶这是新学的曲子?从前没听过呢。” 踏雪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在大人房里伺候这么久,怎么连渔樵问答也听不出?” 思变讪讪地住了嘴,回到衙署,将崔元卿的衣物整理放好,有些埋怨:“我的爷,这衙门哪里就这么忙了?还特特住下,我看回府住一点不妨事。” 崔元卿淡淡看了一眼他整出来的东西,还是去年那些,甚至都没提前拿出来晾晾。她这个贤妻的名声,果真是不打算维持了,对他是一点也不愿费心思。 正待说话,却发现思变穿了新衣,从前倒是没见过,他从不关注他穿什么,但今日总觉得这件跟他平时的不太一样。 思变见他望着自己的新袄,欢喜地道:“大人看我这件袄子如何?是奶奶赏的呢,真真儿是针脚细密,比外面卖的强多了。” “她倒是会体贴你们!”崔元卿脸黑的难看,不耐地道。 思变抓了抓脑袋:“爷,奶奶向来是对咱们底下人极好的,人也和善,今日又学了新曲子弹呢。” 崔元卿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听,但又忍不住问道:“弹了什么?” 思变献宝似的回道:“叫渔樵问答。” “滚!”崔元卿再也忍耐不得,吐出几个字。 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她倒是怡然自得的很呐。 第76章 谁是神仙 舞弊案子查清,离余老太太生日只剩了两天,崔元卿才终于从衙署区搬回来府里来住。 他回来的那日,程颂安照例睡到巳时才迷迷糊糊醒过来,踏雪进来服侍她穿衣:“姑娘身子越发好了。” 程颂安长长伸个懒腰:“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踏雪笑道:“我知道,这是张养浩的山坡羊,一个犁牛半块田。” 程颂安摸摸她的脑袋赞道:“愈发进益了。” 听她夸赞,踏雪挺直了身板道:“都是姑娘教得好,等来年开了春儿,咱们在园子的湖上面驾舟吃酒,那才叫一个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程颂安拍手叫好,却又有些黯然道:“在园子里终归是刻意了些,若有一日,咱们离了这里,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 踏雪虽是大家族的丫鬟,却没有那么多礼教束缚,听了程颂安这番话,却也不觉得她多离经叛道,只道:“那姑娘必得带了我去,若不然,谁给你种菜耕田?” 海棠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嗔道:“园子也不够你带着姑娘疯的?还想天高海阔,去把西次间收拾出来,一会儿大人就回来了。” 程颂安不满地哼了一声:“那我们走时,不带你去。” 踏雪做了鬼脸,也朝着她道:“姑娘带我,不带你呢。” 海棠作势要打她,两个人嬉闹着,不防头差点一头撞上从外间进来的崔元卿,正脸色不虞地看着她们。 “大……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踏雪结巴一声,低头就往西次间跑。 崔元卿淡声道:“那间屋子的被褥收起来。” 踏雪一愣,眼巴巴朝程颂安瞅过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海棠心下惴惴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去多少。昨日思变传回信儿,按理说得到晚上才回来的,怎么这会儿又一声不吭回来了?还没到下衙时辰呢。 崔元卿朝她们两个一挥手:“下去。” 海棠和踏雪只好低头出了屋子。 程颂安托腮坐在妆奁前,没什么波澜地道:“大人是准备睡哪里?” 崔元卿坐下来,扫视了一圈屋子,跟他离去时没什么变化,没有一丝他在这里起居的气息。 “怎么,我不能住自己的卧房?”崔元卿冷冷道,“日上三竿你独眠,倒真是个神仙。” 程颂安撇撇嘴,他都听到了,嫌她太舒坦了,要过来给她添堵。 她将一朵踏雪刚摘的鹅毛粉黛簪在发髻上,懒懒回道:“那当然,这个院子都是大人的,自然是哪里都能住,既如此,我还让给你。“ 崔元卿看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跟发髻上那团粉嫩娇艳的花相互映衬,想来是他不在,她便吃得好,睡得香。 “后日祖母寿宴结束,难道岳母不来房中与你叙话?看到西次间那些东西,如何解释?”崔元卿似乎带了些气,“你既说了要在老人面前做个样子,那便别漏了馅儿!” 程颂安心道也是,便是母亲不来,三妹瑾宁也是要闹着过来玩的,到时候若是给她瞧见了他们分房睡,母亲和林姨娘不定会怎么担心呢。 她怏怏不快地从头上把那朵花摘下,这人回来,让她没有一点想打扮的心思。 想了下,忽又起了坏心思地笑问:“母亲和三妹过来,二妹妹也是要过来的,难道不怕她看到我与你同床共枕会吃醋?” 崔元卿乜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她不会。” 程颂安心内冷哼,崔元卿这个人再喜欢一个女人,也比不上他的前途和名声,程挽心吃醋跟在岳家面前保持体面相比,目前还是讨岳父岳母欢心重要,毕竟程仲文目前在圣人面前的地位要高于崔元卿。 而她连程挽心也比不上,日后没用了,早晚还得弃到一旁。 程颂安想到前世死前被病痛折磨的几年,便立即要去吃今日的药膳,也不搭理崔元卿,赶忙起身朝外走。 经过崔元卿身边,却不料被他一把拽在怀中。 程颂安吓了一跳,挣扎着怒道:“做什么?” 崔元卿固定着她乱动的肩膀,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低声问道:“你想离了这里,去哪儿?” 程颂安气道:“不关你事。” 崔元卿眸子冷然,声音低沉如鬼魅:“最好绝了这个念头,你若敢跑,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捉回来。” 他的话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让程颂安浑身发冷,他前世并没有这么坚决地让她留在府中,甚至也有过和离的念头,今生怎么就缠着她不放呢?难道是为了报复她将程挽心嫁出去的事吗? 她冷静下来,不再挣扎:“大人之能,入阁拜相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得到一个外地小官的夫人,还不易如反掌?你若是真心,必不会嫌她是再嫁之身,更何况,大人自己也并非完璧,你们谁也不欠谁。” 崔元卿的冷嗤从头顶传下来,他道:“这么说,你不是报复,才将她嫁出去?” 程颂安道:“当然,我若早知大人倾心二妹,便不顾一切,也要将这门婚事让与她,只可惜我知道的时候,已经上了花轿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程家丢了脸面。” 崔元卿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探寻,缓缓问道:“你在花轿上,忽然就察觉到了什么,然后让人传消息回程府,才出了那天的事?” 程颂安一惊,他的反应好快,又转回到她重生的秘密之上了。 她急道:“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知道你们私会?” 崔元卿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圈,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有什么好笑的?真是不要脸,这种事还有脸来质问她! 程颂安没好气地道:“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崔元卿深深吸了口气,道:“程颂安,你似乎什么都知道,但其实又什么都不知道。” 程颂安一愣,反问道:“我不知道什么?” 崔元卿将她摘下的那朵花拿了起来,重新替她簪上,道:“过了祖母寿辰,我便要前往江南,你,等我回来。” 程颂安怔怔抚了一下那朵簪花,只觉得崔元卿疯了。 第77章 不怕他死 崔元卿不光替她簪了花,还让她等他,这算是……向她低头服软? 程颂安不敢置信地看他,问道:“等你干什么?” 崔元卿带着气笑了一下,低头凑近了去捏她的脸,幽幽道:“我此去江南,势必要与当地门阀和宗族斗法,少则半年,长则一两年也有可能。” 程颂安被他这个动作惊了一下,崔元卿果真是疯了,她僵直了身体,淡淡哦了一声,这个事她早就知道了,前世他去了差不多有一年之久。 那个时候,她每日替他担心,常常遣人带了书信和东西过去,而崔元卿从来都只是给整个崔家回一封报平安的信,未曾对她有过只言片语的私话。 她不是一直在等他么?她等了他一辈子,能回应一下她,可惜,到死也没等到。 今生这算什么呢,他回来的次数多了,跟她说的话多了,甚至开始主动跟他低头服软了。 可是,程颂安感觉不到一丝的温馨,反而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下意识就觉得崔元卿是有什么阴谋。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道:“那有什么等不等的,我就在这里,能去哪儿?” 崔元卿眼中一动,似是在克制着什么,淡淡道:“你去过苏杭一带么?想不想去?” 程颂安这会儿是真有些怕,崔元卿莫不是被下了降头?他这是在邀请她同去江南? 她才不要去,他是要去跟当地的地头蛇们缠斗,一不小心就要命的,又不是游山玩水。前世崔元卿在那一年,手中沾了多少血,才活着回来的,她便是在内宅,也听过其凶险。 她头摇得像摆尾的鱼:“不想。” 崔元卿垂下眼眸,涩声问道:“为何?” 程颂安回答的倒也老实:“俗语说,天高皇帝远,强龙不压地头蛇,出了这样的大案,江南士族门阀和宗族必定如铁桶一般牢固,查他们,那是千难万险,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我怕死。” 崔元卿轻笑一下,挑着眉毛问道:“你会怕?” 程颂安:“当然。” 死过一次的人,会比旁人更怕死。 崔元卿敛了笑,正经问道:“那怕不怕我死?” 程颂安僵在当地,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从未想过崔元卿会死,从不露锋芒,到初涉党争,夺嫡,最后又入阁拜相,每一步他都走得很稳。 她死的时候,他刚三十出头,正值壮年,上有天子重用,下有太子依赖,家中还有一个等了他十年的新夫人和儿子。 程颂安想象不到,崔元卿会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样的情状死去。 崔元卿见她不答,不依不饶地追问:“怕不怕我死?” 程颂安抬起头,跟他平视道:“不怕。” 崔元卿掩在宽大袍袖之下的手掌一缩,又问道:“为什么?” 程颂安再也忍耐不得,反问道:“大人句句好没道理,我以为前些日子说的很清楚了,不要再试探我,也不必假惺惺维持什么夫妻间的体面。你去查你的案子,我在家替你尽孝,你活着自有你的荣光,你死了我给你守寡,有什么可怕的?” 崔元卿释然地长出一口气,起身道:“我去瞧瞧母亲和祖母。” 待他走后,程颂安唤海棠把药膳端进来,一口饮下,喝得精光。 他要是死了就好了,谁当皇帝都不会跟她一个寡妇为难,她美美当三品要员的遗孀,不用想和离的事,也不用考虑程挽心,就每天守着大院子吃喝玩乐罢了,想想都觉得是天上人间。 只可惜崔元卿的命很硬,也只能想想而已,日子还得过,以后的和离还是得做打算。 这两天再别扭,还是得貌合神离地一处坐卧吃喝,到了余老太太寿宴这天,两个人更是卯足了劲儿在阖府面前演绎双双承欢老太太膝下的恩爱夫妻。 当天基本上都是官员亲眷带了礼品过来,男客要么来拜个寿,露个脸,要么就是略坐一坐,便都又上衙去了,因此席面上大都是女眷。 程夫人冯氏带了程挽心和程瑾宁一早便到了,同一众官眷都坐在披夏亭中赏菊。 程颂安穿了件大红羽纱出锋的披风,脖子里的一圈是白狐狸的毛,围着她嫩白的小脸,与披风白红相间,又贵气又好看。 余老太太在众人面前也不避讳,将她拉在怀里,不住跟几个同龄的老夫人炫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明里暗里笑话我老婆子没福气,就一个孙子,这不得了个仙女儿样的孙媳妇,看你们还如何笑得?” “这赏菊的主意,也是她想出来的。” 几个老夫人都是从前的闺阁密友,听了都相互笑骂,说她老不羞,但对程颂安,却是不住夸赞。 冯氏笑道:“亲家婶母,快别惯坏她,在家还不这么着,到了婆家却被宠的像个嫡亲的孙女儿。” 程瑾宁插口道:“若是姐姐不好,崔家祖母难道还会疼她?自是姐姐好,惯不坏。” 众人都笑起来,余老太太指着她道:“三丫头说的不错,你姐姐是我跟太公相中的唯一儿媳,我便是不疼你姐夫,也必得疼你姐姐。” 程挽心闻言,不经意地低下了头。 程颂安看着她素净的衣服和妆面,有些感叹,她就是不施粉黛,也是如此惊艳,天然一株水仙般惹人怜爱。 “祖母当着众人面说了,孙媳便当真了,若有一日相公欺负我,您必得为我做主。”程颂安笑吟吟看着程挽心,对余老太太道。 余老太太捏着她的脸,嗔道:“那你得给我生个重孙子才算数呢。” 这里没外人,又都是女眷,因此说起话来也不忌讳。 程颂安羞得将头埋在余老太太身前,撒娇道:“看来祖母说的也不真心,我不依。” 余老太太笑着对众人道:“你们瞧瞧,真真儿是让人又怜又恨。元儿要去江南,也同我商议带了她去,饶是这样黏糊,还说欺负她。” 程颂安一愣,崔元卿还跟余老太太商议过带她去江南?又朝程挽心看了一眼,但见她咬着唇在沉思,又大又清澈的眼中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泣。 第78章 祖母寿宴 看样子程挽心是不知道的,不然不会是这个表情。 程颂安愈发有些看不懂崔元卿了,他现在是觉得程挽心要嫁人了,不愿再跟她有瓜葛,然后“浪子回头”,把心放在了真正的妻子身上? 这个想法简直让程颂安快笑出来了,他是有可能跟程挽心彻底断了的,但绝不可能把心放在她身上。前世十年都没捂热的心,今生几个月就改变了? 程颂安不信,也不在乎。 反倒是冯氏有些担忧地问道:“元卿真要带她去?” 余老太太忙安慰道:“亲家太太别担心,我哪能让他带去?虽说我整日的把要重孙子挂在嘴边,但一日离不开云黛这孩子。若是元儿放了外任,便也罢了,这次是去虎狼窝里,带着她去做什么?元儿被我骂了一顿,再不敢提。” 冯氏这才放了心,可一边的程瑾宁却不大以为然,昂首道:“我姐姐胆子大得很,才不怕什么虎狼窝,若她跟着去了,说不定还能助姐夫一臂之力。” 冯氏用指头戳了她的脑袋,嗔道:“你给我消停些,自己整日舞枪弄棒的,难道还要你长姐学你不成?” 程瑾宁不服地嘟了嘟嘴,又委屈巴巴地看向程颂安,让她为自己辩白两句。 一旁的程挽心开口道:“三妹这就想岔了,崔大人是去办差,不是玩闹的,姐姐身子向来不好,若跟着去了,万一水土不服,难免会拖累。” 程瑾宁瞪大了双眼,立时就要跟她呛呛起来,幸而冯氏给她使了个眼色,莫要在外面将家丑在外传扬开,她才忍下了这口气。 程颂安饶有兴味地看着程挽心,她倒也叫崔元卿为崔大人,是嫌姐夫不好听么?前世她可是喊元卿的,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程挽心眼中也没了开始时的那种泫然欲泣的水汽,用一种天真懵懂的眼神看着她道:“姐姐可选好了跟着去伺候的人?海棠是自幼伴着姐姐长大的,最合适不过。” 一旁的海棠听了,登时目眦欲裂,几乎要跳出来咬她,但今日这么多贵客在,她一个丫鬟不能造次,只好狠狠瞪了几眼。 程瑾宁这个野马性子再也忍无可忍,指着程挽心道:“二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怎么不把你的香橼给二姐夫当妾?” 程挽心一副无措的样子回道:“我的陪嫁自然是打算做通房的,爹娘不是常说,程家的女儿要贤惠识大体,一切为夫家考虑么?难道姐姐竟不肯容人?” 程瑾宁万料不到她竟然随手就能送出自己的陪房给丈夫,还要搬出父亲来压她,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程颂安只是满眼含笑地看着她,长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脖子里那一圈狐狸毛,慢条斯理道:“我肯不肯容人有什么要紧?若是相公喜欢,别说海棠,便是四个一起收了,又有何不好?我常觉得咱们姊妹相聚无多,身边的这几个丫头要时时相伴才是。不过,要收谁进房,也得看相公的意思不是?” 程挽心也噙着笑,笑意不达眼底地点了点头。 “别胡说!”一直乐呵呵的余老太太肃了脸面,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程挽心,极力用温和的语气道,“我们崔家没有动辄纳妾的规矩,更不用提嫡子还未出生,元儿若敢胡来,我头一个打断他的腿!” 程挽心有些震惊于余老太太的态度,这满京城里,无论官职大小,哪家的夫人太太不希望子孙满堂,早享天伦?崔家竟不让唯一的孙子纳妾! 一直陪笑的张氏也有些不悦,崔家从老太爷这代就不纳妾,几乎是家风传承,她在京城贵妇里,是独一份儿的好命。她虽对程颂安没有老太太那般喜欢,但也不反感厌恶,由此也瞥了一眼程挽心,对余老太太道:“母亲说得是,咱们家只认颂安一个儿媳妇,只养她生的孩子。” 程挽心脸上的表情更加微妙,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很快又恢复了平常,无辜又充满艳羡地对程颂安道:“姐姐,你的命真好,我真羡慕。” 程瑾宁冷哼一声:“不是姐姐命好,是她好,人人才都对她好。” 程挽心向她笑了笑,脸上一派不谙世事,点头附和道:“三妹说得是。” 余老太太淡淡向她看了一眼,若有似无地冷笑一声。又摸了摸怀中程颂安的头,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向宾客介绍起各个菊花的品种来,那些贵妇小姐最擅长的便是品茗赏花,也都或作诗或描画地各自欣赏起来。 程颂安也从余老太太怀中起身去应付宾客,又要去帮张氏准备宴席。直忙到宴会结束,陆续将客人送出府去,才有喘口气的间隙。 冯氏等她空了,才带着程瑾宁和程挽心来到筠香馆,自女儿出嫁后,她还没到过崔府,也不知道女儿过得如何,是否还同家中一般。 程颂安带着她们在院子里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内室,程瑾宁在屋里坐不住,转了一圈儿,又跑去跟海棠她们叙话。 程颂安便让程挽心坐在罗汉床上,她和冯氏坐了她对面的贵妃榻。 冯氏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样的亲家,元卿这样的夫君,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和你姨娘也放心了。不过你也莫要仗着宠爱,就愈发忘形,早日生个孩儿才是正经。” 程颂安道:“女儿明白。” 程挽心咬唇不语。 冯氏待了一会儿,就起身道:“客勤不亲,我虽来的不勤,到底也不能再吃晚饭,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程颂安打算好了这次要将程挽心安插在这里的人揪出来,便道:“过了年,二妹也要出嫁,我们姐妹再见可就相隔千里了,不如让两位妹妹留下住上一日,我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程挽心的眼中一亮,垂了头,等冯氏发话。 冯氏忖度了一下,又道:“还是不必了,等元卿去了江南,你抽空回家一趟,也是一样的。” 第79章 不甚方便 程颂安有心要留下程挽心,但又不能让母亲知道,不然她的火气上来,比三妹还要像块爆碳,在崔府炸起来,那可不妙。 她挪到冯氏身旁,抱住她的胳膊,放软了语气:“母亲十几岁就嫁给父亲,与姨妈、舅舅几年也见不了一面,还时常想念,怎么到了女儿就不心疼了?” 冯氏受不得她撒娇,不由得也是心中一软,叹道:“也罢,不过不许纵着瑾宁胡闹。” 程颂安连忙答应了,余光瞄到程挽心,她微微吐出一口气,眼神恭顺温和,不再露出半分欣喜和期待。 送走冯氏,程瑾宁彻底不再收敛,在筠香馆里同牡丹、踏雪两个同龄的丫头玩的不亦乐乎,恰逢崔文心过来,难得放了这一日假不用学刺绣,便跟着玩闹起来。 海棠和玉兰给内室的两个人端来庐山云雾茶之后,便也引着香橼退下了,程颂安和程挽心轻轻吹着茶末,相对无言。 过了会儿,程挽心放下茶碗,笑容明媚地朝程颂安道:“姐姐,我听闻圣人让崔大人昨日就该去江南的,是大人特意求了为祖母过完寿辰再去。” 原来还有这番曲折,不是崔元卿告诉的她,还能有谁?他倒没跟自己的夫人说一句,程颂安笑了笑:“二妹,怎么这么见外?你该叫姐夫的。” 程挽心握紧双手,将指甲藏入掌心,嫣然一笑回道:“是。姐夫这一片孝心,当真难得,嫁的这样的如意郎君,姐姐真是好福气。” 程颂安揣测不到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跟她说这些话的,她们姐妹之间竟然如此荒诞地变成二女争一夫的关系,也只有话本子上才能看到。 她也莞尔:“是啊,我是有福气的,不过二妹这样的品貌,福气会在后头。” 程挽心先是淡淡一笑,跟着又蹙眉道:“只是,明知江南危险重重,姐夫还要带姐姐去,有些不大妥当,难道他身边没有一个得用之人,非要不顾姐姐的身子,带过去照顾他么?” 她这些话倒是没错,崔元卿就是这么喜怒无常,前世关心他、照顾他,他不以为然,今生不愿管他了,他又有些不甘心,非要带在身边折磨。 “谁说不是呢?”程颂安笑了笑,“好在祖母疼我,不许我跟着去。” 程挽心意味深长一笑,复又端起茶碗,优雅地品起茶来。 过了会儿,本来闹腾的院子忽然安静下来,程颂安不放心地朝外间的海棠问道:“仔细看着点三小姐,别让她出去闯祸!” 海棠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崔元卿掀开帘子进了来,程瑾宁和崔文心也跟着鱼贯而入。 崔元卿进到内室,正对上程挽心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淡声道:“二妹。” 说着,坐到了贵妃榻的主位之上。 程挽心起身见了礼,也不再看他,又静静坐了下去。 旁人看他们二人,自是瞧不出一丝的不对,但程颂安却揶揄地看着崔元卿,眼睛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嬉笑。 崔元卿微微侧过了脸,在只有她能看得到的角度,狠狠瞪了她一眼。 程颂安权当没看见,笑着道:“大人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前面宾客都送走了么?” 崔元卿竟然朝她笑了笑,他本就长得俊逸非凡,只是修身养性,轻易不露情绪,便是笑也是冷嗤,很少这样让人如沐春风。 程颂安险些晃了眼睛,是因为程挽心在此,他才这么温柔么? 崔元卿道:“本该过来再拜见岳母的,被些事缠住了,哪知她竟已经回去了。” 程颂安看着他故作平和的姿态,向程挽心努了努嘴:“喏,母亲走了,还有二妹留下了呢。” 程挽心浅浅一笑,仪态得体地颔了颔首,并没有说话。 崔元卿目光平平越过她的头顶,也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们姊妹多说会儿话,你打发人告知母亲一声,把赐贤堂收拾出来两间客房,让两位姨妹住下便是。” 程颂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用他们两个才能看到的表情问道:“怎么又要麻烦母亲?咱们这院里不也有空房么?何必舍近求远?” 崔元卿神色有些古怪地垂了眼眸:“不甚方便。” 程颂安道:“有何不便的?” 崔元卿伸手将她歪着的脑袋扶正,又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壳,没什么表情地道:“庄重些。” 程颂安被他这个自然又温馨的动作惊得往后一撤,不由自主去看程挽心的脸色,仿佛她才是崔元卿的正头娘子,而自己是个忽然得宠的妾室一般。 她暗道自己没出息,总觉得他跟程挽心是暗通款曲的一对儿,却忘了自己才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 程挽心的眼神有些失落,但也转瞬即逝,嘴角依然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程颂安忽而明白了,在这个院子里住下,满室的丫头婆子看着,他可不便夜里去找她,去赐贤堂就方便许多。 她冷笑一声,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给她办难堪,那也不能够! 正待说话,玩得一头汗的程瑾宁探头站在一边,瞪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朝崔元卿道:“喂!崔家姐夫。” 程颂安扑哧一笑,招手让她过来:“你这孩子,姐夫就姐夫,什么崔家姐夫。” 程瑾宁爬上贵妃榻,偎在程颂安怀里,对崔元卿颇有些敌意:“我有两个姐姐,那自然也有两个姐夫,你是崔家姐夫,日后还有金家姐夫。” 崔元卿竟也不生气,笑问道:“你唤我何事?” 程瑾宁向来依赖长姐,觉得是崔元卿抢了她的姐姐,总把他当成凶神恶煞的讨厌鬼一般,却不料他竟这样温和,于是气便消了一半,道:“你对我姐姐好不好?” 崔元卿神色一僵,掀起眼皮淡淡眨了眨眼睛,又看向程颂安。 “小叔叔对小婶婶自然是好的,”紧跟着过来的崔文心也是玩心未泯,这时跟程瑾宁相熟,也不讲究辈分,直接道,“嘻嘻嘻,三小姐你不知道,我嫂子说他们两个还有什么闺房之乐,马上就要有小娃娃了。” 崔元卿猝不及防,猛咳了一声。 第80章 对她好吗 程颂安本来在强撑着扳一个端庄主母的样子,见崔元卿心虚地咳嗽,自己也绷不住红了脸,咬牙朝崔文心道:“你这丫头,嘴这样坏,小心你叔叔明日就找门亲事,将你嫁出去。” 崔文心跟她相处越久,就越发将她当自己人,也不怕她,扮了个鬼脸,与程瑾宁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程颂安又气又羞,红着脸朝崔元卿道:“你管不管她?” 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娇憨,崔元卿一怔,抿直了唇线,再次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程颂安愕然,连忙朝程挽心看去,但见她低眉敛目,目光却落在他们交错的手上,神色有些哀怜,她简直想跟她解释一二,说清楚他们平时并不这样。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程颂安平日想到前世他们两个那样对不起自己,今生就时不时想掺和在他们两个之间,给他们添些堵,但真直面程挽心的时候,却因早就知道他们才是互通心意的一对爱侣,又有些怜悯她爱的男人三心二意。 崔文心更是笑嘻嘻地道:“瞧,小叔叔都不避讳人了,羞羞羞!” 一边说,一边刮着脸笑他。 崔元卿缓缓朝她看过去,半眯了眸子想了想道:“这次秋闱放榜,京中多有去榜下捉婿的,沂州来的苏执虽是解元,却因长得凶,竟没人敢捉他。” 他故意顿了顿,又指着崔文心道:“我看不如捉了过来给你。” 崔文心引火烧身,这才急了,跺着脚呸了一声:“小叔叔同我哥哥一样,不是好人,我不睬你们!” 程颂安想到她前世的命运,忽而觉得这也是个极好的婚事,苏执是秋闱解元,又得崔元卿赏识,等殿试中再取个好成绩,嫁他怎么也比去嫁那个死了好几房妻妾的老头子强许多。 于是便认真问道:“长得能有多凶?人品如何?若是好的,那就订下。康哥儿能认识几个人?必没有大人这等眼光。” 她为崔文心一片实在的打算,夸崔元卿的时候也是真情实感,全然出自胸臆。 崔元卿眉心动了动,唇角小幅度地向上弯了弯,道:“好,我吩咐一声,此事就交给夫人去办。” 刘时移此人文采斐然,又有经世治国之才,但幼时家中变故,导致有些结巴,为不让这个缺点暴露,他话极少但一开口就又狠又准,久而久之,人就显得有些凶悍。 唯有对他了解的人才知道,他实则是个吵架输了,当场就能哭的儒生,与伶牙俐齿的崔文心未必不是一对佳偶。 崔文心早就羞得捧着脸跑了出去。 程颂安心中一喜,若能给她订了这门亲事,也足以报答她前世的照料之情了。 程瑾宁拧着眉又道:“你果真对我姐姐好吗?” 程颂安有些尴尬地道:“小孩子别总问这些,长姐现在吃得好睡得好……” “我的确对你姐姐不够好,”崔元卿打断了她,直言道,“不如瑾宁教教我,怎么算对她好?” 程颂安后半截儿话卡在嗓子里,再也没能说出来,他竟当着程挽心的面说出这些话?是故意在她面前撇清,还是又发了疯病? 程瑾宁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一听崔元卿肯虚心受教,便昂着头问道:“我来问你几个问题,若答得上来,我才肯叫你一声姐夫,才愿意教你呢。” 程颂安正要阻止,崔元卿却似乎很认真地道:“你问。” 程瑾宁也不客气,连珠炮地问道:“我姐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她最喜欢谁的诗词?” 程颂安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无比,这下可以在程挽心面前暴露他们之间的虚情假意了。 崔元卿果然默了一下。 程颂安唤来海棠,将凉茶撤了下去,再重新换上热的来,一边又漫不经心道:“这些小事,谁会记在心上?罢了,你随文心先去春晖园玩。” 程瑾宁气鼓鼓地撅了嘴,恶狠狠地朝崔元卿瞪了一眼,刚刚升起的好感又骤然消失无踪。 崔元卿摆手示意她继续坐下,垂眸看着地面道:“她喜欢李清照,自然也同易安居士一样爱打马,她并不爱喝茶,爱喝冰的桂花浆水。” 犹豫了一下,又道,“她爱吃的是,红油蹄花。” 程颂安刚端起热茶送到嘴边,被他这一句弄得呛了一口,伏在桌上剧烈咳嗽起来,连海棠都忍不住一边拍着背给她顺气,一边向崔元卿多看了一眼,目光满含疑惑。 但凡能多留心一眼的,知道程颂安喜欢李清照,喜食冰饮,喜欢打马关扑的搏戏都不难,可这个红油蹄花是她在益州那川蜀之地才常吃的东西,她从未在崔府要过这道菜。 崔家历代都在京都生活,饮食习惯偏清淡,老太太和张氏更是吃不得一点辣,因此就连前世,程颂安也极少吃,崔元卿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咳嗽了一阵,略平缓了些,抬眸去看崔元卿,他却转了目光,不与她对视,再看程挽心,她只是手指紧紧扣着罗汉床上炕桌的桌角,指甲有些泛白。 他们二人之间难道还会说这些?不,绝不可能是程挽心。那,就是那个人了,是他告诉崔元卿的! 程颂安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了,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烫。 “不错,你果然将我姐姐放在心上,我就叫你一声姐夫无妨。”程瑾宁打破了屋中短暂的宁静,故作大人说道。 崔元卿笑道:“那你说说,怎么才算对你姐姐好?” 程颂安只觉得这种局面实在诡异的可怕,便将帕子搭在程瑾宁的脸上道:“闹了半日,也没歇午觉,在我怀里睡会儿。” 程瑾宁一把将帕子扯下来,绞在手上,道:“我还没跟姐夫交代完,那自然是心中只有我姐姐一人,日日将她放在心上,她若想吃饭,你别叫她喝水,她若想回程家看我,你不许阻拦,那便是对我姐姐好了。” 程颂安起初听她说的认真,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是为了想让她回家看她。 “好。” 崔元卿点了点头,又深深看她一眼。 程颂安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起来并不像胡乱应付的样子,而对面的程挽心指甲都要扣断了。 第81章 我不痛快 程瑾宁欢喜地拍着手道:“姐姐,你听,姐夫可不是答应了?” 程颂安低声嗯了一下,平静的心乱了起来,他说的那个“好”,是包含“心中只有我姐姐一人,日日将她放在心上”的吗? 崔元卿再不好,可有一点,他从不食言,也从不乱承诺什么。 瞥了一眼程挽心,程颂安低头对着程瑾宁微嗤一声:“你有两个姐姐呢。” 程挽心眼中遽然变色,又惊又惧地看了程颂安一眼,满是警惕,转念觉得自己失态,将茶水送到嘴边,作为掩饰。 崔元卿皱眉,沉声道:“夫人,当着二妹的面,不可胡言乱语!” 程瑾宁也跟着不满:“姐姐,姐夫娶的是你,当然说的便是你了,你怎可当着二姐姐的面这样说?幸而金家姐夫不在此地。你说是吗,二姐姐?” 她不喜程挽心,尤其是出了之前那段丑事,知道她不愿嫁到金家,因此故意拖长了语调问道。 程挽心抬起好看的眉眼,对着她笑道:“是呀。” 她的眼里,已没了刚才那样的诧异,反而有一种澄澈的明媚,她并没有十分的不快。 程颂安定定看着她,这才明白她应该是刚刚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这下他们便不用再打哑谜了,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来了。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程颂安搂着程瑾宁,拍着她让她歇会儿。 崔文心终究是小孩子心性,又不舍得丢开程瑾宁,在外面转了一圈,又扒着帘子朝里面道:“三小姐,春晖园马上就要开晚宴了,你去不去瞧瞧?老祖宗那里今日送来了许多活物呢。” 程瑾宁正犯困,一听登时又来了精神,从榻上下来问道:“什么活物?” 崔元卿笑了笑:“瑾宁不是爱骑马么?去挑一匹小马带回去。” 程瑾宁惊呼:“小马?” 程颂安有些意外,崔元卿今日似乎在处处讨好拉拢三妹,果不其然,程瑾宁旋风似的往外跑,又回头朝她道:“姐姐,姐夫这样好,你也要日日将他放在心上才是。” 崔元卿有意无意地往她这儿瞄了一眼。 程颂安不理会他,朝蔷薇吩咐道:“跟云杉和雪凇一起去,看着点,别让三小姐在那边惹祸。” 这两个能折腾的一走,房间里便重新寂静无声。 崔元卿忽然开口:“二妹不跟着过去看看吗?” 语气淡漠疏离,却也有少见的温柔。 程颂安不知道为什么,他喊三妹为瑾宁,但是喊程挽心是二妹。 程挽心一怔,脸上带着丝红晕,抿唇应道:“也好。” 说着起身朝香橼招了招手,二人也跟着出了房间。 程颂安绷了这么久,终于松懈下来,从榻上起身走了两步活动下筋骨,一转身,发现崔元卿仍旧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怎么还在这儿?”程颂安惊讶地问道。 他把程挽心支走,不就是为了陪她一起过去吗? 此时室内只剩他们两个,崔元卿还挂着刚才满屋皆是客的那种和煦的笑,低声对她道:“过来。” 程颂安不解:“怎么?” 崔元卿再次招手:“过来。” 程颂安走过去,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岂料崔元卿竟握住了她的手,顺带将她拉在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 他的身上有很淡的酒味,想必午间宴席上喝过几杯,程颂安习惯了他这两日的发疯,也不与他计较,僵着身体,任由他抱着。 “你真不愿去江南?”崔元卿带着微微酒气的呼吸洒在她的脖颈里,温温热热,酥酥麻麻。 程颂安哼了一声:“不去。” 崔元卿闻言将她身子扭过来,面对着自己,眼中有些发红,盯着她的眼睛道:“这些日子,我在衙署住的一点都不痛快。” 程颂安不语,衙署里当然不如府上好,他自然不痛快,只是他痛不痛快,关她什么事?她在家吃得好睡得香,她是很痛快的。 她略想了下,淡淡道:“大人若缺人照顾,我会找好的跟着过去服侍你。” 崔元卿气极反笑,双手从肩膀挪到脸颊,捧着她的脸,一字字道:“是因为你,程颂安,衙署里没有你,所以我不痛快。” 程颂安呼吸一滞,有些逃避地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这些话,她前世若能听到一个字,必也不会那样遗憾地死去,可如今听到了,她只觉得荒唐可笑,他会因为署衙里没有她而不痛快?他不会在跟她说,他心里有她,所以才会这样? 崔元卿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蹭着:“去江南要更久的时间,我舍不得你。” 程颂安的心脏紧紧一缩,怦怦乱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摔在地上,崔元卿真的发了疯,她用力推他,想要逃开,不要再听下去。 怎奈崔元卿的力气比她大得多,她根本逃不掉,只能冷冷道:“崔大人,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崔元卿叹道:“等我从江南回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我会跟你说清楚一件事。” 程颂安声音有些沙哑:“什么事?” 崔元卿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用可以溺毙人的温柔道:“我们之间,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程颂安冷笑一声:“大人说笑了,我们之间从未开始过,何谈重新开始?” 崔元卿哀哀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败下阵来,垂目道:“我跟你二妹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要事情落定了,我一定跟你说个明白。” 程颂安的那抹冷笑依旧挂在唇边,他们之间没能发生什么,还不是因为她阻止的及时?这难道还值得拿出来说吗?她冷冷道:“你若想说,那便说,我洗耳恭听。” 崔元卿目光灼灼盯着她的唇,低声道:“程云黛,用你的心等,等我回来。” 程颂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小姐,您怎么又回来了?”门外玉兰问道。 程挽心手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二人几乎是交颈相缠的动作,嗫嚅道:“我的帕子掉了。” 第82章 看不透她 程颂安连忙撑着崔元卿的肩膀离得他远了些,只是腰还被他半揽着,一动就被他握的更紧,好像故意一般。 即便他们真的没什么关系,在二妹面前这样亲昵的动作也是不妥的,她不要脸面的吗? 程颂安暗地里掐了他一下,趁机退开,拿起程挽心掉落在炕桌旁的帕子递给她,道:“二妹向来细心,怎么今日这样心不在焉?” 程挽心温柔一笑:“许久不见姐姐,心中欢喜,一时忘了。” 程颂安正被刚才崔元卿那番莫名其妙的亲近弄得心烦意乱,她没有打算接纳原谅他的意思,只想这会儿赶紧把他推出去,便道:“大人,二妹对府上不熟,不如你带她过去,我还有些事,稍后再去。” 程挽心敛了头,温声细语道:“如此,便劳烦姐夫相带。” 崔元卿颌角绷直,看了一眼程颂安,但觉有些看不透她。 她以为他跟程挽心有首尾的时候,千方百计要拆散破坏他们,现在好容易要拨云见日,他摒弃前尘往事与她剖白心意,她却要把他推出去。 她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程挽心才对他冷淡起来的。 “我有要事出去一趟,”崔元卿从榻上下来,侧身从程挽心身边经过,蹙眉道,“若找不到路,让人送过去就是。” 说着径自出了屋门。 玉兰在旁道:“我送二小姐过去。” “让牡丹去,”程颂安叫住了她,“她一早就惦记着去玩,送罢了就在那儿陪着三小姐,换蔷薇回来。” 玉兰应了一声,出了门去叫牡丹来,程挽心回头看了程颂安一眼,浅笑道:“姐姐,那我去了。” 程颂安忽而觉得她的笑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她的眼睛大而纯真,唇角微微翘着,但眼底的寒意却直直透过来,丝毫不加掩饰。 她被这个眼神惊了一下,程挽心虽说从小到大都不是娇弱造作之人,但一直也都是天真活泼的样子,从未有阴狠之色,前世即便是她亲眼看着自己死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好在那种表情转瞬即逝,她又恢复了纯良的样子,同牡丹出了门。 程颂安冷笑了一声,她在恨什么?恨崔元卿刚才对她的那些剖白和亲昵吗?真是可笑,若要说恨,也该是她这个原配妻子恨他们这对狗男女。 她都没有对他们这么大的恨意,才仅仅拆散了他们呢! 怔怔坐了一会儿,程颂安叫了一声:“谁在外头?海棠呢?” 玉兰进来回道:“头前儿还见她在淘澄药渣子,这会子不知道去哪儿了,姑娘找她有事?” 程颂安心思忽地一动,问道:“玉兰,你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来着?” 玉兰似是吓了一跳,讶异地回道:“大约是后年,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程颂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看来我要提前给你备好嫁妆了。” 玉兰不自然地笑道:“我能伺候姑娘一场,就是造化了,无论是程家还是崔家,都是极好的门户,吃穿比那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强些,也不朝打暮骂的,姑娘再提嫁妆,可真羞煞我也。” 程颂安微微一笑:“你真这么想?” 玉兰正收拾茶盏,闻言手上一僵,勉强笑了下:“那还有假?” 程颂安合衣躺在了床上,闭目道:“我歇会儿,你去赐贤堂将厢房收拾出来两间,二小姐不喜甜香,从咱们这里拿上些梵音香提前给她点上。” 玉兰轻声应下了,向床榻上看了一眼,慢慢退出去,刚走到帐子旁,又听见程颂安的声音:“玉兰,你做事越发不当心了,才刚二小姐在门边站了许久,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茶盏碎落声,玉兰声音有些惶恐:“我,我,没看到二小姐来。” 程颂安叹了口气:“你瞧你,又不是第一天伺候,慌什么,下去。” 玉兰咬了咬唇,迅速将地上收拾干净,便出去了。 程颂安缓缓睁开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才又重新阖目养神。 没多大会儿,海棠回到房中,见她独自一人合衣躺着,纳罕道:“一个个趁着热闹都去躲懒,怎么就留姑娘一人?姑娘快别睡了,春晖园马上就要开宴,别让老太太打发人过来请。” 程颂安嗯了一声。 海棠察觉到不对,走近了去看她,问道:“可是哪儿不舒服?” 程颂安抓着她的手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海棠环顾了一圈,反问道:“不是姑娘让玉兰给心姑娘描几幅花样子吗?她哪会那个,我替她描了,明日非得让她给我捶腿才行。” 程颂安淡淡笑了一下,冰凉的手抓着海棠,轻声问道:“海棠,过了今晚,谁是二妹妹的人,便会见分晓了。” 海棠一凛,反握住她的手问道:“姑娘知道是谁了?” 程颂安极缓地点了点头,对她道:“其实你也该知道的,只是我们都不愿揭开罢了。” 海棠沉思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你和大人成亲当晚,是蔷薇跟李文宾传的消息,因此不可能是她,牡丹才十三岁,整日只晓得吃、玩,她藏不住心思。” 程颂安跟她对视一眼,二人沉默了下来。 “姑娘打算怎么办?”海棠先打破沉默,“留着她始终是个隐患。” 程颂安道:“她死不足惜,只是咱们还没弄明白,她是怎么给我下的毒。” 海棠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恨道:“姑娘待她不薄,她安敢至此!” 程颂安叹了口气:“不过为个情字,在她心中,未婚夫婿的命比我重要,原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不该不信我能帮她。” 前世,玉兰是在她嫁到崔府第三年成亲的,拜别的时候,她哭到几乎昏厥,当初还以为她跟自己感情甚笃,舍不得离开,现在想来,大概是觉得愧疚。 程颂安并没有亏待过玉兰,如若不是她未婚夫的命捏在程挽心手里,她想不到别的玉兰会害她的理由。 第83章 日月可鉴 “姑娘!姑娘!”踏雪自院子外面就吵嚷着,“快些,老太太打发我回来请你赶紧过去呢。” 程颂安和海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先去春晖园把老太太寿辰过了再说别的,晚上比白天好些,都是崔家的人,不用像白天对待官眷那样小心翼翼。 程颂安换了一套家常些的衣服,让海棠同踏雪一起给她重新净面、梳妆了一番。 临出门前,海棠又吩咐其他那些等闲不能进屋的小丫头:“看好门院,打扫干净之后再玩,玉兰姐姐去赐贤堂还没回来,别忘了给她留门。” 小丫头答应了,各自去忙。 踏雪脚下一顿,问道:“玉兰去收拾客房了?” 海棠看她稚嫩的脸上有些愠色,跟她的年龄有些不符的故作成熟,不禁乐了:“难不成这也抢了你的功劳了?日日争强好胜,连声姐姐也不叫了。” 踏雪扁了扁嘴,欲言又止,走了几步道:“我刚才听老太太的意思,今晚是要三小姐同心姑娘一同住在她那套间暖阁里呢。” 程颂安笑道:“瑾宁泼皮猴子似的,别闹腾的祖母睡不成觉,我过去劝劝,不然让她回来睡咱们西次间。” 踏雪嘻嘻一笑,踮着脚趴在她们两个耳边道:“那不成,大人明日便要下江南,因此不让两位小姐住在咱们院里,怕同姑娘温存不方便……” 海棠到底是个大姑娘,当下红着脸啐了一口:“你这小蹄子,什么也在外面说,让三姑娘、心姑娘听见了,仔细你的皮!” 程颂安从未想过这一点,登时满面通红,羞得一手掩着眼睛,一只手去打她:“他怎么会是这个意思?不过是……呵,你这蹄子才多大,懂什么?越发不学好,瞧我不把你送回太太那里去。” 踏雪连忙虚虚跪下,抱着她的胳膊求饶:“姑娘别赶我,你听我说,别看大人在外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但对姑娘的念头浅显的很,我自小在他院子里洒扫的,还能看不懂他?” 程颂安先入为主,总觉得崔元卿将程挽心故意安排在别处,是想同她私会,但他又不可能未卜先知料到老太太会将三妹留在春晖园,把二妹三妹都安排在赐贤堂一处,若是他夜间过去,给三妹听见动静,定要吵得阖府皆知,崔元卿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霎那间,刚才崔元卿抱着自己的那种触感又十分清晰起来,他不光是对她剖白了心意,身体也很明显地跟意念一同悸动了的,一察觉到此,程颂安恼地在踏雪头上狠狠敲了一下,骂道:“你这死丫头。” 踏雪抱着脑袋鼓了鼓嘴:“姑娘饶命,我一心都是为了您,日月可鉴!” 程颂安一下子气笑了:“你瞧瞧她,满嘴胡沁,还说为了我。” 踏雪顺杆爬地起来悄悄道:“我都向孙大夫问得清楚了,从昨天到往后十天,皆是易于受孕的日子呢,姑娘恁地喜欢琪姐儿,难道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儿?” 说完,扮着鬼脸又跑远了,边跑边回头道:“我去帮玉兰。” 海棠伴着她继续走,也是心念一动,劝道:“姑娘,踏雪这丫头虽是嘴上没个遮掩,说的却是有理,大人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一耽搁说不定又得等上一两年。” “我知道姑娘存了一颗早晚要走的心,但您是个女儿身,又不能闯荡江湖,或是建功立业,没个孩子,一生岂不孤零零的?若有个孩子伴着,也有些趣味,无论男女,咱们家老爷夫人和彦平少爷必不会不管他。” 海棠是个实心眼的人,从小一心照顾程颂安,对她视同亲妹,但生老病死她掌控不了,万一她走在程颂安前头,牡丹和蔷薇又都嫁了人,必没有什么知心人陪着她,有个孩子便有个盼头,她不会抑郁寡欢。 程颂安默然无语地走着,前世没有孩子,养了一个喂不熟的永哥儿,是她一生之痛。今生既然保养好了身子,又提前防备了程挽心,便是要个孩子也无妨,日后和离,她也断不会叫这孩子受半点委屈。 但是一想到要和崔元卿同房,她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明明该排斥他,怨恨他,可又总被他裹挟着,生出愉悦和欢喜来。 主仆二人一道走,到了春晖园附近,远远便听见一阵欢呼雀跃,其中程瑾宁和崔文心的声音最大,笑声隔着墙都能听到。 程颂安笑着摇摇头,才欲走近了,假山拐角处转出一个人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给婶子请安,婶子安好。” 他走的无声无息,冷不丁吓了程颂安一跳,待他抬起头来,才认出是崔文康。 程颂安只做不识,这个时候,她与崔文康还没正面见过。 崔文康又道:“我是长街上崔四奶奶的儿子,文心的哥哥。” 程颂安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康哥儿啊,不必多礼,进园子去,想必你母亲和媳妇儿都在了。” 崔文康笑道:“是了,文康是特地在此等婶子,要跟您和叔叔道声谢。” 他长得五官不丑,但行事不爽利,为人又滑头,因此面相上总有一股轻浮之态,让人很不舒服。 程颂安微微蹙了蹙眉,扯出一丝笑来:“改日单谢谢你叔叔便罢了,好好干,别辜负他对你的看重。” 崔文康连连应下了,却依旧跟在她身旁。 程颂安忍着烦闷,闲谈着道:“听闻你媳妇这胎是个儿子,让你娘如愿抱上孙子,想来你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崔文康叹了口气道:“可惜我爹命苦,原来的家中自他之后,香火也就断了。” 程颂安心内冷哼一声,什么香火不香火的,若没崔四奶奶让他入赘,别说香火,他连个骨肉也没有,死了都没地儿可埋。 但她面上不显,只轻轻叹息一下:“你这做儿子的,就多替他烧几炷香,延续延续香火。” 崔文康脸上一喜,他一早就知道如今崔府的院子里,老祖宗最疼的就是这个新进门的孙媳妇,而这新妇又看顾周氏和文心,连带着崔元卿也照顾他们一家人,若得她认同,他要筹谋的事便成了一半。 又闲谈了片刻,他才欢天喜地告辞去了。 程颂安的笑顿时消失无踪,问道:“李文宾查出来了么?” 海棠回道:“查出来了,说出来都怕脏了姑娘的耳朵,这个混账竟和他爹在外养的姘头有了首尾。” 第84章 不想住那 “那女人什么来历,现下在哪儿?”程颂安皱眉问道。 海棠回道:“这女人姓胡,打南边逃难来的,具体来历查不出。崔文康的爹钱光旭活着的时候从四奶奶手里骗了不少钱,说是做小买卖赔了,实则在外面买下一个小院子将她养做外室,崔文康也常去那里,一来二去,这两个人就勾搭上了。” 程颂安前世只听说崔文康听他爹的遗命,三代还宗,若生了儿子,姓氏就改为原来的钱姓,却未料到这个钱光旭身为赘婿,不单没有安安分分地为崔四奶奶守住产业,发扬门庭,竟还背叛于她,拿她的钱养外室,还给儿子留下这样的遗命,无异于将崔四奶奶吃的连骨头渣也不剩。 四奶奶辛苦操劳一世,到最后什么也没落下。更可恨的还有她这儿子崔文康,娘亲供养他,他非但不知感恩,只被那不要脸的父亲挑唆一味背刺母亲,还做下父子聚麀这等肮脏丑事。 “先别惊动他们,等崔文康去了巡防司再说。”程颂安吩咐道。 海棠答应着,两人已经进了园子,刚进去便见程瑾宁牵着一匹才两个月大的小马啃草吃花,喜得手舞足蹈。 琴湖边的亭子中桌椅已经摆放齐整,余老太太坐在中央的位子上,笑吟吟地看着,张氏坐在她下首,程挽心因是娘家贵客,挨着她坐在了次位,其余的崔家旁系媳妇妯娌姑娘的依次坐下。 程颂安一一与朝她行礼的崔家人见了礼,才到余老太太身边坐下,对她道:“祖母也太纵着瑾宁了,园子又不是庄子,由着她跑马,没得糟践花草。” 余老太太豁达地嗔道:“花草值得什么,她爱玩就让她玩去,咱们吃酒乐咱们的。” 程颂安又道:“我听丫头说,祖母要把套间暖阁腾出来?何必折腾?我带她回筠香馆便是,西次间现成的被褥。” “那不成,”余老太太立时回绝,“我老婆子清静这些年,好容易来个可喜的丫头,竟不能陪我?正好让文心也住下。” 崔四奶奶自然是乐意的,连连答应了。 程颂安娇嗔一声:“祖母若爱热闹,怎么不让我住春晖园?咱们还能玩打马呢。” 余老太太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把你拘在这里,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重孙子重孙女?” 程颂安脸上一红,端起桌上酒杯道:“今日原是为祖母祝寿,怎么偏又扯到我身上,罚您老人家一杯。” 余老太太哈哈大笑,倒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对众人道:“今日好容易聚的齐了,都不许拘束,好好吃喝。” 众人应了,也都端起酒杯,与余老太太一起一饮而尽。 没多大会儿,酒席上酒酣耳热,人人也果真都不再拘束,不住来给余老太太、张氏和程颂安敬酒。 等再无人过来了,程挽心才端起酒杯,娉婷袅袅起身来到余老太太身前,盈盈拜了下去:“挽心敬祖母一杯,祝您老人家天地同寿,日月同光。” 她美目流转,顾盼生辉,将座上所有年轻姑娘都比了下去。 程颂安吃了几杯酒,似笑非笑道:“二妹午间已经拜过寿了,何必多礼?” 张氏在旁道:“礼多人不怪,二姑娘快坐下。” 程挽心朝她一笑,更是百媚生焉。 余老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算是领了她的好意。 程挽心也饮下了,才回到位子上,朝余老太太道:“母亲临走时,让我照看好三妹,不给祖母和婶母添麻烦,因此,我和三妹还是同回姐姐那里住。” 程颂安心念一动,程挽心似乎并不想住在赐贤堂。 余老太太再次用轻飘飘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道:“三丫头住我这里陪我解闷儿,我还要谢她呢,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二姑娘也别拘束,安心住在你婶母那。” 程挽心抿了抿唇,垂下了头。 一旁的张氏接口道:“难得老祖宗开心,便让三姑娘和文心陪着,二姑娘跟我回赐贤堂便是,你叔父今晚要去衙内值夜,你住我那里的客房,比筠香馆要便宜许多。” 程挽心眉眼弯弯,笑着点了点头,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余老太太闲谈般道:“二姑娘过了年儿便要出嫁,日后怕是不能再来了。” 程挽心感觉到余老太太对她若有若无的点化,便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呆在一旁。 若不是之前看见过她流露出那样的神色,又经历过前世她对自己最后的怨气,程颂安根本想象不到程挽心这样一副乖巧的模样都是假象。 上辈子输给她,程颂安心服口服。也不知前世她死后,崔元卿和她有没有白头偕老呢?会不会也有两看生厌的时候? 不会的,程挽心这样的心机,就是崔元卿变了心,她也有办法将他的心挽回来。 好在老太太是真心疼自己的,今生她就是走了,老太太也必不会让程挽心那样容易就进了门。若说有一天她真要离开,唯一舍不下的就是老太太了。 程颂安又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幸而宴席到此时也差不多结束了,众人等余老太太回了房,就渐渐散去。 张氏掌家,宴席散了自然要看着人收拾才能回去,她正安排人先把程挽心送回去时,崔元卿的身影出现在了亭子中。 于是便道:“正好你来了,先送贵客去赐贤堂,再来接你媳妇。” 崔元卿看了眼程颂安,见她睡眼惺忪,似乎有些困倦,对海棠道:“你主子喝了酒,就先扶去祖母房中歇会儿,我立刻就来。” 海棠瞅了眼程挽心,脸色有些难看。 程挽心在旁低声道:“姐姐向来爱吃些酒的,怎么这次就醉了?不如就让她歇在祖母这里,我也放心。大人若不便,挽心自己去婶母院中也是无妨……” “二姑娘请。”崔元卿没有理会她说了些什么,伸出右手做出请的姿势,同她一前一后走出了园子。 程颂安自嘲地笑了下,下午他剖白的那一刻,她其实是有些动摇的,毕竟前世今生,他们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无法对他一点期盼都没有。 他本可以让个丫头送回去,却偏要自己送,还把她撇在这里。随着他们走出去,这一点的动摇便不复存在。 第85章 夫妻情趣 海棠轻轻碰了碰程颂安,问道:“姑娘先去老太太房里歇会儿?” 程颂安揉揉额头,她喝了不少酒,但没有到大醉的地步,意识始终是清醒的,摇晃着起身道:“回去。” 海棠扶着她,跟张氏告了退,慢慢走出春晖园。 夜风吹过,吹散不少酒意,海棠为程颂安揽了揽披风,将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这双眼睛的视线越过假山和水池,落在不远处的一对男女身上——程挽心如一朵风中的残荷,婉转可怜,相对而站的崔元卿在耐心同她说着什么。 程颂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努力克制着心中微微泛起的失望,她不愿自己有这种情绪,失望就意味着还对他抱有希望,她本该有的应该是冷漠和无视,如果还有别的,那也该是愤怒,而不是失望。 她想不明白,崔元卿怎么样都算一个不假辞色的人,这些天为什么会突然跟她剖白心意,表示要与程挽心抛却往事?可这会儿又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也还是他。这反而不如前世直白的冷漠,让她能够死心。 “姑娘,别站着吹风……”海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语气变得冰冷,“咱们回去。” 程颂安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的刹那,崔元卿仿佛感应到了一般,突然向她看了过来。 府中的院子,各处都挂了灯笼,崔元卿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和明亮。 他看过来的时候,程挽心也便跟着看了过来,她的脸上有些凄楚,似乎哭过了。 三个人的心思在黑夜中都不再掩饰,明晃晃地都写在脸上,只是每个人都看不清对面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色。 程颂安冷笑一声,不置一词地转身,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 “过来!”崔元卿却开了口,语气并不冷漠。 程颂安恍若未闻,扶着海棠继续走了两步。 崔元卿再次开口:“云黛,过来!” 程颂安踉跄了一下,缓缓回过身,再次看向他们。 程挽心眼里的妒意更加毫不遮掩,崔元卿的目光没有再在她身上驻留半分,而是直直盯着程颂安,待她转身,又朝她走了两步。 “叫着你,为什么还走?”崔元卿看起来丝毫不觉得刚才他同程挽心屏退下人、单独相谈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程颂安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三个字:“没听到。” 崔元卿干脆走了过来,对海棠道:“你送二小姐去赐贤堂,我带夫人回去。” 海棠冷着脸,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程颂安嗤笑道:“大人都快送到了,又何必介意多走两步?干么指使我的人?” 崔元卿对她的阴阳怪气不以为意,反而伸手在她额上摸了下,道:“日后别饮太多酒。” 程颂安冷哼一声,甩开了他的手。下午不是还说知道她喜欢李清照,喜欢打马搏戏,难道不知道她也十分向往李清照与赵明诚“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的生活么? 程挽心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脸上泪痕早已不见,意有所指地对崔元卿道:“大人,别忘了挽心方才所言。” 崔元卿皱眉,似乎很是不悦,但终究也没发作,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程挽心这才对程颂安福了一礼,笑生两靥:“姐夫怕姐姐饮酒伤身,是一片好意,你莫要误会他。” 程颂安已然一十八岁,身量又比她高,第一次忍不住用这样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眼神里满含压迫——她是用什么立场和身份来为崔元卿向原配正妻解释话中含义的呢? 程挽心不由得被她这种气势吓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去看崔元卿。 但崔元卿并没有看她,目光中似乎只有程颂安一人,他有些意外,意外中还流露出一丝惊喜。 程颂安轻蔑地笑了下:“我夫君什么意思,何须你一个姨妹来替他解释?况且我并非误会他,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你说对吗,相公?” 说着,嫣然一笑,伸出一只手的食指,勾住了崔元卿的玉带,仰头问道。 崔元卿侧了下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挑眉嗯了一声。 程挽心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随即又换上一副笑颜:“挽心还未成亲,自然是不懂的。” 顿了顿,又道:“劳烦姐夫送了一程,剩下的路,挽心便自己走。” 程颂安只觉得她话中有话,抬眸看崔元卿,却也看不出什么。 海棠在旁早就忍了半日,忍不住冷声插嘴道:“我送二小姐去。” 程颂安笑了笑:“也好。” 程挽心看了崔元卿一眼,见他没有再送自己的意思,便垂眸咬唇,默认了让海棠送她。 她们几人身影消失在灯光远处时,程颂安裹紧了快散开的披风,转身也往筠香馆的方向走去。 崔元卿一把拽住她的手,声音暧昧:“夫人不是说要些夫妻情趣么?” 程颂安也不抗拒,欺身贴过去,仰起头抱住了他的腰,瓷白的脸上露出狡黠又无辜的表情:“我吃醉了,想让大人背我,这算不算?” 崔元卿眸光一暗,喉结微微动了下,单手将她提起放在路边的山石之上,背对着她道:“上来。” 程颂安愣了一愣,不过逗逗他罢了,没想到崔元卿竟真的要背。她扁了扁嘴,攀着爬上他的背,不用自己走回去,何乐不为。 崔元卿待她趴好,稳稳当当托着往回走,一路上院中守夜的婆子都静悄悄的,不敢过来打扰。 月光如银,照在地上,秋虫低声鸣叫,有一种天荒地老的安宁。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什么,程颂安觉得这种美好只让她更难过,崔元卿若不是真的,为何对她的态度会有这样的变化?可若是真的,那前世的自己又算什么?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在崔元卿的脖子里,烫得他一顿,停下问道:“为什么哭?” 程颂安不答,干脆抱着他的脖子,趴在他颈间肆意流泪。 崔元卿试探着问道:“程云黛,你考虑过的,想跟我重新开始,对么?” 第86章 你长大了 “我说了,从未与你开始过,谈什么重新开始?”程颂安哭够了,伏在他背上,像无事发生过一样。 崔元卿的脚步放的很缓,默了一会儿,问道:“程颂安,你对我的态度,是一夕之间改变的,成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颂安心头一跳,崔元卿自定亲之时,就从不与她有什么私下往来,即便那个时候外界都传扬她爱慕于他,他也从未有过回应,那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对他态度转变是在成婚那天呢? 那天是她重生的日子,是她的秘密,她一直都伪装的很好,即便是跟前世有了改变,但也没人能发现她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崔元卿心思很细,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但细腻到这种程度,还是始料未及。 程颂安冷冷道:“没有什么,只是看清了你对我十分不好。” “是,我对你不好。”崔元卿直接承认了,没有一丝犹豫。 程颂安有些恼,她倒宁愿他反驳她,那她就可以逐条跟他罗列,他是怎么对她不好的。这样毫不犹豫的承认,分明是拿准了她无可奈何。 下一刻,崔元卿又道:“再等等,行么?等我从江南回来。” 程颂安一怔:“什么?“ 崔元卿停了下来,垂着头道:“从江南回来,我把我的心捧出来,给你看。” 这句话浅白得不像文采斐然的翰林学士说出的,但说出来却似乎比他钻研文章时更显斟酌。崔元卿自幼天资过人,以诗书文才扬名京城,可他的才华从未用在过儿女情长之上。 程颂安的心跳透过胸膛,砸在崔元卿的背上,回应她的,是崔元卿更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她受够了他的反复无常:“崔大人当真好笑,你似乎忘了刚才撇下我,跟我二妹在院中私会的事。哼,你的心,我不想看,太脏了。” 崔元卿脚下一个踉跄,又迅速稳稳托住程颂安,不再说话,脚步变得更加缓慢,这条路也被他走得极其漫长。 “崔大人,若不要和离,且就这样过下去,真心是很珍贵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也不是交付出去,就会被珍惜的。我曾经也这样把我的心捧出来给人看,但他不在乎。” 崔元卿依旧没有吭声,但身体绷的很紧,整个背僵硬的硌人。 程颂安仰头看了看月亮,喃喃念道:“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 回到筠香馆门口,程颂安要他把自己放下来,但崔元卿执拗地将她背进屋里,径直放在罗汉床上,又为她解了披风,自己才转身去了。 踏雪早瞧见了,笑嘻嘻地跟嬷嬷们使眼色,嬷嬷连忙带着几个丫头去灶上准备烧水去了。 没多大会儿,却见崔元卿抱了一坛东西回来,轻轻放在桌上。 程颂安不解地看了一眼。 崔元卿揭开封口,一股幽香立刻飘了出来,是埋了至少十年的美酒。他凝视着程颂安:“这坛酒是我十多岁的时候埋下的,你今日喝了那么多,却没有一杯是同我喝的,不如再饮一杯为我饯行。” 程颂安闻到美酒的馥郁香气,吩咐踏雪拿杯子来倒上,举到嘴边,忽而笑了笑:“你埋了十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都没挖出来喝,想必在等一个更重要的时候?” 崔元卿垂眸,为自己倒了一杯,在她杯上碰了碰,点头道:“我在等一个孩子长大,但她长大了,没认出我来。” 程颂安嗤地笑了一声:“怎么这样矫情?他没认出你,你告诉他便是。” 崔元卿喉结滚了一滚,仰头将酒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程颂安本就吃了不少酒,此时被他感染,也起了豪兴,烈酒入喉,竟一声不吭咽下。 崔元卿又倒上两杯,轻声道:“程颂安,你长大了。” 这酒比宴席上的果酒要烈上许多,程颂安本已饮了不少,这下更是有些飘飘然,双手托腮看着他道:“我当然长大了,再过几年,我就要死了。” 崔元卿皱眉:“不许乱说。” 程颂安仰头又喝一杯,甩了甩有些散落下来的鬓发,指着他道:“少来假惺惺,崔元卿,我死了都是你害的,你害死了我。” 崔元卿俊逸无双的脸庞在灯下显得柔和清润,连蹙眉的时候都很好看,他静静看着程颂安,声音微涩:“你醉了。” 程颂安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道:“我没醉,崔元卿,你怎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你喜欢我二妹妹?若在成婚前告诉了我,我就把婚事让给她了,我也就不必死了。” 听到她说死那么自然,崔元卿愣了下,又脱口而出:“我不喜欢她。” 程颂安拍着他的脸,气道:“胡说,你都娶她进门了。” 崔元卿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在她的身侧,将她拉在怀中,温声道:“程颂安,别胡闹。” 程颂安被他捉住了手,十分不耐烦,挣扎着又伸出来,揉搓着他的脸:“崔元卿,你的心不干净,可你的眉眼生的好看,像我的三思哥哥。” 崔元卿心中一动,目光温柔无限,板着她的肩问道:“你没忘,对不对?小云黛,你记得三思哥哥。” 程颂安被他一问,安静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眼角,喃喃道:“三思哥哥怎么还不来接我?崔元卿,你对我很不好。” 崔元卿一把将她抱起,跨坐在自己的腿上,扣着后脑狠狠吻上她的唇。 程颂安被弄得呼吸不畅,用力捶打着他,往后撤着身子道:“我喘不过气了。” 崔元卿哑然问道:“程云黛,我是谁?” 程颂安意识清明了一些,故意往前贴了他的胸膛,继而又吻上他的眉和眼:“崔元卿,你是崔元卿。” 崔元卿被她的动作激的额上沁出薄汗,抱着她走向拔步床,程颂安自觉地把腿盘在他的腰上。 崔元卿克制着,唇角落在她的眉心:“怎么吃了酒就这样乖?” 第87章 哪里学的 程颂安被压在床里的刹那,忽地一把将崔元卿推开,翻身坐在了他的腰上,白皙的脸颊上有些酡红,平时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睛里,妖冶妩媚,她甚少露出这样的娇媚神情,扁着嘴埋怨他:“你好重,压得我不舒服。” 崔元卿的呼吸重了几分,声音暗哑:“那夫人想怎样?” 程颂安嫣然一笑,俯下身子抱住他的头,轻声道:“我不许你起来。” 崔元卿红着眼吻了上去,直到两个人都快窒息的时候才分开,他抚着程颂安的脸,无限眷恋地道:“程颂安,你,好美。” 程颂安眼神带着些微醺的迷离,忽而攀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这一下来的突然,她又下了力气,崔元卿肩头登时出现一排细密的牙印,丝丝沁出血来。 她挑眉道:“从前怎么不赞我?我要罚你。” 崔元卿没有动,目光幽深,仍旧看着她,炙热的欲望让疼痛显得微不足道。 口中浅浅的血腥气让程颂安稍稍回过神来,她轻轻勾住自己的衣带解了,将它盖在崔元卿的眼睛上道:“不许看我。” 崔元卿的双眼被白色的衣带覆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感知却愈发清晰起来,坐在他身上的女人衣服已经滑落在一旁了。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他的双手一紧,用力钳住了她纤细滑腻的腰,又惊又喜地问道:“从哪里学的这些?” 程颂安的手从他的脸上渐渐往下滑,探到了衣里,不断作乱地来回摩挲盘桓。 崔元卿重重地喘息了一声,一把将她拉下,再次吻了上去,不消片刻,两个人身子已无阻碍地贴在一起。 过不多时,程颂安就软软趴在崔元卿的胸口,头发湿漉漉的贴在两鬓,一双眼睛似睁非睁,轻轻喘息着:“我累了,想睡觉。” 崔元卿被撩拨的不上不下,偏他一动,身上的人儿就生气,只好由着她自己来,他却还未尝到一点甜头,不得不咬牙道:“不行。” 然而趴着的人气息平稳绵长,已然睡着了。 崔元卿推了推她,气得哭笑不得:“程颂安,醒醒!” 程颂安在他胸前拱了拱,舒服地换了一边脸贴着,仍旧睡得安稳。 崔元卿一身的火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这么强忍着,抱她睡了一会儿。 约莫一个时辰,程颂安迷迷糊糊醒过来,正对上身下一双带着血丝、满含幽怨的眼睛,她有些赧然,讪讪地从他身上滑下来,企图滚到墙边去睡。 崔元卿忍耐了大半夜,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按在身下:“程颂安,到我了。” 程颂安蚍蜉撼树般去推他,目光落在他脖子上,斑驳的让人脸红,不敢相信那是她咬出来的,羞惭地道:“不是已经…那样…过了?” 崔元卿没好气地回道:“那是你,我还没有。” 程颂安不满地推他:“重。” 崔元卿被她的娇气磨得没有脾气,温声哄道:“我跪着。” 口中哄着,动作却不容拒绝。 程颂安红着脸看着半跪在床上的男人,忽然想起周氏的话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于是伸手把他的枕头抽过来,放在腰下。 崔元卿目中几乎喷出火来,嘶哑地问道:“程颂安,你到底哪里学来的?” 程颂安不答,脚尖从他的背部慢慢往下划了一下。 崔元卿身体一僵,已无暇再问什么。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程颂安有种感觉,崔元卿这一夜最开始是想极尽温柔的,但似乎克制不住自己,总是越发孟浪,还一遍遍让她唤他“玄贞”和“夫君”。 为了让他放过她,也为了逼他尽快“交待”出来,程颂安哑着嗓子,泪眼朦胧地一遍遍呢喃——“玄贞”。 快到天光时,灶上热了一遍又一遍的水才终于派上用场。 程颂安沐浴完,脱力地躺在床的里侧,一只手无意识地抚在自己的小腹处,不知今生的子女缘分是否还像前世那样浅薄。 崔元卿从浴房回来,见她脸上已无任何情欲,对他的归来似乎无动于衷,仿佛刚才的那些颠鸾倒凤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和留恋。 他躺下来,试探着把她拉回怀中,但程颂安下意识地往里面缩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闭着的眼睛睫毛轻颤,是在装睡。 崔元卿突然有一种只是被她用了一下身体的感觉,过后连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她除了醉酒那会儿真的有些娇憨,醒来之后同他表现出的妩媚都是装来的! 适才那些缠绵悱恻带来的愉悦,霎时间消失,崔元卿侧身回望着她,见她的手始终放在小腹处,忽而又露出笑颜,她想通了,想要个孩子——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他贴了过去,从后拥住了她,满意地闭上眼睛,若是这样,被她用一次身体又如何?他能日日给她用。 程颂安微微挣了一下,没有挣动,她本已累极,便也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她翻身坐起,喊了海棠进来:“大人,他,已经离京了么?” 海棠回道:“看着不像,是穿朝服走的,看样子似乎进宫了。” 程颂安咬唇,点了点头,让她服侍自己穿好衣服,进了早膳,才道:“玉兰呢?” 海棠叹了口气:“被我关在耳房,蔷薇看着呢。” 程颂安也叹了口气:“让她进来。” 海棠转身去了。 内室一空,昨夜的缠绵画面立即涌入脑中,程颂安赶紧用力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不堪的画面赶出去。 空气中泛着香甜,程颂安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桌上的小香炉,香气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这个气味从前倒是从未闻过,不知点的什么香,正好奇着,玉兰垂首走了进来,后面一左一右跟着海棠和蔷薇。 甫一进内室,玉兰便跪了下去。 第88章 揪出内鬼 “姑娘。”玉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 程颂安无言地看着她,玉兰虽比海棠进府晚,但总归是从十来岁就伺候在身旁了,人又沉稳,她前世到死也没怀疑过她。 良久,她出声问道:“玉兰,为何不信我?” 玉兰错愕地仰起头,没料到她没有斥责,反而问了这么一句,一时呆了,复又垂下头去:“姑娘这话,我不明白。” 夜里海棠秘密吩咐关押玉兰的时候,蔷薇就知晓了事情始末,忍到此时没有发作,已经属实勉强,这会儿见玉兰这个样子,不由得怒道:“玉兰,咱们自小一处坐卧,姑娘待我们不薄,你的良心狗吃了?” 玉兰惨白着一张脸,不敢与她对视,低声问道:“我夜里睡不着,不过出了一趟门,虽不合规矩,但也没闯下大祸,怎么就把我关起来了?” 蔷薇一哽,竟不知如何反驳她。 海棠幽幽叹了口气:“玉兰,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么?你闻闻自己的衣服。” 玉兰一惊,小心翼翼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放在鼻子处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梵音香气,又稍稍放了心,镇定道:“昨个姑娘让我去赐贤堂收拾客房,从咱们这里拿了梵音香,为二姑娘点上,这气味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 海棠冷笑一声:“咱们这里哪有梵音香,不过是用了个瓶子,里面放的是冷翠枫香,这种香味极易挥散,便是你整夜待在那里,出来不消一个时辰,必定气味全无,更何况你只是去了一会儿收拾房间,怎会过了昨个一下午,又过了一晚上还能留在衣服上?” 玉兰听了,颓然倒坐在地上,再也不发一言。 程颂安道:“二妹不喜欢这些香味,昨日你点上的那些,她必定让人换了。” 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回来之后,我又让踏雪跟婆母那里的秀禾说了二妹的喜好,秀禾便在香炉旁放了好几种她喜欢的备着。你身上这些气味,想必是昨夜去她房中染上的。” 玉兰是程颂安的陪嫁丫鬟,她性情柔和,行事稳重,与府中丫鬟奴仆处的十分和睦,她夜半出来,那些婆子见了,肯定以为她是受了程颂安的命令去办事,必不会拦她。 而程挽心客居崔府这深宅大院之中,又是在掌家夫人的赐贤堂,她若是半夜出来闲逛,定会遭人议论,因此只能会在房中见玉兰。 玉兰眼泪扑簌而下,只是低头无声地哭着,并不反驳。 海棠更恼,蹲下身子搡了她一把,斥道:“哑巴了?说话!” 程颂安制止了她,叹了口气道:“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个情字,玉兰,你那个未婚夫婿,对你好吗?” 前世玉兰同那个男人成婚离京之后,她就再没他们的消息,也不知后来一辈子如何。 玉兰再也忍耐不住,扑在地上,痛哭出声:“姑娘,我对不起你,心甘情愿受你处罚。” 程颂安低头看着她,哭的跟前世嫁人之时差不多的愧疚和无奈,只是再愧疚再无奈,她也还是背叛了她。 “玉兰,我自认为对待奴仆不似别人苛待,也从未将你们看做下等人,对你们也求一个真心换真心,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助你?” 玉兰哭了一阵,满面泪痕,嘴唇也有些哆嗦:“姑娘,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信你一定会帮我,可二小姐,她,她并不单纯,姑娘你没有她的心计深,我不能拿他的命去赌……” 程颂安深深吸了口气,香炉中甜香的气味缓解了不少她的愤懑与苦痛,她沉了沉眼神,道:“你都向程挽心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玉兰无可抵赖,便承认了从年初在程府时就开始与程挽心私下接触,时不时向她汇报程颂安的动向,到了崔府之后,程挽心被禁足,这才减少了与她的联系。 程挽心定亲之后,程仲文便不再拘着她,只是行动出门都有一堆人跟着,于是又联系上了玉兰,一到崔府,更是早早嘱咐她务必在无人时去见她,说下程颂安与崔元卿近日的关系如何,相处如何等事。 程颂安听了,默默出神,她从不知程挽心在这段关系里也这样患得患失。崔元卿难道也是对她忽冷忽热,才使她如此没有定力,乃至需要监视他的原配妻子才安心? 蔷薇气得有些发抖,睨着玉兰,问道:“她就只是问问?没有别的事?” 玉兰咬着唇,眼里满是痛楚。 海棠冷冷道:“若单是为此,我也不会关你,痛快说出来,你是怎生给姑娘下的毒?” 蔷薇一惊,声音都有些颤抖,一把揪起她的衣领:“你敢给姑娘下毒?” 玉兰惊恐地看向程颂安,这件事做的很隐秘,几乎不留痕迹,她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下毒的罪名,奴婢不敢认……” 程颂安也收起最后一分不舍,本念着她伺候自己一场,又是迫不得已,幸而今生发现的早,还可留的她一条命,但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不承认。 “玉兰,那个男人,比我对你还好吗?”程颂安幽幽问道。 她身边的一等丫鬟每月有二两的月银,在这儿过得虽不说锦衣玉食,起码安安稳稳,不愁吃穿,更不受气,那个男人不过一介白衣,前世也没听说有什么出息,当真就比她还好吗? 玉兰眼泪再次落下来:“姑娘,便是你,老爷能让您在程家呆一辈子吗?不还是要嫁人?无论嫁给谁,不还是要出嫁从夫?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 程颂安长长吸了口气,正要让海棠先将她带下去,玉兰却开始全身颤抖起来,从跪在地上的姿势变成仰倒,脸上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喘不上气来。 程颂安一惊,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但见踏雪带着轻蔑的笑出现在门边。 “会有人不怕死,但没有人会不怕生不如死!”踏雪蹲下来,笑着道。 玉兰喉头咯咯作响,想伸出手去抓她,但都被踏雪轻轻拂开。 第89章 玉兰其人 踏雪一次次拨开玉兰伸过来的手,就像一只百无聊赖的猫,在玩弄一只老鼠。 海棠和蔷薇唬了一跳,连忙把玉兰扶起,对踏雪道:“怎么回事?话还没问完,别让她死了。” 踏雪收起了刚才的笑意,阴狠地望着玉兰道:“你想死,却也没那么容易。” 程颂安微微一怔,随即看向身边的香炉,问道:“这炉香有问题,你放了什么?” 踏雪对着她才有点心虚地低下头,抠着手,但又觉得自己没错,撇着嘴道:“我早就发现她不对劲了,怕姑娘被蒙蔽,一直防着她。果然昨夜她偷偷出去,回来就被海棠姐姐关进了耳房,我就一早在屋里点了一炉紫荆花粉提炼的香末。” 海棠连忙问道:“是什么东西?姑娘闻了要紧么?” 踏雪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放在玉兰鼻子底下抹了抹,玉兰才长长出了口气,缓缓张开了眼睛。 “紫荆花普通人闻了无妨,但是玉兰不行。”踏雪冷笑一声,“因为她有喘鸣之症,吸入紫荆花粉便会引发窒息。” 海棠这才松了口气,嗔道:“你这丫头,也不跟我商量一声。” 踏雪朝她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也不跟我说,什么都瞒着我。” 倒把海棠弄得哭笑不得,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这蹄子,还哭上了。” 程颂安见她手中拿的那个罐子,还是之前自己给她的那个抹嘴的唇油,想必用完了,又放了别的东西进去。 “哭什么?我又没骂你,你做这件事原是为了我好,只是不该瞒着人。”程颂安温声道。 踏雪愈发委屈:“姑娘骂我打我,我才不会哭,我哭的是……嗯,我不说。” 程颂安哭笑不得,只觉得她便是伶俐,也终归是个孩子。 踏雪抹了泪,对着玉兰又重新露出凶狠的表情:“刚才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你若不老实说出来,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玉兰刚才经历了一番生死不如的窒息,犹自心惊,瘫软着身子道:“我从未给姑娘下毒……” 程颂安深深叹息了一声:“你给我下的的确不是毒药,而是一种慢性药物,不会要命,只是让我气滞血瘀对吗?” 玉兰惊疑不定地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让程颂安死。 蔷薇气道:“这与下毒有何分别?姑娘吃的东西向来由我经手,你是怎么办到的?” 踏雪白了她一眼,又露出凶相斥道:“是不是还想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玉兰颤抖着手指向程颂安的梳妆台,闭着眼睛,绝望地答道:“姑娘日日用的唇脂里,放了朱砂与麝香……” 程颂安心中一寒,怪不得孙大夫会说她误食丹药,朱砂是丹药常用的东西,可使人镇静安神,但同样也有毒性;麝香是活血化瘀之物,跟朱砂同服,会导致气滞血瘀,经行不畅。这两样东西,若长期服用,必会气竭身亡。 而唇脂涂在口上,用量不多,不会立即殒命,必得长年累月用着,才会显出效用来。 踏雪一听,反手在她脸上甩了几个巴掌过去,怒道:“好刁钻的手段!” 她人小,但身子骨强健,力气却不小,玉兰被她打的脸上登时肿了起来。 海棠连忙去梳妆台上将所有的唇脂、胭脂水粉都拿了过来,慌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还有没有?” 玉兰摇了摇头。 踏雪抬手又是一巴掌,冷声问:“朱砂和麝香掺进去必有气味,你是怎么调配的?” 玉兰吐出一口血水,气喘吁吁:“我不知道,姑娘常用的唇脂都是彩云斋的,每每买了新的回来,二小姐就跟着买同样的,调配好了,让我换掉。” 踏雪目眦欲裂,还要再打。程颂安止住她:“别折辱她。” “难道这样放了她?”踏雪恨声问道。 程颂安轻笑了一声:“我若放了,日后也不必活着了,玉兰有罪,我不会饶她,但也不必折辱她。” 玉兰趴在地上,捂着脸呜咽出声。 良久,程颂安终于再次开口:“玉兰,你可知道,我若继续这样侵染这两味药,不出五年,内里必会溃败,一场小小的风寒,便能要了我的命。” 玉兰瞪大了眼睛,怔怔望着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但又自知她说的是真的,于是重重磕下头去:“奴婢愿以死谢罪。” 程颂安摇了摇头:“我不想手上沾血,咱们一命换一命,玉兰,日后程挽心送来的每一盒唇脂,你都吃下去,什么时候死,看上天的意思,这是第一盒……” 说罢,从海棠手中拿过那盒唇脂,丢在地上,冷眼看着她。 玉兰颤抖着双手将唇脂捡了起来,整盒唇脂吃下去,跟每日涂在嘴上沾染,是完全不同的。便是不死,吃上几次,身子定然也会废了,她的后半生还能有什么指望?不如此时死了,至少能让她不顾背主救下的人,一生念她的好处。 一想到此,玉兰猛然站起,拼尽全力,朝柱子上冲过去。 踏雪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下,反剪着双手,摔在地上,啐道:“想死也不能死在这屋里!” 程颂安叹了口气:“玉兰,你真傻,我给你的路,尚有一半活下来的希望,你却偏要撞死,岂不便宜了那个男人?他就能拿着你的银子娶别人呢。” 玉兰捂上耳朵,哭道:“不会,不可能!他会念着我的情。” …… 门边悄悄走进来一个小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走到程颂安面前道:“前头二小姐过来向姑娘辞行。” 程颂安摆摆手,示意她知道了,那小丫头连忙退下。 海棠和蔷薇对视一眼,正要将玉兰提下去,程颂安却道:“不必。” 过不多时,程挽心走了进来,并没有注意到瑟瑟发抖的玉兰。 程颂安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走的这么匆忙?瑾宁在春晖园玩的正高兴,吃了午饭也不迟。” 程挽心道:“在姐姐这里终是不便,母亲在家也不放心,还是早早回去。” 程颂安也不阻拦,慢条斯理道:“不急,二妹先替我参详一二,我这些丫头,玉兰最是沉稳谨慎,我正要让她随你姐夫下江南呢,你觉得如何?” 第90章 虚伪如斯 程挽心迅速朝一旁的玉兰看了一眼,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但程颂安知道,她一定能从玉兰脸上那些指印看出来,她安排她做的事,已经败露了。 “姐姐安排的人,必错不了。”程挽心笑着道,“只是不知道姐姐要让玉兰用什么身份跟着姐夫去呢?” 程颂安是有些佩服程挽心的沉得住气的,她挑挑眉,反问道:“那二妹以为呢?” 程挽心脸上一派纯真,想了一下,道:“玉兰是姐姐的陪嫁,自小伺候姐姐的,若无名无分地跟着姑爷去了江南一年半载的,她日后怎么做人?不若先开了脸,收入房中,也免得日后传出闲话。” 一旁的玉兰胆战心惊,不敢抬头看这屋中的任何一个人。 程颂安漫不经心一笑道:“身份?掌事丫鬟的身份还不够么?我这些陪嫁丫鬟里,唯有玉兰是有婚约在身的,由她去,才不会传出闲话来。” 程挽心似乎有些诧异,诧异中又带了些鄙夷,她余光瞥了一眼玉兰,满含威胁,玉兰便立即垂下头,更加摇摇欲坠。 程颂安一手支颐,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问道:“二妹妹似乎很乐意我给夫君找一个通房或是侍妾呢。” 程挽心尴尬地笑了一下:“姐姐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姐夫如今之地位,远赴江南,身边竟无一个贴身伺候之人,难免会让世人说姐姐善妒,岂不堕了姐姐的贤名?而姐夫也会在官场上惹人耻笑。” 程颂安嗤笑一声,半眯了眸子去看她,冷声道:“自古以来,我只听说三妻四妾不是什么好词,还从未听过忠贞反而惹人耻笑的!” “司马光的妻子张氏不能生育,决定为丈夫纳一妾室,司马光坚决不允。还有岳飞、诸葛亮,他们哪一个不是名垂青史的人物,一生也只娶了一位妻子,难道他们因忠贞反受人耻笑了不成?他们的妻室也俱有贤名,谁又说她们善妒?” 程挽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勉强笑道:“姐姐说得是,但愿姐夫待姐姐,始终如一。” “你姐夫,对我忠贞不忠贞,那不要紧,但有我在,他必不能三妻四妾!”程颂安将唇脂的盒子拿在手中拨弄着,淡淡一笑,“挽心,姐姐可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么?” 程挽心看到她手中东西的一瞬间,露出一丝慌乱,随后又立刻恢复正常,用那双无暇的眼睛盯着她,真诚地道:“怎么会呢?从小到大,姐姐对我都是极好的。” 程颂安将唇脂盒子丢在桌上,那盒子转了一圈,打开的盖子掉落在地,露出里面的鲜艳颜色。 程挽心伸手接了,笑容天真明媚:“姐姐是要送我唇脂么?这个颜色真真好看。” 程颂安静静看着她,她似乎从来也不了解这个妹妹,从来都不知道她可以把心思藏得那么深,又能在这种情况下,表现的那样天真自然。 “二妹,为了父亲和程家,我不动你,你安安稳稳嫁到扬州去,那就什么事也没有。”程颂安淡淡道,“但你别忘了,从前姐姐的脾气是什么样的,若是再有这种事,我难保证会对你怎样!” 程挽心转着手中的东西,对她的话无动于衷,而是轻笑一下:“姐姐说的话,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说着回过头去瞧玉兰,温声问道,“玉兰,你懂什么意思吗?” 她那种温柔善良的笑容,却带着一种极其残忍的冷意,玉兰哆嗦一下,抱着脑袋晕了过去。 程挽心回过头,无辜地向程颂安道:“呀,玉兰晕倒了。” 程颂安吩咐踏雪和蔷薇将她带了下去,好好安置,她岂止是不太了解这个妹妹,简直像是从未认识过一般,这样纯良温婉又灵动的面容之下,竟是虚伪如斯。 她不动声色道:“不懂就算了,若急着走,我这就遣人送你回去,瑾宁留在这里玩两天。” 程挽心修长纤细的食指在脸颊处点了点,模样端得是符合她这个才及笄的年龄,她莞尔一笑道:“既如此,那我等等三妹妹便是。” 程颂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丫头心思再深,心肠再狠,也还是年龄太小,按捺不住,想要等玉兰醒来。 直到院中慌乱起来,程挽心嘴角才露出放心的浅笑。 海棠皱眉走到门边问道:“怎么回事?吵吵什么?” 踏雪怒气冲冲走到她面前,恶狠狠瞪了程挽心一眼,低声道:“玉兰自戕,死了。” 海棠一惊,回头朝程颂安看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没想到她竟死的这么干脆。 程颂安起身朝外走,踏雪拦腰抱住:“姑娘别去,全是血。” 程挽心在旁也跟着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自戕?姐姐待她这样好,她竟不念一点恩情,这让姐姐如何自处?可见是个糊涂人,姐姐不必去看她,没得染上晦气。” 程颂安没有理会,拍拍踏雪的手,让她放开自己,径自走到玉兰的住处,入眼是沾血的剪刀掉在地上,玉兰颈中的血流了满身,抱着她的蔷薇摇着头无声地哭,不知何事发生的牡丹赶过来,更是哭得泪如雨下。 海棠见了,眼中一酸,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她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就是心中再埋怨她走岔了路,亲眼见她死了,也是伤心。 程颂安怔怔望着她的尸体,泪水也滴下来,物伤其类——她前世死时,比玉兰还要凄凉。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对海棠道:“好好给她办后事,她没有家人,查查那个未婚夫婿如何,若值得便罢了,若不值,杀了他给玉兰陪葬!” 海棠一凛,郑重点了点头。 再次睁开眼睛,程颂安眼中已无波澜,她回过身,定定看向程挽心,一双总是温柔如水的眼睛,变得凌厉无比,叫人不敢直视,程挽心被迫低下头去。 “怎么回事?”随着一声阴沉的质问,脸色铁青的崔元卿立在院中,绯色的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看得出是有些急着回来。 程挽心擦着眼泪,纤弱的身子几乎不堪秋风的吹拂,声音发颤地道:“姐姐的陪嫁丫头想不开,自杀了……” 第91章 自杀谢罪 崔元卿沉郁的目光射向程颂安,问道:“为何会自杀?”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却有着不解和质疑。这样的眼神让程颂安很不舒服,她淡声道:“背主求荣,自杀谢罪。” 崔元卿大步走到下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玉兰脸上的红痕兀自未退,流出的血已经凝固,死状算不得安详。 他面色阴沉,虽想问,但看了现下院里全都是人,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程颂安问他:“大人怎么还未离京?” 崔元卿脸上表情有所缓和,语气也无刚才那样冰凉,只道:“今早入宫面圣,圣人让我今晚离京。” 程颂安心情不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姐夫,姐姐本欲将玉兰指派为随你去江南的侍女,谁知她想不开,竟没这个福分。”程挽心红着眼睛叹道,“她有婚约在身,又不是让她去做妾室。” 崔元卿脸上陡然变色,转而看向程颂安:“你让她随我去江南?” 程颂安对上程挽心泪光点点的同情目光,平静地道:“是,我的陪嫁丫鬟里,唯有她是有婚约且后年便要成婚的,因此让她跟着去做掌事侍女,再带几个浆洗缝补的丫头婆子,岂不便宜?” 顿了顿,又道:“还是说,大人是想带通房妾室?” 崔元卿浅浅松了口气,但看向玉兰方向的目光里还是充满疑虑。 程颂安转向程挽心,目光阴冷,带着一抹寒意的笑,问道:“二妹,你刚才的意思,似乎是说,因为我要让玉兰跟着相公去江南,逼她悔婚做妾,她才想不开自戕的?” 程挽心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满目的不敢置信,颤声问道:“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误会挽心呢?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颂安道:“那你是何意?” 程挽心一急,眼泪不断落下来,她掉泪的时候跟人不同,旁人哭起来大都涕泗横流,但程挽心的眼泪是连珠线般,一颗一颗往下落,让人一瞧就不自觉会跟着心疼。 她仰起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可怜地道:“玉兰是从小在咱们府上的,我见她去了,心中难过,不过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姐姐何必咄咄逼人呢?” 崔元卿眉头一紧,对程颂安道:“怎么今日对自己妹妹也这么大的脾气?” 程颂安冷笑一声:“我的婢女死了,心中难过,一时胡言乱语罢了。” 崔元卿正待说什么,忽见院门外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人,是听闻此事便立即赶来的张氏和余老太太。 “祖母和母亲怎么过来了?”程颂安上前行了礼,又回头看了一眼程挽心,后者梨花带雨地站在崔元卿身后,似是被这场面吓到了。 余老太太沉着脸:“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派人跟我说一声?吓到你没有?” 程颂安勉强一笑:“我的丫头出了事,自然要我自己来处理,哪能惊动祖母和母亲?况便是我不说,祖母和母亲不也过来了?” 张氏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崔家正经主子加上程颂安才五个人,因此就算奴仆众多,也不像别家那样派系纷杂、争斗不断,而且自崔元卿祖父起就定下规矩,务要宽柔以待下人,不许无故惩罚训诫,是以崔府极少出现有损阴私之事,奴仆自戕更是从未有过。 可现在程颂安这样名门闺秀的儿媳妇房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若要传出去,怕是要带累崔府的清流名声。 张氏冷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自杀?” 程颂安已经让海棠安排好了人手,将玉兰的尸身擦拭干净,又重新换上衣物妆裹,连她的屋子也收拾妥当,此时已不如才出事时那样充满血腥气。 当着余老太太和张氏的面,程颂安自知不能将真相说出来。一则若和盘托出,且不说人证已死,便是不死,以程挽心的能耐,也足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反诬她一口。 二则,便是她们真的信了,那程挽心和崔元卿的事势必就要暴露在人前,已有婚约的妹妹跟姐夫有了首尾,为了奸情,给自己的亲姐姐下毒,致使她不孕,这种事会让程家的名声臭遍全京城。 她让余老太太和张氏都进了正厅,坐在上座,自己垂首立在一旁回道:“是我用人不察,让玉兰管着陪嫁庄子上的账目,竟不知她会挪用秋收上来的银子去外面放贷,被我抓住了,说了几句,她一时想不开。” 程挽心也捏准了她的考量,有恃无恐地在旁看戏,脸上却流露出十分痛心的样子。 张氏听了,也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气道:“罢罢罢,媳妇看看,她家里还有何亲人,一并叫过来,我亲自补偿些银两和东西。” 程颂安躬身回道:“她十岁上父母皆亡故了,家里再无别人,唯有一个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婿,现下不在京里,媳妇也已着人去找了。” 张氏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程挽心上前道:“婶母快别叹气,她这样暴殄轻生的祸患,就是留着,也早晚有一天惹出祸事来。如今她自己做错事,又想岔了主意,反倒带累我姐姐,可知是个没成算的糊涂人。” 目光流转,看了一眼始终没吭声的崔元卿,她又道,“玉兰怎么说也是从我们程府出来的人,待挽心回去告知母亲,定会将此事尽快办妥,不叫传出半点流言蜚语出来。” 张氏握住了她的手,如知己般拍了拍,叹道:“好孩子,难为你为你姐姐想的这么周全。” 程挽心羞赧一笑,低了头去。 程颂安冷冷看着,才不过在赐贤堂住了一夜,程挽心已经将张氏哄得这般,可以想见,前世她进门之后,会多么得张氏看中。 余老太太在旁察言观色半日,一直没有出声,听罢将程颂安拉在身边,淡淡道:“筠香馆这几日不太平,反正元儿今晚便要离京,云黛就同我去春晖园住两天。” 不等程颂安回答,崔元卿开口道:“也好,不过我尚有几句话要同夫人交代,过后再将她送到祖母处去。” 第92章 成了兄妹 余老太太握住拐杖,似是无意般在地上一顿,对张氏道:“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让亲家小姐受惊了,派妥当人立即送二小姐和三小姐回府。” 张氏连忙应下。 程挽心还欲说什么,对上余老太太看透世事的澄净目光,不由得一寒,抿了抿唇,再没开口。 余老太太又道:“这种不光彩的事,崔程两家都面上无光,二小姐又这般体贴,必也不想给亲家添麻烦,此事还是由我们府上来办,过后我老婆子亲自跟亲家夫人解释。”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可以说很柔和,脸上也带着得体的笑容,但却总给人一种无法拒绝和反驳的威严。 程挽心明白她的意思,这样的事不得外传,也不用回家跟母亲说。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余老太太会对自己这样戒备,于是恭顺地回道:“挽心明白,不知三妹现下还在春晖园吗?我去接了她。” 余老太太对身边的丫头道:“她一个孩子,别让她瞧见血,杏儿,带着二小姐去接上三小姐。再安排人套车,你亲自去送到程府。” 杏儿点头答应了,对程挽心屈膝行礼道:“二小姐,这边请。” 程挽心见她看似随意指派,实则已将事情安排的滴水不漏,便不再敢多说什么,生怕被老太太厌弃。 可临去之前,终是有些不甘,将手中握着的唇脂盒子拿了出来,托在掌心朝张氏道:“姐姐送我一盒唇脂,我原不应辞,可叹玉兰去了,不如就留给她。” 张氏一听,不禁又打量了她一圈叹道:“我的儿,有这样玲珑剔透的心,怎么没生在我们家?” 程挽心脸上一红,并不答话,只轻轻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海棠道:“海棠,你去给玉兰涂上,送她一程。” 海棠脸色难看,这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唇脂是程颂安送给她的,就只能将她替换的事压下。 旁边的踏雪越过向前,一把接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海棠姐姐见了伤心,我来。” 程颂安在旁看着,并不在乎程挽心在张氏面前如何表现,她不外乎是想把自己完全脱出这件事,顺便赢得这位“未来婆婆”的欢心。 可她忘记了,这会儿张氏再亲热,也不过是因为看到自己儿媳妇房里出了让人不悦的事,又无处发泄罢了,若真要她接受一个二嫁之身的儿媳妇,未必就有这么好说话了。 程颂安淡淡一笑:“可惜母亲只有相公一个儿子,若有两个,二妹妹便能嫁来给您做儿媳。” 张氏回道:“谁说不是呢。” 程颂安唇角向上扬了下,接着道:“若母亲不嫌弃,何不认我二妹妹做个女儿,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程挽心蓦地抬头,那种狠厉的表情再次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如常,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挽心蒲柳之质,怎配给婶母做女儿?” 余老太太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跟着一笑:“你如花似玉,又蕙质兰心,如何不配?往后你姐姐仍是你姐姐,只是这姐夫得改口叫大哥了。” 说着,将镯子递给崔元卿,“去,替你母亲给你二妹送下定礼。” 崔元卿双手接了,面上不显露任何情绪地走至程挽心面前,极其别扭地叫了一声“二妹”。 程颂安只觉得好笑,之前他一贯是称程挽心为二妹的,叫的也十分顺口,但此刻这两个字却如烫嘴一般,说的有些言不由衷。 程挽心的脸色更是说不出的别扭,她饶是心机深沉,在此刻也有些绷不住,这一个身份认下来,她便跟崔元卿有兄妹之名分,哪怕不是亲生,日后也不能再光明正大跟他在一起。 偏偏又无可奈何,只能哀怨地望了崔元卿一眼,将白皙纤细的右手微微向下弯曲伸了出来,以便他为自己戴上镯子。 可崔元卿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竟无视她伸出来的手,怔怔托着,愣了一下。 踏雪一个机灵上前去接了,笑嘻嘻道:“我来替二姑娘戴上,日后便跟咱们家少爷是亲兄妹了。” 崔元卿也不拦,任凭踏雪取了镯子,一把套在程挽心手腕上,再没看一眼。 张氏喜道:“如此大好了,待过几日请你母亲来,亲自定了这事。” 程挽心勉强一笑,不得不应下,之后便随着杏儿出了筠香馆。 海棠和蔷薇是精干的人,即便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依旧很快地将玉兰的尸身收拾好,命人抬出院子,跟二门上去选棺木的人接应上,这里的事很快就默默处理完了,整个过程连个窃窃私语的人都看不到。 张氏再不悦,终归还是满意程颂安办事的爽利,见没有出什么纰漏,也同余老太太各自回去了。 程颂安独自坐在房里,看着桌上那一炉香出神,她不是没有给过玉兰机会,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前世唯有玉兰一人平安顺利离京而去,蔷薇、牡丹皆惨死,死前程颂安连看她们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而她自己也死在海棠眼前,海棠最后落在程挽心手里,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以命换命,玉兰死的并不冤枉,从今以后怕是这条新的路还会死更多的人,只是程颂安默默发誓,便是她亲自动手,也必不再叫她身边的人枉死一个。 “到底为什么会自杀?”崔元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她身旁,声音低沉地问道。 程颂安抬眸,对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她背叛我,被我抓到,无颜面对,因而自杀谢罪。” 崔元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有些可笑,嘴角牵动着向下勾了一下,淡声问道:“理由呢?” 程颂安没有出声,人证死了,程挽心说那只唇脂是她送的,她再说什么都落了下乘。 “她怎么背叛你?做了什么?”崔元卿不依不饶问道,大有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架势,这个架势,是不信她的。 程颂安冷笑一声:“我若说她背叛我,投向程挽心,想要害我,你信么?” 崔元卿沉默一下,摇头道:“不信。” 程颂安无声地笑了出来,问道:“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人收拾东西,即刻南下。” 第93章 玉石俱焚 崔元卿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半提着她,沉声问道:“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为什么屡屡都要跟她有纠缠?” 程颂安眉目骤然变了一变,目光冰冷如刀,语气也变得有些阴沉:“我为何要听你的话?要用出嫁从夫这一条压制我么?就是别人伤我、害我,我仍要大度、贤惠,你要的就是这样的夫人吗?那我的确不堪匹配!” 崔元卿被她瞪得心中一寒,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自己的愤怒、无畏,甚至带了些鄙夷。 他忘了生气,竟有些怀念她这种不戴面具的样子,不由得放软了语气,低声道:“她没有理由害你!” 程颂安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不屑地笑了一下道:“崔大人,是该说你对我有偏见,对我二妹存了偏袒之心呢,还是该说你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崔元卿有些愕然地脸红了一下,随即拧眉道:“别胡言乱语,我一再跟你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别招惹她,一切等我从江南回来再说。” 程颂安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也没有想跟他再争辩什么的心情,她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他,程挽心为了他想害她,还收买了自己的丫鬟,玉兰都死了,他照样相信程挽心无辜。 她忽而发现,崔元卿也许根本就不是在跟她剖白什么,他只是怕自己去了江南,再无暇分心看顾京城,怕她去招惹程挽心罢了! “呵!”程颂安冷笑一声,之后愈发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肩膀耸动,头也往后仰着,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崔元卿不悦地看着她,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之处。 程颂安笑了一会儿,仰着头望向他,有些悲怆地问道:“崔大人,在你心里,我这位夫人算什么?是给你繁衍子嗣的工具,还是为你打点后宅的管家,亦或是用来辅助你再登高位的助力?” 崔元卿脸色不虞,微蹙的眉头几乎拧成一条,可五官依旧好看的紧,他攥着拳头,唇角动了动:“你是我……” 说了三个字,便止住了,再之后,良久不语。 “就这么难以启齿么?”程颂安自嘲地低笑了下,“我没给你打点好内宅,没有繁衍子嗣,也就父亲能在官场上给你搭把手,所以,我的作用就是安安分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等你,是吗?” 她声音里有无尽地凄苦与悲凉:“我就是你豢养的一只家雀儿,你高兴了逗弄一下,不高兴了就能随意丢弃在一边,任我自生自灭,我若死了,恐怕你连我是渴死的、饿死的,还是给人捏死的都不知道!” 崔元卿又听到死这个字,她近来时时将这个字挂在嘴边,不由得又升腾起怒气,阴沉不定地喝道:“不许提死!” “我偏要提!”程颂安尖利的声音盖过了他,“你听好了,今生我不会再死在你们前头了,你若肯放了我,那是最好,若不肯放,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你信她是你的事,但她程挽心胆敢招惹我,我定十倍还给她!还有你!” 崔元卿不知她会真心实意怨恨程挽心,妥协了一分道:“你先前误会我同你二妹有什么,我没有否认,是有私心,以为你会因此吃醋。她不是对我,而是……” “你,你待我从江南回来,再同你说个明白,不行么?” 程颂安有些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床榻,眼前出现前世那个残阳如血的夏天,她盖着薄被,依旧觉得冷,崔元卿纳了程挽心入府,她不甘地质问他,他也是这么说的:容我过后给你解释。 这一等,就隔了一世。他再解释又怎么样?终究也换不回她十数年的青春与情意!他解释清楚了,她受的十年冷落就可以揭过了吗? “住嘴!崔元卿!”程颂安红着双眼,纤长的手指猛然指向他道:“藏好你那颗虚伪冰凉的心,我不稀得看,你跟程挽心有没有关系,关我何事?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即便是你从不认得她,即便是你跟我说你心里有我,我也不可能将你放在心上!你的心不必捧给我,我若要看,那一定是用刀剜的。”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一声闷雷,重重砸在崔元卿的头上,他的心仿佛此刻就被她拖拽着,从胸腔里,连着他的血管和骨肉,狠狠地往外拉,一时痛的他有些支撑不住——她原来恨他到不肯掩饰的地步。 他原以为可以用一辈子的冷漠去抵抗她虚伪的端庄,却未曾想到她从成婚之日起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更没把他的冷漠放在心上。 她藏着思退的络子,让他以为她喜欢的是思退。可又不是,她记着的是他的诗,醉酒时想着的是“三思哥哥”,她不再整日端庄贤惠,仿佛又变成了曾经那个让他怦然心动、让他等她长大的野丫头。 他在署衙住了半个月去冷静,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哪怕是要违背当年发的誓言,也想抛却折磨他近十年的前尘往事,回家来,告诉她,会将他的心捧给她看。 崔元卿张了张嘴,却发现只能发出干哑的声音:“你……这样恨我?” 程颂安今日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血气上涌,只觉得一阵阵眩晕,闭目答道:“是。” 霎时间,崔元卿的脸色重新变得狠厉,他猛然扳过程颂安的肩膀,双眼红的可怕,狠狠覆上她的唇,几近疯狂地吻了上去。 程颂安闭着嘴不肯张开,用力在他脖子上抓了一道血痕,崔元卿恍若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抱着她,两个人的骨骼撞在一起,痛的她嘶了一声,他便立即闯入她的口中。 “放开我,崔元卿,你放开我……”程颂安没了力气,闭着眼睛,绝望地流着泪,口中不断呓语。 泪落在口中,崔元卿嘴里有咸苦的滋味,才如梦初醒般停了下来,眼里也泛着红,低声道:“你不守信约……” 程颂安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立即从他怀中挣出,一把摘了挂在墙上御赐的宝剑,刷的一声抽了出来,双手颤抖地握着剑柄,将剑尖对准崔元卿,流着泪道:“你若再发疯,我杀了你!” 崔元卿仰天大笑了一声,一滴泪不经意滑落下来,他迅速敛了神色,上前一步单手夹住了剑身,那柄剑便任程颂安如何抽刺都纹丝不动。 “少爷,放开姑娘!”掩着的门被重重推开,发出闷响,踏雪孱弱的肩膀落在剑下,她无惧地站在程颂安面前,恶狠狠地对上旧日主子。 崔元卿微眯了一下眸子冷冷道:“滚出去!” 踏雪眼中也忽然露出凶恶的光,像只要随时扑上去咬人的狼。 程颂安急道:“你出去!” 海棠和蔷薇也及时跟了进来,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无人色。 崔元卿夹手夺过长剑,挽了个剑花,剑柄已经握在自己手里,他将剑柄重新放在程颂安手里,站在她背后,将自己的双手覆了上去:“要杀我,先从学会握紧手里的剑开始。” 第94章 令他失望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景象,似曾相识。 恍惚间,朦朦胧胧的记忆,一点点在脑中盘旋,那个人在山间,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对她道:“练剑的第一步,是从握紧手中的剑开始。” 程颂安错愕地朝后微微转了头,崔元卿早已从刚才那种有些疯狂的情绪里平静了下来。 她似乎看见那人的脸在跟崔元卿重合,他在说:“小云黛,下次相见,你手里的剑,别再给人夺了去!” 她令他失望了,她再次被人夺去了手中的剑,这个人还是她的丈夫。 程颂安忽然哭出声音,手中一松,长剑掉落在地,她抱着脑袋蹲了下来,努力想多记起关于他的一些事来,但那个时候年龄太小,所有的记忆都是残片。 御赐之物掉落在地,海棠和蔷薇立即吓得跪在地上,迅速捡起,战战兢兢把剑收入剑鞘,再重新挂到了墙上,一左一右在程颂安身旁跪了,将她抱在怀中。 崔元卿目光向下,蹲着的人抱着脑袋,一脸的痛苦,他蹲下来,伸出手去,踏雪恶狠狠地护在前面,仍旧瞪着眼睛。 “你们都出去。”崔元卿声音淡淡的,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海棠和蔷薇垂着头,抱着程颂安不肯松手。 崔元卿抬起眼眸,冷冷道:“出去!” 这两个字如千斤之重,海棠和蔷薇在这个院子待了这么久,已摸清了男主人的性子,他越是平静,反而越让人猜不透情绪,当下也不得不松开程颂安,依旧跪在一边。 崔元卿的胳膊从程颂安的膝下穿过,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叹了口气:“别哭。” 整个过程程颂安没有一丝反抗,她似乎灵魂游离在躯体之外,浑然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哪里,在干什么,直到崔元卿的手轻轻为她拨开鬓边的乱发,又抚上她的额头时,她才回过神,瞪着空洞的眼睛问道:“你怎么还不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崔元卿没有表情,伸出拇指,用指腹将她眼角的泪痕抹去,缓缓说道:“程颂安,我崔元卿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个女人,从前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全都不在乎,唯有一条,你若要走,除非真的能杀了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程颂安无动于衷地听着,无意识地冷笑一声,长长的睫毛跟着颤了颤,之后就把脸朝向里面,淡淡说了句:“那你要小心了,往后睡在你身边的,将是一个日日想杀了你的女人。” 崔元卿没有吭声,这个意思,是说她能日日睡在他身边。 过了会儿,他忽然问道:“程颂安,倘若你嫁的是那个人,会怎样?” 程颂安动了动,干脆背对着他,将脸和身子都朝向里面。 崔元卿跟着问道:“你会想着杀了他么?” 程颂安冷冷道:“那个人,绝不可能说我虚伪、阴险、下作,也绝不可能不信我。” 崔元卿抿直了唇线,犹豫着道:“若你嫁给他,会怎样?” 程颂安翻身坐起来,一字字道:“你不必试探我,他成了婚,妻子相貌很美,古灵精怪,是他自幼一见倾心的人。” “嗯,她的确很美,精灵古怪,让他一见倾心。”崔元卿心中一动,似是下定决心般,缓缓问道:“你可还记得益州薛家?” 程颂安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到薛家,更不理解他为何忽然会这么问,刚才还势如水火的两个人,这会儿竟又心平气和唠起家常来了? 不过是想哄她陪他说话,不要脸!她赌气地又躺了回去。 崔元卿见她的动作,深深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追问,只道:“过往种种,不必再提了,你,别再胡思乱想,我同你二妹全然没有关系,她……” 顿了顿,又觉得事情没有完全办完,说出来,就会有变故。 廊庑下,思变来报:“爷,时辰到了。” 崔元卿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程颂安,等她有所反应,但床上的人似乎只是在盼着他赶紧走。 思变又道:“襄王妃派人来请夫人,让去鸿宴楼商谈聘猫之事。” 崔元卿听到襄王妃,向床里的人看去。 程颂安立即坐了起来,扬声问道:“王妃的猫儿已经生了小猫?” 竟是十分的迫不及待,崔元卿的脸再次难看起来,他比不上一只猫,哪怕是恨,她也懒得浪费太多时间去恨他。 思变笑道:“哪儿能呢?且得再等一个月呢。” 程颂安唤来海棠和蔷薇为自己换上衣服,又重新上了妆面,襄王妃不是性急的人,这点子小事儿不会特意在鸿宴楼请她过去,必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她跟崔元卿有数不尽的时间去斗,不差这一时,况且这个时候出去疏散疏散心情,也是好的,刚才情绪过于失控,有悖养生之道,对身体有大害。 崔元卿被冷待,也只能蓄起怒气,大踏步离了卧房,刚走到廊下,便见踏雪没有好脸色地走过来,也不行礼,也不叫少爷,直接把一个东西扔进他怀中。 见他不解,踏雪冷哼一声:“姑娘差点就被这个东西害了,你自己去找人看是什么。” 崔元卿怒极反笑,这个丫头胆大妄为,目无主君,不愧是程颂安亲自教出来的,他虚虚一指对她道:“在我面前,不要找死。” 踏雪不忿地垂下头,虽不甘,也只能屈服,微微屈了下身,不情不愿道:“奴婢知错。” 崔元卿捏着那盒唇脂,走到二门上,丢给思危道:“让孙大夫查查这个东西。” …… “姑娘,今日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海棠为她梳着头发,犹自心惊地问道,“连御赐之物也敢摔在地上,若给老爷知道了,那……” 程颂安深深吸了口气,她也不明白崔元卿那样信任程挽心,会让她控制不住地想到前世之死,就突然控制不住怨气而将恨意直接宣泄出来。 可崔元卿竟不生气,这样也不肯和离,反而教她握剑,甚至说出让她杀了自己的话,这让她有些不认识他了。 海棠见她模样不好受,也不忍再劝,想到一件事,低声道:“玉兰临去之前,留了一句话给姑娘。” 第95章 自求多福 玉兰临死之前,是蔷薇守在屋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当她在闲谈,没想到说完之后,她便立即拿了剪刀扎进了脖子。蔷薇慌张去夺的时候,玉兰已然咽气,这句话就成了她的遗言。 当时闹哄哄的没想明白,此时才觉得或许有些深意,她仔细想了一下,说道:“玉兰说孙大夫的小儿子,不学无术,整日结交一些地痞流氓,他日必得闯出大祸来。” 海棠有些意外地问道:“就这一句?” 蔷薇点头:“对,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难道是孙大夫小儿子帮她做事?” 海棠苦想一阵,觉得不像,又与蔷薇猜测几个原因,均觉得不大可能。 程颂安待她们为自己收拾停当,将踏雪叫了进来,又让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踏雪一听,嘴角弯到下巴处,而后又笑嘻嘻道:“只怕他不闯祸呢,找几个人引着他闯个大些的。” 海棠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蹄子,越发添乱。” 程颂安微微一笑,她这四个丫头,聪慧有些,稳重有余,却都太过老实,没有踏雪的机敏灵动。但这些日子,尤其是今天,这丫头的极端也表现的淋漓尽致。 略一沉吟,程颂安望着她道:“我给你半月时间,将《孟子》工工整整抄一遍,拿来给我,孙大夫的事就交给你办。” 踏雪又惊又喜,问道:“果真?姑娘也不必小看我,十日便能抄完。” 程颂安瞥了她一眼,笑道:“《孟子》全篇约莫四万字,若是让读书人来抄,不到两日也能抄完,但你学写字不过月余,字都认不全,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是难为你了,你这丫头既说大话,那便十日。” 踏雪连连点头拍手,脸上略有得意之色。 程颂安道:“不过有一样,抄书递到我这里的时候,你得告于我知,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出自哪里,是何意思。” 踏雪立时蔫儿了,扁了扁嘴:“那半月便半月。” 待她走了,程颂安对海棠、蔷薇道:“踏雪这孩子至纯至性,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又有些野性在身上,若不加引导,结果便或是走上歧途,或是先丢了自己的性命。” 海棠叹道:“咱们身边,原该有一个这样的丫头,才对姑娘的性子。” 程颂安勉强一笑,她丢了自己身上的野性,甘愿身入牢笼,终归是命运使然的无可奈何,但却也不得不让踏雪也褪去她的那份,才能保全性命。 她今日跟崔元卿那个拼命的架势,若遇上别的主子,怕是当场就被拖下去以忤逆主君之罪打死了,崔元卿竟没有理会她。 其实仔细一想,自程颂安说过,她的人不许他打骂教训或是使唤之后,崔元卿似乎一直在恪守这条准则,上次是李文宾拿着匕首对着他,这次又是踏雪如狼一般挡在面前对他怒目而视,他没有处罚任何一个。 但谁不知道,他对府中下人宽柔,是因为府中奴仆恪尽职守,而不是他好性儿。 崔元卿从不是好性儿的主,单说前世他下一趟江南,撬动苏杭几城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将当地官场换了一遍血,死了就不知有多少人。 程颂安还记得清楚,前世她病了不久之后,张氏明里暗里逼着崔元卿搬出筠香馆,当时蔷薇和牡丹均已出嫁,身边只剩下海棠一个得用的,其余便是张氏从前拨来的几个小丫头,有时夜里想喝盏热茶都要海棠亲自去烧。但有一天,崔元卿忽而半夜出现,面无表情提出两个丫头,亲手掐死在筠香馆院中,又一声不吭走了。自那以后,筠香馆虽然仍旧冷清,却再也没有缺过什么。 现在想来,崔元卿前世就十分爱发疯,若踏雪当真惹怒了他,恐怕连她也救不下来。 这些前尘往事如细小沙砾,落在程颂安两世的记忆中,时不时有一颗飘出来,迷了眼睛。 “给李文宾将例银提到五两,让他盯紧了孙大夫的小儿子,”程颂安向蔷薇嘱咐道,“别让程挽心的人先捉到把柄。” 蔷薇有些不解:“姑娘的意思,竟还要保了他?” 程颂安失笑:“踏雪那丫头就差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还不知呢。” 孙大夫第一次来给她把脉的时候,她就有些不解,前世他比现在出现的晚些,那个时候,她已经星星点点侵染了三年多的唇脂,按理说要比今生严重些,但他却提都未提自己被朱砂和麝香所害,今生第一次却直接说她误食丹药。这就说明,前世孙大夫被程挽心收买过,只是时间比较晚,他当时良心未泯,虽没告诉她真实的病情,却也并没有当即要她的命,反而为她断断续续吊了几年。 现在有玉兰这句话,一切都说得通了。孙大夫并非为财为色,而是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而至少目前为止,程挽心还仅仅是盯上了,并没有抓到实质性能威胁他的东西。 踏雪这个机灵鬼,只听一耳朵就一下子破了局——与其等着他主动闯下不知道是什么的祸事,再去捞他,不如直接做局请他入毂,然后再做好人,卖一个顺水人情。 手段是脏了点,但也不会出什么乱子。程颂安乐得由着踏雪亲自去闹,只消盯着程挽心的人便是。 海棠听了,不住点头:“咱们在府中被消磨的什么意志都没了,竟成了几个瞎子聋子,幸而还有踏雪这条混子鱼,将水搅浑了,咱们也活泛活泛。” 程颂安笑笑,带了蔷薇出门,襄王妃今夜在鸿宴楼设宴,她得去向赐贤堂和春晖园告知一声儿。 赐贤堂的张氏还在为府中死了人闷闷不乐,崔元卿请辞过后,便早早关了院门,谁人也不见。 程颂安做了个样子,对秀禾解释一番,便径自去了春晖园,可没料到的是,春晖园也落了锁。 蔷薇在门上拍了几下,里面才有人出来询问,见是她们,又调头跑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将门微微打开,放她们进来。 走至正厅门前,蔷薇被留在外面,独让程颂安一人进了屋——而屋内,崔元卿只着中衣,垂着头,跪在当地。 第96章 小杖则受 这个时辰,崔元卿早该在运河码头之上了,怎么会跪在春晖园的正厅? 程颂安进了屋,便望见余老太太面色沉沉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拐杖倚在一边,崔元卿跪在她脚下不远处,身后站着两个粗使婆子,一人拿了一张手掌宽的板子,如怒目金刚般立着。 “你既来了,坐在一边看着。”余老太太淡淡道。 程颂安不知所以,缓缓跪在一边,垂首不语。 崔元卿侧目看了她一眼,这会儿她已经重新换了衣服,脸上敷了脂粉,她甚少这样浓妆,将她本来的美貌遮去了许多,想来是为了遮盖被哭肿的眼睛。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被余老太太打断:“你跪什么?起来。” 程颂安跪着没动,低声道:“相公惹了祖母生气,是孙媳没有劝谏之过,跪着也是当分的。” 崔元卿用手肘顶了一下她的胳膊道:“你起来。” 程颂安仍旧没有动。 余老太太却动了气,抄起拐杖就站了起来,一把推开那个婆子,狠命在崔元卿背上抽了几下。 程颂安没防备,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后一倒,蹲坐在地。 身旁的崔元卿却下意识去扶她,手伸到半道,见她无碍,便又缩了回去,一动不动,生生受着落在背上的拐杖。 程颂安这才发现崔元卿的背上渗出红痕,显然她来之前,他已经挨了板子,而老太太的拐杖是紫檀木制的,比那板子要厚重许多,这几下死手下去,崔元卿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得迸出血来。 再打几板子,或许今日就离不了京,那可是抗旨之罪,整个崔家必受牵连。 她不及思索,上前一把抱住拐杖,恳求道:“祖母,别打了,打死相公事小,让您背上不慈之名事大。况相公为圣上钦点的巡察御史,若今日您打死了他,如何面对圣颜?祖父在天上看着呢。” 余老太太一听她提丈夫,顿时泪如雨下,扔了拐杖跌坐回太师椅上,哭着道:“若你活着,这两个冤家就是杀了彼此,我也由着他们去……” 程颂安听着不对,老太太竟是为了他们两个的事才要笞挞崔元卿的?她疑惑地朝身边的人看了看,崔元卿咬牙忍着痛,只是低头不语。 她本不想理他,但此时这种情况,也不得不违心道:“相公岂不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难道要让祖母将你打死,做一个不慈之人?” 崔元卿侧过头来,因剧痛而导致脸上有些发红,使他本面如冠玉的脸上,多了一分残损的美感。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语气乖觉,回道:“夫人教训的是。” 程颂安被他弄得呆在当地,颇有些不自然地低了头,她不过是象征性地劝谏一句罢了。 “你们这个时候还糊弄我老婆子!”余老太太震怒地拍了一下扶手,“当我不知道你们在屋里闹成什么样子?实话告诉你们,筠香馆里的事,什么也瞒不过我去。” “原先你们小打小闹,我不当回事,今日你把她逼到拿剑杀人,明日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我是替你祖父打你!” 崔元卿以头触地:“祖母打的是,孙儿知错。” 程颂安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她知道院中的小丫头们有老太太的人,但也从未在意过,今日原是急了,忘了她们会跑来这里禀告,于是也跟着磕头:“孙媳胆大妄为,求祖母责罚。” 余老太太指着她,眼泪潸然而下:“我难道怪的是你们打闹?我恨的是你们在我面前装得一对璧人,实则水火不容,将我蒙在鼓里当猴戏。罢了罢了,我死了不见你们祖父便是。” 程颂安跪爬到她腿边,跟着流泪道:“祖母不会死,别丢下云黛……” 前世就是祖母死后,这个府中再没一个能真心实意护着她的人了。 崔元卿默默抬头,看着她伏在老太太膝头,泪水再次沾湿她的妆面,与拔剑要杀他时的那种决绝不同,她哭得很隐忍、克制。让他的心,跟着微微抽动,难以控制地心疼。 他忘了,她原本就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小姑娘,从前喜欢三思哥哥是真的,现在恨他崔元卿也是真的。 她不过才与祖母生活一月有余,但感情却似乎超乎寻常的真挚。可为什么,独独对他,是那么强烈的恨? 余老太太见她哭的肩头微微耸动,孱弱的肩膀似乎不堪一击,心中一软,抚着她的一头青丝道:“你答应我,别跟元儿分开。” 程颂安颤抖的肩膀滞了一下,她咬着唇,微微用力,下唇几乎被咬破。 崔元卿低了头,不敢看她,等待的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如同经历了一遍沧海桑田。 余老太太没等到回答,叹道:“罢了,我不逼你,但你保证,在我活着的时候,绝不离开崔府。” 程颂安的唇上渗出一颗血珠,照前世来看,余老太太明年就会意外死掉,她今生要帮她避免掉那次意外,刚刚她说的要同她长命百岁,也是真心的。 可若要答应了,便是永不离开崔府,永不离开崔元卿。 崔元卿的双手忍不住有些发抖地握不紧。 良久,程颂安闭目道:“我保证。” 崔元卿悬着的心,落回到胸腔上,失魂落魄地低笑了一声。 余老太太将程颂安拉起来,抹着泪问道:“你原本来做什么的?” 程颂安这才想起襄王妃的正事,说明了情由,又让杏儿重新为她补了妆面,才告辞。 刚走出正厅,蔷薇惊疑不定地奔过来,带着哭腔问道:“怎么回事?我隐约听着打啊什么的,还有哭声,难道是为了今日你拿剑……” 程颂安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 …… 厅内。 崔元卿再次叩首:“孙儿多谢祖母。” 余老太太仍旧有些怒气:“她当年一个孩子,又能怎样?你这些年一直迁怒于她,当我不知?我留她,是为的我喜欢这孩子,与你无关。” 崔元卿伏在地上,痛苦道:“薛家的事,孙儿再也不提。我,只求云黛留在我身边。” 第97章 带我一程 程颂安走出春晖园,寒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那无根的落叶随风旋转了几个圈,再四散着飘向远方。 她仰起头,乌沉沉的暗影笼罩着她,冬日马上就要到了。 抬步欲走,被人从背后拥住了肩,崔元卿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 程颂安掩住口鼻,用力挣了一下,却没有挣掉。 崔元卿低声在她耳边道:“带我一程。” 程颂安皱眉,不解地回望他,带他一程?怎么带?为什么要带?他为什么能够这样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 崔元卿像是听到她的心声般,肃眉道:“巡察御史的船,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便开走了。” 顿了下,又道:“我未按时登上御船,是欺君之罪。”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干我何事?把你的手从我肩上拿开。” 崔元卿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捏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夫人刚才跪下向祖母求情,难道不是怕我来不及登船,形同抗旨,而是心疼我,怕我受伤?” 程颂安差点啐到他脸上,她从不知道崔元卿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一面,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火气,朝蔷薇道:“你去二门上,着人换辆大些的马车。” 崔元卿嘴角溢出一丝浅笑,更加肆无忌惮地揽着她的肩膀往前走。 程颂安抬起胳膊,用手肘狠狠朝后撞了一下,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间,崔元卿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这下程颂安才真的傻眼,惊疑不定地问道:“我这样瘦,力气并不大,怎么,怎么会吐血?” 崔元卿不在意地用白色布帛擦了一下,那布帛立刻氤透了,红的触目惊心。 他随手将帕子扔给身后的丫头道:“丢的远远的,别让老太太看见。” 程颂安才明白过来,他是被杖责打的受了内伤。 一直以来她都感激余老太太疼她,却从未想过她竟会为了自己,将唯一的爱孙打成这样。可,老太太为什么会逼着她发誓,不离开崔府? 她停下脚步,皱眉质问:“是你,让祖母逼我发誓的!对不对?” 崔元卿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道:“你像瑾宁那么大的时候,就承诺过以后一辈子陪着祖母,祖母也算不得逼你。” 程颂安一呆,想起崔太公带着她去“相看”崔元卿之后,又被余老太太带着去崔家的避暑之地——绿苑山庄住了月余,当时未曾说定婚事,且她那时年龄尚小,倒也不必避嫌。 绿苑山庄有林有水,比在京城里无拘无束的多,程颂安在余老太太身边,又像回到益州跟着自己的祖父母时,快快活活地过了一个月,程家来接的时候,她哭成个泪人,抱着余老太太道:“云黛想永远陪着祖母,一辈子也不离开。” 这些记忆隔了两世,若是他不提,程颂安几乎都有些忘了,但崔元卿当时并没有去,余老太太告诉他的么?他竟会记得这样清楚。 程颂安有些赧然地揉了揉鼻子:“小时候说的话,算不得数。” 崔元卿却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心,微微咳嗽,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的那块布帛已被小丫头拿去处理掉了,程颂安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帕子丢给他。 崔元卿一怔,似是有些受宠若惊,立即将帕子收进袖口,随意用手抹了一把唇边的血渍。 程颂安瞪大了眼睛,崔元卿喜洁,竟直接用手擦血!她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从里面抽出帕子。 崔元卿另一手紧紧按住了,问道:“做什么?” 程颂安揪出一角抽了出来:“既不用,还给我。” 崔元卿反手将她手腕捉住,又咳了两声,有些急:“给我。” 程颂安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又怕他把血吐在自己身上,只好把帕子又丢给了他,眼神忍不住有些慌,他这样吐血,怕是内脏被打出好歹了。这样还能去江南么?若不能,那未来局势难不成又要改变?江南舞弊案可不同苏执的文章,它决定了“钱袋子”会落入谁人手中。 崔元卿盯着她的眼睛,唇角微微一扬:“你在担心我?” 程颂安干脆直接朝他啐了一口:“不要脸!” 上次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床上,他要她睁眼看着他,她就猫儿一样恼羞成怒地骂他不要脸。 崔元卿心中一热,差点又吐出一口血来。 程颂安忍不住扶了他一把,不顾刚才才骂过,问道:“你真不用看大夫?这个样子如何去江南?” 崔元卿正要回答,略一想,又虚虚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整个人几乎靠在程颂安身上,有些虚弱地道:“不必,不能让人知道我还在京。” 程颂安不得已,只能用肩膀撑着他,她拿剑杀他的时候,一半是情绪上头,一半是表明态度,并不是真的要杀了他,至少现在不能让他死。 他死了,换个人去江南,未必能撬动那些地头蛇,那这次舞弊案便是为寿王做嫁衣裳了。她既还跟崔元卿在一条船上,就得让他按照前世的路子走。 她想让后面小丫头扶着,但回头一看,跟着的几个小丫头要么小,要么瘦,扶崔元卿怕是要将他摔几个跟头。 于是程颂安只能咬牙自己搀着他,慢慢往二门上走去。 蔷薇命人套好了马车,回来便看见这样一幕,登时吓了一大跳,以为崔元卿要死在程颂安肩头,急忙过来拉他。 程颂安让她帮忙扶着,自己先上去,崔元卿却站稳了许多,吩咐蔷薇去另一辆坐着,他甚至不用搀扶,自己就直接跳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之后,那副虚弱不堪的样子才又显露出来,竟席地而坐,将头放在程颂安的双腿之上。 程颂安恼的去推他:“干什么不坐位子上?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崔元卿长长嘶了一声,没有回答。 程颂安不敢再推,生怕他吐自己腿上血。只能忍着气问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去码头?思危呢?” 崔元卿闭着眼睛,淡淡道:“谁说我要去码头?” 程颂安一噎:“你不去江南?” 崔元卿抱着她的双腿:“到了鸿宴楼叫我。” 第98章 帝王之术 这个时辰,华灯初上,京城里的夜甚至比白日还要繁华,马车缓缓在街上走着,外面喧嚣声不绝于耳。 程颂安看着趴在自己腿上呼吸渐渐均匀的男人,一时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一窗之隔的外面,世事繁华全都与他们无关。 过不多时,马车渐渐停下来,蔷薇在外面轻声道:“姑娘,鸿宴楼到了。” 崔元卿立即睁开了眼睛,将脑袋从程颂安腿上抬起来,低声道:“你去,如果今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必管。” 程颂安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崔元卿,你要做什么?你今晚不去江南,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崔元卿好看的眉眼弯了弯,他盯着程颂安有些严肃的脸,笃定地道:“程颂安,你是关心我的。”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他们是夫妻,他抗旨不尊,惹怒圣上,倒霉的是整个崔家,包括她这个新妇,她能不关心吗? 崔元卿见她又要恼,跟着温声道:“不会被发现,去。” 程颂安将信将疑地挪动着站起来,却晃了一下,摔在位子上——双腿被崔元卿压了一路,麻的没有知觉了。猛然一站,像有无数根尖针刺在腿上,麻痒难当。 崔元卿唇瓣动了动,似是想笑,伸出一只手将她两条腿弯都握住了。 程颂安连忙往后撤,但腿上麻木,一动就又痛又痒,弄得她又想哭又想笑:“崔元卿,你别不要脸。” 崔元卿无奈地看她一眼,另一只手在不知道是什么穴道的位置上推拿几下,那些痛麻痒的感觉便消失不见了。 只是那种麻痒的感觉从腿上似乎转移到了耳朵上,原来他不是孟浪,程颂安误会了他,连忙将腿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弯腰下了马车,再没看他一眼。 脚刚落地,立刻有小厮上前来:“给夫人请安,咱们王妃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程颂安回过头去,见马车被车夫赶着去了鸿宴楼专门用来给贵人们停放马车的院子,便转身跟着小厮进了楼中。 甫一进门,小厮便退下,两个丫鬟接替引着她到三楼的一个极雅致的包房,红罗站在门边等候,一见人来,立刻上来拜见,程颂安这才随着进了房。 房中襄王妃临窗而立,在向下瞧着什么。 程颂安上前行了礼。 襄王妃连忙转身道:“崔夫人不必多礼,快来瞧瞧,你家崔侍郎的船就要离京了。” 程颂安感到奇怪,崔元卿的船,不该早就开了么?她不敢露出情绪,笑着跟着走到窗前,向下看去。 鸿宴楼傍着山水而建,站在楼中,能将京中大运河的码头看的一清二楚。 此时码头灯火通明,张灯结彩挂了许多灯笼,将一艘大船照的无处遁形。船上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袍衫,遗世独立的男人,俨然便是崔元卿。 程颂安只看一眼,脸上的笑就僵住,慢慢消散掉了,只觉得心跳如鼓。尽管那人的装扮和样子与崔元卿分毫不差,但她也知道那不是崔元卿,而是那个人,是那日在街上负剑独行的青衫侠客。 他,竟是在为崔元卿做事!怪不得崔元卿会说,他不去江南,也不会被发现,有这样一个刻意打扮后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代替他,那些不熟悉的人根本辨别不出。 前世难道也是那个人代替崔元卿去的江南么?那崔元卿留在京中的目的是什么?而刚才他说的那句“今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必管”又是什么意思? 程颂安隐隐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今晚定会有大事发生。 “哎呀,是我的不是。”襄王妃推了推发呆的程颂安,怪道,“我原以为你不好出门,特特把你请出来,送一送你家崔侍郎,没想到反惹你伤心,该打,该打!” 程颂安连忙笑了笑:“王妃哪里话,我在家左右无事,早想着出来逛逛呢。” 襄王妃招手让红罗抱了盛着尺玉的篮子,自己接过来掀开了纱盖,对程颂安道:“瞧,尺玉再过一个月便生了,到时你去我们府上,亲自挑一只好的。” 那尺玉比之前见的胖了许多,尤其是肚子鼓成一团,许是怀了崽儿,看人的时候十分戒备,喵呜喵呜的叫声也像是在威胁。 程颂安怕惹得它发狂,也不敢碰它,只离得稍远站着看,与襄王妃不住询问养猫儿的一些事宜。 正谈的高兴,红罗指着下面问道:“王妃来看看,那不是玉姑娘?怎么身边只跟了一个丫头来了码头?” 襄王妃和程颂安一同起身,往窗外看去,果不其然,段珠玉一身火红的石榴裙在灯笼的映照下,也是十分惹眼。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正痴痴望着开拔出航的大船。 程颂安心头一跳,之前一直不理解的事,豁然开朗。段珠玉喜欢的不是崔元卿,是那个人!怪不得今生初见崔元卿,她并没有十分在意。 前世,她跟崔元卿起初并不认识,第一次见,是次年他从江南回来,一袭白袍立在船头,让站在鸿宴楼上向下眺望的段珠玉一见误了终身,她将崔元卿当成了那个人。 襄王妃道:“就是玉儿,红罗,你亲自下去,着人将她带上来,码头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是她一个世家小姐该去的?” 红罗应了一声,又道:“玉姑娘看起来像是找人的。” 襄王妃道:“别浑说。” 程颂安余光看到襄王妃说这句话的时候,眉间似乎有些忧虑,往她的这边偷偷看了一下。 她忽然明白了,襄王妃根本就不是邀她来看猫,也没什么要事相商,而是专门让她来看到这样一幕的。 前世,段珠玉痴恋崔元卿,闹得满京城都知道,襄王夫妇只稍稍象征性阻止了一下,之后便也随她,那个时候,程颂安跟襄王夫妇并没什么交情,只觉得他们太过宠爱段珠玉,竟不惜让刘妃给崔家暗中施压。 现在看来,更多的是襄王夫妇在促成此事,借此笼络崔元卿,段珠玉自己未必真心想做平妻。 帝王之术,所有人都是他们的棋子。 第99章 驯猫之策 程颂安微微一笑:“看样子,玉姑娘似乎是有了心上人。” 襄王妃抱着尺玉坐了下来,那猫儿在她怀中温顺无比,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她并没有看程颂安,只是用手一下一下为尺玉梳理着长毛,虽是在伺弄宠物,动作也十分优雅,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高贵难掩的气质。 “我喜欢聪明人,”襄王妃开口,“崔夫人是顶聪明的,雅弄想必练得很娴熟了?” 雅弄,是段府送的那把琴,是点化她闻歌知雅意的工具。 程颂安也跟着坐下来:“王妃谬赞了,我不善音律,为着玉姑娘赠琴的美意,勉强能弹上几首曲子。” 襄王妃抬眸对上她的目光道:“能弹几首曲子,已然了不得了。崔夫人聪慧,看出了玉儿的心思,那依你看,该当如何呢?” 若一个月前,程颂安必定会毫不犹豫直接替崔元卿答应下来,娶段珠玉过门当平妻,好给他添堵。崔元卿对程挽心的感情如何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喜欢段珠玉。 可现在情况又发生了改变,她不光与段珠玉交好,而且发现了段珠玉喜欢的并非崔元卿,而是那个人,假如她嫁进崔府,不出几天,一定会发现这个秘密,到时候她会怎么样可是难以控制的。 段珠玉没有程挽心的心机,她只会大闹崔府,逼崔元卿说出那个人是谁。而崔元卿势必也不会让她闹翻天,以他前世将段珠玉送到戎狄和亲的决绝,今生会怎么折磨她,也未可知。 这样一来,崔元卿和襄王之间必定会有嫌隙,他虽辅佐襄王,却并不知道未来的事,万一襄王登基之后,秋后算账,第一个就会拿崔府开刀,第二个是程府。 前世父亲已经在新皇登基之后被免官归乡一次了,今生得让他避开这些,体体面面致仕荣归。 程颂安拿起猫篮里用绳子吊着一根鸡毛的逗猫棒,在尺玉面前晃了晃,笑道:“王妃娘娘才刚说,养一只乖巧的猫,不能只想着剪它的指甲,不让它挠人,得学会逗它,再弄些喜欢的吃食喂它,慢慢等它自己朝你翻肚皮的时候,才能摸一摸呢。” 襄王妃挑了挑眉毛,让她继续说下去,她怀中的尺玉伸长了爪子,一下一下地去抓那根鸡毛,玩得不亦乐乎。 程颂安待它玩的正热闹时,忽然一把将那根逗猫棒撅折了,吓得尺玉一下钻进襄王妃的怀里,她又拿起桌上为它准备的肉干,递到嘴边,可那猫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吃她喂得东西。 “呀,是我吓着它了。”程颂安笑道,“对不住,赶明儿我再让人做两根更好的送过去,不过,我看这尺玉怕是再也不肯让我摸一摸了。” 襄王妃在她忽然撅折逗猫棒的时候,也惊了一下,便明白了程颂安的意思,只是她向来镇定,脸上不动声色。崔元卿可不是尺玉这样乖巧的小猫,他若是猫,也是声啸山林的虎猫,在他面前撅棍子,会被反扑。 她将尺玉递给身后的丫鬟,又让人端上了茶水,自然地笑道:“害,一根逗猫棒子罢了,家里多的是,赶明儿你去挑小猫儿,也一并拿些回去。” “来,你尝尝,这是四川进来的玉叶长青,合不合你的口味。” 程颂安心下了然,襄王妃已经打消了适才的试探之意,毕竟段珠玉是她的亲外甥女,能做全京城最尊贵的当家主母,当然要好过做平妻。 可说到底刚才还是有些威胁的意味,现如今的局势,是襄王夫妇尚需依靠崔元卿,但过得几年,局势明朗之后,崔元卿却又成了俯首的臣子,一个上位者,曾被下位者威胁过,任谁也不能高枕无忧。 程颂安略一沉吟,又笑道:“王妃可知,便是老虎,也不过是大点的猫罢了,它所求不过吃饱活着而已,给它一些肉,它怕是比猫还乖呢。” 襄王妃满意地点点头,二人都默契地揭过这个话题不谈。 茶吃了一半,红罗带着段珠玉进了门,后面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长相英伟,只是肤色微黑。 襄王妃一见,立即站起来喜道:“三弟,你何时回来的?” 说着将他拽进门来,对程颂安道:“这是我同胞的亲弟弟,单名一个战字,表字休戎。休戎,这是崔侍郎的夫人,她的外公当年可是跟父亲并肩作战的老将军,都不是外人。” 明战是襄王妃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固原总督明大将军的第三子,出生在西北九边重镇之一的固原镇,当时大乾正跟戎狄打的不止不休,便为他取名叫战,表字休戎,是为不破戎狄,誓不罢休的意思。 前世明战后来接替了明老将军的位子,与陆轻山一起驻守西北,只是他后来在一次交战中中了埋伏,未能活到北疆五镇收回的那天。 程颂安一时有些唏嘘,便也没有避嫌,敛袂朝明战道:“妾身见过明小将军。” 明战自小在西北风吹日晒,虽英武,却看着比一般十六七岁的少年成熟些,实际上才十六,比程颂安还小了两岁。 他久在塞外,很少回京,见这么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跟他请安,立刻红了脸,嗫嚅道:“姐姐,你让崔夫人不必多礼。” 襄王妃噗嗤一笑:“怎么,你的嘴是借来的?不会自己说?” 明战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崔夫人不必多礼。” 段珠玉满脸的不高兴,本不满意将她硬带离了码头,忽见程颂安在此,却又欢喜道:“程姐姐,你也在这儿?早知道,我便不与小舅舅生气了。” 程颂安笑了笑:“王妃怜惜我,让我特来目送相公离京呢,你看这里的视线岂不开阔?将码头和运河上的船只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段珠玉听了,眉头一皱,似乎有些话想说,但看了看自家舅舅和姨母,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程颂安捕捉到了她一瞬间的表情,不是羞惭,而是疑惑,便立刻明白,段珠玉知道那不是崔元卿! 第100章 刺客行刺 崔元卿未离京,按说襄王该是知道的,但襄王妃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毕竟这等密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 此地并不宜将这话说开。程颂安拉了段珠玉的手,对她道:“你近来忙些什么?怎么也不再找我?” 段珠玉脸上一红,摇头道:“并没什么事,左不过是母亲逼着我在家做些女红罢了。” 明战听了,大声笑了出来:“牛都被你吹到天上去了,还女红,你不抡棒槌就算了,我不信大姐姐能逼你拿针。” 襄王妃更是乐不可支,深以为然,连程颂安也忍不住笑生两靥。 明战轻咳了一下道:“话又说回来,玉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也该学着些女红针织才是。” 段珠玉拧着脖子朝明战道:“明休戎,你不过辈分上比我高了些,实际上才只比我大了一个月,还说我呢,我看哪天娶个能辖制你的小舅母才好呢。” 她骄纵惯了,一急对着亲舅舅也倒反天罡地直呼其名。 襄王妃见她恼了,连连安抚,却见明战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许是没怎么听,又想到了西北的战事。这个弟弟自小就是这样,除了打仗,便没别的事。 她柔声问道:“你姐夫在二楼同人吃酒,你可见过了?” 襄王也在这里?程颂安微觉奇怪。 但见明战摇头道:“适才从码头经过,见红罗正劝珠玉走,她不愿意,我便直接押了她送到这里。” 襄王妃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听见二楼呯呯嗙嗙乱了起来。 明战立即捏紧了手中的剑,迅速跨出门去,正待要走,忽又回过头朝屋内道:“别出来。” 程颂安心头重重一条,直觉告诉她这跟崔元卿有关,马车上,他曾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她强自镇定下来,对襄王妃和段珠玉道:“王妃、玉儿,咱们将门关好,外头自有人护着。” 段珠玉却兴奋地趴在门口,不断向二楼看去,有她小舅舅在,谁也伤不了她,这样的热闹,怎么能不瞧呢? “玉儿,回来!”襄王妃低声叫道,自己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抱过尺玉,不断抚摸着它的后颈,以示安抚,她的神情凝重,但却并不慌,也不意外,更不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是知道今天会发生一些事的!也就是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襄王、襄王妃、崔元卿一起策划的。 程颂安克制着好奇心,跟着坐在椅子上,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传入耳朵。 段珠玉坐不住,再次打开房门,趴着栏杆往下看去,这一看却吓了一大跳,惨白着脸道:“有刺客!瑾王叔受了伤!” 程颂安抑制不住有些紧张,前世并没有发生过瑾王遇刺这样的事。若是崔元卿计划的,为什么要选在鸿宴楼这种贵族来往频繁的地方呢? “玉儿,快回来!”见段珠玉喊出了声,襄王妃才有些急,不住催促她回到屋内。 段珠玉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平时谁也不敢同她动手,自以为武功了得,自不把刺客放在眼里,对着楼下喊道:“瑾王叔,你怎样?” 瑾王听到声音,抬眸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即捂住肩膀踏上楼梯,脚步蹒跚地朝楼上走来,他走得极慢,后面的刺客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追了上来。 段珠玉念他往日对自己和善,也飞奔过去接他,但瑾王还差一级台阶时,却一下扑倒在地,身后的刺客踏阶而上,一柄长剑直刺他的后心。 “呀!小心呐!”段珠玉失声喊道,让襄王妃再也坐不住,和程颂安一起跑出来拉她回来。 “珰”的一声,又一柄长剑架开了刺客的剑锋,是明战眼见瑾王不敌,赶来救援,他拧眉朝段珠玉道:“回去!” 这一声呵斥,端得十分威严,跟刚才那个羞涩的少年判若两人。 段珠玉连忙拉了瑾王往屋里躲,但瑾王似乎走不动,伏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段珠玉便拉不动他。 程颂安连忙让蔷薇去帮忙,两个人连拖带拽才把瑾王从台阶上扶了起来,搀到房门处。 瑾王的胳膊上有一条剑刺破的口子,血从里面不断渗出,但看着并不十分严重,不至于倒地不起。 程颂安和襄王妃顾不得避嫌,正待让他进房间来,却听见下头襄王一声惨叫:“休戎救我!” 襄王妃吓得面无人色,腿也软了,朝明战喊道:“三弟,快去救你姐夫。” 明战本想抓活口,但此时也不得不放弃,连下几招狠手,了结了那刺客的性命,之后又转身朝楼下奔去。 程颂安紧紧抓着门框,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往前走了一步,她知道不可能是崔元卿,但仍旧想要去亲眼看看。 还没走两步,从楼下再次蹿上两个蒙面人,两人一左一右提起刺客的尸身,想要破窗而逃,但窗外人声鼎沸,禁军听闻消息,已经将鸿宴楼团团围住,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 一个刺客将尸身背在背上,与二楼同样做此动作的刺客汇合,站在二楼三楼的阶梯之上。 瑾王从屋内走出,经过程颂安身边时,已没了刚才那走不动路的孱弱,他越众而出,朝着禁军道:“别放走一个。” 另一个空出手来的刺客轻轻跃起,朝着瑾王刺过来,看样子是要将他抓为人质,但瑾王忽而变得异常灵敏,轻轻挪动脚步,人已在屋内。 段珠玉大声叫道:“程姐姐,快回来。” 程颂安一惊,见刺客过来,立即拔腿往回跑,奇怪的是,那刺客并没有理会她,仍旧是直追瑾王。 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身上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一股皂荚香气。 程颂安脚步一顿,脚下一滑,朝他倒过去,刺客不意她会这样,下意识伸手将她接在手中。 “啊!”程颂安大叫一声,而后用衣袖掩住口鼻,低声道,“挟持我进屋,跳窗走!” 第101章 全在做戏 崔元卿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立时明白程颂安认出了他,并要帮他逃走。 程颂安感觉身后的人手上力度松垮,完全没有挟持她的样子,不由得暗骂崔元卿蠢,这都反应不过来,于是心一横伸手握在他的手上,做出用力扒拉他,实则是将他手往自己脖子里按的动作,口中大喊:“放开我!” 为求逼真,又让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不断扭动挣扎。 崔元卿身体一僵,手上加大了力道,粗着嗓子道:“别动!” 程颂安听他声音刻意变声,觉得有些好玩,更加卖力地演起来:“放开我,我可是当朝侍郎崔大人的夫人!” 崔元卿手上紧紧钳制住她,身体却微微后撤了一下,这女人再贴着他磨蹭,神仙也受不了!他低声在她耳边无奈地道:“别动!” “放开崔夫人!”襄王妃浑身发抖,抱着想要往前冲的段珠玉,几乎是吓哭了,“她的夫君是圣上亲封的巡察御史,手持尚方宝剑的,你若伤了她,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襄王妃前世是生了三个嫡子,儿子也当了太子的明皇后,手段和胆识非常人可比,却在这个时候吓成这样,显然是在做戏。 程颂安高声应道:“王妃不必惊慌,这等鼠辈安敢伤我?” 崔元卿极轻极轻的笑了一下,声音震动胸腔,从身后传到她的身上,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程颂安有些恼,皱眉怒道:“有种将我杀了!” 这话一出,不但襄王妃,连瑾王都出乎意料,持剑跃上来的明战更是愣了一愣,京中闺秀原来也是这么豪爽。 “放下崔夫人,我饶你不死!”明战缓缓举剑,朝着崔元卿道。 颤颤巍巍扶着楼梯跟着上来的襄王,一步脚下一滑地爬上来,拉着明战的衣袖,惊惶地道:“万万不可啊,别冲动,伤了崔夫人,怎么跟崔侍郎和程大学士交代啊。” 他这副模样跟襄王妃如出一辙的惊慌失措又胆小如鼠。 瑾王皱眉:“五弟,你瞧你那点出息。” 襄王用衣袖擦着脸上涔涔而落的汗水,强自镇定地答道:“三哥,他,他们,真敢杀人啊。” 瑾王不耐地瞪了他一眼,皇后让他在对付寿王的同时,也要注意些襄王,但看这副窝囊样,父皇怎么会考虑他? 崔元卿扫视了一圈,粗声粗气地道:“少啰嗦,让开路,放我们出去,到了安全地方,我自会放了她。” 襄王一听,立即擦着汗,结结巴巴地道:“三哥,你,你,听,听到了?快……” 瑾王不满地瞪过去,襄王吓得立刻不敢说话,他才道:“你胆敢行刺皇子和当朝首辅,是诛九族的重罪,怎可放你?” 长剑一晃,已经刺了过来。 崔元卿提起程颂安,举剑格挡,只一下便反守为攻,逼的瑾王又退了回去。 程颂安有些呆了,刚才他踏上楼梯时明明脚步虚浮,使不出力气的样子,还以为是受了内伤所致,毕竟从崔府出来时都需要搀着的地步了。却没想到他的剑法如此高明,手段又如此狠厉,他要逃走,根本不用她帮。 瑾王败退,脸上露出杀意,身边的人立刻会意,举剑将他们围了起来。 明战持剑,跳入垓心,皱眉道:“慢!崔夫人还在这贼人手中。” 程颂安心下感动,没想到一面之缘,他竟肯顾念她的性命,不愧是为国为民的将军,就凭这一句话,日后若能有机会,必定要帮他避开那场埋伏。 崔元卿轻蔑地笑了一声,提起程颂安,纵身一跃,踏进屋内,正要跳窗,被明战举剑拦了下来。 襄王妃急的吼他:“休戎,别,别误伤了崔夫人。” 明战并不答话,只肃着一张脸,与崔元卿缠斗。 襄王妃逐渐有些急躁,明战来是意外,她并没有与他讲明今日之事,连襄王也有些急躁地开了口:“明战,退下!” 但明战生性执拗,在沙场上从未主动退过,这个时候哪里肯放? 崔元卿被他缠的没有耐心,长剑出手,使出九成力气,将他逼到门外,抓着程颂安的肩膀,要把她推到襄王妃的怀里。 恰在此时,瑾王身后一人从袖中甩出一把袖箭。 “不可!”明战长剑从手中飞出,一把隔开了那把袖箭! 众人都不解地望着他,不敢置信他竟打飞瑾王甩向刺客的袖箭,唯有程颂安是明白的,那把袖箭根本不是甩向崔元卿,而是她! 崔元卿趁着这个空档,提起程颂安跃出窗外,身后又有几道身影跟着追了过来,穿过大街,走入穷巷。 那个隐在瑾王身后的人,阴恻恻地堵在路上,开口道:“你是谁?受的谁的令?” 崔元卿道:“我等为福王殿下鸣不平。” 那人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顿了顿,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惜了崔夫人这如花似玉的模样,今日要丧命在刺客手中!” 程颂安还没反应过来,一把袖箭堪堪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在她脸上划破一条细细的伤痕。 卟的一声,利剑穿透皮肉,溅出血来。而这血,却是崔元卿的! 程颂安大惊失色,喃喃道:“你,你……” 崔元卿闷哼一声,低声道:“别说话,快去一旁。” 说完将她一推,程颂安便跌坐在墙边。 那人忽而意外地笑了笑:“你们认识!” 程颂安心头重重一跳,这下遭了。她幼时听祖父说过,衙差若一心只想抓手中有人质的歹徒,就会不顾人质,甚至会故意将人质打伤,人质受伤就会剧烈反抗,那时歹徒便会控制不住,而衙差就能趁乱射杀歹徒。 看样子,这人并不是非要程颂安的命,他只是想伤了她,让她反抗,可崔元卿却为她挡了那把袖箭。 刚才在鸿宴楼里,若不是明战挡了第一把袖剑,怕是当场就要露馅儿。崔元卿难道就想不到吗? 逃出来的一路,程颂安早就想明白了这件事的曲折,这些人全在做戏。 襄王夫妇在瑾王面前装傻做痴,是为了打消瑾王的猜忌,没有人会将一个窝囊废看在眼里当对手。 瑾王也在做戏,他受的伤根本不重,往楼上逃是为了引崔元卿来刺杀他。 崔元卿同样也在装,以他刚才露出的功夫,根本不会让瑾王有机会逃到三楼! 第102章 我的夫人 崔元卿眼中蓦地现出一丝狠厉,咬牙将扎在臂上的袖箭拔了出来,又快又狠地插向那人心口,登时要了他的命。 程颂安从未遇到过这样惊险的时刻,更没见过人前一向温润如玉的崔元卿出手是如此狠厉,坐在地上一时愣住,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引了人来,只捂着嘴颤了一下。 崔元卿轻笑一声:“不是胆子挺大的么?”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扶着身后的墙站了起来,看到他流着血的胳膊,努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问道:“怎么这种假装刺客的事还要崔大人亲自来?” 崔元卿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一圈,但见她白皙的脸庞上,有一道极细微的伤口,泛着血丝,忍不住伸手为她擦了一下。 粗粝的指腹划过,脸上顿时起了些麻意,程颂安忍不住往后退了一下。 崔元卿哼笑了一声:“程颂安,你很聪明。” 他一身黑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是夸她,还是在揶揄她,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目光中透出来的,似乎有一股要命的眷恋,但又夹杂了一些愁绪在里面。 程颂安扁了扁嘴,不看他的眼睛,平静地道:“你要怎么离开?” 崔元卿眼睛弯了弯,看得出笑了下:“该考虑这个问题的应该是你,歹徒就这么容易放了你?” 歹徒二字刻意加重了语调。 程颂安:…… 倒未想到这点,她不肯服输地咬了咬唇:“不用你管,我自有法子。” 崔元卿挑了挑眉:“哦?说来听听。” 程颂安瞪了他一眼,抱着双臂,偏了头没说话。 崔元卿忽幽幽道:“明休戎那小子倒是有几分侠气。” 这点程颂安很是赞同,她与明战今日才第一次见面,他便奋不顾身救她,可见是个侠义之士。于是发自肺腑地赞道:“明小将军侠义之心,颇有乃父之风,将来必是一代名将。” 崔元卿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深,冷冷哼了一声。 程颂安只觉得莫名其妙,崔元卿此人,这些日子越发喜怒无常,这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眼见他流出的血把半个手臂都染透了,便道:“你去。” 崔元卿见她目光在自己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故意深深吸了口气,似是疼的厉害,果然便见程颂安的眉心跟着一紧。 正待说话,循声而来的差役已追了过来,一排弓箭手对准了他们二人。 程颂安一惊,下意识又站回到崔元卿身前。 崔元卿未料到她有此举动,不由自主用那只流了许多血的左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右手握紧剑柄,在她耳畔轻声问道:“怕不怕我死?” 程颂安愕然,当着这些人的面,他还握她的手?怕是嫌死的不够慢!竟还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由得连连甩开,恼道:“你死了最好,死了我好改嫁。” 崔元卿笑了下:“我知道,你是怕我死的。” 程颂安嘴唇翕动,想反驳他。又听见为首的差役道:“不必顾忌什么,务必活捉刺客!” 紧接着,一支支利箭破空而出,如疾风暴雨般朝他们射过来。 程颂安的心狂跳起来。 一双有些凉意的手覆上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温声道:“别怕!” 程颂安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臂,止住涌上来的寒意,狂跳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崔元卿右手提剑,舞的密不透风,无数箭矢落在身边,发出哒哒的落地声,终于在一阵疾风暴雨中,他迅速跃到那些人面前。 距离近,弓箭便没了用处,崔元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手起剑落,那些人哼也没哼便了结了。直到最后一个倒在地上,他覆在程颂安眼睛上的手才移开。 程颂安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和血,浓浓的血腥味让她心口一阵烦恶,迅速跑开几步,扶着墙呕了出来。 崔元卿跟过去,蹙眉问道:“怎么了?” 程颂安扶着墙深深吸了口气,想了一会儿,灰白的脸上渐渐现出红晕,手悄悄移向小腹,轻轻摸了下,一个想法跃出来。 但随即想到他们一共同房了不过三次,期间还有一次经期,算算日子,却也未到有孕吐反应的时候,那这便不是有了身孕。 带着一丝惊喜的脸上又逐渐消退掉那丝红晕,逐渐归于苍白。 崔元卿看着她的动作和表情,浑身一僵,犹疑又掺了些惊喜,嗫嚅道:“你,你……” “小心!” 崔元卿一时紧张到忘了此刻的危险,听到程颂安的惊呼声才回过神来,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反手将她护在怀里,噗的一声,利箭入肉。 是为首的那人没有死透,临终前一击,将最后一根袖箭甩了过来,正中崔元卿后背。 一口血落在程颂安的后心,染湿了她的后襟。她浑身冰凉,颤声问道:“崔元卿,你怎么样?” 崔元卿缓缓往下倒去,单腿跪在地上,扶着程颂安的肩膀,脸上的蒙面不知何时掉落,唇边尽是鲜红的血渍,他唇角弯了弯道:“死不了。” 而后又费力地一笑:“先去把那人杀了,敢么?” 程颂安一凛,那人看到她和崔元卿这一番相谈,决不能再让他活着。她想也未想,拿过崔元卿的剑,走至那人身边,一剑刺进胸膛,又果决地抽出,拎着血淋淋的长剑回到原处。 “这才是我的夫人。”崔元卿笑道,一口血又吐出来。 “谁稀罕是你的夫人,”程颂安手中的剑仓啷一声,掉在地上,脚下一软,跪倒在崔元卿身旁,小声地哭出来,“唔……我没有杀过人,脚,脚软了……” 崔元卿温柔一笑,带血的手抚上她的脸:“以后我们要杀的人,还多着呢。” 程颂安没有拂开他的手:“我才不要杀人。” 一口一口的血吐出来,崔元卿的脸也渐渐失去血色。 “干嘛救我?”程颂安不知为何,哭得声音有些大,“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你死了我另嫁他人。” 崔元卿一瞬不瞬望着她,眼中带着笑意,语气却坚决:“你敢!你嫁谁我杀谁。” 程颂安呸了一声,哽咽道:“你死了,我便想嫁谁就嫁谁。” 第103章 我不会死 崔元卿轻轻笑了一下,将手颤抖地放在程颂安的小腹,问道:“你……我,我们……” 眼里充满期盼,却不敢问出那几个字。 程颂安从不知道崔元卿能有这样卑微的时刻,像是一个祈求能得到奖赏的孩子般,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前世,她才是那个卑微祈求他能回头看她一眼的人。 她止了泪,看着他的眼睛,照着他前世那种淡漠的样子道:“什么你我的,你不会以为我有了身孕?” 崔元卿的眼中有些黯淡,并没有说话。 程颂安反问道:“便是有,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反应?我不过是要来月事,肚子不舒服而已。” 崔元卿勉强一笑,只是那抹失落掩饰的不好,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她说:“无妨,早晚会有的。” 程颂安沉了脸,她想有个孩子是她的事,但崔元卿也有了这种念头,她便有些气,一旦跟他有了共同期盼,这件事就不那么顺应自己未来的打算了。 “你快走。”程颂安冷冷道,“难道还要等着再来一批人追捕你吗?今日死的人也够多了。” 他若被抓到,欺君之罪,刺杀亲王之罪,数罪并罚,程家满门也得被带累。 话音刚落,果然便听见又有零星的脚步声朝这边赶过来。 程颂安果断捡起那只被崔元卿拔出的袖箭,用力朝自己肩膀插上去,但刚举到半空的手,蓦然被崔元卿抓住。 他眉心聚起,眼神复杂,又带着怒气:“你要做什么?” 程颂安蹙眉瞪了他一眼:“不这样怎么骗得过瑾王?怎么让人相信我是从歹徒手里逃出来的?” 崔元卿气极反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抓着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前一带,捧着她的脸就吻上了上去,他的嘴里带着血腥味儿,她刚呕吐过的口中也并不香甜。 程颂安一把将他推开,怒道:“崔元卿,你又发什么疯?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 崔元卿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保证:“我不会死的,无论任何时候,都无需你伤害自己来救我。” 若是前世,程颂安大概会被他感动到,但前世她不伤害自己,不也自有人害她,罪魁祸首不就是他么? 她烦躁地推开他的手,淡淡道:“我是为了救自己罢了。” 崔元卿抽回手,望着那边来人道:“你身上沾满血,往襄王妃和段珠玉身边倒下去,谁敢来查看三品朝臣夫人的伤势是真是假?” 程颂安一怔,这倒是个主意,怎么就一时傻到扎自己的? 她有些尴尬地转过去:“那你快走。” 崔元卿没有动,看她手中的袖箭扔掉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一跃而起,落在矮墙之上。 之后,明战带着一群人出现在巷口,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分惶急的段珠玉。 “程姐姐!”段珠玉顾不得地上污秽,拔腿奔来,“你怎么样?” 程颂安依靠在墙边,朝她假哭道:“玉姑娘,那歹人杀了好多人,差点连我也杀了,幸而你们来了……” 段珠玉大惊:“你受了伤?” 话音刚落,明战却先她一步,大步跨到她面前,蹲下身来问道:“崔夫人可要紧?” 程颂安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个明战是热心肠不假,却也有些莽撞,这个时候他一个男人,也该避嫌才是,怎么还上来查看呢? 幸而段珠玉粗鲁地一把将他推开,冲过来道:“小舅舅,你是外男,去抓刺客便是。” 程颂安这才颤颤巍巍扶着段珠玉起来,随意指了一个方向道:“刺客听见你们来了,便从那里逃了。” 明战挥挥衣袖,对着跟过来的人道:“去!” “崔夫人可有大碍?”瑾王站在巷口,朝这边淡淡出声问道,身后一干人等早已将这条巷子围的水泄不通。 陆轻山也赫然在内。 明战这才站的远些,指了下程颂安适才说的方向,躬身朝瑾王道:“回殿下,微臣来时,刺客朝那个方向逃了。” 瑾王精明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浑身沾满血的程颂安,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看了下,那些人四散朝各个方向追去。 程颂安感激地朝明战看了一眼,他的一句话,便保全了她的名声,明战淡淡点头,算是应下。 段珠玉扶着程颂安,朝瑾王身后看了看,不悦地道:“姨母和襄王姨丈呢?” “襄王受惊,你姨母带他回府了,我派人跟着你送崔夫人回去。”瑾王也有些无奈,毕竟是皇家子弟,竟如此胆小,说出来自己脸上也并不光彩。 段珠玉嘟囔着:“姨丈忒也胆小,程姐姐,你扶着我,一会儿丫头们就过来了。” “我来。”陆轻山没有声响地站在段珠玉身后,高声朝瑾王道,“程家与陆家是世交,陆某可称程大小姐一声世妹,非常之时,当以亲生兄妹相论。” 程颂安正在思索他这句话的意思,整个人身体一轻,已被他抱了起来。 饶是段珠玉向来娇纵跋扈,也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张大嘴巴愣在当地。 “陆轻山,你放我下来!”程颂安又急又气,低声斥道,“这不是小时候,你我脸面还要不要?” 陆轻山偏一脸正气,,即便是抱着她,却也并不紧贴,整个人身姿挺拔,坦坦荡荡,丝毫没有轻薄之气,他目不斜视地边走边道:“你伤到哪儿了?” 程颂安登时气势弱了,只道:“并没有伤到实处,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陆轻山仍旧没有看她,大步走到巷口,见蔷薇和段珠玉的丫鬟小铃铛气喘吁吁地迎面赶了上来,才将她放下。 眼见自家小姐被陆轻山抱着出来,蔷薇吓得连请安都忘了,连忙抢过来扶着她上了跟着来的马车。 陆轻山在帘外敲了敲。 程颂安掀开一角:“多谢陆侍郎。” 陆轻山眉心皱了皱:“不叫陆九,叫一声世兄无妨?为何独独叫陆侍郎?” 程颂安犹豫片刻,再次掀开轿帘:“陆小九,你的志向是收回北疆五镇,别掺和这些人的争斗。” 第104章 关心我么 车帘外,许久没回应。 正当程颂安以为没人,要让马车走的时候,陆轻山才缓缓开口:“程颂安,我原以为你嫁了文官,会过得安稳些。” 程颂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刚才不是在提醒他不要参与党争么?怎么回了这么一句?她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轻山似乎也没打算等她回答,而是跟着道:“我恰巧路过。” 程颂安松了口气,前世她从不过问外面的事,只知道陆轻山大部分时间都在驻守西北,极少回京,现在想来,未必没有参与党争,再加上曾求娶程挽心,因此被崔元卿排挤出京的缘故。 无论怎样,今生也算与他久别重逢,看在旧时情谊的份上,她还是提醒道:“京里这些人都是泥鳅,而你,自小就有些缺心眼儿,我看你还是同明小将军这样直来直去的武将来往好些。” 明战是襄王除了岳父名老将军之外,最信任的武将,陆轻山早日跟他结交,便也能入了襄王的眼睛。 只是不知这样提醒,陆轻山能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你同明小将军也有些交情?”陆轻山突然又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程颂安蹙眉,他的脑子果然不好使,缺心眼儿到家了,怎么会理解成这样? 她掀开帘子,不耐地道:“陆小九,我看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罢了,你爱怎样便怎样,我才懒得问你。” 陆轻山侧头朝她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程云黛,你是在关心我么?” 程颂安差点差点咬断舌头,硬着头皮回道:“刚才不是说程陆两家世交么?我作为世妹,便是关心一下陆世兄,也无可厚非?” 陆轻山似笑非笑地为她放下帘子,临去之前留了一句:“有你这句话,足矣。” 段珠玉跟着过来,看他的神情,只觉得纨绔浪荡,再加上他刚才的行为,便有些不大看得上,经过他身边时,狠狠瞪了一眼。 陆轻山挑挑眉,满不在乎地瞪了回去,只把段珠玉气得柳眉倒竖,他自己扬长而去。 段珠玉记挂着程颂安的伤势,两下爬上马车,不住询问到底何处受了伤。 程颂安将她按坐在一旁,悄声道:“没有伤到实处,你别声张,一会儿回到襄王府上,只说我无碍。” 段珠玉不信,她满身是血,刚才又跌坐在地上,脸色也煞白,怎么可能无碍呢?但听她说话的样子,又不虚弱,只能将信将疑。 到了崔府前门大街,程颂安命马车停了下来,让段珠玉不必再送,可段珠玉定要亲自送她回去,安顿好才放心,但程颂安哪里敢让她跟着回去,让张氏看到,不定要发什么邪火呢。 于是道:“不是我不愿让你进门,实是你家与崔家有些旧日的恩怨,你回去且悄悄找你母亲的陪房嬷嬷一问便知缘故,只是务必不要让你母亲知道。” 段珠玉一怔,她上次的确被母亲教训过一次,不许与崔家人来往,幸而襄王夫妇示意,日后王府同崔府的往来,要通过段府,母亲才没有再提。 既听程颂安也这么说,段珠玉不得不应下。只是临去之前,忽又脸上一红,低声问道:“程姐姐,你,你确定,崔大人是从运河上走的?” 程颂安心头一跳,还是避免不了这个问题,只是现在这个境况,实在不宜说出来,只能日后徐徐图之。 她一笑回道:“那还有假?今日不都在鸿宴楼上看到了?” 段珠玉咬了下唇,欲言又止,而后默默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说毕,也不等程颂安说什么,便失魂落魄地转了身,慢慢朝自家马车踱去,她的身影隐隐约约映在灯火中,往日骄傲恣意的大小姐,背影落寞地让人心疼。 程颂安狠心转过头去,那人既已经娶妻,便不能再给段珠玉留下希望,更何况他做的是崔元卿的替身,这件事越少人知道,他便越安全。 到了府门口,早有得了信儿的张氏和余老太太在等,马车刚停下,余老太太便哭喊着迎了上来,口中念着心肝。 张氏连忙搀着她到近处查看,余老太太一见程颂安浑身是血,二人都是脚上一软,差点晕厥,张氏便连忙命人将她先行扶回春晖园。 程颂安扶着蔷薇,有气无力道:“母亲先安顿祖母,儿媳无妨。” 张氏本来有些生她的气,见这情景,气也顾不上生,吩咐了秀禾安顿程颂安,。 程颂安坐上海棠和踏雪着人带着春藤屉子的躺椅,装作真的有伤的样子,她浑身带血,早把海棠和踏雪吓得脸色苍白,尤其是踏雪,瞪着眼睛道:“怎么偏在李文宾不在的时候,出了这事?” 程颂安低声道:“你别乱嚷,我没事,书先不必抄了,我安排你的事儿,快些去做便罢,务必这两日拿捏住孙大夫。” 踏雪见她说话如常,果真无事,这才放了心,登时露出喜色:“我即刻就去。” 海棠到底有些担忧,进了筠香馆的大门,便再也忍耐不住,上来便要查看到底伤在哪里。 蔷薇阻道:“悄声些,回屋再说,我都查看过了的,真没伤,只是不得让外人知道。” 海棠这才长长吁了口气,见蔷薇的神色也有些严肃,便知此事非同一般,便也不再问,几个人只慢慢回到内室。 甫一进门,便见牡丹坐在门槛上,一张小脸惨白,似是受了惊吓。 “你这小鬼头,见姑娘回来,怎么也不过来?”蔷薇笑道,“又闯了什么祸?” 牡丹年纪小,爱吃爱玩,平日里万事不萦于怀,让她吓成这样,想必是真闯了大祸。 程颂安嗔道:“往日打坏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没骂过你,怎么今日怕成这样?” 牡丹伸出哆嗦着的手指,朝屋里指了指:“血……” 程颂安笑僵在脸上,快步走到屋里,从正堂便见点点滴滴的血迹,直到内室。 再走两步,果然见崔元卿盘坐在罗汉床上,一双眼睛在烛火下,幽深如渊。 第105章 我有些疼 “过来!”崔元卿淡淡出声。 程颂安回首望了望,冲海棠道:“去春晖园,说我受了惊,想让祖母过来。” 海棠立即答应着去了。 程颂安又吩咐蔷薇准备热水,丫鬟婆子一律不许进屋,这才转身回到内室,有些不悦地问道:“做什么回来?不怕连累我们?” “你,真的怕我连累你?”崔元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说出的话中气仍旧充足。 程颂安瞥了他一眼:“是。” 崔元卿无奈地笑了一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本该下江南的人最不会被怀疑。” 他后背上的血已经干了,那支袖箭被削去一截,尚有一半扎在里面,想必是崔元卿自己也不敢贸然拔掉。 “大夫一会儿过来。”程颂安坐在他对面的榻上,静静地道,“你去床上趴着。” 崔元卿盘着腿,没有动,抬眸看了一下,见她始终没有要过来查看他伤势的样子,心中微涩,淡淡道:“没得弄脏你的床。” 程颂安嗤笑一声:“不是有你的一半么?这会子讲究什么?我自有干净地方睡。” 崔元卿紧紧闭了嘴,直直盯着地面,良久才道:“程颂安,我有些疼。” 程颂安端起茶盏的手抖了一下,这几个字,竟是从杀人不眨眼的崔元卿嘴里说出来的?她不敢置信地望了回去,但见他面色惨白,双拳紧紧攥着,似乎真的是在强忍着痛楚。 “我有些疼”这四个字,带了些委屈和祈求,让她的心有那么一瞬,忽然软了下来。但片刻之后,她又冷静地道:“崔大人忍耐些,大夫马上就来。” 崔元卿抬起头,如墨的黑眸像是沁润在湖水中,清澈明净,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甚至睥睨天下的天之骄子,此刻也不过如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的人,他道:“你抱抱我。” 程颂安半眯了眸子,静静看他做戏。出去时在马车里做出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转眼就能持剑进鸿宴楼刺杀瑾王。 这会儿不定又怎么骗她,她扁了下嘴角道:“说什么疯话,祖母跟大夫即刻就来,成什么体统?” “那你被陆轻山抱上马车便有体统了?”崔元卿克制着情绪,但那份酸涩掩饰不住,“你与他隔帘相谈甚久,又成何体统?” 程颂安愕然,他那个时候不是已经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地问道,却也并不因此觉得有什么羞愧的,她没有做错什么。 崔元卿沉默了一下,垂着头没说话,他若不亲眼见到她安全离去,怎么可能自己独自走掉?只是这一顿,便看到明战上前关怀她,陆轻山更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她便是嫁了人,也能被这么多人觊觎。 “怎么,喝醋了?”程颂安见他不答,冷嗤一声问道,语气里尽是不屑。他能跟她的庶妹说纠缠便纠缠,说了断便了断,全然不把她的感受当回事。今日她不过是被正常关心,他就这么质问。 “是,我吃醋了。”崔元卿抬了头,语气里满是挫败,他定定望着她,“你能被别的男人抱,我求你,你都不抱我。” 程颂安内心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他吃醋?他连她在他心中算什么身份都答不上来,吃的是什么醋?不过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被挑战罢了! 任何一个男人,哪怕他是个乞丐,但凡有个妻子,关起门来,他也是屋里的皇帝,是这个女人的天。更何况面前这个未来的首辅大人崔元卿,他才容忍不了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抱了一路,说到底,他不过是将她当做自己的一个玩意儿,不容别人染指罢了。 “呵,崔大人,别说的你对我有什么情意似的,我坦坦荡荡,自不用跟你解释什么。”程颂安忍着身上的血腥味,不耐地道。 崔元卿霍然站起,走到她面前,已然克制不住情绪,带着气道:“程颂安,你到底是为什么,对我有这么深的恨意?你肯为了救我做人质,又不惜伤害自己让我逃走,却又为什么总是转眼就变了态度?” 程颂安握着拳头,平静地道:“我不喜欢你说这些,也不愿听。别自作多情,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救你便是救我自己。” “让我冷冷清清过些安生日子不行么?以前你并不想娶我,是我执迷不悟,那原也怪你不得,你恨我、怨我,我都认下。因此成婚时,你说要让我后悔一辈子,我并无异议,我们之间,还那样相敬如宾即可。” 崔元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许愤怒,只是这些愤怒却不知向谁发泄。 程颂安说完便离了内室,向蔷薇询问热水、纱布准备好了没有,之后便在廊下等余老太太。 她的身影被廊上悬着的灯笼里烛光映的很清楚,一身赭黄镶领杏色交领长袄上血迹斑斑,却不显污浊,只让她多了一份遗世独立的清冷之姿,她再无一丝幼时的活泼古怪,却也与京中传闻的端庄贤淑不同。 崔元卿愈发看不透她。 “祖母!”程颂安出声唤道,伸长了脖子往后看,却发现并无大夫的身影。 她原以为余老太太在府门前故意昏厥,是为了将大夫请进府中,再从春晖园里进行挑选得力且信得过的,一并带过来。但此时,她却只带了丫头仆妇。 “眼下让大夫留在府中,恐会引起注意。”余老太太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肃着脸进了屋,将丫头仆妇遣去厢房,“我亲自来。” 程颂安脚步一顿:“祖母来?” 余老太太进了内室,尽管知道事态严重,但看到唯一的孙子重伤,还是心头一跳,眼圈先红了:“你的本事,怎么能伤成这样?” 崔元卿抿了唇,低头不语。 余老太太哼了一声,这孙子是她和丈夫亲自教养的,什么心思也瞒不过她去。她叹口气道:“云黛,你按住他,我来拔箭。” 程颂安咬紧了下唇,迟疑道:“祖母,我……” “他今日受不住这点血肉之痛,来日怎配得封疆大吏的荣耀?”余老太太沉着道,让蔷薇和海棠端来热水,纱布和一坛酒,自己让贴身侍女挽起了衣袖,站在了崔元卿身前。 第106章 拔箭疗伤 “剥掉他的上衣。”余老太太双手用酒洗了一遍,镇定地命令道。 程颂安一咬牙,走上前去将崔元卿的衣带解开,为他脱掉了外衫,越往里面脱就越艰难,最里面一层的后衫被血粘在背上,一动就扯着皮肉。 她的手一顿,不敢生生往外扯,只能小心翼翼去掀已经干涸的一片,刚揭开一角,登时血流如注,那被利箭射入的一块皮肤黑青肿胀,血肉模糊。 程颂安只觉得身上仿佛也跟着一痛,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海棠和蔷薇在旁,见自家姑娘不敢动手,便先后道:“姑娘去一旁,让我们来。” 崔元卿的手捉住了程颂安的腰,额上冷汗涔涔,咬牙道:“别走。” 余老太太沉声道:“用剪刀。” 海棠和蔷薇立刻递上,程颂安紧紧握住,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沿着那一片灼热的皮肤,一寸寸剪下去,才将里衣褪掉。 崔元卿光裸着上身,宽阔的背脊上因被笞挞过而肿胀,再加上中了一支袖箭,血已经将他整个背都染红了。 程颂安目光所到之处,无不触目惊心,她的心跳开始杂乱无章,不敢再看。 余老太太往日慈爱祥和的脸上,此时变得异常凌厉,她的双手平稳而有力地放在那截短箭之上,低声道:“元儿,我要拔箭了。” 海棠递过来一条折好的纱布,崔元卿接过放在嘴里,下颌咬的很紧,轻微地点了点头。 程颂安犹豫了一下,在余老太太拔箭的一瞬间,将崔元卿的头贴放在自己腹部,闭着眼睛抱住了他。 下一刻,腰上一紧,崔元卿紧紧抱着她闷哼了一声,简直要把她的腰扣断,两个人几乎要将对方嵌进彼此的身体里。 箭尖拔出来的一瞬间,鲜血四溅,蔷薇颤抖着将含着止血散的纱布堵住了伤口,不多会儿纱布就染透,海棠接着再换上新的,如此这样交替了次,伤口才不再往外喷血。 程颂安腹部的衣衫已被崔元卿额上的冷汗浸湿了个透,她伸手去扶他的胳膊,才发觉他的双手如铁箍一般紧紧环着她,任她怎么掰也掰不开。 “崔……相公……”程颂安及时改了口,轻声道,“没事了。” 崔元卿抬起头来,对上她含雾的眼睛,有一瞬的恍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平静地张了张口,道:“小云黛,你长大了。” 话音落地,他的头一垂,砸在她身上,就此昏了过去。 这几个字如一道闷雷砸在程颂安的头上,她颤抖着推了推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姑娘,大人昏过去了。”海棠和蔷薇经历这一番,两个人也是吓得浑身湿透,满身满脸都是血,对她轻声道,“血没完全止住,可咱们的止血散用光了,还是得出去抓药。” 程颂安理智回笼,阻道:“不可,满京城都抓刺客,若现在去抓大量止血疗伤的药,定会引来怀疑,瑾王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我没受那么重的伤。” 余老太太镇定地道:“云黛说得是,将他扶到床上,趴伏着。” 程颂安望着窗外高高悬挂着的玉盘,月光如银撒了满地,照的血迹更加鲜明。她没办法对月亮说谎,她是怕崔元卿死掉的。 院门打开,踏雪裹着一阵寒风进了屋,带着掩饰不住的窃喜:“姑娘,成了。” 李文宾今日本就在盯着孙大夫的小儿子孙光宗,正巧鸿宴楼发生大事,他立刻抓住机会,让人将他诓到附近。 差役抓刺客,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事,抓到了被刺客反杀的不在少数,抓不到更是办事不利,因此很多刺客若真潜逃,他们便会抓个顶包的来交差。 孙光宗哪里有过这等经历,被差役抓住的时候,当街就尿了裤子,李文宾直等到他吓得昏死过去才出面将他救了下来。 另一边,踏雪也派人在孙家大门口装模作样地盘查询问,将整个孙家吓得魂不附体,孙光宗每日里跟不三不四之人胡混,惹祸上身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料到会惹的这样大。 最后,李文宾带着昏死过去的孙光宗翻进了孙家大门,说是替崔夫人办事时遇上救下的,孙大夫自然感激涕零,将小儿子关进柴房,等事情过了,连夜送回蓟州老家去,这些都是后话。 之后,踏雪再说出程颂安被刺客挟持受伤,孙大夫医者仁心,连忙背着药箱,将家中存的所有止血镇痛以及清热解毒的药材全都带来了崔府之中。 隔着幔子,余老太太将伤势说了,孙大夫在外听诊斟酌,拿了止血镇痛的药材外敷,又开了药材沐浴。之后,孙大夫在崔府客房住下,以备万一。 两个浴房都备好了热水,程颂安匆匆洗干净血迹,换好寝衣,出来的时候,整个内室都已打扫干净,地上榻上再无血迹,而床上也无崔元卿的踪迹。 怔愣间,余老太太拿着一轴画卷从她背后出现,对她解释道:“元儿在泡药浴。” 程颂安极轻极轻地松了口气,呆呆坐在床边,整个人都脱力一般。 余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前些年元儿抗婚,让你在京中贵女面前抬不起头,怨他是该当的,不过,你许是不知他为何会抗婚。” 程颂安心中毫无波澜,答案她已经知道了。 她前世的确不知道崔元卿为何抗婚,只是以为他不喜欢她,而崔太公又以死相逼,因此他才那么抗拒,并且冷待了她一世。那个时候,她其实并不怨他,甚至会因他身不由己娶了自己而有些愧疚,直到临死前才发现是因为自己的庶妹,怨恨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重生的这一世,她又亲眼见证了崔元卿新婚夜去私会程挽心,与程挽心隔墙探望,又为了程挽心对她口出恶言。桩桩件件,都让她愈发不能原谅崔元卿,也愈发为前世的自己不值。 现在凭什么他转了主意,她就要回应他? 程颂安淡淡一笑:“祖母,孙媳都知道,我以后会做好妻子的本分。” 余老太太再次长叹一声,将画卷交到她手上,摇头道:“你不知道。” 第107章 薛五小姐 卷轴慢慢展开,是一幅美人图,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山花烂漫处弹琴,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一双温柔似水的眼中,尽是情意绵绵。 程颂安握着画卷的手有些颤抖,满脸的不可置信,震惊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姑娘,你看着眼熟么?”余老太太缓缓问出口。 程颂安久久不能平静,以致半天也没能回过神来回答问题。 余老太太也没有催她,只默默看着她。 “五姑娘……”程颂安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嘶哑,“她是薛五小姐,薛庭蕴。” 余老太太“嗯”了一声,随后又慢慢卷起画卷,放在一旁。 程颂安克制着心中的不安和狂乱,迟疑地问道:“她……跟她有什么关系?” 余老太太叹了口气,慢慢道:“她父亲薛成栋从前也是在京官员,庭蕴与元儿自小一起长大,可算得上青梅竹马。” 听完老太太的讲述,程颂安脑中嗡然,周遭静的可怕,导致她以为自己失聪了一般。原来崔元卿真正喜欢的人不是程挽心,是薛庭蕴。 而程挽心之所以能让崔元卿喜欢,是因为她太像薛庭蕴了。这个像不是指长相,而是如出一辙的气质和才华,还有相似的身世。薛庭蕴是薛家庶女,上有主母,下有嫡姐,全压她一头,纵使她端庄贤淑和才气斐然,也不受重视。 可崔元卿却于万千庸脂俗粉中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他们相知相惜,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假如崔太公没有阻止的话,崔元卿如今的夫人定是薛庭蕴无疑。 程颂安只觉得胸腔内的血气都聚在一起,横冲直撞要把她撕裂,怪不得崔元卿那么关注程挽心,无论出了什么情况,他都毫不犹豫站在她的一边,他是在透过为程挽心鸣不平来为薛庭蕴抗争。 太可笑了,原来她重生之后做的这一切也都像个笑话,崔元卿这么容易放下程挽心,是因为她也不过是个替身,他心中不可撼动的人是薛五小姐。 当然,发现薛庭蕴独一无二的人不止崔元卿,还有陆轻山,他曾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提到薛五小姐多么好,自己有多么比不上她。也难怪重生之后每次与他见面,他都要阴阳怪气嘲讽她一番。 这样看来,前世陆轻山与崔元卿相争的从来也都不是程挽心,而是薛庭蕴,后来求娶程挽心,也是为了给崔元卿添堵。 程颂安终于知道崔元卿为什么那么恨她,让她前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他抗婚也不是为了要娶心爱的人,而是他要娶的人间接将他心爱的人害得不知所踪。 那日她在街上听到陆轻山说完薛家的事之后,曾打听过,薛成栋犯得罪名很模糊,但处罚的却很重,而将他钉在死罪上的人,正是程颂安已经致仕归乡的祖父。 所以崔元卿才会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程颂安只觉得浑身冰凉,在崔元卿跟她剖白心意、要将他的心捧给她看的时候,在刚刚他求她、要她抱抱他的时候,她是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的,前世他那么冷漠的待她,她终于有一刻扭转了地位,成了施与冷漠的人。 可现在心中那一分希望也逐渐破灭,崔元卿爱上她,这个想法简直可笑,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 她会为了前世自己那条命不肯原谅他,将心比心,崔元卿怎么会抛下薛庭蕴的命来爱她? “祖……”程颂安张了张口,嗓子干哑,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喊出祖母这两个字,毕竟她两世都将余老太太当做自己在崔府唯一的亲人,但现在似乎老太太也有私心,她故意隐瞒了当年之事,在明知崔元卿会怨恨自己的情况下,仍旧让她嫁了过来。 余老太太听到她的停顿,露出愧疚和难过的情绪,叹息一声道:“当年我和你祖父是不同意薛家的,不是因为看不上那孩子,而是觉得薛成栋并非正人君子,只当他们离京之后,元儿和那孩子之间自然就断了联系,那份心思也自然便歇了,可谁知……” “可谁知,我祖父找到了薛成栋的罪证,将他的死罪坐实,全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薛五小姐在被发配的途中辗转失去消息,自此不知死活……”程颂安接着说了剩下的话,失魂落魄地笑了起来,两只眼睛有些呆滞。 余老太太心中一痛,黯然道:“好孩子,这件事是我和你祖父的错,元儿当初也是满心欢喜地要迎你进门,可就在那时,薛家出了事……” 程颂安木然听着,不断冷笑,崔元卿满心欢喜地迎她进门?真是天大的笑话。直到这个时候,余老太太还在为他说话,要她接受他。 “不破不立。”余老太太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叹道,“我本打算瞒你一辈子,可又觉得你们之间若不解开这个结,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接纳彼此。” 程颂安笑着笑着掉下眼泪,为了这个结,她前世付出一条命,才换来今生一个解释。 余老太太不忍看她,也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只得起身道:“好孩子,你好好歇一晚,明儿我再来看你。” 程颂安抹掉眼泪,披衣将她送到门边,望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眼中一酸,再次掉下泪来。 余老太太虽隐瞒了这件事,但对她的疼爱不是假的,正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所以在府里处处维护她,就连她拿剑要杀崔元卿,她也只当是崔元卿惹恼了她,不惜亲自鞭挞。 程颂安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像为她镀了一层淡淡的光。 李文宾从角落中出来,躬身道:“小姐,天凉,早日歇下。” 程颂安这才发觉李文宾还在,按府中规矩,入夜之后,内院下了钥,就不许男丁进入,但今日事出有因,他与踏雪一同带了孙大夫回来,还未跟她复命,因此一直在院中等着。 她有些歉意地道:“让你久等了,太晚了,明日你再来。” 李文宾低头应下,退了一步,又道:“小姐,日后出门,还是将属下带上。” 程颂安心中一暖,她如今身边的人,都是对她忠心的。 第108章 日月相望 李文宾不再说话,慢慢退了两步,二门上下了钥,无主子吩咐,谁也进出不得。同样缩在角落里惊魂未定的牡丹出来,便领着李文宾往外去。 “李文宾,”牡丹小声开口,“你在外面也会这么打打杀杀的吗?” 李文宾沉闷地摇了摇头,而后又慢慢点了点头。 牡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的程颂安,又望了望浴房的方向,最后才转回到李文宾身上,小小的人也叹了口气:“这里不如咱们程府,要是姑娘流这么多血,咱们就不让她待在这里了。” 李文宾有些讶异地顿住了,他长得黑,显得严肃,自小就没什么玩伴,因此不爱吭声,除了经常见面的蔷薇,很少跟主子的侍女说什么,但此时却有些忍不住提醒道:“别乱说话。” 牡丹娇憨地抓了抓脑袋,从袖口里掏出绢子包着的东西递给他:“你还没吃饭,我还有个豆皮儿包子,喏,下次姑娘要出去,你千万跟好了。” 向来办事机敏的李文宾忽然愣住,半晌才从她手中接过,放在自己胸口处的衣襟里,点了点头。 程颂安见他们走到院门口,突然站起来叫住他们。 李文宾连忙赶了过来,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程颂安咬着下唇,下巴微微颤抖着,开口道:“你明日不必过来,我陪嫁的几个庄子四散在京郊,你带上牡丹一起去查勘一下,看看哪处景色最好,我过去住几日。” 牡丹一听,登时来了兴致,眼巴巴地望向李文宾。 李文宾不自然地撇过头去,跟着应下。 程颂安做出这个决定,心情畅快不少。重生之后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她一时难以克化,不知未来该走向何处,也许离了崔府,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能想的更明白一些。 回到内室,程颂安再次拿出那幅画,一寸寸展开,画中的薛庭蕴目光缱绻,说明作画人是她的心上人,崔元卿。 原来她对崔元卿的了解是这样少,她只知道他纵横捭阖,经营官场,却从不知道他文韬武略、琴棋书画都是一绝,也许他只在薛五小姐面前,才会展现出全部的自己。 画卷展到最底下,还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但旁边又有两行行草: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程颂安的手微微颤抖,那行楷书是不是薛庭蕴写的不得而知,但旁边那两行力透纸背的行草却是崔元卿写的无疑,那些字体她看了两世,最熟悉不过。 她在家族落难时,为他送来这幅画,并写下诀别词,而他看到这两行字的时候,又是那样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绝不相负的决心。 原来崔元卿并不是没有缠绵悱恻的一面,他的才华也不是不会用到儿女情长上,只是这个人不是她罢了。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程颂安的眼泪不断落下来,喃喃念着这两句词。 眼泪落在画卷上,差点将那行字洇湿,她小心翼翼用袖子擦了擦,他们之间至死不渝感天动地的感情,让她这个被迫卷入的受害者也有了一丝恻隐之心。 海棠从浴房回来,向她询问怎么安排崔元卿的事,刚一进房,便见她对着一幅画默默流泪。 她快步向前,柔声问道:“姑娘是怎么了?” 程颂安像委屈的孩子看见娘亲一般,扑入海棠怀中,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海棠,我想回益州,想去看祖父祖母。” 海棠眼圈一红,哽咽道:“好姑娘,等到了老太爷忌日,咱们……咱们……” 说了两个“咱们”,再也说不下去,这样的世道,姑娘家连参加祭祖的资格都没有,也就去墓地祭拜的时候能烧些纸钱,更何况程颂安已然出嫁,是他崔家的人了,别说回益州,便是回程家,也需经过崔家同意。 海棠捋了捋程颂安的头发,努力扯出一丝笑来道:“轻山少爷每年能回益州,过些日子,我去托他替姑娘去看看太爷和太夫人。” 提到陆轻山,程颂安又自嘲地笑了笑,薛家的罪是祖父定的,他们再罪有应得,薛庭蕴却是无辜,崔元卿会因此恨她,陆轻山也不可能完全不介怀。 “明年,我带你去。”有些苍凉又虚弱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 崔元卿裹着一条薄被,从外面进来,还未走到内室,满身的药味儿先飘了过来。 程颂安双眼通红,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过,背对着他面向床的里面道:“不必了,让你见我祖父,有些强人所难。” 崔元卿怔了怔,随后便看到了她手中的画卷,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淡声问道:“祖母都跟你说了?” 程颂安平复完了心情,回过头来,眼睛朝着地上道:“是,祖母说不破不立,这件事就像你后背上的箭,扎在我的心上,拔掉它,我可能会死,但若不拔掉,它会化脓生疮,让我痛苦不堪,最后也难逃一死。” “崔元卿,现在我拔掉了这支箭,我们之间从此分明了。” 崔元卿上前一步,哑声问道:“那……你我……” 程颂安笑了一下:“我今后不会再怨恨你了。” 崔元卿脸上顿时焕发出精神来。 “可我也不愿再看见你。”程颂安抬起眼睛,决绝地道,“等替你遮掩过去这件事,我便去庄子上住。” 崔元卿脸色再次难看起来,阴沉着脸道:“你就这么不愿在这个府里?” 程颂安平复好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时,也跟着激动起来,她压低声音吼道:“是,我不怨恨你,不代表我能跟你好好相处。当年你把你的怨气全发在我身上,抗婚又不说明原因,让那时的我成了京城里的笑话,而后你又冷落我,报复我,让我付出一辈子的代价!现在仅仅因为你改了主意,我就要感恩戴德吗?” “我祖父做的没有错,错的是薛成栋,你不该怨恨我祖父,更不该怨恨我。我跟二妹同是程家女儿,有同一个祖父,你为什么只恨我一个?因为她像她,而我不像吗?” 第109章 恩怨情仇 崔元卿眉目间现出一丝痛楚,摇头道:“庭蕴,就是她自己,没有人跟她像。” 程颂安一下子想起前世临死前,她第一次听到崔元卿喊程挽心为“挽心”的那种感觉,只是庭蕴这个名字,他叫的又温馨又痛苦,比“挽心”要刻骨铭心的多。 她经历了两世,好像只是为了一次又一次亲眼见证他对别的女人的深情,而她自己,在任何一世都像个笑话。 这种窒息感让她的头垂了下去,仿佛有一顶山压在上面,要将她纤细的脖颈生生折断一般。她就那样呆呆坐着,四周重归宁静,她想从这片宁静中逃离出去,却又觉得无法动弹。 “你真的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吗?”崔元卿走到她面前,打破了这片宁静。 程颂安愕然抬头,她做过什么?薛家抄家的时候,她才刚刚十来岁,能做什么?即便是现在,她一个女眷的身份,又能做什么?能去朝廷里参奏么? 崔元卿喉头滚动,极力在压抑内心的痛苦,比拔掉那把袖箭还要艰难地揭开心头的伤疤,道:“她曾在抄家后的一个雨夜去程府找你,你当真不记得?” 薛庭蕴曾经找过她? 程颂安震惊无比:“我与她不过在知府和刺史家的宴会上见过几次,连相识都算不上,她怎么会去找我?” 顿了顿,又反问道,“我都不知道她找过我,你是从何得知的?” 崔元卿俨然情绪压抑到了极点,干脆将薄被扔在贵妃榻上,赤膊站在当地,露出红肿的后背,尤其是伤口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程颂安下意识地撇开了头不看他。 崔元卿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额头因紧绷而有些青筋凸起。 “薛家的忠仆千里托孤,将她的幼弟送到我的身边,说到庭蕴在走投无路时,曾冒着大雨悄悄去程府后门,跪求见你,你不见罪奴,原也无可厚非,但为何在她去后将她的行踪透出?” “你可知,她若能安全度过那两日,便能有人到益州救她出来,为她改个身份,隐姓埋名活下去。我只想让她活下去,别无所求!” 程颂安的眼前一黑,模模糊糊的片段不断涌入脑海,似乎是有这样的事,又似乎跟他说的不一样。那些片段在她的记忆中只不过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遗忘掉这些跟忘掉当时喜欢什么玩意儿一样的简单。 那场大雨她隐约有些印象,祖父外出久久不归,家中又不断有人来见,吵闹不休,祖母后来干脆将人挡在外面,一概不见。 再后来,府中似乎出了什么大事,祖母支撑不住昏厥过去。她心中着急,立即高声喊着让人快去找祖父回来。 程颂安惊疑不定地喃喃道:“积翠街……” 崔元卿双目如鹰,直直盯着她,替她念出后面三个字:“碧云巷。” 程颂安脸色灰败地道:“积翠街碧云巷,祖父在那里修书……五小姐是在那里?” 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祖父当天并不在那里修书,”崔元卿展开那幅画卷,眼中满是痛惜。 良久,他收起画卷,缓缓道,“你也许觉得她跟你不过点头之交,可在她眼中,你跟其他世家大族的小姐不同,唯有你不会见死不救。而她所求,并不是救她,而是托你照看她才五岁的幼弟,哪怕让他为奴为婢。” 五岁男丁不必斩头和流放,薛庭蕴求她,并不逾矩。 程颂安既绝望又迷茫地抱住了自己头,口中不断呓语:“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海棠在这里听了半日,已大概明白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皱眉想了下,将程颂安抱在怀里,朝崔元卿道:“大人,此事不对,我跟姑娘自小形影不离,当年,我从未听过薛五小姐来找过姑娘。” 崔元卿情绪逐渐平复:“前尘往事,皆为过往,过了今日,不必再提。况且她当时,还是个孩子。” 他的手犹豫着伸出来,想放在程颂安的肩上。 程颂安瑟缩一下,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不愿他碰到自己。他的意思,仍旧觉得是她泄露了薛庭蕴的行踪。 崔元卿的手收了回来,当初那个五岁的孩子送到他手上时奄奄一息,没过几天便死在他的怀中,而薛庭蕴至今生死不明。他煎熬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因这件事说开而好受些。 海棠见此情景,心下凉了一半,本拟姑娘虽然对崔元卿诸多不满,但终归还为他们存了一分和好如初的念想,便是不成,程颂安也能有个孩子带走。但这样的恩怨,再生个孩子,怕是又徒增一段孽缘。 她垂眸走了出去,招呼蔷薇按照程颂安的意思,将碧纱橱收拾出来,让与崔元卿养伤,一间三进的屋子,陡然变小了许多。 崔元卿抿了抿唇,忽视掉铺好被褥的碧纱橱,直接走到拔步床边,坐了下去。 程颂安闻着他身上的药味,眉头皱了皱,心中更加烦恶,便起身来到碧纱橱,脱了外衣径自躺了上去。 “崔大人,我们之间的那几次纠缠,算什么呢?”程颂安留给他一个瘦削的背影,睁着干涩的眼睛,“你不觉得对不住五小姐么?” 崔元卿也侧身躺在床上,盯着她背心的一缕青丝,幽幽道:“我不知道。” 程颂安嗤笑一声:“你们之间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的誓言,就这么不堪一击么?为什么女人能为男人守贞,而男人却不能?这点你不如陆轻山,他肯为了五小姐守身如玉,终身不娶,你却负了她。” 身后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程颂安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崔元卿的脸色有多阴沉。 程颂安打定主意要彻底惹怒他,跟着问道:“那又为什么不愿和离呢?” 她没有等到回答,等到的是床上的人,两步跨了过来,将她从碧纱橱的床上拉起,铁青着脸道:“因为我爱上了你,程颂安,你满意了吗?” 第110章 因果循环 程颂安几乎忘了反抗,目不转睛盯着崔元卿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他爱上了她?前世她用一生都没化开的心,今生才不过月余,而且是时时与他作对,他反而爱上了她?那这些恩怨呢? “你疯了。”程颂安能说出话的时候,只能想出这三个字。 像是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崔元卿平静地道:“是,我疯了。从你回京的那一天,我就疯了。原本在我抗婚时,你是可以不用嫁给我的,但你没有,你忙着装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 “那我就遂了你的愿,让你嫁进来,看你装到几时。可你又不装了,程颂安,你既如此恨我,为何偏偏嫁过来?既嫁了过来,为何又要和离?” 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原来他们两个之间的命运,如回文诗一样,头既是尾,尾也是头,但又没有头,也没有尾。 她原以为自己前世的命运是果,却未想过,这个果是因她自己而起的,乃至到了今生,又成了她同崔元卿纠缠的因。而崔元卿也亦然。 这是真正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惊涛骇浪的震撼一阵一阵侵袭着程颂安的心,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崔元卿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成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颂安咬紧了下唇,只恨命运让她偏偏重生在成婚当天,假如能早些,她也来得及退婚。 “没什么。”程颂安闭上眼睛,知道前因后果不等于她要原谅他,更不可能要接受他,乃至连自己最后的秘密也说出来。 “多谢你,崔元卿,让我知道这些。虽非我本意,但我造成了那个结果。”她低声道,“你别说傻话了,我们之间,隔着两……一条人命,不用再说什么情爱了。” 崔元卿颓然松开了手,默默回到原本的床上。 屋内只余下沙漏的声音,谁都没说话,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并没睡着,这漫长的一天似乎无休无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颂安才蜷缩着睡了过去。可睡梦中也十分不安稳,一会儿是前世,一会儿是今生,一会儿又回到那个大雨夜。她梦到薛庭蕴披头散发,瞪着一双不甘的眼睛,扼住她的脖子要让她偿命。 程颂安一头冷汗地从噩梦中惊坐起来,看窗外,天色才微微发亮,再回头看,床上已没了人影。 海棠听到动静,过来道:“大人在浴房泡药浴,姑娘去床上躺会儿,日间太太和老爷必定要来瞧姑娘,得将这碧纱橱收了。” 程颂安头脑有些昏沉,既想睡又睡不着,现在的身份还是一个病人,不得已,她也只能挪到床上。 走到床边,便瞧见一张宽阔的拔步床里面用一道厚纱帐隔开,里面能容一人,外面枕头处又用几床被子垫高,程颂安倚在上面,若不走近了,谁也瞧不出里面的情形。 正要坐下,又见蔷薇和踏雪抬了一张琉璃屏风过来,横在床前。 “大人这样吩咐的,”海棠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姑娘遇上刺客,受了伤,这件事明日就会传出去,这些日子,少不了人来探望。” 这个意思,是要在家中养伤?程颂安慢慢坐过去,靠在被子上出神。 崔元卿已泡好了药浴,带着一身药味儿回到床边,这次比昨夜强些,起码穿着中衣。 但程颂安依然被熏得捂上了嘴,扭头偏向一边。 崔元卿也不说话,越过她掀开帐子,往里面去了。 海棠将他的鞋子收好,跟着退了下去,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中。 程颂安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去江南了么?” 崔元卿在里面轻声哼了一下,反问道:“你很想让我走?还是在我身受重伤的情况下?” 程颂安被噎了一下,看他行动自如,中气十足,要不是几个时辰前亲眼看到拔箭时的凶险之状,根本无法把他跟身受重伤放在一起说。 她朝里面白了一眼,也不知他看不看得到,跟着问:“那你何时走?” 她的确有些好奇,前世没有发生刺客的事,那下江南的到底是崔元卿还是那个人呢? 崔元卿在里面侧了个身,听不出情绪地回道:“该走的时候就走了。” “崔元卿。”程颂安轻轻一笑,“我们还能这么平静地坐在一起聊天呢。” 昨夜的事,像是十多年前的暴风雨,过去之后,竟然带来了一片祥和。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 两个人像对风烛残年的老夫妻,卧在同一张床上,相顾无言,直到天光。 果然如崔元卿所料,张氏一大早便来了筠香馆,同时来的还有崔子齐,只是崔子齐在屏风之外,并没有入内。 “公爹怎么也来了?”程颂安努力装作一副病容,靠着被子问道,“儿媳并无大碍,将养两天就好了。” 张氏闻着屋里浓重的药味,也没起疑心,只道:“幸而你没事,若真有个什么,我如何与元儿交代?” 崔子齐也在屏风后面跟着道:“这贼子也忒大胆,天子脚下,竟敢刺杀王亲,还敢劫持命妇,抓住该当凌迟!” 程颂安有些想笑,咳了一声做掩饰道:“不知襄王夫妇如何?” 崔子齐是个直性子,听她问便也倒豆子般说道:“嚯,早知襄王平庸,只知道伺弄花草,哪知竟这般窝囊,这一下竟吓病了。今晨早朝,圣人的脸色不好,多半是听说这个儿子不中用气得。” 程颂安抿了抿唇,崔子齐是一点也没看出襄王的装傻做痴,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力量跟瑾王、寿王二人争权的资本,必然是要打消皇后猜忌和二王的怀疑的。 怪不得崔元卿做的事从未跟亲爹商议过,他这样的政治嗅觉实在是不敏锐。 程颂安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那刺客一事,可有了眉目?” 崔子齐道:“那些被抓到的刺客,一口咬定是福王的人。” 程颂安没有过多往下问,只同他们夫妻二人谈了些家常,等他们要走时,才道:“母亲,过两天,我想去庄子上住段日子。” 张氏还未说话,帐子里面的人,重重吸了口气。 第111章 逆子邪孙 程颂安连忙将脚从被子底下伸过去,轻轻踹了一脚,但下一刻,脚踝就被崔元卿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想抽回来都不能。 张氏见她神色不对,迟疑地问道:“媳妇可是在府上受了什么委屈?” 程颂安不尴不尬笑了一下:“母亲误会了,儿媳自小在山野中长大,回到京城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在府中一不能替母亲分担庶务,二不能伺候长辈,反而屡屡让您和祖母担忧,不如去山上将养将养。” 张氏沉吟不语,她其实并不在乎儿媳妇在不在府里,反正有老太太在,这个儿媳妇也几乎没在跟前儿伺候,让她摆过什么婆婆款儿。但是才刚进门的儿媳妇跑到庄子上住,会不会让人猜测家中生变才是她担心的。而且,程家也在京城,程大学士的官职还在崔子齐之上,她该如何跟冯夫人交代也是一个问题。 程颂安明白她的心思,让海棠取出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对张氏道:“母亲,这本心经是保国寺的明华师父送我的,这段时日竟无一日读过,想来是亵渎了,不若去到离寺庙近些的山庄上潜心修行一段时日,也好为相公祈福。” 大乾朝举国信佛,保国寺是国寺,明华师父又是有名的高僧,张氏一听,已然动摇,而崔元卿此行必多凶险,她正放心不下,听到最后一句,更是合了心意,当即便道:“保国寺附近有咱们的庄子,明日我便着人收拾出来,同你一起去住些日子。” 程颂安摇头道:“府中一日也离不了母亲,若让母亲陪着同去,家中庶务谁管?祖母何人照看?不若我替母亲供奉几盏海灯,再许了心愿,改日您同祖母去还愿便是。” “再者,程家在那里有个鱼樵山庄,当年圣祖爷礼佛时曾落过脚的,庄上有御赐匾额,庄外有御守,等闲人不能去到那里,岂不更加安全便宜?” 张氏一听,也有道理,便也不再阻拦,只肖为她准备同去的仆妇丫鬟和家丁护卫。 又闲谈了片刻,程颂安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就要把脚往回拉,怎奈崔元卿仍旧抓的紧紧的,她便用力一踹,正中崔元卿的腿心,里面闷哼一声,差点露馅儿。 幸而一声清脆的问安掩盖住了,崔文心跪在屏风处道:“给爷爷请安。” 崔子齐见她旁边还跪着一个孕妇并一个小女孩,只知道是南街上的旁系,却认不出是谁,便道:“快起来。” 说着,又从桌上拿了一个玩意儿随手递给琪姐儿,琪姐儿见他和蔼可亲,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太爷爷。” 崔子齐更是乐了,只把琪姐儿抱在怀中,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程颂安在内道:“这是南街四奶奶的女儿和儿媳妇儿,小的是她孙女儿。” 崔子齐仔细想了下,才呵呵笑道:“四丫头好福气。” 程颂安忍不住想笑,崔四奶奶年逾四十,在崔子齐眼里却还是四丫头,可见小时候的情意还是在的,一如崔元卿跟崔文心当年,只是感情不常维持,渐渐都淡了。 遇上崔子齐并不容易,让他这个没心机又不愿惹闲事的人主动管四奶奶的事,更不容易,她们来得巧。 看着周氏脸上憔悴的神色,程颂安知道定是崔文康跟四奶奶也差不多挑明了要三代还宗的事。于是向藏不住话的崔文心问道:“你哥哥近来差事干得如何?” 崔文心脸上一僵,浅浅一笑道:“哥哥如今,比从前不务正业好多了。” 张氏看她笑得勉强,疑惑地问:“你同你嫂子怎么都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为难的事?” 周氏挺着大肚子低下了头,嗫嚅道:“也没什么,家里的琐事。” 崔文心咬牙想说什么,但又自觉麻烦了程颂安不少,不愿她病中添堵,便忍下了不说。 张氏和崔子齐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便作罢。 但崔子齐怀中的琪姐儿忽然哭道:“爹爹跟祖母大声喊,把祖母气病了,爹爹还打娘。” 周氏连忙将她接过来,低声斥道:“别瞎说。” 崔子齐眉头一皱,崔家家风清正,他虽不爱多管闲事,但也绝不容许有败坏门风的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于是向崔文心道:“她说的可是真的?你哥哥当真打你嫂子一个孕妇?还将你娘气病了?” 崔文心眼圈一红,低头不语,无声便是默认。 崔子齐重重拍了下桌子,怒道:“小畜生!他因何事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张氏唬了一跳,嗔道:“别吓到孩子!” 崔文心和周氏相互看了一眼,都不敢说。 程颂安在里头插嘴道:“爷爷问你们话,说出来就是,难道还要让他做出弑母之事来才罢休?” 崔文心身子一抖,跪下哭道:“大夫说,嫂嫂这胎怀的是男孩儿,眼看便要临盆,本该来府里求爷爷赐名,但哥哥不许,说要姓钱,不必来府里报,也不上崔家名牒和族谱。母亲急了,骂了他几句,他便跟母亲吵起来,嫂嫂不过劝一句,他便一巴掌甩过来……” 崔子齐怒不可遏,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向来冷情的张氏也忍不住气得骂道:“逆子邪孙!” 程颂安嘴角弯了弯,崔文康果然还是前世那个性子,没良心的同时,又一点儿成算也没有。 只听崔子齐霍得起身,冷声道:“崔家人还没死绝,规矩体统还在呢,他就反了天了,我今日这衙门不上也罢!来人,将崔文康那畜生提到我面前来,我亲自审他。” 崔文心惊疑不定地不敢应声,周氏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程颂安知道还没到真正处置崔文康的时候,只让崔子齐心头有这件事就行,于是劝道:“公爹且慢。” 崔子齐一顿,问道:“难道纵着那小畜生?” 程颂安沉吟道:“康哥儿年纪小,难免犯糊涂,无非是在外头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的,改日查查他都跟谁来往,叫他务必断了,省得去巡防司给人查出来,影响公爹和相公的名声。至于四奶奶那里,我让人过去告诉她,就说是老太太和公婆的意思,崔家的孙子永远不会随外姓,使她务必宽心。” 崔子齐细想,果然是这个理。人家母子连心,处罚的重了,倒落埋怨,也让外人看笑话,等真有一日崔文康干出对不起崔家的事再罚不迟。 第112章 白日宣淫 崔子齐这样的传统士大夫,虽然总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但也更看重家族体面。 前世崔文康给孩子改姓的时候,比现在晚了好几年,那时襄王已经入局,是参与夺嫡最凶险的时候,崔子齐和崔元卿在朝堂上都自顾不暇,根本无心分管后宅之事,更何况崔文康是偷偷改的,并没有来府里报与张氏知道,等知道了也木已成舟。 现在崔子齐官职不高职务不忙,但儿子争气,后宅宁静,满京城也找不出他这么闲散的官员,碰上这种事,如何能够不管? 只是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来管,不然崔文康会当即缩头、不敢反抗,却能关起门来,跟自己老娘和媳妇儿闹,等过几年,崔文康翅膀还会再硬起来。要管就得抓住一个更好的时机,让他一击致命,从此任何时候、生了几个孩子都不敢再提这茬儿。 程颂安觉得目前这个程度是恰好,让崔子齐心中存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又有闲心和功夫去查查,时机成熟了,他必定会管。 因此,没过一会儿,程颂安便劝着崔子齐去上衙了,张氏也一同回了前院,经过崔子齐这一通脾气,崔文心和周氏也没有心思在这里逗留,只坐着说了会儿子话,也跟着告辞。 筠香馆的大门关上之后,程颂安终觉能安心睡个回笼觉,但刚刚躺下,脚踝处一紧,是崔元卿掀了帐子,一把拉住她的脚踝,将她拖了过去。 程颂安大急,迅速往外爬了两下,又被崔元卿毫不费力地拽了回去,压在身下。 她怒道:“崔元卿,你闹什么?再这么着,我就恼了!” 崔元卿黑着脸,压低了声音道:“刚才你往哪里踹?” 程颂安想起刚才那无意的一脚,似乎踹到了要害处,不禁脸上一红,又觉得好笑,暗道,踹死你个混蛋,最好断子绝孙! “还笑?”崔元卿头低的更甚,整张脸几乎贴到了她的唇边,“万一……你怎么赔?” 程颂安满不在乎地道:“谁让你抓了我的腿不松手的?” 崔元卿无赖地哼笑一声:“你若不乱踢,我能抓你么?不管如何,你必定得试试有无毛病。” 程颂安听他说这些混账话,浑没有往日的光风霁月,连昨夜那番恩怨情仇似乎也一并忘了干净,只得提醒他:“真出了毛病来,你正好替薛五小姐守贞……” 话还未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覆在身上的人呼吸有些重,而抵在她腿上的物事,显然并没有什么毛病。 崔元卿咬着牙,头一次说出粗话来:“守个屁的贞!” 程颂安瞪大了双眼:“你……” 剩下的话便被堵了回去,崔元卿前世尽管冷漠,但总归还是一个温和守礼的君子,今生却总是狂风暴雨般吻她,没有一丝温柔。 程颂安整个人身体软下来的时候,暗道不妙,愈发觉得不能沉沦,恶狠狠咬了他一口,抬脚又要往要害处踹。 怎奈崔元卿早有防备,一把便抓住她的小腿,拎起来挂在自己腰上,有意往她身上压得重了些,唇角向下弯了弯:“还敢踹?” 程颂安已经摸透了他这些日子的脾性,他放低了身段,表明心意,却没得到回应,是会报复性发疯的。 她只能捂上他的眼睛,把他的脸从自己眼前扭开,努力平静地道:“崔元卿,别发疯,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难道要白日宣淫?” 半日没听到回应,程颂安将手从他眼上移开,却见崔元卿嗤地笑了一声:“那晚间来?” 程颂安差点咬了舌头,连忙拉好衣服从床上下来,正色道:“崔元卿,你对五小姐情深义重,我是很敬重你的这份深情的,可你若三心二意,我便有些不大看得起。” 崔元卿斜倚在她靠过的被子上,姿态慵懒,冷笑道:“我对别的女人情深义重,你很敬重?” “是。”程颂安默了下才回道。 若说她恨崔元卿,终归是前世对他有情有期盼所致,对那个人只是当年年少时的悸动,其实远不如对崔元卿投入的情感多些,现在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终也不能原谅,但那丝爱意,仍旧是不能立即斩断。 所以她看到那幅画和那行字的时候,才会心痛到不能自已。她能做到的是远离他,远离这个地方,不要使自己再陷于此。 崔元卿再次吐出脏话:“是个屁。” “你,粗鄙!”程颂安如同见鬼般看着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崔元卿一把将她捞回来,淡淡道:“我何时说过爱别的女人?” 程颂安蹙眉:“昨夜不是才说过?” 崔元卿还是那个淡淡的调子:“昨夜怎么说的?何时说的?嗯?”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手上微微用力,将她贴的自己更紧。 “你……昨……”程颂安回想着昨夜的对话,忽然发现崔元卿果真从未亲口承认他跟薛庭蕴的关系,“可,祖母说你们青梅竹马,还有那幅画和上面的诗。” 崔元卿眼波在她脸上流转,从额发看到眼睛,再从眼睛看到鼻子、嘴唇、下巴,而后又往上,对上她的眼睛,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每看一下,程颂安的心就被像烫到一次。 “你跟陆轻山不也青梅竹马?”他悠悠道,“那句诗,你就断定是我写的?” 程颂安一时无言,脑中在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为了薛庭蕴,怨恨、冷待了自己一世,可这会儿又说并不爱她,这让她感到费解。 “我跟你说过,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个女人,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不是随便说的。”崔元卿的声音在她头顶清晰地传来,“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当时不敢回答,现在你听好了,程颂安,你是我的心上人。” 程颂安如同石化般僵在当地,那颗本就没有完全死掉的心,似乎又重新跳快了一些。 外头院门被打开,二门上的小厮来说了些什么,不多会儿,海棠进来道:“姑娘,陆家夫人和轻山少爷在前头递了名帖,要来瞧姑娘。” 第113章 兄妹之名 程颂安立即从崔元卿的手中挣脱出来,刚才那些话带来的悸动随即烟消云散,她整了整衣饰,对海棠道:“快请进来。” 而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崔元卿,示意他仍旧往帐子里去。 崔元卿早在听陆轻山到了的时候,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起来,哼了一声,又回到里面。 院内响起脚步声,听着来的人不少,间或能听到余老太太的声音,程颂安便让人撤掉屏风。当先一人旋风般冲了进来,急吼吼地问道:“姐姐,你如何了?” 却是程彦平。 程颂安心中一喜,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母亲也来了么?” 程彦平立即耷拉了脑袋,沮丧道:“母亲病了,没敢让她和瑾宁知道,不然更得担忧,现下有姨娘在照料着。” 程颂安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抓着程彦平的衣袖问道:“母亲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是什么病?” “姐姐不必担心,”清脆悦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程挽心俏生生地站在张氏身旁,朝她道,“不过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内室外的几丈地上站了许多人,余老太太在前,张氏和陆夫人分站她身旁两侧,再往后是程挽心和陆轻山。 程颂安只能咽了要追问下去的话,眼中含忧地看了看程彦平,后者一笑示意她一切也都如程挽心所说。 程颂安才点点头,朝外欠了欠身子,向陆夫人道:“颂安给伯母请安,请伯母原谅侄女儿不能起身迎接。” 陆夫人快步上前走到床边,拉了她的手笑道:“好孩子,快免了这些虚礼,咱们娘儿们何必讲这个?快让伯母看看,一别多年,出落成大姑娘了。” 前世程颂安没等陆家入京就嫁进了程府,也许是因为崔元卿和陆轻山的关系,崔家和陆家并不交好,因此程颂安相当于两世二十多年没见过陆夫人了。 她想起当年在益州时,自己常跟陆轻山一处闹得鸡飞狗跳,多亏陆夫人包容,常常由着他们,那些日子着实快乐,跟如今的生活比起来,可谓是天上地下,她克制着难过,仍旧带了些想哭的语气:“伯母,云黛……很是想你。” 只这么一句,陆夫人眼圈儿也红了,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哽咽道:“瘦了。” 陆家有九个儿子,大半都是陆夫人亲生,没有女儿,是她毕生的遗憾,她从心里将程颂安当做女儿的。 “母亲哭什么,这么说,倒像是崔家亏待了她似的,幸而都知道崔家祖母和婶母跟咱们家都是故交,才不与你理论。”陆轻山站在她身后,朝余老太太道,“您说是,祖母?” 余老太太乐呵呵地一笑:“轻山这孩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陆夫人这才用绢子按了按眼角,朝后打了儿子一拳,嗔道:“混账东西,敢拿你老娘取笑。” 满屋子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余老太太便让众人落了座。 陆轻山只跟着淡淡一笑,漫不经心朝床上的人看了一眼,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程颂安微觉奇怪,崔家和陆家也是故交?怎么从未听说过?那这么说来,崔元卿和陆轻山也算是自小认识了,但他们两个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可不大像,难道是为了薛庭蕴么?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方便问,她也跟着笑了下:“我不过受了点惊吓,并没有伤到实处,还劳烦伯母亲自来,实属不该。” 陆轻山在这些长辈面前,倒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淡声说道:“昨日情急之下,将你从死人堆儿里抱了出来,于理不合,但你我既是兄妹,那就另当别论。” 程颂安一时有点懵,便见陆夫人摆手让人抬进来一箱东西,一溜排开,看样子是认亲的物品。 陆夫人对余老太太和张氏道:“今日先把礼备下,等云黛好了,再全了礼数。” 余老太太和张氏只听昨日凶险,不知是陆轻山将程颂安从死人堆儿抱出来的,听闻此言都连忙道谢,也给陆轻山送上回礼,商议等好了之后再行兄妹之礼。 陆轻山的眼神中透着不耐,似乎很不乐意。程颂安知道他那是不情不愿的表情,但昨日既自己亲口说了,又只能认下。 陆夫人叹道:“我心里早把云黛这孩子当成自家女儿了,今日既过了明路,说出来也不怕您二位恼,头几年之所以没有认下,实则是有个私心,要让她做我们家儿媳妇儿呢,谁知道竟让你们抢了先。” 语气中充满了遗憾。 陆轻山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瞥了一眼程颂安,不满地道:“母亲别瞎说,这丫头自小野蛮刁钻,甚是跋扈,也就骗过了崔家祖母和婶母。” 程颂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若她还是以前的脾气,早就揍他了,看在薛庭蕴不知所踪的份上,可怜可怜他,不与他计较。 余老太太却不以为然,反而哈哈笑道:“多亏元儿祖父及早去说定了,她小时候什么样儿啊,我一早便知道,可我老婆子就喜欢这样的真性情。” 程颂安只默默跟着赔笑不语,余光中看到程挽心静静坐在一旁,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氏注意到了,忽而又想起来,叹道:“我也没女儿,正说要把二姑娘认来,偏亲家母又病了。” 陆夫人道:“我去看过她来的,也没瞧出来什么要紧的症状,敢是冲撞了什么,明儿让彦平去庙里请尊菩萨回来供上便好了呢。” 张氏点头道:“可巧了不是,云黛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大好,正说要去保国寺那儿的山庄住段日子,可见是母女连心。” 她的话一出口,除了陆夫人和程彦平,其余几个人的表情都变了变。 余老太太便垂了眼眸,无声地叹了口气,程挽心则眼波流转,也不再发呆,饶有兴致地往程颂安床榻上看了看。 陆轻山有些意外地直接问了出来:“你要去庄子上住?” 程颂安点了点头。 陆轻山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毛,不咸不淡地朝几位长辈道:“我和云黛既有兄妹之名,行礼倒也不忙,赶明儿我陪她去寺里请菩萨便是,彦平刚点了缺,专心应付差事便罢。” 第114章 不必操心 见无别事,余老太太吩咐张氏去前面准备宴席,自己则陪着陆夫人在正厅处闲谈家常,留了几个小的在这陪程颂安解闷儿。 程彦平粗枝大叶,听了陆轻山的话,也不以为意,又觉他跟自家长姐成了兄妹,那他自己跟陆轻山的关系也又近了一层,顿时喜形于色。 程颂安却拒绝道:“不用了,我同保国寺的明华师父相识,自己去就成。” 陆轻山这人跟小时候差不多,猫一阵儿狗一阵儿,明明他总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看不惯,更不想同她结为什么兄妹,但又硬要逞英雄,故意在外抱了她,弄成现在这个不尴不尬的关系。 她看见他就有些头疼。顿了顿,又对程彦平道:“彦平倒真是长进了,竟能中了举,人家名落孙山,你强些,孙山前一名。” 前世,程彦平是三年后第二次中举的,今生不知怎么,竟能有这样的好运气,虽然成绩不高,终归是早了三年,那便有时间去准备会试了。早进仕途,便能早对父亲有些助力,程家的结局就会比前世多一分保障。 程彦平愈发得意地挑了挑眉,又叹道:“这次多亏了姐夫指点,对了,姐姐,姐夫说还有一些注释要送我,临走前他可说了?” 程颂安一怔,竟是崔元卿起的作用,她努力不往床帐里去看,轻声道:“让蔷薇带你你去次间找找。” 程彦平也不客气,随着蔷薇兴高采烈去了。 陆轻山抱胸斜倚在她床的栏杆处,又是那副纨绔样,漫不经心问道:“为什么要搬到庄子里去?” 程颂安手指绞着床帐上落下的流苏,笑了笑:“府里住的闷了,想去庄子上钓鱼。” 陆轻山嗤地一笑,盯着她头顶的发钗,玩笑似的道:“崔元卿给你气受了?” 床里帐中蓦然传出一股冷然之气,穿过厚厚的帐子,直透程颂安的背心,让她如芒刺在背,扯出一丝笑来:“他能给我什么气受?他都离京了。” “哦,”陆轻山眉心动了动,又似是无意地问了下,“去庄子上住还回来吗?” 程颂安怕外面的余老太太听到,不愿多聊,赶紧胡乱点了点头。 陆轻山唇角似有若无地向下弯了弯,也不追问,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坐了下来,依旧是斜倚着炕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自在,甚至有些吊儿郎当。 程颂安懒得理他,便扯开了话题,问起刺客之事。 程彦平只在次间溜达一圈,没找到想要的注释,也不便随意动崔元卿的东西,又回了这里,一听刺客的话题,登时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跟她讲起来。 这些刺客武功高强,也讲义气,逃得时候居然将所有尸体都带了出去,被抓到的只有一个,无论怎么拷打,都只说是福王派来的。 程颂安微微一笑,这么浅显的嫁祸,谁会信? 福王虽然被削爵位,没了争储的资格,但毕竟是皇子,吃喝不愁的,干嘛做这种杀头的重罪?更何况他刺杀的是同为皇后一派的瑾王,还有当今内阁首辅赵怀松。他是疯了才会这么干。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嫁祸他,那谁会这么蠢嫁祸给他呢?不用猜,目前能跟瑾王抗衡的,肯定是寿王嘛。 只是整件案子就显得很浅显且愚蠢,寿王虽不如瑾王心机重,但他生母宸妃娘娘生前宠冠后宫,子凭母贵,寿王也是最得圣人宠爱的一个孩子,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去刺杀瑾王和赵怀松。 程颂安垂着眼眸,余光向帐子处看去,里面那个人的目的,是想让圣人认为这一切都是瑾王自己策划,嫁祸给寿王的。 但还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操这些心干什么?”陆轻山见她蹙眉思索,有些神游天外,便打断了程彦平,“这些事,是男人该考虑的。安心养你的伤,做你的贵夫人便是。” 程颂安心中苦笑,是啊,这些事都是男人考虑的,她安心等着做首辅夫人便是,可前世的首辅夫人,她做的顺心么?便是今生崔元卿没有像前世那么冷待她,她便能忘掉一切,跟他重新开始? 其实那些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喜欢宅院里这四四方方一小块天地么? 程挽心展颜一笑:“姐姐是最有福气不过的,姐夫已是人中龙凤,如今轻山哥哥也成了姐姐的兄长,咱们彦平也中了举人,等过几年兴许还能中进士。到时姐姐在京中的风头定会盛极一时,谁也盖不过你去。” 说到此处,低眉敛目,白嫩的脸上现出愁容,“可惜我日后便要离了父母和姊妹,去到那轻易不得回处。” 程挽心是程家三姐妹中长的最漂亮的一个,尤其是一对澄净如水的眼睛,看起来又无暇又纯粹,巴掌大的小脸总是带着明媚的笑,如若蹙眉,便又有另一番楚楚动人的风韵,让人忍不住想要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也为她的忧愁而烦恼。 程颂安忍不住朝陆轻山看过去,这样的美人,又有薛庭蕴的几分影子,他怎么好像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倒是程彦平回道:“以二姐的才能,辅佐二姐夫仕途,还怕不能青云直上,回到京里来吗?” 程挽心咬了唇,低着头轻轻摇了摇。 自从玉兰的事败露之后,程颂安愈发不愿同她周旋,可却没料到程挽心竟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甚至在她面前扮起可怜来。 “他们人中龙凤,点状元做高官,又不是我,借别人的光又有什么趣儿?”程颂安半是心灰意冷,半是冷漠地道,“你若想要,这些风头日后或许都是你的。” 陆轻山意味深长地往这边看了看,又不动声色地低头去饮茶,只是茶送到嘴边,终是忍不住借着杯盖的遮挡笑了一下。 程挽心惊愕地抬眸,随即压下去那份惊讶,轻声道:“姐姐说笑了,你若去庄上住,那便最好不过,我正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程颂安忍不住轻哼一声:“有话这会儿说出来。” 程挽心如水的秋波望向她,脆生生道:“姐姐,咱们姐妹许久没有说过体己话了,是我惹了你厌烦吗?” 第115章 有了身孕 程挽心说着说着,泫然欲泣,一旁的陆轻山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程颂安心中翻了个白眼,只得道:“二妹冰雪聪明,惹人喜欢,咱们又是亲姐妹,说什么厌烦不厌烦的,难道在妹妹眼里,我就是心眼如此之小的人?” 程挽心一怔,又连连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颂安懒懒倚着,也不答话。 程彦平也是闲不住的性子,来前是很担心姐姐的,但到了之后看到并没什么大碍,就不大能在屋里呆得住,不断央着陆轻山跟他切磋切磋武艺。 陆轻山先是看了一眼程颂安,有些询问的意味。 程彦平一把将他拉走,嘟囔着:“轻山哥哥,你向来潇洒自由,怎么总是一副怕我大姐姐的样子,你现在是她兄长呢。” 他们刚出去,赐贤堂便打发了人来报,说是在春晖园摆好了席面,请老太太带着陆夫人并两个少爷小姐都过去。而程颂安这里,照例由筠香馆的小厨房做,等宴后再来。 陆夫人与余老太太欣然前往,唯有程挽心笑道:“挽心前些天来过,晓得路,先在这里陪姐姐说会儿话,一会儿同彦平和轻山哥哥一块儿过去不迟。” 余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马上到冬日了,饭菜易冷,吃冷饭可不好,二姑娘别耽搁太久。” 程挽心只甜甜一笑:“是。” 待到人都走了,程颂安开门见山开口问道:“二妹有什么话要说的?” 她仍旧挂着恬淡的笑,向窗外院中切磋拳法的程彦平和陆轻山看了一眼,似是无意般道:“姐姐,轻山哥哥对你的情意非同一般呢,若非当年姐姐倾心崔大人,让父亲为你定下这门婚事,恐怕轻山哥哥便要上门提亲了。” 程颂安皱着眉听她说完这些话,没有一句跟真实情况有关,一时竟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反驳。想了想便罢,跟她解释什么。 更何况她应该不知道,陆轻山情意非同一般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薛庭蕴,还有跟薛庭蕴相像的她。 程颂安淡淡一笑,反问道:“所以呢?二妹说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程挽心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奇怪,她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个长姐最在乎名声和声誉,自身无错也会反省做的不够好,不可能这样咄咄逼人地反问。 她随即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捂着眼睛哭道:“我是真的舍不得父亲母亲和姐妹,便是挽心有错处,姐姐何苦做的这样决绝,硬要将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姐姐,挽心也是迫不得已啊,遇到那样的事,他那样的人,我能怎么办呢?” 程颂安静静看着她,似乎她也清减了不少,肩膀更加瘦削,捂着脸哭的时候,极力压抑着自己,她看犹怜,仿佛自己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她幽幽道:“是啊,你也是迫不得已的,若有人强逼你,你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头碰死,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想活着,并没有错。” 程挽心梨花带雨抬起眼眸:“姐姐,你是明白我的,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呢?” 程颂安失控地冷笑两声:“挽心,你害我的时候,何曾可怜过我?” 账内有一下窸窣的响动,崔元卿不知为何动了一下。 程挽心往前走了两步,伏在她的床前哭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姐姐不知?怎么可能害你?姐姐,你竟把我想的如此不堪?” 说着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施害者反倒比受害者还委屈了,程颂安沉着声,厌恶地道:“闭嘴!” 程挽心抽噎着停止了哭泣,仰起头来,轻声道:“姐姐,对不住,我不该这样。” 程颂安闭了闭眼睛:“你走,以后不要再过来。” 程挽心没有动。 沉默了一阵,程挽心再次怔怔掉下泪来:“姐姐,我有了身孕。” 厚厚的幔帐,轻轻晃动了一下。 程颂安只觉得程挽心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不真实地落在她的耳中。 她有了身孕……她有了身孕…… 前世临死前,程挽心说过,“早在你们成婚之前,我跟元卿就已心意相通,因此他对我愧疚,就连你们大婚之日,他也是偷偷到我的闺房,与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也就是那日,有了永哥儿。” 原来该发生的都会发生的。 她怔怔望着帐子,自嘲地笑了笑,回过身来对程挽心道:“二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程挽心咬了咬唇,低声道:“姐姐,挽心还能跟谁说呢?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呀。” 永哥儿,呵,她养了几年的白眼儿狼,还是会出生的。 程颂安猛烈地咳了一声,从手边随意抓了一个东西,看也未看,就重重砸了下去,琉璃宫灯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溅的满地都是。 她低声怒吼着:“那你怎么不去死?” 外间守着的丫头蜂拥着过来查看,还未出声,便听程颂安有些尖锐的声音传出:“全都不许进来!” 程挽心的小脸瞬间变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低低道:“姐姐,你身子不好,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前世她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那时她是带着笑,“姐姐,人之将死,何必生这些气。” 程颂安眼神变得狠厉起来,半眯了眸子去看她,像一只猛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一瞬不瞬。 程挽心被她的眼神盯得浑身发冷,不禁抱住了自己的臂膀,颤声道:“姐姐,你若想让我去死,那,那我便死……” 程颂安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对,我想让你死,你原也没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帐子内的人呼吸沉沉,显然也耗尽了耐心,但他仍旧没有出来。 “怎么回事?”陆轻山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程挽心瑟缩地抖了一下,用帕子捂着脸,克制着哭声道:“我惹了姐姐生气。” 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 陆轻山皱眉望向地面,问道:“你摔的东西?” 第116章 还作数吗 程颂安颓然跌坐回去,心灰意冷地道:“你不追过去看看么?” 陆轻山眉间皱的厉害,有些不悦地道:“我看她干什么?” 程颂安欲言又止,总觉得今生陆轻山对程挽心的感觉非常奇怪,他长相英武,家世也好,前世又有军功在身,却因求娶程挽心未遂,直到而立之年都未娶亲。按理说,今生便是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也不至于如此冷漠。 “程颂安,我一直很奇怪,”陆轻山带着疑惑,“你为何总是把我同你二妹扯在一起?” 程颂安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无言,默了一下,问道:“薛五姑娘的事,你怪我吗?” 陆轻山一愣,没明白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只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没有吭声。 程颂安接着道:“当年是我无意中透出她的行踪,以致害她生死不明,你怪我吗?” 陆轻山长长吸了口气,有些焦躁,背着手踱了几步,才站定了问道:“你都知道了?崔元卿告诉你的?” 程颂安默然不语。 “知道了也好,”陆轻山松了口气,“我说过,从未怪过你,你任何时候都不需要质疑。” 程颂安的眼泪再也绷不住,无声地落了下来,可是崔元卿怪了她一世,今生也一样,他剖白心意时,也是痛苦的,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是她害了薛庭蕴。 见她落泪,陆轻山表情更加凝重,沉声问道:“他怪你?” 程颂安无声地摇了摇头,不是否认,而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怪不怪她,还有什么要紧? “陆轻山,”她开口道,“你说的那件事,还作数吗?” 陆轻山:“哪一件?” 程颂安:“送我回益州。” 陆轻山眸子陡然一变,低头问道:“果真?” 未等到回答,又接着道,“我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作数的。” 程颂安吸着鼻子笑了下:“陆小九,我想立刻离开崔府,你送我去鱼樵山庄,就现在,不要问为什么,可以吗?” 陆轻山对上她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探究出一些因果来,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笑道:“你等我半个时辰。” 也不等程颂安回答,大踏步从内室出去,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程颂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帐子被猛然掀开,露出崔元卿极尽克制的脸。 程颂安懒得看他,前世他害得她抑郁而亡,但却从未对她虚与委蛇,没想到今生倒见到了他如此虚伪的一面,崔元卿,竟然会骗人! 她本可以同他貌合神离在山庄上住上几年再走,但是现在,她多待一刻都觉得恶心。 “崔元卿,我要跟你和离,这不是在求你。”她冷冷道。 崔元卿额上的青筋若隐若现,显然怒气已经到了极点:“她有身孕,不关我事。” 程颂安冷嗤一声:“那你告诉我,关谁的事?” 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前世抚养永哥儿,她也不愿相信,如此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竟会做下这样让人不齿的丑事。 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说,爱上了她!真是天大的笑话。 果然,崔元卿动了动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程颂安冷冷一笑:“怎么不说了?是我冤枉了你,还是我二妹诬赖你?” 崔元卿脸色凝重的可怕,紧紧皱着眉头道:“容我过后跟你解释。” 又是这句话,跟前世一模一样。 他同程挽心今日一遍遍让她想起前世死的那天,将她的伤疤一遍遍扒开,痛苦一遍遍重演。 程颂安忽然觉得胸中那团怨气再也压制不住,从案台上抓了一个烛台,朝崔元卿狠狠砸过去,厉声道:“敢做不敢认的小人,骗子!你同她一起去死!” 崔元卿没有躲闪,被烛台迎头砸上,额上血流如注,他只随手抹了一下,而后又淡淡道:“我没做过。” 程颂安再也不想维持什么体面,扑过去抓着他的衣领,睁着通红的眼睛问道:“那你告诉我,成婚那夜,你去了哪里?” 崔元卿咬紧了下颌,压抑着怒气,极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程颂安忍着气血翻涌:“你没做过,那是谁做的?你说出来,他侮辱我妹妹,我杀了他!” 崔元卿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冷静些。” 程颂安长长的指甲掐在他的肩上,怒吼道:“混蛋!崔元卿,你到现在还在骗我,我不稀罕你的什么狗屁真情,我在乎的只有程家的体面,她有了身孕,怎么面对金家?让程家怎么办?” 崔元卿反手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我会解决的,你不必担心。” 程颂安用力将他推到一边,跌跌撞撞下了床,无力地喊道:“海棠,蔷薇,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崔元卿跟着下床来,一把将她抱起,对外面道:“让你们主子先用了午饭。” 程颂安挣扎着抓他,恨道:“崔元卿,别逼我杀你。” 崔元卿肃着脸,也不置一词,只把她抱回床上,安抚道:“我从未骗过你,我说过会解决,会解释,你等我。” 程颂安将脸埋在被子里,闷闷的哭声传出来:“我要和离,我要跟你和离,为什么就这么难?” …… “我带你走。”消失了一会儿的陆轻山再次出现在屋内,见到崔元卿在内,他也只是有一瞬的讶异,随即便恢复如常。 崔元卿冷声道:“你敢!” 陆轻山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看我敢不敢!” 程颂安从被子上起身,已擦干了眼泪,像是抓到了浮木:“陆小九,带我走。” 这六个字,让原本姿态卓然的崔元卿肩膀坍缩了一半,他的目光阴鸷,如浸在寒霜里,直直看着陆轻山,整个人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陆轻山蔑笑一声,对站在一旁的海棠道:“为你家姑娘穿戴好,我送她去鱼樵山庄。” 海棠立即应了一声,为程颂安穿戴一番,又取了披风和帷帽。 陆轻山一把夺过,亲自为她裹好,而后一把抱起,无视崔元卿的目光,径直走了出去。 崔元卿坐在榻上,面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灰,而后啪嗒一声,炕桌一角生生被捏碎。 第117章 还想二嫁? 程颂安被陆轻山抱上马车的时候,才想起问:“你是怎么跟祖母和婆母说的?整个府中都看着呢。” 陆轻山将她轻轻安置在车里,一边吩咐车夫驾车,一边毫不在意地对她道:“少废话,都要和离了,还管她们做什么?” 程颂安自是不怕她们如何想自己,大不了一辈子在鱼樵山庄上不出来,但是陆轻山才刚踏入仕途,就这样大喇喇将自己从崔府中抱出来,万一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日后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姑娘怕是不肯考虑他了。 程挽心现下又如前世一般有了身孕,那断不能再撮合他们。尽管知道他前世的情感,今生总归还是希望他能有个好归宿的。可若因此连累到他,程颂安也于心不忍。 她眼中一暗:“你都听到了?” 陆轻山薄唇紧抿,轻轻点了点头,为她整理好披风,才问道:“我先前问你,他对你好不好,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程颂安咬唇不语,照世俗的观念来看,崔元卿对她算不得不好,他品貌兼优,家世清白,通房妾室皆无,又不寻花问柳,婆婆虽冷情,却也没找过什么麻烦,已是这个世道万里挑一的好人家了。 更何况她才刚成亲两月,若说崔元卿对她不好,恐怕连父亲也会觉得她有些矫情,跟陆轻山该怎么说呢? 说前世自己被他冷落一生,临死前又亲眼看他纳了庶妹进门,最后抑郁而终吗? 陆轻山见她不语,又接着问道:“你不信我么?程颂安,你回京这么多年,难道从来就没想过益州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还有……人?” 他说的语气有些急躁,带了些不合时宜的气愤,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眼又压下这些情绪,声音苦涩道,“咱们两个从五岁起一桌吃,一床睡,长了两年,我以为,在你心里,我是不一样的,最起码……” 程颂安心头猛地一跳,这些话陆轻山说的虽然坦荡,但若给旁人听到,却会引来误会。 她小时候的确是常去陆府,程老夫人与陆家老夫人交好,经常在府上打牌吃饭,久而久之,她隔三差五也会住在陆府,和陆轻山同在陆老夫人房中,一个睡套间,一个睡次间,那时年纪小,并没什么忌讳,倒的确是一桌吃一床睡。 不过在她的眼里,陆轻山只是她在益州顽童朋友其中的一个,便有些特殊,也不深刻,后来离了那个环境,她自然也就渐渐模糊了对他的记忆。 前世,她久在深闺,对陆轻山的事都是偶然听得的,今生,她也是只当久别重逢一个故人而已。说实话,她没料到陆轻山这么多年竟一直将她当成亲妹,连薛庭蕴的事也没有怪过她。 程颂安不愿让他被人误会跟自己这样即将和离的妇人有什么,便正色道:“陆世兄,虽然你我现在有兄妹之名,但毕竟不是亲生,这样的话,万不可再说第二次,于你名声有碍……” 听她叫陆世兄,陆轻山苦笑了一下,似是也觉得自己说话不妥,转念一笑道:“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自小没什么良心,如今依然如故,你难道还觉得我对你有意不成?” 程颂安心下稍宽,她自十岁之后回京,的确是很少念及益州,不是不想,而是不愿,她若时常想着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就会让京城里一板一眼的生活显得十分难熬。她唯有不断告诫自己忘记那些日子,忘记那些快乐的时光,才能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安然度日。 “我才不会误会,”程颂安扁了扁嘴,“小时候我处处压你一头,今日你可算能找到笑我的机会,岂能不讥讽两句?” 陆轻山却难得没有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真要和离?” 程颂安点了点头:“嗯。” 陆轻山的嘴角开始有些难以抑制地往下弯了一下,溢出点点笑意,随后又立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也不是今日才开始任性的,随你心意。” 程颂安刚刚还有些被他感动,但看见他忍不住的笑意,就知道他还是没放过嘲笑自己的机会,不由得白了一眼:“我便是和离,好歹也嫁了一次,你呢,弱冠之年,连个亲事都没定,还好意思笑我么?你且等着,我日后说不定还会再嫁个好的,你可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呢。” 说完又立即捂上了嘴,不小心就透露出陆轻山的命运了。 陆轻山却没有在意这个,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还想二嫁?” 程颂安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怎么?你看不起谁?薄姬之于汉高祖,王娡之于汉景帝,刘娥之于宋真宗,都是二婚再嫁,当了皇后、太后,至于平民女子再嫁,过得好的也比比皆是,我自认才貌皆不下乘,怎么就不能再嫁了?” 陆轻山抱胸听她说完,并不生气,反而眉眼都笑的有些舒展开了,更显得他意气风发、少年之气。 他状似无意地继续问了句:“崔元卿愿意和你和离吗?他断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另嫁他人。” 程颂安听到崔元卿三个字,想到他曾说过,她嫁谁,他便杀了谁,登时又拉下脸来,冷冷道:“我铁了心要和离,不行我便长住鱼樵山庄,自此再不回府,三年不行便五年,说不定等上一年他便觉得失了脸面,主动求我和离呢。和离之后,我与他再无瓜葛,想嫁谁他还能管得着么?若敢阻拦,我便告御状去!” 说了一通,程颂安只觉得憋闷,这个世道,男人要想和离休妻往往是一句话的事,不行他们也能纳妾收通房养外室,将原配妻子置之不理即可,但女人若要提和离,却千难万难,一不小心还要坐牢。 陆轻山一侧的嘴角再也压不住地翘了起来,抚掌道:“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程颂安。” 程颂安却一拳打在车厢壁上,震得车厢晃了一晃,气道:“这不公平!” 陆轻山敛了笑,望着她发红的拳头,平静地道:“程颂安,你想做的事,放手去做,有我呢。” 第118章 红油蹄花 保国寺是国寺,因此并未设在城外,而是京城之中的一座矮山上,山脚下有许多官宦人家的庄园,鱼樵山庄便是在此。 当年圣祖爷在国寺祈福之后,曾短暂地在程家落过脚,因此便将这周围五里之内的地方都赐给了程家,建成了如今的鱼樵山庄,门外还有御赐的匾额。 程仲文将此处作为程颂安的陪嫁,足见他对这个女儿的宠爱。 程颂安瞧着匾额上“三思后行”四个大字,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有一种命定般的深意,这四个字仿佛在劝谏她,三思而后行。 陆轻山从车上跳下来,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抱程颂安,程颂安婉拒了,裹紧了披风和帷帽,自己扶着车厢慢慢下来,后面一辆马车也随即下来海棠和蔷薇,二人拿着简单收拾出来的包裹,站在一旁。 “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瞧你。”陆轻山拱了拱手,便又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程颂安带着海棠和蔷薇入内,里面保持的还算干净,花草树木定期有人修剪,她们沿着大道往里走,快到主院的时候,迎头便见立着一块儿镜面白石,上头却干干净净,没有题字。 两个丫头知道自己姑娘今日受了委屈,心中不快,有意引她说笑,便道:“姑娘快看,这石头上连个字也没有,必是老爷留了考你才学的。” “对,姑娘少时虽贪玩,却酷爱读书,快想几个好字,明日让李文宾找人来刻上。” 程颂安没用午饭便跑了出来,这会儿没什么精神,也没有心思,懒懒道:“这块石头立的好没道理,又白又净,倒像王重阳给自己挖的墓门处的石碑,就刻上活死人墓。” 海棠和蔷薇相对望了一眼,情知她心中的闷气未消,于是又道:“姑娘今日累了,不如先去屋里歇歇,这石刻也不急一时。” 程颂安怏怏道:“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就找人给我刻上,我们院子就叫小终南。” 两个丫头读书虽不多,却也知道终南山后有个活死人墓,自己姑娘起这个名字,摆明了是心灰意冷要学王重阳避世。 海棠顺着她的话哄道:“成,明日就让人刻上,只不过老爷夫人若来,看到了必定不喜,什么死人啊什么墓的,听着不吉利。” 程颂安哼了一声,皱了皱鼻子道:“庸才庸才!墓里才能得真道呢,岂不闻,活死人兮活死人,不谈行果不谈因。墓中自在如吾意,占得逍遥出六尘!”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极轻极轻的笑声,像是个男人。 程颂安诧异地环顾四周,问道:“谁?” 蔷薇疑惑地跟着看了看:“姑娘在跟谁说话?” 程颂安拧眉问道:“你没听见有人笑吗?谁在这里打扫,竟敢笑我?” 海棠噗嗤一笑:“哪有什么人,洒扫院子的都是十天来一次,咱们既来了,小子们自然是不能再进内院,丫头侍女过几日才送过来。” 程颂安皱了皱眉,也许自己听错了,遂丢开手,跟着她们一路来到主院“山居”,院子中虽然草木修剪的整洁干净,但屋内久未经人住,积了许多灰尘,本该先派人打扫干净了再搬来的,但她们今日来的仓促,实在是来不及。 推开门,风吹起浮尘,呛的人咳嗽。 海棠为程颂安捂上口鼻道:“姑娘去院外的石桌上旁坐会儿,先用些点心,等我们打扫干净了再来。” 程颂安听话地接过她从府中带来的点心,踱到院外,刚走了几步,远远便看见了石桌上摆了一个盒子。 她略感奇怪,刚才经过的时候,并没有这个东西,怎么突然就多了个盒子?暗道这里的奴婢也太没规矩了,行动没有章法,连通报一声也不会。 程颂安走过去,才看清了是鸿宴楼外带食物的食盒,用手一摸,里面还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出锅就快马加鞭送了来,她好奇地打开,上面一层赫然放着一碗红油蹄花,揭开第二层,是一些精致的小食。 陆轻山刚才匆匆而去,难道就是为了给她买些吃食?倒看不出他竟如此细心,前世薛庭蕴和程挽心竟都没选他这么一个会心疼人的,反而都钟情崔元卿那个混蛋,真是没有天理。 折腾这么一上午,又连续发了两次脾气、摔打两个东西,程颂安早就饥肠辘辘,饿的心里慌乱,有些站不稳,当下就立即将点心放在一旁,不客气地端出红油蹄花吃起来。 许久未尝益州的吃食,她吃的甚是香甜,不多会儿,一碗吃得干干净净,可仍觉得不饱,又连续吃了几样小食,才感觉有了些力气。 吃完之后,她满足地摸摸自己鼓鼓的肚子,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说来也奇怪,她如今胃口大好,竟也没长多少肉。 “姑娘,收拾好了,快进屋。” 海棠和蔷薇出来,各自拿着换下来的东西,见她在桌边吃着热饭,均觉奇怪。 程颂安心情大好地道:“我如今得了个好兄长,你们且收拾,我歇会儿午觉,晚间将这庄里的人都叫到院里,我有话吩咐。” 蔷薇笑道:“这一天睡了好几觉,怎么还睡不醒?有什么话我和海棠去说,左右庄子上没外人来,姑娘好歹走动走动。” 程颂安却十分懒怠动弹,只道:“告诉外面守着的人,崔府里除了老太太,我一概不见,尤其是男人,都拦住了不许进来。” 海棠和蔷薇知道她说的是崔元卿,点了点头,便下去忙了。 程颂安回到山居,这里比崔府的房间大了许多,摆设虽简单,但看着十分舒朗,她满意地往内室走去,刚掀开帷幔,床上端端正正坐了个人,吓得她猛地往后一退,差点摔倒。 也不见崔元卿如何起身的,倏然便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托住。 程颂安扭头便要往外跑,嘴里喊着:“海……” 话未出口,崔元卿左手轻轻盖在她的嘴上,右手一夹,已把她拎到床上,淡声道:“别喊。” 第119章 同意和离 “混蛋,放开我!谁许你来的?”程颂安用力反抗,却如蚍蜉撼树,只恶狠狠道,“这是御赐山庄,你擅自进来,是要杀头的!” 一边说,一边重重在他胸前擂了一拳。 崔元卿只当她是抓痒,松了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抬眸看着她道:“没吃饱?” 程颂安一怔,这才明白过来那个食盒是他带来的,不由得怄的想死,抬起手来就想抠喉咙吐出来还给他。 崔元卿一把攥住她的手,轻轻一带,便将她圈在自己怀中,坐在自己腿上,轻哼一声:“王重阳在活死人墓里,也是要存粮吃饭的,不然怎么逍遥出六尘?” 程颂安登时发觉之前在院中并没有听错,果然是崔元卿在笑,气的脸也红了:“我若知道是你送的,才不会吃。” 她不断挣扎,一下便打在他头上,方留心他额上系了一条银色双龙抢珠抹额,底下隐隐露出一块纱布的边角,显然是自己将他砸出的伤口出血,他只略简单处理一下,不便直接露出带血的纱布,这才用抹额系了。 他甚少用华贵之物装点自己,这不经意的打扮,尤其是额间的那颗明珠,竟显得他颇有一分残损柔弱之美,饶是程颂安盛怒之下,也看的心中一动,暗骂自己被色所迷没甚出息,怪道这厮两世都招蜂引蝶,谁让他在何种状况下都有不同的绝艳之色。 崔元卿低头看着她有些发呆的样子,自己也有些赧然,又望见她那因吃了红油而辣的嫣红的嘴唇,喉间重重滚了一下,克制住想要吻下去的冲动,不自然地道:“所以我等你吃完才现身。” 程颂安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无赖,尤其是还被他箍在怀中,坐在他的腿上。 见她没吭声,崔元卿又冷哼一声问道:“你以为是谁送来的?陆轻山?他送的你就肯吃?”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道:“我兄长送来的,自然能吃。” 崔元卿手上一重,将她的纤腰按在自己身上,她伸手动一下,他便将她两只手都捉住,举过头顶。 程颂安就以一种更贴近更羞耻的姿态被他箍在身前,不由得恼羞成怒:“崔元卿,你这个混球、王八蛋,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你不死何为?我咒你和程挽心的孩子生下来像老鼠。” 崔元卿听她又是文骂又是粗骂双管齐下,显然是气得狠了,骂来骂去却只是混球、老鼠,不觉哑然失笑,但觉模样可爱异常,忍不住想要亲,又怕惹急了她,只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只要你不咒咱们的孩子就行。”崔元卿满不在乎挑了挑眉,目光里没有情欲,只有浓浓的眷恋和期盼。 程颂安只觉得更加狂怒,他到现在还在装深情骗她,愤恨地道:“我说了,要跟你和离,你若不同意,我自请坐牢,休夫!” 崔元卿目光闪动,有一瞬的受伤,又怕她怒极昏厥过去,便轻轻松了手,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才刚成婚两个月,你若真心要和离,也不急在今天,等我一年,明年从江南回来,若你还坚持和离,我便放了你。” 说到此处,他的拳捏的很紧,眼尾也倏然红了,猛咳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落在黑色袍子上,洇湿一片,那唇边的一丝血迹,让程颂安真正意识到,他的确是受了重伤的人。 她伸出手,犹豫着想搀他一把,又觉得拉不下面子,只放软了语气道:“既然你同意和离,以前的恩怨也便罢了,我祝崔大人往后步步高升,我们总归夫妻一场,望你日后别为难程家。” 她虽有怨气,但也为着以后父亲和程彦平的仕途着想,不愿把话说的太死,以免他挟私报复,一朝天子一朝臣,前世襄王登基之后,是清理了不少旧臣的,对程家却并没有下死手,只是贬回益州,再不起复,想来也是看在崔元卿有心娶程挽心的份上。 如今程挽心已许了人家,就是现在怀有身孕,也不能毁约,这件难事程颂安已然有了主意,但崔元卿却没了顾忌,说不定日后会因此报复程家,父亲和彦平若受到连累,她后悔莫及,这个时候也只能勉为其难向他说些软话。 崔元卿一点点擦干嘴边的血迹,垂着眸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落寞,淡漠地道:“你若想保住程家,须得做到不动你二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程颂安已经柔和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生硬,冷冷道:“且不说我父亲最重清誉,便是程家肯留着这个孽种,如何能瞒得过金家?你别忘了,她年后便要出嫁了!” 崔元卿似乎对此不甚在乎,漫不经心道:“无须考虑金家,我只要你保证不动她和她的孩子。” 程颂安连连抽了几口冷气,将怒气极力压下,默念着崔元卿已经答应了要和离,不能节外生枝,为了程家,为了今后的自由,且忍了这一口气,反正他仍旧会送程挽心离京,眼不见心不烦。 “好,我答应。”她缓缓道,“前提是,她不来找我的麻烦。” 若程挽心真的来找不痛快,她未必不能将她如何。襄王虽依靠崔元卿,但自己也能给他一些先机,他和襄王妃未必只信任崔元卿一人。 崔元卿不置可否,起身道:“只是你要记住,这一年内,你仍是我崔元卿的夫人,让陆轻山别做美梦!” 程颂安心内疑惑,陆轻山做什么美梦跟她是谁的夫人有什么关系?但听他说这些威胁的话,便不大舒服,冷声回道:“陆世兄做不做美梦关你何事?你少诋毁他,他可比你强万倍不止。我若是能见到薛五小姐,必定劝她选陆世兄,而非你这个不贞不洁之人!” 崔元卿本来已隐忍着强烈的妒意,听着听着,脸色便有些古怪:“果真?” 程颂安撇了撇嘴:“当然。” 崔元卿似笑非笑回道:“但愿如此!” 第120章 我该走了 程颂安不明白崔元卿那个似笑非笑的模样是什么意思,就如昨夜他没有承认跟薛庭蕴的关系,反而说她程颂安才是他的心上人一样,让人不能理解。 但她也没有必要去理解了,反正他已然同意和离,日后她就能清清静静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前世里,程彦平娶的是侯门贵女,但怎奈弟妹自小身子就不好,红颜薄命,进门没几年便因病去世,程彦平读书不济,苦于仕途不顺,于男女情分上看的不深,后来多年也未曾续娶;而程瑾宁本该在三年后定亲,但却因母亲和姨娘相继去世,守了三年孝,才刚定了人家,刚满一年准备嫁人,又逢国丧,再次耽搁了一年,而后程家遭贬谪,回了益州,对方却也退亲,程颂安直到死时,都未曾听闻三妹出嫁。 仔细想来,今生便是自己和离影响颇深,也并非就是耽误他们。 当下程颂安便有些释怀,平和地对崔元卿道:“崔大人有经世治国之能,想必也看得出陆世兄是将才,将来收复北疆五镇说不定还要靠他,因此,还望大人不要与他为难。” 崔元卿良久才哼了一声:“我为难他做什么?” 程颂安强忍着翻白眼的心情,慢慢说道:“从前你们喜欢同一个人,将来未必不会再因同一个人起争执,愿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也不太能抢得过你崔大人。” 崔元卿眉心微动,认真问道:“你真这么想?” 程颂安点了点头,前世她是看到了结局的,今生虽说改变了陆轻山的感情走向,但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等新皇登基之后,崔元卿入阁拜相,让程挽心回京城,陆轻山隔了几年再次动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这会儿先为他说点好话,免得日后崔元卿动辄把他赶到西北驻守,不许回京。 崔元卿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你既说,我便听。” 程颂安连连冷笑,他要真这么听她的,何至于和离。 崔元卿听她笑的讽刺,也不计较,只略略环顾一圈,忽而道:“过两日,让人把雅弄带来,在这里弹渔樵问答岂不相得益彰?” 程颂安微怔,他怎么知道她弹过渔樵问答?但再奇怪也没有问出口,只道:“那是自然,我的东西会慢慢拿过来,明年和离之时,正好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崔元卿脸上一变,强忍了没有反驳,淡淡道:“急什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这会儿就准备和离了么?” 程颂安嘀咕道:“你管呢。” 崔元卿不再说话,起身往后窗边走了过去,这个院子之所以叫山居,就是因为依山傍水而建,从正厅后面的窗子看去,底下不远处是湖,对面是山。站在此处欣赏风景,视野开阔,一望便令人心旷神怡。 程颂安见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问道:“你还不走么?” 崔元卿身形微微一动,忍住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程颂安觉得他古怪的厉害,也随他去,她心头的和离大事解决,又吃饱了饭,便觉得困倦起来,于是拉上内室的幔帐,与他隔绝开来,自己脱了鞋上床一躺,什么也没想就睡着了,甚至根本没精力去管崔元卿在不在。 这一觉绵远悠长,直到肚子再次饿了,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是觉得房间里静悄悄的,而且昏暗的厉害,顿时有一种被天地万物都抛弃的感觉。 程颂安很不喜欢这样,这让她想起前世临死时残阳褪去,屋内昏暗的场景,她颤着声喊道:“海棠?怎么不点灯?” “你睡了两个时辰。”昏暗的屋内突兀地响起崔元卿的声音,“你的侍女来喊了你两次,你都没醒。” 程颂安昏昏沉沉地想起来,怪不得睡梦中总觉得有人在拍她,还不断抚摸她的脸,原来是海棠她们喊了两次,她竟都没醒么?还从未有过这样累的时候呢。 适应了光线,她微眯着眼睛,看清了已经来到她身边的崔元卿,没理会他的话,反而脱口而出:“有没有吃的?我有些饿了。” 她的确睡了太久,脑子有些不开窍了,竟会问崔元卿这个问题,不等他回答,又立刻反应过来道:“你怎么还不走?” 崔元卿反倒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想摸她散在肩头的长发,只伸到一半,又放了回去,问道:“想吃什么?” 程颂安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咽了咽口水,冷声道:“海棠和蔷薇呢?你该走了。” 崔元卿默了一下,开口道:“嗯,程颂安,我要走了。” 程颂安点点头:“走。” 崔元卿欲言又止,又说了一次:“我是说,我要离开京城。” 程颂安蓦然鼻子一酸,控制不住地涌起难言的痛楚,他这一走就是一年,等明年回来,他们便要和离了,此后也许会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但真的要发生的时候,她却控制不住地难过,幸而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她重新躺了回去,淡淡道:“嗯。” 黑暗中,崔元卿的目光不再掩饰地落在她的脸上,一遍遍描摹,似乎要把她的容貌刻在心里,良久,他道:“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程颂安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上,好掩藏自己快要绷不住的抽泣,简单答道:“尽早回来,同我和离。” 一句话,前半句让他如上云端,后半句又让他跌入深渊。 崔元卿再没有说什么,拉开帷幔,走了出去。 程颂安翻身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跌跌撞撞跑到窗边,踮着脚往外看去,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茫茫夜色,什么也看不到,她终于忍不住,趴在窗子上哭了起来。 这种情绪来的很莫名其妙,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海棠进来点了灯,一瞧床上无人,扭头看见程颂安光着脚趴在窗子上抽泣,唬了一跳:“姑娘怎么鞋也不穿?好端端的怎么又惹了你哭?” 第121章 他是思退 程颂安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抹了抹泪痕,又若无其事坐了回来,问道:“我也不知,这两日动辄想哭,才刚是想再吃些红油蹄花,他……他却走了……” 海棠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呢,踏雪早在等了,她是带了饭来的,你瞧瞧有没有愿意吃的。” 程颂安这会儿饿的能吞下一头牛,便让立刻摆好桌子,踏雪提着食盒进来,一来便喊着:“姑娘,你忒也不守信,说好的不带海棠姐姐也要带我的,怎么反把我抛下了?” 她噘着嘴抱怨,手里却没停,一一将盒子里的东西摆在桌上,都是旧日在益州常吃的菜肴,那碗红油龙抄手尤其令人食指大动。 程颂安尝了一个,笑对她道:“竟不知你如此用心,看在你为我准备这些吃食的份上,免了你的抄书罢。” 踏雪立刻喜道:“姑娘一言九鼎,说出了的万不能反悔,只是我哪里会做这些,不过是大人的吩咐。” 程颂安手中的调羹停在碗沿儿上,睫毛颤了一下,眼睛朝着地上道:“他吩咐的?” “对,姑娘出去之后,大人便命我收拾好东西,着人送来,又让我晚些时候去鸿宴楼取这些吃食。”踏雪想了下,转身又去外面抱了琴来,“对了,还说让我连雅弄也带来呢。” 在她气极被陆轻山带走的那一会儿,崔元卿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做了这些决定,又是怎样去了鸿宴楼的呢? 程颂安忽觉气势上没有之前那样足,赌气不想吃他送的东西,怎奈肚子十分不争气,被这些热辣辣的饭菜馋的移不开眼。 踏雪满不在乎地道:“姑娘便是和离,也不能跟肚子过不去,你若不吃,赏给我吃怎样?” 程颂安心道,也是,如今还没和离,吃他这点子东西算什么?便又安心吃了起来。 踏雪在旁偷偷笑了出来,看着她吃的香甜,劝慰道:“依我看,姑娘也不必跟大人置气,他哪里肯舍得跟您和离?” 程颂安扁了扁嘴,若叫她知道程挽心现在怀了身孕,她就不会说出这句话了。 踏雪支颐道:“我自小在太太房里长大的,大人什么时候对人这样过?别的不说,单说他若在这屋里,姑娘哪里坐过椅子、凳子,还不都是坐腿上……” 程颂安顿时被呛的咳嗽了一声,脸上涨得通红骂道:“我把你这烂嘴的蹄子,说什么浑话,贫嘴嚼舌的惹人厌。” 虽是这样骂,却猛然意识到,自与崔元卿有过肌肤之亲,那人在内室就从未有过正正经经的时候,果真的动辄将她拉在怀里,坐在腿上。 踏雪嘻嘻哈哈笑道:“什么也瞒不过我去。” 程颂安作势要打,那丫头顺势跪在她怀中求饶道:“再不敢了,姑娘吃着,我还有事儿禀告呢。” “什么事儿?”程颂安吃的差不多了,踱到窗边,懒懒问道。 踏雪跟着正色道:“姑娘走后,襄王府和瑾王府相继派了人,说是连累夫人受了伤,听闻夫人搬到山庄上来养病,都送了礼品来。” “又道鱼樵山庄曾接过圣驾,不容闲杂人等随意叨扰,因此各派了府兵来做护卫,我来时,那些府兵早就驻守在岗了。” 程颂安心中一惊,瑾王府消息如此灵通,动作又如此迅速,难道是怀疑到了崔家吗?那崔元卿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很有可能会被发现?他刚才是怎么来到这里,又该怎么避过府兵出去? “姑娘不必担心大人,”踏雪这丫头年纪虽小,眼睛却毒辣,“他曾经消失了一个月,都没人发现呢。” 程颂安被她看出担心崔元卿,本该怄气,但又忍不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消失一个月都没被发现?” 踏雪神秘一笑:“自是有人替他,就连太太都被瞒过了,我却是能看出的。” 程颂安心跳突然缺了一下,有人替他,必是那个人无疑!原来他一直是跟着崔元卿,做他的替身。 电石火光间,她突然想到崔元卿身边有三个人,思变、思危、思退,思变和思危都常在身边,唯有一个替他做些暗处的事的思退从未出现过,他,就是思退! 踏雪见她脸色惨白,手也微微有些发抖,吓了一跳,连叫了两声“姑娘”,面前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踏雪,”程颂安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问道,“思变和思危跟着大人去了么?” 踏雪见她说话如常,这才放心道:“思变那小子一早便走了,思危不知道。” 程颂安接着才问:“那思退呢?” 踏雪拧眉想了想,挠了挠头:“思退?他是做外头管庄子的,轻易都不到府里来,跟着去做什么?” 程颂安按住狂跳的心,慢慢缓和下来,又闲谈般套话:“既是管庄子的,想必年龄不小,已经娶亲了?” 踏雪笑道:“比思变那崽子大不了几岁,没听过娶亲呢,姑娘怎么打听起他了?” 程颂安心中有些狐疑,这个思退果真便是那个人么?那人曾说过,他是娶过亲的。 只是踏雪心思机敏,再多问怕是要被她怀疑,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呵呵笑了两声,打趣道:“我打听打听,为你做个媒怎么样?” 踏雪再精明,毕竟也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又羞又恼道:“姑娘是大家闺秀,却没正经拿我一个丫头说笑,我告诉李妈妈去。” 程颂安笑道:“许你说我,难道我还说不得你一句?再这么厉害,非把你嫁出去。” 踏雪一听,这才慌了,急的直掉眼泪:“姑娘既收了我做贴身侍婢,我一辈子都跟着你的,若要我嫁人,我剃头做姑子去。” 程颂安这倒大出所料,也不忍心再逗她,叹气道:“实话跟你说,明年我是要跟你家少爷和离的,你……” 踏雪跪在地上:“求姑娘跟太太要了我的身契,我一辈子跟着你。” 程颂安心下感动,这个跟她相识不过两个月的丫头,对她的感情竟比自己的庶妹还要深。 她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你放心,只是眼下你先去将思退带到咱们山庄来,我有正经事问他。” 踏雪一边擦泪,一边点头,忽而又想到什么似的道:“思退在的庄子,就跟这个庄子挨着的。” 第122章 当街纵马 “跟咱们这个庄子挨着的?”程颂安有些不敢置信地反问道。 踏雪点头:“是啊,北门上正对着的就是耕读园。” “耕读园?”程颂安讶异地问道。 踏雪回道:“是啊,大人读书时常去的地方。你说巧不巧,咱们叫鱼樵山庄,那边就叫耕读园,八成是大人故意的。” 程颂安没有吭声,崔元卿在书院读书时,她才十来岁,与他根本不认识,他怎么会故意取一个跟这个山庄对应的名字?这里山水合宜,适宜渔樵耕读,有这种巧合原也没什么。 她也没有理会这些,只让踏雪去找思退,果不其然,踏雪去了一会儿无功而返,朝她道:“园子里的王管事说,思退南方老家唯一的亲戚没了,他回去奔丧,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若是要问园子里的事儿,他就过来回话。” 程颂安心中了然,便摆手道:“不必过来,等他回来了再过来。” 踏雪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疑惑地问道:“姑娘找思退什么事?那人容貌丑陋,没得吓着您。” 容貌丑陋?程颂安心中疑惑,下一刻又明白过来,他若不装的容貌丑陋,被人看到他跟崔元卿长得神似,怕是早就暴露了作崔元卿替身这件事了。 这些年,他都过了什么样的日子呢?用一张丑陋的脸,蹉跎在一个山庄里,只等有用时,崔元卿才会让他出来,而顶着的那张脸,也不是本来的面目,而是刻意化作崔元卿的样子。他那样一个骄傲恣意的少年,怎么会成了今天这样? 心里泛起酸酸涨涨的痛意,程颂安感觉胸中的那团郁闷之气,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想冲到崔元卿面前,问问他为什么,要把那样一个少年弄成这个样子。 但是一想到崔元卿,又只能想起他们即将和离这件事,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释然和开心。 怔怔坐了半天,合衣又躺回了床上。 踏雪跟着走过去:“阿弥陀佛,我的祖宗,怎么睡了这许久还要睡?好歹走动走动,仔细积食。” 程颂安只觉得没有力气,看来无事不能装病,报应不爽,近来困倦的总觉得像真生了病一样。 踏雪劝不动,只好随她。 之后的日子,便是闷在园子里。最开始还觉得襄王、瑾王派来驻守的府兵像是监视,但却因为这些,一些想来园子里探望的人倒也少了,算是意外之喜。 起先张氏不放心,过来看了一趟,但看见那些执刀拿剑的冷面护卫就有些发怵,来了两趟也便指派丫头定时探望,自己再也不来,余老太太知道程颂安和崔元卿的心事,便也不来她面前使她为难,程颂安倒落得清闲。 每日里就在鱼樵山庄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精神不错了就去园子里钓鱼,但又每每沉不下心,鱼儿一条也钓不到,她又动辄气得哭一场,性情犹似变了一个人,闹得海棠几个人又是奇怪,又是哭笑不得。 过了月余,瑾王和襄王两府的护卫也撤离了一半,崔家的人没来,反倒是程家来了人。 程彦平骑着马直接闯进了鱼樵山庄,见了程颂安,慌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只一声便忍耐不住,大哭道:“大姐姐,快回去,母亲,母亲……她快不行了……” 程颂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幸而身后有人扶着,她干哑着嗓子问道:“母亲,她怎么会?”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往程家递过消息,询问母亲的病情,但每次都是府里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很好,冯氏并无大碍,只不过身子虚,怕过了病气,始终未能过来探望,程颂安也便没有十分在意。 前世母亲是三年后得了一种病,卧榻一年才撒手人寰的,今生她也防着这个,对林姨娘千叮咛万嘱咐,在生活上的各个方面皆要注意,万不可叫人害了去,怎么这会儿竟要不行了? 程彦平呜咽道:“来不及说,姐姐快随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程颂安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后的海棠紧紧扶住了,忍泪吩咐底下人道:“快去备马车。” “马车慢,我骑马回去。”程颂安心神一定,母亲还等着她回去,她不能现在就受不住,镇定吩咐道,“让李文宾带上孙大夫,立刻去咱们府里。” 说完,也不等回应,牵过程彦平的马便跨了上去,风一般往回奔。 程彦平又跟着蔷薇去到园中的马厩里,另选了一匹马,几个丫头分头行事,都往程府赶去。 程颂安在鱼樵山庄主要以舒适为主,是以极少打扮装饰,因此今日也只穿着最普通的家常短袄襦裙,一个打扮普通却长相貌美的妇人从京中最繁华的大街打马而行,惹得众人频频注目。 快到程府正门前街的时候,一队身穿甲胄的巡防司卫兵拦住了她。 程颂安正跑得飞快,被突然一拦,连忙拉了缰绳,马儿嘶吼着人立而起,而马上的人依旧沉着冷静,没有掉下去,看的士兵也呆了。 “一个妇人,安敢当街纵马,还不快快下马!”为首的一个兵士仰面喝道。 程颂安安抚住了马儿,也不下马,只朝下拱了拱手道:“我是程大学士的长女,母亲病重,因此急着返家,还请上官见谅。” 那兵士上下打量了一番,呵呵笑道:“程大学士的长女,那不就是崔侍郎的夫人?听闻崔夫人极是端庄,又在山庄养病,瑾王、襄王都派府兵护卫,怎会让她一人当街疾驰?快些下马,跟我去一趟巡防司。” 程颂安见他虽说的冠冕堂皇,脸上却笑眯眯的不怀好意,当下也不予计较,只忍气道:“上官若不信,跟着我去程府门口一看便知,我母亲病重,耽误不得,还请让路。” 那兵士见她翻脸,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只手已经伸到马上,想要拉她下马。 程颂安刷的一鞭甩在他的脸上,怒道:“狗东西,连我也敢拉扯,不要命了!滚开!” 一夹马腹,就要继续前行。 那兵士是个巡防司的小统领,嚣张惯了,登时恼羞成怒,招呼手下立即将程颂安的去路拦了。 还未拉到人,便听一声惨叫,那人被一脚踹翻,倒在地上。 第123章 回光返照 程颂安向来人看去,却是明战,今日他似乎是有事,穿了戎装,比之前的常衣看起来更加英姿勃发,端得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小将军。 那兵士爬起来正要怒骂,见是明战,连连磕头请安:“是明将军,卑职瞎了眼,冲撞了您,还望将军恕罪。” 明战一声冷哼从鼻子里传出:“好大的狗胆,连崔夫人也敢拉扯,我朝律例,便是平民百姓,九门外五里也可骑马缓行,若遇家中变故,可疾行而后奏,过后领鞭三十即可,何况她是当朝命妇?你是巡防司的,这都不知?” 那人吓得腿也软了,他何尝不知,不过是看程颂安一个女子可欺,长得貌美,却穿的普通,定非名门贵妇,是以起了调戏之心。 他冷汗涔涔磕头请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崔夫人见谅。” 说着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程颂安没空搭理他,只对明战拱手道:“多谢明小将军解围,家母病重,我先行一步,改日再谢。” 明战道:“夫人不必多礼,速速回府便是。” 程颂安也不跟他客气,一夹马腹,迅速往家中驰去。 明战低头看着地上趴着的兵士,冷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擦了一把冷汗:“卑职,名叫肖光建……” 明战冷冷哼了一声:“自己去长官史那里领罚,别让我再见到你巡街。” 肖光建头如捣蒜般应下,连滚带爬跑得远了。 明战望着程颂安去的方向,微不可察地轻吁一口气,不知怎么的,每每见到她总会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明明她的模样比自家姐姐和外甥女柔弱的多,但眼睛却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威严。 …… 程颂安快马回到程府,早有家丁出来牵马,冯氏身边的大丫鬟哭着跑出来迎她进去,院子乌压压站满了人,屋里面哭声一片。 她克制着痛苦,快步走进内室,从床边到门边,一屋子也全是人,程仲文坐在床头,拉着冯氏已经快要僵直的手,一张坚毅的脸上也隐藏不住哀伤 。 程颂安拨开人,扑过去跪在床边,轻轻喊了一声:“母亲,女儿回来了。” 冯氏一直瞪大的眼睛忽而转了转,从眼中流出一行清泪,似想说话,却喉头咯咯作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深深喘着粗气。 程瑾宁一把抱住她哭道:“姐姐,母亲她昨晚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这样了。” 程颂安瞪着通红的双眼,回头在房中搜寻程挽心母子的身影。 林氏正在床里衣不解带的跪着伺候,一眼便看出程颂安的意思,朝她道:“府中上上下下都在院子里了,唯二小姐犯了旧疾,未曾出过净秋斋,沈姨娘在照顾她。” 想撇清关系,未免太刻意了些。 程颂安道:“把二小姐和沈姨娘全都叫过来!” 程瑾宁擦着泪,立即起身,亲自带着丫头去了。 程仲文叹息着,哽咽道:“黛儿,你母亲……怕是不行了。” 他这么一说,满屋子人立即跪下,低声哭泣起来。 程颂安厉声喝道:“都闭嘴!哭什么哭?母亲没事,谁再敢嚎一句,拉出去打死!” “各房各院的管事,带着你们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两日,若有一处地方出了岔子,先拿你们处置!没事儿干的都滚出去,再将瞧过的大夫全都叫进来,我有话问。” 满屋子的奴仆顿时吓得呆了,谁不知道大小姐温和娴静,一心修德,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何曾这样疾言厉色过?也亏得她这样呵斥一番,倒让人有了主心骨,各院的管家也立即带着各院的人下去了。 程仲文也是一怔,被程颂安的模样和言词惊了一下,似乎从不认识这个女儿一般看向她。 程颂安越过他的目光,向院子外面看去,李文宾和程彦平带着孙大夫飞奔而来,后面跟着海棠、蔷薇、踏雪和牡丹四人。 孙大夫年逾四十,被两个精壮小伙连拖带拽地拉进程府,累得气喘吁吁。气儿也来不及喘平,就上前去俯下身去搭脉,只一伸手,脸上便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又掀了掀眼皮,见人瞳孔也已有些涣散。 他深深叹了口气,拿出一根银针,扎在她的几处要穴,才道:“老夫无能,只能为夫人吊住这一口气,少夫人有什么话快些说。” 程颂安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下去,幸而海棠和踏雪就在身后,及时托住了,才没有摔在地上。 程瑾宁和程彦平早扑在床边痛哭起来,而林氏则平静地望着冯氏,目光温柔似水,似乎全不在意周围一切。 程仲文平时再沉稳,此刻也心灰意冷地落下泪来:“黛儿,跟你母亲再说说话。” 程颂安眼神空洞地望向床上正回光返照微笑的母亲跪了下去,喃喃道:“不是这样的,娘,您不该这个时候离女儿而去的。” 冯氏微笑着看着她,终于缓缓开口:“云黛,娘不成了……” 程颂安只听这一句,撑不住哭出声来:“娘,别丢下我。” 冯氏的泪也缓缓落下:“别伤心,元卿是个好孩子,我信他,能照顾好你,娘唯一遗憾的,是没抱上外孙。答应我,与元卿好好的,早日生下一男半女,到坟上告于娘知道。” 程颂安哭声压抑不住,她重生回来是要让母亲与姨娘平安长寿的,却不知道怎么竟让她比前世还要短命,怎不让她又悔又恨。 冯氏看了看床边的一群人,摇头道:“你们都出去,留芸姑陪我最后一程。” 林氏微微一笑道:“阿瑛,你别说话,我给你唱首歌儿,好好睡一觉。” 而后再也没在意自己侍妾的身份,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淡淡道,“你们都出去,阿瑛要睡觉。” 这是头一次,程颂安知道母亲的乳名叫阿瑛,林姨娘的小名叫芸姑,她们不是生来就叫冯氏、林氏,也不是名帖上那从无人叫过的名字。 房间里响起婉转动听的儿歌,就像小时候她唱给几个孩子一样:“月光光,照地堂,骑竹马,过横堂……” 程颂安扑过去,嘶声哭道:“娘,你别丢下云黛……” “姐姐,让母亲安心去。”程挽心拖着病体,站在了门边。 沈氏擦着泪,上来扶她:“大小姐,你这样舍不得,夫人到那世里也不得安生……” 第124章 要你陪葬 程颂安霍然起身,走至沈氏面前,冷冷问道:“那世里?你怎么知道那世里不安生,你咒她没了,有什么好处?嗯?” 她双眼猩红,犹如泣血,声音寒意森森,让沈氏打了个颤,小声道:“大小姐,您说这话,可冤死我了。” 程挽心连忙跟着跪了下去,苍白的脸上带着泪痕,看着又憔悴又动人,她咬唇道:“姐姐为了母亲伤心,数落姨娘,原也该的,只是让母亲看着,她如何安心?” 程颂安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冷声问道:“母亲的病怎么来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程挽心仰起头,一张美丽的脸上尽是委屈,但是那层委屈很虚浮,若不了解她,是万不能从那虚浮的表面看到她满不在乎的冷笑,她低声道:“姐姐在说什么,挽心听不懂。” 沈氏听了,却比程挽心紧张,跪着爬到她腿边,给自己脸上两个嘴巴:“大小姐消消气,不是二小姐不来伺候,实是怕过了病气给太太,况太太病发的急,未能尽孝也并不全然怪她。若是大小姐生气,打奴婢两下出气……” 程颂安捏着沈氏的下巴,用力甩了一巴掌过去,又将她狠狠掼在地上,冷声道:“母亲若有什么事,我要你们陪葬,第一个杀得就是你!” 说完对李文宾和程彦平道:“将她们二人提到耳房,我亲自审问。” 程仲文蹙眉喝道:“云黛,你在做什么?怎可对你庶母、二妹如此?想让你母亲去的不安宁吗?” 程颂安厉声道:“谁说母亲要去了?她们若还知道是我的庶母、庶妹,就将实情交代出来,省得我用手段!父亲,你治家不严,我来替你管教!” 程仲文不敢置信这是一向善解人意、最识大体的女儿说出的话,竟怔愣着不知道说什么。 程挽心磕头哭道:“父亲,姐姐为母亲的事失了心智,您别责怪她,是挽心不好,让姐姐误会什么了。” 程仲文看着这个乖巧又是病中的二女儿,心中不忍,将她拉起,护在身后,又对地上的沈氏道:“起来,带挽心先回去,这里的事不用你们管。” 沈氏连忙去拉程挽心。 程颂安冷冷道:“李文宾,还要我说第二次?” 李文宾略一点头,再不犹豫,一把拽着沈氏后心,将她提起,两步跨出门外,程瑾宁向来以程颂安为主心骨,当下也恶狠狠地去拉程挽心。 程仲文猛喝一声:“全都反了!不许胡闹!” 这一声,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吓得一哆嗦,纷纷跪在地上,包括程瑾宁和程彦平,唯有程颂安岿然不动。 床上的冯氏再次陷入僵直的状态,喉间咯咯作响,显然十分痛苦,抱着她的林氏再也忍耐不住,仰着脖子哀哀哭了出来。 程仲文心中一软,对跪在地上的仆人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准备棺木!” 底下的小厮连忙起身,正要出去,被程颂安的声音吓得一动不敢动:“站住!谁敢去?若做了棺材,我第一个把他装进去埋了!” 那小厮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地看向程仲文,后者皱眉喝道:“去!” “不许去!”程颂安竭力吼道,一脚将身边的博古架子踹翻,上面的器物玩意儿叮叮当当碎了一地,将程仲文惊得后退一步。 她上前一步,一把掐在程挽心的脖子上,手中慢慢紧缩,一字字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母亲到底得的什么病?” 程挽心被她掐着脖子,白嫩的脸上逐渐变红,喘不过气来,双手扒着程颂安不停挣扎,不时露出一两声哀求:“大姐姐……我……不知……” 程仲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将程颂安掐着程挽心的手捏住,迫使她放开。 程挽心几欲昏厥,死里逃生之后便紧紧抓着程仲文的手臂,脸上那层虚浮的委屈再也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真正的恐惧,是对程颂安真的要将她掐死的恐惧。 她哇的一声哭出声:“父亲,姐姐疯了,她要掐死我啊,父亲……” 程仲文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对奴婢道:“还不把大小姐送回房间,由着她发疯吗?” 程颂安目光倏然扫过屋内,振了振衣袖,凌然道:“谁敢!” 丫鬟被她的气势震慑,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程挽心也跟着一抖,缩在程仲文身后,央求着:“爹爹,救救我,姐姐要杀了我,姐姐疯了……” 程仲文踢开丫头,亲自上前捉住程颂安的手臂,要将她拖走。 踏雪见了,登时火气冲天,也不跪了,直直朝程仲文冲过来,一把将程颂安抢下,忍着气道:“亲家老爷,我们少夫人尚在病中!” 程仲文看着这个无礼的丫头,一脚踹开,但人也冷静下来,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女儿如今已经嫁作崔家妇,他再强行管教也是不妥。 程颂安知道踏雪发起狠来,连崔元卿也不怕的,便站在她身前道:“主子说话,没你的事儿,退下!” 程挽心抱着程仲文的小腿跪在地上,哭得已是满面泪痕:“父亲,别为了挽心同姐姐争执,若能让姐姐消气,父亲便杀了我,我也无怨言。” 程仲文将她拉起来,温声道:“先同你姨娘回去,为父怎会杀你?” 程颂安冷眼看着程挽心期期艾艾要走出屋子,大声道:“我母亲若没了,脸面要来有什么用?索性大家都没脸,孙大夫,你去给二小姐把把脉,告诉我父亲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程挽心还未说什么,沈姨娘忽地大力挣开李文宾的手,风一样冲到屋里,扑地跪下哭道:“大小姐,二小姐病好了,太太的病,我……” 程颂安猛力抓着她的肩膀问道:“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 程挽心在旁扶住了沈氏,神色哀怜地道:“姨娘,有父亲为你做主,你别怕……” 沈氏听了她的话,整个身体都变得冰冷,抖了一下,颤声道:“奴婢,奴婢不怕……” 程颂安几欲疯狂地从墙上拿起母亲常年挂着的佩剑,抽出来对着沈氏道:“你不怕,下去陪母亲!” “大小姐慢着!太太有救!”门外冲过来一个发髻都跑乱的丫头,却是程挽心的侍女朱樱。 第125章 不若戒杀 程挽心的眉目间瞬间染上一层杀气,她仍旧是哀哀戚戚,但语气里有让朱樱毛骨悚然的寒意:“你在我的院子,怎么知道母亲的病?既知道母亲有救,何不早些来?安得是什么心?” 朱樱整个人如沈氏一样瑟瑟发抖,头磕在地上,不敢与她对视,颤声道:“奴婢,奴婢听过这样的症状,大约……大约明白……” 程颂安长剑从沈氏的头上转到程仲文身后的程挽心眉心,她身后的踏雪立即上前揪起朱樱,将她拽到冯氏的榻前,用力甩过去道:“还不快些!” 朱樱颤抖着双手往冯氏的头上探过去,将她轻轻抱起,刚要说些什么,猛听沈氏大喊一声:“朱樱,太太的千金贵体,你可要想清楚了!” 本来正要做些什么的朱樱吓得几乎要把冯氏扔了下去,幸而林氏一直在守着,立即接住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混账!你要害死太太不成!” 朱樱哆哆嗦嗦跪了下去,回过头看了一眼沈氏,后者眼眶通红,眼里尽是恐惧和威胁,她不敢再看,迅速回过头,脑中一片混乱。 程颂安手中长剑反手一挥,便刺进沈氏胸前两寸,鲜血顺着剑尖涌出来,沈氏惨叫一声,捂着伤口摇摇欲坠。 程仲文这下彻底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女儿真的疯了,他劈手欲夺程颂安的剑,但却被程颂安躲过了,剑尖再次指向了沈氏。 “你找死,我成全你!”程颂安声音冷的如同从地狱中而来,直叫沈氏连疼也不顾,爬到她脚边道,“大小姐,是奴婢的错,奴婢认!你杀了奴婢!” 程颂安拎着血淋淋的剑,没有了耐心:“我要的是我母亲活,如果你再冥顽不灵,我会让你看到她和那个孽种立刻死在我的剑下!” 她和那个孽种,旁人并没有听明白,但沈氏登时面无人色,肩背都塌了下去,像泥一般瘫软在地。 程仲文疑道:“云黛,你在说什么?” 程颂安越过他,朝他身后的人看去,可程挽心反而镇定了下来,神色并无变化,甚至嘴角还带了些淡淡的笑意,诡异的让人摸不透。 程挽心柔声道:“姐姐,你太伤心了,还是回去歇会儿,母亲的后事交由我跟两位姨娘来办即可。” 程颂安的剑缓缓抬起,她活了两世,都不屑于在后宅之中跟自己人斗,但若杀到眼前,她便能枉杀也不会错过,不斗是不斗,斗就要简单些,一剑毙命,管她是什么庶母、二妹! 剑举了一半,却冷不丁被人拽住,是沈氏用尽了力气,徒手去抓了那柄带血的剑,挺胸撞了上去,长剑穿过血肉胸膛,人跟着倒在地上,身体从剑中滑落,温热的血滴滴哒哒掉落在地上,程颂安恍若不闻,只红着眼睛怒道:“你以为你死了罪孽就消了?我就不拿她怎样了?” “啊!”一日之内,妻子病危,良妾恍惚,爱妾死在眼前,程仲文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像是被抽了筋骨的动物,倒在地上,将沈氏抱在怀里,压抑又不敢置信地闷吼了一声。 沈氏撑着一口气,从他怀中挣出来,爬向将剑指向程挽心的程颂安,无力地抓着她的裙裾哀求:“大小姐,别……救救你的妹妹……别杀……” 再之后,她的手便脱了力,就此咽了气,徒留一只血手印留在程颂安的裙裾上。 程挽心缓缓跪下,伸出纤纤素手,将沈氏的手握住,眼中却让人辨不出神色,她甚至低笑道:“姨娘,你怎么这么傻呢?” 便在此时,本来身体已经僵直的冯氏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口中嗬嗬出声,两只手伸向半空乱抓,两条腿也胡乱蹬着,林氏一时抱不住她,哭着喊道:“阿瑛!阿瑛!” 程瑾宁和程彦平立即上前,帮着按住,也跟着哭道:“母亲,你怎么了?” 程颂安双眼猩红,已经濒临绝望与疯狂,不顾一切地朝程挽心的心口刺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既然重生提早害死了母亲,那便一起死! 可朱樱又不顾一切冲了过来,生生要替程挽心挡这一剑,眼见就要同沈氏一样将她刺死于剑下,蓦然又被一句禅音喝住——“前世杀他是我,今生杀我是他,颠颠倒倒做冤家。何日才能放下?不若我先戒杀,善心一发无涯。” 程颂安手中的剑落在地上,终于看到希望似的,跌跌撞撞往门外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被李文宾扶住。 她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听到了吗?明华师父来了,快,快请他进来!” 李文宾不解又心酸地看着自家大小姐,往日多么的高贵典雅,此时却如此狼狈,甚至有些痴念,哪里有明华师父? 海棠和蔷薇也看出不对,立即上前扶住她,流着泪道:“姑娘,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别这样,奴婢看了难过……” 程颂安却急得晃她们道:“快去把明华师父请进来,快!” 海棠和蔷薇对视一眼,更加难过,哪里有明华师父? 牡丹不忍,小跑着出去道:“姑娘别急,我去请……” 程颂安这才放下心来,跑到冯氏榻前,流着泪却笑道:“母亲,明华师父来了,女儿有预感,他是为您来的,他有法子为您治病,您再撑一会儿。” 程仲文浑身沾满沈氏的血,看着口中胡言乱语的大女儿,不由得老泪纵横。 程挽心冷冷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嘴角始终挂着诡异的微笑,静静坐在一角,看戏一般,她脚边的朱樱早就晕了过去。 “姑娘,姑娘!”牡丹惊喜的声音自外传过来,“明华师父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明华大师清冷孱弱的身子已经转了出来,朝屋内的众人微微施了一礼,念道:“阿弥陀佛!” 便是不参禅礼佛、不信阴司报应的程仲文,在这一刻,心中也陡然涌起一股起强烈的念力:这和尚是来救人的! 第126章 皆颂平安 程颂安从榻前下来,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已是泪流满面:“明华师父,救救我母亲!” 明华清癯的脸上露出佛性的笑容,粗布袍袖轻轻一挥,程颂安便情不自禁跟着站了起来。 “姑娘,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稍有差池,便要踏进万劫不复之地!望今后三思而后行。” 明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屋中每个人的耳朵里,包括坐在最角落的程挽心。 只是程挽心眼中带着不屑,冷哼一声:“你便是替我算过命的疯和尚?疯疯癫癫,妖言惑众,若为你寺里化缘而来招摇撞骗,不怕我姐姐拆了你的庙?” 明华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走到冯氏榻前,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林氏跪在床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回道:“师父,若能救她,我愿用我的命换她的,弟子从今日起皈依佛门,茹素念佛!” 磕了一个,仍觉不够,又深深磕了两个。 程瑾宁和程彦平哭着将她搀了下来,为明华腾出一片地方来诊治。 明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用力点向冯氏膻中穴,挣扎不住的冯氏立时安静下来,双目紧闭,呼吸也跟着微弱起来。 满室寂静,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屏住了,一霎不霎地看着明华又用同样的姿势伸出两只手,按在冯氏的太阳穴处,用内力慢慢催入她的体内。 冯氏额上逐渐沁出汗来,若看的仔细,几乎能看到她头顶在不断冒出细密的热气。 一刻钟的时间,满屋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全都聚精会神看着,慢慢的,明华的头顶也不断有热气冒出来,顺着额头不断往下流,像是在酷暑天站在太阳下暴晒一般。 最终,在明华吐出一口血的同时,冯氏眼睛猛然睁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陡然上岸一般。 “醒了!”不知是谁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母亲!”程颂安从极度紧张中缓过来,先叫了一声,又立即上前颤声问道,“师父,您怎样?” 明华拂去唇边的一丝血迹,苍白的脸更加显得清瘦,他温和一笑,摇了摇头。 程颂安当即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再次磕了个头道:“叩谢师父救命之恩,日后师父若有吩咐,颂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华看着她的发顶,浅浅一笑:“颂安,你可知你的名字,便是贫僧取得?” 程颂安一怔,抬起头来道:“颂安不知。” 明华转过头,对孙大夫道:“劳驾在冯施主头顶往下四寸处一看,小心为其取出病因。” 林氏立即将冯氏上半身抱起,孙大夫又惊又疑地按照明华所说的,轻轻拨开冯氏头发去查看,果然看到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露出了一个头。 孙大夫小心翼翼将金针拔出,用帕子托住,呈到程颂安面前,惭愧地道:“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此等阴毒的害人法子……” 只一眼,程仲文如遭雷轰电掣,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地上沈氏的尸体,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连程颂安再次暴怒地捡起长剑冲向程挽心都浑然不觉。 “颂安,颂安,一句一言,皆颂平安。”明华不高却清晰入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当年你母亲失了几个孩儿才得一个你,她曾怀着身子在大雄宝殿日日祈求,望你平安。你该知道,她为你求了几世。” 程颂安手中的剑当啷跌在地上,心中大恸,她今生这条命,也许就是前世母亲向佛祖祈求来的。 明华虽耗费不少内力,但走起路来仍旧四平八稳,他朝程挽心也是同样的温和一笑:“二姑娘,当初老衲送你的红麝香串可还随身携带?” 程挽心微怔,为了让程仲文和冯氏放心,她在人前的确常带着那串红麝香串,听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将珠串在手中转了一转。 明华已然看到,伸出手来道:“姑娘,老衲劝大姑娘的话,同样劝你,苦海无边,立地成佛。” 程挽心懵懵怔怔将麝香串放在他的手中。 明华轻轻转动一下,握在掌心,微微用力,便见那串麝香珠碎成齑粉,那条穿在中间的长线掉落在地。 他转身将粉末递与林氏道:“每日三次,和水送服,半月之后,夫人便可下床。” 林氏接了,喜极而泣。 明华办妥了这件事,朝程颂安道:“前尘旧恨,或许已经了结,只是姑娘仍困在迷障之中,不若放眼天下,方不枉重来。” 程颂安一凛,明华的话似乎明明白白在昭示,他知道自己是从前世重生而来的,又似乎在暗示她不要将目光只放在前尘旧恨,而是天下苍生上?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个世道,如何能为天下苍生而活? 不及她回答,明华再次微微一笑,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双手合十:“老衲自今日起,要云游天下,我在江河湖海间等姑娘传信来。” 但见长袖翩翩,人和他的声音都去的远了。 程颂安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半日,才缓缓回过身来,步步逼向程挽心。 程挽心稳坐在椅子上,仰着纤细的脖子,朝她微微一笑:“姐姐,不杀我吗?” 程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同胞相残,犯不睦,不睦为十恶之一,你我皆为当朝大学士之女,而我又是命妇,杀你,我要背上重罪,程家要遗臭京城。” 程挽心妖异地笑了一声:“哦,这样啊。” 程颂安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凝望着她的眼睛,想从这双清澈如水的目光里探寻出她最真实的面目,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心思深沉且歹毒的? “你放心,我不杀你,不代表会放了你。”程颂安将她拽到偏房,低低的声音吐出来,“还有这个孽种!” 程挽心也不反抗,在偏房仍旧安然坐下,轻蔑一笑,挑眉冲她道:“你若敢动我,元卿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姐姐,你们之间不是要重新开始吗?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他还怎么同你重新开始?” 第127章 风平浪静 “元卿、我们的孩子、重新开始”,程挽心的每一个字都试图在激怒程颂安。 程颂安冷冷笑了笑:“你跟他的孩子也配见得光?我动不动你,难道还要看他的脸色?”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冲外面道:“彦平,你是家中唯一男丁,庶母该如何发丧,你去办;瑾宁,你带姨娘下去休息;海棠,你同蔷薇把朱樱带回澄澜馆;李文宾,扶着老爷,跟孙大夫进去替二妹诊病!” 三两句话,将一切安排妥当,肃杀的脸色一丝给人拒绝的余地。 海棠和蔷薇最先动手,上前将朱樱弄醒,带去了澄澜馆;程仲文竟也没有异议,浑浑噩噩跟着孙大夫去了偏房;林氏不肯离开冯氏半步,始终留在这里看着,程瑾宁便也由她,陪着端茶送水伺候在侧;程彦平一时间成长为家中顶梁柱,吩咐所有家仆死守今日之事,又派心腹去采买棺木,另外又着人将沈氏尸体送入祠堂的偏院。 仆人收敛着沈氏的尸体,程颂安就站在那里望着,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让人有一种难言的怪异感。 这种感觉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偏房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程仲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了出来。 程颂安见父亲这般,有一瞬间的愧疚,但是又很快克制住了,若不让他提早识得这对母女的真面目,往后母亲和林姨娘还不知道要继续遭到多少暗害呢。 程仲文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刺激,本来已经接受妻妾要死一个的事实,却没料到还有对他一个文人来说更大的刺激——一向乖巧天真的二女儿竟在闺阁中就有了身孕!当初私会外男,他已觉家门不幸,是以才急着给她定下婚事,没想到她还敢珠胎暗结! 一辈子的脸面和家族荣誉顷刻间就要毁于一旦,这比杀了他还让他崩溃。 程仲文出得门来,无力地对程颂安道:“将她锁在净秋斋,不许一个人陪着。” 说完,头重脚轻向下倒去,幸而李文宾一直跟着,将他扶起,才不致栽在地上,孙大夫跟着出来,替他扎了一针。 程颂安怜悯地看着他道:“父亲回去歇歇,衙门让彦平去告假几日,母亲由我来照顾。” 程仲文没有说话,一切随她。 程颂安对踏雪使了个眼色,踏雪立刻会意,从偏房提出程挽心,同牡丹一同去将她安置在净秋斋。 程挽心漠然地扫视了屋内一圈,看着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些悲戚,她反而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程颂安才扬长而去。 屋里终于风平浪静,程颂安奔去床边,见冯氏在吃过药之后,呼吸平缓地睡着,再无生命危险,才放下心来,对林氏道:“姨娘,你去休息,这里我来守着,等过后你再来换我。” 林氏摇了摇头,垂泪道:“若是我再小心一些,岂会着了她们的道儿?大小姐先前就提醒过我,她们母女不是好人,我却还是让阿……让夫人遭了罪……” 程颂安安慰道:“姨娘若一味自责,母亲病中也会不安,这都是沈氏和挽心的错,怎么能怪你?” 程瑾宁性子急,但毕竟是个孩子,受了不少惊吓,到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恶狠狠道:“让沈氏那样死了,真真儿便宜了她!可父亲对二姐姐怎么这样轻拿轻放?合该打死她。” “傻孩子,说什么死不死的?”一声轻斥,“你才多大,便要增杀孽?没得让佛祖听见,收了你去。” 冯氏这微弱的几句话,让围在床边的三个人登时流下泪来。 程颂安撑不住,捂着脸哽咽道:“母亲,你终于无事了。” 程瑾宁则直接扑过去抱着她哭出声,被林氏轻轻扯开,自己托住她,在她背后垫了几个厚厚的枕头。 冯氏撑着坐起来,抚着程瑾宁的头发,对程颂安道:“刚才我虽要去了,但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清。黛儿,你也知道那小贱人有了身孕?” 程颂安愕然道:“母亲难道是为此才被她们暗害的?” 冯氏点头道:“我见她面色憔悴,本想为她请医把脉,但沈氏坚决不肯,我便让丫头留了心,发现二丫头呕吐的厉害,似有害喜的症状。还没证实,自己先病了一场,缠缠绵绵拖了些日子,眼看要好了,却不防头被她们钻了空子。” 冯氏性子火爆,眼里不揉沙子,若给她知道,必定要将程挽心打死,以正门楣,沈氏母子这么做,动机确实说得通。 但程颂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要人不知,程挽心必定会将胎儿打掉,但看她那个意思,不光不愿打掉,还很维护,前世她也是带发修行住在寺庙附近,才得以生下孩子,今生她哪里有这个机会?便是害死母亲,过得两个月肚子大起来,这一胎也是瞒不住的。 况且,程挽心从一开始就直接向她表明有了身孕,显然,她并不怕程家人知道。 “黛儿,你又是从何得知?”冯氏见她发愣,出口问道,“那孽种是谁的?” 程颂安心中一惊,母亲也知道是崔元卿的么?但下一刻就否定了,若她这么认为,就不会临终时嘱托她跟崔元卿好好的,生个一儿半女去坟前告诉她了。 一想到母亲濒临死去的那一刻,仍旧那么信任崔元卿,程颂安的心就一下一下紧缩着痛,若告诉她真相,她该怎样为自己伤心? “我也是猜的。”程颂安不敢跟她对视,心虚地说道。 林氏也起了疑,问道:“那小贱人私会外男也是你新婚之夜传来的消息,大姑娘,你说实话,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些的?既知道她连身孕都有了,那男人是谁又怎会不知?” 在说与不说的两难中不断挣扎时,海棠匆匆跑了回来,回道:“朱樱不行了。” 程颂安眼皮一跳,那种怪异感再次袭上心头,问道:“怎么回事?” 海棠脸色凝重:“从醒过来就大口吐血,我要去请大夫,她抓着我不肯,断断续续说道,救救二小姐,然后咽了气。” 第128章 怪异之处 救救二小姐! 救救你妹妹! 程颂安终于有些知道刚才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朱樱和沈氏都死的很不同寻常,却都如出一辙地留下这么一句遗言,她们明知道程挽心做的是罪大恶极的错事,却都求她不要杀她。 还有,就是救这个字,她们两个都不是求她饶了她,而是救救她,她们眼中要杀程挽心的人似乎另有其人,因此托付她救救程挽心。 是谁要杀程挽心,而又只能程颂安来救呢?她们又为什么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呢?难道她们不知道,现在她最恨的人就是程挽心吗? 明明她们两个都亲眼看到最想杀程挽心、差点将她掐死的正是程颂安,按照沈氏死前之情状,她其实更该用自己的死去博取程仲文的怜悯,求他救救程挽心。她们似乎都求的很没有道理。 “你快去看看,这里有你姨娘同瑾宁呢。”冯氏朝她道,“生死走一遭,我也没那么大的火气了,只求家中平平安安的,这些丫头也都是爹娘生养长大的,平白无故在咱们府里吐血死了,得给人家一个说法。” 程颂安应下了,又问道:“那二妹……” 冯氏蹙眉不语,朝林氏看了一眼,林氏跟着点点头,又对程颂安道:“我也是一样的意思,明华师父既救下你母亲,他的话不可不听,不能杀她,只是那孽种断不可留,否则程家还如何在京城立足?” 冯氏垂了眼眸,叹气道:“我与你姨娘向来不曾对你父亲上心,反倒是沈氏体贴入微,对他极尽温柔,便是为此,也要留她女儿一条命。沈氏一死,你父亲怕是会消沉一段时日,若再处置了二丫头,他怕是……” 程颂安默然无语,却也更加奇怪,沈氏应该是能感觉到母亲从未同她争宠,甚至是感激她伺候父亲一场的,所以从未对她们母女有过苛待,便是程挽心私会外男那件事,母亲与姨娘只是怪她教女不严,罚了月俸和禁足,却也未曾再做过什么。 这倒让沈氏毒害母亲显得更加没有道理,她的出身就注定了被扶正的可能性极低,前世若不是程挽心为了所谓的带发修行,导致父亲对她们母女有所愧疚,才将她扶正,她几乎没有可能坐上主母的位子。那么今生她若害死了母亲,再来一个新的主母,未必就有母亲这样善待她,让她享受独宠了。 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程颂安跟着海棠回了澄澜馆,蔷薇正带人收拾屋子,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正是朱樱临死前大口大口吐血弄的。 “孙大夫有没有过来看?”她问道,揭开了盖在朱樱尸身上的白布。 海棠回道:“刚去请了,这会儿眼见也要过来。” 话音刚落,孙大夫已经踏进了院子,他在路上已经听了原委,是以也不多问,当即拿出银针刺在朱樱的咽喉处。 银针取出时,黑了半截儿,孙大夫闻了下,皱眉道:“是肝肠寸断。” 只听名字就知道是多么阴狠的毒药,怪不得会大口大口吐血。程颂安让海棠和蔷薇拉开朱樱肩膀处的衣襟,低头去查看,果然在肩胛处看到一个极其细小的针眼。 之所以会知道在肩膀处,是因为在朱樱昏死过去之前,程挽心曾拍了拍她的肩膀,当时还以为她在威胁,也没在意,现在想来,她便是那个时候下的毒手。 程挽心远比她看到的还要可怕,若不是她为了营造一个母亲是发疾病而死的假象,在那根金针上也淬上这样的剧毒,母亲哪里还有命在? 一个才及笄的女孩子,是从哪里学到这么多害人的阴毒法子的呢?可偏偏这两个因她而死的人,到最后都还在求程颂安救她。 程颂安总以为,前世的程挽心顶多是有心机,有谋划,也有耐心,所以等了近十年才与崔元卿长相厮守。但如今看来,她显然不用等那么久,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导致她走上了一条偏激的道路,她前世并没有这样阴毒的手段? “家门不幸,让你见笑了。”程颂安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道,“孙大夫,希望没污了您的眼睛。” 孙大夫立即会意,这是程颂安在暗示他不要将家门中的丑事泄露,于是淡淡道:“姑娘说哪里的话,老夫凡人一个,有治不好的病,救不活的人,还要请夫人莫要怪罪。” 程颂安深深叹了口气道:“岂敢?不过还要麻烦孙大夫准备一副落胎药。” 孙大夫更不犹豫,他当着程仲文的面儿诊出程挽心的喜脉时,就料到了这个,当下只道:“明日一早便能送来。” 程颂安点了点头,冲海棠道:“将诊金奉上,再替我送送孙大夫。” 海棠拿出一锭远高于普通诊金的银子递与孙大夫,孙大夫也不拒绝,收下这个,就默认以后是程颂安的心腹了。 到了次日,孙大夫依言送来了一副药材,交给海棠。这副药由程颂安亲自盯着煎熬,亲眼看着端入净秋斋。 净秋斋由踏雪看守,没有任何人能从她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原来院子里的那些人全都被暂时安置在一个荒废的院子里,只等这里了结之后才能回来。 程挽心素面朝天坐在内室的小榻上,穿了一身月白色夹袄,整个人如白雪般纯净,她并不意外程颂安会端着药来,挑眉道:“姐姐单单是为了程家的面子,才这么厌恶我肚子里的孩子么?竟亲自来看我喝药?我猜呀,你是嫉妒我有了元卿的孩子。” 程颂安冷哼一声:“让程家蒙羞的东西,我便留不得,跟是谁的野种没有关系。” 程挽心笑了下:“我不会喝的,元卿也不会让我喝的,他难道没有警告过你不许动我和我的孩子?” 程颂安没了耐心:“你认为他的警告对我来说有什么用么?实话告诉你,我跟崔元卿和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哦对了,也许便是在你出嫁之后不久,因此我要让你喝下这个药,不会在意他的看法。” 第129章 落胎汤药 程挽心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将信将疑问道:“他要跟你和离?” 程颂安极淡地哼了一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不是他要同我和离,是我要同他和离。” 程挽心倏然站起,刚才还挂着的微笑僵在脸上,再次确认般问道:“你要同他和离?你……你不是钟情他多年,一心要嫁入崔家?” 程颂安冷笑一声:“我难道就不能有幡然醒悟的一天么?崔元卿不过尔尔,嫁给他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么?我倒觉得能娶到我,才算他的荣耀呢。” 程挽心咬唇不语,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不甘的神情,秀气的眉头也微微皱着。 她反应居然不是高兴,反而还有些焦躁,程颂安有些看不懂她,略一想便又明白了,即便现崔元卿已是和离之身,程挽心也不可能再嫁给他,毕竟跟金家的婚期已近,她的婚事又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轻易悔婚不得。 她的不甘倒在情理之中。这么看来,程颂安今生便是拆不散他们,也让他们比前世多了太多的坎坷和无奈。 程颂安瞥了一眼快要冷掉的汤药,问道:“二妹,再不喝就要凉了。” 程挽心没有在意汤药,继续追问刚才那个问题:“你要和离,他答应了么?” 程颂安见她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也起了好奇心,反问道:“你希望他答不答应?” “我……”程挽心一顿,“他难道没有主动提过?要同你和离?” 程颂安心中冷笑,前世程挽心曾说过早在崔元卿成婚之前,他们两个就心意相通了,所以程挽心才这么坚定地认为这个和离,该是由崔元卿提出来的。 只是连崔元卿自己也没料到他今生似乎对薛庭蕴的感情淡了许多,因此对程挽心这个替身也自然更加淡薄,他或许真的对程颂安有些不一样的情愫,但程颂安也在听到程挽心怀孕的那一刻,彻底死了心。 她讽刺地一笑:“二妹,你真的觉得崔元卿对你那么情深义重吗?他若真的能主动提和离,为何还要娶我呢?大可在出了崔太公的丧期就解除婚约的。” 程挽心红着眼道:“他是重诺之人,既答应了他祖父,必然不会反悔,况在朝中,他也需要父亲的助力……” “既然重诺,怎会主动提和离?”程颂安打断她,“若说是因为父亲,那就更没道理,你也是程家的女儿,程家的女儿何时因为嫡庶被区别对待过?你嫁过去,难道父亲还会不认他这个女婿不成?” “姐姐,”程挽心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声音又变回温柔动听的语调,“你真的能放下?” 程颂安挑眉:“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程挽心眼底不经意划过一丝失望,她似乎非要用程颂安放不下的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能抢过崔元卿一般。 耗了一会儿,程颂安也没了耐心,手指轻轻一点,海棠立即端起药碗,送到程挽心面前:“二小姐,该喝药了。” 程挽心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她扬手一挥,便将那碗汤药打翻,温热的汤水溅在她的素裙之上,弄得斑驳一片。 程颂安也不动气,又朝海棠点点头,海棠面无表情地从食盒里重新端出一碗来:“二小姐,无论你打翻多少,这药都是要喝的,若是不愿亲自来,奴婢可以喂你。” 程挽心如毒蛇吐信般阴恻恻道:“贱婢,你也配?你可知你要为你今日的话付出什么代价么?” 海棠淡淡一笑:“奴婢只做好分内之事,管不了其余的。” 程挽心怨毒地望着程颂安,不断冷笑:“你不要后悔。” 程颂安没有理会她的威胁,悠悠朝门边的踏雪招了招手,踏雪早看不过眼,若不是怕抄书,早就换了海棠来了。 这时跟程颂安眼神对上,立即奔了过来,抢过海棠手里的药碗,示意她抓住程挽心的肩膀,自己一手端碗,一手捏着程挽心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巴,将药往里灌去。 本以为她会用力挣扎,但程挽心却出人意料地安静下来,甚至主动喝了两口。 程颂安微觉奇怪,还没反应,门外一柄匕首掷了进来,铛的一声打在那碗上,震得踏雪手上一麻,那碗汤药便掉落在地,碎成瓷片渣,混着刚才那碗的汤水,弄得地上泥泞一片。 程挽心“唔”地一声吐出口中的药,软软倒在地上,纯白如雪的衣服沾满了污水,那瓷片扎入手中,流出血来,她嘤咛一声,向来人哭了出来:“元卿救我!” 程颂安便看见身穿月白澜袍的崔元卿,一言不发走了进来,不顾程挽心衣衫沾满污渍,将她抱起,快步走到内室,将她平放在床上,没有给程颂安留一个眼神和解释。 “别走,我怕!”里面传来程挽心轻颤的声音,娇柔可怜,让人能想到她此时无助拽着崔元卿的无助模样。 程颂安深吸一口气,从食盒中取出最后一碗汤药,跟着走进程挽心的卧房,此时的她惨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拉着崔元卿的衣袖,见是程颂安进来,瑟瑟发抖地哭道:“姐姐,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姐姐,求求你……” 崔元卿皱眉,盯着程颂安手里的东西,安抚地拍了拍程挽心的手背。 程颂安无视他们之间的这番亲密,冷声道:“怎么?你要留着这个孽种?” 崔元卿的眉头夹得更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一般,良久才道:“你一向这么对她?为什么?” 程颂安静静看着他,京城已经入冬,他却穿的单薄,想来是日夜兼程回来,没来得及回府换厚衣。她有些意外,这才不到两个月,他额上被砸的那块伤疤竟那么淡了。 但意外也只是刹那,她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道:“因为我虚伪、霸道,不过让她喝服落胎药,没杀她已是仁慈!” 崔元卿一愣,立即侧了头,不与她对视。 床上的人拉着他哭道:“别怪姐姐,都是挽心的错,我喝……” 说着挣扎坐起来,伸出流血的手去接碗,却又疼的瑟瑟发抖。 程颂安视而不见,而崔元卿的手却横在中间,将碗夺了过去。 第130章 是羞辱她 崔元卿一言不发将碗放在一边,小心地托起程挽心的双手,从旁拿了条布帛轻柔地为她擦拭着,程挽心好看的眉眼因痛楚而轻轻皱起,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整个身体瑟缩成一团,却执拗坚韧地不肯出声呼痛。 这样反而更惹人怜惜。 程颂安冷漠地看着,当日回门归宁的时候,她的手也被花刺伤过,那时崔元卿半蹲在她身前,摊开她的手,用银针一点点挑出小刺,动作又轻又准,也曾带给她过刹那间的温情。 只是过后便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按进水里冲洗,她疼得哇哇哭叫,他却笑着说她娇气,原来他更疼惜不娇气的人。 踏雪得程颂安的宠爱,原本七分的气性儿演化出十分的脾气来,见到这种情状,立即拉了脸走过来,阴阳怪气道:“公子别忘了崔家的规矩,哪有这样不知礼数的?二小姐受伤了自有咱们奴婢伺候,您是什么身份,怎可如此不避讳地给姨妹擦手?” 她平时跟着海棠她们称他大人,这会儿故意以公子相称,以提醒他莫忘崔府的脸面。 崔元卿手中的动作一顿,微有些讶异地看了眼踏雪,而后将布帛递给她,自己起身坐到一旁。 踏雪一怔,回头看程颂安,两个人眼中均有些不解,崔元卿居然会这么听话? 程挽心眼泪一颗颗滴落在背上,戚戚然望向崔元卿,眼神里欲说还休。 程颂安冷笑一声:“崔大人是为了二妹回京么?那倒真是难为你赶得这么巧。”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道,“只是,你想清楚,若不喝下这碗药,年后她可是要大着肚子上花轿咯。” 崔元卿眉心一紧,一只手抓在床杆上,几乎要将那栏杆折断,脸上却波澜不惊,惜字如金道:“无妨。” “很好,既如此,大人也从江南回来了,是不是还有一件事要办?”程颂安盯着他始终不与自己对视的侧脸问道。 崔元卿仍旧没有动,回道:“我后日还要回去,况据先前说的一年之期还差了十个月。” 程颂安的拳握了起来,尽管已经说定了,但此刻他们仍旧是名义上的夫妻,崔元卿便这样堂而皇之地一边不与她和离,一边又亲近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庶妹!这分明是在羞辱她! 程颂安倏然站起,再次端起那碗汤药,一把将崔元卿推开,自顾拉起程挽心,掐着她的脸往下灌了一口,只把程挽心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崔元卿大惊,上前夺了药碗,攥着程颂安的手腕将她拉得远了些,而他也似乎要在程挽心面前刻意与她保有距离一般,身子离得远远的才沉声道:“住手!” 程颂安扬起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过去,崔元卿微微侧身,巴掌便落得偏了,甩在颈间,被指甲划出一道痕迹,听她口中喝道:“你让我受这种侮辱,我打不得她,那便由你替她受着!” 崔元卿脊背挺直地立在地上,还未说话,便见程挽心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程颂安,跪在她脚边哭道:“姐姐,是挽心对不起你,是我让程家蒙羞,你打我!” 一边哭一边抓着程颂安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崔元卿眼中露出不忍,上前来将她从地上扶起,但程挽心的手还紧紧抓着程颂安不松开。 程颂安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出手帕仔仔细细擦了擦,而后又丢了帕子,一字字道:“别脏了我的手。” 崔元卿克制着情绪,盯着她丢在地上的帕子,有些微微的怒气:“你……” 程挽心悲痛欲绝般扑到桌边,端起那碗汤药,眼泪落在里面也浑然不觉,朝着他们二人道:“大人别怪姐姐,是我不知廉耻,我该喝的……” 崔元卿从她手中夺过来,一把掼在地上,这最后一碗也被洒了,和着先前那两碗的渣滓,星星点点,溅了程颂安半幅裙摆。 踏雪和海棠一惊,一左一右上前来,脸上均带着怒气,反倒是程颂安平静下来,缓缓道:“看来父亲今日还要再承受一次刺激。” 两个丫头一时不明白。 程颂安笑道:“他的嫡女要去太常寺求和离了。” 踏雪和海棠点了点头,扶着她便欲出门。 崔元卿却少有的出现一丝慌乱,大踏步过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低声道:“不可。” 程颂安面无表情瞪着他:“滚开!” 崔元卿执拗地站着,垂着头,既没有碰她,也不肯放她走。 僵持了一会儿,踏雪有些疑惑地皱眉挠了挠头,正欲说话,便见程瑾宁大呼小叫闯了进来,边走边喊:“大姐姐,快去母亲院里,不得了了!” 程颂安心中一惊,难道母亲病情有变? 程瑾宁走进房内,见到崔元卿,倒是一愣,又喜道:“姐夫何时回来的?顾不得给父亲母亲请安,便来看大姐姐么?” 程颂安顾不得跟她解释,问道:“母亲怎么了?” 程瑾宁这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往里面瞧了一眼,方道:“不是母亲,是扬州金家出事了。” 程颂安听到不是母亲,心下放松,但后面一句又立刻让放下的心再次悬起,她抬眸,带着轻蔑地笑看向崔元卿:“很好,崔大人,呵,很好!” 她笑中带着苍凉,手中的骨节捏得发出咯咯响声,连说几个很好,才扶着海棠慢慢往外走。 程瑾宁看了看崔元卿,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姐姐,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了,连忙追上去道:“姐姐,我还没说完呢,金家也牵涉在江南舞弊案里,才刚查出,庶长子却被人发现溺毙在西湖中。” 程颂安轻蔑地笑了下,崔元卿就是这么解决这件事的! 金家是否真的卷入舞弊案,她不得而知,但发生的这么巧,她不认为没有崔元卿故意为之的成分在。 “父亲怎么说?”程颂安问道。 程瑾宁撇了撇嘴:“父亲倒是松了口气似的,他原本就不愿二姐嫁那么远。” 程颂安默然无语。 “这消息还是轻山哥哥送来的,”程瑾宁忽又道,“眼下,他们还在母亲房里呢。” 程颂安疑道:“他们?” 第131章 他不是他 程瑾宁回她:“是啊,轻山哥哥同陆家伯母都来了,噢,还有明小将军同段家小姐呢。” 程颂安有些不解,明小将军和段珠玉怎么也跟着来了?程瑾宁只知热闹,却也说不大明白,于是跟着一起往冯氏院子里去。 走出净秋斋不远,刚行至那座高亭之下,崔元卿神色僵硬地跟了过来,亦步亦趋,似有话说,看程瑾宁和一群丫头都跟着,就没开口。 程颂安对海棠吩咐道:“你们带着三姑娘先回,我同大人说两句话,稍后便去。” 海棠和踏雪有些犹豫,怕他们两个再吵起来,身边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因此都不愿先走,但程瑾宁却不知这些恩怨,喜笑颜开道:“你们两个恁地没有眼色,我姐夫回来连父亲母亲都没见,立刻来找姐姐,你们却在这儿碍眼,快跟我走。” “找姐姐是不假,却不知找哪个姐姐。”程颂安在她头上敲了下,语调怪异地道。 崔元卿的脸色并无异常,只是又垂着眼眸,气度跟他一直挺拔傲然的身姿有些不相称。 程瑾宁有些不解,但程颂安已示意海棠和踏雪带着她快些走,几个人便不情不愿地走远了。 程颂安回过身一看,却发现崔元卿不自然地捏了捏袖角,微微侧身,几乎背对着她。也懒得管他在想什么,程颂安拾级而上去往亭子里,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目光淡然地看向跟上来的人。 崔元卿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望着净秋斋的方向,呆呆出神,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崔大人要说什么,还请快点则个,我没这个耐心同你赏风景。” 程颂安倒不是阴阳怪气,而是觉得又困倦起来,这一天提着气,倒不觉得什么,这一坐下来,就感觉懒懒的,往日这个时候,她还在睡觉,今天情绪波动太大,她早疲惫不堪。 过了会儿,崔元卿清冷的声音响起:“金家并非无辜,那人溺毙也只是巧合。” 程颂安冷哼一声,也懒得争辩,只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岂敢有异议?” 崔元卿一怔,问道:“那太常寺……” 一听太常寺,程颂安又气恼起来,指着他厉声道:“你说好的,从江南回来便要和离,为什么不算数?又做出才刚那副你侬我侬的样子给谁看?你们欺人太甚,还要捆着我不许和离,当我好性儿么?太常寺若不肯受理,我便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她气的厉害,又言辞激烈,说到最后一句霍得站了起来,却不料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声音也模糊了,只听到有人在叫她,一会儿“夫人”,一会儿“程姑娘”。 过了好大一会儿,程颂安意识才逐渐恢复,她并没有摔倒,而是被崔元卿一手托着后背,一手抓着手臂,身体却离她远远的,保持一个很怪异的距离扶着她。 程颂安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因小腹开始隐隐作痛而更加难受,也无暇想别的,只强忍着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慢慢靠着柱子坐下,忽觉得两股之间有些温热,大约是迟了一个多月的癸水来了。 崔元卿见她坐了下来,才收回手,不经意地往一旁站了站,有些克制地问道:“你似乎……嗯……还是让大夫来看看。”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她这会儿难受至极,偏让丫头都先走了,只能依靠他。 也罢,为了自己的身子,能屈能伸一些,于是道:“我来了月事,难受的紧,你背我回去。” 崔元卿瞳孔猛然睁大,又迅疾恢复如常,颇不自然地道:“被人瞧见,怕是不好。” 程颂安诧异地抬起头,忽而明白了哪里不对,踏雪曾调侃过,崔元卿和她在一处时,几乎没让她坐过椅子、凳子的,都是坐在腿上,便是来了人也不避讳,他似乎动辄就爱将她圈在怀里,让她挣不动,再趁机从嘴上讨些便宜。 再者,崔元卿从未当着她的面跟别的女人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哪怕是沐浴更衣,也从未让丫鬟贴身伺候,刚才在净秋斋的行为,却是实实在在抱了程挽心,为她擦手了的。 眼前的这个人在外人前跟崔元卿是无二的,连程颂安都没有看出区别。 唯一的破绽就是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恪守距离,甚至是小心翼翼,连她刚才晕厥的时候,也只是托着她的背,隔着衣服抓着手腕而已。 这个发现让程颂安浑身的血液登时凝固了一般,头皮一阵发麻,他,不是崔元卿!所以他不敢、也不便将她背回去。 那他,是思退,是那个人,是她曾经遇到过的少年…… 程颂安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情绪,她垂下眼眸,捂着肚子,有些紧张地道:“无事,我歇会儿就好了,你……你一路回来,想必也累了……” 她的态度转变大出面前人的意料,但也不便深究,只浅咳一下回道:“金家无论如何,总归是卷入了风波,人也死了,挽……她,三年内是不能再出嫁,只需为她找个园子,安静过日子便罢。于你无碍,你可否不提和离?” 程颂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得知是他的那份惊喜逐渐为绝望取代,心中那个猜测似乎正在印证,崔元卿所说也许并没有骗她,他不喜欢程挽心,真正喜欢程挽心的另有其人…… 她只觉得很冷,不由自主地抱着肩膀,颤声问道:“你,你……” 连说了几个你,却怎么也问不出那一句,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孩子是你的么? 他亲口说过他成了婚,程挽心也说过是崔元卿的孩子,可刚才那些行为,他对程挽心的关心…… 到最后,程颂安忍下了,他的事,与她终是无关,最后她轻笑着问道:“你,这些年好吗?” 从诧异到平静,也只是一瞬间,思退终于看向她,不再回避视线,平静地回道:“很好的。” “程姐姐!”段珠玉在凉亭下面的喊道,“你怎么还不来?” 思退脸色一变,双手在脸颊处轻轻划了一下,而后又负手背对着来人,淡声道:“别让她靠近我。” 第132章 是要谢他 程颂安看到他手划过的地方,有一丝极细微的胶痕,若非离得近刻意去看,谁也看不出。她立时恍然大悟,思退真实的模样,跟崔元卿只是神似,而若借助东西装扮,便能做到一模一样。 想起那日码头段珠玉的行为,程颂安心下了然,段珠玉是见过思退的,只是不知道她从何而知那日乘船下江南的便是他。 “玉姑娘。”待她上得凉亭,程颂安有气无力地道,“你来的正好,烦劳你搀我一把。” 段珠玉仔细看了下她的脸色,已进冬天,她却额上冒出虚汗来,不由得担心:“怎么回事?” 说着又对侍女道,“小铃铛,快去找人来。” 程颂安摆摆手道:“无妨,我怕是来了月事,你让侍女扶我回去便是。” 段珠玉连忙朝小铃铛招手,忽而又觉不对,转而向一旁的思退道:“喂!崔侍郎,程姐姐这般难受,你还袖手旁观不成?合该你将她抱回去才是。” 思退本来负着手背对着她,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回过身来,慢慢踱至程颂安身旁,伸出手来,垂眸道:“也好。” 程颂安灵机一动,一把甩开他的手,恶狠狠道:“谁要你抱!也不知你在那温柔乡里抱过什么女人,没得脏了我的衣服。” 这话正刺中思退心事,不由得大为尴尬,伸出的手又缓缓缩了回去。 段珠玉却瞪圆了一双眼睛,长眉几乎立了起来,鄙夷地说道:“好你个崔侍郎,圣人叫你去查案,你倒好啊,将江南做为温柔乡了!瞧我不让姨丈入宫参你一本!程姐姐,我们走!” 思退捏了捏眉心,无奈地看着段珠玉咬牙切齿扶起程颂安,一步一步往阶梯边上走过去。 那段珠玉边走边道:“亏得我姨丈和姨母成日里说崔侍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呸呸呸!” 思退终是忍不住,开口分辩了一句:“玉姑娘,夫人是误会我了。” 程颂安哼了一声,他倒是很维护崔元卿,两个人都是一般地偏向程挽心,气道:“你敢赌咒说没抱过别的女人?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你若抵赖,我立刻便去太常寺!” “我……”思退张了张口,又觉百口莫辩。 她明知抱程挽心的是他,不是崔元卿,却偏将他们二人说成一个人,他是知道她曾经多能言善辩的,急了还会打人。 上次在长街上匆匆一见,只觉得她比小时候温柔娴静许多,却没料到这次重逢,她灌药、打人的样子,似乎又有几分像从前。 这个时候同她争辩,不知会引她说出什么来,因此便拂袖而去,生怕再待下去连段珠玉也瞧出不对来,说起来,这番争执也正是为了甩掉段珠玉的纠缠。 段珠玉奇怪地问道:“姐姐,为何要去太常寺?” 程颂安扁了扁嘴:“自是为了和离。” 段珠玉目瞪口呆,但她千宠万爱长大的,自然比别人更高傲些,也不像别人那样拿“男人都是这样,女人不能计较,反正你是正妻,要大度”这一套来劝她,因此诧异过后也便气哼哼道:“和离又怎样?名声不好听又如何?姐姐这样的人物,自不必听那些流言蜚语。” 说着,又怔怔望着思退的身影出神,见他的随从找过来,二人交谈了几句,那人朝这儿看了过来,段珠玉才收回目光。 程颂安身子不舒服,走了一会儿,便又停在一处石墩上歇歇。 段珠玉想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姐姐,你知不知道崔侍郎身边除了一个长随,一个侍卫,还有没有什么别人?” 程颂安不露出自己已知晓她心事的镇定,反问她:“你要找什么人?是谁得罪你了?” 段珠玉脸上一红,摇头道:“那人,他在游神那日,曾救过我,我,我是要谢他的。” 程颂安心下了然,原来当日游神,段珠玉几乎跑丢也要追的人果然是思退,却不知他们两个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可是,他们二人,一个是籍籍无名连真面目都不能示人的替身,另一个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身份天差地别,更何况思退又跟程挽心关系匪浅,段珠玉与他,注定是不能有结果的。 程颂安轻轻叹口气:“崔大人身边,无非是些身份低微之人,他救你,原是分内之事,怎敢担你一声谢?” 段珠玉听了,少见地红了眼眶,垂下头默然不语。 程颂安知道她行事张扬,也毕竟是世家女,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真的被人戳灭希望,她又是实实在在的难过。 两个人默默坐了会儿,段珠玉才又恢复了精神的模样,若无其事笑道:“咱们快去你母亲院里,看看我小舅舅给你带了什么!” 程颂安有些疑惑:“明小将军给我带了东西?” 段珠玉点了点头,猛不丁地拍了拍手:“哈,程姐姐,你若和离,便来给我做小舅母可好?” 程颂安一把捂住她的嘴,又急又羞道:“我的小祖宗,小心被人听见!你小舅舅这次回京不就是为了议婚么?你这些话,岂不坏了他的名声?” 段珠玉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略略思索了一下,忽而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事一般,神秘兮兮道:“他挑剔着呢,这些日子,说了许多家,总不满意,竟一个也不愿相看。但是呢……” 说到此处,她拖长了调子,故意卖了个关子。 程颂安也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但是什么?” 段珠玉低声道:“他听闻姨母的猫儿生了小崽儿,竟巴巴儿上门去看,他一个粗人,从未听过喜爱猫狗的。看便看,还主动请缨要送来给你选,我可从未跟他说过姐姐想聘姨母的猫儿,他倒上心……” 程颂安心中咯噔一下,她是不信明战会对一个朝廷命妇有想法,更何况自己比还他大了一两岁,但是被段珠玉暧昧一讲,就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玉姑娘!”程颂安喝止了她。 正要起身,从后头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声音:“段姑娘这么瞎扯红线,于你舅舅一个男人不打紧,莫坏了程世妹的名声,她说到底还未和离。” 第133章 这么听话? 程颂安和段珠玉同时吓了一跳,一起朝后看去,陆轻山抱臂坐在一棵矮树上,两条腿一荡一荡地晃来晃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段珠玉不喜他那个狂样子,撇嘴道:“陆轻山,你来做什么?关你何事?” 陆轻山斜倚在树杈上,托腮向她道:“段珠玉,我来做什么,关你何事?” 段珠玉恼道:“我先问你的。” 陆轻山回道:“我后问你的。” 段珠玉这才发觉他在学她,气得柳眉倒竖,站起来冲到矮树下大声道:“陆轻山,你给我下来!为何学我?” 陆轻山纵身一跃,跳到她身旁,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当然是因为你说话好听。” 段珠玉大怒,陆轻山这是摆明了戏弄她,她从小哪里有人敢跟她这般,不由得大为光火,扬起掌来就要甩过去。 只是她忘了陆轻山不是她平日里教训的家仆,而是武举出身的探花郎,她的巴掌还没甩到脸上,已被陆轻山轻轻一挥隔开,整个人踉跄着往后倒了几步。 程颂安见状,立刻上前接住了,怎料身子实在是虚弱,刚接到段珠玉,自己却被撞的往后一倒,跌在刚才坐着的石墩上。 小腹一阵坠痛,又伴着抽搐,直让她刚缓和过来的脸色更加苍白,手脚都开始发虚,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落,一股温热涌出,程颂安从石墩上滑落下来,声音也变得十分虚弱:“陆小九,劳烦你把我的侍女找来。” 陆轻山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慌:“你怎么了?” 段珠玉扶着程颂安,也被她的模样吓坏了,恶狠狠瞪了一眼陆轻山,急道:“还不快去找人?” 陆轻山阴着脸,将段珠玉推开,接过程颂安的胳膊要将她抱起。 上次是出其不意,又因为在装受伤,程颂安被他抱了一段路,还弄到两家正式送礼结亲,结为异姓兄妹。这次不一样,她是月事来了,裙子上沾了血迹,这样的事儿本就难以启齿,若再给他抱一路,被人瞧见,哪里说得清。 程颂安这次有了防备,紧紧靠着石墩,推开陆轻山伸出的双手,强撑着道:“你去将我的侍女找来即可,别没规矩。” 陆轻山皱眉:“什么时候了,还啰里八嗦讲规矩……” 说着仍旧弯了腰,要将她抱起。 “放开你的手!” 思退站在三人的不远处,声音冷到骨子里。 程颂安如见救星,思退眼下是以崔元卿的身份出现的,被他抱回去,倒也不会引起那么多非议。 正要开口,又见到净秋斋守着的一个小丫头满头是汗地奔到面前,朝程颂安道:“大小姐,二小姐,她腹痛,得立即请大夫。” 程颂安无奈地朝思退看过去,只见他眉心皱了一下,脸上的关切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算了,程挽心对他而言,非同寻常,而与她,不过是小时候见过几次罢了,他又不是真正的崔元卿,没必要跟她敷衍维持什么夫妻情分。 “我身子不便,你去看看。”程颂安扶着段珠玉,咬着牙一点点站起来,朝他道。 摇摇晃晃刚站稳,人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思退的脸离得她过分近了,他的声音也一如崔元卿般,对陆轻山道:“二小姐也是陆侍郎的世妹,那就麻烦你请大夫。” 陆轻山还未拒绝,他已抱着程颂安走得远了。 程颂安怔愣一下,他竟不顾怀有身孕的程挽心腹痛,反而先将就无关紧要的自己?还让一向讨厌的陆轻山去给程挽心请大夫? 她头一次这么近距离跟思退接触,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而裙裾又染了血,更加赧然道:“对不住,我的裙子染了血,会把你衣服染脏。” 思退一怔,脚步也跟着一顿,而后又僵硬地回道:“有什么打紧?” 毕竟不是崔元卿,程颂安没有那么心安理得,犹豫着问道:“你不去看看二妹么?我刚才灌了她一口药,万一……” 说着话,又觉小腹一痛,不由“嘶~”了一声。 思退没有回答,抱着她走了一会儿,段珠玉也不大能跟得上时,才皱眉道:“你从前来了月事也这样?” 程颂安脸上一红,跟一个不算相熟的男人谈论这样的私隐,她再不拘小节也做不到,垂着的头轻轻摇了摇。 思退也不追问,有些关切地道:“那就一并请个大夫瞧瞧。” 程颂安近来的确有些不舒服,总是没有力气,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阴晴不定,想来是肝火旺盛又气虚,也该让孙大夫开些药来。 于是点头道:“也好。” 抱着她的人胸膛几不可察地震动一下,似是在笑:“这么听他的话?” 程颂安脸上一红,意识到他在调侃自己很听崔元卿的话,忍不住反驳道:“谁要听他的,崔元卿才不会跟我商量,他向来自以为是,全凭自己喜好做主。” “是么?我倒不觉得。”思退的声音有些幽怨,看起来维护崔元卿的紧。 程颂安不愿谈崔元卿,他若不那么自以为是,但凡跟她将所有的事都摊开来讲,也不至于前世她会含恨而终。今生也别以为他没做过这些事,就能让她不计前嫌。 “我这会儿好些了,将我放下,”程颂安转移话题,“你去看看二妹。” “不急这一时。”思退脚步未停,将她送进澄澜馆,对当值的小丫头吩咐一声去请大夫,就径自将她送到内室。 程颂安有些诧异,他到底来过几次程府,连她的院子都能这样清楚。 思退又招来一个小丫头,为她换洗衣服,自己去了外面。 程颂安强忍着不适,让丫头从里到外给她换了衣物,看到亵裤上果然有一抹血迹,却也不多。 换完衣服,正要躺下睡会儿,却见思退又进了来。 “你没去看二妹?”程颂安惊讶地问道。 思退点点头:“陆轻山不是去请大夫了么,料也无妨。” 这个态度却又跟之前紧张的样子截然不同,许是跟着崔元卿惯了,也有些喜怒无常。 程颂安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与我二妹是真心的,我不再逼她落胎,但也不会让她继续待在府里。” 顿了下,又加一句,“既有了孩子,你尽早同她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然她以后嫁给崔元卿,你怎么办?” 思退沉默一下,反问道:“你是崔夫人,她怎么可能嫁他?” 程颂安冷笑一下:“不是跟你说了么,我要同他和离。” 第134章 是见红了 思退脸上一股寒意:“为何非要和离?他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对崔元卿的维护很不一般,当然会替他说话。 程颂安淡淡一笑,他没做过又怎样,前世他对她的冷漠是真的,她是经历了一世伤心难过的。 她不想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对他人抱有期待,无异于将刀交给别人悬于自己的头顶。刚开始,他或许能打起精神,牢牢握住剑柄,但若有天他累了倦了,松了手,那把剑便要掉下来,再次将她斩的血肉模糊。 她当然也可以不冷不热地同他这样过下去,但程颂安知道,若和崔元卿还有夫妻之名,她就没办法把他当成陌路人,不去要求,不去期待。若她真做得到,就不会在听到程挽心有孕的时候会那样着恼。 单单为了程家的体面,她不会气到不顾一切非要当夜搬出去。 “也没什么,”程颂安敷衍一句,转而问他,“我二妹知道你不是崔元卿么?” 思退脸上有些为难之色,缓缓道:“不知道。” 程颂安轻笑道:“那你怎么知道她喜欢的是你还是崔元卿呢?崔元卿那厮惯会招蜂引蝶的,你再不说清楚,说不定你的孩子便要喊他做爹了。” 说到此处,就想起前世永哥儿比程挽心更早进了崔家的门呢。那一世他们三人之间有过什么纠缠么?那个时候,崔元卿已经是当朝首辅,哪里还需要一个替身帮他做什么?思退最后没跟程挽心在一起,他又去了哪里? 思退听了她的话,甚是不悦,负着手在屋内踱了半圈。 孙大夫进了门,后面跟着海棠和踏雪,一进门先给崔元卿模样的思退请了安,得他点头之后,才匆匆进入内室,要替程颂安把脉。 程颂安道:“不过是来了月事,就近找个大夫来看便是,怎么又让孙大夫跑一趟?” 踏雪回道:“别的大夫,我们可不放心。” 程颂安还待说什么,孙大夫已经摆好脉枕,用一块帕子将手腕盖了,两只手指搭在脉搏之上,脸色却有些凝重。 踏雪和海棠看他神色不对,忙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孙大夫无言,又让她换了只手腕来诊,而后又重新将手指搭回右手手腕,犹疑着问道:“少夫人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海棠在旁接道:“近来乏得很,每日里总要睡足了七八个时辰,清醒的时候倒只有四五个时辰……” 踏雪也跟着一急:“莫非中了毒?” 孙大夫摇头:“那倒不像,少夫人刚才说来了月事?” 程颂安点头道:“前次你开的药十分中用,喝了一次便调理好了,只是后来我懒怠,没再继续喝,这才推迟了一月有余。” 孙大夫神色一凛,望了望思退,深吸一口气道:“夫人暂无大碍,待我开付药方,着人去抓药,及时服下即可。” 程颂安本就觉得月事而已,也不在意,示意海棠跟着孙大夫去拿药方。 但孙大夫却让她先等片刻,自己引着思退去了外面,一出房门,便拿出自己的绢子在额上擦了擦。 思退皱眉问道:“怎么回事?我见她从前并不这样。” 孙大夫结结巴巴开了口:“大人,少夫人这不是来了月事,是见红了……” 思退愣了一下,反问道:“见红?” 孙大夫对崔元卿是又怕又敬的,不敢对程颂安说的,一丝也不敢隐瞒于他:“少夫人自己没发觉,她不是月经推迟,而是,而是有喜了……” “什么?”思退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引得里面的踏雪探出头来看了看,他才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她自己怎会没有感觉?” 孙大夫见他这副模样,更加忐忑地回道:“不是所有妇人怀孕都是一样的反应,少夫人虽无孕吐,但平日困倦、易怒,也是孕期反应,她时常月经不调,又是头次有孕,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说完这些话,孙大夫只觉得面前的人微微有些发抖,整个人都处于极度克制的狂喜之中,半天才继续问道:“那见红是何意?” 孙大夫擦了把汗,小声回答:“孕期前三个月见红,大抵是小产先兆……” 思退眼中陡然露出一丝狠厉的凶光,直直看向他,带着一丝颤意又凶狠地低声问道:“小产?她不过在园子里跌了一下,并不重。” 孙大夫从药箱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与他:“大人可还记得去江南之前,曾让人送来这盒唇脂,让老夫查?” 思退犹疑地拿起看了看。 孙大夫跟着道:“这里面掺了红花和麝香的粉末,而这些粉末都是经过提取的,药量比普通药材里重的多,少夫人用这个东西在唇上涂了半年,体内余药未清,这一胎来的早,恐怕……” 思退的脸上阴沉的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一般。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像一只困兽,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却无出口。 孙大夫连忙安抚道:“却也不是保不住,让少夫人平心静气卧床修养一段,按时吃药,不受刺激,过了头三个月便安稳了。我才刚没敢说出这个,便是怕引起少夫人忧思,反而更伤身子。” 思退沉默半晌,情绪已消失无踪,他目光平平看向孙大夫,却无端给人一种不敢反抗的压迫,他道:“无论如何,我要她和孩子都平安。” 孙大夫低头应道:“老夫定当竭尽全力,先吃完两副药,待少夫人身子无碍,再告知她实情。” 思退无言地点点头,示意他退下,自己进了屋子,一言不发走进内室,坐在程颂安的床边。 海棠跟着孙大夫出去了,只留下踏雪一人在旁伺候,思退看她一眼,淡声道:“你出去!” 踏雪一惊,隐约觉得再次有哪里不对劲,但主子的意思,她也不敢反抗,只得退了出去。 程颂安有些不适应他坐的离自己太近,指了指一边的矮榻道:“你坐那边。” 思退将她伸出的手捉住,紧紧握在手里。 程颂安大骇,立即将手抽出,迅速往床里侧移了移,警惕地道:“你做什么?我即便要和崔元卿和离,也不能让你轻薄!” 思退浑若不觉,又用手在她脸颊处抚了一下,目光温柔。 程颂安大惊失色,只觉得记忆中的少年登时死在这一刻,眼前的人不过一个登徒子,她用尽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颤声道:“别碰我,我,我还是崔元卿的人,你休得无礼!” 第135章 取而代之 思退望着她的眼睛,嘴角向下弯了弯,似是在笑,而后问道:“你这样怕我么?” 程颂安浑身戒备地望着他道:“我敬你是个君子,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思退见她神情紧张,便起身往她指的矮榻上坐了,悠悠问道。 程颂安这才放下紧紧攥着的被角,舒了口气道:“无人扶我上青云,我自踏雪至山巅。你该当是这样的侠客,怎么在崔元卿身边做个影子?又同我二妹不清不楚,你既与她两情相悦,就该用你自己的身份同她说清楚,若我父亲不同意,我也会助你,怎可让她婚前有了身孕,失了名节?这件事,说到底,不是她的错,是你!” 思退淡淡一笑,也不反驳,反而眉心一动,问道:“若我能将崔元卿取而代之呢?” 程颂安深吸一口气,心中说不出的慌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凝视着思退,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察觉一丝端倪。 巡察御史这样大喇喇回京,想必是有朝中旨意,那崔元卿大可自己回来,但是却让思退露面,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崔元卿,他怎么了?”程颂安缓缓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警惕。 思退嘴角微扬,问道:“你希望他怎样?” 程颂安心头一震,颤声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你不是想和离么?”思退侧头看她,“他若出了事,不正合你的心意?” 程颂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前世崔元卿早就死在江南,回去的是思退?那,她和崔元卿之间的恩怨并不存在?可,与她共渡一生、她该恨的人其实是思退? “程颂安,你不想让他死,也不愿我取代他,对么?”思退一句一顿地问道。 程颂安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她迅速擦掉,压抑着要爆发的情绪,冷声道:“你出去,别在我面前!” 思退见她发着抖,心中不忍,软了语气道:“他无事,你放心。” 程颂安抬起头,双眼都红了一圈,将枕头猛地砸向他,发脾气道:“谁管他有事没事?你出去,你们两个,我谁都不想看见。” “你果然又惹我姐姐生气!”段珠玉甫一进门,便看见这一出,怒道,“怪不得要同你和离!” 思退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段珠玉顿时更气:“你别得意,等我姐姐和离了,给我做小舅母!” 思退一掌拍在桌上,周身散发出的怒气将段珠玉的气势登时压了下去,他眼神如刀:“你再说一遍!” 段珠玉正要开口,程颂安却不愿她再多言,喝止道:“玉姑娘,你若再如此,我便同你生分了。” 段珠玉这才愤愤不平将话咽了回去,瞪了一眼思退,对程颂安道:“姐姐,你瞧了大夫没?” 程颂安点点头,对她道:“那些话,日后万不可于人前乱说。” 段珠玉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又起身朝外看了看,口中嘟囔着:“小舅舅怎么这样慢!” 思退眼眸半眯,也跟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 段珠玉没好气地道:“我小舅舅受姨母所托,为程姐姐送猫来,难道也不许?” 程颂安起初只是为了跟襄王妃套些近乎,但说的多了,也对那猫儿有了期待,不禁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段珠玉道:“刚才本该一早来的,但你家二姑娘腹痛难忍,婶婶同你又都有病在身,大家商议一下,让陆轻山和三小姐去那厢,我和小舅舅来你这厢,他提着猫儿,走的慢。” 程颂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思退,心道,陆轻山去瞧程挽心,见到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模样,要是心生爱怜,可怎么好? 于是便道:“我这会儿身子不适,大人替我去看看二妹?” 思退闻言,眉心一皱,解释道:“许是真有些不妥,我去去就来。” 程颂安冷笑一声:“倒也不必那么快过来,你去了将陆世兄替换回来便是,他是客。” 思退眸光一暗,冷冷看向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转身走了。 程颂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茫然,事情越来越朝着她不能理解的道路走了。他和崔元卿,连带着程挽心和薛庭蕴,到底有什么渊源纠葛?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卷入他们之间的旋涡呢? “姐姐!”段珠玉推了推她,“你发什么呆?” 程颂安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恰在此时,明战提着一篮东西进了澄澜馆,停在正厅。 段珠玉连忙向他招手,喊他过来。 明战站在正厅,挠了挠头,没有程颂安的首肯,他不便直接进内室。 程颂安反而笑道:“明小将军才多大,哪里就有这么多忌讳了?进来无妨。” 明战进来,脸上有些不自然,生硬地道:“程姑娘,我今年一十七岁,也不算小了,你莫要用那种老成的语气同我说话。” 程颂安噗嗤一笑,他这孩子还挺坚守原则,生了气连崔夫人都不叫,直呼程姑娘,于是点头道:“对不住,明将军,是我的不是。” 明战又弄了个红脸,他倒不是这个意思。将手中的篮子往桌上一放,揭开了上面盖着的绸布,三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程颂安见了,内心顿时一片柔软,一眼瞧中了一只虎头虎脑的狸花猫。 这三只小猫一母同胞,花色却不同,两只是同尺玉一般的纯白,另一只却是狸花。 段珠玉笑道:“本来配的是同一品种的波斯国猫儿,哪知没留意,竟也让一只狸猫占了便宜,姨母恼的了不得,本要将这只坏了血统的小狸猫溺死,是宁昭表弟于心不忍,才留了它一命。” 明战在旁道:“我姐姐说,这三只猫儿崔夫人尽管挑,看中哪只留哪只,若都相中了,全留下也无妨。” 程颂安知道襄王妃喜爱波斯猫,这两只白色的想必是她的新宠,不便让她割爱,又见自己相中的那只狸猫比白色的健壮些,一望见她就喵呜喵呜叫,十分可爱,便道:“溪柴火软蛮毡暖, 我与狸奴不出门。这只狸猫来陪我过冬呢。” 段珠玉一听,立刻从篮子里抱出来,交到程颂安怀中,那只小狸奴在程颂安怀里拱了拱,窝在她的小腹上。 第136章 出现流民 程颂安摸了摸这个很乖的小猫儿,小家伙舒服地扬起了脑袋,又舔了舔她的手指,似乎是饿了。 “踏雪,端些牛乳过来。”程颂安欣喜地吩咐道,“它们都该饿了。” 踏雪端来牛乳,用小碗倒了,一碗端给两只白猫,一碗端到狸猫面前,程颂安接了,自己喂它,小狸奴迅速吞咽起来,喉中还发出乌鲁乌鲁的声音。 明战见送来的狸奴甚合她的心意,眼中也不禁露出笑意,微一转头,便见自家外甥女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一下子有些不自然起来,低头道:“猫儿送到了,程夫人也探望过了,咱们现下可以回去跟姐姐交差了。” 段珠玉揶揄地笑了一下,道:“难为小舅舅忙中抽空,陪我来了一趟。” 明战只略略一笑,并不答话。 程颂安忽而问道:“昨日明小将军一身戎装,想是要回西北?” 一听西北,明战明显有些焦躁,却仍旧对程颂安一笑道:“回西北还有一段时日,昨天是闲着无事,同羽林卫在城门口捉拿几个流民罢了。” 程颂安端着牛乳小碗的手一僵,流民?这个时候就开始有流民了? 她前世死的时候跟如今已差了快十年,重生之后只纠结于跟崔元卿、程挽心的恩怨,很多事都记得不大清了,此时皱眉想了一下,好像次年才会有大量流民入京,原因是河南、安徽两地大旱,作物无收,百姓没有收成,便成了灾民。 而祸不单行的是,同一年,北旱的同时却还有南涝,江浙一带梅雨季节,连下几场暴雨,过后仍旧阴雨连绵,河堤冲垮,淹了好几个县镇的良田。 这两场灾祸下来,民不聊生,百姓动荡,国库有一部分钱粮都在赈灾上,对西北的军需就大大减少,戎狄趁机南下侵袭一次,那便是明老将军打的最吃力的一次仗,过后没多久便去了。 而当时的陆轻山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对敌,而是镇压叛军,程颂安怔怔想着,但凡百姓有口饭吃,谁会想去跟着叛军造反?想来陆轻山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镇压之时,只以摧枯拉朽之势杀了上百个叛军头领,结束了叛乱。他的能力对付流民叛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也同时杀出一个心狠手辣的名头。 正因如此,陆轻山头些年在百姓中的声誉并不好,到了西北专心御戎狄,才终成一代名将。 “明将军,”程颂安开口留他止步,“依你之见,为何会有流民?” 明战本要离开,见她询问,顺势又坐了下来,凝神思考一下才道:“有流民出现,大多为地方官吏贪污腐败,欺压百姓,致使民不聊生。亦或有他国奸细作祟,故意制造混乱,扰乱我国民心。” 程颂安微微颔首,敌国奸细有一部分可能,但最大的原因仍是即将要来的旱灾初现端倪了,只是明战并未察觉,毕竟现在是冬季,作物还没开始生长。 明华师父临走之前说的那句,“姑娘仍困在迷障之中,不若放眼天下,方不枉重来”在脑中不断回响。 程颂安这才有些实感,她若一味拘泥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的确是辜负这重生一世。她得尽可能避免更多人在明年的南涝北旱的灾情中流离失所,卖儿鬻女,进而引发战乱。 可这会儿才刚入冬,她便能预言明年河南、安徽有旱灾,江浙一带有涝灾,谁会信她呢? “流民一般皆为灾民,几千年的华夏史,只有四处征伐的枭雄,没有几个甘愿造反的小百姓。”思退弯腰进了内室,无视坐在一旁的明战,目光落在正给狸奴喂牛乳的程颂安,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程颂安抬眸,见是他来,忍不住朝他身后看了看。 思退有些不满地道:“你在等你那陆世兄过来?”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狸奴吃完牛乳,又舒舒服服地在她小腹上拱了拱,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不断用脑袋去蹭。 她摸着狸奴脑袋道:“你怎么没把陆世兄换来?我有话要同他讲。” 明战听了,拉着段珠玉起身道:“崔大人,崔夫人,今日叨扰,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 思退淡淡点了点头。 程颂安再次谢他:“多谢明小将军昨日解围,不知拦我那个人,现下何处当差?” 明战一怔,有些心虚地回道:“那人名叫肖光建,我查了他,为人不正,已不是头次犯错,叫人免了他的职。” 思退眸光微动,想要问问因果,大概是觉得不合适,便没开口。 程颂安笑道:“既如此,倒省了我相求。” 明战这才明白她原是为了要求他免了肖光建的职?他起初还怕自己自作主张呢,这下倒放了心。 程颂安又道:“只是不知可有人顶替了他的位子?正巧崔家也有人在巡防司递了文牒,叫崔文康的。” 明战一怔,她的话似乎是要自己将崔文康顶替肖光建,但这件小事不过是崔元卿一句话的事,她怎么舍近求远?想必是为了顾全崔文康的名声,她果真如外界所传,对崔元卿情深爱重。 尽管知道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事,明战还是忍不住朝“崔元卿”看了一眼,目光充满羡慕。 只是眼前的崔元卿却不大高兴,满眼都是对他的不耐。 明战也未多想,对程颂安道:“夫人不必操心这些小事儿,我去知会巡防司的长史一声便是。” 程颂安笑了笑:“如此多谢明小将军了,来日这崔文康若犯下错事,崔大人定会大义灭亲的,倘或带累明小将军声誉,还望见谅。” 明战只微微一笑,段珠玉跟着道:“小舅舅哪里会怕带累?他高兴也来不及。” 思退的脸上一冷,望向段珠玉的眼睛如沁寒霜,段珠玉满不在乎地拉起明战便走。 程颂安和明战俱是有些尴尬,只当不明白,相互告辞便罢。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思退冷不丁问道:“和离之后,是要选陆轻山,还是明休戎?” 第137章 未雨绸缪 程颂安抬起头,有些不解,思退怎么跟崔元卿一个德行,说话夹枪带棒,还一股酸味儿? “关你何事?”自刚才他拉了她手、摸了她脸,程颂安已彻底放下这些年的遗憾,说话也冷淡了许多。 思退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在小狸奴头上轻轻抓了抓,见它总是卧在程颂安的小腹处,忍不住将它往旁边推了推,但这只小狸奴颇有灵性,仍是将脑袋抵在那里,不肯离开。 程颂安拂开他的手,气道:“不许你摸它。” 思退也不生气,又问道:“你要对陆轻山说什么?” 程颂安抿了下唇,觉得这会儿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要以百姓为重,陆轻山是外地武将入京,他并没有崔元卿在京那么大的势力,也不如他圣眷正浓,未必能将此事妥善解决。 “你才刚说流民大都是灾民,”她试探着问道,“可现下并无灾情,怎会有灾民?” 思退耐心为她解释道:“如今已进入冬月,往年这个时候,京城至少已下了一场大雪,然则你觉得现在天气如何?” 程颂安恍然大悟,瑞雪兆丰年,大雪覆盖麦田,能防寒防虫,来年化了雪水,也能防旱,但今年冬天却不甚冷,连一场小雪也无,来年收成必定受损。 她接着问道:“若是再遇上旱灾,可有法子保证灾民不致变为灾民?” 思退不答,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些?” 程颂安早想好了理由,不慌不忙回道:“程家崔家都是清流之家,大半收入都是由庄子上来的,若有灾情,府中百十口人张着嘴等吃饭,未雨绸缪总不会错。” 思退嗯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淡淡道:“倒也不必忧心。” 程颂安便又接着问道:“我听闻,北边旱,南边就有可能会发洪涝呢,你能否告诉崔元卿,来年也要看看堤坝筑的牢不牢,别给冲塌了。” 怕引不起他的重视,又加上一句,“修堤筑坝的官员中饱私囊,用料以次充好,是常有的事,不过是没被发现罢了。” 思退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了一眼,眉心微动:“那我带你一道去,你亲自告诉他岂不更直接?” 程颂安当即回绝:“我才不去,你若想带,带我二妹去。” 思退冷哼一声,似乎很不满她提程挽心。 程颂安才不在意,又问道:“你们的孩子没事儿?” 思退眼神一寒,沉声道:“我跟她没有孩子。” 程颂安疑惑地皱了皱眉,脱口问道:“那是谁的孩子?崔元卿的?” 思退脸色更加难看,忍着气道:“一派胡言!” “你敢凶我?”程颂安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到底是谁的?既不是你、也不是崔元卿,那又是谁?为何你们会为她这样大费周章?” 思退烦躁地在屋中转了半圈,那股郁闷之气消散了些才道:“你这几天不要忧思忧虑,对身子不好。她的事自有人来解决,你不必操心。” 程颂安冷哼一声:“何苦来哉,我要犯贱去操心她?我不杀她,是因为答应了明华师父,而不是怕你们。” 怀中的小狸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喵呜一声,伸长脖子在她下巴上蹭了蹭,以示安抚。 程颂安忍不住低头在它额上亲了一口,继续道:“我不知道你和崔元卿是被骗过了,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只能说你们都瞎了眼,程挽心早不是当年我那个纯真可爱的二妹了,她的手段阴毒的你想象不到。” 思退没有反驳,这倒让程颂安有些意外。 见他不说话,程颂安自然也懒得跟他掰扯,便继续抱着自己的猫儿玩,爱不释手地抱着贴在脸颊处,亲昵地亲了好几口。 思退默默看着她的动作,心头的温馨之意几乎溢出胸口,若孩子平安生下,明年榻上便能有两个小家伙跟她一起嬉闹玩耍。 他动了动唇:“今晚跟我回府吗?” 程颂安一惊,摇头道:“不回,母亲病没好之前,我得守着她。” 思退:“你自己身子也需将养,还是回去,后日我再将你送回来。” 程颂安瞥他一眼:“便是回,我也回鱼樵山庄,你自回府去,咱们二人之间,还是不要单独相处的好。” 思退一笑:“怕他误会?” 言下之意是怕崔元卿误会。 程颂安简直是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道:“怕他什么?倒不如说我怕二妹误会,再下一次毒手,有几条命够她害得?” 思退皱了皱眉,又没有反驳,说了句:“我会尽快把她送出程府。” 程颂安大出意料之外,有些不信地反问:“你把她送出程府?送到哪里去?” 思退沉吟一下:“离你远一些的地方。” 程颂安一时怔住,崔元卿的态度变化,她或许可以理解,但思退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待要问,人已经转身出了门去。 过不多时,外头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陆轻山堵着耳朵从外面进来,后头跟着的是一脸不服气的程瑾宁。 进了屋,程瑾宁才换了笑脸,朝程颂安道:“姐姐没事?姐夫去了哪儿?二姐姐还问你跟姐夫怎么不去瞧她呢。” 程颂安颇为意外:“他没去净秋斋?” 程瑾宁一脸迷茫:“没有啊,他去母亲那里瞧了瞧,而后又去见了父亲。” 程颂安久久不能平静,思退也透着古怪,他刚才出去只是去见了父亲和母亲,然后又回来了,那现在又去做什么了? 她勉强一笑,问道:“二妹怎样?” 陆轻山目光复杂地看向她,欲言又止。 一提这事,程瑾宁又来了气:“我二姐姐生病,你为何不让我进去,反待在外头,难道你眼看金家出了事,要娶我二姐姐不成?” 第138章 本就逾矩 陆轻山一张俊脸煞白,斥道:“程瑾宁,再敢胡说八道,我将你倒挂在树上。” 程瑾宁再次不服气地回道:“你若敢,我就将你的秘密说出去!” “你!”陆轻山一噎,竟真的不再说话。 陆轻山向来以潇洒恣意闻名京城,能有什么秘密让个小丫头抓住,还真威胁的了他? “他有什么秘密?”程颂安好奇地问道。 “不告诉你!”程瑾宁人小鬼大,知道秘密说出来,就再也勒索不了陆轻山替她做事,因此嘴守的严严的,笑嘻嘻抱了小狸奴出去玩。 陆轻山才道:“你二妹并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药,已吩咐煎了。” 程颂安心中一动,陆轻山给程挽心请大夫,却把瑾宁放在外面,摆明了不想让她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进去知道内情,这么说来,那天在崔府的时候,陆轻山已经听到了全过程,知道程挽心有孕之事。 程颂安默了一下,自嘲一笑,问道:“那天,其实你都听到了?不然也不会给二妹请大夫时,让瑾宁在外面等,是怕她知道,当场闹起来。” 陆轻山动了动唇,没回答,算是默认。 程颂安又道:“知道跟谁有关吗?” 陆轻山掀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一副“你说呢”的表情。 也是,思退所扮的崔元卿是直接将请大夫的事丢给了他的,他又见过自己跟崔元卿闹和离的样子,不会猜不到。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奇怪,明明都关心程挽心,又都急着跟她撇清关系,却还相互让对方去为她做事。 沉默中,海棠熬好了药端进来,让程颂安趁热喝下,而后又去外面带了程瑾宁去耳房为小狸奴做窝。 陆轻山皱眉问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喝的什么药?” 程颂安喝完,往嘴里塞了个蜜饯,没那么苦了才回道:“就女儿家的药呗。” 陆轻山拿了她喝过的空碗,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下,又放了回去,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没事?” 程颂安无奈地道:“能有什么事?陆小九,你从前不这样婆婆妈妈的。” 陆轻山讥讽地回道:“你从前也不像现在瘦的像只峨眉山的猴子,看起来没一点长寿之相。” 程颂安被刺中心事,顿时沉默下来,前世她的确没有长寿,连三十岁也没活到。 陆轻山见她不说话,有些后悔在她病中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又找补道:“崔府吃的不习惯?” 程颂安懒懒回他:“我现在不吃崔府的饭,以后也不吃了。” 陆轻山凝着她的眼睛问道:“是为了你二妹有孕的事?倘或跟崔元卿无关呢?” 程颂安有些不习惯他这样认真,这么说来,陆轻山也是知道的,但却不清楚她是知道跟崔元卿无关的,还以为她和离是误会程挽心怀了他的孩子,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懒懒回道:“跟他有没有关系,我并不在乎。” 陆轻山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程云黛,你为何突然就放下崔元卿了?这一步走下去,会回头吗?” “不会,”称颂安被他猛然贴近,问的心中一慌,伸出一只手指戳着他的肩头离自己远一些。 岂料这一戳,却反被陆轻山轻轻捉住手腕,又离得更近了些:“真的?” 程颂安吓了一跳,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孟浪失礼?这反而让崔元卿曾经的行为显得名正言顺许多。 她用力抽出手指,皱眉道:“陆小九,你作死么?这不是小时候,若在以前,我早就揍你了。” 陆轻山失笑,声音竟有些苦涩:“程云黛,小时候都是你拉我的手。” 程颂安大为尴尬,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孩子,并没有男女大防,成日里上山下河,掏鸟摸鱼,别说手拉手,她还被陆轻山抱着腰往树上爬呢。 想了一下,又心虚地道:“从前的事,我记不大清了,那时都是小孩子,自然不在意这些。” “可是我在意。”陆轻山几乎是应声回道。 程颂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在意什么?” 陆轻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在意从前与你一起的每一日,在意你与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一声闷雷,打在程颂安的头顶,炸的她有些眩晕,她勉强扶住栏杆,让自己清醒一些,结结巴巴地道:“陆小九,请你慎言……你……你逾矩了……” 陆轻山苦笑一下:“我喜欢你这些年,本就逾矩,不差这一次。” 程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向外看了一眼,既怕人听见,又希望赶紧来个人,打破这个尴尬的场面。 陆轻山怎么会喜欢她这么多年?他从小就说她野蛮粗鲁,便是长大了,还是说她装大家闺秀,比不上五姑娘的一根头发。 陆轻山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跟着道:“我说你野蛮骄纵,说你装大家闺秀,并无贬低之意,不过是因为我原本喜欢的,就是当初那个不做作的程颂安。” “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提五姑娘,也是因为你喜欢的人,他喜欢薛庭蕴,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可笑的是,我却反把你推给了他。” 程颂安抱着膝头,心里乱成一团,她从小到大,从未对陆轻山有过任何男女之情,本以为这次重逢,歪打正着与他结为兄妹,乃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些来,这让她以后该怎么坦然面对他。 “如若你不是这么坚定地要和离,我会将这些话一生一世烂在肚子里,可你偏偏又让我有了希望。我已经错过了一次,程颂安,我不想再犯第二次错误。” 陆轻山起身,平静地道,“本来,你跟我说崔元卿对你很好时,我是祝你们白头偕老的,现在,能跟你白头的人,我希望是我自己。” 程颂安仰起头,眉心紧蹙。 陆轻山阻止了她开口,笑道:“先不要急着说回绝我的话,我给你时间。” 而后,长腿一跨,便走了出去。 澄澜馆外面,两只长脚仙鹤不知道什么时候踱了出去,一人负手而立,站在仙鹤旁边,如同谪仙。 他眉目清润,语气和缓,朝陆轻山道:“我不会和离的。” 陆轻山挑了挑眉:“是么?何以见得?” 那人缓缓道:“因为她腹中有我们的骨肉。” 第139章 你在想他 “姐姐,这只狸奴取什么名字好呀?”程瑾宁抱着猫儿,欺身在床边问道。 程颂安被陆轻山弄得心浮气躁,心不在焉道:“长得虎头虎脑的,就叫罗罗” 小狸奴从程瑾宁怀里跳出来,再次卧到程颂安的小腹上,舒服地蹭来蹭去。 程瑾宁欢喜道:“山海经云:北海内有青兽焉,状如虎,名曰罗罗。好呢,就叫它罗罗奴。” “罗罗奴!”程颂安抱着它轻声叫了一下,小狸奴喵呜应了一声,竟十分满意。 罗罗奴特别喜欢窝在她的身上,脑袋还一直抵着她的肚子,像是在守护什么似的。 说了一阵子话,程颂安的困意再次袭来,忍不住打盹儿,程瑾宁也不忍打扰她,自己乖乖回去了。 罗罗奴卧在她身旁,发出软软的呼噜呼噜声,两个人睡得都香甜。 饥肠辘辘地一觉醒来,天色昏暗,屋内一灯如豆,却不是漆黑一片,程颂安心下略安,起身拉开帐子,想喊丫头进来。 离床不远的桌案旁,思退坐在灯下写字,而罗罗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蹲在他的肩头,他写一会儿,便伸手摸摸它的脑袋,罗罗奴也十分享受,一人一猫十分默契。 程颂安静静看着这温馨一幕,却不属于自己,心中那股不知所谓的委屈再次涌上来,她心中某块角落忽然不受控制地想念起崔元卿来,眼中一酸,怔怔掉下泪来。 思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默默停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来看她,罗罗奴从他肩头跳下来,钻进她的怀中。 “别哭。”他的眉目映在灯下,看不清表情。 程颂安擦了擦泪:“你怎么没去净秋斋?” 思退似乎被气笑了:“我去那里干什么?” 走过去坐在床边,又问,“你为什么哭?” 程颂安盯着他问道:“崔元卿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你让他现在回来,我要和离!” 思退脸色先是寒了一下,忽而又笑了笑,问道:“除了和离,让他现在回来,还有没有别的事?他有比和离更重要的事要做。” 程颂安吸了吸鼻子,带着气道:“百姓的事重不重要?我要跟他说下明年若出现旱灾涝灾,该如何解决。” 思退倒是一怔,认真问道:“你有办法?”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我有办法也不告诉你,你去把崔元卿叫来。” 思退没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带着笑意。 他已经沐浴过了,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带着淡淡的皂荚香气,衣领敞开,露出修长光洁的脖颈和极深的锁骨。 程颂安但觉不对,本来向后撤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早先在净秋斋的时候,她出手打人,却打的偏了,曾在他脖子里留下了一道抓痕的。 还未看得清,思退又开口道:“你在想他,想让他回来陪你,对么?” 程颂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迅速收回了往前探的脑袋,恼道:“谁想他?我要和离!” 思退仍旧笑道:“为何一定要将此事告诉他?流民、灾民的事,归不到他头上管,他奉旨督办的是肃清江南舞弊案,便真出了旱灾、涝灾,也该由当地官员查办,你给他揽这些还未发生的差事,他顾不上。” 程颂安着恼道:“事关百姓,崔元卿不会不管的。” 思退敛了笑意,脸上的情绪全无,让人更分不清他和崔元卿的分别,他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不跟陆轻山说?” 程颂安沉默了一下,除了陆轻山是武将外,她其实更担心的是,若告诉了他,他会让自己别操心这些,这不是女人该考虑的事。 好像崔元卿更愿意把她的话当真,这个发现让她吓了一跳。当即阴阳怪气答道:“当然是怕陆世兄要去镇压流民了。” 话音未落,人已被思退握住手腕拽到眼前,微凉的唇覆在她的嘴上。 程颂安唬了一跳,刚想挣扎,忽而又平静下来,伸手在他脸上搓了一下,没有一丝痕迹,不禁大声道:“崔元卿,我就知道是你!你个混蛋,敢戏耍我,你滚开!” 崔元卿将她彻底圈在怀中,下巴放在她的头顶,笑意从胸腔传到怀里人的心口,缓缓道:“程颂安,让我抱抱你。” 程颂安生着气,却没有挣开,她那颗委屈的心奇异地在他怀中被抚平,只仰头呸了一声:“从离开亭子,思退就出去了,那个来找他的侍从就是你!崔元卿,你做什么要假扮他?” 崔元卿将她按在胸口,幽幽道:“不是对他念念不忘么?他若将我取而代之,你该高兴才是。” 程颂安骂道:“你混蛋!故意扮成他,让人厌烦。” 崔元卿捧起她的脸,忍不住在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他碰你,让你感到厌烦?那我呢?” 程颂安反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原是要同他和离的,一把推开他道:“你将我耍的团团转,是该死。” 崔元卿没敢大力拉她,干脆脱了鞋上的床上,将她抱在怀里道:“我没假扮他,是你没认出来我。” 程颂安气到趴在他胳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她从未想过会是在那样的情境下跟思退相逢相认,又不愿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竟不受控制地依恋崔元卿,这种矛盾和身不由己的情绪裹挟着她,让她难受至极。 “别哭,”崔元卿放软了语气,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顺着她的长发道,“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你不愿回崔府,就住在鱼樵山庄。” 程颂安哭了一会儿,那股情绪又消失无踪,近来奇怪的很,哭笑都不由自己一般。 她仰头问道:“那和离呢?” 崔元卿没有回答,而是把她提到自己身上,温柔而认真的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从额头往下到眉眼,到鼻尖,再到嘴唇,这是第一次,他没有疾风暴雨地强势,而是极尽温柔缱绻,不带情欲,甚至有些虔诚地吻她。 “可以。”崔元卿停了下来,抱着她,手掌不经意地覆在她的小腹处,轻声回道。 罗罗奴坐在他们中间,好似听话的孩童。 第140章 很长的梦 “但和离这两个字,一年内不许再提,若果真有旱灾、涝灾,你要为百姓考虑,陪我一道想法子。”崔元卿轻轻拥着她,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未和离之前,你我仍是夫妻。” 程颂安本来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她想远离、想推开他,但身体内某个角落里似乎有个声音,说它需要崔元卿。 于是,她顺着自己的心,伏在他的怀中,没再动。 但崔元卿这般正经,不似之前在床上动辄将她按在身下。却也让程颂安有些奇怪,抬起头看了一眼,但见他没有一丝邪念地在为她梳理头发,欲言又止:“你……” 崔元卿手中动作没停,侧头问道:“怎么了?” 程颂安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无事。” 崔元卿继续将她乱掉的发丝一缕一缕理好,忽然手中一顿,抬起她的脸,眸色幽深看了她半日,问道:“想要我?” 直白的让程颂安简直羞愤欲死,立即从他怀中起身。 崔元卿一把将她捞回来,温声道:“逗你呢,你身子不好,我规规矩矩的。” 程颂安愤愤白了他一眼。 崔元卿状若无意般问道:“待你好些,倘或我们在这一年内有了孩子,你怎样?” 程颂安没好气地道:“不会。” 不知怎的,又加一句,“若有了也无妨,我会去父留子。” 崔元卿的目光在昏暗的灯下显得晦暗不明,浅浅呼出一口气,问道:“我已答应和离,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如此决绝吗?成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颂安垂下眼眸,摩挲着罗罗奴的脑袋,崔元卿对这件事的执着超乎她的意料。 她沉思着,若要不说,一年后崔元卿断不肯痛痛快快放她,若说了,重生这件事谁会信,又不知要引来什么祸事。 过了会儿,才缓缓道:“成婚前夜,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与你不咸不淡过完了一生。但那一生你从未变过,始终都在恨我、冷落我,让我抑郁而终。醒来后,我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让那个梦无比清晰。” 崔元卿眉间紧锁:“因为这个梦?” 程颂安冷哼一声:“是,你若不信,觉得我无理取闹,那也由得你。” 崔元卿沉默了一阵,久久才道:“我信。” 程颂安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崔元卿垂着头,缓缓道:“庭蕴消失后,我的确怨过你,尤其是你在京中贤名远播的时候,我更加恼你,觉得你虚伪、做作。若你嫁过来,仍旧是那样,我……我……” 程颂安自嘲地笑了下:“你真的会冷落我一世。” 崔元卿没有否认。 程颂安这个时候忽然有些恨他的诚实,他的确是不会骗她。幸而她没说,梦里最终他还是娶了程挽心,还是在她未死的时候,若说出这句,以崔元卿的心细如发,联想到她近来的所作所为,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梦是真实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难料。 良久,崔元卿道:“我们之间,的确有可能会发生那样的结局,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我起先抗婚,隐瞒你,冷待你,这是我的错,我认。但梦,终究是梦,你难道一生都不能原谅我,也不肯放下?” 程颂安也诚实地道:“是。” 声未落地,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一声,连着罗罗奴也跟着喵呜喵呜叫起来。 崔元卿深吸一口气,放下她,披衣下床,用为她准备餐食的理由快步走了出去,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 说出这些,程颂安感到心头轻松了一些,她跟着下床,在屋中闲散地走了一圈,最后被桌上的纸笔吸引了过去。 小小的桌案上,零零散散放了一叠写过的宣纸,有些可能被写坏了,撕成几片丢在一旁。 程颂安拿起写好的几页,不过是在抄录她随手放在案头的心经,开头写的还算平心静气,越往后越能看出浮躁来,尤其是那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写的疏狂,从行楷逐渐变成草书。 原来崔元卿也有这样不平静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拿过撕了的几张展开,拼在一起看时,不由一怔,纸上工工整整写的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又另找了几张拼了,却是“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崔元卿取其头尾,翻来覆去地写了数十遍,可写的每一遍都撕了,似乎心绪极其不宁,明明是写如参商星宿一样不常相见的故友重逢,欣喜异常,却又要分别,从此山岳相隔的诗。而写在这时候,又只写了首尾四句,像极了在说他们二人之间的离合悲欢。 程颂安呆呆地拿着残片,想着其中深意,不由得心中一片茫然。看起来他是写了很多遍,直写的心烦意乱,因此才抄心经以求宁静的,但抄到那几句让他放下一切能得解脱时,他却更加心浮气躁起来。 他口中说着答应与她和离,可字迹却出卖了他的心,他不愿与她就此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海棠和蔷薇进来将饭食摆好,全是她近日爱吃的东西,程颂安悄悄将几片拼好的残片握在手心,又藏在袖子里,才坐下来吃饭。 没多大会儿,崔元卿似恢复了平静,也从外间回来,从桌上端过牛乳,放到桌旁的小杌子上,又从程颂安怀中抱了罗罗奴来喂。 这样默默喂饱了罗罗奴,他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桌案旁,将那些写过的和撕破的纸都收在一起,一张张丢进燃着炭火的炉子里,每丢一张,火苗便蹿出来一些,映的他的脸阴晴不定。 程颂安只做不知,漫不经心问道:“烧的什么?” 崔元卿淡淡道:“一些没写明白的公文。” 程颂安便没继续问,慢条斯理吃着饭,偶尔将目光放在罗罗奴身上,尽量不去想那几句诗和经文。 崔元卿烧完那些纸,净了手,坐在她身旁道:“我在江南做的事,表面上是肃清舞弊案,实则是要将整个赋税之地的权力尽皆收归手中,而这第一步,是要从江南织造局着手。” 程颂安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些。 崔元卿凝着她的眼睛:“从前我有我的计划,但今后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改变计划陪你。” 第141章 同走一程 程颂安手中夹菜的筷子停了停,而后又放下,道:“我没有计划。” 崔元卿盛了一碗冰糖燕窝,用调羹轻轻搅动几下,放在她面前:“你为什么选择助襄王登位?” 程颂安无言以对,投靠襄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知道结局,襄王一定能登大位。前世她没有问过朝堂之事,只知道他当上皇帝之后,内有以崔元卿为首的治世文臣,颁行仁政;外有以陆轻山为主的骁勇武将,收复边城。 在她死前,襄王算得上是个有些政绩的明主。她根本就没跟襄王有过实质性接触,也不了解他到底靠什么赢得崔元卿在微时看中,并一路辅佐。 见她不答,也停下吃饭的动作,崔元卿便舀了一勺燕窝送她嘴边,程颂安也下意识张口吃了,二人没有发现这个行为有多默契且自然。 “哪里由得我一个弱女子去襄助人家金尊玉贵王爷的?”程颂安不肯承认,“我不过跟襄王妃偶然相识罢了。” 崔元卿听到她说弱女子的时候,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嗤的笑了一声,而后又道:“嗯,你跟襄王妃是偶然相识,那宁昭呢?你故意指点他去讨圣人的欢心,让他在圣人面前露了脸,也是偶然么?” 程颂安硬着头皮点头:“我怎会知道他能在圣人面前露脸?他仰慕祖父,常年不得见,我不过教他卖个乖罢了。” 崔元卿将她心虚的模样看在眼里:“你叫他卖的这个乖,也太冒险了些,若非对圣意刻意揣摩,又对宁昭有所了解,是不能想出那样独辟蹊径的法子。” 程颂安还待再解释,崔元卿盯着她的眼睛,幽幽道:“郑济这个名字,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程颂安立时闭口不言,这个人太精明,又记性太好,所有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多说两句他就能拉扯出更多来,多说多错,不说才能保证不错。 为了不再继续谈论这个话头,她将燕窝往外一推,嚷道:“什么劳什子燕窝,黏黏腻腻的,都是燕子的唾液,有什么吃头?我想喝一杯桂花酿。” 崔元卿一愣,摇头道:“不行,孙大夫说,你这身子,三个月内不能吃酒。” 程颂安撇撇嘴:“我以为来了月事,这会子发现并没有,却也奇怪,难道还有别的病?孙大夫明日再来,我倒要问问。” 崔元卿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吩咐丫头进来将饭菜撤了,也不愿跟她谈论病症,便又回到襄王身上来。 “无论怎样,我们也算同为拥护襄王之人,”他淡淡道,“那我便要让你知道我所做之事,你若想做什么,也可告于我知,我必定助你。” 程颂安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她讶然问道:“你为何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些?后宫的中宫尚且不能干政,我若事事参与,难道不算不安于内、不守妇道么?” 崔元卿大笑一声,笑罢凝神去看她:“夫妇乃相对而论,若无夫道,也不必谈什么妇道。程颂安,你是这样聪明的人,你的心并不安于内宅,对不对?那我就让你做想做的一切。” 程颂安对上他眼睛,感觉到他的认真,心中一阵温热,默默垂了头。 崔元卿捧起她的脸,一字字道:“我知道,你不是檐下燕,我从未想过要把你当一只家雀儿来豢养。” 程颂安不安地把他的手拿下来,他再这样,或许她便要动摇了。 她起身回到床边,淡淡道:“明华师父慈悲为怀,以微弱之身兼济天下,我受他之恩,是要回报与他的,因此我做的事,并不是出于什么雄心大志。崔元卿,你说从前种种皆为过往,我不问你的那些苦衷,你也不许问我的秘密,我们为这一方百姓,再同走一程路,行么?” 崔元卿起身,轻轻环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腰间,再次哀求:“不能走完一世么?” 程颂安没有回答,他可以把薛庭蕴那条命搁置在一边,可她不能把自己的命就这么算了,除非他还她一条他的命。 良久,崔元卿放开她,跟她从头讲了一遍在江南所做之事,江南的举子去文庙哭庙并非自发,而是思退有意牵线组织。此举的目的是为了由科考一点,揭开江南世族与官僚勾结的全貌,之后再一点点打破这种垄断,从而将江南官员换一遍血液,再试着推行新政。 说到新政,崔元卿叹道,百姓丰年还好说,若是灾年,没粮吃饭,少不得要借贷。但官僚横行,世族联手,经过层层盘剥,利滚利地形成高利贷。导致民不聊生,便是丰年,也难以为继。 之后便又提到郑济的观点,若江南官僚动不得,那便可由朝廷出面,将常平仓、广惠仓的储粮折算为本钱,以百分之二十的利率贷给普通百姓,以缓和民间高利贷盘剥的现象,再等夏秋两季偿还。 程颂安默默听着,心中怦怦而跳,郑济的这个政策在前世推行过,只不过却是一个叫苏执的人提出来的。但今生苏执却连名次都未取中,文章也写的一般,郑济好像是完全替代了他一样。 霎时间,她便明白了,郑济和苏执都是崔元卿的人,或者说他们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无论是谁,用什么身份,这个新政都会被提出来的。崔元卿的成功从不是偶然,他是每一步都做了准备的。 “你为何这样看我?”崔元卿见她直直看着自己,眼中似乎带了些久违的倾慕,不禁又惊喜,又有些赧然地问道。 程颂安不好意思地垂了眸,她今生似乎有些明白从前为何会被崔元卿吸引了。 “没什么,”她微微侧头,看向一边,“我在想,若梦中的你,能多跟我说些话,我大概不会抑郁而亡。” 崔元卿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程颂安又道:“这个法子好是好,却不一定能长久。” 前世她只活到新政推行头两年,并不知道后来如何,但也可以想见,世族和官僚是一体的,今日打破了,明日还会联合起来,到时候反扑之势更烈,百姓反受更多之苦。 崔元卿眸光一动:“你也看出来了?” 第142章 回去崔府 程颂安犹豫着,她自小在益州长大,祖父从不禁她在市井玩,因此她虽不懂时政,但懂百姓。 无论三省六部颁布多少利民之策,到最下面能真正让百姓受惠的却少之又少,百姓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她最是清楚。 崔元卿见她蹙眉,忍不住道:“今日太晚,不谈这些,你安心睡觉,明日回鱼樵山庄等我。” 程颂安别过头,倔强道:“母亲没好,我不回去。” 崔元卿将她的脑袋扳回来,嘴角勾了勾:“岳母若知道你肯回去,病即刻便好了一半。” 程颂安才不信他,又道:“我若走了,母亲再遭毒手,又该如何?” “不会!”崔元卿脸上也严肃了一些,“这件事我已同岳父商议过,明天会将程挽心送走。” 这是崔元卿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程挽心,程颂安很不适应,前世这样的冷漠大都是用在她的身上。 近来他对她的温柔和耐心,让她逐渐模糊了前世他的冷漠,但这样一句话,又让她猛然清醒过来。崔元卿的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他爱她时,固然能给她一切,但若恨时,也能让她跌入地狱。 今生的程挽心,恰如前世的她。 “这会儿连二妹都不叫了?你肯信她会害我和母亲?”程颂安幽幽问道,“到底是你喜欢,还是思退喜欢她?或者说喜欢薛五姑娘?我二妹知道你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人么?” 这一天一会儿思退扮做崔元卿,一会儿崔元卿扮做思退,他们两个说的话,是谁在为谁说,谁在为自己说,都把她搞糊涂了。 崔元卿突然笑了一声,没理会她的一连串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你曾经喜欢的是思退,还是我?”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起身到外面去洗漱了。其实从思退今日所作所为来看,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洗漱完回来,却意外地发现崔元卿竟然靠着床栏睡着了,她爬上床里面,他都毫无知觉,眉间微蹙继续睡着,显然是累极。 程颂安躺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他醒转,想让他躺下,又不好说出来,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 崔元卿微微张开眼睛,迷茫地看了一圈四周,似是在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身侧的程颂安,才又放心地闭上眼睛,从栏杆上滑到床上,声音低沉迷糊:“我快马跑了七天七夜赶回来的。” 说着又熟练地将她抱在怀中,闻着她的发香,安心地睡了一会儿。 正当程颂安也要跟着睡着的时候,又听见他低声道:“孩子不是思退的,思退是正人君子。睡,明日再说。” 程颂安心中一动,想说什么,但见他太过困倦,便也没有吭声,只浅浅嗯了一声,往他怀中又拱了拱,不知怎的,这次重逢,她的身体似乎很愿意亲近他。 崔元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她的腰,低低道:“别动,惹出火来,咱们谁也睡不成。” 程颂安立刻僵住了身体,直直躺好,不敢再动。 一夜无梦到天亮。只是后半夜的时候,朦朦胧胧间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她颈间吻了许久,后来又拉着她的手在他身上摸了一圈,只是她困倦的紧,便由着他。 程颂安醒来的时候,身边又没了人,怔了一会儿神,直到海棠悄悄进来看她醒了没有,才起床穿衣。 程瑾宁在外面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姐姐,你今日便要走么?我不依。” 程颂安道:“谁说我要走了?” 程瑾宁风风火火闯进来,大马金刀往榻上一坐,气呼呼道:“昨夜母亲和姨娘说让你快些回去呢,叫我听见了。” 程颂安有些出乎意料:“母亲和姨娘让我快些回去?” 程瑾宁气道:“可不是么,她们还很高兴呢,自姐姐出嫁后,她们总是盼着你回家,怎么这次她们还撵你走呢?定是姐夫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将她们哄住了。” 这倒是有可能,崔元卿昨天没去净秋斋,原来是去母亲那里了,只是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在这个时候哄得母亲和姨娘高高兴兴要将她送走。 程颂安腹诽着,收拾完妆面便带着程瑾宁来到冯氏的院子,一进屋便被林氏喜气洋洋地搂在怀中,引着来到冯氏床边。 才过一夜,冯氏昨日那种灰败之色已经不见,脸上泛着红润之光,怪道林氏这样高兴。 程颂安也不禁喜道:“明华师父的药果然灵验,母亲竟大好了。” 冯氏与林氏相视一望,眼中的笑意几乎溢出来。 “云黛,你在山庄上住了快两个月,也该回崔府看看,老太太那样疼你,别寒了她的心。”冯氏虽是在劝谏,但语气里的温柔却是藏不住,全无往日的暴躁。 程颂安心下也有些动摇,她都能跟崔元卿睡在同一张榻上,实在不该再对余老太太有嫌隙,她对自己的好,不是假的。 程瑾宁不满道:“母亲还未好全,姐姐也才回来一日,怎么现在就走呢?” 林氏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嗔道:“太太有我呢,你姐姐她……她身子不好,回崔府有人照顾着,岂不是好?” 程瑾宁还待再说,被林氏一把搡在冯氏身前,冯氏便拉了她道:“如今三姐儿也大了,针线上却什么也不会,不若让云黛再教教?” 程瑾宁扭股糖似的贴过去,抱着她撒娇道:“姐姐身子不好,咱们府上这两日也顾不上她,不如回崔府去。” 程颂安被她的变脸弄得哭笑不得,便随着林氏去到外间用早饭。 “你昨日打打杀杀一番,老爷还伤心着,今日一早便说要将二小姐送到归山别院去,对外便说是为姨娘和金家服丧。”林氏道,“我总觉得这二姐儿有些不对,沈氏和朱樱死的也蹊跷。” 既然将程挽心送到别院,程颂安便不愿让这件事再使她们烦心,于是安慰道:“将她永远拘禁在那院里,断绝她跟府里的来往就是。” 林氏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不住摩挲她的头脸,眼睛也忍不住往她肚子上看。 程颂安被她看的有些疑惑。 林氏赶紧催她:“姑爷入宫面圣了,太太让他不必接你,你吃完饭自己家去。” 一叠声儿地催促,程颂安无法,只得被推着出了院子,刚走出回廊,便见程挽心一身孝服,俏生生地站在月洞门边,身后只跟了一个香橼。 第143章 不算外室 “姐姐,你便要回府了么?”程挽心婉转开口,眼中含泪。 程颂安现在对她的几副面孔都不再惊讶,只淡淡道:“二妹不必嫁到金家,得偿所愿,怎么还哭了?” 程挽心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掉落在地上,配上她一身缟素,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她低声道:“我现在已经没有姨娘了,连丫头也只剩香橼一个,还望姐姐垂怜,家中好几个庄子,为何偏要将我送到归山别院?” 归山别院,是程家最偏远的一个山庄,且建在翠微山上,等闲来往一趟就得三四个时辰。 程颂安淡淡问道:“你怎么就觉得是我要将你送到那里去?难道就没想过,是崔元卿的意思?” 程挽心眼神骤然一变,显然是真的没有想过是崔元卿,但她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勉强道:“元卿,他,不会这么对我,我腹中还有孩子。” “他说从未与你在一起过,”程颂安不留情面地道,“你是故意这么说,让我以为你怀了他的孩子,对么?” 程挽心脸上一白,哭得梨花带雨,上前一步跪在程颂安脚边,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元卿现在还需要姐姐,但也不能不管挽心和孩子啊。” 被她抓着手腕,程颂安便想到朱樱的惨状,登时一阵头皮发麻,若被扎上一针,她命就休矣。 待要甩开,程挽心却突然松了手,差点给她恍倒,幸而身后的海棠和踏雪及时扶住了,饶是这样,程颂安仍旧觉得有些眩晕。 她定定站住,不露情绪地问道:“你说你的孩子是崔元卿的?” 程挽心噙着泪,却看不出半点悲伤,低低道:“想必姐姐早问过了,他肯痛痛快快说出来么?姐姐以为呢?” 程颂安没有吭声,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崔元卿不屑骗她,至少在这件事上,他若想否认,大可推到思退头上,而他又明明白白告诉了她,并不是思退。 唯一的答案便是程挽心在故意让她误会,她知道崔元卿不会说出孩子父亲是谁。 “我以为什么不重要,”程颂安挑眉,她偏不误会,“便是他的又如何?我还是崔夫人,是崔元卿的正室夫人,你也说过,哪个官宦人家没有三妻四妾呢,更何况你连妾也不算,甚至,不算外室。” 果然,程挽心听到此处,眼中再次现出一瞬即逝的狠色,她掐着手心让自己平静道:“孩子是无辜的,崔家三代单传,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程颂安笑了笑:“无妨,我们两个才成婚不足半年,日后难道就不能生几个?何必为了个野孩子让人笑话?” 程挽心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拧眉问道:“你不是说要同他和离?” 程颂安歪着头想了下,细长的手指悠闲地在鬓边划着,故意让她多惶急一会儿才开口:“我这会儿改了主意了,夫君这样的人才品格儿,将来说不定还要入阁拜相,我突然想尝尝做首辅夫人是什么滋味呢。” 程挽心眼中怒火更盛,看向她的恨意更加毫不掩饰。 “夫人既开金口,为夫必要为你达成心愿,只是夫人日后还需践行今日一诺。”崔元卿弯腰从月洞门穿过,声音有些不常听到的轻快。 程挽心眼中的妒火立时熄了,似是体力不支,软软倒在地上。 崔元卿从她身边经过,停了停,拧眉朝香橼看去:“主子倒地上,都不知道扶一把?” 香橼吓得立即过来扶程挽心起来,后者神色痛楚地捂住了肚子。 崔元卿皱眉看着,开口道:“我已经找好了大夫,会同你一起长住归山别院。” 说完便不再理会,向程颂安伸出手来。 程颂安看他朝服未换,问道:“母亲不是说不让你过来了么?我这便回府了。” 崔元卿紧蹙的眉悄然展开,揽着她的肩往二门外走,经过程挽心身旁,微微一停道:“你好自珍重,那里一应物品都会备齐,你若缺了什么,打发人去崔府告知一声便是。” 话一出口,程挽心彻底死心,这件事果真是崔元卿的意思,她咬着唇,哭道:“元卿……” 崔元卿眉间紧皱,很是不悦,语气也更加冰凉:“二姑娘慎言,你该叫我崔大人!” 程挽心面如死灰,良久才道:“崔大人,你好好待我姐姐。” 崔元卿一言不发,带着程颂安出了程府的门。 上了马车,程颂安强撑着的身子才松懈下来,倚在车壁上,无力地道:“回去让孙大夫来一趟。” 崔元卿神情紧张地将她揽过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适?” 程颂安摇了摇头:“我这月事本来已经到了,不知怎的,却又没了,但我觉得有些气虚,总是晕乎乎的。” 崔元卿才松了口气,嗯了一声,让她枕在自己腿上,为她揉着太阳穴问道:“你愿意回府,我很是欢喜。” 程颂安不看他,撇嘴道:“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让我回来探望祖母。” 崔元卿轻笑一声,将她拖起来,深深吻了上去,只是动作轻柔,不似从前凶狠。 程颂安又急又羞,虽然是在车里,但毕竟快到府门前的大街上,挣扎的动静大了,没得让丫头过来询问,只能轻轻推他。 好在崔元卿很快就停了下来,捧着她的脸,待马车停好,一把将她抱下。 早得了消息的余老太太,已经在筠香馆等着了,孙大夫也跟着站在身后。 分别两月,程颂安一见到老太太身形又单薄了许多,头发也见花白,忍不住哭了出去,走到她身前,便跪了下去,余老太太抹着眼泪将她搂在怀里。 崔元卿头一次拉开了自家祖母,将程颂安从地上拉起来,直接抱回了床上。 程颂安惊得忘了挣扎,余老太太更是一愣,举着拐杖要敲他:“我们娘儿们说句话,你这是做什么?” 崔元卿欲言又止,只得说:“她身子不好。” 孙大夫识时务地上前诊了脉,又为她施针。 外间,余老太太听崔元卿说完,欣喜地双手发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沉声道:“孩子在她身上,你能瞒她多久?” 崔元卿跪在地上,垂首道:“孙大夫说,头四个月不显身子,至少还能瞒两个月。” 第144章 废了规矩 “云黛看着柔弱,实则心性坚韧,你从前能倚仗的就是她心软。”余老太太怒其不争地朝孙子道,“这一年内,若不能转圜,我看你怎么办!” 崔元卿何尝不知,和离的种子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若是从前,她或许肯为孩子留下来,但如今她都做好去父留子的准备了,而这个主意还是当初他自己给她的。 “我从前没认清自己的心,对她有怨怼、有苛待,往后孙儿只想将她留在身边,今日入宫,我向圣人请旨,在江南巡察期间,可每两月回京几日。” 余老太太叹了一口:“你想陪她,大可不必隐瞒她有身孕,她那样喜欢琪姐儿,哪有不期待自己孩子的道理?” 崔元卿只得将自己为了安抚程颂安,不使她情绪激动而答应了一年之后和离的事说了出来。 听到去父留子四字,余老太太恨得怒从心头起,一拐杖敲了过去。 崔元卿生生受了,才做低伏小哀求道:“祖母,孙儿无法,你知道她的性子,幸而当时安抚下了,以当初那样情景,她若气晕过去,后果还未可知。” 余老太太气得手指发抖:“程家那个二姑娘不是善类,你若真心想处置,就该叫她嫁到扬州去,怎么就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查金家?” 崔元卿默然不语,这是他目前能做的唯一办法。 “我告诉你,你若不让我安心抱上重孙,我立时下去找你祖父去!”余老太太威胁着,余怒未消,重重在地上顿了顿拐杖。 崔元卿保证道:“之所以要瞒她两个月,便是为此,不成我自去祠堂向祖父请罪。” 这次去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摸得七七八八,但要撬动一方,却是不易。他同思退一明一暗,花了月余找到突破口,再过两月便能撕开一道口子,剜掉一批蛀虫,国库能充盈许多。 到时便可用此功入大内,为程颂安请封三等淑人。诰命在身,等闲不能和离,这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将能有更多时间来挽回她。 余老太太沉默半晌,也只能点头。 孙大夫为程颂安施完针,便出来向崔元卿禀明,胎象还算平稳,再将养半个月,便无大碍。 余老太太迫不及待进了房,按住要起身的程颂安道:“从今天起,崔府就废了请安、问安这些规矩!” 话音刚落,才得了消息过来的张氏蓦地停在门口。她也算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出身,自小学的便是这些礼仪,跟她差不多的闺中密友,如今也都媳妇熬成婆,能日日给儿媳妇立规矩了。 只有她,虽然没受婆婆的气,但也没摆过婆婆的谱,尤其是程颂安自嫁来之后,统共就没请过几次安,这又在山庄上一住便是一月,如今刚回来,老太太又为她废了请安问安的规矩,张氏无论如何心中不大舒服。 “云黛身子不好,是得好好将养,”张氏勉强笑着,“只是,规矩不可废,不然府里上行下效,传出去让人笑话不说,日后咱们崔家的门风可要坏了。” 余老太太不以为然道:“废了规矩,不等同于废了家风,崔家尊孝悌忠义,行得正坐得端,谁敢说去了繁文缛节,便是门风败坏?” 张氏一噎,讪讪道:“理是这个理,然则宫中各院嫔妃还需每日到中宫晨昏定省,咱们寻常人家岂可如此,没得让人说儿媳妇不孝。” 余老太太脸色一沉,倏然望向她,目光凛冽,将张氏吓得慌忙低下头去。 老太太暗暗摇头,若不是怕这个实心眼的儿媳妇嘴快,坏了崔元卿的计划,她就要好好问问她,是孙子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程颂安眼见不对,余老太太自张氏进门,就一应放手,家中大小权利都下放,自己也从未对她说过重话,当日襄王妃通过段家送来礼物之时,她也当即罚程颂安跪了几个时辰祠堂,在明面上维护张氏,但今天却似乎不打算给她面子。 她便打圆场道:“婆母说的有理,我的身子不打紧,祖母若心疼我,让我将养两日也就是了。” 张氏这才有了台阶:“云黛是个懂事的,不愧是大学士家的嫡女。” 余老太太冷哼一声,没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又高声道:“我老婆子是不管家许多年了,但也总能说句话,这规矩你要守着随你去,只是这二字不必用在云黛身上。” 张氏后悔不迭,她的本意不过是想着在程颂安面前摆摆款,余老太太这些话倒显得她故意为难,滥用管家之权了。而最后的结果也是,程颂安不必日日给她请安,她倒要日日过去春晖园那边了。 “恭谨不在表面,而在心中,祖母既说了,母亲定要反驳,这难道便是规矩了?”崔元卿送别孙大夫,走进内室,大致听了一耳朵适才的对话,淡淡接口道。 张氏一怔,没想到连一向端方守礼的儿子也不向着她,还当着婆婆和儿媳的面直接说到脸上,不由得臊得脸皮通红。 她半生顺遂,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此刻也不过如平民中那些寻常百姓一样想着,到底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眼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程颂安尴尬至极,早知道不听母亲的,直接回到鱼樵山庄就好了,反正日后会和离,犯不着跟婆婆这个时候交恶,反带累祖母和程家面上不好看。 她连忙坐起,半跪在床上去拉张氏的手,还未说话,却被轻轻按了回去。 崔元卿朝张氏躬了身子:“母亲莫怕家中无人守规矩,儿子不敢废,若一日在家,便早晚去赐贤堂磕头请安,之后再替母亲去春晖园晨昏定省,你看如何?” 张氏见儿子如此说,心下才安,哪里舍得他每日做这些,一笑作罢。坐了会儿,又回了赐贤堂。 一进门,便见桌上放了些礼品、药物,张氏不解地问道:“谁送来的?” 值守的丫头道:“程府的二姑娘托人送来的,她的姨娘这两日没了,未婚夫和家里也遭了难,她要去山庄上为他们服丧。未能拜别姨母,很是不安,所以托人送了东西来。” 第145章 怕是难产 张氏今日受了抢白,面上无光,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程颂安,眼见程挽心送来的东西,心中更是怅然:若娶的是这个二姑娘,那该多好。 信手翻了翻那些东西,有首饰、有针织绣品,不算贵重,难得的是心意。 “这些滋补的东西,赶明儿送到老太太那里去。”张氏虽受了委屈,但面子到底还是要做的。 那丫头接口道:“送东西来的人说了,那支老参是给老太太的,剩下的那些是逍遥散,专门为太太备的。另外,又拿了一付八珍汤方子,拜托太太给少夫人补补气血。” 张氏登时感动不已,叹道:“真真儿是体贴周到,从前总是听说程家嫡女贤良淑德,却未闻二姑娘的贤名,可见传闻也有不实。” 秀禾进来,听见了她的叹息,抿抿唇,没有应和,向她道:“太太去筠香馆后,少爷打发人来说,岳家太太病未痊愈,而二姑娘又算太太的义女,因此日后一应所缺,可报来给您知道。” 张氏点头道:“正该如此。” 次日起,程颂安的饭桌上便每日多了一碗八珍汤。这八珍汤由人参、白术、白茯苓、当归等熬成,正对她面色苍白,头晕耳眩,四肢倦怠等症状。 孙大夫为她开的药方中本就有这些,于是就省去了这一副,让她饮张氏送来的便是,算是全了她们婆媳之间的礼数。 如此又过了半月,程颂安也终得从床上下地,整个人精神也好多了。但站在干冷干冷的庭院中,却隐隐有些担忧。寒冬已至,北地却一场雪也没下,前世那场灾旱还是要来了。 崔元卿临去之前,曾叮嘱她不要费心,一切以将养身体为主,若是前世,她也许在无可奈何之后,便也随天意。 可今生,她总觉得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是有代价的,明华师父那番话,必有深意。 “吓!小婶婶想什么这么入神?”崔文心冷不丁从身后探过头,嘻嘻一笑,“可是想小叔叔?” 程颂安嗔道:“且容你再猖狂几日,过些日子,苏执便要入京,准备参加来年殿试了,你叔叔说,要让他住咱家里呢。” 之前她连续病着,崔元卿倒没忘她惦记崔文心的婚事,将此事交由父亲去办,崔子齐读过苏执的文章,让他成为本家姻亲,自然一百个乐意,当即便带了崔四奶奶在苏执出京之前相看了一次。 崔四奶奶万料不到崔子齐和崔元卿还肯为她这个旁支寡妇操心,选中的又是会试的解元,等来年参加殿试,最不济也是进士及第,将来归于崔元卿门下,前途未可限量,若非苏执无父无母,这样好的亲事怕是给不到文心,当下就同意了。 虽没下定,但崔子齐出面,这件事也便算板上钉钉,崔文心自己也是晓得的,脸上一红道:“小婶婶如今也会拿人取乐了。” 程颂安侧头笑她:“我不过说一句苏执入京,要住咱们崔家,怎么拿你取乐了?你倒说说看。” 崔文心着了她的道儿,脸上更是红的厉害,跺了几下脚,羞得跑了几步,正撞上匆匆进来的蔷薇。 蔷薇一个踉跄,急道:“心姑娘,快些家去,你嫂子要生了。” 崔文心大惊,按大夫推算,周氏的临盆之日还有半个月,今天她出门的时候还毫无生产的迹象,怎么这会儿就要生了? 她一把抓住蔷薇的双手问道:“姐姐,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蔷薇稳重,除了程颂安的事儿,很难有让她惊慌变色的,因此应付外人的事儿都是由她来做,近来因周氏身子笨重,不便常过来,程颂安便指派她隔三差五去送些东西,蔷薇跟四奶奶熟络起来,在南街待上半天,一起吃饭、带琪姐儿玩都是常事。 “你嫂子怕是难产,”蔷薇眼中微微泛着红,周氏脾性与她相合,二人交好,一时有些绷不住,“我回来跟姑娘说一声,去请孙大夫过去。” 程颂安听了,也是一惊,周氏在她的照拂下,这一胎倒也顺遂,怎么临到头来竟会难产? 她朝海棠喊道:“你快去找太太和老太太,让牡丹在家守着,踏雪跟着我同去看看。” 崔文心连忙劝阻:“小婶婶的心意我明白,只是南街那种地方不是婶婶去的,万一有不懂事的冲撞了,可怎么行?” 程颂安拍拍她的手:“无妨,叫李文宾带几个人跟着。” 崔文心心下感动,也不再推辞,先一步往南街上跑去了,李文宾带着人为程颂安抬了一顶并不显眼的小轿,缓缓跟着。 小小的一方四合院里,崔文康骂骂咧咧走来走去,仔细听时,偶尔能听出一些:“臭娘们儿,死就死了,别把我儿子带累。” 四奶奶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带着叱骂:“孽障祸胎,灌了几滴猫尿不去一边挺尸,倒拿媳妇出气!” 崔文康兀自不忿,仍旧骂骂咧咧,琪姐儿被吓得哇哇哭,倒将骂声引到她身上:“哭哭哭,就知道哭,一家子赔钱货!” 程颂安面上一寒,皱眉看了一眼李文宾。 李文宾冷声开口:“康少爷!” 崔文康这才发现程颂安披着大氅立在门槛处,端得威严,不由得赶紧迎上来道:“婶子怎么亲自来了?” 李文宾不着痕迹拦住了他,喝道:“康少爷好歹是崔家的人,怎么一点体统都没有?那些混账话是骂给谁听的?” 崔文康一惊,眼见不对,赶紧跪下磕头:“侄子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脏了婶子的耳朵。” 四奶奶在屋里听见动静,也连忙抱着琪姐儿迎出来,哭得一双眼都肿了。 “怎么回事?”程颂安看见琪姐儿,脸上才有些温和之色。 崔文康在旁打断:“娘,大冷的天,怎么让婶子站在外面说话?” 说着,恶狠狠瞪了四奶奶一眼。 程颂安默默看在眼里,李文宾立即上前替她道:“康少爷,长辈说话,你消停些,去准备茶水,难道要让四奶奶亲自动手?” 崔文康一愣,却不敢违逆,只得眼带威胁看了一眼自己老娘,不情不愿去了。 第146章 如中山狼 四奶奶抱着琪姐儿,一点也不敢怠慢,连连将程颂安请到屋里。 程颂安坐下,让琪姐儿到自己身边来,问道:“不是说还有半月么,怎么今日就要生了?” 四奶奶一边抹泪一边答道:“早起时还好好的,谁知出一趟门,两口子就吵了起来。” 程颂安皱眉问道:“吵什么?” 四奶奶还未说话,怀里的琪姐儿已经嚷着道:“爹爹说要把娘生的弟弟卖钱……娘不愿意,爹爹打娘。” 程颂安怔了怔,卖钱?便是前世,崔文康也没有提过把儿子卖钱,更何况这会儿他已经做了巡防司的小统领,负责英武门前的安防,既有了银钱,又有了面子,怎么反倒说出这种话? 四奶奶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捂着脸差点哭出来。 程颂安忽而明白,琪姐儿所说的卖钱,是指崔文康要将这个儿子改为原本他爹的钱姓,果然,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四嫂这可有些多虑了,康哥儿再糊涂,也断干不出这样的蠢事儿!”程颂安只做不明白,安慰道,“孙大夫马上过来,你进去告诉媳妇,让她安心。” 顿了下,又问道,“只是康哥儿跟一个快生产的妇人动手,四嫂怎么看?” 四奶奶抹干眼泪,惭愧地道:“说来不怕弟妹笑话,这儿子,我怕是管不了了。” 琪姐儿跟着道:“大奶奶,爹爹打娘,奶奶说他,他还凶奶奶。” “琪姐儿!”崔文康烧了茶水,一进门便听见这话,赶紧喝住女儿,又抢上前来拉她。 踏雪伸手一格,沉声道:“放肆!少夫人面前也容你来拉扯?” 意识到自己僭越的崔文康讪讪低了头,偷偷把眼去瞪琪姐儿,琪姐儿直吓得搂紧了程颂安的脖子,哭道:“爹爹不要打琪姐儿,也别把弟弟卖钱!” 崔文康眼见露馅,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上前将琪姐儿从程颂安怀里拉了下来,一把扯到门外,压低声音怒道:“小贱蹄子,在大奶奶面前乱嚼什么蛆?再敢胡说,铰了你的舌头!” 琪姐儿被他拽的早已怕了,又看她爹一脸凶相,吓得不敢发出声,只呜呜咽咽地抽泣。 四奶奶连忙扑过去抢孩子,生怕他恼起来拿琪姐儿出气,刚走到近前,却被崔文康蛮力一把推到边上,差点顺着台阶跌下去。 程颂安一掌拍在桌上,朝踏雪道:“怎么,还等我亲自去跟他动手不成?” 踏雪立即会意,冲过去站在门槛上指着崔文康便骂:“好一个目无尊长的下流种子,当着奶奶的面儿就敢跟自己老娘动手,明日是不是要去金銮殿上造反?” 崔文康忌惮程颂安,不敢还嘴,但仍旧捏着琪姐儿的衣领,要把她拽到一旁的空房去锁了。 李文宾黑着脸拦住,捏在他的手腕处,迫使他松开了手,将吓得浑身发抖的琪姐儿抱起来交给踏雪。 程颂安向来疼爱琪姐儿,见这才几岁的孩子吓得面无人色,早就心疼不已,抱在怀里不住哄她。 隔壁忽然传出周氏凄厉地叫声,崔文心脸色惨白地跑出来,扑通跪在程颂安面前:“小婶婶,胎儿是臀位,生不出来呀,产婆说,若要孩子,我嫂子就活不成了!” “别怕!”蔷薇冲进来,身后跟着孙大夫,“孙大夫来了,快!” 程颂安心下一安,吩咐道:“孙大夫快进去,务必保全周氏性命!” 崔文心也连忙站起来,如见救星,拉着孙大夫就往隔壁房中去。 崔文康却快走一步,拦在前面,对程颂安也有些不满道:“婶婶此举不妥,我女人没穿衣服生孩子,让个男人进去看,我的脸还要不要?” 程颂安大怒,厉声道:“你媳妇儿拼了命为你生孩子,这会儿危在旦夕,你还要阻拦大夫进去?” 崔文康梗着脖子道:“屋里有产婆看着,哪有让男人进去看自己老婆裤裆的理儿?少奶奶还名门贵女,却逼着侄子戴绿帽子,我呸!” 李文宾和踏雪不等程颂安发话,各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给了他一嘴巴子。 崔文康索性躺在门前大哭大闹:“来人呐,伤风败俗啦!这就是崔府的少奶奶么?逼着男人给接生孩子,脸都不要了!” 李文宾见程颂安眼中逐渐起了杀意,默默握了握袖中的匕首,然则程颂安很快又冷静下来,只淡淡道:“拉开他!” 四奶奶冲过来,劈头盖脸打了几巴掌,怒道:“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你媳妇的脉一向是孙大夫瞧的,这会儿也只有他能救。” 孙大夫也忙开口:“打个屏风,老夫不用近产妇身边,只在旁教产婆将胎儿的头逆转向下,再斟酌施针。” 崔文心连忙和蔷薇去将一架旧木屏风抬了过来。 但崔文康像只没头的苍蝇,在地上打滚乱挥乱舞,口中恶言不断,非但没让开,反而指着孙大夫骂:“你个老淫贼,用这等法子骗了多少良家妇女的清白,是不是你一早就把她看光了?让我当活王八,老子跟你拼了!” 孙大夫行医数十年,见过无理取闹撒泼打滚儿的,但被污蔑说淫贼还是头一遭,饶是涵养极好,也气得血气上涌,差点背过去。 房门吱呀打开,产婆一身一手的血,尖声道:“不成了,快说说,保大保小?” 四奶奶微一犹豫,随即又道:“保大!” 崔文康立即跳起来,朝着四奶奶吼道:“娘,你糊涂,女人没了再娶一个,孙子可不是随便就能生的,她怀这个用了几年,若没了,哪年哪月再生个去?” 崔文心丢了屏风,抓着崔文康哭道:“哥哥,要嫂子呀……” 崔文康一把将她甩开,骂道:“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女人,懂个屁!滚!” 转身朝产婆道,“保小,要儿子。” 房里的惨叫声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是听到了丈夫的无情无义,还是本身就没了力气,周氏再无声响。 程颂安将琪姐儿交给踏雪抱了,自己在产房门前站定,让孙大夫尽管进去。 崔文康心一横,上前猛冲,将程颂安撞得一个趔趄,一头栽在门上。 第147章 母子平安 幸而崔文心就在一旁,斜刺里跑出将她接住,免去了被撞上门框的危险。 饶是这样,也把众人吓得不轻,谁也没料到崔文康竟敢这么大胆猛冲上来,李文宾手起掌落,劈在他的后颈,崔文康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孙大夫吓得脸都青了,扑倒在程颂安脚下,颤声道:“少夫人……” 程颂安没心思追究这些,急道:“我没事,快进去救人!” 孙大夫听她中气十足,并非有碍,才擦着汗从地上爬起来,不敢想象若她真在自己眼前出了岔子,会有什么后果等着他,江南那位爷主子临走时,可是下了死令的。 程颂安待他进去,才沉下脸来,看着地上的崔文康,逐渐升腾的杀气有些遮掩不住。 四奶奶和崔文心也察觉到了,两个人齐齐跪了下去,就连琪姐儿也懵懵懂懂地跪着磕头。 四奶奶含着泪重重磕了个头:“康哥儿犯了蠢,我不敢说情,求少奶奶重重罚他。” 程颂安克制着心头的怒意,崔文康再没品阶,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之后,又是崔元卿同宗,今日只是冲撞了她,就把他杀了,却也说不过去。 她起杀意是为了他这会儿装疯卖傻所做一切,都在置周氏于死地,他视自己枕边人的命为草芥,这个枕边人还正为他拼死生着孩子。 “若他媳妇平安生下孩子,我可暂且不追究,”程颂安冷冷道,“万一出了事,他别想好过!” 四奶奶抖了一下,连连应道:“保大,无论如何我们要大人的命。” 程颂安这才转过身去,焦躁地在廊下走着。 过了一刻钟,产婆再次开门,喜道:“顺过来了,胎位正了!” 四奶奶听了,才跪在廊下对外磕了几个头,不住口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无量寿佛,苍天保佑!” 崔文心和蔷薇相互攥紧了对方的手,喜极而泣。 程颂安也高兴地问道:“孩子取了名没有?” 四奶奶从地上起来,像是抓住稻草似的过来回道:“他这一辈该是延字辈,求少奶奶赐个名儿,也是这孩子的福分。我这就去府里告知太太,开祠堂,入族谱。” 悠悠醒转的崔文康听了这话,连忙喊道:“娘,你急什么?少奶奶是什么样的身份,等过几日咱们起好了名字再告诉府里不迟。” 他适才的种种行为也不过是为此,一旦今日开祠堂、入族谱,这孩子连同周氏以后再生的孩子都得随崔姓,再难更改。 程颂安冷哼一声,对产婆道:“你告诉周娘子,孩子我替她取了名字,叫延昭,她想的事,我都能为她做主,让她安心生产!” 崔文康眼中露出一丝恨意。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房里终于传出嘹亮的啼哭声,孙大夫从房中出来,喜道:“恭喜恭喜,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几个人簇拥着程颂安来到产房,屋里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气,对其余几人不算什么,但程颂安却心头一阵烦闷,连忙捂着嘴跑到门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孙大夫脸上一白,赶紧上前道:“夫人闻不得血腥气,就别进去了。” 四奶奶顾不上看孙子,也急急跟了出来,一眼察觉不对,又惊又喜问道:“少奶奶可是……” 孙大夫急道:“你家儿媳体弱,快煮些参汤来。” 程颂安一听,也是正理,赶紧推着她往外去,迎头正碰上余老太太进了门。 “好孩子,你可无事?”老太太拄着拐,比丫头们走的都快。 四奶奶的话惊得咽了回去,连忙跪下磕头。 余老太太不顾上理她,一把将程颂安搂进怀里,带着往正堂走去,孙大夫会意,连忙跟了上去。 崔四奶奶小小的院子,被张氏带来的丫鬟婆子几乎站满了。 崔文康眼见所谋之事要功亏一篑,急急跑到张氏面前跪了下去,一阵哭嚎:“太太,这是怎么说的,少奶奶让个男人给我媳妇接生,我的脸可要不成了,传出去我就是王八。” 张氏眉心一皱,这个儿媳妇行事越发荒唐,旁支生孩子,她什么身份,巴巴儿跑来不说,还带了个男大夫进产房,岂不让人难堪? 但她也不好在这些人面前说程颂安什么,只淡淡道:“你婶子年轻,又跟你媳妇交好,原是急了,本意是好的。” 崔文康听话听音,立刻从张氏口中听出她并不与程颂安一头儿,便不动声色转开话头:“是是是,婶子心善,连孩子的名字也起好了,只是康儿想,也该多取几个,给我爹上个香,何必这会儿就定下来开祠堂呢,岂不让太太着慌?” 张氏果然受不得激,脸色一沉道:“嗯,就如你说的办,先不急着定,你自去给你爹上香。” 崔文康磕了几个头,欢天喜地去了。 守在院子里的李文宾黑着脸,默默走到一边,去找了蔷薇。蔷薇便进了屋,附在程颂安耳边悄悄将刚才的话说了。 程颂安冷笑一声:“随他去,我本来就没打算今日上族谱,不过是想急他一急罢了。” 蔷薇不解,踏雪已然明白,对她道:“蔷薇姐姐太老实,若今天就把事儿办完了,崔文康不过是没法三代还宗了而已,实际上没什么损失,儿子也有了,差事儿也稳了,岂不便宜他?这种人登高梯,就得狠狠摔一下才好。” 蔷薇仍旧懵懂,犹自不放心:“那周娘子和四奶奶可会怨恨姑娘?别惹了一身官司,那崔文康是个混不吝。” 程颂安点头道:“今日这情状,想必周氏是寒了心的,唯有四奶奶还念着母子之情,那就让她看清她好儿子干过什么。” …… 另一厢,孙大夫把完了脉,引着老太太来到僻静处,禀告她知,脉象一切正常,不过是闻不得血腥气,才呕了一回。 张氏激灵灵站起身,问道:“儿媳妇是有喜了?” 余老太太白她一眼:“今日带你来,原是为此,难道真是让你来判官司的?半月之后,元儿回来,自会告诉她,你只管安心做祖母,其余不许多嘴。” 张氏心中乱麻似的,又惊又喜,又蓦然想起自己最近看的书来。 第148章 安胎汤药 隆冬时岁,庄子里的账目已经结算完,府里也没什么大事儿,张氏就喜欢从市面上淘些话本子来看,其中就有讲一个宫中妃嫔相斗,利用猫来伤人,导致妃子小产的故事。 一想到这里,张氏开始坐立不安起来,程颂安那只小狸奴已经长胖了一圈儿了,又贪吃又贪玩,成日里在园子里上蹿下跳地嬉戏,精力极是旺盛,又常腻歪在程颂安怀里,万一蹬着碰着,或是染上什么病症,那她的孙子岂不是有些危险? 正心神不宁,余老太太又招呼她一起去周氏房里看孩子,她便收了心思跟着进去,一眼看见程颂安就坐在绣凳上,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襁褓,紧张地一动不敢动,心头一热,更加期待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来。 崔文心和蔷薇她们在旁喜笑颜开看着,唯有榻上的产妇周氏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不敢开口,但凡她有想说话的念头,一旁的崔文康就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受累,躺下歇会儿。” 周氏每每听了,都不再说话。 程颂安对上她的眼睛道:“听康哥儿的,安心歇息,旁的什么都别想。” 周氏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苦笑一声,才沉重的点了点头。 余老太太和张氏各自拿了东西赏给周氏,四奶奶许久不曾跟府里这两位主母有亲近,这会子眼窝一热,东西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感到有了依靠,心下也有了主意。 而一旁崔文康却被赏赐的金银器物看的眼红心跳,越发不甘,同是崔家人,偏他们过得烈火烹油般富贵,而自己还得求着他们而生,多早晚将这些弄在自己手里才是。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心思。 从四奶奶那回来,张氏也不再怏怏不快,满脑子都是日后能抱孙子的喜悦,崔元卿自小稳重老成,让她少操心是不假,但也失了许多养孩子的乐趣,若有了孙子,她必定得日日带在身边,含饴弄孙。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张氏找了孙大夫开一副安胎的药方,依着方子抓药熬药送去给程颂安补身子,乐此不疲。 这一日,张氏亲自带着汤药过来,想看看儿媳妇近来如何,有没有显怀。到了之后,程颂安还在午睡,她没让人喊,只将汤药放在桌上,自己走到崔文心没绣完的屏风处绣了起来。 罗罗奴比程颂安先醒,跳上桌子在汤药食盒子上嗅来嗅去,又用前爪掀开想往里跳,食盒盖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程颂安从梦中惊醒,便看见张氏提溜着罗罗奴的脖子,交给秀禾,一边低声训斥:“这小畜生,无法无天!再不许它进屋。” “婆母,别跟狸奴生气,”程颂安忍着气,翻身下床,从秀禾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我会看好它,不让它跑去前院。” 罗罗奴吓得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对着肚子喵呜喵呜叫了几声。 张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这个时候也只道:“这些小东西哪里都钻的,没得带进来脏东西,你身子本就不好,不如先把它送出去。” 程颂安养了这几个月,早就感情深厚,一听此言,登时拉了脸:“罗罗奴每日洗澡驱虫,最是干净不过,婆母若嫌它,日后我去赐贤堂喝药,也不叫您白跑这些趟。” 张氏本来就不是心甘情愿为她跑来,这一番话听得她有些不是滋味,便道:“我今日正巧无事,既来了,总得看你喝了再走。” 说完让秀禾从食盒里捧出那碗安胎药来,端到她面前。 程颂安也不客气,端起来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便要往嘴里送,哪知还未送到嘴边,罗罗奴突然暴起,用两只爪子用力一推,掀翻了汤碗,力道大的令程颂安猝不及防,将碗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这下张氏再也忍耐不住,霍然起身指着她怀中道:“瞧,这小畜生喂不熟,再大些怕是更野了,万一日后对孩……” 好在她这次得了余老太太嘱咐,孩子二字在说出口的瞬间又及时止住,改口道,“万一日后你有了孩子,它没头没尾地冲撞,岂不危险?” 程颂安微觉奇怪,罗罗奴平日里是有些调皮,却不至这样狂躁,顶多用爪子在各个敞口的容器里掏两下,适才这样暴躁,想必是为了报复张氏刚才抓它。 “真真对不住,是儿媳管教不严,婆母放心,从今日起,我定好好训它,不使它滋事。”程颂安也有些歉意,“明日母亲也不必再着人送汤,我去赐贤堂便是。” 张氏气得不轻,哼了一声便走了。 程颂安让人打扫完屋子,便抱着罗罗奴训斥:“你这小东西,怎么回事?日后不许掀碗了,否则没有肉条可吃。” 罗罗奴大大的眼睛转了一转,极轻极轻地喵呜叫了一声,直叫的程颂安心都软了,它才又重新窝在她的小腹处,用脑袋不住蹭来蹭去。 到了次日,程颂安便留罗罗奴在屋子,自己同海棠去赐贤堂,好歹张氏一片心意,一个月多来,日日都为她熬些益气补血的药。 她的身子也果真好转起来,觉少了,精神足了,甚至还胖了些,尤其是小肚子,隐隐有鼓起来的趋势。只是月事却一直没来,问孙大夫,总说无碍,再过些日子就恢复了,程颂安对他信赖,便也没在意。 到了赐贤堂,张氏见她果真没带狸奴,也比昨日恭顺不少,最重要的是她气色红润有光泽,一看就是胎气稳定的样子,当即喜上眉梢,让人将安胎药端了过来。 程颂安仰头喝了,又坐着说了会儿闲话,张氏才放她回去。 一回到筠香馆,踏雪就风一般跑出来,对她道:“不好,罗罗奴跑出到现在也没回来!” 程颂安心头重重一跳:“什么?看着它的人呢?” 踏雪气道:“偏我在给葡萄藤搭幔子,交给小丫子看了一会儿,眨眼的功夫就跑出去了。” 程颂安隐隐觉得不妙,罗罗奴虽调皮,却是认主,鬼精鬼精的,又未到发情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跑出去? 第149章 如堕梦境 “许是去园子里爬树了,”海棠安慰道,“罗罗奴最是乖觉,我这就去看看。” 罗罗奴喜欢爬园子里一棵枯树,程颂安也是知道的,但她仍不放心,便拿了肉条同海棠、踏雪一起出去找它。 循着园子里的大路走了一圈,口中呼叫不停,却始终不见一丝罗罗奴的踪迹,程颂安越发急了,走的也快了一些。 刚踏上一条石子小路,忽然小腹一痛,隐隐有些下坠的感觉,她停下脚步,咬牙抓着海棠道:“我似乎是来月事了。” 海棠便停下来,朝踏雪道:“咱们回去换了衣服,让蔷薇和牡丹都过来帮着找。” 程颂安却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觉得有只手在她腹中不断搅动,拽着什么东西往下拉,疼得她站立不住,倒在海棠怀中,挣扎道:“我……好疼……” 海棠和踏雪连忙蹲下,将她平放在怀中,再去看时,她的脸煞白一片,满头满脸皆是冷汗。 “姑娘,你怎么了?”海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踏雪,快去请孙大夫。” 踏雪正答应着起来,突然瞥见她两股之间渗出来的血,将裤子裙子全都染红了,不由得双腿一软,捂着嘴碰了碰海棠。 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升起一个念头:这不是来了月事,是出事了! 踏雪迅速冷静下来,从地上爬起,飞也似的跑去请大夫。 留下海棠抱着程颂安不断喊她:“姑娘!你醒醒,咱们回房里去。” 程颂安逐渐痛得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海棠的声音在她耳边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魂魄正在飘起来,飘向筠香馆,回到前世死掉的那个夕阳绚烂的黄昏。 海棠声嘶力竭,抱着她枯瘦如柴的身体疯狂地冲出去,程颂安想伸出手去拦,但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摸不到她。 海棠就抱着她发了疯地冲向崔元卿的书房,他前世向来住在那个院子。 “崔元卿,你还我的姑娘!”这是程颂安第一次听到同她一样以温和守礼形象待人的海棠失了态,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对着崔元卿直呼其名,眼中带着强烈的恨意。 崔元卿盯着她怀里安静睡着般的人,目光迷茫,如堕梦魇,整个人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海棠嘶吼道:“是你害死她的,崔元卿,你这个凶手!她爱你十年,你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崔元卿,你立刻写和离书,我要带她走!” 崔元卿久久才回过神来,重重跪在地上,目光涣散地喃喃道:“云黛,死……了……?” 海棠仍旧吼道:“我要你放和离书,她做了一辈子崔家人,一点都不快活,死了不能再做你们崔家的鬼!你放了她!” 崔元卿像是被抽了筋骨般爬过去,又疯了一般猛力从海棠怀中夺过程颂安的身体,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仰头吼了一声,声音凄惨悲凉,惊动一树的飞鸟—— “程云黛!” 海棠瞪着血红的双眼怒吼:“你这般做给谁看?崔元卿,为了我家姑娘,我忍了十年没有杀你,现在她去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程颂安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原来前世不光她自己压抑,海棠也在为了她隐忍,她忘了海棠也曾经是个活泼爱动,跟着她无法无天的小姑娘。 她想说:“算了,海棠,我已经死了,你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回到益州,快乐地活下去。” 但是她说出的话没有声音。 “好,等我办完一件事,你杀了我。”崔元卿抬眸,他的双眼同样猩红,语气却平静,之后他将程颂安重新放回她的怀中,失态地从地上爬起,拿起一把剑慢慢走了出去。 程颂安忍不住跟着他一路往外走,从书房走到内院,一路来到春晖园。自老太太去世,春晖园已经许多年无人居住,崔元卿怎么要去那里? 她有些好奇,不断跟着,刚走到园子附近,便听见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很是热闹,是谁搬进来住了? 程颂安想要进去看看究竟,但一声微弱的叫声将她从前世拽了回来,她轻飘飘的魂魄不断坠落,又落回身体里,那彻骨的疼痛似乎有所减轻,但身体里某种东西正在流逝。 喵呜,喵呜…… 那个微弱的声音是罗罗奴,将她从幻境中拉了回来。 程颂安努力睁开眼睛,逆着光看到崔元卿抱着罗罗奴从不远处奔过来,原来她还在前世的梦里,不然怎么又会看到崔元卿呢? “云黛,你别睡!”崔元卿急切地将她从地上抱起,声音同梦境中一样恐惧,“大夫呢?” 罗罗奴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中,用脑袋不住蹭她的肚子,叫声凄惨。 “快,送回房……”孙大夫赶过来,迅速把脉施针,又往她嘴里填了一个药丸。 程颂安意识清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孙大夫跪在地上,对崔元卿道:“大人,孩子……孩子没保住……” 孩子?程颂安怔怔地盯着帐顶,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谁的孩子? 崔元卿声音沙哑地低吼:“你胡说什么?已经好端端地过了头三个月,怎么会保不住?” 程颂安心念一动,能让崔元卿这样大怒的,难道是他们的孩子?她,有了孩子? 孙大夫颤颤巍巍道:“夫人,这个症状是喝了混杂五行草的汤药……导致的滑胎……” 喝了汤药……滑胎…… 程颂安忽然醒悟,她近来小腹隆起不是吃胖了,是有了孩子! “孩子……”程颂安喃喃出声。 崔元卿浑身冰凉,转头看向床里的程颂安,她已然清醒过来,正虚弱地撑着爬起,向他问道:“崔元卿,什么孩子?” “云黛,”崔元卿过来,扶着她的肩头,艰难地开口,“你别用力,先躺下。” 程颂安急切地抓住他的衣领,顾不得身上疼痛,颤声问道:“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了孩子?” “是……”崔元卿极力压制着痛苦。 程颂安欣喜地问道:“当真?” 第150章 丧子之痛 程颂安过于热切期盼的目光,让他承受不住,崔元卿喉间动了一下,神色痛苦:“孩子……没能留住……” 抓着衣领的手慢慢松开,程颂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堵浪涛裹挟着她的心,高高托向天空,又重重摔下来,拍在岸上,让她几欲昏厥。 “为什么?孙大夫,”程颂安推开崔元卿,从床上翻下来,一个站立不稳,重重摔在地上,可她感觉不到痛,往孙大夫那个方向问道,“你医术很好,为什么没诊出我有了孩子?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啊?” 崔元卿跪在地上,从后面抱住不断挣扎向前爬的她,哀哀道:“云黛,你别激动,我抱你躺回去。” 程颂安眼神空洞地转过身,怔怔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崔元卿,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崔元卿无力地垂着头,克制着痛苦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程颂安浑身颤抖,痛苦到极点,一口血吐在地上,她竟有些想发笑:“所以,我知道这个孩子存在之日,也是我失去他之时?” 崔元卿紧紧抱住她,朝孙大夫喊道:“快来看看她如何?怎么会吐血?” 孙大夫跟着跪下:“少夫人太过伤心,以致急火攻心,她的身子虚弱,快扶她去床上躺下。” 程颂安蓦地生出一股大力,狠狠把他推开,竭力哭道:“崔元卿,你为什么故意瞒着我,我若早些知道,定会好好护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崔元卿跪在她身前,试图将她揽在怀中,但程颂安已经有些崩溃,只仰头对他嘶喊:“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崔元卿,为什么?我恨你!我要离开这里!” 崔元卿不顾她的捶打,一次次将她揽在怀中,想要抱紧她。 从他们成婚到现在,她笑过、哭过、闹过,也曾愤怒到拿剑杀他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她像一只无依无靠又跌进迷障的小兽,在大雾和沼泽中东奔西顾,却始终逃不出去,她只能一次次仰天哀鸣。 崔元卿不忍看她,痛苦地闭上眼,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不给她一丝挣扎的机会,再这样下去,她会再度昏厥。 程颂安绝望地仰着头,泪水沾满整张脸,她仿佛看见有个小小婴孩儿在对她笑,那是她渴望了两世的孩子。 海棠再也看不下去,冲过来对崔元卿道:“大人,放开我家姑娘。” 程颂安目光从半空落到海棠身上,立即紧紧抓抓她,呓语般道:“海棠,我活着不做崔家人,死了不做崔家鬼,我们回益州去。” 一字一句,落在崔元卿耳中,让他想起那天她说过,你的心不必捧给我,我若要看,那一定是用刀剜的。 现在,他尝到了剜心之痛。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比谁都希望他平安出生。” 程颂安愤恨地指向他:“你不配!那是我的孩子,跟你无关!你害死了我不够,还要害死我的孩子!” “崔元卿,我不要等一年,我要现在,马上和离!” 说出这些话,她的力气仿佛被用尽,整个人不住发抖。 海棠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再激动下去,哭求道:“姑娘,别这样,我瞧着心疼。” 崔元卿拂开海棠,将程颂安打横抱回床上,跪伏在床榻一侧,头埋在她的小腹处,压抑地道:“不,我不和离。程颂安,你可以打我、骂我,就是不能离开我。” “我不会打你,”程颂安挣扎着,把手伸向海棠,“去找陆小九,他说他是我兄长,会带我走,你去找他!” 崔元卿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红的吓人,低吼道:“不许去!” 海棠双拳攥紧,浑身颤抖,蔷薇和牡丹红着眼睛,各自一脸的痛惜。 程颂安无望地扫视周围的一切,环顾整个房间,愈发觉得它是一个笼子,将自己关在这里面,一点点消磨光她的生气,最后像上一世一样,绝望地死在这里。 门外涌进许多人。 余老太太是被人搀着进来的,保养得宜的贵妇人,今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颤声问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是谁下的手,给我查!” 她颤颤巍巍走至床前,朝崔元卿背上便是重重一杖,哭着道:“这就是你说的必定能转圜?” 崔元卿跪在她的脚边,以头触地,挺直的后背不住颤抖,年少既成名、弱冠之年已位极人臣、春风得意的崔侍郎,此刻匍匐着,在压抑地哭。 余老太太长叹一声,身子都佝偻起来,她最为看重的孙媳失了孩子,伤了身子,亲生孙子也同时要忍受妻离子逝双重之痛。 程颂安呆呆地转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祖母,你也知道?你也瞒我?” 余老太太只觉得有锥心之痛,垂泪道:“好孩子,我们本打算这两日,便要告诉你的。” 程颂安痴痴地笑出声:“还有谁不知道?啊?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明明是我怀着的孩子,偏偏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啊?” “哈哈哈……太可笑了,我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云黛!别吓祖母,”余老太太上前,流着泪道,“我一定查出来,是谁害你!” 海棠扑过来,跪在地上:“老太太,姑娘最后吃的东西是赐贤堂的那碗汤药。” 崔元卿和余老太太遽然变色,而匆匆赶来的张氏本就因听闻程颂落胎而心急如焚,听到此处,不及细想,咚的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丫头连忙搀起掐她人中,良久,才悠悠醒转过来,声若游丝:“我熬的,是安胎之药,方子是特意叫孙大夫开的,药也是在惠济堂抓的。” 秀禾跟着道:“太太为少奶奶熬了半月之久的安胎药,是心心念念盼着这个孙子的,怎会害她?” 余老太太脸色沉沉:“去拿药渣来。连同今日筠香馆的各样食物,全都要验。” 第151章 笼中鸟儿 很快,丫头婆子都悄无声息地各自忙起来了。 程颂安再次绝望地问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对吗?” 余老太太忍着痛,又有些许愧疚,坐在她的身边道:“云黛,元儿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原本他只是想等你胎象稳定之后,再告诉你。” 程颂安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泪流满面:“我只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鸟儿罢了。” 崔元卿双唇紧闭,两只拳头攥的青筋毕现,心痛、后悔却无能为力。 孙大夫拿着药渣上前来道:“这些药渣里,没有发现五行草,兑了水再验,却有五行草的功效。” 张氏瞪大了双眼,身形一晃,倒在后面的罗汉床上,打死她也不信,自己熬的安胎药竟变成了堕胎药。 “怎么可能?药方是你开的,药是常去的惠济堂抓的,又是我亲自熬的,儿媳喝了一个月都无事,怎么偏偏今天没了孩子?” 孙大夫回道:“老夫推测,有人将大量五行草汁液浸入了药材里又晒干,因此光看外表并无异常,但熬药的时候,毒性就会挥发出来。” 张氏一生顺遂,虽人到中年,仍是天真烂漫、毫无城府之人,何曾见过这等手段,整个人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余老太太的怒气几乎有些隐藏不住,脸色阴沉地道:“你,立刻去祠堂跪着!” 张氏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又听到余老太太当众斥责、让她去跪祠堂,一时呆住,好半天才哭出声来:“婆母,不是儿媳,我,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孙子?” 余老太太将拐杖重重夯在罗汉床上,骂道:“二十年来,我从未骂过你一句,将你纵的无法无天,难道必得你害死了亲孙子,才能叫你跪祠堂不成?滚出去!” 这一声骂出来,满室寂然,所有丫头婆子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张氏又羞又急,转而看向崔元卿,希冀儿子能在下人面前为她挽回些脸面。 崔元卿的额上隐隐现出一根青筋,通红的双眼瞪着自己的母亲,极力在压抑着痛苦,许久长出一口气道:“儿子的错远大于母亲,祠堂由我来跪!” 崔元卿的话是在给她脸面,但他的神情,却是怨恨的,张氏拿起绢子,掩面哭了出来。 余老太太沉声吩咐道:“抓药的、熬药的,一个都不许漏掉,给我细细查。” 程颂安默默听着这些,只觉得吵嚷,仿佛这些事不关她事。 余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祖母一定将此人揪出来,给你和孩子有个交代。” “给一个交代,孩子就能回来吗?”程颂安喃喃道。 余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和元儿还年轻,好好将养,将来……” 程颂安打断了她:“没有将来了。” 张氏再愚蠢,也不会想害死自己的孙子,那又是谁想害她,谁又会害她呢?这种阴毒又隐秘的法子,只有一个人。 程颂安忽然直起身,用力抓住崔元卿的衣带,恨道:“是她!是她害死我的孩子的,你去杀了她!” 张氏吓得手上一抖,绢子掉落在地,颤声道:“不是我……” 程颂安恍若未闻,只摇晃着崔元卿道:“你知道是谁,她恨我强喂药于她,因此报复我!是她,你去杀了她!” 崔元卿眉心一蹙,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面上铁青,他握住程颂安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缓缓道:“她被软禁着,不可能的。” 程颂安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又一阵强烈的失望笼罩着她,她扬起手,用尽生平的力气甩了一掌过去:“你还是在维护她,那个男人就是你,对不对?所以你才不在乎我的孩子,你们才要杀了我的孩子!” “崔元卿,你去死!你们都去死!” 程颂安失控地挥动着双手,身体剧烈颤抖着,绝望到无以复加。 崔元卿双眼血红,紧紧抱住她,哀求道:“别这样,你先养好身子,打我骂我拿剑刺我都可以。” 程颂安已经喊到嗓音沙哑:“那你去杀了她,为我的孩子报仇,你去啊……” 崔元卿的泪落在她脖子中,痛苦道:“云黛,你冷静下来。” 程颂安颓然跌坐在床上,仰头长长嘶吼了一声,眼中已无泪可流,她转而朝余老太太叩首道:“那你们放我走,我不要和离了,你们崔家休了我,好不好?祖母,我求求你,放我走……” 余老太太老泪纵横,忍痛道:“孩子,别这样剜祖母的心。” 程颂安崩溃地用双拳重重打在自己的头上,用身体之痛来缓解无法言说的心痛。 崔元卿抓住她的双拳,她便用头撞向他的胸口,他向来运筹帷幄,但面对程颂安的痛苦,却什么也做不了。 海棠、蔷薇和牡丹一起过来,却怎么也不能让她平静。 “姑娘,罗罗奴还活着。”踏雪哭着抱了裹着绸布的小狸奴进来,扑过去将它放在程颂安怀里,“你看一眼,罗罗奴还活着。” 程颂安这才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歇斯底里,伸出颤抖的手去摸同样瑟瑟发抖的罗罗奴,它的后腿受了伤,被包扎起来,血痂还没来得及清理,往日清澈的大眼睛也充满血丝,还夹杂着黄色的脓液。 罗罗奴望见了她,不再发抖,而是安安静静卧伏在她的怀里,眼睛流出泪来,似是找到了归宿。 程颂安的泪扑簌扑簌落在它的毛发上,轻轻弯腰将脸贴在它有些污浊的脑门,轻轻哄道:“别害怕,我带你走。” 罗罗奴立起小小的身子,不断去舔舐她的眼泪,用以安慰她。 崔元卿想伸手过去,被踏雪拦下,她难得没有像只狼崽子一样护在身前,只是朝他哭道:“大人,多谢你带回了罗罗奴,你先出去,让姑娘安静一会儿。” 余老太太便让所有人都下去,除了孙大夫和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许再踏入筠香馆一步。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程颂安累极,抽泣着睡了过去。 崔元卿抚着她的脸,仍旧能感觉到她在梦中的绝望和痛苦,他起身来到院中,对思危道:“去查惠济堂,务必留活口。” 第152章 三品诰命 “元卿愧对岳父岳母,求二老责骂。” 程颂安睁着无神的眼睛,定定望着雕花床上带着云纹的帐顶,对厅堂处的声音无动于衷。 程仲文沉默良久,哀叹一声:“元卿,你起来。” 冯氏和林氏已经来到内室,未见到人,泪已经落了下来。 “大小姐,”林氏半跪在床前,摸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忍不住哭道,“这是遭了多大得罪?” 程颂安转过头,一双大眼凹陷下去,没有一丝光彩,她不带任何语气的说了句:“母亲和姨娘来了。” 冯氏瞧着,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你有委屈,哭出来,别这样。” 程颂安看着她们,怔怔问道:“你们也早就知道了?唯独瞒我一个。” 冯氏和林氏各自现出懊悔的神色。当初崔元卿向她们说她有了身孕的时候,二人高兴的简直要放炮仗,只是当时一则她的胎象不稳,怕她知道心情波动,反而不好;二则也是为了崔元卿跪了半日,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只求能瞒她两个月,待这次回来,得了宫中旨意,再告知于她。 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查出是谁做的没有?”冯氏的暴烈脾气又上来,没有好脸色地向崔元卿问。 崔元卿跪在她的身前,垂首回道:“惠济堂前两个月招来一个新伙计,昨日失踪了,元卿还在追查。我母亲房里取药、熬药的小厮丫头,各打了板子,罚了一月例银。” 顿了顿,又道,“至于母亲,已被祖母禁足在院中,闭门思过,罚抄一千遍往生咒,不抄完不许出来。” 冯氏擦了泪,愤然道:“捉住那人,我剥皮抽筋宰了他。” 程仲文叫崔元卿起身,几个人或坐在罗汉床上,或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默默无言看着毫无生气的程颂安。 到了巳时,海棠端了桂圆红枣汤进来,坐在床边,崔元卿替她接过,好使她将程颂安扶起来,之后又试探着坐在床边,轻轻搅动了一下汤匙。 程颂安目光平平看向他,没有一丝温度,崔元卿便将碗递给海棠,她一句话也没说,却又每个动作都在抗拒他。 喝完一碗汤,程颂安又吃了一盏蔷薇端上来的芙蓉蒸蛋。 从昨夜醒来,她便不再哭闹,正常吃饭喝茶,可越是这样,反而越让众人担忧起来,她平静地过了头。 林氏头一个忍不住,哭着说:“好姑娘,你哭一声也好,跟我和你母亲说说话,别这样憋在心里。” 程颂安没有回答,而是让海棠为她把调理身体的药也端进来,不带任何犹豫就直接喝下。 所有人都会觉得,按照她昨日闹成那样的情状,她势必会不吃不喝折磨自己,或是让崔家人看看她有多伤心,让他们愧疚难过。 程颂安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不会那样,把自己折磨死了,崔家人、崔元卿便是伤心愧疚,也不过一时的事儿,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常。她才不会犯傻,她要将自己快些养好,才能有力气从这里出去,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过想过的日子。 冯氏见她肯吃药,心下宽慰,道:“黛儿,你跟娘回家去住些日子。” 程颂安将罗罗奴抱在怀里,淡淡朝崔元卿道:“你写好和离书了吗?” 崔元卿眸光一暗,紧闭了双唇,一言不发。她不对他说话则已,一出口就只是和离二字。 程仲文和冯氏、林氏则俱是一惊,他们虽心中对崔家有些怨怼,但却不致和离,张氏毕竟不是有心为之,况老太太已表明态度,拿出家法来惩治了她。倘或为这件事便要和离,那日后女儿后半辈子该怎么办?还有哪个好人家肯娶她? 程仲文沉声道:“胡说!元卿如今深悔从前之过,发誓要用后半生好好弥补于你,孩子的事,他也并非有意瞒你,你莫要想不开。” 冯氏和林氏也同时跟着劝谏。 程颂安捂上耳朵,将头埋在膝盖上,不愿再听,婚姻大事,她从来做不得主,嫁人的时候是如此,想要和离也如此。她从前还妄想着和离之后,能得父母接纳庇佑,现在想来,便是他们同意,也定会觉得从此程家要受人白眼。 冯氏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你若觉得不痛快,先跟娘回家住些日子。” 程颂安没有答话。 外面思变在廊下道:“主子,圣旨一刻钟之后便到了,宫里让您和少奶奶一起接旨,前头香案已经备好,请主子跟奶奶这便去候旨。” 程仲文夫妇三人一听此言,立即起身,吩咐海棠过来给程颂安更衣。 崔元卿阻道:“不必,夫人身子不便,将宣旨的内监请到内院来,我过后入宫请罪。” 思变答应一声去了,约莫过了一刻钟,外面一阵声响,宣旨的内监带着几个端着玉盘的小内监来了筠香馆。 程仲文和冯氏、林氏率先跪了下来,程颂安再心灰意冷,也不得不为他们考虑,从床上坐起来,缓缓下地。 但崔元卿伸手拦了她,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起身去了外面跪下道:“臣崔元卿恭迎圣旨,只是臣妻重伤在床,望圣人容谅。” 外人看来,崔元卿不过侍郎之职,但宫中内监却看得明白,这是圣人给未来君主选的肱股之臣,当下便跟着宣旨: “敕。朕惟礼教之重,国之根本,吏部侍郎崔元卿之妇程氏,贤淑端庄,温良恭俭,惠心仁厚,为臣妇之典范。特封三品诰命淑人,其今赐金册金宝,以显其荣!钦此!” 崔元卿同程仲文几人叩首谢恩之后,双手接了过来。 宣旨内监待他起身,早已换上一副笑脸道:“恭喜崔侍郎,恭喜令夫人,恭喜程大学士!” 崔元卿没有心思同他闲谈,随意敷衍了几句,便让思变拿了谢礼,将几人送了出去。 程仲文和冯氏都点头赞道:“云黛才一十八岁,你却已为她请封三品淑人的诰命,可见是真心为她打算。” 崔元卿握着手中的圣旨,和放在案子上装着金册的檀香木盒子,只觉得讽刺。他本以为,这道圣旨该在他告诉程颂安他们有了孩子之后送到的,那样,起码她会因此而过个好年。 第153章 没有证据 崔元卿向床上看了一眼,程颂安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没有听见过一样。他心中一痛,宁愿她起来打他、骂他,跟他大闹一场,也不愿她这样无动于衷,心如死灰。 他沉吟一下,对程仲文夫妇道:“岳父岳母,云黛这会儿不适宜回程府,现下已近年关,诸事不便,云黛还是交由小婿来照料。” 程仲文和冯氏相对望了一眼,他说的是实情,没有任何世家大族已出嫁女儿会在年关时去娘家住。 送走三人,崔元卿走进内室。 程颂安安安静静躺着,淡淡开口:“你不用支走他们,我不会跟他们回去的。” 崔元卿默然无语。 程颂安继续说着:“民间流传,无论是坐月子还是小产坐小月子的女人,都是不能回娘家的,出嫁的女儿也不能回娘家过年,不吉利,你听过?呵,礼教,比女人重要。” “我今日倒有些庆幸,万一我怀的是女儿呢,日后她嫁了人,年节时我想她了,她竟都不能回来陪我。” 崔元卿动了动唇,在她身旁坐下,颓然道:“我们的女儿,不必非要嫁人,最好在府中养她一世。” 程颂安失控地笑了笑,笑得身子跟着颤动,让草木皆兵的罗罗奴吓的一激灵,钻到她的怀中。 “崔元卿,我恨你是那孩子的父亲。” 崔元卿脸色大变,倏然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走至外面像是找到发泄口般将拳头捶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为什么非要用这句话伤我?程颂安!那是我的孩子,我甚至比你更盼望他来到这世上!我也每时每刻都在受着剜心之痛!” “得知有这个孩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么?我从不信鬼神,但是这一次我将诸佛神仙全都跪谢了一遍,感谢他们让我终于有机会留你在身边!” 程颂安一颤,闭上了眼睛。两个月前,她总是忍不住想他,靠近他,现在想来,应是这个孩子想亲近爹爹。 “可你为了一个梦,将我判了死刑,我怕我前脚下江南,你后脚就带着孩子消失掉,我不敢赌!” 程颂安向内翻了个身,不愿回答他,假如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是会怕崔元卿跟她抢孩子的,她也许真的会跑回益州躲起来。 可难道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被原谅了么? 程颂安的心像是被无数只尖针狠刺,又像是被一双大手用力攥着,疼得她缩了起来,她勉力开口回道:“没了我的孩子,还会有别的女人为你生,可我呢……” “没有别的女人,只有你!程颂安,”崔元卿提高了声音,眼底夹杂着委屈和恼怒,“你怎么就是不信,我一生一世只想要你一个!” 心中微微一动,带着酸涩的疼,前世受的十年冷待,多年的病痛,临死前的不甘又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她不能原谅。 最终,她冷冷道:“你手里不是拿到圣旨了么,有了这道旨意,我不就走不掉了?你看,你若强行留我,有多容易?” 崔元卿冷笑着望向那道圣旨,只觉得命运弄人,倘或没有这件事的发生,这道圣旨或许会成为助力,但是如今,这反成了他的罪证。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极是痛苦地用双手捧着头,低声道:“我不愿强逼你。你为什么,不肯从梦里醒过来呢?” 程颂安望着他的背影,用极轻极轻的语气道:“在梦里,你娶了程挽心,而且是在我还未死的时候。” 崔元卿如遭雷击,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像是没听懂般,又迷茫又震惊地转过了身,脸上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最后,他又自嘲地呵了一声:“我若说自始至终对她没有一点念头,你会信吗?你宁愿相信一个梦,也不愿信我对你的真心。” 程颂安不为所动,克制着情绪,冷然道:“那你去杀了她。” 崔元卿蹙眉问道:“为了这个梦,你就这么笃定是她,就非要杀了她?她是你的二妹!” “她不是我二妹!”程颂安厉声打断她,“她若肯把我当姐姐,必不会害我母亲,又害死我的孩子!” “证据呢?”崔元卿霍然起身,“先前那盒唇脂唯一的人证死了,如何证明?这一次,她被软禁在归山别院,身边的丫鬟仆人全都换了,她又如何做到的?”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再次有了怨恨,他还怨她不信他,他又何曾信她? 便是将丫鬟仆人都换了又如何,程挽心只要想做什么,总会有新的人替她做。 程挽心向来有耐心,硬是让张氏为自己熬了一个多月的安胎药,将她养的胎象安稳,让人在无防备的情况下再出手。 罗罗奴一直都在守着她的肚子,或许就是闻出了不对,才会掀翻第一碗落胎药,张氏本就对养猫有偏见,这下更是恼怒,便叫人偷偷逮了,隔着院子狠狠扔了出去。若不是崔元卿回来时遇上,罗罗奴怕是已经没了性命。 而这一切都是源于张氏看了那些有关猫冲撞孕妇致使小产的话本子,这些淘来的话本子,绝非偶然。 程挽心的心机之重,远非常人能想象。 “让我去渔樵山庄,”程颂安放弃了跟他要求什么,平静地道,“这不算抗旨?” 崔元卿久久沉默着,也冷静下来问道:“若真是她,你怎样才能放她一条性命?” 程颂安连连冷笑好几声:“这就是你说的剜心之痛,她就是害死了你的孩子,你还要放她一条性命?” 崔元卿眸子深不见底:“会有人替她还这条命。” 程颂安一怔,心中开始隐隐不安,努力不去猜测那呼之欲出的答案,思退,他竟这么爱程挽心吗?他肯为了她不要自己的命,让她杀了他来替程挽心抵债? “冤有头债有主,”程颂安语调一变,再不肯接着说下去,“谁杀人害人,谁就亲自付出代价!” 不等崔元卿回答,她的声音也尖利起来:“我要回渔樵山庄,你听不懂吗?是不是非把我逼死在这府中你才满意?” 第154章 因缘际会 “好,明日一早,我送你去渔樵山庄。”崔元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在她孩子没生下来之前,别杀她。” 程颂安冷笑一声:“生了孩子就能杀了?” 崔元卿眸色沉沉,竟难得没有反驳。只是过了好大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觉得她跟薛庭蕴像吗?” 程挽心跟薛庭蕴像不像,他不是比她更清楚?薛家被抄家时,她才十岁左右,对薛庭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端庄文静,对人温和有礼,她前世不就是在学她的样子做人么? 当她看到那幅图的时候,是觉得程挽心像薛庭蕴的,但经过这些事,程颂安又发现,程挽心比薛五小姐的心机和手段可厉害多了,若非她前世临死时见了她一面,恐怕今生还不会发现她的真面目。 程挽心也一定发现了自己跟薛庭蕴相像的事,而且很会利用这个优势,来使崔元卿心生爱护之意。 程颂安讥讽地笑了一下:“你们不就是因为她跟薛小姐相像,才对她处处维护的?又何必问我?是为了让我理解你们的苦衷吗?” 崔元卿皱眉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等江南案子了了之后,才跟你说清楚么?” 程颂安一怔,她之前是真的很想知道崔元卿要说清楚,为什么还非要挑时候、非要等从江南回来才行。可后来金家卷入舞弊案,庶长子溺水而死,她就知道崔元卿是为了程挽心不必嫁到金家去,从而成全思退他们。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崔元卿眼神有些伤感,像是在回忆遥远的事,而后缓缓道:“是思退画的庭蕴。” 不用解释,程颂安也知道他口中的画,指的是当初祖母给她看的那幅。这就是说,思退与薛庭蕴才是两情相悦的一对。 崔元卿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点头道:“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那些也是思退写的。” 他坐下,徐徐讲了起来。 思退并没有什么来历,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卖入崔府,跟在崔元卿身边伺候,后来又跟着入学伴读。若不是快到十岁时,有人偶然间提了一句,他跟少爷越长越像,恐怕他的一生至多只是做个体面的奴才罢了。 崔元卿早慧,立即察觉到这或许有大用,于是从八九岁开始,就不再让思退以真面目示人,暗中授他课业和武功,只要是他会的,思退也全都会,就连两个人的字迹都练得分毫不差。 后来,崔元卿若想独自去做什么,就会让思退假扮自己留在府中,果真从未被人发现过——除了薛庭蕴。她三言两语就把思退诈了出来,从此抓住了他的把柄,逼着他为自己讲书授业。 薛家遵循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只要求家中女儿些许认得几个字,能看懂账本即可,诗词歌赋文章史书那是一概不许学的。薛庭蕴不敢违拗家训,只有来崔家时,才能在崔元卿的书房中找几本书来看。 因此当她发现思退的时候,别提多兴奋了,崔元卿没有耐心教她的东西,思退却不敢不教。等崔元卿回来,薛庭蕴更是直接拿捏他们两个人,为自己当夫子。 后来崔元卿经常带着乔装了的思退,或是他们二人去薛府,或是将薛庭蕴请到崔府,教她读书识字,弹琴作画,而薛庭蕴天资聪颖,比思退还胜一筹,崔元卿后来也真把她视为朋友。 他们三人就这样相处了好几年,互为师友,互为知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更不知是谁先动的心,总之,思退和薛庭蕴二人心照不宣地喜欢上了彼此,只因身份上有云泥之别,从未挑明过。 崔元卿一腔热血,发誓早晚一天会为思退找一个合适的身份,成全他们,以此确保他们三人之间的情谊地久天长。即便是后来薛家调离京城,去了益州,崔元卿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想法。 可谁也没料到,薛家会在一夕之间被抄家灭族,崔元卿在京得到消息之后,立即让思退连夜赶往益州,希冀能将薛庭蕴和她幼弟救出。然而思退到了地方,只找到了她的幼弟,他让人将孩子送往京城,自己留下,几乎将整个川蜀之地都翻了一遍,也始终没有找到薛庭蕴。 而那个孩子由于受了太大惊吓,又长途跋涉,到了京城没两天就夭折了。 思退从此一蹶不振,动了殉情的念头,是崔元卿日夜盯着,甚至将他捆了半月之久,才勉力让他不再寻死。 程颂安听了,久久不能平静。这样算来,当年思退去益州,表面上是去陆家做客,实际上是借此去看薛庭蕴,陆轻山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经常拿薛五小姐来跟她做对比。 她当年深深喜欢着的少年,也在深深地喜欢着别人。 程颂安怔怔看着屋顶,她本以为自己会嫉妒,其实并没有,她只是很惋惜,思退若能和薛庭蕴终成眷侣,她会祝福他们的。 怪不得前世崔元卿会那样恨她,他对薛庭蕴的感情,虽非男女之情,却是至亲好友。他是为了薛庭蕴、也为了思退恨她。 可今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崔元卿竟会放下怨恨,爱上了她。 程颂安深深吸了口气,问道:“那思退是将程挽心当做薛五小姐的替身来对待的?” 崔元卿闭了闭眼睛,将回忆驱散,而后才睁开道:“那幅画,是程挽心带给我的。” 程颂安骤然起身,满脸讶异。 崔元卿点了点头:“五年前,她得了一场重病,你是知道的?” 程颂安当然知道,那一年程挽心得了一个怪病,起初是高烧不退,后来烧退了,又开始有头痛之症,连宫里的太医都请来了,却怎么都治不好。 沈氏病急乱投医,便带她去了宝华寺让高僧念经驱除病魔,后来又干脆在寺外住了半年,说也奇怪,程挽心自那回来,便真的好了。 “就是那一年,她将画给了我,说是一个人让她带的,还说那人不愿再见我。” 崔元卿眼底有些哀痛:“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庭蕴还活着,却不肯见我们。” 第155章 离于爱者 程颂安此刻的震惊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薛庭蕴并没有死,反而在无意中跟程挽心相遇,托她把这幅画送到崔元卿手中,并写下那样一首诀别诗。 那她现在身在何处?又为何不愿见他们?是为了当年没有将她救出吗? 崔元卿垂眸,有些愧疚:“我对程挽心维护,的确有庭蕴的原因在,庭蕴不肯见我们,也许会见她,我一直在等她能再次跟她联系,能让我们再见她一面。我,负了思退太多……” 怪不得思退会那样紧张程挽心,她是他能再见到薛庭蕴的希望。 “可又是为什么,你非要从江南回来之后再告诉我?此时说了又有何难?”程颂安不明白。 崔元卿像是在感叹命运的无奈:“我原本的打算,是让程挽心真的嫁到金家去。” 程颂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觉得她嫁到扬州,也未必是件坏事,待她嫁过去,一切尘埃落定,就是跟你说清楚的最佳时刻。”崔元卿解释了一下,“祖母寿辰那天,我同她在院中商议的,就是此事,她是同意的。” 程颂安回想那晚,他们二人在假山旁,程挽心如一株风中残荷,端得可怜动人,竟是在商议此事?而程挽心竟也同意? 绝不可能!成婚后的种种往事,像一幅幅画面,不断交替出现在眼前,别的疑惑她暂时没有想通,但程挽心喜欢崔元卿,是毋庸置疑的,不然她做的一切事都没有道理。 在他们成婚前半年,她就开始用唇脂使她身体受损;成婚之夜,她让崔元卿悄悄入府去看她;襄王府宴会上,给崔元卿下药;故意让她误会,崔元卿是孩子的父亲…… 程颂安之前就有所怀疑,以崔元卿的精明,他怎么那么轻易就会被人下药?更不至于被人耍弄而不自知,现在就明白了,不过是关心则乱。 这么说来,前世程挽心是赌对了,她做的一切都没被崔元卿发现,并且也让崔元卿对她产生了感情,即便她肚子里怀了别人的孩子,他们最终还是成了亲。 那永哥儿到底是谁的孩子?程颂安记得崔元卿说过,不是思退的。 她张张口,问道:“那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崔元卿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决定说出来。 院子外面吵嚷声起,打断了他们。 海棠进来回道:“姑娘,陆家少爷来了。” 崔元卿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还未说话,陆轻山已经从外面进来,对着身后还在拦他的思变道:“滚!老子纵是外男,也偏要进你们内院!” 思变一脸委屈地跟在后面,偷偷觑了崔元卿一眼,后者扬扬手,示意他不必管,思变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陆轻山冷哼一声,目光落在程颂安身上时,满眼地愤怒都变成了心疼,他站在床前,望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问道:“当初为什么非要回来?” 程颂安自嘲地苦笑一声:“所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也算是惩罚了。” 崔元卿眉心一紧,双手扣在炕桌上,捶在墙上的那只手擦破了皮,红肿异常。 陆轻山冷冷道:“让人收拾东西,我带你回渔樵山庄。” 程颂安摇了摇头,她还没得到答案:“我明日回去,今天还有些事没说清楚。” 陆轻山脸色铁青,紧紧抓在她床边的栏杆,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它折断,他忍着气耐心道:“还有什么可说?外面我备好了马车,这崔府多待一天,我就不放心一日。” 崔元卿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她的身子不适宜见风,明日晴了我自会送她。” “混蛋!这会儿倒知道她不适宜见风了?”陆轻山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狠狠一拳砸在崔元卿的脸上,“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崔元卿被他一拳砸的脸往一侧偏了下,但却不显狼狈,他只是回过头,抬眸冲他道:“你为她打我,是我应得的,我不还手,现在,你可以走了。” 陆轻山长眉倒竖,抓住他的衣领,再次扬起拳头。 海棠进来奉茶,看见这一幕,吓得手中杯盘散了一地,顾不得收拾,一个箭步冲到陆轻山身后,拽住了他的袖子:“九少爷,万万不可!” 陆轻山回过头,见是海棠,气犹未消:“海棠,你拦我?当年你是何等的气性,怎么如今也跟程颂安一样的窝囊?” 程颂安急道:“陆轻山,你住口!” 再看海棠,她并没有感到屈辱,反而神色凄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无奈地道:“那九少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提剑弑主,将崔家杀个鸡犬不宁?然后呢?姑娘该如何自处?她日后如何在崔家立足、又如何还能回到程家?圣人的旨意都颁了,你想让她日后在殿前抬不起头?” 一连串的问话,将陆轻山驳的哑口无言。 程颂安蓦然想起昏倒时看到的那个场景,海棠一直忍到她死了,才忍无可忍,冲进崔元卿的书房,喊着要杀了他,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这两世,海棠的软肋一直都是自己,她无非是在为了自己一直隐忍罢了。 程颂安有些哽咽,对陆轻山道:“你别打了,我今日就去渔樵山庄。” 海棠哽咽一声,将地上的杯盘收拾干净,又招呼蔷薇、牡丹和踏雪,为她准备去山庄上的东西。 崔元卿垂着眸,看不清他的情绪,只是淡淡道:“陆侍郎,望你知道,她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仍旧还是我崔元卿的夫人。” 陆轻山的拳头捏的很紧,克制不住想再往他脸上砸上一拳。 程颂安叫住了他:“陆小九,别动手,我同他从今之后,有名无实,各自安好便是。” 陆轻山的拳头用力在空中虚捶一下,恨声道:“他想安好,怕是没那么容易。” 程颂安笑了笑:“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陆小九,因爱才会生恨,我对他,今后连恨也不会有。你又何必为我怨恨他?” 崔元卿闻言,一直垂着的眸子再次抬起望向她。 第156章 你怪我吗 不恨了,程颂安不恨自己了!她甚至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 崔元卿的眼神从不敢置信,到平静接受,是一瞬间的事,但他的眼眶还是控制不住红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看着程颂安,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拦,就只是静静看着她。 他经历过很多痛苦的事,薛庭蕴失踪、思退几度自杀、明明爱着程颂安却总是不由自主夹杂着怨恨的情绪、程颂安忘了他乃至后来不爱他,再到失去孩子,每一件都让他感到有锥心之痛,但是这会儿他才发现,原来这些事情全都加起来,也不及程颂安连恨意都不愿再给他的万分之一。 不恨,就是放下了,他们之间就徒有夫妻之名分,再无重修旧好的可能。 他的心在这一瞬间,痛到麻木。 海棠收拾了一会儿,过来问道:“姑娘,要用的东西都收拾了,是今天都带走,还是改日再来拿?” 程颂安默了一下道:“只拿金银器物银票地契和换洗衣物,收进一个小箱笼里带上就是,既然要重新过日子,一应东西也都该重新置办。” 封三品淑人诰命的圣旨刚下,她便大张旗鼓搬离崔府,无疑是在让宫里难堪。 海棠哎了一声,刚要走,程颂安又叫住她:“把咱们的东西都收拾干净放在一处,日后或是赏人,或是扔了,也都便宜。” 等几个丫头收拾出几个小包,又进来给程颂安裹披风的时候,崔元卿才恍然从大梦中醒来一般,失魂落魄地望着她们。 程颂安抱着罗罗奴,裹在雪白的貂裘里,更衬得她苍白的脸上,满是疲色。 崔元卿记得,她刚进府时,最喜欢亮丽的颜色,可如今越发不爱穿了。 陆轻山走近她身前,想要扶她,被她断然拒绝:“你我毕竟不是亲生兄妹,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崔元卿一言不发从海棠手里接过雪白貂绒昭君套,为她仔仔细细戴在头上,犹自怕漏风,又用帷帽兜住脑袋,才将她抱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程颂安微微一挣,却被他以更牢的力道禁锢在怀中。最终她叹了口气:“崔元卿,你不必如此,这个孩子是我们之间的坎,过不去的。” 崔元卿脚步未停,语气淡然:“让我再抱你一次。” 程颂安也便由他将自己抱上马车,放下帘子,而后跨上马,跟陆轻山一左一右跟在她的马车旁,默默来到渔樵山庄,又再次将她抱回山居。 “我过后再来。”像是怕她驱赶自己,崔元卿主动提出回去。 山居已有两月未住,好在还常常打扫,并不像上次来那样需要大动干戈收拾,只是屋中的炭火还没生,干冷干冷的。 程颂安裹着披风,将罗罗奴抱在怀里暖手,她小产之后,本就体虚,又这么折腾,整个身子都缩起来。 陆轻山望着她的样子,有些自责地问道:“是不是当时我告诉了你,就不会出事?你怪我吗?” 程颂安已经冷静了许多,虽然失子之痛无法平复,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她淡淡一笑道:“为什么怪你?这事与你无关。若我知道有了孩子,也许会想方设法离开京城,我的身子先前有过损伤,长途跋涉,怕是也承受不住。若留在这里,她总有机会害我。” 陆轻山听了,眼中的自责却也没有消退,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垂头沉默了一会儿,跟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截然不同。 程颂安颇不适应:“你有话就直说,别这样矫情。” 陆轻山犹豫一下,问道:“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可想过?” 程颂安一怔,他从前说的那些“逾矩”的话,其实她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是觉得太过尴尬,毕竟她还未和离,是为人妇,蓦然被另一个男人倾诉衷肠,她实在难以接受;二是她对陆轻山全无男女之情,只因着幼时情谊,和上次的解围,才勉强将他视为兄长,而不是小时候的手下败将。 那些话,她听过一遍,也便刻意不去想,而那之后陆轻山再没出现,她也就抛之脑后,如今重又提起,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她想了下道:“陆轻山,你有大好的前途,若跟我这样的有妇之夫有瓜葛,只会让你名声受损。” 陆轻山殷切地望向她:“我不在乎,程颂安,只要你肯点头,我立刻带你走。” 程颂安避开他的眼神,摇了摇头:“我有诰命在身,若要和离,怕是比之前还要难上许多,我也认命了,在渔樵山庄住上一辈子,也挺好的。” 陆轻山的手倏然攫住她的手腕,几乎是凑到她的脸前:“我可以让你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程颂安推开他,不再回避他的眼神:“陆轻山,我不能骗你,我对你,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陆轻山灼热的目光一点点冷却下去,慢慢转过身子,有些无措地走了两步,才又转回来,努力做出自然的模样笑了笑:“是我太急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还有十天,便要过年了。”程颂安也适时转移了话题,“可是今年一场雪也未下,庄稼怕是要冻死不少。” 陆轻山看了看她的披风,问道:“是不是冷?” 程颂安摇了摇头:“我是在想,瑞雪兆丰年,今年无雪,来年怕是要欠收。” 陆轻山轻笑一声:“嫁妆还不够你吃的?就是不够吃,你名义上还是崔家的人,崔元卿再混蛋,总不会让你饿着,再不济,我来养着你的庄子便是。也值当的叹气?” 程颂安没有笑,跟着又问:“以眼下的国库来看,若有旱灾,能赈多少灾民?你觉得会有民变吗?” 陆轻山微微有些气,拧眉道:“程颂安,你现在要考虑的是自己的身子,而不是什么没影儿的旱灾。就是有,也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有朝廷有食俸禄的官员,犯不着让你殚精竭虑去想这些。” 果然,陆轻山的回答,跟她从前设想的一样。 程颂安微微叹了口气,她放下崔元卿,不代表就要爱上陆轻山。情是不讲道理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出来的东西,过些时候,怕也无法产生。 第157章 开始囤粮 屋里的炭火渐渐旺了起来,整间屋子虽不如崔府里暖和,但也比刚来那会儿好多了,罗罗奴感受到热气的来源,从程颂安身上探出头拱了拱,想要跳下去,但后腿受了伤,又不敢直接往下蹦。 程颂安察觉它的意图,便将它轻轻放下,罗罗奴便跛着脚往窗子上跳,踏雪见了,把它抱了上去,它在窗子上喵呜叫了两声,像是在找什么,没找到才又转头往炉子边去了。 海棠为程颂安拿来手炉,放在她手中,温声道:“床铺好了,还是躺着?” 想着刚才在崔府说的那些话,陆轻山有些歉疚:“海棠,我说的那些浑话,你别往心里去。” 海棠垂着眼眸,轻轻说道:“主子们说话,我一个奴婢往不往心里去,又有什么要紧?” 陆轻山心下稍安,跟着一笑。 海棠和陆轻山同岁,都比程颂安大了两岁,当初程颂安在益州官宦孩童中横行霸道,他们二人没少相帮,三人在一起的时日比各自的兄弟姐妹还多,名为主仆,实则程颂安是把她当姐姐来看的。 但陆轻山似乎是真心将海棠当做奴仆的,这让程颂安有些烦躁,莫名想起崔元卿、思退和薛庭蕴来,他们三个情谊,要比他们三个真挚的多。 “天色不早了,”程颂安开口道,“你及早回去。” 窗外有些发黄发暗,果真是不早了,陆轻山起身对她道:“你这山庄比府里要冷不少,若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让人去陆府找我娘。” 程颂安淡淡一笑,她就是真缺什么东西,也断不能直接往陆府要去。但不忍拂他一片好心,也只跟着点了点头。 陆轻山走后,程颂安再次站到窗前,望着一片萧条的院子,心内茫茫,今生也许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她要在这山庄上毫无生趣地过一世。 如果她沉溺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那跟前世又有何区别呢?她岂不是辜负上天让她重活一世?而若要不辜负上天重新给她一条命,她须得为天下做些事。 已近年关,却依旧如前世一样没有下雪,来年的灾旱是注定了的。 蔷薇将李文宾带了进来。 李文宾瞧了瞧程颂安的脸色,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姑娘,大人进宫谢恩去了,这张虎皮褥子,他……嗯,老太太让人带了来。另外还说每月给咱们山庄的月银是二十五两,并拨了几个仆役在外院管事。” 二十五两,恰好是崔元卿一个月的月俸。 程颂安点了点头,既然和离不成,她的一应花销出自崔元卿,倒也应分。 山庄上比府里更冷些,想了下,便让海棠将这张虎皮铺在床上,她须得将身子养好,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日后渔樵山庄上的一切都由你和海棠来打理,我不喜奢靡,你们也是知道的,能省则省,开了春就开始囤粮。”程颂安依旧望着窗外,风已经停了,但树影兀自摇曳晃动。 李文宾有些不解,但他不是多嘴的人,听了吩咐就去办,丝毫不会质疑程颂安的决定。 程颂安又将踏雪叫来:“明天你把这个庄园里的空地都看看,那些花儿草儿的都不要了,改种粮食。” 踏雪才刚听她让李文宾囤粮的时候就有些纳罕,忍不住问道:“姑娘怎么总是让囤粮呢?” 程颂安不好跟她解释,只道:“我想既然咱们日后不再回崔府,总不能一世领他们的银子,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若日后拿这个要我们回府,该当如何?” 踏雪一听,登时拍着脑袋道:“是呢,咱们若有进项,可不就不用看他们脸色?想让姑娘回去,也没底气。” 程颂安笑了笑,遂问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除了麦子,可知什么粮食易活,又产量高的?” 踏雪皱眉反问:“咱们北地作物一年两熟,这个时节种麦子,麦收之后种玉米,旁的虽也能种,毕竟不如这两样广泛些。” 程颂安陷入了沉默,灾旱发生在河南、安徽,都是人口居多的省份,以国库的存粮救济,怕是杯水车薪,还是要拨出银子从别的省份买,但江南水患紧随其后,就断了从南方调粮的可能。 且不论银子和粮食在中间层层克扣盘剥之后还剩多少,单论其他各州各府的粮食产量,远距离大面积调粮就是一个难题。 粮食还是要从京城和山东来周旋。麦子已经是种在地上了,明年的产量是定数,除了节流,补救的方法是开源,也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再种耐寒耐旱的作物。 踏雪看她的表情凝重,看得出这件事对她来说极为重要,想了会子道:“前年的时候,京城来了一个海上回来的商队,带来了不少从南洋捎回的东西,有一种圆圆的大豆子,个头大的有小半斤呢,一个便也吃饱了,只不过吃着怪噎人的,虽然不是姑娘说的易活、产量高,但它一年可熟三次,咱们园子里种上一亩,够上上下下吃上一个月的。” 程颂安一喜,照踏雪所说,这种豆子若能推广种植,也不必非占耕地,自己院子里,山沟处种上一些,起码能收一季,也能顶上几天。 一个人顶几天不算什么,万万人顶上几天,省下的银子就不知其数了,二则也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去各省买粮调粮。 程颂安立即吩咐:“此事交给你办,你若种的好了,我可实现你一个愿望。” 踏雪立即喜气洋洋去了。 之后的日子,程颂安叫她们从外面找了各式书来,几个人成日里泡在书海里,从中找寻一切可以抗旱、防涝的法门,倒也充实,身子也渐渐恢复。 而这些天,崔元卿一连几日都在宫中,没有回府。程颂安还没得到答案的那件事,便悬在那里。 除夕前一天,程颂安听着不远处的爆竹声声,微微有些叹息,往年这个时候,她们程家早已打扫干净,兄弟姊妹一处写对子,贴春联,准备年夜饭。 今年,怕是连父母也过不得一个好年。 程颂安穿戴严实,对几人道:“过年了,咱们去归山别院瞧瞧去。” 第158章 还施彼身 归山别院,名为归山,是因为真的如同归隐山林一般,山路蜿蜒曲折,去到庄里用了近一个时辰。 程颂安来到程挽心的主院时,程挽心正坐在熏笼旁描花样儿,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看到来人时,也并不惊奇,甚至是带着惊喜的笑容道:“我正愁绣不好这个虎头,可巧姐姐就来了。快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肚子隆起已经十分明显,但是从后看,却与从前并没什么差别,四肢依然纤细苗条,且她的孕吐时期已过,整个人都精神焕发,比先前更多了一份从容。 程颂安冷笑一声:“你的茶我不敢喝。” 程挽心恍若未闻,将她让到榻上,又递上手炉,热络的好似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嫌隙。 程颂安很是佩服她的这样镇定和若无其事,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肚子,若是她的孩子还在,虽没有这个大,此时也该显怀了。 她心中狠狠一痛,但随即告诉自己,若是这样容易被刺激,她来这一趟就本末倒置了。 程挽心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和一笑,抚着肚子向她道:“已经会动了呢,就是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姐姐,你是想要个外甥,还是外甥女儿?” 踏雪听了,张口便骂:“程家的二小姐望门寡,三小姐未出嫁,我们姑娘要做姨妈还得些年头呢,此时若有了外甥,岂非是个野种?” 程挽心却不生气,只是对着程颂安轻轻一笑:“姐姐,你的脾气大,连跟着的丫鬟也这么没规矩。你又连个孩子也没有,无怪你家婆母对你有诸多不满,我听闻你的猫儿也被扔出去了,姐姐也当猜得出谁做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连讽刺带挑拨,惹得踏雪目眦欲裂,便要反击。 程颂安摆手挥退踏雪,从一进门起,她就看出了程挽心虽然面色平淡从容,但每句话都在戳她的心口,妄图刺激她,虽不知她的目的,但总不能遂了她心意。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程挽心,要用她的法子。 程颂安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回道:“崔家说了算的,还得是老太太,婆母做错了事,被关在院子里抄佛经呢,下次再对我不满,可就不是这么容易了,谁让老太太疼我呢,你说对?” 程挽心咬了咬唇,又道:“姐姐,你若一直没孩子,老太太难道就一直放之任之?” 程颂安冷哼一声:“不用在我面前扮无辜,我的孩子怎么没的,你心里有数,也该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 程挽心装作惶惑的样子:“哦?姐姐有了孩子?怎么会没了?怎么这样可惜?想必姐姐很伤心?” 海棠捏紧了拳头,有些忍耐不住。 程颂安身子朝她探了探,脸上带着笑,却出其不意给了她一掌,直甩的她差点坐立不稳,幸而身后的香橼扶住了。 程挽心大惊失色,捂着脸怒道:“你竟敢打我?” “非得打你,才不装模作样。”程颂安往后倚回原处,微微一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缓缓道,“我啊,确实很伤心,都有些失心疯了,控制不住爱打人。想到之前不是你还求着我打吗?正好成全你。” 程挽心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而后又竭力克制住,挑衅地笑了笑:“姐姐就是要打,也该顾念着点孩子,元卿难道没有说过,不能动孩子么?” 还是那样有恃无恐。 程颂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肚子,谁能想到,里面的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她却已经见过了,并且还抚养了好几年。 “他也许说了,可我失心疯了,记不大清,呀!我摸着是个男孩儿。”程颂安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抚了两下。 程挽心几番刺激她不成,程颂安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做出这样的动作,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程颂安挑眉问道:“你害怕呀?怕什么?你这么大的肚子,打胎可是打不掉咯。” 她的语气有一种猫捉耗子的逗弄,手还按在肚子上,激的里面动了一下。 这孽障,前世可没少为他费心,今生在肚子里也不老实。程颂安照着胎动处轻轻拍了一下,佯怒道:“你不听话,我可是要打人的。” 程挽心一惊,这个月份,若是有个什么,怕是会一尸两命,但她似乎笃定程颂安不敢拿她怎样,只不着痕迹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程颂安将她的眼神收在眼底,学着她那单纯的样子问道:“你在等崔元卿救你呀?他入宫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呢。” 程挽心没有答话,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仍旧是有恃无恐。 也是,崔元卿既然要保她和孩子,怎么会不安排人守在这里?程挽心自是不怕的。 程颂安心念一转,闲谈般道:“你说怪不怪,明明咱们是姐妹,你的模样性情却跟薛庭蕴相似,我记得你小时候并不这样,倒像是从宝华寺回来之后,刻意为之。” 程挽心脸色大变,神情有一霎的慌乱,只是她掩饰的好,皱眉问道:“薛庭蕴是谁?我跟她怎会相似?” 程颂安顿时心中有个猜测,程挽心一定知道薛庭蕴的下落,很有可能经常见她! 薛庭蕴托她送画,必定会讲出自己的身世,可程挽心却只跟崔元卿说那个人,以示自己并不知情,但她能刻意模仿薛庭蕴,并且能气质和才情上如此相像,非一面之缘可以办到,必得经常见面才行。 “她在哪里?”程颂安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是她恨我,所以要你千方百计害我,对不对?” 程挽心迎上她的眼睛,探究似的凝视了一会儿,忽而平静下来,莞尔一笑道:“姐姐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我什么时候害过姐姐?” “你喜欢崔元卿,”程颂安轻笑一声,“你觉得,只要你不说出这个秘密,他就会一直维护你,甚至你还做着怀了别人的孩子,让他替你养的美梦,对不对?” 程挽心眉心一动,笑意盈盈回道:“姐姐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第159章 故意耍弄 的确没什么问题,前世她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成功了,不但让崔元卿做了她孩子的父亲,还娶她进了门。 但是今生,程颂安遗憾地对她道:“如果你不害死我的孩子,说不定我发善心把这个位置让给你,你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嫁给他。但是,现在……” “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你从山上推下去,可怎么办,谁能跟一个失心疯的人计较呢?” “程颂安,你不敢的。”程挽心笃定地望着她,但是身体却往窗外的方向转了转。 程颂安瞥见窗外摇曳的枯枝,继续往前凑了凑,一把抓住她的发髻,狠狠往后一拽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跟崔元卿说过要和离,他偏不,还为我请封了诰命,我只好却之不恭。圣旨刚下半月不足,我若杀了你,这种影响声誉的事,你猜圣人是想遮掩过去,还是想废黜我的称号?” 程挽心声音有些发颤:“姐姐,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程颂安手中加重了力道,将她整个人的身子都拽的往后仰成弓形。 程挽心捂着嘴惊呼一声,随即又止住了,怕声音泄露出去一般。 程颂安从袖中拿出一根金针,在她脸上比划了两下:“这根金针还记得吗?是从朱樱的肩上取出来的,不知道上面淬了什么毒,也不知现在毒性失掉了没有,若我现在将它扎进你的身上,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呢?” 程挽心控制不住地发抖起来,但她却很倔强,愣是没有出声求救,外面的人倒也能沉得住气,始终没有冲进来。 香橼惊惧地望着程颂安手中的金针,结结巴巴道:“大姑娘,别……” 阳光透过木窗洒进来,给人一种外面并不寒冷的错觉,程颂安手中的金针发出闪闪的金光,她侧头看了一眼香橼,问道:“你跟朱樱从小一起长大,她死的不明不白,你难道一点也不为她伤心么?” 香橼猛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地摇头:“朱樱往日就有恶疾,也不算死的不明不白,不干二姑娘的事……” 程颂安冷哼一声,细细的针尖落在程挽心仰起的喉管处,轻声问道:“你不是善于施针吗?怎么不还手?” 程挽心双眼紧闭,坚持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姐姐,我腹中孩子有个什么闪失,你不会好过,程家也不会好过的。” 程颂安挑了挑眉,拖长了调子问道:“哦?我怎么不会好过?程家怎么不会好过?你倒是说说。” 程挽心微微拧头,闭口不言。 “薛庭蕴在哪里?”程颂安最后一次问道,手中用力,金针摁进她的脖子里。 程挽心尖叫一声,用力挣扎起来,再也忍不住朝外喊道:“来人!” 窗外动了一动,响起打斗声,却没人进来。 程颂安放开她的头发,拍拍手坐回榻上,微笑着看她。 程挽心手指摸到脖子里的那根金针,脸色惨白、身体发颤,指着程颂安道:“你疯了……你竟敢……” 说着跌跌撞撞往内室跑去。 踏雪与程颂安对视一眼,快步跟上,趁其不备,一把从程挽心手中抢过一只瓷瓶,又快步跑了出来,嘻嘻笑道:“放心,我们姑娘不是你这种小人,这金针根本不是从朱樱身上取下来的……” 程颂安接过瓷瓶,满意地朝踏雪挑挑眉,毒蛇出没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程挽心这条毒蛇,不会不给自己留余地的。 程挽心眼中透出怨毒的恨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被耍弄,饶是这样,她的面上还是挂着委委屈屈的表情,抽泣道:“姐姐,我不知道如何得罪了你,更不知道什么薛庭蕴,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外面的打斗声音渐渐止歇,但始终无人能闯的进来。即便是这样的情境下,程挽心依然能够守口如瓶,始终不暴露一点的有用讯息。 程颂安似笑非笑地道:“你既然刻意模仿薛庭蕴,难道没有问清楚,崔元卿对她是什么感情吗?” 程挽心微怔,随即笑了笑:“我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今日是注定逼问不出薛庭蕴的消息了,程颂安便悠悠转了话题:“挽心,你害了我的孩子,日后须得多加小心你的饮食起居呢。你爱吃的饭菜点心,爱饮的茶水汤羹,爱焚的檀香,爱穿的衣服,可都要小心呀。” 程挽心面上一紧,抿唇不语。 程颂安呵呵一笑,挑眉道:“万一不小心,可就中毒了呢。你这个月份打不掉胎儿,但有可能一尸两命呢!” 程挽心抚着肚子,也不再装可怜,冷冷一笑:“你敢!我若出了事,元卿不会饶了你!” 程颂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贴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元卿?我不信,他知道我今天来了这里,却没阻拦。” “你说的这个人,难道不是襄王吗?” 这一句问出,程挽心浑身一抖,骤然睁大双眼,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程颂安,震惊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程颂安不动声色一笑,程挽心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她没有猜错。 前世崔元卿将程挽心纳入府中,程颂安便先入为主,一直认为他们两个是一对,再加上之前崔元卿的种种行为和程挽心的刻意引导,更加深了她的这个观点,所以在猜测孩子父亲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崔元卿,后来知道思退的身份,便又猜测是思退。 可了解的越多,她就越怀疑,当跳出这个泥潭之后,才发现答案非常明显。崔元卿向来果断,不会拖泥带水,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真相、不惜让她误会的人,只可能是他效忠、且不便直接说出来的人。 他之所以要将程挽心隐藏起来,不外乎是为了襄王! “挽心,你猜襄王若知道你心里喜欢的人是崔元卿,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跟我一样,质疑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程颂安诛心一笑,“况且,你难道不知道襄王妃有多看重我么?” 第160章 相互成全 “姐姐,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程挽心仍旧在装作不懂的样子,但她的眼神开始回避程颂安,声音也有些变了。 程颂安微微一笑,她也只能点到为止,吓一吓程挽心,而不能真的将她如何。 确定这件事,就等于确定了此时外面那些缠斗的人都是襄王派来的守卫! 襄王的身份,贵不可言的皇子,他再不受宠,再是蛰伏阶段,也比寻常大臣有许多特权,若在这个时刻杀了程挽心和孩子,他就是此时不追究,也难保日后翻旧账。 前世即便是程挽心替他生了孩子,养在崔府,襄王继位后也照样是动了程家,罢免父亲职位,贬回益州。 再者,襄王如今并不敢直接将程挽心娶回府中做侧妃,也是有两点考虑的。一是程挽心与程颂安同为程大学士之女,他若娶了二小姐,那所有人都将把他和崔元卿、程仲文视为一党,他的夺嫡之心就会公之于众。其次,须得顾虑襄王妃,毕竟他目前能倚仗的还是明家,府里有身份低微的侍妾不打紧,但若娶了程大学士的女儿做侧妃,襄王妃势必会与他产生嫌隙。 程颂安费尽心机才取得了襄王妃的信任,让他们夫妇礼贤下士,以琴相赠表示招揽之心,此时行差踏错一步,就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杀了程挽心,襄王会与她翻脸,可若帮着襄王瞒着襄王妃,日后真相大白,襄王妃又会不再信任于她。 他们夫妇床头打架床尾和,可程颂安这个时候多做便会多错,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用一下程挽心破局。 “挽心,你要对付的人不该是我。”程颂安声音充满蛊惑,凑近了她的脸颊,“姐姐是想把崔元卿让给你的。” 程挽心眼中带着警惕,不大相信她说的话,但情之所切,又带了点期盼,犹豫着问道:“姐姐自小就倾慕元卿,怎会说变就变?” 程颂安脸上现出凄苦的神情,哀哀道:“他从前对我如何,还是你告诉我的,怎么忘了?人的本心不会变,我看透了。” 程挽心眼中松动,可随即又冷然道:“姐姐多虑了,元卿对你,今非昔比,更何况姐姐刚才还说他为你请封了诰命。” 程颂安淡淡一笑:“挽心,男人的真心假意,你总能分得清?拿襄王看,你怀着他的孩子,他能将你接入王府吗?崔大人又能有什么例外?他为我请封诰命,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放心,为了后宅安宁,你当真以为他是爱重于我不成?” 程挽心很聪明、心思重,又心狠手辣,她其实很容易就能将襄王、崔元卿乃至程颂安玩弄于股掌之中,但她太看重崔元卿,囿于这个情字,便有了弱点。 程颂安见她松动,跟着低声道:“挽心,我的孩子怎么没的,你我心知肚明,可崔元卿不信,他宁愿我伤心,搬到鱼樵山庄上去住,也不肯怀疑你。” 程挽心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脸上没露出痕迹,但是眼底的情绪瞒不住,她依旧用平静的语调说着:“姐姐失了孩子,本就不关挽心的事,更何况姐姐这么年轻,日后若要孩子,也是容易的。” 程颂安见终于与她说到正题上,便黯然神伤道:“我既搬到鱼樵山庄,就不打算与他重修旧好,诰命在身,又和离不成,姐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起先我是很恨你的,但现在……我能奈皇命如何?” 程挽心不接话。 “你我毕竟都流着程家的血,我不能真的杀了你。”程颂安循循善诱,“不如,我成全了你,你也成全了我?” 程挽心忍不住道:“成全你什么?” 程颂安不着痕迹笑了笑,面上却愁云惨淡:“我这辈子是再难要孩子了,不如你将孩子生下来送到鱼樵山庄,这样我的后半生也有了个依靠,至于你,我助你进崔府……” 话未说完,房门嘭的一声打开,崔元卿一身朝服,脸色阴沉地站在房前,这样的大动静,显然是他用脚踹开的门。 程挽心身子瑟缩一下,仿佛真的被吓到一般,嗫嚅道:“元卿!” 崔元卿没有看她,而是死死盯着程颂安,道:“你,跟我回去。” 还未等她回答,程挽心起身道:“元卿,别对姐姐这样,她没有将我怎样……” 程颂安白了崔元卿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崔大人从宫里出来,衣服都未换就来了这里,看来是真的担心我伤害二妹。” 崔元卿本就阴沉的脸上,更是一黑,下颌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程挽心泪盈于睫,似泣非泣。 崔元卿向前走了一步,弯腰朝程颂安伸了手:“回去!” 程颂安无奈地朝程挽心看了一眼,故意低声道:“二妹,我刚才都是吓唬你的,金针是从孙大夫那里拿的,并没有毒……你思量一下我今日所言……” 说完又怨毒地看向崔元卿,“回去你若敢对我怎样,我便拿着圣旨告到圣人面前去。” 崔元卿一把将她的嘴堵上,单手提着腰,将她几乎是夹在腋下拎了出去,临走之时又对程挽心道:“今日你姐姐来这里,原是我没看严之故。她伤心过度,有些言行无状,你莫放心上。” 程挽心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惊喜,微微福了一福道:“大人说的哪里话,自家姐妹,我怎会同姐姐计较?” 崔元卿再无一词,径直到了院外,往山下的方向走了一段,才将程颂安放下,冷着脸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程颂安撇撇嘴:“你不是都听见了么?” 他不是刚刚才来,是他来了之后,与院中的暗卫交了手的,后来认出是他,才各自停手。 若是崔元卿的人,他一出现那些人就会都收了手,不至于有那么大动静。 也正是为此,她才确认程挽心孩子的父亲是襄王,守卫也都是襄王派来的。凭李文宾,根本不足以对抗,只可能是崔元卿来后,助了他一臂之力,然后又在外面听了半日,踹门而入。 崔元卿咬牙道:“你助她进崔府?还要养她的孩子?” 程颂安:“是啊。” 前世也是一样,只是这一次,是她先提出来的,但过程和结果不会再一样了! 第161章 兽性大发 “是?”崔元卿的脸色更加难看,不相信般问道,“你要让她进崔府?” 程颂安拉上海棠和踏雪往山下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是,进崔府不比在这里更安全么?” 崔元卿气急败坏快走了两步,喝退海棠和踏雪,李文宾带人抬着的轿椅也被勒令停在一旁。 程颂安气道:“你做什么?难道让我自己走下去?” 崔元卿眼神如刀看向海棠几人,几个人虽有些怕,但没得程颂安号令,都各自装作看不见的样子,目光往四下里转了转。 见无人动弹,崔元卿冷冷哼了一声,兀自带着气,不甘地拧眉朝程颂安道:“我背你。” 程颂安半眯着眼睛皱眉望了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是在生气么?还要背她?但不知怎的,居然有些心动,山路上坐轿椅又硬又颠簸,不如人背着。 可她既决定了跟他空有其名,让他背着就有些尴尬。 一旁的踏雪眼珠一转,挤眉弄眼地朝海棠、李文宾眨眨眼,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另一条小道,而后也不管程颂安怎么叫,几个人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崔元卿嘴角向下微微一动,逼近了程颂安,顺手将她提到一块巨石之上,背对着她轻轻拍了下自己肩膀:“上来。” 程颂安无法,爬上了他的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 崔元卿见她乖觉,说话也便没那么冲:“你对她说的那些,是心里话?” 程颂安稳稳趴在他背上,忽然想到那日祖母寿宴后,她吃了酒,他背着她慢慢回筠香馆,那个孩子,也许就是那晚有的。 念及此,心中还是难免一痛,冷声道:“当然是心里话。” 崔元卿闻言,托着她停了下来,赌气在她小腿处拧了一下:“让程挽心进府?还要替他养孩子?那你说说,她用什么身份入府?” 他是作势一拧,并不痛,程颂安却嘶嘶叫了一声,更阴阳怪气道:“如夫人,怎么样?” “如夫人,呵,好一个如夫人!”崔元卿连连冷笑,梗着脖子往后看了她一眼,眼中又愤怒又幽怨,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地望向路边枯木。 真是有意思。前世他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程挽心的孩子领进了崔府交给她抚养,甚至到最后,纳了程挽心,都从未跟她解释过什么,今生她只不过要将前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提早做了一遍,他倒生气了。 “崔大人气什么?”程颂安轻声一笑,“既然你不同我和离,我就为你分忧解难,还不好么?” 崔元卿气到极点,反而一笑:“你就这么为我分忧解难?” 程颂安瞥了他一眼:“对呀。我现在做的事情不正是对你有利吗?你之前不肯告诉我,无非是看我跟襄王妃亲近,怕我向她告密,或者你更担心我会因此对襄王怀恨在心。哼,我没那么傻,恨他有何用?既走了这条路,我便会一路走到底,但我也不能对不住襄王妃!” “怕对不住襄王妃,就让我娶程挽心,难道对得住我了?”崔元卿冷冷道。 程颂安也冷冷一笑:“别在我面前跟我提对不对得住,从来都是你对不住我!” “你!”崔元卿一噎。 程颂安连珠炮般道:“我什么我?现在这种局势,让她入府,不是对襄王和襄王妃都最有利的局面吗?襄王的野心不会暴露,他也不会有什么污点。以后登了大位,若不忘旧情,那就让程挽心假死,随便弄个新的身份入宫。若是厌倦了,她也已经是崔夫人了,并不算对不起她。而我们也都不必被襄王妃猜忌,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我不是在听你的吗?不动她、不害她。怎么现在我为你、为她考虑一条更容易更安全的路子,你反倒做作起来?” “我呢?”崔元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若不愿意让她入府呢?我崔元卿只需要一个夫人,只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的孩子。” “哼!”陈颂安冷笑道,“我们的孩子?我们不会有孩子了,让程挽心为你生一个,她会乐意效劳。” 这一下触到了崔元卿的逆鳞,他蓦然放下程颂安,一把将她拽到身前,用力钳住她的肩膀,眼里杀气腾腾:“程颂安,你找死!” 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扣着她的后脑,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 “唔……”程颂安奋力挣扎,口齿不清的呜咽,一边挣扎,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抓挠他。可崔元清的肩膀硬得像块石头,她的小手捶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好容易有个空隙,她长长地喘着,面色绯红,“放开我,你个混蛋!” “放开你,你就会胡说八道。”崔元卿离开她的唇,却依旧抓着她的手腕,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恶狠狠地瞪着道。 陈颂安又气又急,跟他也不讲文雅:“你个王八蛋,我要去金銮殿上状告你!” “告我!告我什么?是你要为我纳妾,我不同意。还是把咱们适才做的事向圣人说一遍?随你如何说,我是无所谓。”崔元卿托着她的腰,又是将她紧紧往身上一贴,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程颂安双目瞪圆,崔元卿无赖的时候,也与地痞流氓没什么区别。她气极,扭着头用力往外挣脱双手。 崔元卿将她按在一旁的山石上,一手垫着她的后背,欺身又吻了上去。这一次,依旧是强势地撬开她的唇舌,缠绵不休。只是力气不如刚才那般大,但程颂安稍稍反抗,他就加重力道,让她喘不过气来。 二人别别扭扭缠斗好大一会儿,程颂安嘴唇、舌头都麻了,才被松开,虚虚贴着山石喘息。 崔元卿揽着她的腰,面上一股邪气:“我说过不强逼你,到底是错了。” 程颂安本已怒极,但这厮将踏雪李文宾他们支开,这会儿独剩他们两个,她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掌心,只好暂时认怂:“你放尊重些,我跟你再无可能,你还要做什么?” “做夫妻该做的事。”崔元卿带着无赖的笑。 “你混蛋,这是山野之间,你休得胡来。”程颂安抓了抓衣领,怕他兽性大发,颇有些忐忑。 崔元卿挑眉:“山野之间?那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山野间,便可以?” 第162章 也算白头 归山别院处的偏僻,方圆十里并没有别的山庄,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踏雪几人也是毫无踪迹。 天色渐晚,山间有零星的野兽嗷叫声,静谧中带着些诡异,程颂安有些冷,又有些不安,自己跑,山野间不安全,但跟着崔元卿,他现在也跟野兽差不多了,要想做点什么,她能拿他怎么样? 程颂安听着远远传来的声音,缩了缩脖子,故意没理会他刚刚说的话,只问道:“你不回江南吗?” 崔元卿盯着她,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起伏的胸前,刚才那番缠斗,让她的衣服有些凌乱,惹人遐思。 程颂安脑中轰然,他的目光似要将她剥光一般,禽兽,这种时候,居然在想那种事,她死也不会屈服! “今夜是除夕,回什么江南?”他的声音也疏懒清癯,有一种别样的酥麻,像是在故意挑逗她。 程颂安轻咳一声,想要再拖延一些时间,只好又道:“除夕夜,你快些回府去,府中该当在等你过年。” 崔元卿眼中一暗,声音落寞:“府中冷清,没人有心思过年,你应当知道,祖母在等你。” 程颂安想起旧日之事,脸色也冷了下来:“我不要你背了,我自己走。” 说着扭头就往山下走去。 崔元卿长腿一跨,一把将她捞回:“我又不是真的禽兽,能把你怎么样?上来!” 算是人性未泯。程颂安腹中骂着,又爬上了他的肩头,她才小产不足半月,这一趟自己走下去,非得元气大伤不可。 崔元卿也不再说什么,就稳稳托着她,静静地往山下走。出来闹了半日,程颂安又没睡午觉,趴在他肩上,有些犯困。 察觉到她的困倦,怕她睡着受凉,崔元卿便引着她说话:“说说,你都知道什么了。” 程颂安揉了揉眼睛,无意识地回答:“孩子是襄王的。” “还有呢?” “她不知道你和思退是同一个人。” “还有呢?” “她不肯说出薛庭蕴的下落。” …… 再次归于平静,程颂安实在有些困,但又冷,忍不住将脸贴在他露出的脖子上蹭了蹭。 滑滑的、软软的、凉凉的。崔元卿身体一僵,本来很轻松的路,走得十分艰难。走两步便晃晃肩上的人:“程颂安,别睡,会着凉。” 程颂安没有回答,反而抱紧了他的脖子,两只手又因太冷往他衣领处探去。 要命!崔元卿咬咬牙,任由她冰冰凉凉的手放在胸前取暖,非但感觉不到冷,反而觉得一股热气烧的他头脑不清醒,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滴凉意落在脸上,冰冰的,让他不清醒的头脑开始冷静,紧接着,越来越多--下雪了。 程颂安感觉到凉意,缓缓睁开眼睛,崔元卿的肩头飘落着雪花,她抬起头惊喜地道:“下雪了,下雪了,崔元卿你看,下雪了!” 崔元卿轻轻一笑,笑意透过胸膛,穿过脊背,与程颂安的心一同轻颤,汇成共鸣。 她许久没有露出这样的惊喜与欢笑了。 程颂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衣领里,被烘的热乎乎的,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抽出来。 崔元卿也不问她,只做不在意,淡淡道:“是啊,下雪了。” 程颂安心中一喜:“瑞雪兆丰年,你说还会有旱灾吗?” 相较十天前,她身子恢复的很好,也焕发了活力,跟他说话也不再带着恨意,她是最顽强坚韧的程颂安,只是她这么平静,恰恰说明她对他彻底放下了。 崔元卿既贪恋着她的笑,又心痛于她的笑在于对自己的不在乎。 “河南和安徽,还没有传出下雪的消息。”他轻声道,继续往前走。 程颂安默然无语,趴在他的肩头,不断伸手去接雪花。 起初雪化的很快,刚落在手心就成了一滴水,渐渐地越下越大,便聚了起来,未出一刻钟,二人头上都落满了晶莹一片。 程颂安摇了摇头,将头上的雪甩掉,犹豫一下,又用袖子包了手,替崔元卿拂去头上的碎琼乱玉。 崔元卿顿了顿,出声阻道:“别擦。” 程颂安微怔,伸出的手停在那里。 崔元卿垂首道:“今夕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程颂安停在半空的手,赌气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将他头发都揉的乱了才放下。 崔元卿轻轻笑了下,而后又敛了神色,正色道:“程挽心决不许以如夫人的身份进崔府,否则就给我等着!我自有我的法子收拾你!” 如何收拾她,他刚才已经示范了一次,程颂安可不想再进一步,只好道:“把她放在这里,她无所事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对付我。倒不如接进府中,让她放心。况孩子在我手中,就相当于有了一个筹码,程挽心就会投鼠忌器!虎毒还不食子呢,她再恶毒,也不会不管孩子。” 崔元卿冷冷一笑:“你倒聪明!”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孩子交给祖母,但她不许进府。”崔元卿不为所动,冷声道。 “你当她是傻子?”程颂安道,“光把她的孩子要过来,岂不是相当于要了一个人质?程挽心会这么傻吗?我既答应成全她,必得给她一个足够有利的条件,那就是你!崔元卿,她喜欢你,必须得用你来换。” 崔元卿双手一松,程颂安猝不及防从他背上滑下来,对上他转过来的脸,黑的不像话:“程颂安!” 原来已经到了山脚下,踏雪李文宾他们早已下来,停在马车旁等着。而旁边还系着一匹熟悉的红鬃马,马上的人一袭白色貂裘,华贵无比。 “陆小九!”程颂安立即支棱起来,欢呼着朝他过去,“你怎么来了?” 陆轻山目光越过她,平平落在崔元卿身上,眼神里充满敌意,他下了马,朝程颂安怀里放了一只花灯,又摇了摇手中的炮竹:“来接你放烟花。” 程颂安又惊又喜,原以为这场雪已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还能燃花灯、放烟花,不由得拍手道:“好好好,快走快走!” 陆轻山漫不经心朝崔元卿挑了挑眉。 程颂安回头望去,崔元卿适才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静静看着他们,目光中透出凛冽的寒意。 第163章 宫中有事 “崔大人,我同义妹燃花灯、放烟火,可有不妥?”陆轻山坐在马上,敷衍地朝崔元卿拱了拱手。 崔元卿眼波如水,负手而立,他今日穿的是绯色朝服,雪落在他的身上,红白相称,煞是好看,迎上陆轻山挑衅的目光,他淡淡一笑:“既有夫人这层关系在,我须得也叫声陆世兄,陆世兄也不必讲虚礼,叫我元卿即可。” 陆轻山的眉心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而后皮笑肉不笑地道:“陆某比大人还小了两岁,倒也不敢当崔大人的世兄,况崔大人兼任巡察御史,陆某也不敢僭越。” 崔元卿露出敬随你便的笑容。 踏雪眼见几个人的情绪不对,赶紧有眼力见招呼海棠,一人一侧拉了程颂安的胳膊道:“姑娘可冻坏了,赶紧上车,怪冷的。” 程颂安听话地上了马车。 陆轻山打马在前面带路,经过崔元卿的时候,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胯下的红鬃马也似乎颇通人性,对着他喷了喷鼻子。 崔元卿嘴角往下弯了弯,冷笑一声,远处一直在等着的思危牵过马,他纵身一跃,跟在程颂安马车一侧。 陆轻山勒马停下:“崔大人,我记得崔府跟渔樵山庄并不顺路。” 崔元卿轻哼一声:“陆世兄管的忒也宽了,难道我走哪条路尚需向你通报?才刚不知谁说的不敢僭越,这会子替圣人管教我不成?” 到底是文官,陆轻山被他抢白一顿,脸上一黑,更不打话,放松了缰绳,程颂安的马车另一侧缓辔而行。 踏雪和海棠在车厢里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各自低了头忍笑。 程颂安有些赧然,沉了脸道:“你们这两个蹄子笑我,罚你们不许吃饺子。” 踏雪一听此话,更加肆无忌惮笑起来,又故意掀开帘子一角,好让她看到外面一左一右骑马在侧的两个人。 崔元卿着绯红官袍,陆轻山穿白玉貂裘,一个俊美无铸,一个英俊潇洒,二马一车行走在漫天大雪中,美的像一幅画。 程颂安嗔怪地瞪她一眼,让她放下帘子,话未说完,安定门方向匆匆跑过几队御林军,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剑上,一副随时要拔出来的准备。 宫里出了事! 程颂安心中一凛,大年下的,若无大事发生,圣上断不会让御林军握剑在市中疾行,她微一犹豫,还是朝崔元卿那边看去。 崔元卿正对上她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随后又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程颂安搭在帘子上的手刚刚放下,远处又有一人,身穿盔甲,疾驰而来。 陆轻山唰地抽出身侧的长剑,横在马车前,冷声问道:“来者何人?出了什么事?” 崔元卿在旁道:“是御前侍卫张副统领。” 张副统领放缓速度,遥遥道:“崔大人,圣人着你进宫赴宴,请带崔夫人随小人一道,速速前去!” 陆轻山半眯了眼眸,回头看了一眼崔元卿,迟疑一下,低声问道:“宫中哪有这样请人的?更何况是除夕宴?” 崔元卿脸色如常,对来人道:“我夫人未出小月子,不宜入宫,免得冲撞贵人,我一人随你前去!” 张副统领略一思索,似乎觉得时间也来不及,便点头道:“也罢,崔大人快些,莫要叫圣人等急了。” 他一味催促,连马也不曾下,看样子是不愿耽搁,这样惶急地招人入宫,算是大乾朝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程颂安的手下意识又揭开帘子一角,还未掀开,已被一只手握住,替她放下帘子,声音很低:“别露面,我去去就回。” “驾!”崔元卿已随张副统领走得远了。 程颂安掀开帘子,朝他们远去的方向看去,二人已进了外城门,地上唯留两行马蹄印。 她失神地望着,那种脱离轨迹的恐惧又再次袭来,前世崔元卿这个时候根本不在京城,更没有在宫中一连待了近十日,那这次改变将会对未来局势产生什么影响?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崔元卿这个时候入宫,会有什么样的局面等着他? 崔家、程家又面临什么? 陆轻山轻咳一声:“不会有事,放心回去。” 车子在漫天的大雪里,继续缓缓而行,雪越下越大,越到渔樵山庄,越是雪深难行。 “下车!”陆轻山出声。 程颂安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他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头:“陆小九,别逾矩。” 陆轻山也不在意,自然地将胳膊收了回去,由着海棠和踏雪扶她下车,一路跟着走进山居。 一到屋里,牡丹和和蔷薇都迎了出来,给她看屋里摆着的年节礼品。大部分都是崔府余老太太和程府冯氏打发人送来的,各式新的吃的、穿的、用的以及给众人赏的节礼。另一部分是段府送来的,比之前那次还要贵重和丰富。 程颂安随手翻了翻,便让丫头把东西都收了起来。段府还能在这个时候为襄王府送东西过来,且都是精心准备的,说明宫中的事还不算严重,至少跟他们的关联不大。 踏雪将她手里的花灯接过点上,将上面的仙鹤图案都显露了出来,旁边的诗词也看的一清二楚: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陆轻山口口声声说着她没有长寿之相,却在除夕夜祝她做个长寿仙,图样是她喜欢的仙鹤,颇有一些小时候的意味。 当年他们两个在除夕夜都是或在程府或在陆府,总归是要待在一起,提着花灯到处跑,再时不时放些炮仗,吵得两府皆不安宁。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陆轻山还记得。 程颂安不禁有些感动,让蔷薇将花灯高高挂在廊下,跟着陆轻山去到山居外面的高台上,看踏雪和牡丹随着李文宾放炮竹,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冷清的山庄一下子有了年味。她也将刚才街上的那些不安抛诸脑后。 不知何时,漫天的烟火炸在空中,紧接着城中各大家世族像是在比赛,燃起越来越密的烟花,将整个京城都照的灯火通明。 程颂安前世死前经历了国丧,三年没有见过烟花了,此时乍一看到,不由得欣喜万分,在嘈杂声中大声喊道:“崔元卿,又放烟花了!” 话一出口,忽觉不对,她下意识喊出的居然是崔元卿,不由得大为尴尬,好在众人都在看烟火,炮竹声又震耳欲聋,对她的喊声充耳不闻。 程颂安才略略放心,可一回头,陆轻山明亮的眼睛却在烟花的照耀下,黯淡了。 “新年到了,程颂安。”陆轻山淡淡一笑,“从前我祝你得偿所愿,今后,我仍祝你得偿所愿。只是我有些贪心,这一次我希望你的所愿里面会有我。” 第164章 除夕之夜 程颂安避开了他的目光,指望着天上绚烂的烟火,笑道:“陆小九,我希望你诸事顺遂。” 陆轻山黯淡的眼眸亮了亮,也罢,她总归是希望自己好的。 “薛庭蕴的事,我一直是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怪我没告诉你?” 陆轻山的声音不高,但程颂安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她淡淡一笑:“怪你干什么?你说不说都是你的自由。” 顿了顿,又感慨地道,“五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总觉得程挽心学的不像。” 陆轻山沉默地点了点头,怕她怪他,但真听到她如此平淡地说不怪他,又觉得失落。爱之深,责之切,她会这么坚持要同崔元卿和离,不是不爱,恰恰是因为爱,所以接受不了隐瞒。 “陆小九,你难道一点儿也没有对五小姐动过心吗?”程颂安见他神色落寞,笑着问道,毕竟他从前是真的将薛庭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得。 陆轻山没有笑,只摇了摇头:“没有,我动心的人,从来就没有回头看过我。” 恰在此时,天空再次炸开一片烟火,绚丽无比,连罗罗奴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程颂安再次被吸引到,摸着罗罗奴的脑袋,一起望向天空。 “万家灯火时,你想的是崔元卿。”陆轻山站到她的身旁,也望着烟花,肯定地说道。 程颂安讪讪的回答:“一时口快罢了,叫错了,并没有……” “嗯,”陆轻山直接打断她,点头道,“对你来说,崔元卿的确是一个错误。” 程颂安深深吸了口气,大声笑道:“是,崔元卿,原本就是错的,望我余生,不再犯错!” 陆轻山同她一起喊道:“崔元卿,是错的,望你余生不再犯错!” 喊完,二人相视一笑。 陆家是大家族,除夕夜必得一家老幼在一起吃团圆饭、守岁,因此他必须得赶回去。 程颂安也不留他,她就是独在山庄过年,也得好好热闹一番,给山庄上的小厮、丫鬟各开了两桌,将各门各院上了锁,由他们自己乐去。 而山居里,也不分男女,海棠她们四个同李文宾都上了同一桌,程颂安将早就准备好的银子都拿出来,给他们分了分,才开始吃酒划拳,打马关扑统统拿出来,吆五喝六玩到半夜。 众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李文宾是男人,甚是不便,几次三番起身劝谏道:“小姐,时辰差不多了,属下该告退了。” 程颂安已有许久不曾饮酒,今日好容易畅怀喝了两杯,醉意盎然,指着他嗔道:“你给我坐下!你娘今年在太太房里过年,明日才回家,你急着走做什么?” 李文宾无奈,只得耷拉着脑袋继续坐了下来,勉强又陪着玩了一圈。 牡丹不胜酒力,醉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小鸡啄米一般不断点头打瞌睡。 李文宾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只是手气却越发坏起来,到最后将程颂安发的压岁钱也全输光了,脸上却一片平和,又起身道:“小姐,属下这次是真输光了,不能再玩了。” 程颂安盯着李文宾,笑嘻嘻地道:“李文宾,你的本领我不知,蔷薇还能不知道么?你是故意输的。” 李文宾输钱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但被揭穿忽而局促起来,黑黑的脸上透着红。 蔷薇立即也跟着明白了,揶揄道:“好小子,我倒没瞧出来,你故意输给我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海棠和踏雪也跟着拍手大笑,她们两个早就发现了,只是顾着他不善玩笑,没揭破,这会儿说开,比程颂安和蔷薇都叫的大声。 牡丹揉着眼睛问道:“姐姐们在笑什么?” 海棠点了点她的脑袋,看向李文宾道:“我们在笑,有人为了让你睡个好觉,故意输钱给我们呢?” 牡丹跟着嘿嘿一笑:“那他岂不是个傻子?” 众人更是哈哈笑作一团,只把李文宾笑得窘迫不堪,也不告退了,红着脸就要出门去。 程颂安这才道:“再过两年,我就把小牡丹的身契放了,日后我将她交给你,李文宾,你可要记住了,日后若有了造化,也断不许三妻四妾!” 李文宾急的头一次语无伦次起来:“不,不不,我不会。” 牡丹这下清醒过来,却跟他急的不一回事,扭头朝程颂安问道:“姑娘,你为什么要放了我的身契?是我吃得多做得少吗?李文宾,姑娘把我交给你处理,你怎么不为我说情?” 李文宾臊得头也不敢抬,只低声对她道:“不是那个意思。” 说完,再也受不了几个人的玩笑,快步走了出去。 程颂安对牡丹笑道:“你放心,日后你就要去李文宾家里吃得多做得少了。” 牡丹一怔,她年纪小,并不开窍,只知道李文宾对她好,她也便对李文宾好,整日有事没事就找他,却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其余三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说到此事,踏雪眼睛一动,对程颂安道:“姑娘,今日咱们去了归山别院一趟,我方知大人并没有做下不知廉耻的事。只是姑娘若还生气,不原谅,原也没什么。不过依我看,您若还想要个孩子,不如……” 接下来,她没有往下说,只是拼命朝她眨眼,“咱们大人再怎么着,皮囊总是好的,又做过翰林,日后说不定还能入阁,姑娘也是冰雪聪明、倾国倾城,你们的孩子那必定……” 程颂安蹙眉骂道:“说什么混账话?没得让让我啐你。” 海棠和蔷薇一听,也是心照不宣点头:“踏雪这蹄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今后反正是和离不了,长住山庄,若有个孩子,咱们几个也有事做。” 踏雪一听二人附和,登时更来了精神:“姑娘若觉得不好意思,不如我弄些药来,把他灌倒放在姑娘房里,事罢保管他不记得,姑娘也不必害臊。” 程颂安越说越不像话,红着脸淬了一口:“你给我住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踏雪侧身一躲,逃过了她过来拧她脸的手,嘻嘻而笑。 窗外扑簌一声,似乎是雪压断了树枝,几个人都扒着窗户往外看了看,院中被花灯照的分明,并没有什么。 这样一打岔,程颂安也便洗了脸,遣散她们,各自睡下了。 只是除夕夜,外面燃了一夜的烟花爆竹,程颂安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时,罗罗奴猛地从被窝中钻了出来,轻轻叫了一声,跳下床去。 程颂安迷迷糊糊去抓,没摸到罗罗奴,却抓到了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屋中照例点着一只油灯,崔元卿抱着罗罗奴,坐在她榻下。 第165章 别惹恼它 “你来做什么?”程颂安警惕地拉了拉自己的里衣问道,只是她今日吃了不少酒,脸上有些酡红,自以为是在瞪着的眼睛,实则有些迷离。 崔元卿只看了她一眼,就觉得喉头微涩,不经意侧过了头,淡淡道:“来同你守岁。” 守岁?子时早已过了,同她守岁的是海棠她们。今日该是踏雪和蔷薇值夜,她向外探探头,想要叫她们进来。 “不用喊了,她们被我打发出去了。”崔元卿淡声道。 程颂安眉心轻蹙:“堂堂朝中官员,整日地夜入闺房,要脸不要?” 崔元卿轻嗤:“我入自家夫人的闺房,谁能说什么?” 罗罗奴在他怀中喵呜喵呜叫了几声,似乎是在挽留,他也索性在床边坐下,挠了挠它的脑袋。 程颂安有些气,这只小狸奴,怎么会这么喜欢他呢?而后心中又跟着一缩,曾经在她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也是这样,让她不由自主想亲近他。 明明是古怪冷清的性子,偏她最宝贝的两个小东西都喜欢他。 程颂安没好气地道:“出去,别妨碍我睡觉。” 崔元卿一言不发,把她往床里一挪,不由分说钻进了被子里,又将她抱在怀里,倒头睡了下去。 罗罗奴乖顺地去了床尾,找了个地方又卧倒睡了。 一人一猫动作流畅地不给程颂安反应的时间,她气得抬脚就踹,怎奈他早有防备,脚刚踹过去,就被他双腿一夹牢牢圈在怀中,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撼动不了分毫。 “这是我的地方,滚回你自己府里去,敢胡来,我跟你拼了!”她梗着脖子道,眼神恨不能要将他身上捅个窟窿。 崔元卿胸膛剧烈起伏:“让我滚,你想让谁来?陆轻山?” 程颂安一下子血气涌上来:“你个混蛋,不诬赖我就不如意是不是?你想当乌龟王八,我明天就成全你!” 崔元卿正气着,听她这几日又骂的粗野,反而无奈地笑了一声。 程颂安一听,更加恼怒,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崔元卿察觉到不对,慢慢松开了她,双手将她的脸捧起来,指腹拭掉泪水,叹了口气道:“不是要离了我嫁别人么?哭什么?你都冤我在外面有了孩子呢。” 程颂安得了自由,气得翻身而起,不管不顾地骑在他身上,使出全身力气捶打他。 她虽是个女子,但自小跟人厮打惯了,也颇有些力气,气头上的拳头密密麻麻砸下去,倒也拳拳到肉。 身下的人却一动不动,任由她捶打,程颂安打了几下,出够了气,突然发现自己蛮横地坐在他的腰上,姿势十分不雅,赶紧翻身下来。 崔元卿一把按在她的腰上,将她牢牢扣在自己身上,眸色晦暗幽深,让人脸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问道:“你跟陆轻山说,同我是错误,我都听见了。” 程颂安一怔,这些话他听到了,那他当时在哪里?那个时候他就从宫中回来了?稍一思索,又气道:“崔大人倒也不必亲自来窥探,这山庄上有你的人,我的一言一行自然有人告诉你听!” 崔元卿脸色愈发难看,他在宫中周旋,费尽心思才提早回来,过府门而不入,径自先来了这里,生怕错过同她守岁,可刚到凉亭附近,便见她和陆轻山相视而笑,又大声地喊着,崔元卿,原本就是错的。 他虽自小受排挤,可骨子里仍旧是骄傲的,自知无论是样貌、才华,不输于京城里任何一个世家子弟。原本他也不在乎这些,可每每见到陆轻山与程颂安并排而立时,就控制不住地想同他一较高下,跟着带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 骄矜如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有些嫉妒陆轻山比自己小了两岁,能与她有青梅竹马之谊,当年初见她时,自己与他们两个十分格格不入。 “我若是错的,那你就给我继续犯错!”崔元卿猛然起身道,从床上坐了起来,眉宇间隐隐有些戾气。 程颂安本来坐在他的腰上,这下往下滑落一些,便成了一个很羞耻的姿势,前世有次不知道是不是醉了,他就曾这样邪里邪气地抱着她折腾了大半宿。 她脸上顿时如火烧一般,挣扎着要下来,声音都有些不自然:“你滚开……” 崔元卿喉结重重滚了一下,低声道:“别扭。” 眼下她未出小月子,无论她情不情愿,他都不能对她做什么,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双手一提,把她从自己腿上抱下来,往床里推了推,自己翻身朝外,粗粗出了口气,良久才没好气地道:“躺下,不许动来动去。” 程颂安听着他粗重的气息,恍然大悟,讥诮道:“我自己的床,我爱动就动,你滚回去睡就是。” 话音刚落,崔元卿长臂一捞,又把她按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身体纹丝合缝地贴在她的后心,又示威般朝前一动,冷哼一声道:“旷了半年,你最好别惹恼了它。” 这个它指什么,程颂安感受的清清楚楚,立即身体蠕动向前,离它远了些。她吃了酒,这半宿又几番挣扎,早累得精疲力尽,终于忍受不住,沉沉睡了。 次日一早,漫天的炮竹声,昭示着新春吉祥,千门万户,一片祥和声。 程颂安坐起来,罗罗奴被踏雪抱着在吃肉干。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嗯,那个谁,回去了?” 踏雪嬉皮笑脸回道:“大人回去给老太太拜年了,不过他走的时候给我们每人都发了压岁钱呢。喏,这是姑娘的。”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描金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几锭金灿灿的元宝,晃人眼睛。 程颂安的嘴角都咧开了,他二人都不是俗人,如今却都喜欢铜臭了,更何况这是金子,足够她采买多少南洋来的马铃薯种子了。 这个新年倒开了一个好兆头,她梳洗一番,便等着山庄里的仆役给她拜年,每人都发了些银子压岁。 李文宾待众人都下去了,才上前:“小姐,寿王今日一早被圣人斥责,连亲王冠服都扒了。” 程颂安眉心一跳,怎么可能?寿王失宠至少得在两三年后! 第166章 寿王失宠 距离今上驾崩还有五六年的时间,程颂安不大记得具体是哪天寿王失宠,但绝不是今年,因为那年出事时,她母亲病逝,崔元卿都未能陪她回程家服丧。 寿王是因造反而被废,从亲王贬为庶人,幽禁大宗正院,后来襄王继位,免了他的终身幽禁,但也没恢复王位,挪去行宫一个小院子里终老。 而在此之前,寿王一向是深得今上宠爱,位同太子,怎么这会儿就出了事? 程颂安惊愕过后,忙问:“哪儿来的消息?” 李文宾抿了抿唇:“大人今早刚出了房门,就又被叫到宫里去了,让思变传回来的信儿。” “为了什么?可有曾说过?”程颂安问道 李文宾跟着回:“听闻是昨夜吃多了酒,今早入宫面圣比别的王爷都晚了半个时辰,而匆匆去后又在殿前失仪。” 程颂安蹙眉想了会儿,这件事不对,除夕夜众皇亲都在宫中宴饮,若醉的不像话,圣人必定知道,寿王受宠不假,但不是骄纵到无法无天的人,明知次日一早要入宫,怎么还会回去之后又喝的烂醉以致殿前失仪? 再者,圣人最宠寿王,这件事说小不小,但说大却也不大,无论如何到不了剥去亲王冠服的地步。接下来估计便是褫夺亲王封号,况且又非得在大年下斥责,可见圣上是动了大怒的,这绝不是小错! 假如这会儿寿王就被贬为郡王,那就只剩下瑾王一人独大,可目前襄王的势力远不能与他抗衡,崔元卿早晚会暴露出来。一个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得除掉而不致使其成为自己的敌人。瑾王从一开始就在拉拢崔元卿但未成功,从程颂安第一次去渔樵山庄养伤,瑾王也派护卫驻守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若是这个时候瑾王将手伸到江南,势必会拉拢豪强,将崔元卿刚刚撬开的贪腐口子重新合上,从而再同那些豪强联手打击报复,争权夺利。崔元卿是什么下场未可知,而襄王也就再无与他抗衡的可能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程仲平虽是纯臣,但大女儿跟崔元卿是夫妇,二女儿是襄王的女人也迟早会公开,程彦平也与崔元卿关系缓和,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程家都是瑾王一脉。所以眼下,寿王落难,襄王受创,日后牵连的倒是程家和崔家。 崔元卿不会无缘无故给她传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消息,一定是还有什么事要发生。又或者,寿王根本不是为了今早的事受斥责,而是在此之前,有什么别的事发生,所以崔元卿昨夜才被匆匆召进宫里。 她凝神想了一下,立即对李文宾道:“去告诉父亲,这几日称病,谢绝一切往来拜贺。” 李文宾唯一迟疑:“老爷最尊礼法,年节时别人不去咱们府上拜年倒是好说,若让他不去赵阁老那里,怕是说不通。” 程颂安眉心更紧,赵怀松这个老狐狸早没了当年的初心,不然也不会纵的小儿子无法无天,横行京城。他早已受了瑾王招揽,倒向他那边,不然后来崔元卿入阁之后也不会跟他斗得那么厉害。 父亲与他是同届进士,都是天子门生,因此年节时都会有来往,交替去府中坐上一会儿。若是今年乍然断了,怕是会让赵怀松有所警惕。 正思索着,蔷薇高兴地进来回:“心姑娘带着琪姐儿给姑娘拜年来了!” 程颂安灵机一动,让踏雪把抽屉里的那只竹节玉佩拿了出来,对李文宾低语道:“让父亲照旧称病在家,由彦平替他去赵府。把这个交给彦平挂在身上,在赵麟面前晃一圈。” 李文宾认得那枚玉佩,就是当初程颂安让他查谁割了赵麟舌头时,从那里得来的。他有些不解:“这会子让赵麟看见,岂不是让他以为那件事是三公子做的?” 程颂安摇头:“告诉彦平,这玉佩是有人相赠,赵麟必定会问是谁,到时再让思退出面。” 而后又告诉踏雪去耕读园找思退,让他穿上当时割掉赵麟舌头那天的衣服,无论如何要祸水引向瑾王府。 外面崔文心和琪姐儿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二人一进门,崔文心便拉着琪姐儿跪下磕头。 程颂安早让蔷薇准备好了金锞子并几锭银子,给她们二人压压岁,又准备了给未来的那个小娃娃的礼品。 崔文心道了谢,便让琪姐儿过去陪她玩,有些叹息:“我听闻小婶婶小产,伤心的了不得,只是老太太有令,不许来山庄打搅你,因此才拖到这会儿。” 这件事程颂安已然翻篇,但看到琪姐儿越发可爱,心中又是一痛,她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眼下不是沉溺悲伤的时候,程颂安略一笑道:“你嫂子身子恢复的如何?” 崔文心满腹心事地垂下了头,脸上没了光彩。 程颂安追问之下知道,因张氏被禁足,崔子齐无暇兼顾开宗祠,入族谱这些不着急的事。崔文康便得了这个机会,给孩子取了名字,竟是要认祖归宗姓钱! 崔文心咬牙切齿:“母亲和嫂子都不同意,但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敢来烦扰老太太?我哥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先斩后奏,已找到了钱家的几个什么族老,呸,钱家当年穷的就差把我爹卖了当小厮,还能有什么摆谱的族老!” 程颂安问道:“你母亲的意思呢?” 崔文心忍不住捂脸哭了出来:“母亲至死不同意,绝食相逼,岂料我哥哥……” 琪姐儿见她姑姑肩膀一耸一耸地在哭,连忙放下手中的吃食,也跟着哭起来:“奶奶,我爹爹又打了我娘……” “混账!”程颂安拳头重重捶在桌上,吓得琪姐儿抱着她的脖子不敢动,她便只好拍着她的背哄了一会儿,又让蔷薇带着去里屋找些小玩意儿玩。 崔文康这里架的够高了,也该将梯子撤下去了。 程颂安望着满园的白雪,暗叹一声,这个年注定过不平静了。 第167章 代州郑济 崔文心将近来崔文康做下的事大概说了说,从去了巡防司,他的腰杆就硬了起来,谁也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对周氏,整日价说她被男人看过,让他做活王八,周氏稍有反驳,他就又叫又骂,整个月子,周氏几乎是以泪洗面,眼睛都哭的落下了病根。 而四奶奶也愈发管不住他,但凡看不惯多说一句,他抬脚就走,前几天又请了一些所谓的钱家族老,要让延昭“认祖归宗”,硬是起了个“钱光宗”的名字。 说到此处,崔文心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自觉无颜面对程颂安对她一家的好,也对不住她为孩子起名的苦心。 程颂安倒不以为意,她早知崔文康是什么德行,他如今这么得意忘形,若这个时候让他摔下来,非死即伤。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门房处有人进内院来报海棠,说山庄门口有一个男人求见。 程颂安不禁有些奇怪,山庄上怎么会有男人来? 海棠在外面问道:“山庄除了大人和陆家公子,怎会有男人来?你出去告诉他,夫人不见外客!” 门房有些为难,又道:“小人也说了,可这人很执拗,他说他是什么代州郑济,夫人外祖家的远亲同宗,瞧他模样,不像是来打秋风的。” 程颂安心中一动,隔着窗子朝外道:“的确是同宗,让他进来。” 海棠便亲自跟着去了,不多会儿,领进来一个面容严肃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岁,一身粗布青衫,手肘处隐隐有块小小的补丁,歪歪扭扭的,虽不显眼,但也能看得出手工不行,似乎是他自己缝的。 饶是这样的打扮,也掩饰不住他从容的气度,自他一进来,周身都罩着一层凛然之气,怪道门房说他不像打秋风的。 这人见了程颂安,不卑不亢,微微躬了躬身子,淡声道:“见过夫人。” 说毕,又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望向地面,不向屋内的人和物看一眼。 海棠为他搬来凳子,他敛袂道谢,待海棠走回程颂安身边,才坐下,但也只坐在凳子的边沿处,不肯坐实。 崔文心本觉得一个同宗,无非跟自己同崔元卿差不多,也不在意,但此时见了,却有些不自在,便起身朝程颂安道:“小婶婶既有外客,我不便多扰,这就告辞。” 程颂安朝她摆摆手让她坐下,笑着道:“不必,这位是我的同宗,自跟你也算沾亲带故,不是外人。” 崔文心其实放心不下自己的嫂嫂与母亲,想让程颂安再给她一个主意,也并不很想走,因此便又坐了下来,只是动作不自觉学了那人的模样,坐到了贵妃榻的边沿处。 程颂安朝那人道:“公子今年多大了?来京城是为公还是为私?” 郑济低头回道:“夫人叫我时移便罢,一十九岁,这次来,既为公,也……为私。” 他说起话来,每个字都比旁人更清晰一些,并且几乎每两个字都会停顿一次,像在斟酌用词,生怕说错一般,显得与他年龄有一种不相符的老成,唯有最后两个字才有些年轻人的羞赧。 崔文心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那人本来低着的头,忍不住微微朝她抬了抬,似乎觉得不妥,又及时止住了。 程颂安意味深长笑道:“你虽比我大了一岁,但按辈分,或许是我晚辈,那我便叫你的字也不算无礼。” 这人轻轻点了点头。 程颂安又问道:“你为了什么私事而来?” 他没料到程颂安会先问私事,有些错愕,随即又正色道:“是为未婚……未婚妻,送一样东西。” 几个丫头和崔文心各自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不住,这么迂腐的人,倒对未婚妻很是上心。 程颂安心下了然,郑济果然和苏执是同一个人,前生用郑济的身份,今生用苏执的身份,想到这里,又朝崔文心笑了笑,崔文心以为她同自己一样,是笑也不知谁这么倒霉,要同这么一个这古板严肃得如同小老头一般的人成亲,乐得用帕子掩嘴。 苏执显然并不擅长谈论儿女私情,便自己又开了口:“为公,是为崔大人而来。” 崔文心嘴一撇,饶是装的一本正经,还不是想走小叔叔这条门路,他跟自家哥哥也差不多的德性,因此便有些不大瞧得上他。 程颂安微微一笑,道:“ 我听闻,你的文章写得好,不像别的,看着花团锦簇,却没半点实用,你提的那个青苗之法,跟崔大人在江南所行之事,颇为相合。” 而后又神色庄重地道,“只是不易长久,士族豪强灭了一些,过不多时,便又有另一股起来,到时候他们便会倒行逆施。” 苏执神色微变,没想到崔元卿所说不假,这个看着和和气气、一团贤惠的夫人,心中另有天地。 他躬身回答:“大人曾说,夫人之才,埋没深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程颂安一怔,崔元卿那个性子,竟在外人面前谈过自己? 苏执没在意她的表情,像是遇到知己一般,问道:“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无立锥之地,反多徭役,以夫人之见,该当如何改变现状?” 程颂安呵呵一笑:“这等政事,该是圣人同他们为官做宰的去想,再者还有你们这些读书人,我如何明白?” 苏执忽然起身,朝她躬身道:“大人,说夫人定有良策。” 程颂安的笑僵在嘴边,不愿承认她为这句话感动了一下,赶紧转移了话题:“眼下,我们家出了个大逆不道的人,你帮我想想,该当如何惩治?” 而后将崔文康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 苏执目光平静,听完之后,轻描淡写回道:“宗祠除名,打死即可。” 情绪不如刚才十分之一。 一旁的崔文心差点从榻上滑下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苏执看她一眼道:“打死。” 崔文心掐着腰就站了起来,还未说话,崔元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只是后面还跟着两个内监。 第168章 圣上问话 身穿暗绿宫袍的内监一左一右在正厅门口站了,众人连忙过去跪在地上。 那内监拖着长长的语调尖声道:“奉圣人的旨意,来向崔夫人问话,照实所答。” 程颂安余光瞥向跪在自己身旁的崔元卿,那人跪的挺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但神思却有些不属,目光也有些飘忽。 她便只能自己来应付,于是便轻声回道:“臣妇遵旨。” 内监深深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而后问道:“程氏,朕问你,你可曾说过,此生不许崔大人纳妾?” 程颂安一时愣住,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圣人之口。她并非第一次跪听圣旨,但这种圣谕却是闻所未闻,圣上怎么会说这些?臣子纳不纳妾,关他何事?只是这话她却不能直接说出来。 想了想,圣上之所以会这么问,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想给崔元卿纳妾,崔元卿不肯,搬出了她做幌子;要么是崔元卿自己要纳妾,只是纳的这个女子身份贵重,不能给妾的身份,因此来试探她的意思,或许要让她主动将正妻身份让出也未可知。 虽然她曾恨过崔元卿,但也明白他不会主动要求纳妾的,若他想,这会子崔府的妾室怕是要住满整个府邸了。如此说来,那就是圣人要给他纳妾,而他却将她搬了出来,作为幌子。 程颂安很想回自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但若这样说了,崔元卿就等同犯了欺君之罪。无奈之下,她只得回道:“是,臣妇说过。” 崔元卿挺直的身子微微一动,余光向她看来,眸中的情绪让人不懂。 那太监再次轻咳了一声,又道:“朕再问你,若崔侍郎果真纳妾,你该当如何?” 程颂安在刹那间把所有可能全都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崔元卿今日的反常,她猛然抬起头,抑制着几乎有些控制不住的悸动,颤抖着道:“若他当真要纳妾,臣妇便要和离!” 话音落地,崔元卿肩膀似乎塌陷了一些,双拳紧紧攥着垂在身体两侧,手背上的一根根青筋几乎要爆出来一般。 程颂安隐隐有些觉得自己猜对了,周遭安静极了,宣旨的内监停顿了好大一会儿,她几乎能听到跪在当地的每一个人的心跳声, 崔文心不敢置信地朝她看了一眼,已是泪眼汪汪,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深深地将头埋在地上。苏执更是不敢相信她如此决绝,明明刚才还是一团和气地说着话,云淡风轻间就能针砭时事,而以他对崔元卿的了解,必不会纳妾,以致和离,可看她的模样,却似乎很期待。 只有程颂安手指都有些发抖,静静等着即将到来的宣判,可是过了许久,宣旨太监只是突兀地笑了一声,随后道:“崔大人和夫人先起来。咱家问完了话,这就回宫复命了。” 程颂安不解,起身问道:“公公,崔大人要纳的贵妾,是哪家的姑娘?亦或是皇亲?我虽善妒,却不敢委屈了人家,愿让崔大人的正妻之位,只求体面和离。我自知愧对圣人亲封的诰命,甘愿受罚!” 那太监目光复杂地望向崔元卿,后者眸光闪动,上前来握了程颂安的手,将她往后拉了一步,对宣旨太监道:“有劳公公回宫禀告圣人,臣还是坚持在宫中说的那些话。” 那太监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程颂安,便悠悠走了出去。 程颂安大为着急,这算什么?没头没脑地来这里问了两句,却不说原因和结果,还待想问,却已被崔元卿脸色不虞地拉到太师椅上坐下。 崔文心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小婶婶,你莫要想不开,小叔叔不会纳妾的。” 又转而朝崔元卿道:“小叔叔,你说句话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崔元卿脸上阴沉,无视她的问题,只朝一旁站着的苏执问道:“都办妥了?” 苏执回道:“嗯。” 他这简单的一个嗯字,听起来很是无礼,但崔元卿却毫不在意,反而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脸色也看起来缓和不少,这才朝崔文心看了一眼,问道:“你是单为了拜年,还是为你哥哥的事来?” 崔文心擦了一把泪,也不掩饰,坦诚道:“既为了给婶婶拜年,也为了我哥哥。” 说到此处,忽而愤恨地瞪了一眼苏执,朝崔元卿告状道,“这个人,他说,要把我哥哥逐出宗祠,然后打死。” 崔云卿冷笑一声:“难道不该?” 崔文心这才有些害怕,知道崔元卿向来说一不二的。她毕竟与崔文康同胞兄妹,哥哥再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崔元卿又朝苏执道:“你这次来,不是还有私事?先不急着办,把她的事先办了。” 崔文心一颤:“真的要打死我哥哥?” 崔元卿哼了一声,讥讽一笑:“崔家不差你侄子一个男丁,随便跟了他姓钱便是,将来你嫁了人,那一脉只剩你娘一人长命百岁,不必去地下向你爷爷交代。” 崔文心没想过这一层,抿着唇低了头,嗫嚅道:“我哥哥罪不至死,小叔叔……” 崔元卿朝苏执看去:“时移,你去办。” 苏执点了点头,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哪一房的亲眷,哥哥又叫什么名字?” 崔文心赌气不理他。 程颂安插口道:“她哥哥叫崔文康。” 苏执一听,脸上登时僵了,刚才还镇定自若的神情变得有些窘迫,悄悄向崔文心看了一眼,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便拜别了崔元卿和程颂安。 临去之时,又朝程颂安躬了躬身道:“改日再来拜望大人同夫人,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程颂安急于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便也催促着崔文心:“你快跟着问问那位公子如何惩治你哥哥?我这里无妨,便是和离了,你依然可以来山庄上玩。” 崔文心抿了抿唇,抱上琪姐儿赶紧追了出去。 崔元卿脸色再次阴沉下来:“你明知道诰命之身和离,要受什么刑罚!” 程颂安哼了一声:“怎么,这是要求着我同意你纳妾了?” 第169章 我成全你 “我不纳妾,更不会停妻再娶!”崔元卿重重打断她,“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个。” 程颂安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这可由不得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两个宣旨内监,一路跟着你来,为的就是不让你跟我交代什么,而只问我那两个古里古怪的问题。定是圣人要为你做媒,而这个人身份又有些贵重,不能做妾——我猜,是要做你的平妻。” 崔元卿掀了掀眼皮,轻声哼了一下,她一贯聪明,不然也不能在太监问话时,立即跟着说出他要的回答。只是聪明过了头,抓住了这次和离险中求的机会,她还是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他。 程颂安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地猜测,他以才貌双全名满京城,圣人眼中新晋红人,又是几王都争相笼络的臣子。满京城适龄的姑娘为他得相思病的,不知几何。 只是能让圣人亲自做媒的,倒还真没听闻谁家有这样的颜面。前世倒有个段珠玉,为了嫁给崔元卿做平妻,动用过襄王府和宫里刘妃娘娘的关系,可程颂安知道她那是认错了人,她喜欢的是思退。今生,段珠玉是分得清的,那这次要嫁进来的肯定就不是她了。况且即便是段珠玉,也只是求了刘妃娘娘,而不是圣人亲自作保。 “崔元卿,你可真能招蜂引蝶。”程颂安思量半天,也没能猜出个所以然,而当事人又闭口不谈,她就阴阳怪气嘲讽道。 哪料崔元卿突然开口:“你喝醋了?” 称颂安无语之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今日圣上的这两句问话传出去,过不了几日,我就会成满京城最善妒的悍妇了,到时候谁不说一句我为你崔大人喝了几缸醋?您看这是不是正合七出之条,能把我休……” 话没说完,崔元卿长臂一捞,将她拽进怀里,堵上了她的嘴。 又是密不透风的吻,让程颂安有些呼吸不畅,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才得了自由。 崔元卿漫不经心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唇角只是勾了勾:“程颂安,你很聪明。知道那两个内监来,是为了不让我同你说话,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想提前告诉你什么,总有办法。我不说,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原来你还是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同我和离。” 程颂安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卑鄙。 崔元卿双手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将她圈在中间,不断低头贴近她,迫使她缩在椅子最里面,退无可退,才笑了一声:“别妄想离开我!” 自此走了之后,崔元卿便再没来过渔樵山庄,听闻也没回过崔府,不知道在忙什么。而圣人自这日问了她话,也再无一丝回应,更没有任何贵女待嫁的消息传出。 正月初十一过,朝中官员新年休沐结束,又重新开始上朝,日子又像年前那般。 这天中午,程颂安午睡刚醒,抱着还没睡醒的罗罗奴在听李文宾说这几日的消息。 程彦平去了赵阁老的府上,很顺利地就将赵麟诓到外面,而思退也没费多少工夫就逃到了瑾王一个妾室的大舅哥家里。 这个妾室很得瑾王宠爱,她的哥哥惯会狗仗人势。而赵麟一个纨绔子弟,经不起挑拨和捉弄,追到他家里,不分青红皂白就带人闯了进去,两个人打的血头血脸,也没弄明白是怎么把梁子结下的,反而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 瑾王和赵怀松倒是没有动怒,各自将亲信、儿子教训了一顿,相互赔了不是,又把酒言欢,将关系继续维持下去。 程颂安听完,淡淡点头,她没想过只用一个小误会就能让有利益瓜葛的两人彻底决裂,但只要有这番嫌隙在,他们日后早晚会有裂缝出现。 李文宾将那块玉佩还给她道:“小姐,这块玉佩,思退身上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程颂安心头一震,难道那件事不是思退做的?这么说,当年那条系着这块玉佩的络子,也有可能不是思退?不是他,那就只能是崔元卿! 他割下赵麟舌头的时候,他们才成婚不过几日,正是他最讨厌自己的时候,整日说她手段下作。 程颂安的心,有些隐隐触动,崔元卿对她的关注,似乎比他说的更早一些。 李文宾告退之后,她拿出那条络子,系在玉佩上,倚在窗边默默出神,心中烦乱不堪,那个人,不可能是崔元卿! 正烦着,忽闻程挽心打发人来,是个面生的小丫头叫做丁香,从前没有见过,应该是襄王派过去的。 丁香还算伶俐,给程颂安请了安,口齿清晰地道:“我们小姐问大小姐安,多谢大小姐兑现那日诺言,日后我们小姐这个孩子就交给大小姐来抚养,请大小姐放心。” 程颂安的眉心逐渐蹙起,程挽心?圣人要保的竟然是程挽心! 但奇怪的是,程挽心为什么会觉得是她帮了她? 压下心头的震惊,她问道:“你们小姐何时入府?” 丁香回道:“再过几个月,便要临盆,待生下孩子,小姐就该入府了。” 前世该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只不过提前了近十年,而且这件事,其实也有她的促成。若非她重生之后让一些事情改变,不会这么快。 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好像被搬开了,程颂安却感觉不到轻松,她握着玉佩,轻轻点了点头:“告诉你家小姐,不必来我这里拜见我。” 丁香有些犹豫:“可是……” “滚!”崔元卿不声不响出现在门边,冷冷问道,“我警告过她,包括她自己,不许来这里。” 丁香显然很怕他,瑟缩一下点了点头,赶紧退了出去。 “日后你们还要做夫妻呢,干嘛这个语气?”程颂安道。 崔元卿目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出奇的平静:“我做事有一个准则,三思而后行。三思者,思变、思危、思退。” “程颂安,你记得吗?” 程颂安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摇了摇头。 崔元卿的目光一点点变暗,最终道:“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第170章 三思后行 罗罗奴睡醒了午觉,看到崔元卿,兴奋地跳下去用脑袋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它的身上的伤早已好全,只是后腿伤到了骨头,跑起来变得有些跛。 崔元卿把它抱起来,挠了挠它的脑袋顶心,又将它举起放在自己额头处,轻轻碰了碰,之后又狠狠心,把它放回程颂安怀里。 罗罗奴有些急,喵喵叫了几声,抬头望向程颂安,像个要找爹爹玩却被拒绝的小孩子一般。 程颂安忽然想到如果那个孩子在,她会不会也要面临这样硬生生将他们分开的境况?崔元卿会像放开罗罗奴一样放开孩子吗?她小心地把手中的络子和玉佩一点点收进袖口里,微微偏过头不与他对视,轻声问道:“圣旨什么时候下?” “过完元宵节。”崔元卿声音很低。 今日是初十,离元宵节还有五天。也就是说,她和崔元卿的夫妻关系还剩五天,五天之后,她就是自由身了,从此跟崔元卿再无瓜葛。 “很好。”程颂安不合时宜的笑了笑,“之前你总说,过往种种,不必再提,没想到最后我居然会认同这种话,程挽心所做种种,皆是爱你之故,将来襄王若得大位,未必会把她和孩子接入宫中,她也许便是陪你一生的人。” 一声极其轻微的哼笑从崔元卿胸膛中传出,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在自嘲。他没有理会程颂安交代的这件事,只是道:“这件事因我食言而致决裂,又原是我为你请封的诰命,因此也该由我来承受刑罚。” 崔元卿也偏过了头,不看她的眼睛。 程颂安接着笑了笑:“崔元卿,多谢你还我自由。如果日后薛五小姐愿意见你们,替我说一句对不住,当年之事,我真的一无所知。” 二人目光相接,又立即各自转开,无处安放般都落在对方的肩膀处,没有人主动说话。 良久,崔元卿哑然道:“小云黛,你可不可以陪我过一个元宵节?” 小云黛三个字,让程颂安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迅速垂下了眼帘,强笑道:“不必了。” 崔元卿嘴角扯动一下,也笑得十分勉强,再无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程颂安久久地望着窗外,心中一片茫然。 她想起来了啊,三思者,思变、思危、思退。困则思变、居安思危、居高思退,所以,他是那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三思哥哥啊。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他是那个人,是她的三思哥哥?她宁愿相信,自己一生不可得的那个少年是思退。这样,她喜欢的少年才会永远留在记忆里,干净纯粹,不掺杂前世今生的爱与恨。 为什么偏偏是崔元卿呢?她两世最爱和最恨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而又为什么偏偏让她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在他们要和离、要永远分开的时候? 崔元卿,他应该很得意,他做出低伏的姿态,求她回头。嘴上说着让她抛却过往,跟他重新开始,实际上他早就知道自己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是他,她的那些小心翼翼的爱,他早看在眼里。若不是他笃定她对他有情,怎会向她低头? 那个少年,自此消失了。 踏雪推门进来,见她呆呆坐在太师椅中,神情木讷,急忙上前来看她,愤愤道:“姑娘既舍不得,为何不忍了这口气?大人并非自愿,等那人进门,我有的是法子治她,你又何必……” 程颂安缓过神儿来,微微扬起头,让想要溢出的眼泪收回去:“我不是为他难过,是为我曾经动过心的人,他死了。” 踏雪一怔,还待再问。段珠玉已经叽叽喳喳奔到屋子里,见着程颂安就喊:“姐姐,我都听说了。那崔元卿真不是东西,竟然跟二姑娘……我呸!” 程颂安淡淡一笑:“家丑不可外扬,玉姑娘看在我的面上,就别说了。” 段珠玉兀自想骂,但忽而想起此次来的目的,又笑嘻嘻道:“这下姐姐便可以做我小舅母了!” 程颂安敲了敲她的脑袋,正色道:“别瞎说,你小舅舅大好前途,若跟我这弃妇扯在一起,岂不连累他的名声?” 段珠玉撇嘴道:“连累?姐姐,你若肯点头,他只怕要带你去三军阵前炫耀呢,你不知道,今日崔大人和令妹的事一传出来,他立刻拖了我去姨母府上,要姨母举办花灯宴呢,你猜他是为了谁?” 程颂安有些头大,明战对她的那些好感,她能感觉到,只是她从来只当他跟段珠玉差不多的小辈,并没有一丝想法。 见她兴致缺缺,段珠玉又神秘兮兮的道:“姐姐,你不知道。崔大人跟二小姐能成,还要多谢瑾王叔叔呢。” 当下,段珠玉又把从襄王妃那里听来的跟她讲了一遍。 原本圣上要赐婚的是寿王的庶女,崔元卿便说家中妻子善妒,不许他纳妾,更不能有平妻。圣上主动做媒,却被拒绝,发了好一通火,之后又要他停妻再娶,崔元卿以死明志,圣上便派了两个内监跟他去渔樵山庄问话。 这事本就快过去了,偏在昨天,瑾王忽然去宫中求了皇后,要求娶程家二小姐做侧妃。崔元卿却突然态度大变,当着瑾王的面,向圣人禀明他与程挽心早年相识、心意相通,只是碍于和程颂安的婚事,才没有捅破,故而拒了圣上的赐婚,程挽心早先订婚之时,他已心痛不已,这次恳求圣上成全他。 圣上却也奇怪,非但没有治他欺君之罪,反而痛快赐了婚,更奇怪的是,崔元卿求来的婚事,却不给程挽心正妻之位,只做妾室。 程颂安听了这番曲折,才明白程挽心谢错了人,以为真是她帮的她。 瑾王也算有心机,求娶程挽心,一是拉拢程家,二是与崔元卿示好,可谓一举双得。却不曾想天不遂人愿,本来想同崔元卿成为连襟,却没成想做了情敌,更是无意间促成了他们之间的姻缘。 段珠玉拨弄着脑袋叹道:“蠢材蠢材,姐姐,你这二妹,本可以当皇妃,却做了妾室。” 程颂安不露声色地问道:“皇妃?” 难道段珠玉已经知道了襄王和程挽心的事?那岂不是襄王妃也知道了? 第171章 花灯盛宴 段珠玉跟着道:“姐姐,日后有他们好受的呢。我听闻近日朝中有人上疏圣上早立太子,以固国本呢,现在寿王叔眼看要被废除亲王之名,能被推选为太子的,也就只有瑾王叔了。” 程颂安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先入为主,从来都是把襄王当做未来皇帝看的,段珠玉一说皇妃,她便想到是她和襄王妃知道了。 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对,段珠玉就是发现了襄王和程挽心的事,也不可能说出她能做皇妃,她应该从来没想过自己那个不问世事、一心种地的姨丈最后能当皇帝。就是程颂安,若不是重生,肯定也猜不到最后夺位的是襄王。 目前的局势,瑾王已是一家独大,太子之位看似非他莫属。 “哼,崔元卿胆敢跟未来太子抢女人,日后还怕没他受的?”段珠玉撇了撇嘴,像是在安慰程颂安,“姐姐,你受的委屈,自有出气的那天。我今日回去,就让爹爹上疏,也推举瑾王。” 程颂安有些感慨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丫头单纯,不通政事,对自己却是十分维护,不由得感激,于是摇了摇头劝道:“玉儿,你不懂朝政,不要管这些。” 段珠玉压低了声音:“我悄悄听过姨丈跟小舅舅说话,寿王叔是因养男宠才被废的。” 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这种事似懂非懂,又不解又鄙夷,还有些窥测到辛秘的兴奋。 程颂安瞪大了双眼:“男宠?” 贵族人家,纨绔子弟狎妓养男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不摆到明面上来,也无人在意。虽说在皇家算是丑闻,但也不是重罪。 “他这个男宠不一般,”段珠玉再次用神秘兮兮的语气道,“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 这下程颂安才算真正明白了,怪不得寿王受了这么大责罚,却始终没有一个正经名头。男宠是个能参与内阁议事的秉笔太监,这就不光光是丑闻了,若将天下交于他手,那阉人岂不要跟着一手遮天?圣上宠爱寿王不假,却不容他这么断送江山。 她立即按住段珠玉的手,阻她继续说下去,也压低了声音:“这件事你听了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再对人说,否则你小命不保,还会带累段家和你姨母。” 段珠玉脸上一白,跟着捂上嘴巴:“我不说了,回去我便让爹爹保举瑾王叔叔。” 程颂安听她意思,襄王目前似乎有些心灰意冷,要退出角逐,因此让一部分亲信暗中站队于瑾王,以防万一。也就是说,他现在也不太相信崔元卿能挽回局面。 “玉儿,你姨母不是要举办花灯宴么?我去!”程颂安沉吟道,“你回去替我带个话儿,就说倒春寒也冷着呢,叫她和王爷先别急着换夹袄,等柳树抽芽儿再说。” 段珠玉不明所以地抓了抓头,有些不大明白,但听她说去花灯宴,却又高兴起来,兴兴头头地答应着,玩了一会儿,又赶紧去了襄王府。 到了正月十五这日,海棠一早便拿了年前新做的衣服进来给她换,程颂安看了看,摇头道:“过了今日,这年才算过完呢,我不穿这么素,给我拿那件石榴红的。” 今日过完,圣旨便要下来宣布她和崔元卿和离,海棠满以为她不愿见人,但既答应了去襄王府,就给她穿素净低调些的,哪知她的模样却欢欣鼓舞,不由得也为她高兴。她家姑娘这是要重获新生了,谁管别人怎么想? 襄王府办花灯宴,自然是宾客如云,世家贵族的公子、官眷,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来到圣上举办过烧尾宴的园子。 程颂安一袭红衣踏上襄王府台阶的时候,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她在闺中时一心修德,不爱参加宴会,因此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京中世家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竟不知她长得也是如此貌美。 而襄王妃和段珠玉亲自迎她,更让人艳羡不已。程颂安施施然行了一礼,便随着她们去了后山的园子里。 自上次烧尾宴之后,这里就又开辟出来一片空地,用于蹴鞠游戏,她们到时,早已开场,外面坐席上尽是贵族公子和姑娘,都在伸长脖子欢呼,有些矜持的姑娘家却红了脸。 程颂安向里面看去,果然有陆轻山那个纨绔在,他与明战一人一队,各自为伍,对战正酣。 襄王妃带着她们走向最高处的一个雅座,位置极佳,又四下无人,方便她们说话。 “我还道你不肯来,谁知你有这样的气度,能让我佩服的,满京城也只有你程大小姐一人。”襄王妃看她的眼神很是欣赏,称呼也从崔夫人改为程大小姐。 “能得王妃青眼,是云黛的福气,”程颂安微微一笑。 段珠玉望向场内,她生性好动,对这类竞技十分着迷,看了一会儿便大喊大叫,站起来骂道:“真笨!快传啊!小舅舅会不会啊,怎么会让陆轻山那小子得了空?哎呀……” 说着气得捶了一把栏杆,“不行,我要上场。” 襄王妃嗔道:“胡说,里面都是男人,你怎么能去?” 段珠玉兀自不服:“我也找几个姑娘一起上去,程姐姐,你来不来?” 说着在席位上四处寻找世家里性格豪爽的姑娘,刚看到对面,便脸上一黑:“呸!姨母怎么请了他们来?”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襄王妃脸上也有些尴尬,与他们隔空而对的一个雅座里,正坐着崔元卿,而他旁边的人,饶是被帘子挡着,程颂安也能看出来那是谁。 程挽心还大着肚子就迫不及待露面,也不知是为了来见襄王,还是向外界证明崔元卿冒天下之不韪也要求娶她的深情。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崔元卿向她望过来,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朝向这边。 程颂安淡淡一笑,朝襄王妃道:“王妃,我与玉姑娘上去踢一场如何?” 第172章 蹴鞠比赛 襄王妃还没有说什么,段珠玉已经欢呼雀跃起来:“好好好,姐姐你肯陪我一起上场,那是最好不过,咱们一起对战陆轻山那小子,我就瞧不惯他得意!” 襄王妃望了望对面直视这里的目光,脸色一紧,也拍手道:“好,你们且去杀一场,我再去给你们请几个帮手,兵部尚书的小妹妹和宁波侯家的三小姐,都是活泼的性子。” 果然这几人一听王妃发话,有着天大的热闹,当即同意,另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姑娘也跟着一拍即合。 明战看着一群精神抖擞的小姑娘来到蹴鞠场上,眉头皱得比行军打仗时还紧,自家外甥女真是无法无天了,偏偏姐姐还纵着她,忍不住说了几句,让她别捣乱,好好回到席位上坐着。 段珠玉讥讽地朝他一撇嘴:“小舅舅,你踢得这样烂,把明家的脸都丢光了,我是来助你的!” 明战简直想把外甥女拎起来扔回去,他纵然没赢了陆轻山,也不至于如她所说踢得烂,因而道:“玉儿,别胡闹,哪有男女一起蹴鞠比赛的?” 陆轻山瞥了一眼段珠玉身旁一身红衣的程颂安,打断他:“也行,咱们便做这大乾朝开天辟地头一遭,男女共同蹴鞠,就怕你们这群小丫头片子输不起。” 几个姑娘当中本有对陆轻山有意的,但也个顶个儿的骄傲,一听他此言,立即反唇相讥:“蹴鞠还分男女吗?想当年宸妃娘娘可是个中好手,连当今圣人都赞过的,你别以为是个男人就能将人比下去!” 陆轻山不置可否地扫了她们一眼,目光落在程颂安脸上:“你,来我这儿。” 明战状似无意般站在程颂安身侧,轻声问道:“程姑娘,我们这队将张公子身子有些不适,你……” 那张公子吃的有些胖,早已气喘吁吁,迫不及待要去休息,听了这话,赶紧趁机下去了。 程颂安略一沉吟,明战这儿已显颓势,自己若再去那边,他这队必输无疑,于是便解了披风,将襄王妃为她们准备好的抹额系在头上,轻轻一笑:“也好。” 陆轻山眸中微动,不动声色道:“明小将军,我不跟你外甥女儿一队。” “哼!本姑娘本就没打算跟你一队,”段珠玉昂着头哼道,“我上场便是为了打败你。” 她们两个入了明战一队,其余几个姑娘,便有两个主动站到了陆轻山那边,剩下几个也很快分站了两队。 陆轻山和明战本来的队伍里有许多看热闹,又不屑于跟女子一起玩儿的,纷纷下了场,在旁起哄。于是两队各有六个女子六个男子组成,重新开始比赛,虽竞技中,男女不设大防,但也不许碰触身体。 明战在开场前,悄悄对程颂安:“待会儿你在一旁,我传给你。” 程颂安挑了挑眉,明战还未理解她的笑是什么意思,刚才还温婉和气的女孩儿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与自己那泼皮破落户模样的外甥女的速度无二,场上只能看到她一片红色的影子。 本来等着看笑话的坐席突然安静下来,目光全都一瞬不瞬凝在程颂安身上,谁也没料到她一个女儿家竟会“白打”,这个技艺是宋太祖最擅长的,用头、肩、背、腹、膝、足去碰触蹴鞠,动作灵活变化,随心所欲,可使球“终日不坠”。 “好!”襄王妃率先爆发出一声喝彩,接着四面都传出欢呼声。 对面的几个姑娘忍耐不住,朝她奔过来,想要抢球,程颂安朝自己身旁的几个姑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便默契地或阻拦,或掩护,使那些人不能近前。 陆轻山身有武功,不用碰触谁,欺身上前,飞出一脚,眼见那球便要踢进筐里,段珠玉纵身一跃,稳稳接住,再次传给程颂安。 程颂安上身微微前倾,将蹴鞠顶在头顶,长腿从后往前一踢,速度之急、力道之大,连对方守着藤门的男人都猝不及防跟着往前一摔,那门就此失手,放了球进去。 座席上再次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和掌声。 陆轻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是他认识的程颂安,他不自觉地朝高高的某处看去,对上某个人幽深的目光,再次挑衅地侧头勾了勾唇角。 崔元卿越过他,越过众人,看到那个红色的影子,一袭红衣,头发高高挽起,额上带了条普通抹额,脸上是笃定和畅快的笑,如一个征伐沙场的将军铮铮立于阵前。 十多年前他就见过这样的小姑娘,骄傲、肆意、倔强又热烈,这才是原本的她。 身旁的人察觉到他克制的情绪,轻声道:“姐姐许久没有这么尽兴了,也亏得陆公子与明公子肯陪她玩这一场。” 程挽心说话很会留余地,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崔元卿默默拿起酒壶。陆轻山、明战,抢球抢不过她的公子哥儿,还有场上那些目光炽热的男人们,一个一个从来没这么让人讨厌过。 程挽心立即要从他手中接酒壶,想为他斟酒。 崔元卿避开了,冷冷道:“让人带你去来时指给你的那间耳房,无人知道襄王在那等你,把事说完,就回归山别院。” 程挽心手僵在半空,随即又笑了笑,从他手中拿过酒壶:“为你倒杯酒也不能够么?” 崔元卿袖子轻轻一拂,那杯酒连同一个果盘便滚在地上,跌得粉碎,听不出情绪,但有一分冷意在里面:“烧尾宴上你斟的那杯酒以为我没看出来么?” 程挽心镇定地放下酒壶,强笑道:“我不懂……” “你是她妹妹,杀你不详,你好自为之。”崔元卿无波无澜地说道,“别再做让我恶心的事。” 程挽心脸上一僵。 场内又传出不断欢呼地声音,程颂安和段珠玉以及几个姑娘抱作一团,合着为她们喝彩的声音,一同喊叫着。 程颂安举起手中赢的玉如意,迎风而笑,陆轻山在风的另一边,望着她回笑。 崔元卿手中的碧玉扳指,毫无征兆地碎了。 第173章 是她休夫 “那个红衣的小姑娘,看着眼熟。” “皇爷爷,那是我师母,上次烧尾宴上您见过的。”宁昭世子拉着圣上的袖子,满脸欢喜地道。 “哦?”隆熙帝呵呵一笑,揶揄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崔元卿,又对宁昭道,“师母?过了今日,便不再是咯。” 宁昭疑惑地朝崔元卿看去,后者脸色不虞,瞪了他一眼,宁昭向来怕这个师傅,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 隆熙帝今日是微服出宫,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了园子里才叫人通报了襄王夫妇一声,这会儿得知襄王在前厅,唯有襄王妃带着宁昭接了驾,带到高处的坐席上,正巧看完了程颂安她们的比赛。 “玄贞啊,”隆熙帝转过身,朝他指了指,“程卿统共三个女儿,倒叫你祸害了两个。” 崔元卿低下头,拧眉道:“臣有罪。” 隆熙帝目光沉沉望着场上,良久不语,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的事。 襄王妃心中一动,立时明白了程颂安当初叫段珠玉带的那句口信儿。她躬身道:“父皇,马上就要天黑了,花灯宴也该开始了,不如先到天香阁入席?” 隆熙帝摇着手中的玉钏儿,牵起宁昭的手:“走,咱们爷儿俩先去看看。” 襄王妃连忙悄悄吩咐人将天香阁里里外外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从一进庭院便见数百盏宫灯高高悬挂着,将这个院子照的灯火通明。 隆熙帝许久不曾参与过这样热闹的花灯会,心情畅快,考了宁昭几个灯谜,宁昭聪颖,又承教于崔元卿,小小的花灯谜自然难不倒他,一一答对了,让隆熙帝龙心大悦。 说话间,襄王也到了,朝崔元卿看了一眼,二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又上前给隆熙帝请安,隆熙帝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宁昭下个月每月入宫住三日陪朕。” 襄王一愣,又朝崔元卿看去,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连忙跪下谢恩。 程颂安随着众人来到天香阁的时候,隆熙帝已经坐在了上面的首位,旁边坐着宁昭,襄王夫妇在旁侍立,崔元卿坐在下首。 “朕是临时来的,都不必拘礼,坐下便是。”隆熙帝心情很是不错,家常似的吩咐众人坐下。 这些世家公子、小姐虽则尊贵,但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面前,还是不免有些拘束,才刚在赛场上有多闹腾,这会子就有多安静。 隆熙帝朝明战道:“我听闻休戎这次回京是要议亲,可说定了哪家姑娘?” 明战脸上一红,下意识朝身旁的程颂安看了一眼,才解释道:“圣人见笑,微臣尚且年幼,婚事再过两年不迟。” 隆熙帝呵呵一笑:“你都十七了,还不迟?我这儿子,十七的时候都娶了你姐姐了。” 说着,向襄王虚虚一指,襄王妃立刻接口道:“我这弟弟古怪着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若看不中的,便是父皇指婚,他怕是也要抗旨不遵呢。” 明战这才松了口气,垂下了头,又不经意看了一眼程颂安。 少年的爱意太过明显,就连隆熙帝都看得出来,察觉到这件事之后,再次揶揄地看向崔元卿道:“成亲是得两情相悦,不然最后成了怨偶便不好了,你说是不是,玄贞?” 崔元卿站起身,低了头没有说话。 隆熙帝又朝众人道:“你们还不知道,崔夫人将崔侍郎休了,哈哈哈,咱们大乾朝头一个的女中豪杰。” 程颂安猛然一惊,隆熙帝的这句话如春雷炸响,她讶异地看向崔元卿,后者脸上淡淡的,但从抿直的唇线来看,他是不平静的。 这就是崔元卿求的圣旨?他竟不惜让全天下的人笑他,为她保全了名声,不是和离,更不是被休弃,而是她休夫! 果然,那些本就对她刮目相看的世家弟子看她的神色都变了一些,有不屑的,有嘲笑的,但更多的是震惊的。 而那些世家姑娘就不一样了,她们唯有敬佩,有了程颂安这个先例,日后她们若受了委屈,便也能拼死为自己挣回一些脸面,大不了休夫。 段珠玉头一个叫好:“好!圣上英明,玉儿敬圣人一杯!” 襄王妃斥道:“玉儿,不得无礼。” 隆熙帝摆手,温和一笑:“这丫头是你们惯出来的,这会子倒斥责她,我看你们也忒多事。” 段珠玉得意地昂首朝自己姨母姨丈笑了笑,又趁热打铁朝隆熙帝道:“圣人容玉儿胡闹,那玉儿还想为我小舅舅求个恩典。” 隆熙帝问道:“什么恩典?” 段珠玉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陆轻山打断了她,躬身道:“圣人今日高兴,好事成双,微臣抢在玉姑娘前头,也想讨个彩头。” 崔元卿眉心一动,掀了掀眼睛,慢慢转着手中的酒杯,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隆熙帝来了兴致:“哦?陆爱卿心悦哪家姑娘,说出来朕听听。” 段珠玉大急,陆轻山那点心思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摆明了要同她抢程颂安,她可是要程颂安给自己当小舅母的。 她当即跳出来,指着陆轻山道:“陆侍郎欺人太甚,是我先说的,你怎可抢在我前头?” 陆轻山白她一眼,两个人怒目而视,都欲先说。 “我听闻陆侍郎曾在祖宗牌位前立过誓,不收回北疆五镇,立下一番事业,绝不成家,”崔元卿幽幽开口,“臣竟不知,北疆五镇已经收回了。” 谈及北疆五镇,隆熙帝的脸色就不像刚才那般和煦,手指搭在膝头,时而点一下,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陆轻山眼中露出些狠厉的神色,撩起澜袍,重重跪在地上:“臣在此立誓,五年内,誓要收回北疆五镇,为陛下分忧,而臣不敢居功,只求陛下到时赐婚!” 明战也跟着跪下去:“臣心也似陆大人之心!” 隆熙帝的手拍在膝头,大喝一声:“好!” 一声喝彩之后,看向程颂安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考量。 好在隆熙帝不能久坐,待了一会儿便摆了銮驾回宫,让这群年轻人放肆玩一回。 程颂安被一群女孩子围在垓心,也放开了玩儿,猜灯谜、提花灯,输了赢了都喝一杯,没多大会儿,就有了醉意。 崔元卿走过去:“别贪杯。” 程颂安朝众位小姐妹笑了笑:“你们看,我都把他休了,他还来管我。” 崔元卿眸色一暗,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手中的酒杯接过来,仰头喝下。 第174章 我喝一半 世间女子,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尤其是未出阁的小姑娘,那些同程颂安一起蹴鞠的姑娘从段珠玉那得知了原委,愈发敬佩程颂安,纷纷为她不平。 兵部尚书的小妹妹王绿筠脾气最是直爽,指着崔元卿道:“崔大人要多少女人不行,非得找人家亲妹子……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是这种人,别来烦程家姐姐。” 崔元卿脸色未变,只是点点头。 程颂安没搭理他,又接过王绿筠手中接过杯子,仰头便喝,喝了一半,杯子却被夺了过去。 崔元卿不再劝她,将剩下的半杯送入口中道:“我替你喝一半。” 程颂安喉间一哽,偏过了头,恰巧看到陆轻山走了过来,便招手道:“陆世兄,今日蹴鞠你输给了我们,不如罚一杯酒?” 陆轻山走过去,状似无意将崔元卿挤到一旁,笑着道:“崔大人还要送自己那位如夫人回府呢,少喝些。” 程颂安将手中的酒杯递到陆轻山嘴边,陆轻山却不接,由着她端着,自己侧头去喝,程颂安便扬起了手,送了一杯。 崔元卿目光冷然,转身走了出去。 段珠玉早看见这一幕,立即拉了明战过来,不由分说自己先灌了陆轻山一杯,才又让程颂安与明战也各饮了一杯,勉强扳回一局。 陆轻山被她胡搅蛮缠闹得心烦意乱,自去了一边。 酒过三巡,程颂安来到陆轻山身后,轻声道:“我今日利用了你,做的有些不妥。” 陆轻山抱着手臂,有些醉意的笑了笑:“程颂安,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利用我一辈子,我……” “陆轻山,”程颂安打断了他,“你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如果今日你请旨被准了,是不是我就要嫁给你?” 陆轻山一默,烦躁地拉了拉衣领,双手捏成拳。 程颂安笑了笑:“那我们扯平了。” “如果你愿意,我根本不用请旨,”陆轻山压低了声音,但掩饰不住他的激动,手上的青筋有些爆出来,发泄般低吼着,“我想护你一生,可是你不给我机会!” 程颂安蹙眉:“陆轻山,我要的不是保护,不是照顾。” 陆轻山猛地向前,想要抓她,但又怕吓到她,隐忍着问道:“那你要什么?” “河南和安徽今年未下雪,”程颂安仰起头,看着漫天的星星道,“春天马上就要到了,春雨贵如油,今年怕是大旱。” 陆轻山苦笑一声:“你何苦扯这些?你不肯跟我说,是放不下崔元卿对不对?即便是他纳了你妹妹入门。” 程颂安静静看着他,如墨的黑眸沉静如水,她轻轻叹口气:“跟他没有关系。” “你想和离,我帮你办到了,”陆轻山失魂落魄地低语。 程颂安心头一震,像是想通了什么,上前一步问道:“是你,让瑾王求娶挽心的?” 陆轻山回视,凝着她的眼睛,承认道:“是。” “你!”程颂安一急,一时不知道怎么说,陆轻山若是站到了瑾王那边,可就麻烦了。瑾王这会儿如日中天,看似是最好的选择,可这样的势头也是他的催命符。 她急道:“陆轻山,答应我,别同瑾王搅在一起,他……” 说到此处,她谨慎地朝着四周看了看。 陆轻山见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心灰意冷,喃喃道:“你怕我帮瑾王,对付他?” 程颂安摇了摇头,急切地劝道:“改日我同你详谈……” 话未说完,襄王妃派人出来寻她,时辰已晚,各府的公子小姐该回去了。 程颂安不便再说,忽然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陆轻山,你,还有别的事瞒我吗?” 陆轻山眼神乱了一下,而后摇头:“没有。” 程颂安笑了下:“我现在知道了,当年的他,不是思退。但我说过,你瞒我什么,我都不怪你。” 陆轻山明显一怔,不敢相信地反问道:“你知道了?那你……” 那你是不是就不愿和离了?是不是我弄巧成拙? “多谢你,陆小九。”程颂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道,“无论他是谁,我都要和离的,多谢你成全了我。” 回到渔樵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亥时,程颂安吃了不少酒,困顿不已,回到山居,先奔浴房洗了个热水澡,将浑身的乏意和酒气都泡散了,才出来。 去襄王府是海棠和蔷薇跟着的,值夜就换成了踏雪和牡丹,程颂安念她们年纪小,反正现在也下半夜了,便让她们把床铺好后去次间睡觉。 屋内一灯如豆,本来困倦不已的人,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罗罗奴本已卧在她怀里,忽然又抬起了小脑袋,朝着窗台喵呜叫了两声,似是很开心。 程颂安心中一动,不自觉地下了床,打开了窗子。 皎洁的月光下,崔元卿负手而立,站在庭中,默默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听到身后开了窗,才缓缓回过身。 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程颂安也没有吭声,唯有罗罗奴兴奋地从窗子上跳了下去,跛着脚跑到崔元卿身旁。 崔元卿弯腰将它抱起,又默默看向程颂安。 程颂安无声地关上窗子,转身回到床上躺下,罗罗奴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她捂上耳朵钻进了被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牡丹惊讶的声音响起:“大人?” 她这一出声,下房的几盏灯都亮了起来,踏雪也跟着开了口:“哟,大人喝多了?来我们院子里做什么?别忘了如今你已被我们姑娘休了。” “还有一个时辰!”崔元卿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地传进内室。 踏雪嘻嘻一笑:“得,您有理,那您请进,喝杯醒酒茶便走。” 说着开门把他迎了进来。 “把我的猫还给我。”程颂安坐在熏笼旁,素白的小脸还残留着微醺后的酡红,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美艳不可方物。 崔元卿走过去,把罗罗奴放在熏笼旁,跟着坐下。 踏雪果真端来一碗醒酒茶来放下,看了一眼程颂安,随后指着门朝崔元卿道:“大人,一盏茶后,您请便。” 崔元卿抬眸看了一眼程颂安,后者抚着罗罗奴的毛,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动着,没有看他。 良久,程颂安终于忍不住,将那碗茶往他身边一推:“赶紧喝。” 崔元卿端起来一饮而尽,闭了闭眼睛,淡声道:“你没赶我走,我会当你是故意的。” 第175章 难得主动 程颂安愕然:“什么?” 崔元卿闭着眼睛不看她,沉声喊道:“滚进来,把罗罗奴抱出去。” 踏雪脸上带着了然的笑,进来抱了罗罗奴,朝着崔元卿的方向努努嘴,坏笑着对程颂安眨眨眼。 程颂安一下子明白了,踏雪这死丫头,竟真的弄了什么药来!她秀眉一拧,刚要说话,踏雪只朝她不断眨眼睛,指了指脑袋,嘴唇翕动,无声地告诉她:“他不会记得的。” 而后又挑眉朝崔元卿白了一眼,撇嘴道:“大人少在我们这里发脾气,过了今天你可不是我们姑爷,我也不是你家奴婢了,人不求人一般大。” 崔元卿眉心皱了皱,睁开了眼睛,却没反驳她。 帐幔被轻轻放下,下房处的灯都静悄悄的熄了,万籁俱寂,唯有案头的一点灯火跳着光亮,照在崔元卿闭着眼睛的脸上。 程颂安心跳如鼓,这是她想念了两世的人,自她知道崔元卿便是他的时候,她很长时间都处于一种割裂的状态,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把他当崔元卿来看待,为前世他的冷漠怨他。但静下来的时候,她又会克制不住地想,那条命,他少年时就还过了。 是他拉她出了沼泽,跟她说:“别怕,我救你。” 她想他。 程颂安缓缓站起身,纤长的手指颤抖着伸过去,堪堪到了眉前,动作又停了下来,轻声道:“崔元卿,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这么晚,你留在我的房里,于我的名声有碍。” 崔元卿胸前起伏,睁开赤红的眼睛,盯着她:“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子时。” 程颂安从胸口处哼了一声。 崔元卿神情倦怠,褪了外衣,起身走向床边:“我在这里睡一个时辰。” 程颂安心中怦怦乱跳,踏雪那个馊主意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今日花灯宴上的情形明眼人都心知肚明,明战和陆轻山是为了她争抢圣旨,圣人焉能看不出来?幸而有崔元卿为她解了围,还保全了她的颜面。 陆轻山对她有情有爱,他们青梅竹马,没有前仇旧恨,若从前世一开始就嫁给他,或许平平淡淡也就过了一世。可她如今不想再过那种索然无味的日子了,她明确地跟陆轻山说过,她不想困于后宅,她的心在天地之间,可陆轻山从不在意,他只一厢情愿觉得要保护她、照顾她,甚至是豢养她,她不想再入牢笼了。 至于明战,她更是从没想过,明战对她的朦胧好感,不过是少年的情窦初开,前世他很年轻就战死了,今生即便她能救下他,以他的家世,襄王登基之后,他必定能裂土封侯,到时没了如今的懵懂悸动,后宅里出现几个姬妾,她又能说什么? …… 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再嫁,可她想要有个孩子,尤其是失去了一个胎儿之后,她的这个愿望就更加强烈。 程颂安走回床边,犹豫了一会儿,坐了下来,崔元卿在里侧躺着,不知是今晚饮酒太过,还是喝了那杯解酒茶的原因,他的气息很沉,脸上也泛着红,尤其是微微张开的嘴唇,红的诱人。 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鬼使神差地,她爬上了床,俯下身子轻轻在他唇上印了一下,又迅速撤了回来,鹌鹑一般趴在自己的枕头上,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可是心跳太快,她根本就无法安心睡觉,只好重新睁开眼睛。 甫一睁眼,便对上崔元卿清亮的眸子,她惊呼一声,赶紧捂上了自己的嘴,想要逃下床去。 然而崔元卿早搂住了她的腰,顺势往身上一带,她整个人便趴在他胸前,崔元卿带着淡淡酒气和清茶香气的呼吸已经近在唇间。 “刚才给过你机会,你没跑,现在迟了。”崔元卿沉沉的声音落在耳边,灼热的唇已经覆了上来,挑开她的唇缝,轻而易举就伸了进去。 相比较之前几次的发疯,这次明显温柔了许多,他的手从她的中衣下摆探进去,顺着她的脊背往上游走,温热酥麻。 程颂安被动地被他吻着,身子软成一团,双手抵在他的胸前,气息紊乱,小声地喘了口气,不住往后退。 崔元卿双腿一曲,将她往下滑落的去路堵了,双手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床榻间尽是暧昧的呼吸声。 男人在让她换气的间隙,声音喑哑:“为什么非要我喝那杯茶?” 程颂安满面通红,她原本是不知道的,这下却说不清了,只能抵着他,暗暗祈祷药效快些来,让他忘掉这些。 崔元卿坐起来,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高挺的鼻梁在她脖颈间轻轻蹭着:“你关心我。” 程颂安这才呼出口气,还以为他误会自己是故意下药给他,便胡乱嗯了两声,轻声道:“别闹了,躺下睡,过一个时辰我喊你,赶紧走。” 崔元卿的眼睛在灯光的映射下,让人看不清情绪,他点点头,声音也有些示弱,像是祈求她一样道:“别赶我,好不好?你多关心我些。” 程颂安别过头去推他,却发现崔元卿闭着眼,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 她轻轻推了一下:“崔元卿?” 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抱着她,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间,不断蔓延至胸前,乃至全身,她感受到身后的物什,身体一僵,呼吸也跟着重了几分。 程颂安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乱颤,她把崔元卿放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便是没了意识的男人,也能清晰地回应她,甚至逐渐掌控了主动,待到程颂安身上一凉,被压在锦被上的时候,才发现赤着上身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男人,没有一丝不清醒的样子。 程颂安一慌,立即就想逃,怎奈衣服已经被剥光,她羞得满面通红,诧异地问道:“你……你不是……” “夫人难得主动要我,我怎么舍得忘掉?” 第176章 为谁求情 程颂安不知道是怎么在索求无度的男人怀里结束的,只觉得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一个时辰。她最近每日在山庄中练剑,兴致来了,就带着几个丫头玩蹴鞠,正是因为这,才能在赛场上赢了一局。自以为身体养的很好的,崔元卿纵使强势,她也能你来我往战几个回合,但时间一长,便只有咿呀求饶的份儿了。 耳听着屋内自鸣钟又走了一圈,她带着泣音蹬他:“崔元卿,一个时辰……到了呀……呀……” 重重的呀了一声,泣音成了呜咽。 程颂安羞臊地闭着眼,浑身战栗骂道:“唔……你无耻……” “你不喜欢?”崔元卿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停在那里,她想起来,他偏按着。 程颂安被他弄的不上不下,难受的紧,这厮什么时候学的这些下三滥的功夫,真真儿不要脸,脸上红的似要滴血。 崔元卿幽幽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叫我的名字。” 程颂安眼睛一闭,忍着羞耻,轻声道:“元卿……” 崔元卿双手撑在床上,身体微微往后仰着,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眼中的幽深似要把她吞没。 程颂安被他看的受不了,轻轻推他一把,几乎快要哭了:“玄贞,我叫你玄贞。” 崔元卿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程颂安眼中似有一汪水潭。他额上绷的紧,怀里的人也搂的紧,他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就是有一丝空隙,都觉得她离他太远太远了,他想她贴着自己近一些,再近一些。 程颂安在脱力之前,听见崔元卿喃喃地在她耳边低语:“寿王的事过了,重新成亲,好不好?” 但是她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山居静悄悄的,程颂安没脸惊动丫鬟婆子,崔元卿就亲自去端水来,煨在熏笼上温热了,再亲自为她擦洗,直折腾到凌晨,子时早就过了。 程颂安累极,不自觉地往崔元卿怀里拱了拱,梦里呓语道:“三思哥哥。” 崔元卿抚着她的脸,双唇再次落到她的背上,才拥着她睡了过去。 到了次日,踏雪若无其事进来收拾东西,目光热切地望着她的肚子,其余几个人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程颂安再装作无事发生,也被她们弄得羞红了脸。 踏雪满不在乎保证:“姑娘若在这个月怀上孩子,那别人也说不得什么闲话,这个孩子崔家也要不走。总之一个月内,只要崔大人不出京城,我多早晚再把他弄过来送你房里……” 程颂安汗颜,这丫头若是做了山大王,倒要强抢汉子给她当压寨相公了。 好在之后的几日,崔元卿忙于政务,也顾全她的颜面,始终没再来山庄打扰她,破坏她的清誉。 这一日,程颂安正和牡丹吃着牛乳糕,蔷薇掀开帘子,把满眼通红的崔文心带了进来。 “小婶婶,”崔文心进来,只一句,就哽住了。 程颂安一早便听了崔文康的事,满京城都在传,一个叫苏执的举子胆大包天,竟然状告吏部侍郎任人唯亲,将数典忘祖、背信弃义的小人推荐到了巡防司,以致崔家庶支崔四奶奶被儿子吃绝户。 这状告的,荒唐中又带着正经,各个衙门只看笑话,却无人敢接,苏执带着状纸走遍了京中大大小小的街道,从民间都传到宫中去了。圣上知道崔家有这么一个不孝子,被崔元卿推荐去了巡防司,不由得震怒,当即叫人收了他的差事,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方当众打了几十板子,遣送家中,交由其母严加管教。 连崔元卿和崔子齐都受了斥责,崔元卿眼下更是满京城的笑话。 程颂安先是摇了摇头,纠正道:“我如今不再是你小婶婶了,不过我二妹又舍了你叔叔,你便喊我一声姨妈怎样?” 崔文心本来正难受,听她这么一说,扑哧笑了出来,知道她是为逗自己开心,认真道:“你一日做了我小婶婶,我终身都认你,便是我叔叔不认,我也不改。” 程颂安被她的肺腑之言感动,也不强迫她改口,反正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便由着她叫去,又问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你哥哥?难道他做了这些事,你还要替他求情不成?” 崔文心连连摆手,她哥哥背信弃义,圣上罚了他之后,崔子齐开宗祠,将小侄子入了族谱,依着程颂安起的名字,仍叫崔延昭,她哥哥如今是在家做个废人,这原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今日来是为了另一个人——那个死结巴苏执。 当日从渔樵山庄追出去的时候,崔文心还不知道他是苏执,只以为是小婶婶的本家,一口一个公子的喊着他,问他会如何对付自家哥哥。 那人却看也不看她,只离了她远远的,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打死。” 崔文心大急,那哥哥再不成器,也是自己的亲哥哥,小叔叔都说罪不至死,他怎么能叫人打死他? 她心中着急,一把将琪姐儿放在他怀中,自己扯了他的袖子,断了他的去路:“你自己没有爹妈兄弟?怎么开口就让人去死?你先杀了我,再将我娘也杀了,先从这孩子杀……” 琪姐儿一听姑姑哭了,又听要杀她,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没有。”苏执刚说两个字,却被塞了个孩子在怀中。 他一手抱着不认识的孩子,一手被头次见面的未婚妻拉扯着,往日再才思敏捷,也都全无作用,情急之下,又结巴起来,哄着琪姐儿:“孩……子……别哭,我……我……我……不杀……” 崔文心一听他没有父母,又是个结巴,急的抱着琪姐儿哄,看着并不是坏人,便松了手,只是眼中不断落泪:“大家都是可怜人,你做什么这么狠呢?” 苏执一愣,听着她那句,大家都是可怜人,忽而心中一软,便隐瞒了身份,只两个字两个字地跟她说道:“不杀,只是,一劳永逸,叫他,不敢,再犯。” 第177章 他要退婚 崔文心怔怔望着他,琪姐儿也在他怀里,小嘴瘪着,随时准备要哭。 苏执摸出两枚铜钱,从小摊上买了一个糖人给她,小姑娘破涕为笑。他瞅了瞅愣在身边的姑娘,又摸出两枚铜钱,再要了一个兔子形状的,递给崔文心。 崔文心手比脑子快,还未细想,已将那黄灿灿的糖兔子接在了手里,待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好意思,想要还过去,却发现那人已抱着琪姐儿继续往前走了。 她追上来,琪姐儿已啃完了,见姑姑手里还有一个,伸着胳膊去要,崔文心赶紧递过去,岂料那人不动声色隔开了她们,又顺手给琪姐儿买了个拨浪鼓,琪姐儿新鲜,便不再要糖,转着拨浪鼓笑嘻嘻地玩起来。 崔文心举着糖人儿,半天没说话,她自出生起就已家道中落,母亲又将大部分希望寄托到唯一的男孩身上,因此对她虽不苛刻,但总顾不了两头。从小到大她吃的、穿的几乎都是哥哥剩的。 好在她生性豁达,知道家中不富裕,从不计较,哥哥抢她的东西,她哭一阵也就作罢,有时候得了什么好的,也会主动给哥哥。后来有了小侄女,她亲手带大,对她如珍似宝,自己不吃不穿也会给她买。幸而如今小婶婶照顾她们,日子不再那么紧巴巴了,可她惯于讨好别人的性格却改不了。 此时此刻,崔文心站在大街上,手中拿着个糖人,不知怎么回事,心中某个地方塌陷了一样,竟然掉下泪来,捧着脸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苏执本来已经不结巴了,见她落泪,嘴又不听使唤,嗫嚅道:“你……别……别哭,你还,还想要……想要什么?我,我……给你买。” 崔文心抹了一把泪,将那糖人儿小心翼翼包好,才接过琪姐儿,低头道:“那你说说,到底要怎么对我哥哥?” 苏执松了口气,带她们在一处茶棚下坐了,道:“我问你,你希望如何?用你叔叔的官威去压他?让他改了这一遭便罢?” “这……”崔文心一愣,她倒的确从未想过怎么办。 她知道哥哥先斩后奏,很不像话,小叔叔若用家法礼法压他,他必定也得屈服,但小侄子的姓氏已改,入了钱家族谱,再行改动,恐会落人口舌。钱家那几个所谓的族老焉能罢休?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定是怎么恶心怎么闹,看热闹的人岂会辨别?小叔叔那样的人物,自是不在乎,但癞蛤蟆爬脚面——不吃人,膈应人。 如若闹起来让街坊邻居笑话,娘亲与崔家的情分也算走到头了,她们再也无颜面对小叔叔和小婶婶,而家里哥哥也定会闹个鸡犬不宁。 苏执见她眉头紧锁,显然也是知道此法不妥,这才循循善诱对她道:“因此,要将你小叔叔摘出来,这件事要通过礼法去办。” “我们只要留我哥哥一条命,认打认罚,只是千万别牵连了小叔叔的名声。”崔文心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央求道。 苏执垂了眼,不看她的手,却也没有将袖子拉回来,低声道:“你要记住,一个男人,他若忘恩负义,就不必指望他。你是明事理的,日后,许是要你掌家……” 崔文心瞪大了眼睛,当即便要退缩:“我?我不能……” “你能!”苏执斩钉截铁打断她,“是必须。” 崔文心望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了勇气一般,随即脸上又慢慢变红,攥着他袖子的手也赶紧松开,抱起琪姐儿就走。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执把碗中的茶水喝了,擦了把嘴道:“徐时移。” 徐时移,他原本的名字,这不算骗她,他叫过郑济,也叫过苏执,就连崔子齐来为他做媒的时候,他都用的假名。 现在,他想对她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字。 之后,就出了一个叫苏执的举子状告当朝吏部侍郎的事,这件事连宫里都惊动了,崔文康丢了差事,为百姓不齿,三代还宗的美梦落了空,却偏偏无可奈何,圣人连崔元卿都斥责了,日后哪个正经衙门史司也不会再录用他,他也怪不到崔家人身上。 可是,还有一个人受了更重的牵连,那就是告状者本人,苏执。 苏执虽已考中举人,但并无官职,算起来仍是平民,更何况他告的不是崔文康,而是吏部侍郎兼巡察御史崔元卿。 按大乾律:“民告官如子杀父,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徙二千里”。也就是说,苏执在状告崔元卿的时候,已经挨了五十的笞刑,如今还要面临着流放千里的重罪。 如今的结局,看似崔元卿受斥责,崔文康受惩罚,但实际上,崔元卿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罚,崔文康受的罚也是在礼法之内,且四奶奶从此保住了自家的利益。 唯有苏执这个外人,只凭一腔孤勇,拿着前途去争一个对自己并无好处的说法,不但无法参加之后的春闱,还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崔四奶奶在这件事上沉默了许久,她倒不是怨怼苏执让崔文康丢了差事和挨打,毕竟结果她是受益的。只是崔文康在家以死威胁,要毁了这门亲,她便也有些犹豫,现在还未下聘,较真儿讲,这门婚事还不作数,若认下来,这一流放,崔文心日后该怎么办?难不成要陪着去流放? 崔文心头一次不再顺从,不哭不闹,站出来道:“我不退婚。” 崔文康上来就要打她,撒泼打滚地闹。 崔文心陡然想起苏执跟她说的那句话,你能,是必须! 她瞪圆了眼睛,厉声道:“你要真想死,出了门就是城门楼子和护城河,跳楼跳河随你选!” 崔文康人都吓傻了,还想再闹,崔文心已从厨房拿了刀来,指着他问道:“还是让我一刀劈了你,大家干净?” 这一下,整个家里连崔延昭都不敢哭。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执让人送来了信儿:他要退婚! 第178章 接她入府 她还没退婚呢,他倒来先说。崔文心憋了口气,手中的菜刀重重砍在门框上,失魂落魄跑回屋里。 四奶奶劝她:“他做了这件事,将你小叔叔至于火烤一般,原也不能再和他结亲,既然他先提了,权当没发生过。” 她以为搬出崔元卿,崔文心便能想通。 “小叔叔不怪他。”崔文心哭道,就此跑了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到了渔樵山庄。 程颂安看着崔文心,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心事重重,但这种变化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她的眉眼间有了从前没有的坚毅。 只是这丫头不够机灵,她只说崔元卿不怪苏执,却没想过这件事本就是崔元卿安排苏执来做的,崔元卿步步为营,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为一个崔文康折了一个苏执? “你果真要嫁他?就是流放也跟着去?”程颂安绷紧了脸,想看看崔文心对苏执动心到何种程度。 崔文心眼泪嗒嗒掉下来,愤愤道:“谁嫁他?我没怪他害了小叔叔,他倒有脸来退亲!我要当面骂他。” 程颂安忍不住乐了,她要是斩钉截铁说嫁他,她或许还担心这姑娘是为了一时义气、冲动而为,但听这幽怨娇嗔的语气,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对苏执早已情根深种。 “好,我带你去看他,骂完了咱们退婚!”程颂安叫踏雪取了男装,同崔文心扮成小厮模样,又吩咐李文宾,“拿着我的名帖去找明小将军。” 当初是明战推荐崔文康进的巡防司,他也被这件事连累,这个时候去找苏执的麻烦,典狱长也会给他行方便。 果然,明战一接到名帖,立刻从府中出来,带她们直奔苏执被关押的地方,没费什么力气就进去了。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苏执肩膀靠墙倚着正在睡觉,他受了笞刑,整个后背都血淋淋的,睡也睡不安稳,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崔文心,眼睛亮了亮,又赶紧避开了,对程颂安和明战颔首行礼。 程颂安虽知道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但亲眼看到苏执受的重伤,也有些不忍,回头看崔文心,眼睛又红的像个兔子,又揶揄道:“骂。” 崔文心低了头,恶狠狠瞪了苏执一眼:“过来!” 苏执犹豫一下,还是挪了过去。 却见崔文心从袖中掏出针线,拉过他的袖子,一点点将他衣服破掉的地方缝好,她的绣活儿是程颂安教过的,针脚细密,这件破衣服竟有些配不上这些缝补的针线。 苏执别过了头,张口欲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头堵得难受。 “走,”崔文心收了针线,低头对程颂安和明战道,“多谢你们带我来。” 明战不明白,好奇地问:“你不是来退婚的?” “我没说要退婚,”崔文心瞥了一眼苏执,“他也不能退。” 明战更是摸不着头脑,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两圈,只好问苏执:“你也不退婚了?” 苏执没有回答他,只轻声道:“心姑娘,你过来。” 崔文心别别扭扭地过去,还没说话,胳膊已被从栅栏里伸出的手攥住,下一刻手心里被塞进一个温热的东西。 是苏执从贴身衣袋里取出的一块青玉,他结巴着道:“这……这本……本是给……给未婚……未婚妻,现……现在给……给吾妻。” 他向来不在人前露出短处,可是当着程颂安和明战,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口吃,硬是紧张地说完了。 崔文心把那块玉握在手心里,咧嘴一笑,眼泪却先出来了。 明战直到出了狱门,都没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兀自抓着脑袋在前面带路,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人。 崔元卿一身玄衣,裹着靛青色的披风,脸上比春寒料峭的天气还冷。 “是我没看清路,冲撞了崔大人。”明战说着赔罪的话,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歉意。 崔元卿越过他,看向穿了男装程颂安,动了动唇:“想来这里,为什么不去找我?” 崔文心发现气氛不对,立即上前朝崔元卿行礼,解释道:“小叔叔,你这些日子忙,不便打扰您,是我央求小婶婶带我来这里的。” 程颂安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他一个人向来骑马,坐什么马车?果不其然,马车的帘子被撩起一角,程挽心的小脸探出来,又惊又喜般叫了一声“姐姐”。 这架势,想来是此刻就要接她入府了。 “找崔大人做什么?咱们两个的关系尴尬,多有不便。”程颂安嗤地笑了一声。 崔元卿的眉头皱得很紧:“我晚间过去。” 程颂安冷笑一下,本以为看到他,崔元卿和三思哥哥两种身份会各占一半,但此时看来,崔元卿仍旧是占据主导,面前这个人根本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了,他是永远对程挽心充满责任的崔元卿。 年前还说程挽心生产之后,才会入崔府,对她什么也没有,骗人,为了薛庭蕴和思退,他也永远对程挽心放不下。 “崔大人请自重!”程颂安淡淡道,“先安顿好你的新夫人,我那里,你不便去,我也不欢迎你。” “元卿,出了什么事?”程挽心掀着轿帘,紧张地问道,满脸都是担心。 崔元卿回头,声音有些不耐:“无事,思变,你先带她回去。” 守在车边的思变脸上尴尬无比,看向程颂安都有些心虚。而马车上的程挽心反倒大大方方对她道:“姐姐,你不让我去山庄看你,好歹你去崔府看看我,让我向你请罪。” 这便是告诉她,她真是要搬进崔府了。 “请什么罪?你无罪。”程颂安白了一眼崔元卿,转身朝明战和崔文心道,“咱们也回去。” 崔文心盯着那辆马车,又瞪了一眼崔元卿,摆手道:“小婶婶,今天我先回家,改日去谢你。” 说着,直接奔过去拽住思变要驾车的手,爬上了马车。 明战忽道:“今日我帮了程姑娘,想舔脸去庄上要杯茶吃,不知程姑娘肯否?” 程颂安一笑:“自然是该的。” 崔元卿脸上罩了一层寒霜,眼睁睁看着程颂安上了马车,明战在旁骑马,往渔樵山庄的方向而去。 第179章 君子之约 马车渐渐离得远了,明战隔着车帘向内道:“程姑娘,适才孟浪,还请见谅。” 程颂安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个外男,要去一个刚刚和离的独居妇人山庄上喝茶,怎么看都有些无礼。 她掀开帘角:“明小将军,你是替我出气,我明白。” 明战微微一笑:“程姑娘日后还是喊我休戎,若还有需要我替你出气的机会,我很乐意效劳。” 少年的爱意总是简单直接,又浅尝辄止。 “戎狄许久没有动静了,想必正养精蓄锐。”程颂安不想继续那个话题,突兀地转到了西北,明战既帮了她这一次,她必须得还。 说到战事,明战立即就没了刚才的羞涩劲儿,点头道:“戎狄反扑的心思一直未灭,只不过上次一战,他们损失不小,一时半会儿恐怕无力反击。” 程颂安又问了几句,都没牵涉到什么机密,明战十分乐于跟她讲,连那边风土人情也都跟她说了不少,他自己都不知还有如此健谈的一面。 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程颂安状似无意地问道:“戎狄这一族已存在百年之久,气数怕是还未尽,若要反扑,势必还有后招。” 明战年轻气盛,又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对戎狄的了解,比对京中朝事还多的多,听了此话颇不以为然,加上近年来戎狄内部争权也不断,已有四分五裂之势,不如趁此直捣巢穴,斩草除根。 见他不答,程颂安便隐隐猜到,他前世大约便是太过轻敌,才至中伏而死,但这个时候直言相劝,他定也以为是自己轻视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戎狄现任大王已六十有三,怕也坐不了几年这个位子了。”程颂安提醒道,“我听闻草原上的人寿命不如中原人,说不定也是这两年的事。” 她记得前世戎狄的大王过了这个夏天便会死了,他死的时候戎狄乱过一阵,不过很快就被心狠手辣的三儿子控制住了局面,这个新大王野心更大,不但想要吞并西北,还妄图南下入侵中原。 而中原因为接连有北边干旱、南边涝灾,国力根本不够支撑打仗的。所以,西北能撑两年,全靠明老将军戍边屯田死守来的。后来过了几年,段珠玉又被送去和亲,为大乾争取了两年的安生,才能在后来休养生息之后,陆轻山重整旗鼓,收回北疆五镇。 果然,明战听到这句话,忽然想起戎狄老大王的确是有颓势,几个儿子斗得很凶,倒不如使离间计。 他再次朝已经放下轿帘的马车中看去,轻声道:“程姑娘,京城什么都好,就是不如西北的果子甜,你若呆腻了,有朝一日去西北看看?”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渔樵山庄到了。 程颂安探身从车里出来,朝他嫣然一笑:“休戎,你的名字是个好意头,冲锋陷阵之前,多想想还有这么些人在京城牵挂你,不要冒进。” “说不定哪日我倦了,真的一身男装去看看那大漠孤烟呢,你可别已经死在戎狄。” 明战心中一动,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令牌递与她:“程姑娘,若有一天,你到西北,务望去军中寻我一寻,我带你去射一只海东青。” 宁昭跟他炫耀过,师母送过他一只春水纹,叫鹘啄鹅,是海东青在逐天鹅,他当时就想,这个姑娘应该是胸怀大志的,若有机会,定要为她射一只海东青来。 程颂安眼中一亮,是啊,世间这么大呢,有益州的山水,也有西北的大漠,哪里都能去,她的一辈子还长,是该去走走看看。 不远处响起哒哒的车马声,这里偏静,很少有这么来势汹汹的车马,程颂安转头看去,有些眼熟,正要开口,程仲文已经探出身子,大声吼道:“程颂安!” 糟糕!程颂安待要让明战先走,也已来不及,父亲是来兴师问罪的。 之所以圣旨都下了几日,程家都毫无动静,是因为每年过了初二,程家都要回益州祭拜先祖,尤其是程颂安的祖父,他的忌日是正月十四,圣上也是恩准过了正月再回来上朝不迟。所以程颂安才敢先斩后奏,求得了和离的旨意。 程仲文是真气的不轻,还在外面,就直呼其名,马车堪堪停住,他更是直接从车里蹦下来,看样子还未回程府,冯氏和林氏也探出头来。 “你好大的胆子,还休夫!”程仲文胡子翘起一边,几乎是要过来揪她耳朵。 程颂安有些想笑,这么多年装作名门闺秀,她都快忘了从前惹祸时父亲怎么揍她了。 “程大人且慢!”明战挡在程颂安面前,“此事不关程姑娘的事,是崔大人的错。” 程仲文见是明战在,才冷静下来,冯氏和林氏也都下了马车,在旁不住询问。 明战三言两语把责任推给崔元卿,对程挽心则一句带过。 冯氏怒目圆睁,暴脾气一下子上来,立即就要骂,幸而林氏及时拉住,冯氏才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了明战一番,忽而笑道:“你父亲和我一起在西北长大的,没想到各自儿女都这么大了。” 说着掐了程仲文一把,“老爷,咱们先回府,让云黛明日回去,到时候骂她不迟。” 程仲文听了明战的话,自觉错怪了大女儿,心里兀自憋着一口气,黑着脸道:“也好,云黛过几日回,我同你母亲去一趟归山别院。” 呵,怪不得,崔元卿要提前接了程挽心入府,原来是一早得了父亲回来的消息,知道他们必定会去归山别院问责,因此提前接走。 程颂安撇了撇嘴,也没有提醒,父亲母亲回去之后,自有家仆禀告,用不着她说,像告状一样。 送走父亲母亲,程颂安赧然朝明战道:“让你见笑了,还请见谅。” 明战没有笑,他觉得冯氏的话像是在提点他,便鼓起勇气又道:“程姑娘,你去西北的事,能否做君子之约?” “你非君子,跟你做什么君子之约?”声音如刀,不留情面。 崔元卿阴魂不散地走了过来。 第180章 并不坦荡 见崔元卿过来,明战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斜目看他:“我非君子?那相较于崔大人有了夫人,还同她的妹妹藕断丝连,反而是君子了?” 崔元卿脸上罩着阴云,眼里含着怒气。 程颂安一见他的神色不对,立即对明战道:“去西北射一只海东青,我同你做这个约定,这便是我们的君子之约。你先回去,改日我再谢你。” 明战脸上一喜,不但没走,反而故意走了两步近前,朝崔元卿问道:“崔大人为何生气?难道我说的不对?” 崔元卿脾气并不算好,表面上看来,他温和有礼、温润如玉,实则内里不容任何人挑衅。从他前世夺权路上拉过多少人下马,手上有沾过多少人的鲜血就可以看出,他只是善于克制。 正因为如此,程颂安很少见他直接动手,最多会露出不悦的神色,或是思危出手,或是秋后算账,可这会儿,却眼看他的拳头要挥向明战。 而明战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还能怕一个文官不成?见他动怒,非但不走,反而更跃跃欲试。 着急的只有程颂安,吏部侍郎与明小将军在她的山庄门口打了起来,传出去还得了?民间那些话本子上得添油加醋增多少逸闻?她倒不在意崔元卿受什么影响,只是他是会武功的,若真伤了明战,会坏了她跟襄王府的和气,她也没办法跟襄王妃交代。 于是程颂安一把抓住崔元卿的袖子:“我说了,渔樵山庄不欢迎你,你给我走!” “你回去等我。”崔元卿松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竭力用平缓的语气对程颂安道,望向明战的时候,却没那么客气,“看在你姐姐与姐夫面上,我不与你计较,但是她,不是你能觊觎的。” “崔元卿!你别胡说八道!”程颂安大怒,“我与明小将军坦坦荡荡,你再……” “我对她,并不坦荡。”明战截断她的话,静静说了出来,“崔大人,你似乎忘了,你们已经和离,别说是我觊觎,就是她自己要二嫁,圣人也不能阻止,更何况是你!” 崔元卿的脸黑到极点,已经濒临爆发。 程颂安心中着急,她不便拉扯明战,便下了死劲儿去拽崔元卿。 明战上前来,想要将她拉开,但他却忘了自己抡兵刃的手是能提起几十斤大刀的,刚把人扯开,便听见程颂安一声尖叫,脸色惨白地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云黛!”崔元卿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怎么回事?” 程颂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一条胳膊晃晃荡荡垂在一旁,她疼得直吸气:“我的胳膊,脱臼了……” 明战大惊失色,万没料到自己一把竟将她的胳膊扯脱臼,不由得懊悔,上前一步想查看一番。 “滚开!”崔元卿低吼一声,又对怀里的人小心翼翼道,“你忍一下,我先替你接上。” 程颂安痛得无力说话,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崔元卿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肩上,托住她的一只胳膊,看准位置,又快又狠地往上一推,程颂安痛得咬住他的肩头,闷哼一声,身上已经被汗湿透。 接上了骨头,崔元卿再次将她抱起:“我带你去城中瞧大夫。” 渔樵山庄离城中远,若此时去请大夫,一来一回怕是要费不少时间,崔元卿接的有没有错位,会不会有问题,她可不能保证,只白着脸点了点头。 “这笔账,我回头找你算!” 崔元卿撂下这句话,也不管明战脸色如何,将程颂安放进马车,吩咐往城中的方向赶去。 程颂安从帘中探出头,对一脸懊悔之色的明战道:“休戎,你莫放在心上,不关你事……” 崔元卿提着她的腰,将她拖回车里:“你当真是关心他。”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受伤?” “你!明明是他……”崔元卿怒极,却也不敢对她发火。 程颂安冷哼一声:“你要不来没事找事,我也不能阻拦你,他也就不用怕我受伤而来拉我。” 说完,头枕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无论崔元卿怎么跟她说话,她都闭口不答,直到被抱下马车,进了崔府二门。 “不是去医馆?怎么来这里?”程颂安挣扎着下地。 崔元卿抱紧了她:“别动,我已经叫人请了大夫,看完伤,我就送你回去。” 程颂安才不听他这一派胡言,仍是大力挣扎,非要下去。 “祖母想你。”崔元卿无奈,只有搬出祖母。 果然,程颂安安静下来,她从那日走了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余老太太,她也是真心实意想她的,她停止挣扎,没好气道:“那直接去春晖园。” 崔元卿叹了口气:“你这个样子,祖母看了岂不心疼?还是让大夫正骨之后再去妥当。” 程颂安无话可说,只好道:“放我下来,我伤的又不是脚,能自己走。” 崔元卿恍若未闻,径直抱着她往筠香馆方向走,才两个多月,这里已物是人非。 院子里隐隐约约传出说话的声音,难道她走后,又多指派过来几个人?崔元卿向来不让人近身伺候的,这倒反常。 想到此处,程颂安抬头看了眼崔元卿,只觉得他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刚走到门边,抬脚便是一踹,将一扇门踹的摇摇欲坠,里面登时寂静无声,直愣愣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程挽心扶着腰,缓缓站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色,随即又变得惊讶,更多的是楚楚可怜。 “你把她安置在筠香馆?”程颂安难以相信,用透着刺骨寒意的语气道,“崔元卿,放我下来。” 崔元卿黑着脸,将她抱进屋里,经过程挽心的时候,目光冷然。 程挽心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急的要落泪:“姐姐,不是元卿,他先前没说让我住在哪里,思变便先将我送来他住的地方……” “我现在就搬出去,姐姐,你千万别气。” 程颂安目光所及,她坐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那把躺椅,手中把玩的是自己常常解不开的九连环,而院中忙碌的丫鬟在拆的,是踏雪给她的葡萄秧苗搭的棚子。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些?” 第181章 为何生气 崔元卿的眼中闪出一丝寒光,阴沉着脸,许久,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搬出去。” 程挽心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漂亮的脸蛋上全是委屈,看起来可怜极了,哀哀道:“我立刻搬。” 说着走进屋来,直奔桌上展开的一幅画。 是那幅薛庭蕴坐在山花烂漫处弹琴的美人图,程挽心这些年愈发像她了,只是薛庭蕴柔情似水中带着坚定,而程挽心比她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我才刚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是多年前那个姐姐托我转交给你的画,一时感慨,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就忘了收。”程挽心慢慢卷着画轴道。 崔元卿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眉心蹙得更紧,挥了挥手,缓缓道:“别收了,你出去。” 程挽心咬着唇,扶着腰,慢慢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崔元卿盯着画卷看了一会儿,缓缓收了起来。 程颂安冷笑一声,这幅画出现的这么凑巧,一进屋就能看得到,分别是在提醒着什么,不由慨叹,程挽心的心思真是灵巧,崔元卿刚才还说着让她搬出去的话,见了这幅画,便没了声息。 一个身形高大的小厮带着孙大夫进来,孙大夫将医药箱放在桌上,先给程颂安请了安:“夫人……” “夫人?”程颂安冷嗤一声,“谁是你夫人?外边那位才是,今日认错不打紧,我走了,你再认错,有的是嘴巴子吃。” 孙大夫听过他们和离之事,但他向来知道崔元卿把程颂安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时习惯了喊夫人,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改了口:“那老夫先替小姐把把脉。” 说着便拿出脉枕放在桌上,要为她搭脉。 程颂安哼了一声:“难道去请你的人没跟你说清吗,我是胳膊脱臼了,你只管正骨,搭我的脉做什么?况你是妇科圣手,断胳膊断腿也管?” 孙大夫为难地朝崔元卿看了一眼。 崔元卿轻轻拉过程颂安的胳膊,往脉枕上一按,颔首示意孙大夫继续看诊。 程颂安忽然明白过来,赌气自己把手腕放了上去,怒道:“你把,把出喜脉来别忘了再给我配副堕胎药!” 崔元卿脸上一黑,她这是要气死他。 孙大夫不愿受这无妄之灾,用袖子包着手托起她的胳膊查看了一下情况,看出并无大碍后,又拿了几贴膏药放在桌上,交代几句,赶紧退下。 领他进来的那个小厮只送到门口,便默默站在了廊下。 程颂安拍了拍衣袖,瞪着崔元卿道:“送我回去,我改日再来瞧祖母。” 崔元卿将她摁回贵妃榻上坐下,风轻云淡问道:“为什么生气?我们不是和离了么?这院子谁来住,你为什么这么在意?” 为何生气?因为这是她前世住了十年的地方,这里承载着她半生的喜怒哀乐,不对,应该说是半生悲哀,她在这里受了近十年的冷落和病痛。 后来他将程挽心接到府里,她也是躺在这里,听着程挽心说的那些诛心之语,让她再无留恋地死在了这间屋子里。 那样的苦,让她重活一次都心有余悸,乃至她怕黑怕到夜里也要在房间点上一盏灯。 好容易她如今没那么苦了,在这里也算过了些不问世事的舒心日子,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一番,可偏偏她一走,程挽心又住了进来,还拔了她的葡萄,让她又想起前世那些苦。 而崔元卿,他却以为她吃醋,问她为什么介意!程颂安慢慢松开了手,她不要再生气,生气会让他以为她对他还没死心,还有留恋。 “对不住,我失态了,”她极轻地笑了一下,“你说的没错,我们和离了,你爱让谁来住,就让谁来住。” “那你今天让我过来,也是为了看这些对?好,我看到了,我祝崔大人同程二姑娘白头偕老,祝你们在这间屋子里早生贵子!”说完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 崔元卿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拦住她,被她一把甩开:“滚开,不用你送,我会自己走!” 廊下站着的小厮,下意识就想过来拦她,手在碰到她衣衫之前,又及时缩了回去。 程挽心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见她出来,脸上挂着一闪而过的得意。而在看到崔元卿跟着出来之后,立刻又换上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快步走过来,扒着程颂安的胳膊:“姐姐,我现在就搬出去,你别生气。” 程颂安只觉得厌恶,一把将她的手拂开,她便立刻直直往后边倒去。 “小心。”身后的人三两步跨过来扶住了她,才避免程挽心摔在地上。 “她有身孕,你不该推她。”崔元卿皱眉看了一眼程挽心的肚子。 程颂安只觉得可笑:“你紧张什么,是你的孩子吗?你自己孩子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告诉我,我有着身孕?” 那个没了的孩子,是崔元卿的禁忌,他的手倏然握紧,极力在克制情绪。 程挽心忽然跪了下来,扒着他的手道:“元卿,都怪我,让姐姐瞧见我的肚子,想起了她的孩子,你还是让我回归山别院,我不想让姐姐厌烦。” 说着又跪行几步,朝程颂安道:“姐姐,你不要为了我和元卿吵,你心里有气,像之前那样打我几下。” 说着拉着她的手,往自自己脸上扇。 好一个她的肚子让她想起她的孩子!好一个像从前一样打她几下! 程颂安抽出自己的手,扬起胳膊,用力朝她脸上扇了一掌:“好,你让我打,我成全你,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为了你拔我的葡萄而打,谁稀罕你们三个之间的破事!”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依次看向程挽心、崔元卿,再落到那个易过容的小厮身上,他是谁,很明显了。 思退低了头,将程挽心扶到一边坐下。 程颂安不再看他们,踱向墙角。踏雪给她搭的棚子被拆掉了一半,那些葡萄秧苗已经长了不少,但其中两三根被扯了出来,眼见活不成。 她蹲下去,徒手在地上扒着,她要把剩下这些带回去,没关系的,踏雪会帮她重新种。 “程颂安!”崔元卿跟着蹲下来,抓住了她已出血的手。 第182章 沉默纵容 年前的雪刚化完,地上还上着冻,用锨掘还需要费很大力气,更何况是用手挖,程颂安的双手被坚硬的土石刮磨着,指甲都断了两根,十根手指鲜血淋淋,又沾满了泥,她却浑然不觉。 “滚开!”她用力挣出,继续挖。 崔元卿从斜后方连同她的肩膀一起抱住,有些不忍:“云黛,别这样。” “我叫你滚开!你听不懂吗?”程颂安低头咬在他的胳膊上,用尽力气。 思退默默走过来,没有看他们二人,只是蹲下来,徒手在地上挖着,将剩下的几株秧苗都挖了出来,用土包着根部,递给了程颂安。 程颂安瞪着红红的眼睛,连根带土地掷在他的脸上,心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股气要把她憋炸了。 思退头上脸上都是土,但仍一动不动,任她发泄,听着她咬着牙低吼:“你也滚开!” 犹豫片刻,他起身走向程挽心身后,程挽心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嫉恨。 程颂安跪在地上,不再挣扎,只小心翼翼把自己挖出来的两株秧苗包好,抱在怀里,缓缓站了起来。 崔元卿跟着站起来,被她冷冷剜了一眼:“不用你送我,我自己会走。” “云黛!云黛!”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颤抖,“你回来了吗?” 程颂安心中一痛,是余老太太过来了,她走得很快,几个丫头都被她甩在身后,一个人拄着拐进了筠香馆的院子。 一见了人,眼泪就止不住,口中喃喃:“是云黛,云黛,祖母想你啊……” “祖母!”程颂安一直提着一口气,听见余老太太的声音,眼中一酸,走过去抱住了她,“云黛不孝。” 余老太太抱着她哭个不住:“好孩子,不怪你,是祖母没脸见你,可我实在是忍不住哇……” 程颂安松开了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余老太太擦了一把泪,威严地扫了一眼院子,拐杖直直朝崔元卿砸过去,撞在他的胸前,落在脚边。 崔元卿跪下,将拐杖举过头顶,道:“元儿知错,请祖母责罚。” 程挽心赶紧起身过来,扶着腰缓缓跪下:“是挽心的错,不关元卿的事,求祖……” “住口!”余老太太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从前你是程家二小姐,喊我一声祖母,我也生受你的,如今你也配?” 程挽心紧紧捏了捏衣角,压下这口气,瑟缩了一下。 思退无声地跟着跪了下来。 难言的复杂情绪交织在心头,崔元卿默了一下,对丁香和香橼道:“先带你家小姐下去,安置在西南角的桂花苑。” 余老太太接了一句:“你既嫁进来,要时刻记住你的身份,姨娘要有姨娘的样子,无事不许到各处晃荡,尤其是这个院子,再有一次,我扒了你的筋!” 这几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却充满寒意,程挽心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却不敢露出半点情绪,低低答应了,便随着去了。 余老太太这才骂道:“混账!我一眼没看到,你竟让她住云黛的院子!” 崔元卿张了张口,想解释,但事实已然如此,也是他的错,便没说话,只道:“请祖母责罚。” “祖母,这里已不是我的院子,任是谁来住,我也没资格生气,刚才我是为了我这两株秧苗,这是我的丫头辛苦种的,由不得别人糟蹋。” 程颂安将她搀到椅子上坐下,接着道,“我叫你祖母,不是为了我曾经是您的孙媳,而是小时候我便这么叫您,这一生我无论再嫁给谁,都还叫您祖母。” 崔元卿眸色一暗,嫁给谁,她已经在考虑嫁给谁了。 余老太太的泪又落下来,哽咽着:“孩子,你若真想好了,祖母不拦你,到时候我再给你准备嫁妆,就当你是我的孙女。” 程颂安点了点头,天色不早,她得尽快赶回山庄去,免得家里那些丫头担心,于是辞别道:“祖母,今日我就先走了,不必送我,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 她的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余老太太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强求,只流着泪依依不舍。 程颂安抱着两株秧苗,快步走了出去。 崔元卿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在她将要上马车的时候开了口,卑微的不像他,他从来不会这么解释:“我急着去渔樵山庄找你,真的没有让她住筠香馆。” 程颂安冷笑一声:“那又怎样?崔大人,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她吃醋?” 崔元卿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吭声。 “我既说了帮程挽心嫁给你,就不会因她吃醋,别说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她,你就是真心爱她,我也不在乎。”程颂安已经踩在了矮凳上,转过了身子,堪堪跟他身高持平。 “我是在气,因为你同思退、薛庭蕴的爱与恨,愧疚与补偿,把我连累的还不够吗?这里是我住了十年的地方,为什么还要让我亲眼看到它被践踏?” 十年?崔元卿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狐疑地看向她。 程颂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及时止了,改口说道:“程挽心敢这样,是因为她发现了有思退,思退会维护她,她不是单纯的人,你早就知道了。可你,崔元卿,你选择视而不见,因为你永远都对思退愧疚。” “所以,在程挽心的事情上,你一直在沉默,沉默,就等于纵容。你纵容思退,思退纵容程挽心!” 崔元卿眼中满是痛苦,不敢抬头看她。 程颂安踏上马车,缓缓说了最后一句:“归根结底,是你一直都认为,是我的错,才会让薛庭蕴失踪,你自以为在替我赎罪,不是吗?” 崔元卿猛然抬头看向她,对上她眼里的失望与不屑,颓然往后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干哑。 “程姐姐!”从街口处先后奔出一白一红两匹马,当先一人是段珠玉,扬着鞭子赶在前头,“我来接你!” 而另一人,却是陆轻山。 程颂安遥遥望见他们,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忽然又起了波澜,有人伤她,自然有人来接她。 第183章 去我府上 陆轻山在看到人的一瞬间,迅速超过了段珠玉,到了崔府大门几步之遥的时候,才急急勒停,长腿一跨,从马上下来,抢到程颂安身边。 段珠玉不甘落后,也纵马疾驰,两个斗鸡似的人一同出现本已怪异,这会儿竟难得没有斗嘴,反而一致将矛头对准崔元卿。 尤其是陆轻山,少见的周身都笼罩着一股杀气,拽着程颂安的手送到崔元卿面前,怒道:“你让她弄成这个样子?崔元卿,你们和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放开!”崔元卿手捏在陆轻山的手腕处,目光冷冽,“她有伤!” “你伤的她?”陆轻山的手悄无声息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已经缓缓往外抽出。 “不是他。”程颂安甩开崔元卿,一把将陆轻山的手握住,将剑按了回去。她简直有些无奈,两个侍郎在崔府的前门大街上拔剑弩张,比之前跟明战在鱼樵山庄动手要严重的多。 陆轻山呼吸在一瞬间停滞,她的手上还沾着些许泥和血渍,算不上什么旖旎之情,他持剑的手,向来稳,向来狠,但此刻竟有些微微的颤。 他们二人之间手拉手的肌肤接触是在十年前,她已十年没有拉过他了。 “不是他,别在这里说话,你送我回去。”程颂安放软了语气,手刚从他的手上拿开,却被反握住。 “好,去我府上,陆家自打来了京城,你还未去过。”陆轻山是在对程颂安说话,眼睛却看向崔元卿。 崔元卿自程颂安的手按在陆轻山手背上时,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持力,轰然崩塌,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而在陆轻山的手反握住她的手时,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 耳中、眼中、脑中只剩下寂静一片,他有些想发疯。 “去什么你府上?”段珠玉怒吼一声,她也要疯了,小舅舅火急火燎去找她,让她务必来崔府接程家姐姐回渔樵山庄,她当然义不容辞,这个小舅母,她认定了的。 陆轻山算哪根葱?敢来她头上抢夫人? 这一声将崔元卿从寂静的虚无妄想中拉了回来,他头一次看段珠玉如此顺眼,哑然道:“段姑娘,你小舅扯断了我……扯断了她的胳膊,现下已无碍,烦劳你送她回渔樵山庄。” 段珠玉恍然大悟,怪不得小舅舅那样惶急,非得托了她来接姐姐,于是歉疚地朝程颂安道:“姐姐,我代小舅舅向你赔个不是,这便送你回去。” 天色已晚,程颂安到底也不愿去陆家,她按住陆轻山是无心,但他握她的手,却是故意为之。她下意识去甩脱他,但陆轻山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稳稳握着,是故意给崔元卿看一般,她一时竟没能挣开,待段珠玉拉她的时候,才得以解脱。 “好,有劳玉姑娘,”程颂安怕黑,有段珠玉陪着最好不过,“若不嫌弃,晚上便留在山庄上陪我。” 段珠玉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陆轻山半眯了眸子,状若无意碰了一下段珠玉的肩膀,待她要发火时,又朝崔府的大门望了一眼,挑眉道:“段珠玉,崔府的奴才不懂事,你去教训教训他。” 段珠玉秀眉一扬,朝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忽然顿住,本来要发的火倏然消失殆尽,整个人仿佛神游天外,是他! 程颂安暗暗摇头,段珠玉仅凭着一个身影就能认出思退,就说明她对思退的执念颇深。 且不说思退目前连真面目都不能露出,身份上与她天壤之别,仅仅是他跟程挽心、薛庭蕴的这些陈年旧事、情爱瓜葛这些,就不能让段珠玉再深陷其中,这注定是段孽缘。 她赶紧拉了段珠玉:“玉儿,崔家的人没好东西,我的胳膊有些痛,你先跟我回去。” 段珠玉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恢复镇定,强笑一声:“姐姐,我忽然有些不适,不如让陆轻山送姐姐回去。” 说完,面无人色地朝自己的白马走去。 陆轻山不经意地一笑,对程颂安道:“我母亲想你,你是她的干女儿,却还未去府上看过她。” 程颂安听到他提陆夫人,才想起真的从未去他们京城的宅子里去拜见,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晚,段珠玉又失魂落魄,便是段府离这里并不远,她也不放心她一人回去。 想了想,冲着崔元卿冷冷道:“让你的人远远跟着,送她一程,别让她陷入迷途。” 崔元卿默然朝思退看了一眼,后者双目无神地点了点头,他出来本是有别的事要说,但此刻也不得不远远跟着段珠玉去了——程颂安的话很明显,是要他绝了段珠玉的念头。 “你的胳膊,还疼?不如今日留下,”崔元卿问道,顿了顿,又紧接着道,“去祖母房里。” 程颂安断然拒绝,转身上了马车,探出身子朝陆轻山道:“劳烦世兄送我回渔樵山庄,我改日再去府上探望。” 陆轻山不置可否,只跟在她的马车旁,意味深长朝崔元卿看了一眼,而后便夹了夹马腹,引着马车走了。 崔元卿望着他的方向,愈发觉得胸膛要炸裂开来——陆轻山带的路,分明不是往渔樵山庄去的。 …… 随着一声“到了”,程颂安掀开轿帘,脚下一滞。 自陆轻山表明心意之后,她便不愿再与他闲谈,因此整个路程,她都没掀开轿帘向外看过一眼,谁知道他竟还是把她带到了陆府。 “母亲吩咐的。”在她开口之前,陆轻山先把母亲搬了出来,“她说想见你。” 程颂安暗暗叹了口气,都到了这个地步,若调头就走,岂不是拂了陆夫人的面子?陆夫人疼她一场,她不能这么做。 但是下了马车,脚刚踏进陆府的大门,她忽然疑惑地问道:“陆轻山,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崔府的?你母亲又怎么知道你要去接我?” 陆轻山眼神有些躲闪,随意解释:“恰巧碰上段珠玉在街上骑马乱跑,我就跟着过去了。” 程颂安半信半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第184章 母女名分 陆夫人已听了消息,亲自到二门上接她,看见她的模样,泪已落下来:“我的儿,这是又遭了什么罪?” 程颂安有些难堪,她向来注重仪表,就是小时候,玩的再疯再野,也不会这么狼狈地去到别人府上,更何况她现在已是成人,就这样满手泥和血,衣服也沾了泥渍地站在陆家,只觉得失礼。 她尴尬地将手中的秧苗放在身后,低声道:“伯母,让您见笑了。” 陆夫人拥着她的肩头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还叫伯母?难道先前的礼数都是假的不成?” 程颂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张口:“义母。” 陆夫人有些嗔怪地道:“咱们既过了明路,你就跟轻山是亲兄妹,直接叫我娘罢了。” 陆轻山有些不悦:“母亲忘了,还未行礼,算不得数。” 陆夫人一拳擂在他的肩头,笑骂道:“别的事上也不见你这样讲礼数,就比如说,你近日下衙下的早,却无一日早还家,也不知去哪里疯。” “罢罢罢,去书房见了你爹再过来。” 陆轻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向程颂安看了一眼,像询问她的意见,又像是看她的反应。 “你这孩子,”陆夫人有些不耐,“今天怎么回事?” 陆轻山这才点了点头:“行,母亲先带云黛回你院子里,我见过父亲就来。” 程颂安今日出来本打算带崔文心见一眼苏执就回去,因此没有带丫头出来,哪里料到能有这么多波折?这会儿跟着许久不曾相处过的陆母一起,又是这个模样,她很不自在。 但是陆轻山偏偏就这样把她带进了陆府,她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跟着往院中走。 一路上,陆夫人跟她说着旧日在益州的时光,讲她和陆轻山那些胡打海摔的破落户模样,程颂安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回忆里,温馨中又总觉得有一些别扭。 进了内院,陆夫人叫人打来了热水,服侍着程颂安净了手和头脸,只是陆家没有女儿,陆夫人的身量尺寸又跟她相距甚大,总不好叫她穿丫鬟的衣服,于是只能为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之后便将丫鬟婆子屏退,留她二人在房内说话。 陆夫人坐在临窗的榻上,让程颂安也坐。 程颂安忖度着,她对面的位子在东,是主位,该是陆老爷的位子,那是决计不能坐的,但自己身上尚有污渍,也不能跟她紧挨着,于是便自己拉了绣蹲,在其下首坐了。 陆夫人笑道:“云黛也忒小心,咱们娘俩还论这个?我从前将你当女儿看,现在又有了名分,你还跟娘讲究这些个虚礼?快过来跟我坐一起。” 程颂安心中微动,这是自她进门之后,陆夫人第二次强调她们有母女的名分了,不觉点了点头:“是,那云黛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从绣蹲上起身,来到陆夫人身边,虚虚挨着她,沿着榻边坐了。 陆夫人拉了她的手,不住感叹:“娘生了这几个儿子,只盼能得个女儿,可盼到最后却是你九哥这个混账小子,自小淘的没边儿,眼见废了。” “谁知他如今反倒是几个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谁能想到他这孽胎祸根能中了探花?唉,我也不盼他能封狼居胥,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的京官儿守着我也便罢了。” “娘现在又有了你这个女儿,也算是圆了我这辈子的梦。” 程颂安轻轻抚着自己断掉的指甲,安安静静听她说着话,大概明白了她今日要自己来的意思——她不愿陆轻山对自己有男女之情。 陆家这九个儿子,有五个是陆夫人亲生的,其中两个未成年便夭折,两个资质平平,还有三个妾室之子,也是中人之姿,唯有陆轻山,集陆家兄弟之所长,却无其短处,他不用刻意做什么,周身的光芒都比那些哥哥们夺目耀眼。 这个老来子,是陆家夫妇的眼珠子,也是陆家的希望。 所以,陆夫人对陆轻山的婚事,是有考量的,若程颂安没有嫁过崔元卿,她首选的儿媳或许便是这孩子,毕竟在自己眼前儿长大,模样性格都讨她喜欢,家世也般配,可偏偏程仲文相中了崔元卿,当年将程颂安接回京没多久,就立刻定了婚事,以致她也颇为遗憾。 可现在,程颂安已是二嫁之身,前夫还是御前红人,这若结了亲,陆家、崔家、程家日后如何再坦然相见? 最主要的是,京城要传扬多少流言?——陆轻山娶的夫人,是崔元卿不要了的女人! 圣上的确说过,是她程大小姐休了崔元卿,可这世道,女子焉能随意休夫?不过是圣上顾全程大学士的体面而做的戏语罢了,百姓传扬起来,未必是这样的。 陆夫人喜欢程颂安,但是这喜欢比不过自己的亲儿子,她不能让最有出息的小儿子蒙一点污点。从前她不管,是因为程颂安已经嫁人,可如今她已是自由身,陆轻山竟然敢在圣上面前跟明小将军争风吃醋,她便不能再放之任之了。 听她安静下来,程颂安微微笑道:“云黛自小离了父母在益州生活,早将娘看做自己亲娘,如今也算如愿。” “九哥哥自小便想着收复北疆五镇,是有大抱负的,娘也不必过于担心,依我看,该担心的还是他的婚事,九哥哥年龄也不小了,须得及早相看人家才是,不知娘可有相中的?” 陆夫人喉间微涩,小时候大大咧咧的野丫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她一下子就听出自己的意思了,却还是这么得体地为她考虑,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那我便替母亲为九哥哥多留意些。”程颂安盈盈笑道,顿了顿,又道,“今日出来太久,山庄的丫头这会子不定急成什么样呢,云黛就不等九哥回来,先行回府。” 陆夫人也不多留她,言多必失,免得伤了彼此情分,于是便吩咐了两个大丫头将她送到二门外,坐上马车。 从山庄带出来的车夫是个十来岁的小子,车子驶离主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便有些发怵,走到几乎没有灯火之处,颤声道:“小姐,灯灭了。” 车里没人回答,那孩子唬了一跳,掀开帘子去看,程颂安捂着头,缩在车子一角,浑身发抖。 第185章 为你而来 “小姐,您怎么了?”那赶车的孩子更加无措,急的眼泪都要掉出来。 程颂安努力不去看外面无边的黑暗,稳住心神,对他道:“我无事,还有多远?” 那孩子摇了摇头,急道:“看不见路……我也不知……” 今晚的天幕仿佛比平日黑了太多,太像她前世死去的时候,刹那间堕入无边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她想喊发不出声音,想动身体不受控制,她像沉入海底一般,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一点点蚕食吞没她。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她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阿全,别停,一直走,海棠一定会接我们。”程颂安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不然这孩子就会跟着哭出来。 阿全见她无事,便稳了稳心神,口中呼和,赶着马车继续前行,但是太黑了,他辨不清方向,路似乎越走越窄,到最后他停下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姐,咱们迷路了。” 绝望瞬间攫住程颂安的所有感官,她望着无边的黑幕,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她要在这么黑的地方过夜…… “哒哒哒”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响起来,显得尤为突兀,阿全颤声问道:“小姐,会……会有狼吗?” “不会!”程颂安把头埋进膝头,双手紧紧抱着,闭着眼睛为自己催眠,她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暴露出她的恐惧了。 她只能默默念着海棠的名字,她一定会察觉到不对的,她会带着李文宾他们来找的。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找得到吗? “程颂安!程颂安!程颂安!” 急促而惶急的声音,犹如天籁,那哒哒的声音,是马蹄声,是崔元卿!竟是他来了! 程颂安抬起头,在无边的黑暗中睁开眼睛,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找寻岸边的灯火。 崔元卿的马跑得很快,声音刚落,已在她的车前,他举着一盏防风灯,从马上跳下来,放在她的脚边。 程颂安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她终于又看到了一丝光亮,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人已被崔元卿紧紧拥入怀中。 “别怕,我带了灯!”崔元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程颂安,别怕,不黑了,我带了灯,别怕!” 他一遍遍地重复,将她抱的很紧,贴在自己胸膛上,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良久,程颂安身体不再发抖,崔元卿便适时地松开了她,她默默拿起那盏防风灯,高高举起,对阿全道:“有灯了,快回去。” 阿全擦干眼泪,拉了拉缰绳,准备赶路,却被崔元卿拦下了:“会骑马么?” “会。”阿全干脆的答道,他们渔樵山庄,无论小厮丫鬟,全都会骑马,他们小姐准许学的。 崔元卿嗯了一声,将自己的马交到他的手里,自己坐在了车辕上:“你骑着马跟在一旁,我来驾车。” 阿全有些怔愣,愕然朝自家小姐看了看,见她只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便也顺从地答应下来,骑上崔元卿的马,跟在马车一旁,一路顺利回到渔樵山庄。 府门前,崔元卿止了马车,程颂安一言不发从车里下来,默默将防风灯还给他,一句话也没说。 崔元卿没有接,那盏灯就悬在他们二人之间,将彼此的眉目表情都映在对方眼中。 “陆轻山怎么让你一个人夤夜赶路?”崔元卿皱着眉问道。 陆轻山把她带走,他固然嫉恨,但既带走了,却不送她,却更让他愤怒。 程颂安极轻极轻地笑了笑,若不刻意看,根本察觉不到,她平静地回答:“我自己非要走的,他不知道。崔大人,一码归一码,刚才多谢你,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我也义不容辞。” “只是,从今往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陆家不接纳你,对吗?”崔元卿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程颂安手心缩紧,她没想过要嫁给陆轻山,也没想过要进陆家的门,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旧日那些时光不是假的,她也是真心把陆轻山当做朋友,把陆夫人当做亲人的,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境遇会被人诟病和中伤,但没想到最当先的一箭,是亲近的人射出的。 她可以理解陆夫人的担忧和顾虑,可这种来自亲人的嫌弃,却也让她难以接受。能理解和能接受原来是两回事。 她无力地冷笑一声:“对啊,我这种身份,不被接受又有什么稀罕?不像崔大人,便是再和离几次,也有人上赶着来嫁你,看我这副样子,你很……” 得意二字未出口,人再次被崔元卿拥入怀中,他的声音在她头顶闷闷地传过来:“对不起,程颂安,是我连累你受委屈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能抚平她的委屈和难过的,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五个字。 程颂安一手抓着风灯,一手抵在崔元卿的肩头,压抑着声音,哭了出来。 崔元卿轻轻拍着她,心跟着刺痛,他以为从今往后,她嫁给别人将是最痛苦的事,可此刻,他忽然觉得,看到她受委屈更让人心疼。 他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她不痛快。 “姑娘,姑娘!”牡丹又惊又喜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你可算回来了!” 程颂安止住哭泣,借着崔元卿宽阔的胸膛做掩映,擦干了眼泪,朝牡丹点了点头。 牡丹冲过来拉着她的手,差点哭出来:“海棠姐姐见姑娘良久不回,就和李文宾他们出去找了,可他们到现在也未回来,好在姑娘回来了。” 程颂安心中一暖,这群人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他们永远不会嫌弃自己。 崔元卿从袖中掏出一支穿云箭,仰头射了出去,利箭在漆黑的夜空中呼啸而过,划出一点光亮。 “他们看到这支箭就会回来。”崔元卿从袖中再掏出一支,交到程颂安手中,“日后再遇今夜情状,你就这样告诉我。程颂安,只要你需要,我永远为你而来。” 第186章 与你分担 那枚小小的袖箭模样精致,便于携带,像是专门为她而做的一般,它的作用,刚才程颂安也是看到了的,对她来说,十分有用。 程颂安当然想收下,但是崔元卿的话,让她又没有办法坦然接受,她一旦收了,就等于会让他继续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不必了,我少出门便是。”程颂安开口,“况且,日后我也许会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难道你也能为我而来?” 离开京城,是她的执念,崔元卿向来是知道的,从前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想要回益州,他也不太在意,因为总能找到她。 可现在,她应该不再那么急切地想回益州了,益州的人不如从前那样对她了。她或许会去西北,射一只海东青,那是她跟明战的君子之约。 想到明战,崔元卿的脸色又有些阴沉,他拉掉她胳膊的事儿还没找他算账。 见他脸色不好,像是缓和气氛一样,程颂安笑了下:“便是你能,我也不要你来。崔大人,我们日后有各自的余生,不能再纠缠不休了,对你未来的夫人不公平。” 未来的夫人。 崔元卿无声地笑了笑,将那支袖箭放在她的手中,问道:“灾情你还想管吗?” 这个话题转的有些突然,但程颂安仍旧点了点头,她一直都是在做准备,这些日子她已经暗中叫人定了不少南洋马铃薯种子,这种薯类,大乾朝的百姓吃得少,也不爱吃,因此种子极其便宜,她花的钱并不多,等到开春,会以更低的价格分别运往河南、安徽两地,教人耕种。 另一方面,她又以程家的名义暗中在河北、山东、江苏三省预定大批粮食,签的是立断卖契,即一旦签订契约,不得反悔,每张文书都有“修心断骨,永不更改”八字,这样就避免旱灾来了之后,卖家反悔,将粮食囤积居奇,再贵价出售。 “还有银子吗?”崔元卿并不意外,转身问了一句。 这句问到痛处了。 程家是文官清流,非巨富之家,便是程老太爷当年入阁拜相,攒下的家底也只是京城中流,给程颂安的嫁妆也是定数。马铃薯的种子是崔元卿给的那些金子买的,不算大额,但采买粮食却是大宗交易,所费不低,她将所有嫁妆做抵押,才勉强付了三成定金。 崔元卿迎上她躲闪的眼睛,正色道:“你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灾情,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值得吗?” “我又不是白给,”程颂安解释道,“这宗买卖体量大,又是预定,因此价格比市面上要低了一成,若无灾情,我低价卖了,也不吃亏。若真有灾情,所有产粮之地的粮食价格必会高于往年几倍,而我仍按今年市价出售,便是让利,总能不赚不赔平了账。” 崔元卿轻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当头,你知道有的人能做出什么事么?” 程颂安眼神一寒:“我签的是死契,若有人反悔,我便告到他今生不得翻身。况且,这些粮食是售给朝廷赈灾,一旦有灾情,我便先行向圣上奏明,圣人不会弃我不顾。” “你还没回答我,”崔元卿接着问道,“这样做值得么?” 程颂安仰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条命是上天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而得的,她改变了一些事,有人因她而活,也有人因她而死,这些变故又不知要引发多少人的命数,她得做出一些事来,向神明谢罪。 崔元卿目光灼灼望着她,良久又伸出手来,在她头顶摸了摸。这个动作十分亲昵,让程颂安十分不自然,离得他远了一些。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惹出祸来,尽管推到我身上,我自与你分担。”崔元卿跨上马,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程颂安怔怔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这还是前世那个对她不肯多说一句话的崔元卿吗?他现在的样子似乎是三思哥哥的影子占据了更多。 这种情况非常不妙,程颂安及时止住了这个念头,好在海棠他们也匆匆赶了回来,几个人冲到她面前嘘寒问暖,一拥而上跟着回到山居。 “大人找到了你,怎么不把他留下喝杯茶再走?”海棠这会儿也竟替崔元卿说起话来。 踏雪点头附和,看见程颂安平安无事,就又恢复了淘气的样子,笑问道:“两位侍郎大人在咱们这里动手了么?是不是崔大人厉害些,不然怎么先走的是陆侍郎?” 程颂安把手中的袖箭藏进衣服里,不让他们瞧见,不然更得打趣她。同时又疑惑不已:“陆轻山没来,何谈动手?” 几个人对望一眼,神色古怪,还是李文宾耿直,说道:“我们看见穿云箭,立刻赶回来,在半道碰上陆侍郎驾了马车往回走,还以为是他送小姐回来的呢,海棠叫了他一声,他似乎也没听到。” 程颂安默然,看来陆轻山真的来过,他们四人同行,决计不会都看错。只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有出现就独自回去,应该是看见了崔元卿抱她,这倒有些尴尬,但想到崔元卿从天而降般找到她,却又是一暖。 心中感觉便有些纷杂,两只手无意识搓着。 蔷薇心细眼尖,见她手上有伤,问明了原委,几个人立即倒戈,将崔元卿连同程挽心各自骂了一顿。 海棠沉吟道:“我们几个先是找到崔府,大人一听,当即跟我们一同去了陆府,却发现姑娘已经走了,问了陆夫人,才知他在姑娘走之前出的府。我们几个便跟大人兵分两路,分别寻你。” “陆少爷因何撇下你出去了?姑娘又为何匆匆从陆府出来?” 程颂安不想瞒他们,说了陆夫人的意思。但陆轻山为何突然出府,去了哪里,她倒真的不知道,兴许是衙门中有急事处理也未可知。 闹了这一日一夜,程颂安累极,吩咐众人歇了,一觉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被外面乱糟糟的声音吵醒。 “出了什么事?”她隔着窗子问道。 踏雪连蹦带跳地进来:“了不得,大人把半个家底都送来渔樵山庄了,现在整个城中都传的沸沸扬扬呢。” 第187章 送还聘礼 踏雪服侍她穿戴好,来到院里,思退带着几个仆役将大大小小的箱子几乎摆满了半个院子。 程颂安不解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思变上前来道:“主子说,当初给夫……” 夫人二字还没说完,被程颂安瞪了一眼,便赶紧改口,“当初给姑娘下的聘礼,您忘在府中,小的给您送过来了。” 崔家当年下过的聘礼在整个京城都独一份,装聘礼的车马占据了程府门前的半条街,声势之浩大,到如今也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派头原本不该是当年一个五品官阶的官员之家能有的,却也无人质疑。 原因就在于崔家是清河崔氏的后裔,唐代之前,声望比皇帝都高,唐宋以后,门阀世族制度被科举取士所取代,名门望族也逐渐消解,但几百年根基难以撼动,崔家是嫡系传下来的,家中产业丰厚,人尽皆知,无需隐瞒。 程家文人清流,要的是崔家的态度,而非财物,因此程仲文夫妇只象征性留下几幅前代名士书法和画作真迹,其余的在女儿出嫁之时,连同嫁妆作为陪嫁,一起又带回了崔家。 二人成亲不足一年,又是程颂安自请和离,按照大乾律,聘礼要返还。因此她只将自己的嫁妆带了出来,聘礼全都留在了崔家。 原来崔元卿昨夜问她还想不想管灾情,不是随口一提,而是真的要帮她,还将聘礼全都送了过来。 只是,这些东西似乎太多了些。 海棠看出她的疑惑,悄声道:“姑娘,我大致盘点了一下,比当初咱们带回到崔府的多了五箱,全是真金白银。” 程颂安的眉头皱得更紧。 思变是个鬼机灵,一看她的神色,立刻解释道:“老太太说,既然成过亲,聘礼断没有收回一说,多出来的那些是我们主子对不住程大小姐,做的补偿。” 程颂安自打开始着手灾情的事,就再也“清高”不起来,恨不能要钻进钱眼儿里,崔元卿这时候送银子过来,简直是打瞌睡的时候递来个枕头。 “收下收下!搬进库房!”踏雪大声道,“这么点东西,我们姑娘勉为其难收下了。” 思变高高兴兴哎了一声,也不等程颂安反应,直接招呼人把东西全都搬进库房。 被踏雪推了一把,程颂安倒不再犹豫,他崔元卿不是为国为民么,她成全他!到时候把账目做清楚,每一笔支出进项都写明白,等有了灾情,立刻把账本递到宫里去,到时候不光省下自己的银子,堵上悠悠众口,还能在御前搏个好名声,一举三得。 脸上刚露出笑容,便看见程仲文和冯氏都没差人禀报,直接来了山居,看见院子里的情景,眉心比她锁的还紧。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了?”程颂安把他们让进屋里,上了茶。 程仲文还是昨天那个要吃人的架势,只是今天却没有张口就骂,反而有些沉默。 冯氏先开口:“元卿把二丫头接到府里去了,你知道?” 程颂安低了头,看样子自己昨晚去崔府的事,他们并不知道,不然不会这么问,于是反问道:“左右这是他从圣人那里求来的婚事,早晚不得接进府里?母亲又置什么气?” 冯氏长眉一扬,怒火又升上来:“你跟我老实说,那个孽种到底是谁的?你们合着伙儿骗我,到底为了什么?若是元卿做下的,他又何苦为你做这些?可若不是他,他为什么非要娶二丫头?” 程颂安正要把早就想好的对策说出来,却被程仲文打断:“此事先按下不提,我只问你,日后做什么打算?” 程仲文脸上冷肃,但语气却平淡。 程颂安心下略安,程挽心和孩子的事,崔元卿一定跟他解释过,不然以他的脾气,只怕已经杀到崔府去了,眼下看来,他虽然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奈。 “女儿只求能得程家庇佑,在这山庄上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程颂安垂着眼帘,脸上多了一些哀戚之色,力求引起他们的怜惜。 程仲文叹了口气:“你该知道元卿的苦衷,为父望你给他留些念想。” 程颂安不觉跟着难过,父亲这辈子最注重文人体面,这半年接二连三的刺激,让他苍老不少,却还在担忧她的事,不觉哽咽:“父亲,女儿已经决定今生不再嫁人,一辈子在二老膝下。” 程仲文没有应下,只端起丫鬟上的热茶慢慢吹着。 冯氏高声道:“什么一辈子不嫁人?难道你要吊死在崔元卿那一棵树上不成?依我看,明家那小子没有他那些弯弯绕绕,是个好孩子。” “娘,你别胡说!”程颂安急道,“我才不管什么明家、崔家,总之不嫁人便是!” 林氏见她急了,连忙按下冯氏劝道:“依我看,姑爷对姑娘不算始乱终弃,他一早让人抬着这些东西围着京城转了一圈,意在表明姑娘不是被休弃,而是崔家对不起程家。再者,是明明白白告诉别人,若有人求娶姑娘,须得拿出比崔家更高的诚意来。” 冯氏皱眉,赌气不说话。 房中气氛有些不好,丫鬟婆子大气也不敢出,程颂安心神不宁地想着林氏的话,克制着自己不去这么理解,是他崔元卿想为国为民,借她的手来做这些事罢了。 良久,程仲文问道:“那入宫给七公主讲书的事呢?你怎么想?” 程颂安惊愕抬头,为七公主讲书? 程仲文看她的表情,便了然,跟着道:“今日早朝之后,圣人单独留下我,问你是否能入宫给七公主讲书,便是他不说,我也知道是元卿所为。” 程颂安微怔,七公主今年八岁,她母妃只有这一个女儿,却是最得皇帝喜欢的一个,向来是跟宫中未封爵位的皇子一起读书的,且前世从未单独请过讲书师父。后来襄王登上大位,头一件事就是为这个妹妹开衙建府,还将她的太妃母亲送去同住,她可比几个皇子还要风光。 若入宫给七公主讲书,就等于跟七公主有了师徒名分,那京中无论闺阁小姐,还是名门贵妇,怕是见了她都要行礼。 第188章 她们来了 春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是圣上给的十日之期最后一日,程颂安抱着罗罗奴,独自坐在凉亭里,望着池子中游来游去的鸭子,终于是无法下定决心。 入宫为公主讲书,对目前的她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之所以会犹豫这么多天,是因为一旦接受,没有圣旨不能请辞,这就意味着她要长年累月待在京城,轻易不能离开。 留在这里,她与崔元卿就难以避免会再见面。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海棠找了过来,“二小姐来了。” 程颂安皱眉,她怎么会过来?崔元卿不是说过不许她来这里么?况且就是崔元卿不管,余老太太也不会同意。 海棠脸色不好看,没好气地道:“跟着太太一起来的。” 怪不得,张氏向来喜欢程挽心,而程挽心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会认为是自己的孙子,岂能不对她上心? “别气,”程颂安笑道,“看看她们来做什么。” 进了屋子,怀中的罗罗奴就开始狂躁起来,尤其是看见张氏,全身的毛都炸开,嘴里发出吓人的呜声。 张氏见了它这副模样,吓得不敢看,这小畜生记仇的很,像是要随时扑过来咬她。 “云黛啊,”张氏心虚地喊道,不去跟罗罗奴对视,“这小东西看着有些暴躁,是不是饿了,不如叫人抱下去喂点东西。” 程颂安嗤地一笑,拍了拍罗罗奴的脑袋,又将它举起,对张氏道:“才刚喂过呢,您的经书可是抄完了?不然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张氏的脸色变了一变,被禁足抄书的耻辱,她一直郁闷在心,最听不得这个,可往日温顺的儿媳妇却偏偏揭她的短。 程颂安也不理会她的不悦,瞥了安静在旁的程挽心,淡淡道:“我记得二妹无事不得外出,谁准许你来的?” 程挽心白着一张小脸,手足无措地望向张氏求助,这样出神入化的楚楚可怜,着实让人佩服。 果然,张氏更加不悦:“从前你最和气不过,怎么对自己亲妹子这样刻薄?饶是她对不住你,元卿不已做了补偿?也尽够了。” 那些聘礼,那些真金白银,便是再奢靡,也够花一辈子的,可老太太和儿子眼睛眨也不眨地就给了她,这个成婚不到半年就和离的前儿媳妇儿!张氏掌管中馈,肉痛也痛死了。 程颂安冷笑一声:“这些东西送来,原是让我看崔府脸色的?那我可不敢收,不妨回去告知崔大人,派人再来将这些东西都拉走,最好再绕着京城转一圈,让人瞧清楚了,别少了什么。” “你!”张氏一噎,她就是肉痛,也不敢跟儿子提这些,更何况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去,崔家的脸也不能再要了。 “姐姐,你别生气,母亲不是这个意思。”程挽心扯了扯张氏的袖子,盈盈对着程颂安笑道。 母亲二字,叫的十分顺口。 程颂安眉心一动:“那婶母是什么意思?” 她叫母亲,她便叫婶母。 张氏听了,颇有些尴尬,好在记着今日来的目的,敛了神色道:“本该老太太亲自来的,但今日元卿陪着她去寺里上香去了,我便只带了挽心过来。” 原来是老太太不在家,怪不得她们两个能来这里。 程颂安给罗罗奴梳理着毛发,看也不看她们,由着二人把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你也看到了,挽心的肚子,眼看就要生了。”张氏小心翼翼凑过去,“可元卿始终不给她名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庶子,连个正经母亲也没有,日后能有什么前程?” 程颂安噗嗤笑了出来,把张氏笑得一愣。 而一旁的程挽心的眼里却有藏不住透着恨意。她到底比张氏有心机,上前来,泪盈于睫道:“姐姐,你纵是怨我,可孩子是无辜的,他也是你的亲外甥,你说过,等孩子生下来就交给你来抚养……” “什么?”张氏瞪大了双眼,“挽心,你怎么能……” 程挽心干脆扶着略有些笨重的身子跪了下来,抱着程颂安的双腿道:“姐姐,这个孩子能养在你的名下,是他的福气,我用这个孩子来跟你求情,求姐姐放过元卿,放过崔家。” 程颂安饶有兴趣地看着,从张氏的表情来看,她显然并不知道程挽心会这么做,这跟她们来之前商议的不同。可程挽心这一番声泪俱下,已让张氏动容,深感她对自己儿子的深情,乃至不惜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 “不行,崔家的孩子怎么能流落在外?我不同意!”张氏厉声阻止,看向程颂安的时候,毫不掩饰地露出不满。 程颂安挑挑眉:“哦?二妹上来便安了这么两个罪名给我,我只怕自己承担不起,我有什么本领,能害得了深受皇恩的崔大人和根深叶茂的崔家?不过,抢你的孩子,我倒可以做到。” 程挽心不动声色,阻下想再反驳的张氏,抬眸对程颂安道:“姐姐,你可知当初元卿为不让你名誉受损,自请代受鞭刑,他的后背,现下还有一条尺余长的疤痕。每每夜里看到,我都心痛不已。” 张氏的眼泪已经跟着落下来。 这些话的重点在最后一句,程挽心夜夜能看到后背上的疤痕,是在告诉她,崔元卿夜夜宿在她的房中,并且毫不忌讳地宽衣。 她既炫耀了崔元卿跟她已成夫妻,却又非要再告诉她,崔元卿为她这个前夫人做了什么,倒有些莫名其妙。 程颂安勾了勾唇角:“你的意思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程挽心一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睛,但是看不到一丝的嫉妒和关心,她对崔元卿似乎全然没了情意,怎么会这样? 她按下疑惑,跟着道:“姐姐无心,元卿却有意,他现下跟赵大人相斗,是在置崔家不顾,他可还是为了姐姐你啊。” “求姐姐让元卿对你死心,他对你的愧疚,早就还了。” 程颂安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赵大人指的是当朝首辅赵怀松,前世里他们二人争权是在襄王浮出表面之后,没有这么早,那今生是因为有了别的变化? “不急。”程颂安淡淡道,“他还为我做了另一件事,蒙你推了一把,我倒下定决心接下了。” 第189章 与我无关 入宫为七公主讲书的事,圣上给了程颂安考虑的时间,因此没有明发的懿旨,目前也只有程颂安和程仲文夫妇知道。 程挽心听了,又是一愣,目光复杂,可以看得出,她是嫉妒的,但嫉妒中却多了几分别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颂安不经意看到她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虽然一瞬即逝,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张氏阴沉着脸,这个儿子背着她到底做了多少事? “元卿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你难道一点也不怜惜他?任由他的孩子没名没分?” 程颂安冷笑道:“婶母说差了,这些事,他一厢情愿而做,非我要求,你们既然都这么说,我必得承了这个情才不辜负。至于这个孩子,那就更不关我事,他活该没名没分。” 张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满京城都说你贤良淑德,我竟不知你如此凉薄!看来,元卿与赵阁老的事,你也冷眼旁观了?” “母亲,您别激动,咱们来时说好的,由我单独跟姐姐说话,您去马车上等我就好。”程挽心拦下逐渐暴躁的张氏,耐心劝道。 张氏极听她的话,甩了甩袖子,愤而出去了。 等她出去,程挽心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就消失不见了,像是会换脸一般,眉目间俱是自信笃定:“姐姐,你还喜欢元卿。” 程颂安眉心跟着一动,淡笑道:“挽心,不用把我当敌人,我若放不下他,就不会和离,你根本没有机会进崔府。况且,在母亲那件事上,我本可以杀了你!” 程挽心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侧头一笑,姣好的面容在春日的暖阳里显得十分柔和,只是这份柔和里夹杂着几分残忍:“你不会的,姐姐,都说你幼时刁蛮任性,可我知道,你最是善良不过,从未欺负过弱小。” “你算弱小吗?”程颂安反问,“挽心,我从来不知道你的手段会如此了得,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是纯良可爱,就为了一个崔元卿,值得么?” 程挽心再次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又是转瞬即逝,她直直盯着程颂安看了一会儿,问道:“姐姐对小时候还记得多少?” 每每看到她的那种笑容,程颂安都心头一颤,说不出的怪异,她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妹妹一样。 “我记得很清,我回京城那日,你欢喜得很,拿了我最爱吃的云片糕来我房中,那时候你最依赖我……” 说到此处,程颂安心中忽而柔软,程挽心小时候最喜欢粘着她,她自小身体不好,瘦瘦小小的,唯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她,听她讲益州的种种,又是崇拜又是羡慕,可爱异常。 望着她如今的脸,依稀还有从前的模样,身体却是好多了,可她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为了一个崔元卿,她竟能如此恨她吗? “赵怀松身后有瑾王,门生遍布两京十二部,元卿斗不过他的,最起码现在不行。”程挽心打断她的思绪,娓娓道来,“襄王眼下自顾不暇,能帮元卿的,只有父亲,还有你我。” 她这番话是实情,就是前世,崔元卿也是撬动江南势力,将赋税重地的财政和官员任命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又有襄王支持,才扳倒赵怀松的,今生他早早回了京城,襄王又还在蛰伏,他怎么就突然与赵怀松斗起来了? 为了她,这个理由程颂安是一个字也不信,赵麟是曾出言不逊,他早在暗中教训过了,崔元卿若这么鲁莽冲动,这会儿怕还在翰林院编书呢。 程挽心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低声道:“推举瑾王作太子的奏折里,没有父亲的,也没有元卿的,他们不听襄王意见,都保了寿王。” “姐姐,别忘了,是你在年前让父亲闭门谢客,与赵家断了往来的,是你把元卿和父亲凑成一党的。” 听了这话,程颂安悬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崔元卿和父亲做的是对的,可赵怀松和瑾王急了,他们要趁热打铁,党同伐异。 意想不到的是,原来襄王真的不完全信任崔元卿。 她伸了个懒腰,懒懒道:“崔元卿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你该去求襄王。” 程挽心眼中露出一抹狠色,而后又换上她那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姐姐,彦平的前程全在你和爹爹的一念之间。” 程颂安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上,这个动作让程挽心不经意又露出一丝笑意:她的好姐姐做不到真的心如止水,她有太多顾及。 也不等程颂安表态,程挽心已起身,盈盈告别。 待她走到门边,程颂安叫住了她:“挽心,你从前为我买的云片糕,铺子还在吗?姐姐还想再尝尝呢。” 程挽心嫣然一笑:“那姐姐是答应了。” 屋里又重归平静,程颂安的心跳的很快,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来,她脑中那团纷乱的线团似乎露出一个线头,她快要抓住了,但每每她要抓住的时候,却又忽而消失。 理了一夜,还是没理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丢在一旁,让海棠几个人把她当提线木偶一样打扮成一副老成模样,穿了一套稳重的宫装,之后便随着宫里派来的嬷嬷进了后宫。 七公主正在容嫔的永福宫用早膳,程颂安在殿外给二位贵人请了安,正要退立到院中等时,容嫔起身迎了过来:“程姑娘不必多礼。” 这个举动让程颂安有些意外,容嫔位份并不高,但因七公主也颇有些恩宠,她却没有什么架子,穿戴也不如何华贵,语气更是温和有礼。 “公主还在用膳,请姑娘先去偏殿等候,既然是为公主讲书,那便是公主之师,你们不可怠慢。” 宫人们连声应是,带着程颂安来到偏殿的书房,之后便退了下去。 程颂安不敢四处走动,便在书架前站了,随意拿出一本书来看。 “你就是程颂安?”四下里安静,骤起的声音便显得突兀。 抬头看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中带着探究,语气却高傲:“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锦平县主 这个少女虽然才十五六岁,但衣饰华贵,比普通嫔妃要张扬明媚的多,可跟七公主比起来,却又少了些尊贵气质。但她能在容嫔的宫中自由出入,并且这样直来直去说话,也不会是普通小主。 程颂安微微屈身,行了个普通见礼,轻声道:“臣女程颂安见过贵人。” 少女骄傲的扬了扬头:“还算有几分礼数,只是,就凭你,也配给七公主当老师么?” 程颂安不知道她哪里对自己这么大的敌意,一个宫中行走的贵人,出口便是贬低,若一味忍让,不免堕了父亲的名声,于是轻轻笑了道:“臣女自知才疏学浅,原不敢当的,承蒙圣上看得上,圣人既如此吩咐,那臣女如论如何也得配得上,方不辜负。不知贵人怎么称呼?” 听她说到圣上,少女刚才倨傲之色便敛了几分,只是眼中对她的厌恶更深:“难道搬出圣人来我便怕了不成?说你聪慧,我看不过伶牙俐齿。” 虽是这么说,但她明显气势上弱了不少,却又强词夺理道,“你既聪慧,那你何须问我怎么称呼,难道看不出?若说不出,我便告诉圣上,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程颂安微一思索,心中有了答案,跟着笑道:“县主是通情达理之人,必不会如此为难臣女。”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充满疑惑,却没有反驳。 这样不打自招,程颂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这一世从未进过宫门,不可能得罪宫中的贵人们。宫中的贵人也有出身好的或是看不起人的,但却不会如此浅显直白地为难她,这个少女对自己的敌意显然事出有因。 这少女上来就指名道姓说她不过如此,说明她就是针对她一个人,针对她入宫做七公主讲书这件事!那原因极有可能是她对崔元卿不满,而跟崔元卿有瓜葛的贵人,也不过前些日子圣人想做媒的寿王庶女-锦平县主。 锦平县主本身有封号,又是亲王之女,由圣人做媒,屈尊纡贵地下嫁崔元卿一个三品官做平妻,竟然还被拒绝,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若是寿王没有失势,她怕是早就杀到崔府去了,但现在她也就能为难跟崔元卿有关的人。 “锦平,我早告诉你,程姑娘一定能猜到。”容嫔笑着站在门边,温和地道。 “娘娘,你也偏心!”锦平县主气恼地跺了跺脚。 七公主拍着手站在门外,脸上挂着骄傲的笑:“锦平,能给我做师父的人,自然是好的。” 程颂安走至门边,屈身行了个大礼:“见过七公主!” 容嫔亲自将她搀了起来:“程姑娘是公主之师,万不可行此大礼,醒儿,见过你师父!” 程颂安正要推辞,便见七公主小小的人,却有模有样地长揖到地,声音清脆:“醒儿见过师父。” 锦平县主立刻拉了她的衣服,气道:“你是公主之尊,怎可给她一个褫夺诰命封号的弃妇行礼?” 容嫔皱眉,朝七公主看了一眼,说到有事便离了这里。 七公主端起大人模样:“锦平,你自己没有礼数,我尊师重道反倒让你数落了不成?瞧我不告诉父皇,再不许你进宫!” 锦平比七公主大了许多,却是晚辈,身份又不如她尊贵,登时低头:“公主,小姑姑,别告诉皇祖父。” 说着不忘恨恨瞪了程颂安一眼。 七公主仍端着架子,对程颂安道:“师父,你莫跟她计较,她从前不这样的,不知哪里来的闲气。” 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让程颂安有些忍俊不禁,她知道自己不过受了崔元卿的无妄之灾,不与她计较,便道:“公主,那咱们便开始讲?” 七公主摇头:“不,我要同宁昭一起读书。” 说到宁昭,她的脸上才有一股小孩子的模样:“他在集文殿等我呢。” 宁昭?花灯宴上,圣上的确说过要宁昭每月入宫住三日陪他,没想到这会儿他就在宫里。程颂安眼皮突地一跳,只觉得有些不妙。 还未问什么,几个宫人拿好了七公主的东西,在前带路:“咱们公主最喜欢宁昭世子,每次世子入宫都给公主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来。” 锦平在旁讥笑:“什么好东西?不过乡野间的俗物。” 七公主撇撇嘴,也不愿同她争什么,只叫她去圣上宫里请安,可锦平却执意与她们一起到了集文殿。 宁昭果然在一株刚抽芽的垂柳下面读书。 七公主一见了他便喜笑颜开,又骄傲地对他道:“宁昭,你看,我也有师父了,看你还说我不说!她是程家大小姐,比你师父如何?” 宁昭抬头,连忙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恭恭敬敬对着程颂安道:“宁昭见过师母。” 七公主愕然:“师母?她怎么会是你的师母?她是父皇为我请的师父。” “宁昭,你读书昏头了?她都被崔大人休了,算你哪门子的师母?不许你叫她师母。”锦平气急败坏,她跟宁昭一辈,倒也不怕他。 程颂安忽而明白,锦平县主不是恨崔元卿,而是看上崔元卿,爱而不得,所以对她处处针对。 宁昭不悦,少年老成地对锦平道:“皇祖父都说,是师母休了崔大人,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喊她师母,并非为了她与师父有过姻缘,而是曾经对我也有过教导,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总叫她师母!” 说着又拿出那只春水纹来,“师母,这只海东青啄天鹅,我一直戴在身上,一刻也不敢忘大乾之辱。” 程颂安心下感动,他既这么说,自己也不好再强行让他改称呼。 七公主拍手笑道:“如此甚好,咱们也算师出同门!” 只把锦平气得跺脚,他们二人一同到了桌案前,拿出书来。 程颂安已从宫人口中得知,七公主五岁开蒙,开蒙的读物已经学完,现下该学诗经。她抽出一本,刚刚揭开。 锦平又在旁嗤笑:“就读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需请师父?” 程颂安已忍她许久,这样下去,她根本没办法为七公主讲书,干脆直说:“县主的这番醋意,似乎发错了人,不如去崔大人府里瞧瞧他的如夫人去,又或者,你不来刁难我,我在崔大人面前为你说说好话。” 锦平面上一僵,却有些心动。 “不过,崔大人此人,为官做宰是个好官,可未必是个好夫君,跟他一起生活,有你受的。”程颂安眯着眼睛,看她笑道。 锦平还未答话,宁昭咳嗽一声,站了起来:“师父何时来的?” 第191章 要报答我? 程颂安头皮一麻,猛然间便知道心里那股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崔元卿是宁昭世子的侍讲侍读,而宁昭又被圣上恩准每月进宫住三日,那代表崔元卿下了朝也可以跟着过来督促他读书。 刚才在垂柳下,七公主向宁昭炫耀自己也有师父了,更不是空穴来风,都是崔元卿教宁昭刻意为之的。 想到此处,程颂安深悔不已,这厮的心机不光在前朝步步为营,还处处算计着她!她一不小心就堕入毂中。 “你,借一步说话!”崔元卿一身绯色官袍,面容严肃,凛然不可侵犯,语气森然,更让人不敢逼近。 程颂安看他模样就知道他在生气,才不愿过去,揭开手中的书,对七公主道:“公主,我讲书跟别人的顺序不同,诗经,我便习惯从卫风开始。” 七公主点头:“但听师父教导。” 宁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握紧手里的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旁的锦平县主倒是耿直,直接朝崔元卿道:“玄贞,你处处为她考虑,她却连理也不理你。” 崔元卿听她叫自己玄贞,不觉眉头皱成一团:“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不劳县主操心。” 程颂安立即反驳:“崔大人,我跟你早就不是夫妻了,请你慎言!” 锦平县主一听她的话,对她的敌意少了几分,看她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赞赏,似在夸她懂事。 程颂安心念忽起,招手让锦平离得近了,附耳说了两句话,直让锦平脸都红了,整个人都娇羞起来。 “对了,我还要劝崔大人一句话,无边山河空望眼,不如怜取眼前人。你看看,对你一往而深的女子多得很呢,不但圣上要为你做媒,连我都忍不住……”程颂安趁热加了一把柴。 锦平连忙嗔道:“程姑娘!” “住口!”崔元卿也同时开口。 锦平捏着衣角,全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大着胆子拉了拉崔元卿的袖子:“玄贞,我先回去了,改日,改日我再去你府上拜见老太太。” 说完,也不等崔元卿的回答,直直往集文殿的大门跑去,待到她的丫头迎上去,她又往崔元卿看了几眼,才依依不舍走了。 崔元卿的脸色简直难以形容,直接拎起程颂安的后衫,一把将她拽得脱离位子,“你给我出来!” 程颂安冷不防被他拎起,一个趔趄,差点跌过去,然崔元卿早用一只手抵在她后腰,外人看着粗暴,实则崔元卿是用手拖着她的后腰,二人几乎要贴在一起。 “这是后宫,崔元卿,你敢乱来?”程颂安低声叫道。 七公主张大了嘴巴,正待说什么,宁昭上来递给她一个草编的小狗,悄声道:“七姑姑,你别管他们,我师父常同师母这么闹着玩,一会儿便回来了。” 七公主被这小玩意儿吸引,又听宁昭说这话,当下也不在意,高高兴兴跟他玩了起来。 “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崔元卿将程颂安提到那株垂柳之后,脸上气得微微有些发红,“还嫌不够乱?” 程颂安拉了拉被他弄皱的衣服,不满地道:“自然是为你好的话。” 崔元卿眸光一暗,语气更差:“还是为了程挽心住进筠香馆的事生气?” 程颂安忍不住笑了一下:“崔大人说的哪里话?你为我谋了差事,我难道不能报答你?这位县主无论是身世或是样貌,哪点配不上你?我只是告诉她,你会为她父王求情,助他恢复王位。” “程颂安!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崔元卿将她逼的退到那株垂柳树干之上,几乎贴到她脸上问,“你故意让她误会,缠着我?” 程颂安将头侧到一边道:“我只是说了实情,你一定会为寿王求情的,她若自己觉得你是在弥补她、帮她,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问你,你真要报答我的?”崔元卿目光露出危险的神色,轻轻掐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视线齐平。 这是在宫中,程颂安料他不敢孟浪,也不惧,昂首挑眉,悄声道:“对,我断定崔大人会为寿王求情,以博圣心,但你先前拒绝锦平县主,寿王父女未必会领情,所以我为你争取修好的机会,同她结秦晋之好,日后寿王岂不为你报复瑾王?” 崔元卿掐着她下巴的手紧了紧,气得反笑了一声:“你的聪明就用到这种地方?” “对!”程颂安将他的手用力掰开,哼了一声,昨夜想了许久的问题,崔元卿出现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程挽心找她的目的,并不是让她跟崔元卿断绝往来,反而是想不断刺激她,让她与崔元卿纠缠不休。 她不明白程挽心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既这么做,定是不怀好意,她偏要反其道行之,将崔元卿推给别的女人。 程挽心想斗,跟别的女人斗去! 崔元卿松了手,放她脱离桎梏,待她刚走了一步,又叫住她:“程颂安,你自己说的,要报答我,我没有逼你。” 程颂安回头:“等你跟锦平县主成婚时,遥遥敬我一杯酒也就算了。” 崔元卿哼笑了一声:“怎么报答,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程颂安猛然停住脚步,再回头,崔元卿已不见了踪影。 他刚才那个笑虽然很轻,但绝对不怀好意。 “师母,崔大人走啦!” 崔元卿不在,宁昭就活泼的多,声音高昂对她喊道,而后又蹦蹦跳跳地自去读书了。 程颂安便只得将七公主叫到面前,为她开始讲书,只需一日,便知道她为何如此得圣上宠爱,不光长得漂亮,还很聪慧,书读一遍便知其意,却又十分谦逊懂礼。 程颂安教的十分顺心,回去的路上都还觉得身心通泰。临近山庄的长亭外,停着一匹红鬃马,她的笑才渐渐凝住。 十多日未见陆轻山,他似乎消瘦了不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然之气。 自那日从陆府出来,他便没有再出现过,没有问过她的事,也未有过一句解释,程颂安觉得这样也好,不提就不会尴尬,从此二人之间便维持名义上的义兄义妹的关系便好。 第192章 大路朝天 “喝这么多酒做什么?”程颂安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皱眉问道。 陆轻山沉默着,目光里混杂着迷茫和痛苦,还有一些不甘。 程颂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的印象里,陆轻山之所以会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全然是因为整个益州无论是陆家,还是别的官宦世家里,他都是最受瞩目的一个,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程颂安别过头,轻声道:“你醉了,快回去。” “我没醉!”陆轻山终于开口。 程颂安被他突然的高声惊了一下,随即便淡淡点了点头:“没醉就好,骑马慢些。” “程颂安!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一直没有为那天的事来向你解释的原因?”陆轻山有些失控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一丁点责怪我的意思都没有?” “责怪你?”程颂安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责怪你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突然离开的,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什么。况且,即便真的有什么,你没来解释,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怪你。” 那天她的确有些难受,但却并没有觉得陆家有什么不对,更没有责备陆轻山的念头,她是希望他好的。而且,她知道那天他来了,只不过只出现了一下,便又走了。 她以为这是他们之间达成的默契,这件事,二人皆默认没有发生。 陆轻山深深凝着她的眼睛,看到了讶异、不解、尴尬,而后又都归于平静,没有他想要看到的情绪。 他抓着她的肩膀,手指几乎嵌进她的骨头里,声音也有些嘶哑:“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也可以放弃家中的一切,只要你的一句话,只要你等我,我明日便可自请去西北,五年内……” “陆轻山,你抓的我肩膀疼!”程颂安嘶了一声,他的力道跟明战也差不多的大,若是大力拉扯她,这个胳膊怕是还要脱臼。 崔元卿也是习武之人,他也经常拉扯她,但他的动作却从未使她害怕。 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程颂安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摇了摇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崔元卿的好处来呢? 陆轻山听到她倒抽凉气的声音,又摇着脑袋,慌忙松开了手。 海棠立即上前来查看程颂安的胳膊,程颂安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又朝陆轻山道:“陆小九,你要去西北,要收复北疆五镇,该当是为了大乾,为了百姓,而非为了我。” “若成了,你名垂青史,难道史书会因此加我一个名字?若你不成,我岂不成了红颜祸水?” 我如今的名声还不够差吗? 程颂安忍了忍,到底没有把这句话直接说出口,她只是想绝了陆轻山的念头,并不想给他负担。 陆轻山双唇动了动,只觉得喉头晦涩无比:“你不问问我这些天在做什么吗?” 程颂安笑了笑:“改日我去你府上全了咱们兄妹的礼数之后,再同你闲谈,今日我有些乏了。” “程颂安!”陆轻山的眼红了一圈,“是不是因为崔元卿?你是不是仍旧放不下他?” 海棠阻道:“九少爷,你醉了!” 陆轻山执拗地望着程颂安,等她一个回答,他从来没想过,此时此刻会期待她能回答一个是字,她是因为放不下崔元卿才不爱他。 程颂安敛了笑容,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跟他无关。” 良久,陆轻山先是自嘲地笑了下,而后又仰头大笑起来。 “九少爷,你……”海棠忍不住出声,伸出的手扬到半空,又缓缓落了下来。 “好!”陆轻山渐渐止住大笑,眼底染了些许不清晰的狠意,“你既放下了,那我日后做什么倒也不必顾忌你了。” 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程颂安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的这句话别有深意,似乎要针对崔元卿一样。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要回到马车上,却发现身后的海棠望着陆轻山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眉目间全是担忧。 程颂安心头猛然一动,不知是她粗心,还是海棠的心藏得太深,若非今日陆轻山这般举止异常,她怕永远也发现不了她的心事。 一股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海棠这两世心中藏了多少痛呢?程颂安一时竟不忍叫她。 但很快海棠就回过神来,指着道上驰来的另一匹马道:“姑娘,大人来了。” 程颂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厮居然又跟着来了渔樵山庄,待他走得近了,便怒道:“你又跟着来做什么?若再这么纠缠不休,我明日真要到圣人那里告你一状!” 崔元卿勒停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生生给人一种压迫感,唇边却含着笑:“你心中想的,是我来纠缠你?” 程颂安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上了马车,海棠也默默跟着上去,吩咐继续往山庄走。 崔元卿的马就跟在车旁,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快也不慢,声音也悠悠传进马车里:“刚才陆轻山来,你也是这么给他脸色的?” 程颂安在车内不满地回道:“关你何事?你再不走,我回山庄叫人拿剑赶你。” “程大小姐未免也太霸道,官家修的路,难道只许你走不成?”崔元卿这会儿看着心情十分不错,说话更惹人讨厌了。 车子停在渔樵山庄门口,程颂安扶着海棠下了马车,再次白了他一眼:“你爱走哪里走哪里,只是不许你跟着我回家。” 崔元卿跟着下马,双手抱胸看了一眼渔樵山庄的匾额,挑眉道:“你多虑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程颂安正待骂他,却见崔元卿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对面的小门前,堪堪停住,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罢了。” 程颂安一口牙几乎要咬碎,她都快忘了,对面这个小门是耕读园的后门,这厮居然搬来这里住了! 崔元卿看她又惊又尴尬的表情,不觉脸上带了笑:“程姑娘,我搬来这里住,有何不妥么?” 程姑娘三个字,说的字正腔圆。 第193章 握紧剑了 “说到纠缠,程姑娘别忘了,你还要报答我。” 崔元卿说完,依旧是抱胸站着等她回答。 程颂安咬牙切齿:“我不是报答过了?” “我不也告诉过你,怎么报答,不是你说了算的。”崔元卿似乎就是在等她这句话,几乎是应声而答,之后便直接走进小门。 程颂安快步走到门边,朝内喊道:“崔元卿,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崔元卿步履未停,遥遥从里面丢出一句,“此门不关,你若没说完,随时进来。” 程颂安脚下一顿,扭头便走,她才不会进他的门,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回到山居,程颂安用了晚饭,跟几个丫头讲了讲宫里的事,罗罗奴与她分离了一日,自她回来就一直在她脚边贴来贴去。 时候不早,她洗漱之后便抱了罗罗奴在灯下发呆,想着陆轻山临去时说的那句话,他的意思分明是他要做的事,会与崔元卿相悖,很有可能让崔元卿不利。 程颂安倒不是担心崔元卿,她知道崔元卿走的路是对的,而陆轻山若要与他对抗,极大可能是走到了瑾王的那方。 瑾王这个人虽有些贤名,却只是为了笼络人心,并非真正的贤德。前世瑾王起先是一直跟寿王打擂,很少有一人独大的时候,他虽是皇后一党,但出身并不高,也没寿王得宠,所以就需要扮一个贤良的样子,来招揽人马。 笼络人心、招揽人马不是动动嘴就可以的,得需要真金白银,瑾王和赵怀松可没少放任底下人放肆敛财。这样的人若登了大位,也未必会为国为民。 陆轻山善于用兵,作战骁勇,可识人却并不清,他选择瑾王,极有可能是为了跟崔元卿的私人恩怨。 崔元卿的手段程颂安是见识过的,赵怀松背地里土地兼并,大肆敛财,但是明面上仍是久负盛名的贤相,门生遍布两京十二部,前世崔元卿在这位圣人还在位的时候,将他从内阁踢出,仅用了一年时间就瓦解了他全部的势力,最后将他抄家,两个成年的大儿子斩首,其余男丁全部充军,但却留了赵怀松一条命,让70岁的他在乡间乞讨为生,且不许任何大夫为其诊病,这对体验过权力巅峰的赵怀松来说,比直接杀了他痛苦的多。 若陆轻山势必要跟崔元卿对抗,未必是他的对手,还是得劝陆轻山早日离京,远离夺位之争。 想了几种法子,始终没有恰当的,程颂安心神不宁地上了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罗罗奴的脑袋,小东西舒服的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可没过一会儿,呼噜声便停了。 罗罗奴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下,兴奋地挣脱了程颂安的怀抱,噌的一下跳下床,跛着脚往外面跑去。 外面几个人还在各自忙着,有看书的,有下棋的,也有做刺绣的,因此并未关门,罗罗奴就直接奔出门外,踏雪见了,连忙放下手中的《孟子》追了出去。 只出去了一会儿便抱着罗罗奴回来,手中还多了几条晒干的小鱼,一边喂一边对众人道:“不早了,别绣了,仔细伤眼睛,明日姑娘还要早起入宫呢,都各自睡,今天我值夜。” 牡丹拍手叫道:“我正巧今日吃的多了,有些闹肚子呢,你替我值夜最好不过。” 海棠和蔷薇也不疑有他,各自收了东西,将门窗关好,便回了房。 程颂安想了一会子把陆轻山的事,又想起海棠来,对外面她们几个说了什么也没在意,以至于门窗都关上了还没察觉几个人不在上房里了,兀自在里面问道:“罗罗奴又淘气,罢了,让它闹一阵,今晚叫海棠进来陪我睡。” 见无人回答,程颂安有些纳罕地再问了一句:“牡丹?你在外面吗?” 还是没人回答。 窗子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进来,隐在幔帐之后,程颂安吓了一跳,迅速从床上跳下来,一把将挂在墙上的那把常练的剑抽了出来,沉声问道:“谁?好大的狗胆!” 那影子迅疾无比地从幔帐之后转了出来,夹手去夺她的剑。 程颂安早有防备,身影灵巧地侧身一躲,剑尖对准那人的后背,冷笑一声:“找死!” 自从搬来渔樵山庄,她除了吃喝玩闹,便是蹴鞠和练剑,李文宾不是高手,但武功也比一般护院高了许多,教她还是绰绰有余,一般小毛贼不是她的对手。 那人轻笑一声,也没看清他是怎么转身和出手的,人已在程颂安的后面,两只手从后面环住她,覆在她执剑的手上:“小云黛,你已经能握紧手中的剑了。” 一句话,让程颂安恍然回到十多年前,三思哥哥在山间,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告诉她:“练剑的第一步,是从握紧手中的剑开始。” 上次,她被崔元卿空手夺剑的时候,她还曾觉得令他失望了。但此刻,教她的人和伤她的人,重合在了一起,而她更倾向于认为他是三思哥哥。 熟悉的皂荚香气环绕着她,程颂安竟忘了推开他。 崔元卿将她连人带剑抱在腿上,坐在了床上,下巴垫在她的肩上,声音就在她的耳边:“现在,可以说说报答的事了。” 程颂安的耳朵一麻,身体隐隐有些发热,立刻从他腿上站起来,崔元卿早有防备,抓着她的腰,又将她按了下来。 “崔元卿,你别乱来,我宁可死,也绝不受辱!”程颂安抓紧了手中的剑,吓唬了一句。 崔元卿不受激,手指在她唇边抚了一下,用不纯粹的目光看着她因紧张而有些泛红的脸,白里透红,像一颗熟透了桃子。 喉结重重滚了一下,唇在她的耳朵上轻轻碰着,灼热的气息落在她的颈间,程颂安身上一麻,她最怕别人碰自己的耳朵,显然这厮深谙此道。 下一瞬,手中的长剑已经被崔元卿夺下扔在地上。 “不想要孩子了么?你的丫头为了让你要个孩子,可是煞费苦心。”崔元卿声音喑哑,落在她腰间的手也更热了。 程颂安强自镇定:“我若要孩子,何处不能弄个俊秀的小倌儿来。” 第194章 你不清白 让一个男人,尤其是崔元卿这样的天之骄子,接受夫人,尽管是已和离的夫人,找小倌儿的事,跟带绿帽也差不多的程度了。 果然,崔元卿周身的气息都凉了一下,眼中的欲色也退去了些,一把捏住程颂安的下巴,将她的脸朝向自己:“再说一遍!” 程颂安微微低头,一口咬在他的虎口处,迫他放开钳制着自己下巴的手,得了自由,一边擦着嘴,一边朝他道:“再说几遍也是,我若想生孩子,就找……” 最后两个字没说出来,嘴就被堵上了。 崔元卿带着惩罚般,轻咬着她的唇舌,又吻得密不透风。 程颂安退无可退,逃无可逃,连连呜咽,找准机会,咬上了一下他的舌尖,气喘吁吁地退后了一些道:“崔元卿,我再三忍让,你却得寸进尺,坏我名声。” “找小倌儿就不怕坏了名声?”崔元卿冒着血丝的舌尖微微探出,用布帛擦了一下,纯白的巾子上面沾上点点猩红,他却也不在乎,乜斜着眼,“你也只有咬人的时候有些许力气。” 他说的稀松平常,程颂安却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什么叫只有咬人的时候有些力气?要说没力气,也只有在跟他…… 程颂安脸上一红,白了他一眼道:“我若找,便找个清白的,也比你干净些。” 崔元卿的眼中露出危险的气息,脸色都变青了,刚平复的气息又涌动:“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清白。”程颂安既冒犯他,索性得罪个干净,捡起地上的长剑握在手里,在一边的榻上坐了,撇嘴道,“你家中有一位爱妾,虽没有妻子的名分,总归是夜夜宿在一起的,我若与你有了首尾,岂不是自甘下贱?” 崔元卿皱着眉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听谁说的夜夜宿在一起?” 程颂安把玩着手中的剑,淡淡道:“自然是我那二妹亲口说的,你后背上尺来长的疤,她可是心疼的紧呢。” 崔元卿蹙着的眉缓缓展开,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微微后仰,姿势舒展地仰坐在她的床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程颂安等了一阵,见他始终不开口,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自顾自道:“崔大人莫再做这种翻墙跳窗的事了,好歹是朝中要员,整日的像个逾墙仲子,你自是没什么打紧,给你未来夫人知道,若来找麻烦,我如何自处?” 崔元卿眉心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我未来的夫人怎么会知道?” “今日在宫中,锦平县主为难我的还不够?我可不愿招惹她,”程颂安愤愤道,“你招蜂引蝶也就罢了,何苦拖累我?” 崔元卿再次不置一词,就悠悠看着她,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程颂安便开始下逐客令:“深夜了,你快走,别让人瞧见,不然说不清。” 崔元卿蓦然起身,一步步逼近榻前,他来时披了大氅,进屋时已然脱了,只着一身单衣。 程颂安手中的剑赶紧转向他:“又想怎样?” 崔元卿丝毫不惧,弯腰靠近,额头几乎碰上她的鼻尖:“你是介意我跟程挽心睡一间房,还是更介意我招惹了别的女人?” “什么?”程颂安握剑的手有些不稳,“我介意什么?自然是她们两个介意。” 崔元卿唇角向上扬了扬,略微用力,单手将中衣的带子全部拽开,露出精壮的胸膛。 程颂安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赶紧别过了头,慌乱地闭上眼睛:“你不要脸!” 崔元卿剥去上衣,赤着上身,把她的剑夺了丢在榻上,又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 程颂安一惊,下意识去抱他的脖子,反应过来之后才想着推他,又羞又恼:“流氓!放我下来。”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崔元卿按住她乱蹬的腿,强硬地禁锢着她道。 程颂安干脆捂上眼睛,摇头道:“我才不看,你不要脸。” 崔元卿气笑了,无奈地把她的手拉下来,抱着她坐在床上,拉着她的手引她去触摸自己的后背:“不愿意看,就好好感受一下,摸摸哪里有什么尺余长的伤疤。” 他的体温比自己高了不少,程颂安微凉的手被他握着,滑过他的后背,只觉得触感又紧实又光滑,的确没什么长长的疤痕,不由得好奇,跟着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只有肩胛骨处有一个几寸长的伤口,早已长出新肉,不过疤痕突出,显得有些触目惊心。程颂安认得,这是他为她挡下那只袖箭留下的疤,祖母为他拔箭时,还曾溅了她一身的血。 她的手忍不住在伤口上摩挲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崔元卿浑身一僵,一把将她的手拉回来,举过头顶,目光几乎要把她吞吃入腹。 “看清楚了吗?有没有疤?”崔元卿咬牙问道,跟着喉结滑动,似是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程颂安脸上更是一红,点了点头。 崔元卿极不情愿地松开了她的手,再贴的这样近,他就要把持不住了,只能强逼自己转移话题道:“宫里的手段五花八门,梃杖、鞭刑更是有几种打法。有看着血肉模糊,内里却一点儿事也没有的;有表面一点伤痕都没留下,五脏六腑却都碎了的。而我这样,是内里外里都无事,不过看着行了重刑的,根本不会留下一点伤疤。” 程颂安没有吭声。 崔元卿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身体也跟着冷静下来,最后半蹲着将胳膊撑在她的腿弯上,仰面一字字道:“我从未踏进她的房门半步,我是清白的。” 程颂安哼了一声:“你清不清白,我不在乎。” 崔元卿眼眸沉了沉:“你不在乎是你的事,我要解释是我的事。唯有一点,再敢让别的女人纠缠我,你就给我等着!” 程颂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觉得不能输了气势,面上仍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你要报答我,得按我的方式来。”崔元卿捏了捏她的脸,回到了正题。 第195章 陪他过节 程颂安抓紧了自己衣带,警惕地看着他。 “我本来另有打算,”崔元卿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她捂着的地方,“不过,你若想用这种方式,我也可以接受。” 程颂安连跟他斗嘴的心思都没有,生怕再把他惹出邪火来,立即问到:“你原本打算什么来着?” 崔元卿一瞬不瞬瞧着她道:“我要你陪我过一个上巳节。” 上巳节?程颂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好像对陪他过一个节日有执念一般。 除夕夜,他被匆匆叫到宫里,出来之后没有回府,而是径自来到山庄上想同她守岁,之后圣旨下来,他们要和离,他又提出要她陪他过一个元宵节。 那两次的节日都是阖家同庆的日子,若真的一起过了,也没什么,这个上巳节就有些微妙。 上巳节对大乾朝的未婚男女来说,是个颇为重要的日子,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不讲避讳,少男少女皆可在白天成群结队去踏青游玩,而年长者也会趁此机会,出来为儿女相看婚事。 期盼这个节日的,大都是心中有了心仪之人的少年,他们一对已然和离的怨侣一起过这个节日,怎么看都是不合礼数。 程颂安有些为难:“换一个日子,不然清明节?” “一起扫墓?”崔元卿脸上一寒,一同过清明节,亏她想得出来。 他没好气地道:“一起要个孩子,和一起过上巳节,你选一个。” 程颂安:…… “其实我也没必要报答你,毕竟你曾经那么对我,又害我失去一个孩子,你做的这些事都是应该的。” 说着说着,理直气壮起来。 崔元卿哼了一声:“不是爱多管闲事么?上巳节后,苏执就会被流放。” “嗯?”程颂安疑惑地皱了眉,“苏执有大用,他的后路你自会安排,关我何事?” “苏执由我安排,崔文心那丫头你不管了?”崔元卿提示道,“她现下被她娘禁止出门,要为她再相看婚事。” 程颂安一听崔文心的事,便有些坐不住,但转念一想,又不满地问道:“那不更是你一句话的事?四奶奶敢不听你的?” 崔元卿捏着她的双颊,不让她再说话:“我若爱随意插手别人婚事,何至于你我和离?更何况,表面看来,苏执前途未卜,而四姐觉得我失了圣心,未必能护得住苏执,她不愿女儿嫁过去受苦,做的并没有错。” 程颂安被他捏着嘴,说话的时候便有些口齿不清,嘟嘟囔囔道:“你不插手,恶人就要我来做?” “你不管也罢。”崔元卿放开了手,转身望向窗外,幽幽道,“文心那丫头对你的维护也尽够了。那日从狱里出来,她若不是为了你爬上马车骂程挽心,原也不会被她娘关在房里。” 程颂安一听,霍得站起来,指着崔元卿骂道:“混蛋!你纵容程挽心暗地里为难文心?文心哪里是她的对手?” 崔元卿眉眼悠然:“不是不管么?不过,我并没有纵容。” 程颂安不信,瞪着眼生气。 “是我先发难责了她,目无长辈,没有家教。”崔元卿淡淡道。 程颂安顿时明白了他的目的,程挽心再会扮柔弱,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她焉肯被一个小丫头骂?当面哭,背后不定有什么阴招。而崔元卿先出声,既管教了崔文心,又维护了她的面子,她心中欢喜,自然不会再去为难崔文心。 母亲说的没错,崔元卿就是有一堆的弯弯绕绕,一点也不爽利。 “帮不帮他们,我自有考量,上巳节这样的日子,我当然不能同你一起过,若给人看到了,日后还会有谁上门提亲?”程颂安阴阳怪气道。 崔元卿眸子半眯,阴沉地问道:“谁敢上门提亲?” 程颂安满不在乎的回道:“那可多了,这还要多亏崔大人当日抬着聘礼在京城转了一圈,为我撑了颜面,便是贪图你这些聘礼而想求娶我的人,就有不少呢。” 崔元卿冷笑道:“陆家和明家呢?对了,你可知陆轻山最近在忙什么?” “陆家在给他议亲,他可是应接不暇。” 程颂安微微有些讶异,原来陆轻山临去之前,想说的是这个事。讶异过后,便是松了口气,他若真的肯答应定了婚事,日后必不会再来找她,她也不必觉得无法面对陆母。 “我知道。”程颂安淡淡答道,“他跟我说了。” 崔元卿一怔,问道:“不怪他么?” 程颂安反问道:“为何要怪他?我只怪你,程陆两家门当户对,我与陆轻山青梅竹马,陆家伯母从小把我当女儿看,若不是跟你成过婚,陆家怎会嫌弃我配不上陆轻山?” 他故意说这些酸溜溜的话来刺激她,她也是知道怎么激怒他的。 可崔元卿听了,并没有生气,只是眉心皱了皱,随后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睛道:“若你嫁了陆轻山,我也定将你抢回来,祖母不会说什么,父亲母亲也拦不住我。” 程颂安心头重重一跳,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 “你该走了。”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应他的话。 崔元卿再次认真地问道:“陪我过上巳节,可以吗?” 程颂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打开窗子,示意他离开。 崔元卿忽而一笑,双手撑在窗台上,回头对她道:“你说过,沉默等于纵容,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说完,轻轻一跳,已越过窗台,消失在夜色里。 接下来,程颂安每日按时入宫给七公主讲书,也颇为平静,只是也有不平静的时候。 这一日,她走出集文殿的大门,刚与候在宫门处的海棠汇合,便看见瑾王迎面走来,程颂安连忙行礼。 瑾王温和一笑道:“程姑娘别来无恙啊,当日在鸿宴楼连累你受伤,本王一直过意不去,不知可否给个机会向姑娘赔罪?” 他明明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说出的话却让程颂安从内心觉得一股寒意,她勉强笑道:“那日是臣女愚笨,遭了刺客的毒手,岂敢让王爷赔罪?” 瑾王的笑意淡了些,温声问道:“姑娘不必自谦,本王知道,你冰雪聪明,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第196章 姑娘怕我? 他明明是在赞她,又带着温和的笑,程颂安却只觉得不适,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垂头回道:“王爷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瑾王往前走了一步:“程姑娘很怕我?” 程颂安勉强笑了下:“天家威严,王爷是天潢贵胄,臣女是敬服。” 瑾王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又问道:“七妹从未出过宫,我已奏请圣上恩准,过两日上巳节带她去宫外玩玩,程姑娘既是她的老师,不知可否陪同?” 他是商量的话,却用了不容拒绝的口吻。 程颂安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迫,使她有些窒息,她稳了稳心神,回道:“家母身子不好,我本打算上巳节回去照料几日,恐怕不便出门。” 百善孝为先,便是圣人,也不能不准人在家侍奉父母。 瑾王的脸上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开口道:“程大人特立独行,教出的女儿也与众不同,三个中已经有两个拒绝本王了呢。若是再碰上三姑娘,不知是怎样的情状?” 说完,呵呵笑了一下,似是在开玩笑。 程颂安忽而觉得那股寒意更加彻骨,浑身的血液从头凉到脚,前世她在深宅内院,不过应付些达官贵人的女眷,今生她从一开始就站队襄王,襄王夫妇对她礼敬,是以她从来没有直面过皇权的可怕,也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恐惧过。 听这言外之意,若是自己拒绝他,他会将目标转向三妹。 瑾王还未坐到太子之位,已经视天下为囊中之物,在这深宫之中,竟毫不掩饰地威胁她。 先前他为拉拢父亲而求娶程挽心,却被崔元卿半道截断,早已怀恨在心,她又是崔元卿的前夫人,若能得到她,就是对崔元卿最大的羞辱。 她和瑾宁,无论是谁落入他的手中,都不会有好下场。 前世,瑾王是跟襄王斗到最后的人,他今生甚至比前世提早了三年将寿王“扳倒”。 程颂安克制着恐惧,扯出一个笑来:“王爷当真会说笑,我家三妹才不过豆蔻之龄,毛丫头一个,又顽劣的紧,是以父母从不让她出门丢人现眼。” 瑾王挑眉笑了下:“我听闻程姑娘幼时是在益州乡野之间长大的,如今不也出落的神仙模样?这满京城,再也挑不出比你更聪明的小姐了。” “我还听说,你送过宁昭一只春水纹,他在圣人面前得脸,怕也是姑娘的功劳?” 程颂安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他竟已经将襄王视为对手了吗?如今已经开始着手对付襄王了? 她做出不明白的样子,讶异地问道:“王爷连这样的小事也知道?那日烧尾宴,宁昭世子见我腰间挂了一只春水纹,想是从未见过,多问了几句,臣女见他十分喜欢,便送了他,莫不是七公主吃味儿,向您说了不成?看来我须得也送她一只才好。” 瑾王直直地看着她镇定的模样,不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那目光不是在看人,似是在盯着一个猎物。 盯得程颂安只想逃离,她敛袂施了一礼:“臣女素日有旧疾,站的久了会头晕,恐一会儿失态,便请告辞。” “你有旧疾?”瑾王伸出手,往她肩上落去。 程颂安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一脚踩在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上,差点滑倒,幸而海棠及时扶住了她,但怀中的书却掉了出来。 海棠正欲去捡,却被瑾王摆手挥退,弯腰捡了起来,递给程颂安。 程颂安没接,侧头对海棠道:“竟让王爷受累,海棠,还不快接过来,谢过王爷?” 海棠连忙跪下去,以头触地,恭恭敬敬道:“奴婢多谢王爷。” 她人没抬头,只把双手举过头顶,等着瑾王将书放在手上。 然而瑾王却看也没看一眼,似对蝼蚁般不屑,仍旧朝着程颂安走了一步,手中的书册扬了扬。 程颂安咬牙伸手,还未碰到书册,已被瑾王抓住手背,将书轻轻放在她手心。 这一下如被火炙,程颂安又惊又惧,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强自镇定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王爷自重。” 瑾王悠然自得地将手放回身后,又恢复了那副端方君子的模样:“是本王不小心唐突了姑娘,并非有意,改日必得专门给姑娘赔罪。” 程颂安低着头,冷冷道:“不敢当,臣女先行告退。” 说完行了一礼,拉上海棠便往宫门处快速走去。 宫中规矩,若非后宫贵人,任凭你多大官职,都不许骑马坐轿,一律步行至承天门。 程颂安往日不觉得,今天却感到这条路特别长,她脚都走软了,也没能到宫门口,但她不敢停,也不敢跑。 海棠也是同样的心情,主仆两个相互搀扶着,一步步快速往宫门捱。 临近承天门的时候,一抹绯色的官袍迎着春风翻飞,那个背影既熟悉又莫名让人安心,程颂安几乎是喜极而泣,双手向前伸着,轻声喊道:“崔元卿。” 她太怕了,声音出口,却是说不出的沙哑,那三个字喊得极不清晰。 崔元卿脚步一顿,蓦然回身,程颂安双手微微向前,脚步有些凌乱,在急切地奔向他。 他没听错,果然是她在叫他。他下意识便张开双臂快步朝她迎过去:“不用跑。” 程颂安早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就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颤声道:“崔元卿,你怎么也在宫里?” 按说,他这个时候该在官衙里。 崔元卿看着瑟瑟发抖,努力不让自己失态地扑到他怀中的人,心中一紧,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程颂安看了一眼附近的侍卫,赶忙松开他的衣袖,与他隔了一段距离,默默摇了摇头。 崔元卿会意,与她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慢慢走出承天门。 上了马车,程颂安才放松了紧绷的情绪,抱着胳膊倚在车壁上。 崔元卿骑了马跟在一旁,一车一马缓缓驶离了主城,他才勒了马,叫停了马车,让海棠下车。 第197章 不能回头 程颂安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听见崔元卿喊海棠下车,无非是要进来陪她,便探出头道:“我没事。” 崔元卿皱了眉,僵持着站在马车旁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颂安抓着海棠的衣袖,淡淡一笑道:“无事,刚才着急,是想告诉你,上巳节,我不想跟你一起过。” 崔元卿的手抓在车辕上,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她刚才那个样子,分明不是无事,她对他向来执拗,既不愿说,他便不能逼她。 “上巳节还有几天,到那时再说不迟。” 程颂安摇了摇头:“不,我现在就要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同你过上巳节,因为我不想同你再有任何瓜葛,你只会给我带来麻烦。” “你为什么不搬回崔府呢?你在耕读园住,旁人会误会我与你藕断丝连、不清不楚,我若再想嫁人,你岂不耽误我?” 崔元卿的眸色蓦然黯淡,松开了抓着车辕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翻身了马,调转方向去了。 程颂安坐回马车,靠在车壁上沉默着。 海棠忍不住道:“姑娘为什么这个时候赶他走?为什么不告诉他?大人可以帮你。” 程颂安苦笑一声:“海棠,你觉得眼下,最好的出路是什么?” 海棠微一思索,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瑾王已经在程挽心的事上吃了一个闷亏,这次赤裸裸的威胁,就是对程颂安势在必得,若要摆脱他,必得跟程挽心走同一条路,要么立刻嫁人,要么跟崔元卿重修旧好。可若这样,瑾王会更恼羞成怒,三小姐就逃不掉了。 程颂安当然知道崔元卿可以帮她,但她不能找他,最起码在这个时候不能找他。万一他冲动行事,程家就要完了,襄王也会跟着暴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海棠,瑾王长久不了的,我只需要争取一点时间就可以,不能让崔元卿知道,不然……”程颂安说到此处,戛然住口,她潜意识里竟觉得崔元卿会为她改变。 “从前我有我的计划,但今后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改变计划陪你。”那日他从江南回来,跟她说过的话,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耳边。 程颂安掐着掌心,告诉自己不要信他,他不过是因为她不再爱他而心有不甘罢了,并非真的要为她放弃一切。 海棠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后路,但多年的主仆情谊,海棠对程颂安的心事,看的比她自己还清楚。 “姑娘,是怕再喜欢上大人吗?” 程颂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颗泪挂着,迟迟不肯落下来。她的确越来越依赖、越相信崔元卿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兆头。 她原以为和离之后会得到自由,但是一个女子在这样的世道里,根本不存在自由,尤其是在权力倾轧的京城,女人根本算不上一个人,她们都要做家族的棋子和工具,或世家联姻,或是依附王权。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不考虑程家。 情和自由,在这些面前,不值一提,若将这些放在心上,徒增烦恼。崔元卿已是一条走过去不能回头的路,嫁给别人,她不会再动心,像前世一样在一方院子里终老便是。 “海棠,拖延过去这一段时间便好。我不想回头,也不能再对他动心。”程颂安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头,“不要给别人知道。” 目前的局势,瑾王如日中天,别人看着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对帝王来说,这并非好事,至高位者是不允许有任何人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不行。 当今圣上迟迟不肯立太子,无非是怕手中的权利下移,而现在众人都劝谏他早立太子,瑾王又是声望最高的一个,他怎么能不起疑呢? 晋王爬得越高,那他就会越危险,现在他离危险还差着一步,让圣人真正忌惮他,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她能看得出,崔元卿所谋之事正是为此,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扰乱计划,让此事败在最后一步。 海棠叹了口气,爱意不能宣之于口的痛,她懂。崔家这条回头路,也不好走,一个程挽心,背后还有襄王。 回到山居,程颂安对李文宾道:“告诉父亲,连夜将瑾宁送回益州老宅,你亲自护送。” 顿了一下,又加一句,“将牡丹也带上,你们留在那里,明年开了春儿再回。” 李文宾不解,但他向来不多话,虽然不明白,也绝不多问,立刻去了。 踏雪和蔷薇一听,便知发生了大事。 程颂安看了一眼海棠,朝她们道:“在屋里多点上几个火盆,再备上几桶冷水。” 这个时候,天气转暖,早已不用炭火,蔷薇奇怪地问道:“姑娘是觉得冷?” 海棠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再问,只吩咐人准备东西。 几盆燃的旺旺的炭火将整个屋内都熏得热气腾腾,程颂安又将貂裘也裹在身上,过不多时,整个人如水洗一般,汗顺着头上不断往下冒。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程颂安热的几欲昏厥,才将貂裘脱了,走进浴房。 浴房中备好了冷水,她叫众人都退了下去,海棠面有不忍:“姑娘,你这么糟践身子,日后万一落下病根……” 程颂安的脸被炭火烤的红彤彤,眼中似乎也有一团火:“海棠,你看到了,瑾王比病痛可怕 。” 踏雪一凛,当即替换海棠:“我来服侍,姐姐下去等着。” 程颂安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身上的衣物全都脱了,直接进入盛满冷水的浴桶。她刚从热气腾腾的房间出来,一身的大汗,猛然进了冷水桶,冰火两重天,刺骨的激灵让她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饶是踏雪比她们几个多了几分果断狠厉,此时也有些不忍。 程颂安朝她一笑:“往我头上浇水。” 踏雪一咬牙,舀了一瓢水,闭着眼睛往她头上浇去。 程颂安浑身一颤,脸上惨白一片。如此往复浇水,直到她再也撑不住,才从浴桶里出来。 第198章 调虎离山 次日去宫中的时候,程颂安脸上蒙了半边面纱,来遮掩自己咳嗽时的不便。 去之前蔷薇劝道:“奴婢去宫中递个告假的帖子,何必再去一趟呢?” 程颂安摇了摇头,递帖子是明摆着告诉瑾王,自己在躲他,是怕极了他,他便会肆无忌惮,甚至会有猫捉耗子的那种隐秘的愉悦感,会更激起他的兴趣。 而现在她真真实实病着来到宫中,还没开始讲书,容嫔那边已经得到消息,告知她:“姑娘身体抱恙,仍为公主授课,实不敢当,还望姑娘保重身体,养好了再来不迟。” 那来传话的宫女还带了一个太医院的太医,就在集文殿给程颂安号了脉,诊出是风寒之症,须得将养半月。 太医回去复命,程颂安也顺利出了宫门。 瑾王那边应该很快能得到消息,不过她自己躲着不来,跟被容嫔请回去是两码事。况且太医也当场给她诊了病,千真万确,谁也拿她无法。 只要能拖到上巳节,寿王的事一定能有结果,到时瑾王自顾不暇,怎么还有心情来管她? 出了宫门,程颂安便觉得咳嗽的厉害,脑子有些昏沉,伏在海棠腿上不住喘息。 海棠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正要让她靠在怀里睡一会儿,便听见外面马蹄声急促,掀开帘子一看,是踏雪从山庄的方向策马飞奔而来。 这丫头向来沉稳镇定,又被程颂安宠的心比天高,事事掐尖要强,一般小事都能自己做主,这会儿却不要命地骑马奔来迎她们。 海棠心中咯噔一声,出事了,连忙扶起程颂安。 踏雪下了马,气儿都没喘匀,就抓着她的胳膊急道:“姑娘,府里来报,三小姐出事了!” 程颂安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昏过去,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踏雪回道:“夫人说,李文宾是连夜护送三小姐出城的,但今早信鸽就回来,说在翠微山口遇到了山贼,现在情况还不明呢。” 程颂安稳了稳心神,只有一个念头——瑾王的消息好快。 李文宾护送程瑾宁回益州,走的是官道,车马也是京官的标准。翠微山离京城这么近,那里的山贼如果连这些都不识得,早就被官府剿了,又怎么敢如此光明正大劫掠大学士家的车马? 一定是瑾王做的! 程颂安立即提起了精神,沉声道:“找陆轻山,他是兵部的,有权调令京郊大营的兵士。” 赶车的阿全经上次一事,这孩子已经比先前机灵了许多,立即驾车朝陆轻山所在的衙门而去,递上名帖之后,里面有人出来回:“姑娘来的不巧,陆大人刚刚下衙,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儿。” 阿全问道:“姑娘,去陆府吗?” 程颂安沉默地摇了摇头,上次陆母曾说过,陆轻山下衙下得早,却从不早回家,不知去了哪里,若他此时在瑾王那儿,找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去明家。”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程颂安刹那间脑子中闪过几种结果,可是她没有办法。 程家是文官,父亲怕是已经去衙门报了案,可要经过层层批复,最快出兵也得半日之后,且衙门那边更会惊动瑾王,她要赶在瑾王前头。 明家是武将,不光有家丁护院,而且有府兵。这些府兵大都是从西北回来的,骁勇善战,以一当十,他们跟着去,比衙门的那些差役要精干太多。 在明家递了帖子,明战跟上次一样,很快就出现了,而且身穿盔甲,手中握着兵刃,身后跟着几十个牵马的府兵。 这是头一次,程颂安看到了明战是个真实的威风凛凛的小将军,而不是前世只听闻名字的一个影子。她动了动干涸的唇,想开口。 明战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打断了她:“程姑娘,不必道谢,这是我欠你的。” 程颂安心中感激,他上次拉断她的胳膊本也是为她解围,并非有意,他并不欠她什么。 那闪过的结果中,忽然也并不那么可怕了。她便没有客套,要过踏雪骑来的马,点头道:“走。” 之后几十匹马便出城朝翠微山追过去,李文宾他们是急着出城,而不是急着赶路,因此今早才到翠微山,他们这几十匹马都是良驹,又是训练有素的兵士,速度比寻常差役快上许多,因此才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翠微山。 “将军,前面有车马停着,似乎是程大学士家的标志!”最前面的一个府兵遥遥喊道。 说话间,程颂安和明战也已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茶寮边,停着几辆马车,一行人坐在茶寮中歇脚。 几十匹马飞奔而来,卷起漫天尘土,声势之大,早惊动了茶寮中的众人,一个个都提起手中的长剑,将女眷围在中间。 程瑾宁并不畏惧,凝神望去,突然惊喜地喊道:“长姐!是姐姐来了!” 李文宾仔细一看,这行人的中间,赫然有程颂安在内,立即收了剑,迎了过去。 程瑾宁遥遥喊着:“姐姐,你怎么来了?要同我一起回益州么?” 程颂安听到喊声,慢慢收了缰绳,让马儿速度慢了下来,惊喜地问道:“你们无事了么?” 李文宾有些诧异:“大小姐过来,是有事吩咐么?” 程颂安来到跟前,同明战的人纷纷下了马,仔细看了看程瑾宁他们,并没有一丝与山贼打斗过的痕迹,问道:“不是你们传信回去,说是遇到山贼了?” 李文宾抓了抓头发,吩咐人讲将随身带着的信鸽笼子拿了出来,道:“我们昨夜在关城门前出了城门,之后便不着急,宿在城外的一间客栈,天亮才继续赶路的,三小姐适才饿了,才停在这里打个尖儿。” 程颂安与明战对望一眼,隐隐有些不安。 程家的信鸽,父亲不可能不认识,所以才会那么急地让踏雪来找她。可程瑾宁又明明无事,难道只是为了戏耍他们么? “程姑娘,此事不对。”明战沉吟一下,“有人似乎要故意引你出城,是调虎离山之计。” 程颂安心念微动,这件事不是瑾王做的。 第199章 我会娶她 “姐姐,你既来了,不如干脆同我一起回益州,岂不好?”程瑾宁抱着她的胳膊摇着,“益州哪有京城繁华好玩,姐姐跟我去,我也好有个伴。” 程颂安心中默然一动,益州对程瑾宁来说是个烦闷的地方,但却是她遥不可及的梦。她真想就此抛下一切,跟着她回去。 但是她不能。她留下,程瑾宁和程家才安全。 程瑾宁看她脸色难看,愤愤不平:“姐姐舍不得崔元卿?我不同意!哼,原以为他是个好的,谁知道……要不是父亲训斥了我一顿,我早就拿着剑过去砍他们了。” 程颂安摇了摇头,对上她期盼的眼神,也有些不忍,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道:“等我忙完京里的事,一定去陪你。” 不管是谁将她引出京城,还是得先把程瑾宁尽快送走为好。 程瑾宁噘着嘴点了点头。 一旁的明战倏然望了程颂安一眼,捏了捏手中的剑,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趁天色还早,三小姐还是尽早赶往下一个驿站投宿才是。我这几十个兵士,会护送你们出了河北。” 程颂安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明战不光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侠士。 程瑾宁向来听姐姐的话,也便同李文宾重新收拾好行装,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继续往下一个驿站出发。 程颂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车马,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了,只觉得眼窝烫得厉害,怔怔掉下两颗眼泪,迅速又擦掉了,对明战道:“我们也快些回城。” 话一出口,才觉得声音嘶哑的厉害。 明战看她脸色红的十分不正常,担忧地问道:“你似乎不大好,不如歇歇再走。” 程颂安缓缓上了马,摇了摇头,这里若是镇上还好,可以找个医馆看看,但山郊野外的,一旦歇下,怕是更起不来。 她昨夜是先火烤再浇冷水,冲着让病情来势汹汹去的,她必须得尽快回城才行。 “不用,我们慢些走便是。”程颂安强忍着咳嗽道,但咳嗽怎么能隐藏的住,没多大会儿,便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咳起来。 明战拗不过她,只好护在她的马旁,二人不疾不徐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起先,程颂安尚能跟他说两句闲话,过不多时,就感觉浑身剧痛,春风拂来,却如刀割一般。 “程姑娘?” 声音好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程颂安听不真切,知道是明战在唤她,便轻轻点了点头。哪知这一点头,登时头重脚轻,直直从马上栽下来。 “程姑娘!” 明战惊叫一声,从马上飞扑而下接住了她,抱着她着地滚了半圈,后背硌在山石上,却没让程颂安受一点伤。 “你怎么样?”明战只觉得她的体温高的惊人。 程颂安艰难地撑开眼皮:“是程挽心,是她。” 明战一愣,蹙眉问道:“什么?” 程颂安已经没有力气再说第二遍,喃喃道:“冷。” 这下明战听得清清楚楚,连忙将自己的铠甲脱了下来,为她披上。可怀里的人仍旧在发抖,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身子。 这个症状,看起来很像高热要引起抽搐。 明战深吸了一口气,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道:“对不住,程姑娘,我必须得这样。” 说完将并不保暖的铠甲丢在一边,又脱了里面一层外袍为她裹上,犹豫了一下,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微凉的额头抵在她的脸上。 程颂安意识清明了一些,见他这样,挣扎着推开,嘶哑着声音:“明小将军,快放开,你尚在议亲,若给人瞧见,名声便完了。” 明战一怔,她挣扎竟是为了他的名声?他握住她要推开的手,轻声道:“我只怕你被人议论。” 程颂安嗓子又痛又哑,说出的话模糊不清,她只能胡乱地推着他。 明战上次拉断了她的胳膊,这次根本不敢用力留她,程颂安便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刚刚起身,两眼一花,晕了过去。 可脑子却十分清晰起来,前世她卧床不起的时候,听着丫头们说着前方的战事,说明战小将军是如何英勇,又是如何死了的。 “休戎!”程颂安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她记起来了,“别过黑水河!” 明战拿着水壶的手一抖,壶中的水洒了一些出来,他连忙稳住,再次送到她干涸的嘴边。 程颂安浅尝了一口,只觉得这水冰的像刀子在割她的喉咙,说起话来更加痛苦。她瞪着迷蒙的眼睛,双手紧紧抓着明战的衣袖,急道:“听到了吗?别过黑水河,提防乎阿伊!” “什么?”明战久经沙场,不曾想自己也会有声音颤抖的时候。 程颂安的外祖曾在西北带过兵,她知道黑水河并不奇怪,但是乎阿伊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队长,若不是与他交过手,明战自己也不会知道有这号人,程颂安是怎么知道的呢? 见他不答,程颂安更加严肃地皱着眉:“乎阿伊是佯败的,就是为了引你过黑水河,他在那边设了伏,你千万记得,不要过黑水河,提防乎阿伊。” 明战犹疑地问道:“程姑娘,你怎么会知道乎阿伊?” 程颂安剧烈地咳了两声,不住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战连忙给她拍着后背,顺了一阵气,便不再说话,把她的马拴在自己的马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事出非常,得罪了。” 正欲翻身上马,看见远处尘土飞扬,几匹马朝这边飞驰而来,先到的一人急急勒停,望着眼前一幕,二人衣衫不整,明战的外袍裹在程颂安身上,还被抱在怀中,脑中炸开一般,怒吼道:“明休戎!你无耻!” 明战额上青筋一跳,也不解释,只冷冷道:“我没必要跟陆侍郎解释,不过我会娶她。” 身后的人不断跟过来,程仲文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来不及说什么,只将女儿接过来,又脱下自己的袍衫裹在她身上,对陆轻山道:“小女有高热惊厥之状,非明小将军轻薄。” 陆轻山恍若未闻,翻身下马,一拳挥在明战脸上。 第200章 永远可行 明战被陆轻山一拳挥在脸上,只是身子晃了晃,却立刻站定了,眼中窝着火,却也强忍住了,转身跪在程仲文面前,高声道:“程大人,程姑娘高热惊厥,在下迫不得已为姑娘裹上我的衣服,带她回城,并非登徒浪子。” 跟着来的那些差役十分识趣地退到了远处,不再往这边瞧上一眼,他们能在京城当差,家中权势不大,练得就是察言观色的好本领,这种世家的事,别人一说,他们只当听不到看不见是最好的,至于私下怎么传,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战向他解释一番之后,郑重磕了一个头道:“但明某不能让姑娘声名受损,今日回去就会备下聘礼……” 程仲文脸上一僵,还没说话,陆轻山再次发疯般冲了过来,又一拳砸在明战脸上。 明战正跪着,猝不及防被摁在地上,两拳下来,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陆世兄,你住手!”程颂安嘶哑着嗓子喊道。 明战在陆轻山分神的时候,人已经站了起来,他年少气盛,从娘胎里出来就未受过这样的气,十多岁上了战场,只有他打的人无处躲的份儿,今日竟被陆轻山连续打了两拳,如何不恼?一拳便还了回去。 程颂安颤颤巍巍从程仲文怀中走出来,站在他们中间,对陆轻山道:“陆世兄,你在做什么?” “陆世兄?”陆轻山双眼通红,有些失去理智,凝着她的眼睛道,“谁稀罕做什么世兄?程云黛,你要嫁给他么?” 程颂安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强自克制着一阵阵眩晕,努力平和地道:“陆轻山,你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我和明战清清白白,怕什么闲话?我要真嫁给他,才会印证这些闲话!” 陆轻山神情有些舒缓。 明战站到了程颂安面前,擦了下嘴边的血迹,冷笑道:“程姑娘是自由身,我倾慕于她,便无今日之事,只要她愿意,我早晚也会上门提亲,你一个做义兄的有什么资格多管闲事?” “便是喝醋,也该是崔元卿,哪里轮得到你陆侍郎?” 陆轻山再次充满愤恨,双拳又握了起来。 程颂安昂首朝他道:“陆轻山! 今天的事,我本来第一个找的是你,现在看来,还好不是你。” 陆轻山脸色一变,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需要我再问一下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吗?”程颂安平静地问道。 陆轻山眼神躲闪了一下,无力地摇了摇头,转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那些跟着来兵士,见他回城,也纷纷跟着往回返,便只留下一小部分衙门派来差役留在当地。 程颂安说了这么多话,也只觉得难受至极,缓缓转回身,朝程仲文道:“爹,女儿让您蒙羞,是女儿不孝,可我……” 当着明战的面儿,她到底还是不忍断然让他颜面无存。 程仲文叹了口气,这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心态早不是从前了,反而觉得妻儿平安,满门安宁便是福分。 他牵了马来,对程颂安道:“云黛,既然你三妹无事,你就跟爹回家去,你娘和姨娘念得你紧。” 程颂安鼻子一酸,点了点头。这一通折腾,出了不少汗,精神倒是好了不少。 她裹紧了程仲文的外袍,把明战的那件拿了下来,递到他手中,与他在一旁道:“今日之事,多谢你。我一个和离的妇人,早已不在乎名声,但是我不能连累你。你帮了我许多,我会还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是两年后,他中伏而死之前。 明战胸膛起伏不定,显然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他定定地道:“程姑娘,我想娶你,不是因为今天的事,不是为了人情,更不是心血来潮,只是为了我倾慕你,我希望能带你去西北之地看大漠孤烟,看长空落日。” 程颂安剧烈地咳嗽一声,直叫眼泪也咳了出来,但她分不清这滴泪是咳出来还是感动,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明将军,不要说这样荒唐的话,我配不上你。” “你为了拒绝我,故意贬低自己么?”明战说出这些话,顿觉再无压力,直面她道,“我双亲同意,姐姐同意,他们谁也不会觉得你配不上我,至于我自己,我向来觉得是我配不上你。” 程颂安讶异地看着他,这个少年心思单纯,一眼能看到他的心,他那样真诚而热烈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因为她也曾经这样坦诚地望着过另一个男人。 她不能不感动,可是这样如白纸一般的赤诚少年,该当有另一个同样纯真的少女来配他。她有着太沉重而复杂的过去,更面临着眼前混乱的朝堂之争,不该将他拖到自己这片泥潭里来。 “休戎,我……”程颂安艰难地张了口。 明战笑着打断了她:“我明白。” 顿了下,又道,“我要娶你,这句话在你这里永远可行,只要你需要,哪怕是利用我,我都可以履行这个承诺。” 程颂安滚烫的脸上察觉到了微凉的湿意,她无声地看着明战落了泪,点了点头。 明战明朗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对她道:“程姑娘,我听你的,不会过黑水河。” 程颂安一怔,她竟无意中说出了两年后的事吗?可是明战似乎并不打算刨根究底,反而认真听了她的话。 “眼下你既不愿,我不便与你一同回城,程姑娘,就此别过。”明战说完之后,也转身上了马,向着城中的方向而去。 程颂安大病着,但比先前好了许多,便上了马,跟着程仲文身边,缓缓走着,来时只要一个时辰的路,走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到城郊。 “总算是快到了。”程仲文长长出了口气。 程颂安从万千思绪中抬起头,还未来得及高兴,斜刺里冲出几个蒙面人,手执长剑,直直朝程仲文杀过去。 程仲文是文官,不会武功,全凭着本能在躲闪,但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多时就掉下马来。 第201章 未为不可 留下的差役都是混口饭吃,一见到刺客,稍稍抵抗两下,便知武功远低于对方,立刻做鸟兽状四散逃走。 程颂安眼见父亲危急,脚勾着马镫,弓着身子从地上抄起一把掉落下来的长剑,快马直冲过去。 刺客都是有备而来,又人多势众。程颂安便只占了一个在马上的优势,可以居高临下地冲杀,且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那些刺客一时也近不得她的身旁。 可她只跟李文彬学了一些剑法,并不是什么高手,而且高烧未退,杀了一阵,便略显颓势,程仲文被她护在身后,早已也捡起一把剑,站在她的马旁道:“云黛,回城搬救兵。” 程颂安望了望城中的方向,摇了摇头,原来这才是程挽心的目的,不是要引她出城,而是要在城外截杀她。 只是以程挽心的精明,父亲也会跟着来城外,她难道会不知道,父亲虽然生她的气,但也是因为爱之深才责之切,他是整个程家唯一还关爱她的人,可她却连父亲也不放过。 还得再等等。 发髻散开,凌乱的头发黏在脸上、眼前,程颂安干脆把发髻全部拆开,绑成一束,又从衣袍上割下一长条来,勒在额上,气质陡然一焕,再无半分小女儿情态,眼中全是煞气。 她固执地挡在程仲文的前面,只守不攻,,双眼赤红地望着那些刺客,手中的长剑始终没有离开片刻。 那些刺客惊疑不定,猛冲了几次,都被程颂安同归于尽的打法逼的不能向前。 程仲文也从未见过大女儿这样,一时怔愣,幼时被益州双亲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姑娘,原来压抑了太多本心。 “云黛,你听爹的话,冲出去!”程仲文急道,“爹是什么身份,他们安敢胆大包天至此,在天子脚下动手?” 那些刺客发出喋喋怪笑,仿佛觉得他在说什么笑话。 程颂安冷笑一声:“你们是谁?可知我和我爹是谁?” 为首的蒙面人冷冷道:“不知道程仲文和你程大小姐的名号,岂不枉杀?” “既知道,还敢来杀?是何目的?”程颂安冷然问道。 那个蒙面人似是被激起了怒气,剑尖指向她道:“杀得就是你,你该死,程家人都该死!受死!” 程颂安嘴角忽而微微一笑:“不巧,今日杀我的太多,我竟不知道该死在谁手里。” 说话间,一行人已迅捷无比地来到蒙面人后面几米处,他们的行动更为迅速,从程颂安看到他们的时候到来到跟前,仿佛是须臾之间。 那些蒙面人回过头,眼中都露出骇然的神色,他们这些人武功高不可测,出现的毫无声息,且各个脸上都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表情,唯有最中间的那个与他们有所不同,脸上蜡黄枯瘦,但一双眸子却清澈幽深。 黄脸人看了一眼程颂安,见她虽有病容,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但整个人都焕发着生机,他那双清亮的眸子一动,又转了目光。 “阁下也是来杀我的?”程颂安挑眉问道,“不如,你们先争个高低?赢了的可以杀我。” 那人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开口的声音也是有些刺耳:“杀!” 他的话音一落,那些长着同样面孔的人便如疾风暴雨般袭来,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那些蒙面人便倒下了一半。 程颂安好整以暇笑了笑:“看来,他们的功夫高些,你杀不了我咯。” 为首的蒙面人听着她略带讥讽的笑,脸色一变,提剑护在身前,朝那黄脸人道:“阁下是谁?既然都是来杀程家人,不如就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说着,便欲带着剩下的人逃走。 黄脸人再次开口:“只留一个活口。” 这次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用到,那些蒙面刺客哼也没哼,便倒在地上,由着他们捆了,扔在一旁。 程颂安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来,猛咳一声,手中的长剑应声而落。 黄脸人身形一动,人已在她的马前,伸出手想要扶她。 程仲文斜刺里冲出,提剑一格,怒道:“想要我女儿的命,先杀我!” “父亲,他……”程颂安咳嗽着,朝程仲文道。 “程姐姐!程姐姐!”声音由远及近,段珠玉带着一队人赶了来。 黄脸人点点头,那些面孔一样的人立即各自提了一个蒙面人,迅捷无比地朝着东南方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旷野之中。 程颂安对着满头大汗的段珠玉微微一笑,道:“你小舅舅安全到家了么?” 段珠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小舅舅?” “不是他回去让你过来接我的?”程颂安剧烈地咳嗽着。 段珠玉胡乱答应着:“姐姐别说话了,咱们赶紧回城,我已替你请了大夫去了渔樵山庄。” 程颂安长长舒了口气,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山居的房内,她口渴的厉害,又发不出声音,只能自己勉力坐起来,却发现窗前背对着她站了一人。 他的身姿向来挺拔,春日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镀了一层光,听到动静,崔元卿转过身来,冷肃的脸上也被夕阳映的温和了些。 “喝水么?”他走过来坐在床边,将她托在怀中,端起茶杯喂到嘴边。 程颂安接过水杯,用手指了指他,示意他离开,自己又往床的里侧移了移,才大口大口喝起水来。 等她喝完,崔元卿又接过,放在桌上,两个人相顾无言。 “我爹呢?”程颂安声音嘶哑的更为厉害。 崔元卿淡淡道:“岳父无事,回去写折子了。” “他不是你岳父!”她纠正道。 崔元卿听着她的公鸭嗓,也不辩驳。 程颂安跟着道:“你怎么又来了?还嫌我不够烦?” “为什么不告诉我?”崔元卿良久出声。 “第一个想到的是陆轻山,第二个找的是明战,为什么不找我?” 程颂安冷冷道:“我做什么不必告诉你。” “你最终选的是明战?”崔元卿定定望着她的眼睛。 程颂安垂着眸,攥紧了拳,点了点头:“未为不可。” 第202章 朝前看吧 崔元卿听了,竟难得没有动气,罗罗奴从外面进来,抓着他的袍子,想跟他亲近,他便弯腰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抓着它的脑袋,说道:“你病着,未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颂安反驳道:“我现在脑子很清楚。” 崔元卿没有说话,只是背转过了身子,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玉姑娘呢?”程颂安记得她昏迷前,是段珠玉接她回的渔樵山庄,怎么醒了反而不见她的踪影? 崔元卿淡淡道:“回去了。” 听他这个语气,程颂安就知道段珠玉的离开跟他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忽然又想起段珠玉跟思退的事,便问道:“思退跟玉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 “他们什么也没有。”崔元卿像是不愿谈这件事,只一句带过。 他不愿谈他们,程颂安便问起刺客的事:“那个人被你带到哪里了?” 很明显,那个黄脸人就是易容过的崔元卿,他把刺客带走了。 他也并没有否认,反而盯着她的眸子问道:“你看到了,我不用表明身份,也能做很多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找我?” “没有必要。”程颂安忍着嗓子痛,“我问你,那个人被你带到哪里了?把他送到我这儿来。” 崔元卿手中抚摸罗罗奴的动作一滞,随即皱了皱眉:“没审出什么,过些时候。” 程颂安冷哼了一声:“还需要审么?难道你看不出来是谁做的?谁想让我死,你不清楚?” 崔元卿再次沉默。 程颂安对他的这种无声的纵容已经习惯,只觉得有些讽刺,他怎么能一边纠缠着她,一边又维护着想要害死她的人呢? 一时间,屋内又安静下来。 罗罗奴在他怀里都已经睡着了,崔元卿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程颂安忍不住下了逐客令:“崔元卿,你走,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我的事也不需要你来管。” “你日后能喜欢上明战吗?” 崔元卿突兀地问了一句,但是听不出他是喜是悲。 程颂安自嘲地笑了一下:“一个和离过的人,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不必说日后,休戎年少有为,恣意潇洒,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我现在自然也是喜欢他的。”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程颂安。”崔元卿今日郑重的有些不正常,“这个喜欢,是从前对我的那种喜欢么?” 程颂安心跳乱了一下,想狠狠驳斥回去,但却没办法说出口,她从前是喜欢过他的,跟喜欢明战的这种不一样。 “一样不一样有什么区别?”程颂安冷笑一声,“我没办法违心说从未喜欢过你,可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对我怎样?我不想再回首,诚然,你对我说爱上我的时候,我是很畅快的,因为我觉得你终于得到了报应。” “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想让你远离我,让程挽心远离我。明战可以给我想要的生活,就在刚刚,我确有几分认真考虑同他去西北。” 崔元卿没有想象中那样愤怒和不甘,他平静地摸着罗罗奴的脑袋,再次郑重地问道:“那你心里一点也没有我了么?” “崔元卿,你还要我告诉你几次?我早就放下你了,请你也朝前看。”程颂安胸前一阵起伏,又猛烈咳嗽了一阵。 崔元卿低着头,长睫覆着他的眼睛,他张口,一如刚才般冷静:“哪怕我娶了寿王的女儿?” 程颂安无声地点了点头。 崔元卿抬起头来,望着她淡如水的眼睛,喉间动了动,接着道:“那如果我同程挽心真的成了夫妻呢?” 程颂安闭了闭眼睛,要说完全没有波动,是不可能的,但又觉得可笑,她没有睁眼,回道:“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那个人,你不交给我,我也不会放过程挽心,她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连父亲的性命都不在乎,我必不会再心慈手软。” 崔元卿想说什么,在发出声音之前又变成了:“上巳节,不管你去不去,我都会在西城河的沁芳亭等你。” 程颂安翻了个身,面朝着床榻里面,带着笑意道:“等我做什么?我会跟休戎一起的。” 崔元卿“呵”了一声,随后把罗罗奴放在床上,走到她的书桌前,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上面几张叠好收起放入衣袖。 程颂安听到窸窣的声音,心里一阵不安,连忙起身坐了起来,可崔元卿已经离开了。 她下了床,跌跌撞撞走到桌前,最上面那几张她最近不断写的字,果然被他收走了,桌上徒留几张碎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是她曾经偷偷藏起来的,他撕碎的诗。 在很多个睡不着的夜里,她不知道为什么,总忍不住跟着写了一遍又一遍,到第二天再烧掉。 这一次是受了寒,又急着进宫,一时忘了收,她没想到崔元卿被她赶走之后,还会再来。 那刚才他们之间对话,在这几张碎片面前显得有些无力。 程颂安坐在桌前,默默将这些碎片收好,压在一叠宣纸的最下面。 “姑娘,明将军来了。”海棠轻声唤道。 程颂安连忙披衣出了内室,看到明战一脸关切地站在正堂,她勉强笑道:“你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玉姑娘已经把我送回,你不必再费心来一趟。” 明战一愣:“玉儿也来过了?” 他这个疑惑的神情,跟之前段珠玉听到程颂安问她是不是明战让她来的时,一模一样。 “不是你回城之后让玉姑娘去接应我的?”程颂安也有些不懂了,“你这会儿过来,也不是玉姑娘让你来的?” 明战摇了摇头。 这倒奇怪了。 不过明战跟着坦然一笑:“我是不放心,觉得还是亲自过来看看为好。” 顿了顿,又道,“我其实已经来了一会儿了,那时崔大人还在,就没让几位姑娘进来回话。” 程颂安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明战眼神灼灼:“我听到了。” 第203章 我说谎了 程颂安脸上一热,僵在原地,缓缓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不知道他听到的是哪一句,只好默不作声。 刚才说的那些话,大半儿是为了故意说给崔元卿听的,好让他日后不再纠缠,而并非要真同明战一起,更何况她哪里会知道明战就在外面? “不用觉得尴尬,是我没有君子之风,听了些墙角。”明战轻声道。 这次来,他明显没有那么拘礼,自己找了椅子跟着坐下,只是多年行军的习惯,使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正襟危坐,看起来有些严肃。 程颂安仍旧尴尬地笑了一下。 明战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道:“你还在发热?我带了王府的大夫来。” 他说的王府,那必然是襄王府,能去襄王府请大夫,就说明他已将他的心意跟襄王妃说过。 王妃派了大夫跟他过来,也就是说她真的同意明战求娶自己。 陆家那样的调京的外人官宦,又跟程家是世交,都会嫌弃自己的和离身份,明家虽说背靠的不起眼的襄王府,但福王倒了之后,明老将军在西北武将的声望中便是最高的。 明家的家世,说到底比陆家还高了一些,他们居然同意? 程颂安的惊讶大过了感动,久久不能平静。 “进来!”明战高声朝外面喊道。 程颂安摆手:“不用麻烦……” 说话间,大夫已经进了来,对着明战拱了拱手,而对程颂安却只是微微颔首。 程颂安便知他是有官阶的太医,连忙起身福了一礼。 那太医便将医药箱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脉枕道:“程姑娘,请。” 程颂安捏着手,略略有些不安,她在和离当日,跟崔元卿有过一次肌肤之亲,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诊出来有孕,该当如何?一念及此,她刚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无意识咬着的下唇变得苍白。 明战留意到她的变化,忽而道:“瞧我这脑子,你既早回来了,必然是已诊治过了,那齐太医留些保养的丸药便是。” 程颂安感动地几乎要落下泪来,明战粗中有细,仅从她的犹豫中就明白了什么,但神态却没有任何变化,他或许不懂她,但却能给她无条件的偏袒和尊重。 “久闻齐太医的医术高明,既来了一趟,劳烦为我瞧瞧。”她果断伸出手腕,明战对她这样,她便不能隐瞒他任何事。 明战想说什么,程颂安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齐太医拿出绢子覆在她的手腕上,手指搭了上去,只消片刻便道:“姑娘是冷热交替引起的风寒,虽来势汹汹,却也无大碍,我看姑娘素日保养的不错,我倒也不必再多开药方,还按照之前的吃即可。” 他每说一个字,程颂安的心便跟着跳一次,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她还保持着继续倾听的姿势。 “程姑娘?”明战轻轻喊了一声。 程颂安这才发觉太医已经说完,心中茫然一片,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失落是因为没有得到一个孩子,还是因为没能找到一个真正能拒绝明战的理由。 她勉强一笑道:“多谢了。” 送走齐太医,明战又折回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程颂安不忍看他明朗的脸,她能知道陆轻山对自己的感情,是因为小时候的朝夕相处而有些不甘,可明战为何对她这样好,她想不明白。 “我……”她嘶哑地开口,打算解释刚才自己诊脉时的犹豫。 明战似是能料到她说什么,向她靠的近了些,却没有突破应有的礼数,他道:“程姑娘,有些事你可能觉得需要说出来,但不代表一定要有人听到。” 他的语气很平常,还带了笑意。 程颂安突然发现,她从未真正认识过明战,从前只觉得他年纪小,再无别的想法,这会儿她才头一次把他当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来看,他的豁达与坦然,整个京城、整个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了。 她偏过头,不让眼泪掉下来,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回来,道:“休戎,我跟崔元卿说的话,你全听到了对吗?” 明战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程颂安想笑,但是一笑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她捂了脸不让呜咽出声:“我说谎了。” “我知道,你心里没放下他。”明战见她哭,站了起来,伸出手悬在半空,想拍拍她,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关系,我可以等。” “可是,程姑娘,若你去了西北,便是放不下他,我自信也能让你心里多一个我。” 程颂安擦干眼泪,抬头看向明战,问道:“你不怕我带累你的名声?不怕让明家蒙羞?” 明战平静的脸上一下现出光彩来:“你肯这么问,是有考虑?” 程颂安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不愿连累明战,可若能让他有一分欢愉,也便是还了他的一份情。 明战又恢复了少年的青涩模样,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声音也跟着有了颤意:“我早已给父亲去信,他听闻你是冯总兵的外孙女儿,只有欢喜,怎么会觉得蒙羞?我姐姐更觉得你聪敏机慧,是我配不上你。” 程颂安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待他快要平静下来时,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子:“好,上巳节,我同你一起过。” 崔元卿既说了上巳节在沁芳亭等她,就说明瑾王的事差不多有了眉目,她也不必再害怕。 果然,上巳节前夕,段珠玉再次来到渔樵山庄,给程颂安带来了一个消息:推选太子的事终于有了眉目。 全国各省的五品以上官员,十之有八递了折子,保举瑾王做太子,京中六部更是有一半都同意,内阁唱票出来的结果,瑾王做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段珠玉担忧地问道:“姐姐,瑾王觊觎你,我早听说了,先前也不曾担心,可眼下他若真做了太子,你该怎么办?” 程颂安病已好的差不多,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怕。” 段珠玉这次来,少了许多从前的肆无忌惮,慢吞吞道:“姐姐,我是真想让你做我小舅母,但你真的不再考虑另一个人了么?” 第204章 不破不立 隔着门第、阶层,段珠玉也能爱上思退,本身就不是在意流言蜚语的人,这样问话,不会是怕她配不上明家,这一点,程颂安很肯定。 只是段珠玉对崔元卿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今日却为他说起话来,倒让她着实有些不解,她摇头道:“便是没有你小舅舅,我也不会再跟崔元卿有任何关系。” 段珠玉一怔,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程颂安见她今日全无往日的伶俐潇洒,更加奇怪,难道是她跟思退又有了什么接触?不由得有些担心:“玉儿,你对那人了解多少?” 段珠玉紧紧咬着唇,眼中满是执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心有不甘地道:“我不管他是谁,是什么身份,既认准了,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程颂安叹了口气:“玉儿,何苦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呢,人有时候须得放下一些执念。” 段珠玉眼睛红了一圈,仍旧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愿,姐姐,你以为你放下了执念,其实并没有,刚刚你脱口而出的是跟崔元卿撇清关系,其实你根本没想到我问的另有其人。” 这下轮到程颂安怔了一下,她说的不是崔元卿,那么,就是陆轻山? 段珠玉会为陆轻山说话,这更加不可思议。 “陆轻山快跟家里闹翻了,他不肯接受陆夫人安排的婚事。”段珠玉犹豫着,还是缓缓说了出来,“已有月余不曾回家住了,再下一步,应该会向圣人请命去带兵,远离京城。” “他是真的对姐姐一片真心,你难道不肯回头看他一眼吗?” 程颂安眉心紧蹙,陆轻山从小被骄纵惯了,想要什么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外人看来是有些纨绔子弟的模样,但她知道,陆家是大户人家,礼法森严,家中子弟并没有敢公然违逆甚至败坏门庭的。 对陆家来说,陆轻山是最有年轻有为的一个,他若娶了一个弃妇,是整个家族的耻辱。陆家的这个态度,程颂安早有预料。而且她实在是从未对陆轻山有过任何的男女之情,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依然,以至于她重生之后跟陆轻山重逢的第一面,根本没有认出他。 陆轻山对她的执念跟段珠玉对思退的执念如出一辙。 程颂安微微叹了口气,陆轻山前世求娶程挽心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大的波折,也没闹过太大的动静,怎么今生就全然变了呢? “假若有个人,你不喜欢他,他却对你一片真心,你就肯回头看他么?”程颂安轻轻叹道。 段珠玉略带些迷茫,望着她,但眼中更多的是不甘和委屈。 程颂安忽而想到,多年之前,崔元卿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心情?被一个不喜欢的人爱慕着、关注着,甚至被逼成婚。前世的他大抵就是用这样的心情,跟她不冷不热的过了一世。今生也不知道搭错哪根筋,居然会爱上她。 发现自己竟同情崔元卿,程颂安立即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中驱逐出去。 头脑清醒之后,忽觉不对,忍不住问道:“玉儿,你跟陆轻山很相熟吗?” 段珠玉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般,酝酿了一下才回:“我也不知算不算相熟,我们都讨厌崔元卿,因此对彼此的成见倒放下了。” 程颂安心念一动,又问道:“之前去崔府接我,上次去城外迎我,都是陆轻山告诉你的,对么?” 段珠玉怔怔地想了下,点了点头。但她显然有些不以为然,也不打算详谈。便又同她说起上巳节的事来,也毕竟跟自己的舅舅更亲近,知道程颂安答应陪舅舅过节,她比谁都高兴。 没说一会儿,便笑嘻嘻道:“这个上巳节,姨母也要带着宁昭去西城河呢,你说她是为了什么呀?” 程颂安跟着一笑,问道:“襄王不陪着王妃么?” 段珠玉不以为然撇了撇嘴:“姨丈要出城呢,我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也不说,从前姨丈最疼我了,现在他连姨母和宁昭表弟也冷落了不少。” 程颂安的笑容凝在嘴角,襄王冷落襄王妃,难道是为了程挽心?按照程挽心的前世今生来看,她是被迫委身襄王,一切都是被动的,所以前世襄王登上王位之后,程挽心不但没有入宫,反而嫁入崔府。 重生之后,她一直以为是襄王妃的手段更厉害些,所以程挽心一半斗不过,一半是心属崔元卿,所以彻底跟襄王断了情分。 眼下的情形,却又不是。 程颂安跟着劝道:“夫妻间拌嘴是常事,王爷与王妃素来和睦,你也不必担心。” 段珠玉眉间微蹙,充满担忧:“依我看,姨丈像是养了个外室。” 程颂安不动声色道:“你莫要胡乱猜测,给王妃听见,岂不伤心?” “哼,姨母才不伤心。”段珠玉昂首道,“她是明家最有远见的,只要宁昭的地位不受威胁,姨母才不屑于为这微末小事伤怀,只是姨丈这次确实有些古怪。” 程颂安点了点头,襄王妃对她有照拂之情,她既收了那把琴,就要再做些谋士该做的事。 “玉儿,王妃既然心中不痛快,你便带她去保国寺上炷香。” 前世程挽心就在保国寺外的一个别院里“修行”,今生大概还会选择在这里跟襄王见面。 段珠玉抱着她的胳膊道:“可是我听闻今年的上巳节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程颂安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便知她是想见思退,她同思退的初次相遇就是在游神的时候,人群中惊鸿一瞥。 “还想见一次那个人么?”程颂安问道,“崔家在保国寺外有个别院,上巳节或许有人便要过去住。” 果然,段珠玉眼中一亮,过不多会儿,便告辞去了。 程颂安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不破不立,若非让她亲眼看到一些事,她定要把南墙撞倒。 况且,她要通过段珠玉来给襄王妃传递一个信息。 第205章 以身相许 上巳节当天,程颂安先去了一趟南街四奶奶那里,崔文心前世对她有侍奉汤药之恩,她不能不管她。 四奶奶见她来,先是高兴,而后又露出担忧来,知道她来找女儿,定是跟苏执有关,但却又不好说什么。 周氏心疼小姑子,赶紧一手拉着琪姐儿,一手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儿子出来缓解气氛,琪姐儿一见程颂安,就钻进她怀里腻歪。 程颂安看他们母子几人比年前精神强了许多,也为他们高兴,从手上褪下两个镯子,给了两个小家伙儿。 四奶奶一见便推辞,跟着落下泪来:“少奶奶对我们家的恩情,这一辈子也难报答,再给东西,他们如何承受得起啊。” 周氏趁机道:“小婶婶来了,母亲也叫文心出来见见。” “称呼得改改了,”程颂安笑道,“以后你们还是称我程氏。” 四奶奶和周氏对望一眼,均不做声,低了头,有些伤感。她们不明白,好好的少奶奶,人又美,又和气,还一副菩萨心肠,元卿怎么就在这里犯了糊涂? 程颂安也不在意,让蔷薇拿出一匹缎子来道:“上次让心姑娘绣的那些活儿,送到襄王府,王妃十分满意,我想着再给她绣架屏风,正巧王妃今日去西城河,我便带着心姑娘和她嫂子过去问问花样子。” 周氏立刻会意,扯着琪姐儿和儿子道:“我哪儿走得开,不如让心儿去,回来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程颂安做出为难的样子,也顺势答应了,让蔷薇留下帮忙。 四奶奶犹豫着,毕竟不敢真的误了襄王妃的事,况且王府的活计,做好了得的报酬比外面做揽一年的还要多,眼下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她得为家里考虑,于是便把崔文心从房里放了出来。 多日不见,那个娇憨的小姑娘仿佛长大了许多,只是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儿,一见程颂安就红了眼。 程颂安领着她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崔文康,崔文康见崔文心要出门,猜到是要会苏执,便要破口大骂,但眼见程颂安在旁,只能怨毒地看她一眼,哼了一声只做不理, 程颂安也不在意,打狗入穷巷必遭反噬,他已经得到惩戒,就不用再跟他计较。 只是崔文康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镯子上面,又回头看了看程颂安的背影,眼中现出一抹狠戾。 到了西城河,程颂安指了指沁芳亭的方向:“你叔叔该在那里,他会让你见苏执。” 崔文心眼圈一红:“小婶婶,你果真不要我小叔叔了吗?” 推己及人,她自己饱受相思之苦,对程颂安跟崔元卿之间默认为恩爱夫妻被拆散,难受的掩面哭了起来。 程颂安不忍纠正她,待她哭完,才轻轻摇了摇头。 崔文心咬着唇,还待再说,突然见她后面站了一人,眼中又落下泪来。 程颂安回头,便见苏执一身粗布衣服,站在那儿,眼中也是有些红,她会心一笑,带着丫头去了另一边。 整个西城河的河岸上全是人,有成群结队的孩童,更多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青年男女。 程颂安走到一处安静所在,坐了下来等明战。踏雪和海棠久未出门,眼见漫天都是纸鸢,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去买一只玩儿。”程颂安笑道。 踏雪呜呼一声,跑向不远处去买了一只大的,像脱缰的马带着海棠疯跑起来。 程颂安呆呆看着,曾经,她特别希望崔元卿能有一日不忙,能带她出来过一次节日,燃花灯、放纸鸢,可前世到死,她也未能如愿。 “程颂安,你怎么也来了?”清脆的声音打破她的沉思。 锦平县主一脸高傲地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问道:“你是在等玄贞?” 程颂安慢悠悠起身,行了个礼,淡淡道:“我跟他都和离了,等他做什么?” 锦平眼神戒备,却也生出一股窃喜,又不好表露,不屑地道:“我听闻你跟明家的小儿子搅在一起,闹得沸沸扬扬,也真不知羞。” 程颂安看也未看她,回道:“何谓不知羞?如何不知羞?” 锦平撇嘴道:“你一个和离过的妇人,不安分守己,还要与世家公子勾勾搭搭,难道还不知羞?” 程颂安冷笑一声:“你不也喜欢一个和离过的、又跟前妻之妹勾勾搭搭的男人?” 锦平气得柳眉倒竖,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笑道:“玄贞是男人,男人三妻四妾不过平常事,他已向皇祖上奏,为父王求情,我必得报答他。” “到时我就去求皇祖,让我跟玄贞结为夫妇。看在七公主面上,到时请你喝杯喜酒。” 程颂安冷嗤一声,不知天高地厚蠢货,这样的脑子进了崔府,不够程挽心一针扎的。 她笑了笑:“跟崔大人成亲是喜是忧,且走着看。” “是么?” 淡淡的声音,却如一声闷雷。 程颂安身子一僵,他不是该在沁芳亭么?怎么又到了这边?但也不想跟他说什么,连头也没回,便起身走向踏雪和海棠的方向。 崔元卿开口:“程大小姐见我如避蛇蝎,是有什么心事么?” 程颂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多日不见他的腰似乎更加劲瘦,脸也跟着瘦削了些,整个人显得更加长身玉立。他们崔家人跟商量好了似的,都这样清减。 她脸上带着笑:“崔大人说笑了,锦平县主邀我去喝你们的喜酒,我可不便去,正想着让丫头回去拿些像样的礼物来。” 锦平一见了崔元卿,早就欣喜地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道:“玄贞,你来了。” 崔元卿厌恶地皱了皱眉,把衣袖从她手中拽了过来,冷声道:“什么喜酒?” 锦平脸上一红:“我早听程家姐姐说,你会为我父王求情……” 崔元卿目光转向程颂安,带着森森的凉意。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又笑着对锦平道:“我说的果然不错,锦平县主决定以身相许呢,这根簪子就当做你们的新婚之礼。” 说着从头上拔下簪发的凤尾金簪,甩在地上。 “对了,崔大人还问过我,他若娶你,我会不会介意,”程颂安望向崔元卿,“我当然不会介意。” 第206章 不守信约 锦平县主简直不敢相信,又惊又喜地看向崔元卿,却见他脸上犹如罩着一层寒霜,半眯着眸子看向程颂安,透着令人心寒的光。 “玄贞……”锦平羞涩地开口。 “这是寿王府的规矩?”崔元卿冷冷吐出几个字,“崔世叔不会叫?” 两句话让锦平如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脸上涨红一片,极其艰难地道:“崔……世叔……” 崔元卿乜斜了一眼道:“你若敢去圣人那里胡言乱语,你父王的事,我不会再管。” 锦平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委委屈屈地似要落下泪来,而后又愤愤然看了程颂安一眼,掩面而去。 程颂安皱了皱鼻子,关她何事?她刚才是在不停地撮合他们。 “你很乐意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崔元卿道,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程颂安眉心一动,问道:“不是你说的么,哪怕你娶了寿王的女儿,哪怕你同程挽心真的成了夫妻,我用行动告诉你,我不在乎。” 崔元卿的下颌骤然咬紧,极力在克制着情绪,冷如寒霜的目光深深笼罩着她。 程颂安满不在乎地别过头去,看到明战从西城河的那头缓缓走过来,停在一株垂柳下,笑着看向她。 “休戎!”程颂安欣喜而又庆幸,朝他挥了挥手。 明战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澜袍,中和了他向来一板一眼的生硬气质,显得人也轻松了许多,周边的小姑娘都向他投去羞涩的目光。 他对周遭仿佛视而不见,迎着风朝程颂安挥了挥手。 程颂安提起裙角,飞快地朝他的方向奔过去。 她本挽着妇人的发髻,刚才把发簪拔出来甩给那两人,髻子便散开披在身后,又恢复了姑娘时的打扮。 鹅黄的衫子随风飘起,身后的青丝也跟着风扬起来,她就像一头小鹿,轻快而明朗地向前奔着,一如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崔元卿被她的背影刺痛,从前不是说过么:“思退哥哥,等我长大了,要同你一起过新年,过元宵节、中秋节,还有什么节日来着?” 那时他回答过:“还有上巳节呢,小云黛。” 程颂安,你不守信约,你从未这样欢欣鼓舞地奔向我。 “颂……安……”明战不熟练地轻声道,脸上绯红一片。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亲昵地喊着名字,程颂安也有些赧然,不自然地转过身子背向他。 明战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在她头顶轻轻一碰,笑道:“为你加冕。” 程颂安感到头顶被盖了一个东西,伸手摘了下来,发现是只花环,这个时节,迎春花开得正好,嫩黄的花跟她的衣服十分相称,她重新把花环放在头顶,回头一笑:“好看吗?” 明战的呼吸一滞,心仿佛跟着停了一瞬,久久才回过神:“很好看。” 程颂安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明战跟着过来,坐在她身旁,忍不住向她道:“我给父亲去信,再有半年他便能回京,到时再亲自去你府上……” 程颂安垂了眼眸,心中无波无澜,没有惊喜,也没有排斥,她只是默然接受了之后要发生的事。 她很想回过头,朝身后不远处目光一直钉在她身上的人道:“两世的纠缠,该有个结果了,崔元卿,我不恨你了,但我也绝不能爱你,不然我便是背叛了上一世的自己。” 明战察觉到她僵硬的背绷的很直,柔声道:“你不必为我刻意回避他。” 程颂安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淌过,她有些哽咽地问道:“休戎,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你欢喜吗?” 明战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坚定:“你能接受我,我很欢喜。” 良久,程颂安才跟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踏雪和海棠玩了这么久,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见到明战,行了个礼,便自然地一左一右坐在程颂安身边,把明战隔得远远的。 默默又坐着看了一会儿行人和漫天的纸鸢,明战再次开口:“你想试试么?” 程颂安有些心不在焉,身后的那道目光像是一个符,将她镇在原地,她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无法去体会放纸鸢的乐趣。 踏雪起身拉她:“姑娘,你许久不曾出来玩,不如跟我一起放……” 话未说完,眉头一皱,指着不远处道,“崔府似乎出了事。” 程颂安下意识就要转过头去看,想到明战在这儿,便生生忍住了。 明战却比她先回头,凝神看了一眼,沉声道:“崔大人的护卫轻易不现身,这次他来该是有急事。” 程颂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思危正躬身向崔元卿说着什么。 思危神出鬼没,若无危险,不常出现,他既来了,说明思退无法脱身。 程颂安知道成了,段珠玉一定把襄王妃引到了保国寺附近的别院,发现了程挽心和襄王的事。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崔元卿的神情,但是从他坐姿未动来看,似乎并不急着去处理,反而感应到她在看的时候,目光又直直对了过来。 程颂安立刻往明战那边的位置移了一下,道:“王妃跟玉姑娘去了保国寺,不如我们也去一趟。” 明战觉得不错,去保国寺找姐姐和外甥女,要好过面对崔元卿,刚起身想把程颂安搀起来,便见自己的下属匆匆赶过来,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看向程颂安的时候就多了几分犹豫。 程颂安心下明白,柔声安慰道:“你去忙,我忽而想起今日带了文心出来,还要将她送回去才是。” 明战点点头,依依不舍离开的时候,忽又转身,双手在她头顶的花环上轻轻拍了一下,像是逗弄小孩儿,这个动作充满了亲昵,跟他一贯的紧绷有些相悖。 程颂安有点不好意思,悄悄推了他一把道:“快走。” 等他真的走了,脸上又有些发烫,算上前世,她已有十多年的时光都在追逐着崔元卿,从未跟其他陌生男子有过这样的相处。 她捂着脸转了个身,崔文心已经欢快地跑了回来:“小婶婶!” 边跑边回头看与她遥遥相望的苏执,脸上一红,又扭过头来道,“小叔叔在沁芳亭等你。” 第207章 不需要他 单单叫小婶婶还没什么,跟小叔叔连在一起叫就显得十分暧昧。 程颂安脸上一沉:“不然,你还是别叫我婶婶了。” 崔文心脸上有些黯然,往日娇憨的少女如今也初尝情滋味,她会排除万难,只为跟苏执见一面,让他放心去,自己就在京城等他,因此自然比从前更敏感了些。 她拉了程颂安的袖子,犹疑地问道:“小婶婶,你当真要嫁给明将军?” 程颂安眼睛看向别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指了指马车道:“我送你回去。” 崔文心的眼眶一下红了,依偎在她身旁哽咽道:“婶婶,老祖宗想你,上次她为你求了平安符托小……托他给你。” 说着指了指崔元卿的方向。 听到余老太太的消息,程颂安跟着一痛,老太太除了瞒她薛庭蕴的事,其他时候是真的把她当成亲孙女疼的,可现在,她却也不能再去看她一眼了。 “她近来精神不大好,可还总想着去寺里还愿。”崔文心一边走,一边跟她道,“我听母亲和嫂子说,本来今天就要去的,临去前却又犯了头风,就改到清明再去。” “清明节?”程颂安猛然有所触动,前世她嫁进崔府不到一年,余老太太便过世了,追根溯源,就是在清明节前出了一趟门,回来时落雨,不小心滑了一跤。 老人最怕的就是摔跤,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没撑半年就撒手人寰了。她走后,整个崔府再没一个真心的人,程颂安的身体也是不久后跟着差起来的。 今生她离开了崔府那个牢笼,但是被困的好像成了祖母。 崔文心点头道:“对啊,老祖宗有心病,不将养一些时日,怕是岀不了门。” 程颂安有些不安,尽管跟前世的目的不同,但今生祖母还是选择了差不多的时间出门,难道要重蹈覆辙?不,她既救下了母亲和姨娘,也能救下祖母。 “文心,你代我传个话,”程颂安紧紧抓着崔文心的胳膊,“告诉祖母,渔樵山庄的门随时为她开着,她若想我,就来小住几日,只是莫要清明节出行。” 崔文心虽不解,但也听话地点了点头。 程颂安一路把她送回南街,隔着大门向里看了一眼,蓦然对上崔文康的一双眼睛,跟出门时碰上的不一样,那时是怨毒且愤恨的,可短短半天的时间,他又全然变了,竟还带着笑,只是那笑容太过勉强而古怪,看得人有些不适。 “你回去把蔷薇叫出来,我就不进去了。”程颂安对崔文心道。 崔文心下了车,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开口:“我小叔叔,他今天一天都会在沁芳亭等着。” 程颂安垂下眼眸,微怒道:“他不是三岁孩童,这么固执给谁看?你再多嘴一句,我再不来瞧你。” 崔文心才慢慢踱了进去,不多会儿,周氏携着一双儿女,把蔷薇送了出来,目送她们离开。 蔷薇上了车,见氛围有些不好,程颂安心思不宁,踏雪也全不似往日叽叽喳喳,便指着程颂安头顶带着的花环赞道:“这花冠跟姑娘,猛一看比不出哪个更好看,细细一看,人比花娇。” 程颂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你不是贫嘴的人,也跟踏雪学的没个正行。” 踏雪见她笑了,才猛拍一下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把那纸鸢忘在西城河了。” 蔷薇撇了撇嘴:“往日里丢的那些玩意儿也不知道多少了,随意一个拿出来不比个风筝值钱,怎么今日这样矫情?况你这会子去寻,早不知被谁捡去了。” 程颂安微抿了唇,没有吭声。 踏雪便朝着蔷薇眨了眨眼:“自然是我就爱这一个,非找回来不可。” 蔷薇心知有异,也不再驳她,只道:“罢罢罢,随你疯去。” 踏雪也撇了撇嘴,掀开帘子道:“阿全,还去西城河。” 阿全哎了一声,将她们又带到西城河。 天色不早,河边玩耍的孩童早跟着父母回了家,人约黄昏后的青年男女,也不敢真的在太阳落了山之后还肆无忌惮腻在一起。 偌大的西城河岸上只剩寥寥几人,踏雪的纸鸢早不知去向,这丫头却固执地下了车,兀自去浅草地上寻去,还叫了海棠和蔷薇帮着找。 程颂安独自坐在马车中,轿帘被几人下车时掀开了,从她的角度往外看,正对着高高的沁芳亭。 残阳冷清,将最后的余光打在亭子上面,亭中显得有些昏暗,那昏暗中坐着的人,似有无边无际的落寞,孤零零地坐在亭子中,动也未动。 程颂安静静看了一会儿,放下了轿帘,只是目光依旧朝着那个方向,穿过车帘,映在那人身上。 崔元卿感应到了一般,转过身子,见到官道上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夕阳已经跌落在山的另一边,那辆车便被夜幕笼罩。 她怕黑。他心想。 只是,下一瞬,阿全便取出一盏风灯,挂在车上,那风灯做的精致,让人过眼难忘,赫然是除夕夜陆轻山送她的那盏。 她不需要他。 踏雪寻了一圈,无功而返,嘟嘟囔囔上了马车,向渔樵山庄而去。 这一夜,程颂安睡得十分不安稳,惦念着襄王妃那边还没传过来消息,怕程挽心技高一筹,又怕段珠玉沉不住气,又有些担心明战被叫去,日后会不会被襄王猜忌。 春雷滚滚,惊醒了一屋子的人。程颂安怀中的罗罗奴吓得一激灵,直往她怀里拱。 “不若让罗罗奴交给我抱着,姑娘安心睡,不过是春天的旱雷。”守夜的海棠柔声劝慰。 程颂安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响了起来,只是声音小,听得并不真切。 没过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下了大雨。 程颂安猛然坐起,她那几株葡萄秧苗刚刚做了架子,不能让大雨冲倒了。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着道:“葡萄,我的葡萄。” 罗罗奴从她怀中窜出,跟着往门外跑,刚推开门,豆大的雨被风吹着往脸上打。 程颂安走到廊下,忽而愣在原地,那几株秧苗都被毡布搭起了一个棚子,一点儿也没吹倒。 而雨中的崔元卿,浑身湿透地在把毡布垂下来的四个角用砖石压上。 第208章 用我的命 京城很少会在春天下这么大的雨,崔元卿的澜袍一角掖在腰间,整个裤腿都是泥,身上全湿透了,他全神贯注地为那几株葡萄秧苗用毡布搭着棚子,连程颂安开了门都没有察觉到。 雷声轰隆,偶尔的闪电在夜幕炸开,划出一道光亮,照出被雨水冲刷地难以睁眼的脸。 这是程颂安两世都没有见过的崔元卿,他姿态一贯清贵,从未这样狼狈过,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他也只抬起胳膊胡乱擦了一把。 海棠拿着雨伞追出来,喊了一声:“姑娘……” 看到眼前一幕,张大了嘴,愣在一边。 崔元卿这才抬头,长长的睫毛让他勉强在雨水中睁开了眼睛,看到程颂安在廊庑下,半边身子都被潲了些水,不觉皱眉道:“你还未好全,别淋雨,回去。” 程颂安看着他将最后一块儿砖石压好,犹豫着想往廊下来,却又没动,任由大雨兜头往下浇。 下房处的门也跟着相继打开,踏雪和蔷薇相对看了一眼,又看向一个雨中,一个廊下的人,谁也没说话,整个院子除了雨声和雷声,就处于一种沉默中。 还是踏雪打破这种局面,高声道:“大人怎么来了?先进屋,我去烧些热水。” 崔元卿没动,等程颂安的回答。 海棠为程颂安撑着伞,心有不忍地道:“姑娘,让大人先进来。” 程颂安只觉得眼睛被雨水洇湿一片,她动了动唇,还是道:“崔大人的耕读园就在对面,快回去。” 崔元卿慢慢踱到廊下,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雨水冲的,有些发红,实在是冻得太久,他说话的时候都有些冒着寒气:“程颂安,不用害怕瑾王,要过去了,寿王的事也要过去了。” 程颂安往后退了退,离得他远了些,淡淡点了头。 崔元卿紧随其后,红着眼问道:“你真要嫁给明战?” “是。”程颂安斩钉截铁回道,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苍白的面庞。 崔元卿的喉头重重滚了一下, 又逼近一步:“你不肯告诉我,是怕我会冲动,是不是?” 程颂安手抓在门框上,背对着他冷笑:“怎么可能?” 崔元卿冰凉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你发誓,你对我再无一丁点的动心,你不会再对我有一丝留恋。” 程颂安瞪大了眼睛,洇湿的眼角未干,她冷冷道:“我发誓,我若对你还有一丁点动心,有一丝留恋,叫我……” “不是你,是用我的命起誓,”崔元卿打断她,凝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发誓,若你对我再没有一丁点的动心和留恋,就叫我崔元卿活不过二十五岁,身首异处,无人收尸。” 程颂安浑身猛然一抖,他今年二十三岁,活不过二十五就是会死在眼前的事儿,她今生再怨他、恨他,也不过是想让自己不再死在他前头,而从未想过让他活不过两年,且身首异处。 她从前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她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 “为什么不说?”崔元卿盯着她,手中的力道慢慢变紧。 程颂安嘴唇微张:“我……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什么?我要嫁给明战,因为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我会爱上他。” 崔元卿捏着她手腕的手又缓缓松开,平静如水地看着她。 程颂安抽出手,转身要往房里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又拉了回来,下一瞬,冰凉的双手捧上她的脸,微凉的唇覆了上来,在她全无防备的时候轻松撬开她的唇齿。 雷声、雨声霎时间都变得微弱,直至天地间都没了声息。 这个吻不足以是程颂安激烈反抗的长,也不是蜻蜓点水的短暂,它仿佛被算计过,恰到好处的意乱神迷。 崔元卿松开她:“程颂安,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程颂安还未反应过来,崔元卿已转身走入雨中。 踏雪和蔷薇烧了热水,跟着出来,却见她独自站在廊下发愣。 “大人走了?”踏雪问道。 程颂安怔怔望着被毡布遮蔽着的那几株葡萄秧苗,刚才的一切恍惚不似真实发生过。 …… 上巳节一过,程颂安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不日也该入宫继续给七公主讲书,只是还不知瑾王那里到底有什么动静。 经过一夜的大雨,天气又冷死冬日,程颂安裹着披风坐在庭中,拿着那顶花环在手里无意识地转着,偶尔会把目光落在葡萄秧苗之上。 明战过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便是她手中那顶迎春花已经有些发蔫的花环,眼中有些惊喜。 “你怎么过来了?”程颂安见他的目光落在花环上,有些难为情,她是无意识拿出来玩的,可被明战看见却像有别的意思一样。 明战自然地自己找了地方坐下,侧头笑问:“不能来么?” 程颂安觉得自从默然他们之间有未来之后,明战在她面前便放松了许多,说话也有了少年该有的活泼。 她笑道:“可以,只是怕你被人议论。”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明战道,“我就是要人看到,不许别人再来。” 这句话让程颂安蓦然有些心虚,昨夜那个吻,她虽没有回应,但却总觉得对明战是背叛。 她转而问道:“昨天,王妃和玉儿没事?” 明战眉心不经意蹙了下,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显然觉得有些愤怒,但又有些为难,他抬眸看了一下程颂安,又迅速搭下眼帘,摇了摇头:“没有大事。” 程颂安也不逼问他,明战在沙场上直来直去惯了的,陡然见了肮脏事,又跟程家有关,他说不出口,又或者是怕她担心,也是情有可原。 两个人坐着说了些西北的风情,一时倒也融洽。 快到用午饭时,二门上的小厮领着一个内监进来,程颂安认得他是容嫔宫里的,连忙站了起来。 那内监看见明战也在,微微一怔,而后又得体地笑道:“咱们娘娘让我来问问程姑娘身子如何了。” “明将军也在?那咱家顺便也替乾元殿带个信儿,您快些回去,不一会儿便有口谕到。” 第209章 夫纲不振 听到内监这样一句,程颂安和明战相视一望,点了点头。 明战这次回来,并非朝廷调遣,而是西北无战事时,他的身份可暂时回京议亲,因此他在京的这些日子,如同休沐,不必上朝议政。 可现在乾元殿的内监要去府中宣旨,那极有可能是西北又起了战事。 程颂安知道,戎狄这个时候来犯只是为了抢些物资,胜少败多,真正开始打胜仗的时候乃是夏天,那时候河南和安徽大旱,紧接着江南又有水患,朝廷应接不暇,国库空虚,再也负担不起沉重的军费。 幸而有明老将军在西北带着将士屯田戍边,勉强支撑了半年,这一仗打的勉强算是不败不胜,可也使大乾元气大伤,没过多久,明老将军也在忧思中过世,明战跟着承担起责任,又苦苦熬了几年,后来又亲眼看着外甥女被送到戎狄和亲,他自己也死在黑水河一役。 明战快要走出山居的院子时,程颂安突然快步走过去,拉了他的衣袖道:“休戎,万事小心,我在京城等你。” “好!”明战的声音微微有些克制不住地抖,有她一句等他,便是他的一场胜仗。 程颂安送走明战,又折回身朝内监致了歉,让他回去告知容嫔,自己明日就会入宫继续为七公主讲书。 西北有战事,圣上便会以此为头等大事,这个时候谁用赐婚这样的小事去聒噪,定是犯蠢的行为,瑾王不傻,他肯定知道孰轻孰重。 因此程颂安也不怕他,如之前一样来到集文殿为七公主讲书。 七公主多日不见她,也有些想念,待讲完了书,依偎在她身边不断问着前日上巳节的热闹。 “瑾皇兄本来打算带我跟您一起去西城河的,但是他那日又临时被父皇派去城外了。我这次又没能出去,宁昭也没进宫,师父,民间是不是真的很好玩?” 程颂安微微一笑,这公主天生贵胄,又天真烂漫,哪里知道民间疾苦?民间许多人连饭也吃不饱,怎么会好玩? 但她也不能点破,只道:“年节时分,婚丧嫁娶,也自有一番热闹。” 七公主露出向往的神色,央求着程颂安今日定要跟她回永福宫去,让她在圣上和容嫔面前为自己说情,下次可准许她同程颂安一同出宫。 程颂安闹不过她,只得跟她去了永福宫。 隆熙帝刚刚下了朝,坐在贵妃榻上,容嫔亲自为他揉着太阳穴,一边柔声劝慰着什么。 “父皇!”七公主奔过去,跟着爬上贵妃榻,“我将我师父带了来用膳,不成想父皇先到了。” 程颂安连忙跪下行礼。 隆熙帝满脸的疲惫,却在看到这个小女儿的时候,露出慈父的模样,拉着她手对程颂安道:“起来。” 程颂安起身立在门旁,一步不敢乱动。 隆熙帝嗤地一笑道:“你不如在宫外胆子大,蹴鞠场上赢了陆轻山的人,咱们大乾第一个敢休夫的女子,这会儿怕什么?” 程颂安再次跪下,恭敬地磕了头:“都是陛下给父亲的荣宠,臣女何敢?” 七公主嘟了嘴,不满地道:“父皇怎么老是这样吓人,我不依。” 隆熙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又摆摆手,示意程颂安起来。 容嫔便吩咐摆饭,又另给程颂安单独安排了一张小桌子,坐在主位的下首处。 程颂安正感叹这一餐饭要吃的心惊胆战时,一个内监神色匆匆走了进来。 容嫔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但隆熙帝早已看见了,淡声道:“什么事?” 内监跪下道:“崔侍郎今日大闹内阁,险些将次辅徐令城给打了,这会子正跪在乾元殿外求见陛下。” “闹什么呢?”隆熙帝继续吃着饭,眼神也没给一个。 内监战战兢兢回着:“崔侍郎说赵阁老都从不会不给他的条子朱批,这徐次辅却因私情故意为难他,他要面陈陛下。” 隆熙帝这饭再也吃不下去,随手一推,下了饭桌,来回踱了几步道:“一个个闹得乌烟瘴气,去,把崔侍郎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倒要看看他要面陈什么?” 那内监连忙起身,一溜烟地跑了,没过多大会儿,崔元卿便进了永福宫,只是后宫殿内不许外臣乱入,他便只能站在庭外。 “圣上,臣为寿王不平,”崔元卿清越的声音响起,在殿内也听得一清二楚,“自古以来,惩戒处罚,皆应有个说法,臣多次问陛下,始终未得答复,到底寿王犯了什么错,因何被剥去冠服?” 隆熙帝冷哼一声:“朕处置自己的儿子,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崔元卿高声回道:“若是普通父亲,自是可以随意管教惩罚儿子,可陛下是君父,君父一念之间,关乎社稷,这样毫无缘由处罚,无异于莫须有之罪!” 容嫔一听,大惊失色,连忙看向程颂安,程颂安只好像模像样地做出惊吓状,静静看着他们君臣二人做戏。 果然隆熙帝一脚踹在廊下一人高的落地花瓶之上,那花瓶登时跌得粉碎,哗啦声响吓得一院子人都跪趴在地。 屋里的容嫔母女和程颂安也赶紧跪了下来。 “你是将朕比作宋高宗那个昏君,将徐令城比作秦桧?”隆熙帝大怒道,“好你个忠心赤胆的崔元卿,你倒成了岳武穆!你的君父到底是寿王还是朕?” 然崔元卿并不畏惧,依旧高声道:“微臣不敢,臣的君父是陛下,臣这番话也是为了陛下的英名。寿王是陛下亲自教养的,又一向勤勉,其生母宸妃与陛下有微时的扶持之情,当年曾为陛下祈福,三天三夜米水未进,于公于私,都该给寿王一个说法。” 隆熙帝抬脚又是一踹,另一只花瓶也应声而碎,他气血上涌,手都有些抖地指着崔元卿道:“好好好,你崔玄贞忠义两全,朕是不慈不义之人!你胆子大得很啊,你骂得好啊,朕今日但凡没吃那碗饭,就得让你气昏过去。” 容嫔见他这样,立即跪爬着到他腿边劝慰:“陛下保重身子呀。” 隆熙帝大吼道:“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来人呐,将崔元卿给朕拿下!” 几个内监应声出来,将崔元卿架起,而后又看向隆熙帝,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隆熙帝看着地上跪着的容嫔,才想起程颂安还在屋里,连连冷笑,指着崔元卿道:“他不是满口父子君臣么,朕就让他夫纲不振,将他关到渔樵山庄去,交给休了他的前夫人看管!不许他自杀寻死!” 第210章 祸不单行 程颂安正默默看着他们做戏,冷不防听清隆熙帝所言之时,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崔元卿犹自在庭中高声道:“微臣纵使脸面不要,也要为寿王求情!” 隆熙帝黑沉着脸,廊下已无花瓶可踹,他只得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他道:“关你一个月,让你成满京城的笑话,看你还嘴硬!” 程颂安从殿内也跟着跪爬出来,以头触地道:“陛下若要让崔大人颜面尽失,只将他关押崔府,交给他的如夫人看管便是,臣女与他已然和离……” 隆熙帝一摆手,摇头道:“不好,他那如夫人对他必定恭恭敬敬,你可是休了他的,朕放心交给你来折辱,现在就把他带回去,七公主的书,停一个月无妨。” 程颂安愕然,这种情况下,她若再反驳,怕是会引起隆熙帝不满,只得低头应下。 哪知七公主却无视这些朝堂之事,兴奋地过来道:“父皇,女儿能否去师父的山庄上听书?也正好替父皇监察崔大人听不听话。” 隆熙帝听了,抚掌道:“好,这就这么办,醒儿每日去渔樵山庄听书。” 容嫔这才大出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程颂安笑了笑。 一场风波刚刚止住,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个内监,纳头便跪。 隆熙帝刚刚露出的笑容又凝住,沉声问道:“又有什么事?” 内监回道:“上次状告陆侍郎的那个苏执,今日该当发配岭南,但此人胆大包天,竟又转回来告御状,状告……” 说到此处,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隆熙帝手中的筷子停了停,轻哼一声:“这次状告谁,说!” 那内监只好大着胆子道:“状告瑾王。” 说完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隆熙帝背着手,冷哼一声。几个刚刚站起来的人,又跟着跪了下去。 只有七公主乖觉,对隆熙帝轻言细语劝道:“父皇才刚生了气,这会儿不许再气,否则违背养生之道。” 隆熙帝果然对她一笑。 跪伏在地上的太监一直趴着,不敢抬头。 隆熙帝淡声道:“一个庶民,目无天子,无法无天,居然连亲王都敢告,他状告瑾王什么?” 内监瑟瑟发抖,颤声道:“前日瑾王奉命出城安抚流民,然则那些刁民却冲撞了王爷,王爷一时情急,处置了几个人,这苏执便状告王爷沽名钓誉、草菅人命,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隆熙帝眉心紧蹙,语气平和。 那内监哆哆嗦嗦回道:“说王爷结党营私,只为谋权。” 隆熙帝的神情霎时有了一丝动容,跟之前踢花瓶的那种震怒不同,这是不动声色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程颂安垂着眸,知道他似乎就是在等这么一个契机,于是轻声开口:“圣上,臣女斗胆插嘴,这个苏执,臣女认识,本是崔家旁系的女婿,却是个戆直的呆子,端的六亲不认,连崔侍郎也敢告,现下闹得连婚事也没了,您犯不着跟他置气。” 隆熙帝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也不动怒,又朝着地上跪着的崔元卿道:“这个苏执着实可恨,满口胡言,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到朕眼前添堵,哼,好啊!崔元卿既不认这门亲,朕偏要为苏执指婚,传旨,苏执与崔家的婚事照常。” “再者,将苏执打三十廷杖,带到乾元殿,朕亲自审问这个胆大包天的刁民,看是谁给他的胆子!” 传旨内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向外去了。 隆熙帝悠悠在廊下踱了两步,看到程颂安依旧跪着,摆手道:“起来。” 程颂安垂着头,似有千钧之重压在她的头顶。 隆熙帝淡淡一笑:“朕忽想起一事,上次跟你一同蹴鞠的王家姑娘,你可识得?” 程颂安一怔,他说的是兵部尚书之妹王绿筠,那次蹴鞠比赛之后,她们也曾一同吃了几杯酒,算是有些交情,只是不知为何会这么问。 “休戎这次回来,本是议亲,不曾想戎狄又频频骚扰大同几镇,朕只得让他回去。”隆熙帝不等程颂安回答,自顾道,“却没得耽误他的婚事,今日他跟我说,与你投契,朕就想着,不如你替他参详一二?” 程颂安不敢抬头直视隆熙帝,只将目光看向崔元卿,然则他一副坦坦荡荡的神态,毫无心虚之情。 纵是他又如何?隆熙帝这么一问,就说明他不同意她和明战的事,用王绿筠来敲打她。 程颂安跪的端端正正,低头道:“臣女曾得襄王妃青眼,因此与明将军也算相识,只是未到能替他做主婚事的地步,这样的大事自当由陛下给他体面,或者由襄王夫妇费心,哪里能容臣女置喙?” 隆熙帝满意地点点头,这姑娘机敏灵秀,一点就透,是个聪明人。 容嫔察觉到圣上的意思,顺势站在他身旁,柔声道:“程姑娘跪的久了,赶紧起来,回去好生将崔侍郎看管。” 程颂安磕头告退,缓缓走出永福宫的大门。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石搬开了,瑾王这次彻底不能再对她有什么威胁了,只是,她跟明战之间似乎也再无可能。 她心里空空的,既不难过,也没觉得轻松。 海棠在集文殿外接到了她,看到跟在她后面的崔元卿和几个内监,有些不解。 程颂安无力地摇了摇头,扶着她,一步步走向承天门,上了马车。 崔元卿拦下海棠,让她坐了他的马车,而自己则跟了上来。 程颂安抱着膝头,缩在马车一角,对他进来无动于衷。 “在想明休戎?”崔元卿阴阳怪气问道,带着些鼻音。 刚才在永福宫中,许是声音激昂,并不明显,这会儿松弛下来,就显出来一副病容。 程颂安头也未抬,淡淡道:“我答应过等他,他要走了,我想他又有何不可?” 顿了顿,又嗤笑一声,“这下你满意了,我跟他没有可能了。” 崔元卿也不生气,轻笑一声,反问道:“你认为是我做的?” 第211章 我要走了 程颂安冷冷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崔元卿自嘲地哼了一声,声音也有些沙哑:“你就没想过在西北的武将,婚事都是如何定的?” 程颂安一怔,大乾朝最主要的外患就是戎狄,因此大半兵防都设在西北,西北的武将对朝廷来说,既是依靠,又是威胁。所以三品以上武官和武将姻亲都十分微妙,绝没有强强联合的。 拿程冯两家来说,程颂安的外祖名垂西北时,她的祖父却是刚考中的进士,因此两家的婚事也合圣上心意,巧合的是,祖父大器晚成,在朝中成为中流砥柱之时,外祖却去世了,而冯家余下的子弟都是资质平平,不足为惧。 明家声望渐高之时,姻亲却连了“最没有野心”和最不受宠的襄王,圣人这么做的目的,一是给明家皇亲的体面,二却是绝了他们参与党争的心,只是没料到襄王养了个好儿子,也没想到寿王会那么不争气。 现在明家若能娶个一般品阶文官的儿媳,倒也没什么,但却不能娶程颂安,且不说程仲文如今的地位,单单从明老将军跟冯老将军从前的交情上看,圣人都不会放心两家联姻。 是圣上,不想让明家跟程家结亲! 程颂安一点即通,明白自己误会了崔元卿,但觉得他也不怀好意,于是又狠狠瞪了几眼。 崔元卿朝她一笑:“你好像并不是很生气。”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崔元卿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而是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竟睡着了,只是他的气息十分沉重,听起来睡得十分不安稳。 程颂安知道他的这一步棋算是走完了,从除夕夜被圣人叫进宫里,他其实就已经跟圣人达成了一种默契,他需要在合适的时机为寿王求情,给文武百官发出一个寿王还会起复的信号。而圣人也会在什么都不损失的情况下,为他将程颂安留在身边。 圣上对寿王生的气是真的,对他的惩罚是真的,但对这个最爱的儿子寄予厚望也是真的,况且寿王又是自己最爱的宸妃生的儿子。最重要的是,若寿王真的就此倒下去,瑾王便一人独大,再想找一个跟他抗衡的皇子会很难,襄王背后有明家的兵权,不到万不得已,圣上并不想把襄王推到明面上来。 现在,保举瑾王当太子的人占了朝中半数,他的声望达到空前的高度,这个时候崔元卿闹这么一出,明眼人都会看出来圣人的目的,若真的想惩治崔元卿,不会这么儿戏地交给他前夫人来折辱,更不会把要状告瑾王的苏执提到乾元殿亲自审问,还为他指了跟崔家的婚事。 这件事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众人,保举寿王、打压瑾王是顺应时势之道。 马车晃悠悠地走到渔樵山庄,程颂安踢了一脚崔元卿,冷声道:“醒醒,下车。” 他的两条长腿交叠伸着,堵上了她出去的路。 崔元卿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装什么死?”程颂安没有好气地道,“起来,我要下车。” 崔元卿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的时候,神思似乎是从遥远的天边回来,一时分辨不出虚幻真假,他张了张口,嗓子嘶哑:“程颂安,我病了。” 海棠先一步下了马车,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二人下来,忍不住道:“姑娘,到了。” 程颂安隔着帘子吩咐:“叫两个小厮过来把崔大人扶下车。” 崔元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我要你扶着我。” “做梦!”程颂安用力甩开他的手。 没想到的是,往日甩不掉的手,这次非但一下子就甩开了,还把他甩的倒在一边,额角撞在车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程颂安这才发觉他的手温度惊人,是真的病了。她再次轻轻踢了他的腿:“起来,自己下车!” 崔元卿坐正了,脑仁儿疼的几欲炸开,对上程颂安不咸不淡的眼睛,只觉得委屈,他又拉了她的手腕:“圣旨说要你看管我,不许我死了。” “你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随便就死了?”程颂安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只是这次没敢大力甩他。 车子外,海棠叫了两个小厮过来,正待说话,便看见明战骑着马自南边过来,便轻声道:“姑娘,明将军来了。” 程颂安便再次甩开崔元卿的手,她不能让明战看到自己跟崔元卿拉拉扯扯。 但这回崔元卿清醒了许多,手上力道加重:“怕他看见?” 程颂安气道:“不要欺人太甚!休戎即刻就要去西北了,他被我伤的心还不够么?” 说了这句,顿觉得自己十分对不住明战,若早想到圣人那一层意思,她就不该答应他,给他那样的希望。 如果没有希望,那就不会失望。 崔元卿见她眼睛一下子红了一圈,默然松开了她的手。 海棠挑开轿帘,明战已经下了马,站在车前,望着车内的二人,有些怔忡,却并没有感到意外。 反倒是程颂安主动解释道:“他,是圣上……” “嗯,我都听说了。”明战坦然地一笑,“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明日我便要走了。” 他笑得很轻松,说出的话也很随意,仿佛是普通亲友间的简单告别,若不是他眼角有些藏匿不住的痛苦情绪,都会让人觉得他对程颂安不过一时起意,便是不成,也无关痛痒。 程颂安是爱过一个人的,所以她恨自己能看出明战的痛,恨自己能懂明战的体贴。 “我……”程颂安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迅速转过了头,忍住了哽咽。 崔元卿眸色沉沉地看向明战,替程颂安说了她未出口的解释:“我被圣人交由她看管,眼下高烧未退,因此坐在马车里耽搁了一会儿。” 明战点点头,从前对他总有一些敌意的目光,这个时候却澄澈无比,他伸出手递给崔元卿:“崔大人,我扶你下车。” 坦荡的让人无法拒绝。 第212章 病如山倒 让程颂安意外的是,崔元卿竟真的伸过去手,按在明战的胳膊上,扶着他下了马车。 而明战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待他脚踏上地面,才开口:“崔大人,借一步说话行吗?” 崔元卿点点头,二人便并肩往来时的路上走去,起初谁也没说话,渐行渐远处,才见明战开了口,只是听不见说了什么。 行至离渔樵山庄远了些,二人止住脚步,又说了些什么,明战带着笑,往程颂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过了头。 之后崔元卿便转身离开,慢慢朝渔樵山庄折了回来。 而明战只是望着这个方向,对程颂安笑着出了会儿神,良久,两只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停在这边的马闻声立即向他奔去。 “告辞!”他的声音不高,但是能让人看清他的口型。 程颂安鼻子一酸,追着马儿向他跑过去:“休戎!” 明战忍不住向她走了几步,张开双臂去迎接她,但等她泪流满面奔到眼前时,又默默放下了手。 他笑着道:“别哭,程姑娘,我犹记得,你一身红衣在蹴鞠场上肆意而行,笑得又畅快又明媚,当真是美极了。” 他说的越轻松,程颂安越压抑,她很少在明战面前露出失态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她难以控制地痛哭起来。 “对不起,休戎,”程颂安捂着脸摇了摇头,“我早该想到的,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却没做到……” 明战犹豫一下,拉着她的手从脸上挪开,又举起衣袖,为她拭去眼泪,仍旧是温和地道:“你能答应我,我当真欢喜极了,这样我每每想起来,就知道,并非是我不好,而是命运使然。否则,我恐怕会遗憾一生,” 程颂安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明战贪恋地看着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程姑娘,别为我感到内疚,别把我对你的感情当做负担,我管不住我的心,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觉得抱歉。” 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她的眼泪是因为太过自责和同情,而非因为要与他分开。 程颂安止住了哭泣,缓声道:“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仍旧作数的,若有一天,我路过西北,定要去军中见你一面,到那时,你请我吃西北的果子么?” 明战眸色一暗,而后又明快地点了点头:“当然。” 程颂安擦干了眼泪,露出决绝的神色,从头上拔下簪发的珍珠发钗,如瀑的青丝散落肩头,她将发钗放在明战手中:“我今生今世不会再做谁的夫人。” “程姑娘,”明战掩饰的很好,只是到底还是声音带了颤音,“我希望你为自己而活,和离是,嫁人也是。” 他手中微微转动,将发钗上的一颗小小的珍珠捏了下来,放入怀中,又把发钗温柔地插入她的发间,之后就转身上了马,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程颂安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回去。”崔元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轻叹道。 程颂安蹲下来,放声大哭,两世来,从没有一个人像明战这样全无私心地喜欢她,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而她辜负了他。 崔元卿叹了口气,等她哭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回去。” 程颂安擦了泪,慢慢往回走去,崔元卿也不出声,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蔷薇和踏雪见崔元卿也跟着进到山居的内室时,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程颂安心中依旧烦闷,指着他道:“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崔元卿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痛苦,比在马车上时的脸色更差了,他低声道:“我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程颂安对海棠道:“找两个人把临波轩收拾出来给崔大人住。” 海棠刚答应下,崔元卿瞪着一双红眼睛道:“林波轩离你太远,又挨着湖,我若不堪受辱,跳湖死了,你难逃其咎!” 程颂安听他无理取闹,本不想理他,但忽又想到他虽是跟圣上做戏来到这里,但圣意明面上毕竟说了,交给她来折辱,她正满腔郁闷无处发泄,正好拿他撒气。 于是她对几个丫头道:“哼,自今日起,你们都不必忙了,由崔大人伺候我。” 海棠虽说跟她进了宫,但她一直都是在集文殿外等着的,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看到踏雪挤眉弄眼朝她询问时,只能一脸懵地摇了摇头。 不过很快她们就知道了,因为宫里随后就在宫门口宣了旨意,不出一天,整个京城都知道崔大人因为寿王求情,而被圣人责罚,还将他交给已经和离了的前夫人看管、折辱。 民间闹得沸沸扬扬,话本子上也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世家后宅轶事。 “怎么?不愿意?”程颂安冷哼一声,看着一言不发的崔元卿。 蔷薇觉得有些不对,走近了一看,但觉他的呼吸粗重,眼睛赤红,便拿出帕子垫在他额头摸了摸,不由得一惊:“姑娘,大人烧的可不轻呢。” 程颂安早知道他发了烧,但他习武之人,中箭都不在乎,怎么小小的发烧能让他倒下?她带着气儿走过去,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别装死,起来,给我打水净手,再伺候我用饭!” 哪知她这一敲,崔元卿身子向前一倾,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差点给她扑倒,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程颂安大叫:“崔元卿,你作死么!起开!” 一边喊一边想用拳头捶他。 海棠和踏雪赶忙上来扶住了,拦下她道:“姑娘,大人许是那天被大雨淋得,你且放了他这一回。” 那日的春雨下的着实有些大,崔元卿当天穿得不厚,在沁芳亭坐了一整天,子时刚回耕读园,又打了雷,他立即找了毡布往渔樵山庄来,而后又开始下起大雨。 他冒雨为葡萄秧苗搭起了棚子,过后才觉得浑身发冷,起了高热。 本来他也并没有把这点病放在心上,但今朝忙完寿王的事,身心完全放松,却一下子病如山倒。 第213章 睡你这屋? 崔元卿醒过来的时候,罗罗奴坐在他的肩头,时不时在他脸前嗅来嗅去,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罗罗奴,别在这里闹,出去玩。” 程颂安的声音像是在哄孩子,可罗罗奴倔强地蹲在他的肩头,时不时还要舔舔他的头发。 房间里静悄悄的,程颂安望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觉得不可思议,她活了两世,好像从没有这样看过他。 他总是要很早起床去上朝,又很晚才回来,前世的时候,他更是有意冷落她,经常住在书房,他们的位置从来没像现在这样。 不能否认,他长得实在是好看,连病中都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他的睫毛甚至比她的还要浓密。 程颂安一霎不霎地望着他,忍不住抬手划过他的脸,覆在他的额上,还是很烫。 微凉的手拂过面颊,使灼热的皮肤得到了一点清凉的慰藉。崔元卿一时贪恋着这丝凉意,没有睁开眼。 海棠换了盆水进来,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望向床上的人,悄声道:“方才二门上来报,崔府的太太和姨娘正在来的路上,先打发人来告知一声。” 程颂安嗯了一声,不用猜也知道,程挽心不可能老老实实在家坐着。 海棠拧了布帛,递给她道:“好歹给擦擦汗,毕竟有圣命,不好叫他在咱们庄上病重。” 程颂安一把将它掷回水盆里,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还要伺候他不成?有上赶着来的人,咱们忙什么?” 布帛入水,砸出一圈水滴,溅得床边都是,落在崔元卿脸上,冰的他忍不住就要睁眼,但又生生忍住了——她的气还没消呢。 走到外间,程颂安附在海棠耳边说了两句话。 海棠一听,皱紧了眉头,犹豫着问道:“这真的不会出事?” …… 程颂安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见过程挽心了,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但整个人却并不显得臃肿,小脸还是只有巴掌大,也许是因为怀孕的原因,她的脸上显出一副非常柔和的光晕。 相较而言,崔夫人张氏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仆人将她带到山居,她就满面的不喜,问道:“元儿睡在你这屋里?” 程颂安不与她计较,淡淡道:“崔大人不知怎么受了风寒,一进院子便栽倒在地,幸而我的丫头扶住了,才没摔倒。圣人的旨意我原没料到,因此其他院子还未收拾出来。” 张氏哼了一声,倒也无可奈何。 程挽心一脸担忧,盈盈拜了一拜:“姐姐,多谢你为元卿费心,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一副贤妻的模样。 程颂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随意地指了指屋里道:“二位请便,你们既来了,我便松了口气,正好着人去把隔壁院子收拾出来。” 不等张氏说话,她又跟着道,“太太不妨也跟着挽心在这里住下,也好照管崔大人,我自去别处住。” 张氏一脸不情愿,她本来对程颂安没多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但自和离之后便厌烦了不少。她的儿子天之骄子,却被冠上被妻休夫的名头,好容易有个中意的儿媳,还有了孙子,可竟没有名分。 现在又出了这么一出,弄得整个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说崔元卿夫纲不振,竟被交在前夫人手下看管。 更别提其他的糟心事,张氏现在一看程颂安就头疼,自她闹着和离后,没一件好事儿发生。 这会儿还邀请她住在庄子上,这算什么事儿? “我可不便在你这里。也不劳烦程大小姐屈尊,还是收拾出来个小院子给元卿挪过去,住在你房里,毕竟不是个事儿。” 张氏掩饰不住地嘲讽道。 程挽心连忙劝道:“母亲,姐姐跟元卿已然和离,她必是极避嫌的,不若母亲就留在庄上住些日子,也好不叫她为难。” 张氏面对她的温言相劝才有些笑意,叹道:“你是个最乖巧不过的。” 说着又看向程颂安问道:“挽心现下大着肚子,我本不放心,但她为着你的名声考虑,我也不能不为你想想,不如就让她留在这里住下,我再拨几个丫头过来。” 程挽心眉眼间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但很快就克制住了。 程颂安不等她开口,就应了下来:“就照太太的意思办,丫头也不必另外拨,我庄上不缺人,就怕太太和挽心嫌她们蠢笨。” 说着对踏雪招了招手,“你是太太房里出来的,最是知根知底,那就交给你挑几个人伺候,若有一点差池,仔细鞭子。” 踏雪正儿八经地躬身回道:“奴婢必不敢有怠慢。” 程挽心对上踏雪笑得无邪的眼睛,心中一寒,这个鬼丫头精明的很,又心狠手辣,玉兰临死前就被她整的半死不活,她肯定不怀好意。 程颂安看她神色,问道:“怎么?挽心觉得不好?” 程挽心张了张口,还未答话,张氏便道:“也好,这丫头从小伺候元卿,也是当分。” 踏雪立即朝程挽心道:“姨娘,日后你有话就吩咐我。” “姨娘”二字叫的无比顺口,就跟一直以来就这么叫似得熟练。 程挽心涵养再好,也有些绷不住,她得张氏欢心,崔府上下除了余老太太,谁也不敢叫她姨娘,但一来山庄,就被一个丫头这么叫,气得长长的指甲掐在掌心。 “难道我喊得不对?”踏雪挠了挠头,转而看向张氏,“太太,我瞧着这么叫,姨娘有些不高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是,不如叫夫人?” 张氏一怔,程挽心是圣上都知道的不能被立为夫人,若这么叫,却也不行,当下就不说话。 “踏雪,滚进来!”内室带着着不辨情绪的喊声传出来。 张氏和程挽心一喜,崔元卿醒了。 踏雪头一个奔进去,嬉笑着问道:“大人醒了,叫我何事?” 崔元卿倚在栏杆上,指着她道:“你若想死,可以直接跟我说。” 踏雪装作不懂:“奴婢蠢笨,不知道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还请给奴婢一个明示。” 程挽心的脸上更加难看,踏雪却浑然不觉一般。 第214章 来的不巧 崔元卿皱眉看着张氏:“母亲怎么来了?” 张氏喜怒皆形于色,一看他还不耐烦,不觉怒道:“我自是带着挽心来瞧你!” “昨夜听了消息,母亲担心的一夜没睡,她实在是担心你,”程挽心温言解释道,“别说母亲,便是我……” 说着低下头去,面红过耳,娇羞无限,剩下的话也不言而喻。 “真真儿是伉俪情深呐,太太,你就放心,有姨娘在这儿,保管少爷立时好起来。”踏雪朝着张氏大声道。 崔元卿如刀的眼神扫了过去,寒意森森。 踏雪只当看不见,只继续对着张氏夸赞程挽心,把张氏哄得心花怒放,当下就拍板定下:“挽心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我先回去,等空了再来。” 崔元卿声音仍旧带了些嘶哑:“我是被圣人罚在这里的,让她来算什么?母亲带走。” 竟是毫不留情。 程挽心倒是真情实感地难过了一下,俏脸一白,眼泪已蓄满眼眶,嗫嚅道:“母亲,我,我还是同你走……” 张氏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她心思单纯,觉得这婚事既是从圣人那里求来的,又有了身孕,两个人感情自然是好的,与程颂安都和离了,自是不好,因此嗔道:“元卿是怕连累你的身子,其实哪里能劳动你做什么?又是你姐姐这里,你只安心住下。” 程颂安适时地开口:“太太说得是,便是不为崔大人,挽心在我庄子上小住几日,姐妹团聚,岂不好?” 程挽心嫩白的小脸上现出不解,但又带了些希冀。 崔元卿的脸色难看至极。 踏雪趁机连拖带拽地拥着张氏去了外面,边走边道:“太太上次匆匆一来,也没在庄子上看过,不如我带你好好看看,虽不大,风景却是好呢。” “噢,还有我们自己种的南洋来的马铃薯,我挖几颗给太太带回去尝尝。” 张氏这么多年也没见踏雪出过头,这会儿眼见长大了,说话灵巧,办事机灵,心想有她在这儿照顾程挽心,也当放心,于是便跟着她去园子里逛了逛,走的时候果然带了许多马铃薯回去。 屋内程挽心时不时瞧瞧崔元卿的脸色,而崔元卿则死死盯着程颂安,程颂安见张氏走了,才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你们夫妻忙,这间房便让给你们。” “站住!”还未走出房门,崔元卿带着怒气的声音叫住了她,“回来!” 程颂安回过头,笑道:“崔大人搞清楚,这里是谁的地方,你现在又是什么地位,凭什么命令我?” 崔元卿半眯了眸子,起身下了床,有些沙哑的声音却带了莫名一种诱惑:“不是要我伺候你么?”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程颂安身前,“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儿伺候你。” 伺候二字,特意咬的很重。 程颂安瞥了一眼程挽心,她的表情不比刚才的崔元卿好多少。 “也好,”程颂安懒懒回道,“正好我要去临波轩,你便替我将院子收拾出来。” 崔元卿挑了挑眉:“若让我收拾,必得我也住进去。” 程挽心大着肚子霍得起身,不加掩饰地道:“元卿,你……姐姐……” 程颂安也不恼,悠悠道:“你在我这里,自是我说了算,由不得你住哪里。” “是么?”崔元卿带着一丝玩味,侧头看她,“我只说伺候你,没说过要听你的。” 程颂安冷嗤一声:“你无耻。” 崔元卿被她骂习惯了,也不以为意,脱口而出:“我对你无耻的还少么?” …… 这句话一出口,程颂安和程挽心同时一怔,看了对方一眼,各自尴尬地转开了。 崔元卿倒是满不在乎,凑到程颂安耳边低声道:“叫她去临波轩,我跟你住在山居,可以不住一间房,但是你若执意住过去,哼……” 那一声哼微弱无比,但意思不言而喻。 程颂安索性直接告诉程挽心:“挽心,你的相公要你去住另一间院子,他要跟我住,你不管么?” 程挽心一下子愣了,这似乎该当她先发出质问才是?她饶是忍耐力强韧,这会儿子也觉得有些受辱:“姐姐此话我竟不知道怎么接了,你与元卿已经和离,若还与他居一处,岂非遭人诟病?” 程颂安望向崔元卿:“你听,明明你无耻,我反倒要遭诟病呢。” “挽心,你也是,明明是你相公威胁我,你怎么不说他?” 程挽心一噎,她一个姨娘的身份,怎么说崔元卿?她只能给程颂安泼脏水人,让她去拒绝崔元卿。 “我不是他相公。”崔元卿收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语气中带着不喜和严厉。 既是说给程颂安听,又是说给程挽心。 程颂安笑道:“不是?民间都在说瑾王求娶挽心时,崔大人站了出来,力争自己同她早就心意相通,珠胎暗结?” “啊,我还记得,在我们成婚当夜,崔大人没有在府里,借口与襄王出城办事,该当是去了程家?还有后来的烧尾宴,大人也消失了许久呢。” “我再想想,嗯,还有许多次,大人本该为襄王效力,不意竟总是拿他当借口,与我二妹厮混呢。” 崔元卿半眯了眸子,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事她都知道,并非如此。 他不悦地道:“程颂安,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程挽心走过去,依在他身边,但崔元卿却不着痕迹地离她远了些,皱眉道:“你下去。” 程颂安撇嘴道:“做什么这么凶,毕竟是你孩子的娘亲。” “程颂安!”崔元卿声音骤然提高,“你胡说什么?” 程挽心咬着唇,眼中带着恨意和怒意,但又生生克制下去,她还不明白程颂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但在她刚往门外走的时候就明白了。 程挽心一步步后退,退到桌边,旁边的丁香及时扶住了才不致撞在桌角上。 襄王妃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自门外进来:“是我来的不巧了,让心姨娘吓着了?” 第215章 借刀杀人 襄王妃来的无声无息,按她的身份和规制,来之前理应派人先半个时辰到山庄通知程颂安准备,在山庄外迎客。 但此时她身边只有红罗一个侍女,余下的应该在山居外,没有进来,否则一行人的动静不会听不到。 程挽心从未与襄王妃正面接触过,她饶有满腹心计,也很擅于伪装,但毕竟年龄小,又常在深闺,面对在夺权路上都能出谋划策的襄王妃,气势天然上就弱了些,更何况她心中有鬼,一见襄王妃冷不防出现,不由自主就要往后退。 “不……是挽心没想到王妃会来,有些意外,并不是害怕。”程挽心下意识地扶着腰,一手按在肚子上,不敢抬头去看,声音也低,“王妃平易近人,我怎会怕?” 襄王妃呵呵一笑,只是笑得时候,眼睛里冰冷一片:“那就好,我还以为心姨娘做了什么亏心事。” “给王妃请安。”程颂安迎上来,屈身行礼,口中惶恐,“怎么不叫人提前来报?我好带人去庄外迎接,让贵客自己进来,岂非失礼?这些丫头也不知道通报一声,真该打!” 这么说着,脸上却并无自责和恐慌之意。 襄王妃携着程颂安的手走进房内,笑道:“我今日来不过是临时起意,想着来看看你平日都在做什么,就没让人报,谁知道来的不巧,正碰上你们三人在打擂台。”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崔元卿,又瞥了瞥低头不敢直视的程挽心,冷笑了一声。 崔元卿这才明白程颂安刚才那些话是安得什么心。她说的那些事,只要襄王妃稍加回想,就能明白,她说的那些日子,襄王也凑巧都出了门。他一个以醉心田园的闲散王爷,向来是不怎么结交外臣,也不常去应酬的,出门的日子并不难记。 尤其是那日在保国寺外的山庄里,襄王妃是碰上他们一前一后从山上下来的。并不是崔元卿拿襄王做借口,而是襄王拿崔元卿当幌子。 崔元卿适才对程挽心的态度,直接否认了他对程挽心有私情。程颂安这是挑明了把程挽心暴露于襄王妃跟前,想把她直接交给襄王妃处理,将那日在保国寺外山庄上发生的事坐实,借刀杀人。 襄王如今也要从暗处走向明处,若是他们夫妻在这个时候生了嫌隙,日后这条路走得将必为艰难。 襄王妃将门之女,是比襄王更有气魄的人,当初走这条路,还是她一力促成,内外为襄王打点,使他无后顾之忧而决定的。包括这些年的蛰伏、蓄势,都有襄王妃的功劳,她的志向不在内宅,而在更高处。 但她做这些的前提是,她扶持的丈夫必得是与自己荣辱与共、彼此尊重,她并不善妒,也非拘泥小情小爱之人,所以府里并不差女人,她甚至亲自为他安排侍妾和通房。 可程挽心的出现,意味着她的丈夫非但感情上与她有裂缝,连未来她的后宫之主的权力上都会有威胁,程挽心若生下儿子,或许她还要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因此,程挽心在这个时候暴露,恰到好处,襄王妃尚可以处于上风,让襄王给自己一个态度。或是她处理完,再看襄王的态度。 无论如何,襄王妃是不可能放过程挽心的。 “王妃来的正巧呢。”程颂安将她迎上主位,自己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崔元卿站在一旁,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自己的情绪和态度,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是要摸清襄王妃的真实想法。 程挽心似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依偎在他的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崔元卿下意识地想甩开她,但碰上襄王妃直视过来的目光,又生生忍住了,任由她抓着,只是身体稍稍离她远了些。 程颂安笑了笑,继续朝襄王妃道:“我一早听说襄王被派出城了,不如王妃就在我这庄子上住几日,我这里可种着稀罕物呢。” 襄王妃不置可否地反问道:“你这山庄就这么大点地方,统共两个院子,我哪里住得下?” “住得下,”程颂安连连道,“崔大人跟挽心住一个,您就屈尊跟我住一起。” 崔元卿的眼神倏然一变,直直朝程颂安望过去,但后者并不搭理他。 襄王妃嗤地笑了一声,她对崔元卿向来礼敬有加,但这次看他却总带着几分敌意,但那种情绪也是转瞬即逝,又若无其事对程颂安道:“何谈屈尊,我本就把你当做我们明家的人,可惜……” 她感到可惜不是假的,襄王妃比一般人看的通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连和离都要一波三折,像程颂安这样聪明漂亮的女子,家世也门当户对,纵是二婚也不能掩盖掉她身上的优点,他们明家不在乎这个,可圣意难测,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圣心。 “罢罢罢,左右家中无事,怪闷的。”襄王妃对红罗道,“你让人去府里说一声,今晚我在程姑娘这里住。” 程颂安也掩下适才为明战的一抹哀伤,拍手道:“海棠,王妃今夜同我住,崔大人同挽心住临波轩,你着人将那厢收拾出来。” 崔元卿深吸一口气,他的高热并未全退,颧骨处还红的像只苹果,他强抑着情绪对程颂安道:“我不住临波轩,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程颂安动也不动,有襄王妃在这,他不敢随便过来拉扯她,仍旧坐着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王妃不是外人。” 崔元卿颌骨咬紧,襄王妃到这儿来绝非偶然,她今天故意要把他和程挽心安置在一处。然则,襄王出城,襄王妃也没挑破,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能直接说开。 良久,他对程挽心道:“你先去临波轩,我还有事。” 程挽心也需要离开这里想对策,因此立刻答应了。 程颂安叫住崔元卿:“崔大人,圣人不许你出庄子,我知道你还病着,不用担心,大夫我也安排好了,不劳你自己费心。” 想把思退换进来,门儿都没有。 第216章 真正盟友 “蔷薇,你的心细,千万伺候好了崔大人,别让他再受了风。” 程颂安在他临出门时,又加了一句。 崔元卿咳了一声,没有说话,蔷薇的确心细,甚至是有些轴,她跟着比甩掉机灵的踏雪还难。 今天的事不可能是筹谋已久,因为谁也不会提前知道圣人会让自己来渔樵山庄,但程颂安是个很聪明的人,对疑虑的事,只要稍加琢磨,就能从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推断出前因后果,并找出对策。 她之所以从前会处处被动,只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对他的夫妻之情,对程挽心的姐妹之情,对明华师父的救命之情。 现在她忽然发难,说明要抛却诸般情谊,若他强行跟她作对,可能她就不再想对策了。 因为依程颂安的脾气,她会直接掀翻桌子。 崔元卿索性坐了下来:“那就在你眼皮底下让大夫为我诊治。” 襄王妃似笑非笑道:“崔大人还是回去,不为了你那姨娘,也得给我和程姑娘留些说私房话的地方。” “我正巧也有些事想同王妃商议。”崔元卿对着襄王妃说话,眼睛却看向程颂安。 襄王妃见他神色肃穆,便也收了些敌对之意,面色平静地道:“什么事等王爷回来同他商量,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崔元卿颔首道:“王爷不及王妃远见。” 他的话说的简单,似是不及思考脱口而出一般,大出人意料,但众人都知道崔元卿不是阿谀奉承的人,他断不会为了谁而这样讨好一个内宅妇人。 襄王妃颇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感动,她从小就争强好胜,出生在武将之家,但兄弟们都能上战场为国效力,她却只能被考虑着送到哪家联姻,而最后还是被指给了最不受宠的襄王,空得一个王妃的名头,而对她的抱负却无任何帮助。 但她并不气馁,襄王虽无大志,但贵在温良仁善,即便做不成大事,但也不会作恶。若能将他扶上高位,由她辅佐,天下也能施行仁政。于是她内外打点,用自己的家族为他铺路,为他礼贤下士,收纳人才,又简直是手把手教他蛰伏蓄势,打消瑾王、寿王的猜忌,甚至是连圣人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崔元卿当初看中他,也无非跟襄王妃一样,觉得大乾朝历经三代,已经有三任雷霆手段的君主,内忧外患基本上已经达到平衡,百姓需要休养生息,需要一位仁君推行仁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条夺嫡之路上,真正的盟友是崔元卿和襄王妃,他们为着同一个目标,共同辅佐同一个人。 “崔大人的话,我听着一笑便算了,若是叫有心人听去,哪怕是枕边人,也有可能带来不祥。”襄王妃幽幽叹道。 崔元卿笑了下,盯着程颂安的眼睛道:“我的枕边人,不会。” 程颂安瞪了他一眼。 崔元卿并不在意,又咳了一阵,勉强坐住,对襄王妃道:“王爷是被派往杭州了么?” 襄王妃点了点头:“不错,自你回朝,江南那边好容易撬动的势力又重新凝固在一起,开始反扑,江南织造局的势力已经大半落在瑾王手中。” 江南织造局直接归内宫二十四史司所管,不受地方有司衙门管制,而所得利益也尽归宫中所用。它所营的丝绸生意,乃天下第一号,偏又设在杭州,天高皇帝远,像块肥肉似的。 寿王虽好男风,却也不傻,冒着风险染指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是为了江南织造局这块肥肉叼到自己嘴里,将自己早早就盘踞在江南的势力逐步渗入里面。 “这两日朝中情况如何?”崔元卿问道。 襄王妃倒是笑了下:“经你这么一闹,为寿王求情的人倒多出一大半,就连程大学士也破天荒地站了出来。” 程颂安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父亲也为寿王上疏了?” “那倒没有,”襄王妃解释道,“为寿王求情的人多了,瑾王的人自然会坐不住,他们已然走上这条道,就要硬着头皮走到黑,不然寿王起复,他们就不会好过,于是都纷纷跪求圣人顺应民意,早立瑾王为太子,以固国本。” 程颂安明白了,跟着道:“父亲一定是痛斥这些人不安好心,圣人春秋鼎盛,非得立太子才能固国本,岂非在咒圣人?” 襄王妃笑道:“都说知女莫若父,我看知父也莫若女,你们父女俩想到一处去了。” 程颂安叹了口气,父亲向来不涉党争,这回也是对瑾王、寿王之争不偏不倚,完全从圣人的角度而出言的,这在当朝是好事,而到了襄王做君主时,却又不是那么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心系旧主,就难免对新主不够敬服。所以,前世父亲才会成为新皇打击旧朝势力的靶子。 “尊父一力促成襄王下江南,怕也是你的功劳?”襄王妃问道,“是你劝的,对么?” 父亲促成襄王下江南? 程颂安愣了一下,抬眸去看崔元卿,正碰上他也看向自己,还带着一丝笑意。 父亲也站在了襄王这一阵营!或者说,父亲是站在了崔元卿这一方,也就是说,他也是知道程挽心和襄王的事的。怪不得上次他听闻自己和崔元卿和离,从益州回京会那样生气,而在看到明战跟自己示好的时候,会露出那么微妙的表情。 崔元卿这厮,果然奸诈,有父亲跟他同心,他出入渔樵山庄自然也就更心安理得。 程颂安狠狠剜了他几眼,胸中有些气,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跟他一头。 他们两个之间的眼神交替瞒不过襄王妃,她不动声色问道:“崔大人要同我商议的事是什么?” 崔元卿沉吟道:“再安排一次行刺!” 程颂安和襄王妃对望一眼,都是聪明人,一句话,她们都知道要做什么。 襄王妃当机立断:“这次不同于鸿宴楼那回,务必要做的真实。” 三人尽弃前嫌,一起商议,崔元卿逐渐精神不济,扶额咳了一阵。 “姑娘,心姨娘说有些不适,想让您过去看看。”一个小丫头跟着海棠进来禀报。 程颂安挑眉一笑,不是让崔元卿过去,而是让她去。 第217章 没有偏见 程颂安似笑非笑朝崔元卿看过去:“崔大人,令夫人肚子疼,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去看看。” 这下换崔元卿狠狠看了她一眼,冷冷重复了她说过的“夫人”二字,带着嘲讽,而后又反问道:“你这里不是早请了大夫么?带过去看看。” 这话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跟着过去。 那个小丫头有点为难地对程颂安道:“姑娘,二小姐说了,请您务必要过去一趟,她有些害怕。” 这个小丫头是山庄里的人,是踏雪给临波轩拨过去的,一般来讲,她只要把话传到,就没她什么事了,但却加上了这么一句,而且她为难的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无人注意时便偷偷眨了一下眼睛。 程颂安明白她的意思,程挽心根本无事,不过是想把她叫过去,弄出点动静,好让她回崔府,避开襄王妃。 既来了,怎么能轻易回去呢? “崔大人听见了么?挽心有些害怕,正是需要夫君的时候呢,”程颂安朝崔元卿道,“我脾气不好,过去毛手毛脚的,会更让她害怕。” 崔元卿忍着气,猛咳了几声,咬着牙不说话。 程颂安便朝那小丫头道:“你去告诉二小姐,就说我这会儿不得空,等一会儿忙完了就过去。” 这丫头才立即掉头走了。 “我看崔大人不必过去,没得过了病气给孕妇,程姑娘得留下看着你。”襄王妃悠悠开口,“我生养过两个,自觉还有些经验,不若替大人过去一趟瞧瞧心姨娘?” 程颂安挑眉看向崔元卿,就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哪料崔元卿竟真的点了点头,随意道:“如此就多谢王妃费心了。” 襄王妃嘴角噙着一点笑意,朝身旁的红罗招了招手,红罗立即将她搀起,二人由海棠引着往临波轩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崔元卿和程颂安。 程颂安这会儿倒真有些好奇地问道:“平日里那么紧张呵护,怎么今天又不在乎了?” 崔元卿不答一言,慢慢朝她走过去,目光有如实质地落在她身上,一个眼神有千斤重,压得她站不起身。 “我从来就没有紧张呵护过她。”崔元卿不咸不淡地道,“你倒是越来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程颂安觉得不妙,张口就喊:“踏……” 话未出口,倏然被崔元卿捏住下巴,整个人欺了上来,双腿一跨,膝盖已在床上,将她整个人圈在身前,程颂安不得已,身体只能微微后仰。 假如有人从外面进来,看见的景象就像是程颂安躺在床上,两条腿垂在床边,而身上的崔元卿犹如跨坐在她腿上一般。 两个人的姿势说不出的暧昧。 “滚开!”程颂安低吼道,“下去!” 手中也不忘用力推他,他现在还在发着烧,之前被一推就晕了过去,这会儿推到地上,摔死他算了。 但是手刚触到他的胸膛,便被一把抓住,呼吸也近在咫尺,滚烫。 “就这么想让我跟别的女人住一起,嗯?”崔元卿几乎是有些邪气地问道。 “告诫你多少次了,别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偏不听话是不是?” “忘了我怎么说的?再敢让别的女人纠缠我,就给我等着!” 他每说一句,就往下压一分,说到最后,程颂安已被完完全全压在他的身下,双手被拉起,举过头顶,按在两边。 “崔元卿,放开我!”程颂安看着他通红的脸,不知道他是因为高热,还是因为情潮,连眼里都泛出红丝来。 “别喊,”崔元卿笑了一声,“王妃还没走远,你声音再大一点,就能将她引回来看看我们在做什么。” “你疯了!”程颂安大口大口喘息着,他比自己重太多,覆在身上,简直要把她肋骨压断,呼吸间,胸前便起伏不定…… 崔元卿的眼睛更红了,不着痕迹地将身子抬起一些,不压她那么牢,不然苦的还是自己。 “我没疯,我跟你说过那么多话,你一句也不听么?” “我有我的计划,但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改变计划陪你。” “程颂安,你向王妃投诚,难道我就不能?” 程颂安一时呆了,竟忘了反抗,崔元卿向王妃投诚?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当红的天子近臣,未来的内阁首辅,向一个内宅妇人投诚? 那刚才他们商议的行刺之事,难道是…… “你乱想什么?”崔元卿看她眼中充满惊骇,忍不住轻嗤一声,“暗杀亲王,我才是真疯了。” 程颂安这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更加不可思议,假戏真做杀了襄王才是下下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襄王妃再怎么厉害,到底还是个女人,若襄王在这个时候没了,她怎么可能再参与到权力斗争中去? 崔元卿见她不再反抗,才翻身躺下,将她拉在自己身上,夹住她的双腿,又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才闭上眼睛道:“安安静静趴这儿,听我好好跟你说。”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头晕的厉害,什么也对你做不了。” 程颂安脸上一红,她可不信,她感受的一清二楚,不像什么也做不了的样子。但怕又引他发狂,而且她也想听到底怎么回事,便伏在他胸前不动了。 崔元卿很满意她这会儿的表现,便慢慢说道:“我选择襄王,是为了他的仁厚,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襄王妃和宁昭。” “选一代仁君并不难,难得是后继有人。我若只为弄权,直接扶持九皇子,岂不更加便宜?襄王并不是当君主的最佳人选,但他的王妃和孩子都比他有才能,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好处,除了仁厚,还有就是肯听劝,他只要坐上那个位子,一直听劝,即便什么都不费心,也照样能让百姓拥戴。” “襄王妃从前的手段你或许没见过,但宁昭你接触了,七岁看老,他未来不可限量。有这么一对爹娘为他的未来争取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他必定励精图治,名垂千古。” 程颂安默默听着,她从前一直以为崔元卿认真听她说话,不过是想哄她爱上他而已,其实,他从未对女人有过偏见。 他效忠的不是君,而是百姓,谁能为百姓造福,他就选谁。 她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第218章 动了胎气 崔元卿感受到她的心跳,蓦然睁开眼睛,带着笑意盯着她。 程颂安被他盯得不自在,翻身想下去,但身子被他按的死死的,无法动弹,她没好气地道:“看什么?” “程颂安,你在找理由推开我。”崔元卿慢悠悠道,“你心里有我。你怕打乱我的计划,你不肯跟我说瑾王觊觎你,因为你相信我会不顾一切把你夺回来。” “你其实听进去了我说的话的,对不对?” “所以你答应明战,绝了自己的念头,眼见不成,又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要干净的我,若我有了别的女人,你就能死心了。” 程颂安心中怦怦乱跳,脸上因恼怒而变得通红,她恼,是因为他猜的对。 她克制着,冷静地道:“如果我说是,又能怎样?若有一天,我跟薛庭蕴要面临相互杀了对方的地步,你会帮我杀了她么?” 崔元卿眼神一变,情欲褪去不少,他凝神看着她问道:“你在说什么?” 程颂安冷笑一声,他没有正面回答,就说明了他不会。他对程挽心没多少感情,之前不过是因为襄王和思退,才将她藏起来。现在把她交给襄王妃,是最后的妥协,假如这个人是薛庭蕴,他做不到与薛庭蕴、与思变为敌。 “你把程挽心交给襄王妃,也不见得只是为了投诚,”程颂安不疾不徐道,“因为你发现了程挽心并不简单,而且心狠手辣,她委身襄王并不是不得已,而是有意为之。” “你觉得襄王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日后或许是个大麻烦,所以你干脆把她交了出去,把自己摘出来。你知道,我们都向襄王妃表了忠心,她就不会再杀程挽心了。” 想通这一点很容易。 襄王仁厚,可骨子里到底还是一个男人,在事事都比自己有魄力的襄王妃身边,他感觉不到男人的尊严,但是在程挽心这样温婉柔弱的女子面前,他却是她的天。他对程挽心不是随便的玩弄,而是真心实意的怜惜。 但襄王也不是傻子,这条路本就走的艰难,怎么会轻易去招惹一个不能娶的世家女呢?除非这个柔弱无依的女子主动找上了他,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程挽心的理由也不难猜,她得不到崔元卿,就要得到一个能辖制他的男人。她知道,襄王一定会让崔元卿来安置自己,而崔元卿本就希冀通过她来找出薛庭蕴,因此程挽心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一步步接近崔元卿。 得不到他的心,她也能得到他的人。 只是,程颂安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让程挽心一步步显露出了真面目。 崔元卿本没将程挽心放在眼里,他甚至没看出她喜欢他,但现在他却意识到,她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薛庭蕴在哪里,只是通过这个希望来拿捏思退为她做事。而襄王将来身边若有这么一个心机深沉的妃子,后宫将会不宁,宁昭或许都会受到威胁。 所以他将计就计,把程挽心推给了襄王妃。襄王妃是有分寸的人,不会立刻对程挽心痛下杀手,以免坏了她跟襄王之间的情分,这点他是笃信的。 但是,程颂安却突然又提起薛庭蕴,让他一时难以回答。 程颂安在他怔愣的时候,起身下了床,将头发理好,淡淡道:“你心中不爱薛庭蕴,但你也不会为了我杀她。同样,我不爱明战,但我仍旧要为他不再嫁人。” 崔元卿默然不语。 “姑娘,快!”海棠从外面急匆匆进门,站在幔子外朝内喊道,“二姑娘怕是要出事。” 程颂安并不惊慌,程挽心做出什么事来,她都不惊讶,只问道:“怎么了?” 海棠拨开帷幔,神色惊慌:“踏雪派人来说,动了胎气,见红了。” 见红,两个字让崔元卿猛然从床上坐起,他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曾经离做一个父亲很近,就是从这两个字而起的。 “怎么回事?”崔元卿蹙眉问道。 海棠道:“说是跌了一跤,只不过王妃身边的人手快,一把给扶住了,按理说没事,但不知怎么,就动了胎气。” 崔元卿愣愣地坐着,跟他平时运筹帷幄全然不同,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海棠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程颂安知道这十有八九是程挽心自己设的苦肉计,原本要嫁祸给她的,但没料到王妃会过去,但王妃既去了,就说明崔元卿真的放弃了她,她就更得兵行险着。 程颂安有些意外崔元卿的反应,再怎么样,程挽心出了事,他也不好像襄王交代,她出声喊道:“崔大人,无论如何,你该过去。” 崔元卿才哑着嗓子开口:“孩子,会,会保不住吗?” 海棠皱了皱眉,不管保不保得住,他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姑娘是不能去的,一去就得被讹上。 程颂安沉吟道:“我看过医书,又听民间有句话叫做,七活八不活。挽心这会儿七个月,就是早产生下来,也能养活。” 崔元卿点了点头,从她的床上拉起被子裹在身上,轻声道:“你派人过去看看,我,我不想去。” 程颂安的心似被牛毛针密密麻麻扎了一遍,他该是想起了那个没保住的孩子。 她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是她的骨肉,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到那种锥心之痛,但是她没料到崔元卿也会怕,也有不敢面对的事。 “你不去出了事怎么办?让我来担这干系?还是让王妃来?”程颂安冷冷问道。 崔元卿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下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干哑道:“你……你在此等候……” 程颂安避开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分明在说,你陪我过去。 还算他有些良心。 等崔元卿走后,程颂安问道:“人带来了吗?” 海棠点了点头:“王妃一出门,蔷薇就去了,这会儿已经带到了她房里,没人看到。” 程颂安起身:“过去看看。” 海棠带着她来到蔷薇房门口,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充满惊恐。 程颂安走过去,声音温柔:“香橼,许久不见了。” 第219章 受人威胁? 香橼抬起的头又迅速低了下去。 蔷薇给程颂安递了座,低声道:“我去的时候问了原来府里的人,香橼自进了崔府,仍旧贴身伺候,只是二小姐出门的时候从不带她。” 程颂安点了点头,所以她会在这个时候把香橼弄了出来。 程挽心不在府里,张氏没有心眼,而余老太太看见她派人过去要个丫头,香橼就能轻而易举被带出来了。 只是若带出香橼,势必会被人告知程挽心,因此,她要等的是程挽心顾不上的时候,她自己这会儿正在拿命赌,怎么还会留心一个丫头? “香橼,你为什么怕我?”程颂安开口,“我自问从未苛待过你。” 别提苛待,她几乎都不怎么跟她接触过。 香橼和朱樱一开始是排在程挽心另外两个贴身侍女丹若和青果后面的,出了事之后,丹若和青果就被冯氏安排去做了粗活,香橼和朱樱自然而然顶替了她们的位置。 后来,朱樱被程挽心毒死,四个大丫头便只剩下她一个。 程颂安在闺中之时,也从未为难过她们,甚至都没怎么留心过程挽心的侍女。 香橼抱着头微微摇了一下,没说话,整个人极力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 程颂安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想要离她更近一些,没想到这个动作让香橼猛然一抖,跪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惊恐地望向她。 蔷薇按在程颂安的胳膊上,悄声道:“她似乎很怕别人碰触她。” 程颂安眉心紧蹙,她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怕,想了想,好像是看到过朱樱的死状之后她就杯弓蛇影了。 “大小姐,二小姐呢?不是说让我来照顾二小姐么?”香橼见她没再碰触自己,颤声问道,“奴婢做错了什么事,要将我关在这里?” 程颂安温声道:“你没做错什么,挽心这会儿怕是要生了,你过去帮不上忙,就先同蔷薇姐姐说说话,好么?” 香橼又是抖了一下,她知道程颂安是在哄她,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么温柔,她怕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柔背后一定有很残忍的事等着她。 程颂安有些不忍,程家是从祖父那辈起来的,他老人家出身寒门,没有那些官宦世家的繁琐做派,对待仆人虽严格,却不会过分要求,更不用说虐待,但香橼显然受过很大刺激。 她拉过香橼的胳膊,掀开她的袖子,看了看她光洁的胳膊,什么痕迹也没有。 香橼浑身瑟瑟发抖,但仍旧乖顺地把胳膊直直伸着,让她查看。 程颂安握着她的手问道:“她打过你?” 香橼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敢说,还是说了谎。 程颂安也不强逼她,以程挽心的手段,她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方式去教训奴婢,能让朱樱、香橼都这么怕她,她一定有别的法子。 今天注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不能过分吓她,万一逼的急了,她可能会畏惧自戕。 程颂安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我待会儿放你出去,你悄悄地,别让人知道你在这里待过,挽心就不会知道,她这会儿自顾不暇。” 香橼一下子愣住了,她一时不敢判断,程颂安是真的想放她走,还是试探她。 程颂安知道她不放心,也不掩饰,直说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想问薛五姑娘的事,但没想到挽心会这么狠,你畏惧她,我也不逼你,不过你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只一味顺从。丹若和青果都罚去做粗活,她在去归山别院的时候,还悄悄让她们暴毙了。” 剩下的话不用说,程挽心能相信的,应该只有死人。 香橼咬着唇,几乎渗出血来,她没说话。 程颂安挥挥手:“你没帮着她害过人,我清楚,所以我不动你,快些走。” 香橼没有动,小声地道:“大小姐,你以前很疼二小姐的。” 程颂安自嘲地笑了下,是啊,她很疼程挽心的,所以前世到死她也想不明白,程挽心会为了一个男人害她,她会害从小就疼她的姐姐。 “我与她分别多年,许是感情生疏了。挽心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挽心了,她变得我有些不认识。”程颂安闭了闭眼睛,回忆着从前,那个有着明亮眼睛的小女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香橼忽然跪在她的脚边,抱着她的腿道:“大小姐,她不能死,你以前很疼二小姐的,你救救她。” 程颂安蹙眉,她的忠心简直是有些不可思议,任何时候,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非良主,还忠心耿耿有何用?程挽心把她虐待成这个样子,她非但不埋怨,反而还想着她会不会让程挽心死。 电石火光之间,程颂安想起沈氏和朱樱死前都在抓着她,对她恳求。 救救你妹妹! 救救二小姐! 现在,香橼依然在这么求她。 “香橼,她受了谁的威胁?你告诉我。”程颂安犹疑地问道。 程挽心是受人威胁么?不然她做的很多事都无法解释,她恨自己可以理解,因为崔元卿要娶的人是她,可上次在城外的刺杀,那些人是连父亲的命都不放过的。父亲也是她的父亲啊,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的血亲狠毒至此呢? 这个人是薛庭蕴么?她在哪里? 香橼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程颂安急切地追问:“是谁?她们怎么联系的?” 香橼摇了摇头,眼泪不断落下来:“我不知道,她不告诉我,大小姐,你千万别杀她!” 而后又想到了什么,香橼愣了一下,道:“保国寺。一定在保国寺附近,几年前,就是从保国寺开始的。” 保国寺,几年前! 是了,程挽心是在沈氏带着她去保国寺拜佛求医的时候,碰上薛庭蕴,从而把那幅画带到崔元卿身边的。 原来,薛庭蕴竟一直都在京城?崔元卿和思退踏破铁鞋寻不到的人,其实一直在身边? “姑娘!”院子外面响起踏雪的声音。 程颂安打开房门。 “这次是真要生了,要不要趁机……”踏雪说着,比了个杀的手势。 第220章 不能杀她 “不,这个时候不能要她的命。” 程颂安眸色沉沉,这绝不是了结程挽心的好时机。 如果程挽心或是孩子这个时候死了,那她会成为襄王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白月光,襄王妃则会首当其冲被怀疑,她和襄王之间就会有一道裂痕。 还有,薛庭蕴的线索马上就要出来了,如果程挽心死了,就会失去这条明线,到时候对方会做什么,就猜不透,暗处的人永远比明处的更可怕。 而且,还有一些细节,程颂安没有想明白,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同有一团杂乱的线,一个线头要穿进一根针里,但是有几根来的突兀,怎么都找不到该穿的针眼儿。 程挽心还不能死。 “崔府那边也得了消息,估计太太马上就要过来。”踏雪还是有些坚持,自从程颂安在城外遇过一次险,她就下了杀心,产后虚弱,是绝佳的时机。 程颂安皱了皱眉:“她下这个决心时就通知了崔家,做了万全的准备,杀了她,我和王妃都脱不了干系。” 踏雪恨得跺了跺脚,她自认为聪明又狠心,但跟程挽心比起来,却总是差了一些什么,明知道她该死,却不能拿她怎样。 “崔府的人一来,香橼就不安全了。”程颂安立即反应过来,“得妥善安置好她。” 香橼在被带下去的时候,忽而不抖了,她扑过来紧紧抓着程颂安的胳膊,低声道:“大小姐,我是个孤儿,不像朱樱她们有家人,我本来是不怕的,但我死了,谁还能救二小姐呢?二小姐她跟你一样,是个很好的人,她对我很好的。” 程颂安忍不住想骂醒她,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为程挽心说好话,简直愚昧透顶。 她扒开香橼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冷声道:“程挽心就要临盆,崔家人都会过来,到时候你来过我这里的事就瞒不住了,我让蔷薇悄悄把你带走安顿好,若现在不走,我就没办法再管你了。” 香橼一直受着惊吓,但忽然一下子放松了,还笑了笑,对程颂安道:“大小姐,你跟从前一样,你把二小姐教的很好。我跟你去那边,亲眼看着她生下孩儿。” 程颂安无奈到极点,反而不知道她的话是真心还是讽刺她,她教的程挽心?还把她教的很好? 难道在香橼眼里,自己也是这么狠毒? 既然她这么要求,那也只好带着她去了临波轩,一路上,踏雪简单把事情说了下。 程挽心自去了临波轩,就知道襄王妃此番前来,绝不是偶然,她得先发制人。于是也不避讳踏雪,直接叫她身边的人回了崔府去,而后自己吃了些点心。 没过一会儿,程挽心说肚子不舒服,想让程颂安过来一趟瞧瞧,踏雪见她没有一丝不适的样子,就知道她不安好心,把程颂安叫过来,她好使坏,然后再把罪责推到她头上,这样一来,崔府的人就能即刻把她接回去,顺便对程颂安加以戒备。 她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断了程颂安回崔府的可能的。 按理说,程颂安应该会借这个机会来杀她,可没想到的是,她等来的是襄王妃。 程挽心只稍稍紧张一下,便立即调整好了情绪,跟襄王妃若无其事地闲谈了一番,后来她说要去外面转转,王妃也没拦她,谁知刚起起身,她就直直朝襄王妃倒了过去。 襄王妃身旁的丫头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轻轻一托就化解了她的下坠之力,将她扶好坐回原处,可程挽心竟还是见了红。 程颂安微一沉吟,便道:“她是从一早就吃了什么催产的东西,所以无论摔不摔倒,她今天都是要生的。” 踏雪感觉一阵恶寒:“我以为我够狠,哪知还不够,她狠起来连自己都不顾。” 程颂安理不通的一根线似乎又动了动,程挽心的确是够狠,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狠?她不是很重视这个孩子的么? 一进临波轩,便听见隐隐约约的叫声从房内传出来。红罗指挥着丫头们有条不紊地忙着,各司其职,一点不见慌乱。 崔元卿在临波轩的房前负手而立,遥遥望着湖面发呆,见程颂安来了,眼中才有一丝波澜。 “你不进去?”程颂安揶揄地问了一句,“好歹你是这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崔元卿拧眉瞪了她一眼:“我不喜欢听到这种话。” 谁管你喜不喜欢。程颂安翻了他一眼,自顾走进房内。 襄王妃厚重的服制已经脱了,只穿了一件家常衫子,袖子高高挽起,站在床头,对程挽心道:“我不会拿你怎样,安心生下来就是。” 产婆在床尾,从拉起的被单下抬头,擦了一把汗:“就快看到头了,得再加把劲儿啊。” 而此时的程挽心不过如一个普通的产妇,虚弱、狼狈,头上全是汗,脸挣的通红,可是全无用处。 程颂安冷漠地看着,她可怜不起来,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忽然程挽心朝她这边看了看,见她来到,眼中也多了几分色彩,她像是有了力气,哭着笑道:“姐姐,生孩子太苦了。” “姐姐,你过来,拉着我的手,好么?” 她的声音似乎带了一种蛊惑,就像小时候,她缠着自己:“姐姐,我怎么老是生病啊。” “姐姐,我跟你睡,你再给我讲讲益州的事。” 程颂安往前走了一步,程挽心的眼里泪光点点,她真的在使劲,脖子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的人心惊胆战。 “出来了,头快出来了!”产婆惊喜地喊道,“再使点儿劲!” “姐姐,你拉拉我的手!”程挽心尖声叫了起来,声音凄厉无比,“啊!” 程颂安情不自禁又往前走了一步。 香橼斜刺里走出来,上前一步,抓住了程挽心伸出的手,温声道:“我来了!” “哇”的一声啼哭,孩子生了出来。 程挽心探起的身子重重跌回床上,魂魄归位般怔怔愣了一会儿,突然望向香橼。 香橼只重复着:“我来了。” 产婆把孩子递到襄王妃面前,笑道:“姨娘生了男孩儿呢。” 程颂安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去了头,这个孩子尽管弱小,可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前世她养了几年的永哥儿。 第221章 她不知道 这种感觉太怪异了。 前世,程颂安第一次见到永哥儿的时候,他已经五六岁了,个子瘦高,长得不像程挽心,今生她见到宁昭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长得很像。 但是只用一眼,她就知道,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他就是原来的永哥儿。 很显然,襄王妃也看出来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小时候的模样记忆是很深刻的,在产婆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她愣了一愣。 襄王妃大部分时候的喜怒哀乐都是做给人看的,她很少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但是那一瞬,她露出一种伪装不出的哀伤,随即那抹哀伤就无影无踪。 程颂安不知道她在那刻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否如自己前世死的时候,程挽心告诉她,永哥儿是她和崔元卿的孩子时,有一种深深的、被欺骗的屈辱感。 襄王妃声调未变,对产婆道:“给当娘的瞧一眼。” 说完这句,她换上衣物,扶着红罗慢慢往外走,临去之时,把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带了出去。 程挽心虚脱地倒在床上,头发一缕缕地黏在脸侧,她的嘴唇干涸,裂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看起来都不用人杀,她自己就能随时死掉一样。 她伸出手,眼神里头一次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想要接过她的孩子瞧一眼。 “我来抱。”香橼突然接了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露出襁褓里的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对她道,“你看,这孩子好小。” 程挽心登时紧张起来,声音又干又尖利:“给我抱抱。” 香橼却不着痕迹地将孩子离她更远了些,但是没有离开她的视线,那孩子闭着眼睛,一张小嘴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找什么,两只小手举起来,放在脑袋两侧,看着十分可爱。 她笑了笑:“他该是饿了。” 程挽心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急切地坐了起来,从孩子出生的这一刻,她的母性就被完全激发了,她指着香橼,努力平静地道:“香橼,把孩子抱给我。” 程颂安好生奇怪,香橼从进了屋子就十分不对劲,她刚才那些话完全不像一个丫头该有的语气,向来唯唯诺诺的人,这会儿竟没有一丝恐惧,对程挽心的命令置若罔闻。 程挽心已经有些克制不住恐惧和怒意,她对着外间喊道:“丁香!丁香!” 香橼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敛了笑容,对她道:“别喊,你一喊,这孩子就哭了。” 像是能感应到危险一样,她怀里的婴儿果然大哭起来,只是早产的孩子本来力气就小,哭的声音也不大,但是让人听了,一阵揪心。 程挽心转向程颂安,眼里满是渴求:“姐姐,姐姐,让我抱抱孩子。” 这个语气和神情,跟刚才生产时,她竭力哭喊的样子一模一样,是难得的求她给自己力量。 程颂安心知有异,她伸出手对香橼道:“香橼,把孩子给我。” 香橼毫不犹豫地交给了程颂安,人却挡在她面前,对程挽心道:“我听说了,这个孩子,是要交给大姑娘的,对不对?” 程挽心惊疑不定地望着她,撑着身子的胳膊忽然一软,一下子倒在床沿边,她抬起头,冷笑道:“是你!” 香橼没有否认,她就直勾勾地望着程挽心。 程颂安微微蹙眉,不知道“是你”这两个字到底指什么,什么是香橼?又或者香橼做了什么? 程挽心看了程颂安一眼,迅速垂下眼眸。 香橼幽幽道:“她都知道了。” 程挽心手指一紧,随即又低着头道:“她不知道。” 香橼看见她紧张的样子笑了笑:“她知不知道都不当紧,这个孩子,是要交到她手里的,只要你把答应我的事做到,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 “否则,他,一定会死。” 香橼猛然指过来,长长的手指差点戳到那孩子脸上,说话的时候甚至都还在笑着,只是一定会死四个字,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敢威胁我?”程挽心蔑笑一声,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左右屋内没有旁人,她也不愿装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定的戾气,怪不得香橼,包括之前死掉的朱樱,都那样怕她,她人前人后简直是两个人。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大了起来,看样子是张氏带着人过来了。 程挽心最后一丝警惕也放了下来,她安稳了,所以松弛地倚在枕头上,眉心不经意地动了动,似乎在看她们怎么办。 香橼轻笑了一下,一只手扶着额边,像是在思考什么,在外面的人进来之前,转身对程颂安道:“大小姐,你最爱吃的云片糕,二小姐许久不曾给你买了,你还记得是哪家铺子吗?” 程颂安心头重重一跳,那根线更加清晰了。 “这个孩子,你好好养大,将来呀,他自然会为您买云片糕吃呢。” 程颂安张了张口,眼前的香橼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踏雪和海棠连忙上前扶她,只见她的嘴里大口大口吐出发黑的血,却仍旧笑着朝程挽心道:“你猜我死了,还能不能威胁你?你敢赌吗?” 程挽心的脸上罩着一层怒气,却没有发作。 踏雪反应快,从胸前摸出一只瓷瓶,还是从前在程挽心手里夺来的药,迅速倒了一颗放入她的嘴里。 香橼笑着边吐血,边道:“不成了,我是一定要死的……” “大小姐,你……你记住……我的……” 声音越来越小,而后她的手垂了下去。 张氏推开门的时候,香橼正死在踏雪的怀里。 崔元卿跟在身后,脸色一变,看向床上的程挽心。 程挽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元卿,你……你总算来了……她们……” 满屋子的血腥气让张氏有些不悦:“这丫头怎么回事?” 踏雪赶在程挽心开口说话前,冷冷道:“有人要杀姨娘和孩子,香橼误食毒药,无意救了她们一命。” 一句话,将程挽心堵了回去。 张氏呼了一大跳,连忙去抱那个孩子。 程颂安只给她看了一眼,转而向崔元卿道:“这孩子我来养。” 第222章 福源饼家 程颂安抱着孩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前世她从他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养育他,永哥儿一直都跟她不亲近,今生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的生命一片空白,却神奇地在她怀中很乖,甚至把她当做了母亲,不停地扭着头想要贴近她的身体。 她看向崔元卿,用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个孩子,必须放在这里。 张氏一听就炸开了:“这是怎么说的?崔家的孙子怎么能……” “好。”崔元卿打断张氏,直截了当道,“在归山别院就说过的,孩子生下来交给你养。” 程挽心猛地抬起头,神色黯然,她曾经有意做出过许多次的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唯有这次,她是真的无助而绝望。 张氏高声道:“元儿!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崔元卿不愿跟她解释,只微微蹙了眉道:“这孩子早产,累得他娘亲元气大伤,须得好好将养,母亲这就接回府里。” “云黛是他姨母,又是公主之师,孩子养在她这里,难道还委屈了不成?” 张氏向来捉摸不透自己这个儿子,对他有种天然的怵,这样一说,她也不敢回嘴,只狠狠瞪了程颂安一眼,又道:“毒药是怎么回事?” 香橼的尸体已经被踏雪几个人带了出去,地上还残留着她吐出的黑血,加上程挽心生产时的气味,浓郁的血腥让人心中烦闷。 程颂安漫不经心看了程挽心一眼,嘬起嘴来逗了逗并没有睁开眼睛的婴儿,手指在他头上不断摩挲着。 程挽心颤声道:“母亲,没有毒药,是先前姐姐说山庄里多毒虫蛇蚁,因此放了些药,那丫头贪嘴,误食了药耗子的东西。” 张氏再单纯,也听出不对来,更加恼怒:“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把我当傻子,我管不了那许多,但是我的孙子,得给我养。” 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孙子,其余的她倒不理。 程颂安道:“我二妹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才生下这么一个孩儿,她受苦了,太太若觉得她有功,就带回去好好照顾,等出了月子,我自然会把孩子送回去。” 张氏还待再说,崔元卿早已不耐,重重拂了一把袖子。 程挽心睫毛上挂着一颗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小声地对张氏道:“姐姐说的正是,我听姐姐和元卿的,他们一个是我的姐姐,一个是我的丈夫,岂会害我?” 张氏一噎,平日里觉得她聪明巧慧,又识大体,这会儿又觉得她没有出息,怎么连自己的孩子也要不回来? 崔元卿下了最后的通牒:“今夜母亲先在这里住下,明日你们全都回府。” 张氏不情不愿地同意了,随即问道:“那你呢?” 崔元卿不自然地回道:“我看顾孩子。” 程颂安连忙解释:“襄王妃还在山居,今天会住在我那里,大人也住临波轩,左右这里有三间房,随意住哪间都行。” 崔元卿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山庄夜里冷,我的身子有些撑不住。”程挽心舔了舔干的渗出血珠的嘴唇,反而拒绝了在这里住下,“还是今日就同母亲回去。” 张氏正不想住在这里,只是为了孙子勉强答应了,程挽心这么一说,她便立刻着人收拾东西,把程挽心裹得严严的,带离了渔樵山庄,只留了一个早就预备下的乳母。 很公平。 程颂安默默叹了口气,当初她小产之后,也是当即离了崔府,来到渔樵山庄,现在程挽心刚刚生产完也从山庄回去了崔府。虽然她扣下了孩子,可起码,她的孩子还活着。 …… 小心翼翼把孩子带回山居,守在院子里的蔷薇道:“襄王妃不知道怎么了,一回来就失魂落魄的,说是想起府中还有些事没办,然后就走了,看她的样子,却也并不着急。” 程颂安心下明白,她无法平静地面对一个跟自己孩子极像,却又不是她孩子的婴儿,这个婴儿是她的丈夫对别的女人付出真心而生下的,她怕忍不住,就对他下了手。 孩子被乳母喂完奶,安安静静地睡着了,跟前世一点也不一样,他这个样子,乖巧的很。 程颂安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连罗罗奴都好奇地蹲在他的襁褓边嗅来嗅去。 崔元卿进来的时候,恍然间看到了曾经幻想过多次的场景,暖阳透过窗子,打在罗汉床上,程颂安怜爱地哄着孩子,罗罗奴在她身边争宠,满室的温馨让人忍不住想起天荒地老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差点碰到了桌上的一只珐琅瓷瓶。 程颂安的身体一僵,从刚才的怔愣中回到现实,她在做什么?这个孩子的母亲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扣下他只是为了威胁程挽心,让她说出薛庭蕴的下落罢了。 她要找出薛庭蕴,与自己光明正大地较量,不要再殃及程家。 况且这个孩子她前世养了几年,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她病重的那些日子,他一次也没看过自己。她不该再对他有一分的柔情。 “海棠,”程颂安声音冷硬,“把他带到次间去,跟乳母一起看着。” 海棠应了一声,把他抱了下去,罗罗奴也追着过去看。 程颂安盘腿坐在灯下问踏雪:“香橼是怎么死的?” 踏雪回道:“跟朱樱一样,是毒针。不过,她的这根是刺进了太阳穴,毒侵入脑,吃了一颗解药,也无力回天。” 原来她不是扶额思考,而是借用那个动作把毒针刺进了太阳穴,她跟朱樱不一样,朱樱的毒针是程挽心拍进去的,而香橼是自杀。 她明明可以威胁到程挽心,为什么要自杀呢?而且她死前的行为十分诡异,她看向程挽心的时候,是恨她的,不然也不会让自己以孩子去威胁她,可她又为什么对自己说要救她呢? 救救你妹妹。 救救二小姐。 谁还能救二小姐呢? 二小姐她跟你一样,是个很好的人,她对我很好的。 程颂安只觉得脑仁儿疼,不能再想下去了。 一只白玉盘放在她手边,里面盛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 崔元卿默默端来:“折腾这么久,吃点东西垫垫。” 点心!程颂安忽地直起身子:“云片糕!福源饼家的云片糕!” 踏雪一怔:“姑娘要吃云片糕?” 蔷薇听见喊声,忙进来问怎么回事,待听清福源饼家之时,笑着道:“福源饼家早两年就闭店了。” 第223章 他也在等 福源饼家,是程颂安幼时最喜欢的一家饼铺,掌柜的是客家人,主做南方点心,尤其是云片糕,色泽犹如凝脂,口感细润绵软,且久藏不硬,很合程颂安的口味。 当年她从益州回来,挽心就早早央人去福源饼家买了云片糕,带着在程家前门大街等她归家。 只是后来,京中贵女以身量纤细为美,程颂安作为名门闺秀的标杆,自然也是一阵风能刮倒,她很少再吃这些东西。 上一次程挽心来渔樵山庄的时候,程颂安突然想到这件事,便随口问了她一句,程挽心记在心上。随后不久,就差人送过一次云片糕过来,她尝了一块儿,并不是福源饼家的味道,当时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程挽心故意的,现在想来,她似乎并不知道福源饼家闭店了。 不对,她的神情不光不知道闭店,她看起来并不知道福源饼家,当时她只带了丁香过来,香橼没有跟着。但她又需要知道程颂安最喜欢的云片糕是哪一家的,所以,她回去问了香橼,可香橼没有说实话,所以买错了。 那么香橼最后的那些话,一定意有所指,她在引导自己去找福源饼家。 程颂安忽觉得一阵不安。香橼都记得,挽心怎么就忘了福源饼家了?她怎么可能忘?是因为她恨她,所以忘了? “吃点东西,”崔元卿将一块点心硬送到她嘴边,“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瘦?小时候并不这样。” 程颂安猛地抬起头:“崔元卿,你曾经也是那样恨我,但是你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对不对?因为恨,所以会关注。” 崔元卿神色一僵,重重把手里的糕点放回白玉盘里。 程挽心恨到给她下毒,处心积虑地给她找麻烦,甚至在城外连父亲的命都不顾,她该比崔元卿更加关注她才是。 “我要去福源饼家。”程颂安从罗汉床上下来,趿了一只鞋往外跑,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很可怕。 崔元卿脸色难看地追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来:“你鞋都没穿,什么事这么着急?” 程颂安顾不得脚,反手抓住他的衣领,颤声问道:“城外抓住的那个刺客呢?你审出什么没有?” 崔元卿眼神有些回避,一把将她抱回罗汉床上,将那盘点心再次推到她面前道:“没有,他什么也不肯说,我已经处置了。” “啪!”程颂安一把拂掉桌上的白玉盘,不断积累的恐惧逐渐到了一定程度,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想大声吼叫,但声音到了嘴边,却有气无力:“你骗我!崔元卿,你骗我……” 崔元卿眉心紧皱,望着散落一地的碎片和点心,深深吸了口气,对一旁有些怒目而视的踏雪道:“再去准备点吃的。” “我不吃!”程颂安终于捋顺了那口气,大声喊道,“我要出去,你再敢阻拦,我杀了那孽种!” 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绪,小小的婴儿在次间突然大哭起来,而后便隐隐听见乳母不住哄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崔元卿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去。” 不等她拒绝,又道,“圣人将我交给你,你半步也不能离了我身边,如若不然,待你一走,我就把他送回崔府。” 他,自然指的永哥儿。 程颂安不能带着一个刚出生一天的婴儿出去,但也决不能让崔元卿把他送回程挽心手里,只能同意他的要求。 崔元卿见她松动,便让思危现了身,吩咐道:“除了夫人的人和乳母,其余者,未得我令,谁也不准靠近这孩子一步。” 程颂安怒道:“谁是你夫人!” 崔元卿不理会她的气急败坏,反问道:“还出不出门?” 程颂安不再理他,留下海棠照顾孩子,同蔷薇一起往福源饼家原来的店铺出发。 那间店铺位置有些偏僻,生意也远不如一些老字号,不然也不会做不下去闭店。从渔樵山庄到那里,一直走了半个时辰。 程颂安下了车发现,这儿已经易主,买家一共买了连同福源饼家在内的三间铺子,然后打通改建了一座客栈,想是觉得原来名字寓意好,客栈的字号仍叫了福源客栈。 他们三人走进店里,店小二立刻迎了上来。一看他们二人穿着便知是贵客,跑堂的声音都比平日高了许多:“哟,客官里面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程颂安环顾一周,见这里远不如鸿宴楼气派,算是京中四五流的水平,想必是地方宽敞,又物美价廉,整个一楼居然都坐得满满当当。 “二楼有雅间吗?”程颂安顺势装成一个来吃饭的客人,淡淡问道。 小二立刻躬身回答:“有有有,老爷太太楼上请,咱们店里一楼二楼都是吃饭的地儿,三楼四楼是客房。” 程颂安气道:“什么老爷太太?” 小二立刻会意,定是自己这样叫把他们叫老了,太太生气,于是笑眯眯地赶紧改口:“小的该打,什么老爷太太,是少爷少奶奶,您二位楼上请。” 程颂安气得想给他一巴掌,蔷薇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一旁的崔元卿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随手丢给他:“好小子,有眼力见儿。” 这个地界儿,客人不讨价还价便是好的,若能给几文赏钱,就算摆阔了,他还从未遇见这么大方的客官,立刻喜笑颜开,给他们带到了最大的一间包房,而后便问他们吃什么。 崔元卿轻咳了一声:“不拘吃什么,干净就成,一个鸭舌羹,随意两荤两素小菜,先上四碟干果,六样细点。茶就要龙井,再来一壶杏花村的汾酒。” “别拿隔夜的东西做来糊弄人,呵,我是看在几年前福源饼家的掌柜面上,才到你这里来的。” 那小二了然,他早发现了,程颂安和崔元卿通身的气派自不必提,便是身旁的侍女,也比他从前在小地方的官老爷家的小姐还有款儿。他们合该看不上这儿的吃食,原来是念旧,想起从前福源饼家的点心罢了。 “好嘞!” 答应一声,那小二一溜烟地跑下楼准备去了。 程颂安在这房间里四处查看,想找出一些线索,可整个房间就那么点儿,一览无遗,什么也没有,小二已经带着人上菜来了。 崔元卿这才开口:“过来吃饭。” 程颂安心里焦躁,哪里吃得下,没好气地道:“不吃。” 崔元卿黑着脸,硬把她按在位子上,冷声道:“先吃饭。” 程颂安挣扎几下,没挣动,最后赌气抱着胳膊坐在凳子上,就是不吃。 崔元卿无奈,像哄孩子一样,捡了一块鸳鸯煎牛筋喂她,边喂边道:“吃,线索就在饭里。” 程颂安差点被他的样子气笑,一把推开他喂过来的手,自己拿了筷子吃了些爆炒兔丝儿,又吃了一碗鸭舌羹便停了下来,问道:“我吃饱了,说,线索在哪儿?” 崔元卿看她小鸡啄米似的就吃了那几口,皱了皱眉,把那几样点心推了过去,不满地道:“给。” 程颂安一拍桌子,怒道:“你惯会耍我!我饿死也不干你事,不吃!” “你吃了么?”崔元卿也不生气,将那碟点心又推了推。 程颂安还待发怒,可瞥见上头一块儿桂花蜜饯杨梅时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拿起吃了一口,果然是线索! 她像是求证一般,放下这块儿,又拿了一块儿玫瑰松子糖,还是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把六样小点心都尝了个遍,的确是福源饼家的点心! 崔元卿很满意她吃了这许多东西,便给她倒了杯茶,送到手边。 程颂安按住有些颤抖的手,推开了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从喉头到胃里热烘烘的,才觉得不那么慌了,她起身道:“我要去后厨。” 崔元卿又把她按下:“你一向聪明,怎么今日频频要打草惊蛇?我方才试探那小二,他若知道此人就是福源饼家的人,一早便会说了,可见那人并不想让人知道。” 程颂安喝下去的酒慢慢让她冷静下来,可是身体的发抖却控制不住,真相越来越近,她没办法冷静地思考。 崔元卿察觉到她的异常,离她近了些,握住她的手,给她一点热意:“我们来时,整个一楼的桌上,凡有点心的,无外乎绿豆糕、豌豆黄之流,没有像我们这桌这样精致的。” “我猜想,定是那小二得了赏钱,在后厨着意叮嘱,他或许随口说了一句我们是福源饼家的老主顾,所以有人听到了,做了这些来,表明身份,他也在等。” 程颂安再次倒了一杯酒,缓缓送入口中:“我等不了了。” 第224章 刻舟求剑 “你必须等。”崔元卿扳着她的肩头,像是在给她力量,沉声道,“等入夜了再来。” 程颂安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这个做点心的人明显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而且程挽心很快就会知道她现在到了这里,如果她直接找了这个人,后面会有什么影响,她不知道。 崔元卿说得对,不能再打草惊蛇,她现在要做的是跟程挽心一样,她在看她做什么,同样地,她也要知道她现在要做什么。 程颂安稳了稳心神,立即恢复了理智,三人立刻起身回了渔樵山庄。 待进了庄子,她一边吩咐蔷薇去为自己找身合适的男装,一边叫了踏雪:“你这两日盯好程挽心,以她的谨慎,这两天未必会有动作,等她放松警惕,一有动静,立刻死死跟上。” 踏雪最喜做这样的事,立即摩拳擦掌地找人去了,还没出门,见蔷薇也匆匆往外走,又是皱着眉,因问道:“姐姐做什么这么愁眉苦脸?” 蔷薇道:“姑娘让我给她找个合适的男装,半个时辰之后她要再悄悄出门。我瞅着咱们二门上的那些小子,个个的狗窝里不放剩食,断然没有全新的衣服,若要穿他们穿过的,我都嫌,更何况姑娘?” 踏雪笑道:“你们今日既出去了,怎么不买一套成衣?” 蔷薇眉心皱得更紧:“走这一路,已经有人盯着了,在街上买,等于告诉他们,姑娘要女扮男装出去。” 踏雪恨恨道:“姐姐别气,她既派人盯了我们,瞧我不给她好看。” 蔷薇见过她的手段,自是不担心她,只是犯愁这会儿上哪弄件干净的男装,若要出去买,一来一回也要一个半时辰。 踏雪已准备走了,忽又转过身来,嘻嘻一笑,悄声道:“我有办法。” 半刻钟后,程颂安身着一件紫色罗袍,脚蹬一双白底皂靴站在镜前,一根白玉带系在腰间,衬得她蜂腰长腿,端得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她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正被蔷薇拿了一只八宝紫金冠束着头发,总觉得有些熟悉,疑惑地问道:“你从哪里拿的衣服?” 跟给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合适,但看花纹样式却是早些年时兴的,还隐隐有些穿过的痕迹,不是新的。 蔷薇给她束好头发,仔仔细细端详她一阵,脸上莫名一红,笑道:“姑娘若是个男子,不知道要惹多少姑娘害相思病。” 程颂安转了一圈,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温馨之意,她忍不住抬起袖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淡淡的皂荚香气。 她微微一颤,连忙抓起罗袍的衣角细细看去,那腿弯处赫然有歪歪扭扭的针线,跟这件衣袍精致的做工十分不相称。 “大人已经换好衣服了?”蔷薇正沉浸在自家姑娘的英俊潇洒容颜中,冷不防看见崔元卿静静站在帷幔处,心虚地问了一句。 程颂安手还拽着那片衣角,蓦然抬头,又慌乱地松开了,淡淡道:“你不必跟我一起,我自己去。” 崔元卿已换了一件方便出行的澜袍,从他进门起,眼睛就没再离开过程颂安身上,她正穿着自己年少时的衣服,喉头微微发涩,他哑声问道:“你才刚看那缝补处,是觉得它熟悉?” 程颂安扯动嘴角:“我是不喜欢这粗糙的针脚,哪里找来的破衣服,我不穿它!” 说着就立刻去解脖子间第一颗扣子。 崔元卿抓住她的手,喉结上下轻轻滑动了一下,轻声道:“就穿这件,这是我曾经穿过的,我穿着它去过益州,遇上了一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这缝补处,还是她弄破的,也还是她,为我补的。” 程颂安每听一句,心跳就加快一分,她往后退了退,崔元卿抓着她的手就在咽喉处,离她的心很近,她怕心跳声暴露出自己。 “大人随身带着少年时的衣物,难道还想再穿一次不成?” 他这么多年,应该是去哪里都会带上这件衣服,踏雪从小伺候过他,因此知道他的习惯,才会悄悄拿了出来给她穿。 可他现在比十五岁时长高了太多,这件衣服是再无穿上的可能。 “它对我很重要。”崔元卿收回那只手,用一种淡淡的哀伤和缱绻的目光笼罩着她,问道:“你在益州时,见过穿着这件衣服的我么?” 程颂安勉强笑了笑:“没有,不过我遇见过一个跟崔大人很像的人,他是思退,大人应该知道。” 崔元卿极轻极轻地笑了下,笑声里有一丝苦意,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随后道:“走。” 到了二门,却只有一匹马。 程颂安刚准备开口,崔元卿先一步道:“中间这段暗路,你骑得过去么?” 她怕黑,坐在马车里都不行,更不用说骑马了。 程颂安急于知道真相,也不在意这些小节,默默地上了他的马,下一瞬,崔元卿的双臂已经环在她的肩膀处,拉紧了缰绳。 身后是他坚硬的胸膛,两边是他紧实的双臂,头顶是他的下巴,她几乎被他的气息笼在中心。 “我对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一见倾心。”崔元卿突然开口。 程颂安不答,努力不让自己再起波澜,今生他爱上她,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但这份情,她向来认为是她重生之后,对他冷淡了,他不习惯,又不甘心,所以反过来关注她,爱上她。 她没想过,在婚前,在那么久以前,他就把她放在心上了。她的爱意,并非是一个人对着空谷,而是空谷之下,有个人一直在企图回应她。 可饶是这样,他前世还是冷落了她十年,他的回声太小,他的爱,微不足道。 程颂安的心平静下来,淡淡道:“大人像是在岁月里刻舟求剑,岂不可笑?” 身后的人一夹马腹,胯下的马在黑暗中飞驰,春日的夜风很凉,但他的温度让她感觉不到冷,甚至在这暗夜中,没感觉到怕。 “不可笑。”崔元卿的声音擦过她的耳边,“这不是刻舟求剑,因为在宝剑掉入江中的那一刻,我就已跃入江底寻它。” 第224章 刻舟求剑 “你必须等。”崔元卿扳着她的肩头,像是在给她力量,沉声道,“等入夜了再来。” 程颂安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这个做点心的人明显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而且程挽心很快就会知道她现在到了这里,如果她直接找了这个人,后面会有什么影响,她不知道。 崔元卿说得对,不能再打草惊蛇,她现在要做的是跟程挽心一样,她在看她做什么,同样地,她也要知道她现在要做什么。 程颂安稳了稳心神,立即恢复了理智,三人立刻起身回了渔樵山庄。 待进了庄子,她一边吩咐蔷薇去为自己找身合适的男装,一边叫了踏雪:“你这两日盯好程挽心,以她的谨慎,这两天未必会有动作,等她放松警惕,一有动静,立刻死死跟上。” 踏雪最喜做这样的事,立即摩拳擦掌地找人去了,还没出门,见蔷薇也匆匆往外走,又是皱着眉,因问道:“姐姐做什么这么愁眉苦脸?” 蔷薇道:“姑娘让我给她找个合适的男装,半个时辰之后她要再悄悄出门。我瞅着咱们二门上的那些小子,个个的狗窝里不放剩食,断然没有全新的衣服,若要穿他们穿过的,我都嫌,更何况姑娘?” 踏雪笑道:“你们今日既出去了,怎么不买一套成衣?” 蔷薇眉心皱得更紧:“走这一路,已经有人盯着了,在街上买,等于告诉他们,姑娘要女扮男装出去。” 踏雪恨恨道:“姐姐别气,她既派人盯了我们,瞧我不给她好看。” 蔷薇见过她的手段,自是不担心她,只是犯愁这会儿上哪弄件干净的男装,若要出去买,一来一回也要一个半时辰。 踏雪已准备走了,忽又转过身来,嘻嘻一笑,悄声道:“我有办法。” 半刻钟后,程颂安身着一件紫色罗袍,脚蹬一双白底皂靴站在镜前,一根白玉带系在腰间,衬得她蜂腰长腿,端得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她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正被蔷薇拿了一只八宝紫金冠束着头发,总觉得有些熟悉,疑惑地问道:“你从哪里拿的衣服?” 跟给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合适,但看花纹样式却是早些年时兴的,还隐隐有些穿过的痕迹,不是新的。 蔷薇给她束好头发,仔仔细细端详她一阵,脸上莫名一红,笑道:“姑娘若是个男子,不知道要惹多少姑娘害相思病。” 程颂安转了一圈,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温馨之意,她忍不住抬起袖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淡淡的皂荚香气。 她微微一颤,连忙抓起罗袍的衣角细细看去,那腿弯处赫然有歪歪扭扭的针线,跟这件衣袍精致的做工十分不相称。 “大人已经换好衣服了?”蔷薇正沉浸在自家姑娘的英俊潇洒容颜中,冷不防看见崔元卿静静站在帷幔处,心虚地问了一句。 程颂安手还拽着那片衣角,蓦然抬头,又慌乱地松开了,淡淡道:“你不必跟我一起,我自己去。” 崔元卿已换了一件方便出行的澜袍,从他进门起,眼睛就没再离开过程颂安身上,她正穿着自己年少时的衣服,喉头微微发涩,他哑声问道:“你才刚看那缝补处,是觉得它熟悉?” 程颂安扯动嘴角:“我是不喜欢这粗糙的针脚,哪里找来的破衣服,我不穿它!” 说着就立刻去解脖子间第一颗扣子。 崔元卿抓住她的手,喉结上下轻轻滑动了一下,轻声道:“就穿这件,这是我曾经穿过的,我穿着它去过益州,遇上了一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这缝补处,还是她弄破的,也还是她,为我补的。” 程颂安每听一句,心跳就加快一分,她往后退了退,崔元卿抓着她的手就在咽喉处,离她的心很近,她怕心跳声暴露出自己。 “大人随身带着少年时的衣物,难道还想再穿一次不成?” 他这么多年,应该是去哪里都会带上这件衣服,踏雪从小伺候过他,因此知道他的习惯,才会悄悄拿了出来给她穿。 可他现在比十五岁时长高了太多,这件衣服是再无穿上的可能。 “它对我很重要。”崔元卿收回那只手,用一种淡淡的哀伤和缱绻的目光笼罩着她,问道:“你在益州时,见过穿着这件衣服的我么?” 程颂安勉强笑了笑:“没有,不过我遇见过一个跟崔大人很像的人,他是思退,大人应该知道。” 崔元卿极轻极轻地笑了下,笑声里有一丝苦意,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随后道:“走。” 到了二门,却只有一匹马。 程颂安刚准备开口,崔元卿先一步道:“中间这段暗路,你骑得过去么?” 她怕黑,坐在马车里都不行,更不用说骑马了。 程颂安急于知道真相,也不在意这些小节,默默地上了他的马,下一瞬,崔元卿的双臂已经环在她的肩膀处,拉紧了缰绳。 身后是他坚硬的胸膛,两边是他紧实的双臂,头顶是他的下巴,她几乎被他的气息笼在中心。 “我对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一见倾心。”崔元卿突然开口。 程颂安不答,努力不让自己再起波澜,今生他爱上她,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但这份情,她向来认为是她重生之后,对他冷淡了,他不习惯,又不甘心,所以反过来关注她,爱上她。 她没想过,在婚前,在那么久以前,他就把她放在心上了。她的爱意,并非是一个人对着空谷,而是空谷之下,有个人一直在企图回应她。 可饶是这样,他前世还是冷落了她十年,他的回声太小,他的爱,微不足道。 程颂安的心平静下来,淡淡道:“大人像是在岁月里刻舟求剑,岂不可笑?” 身后的人一夹马腹,胯下的马在黑暗中飞驰,春日的夜风很凉,但他的温度让她感觉不到冷,甚至在这暗夜中,没感觉到怕。 “不可笑。”崔元卿的声音擦过她的耳边,“这不是刻舟求剑,因为在宝剑掉入江中的那一刻,我就已跃入江底寻它。” 第225章 何况如今 凉风吹拂,冷月窥人,茫茫夜幕笼罩大地,万籁俱寂的春夜,程颂安的心再次被拨弄了一下。 程颂安知道,她再不说话,就等于捅破他们心照不宣的这层窗户纸,等于向他承认她记得他,记得他们的初遇并不在益州陆府。于是她道:“崔大人少年时以博闻强识而得名,自然记得这些小事,而我这样的,从前的人、过去的事,大都不记得了。” 崔元卿幽幽叹了口气,良久,伴着春风,念出一句诗来,只是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嘲,又似是有些自苦。 程颂安却听得分明,他说:“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她想不明白,他既从少年时就喜欢她,何至于前世那样不冷不热蹉跎了她的一生?他既因薛庭蕴而怨她,今生为何又这样苦苦追着她不放? 两个人一路各怀心事,缓缓走了许久,早过了宵禁的时间,街道上家家户户虽亮着灯,却无人再出门。 崔元卿早早下了马,寄存于一户人家,二人锦衣夜行,再次来到福源客栈,客栈已闭了店,但门前高高挂着红灯笼,表示还可以住店。 给他们开门的是在大堂守夜的跑堂,就是白天招待他们的小二,睡眼惺忪地问道:“客官几位?是要住店?” 程颂安进来再次环视了一番,打扫的倒也干净,大堂空空荡荡,所有凳子都倒放在桌子上,她听见楼上客人吵闹的声音,问道:“两个人,要相邻的雅间。” 小跑堂打了个哈欠,摇着头道:“只剩一间雅间。” 程颂安皱眉道:“那一间雅间,一间普通客房。” 说着丢给他一锭银子。 小跑堂瞌睡立刻醒了一半,不断搓着手中的银子,谄笑道:“客官真对不住,再过几日就要春闱考试了,咱们小店早住满了,除了雅间,便是通铺了。” 他说这话倒是实情,每次春闱,京城所有的客店都会住满进京赶考的举子,有钱的住鸿宴楼之流,无钱的花些小钱借宿,而更多的会是住在福源客栈这样普通的客栈。 程颂安还要开口,崔元卿早已知道她要说什么,黑着脸阻了她,对跑堂道:“就要这一间。” 他才不跟一群人住大通铺。 那跑堂一听他的声音,才仔细看了程颂安,立时认出他们来,笑道:“害,少爷少奶奶同小人玩闹呢,得嘞,我这就给二位准备去。” 而后放心地把银子揣进口袋,一路引着他们往楼上雅间去。 程颂安白了崔元卿一眼,后者满不在乎地挑挑眉,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意思是,圣人说,要她时时刻刻看管着他。 小跑堂很快开了房门,说是雅间,不过比普通客房干净些罢了。 程颂安从小在山野间跑惯了,并不挑剔,神色间也没什么不满。 小跑堂瞧他们的打扮,心中暗笑,他听闻有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奶奶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在家中多有不便,这两位定是高门大户,家教极严,因此乔装打扮一番,出来找乐子的。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走到书案前,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了上去,之后才关门要走。 程颂安叫住了他:“下午在你店里吃的点心十分可口,不知道做糕点的师傅还在不在,能否再给我做些云片糕来?” 小跑堂愣了一下,敢情他二位真是出来吃东西的?他躬身回道:“哟,不巧,刘师傅有家有口,不在店里住呢。” 程颂安心中暗暗着急,好容易摆脱了程挽心的盯梢,他竟不在店里,但若他们明日白天再来,怕又要引人注意,少不得要在这店里住上一整夜,等那人来店里再设法相邀见上一面了。 “那你去,明日刘师傅来了,让他做些,难得我夫人在你店里吃得香甜,我亲自谢他。”崔元卿大喇喇坐在桌旁,朝小跑堂道,那样子跟往日的温润全不相同,倒有几分放荡不羁。 小跑堂安顿好他们,自去了。 门轻轻的关上,程颂安的心头却是重重一跳。这儿没有丫头婆子在外面,她要跟崔元卿共处一室住一夜。 她站在进门处不远,对着关上的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身后的人却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得找个事儿做,打发这漫漫长夜。 程颂安没有转身,而是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儿,四下里看了看,想到那跑堂临去前放了本书在那桌案上。她随手拿来瞧了瞧,是市面上淘来的插画本子,约莫是看得多,边角都有些烂了。 程颂安心道,他翻看这么久,许是好看的,于是也认真翻开去读,第一页就有些愣住,那上面直愣愣地写着直白的表达男欢女爱的文词,又翻几页,那画的插图就更加露骨了,衣衫半褪,引颈交缠…… 她一下子如被火炙,迅速合上本子,烫手一般丢了回去。 身后的人慵懒地开口,带着一丝调侃:“怎么不看了?” 程颂安的脸上发烫,更加不敢回头,强自镇定地回道:“不好看。” “我看看。”说话间,崔元卿已站在她的身后,伸出双臂做出要拿书的动作,结果却是将她圈在怀中。 程颂安顾不得推开,慌得去按刚才看过的书,急道:“这些书印的粗糙不堪,缺言少字的,没什么好看。” 崔元卿笑了一声,拿书的手转而搭在架子上,也不离开,依旧站在她身后,懒声道:“这样啊。” 程颂安胡乱嗯了一声,不愿跟他靠的过近,身子往一边移了一下,刚转身,就被一把抓住。 崔元卿歪着头瞧她,目光似是那话本插图中的男人,要把她的衣衫褪去,让她的脸更加发烫,又羞又恼,甩手推开他去了一边。 可一回头,崔元卿已经拿起刚才那本书看了起来,他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读什么圣贤书。 程颂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面上却不退缩,强自开口:“这书既摆在桌上,就是给人看的,我看了也没什么。”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翻了一页,既没笑她,也不放下书。 越是漫不经心的声音,越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 第225章 何况如今 凉风吹拂,冷月窥人,茫茫夜幕笼罩大地,万籁俱寂的春夜,程颂安的心再次被拨弄了一下。 程颂安知道,她再不说话,就等于捅破他们心照不宣的这层窗户纸,等于向他承认她记得他,记得他们的初遇并不在益州陆府。于是她道:“崔大人少年时以博闻强识而得名,自然记得这些小事,而我这样的,从前的人、过去的事,大都不记得了。” 崔元卿幽幽叹了口气,良久,伴着春风,念出一句诗来,只是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嘲,又似是有些自苦。 程颂安却听得分明,他说:“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她想不明白,他既从少年时就喜欢她,何至于前世那样不冷不热蹉跎了她的一生?他既因薛庭蕴而怨她,今生为何又这样苦苦追着她不放? 两个人一路各怀心事,缓缓走了许久,早过了宵禁的时间,街道上家家户户虽亮着灯,却无人再出门。 崔元卿早早下了马,寄存于一户人家,二人锦衣夜行,再次来到福源客栈,客栈已闭了店,但门前高高挂着红灯笼,表示还可以住店。 给他们开门的是在大堂守夜的跑堂,就是白天招待他们的小二,睡眼惺忪地问道:“客官几位?是要住店?” 程颂安进来再次环视了一番,打扫的倒也干净,大堂空空荡荡,所有凳子都倒放在桌子上,她听见楼上客人吵闹的声音,问道:“两个人,要相邻的雅间。” 小跑堂打了个哈欠,摇着头道:“只剩一间雅间。” 程颂安皱眉道:“那一间雅间,一间普通客房。” 说着丢给他一锭银子。 小跑堂瞌睡立刻醒了一半,不断搓着手中的银子,谄笑道:“客官真对不住,再过几日就要春闱考试了,咱们小店早住满了,除了雅间,便是通铺了。” 他说这话倒是实情,每次春闱,京城所有的客店都会住满进京赶考的举子,有钱的住鸿宴楼之流,无钱的花些小钱借宿,而更多的会是住在福源客栈这样普通的客栈。 程颂安还要开口,崔元卿早已知道她要说什么,黑着脸阻了她,对跑堂道:“就要这一间。” 他才不跟一群人住大通铺。 那跑堂一听他的声音,才仔细看了程颂安,立时认出他们来,笑道:“害,少爷少奶奶同小人玩闹呢,得嘞,我这就给二位准备去。” 而后放心地把银子揣进口袋,一路引着他们往楼上雅间去。 程颂安白了崔元卿一眼,后者满不在乎地挑挑眉,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意思是,圣人说,要她时时刻刻看管着他。 小跑堂很快开了房门,说是雅间,不过比普通客房干净些罢了。 程颂安从小在山野间跑惯了,并不挑剔,神色间也没什么不满。 小跑堂瞧他们的打扮,心中暗笑,他听闻有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奶奶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在家中多有不便,这两位定是高门大户,家教极严,因此乔装打扮一番,出来找乐子的。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走到书案前,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了上去,之后才关门要走。 程颂安叫住了他:“下午在你店里吃的点心十分可口,不知道做糕点的师傅还在不在,能否再给我做些云片糕来?” 小跑堂愣了一下,敢情他二位真是出来吃东西的?他躬身回道:“哟,不巧,刘师傅有家有口,不在店里住呢。” 程颂安心中暗暗着急,好容易摆脱了程挽心的盯梢,他竟不在店里,但若他们明日白天再来,怕又要引人注意,少不得要在这店里住上一整夜,等那人来店里再设法相邀见上一面了。 “那你去,明日刘师傅来了,让他做些,难得我夫人在你店里吃得香甜,我亲自谢他。”崔元卿大喇喇坐在桌旁,朝小跑堂道,那样子跟往日的温润全不相同,倒有几分放荡不羁。 小跑堂安顿好他们,自去了。 门轻轻的关上,程颂安的心头却是重重一跳。这儿没有丫头婆子在外面,她要跟崔元卿共处一室住一夜。 她站在进门处不远,对着关上的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身后的人却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得找个事儿做,打发这漫漫长夜。 程颂安没有转身,而是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儿,四下里看了看,想到那跑堂临去前放了本书在那桌案上。她随手拿来瞧了瞧,是市面上淘来的插画本子,约莫是看得多,边角都有些烂了。 程颂安心道,他翻看这么久,许是好看的,于是也认真翻开去读,第一页就有些愣住,那上面直愣愣地写着直白的表达男欢女爱的文词,又翻几页,那画的插图就更加露骨了,衣衫半褪,引颈交缠…… 她一下子如被火炙,迅速合上本子,烫手一般丢了回去。 身后的人慵懒地开口,带着一丝调侃:“怎么不看了?” 程颂安的脸上发烫,更加不敢回头,强自镇定地回道:“不好看。” “我看看。”说话间,崔元卿已站在她的身后,伸出双臂做出要拿书的动作,结果却是将她圈在怀中。 程颂安顾不得推开,慌得去按刚才看过的书,急道:“这些书印的粗糙不堪,缺言少字的,没什么好看。” 崔元卿笑了一声,拿书的手转而搭在架子上,也不离开,依旧站在她身后,懒声道:“这样啊。” 程颂安胡乱嗯了一声,不愿跟他靠的过近,身子往一边移了一下,刚转身,就被一把抓住。 崔元卿歪着头瞧她,目光似是那话本插图中的男人,要把她的衣衫褪去,让她的脸更加发烫,又羞又恼,甩手推开他去了一边。 可一回头,崔元卿已经拿起刚才那本书看了起来,他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读什么圣贤书。 程颂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面上却不退缩,强自开口:“这书既摆在桌上,就是给人看的,我看了也没什么。” 崔元卿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翻了一页,既没笑她,也不放下书。 越是漫不经心的声音,越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 第226章 梦耶真耶? 程颂安离床边远远的,在凳子上坐了,崔元卿看的越一本正经,她越如坐针毡,忍不住想发脾气,但又觉得对他发脾气有些莫名,只能没好气地道:“你为什么还在看?” 崔元卿的目光终于从书上抬起,飘向她,慢慢开口:“为什么不能看?” 程颂安:…… 崔元卿见她难得吃瘪,心情似乎有些不错,继续翻了两页,散漫地道:“左右无事可做,开卷有益。” 好一个开卷有益。 程颂安若再开口还不知惹出他什么话来,也不好意思去床上,便趴在桌上扣着瓷杯玩,她下午时因紧张喝了两杯酒,这会儿有些放松,又百无聊赖,开始有些困倦,过不多时,头便一点一点打起盹儿来。 崔元卿手中的书放回了原处,静静看着桌边的人,她没穿过紫色,却一点也不显得老气,反而将她衬得更加白皙清丽,头顶的八宝紫金冠也使她英气勃勃,此时此刻,脸上泛着红晕在犯困,又露出她原本的妩媚与俏皮。 他自小早慧,知道今后他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时刻会抑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用一个温润的外表去隐藏他内心的抱负,所以他向来清心寡欲。 但自从跟程颂安成了婚,他似乎做不成正人君子,往日他有多克己,此时就被情欲反噬的多疯狂。 崔元卿克制着自己的心跳,走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程颂安的脸,他忘了自己还发着烧,手上的温度触在她细嫩微凉的脸上,使她轻轻皱了皱眉。 他的手一顿,但舍不得抽走,唯有在睡梦中,她才不那么想要推开他,适应了之后还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喉结重重滚下,崔元卿的声音有些变调,轻声道:“去床上睡。” 趴在桌上的人听话地伸出手,要他抱。 崔元卿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紧张地抱起了程颂安,怀中的人顺从地贴在他的胸前,喃喃道:“相公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内阁不忙了么?” 内阁?崔元卿抱着她顿了顿,随即又笑了笑,他还未入阁,她倒提前替他做上梦了,他们之间这会儿很像一对恩爱夫妻。 他将程颂安放到床上,给她脱了鞋,又盖上被子,然后准备去把那盏油灯端的离床边近一些,但还没走,衣角就被紧紧攥住。 程颂安眉心微蹙,脸上全是委屈,她倔强地抓着他的衣角,低声道:“怎么又走?你已经半月未曾回来了。” 崔元卿一怔,她其实每天都在等他去渔樵山庄吗? 心头蓦然一热,他索性不再去拿油灯,脱了鞋躺了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安抚道:“不走。” 程颂安这才舒展了眉头,似是有些贪恋他的温柔,松开澜袍衣角,双手环上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处,轻轻松了口气。 崔元卿有些不敢置信,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某处也愈发控制不住地抬了头,他感觉脑子有些不属于自己,明知道此刻若吻她,是小人行径,但他控制不住地将她往上提了一下,低头撬开了她还在喃喃自语的小嘴。 “唔……” 程颂安初时微微有些反抗,但很快就适应了,主动伸出手圈住了他的脖子,乖巧地承受着他的热情。 崔元卿头皮有些发麻,浑身都起了一层战栗,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突破防线,又确认一般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云黛?” 程颂安停了下来,双手从脖子里滑落下来,撑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永哥儿读书累了,叫海棠给他炖碗牛乳吃。” 永哥儿? 崔元卿顿了顿,她已经给孩子起了乳名?若这个孩子是她生的,那这会子他们之间就更像一对老夫老妻了。 他心头一热,抚着她的长发轻声道:“有乳母在呢,你好好睡。” 程颂安闭着眼睛再次扎进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仍旧有些委屈:“为什么老是不回来?为什么总是冷落我?” 崔元卿躁动的情绪平复了一点,原来她又做那个梦了,梦里他总是冷落她,总是让她等,原来她一直在做这个噩梦。 “我错了,”崔元卿为她把八宝紫金冠拆了放在床头,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程颂安像是被取悦到,抱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又问道:“过两日是先帝的忌日,你是太子之师,要随他去保国寺祈福么?” 霎那间,崔元卿的情欲完全消退,浑身冰凉,程颂安的如诉家常般的碎碎念,很温馨,但是却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她说他是太子之师,意思是太子就是宁昭?既然宁昭做了太子,那就说明襄王真的做了皇帝。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走的这条路,也有信心一定能让襄王坐上那个位子,宁昭也能成为太子,这一切都可能实现。 可是,程颂安说出的话,却像是她正在经历,她已经生活在宁昭做太子的时候了。 在她的梦里,他已经入阁,他回来的比平日早了一些;她甚至抚养着一个叫永哥儿的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她还要操心先帝忌日,他要同太子去保国寺祈福的事…… 她的梦竟然细节到这种地步吗? “扣扣扣!”门边轻轻响了三下,打断了崔元卿的思绪。 …… 程颂安今日睡得很沉稳,她做了个关于前世的梦。 初平二年,襄王已经做了两年的圣人,宁昭也被封为太子,而崔元卿也早入了阁,成为当朝的第一首辅。 他很忙,每日都回来的很晚,即便是回来了,也都是在书房歇下,他已有半个月没回筠香馆了。 永哥儿下了学,抱怨着先生又打了他的手心儿,程颂安先是安抚了他,而后又检查一遍他的功课,发现他差的太多。这孩子聪明有余,却不肯努力,被骄纵的太过。 于是程颂安又亲自教他一遍,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崔元卿对这孩子不上心,又不让他去前院,所以他倒也听自己的,又跟着将功课温习了一遍,直到日暮。 教完永哥儿,府里的管事们又都来找她,回事儿的、告状的、求人情的……一个个都要处理,程颂安忙完这些,匆匆吃了口晚饭就伏在案子上看账,没多大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 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抚摸她的脸,跟她说:“去床上睡。” 是崔元卿回来了,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回来这里了,程颂安这些年早已习惯,不知为何,这会儿突然有些难过,她伸出胳膊,想要他抱。 崔元卿真的将她抱上了床,可是转身又要走。 程颂安抓住他的衣角,更加委屈:怎么刚回来又要走? 崔元卿今日温柔的不像话,他上了床,将她抱在怀里,身上是熟悉的皂荚香气,让她忍不住贴的近一些。 她感受到他身体有些僵硬,而后又把自己拉在他的胸前,吻了过来,他很少这样亲吻自己,她已经快忘了他上次跟自己亲密是什么时候了。 只微微不适一下,程颂安就很快地回应了他,听他唤自己的乳名,云黛。 她不想睁眼,这像是梦,美好的要溺毙她,她喃喃说着家常,他也回应她。 这样的温柔让程颂安难过的要命,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老是不回来?为什么总是冷落我?” 崔元卿说他错了,他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程颂安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没了,她紧紧抱着他,真希望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但是,今天有仆人来报,说过两日是先帝忌日,大人作为太子之师,许是要陪着去保国寺祈福,该提前准备大人要穿的衣物、要用的东西。 她得问问。 还没等到回答,便听见门边响了三下。 “扣扣扣!” 有人敲门。 程颂安猛然睁开眼睛,思绪从梦里飘回来,怔怔望着顶账,似是在判断这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 梦耶?真耶? 第226章 梦耶真耶? 程颂安离床边远远的,在凳子上坐了,崔元卿看的越一本正经,她越如坐针毡,忍不住想发脾气,但又觉得对他发脾气有些莫名,只能没好气地道:“你为什么还在看?” 崔元卿的目光终于从书上抬起,飘向她,慢慢开口:“为什么不能看?” 程颂安:…… 崔元卿见她难得吃瘪,心情似乎有些不错,继续翻了两页,散漫地道:“左右无事可做,开卷有益。” 好一个开卷有益。 程颂安若再开口还不知惹出他什么话来,也不好意思去床上,便趴在桌上扣着瓷杯玩,她下午时因紧张喝了两杯酒,这会儿有些放松,又百无聊赖,开始有些困倦,过不多时,头便一点一点打起盹儿来。 崔元卿手中的书放回了原处,静静看着桌边的人,她没穿过紫色,却一点也不显得老气,反而将她衬得更加白皙清丽,头顶的八宝紫金冠也使她英气勃勃,此时此刻,脸上泛着红晕在犯困,又露出她原本的妩媚与俏皮。 他自小早慧,知道今后他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时刻会抑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用一个温润的外表去隐藏他内心的抱负,所以他向来清心寡欲。 但自从跟程颂安成了婚,他似乎做不成正人君子,往日他有多克己,此时就被情欲反噬的多疯狂。 崔元卿克制着自己的心跳,走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程颂安的脸,他忘了自己还发着烧,手上的温度触在她细嫩微凉的脸上,使她轻轻皱了皱眉。 他的手一顿,但舍不得抽走,唯有在睡梦中,她才不那么想要推开他,适应了之后还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喉结重重滚下,崔元卿的声音有些变调,轻声道:“去床上睡。” 趴在桌上的人听话地伸出手,要他抱。 崔元卿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紧张地抱起了程颂安,怀中的人顺从地贴在他的胸前,喃喃道:“相公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内阁不忙了么?” 内阁?崔元卿抱着她顿了顿,随即又笑了笑,他还未入阁,她倒提前替他做上梦了,他们之间这会儿很像一对恩爱夫妻。 他将程颂安放到床上,给她脱了鞋,又盖上被子,然后准备去把那盏油灯端的离床边近一些,但还没走,衣角就被紧紧攥住。 程颂安眉心微蹙,脸上全是委屈,她倔强地抓着他的衣角,低声道:“怎么又走?你已经半月未曾回来了。” 崔元卿一怔,她其实每天都在等他去渔樵山庄吗? 心头蓦然一热,他索性不再去拿油灯,脱了鞋躺了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安抚道:“不走。” 程颂安这才舒展了眉头,似是有些贪恋他的温柔,松开澜袍衣角,双手环上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处,轻轻松了口气。 崔元卿有些不敢置信,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某处也愈发控制不住地抬了头,他感觉脑子有些不属于自己,明知道此刻若吻她,是小人行径,但他控制不住地将她往上提了一下,低头撬开了她还在喃喃自语的小嘴。 “唔……” 程颂安初时微微有些反抗,但很快就适应了,主动伸出手圈住了他的脖子,乖巧地承受着他的热情。 崔元卿头皮有些发麻,浑身都起了一层战栗,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突破防线,又确认一般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云黛?” 程颂安停了下来,双手从脖子里滑落下来,撑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永哥儿读书累了,叫海棠给他炖碗牛乳吃。” 永哥儿? 崔元卿顿了顿,她已经给孩子起了乳名?若这个孩子是她生的,那这会子他们之间就更像一对老夫老妻了。 他心头一热,抚着她的长发轻声道:“有乳母在呢,你好好睡。” 程颂安闭着眼睛再次扎进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仍旧有些委屈:“为什么老是不回来?为什么总是冷落我?” 崔元卿躁动的情绪平复了一点,原来她又做那个梦了,梦里他总是冷落她,总是让她等,原来她一直在做这个噩梦。 “我错了,”崔元卿为她把八宝紫金冠拆了放在床头,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程颂安像是被取悦到,抱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又问道:“过两日是先帝的忌日,你是太子之师,要随他去保国寺祈福么?” 霎那间,崔元卿的情欲完全消退,浑身冰凉,程颂安的如诉家常般的碎碎念,很温馨,但是却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她说他是太子之师,意思是太子就是宁昭?既然宁昭做了太子,那就说明襄王真的做了皇帝。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走的这条路,也有信心一定能让襄王坐上那个位子,宁昭也能成为太子,这一切都可能实现。 可是,程颂安说出的话,却像是她正在经历,她已经生活在宁昭做太子的时候了。 在她的梦里,他已经入阁,他回来的比平日早了一些;她甚至抚养着一个叫永哥儿的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她还要操心先帝忌日,他要同太子去保国寺祈福的事…… 她的梦竟然细节到这种地步吗? “扣扣扣!”门边轻轻响了三下,打断了崔元卿的思绪。 …… 程颂安今日睡得很沉稳,她做了个关于前世的梦。 初平二年,襄王已经做了两年的圣人,宁昭也被封为太子,而崔元卿也早入了阁,成为当朝的第一首辅。 他很忙,每日都回来的很晚,即便是回来了,也都是在书房歇下,他已有半个月没回筠香馆了。 永哥儿下了学,抱怨着先生又打了他的手心儿,程颂安先是安抚了他,而后又检查一遍他的功课,发现他差的太多。这孩子聪明有余,却不肯努力,被骄纵的太过。 于是程颂安又亲自教他一遍,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崔元卿对这孩子不上心,又不让他去前院,所以他倒也听自己的,又跟着将功课温习了一遍,直到日暮。 教完永哥儿,府里的管事们又都来找她,回事儿的、告状的、求人情的……一个个都要处理,程颂安忙完这些,匆匆吃了口晚饭就伏在案子上看账,没多大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 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抚摸她的脸,跟她说:“去床上睡。” 是崔元卿回来了,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回来这里了,程颂安这些年早已习惯,不知为何,这会儿突然有些难过,她伸出胳膊,想要他抱。 崔元卿真的将她抱上了床,可是转身又要走。 程颂安抓住他的衣角,更加委屈:怎么刚回来又要走? 崔元卿今日温柔的不像话,他上了床,将她抱在怀里,身上是熟悉的皂荚香气,让她忍不住贴的近一些。 她感受到他身体有些僵硬,而后又把自己拉在他的胸前,吻了过来,他很少这样亲吻自己,她已经快忘了他上次跟自己亲密是什么时候了。 只微微不适一下,程颂安就很快地回应了他,听他唤自己的乳名,云黛。 她不想睁眼,这像是梦,美好的要溺毙她,她喃喃说着家常,他也回应她。 这样的温柔让程颂安难过的要命,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老是不回来?为什么总是冷落我?” 崔元卿说他错了,他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程颂安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没了,她紧紧抱着他,真希望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但是,今天有仆人来报,说过两日是先帝忌日,大人作为太子之师,许是要陪着去保国寺祈福,该提前准备大人要穿的衣物、要用的东西。 她得问问。 还没等到回答,便听见门边响了三下。 “扣扣扣!” 有人敲门。 程颂安猛然睁开眼睛,思绪从梦里飘回来,怔怔望着顶账,似是在判断这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 梦耶?真耶? 第227章 不是挽心 敲门声很低,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风吹动窗棂的磕碰声,但他们二人都肯定不是风,是人才能这样有规律地敲门。 “不用起来,我去开门。”崔元卿已在床下站着,见程颂安醒过来,悄声吩咐道,又为她拉下帐子,自己去了门边。 程颂安心内一阵茫然,那个梦很怪,她像是又回到了前世,可是梦里的崔元卿却似乎是今生的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她一时分不清,只怔怔听着门边的动静。 崔元卿开了门,却没有看见人,只有门口的地上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包袱上面又放了一个纸包。 他小心翼翼拿起纸包打开来看了一下,居然是云片糕,似乎是刚做出来不久,还带着些温热——是那个做糕点的人。 崔元卿将包袱捡起,关门进了屋,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程颂安已经掀开帐子从床上下来,急切地来到桌边,问道:“人呢?” 崔元卿把那盒云片糕推到她的面前,摇了摇头:“他没露面。” 程颂安拿出一片云片糕放入嘴里,味觉瞬间将她回到十多年前,这个味道依稀有些变化,但是就是福源饼家做出来的无疑,她起身想去追,被崔元卿按了下去。 “他有意不想露面,你若追出去,让人看见,反而会暴露他。”崔元卿温声道。 程颂安还沉浸在那个似真似幻的梦境里,这一片糕点又让她如在十多年前,她对这一切都有一种困惑,好在崔元卿还能点醒她,她顺着他的话,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就把目光放在哪个小小的包袱上。 她有一种直觉,秘密就在这里面,可是真到了眼前,她却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崔元卿看透她的心思,主动问道:“要我替你打开么?” 程颂安点了点头。 崔元卿便解开包袱,把四个角都展开放平在桌子上,那里面的东西就完全呈现在二人面前。 程颂安只看了一眼,头脑就变成空白一片。香橼是为此而死的,她用自己的死为她换来了取得这些东西的机会。 包袱里只有几张纸和一缕用红绸包着的头发,那缕头发不长,软塌塌的,还有些发黄,猛然一看,像是小孩子的头发一般,还又被调皮地编成辫子。 那几张纸上都是水墨画,颜色深浅不一,画功也不太一样,但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只是画出来的时间不一样,大概是每隔一段时间画一张。 程颂安颤抖着拿起那叠纸,其中一张是两个女孩在荡秋千,大些的十几岁,身量高挑,站在秋千后面推,坐在秋千上的女孩比她小些,正笑着往后面看推她的人,而她垂在两侧的头发赫然被编成几条小辫子,鞭子的末端用红绸系着,端得十分俏皮。 这是她和挽心!确切地说,这是刚才从益州回来没多久的程颂安和还不到十岁的程挽心,她们在净秋斋玩秋千,挽心坐上去,程颂安在后面推她,这样一点的乐趣都让程挽心笑得声音穿透出墙垣。 程颂安浑身发抖,手中的画落在地上,她都浑然不觉。 崔元卿弯腰捡起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反应,问道:“怎么回事?” 程颂安喉间像是被堵了一团,她说不出话来。 崔元卿又仔细地看了一阵,而后蹙眉向她看去:“这画的似是你小时候,跟瑾宁么?” 程颂安怔怔瞪着他,摇了摇头。 “她是程挽心?”崔元卿有些犹疑,不太确定地问道,“谁画的?” 程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说话都控制不住地带着泣音:“她不是挽心,她不是挽心……” 崔元卿更加疑惑:“画的既不是瑾宁,又不是程挽心,那是谁?” “我是说,”程颂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她不是挽心。” 崔元卿极少露出震惊的神色,他又重复一遍:“我们看到的,不是挽心?” 程颂安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握着那缕头发,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一直护着的这个人,她不是挽心,她是谁?她伪装成挽心,她替代了我妹妹!” “她是谁?” “她,是谁?” 最后一句,声音尖厉异常,程颂安抓着崔元卿的胳膊,红着眼睛质问道,在静谧的夜里犹如一声惊雷,惊醒了左右两间的客人,引起几声谩骂。 崔元卿反手握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发抖的程颂安冷静下来,他明白了她的话,他们眼前的程挽心,不是真正的程家二小姐,而她把真正的挽心藏了起来。 那这个包袱里的东西,该是出自真正的程挽心之手,程颂安认了出来,但是她怎么就这么笃定呢? “云黛,”崔元卿悄声唤她名字,“云黛,别激动,你确定么?” 极度的震惊让程颂安哭不出来,她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怪不得沈氏会对程挽心那么纵容,什么错事都为她遮掩,怪不得她那么从容地甘心赴死; 怪不得程挽心会对沈氏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把父亲的命当回事; 怪不得朱樱和香橼会那么畏惧她,甚至要死在她眼前; 怪不得她们都在说,救救你妹妹,救救二小姐。 因为这个程挽心根本就是假的,她不是她妹妹! “啊!”程颂安抱着头想嘶吼,想发泄出胸中的郁气,但却只闷闷地低吼了一声,喉中腥甜,吐出一口血来。 她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这个人是冒牌的,她取代了自己的妹妹! 她甚至一直都恨错了人,重生之后她只会怪挽心害了自己,却从没想过,自己那么乖巧的妹妹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害她、害程家?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是怎么取代了挽心,而挽心又被她藏在哪里? 挽心,她是什么时候被藏起来的?这些年里,她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挽心在等着自己救她,而她,却一直在怪她! “云黛!程云黛!”程颂安在昏死过去之前,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崔元卿焦急的声音。 第227章 不是挽心 敲门声很低,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风吹动窗棂的磕碰声,但他们二人都肯定不是风,是人才能这样有规律地敲门。 “不用起来,我去开门。”崔元卿已在床下站着,见程颂安醒过来,悄声吩咐道,又为她拉下帐子,自己去了门边。 程颂安心内一阵茫然,那个梦很怪,她像是又回到了前世,可是梦里的崔元卿却似乎是今生的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她一时分不清,只怔怔听着门边的动静。 崔元卿开了门,却没有看见人,只有门口的地上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包袱上面又放了一个纸包。 他小心翼翼拿起纸包打开来看了一下,居然是云片糕,似乎是刚做出来不久,还带着些温热——是那个做糕点的人。 崔元卿将包袱捡起,关门进了屋,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程颂安已经掀开帐子从床上下来,急切地来到桌边,问道:“人呢?” 崔元卿把那盒云片糕推到她的面前,摇了摇头:“他没露面。” 程颂安拿出一片云片糕放入嘴里,味觉瞬间将她回到十多年前,这个味道依稀有些变化,但是就是福源饼家做出来的无疑,她起身想去追,被崔元卿按了下去。 “他有意不想露面,你若追出去,让人看见,反而会暴露他。”崔元卿温声道。 程颂安还沉浸在那个似真似幻的梦境里,这一片糕点又让她如在十多年前,她对这一切都有一种困惑,好在崔元卿还能点醒她,她顺着他的话,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就把目光放在哪个小小的包袱上。 她有一种直觉,秘密就在这里面,可是真到了眼前,她却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崔元卿看透她的心思,主动问道:“要我替你打开么?” 程颂安点了点头。 崔元卿便解开包袱,把四个角都展开放平在桌子上,那里面的东西就完全呈现在二人面前。 程颂安只看了一眼,头脑就变成空白一片。香橼是为此而死的,她用自己的死为她换来了取得这些东西的机会。 包袱里只有几张纸和一缕用红绸包着的头发,那缕头发不长,软塌塌的,还有些发黄,猛然一看,像是小孩子的头发一般,还又被调皮地编成辫子。 那几张纸上都是水墨画,颜色深浅不一,画功也不太一样,但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只是画出来的时间不一样,大概是每隔一段时间画一张。 程颂安颤抖着拿起那叠纸,其中一张是两个女孩在荡秋千,大些的十几岁,身量高挑,站在秋千后面推,坐在秋千上的女孩比她小些,正笑着往后面看推她的人,而她垂在两侧的头发赫然被编成几条小辫子,鞭子的末端用红绸系着,端得十分俏皮。 这是她和挽心!确切地说,这是刚才从益州回来没多久的程颂安和还不到十岁的程挽心,她们在净秋斋玩秋千,挽心坐上去,程颂安在后面推她,这样一点的乐趣都让程挽心笑得声音穿透出墙垣。 程颂安浑身发抖,手中的画落在地上,她都浑然不觉。 崔元卿弯腰捡起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反应,问道:“怎么回事?” 程颂安喉间像是被堵了一团,她说不出话来。 崔元卿又仔细地看了一阵,而后蹙眉向她看去:“这画的似是你小时候,跟瑾宁么?” 程颂安怔怔瞪着他,摇了摇头。 “她是程挽心?”崔元卿有些犹疑,不太确定地问道,“谁画的?” 程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说话都控制不住地带着泣音:“她不是挽心,她不是挽心……” 崔元卿更加疑惑:“画的既不是瑾宁,又不是程挽心,那是谁?” “我是说,”程颂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她不是挽心。” 崔元卿极少露出震惊的神色,他又重复一遍:“我们看到的,不是挽心?” 程颂安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握着那缕头发,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一直护着的这个人,她不是挽心,她是谁?她伪装成挽心,她替代了我妹妹!” “她是谁?” “她,是谁?” 最后一句,声音尖厉异常,程颂安抓着崔元卿的胳膊,红着眼睛质问道,在静谧的夜里犹如一声惊雷,惊醒了左右两间的客人,引起几声谩骂。 崔元卿反手握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发抖的程颂安冷静下来,他明白了她的话,他们眼前的程挽心,不是真正的程家二小姐,而她把真正的挽心藏了起来。 那这个包袱里的东西,该是出自真正的程挽心之手,程颂安认了出来,但是她怎么就这么笃定呢? “云黛,”崔元卿悄声唤她名字,“云黛,别激动,你确定么?” 极度的震惊让程颂安哭不出来,她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怪不得沈氏会对程挽心那么纵容,什么错事都为她遮掩,怪不得她那么从容地甘心赴死; 怪不得程挽心会对沈氏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把父亲的命当回事; 怪不得朱樱和香橼会那么畏惧她,甚至要死在她眼前; 怪不得她们都在说,救救你妹妹,救救二小姐。 因为这个程挽心根本就是假的,她不是她妹妹! “啊!”程颂安抱着头想嘶吼,想发泄出胸中的郁气,但却只闷闷地低吼了一声,喉中腥甜,吐出一口血来。 她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这个人是冒牌的,她取代了自己的妹妹! 她甚至一直都恨错了人,重生之后她只会怪挽心害了自己,却从没想过,自己那么乖巧的妹妹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害她、害程家?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是怎么取代了挽心,而挽心又被她藏在哪里? 挽心,她是什么时候被藏起来的?这些年里,她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挽心在等着自己救她,而她,却一直在怪她! “云黛!程云黛!”程颂安在昏死过去之前,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崔元卿焦急的声音。 第228章 替她复仇 再次醒来的时候,程颂安已是重新躺回在床上,她非常急迫地想下床,但是崔元卿按住了她:“你急火攻心,吐了血,歇一会儿我马上带你去找孙大夫。” 程颂安的眼睛犹自发红,瞪着崔元卿道:“她是谁?是不是薛庭蕴?她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崔元卿握住她的双手,知道她关心则乱,慢慢安抚道:“庭蕴比你还大了两岁,怎么可能是她?” 程颂安理智逐渐回笼,她骤然发现这个秘密,又惊又急,来不及细想许多事。 是啊,薛庭蕴比她还大了两岁,相当于比挽心大了四五岁,她不可能装作挽心的。 程颂安迅速把所有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从益州刚回来的时候,真正的挽心还是在的,她从小喜欢缠着自己,乍然久别重逢,兴冲冲地给她买了云片糕迎接她,她身体不好,就每日央求她讲着益州的那些淘气事,就像她也跟着姐姐漫山遍野跑着一样。 看她向往自由自在,程颂安就让人在净秋斋给她扎了个秋千,自己推着她荡得高高的,笑声飞出墙外去,她还回着头瞧她,是不是还在推。 后来挽心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刚开始高烧不退,后来退了之后就缠绵病榻,不但府医治不好,连从宫里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沈姨娘每日以泪洗面,还是母亲做主,准许她带着挽心出去寻医问药。 “五年!”程颂安惊醒一般道,“你说五年前,她带了那幅画来找你,就是那个时候,她取代了挽心。” “那个时候,沈姨娘经常带着她出门,或是求医或是求佛,所以我那一年我很少见挽心,她就是那个时候遇见并且取代了挽心的,挽心在她手里五年了!” “她控制沈姨娘和挽心在外将近一年,已经足够熟悉她们,也从挽心口中知道了很多我们之间的事,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学着扮演挽心。” “可能一开始她会像思退一样借用什么装扮,但是小孩子的样貌都是会变的,这五年,她一点点撕去伪装,可是她的样子已经深入到程家每个人的脑子里了,朝夕相处的人,她一点点的变化,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除了沈姨娘,谁会想到有人扮演一个病弱的女孩儿呢?” 崔元卿听她一口气说完,整个人都不正常地发着抖,她的状态特别差,似乎再激动一点,就又会吐出血来。 “她绝不可能是庭蕴。”崔元卿的声音不高,像是怕又刺激到她,说完这句,暂时停顿了一下,看她没有激烈的反对情绪,才接着道,“庭蕴的年龄对不上,薛家抄家的时候,她已经十几岁了,不可能扮做挽心。” 程颂安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凝着他的眼睛,让他无处可逃。 崔元卿知道有一点不能否认,这个人一定跟薛家有关,跟薛庭蕴有关。 他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城外那个刺客,的确是薛家的人,但是能从他嘴里扣出来的也只有这些信息,再多就问不出来了,看样子,他也不知道这个假挽心的身份。” 顿了顿,又道,“我之前没有交给你,是以为能得到庭蕴的消息,但……” 但是并没有,这些人说,薛庭蕴早已死了。 直到现在,崔元卿也才愿意承认,薛庭蕴真的已经死了,这个假的程挽心必定跟她生前很亲近,所以她才拿了那幅画老找他,给他和思退一个希望,让他们能无条件信任她、护佑她。 “五姑娘没有死。”程颂安很久没有说话,说出这句的时候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带着笃定。 她坚定地道:“她没死,我没有证据,但是我能感觉到,她没死。” 崔元卿的眼中陡然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若她真的活着,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她授意的,她恨程家,恨程家太公毁了薛家,恨程颂安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 她也恨自己、恨思退,所以她不肯出来,她要眼睁睁看着他和程颂安相爱相杀,若没有意外,他跟程颂安本该像她的梦一样,做一辈子的怨侣。 他不信,庭蕴不是这样的人,她大概是已经不在了,这个跟她一起生活过的人在替她复仇。 “我要去崔府!”程颂安平静下来之后,反而变得深沉。 这次崔元卿变成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只道:“太晚了,明日一早再回去。” 他回去的迟一点,就能面对这个真相晚一点,庭蕴不在了的事实就会迟一点,他面对思退的愧疚就能迟一点。 程颂安走到窗边,望着苍茫的夜色,忽然发现,她不再惧怕黑暗,她前世死时的那种绝望消散了一些,不是挽心害得她,她不必再活在跟自己的亲妹妹反目成仇,闹得家宅不宁的痛苦里。 她现在要做的事,比杀了那个人要重要,她得把挽心救出来,她一定在等自己去救她。 前世,她死也没能知道真相,挽心后来等了多久,最后有没有得知自己没活过30岁的消息,她后来怎么样了…… 程颂安不敢再想下去,她怕自己会疯掉,今生无论如何,她都要把挽心救回来。 她把那只紫金冠重新扣在头上,将那个小小的包袱收拾起来,背在后背,面无表情对崔元卿道:“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说完,不等崔元卿的反应,翻身从窗子里面一跃而下,她的功夫虽不如崔元卿,但三层的阁楼倒也难不倒她。 她像只灵巧的狸奴,从三楼不断往一楼而下,大堂的小二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当楼上的客人安安稳稳在睡着觉,而程颂安已经在黑暗中辨清了方向,迅速朝崔家而去。 同样,崔家的门墙也已经困不住她,她几下纵跃,已跳入西南角的桂花苑。 桂花苑的上房灯火通明,程颂安犹豫一下便破窗而入,她已做好了要闹出一番动静的准备,却没料到上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丫鬟也没有。 “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窗下的贵妃榻上,幽幽传出一道声音。 第228章 替她复仇 再次醒来的时候,程颂安已是重新躺回在床上,她非常急迫地想下床,但是崔元卿按住了她:“你急火攻心,吐了血,歇一会儿我马上带你去找孙大夫。” 程颂安的眼睛犹自发红,瞪着崔元卿道:“她是谁?是不是薛庭蕴?她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崔元卿握住她的双手,知道她关心则乱,慢慢安抚道:“庭蕴比你还大了两岁,怎么可能是她?” 程颂安理智逐渐回笼,她骤然发现这个秘密,又惊又急,来不及细想许多事。 是啊,薛庭蕴比她还大了两岁,相当于比挽心大了四五岁,她不可能装作挽心的。 程颂安迅速把所有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从益州刚回来的时候,真正的挽心还是在的,她从小喜欢缠着自己,乍然久别重逢,兴冲冲地给她买了云片糕迎接她,她身体不好,就每日央求她讲着益州的那些淘气事,就像她也跟着姐姐漫山遍野跑着一样。 看她向往自由自在,程颂安就让人在净秋斋给她扎了个秋千,自己推着她荡得高高的,笑声飞出墙外去,她还回着头瞧她,是不是还在推。 后来挽心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刚开始高烧不退,后来退了之后就缠绵病榻,不但府医治不好,连从宫里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沈姨娘每日以泪洗面,还是母亲做主,准许她带着挽心出去寻医问药。 “五年!”程颂安惊醒一般道,“你说五年前,她带了那幅画来找你,就是那个时候,她取代了挽心。” “那个时候,沈姨娘经常带着她出门,或是求医或是求佛,所以我那一年我很少见挽心,她就是那个时候遇见并且取代了挽心的,挽心在她手里五年了!” “她控制沈姨娘和挽心在外将近一年,已经足够熟悉她们,也从挽心口中知道了很多我们之间的事,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学着扮演挽心。” “可能一开始她会像思退一样借用什么装扮,但是小孩子的样貌都是会变的,这五年,她一点点撕去伪装,可是她的样子已经深入到程家每个人的脑子里了,朝夕相处的人,她一点点的变化,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除了沈姨娘,谁会想到有人扮演一个病弱的女孩儿呢?” 崔元卿听她一口气说完,整个人都不正常地发着抖,她的状态特别差,似乎再激动一点,就又会吐出血来。 “她绝不可能是庭蕴。”崔元卿的声音不高,像是怕又刺激到她,说完这句,暂时停顿了一下,看她没有激烈的反对情绪,才接着道,“庭蕴的年龄对不上,薛家抄家的时候,她已经十几岁了,不可能扮做挽心。” 程颂安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凝着他的眼睛,让他无处可逃。 崔元卿知道有一点不能否认,这个人一定跟薛家有关,跟薛庭蕴有关。 他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城外那个刺客,的确是薛家的人,但是能从他嘴里扣出来的也只有这些信息,再多就问不出来了,看样子,他也不知道这个假挽心的身份。” 顿了顿,又道,“我之前没有交给你,是以为能得到庭蕴的消息,但……” 但是并没有,这些人说,薛庭蕴早已死了。 直到现在,崔元卿也才愿意承认,薛庭蕴真的已经死了,这个假的程挽心必定跟她生前很亲近,所以她才拿了那幅画老找他,给他和思退一个希望,让他们能无条件信任她、护佑她。 “五姑娘没有死。”程颂安很久没有说话,说出这句的时候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带着笃定。 她坚定地道:“她没死,我没有证据,但是我能感觉到,她没死。” 崔元卿的眼中陡然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若她真的活着,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她授意的,她恨程家,恨程家太公毁了薛家,恨程颂安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 她也恨自己、恨思退,所以她不肯出来,她要眼睁睁看着他和程颂安相爱相杀,若没有意外,他跟程颂安本该像她的梦一样,做一辈子的怨侣。 他不信,庭蕴不是这样的人,她大概是已经不在了,这个跟她一起生活过的人在替她复仇。 “我要去崔府!”程颂安平静下来之后,反而变得深沉。 这次崔元卿变成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只道:“太晚了,明日一早再回去。” 他回去的迟一点,就能面对这个真相晚一点,庭蕴不在了的事实就会迟一点,他面对思退的愧疚就能迟一点。 程颂安走到窗边,望着苍茫的夜色,忽然发现,她不再惧怕黑暗,她前世死时的那种绝望消散了一些,不是挽心害得她,她不必再活在跟自己的亲妹妹反目成仇,闹得家宅不宁的痛苦里。 她现在要做的事,比杀了那个人要重要,她得把挽心救出来,她一定在等自己去救她。 前世,她死也没能知道真相,挽心后来等了多久,最后有没有得知自己没活过30岁的消息,她后来怎么样了…… 程颂安不敢再想下去,她怕自己会疯掉,今生无论如何,她都要把挽心救回来。 她把那只紫金冠重新扣在头上,将那个小小的包袱收拾起来,背在后背,面无表情对崔元卿道:“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说完,不等崔元卿的反应,翻身从窗子里面一跃而下,她的功夫虽不如崔元卿,但三层的阁楼倒也难不倒她。 她像只灵巧的狸奴,从三楼不断往一楼而下,大堂的小二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当楼上的客人安安稳稳在睡着觉,而程颂安已经在黑暗中辨清了方向,迅速朝崔家而去。 同样,崔家的门墙也已经困不住她,她几下纵跃,已跳入西南角的桂花苑。 桂花苑的上房灯火通明,程颂安犹豫一下便破窗而入,她已做好了要闹出一番动静的准备,却没料到上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丫鬟也没有。 “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窗下的贵妃榻上,幽幽传出一道声音。 第229章 我是谁呢 程颂安朝榻上看去,这个假的程挽心素面朝天,一头青丝披在身后,许是早产身体过于虚弱,比一般的产妇都更孱弱,漂亮的脸上苍白一片,如一株真正的风中残荷。 她轻轻开口,带着淡淡的笑:“姐姐,你比我想的来的晚些,是有什么事绊住了么?” “不许叫我姐姐,”程颂安深深盯着她,想透过她的一张脸去想象真正的挽心如今是什么模样。 她接着问道:“你是谁?” 那人微微动容,而后又跟着点头,笑道:“你终于知道了,姐姐,你真聪明,沈姨娘她们死都不敢直接告诉你,唯有香橼那丫头到底还是给你留下了线索,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呢。” “我说了,不许叫我姐姐。”程颂安冷冷道,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年轻的女孩不惧她,反而迎上她的目光,从头到尾看了她一遍,像是第一次才认识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她头顶上的紫金八宝冠上,轻轻道:“我还从未见过你穿男装,姐姐,你无论怎样都是很美的,你这样,很像他。” 程颂安心中一动,崔元卿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她应该还是个孩童,不会记得,但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就知道这很像他,她是在益州见过他的。 程颂安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跟薛庭蕴什么关系?薛庭蕴在哪里?” 那人眼眸垂下,脸上一片哀伤,让程颂安一时分不清这是她做出来的模样,还是真的伤心,她很快又抬起头,对她道:“姐姐,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你不把我当妹妹么?” 程颂安冷笑一声:“我把你当妹妹,你是怎么把我当姐姐的?我只是没料到你这样能忍耐,从去年年初才开始给我下毒,若五年前你就下了毒手,我今日未必有命跟你说这些。” “是啊,我若五年前就下毒,你一定会没命跟我说这些。”她重复着程颂安的话,有些自嘲般笑了笑,“姐姐,我是挽心,挽心那么喜欢你,我怎么会让你死呢?” 程颂安听着她的温柔低语,却莫名觉得身上一寒,她当时也不过十岁左右,怎么会有这么深沉又恶毒的心思呢?她忍着不适道:“不许用挽心的名字,你是谁?” “我本以为,你会问我她在哪里。”那人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她的表情变换的很快,一会儿哀伤,一会儿笑意盈盈,一会儿又变成了这样的玩味。 程颂安眯了眯眼睛,淡淡道:“我不必问,你一定会说的,即便你不说,我也一定会把我妹妹找出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忽而有了一些真实的情绪,她质问道:“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又是个病秧子,死了就死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她?” 程颂安微微蹙眉,冷冷道:“程家不分嫡庶,你难道不知?她是我妹妹,无论怎样,我都在意她。” 她惨然一笑,喃喃道:“是啊,不分嫡庶,她再没用,你还宝贝她,想要找她,她可真命好啊。程家真和睦啊,主母对妾室、对庶子女一视同仁,主君对孩子也疼爱有加,就连女儿都可以读书识字、骑马射箭,程家真好啊!” 程颂安耐着性子,再次问了一遍:“你是薛家人?排行第几?我怎么没听过五姑娘后面还有妹妹?” “薛家,我是薛家人么?”她微微笑着,但却带着一丝凄惨,“我不知道,我是谁呢?” 说着仰起头,朝程颂安道:“姐姐,我是挽心,我是你妹妹。” “你再敢冒充挽心,我杀了你!”程颂安上前一步,抓了她的衣领,几乎将她提起,双眼猩红,“你到底是谁,薛庭蕴在哪里?” 那人一点也不怕,她似乎陷入了一种癫狂里,呵呵一笑道:“杀了我,真正的程挽心也活不了了,你会害死你妹妹。” 程颂安手中攥紧,咬着牙道:“你敢的话,我让你那孽种给她陪葬!我会找出薛庭蕴,找出你们留下的那些余孽,在你面前一个个杀光,你要你活着,亲眼看她们都去死!这本该是你想要对我的报复对么?我还给你!” 手中的人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愤恨地回道:“你若敢动他,程家也得不了好,程家不是文人风骨、世家清流么?是不是都不怕死?那我成全你们,程家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程颂安冷哼一声:“程家不是薛家,我祖父、我父亲乃至彦平,他们对得起天地,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黎民百姓,没那么容易倒。” “我该五年前就杀了你。”她从癫狂里平复下来,对程颂安道,“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杀了你,就没这么麻烦了?” 程颂安冷冷道:“那为什么不杀我?是你心软么?你只是更贪心,你要的不是我死,而是受折磨。” 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她和崔元卿成婚,还总是要确认她对崔元卿是有感情的,在他们和离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高兴,反而是在意谁提的和离。 在她心里,该是程颂安对崔元卿一往而深,而崔元卿为了薛庭蕴冷待她,怨恨她,继而提出和离,让她成为一个弃妇,这比直接杀死她更大快人心。 前世她的确做到了,让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历了母亲和林姨娘的死,彦平仕途婚姻皆不顺,瑾宁婚事被耽搁,还经历了程家的败落,退回益州,而程颂安自己的十年青春都在被蹉跎,不到三十就抑郁而亡…… 除了薛家人,没有谁能这么恨她。 程颂安缓缓道:“现在你已经没机会杀我了。” 她听见这句,又是一笑,手指一动,指尖便现出一根银针,在灯光下泛出暖光:“是么?” 程颂安眉心一动,遽然抓住她的手腕,手中用力迫使她松手。 她心机重,手段毒,但本身并没有武功,跟程颂安的身手差的很远,被她捉住手腕,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别想自杀!”程颂安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一晃神,手中的银针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程颂安的肩上一痛,人已经被拽的离了她好几步,她回过头去,一张熟悉的脸就在身后。 思退迅速收了手,垂首敛目道:“夫人,别杀她。” 第229章 我是谁呢 程颂安朝榻上看去,这个假的程挽心素面朝天,一头青丝披在身后,许是早产身体过于虚弱,比一般的产妇都更孱弱,漂亮的脸上苍白一片,如一株真正的风中残荷。 她轻轻开口,带着淡淡的笑:“姐姐,你比我想的来的晚些,是有什么事绊住了么?” “不许叫我姐姐,”程颂安深深盯着她,想透过她的一张脸去想象真正的挽心如今是什么模样。 她接着问道:“你是谁?” 那人微微动容,而后又跟着点头,笑道:“你终于知道了,姐姐,你真聪明,沈姨娘她们死都不敢直接告诉你,唯有香橼那丫头到底还是给你留下了线索,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呢。” “我说了,不许叫我姐姐。”程颂安冷冷道,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年轻的女孩不惧她,反而迎上她的目光,从头到尾看了她一遍,像是第一次才认识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她头顶上的紫金八宝冠上,轻轻道:“我还从未见过你穿男装,姐姐,你无论怎样都是很美的,你这样,很像他。” 程颂安心中一动,崔元卿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她应该还是个孩童,不会记得,但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就知道这很像他,她是在益州见过他的。 程颂安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跟薛庭蕴什么关系?薛庭蕴在哪里?” 那人眼眸垂下,脸上一片哀伤,让程颂安一时分不清这是她做出来的模样,还是真的伤心,她很快又抬起头,对她道:“姐姐,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你不把我当妹妹么?” 程颂安冷笑一声:“我把你当妹妹,你是怎么把我当姐姐的?我只是没料到你这样能忍耐,从去年年初才开始给我下毒,若五年前你就下了毒手,我今日未必有命跟你说这些。” “是啊,我若五年前就下毒,你一定会没命跟我说这些。”她重复着程颂安的话,有些自嘲般笑了笑,“姐姐,我是挽心,挽心那么喜欢你,我怎么会让你死呢?” 程颂安听着她的温柔低语,却莫名觉得身上一寒,她当时也不过十岁左右,怎么会有这么深沉又恶毒的心思呢?她忍着不适道:“不许用挽心的名字,你是谁?” “我本以为,你会问我她在哪里。”那人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她的表情变换的很快,一会儿哀伤,一会儿笑意盈盈,一会儿又变成了这样的玩味。 程颂安眯了眯眼睛,淡淡道:“我不必问,你一定会说的,即便你不说,我也一定会把我妹妹找出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忽而有了一些真实的情绪,她质问道:“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又是个病秧子,死了就死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她?” 程颂安微微蹙眉,冷冷道:“程家不分嫡庶,你难道不知?她是我妹妹,无论怎样,我都在意她。” 她惨然一笑,喃喃道:“是啊,不分嫡庶,她再没用,你还宝贝她,想要找她,她可真命好啊。程家真和睦啊,主母对妾室、对庶子女一视同仁,主君对孩子也疼爱有加,就连女儿都可以读书识字、骑马射箭,程家真好啊!” 程颂安耐着性子,再次问了一遍:“你是薛家人?排行第几?我怎么没听过五姑娘后面还有妹妹?” “薛家,我是薛家人么?”她微微笑着,但却带着一丝凄惨,“我不知道,我是谁呢?” 说着仰起头,朝程颂安道:“姐姐,我是挽心,我是你妹妹。” “你再敢冒充挽心,我杀了你!”程颂安上前一步,抓了她的衣领,几乎将她提起,双眼猩红,“你到底是谁,薛庭蕴在哪里?” 那人一点也不怕,她似乎陷入了一种癫狂里,呵呵一笑道:“杀了我,真正的程挽心也活不了了,你会害死你妹妹。” 程颂安手中攥紧,咬着牙道:“你敢的话,我让你那孽种给她陪葬!我会找出薛庭蕴,找出你们留下的那些余孽,在你面前一个个杀光,你要你活着,亲眼看她们都去死!这本该是你想要对我的报复对么?我还给你!” 手中的人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愤恨地回道:“你若敢动他,程家也得不了好,程家不是文人风骨、世家清流么?是不是都不怕死?那我成全你们,程家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程颂安冷哼一声:“程家不是薛家,我祖父、我父亲乃至彦平,他们对得起天地,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黎民百姓,没那么容易倒。” “我该五年前就杀了你。”她从癫狂里平复下来,对程颂安道,“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杀了你,就没这么麻烦了?” 程颂安冷冷道:“那为什么不杀我?是你心软么?你只是更贪心,你要的不是我死,而是受折磨。” 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她和崔元卿成婚,还总是要确认她对崔元卿是有感情的,在他们和离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高兴,反而是在意谁提的和离。 在她心里,该是程颂安对崔元卿一往而深,而崔元卿为了薛庭蕴冷待她,怨恨她,继而提出和离,让她成为一个弃妇,这比直接杀死她更大快人心。 前世她的确做到了,让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历了母亲和林姨娘的死,彦平仕途婚姻皆不顺,瑾宁婚事被耽搁,还经历了程家的败落,退回益州,而程颂安自己的十年青春都在被蹉跎,不到三十就抑郁而亡…… 除了薛家人,没有谁能这么恨她。 程颂安缓缓道:“现在你已经没机会杀我了。” 她听见这句,又是一笑,手指一动,指尖便现出一根银针,在灯光下泛出暖光:“是么?” 程颂安眉心一动,遽然抓住她的手腕,手中用力迫使她松手。 她心机重,手段毒,但本身并没有武功,跟程颂安的身手差的很远,被她捉住手腕,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别想自杀!”程颂安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一晃神,手中的银针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程颂安的肩上一痛,人已经被拽的离了她好几步,她回过头去,一张熟悉的脸就在身后。 思退迅速收了手,垂首敛目道:“夫人,别杀她。” 第230章 你的名字 程颂安冷嗤一声,目光在思退和榻上的人身上来回看了一下,对思退道:“倘若我一定要杀了她呢?” 思退神色一紧,有些犹疑地往榻前站了站。 榻上的人轻声笑道:“元卿,姐姐怎么会杀我呢?她最疼挽心了,她舍不得。” 说着轻轻拨开思退的身影,小小的脸蛋从他身后露出,对程颂安道,“对不对啊,姐姐?你方才是怕我自杀。” 程颂安每听一次她叫的姐姐,心就跟着紧缩一次,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低吼道:“我说了,不许叫我姐姐!” 可那人却恍若未闻,担忧地对思退道:“元卿,姐姐这样恨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思退颌骨紧绷,看着程颂安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忍,低声道:“夫人,她不懂事,你,你别杀她……” “她不懂事?呵,好一个她不懂事!”程颂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懂事会在十岁的时候,就能有那么歹毒的心思?她把我妹妹藏了起来,骗了我五年!她还害死了我的孩子!” 思退眼中一痛,不敢看她,垂着头,但依旧站着,不肯离开一步。 程颂安深深凝着他,渐渐起了疑心,试探着问道:“你一直知道?” 无人说话。 程颂安只觉得胸中涌起无数的恨意,她上前一步,揪起思退的衣服,大声质问:“你一直知道?” “姐姐,元卿不知道的。”榻上的人笑得诡异,她这句话就表明了,他们两个是一体的,她知道他,他也知道她! 她故意叫他元卿,她还想刺激她! “郅思退!”程颂安头一次叫了他的全名,用尽全身力气问道,“她是谁?我妹妹在哪里?” 思退张了张嘴,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他只能勉强解释:“不是一直都知道。” 他比她早一些知道而已。 程颂安怒目而视,颤声问道:“崔元卿呢?他也知道?” 思退坚定地摇了摇头:“大人不知。” 涌到喉间的腥甜又被生生压了下去,崔元卿不知道,思退为了这个人,连崔元卿都瞒下了,她是谁?若不是薛庭蕴的至亲,思退断然不会至此。 程颂安眼睛闭了一闭,无数碎片记忆闪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段完整的记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她是谁了! 思退见她似乎站不大稳,犹疑着要扶她一把,但又恪守着本分和距离,没敢碰她,只从一旁拉来一只椅子想让她坐下。 程颂安趁着这个空隙,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银针,朝着他的后背扎了过去。 思退的功夫远高于她数倍,没等她近身,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微微侧身,躲过了她刺来的银针,而后又快于她数倍地朝她挥掌,掌风擦着她雪白的面庞,如刀割一般,好在他脑子反应也快,及时收了掌。 程颂安在他挥掌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等他收掌,才真的找准机会,刺入他的手掌边缘。 思退被刺中毒针,迅速封了周身穴道,不敢再动一步。 榻上的人也难得紧张了一下,上身微微前倾,有些想起身的动作。 程颂安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了回去,居高临下望着她道:“思退不是朱樱和香橼,他能抵御一阵,过会儿再给他解药不迟。” 榻上的人双手微抖,整个人罩在程颂安身体的阴影之下,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程颂安捏起她的下巴,半眯了眸子仔细看她,直把她看的有些心虚,用力挣扎着,双手去掰她的手腕。 程颂安抓起她的胳膊,微微用力往下一扯,咔的一声,她的胳膊便脱臼了,直直垂在一边。 她本就瘦弱,又产后体虚,这一下更是疼的难忍,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程颂安忽而笑了笑,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明战,若他看到她现在一下子能扯掉别人的胳膊,不知该当什么表情。 “夫人,别……”思退努力跟毒素抵御,眼见程颂安朝她下了手,忍不住出声。 程颂安置若罔闻,嗤的一声撕开那人内衫下摆,果然,她腰上四寸有一朵鲜艳夺目的芙蓉花烙印。 “果然不错,是你。”程颂安深深吸了口气,又无力地笑了一下,托起她的胳膊,学着崔元卿曾经为她正骨的样子,轻轻往上一推,为她接上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榻上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瘫倒在榻上,轻轻呼吸着,眼睛却看着程颂安,情绪复杂。 程颂安在她的内室找了一圈,寻了一个药瓶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面无表情,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倒出一颗药丸,递到思退嘴边,为他解了毒。 思退吃了解药,稍稍运功便恢复如初,立刻起身去扶榻上的人:“挽心,你无事?” “你没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么?”程颂安听到挽心二字,只觉得刺耳,声音冷如冰雪,一字字道,“薛——庭——蓉!” 这三个字陡然从程颂安口中说出,如同一声惊雷,把思退的脑子炸的一片空白,他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茫然地看向程颂安:“廷荣?廷荣早就,早就……” “早就死了?”程颂安替他把话说完,缓缓道,“他不光死了,还死在了崔元卿的怀中,你回来的时候,亲眼见到了他的坟墓,对不对?” 思退的嘴无意识地张了张,发不出一丝声音。当年他接到消息,立刻被崔元卿派去益州把庭蕴救出来,可惜他去的晚了,庭蕴的藏身之处被发现,她被人抓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当年把益州翻了个遍,也全无踪迹,后来接到崔元卿的密信,他才又带着希望回到京城,满心以为庭蕴一定找到了大人,他只需要回去跟她汇合就行。 可他没想到,回去见到的却是一座小小的坟墓。他不但没见到庭蕴,连她的幼弟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程颂安眼睛转向榻上神思飘忽的人,淡声道:“薛廷荣死了,但是薛庭蓉却没有,对不对?” 她的话,在外人听来,非常矛盾,但薛庭蓉明白她的意思。 第230章 你的名字 程颂安冷嗤一声,目光在思退和榻上的人身上来回看了一下,对思退道:“倘若我一定要杀了她呢?” 思退神色一紧,有些犹疑地往榻前站了站。 榻上的人轻声笑道:“元卿,姐姐怎么会杀我呢?她最疼挽心了,她舍不得。” 说着轻轻拨开思退的身影,小小的脸蛋从他身后露出,对程颂安道,“对不对啊,姐姐?你方才是怕我自杀。” 程颂安每听一次她叫的姐姐,心就跟着紧缩一次,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低吼道:“我说了,不许叫我姐姐!” 可那人却恍若未闻,担忧地对思退道:“元卿,姐姐这样恨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思退颌骨紧绷,看着程颂安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忍,低声道:“夫人,她不懂事,你,你别杀她……” “她不懂事?呵,好一个她不懂事!”程颂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懂事会在十岁的时候,就能有那么歹毒的心思?她把我妹妹藏了起来,骗了我五年!她还害死了我的孩子!” 思退眼中一痛,不敢看她,垂着头,但依旧站着,不肯离开一步。 程颂安深深凝着他,渐渐起了疑心,试探着问道:“你一直知道?” 无人说话。 程颂安只觉得胸中涌起无数的恨意,她上前一步,揪起思退的衣服,大声质问:“你一直知道?” “姐姐,元卿不知道的。”榻上的人笑得诡异,她这句话就表明了,他们两个是一体的,她知道他,他也知道她! 她故意叫他元卿,她还想刺激她! “郅思退!”程颂安头一次叫了他的全名,用尽全身力气问道,“她是谁?我妹妹在哪里?” 思退张了张嘴,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他只能勉强解释:“不是一直都知道。” 他比她早一些知道而已。 程颂安怒目而视,颤声问道:“崔元卿呢?他也知道?” 思退坚定地摇了摇头:“大人不知。” 涌到喉间的腥甜又被生生压了下去,崔元卿不知道,思退为了这个人,连崔元卿都瞒下了,她是谁?若不是薛庭蕴的至亲,思退断然不会至此。 程颂安眼睛闭了一闭,无数碎片记忆闪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段完整的记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她是谁了! 思退见她似乎站不大稳,犹疑着要扶她一把,但又恪守着本分和距离,没敢碰她,只从一旁拉来一只椅子想让她坐下。 程颂安趁着这个空隙,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银针,朝着他的后背扎了过去。 思退的功夫远高于她数倍,没等她近身,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微微侧身,躲过了她刺来的银针,而后又快于她数倍地朝她挥掌,掌风擦着她雪白的面庞,如刀割一般,好在他脑子反应也快,及时收了掌。 程颂安在他挥掌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等他收掌,才真的找准机会,刺入他的手掌边缘。 思退被刺中毒针,迅速封了周身穴道,不敢再动一步。 榻上的人也难得紧张了一下,上身微微前倾,有些想起身的动作。 程颂安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了回去,居高临下望着她道:“思退不是朱樱和香橼,他能抵御一阵,过会儿再给他解药不迟。” 榻上的人双手微抖,整个人罩在程颂安身体的阴影之下,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程颂安捏起她的下巴,半眯了眸子仔细看她,直把她看的有些心虚,用力挣扎着,双手去掰她的手腕。 程颂安抓起她的胳膊,微微用力往下一扯,咔的一声,她的胳膊便脱臼了,直直垂在一边。 她本就瘦弱,又产后体虚,这一下更是疼的难忍,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程颂安忽而笑了笑,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明战,若他看到她现在一下子能扯掉别人的胳膊,不知该当什么表情。 “夫人,别……”思退努力跟毒素抵御,眼见程颂安朝她下了手,忍不住出声。 程颂安置若罔闻,嗤的一声撕开那人内衫下摆,果然,她腰上四寸有一朵鲜艳夺目的芙蓉花烙印。 “果然不错,是你。”程颂安深深吸了口气,又无力地笑了一下,托起她的胳膊,学着崔元卿曾经为她正骨的样子,轻轻往上一推,为她接上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榻上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瘫倒在榻上,轻轻呼吸着,眼睛却看着程颂安,情绪复杂。 程颂安在她的内室找了一圈,寻了一个药瓶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面无表情,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倒出一颗药丸,递到思退嘴边,为他解了毒。 思退吃了解药,稍稍运功便恢复如初,立刻起身去扶榻上的人:“挽心,你无事?” “你没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么?”程颂安听到挽心二字,只觉得刺耳,声音冷如冰雪,一字字道,“薛——庭——蓉!” 这三个字陡然从程颂安口中说出,如同一声惊雷,把思退的脑子炸的一片空白,他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茫然地看向程颂安:“廷荣?廷荣早就,早就……” “早就死了?”程颂安替他把话说完,缓缓道,“他不光死了,还死在了崔元卿的怀中,你回来的时候,亲眼见到了他的坟墓,对不对?” 思退的嘴无意识地张了张,发不出一丝声音。当年他接到消息,立刻被崔元卿派去益州把庭蕴救出来,可惜他去的晚了,庭蕴的藏身之处被发现,她被人抓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当年把益州翻了个遍,也全无踪迹,后来接到崔元卿的密信,他才又带着希望回到京城,满心以为庭蕴一定找到了大人,他只需要回去跟她汇合就行。 可他没想到,回去见到的却是一座小小的坟墓。他不但没见到庭蕴,连她的幼弟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程颂安眼睛转向榻上神思飘忽的人,淡声道:“薛廷荣死了,但是薛庭蓉却没有,对不对?” 她的话,在外人听来,非常矛盾,但薛庭蓉明白她的意思。 第231章 她的妹妹 薛庭蓉勉力从榻上坐起来,靠在迎枕上,脸上没有被戳破的恼羞成怒,也没有那种玩味的笑,她只是微微有些皱眉,像是在想一些很久远的事。 薛庭蓉这三个字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耳边了,她都快忘了还有薛庭蓉这个人。 思退一步步走向她,短短几步路,似是要走完一生,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是廷荣?” 薛庭蓉面色一变,尖声道:“怎么,你很失望?” 思退愕然摇了摇头,他不是失望,而是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捋清这些信息。这个扮做程家女儿的女孩,从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他以为她薛家的亲眷,或是受过庭蕴恩惠的人,从未把她和当初那个孱弱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她,难道从小就扮做男孩?这不可能的,扮程挽心容易,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女孩,但扮做男孩是万万不可能。 官宦世家的公子,光贴身的丫鬟就有四五个,外加粗使打扫的婆子,二门上的小厮,总得十多人伺候,这些人若有一个知道内情,此事就瞒不住。而薛廷荣五岁开蒙,是在族学里读过书的,但凡上过一趟茅房就会露馅,一个女孩儿怎么能扮做男孩那么多年的? 程颂安看出他的疑惑,向薛庭蓉看了一眼,问道:“是你来告诉他,还是我说?” 薛庭蓉苍白的脸上不知道因为什么情绪而变得红红的,她的目光涣散,有气无力地回道:“你都认出我了,还装什么蒜?” 程颂安不与她计较,缓缓朝思退道:“薛家他们这一辈,男子是廷字辈,主庙堂,女子是庭字辈,主厅堂。那个死去的薛廷荣,是朝廷之廷,荣耀之荣,而她,是庭院之庭,粉末之蓉。” 听到这里,薛庭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抹笑意带了些苦意,她的目光依旧很漂浮,再次陷入久远的回忆一般。 “可是薛家并没有……没有……”思退想了一下,看见薛庭蓉的表情,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程颂安并不在意薛庭蓉的情绪,她接下去道:“并没有她这个人对么?” 思退的头轻轻点了一下。 程颂安瞥了一眼薛庭蕴,似乎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想才道:“她跟薛廷荣是一对双生子,是薛庭蕴的亲妹妹。” 思退瞳孔骤然放大,浑身一颤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 程颂安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养在薛家,恐怕连薛庭蕴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 她和薛廷荣一母同胞,用着同一个名字,却是不同的含义,命运更是千差万别,若不是那一年程颂安遇见她,恐怕她也不会知道薛家还有这么一个小庶女。 程颂安也不明白,薛家是京官出去的名门望族,根本无谓多养一个庶女,可为何独独让她流落在外? 思退的手微微抬起,像是要摸一下她的头发,但又生生停住了,扬在半空僵在那里。 薛庭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起开,不要碰我,你很可怜我么?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你不也是见不得光,要做崔元卿的影子?” 思退的手一颤,迅速退了回去,脸上却并无太大的波澜。 薛庭蓉并没有放过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怨毒地道:“为什么薛庭蕴喜欢的是你?为什么是跟你?你难道也配吗?” 程颂安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一丝遗憾,她很希望与薛庭蕴两情相悦的是崔元卿,那样崔元卿就会因薛庭蕴而对她产生感情,就像思退维护她一样维护她。 思退的肩几不可察地塌了一些,他仰起头,喃喃道:“是,我原不配。” “你以为你对我关心我就会感激你吗?”薛庭蓉如刀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吐出来,“你只是想从我身上得到她的下落,你们都利用我,我厌恶你们每一个人!” “我告诉你,薛庭蕴已经死了,你不用再抱希望了,呵呵……” “这下你不用再装关心我了,我对你而言,没有用了,你想让她杀了我,尽管开口!” 她说到最后一句,长长的指甲指向程颂安,双眼猩红地瞪着,狂怒道:“你那没用的死鬼妹妹也死了,你杀了我啊!” 程颂安皱眉看着她发疯,冷冷道:“没到杀你的时候。” 薛庭蓉又把目光转向思退,后者因她刚才的话而整个人都被夺舍了一般,周遭一切的声音对他而言,都不复存在,只剩下翁然一片。 “是她!是程颂安害死我姐姐的,是她说出了姐姐的下落,让那些人抓住了她,”薛庭蓉忽而又哭泣起来,“我姐姐临死之前告诉我,她最恨的人就是程颂安,她想看着程家满门败落,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到最后,她颤颤巍巍下了床,抓着思退的胳膊,终于肯叫了他的名字:“姐夫,你杀了她,你为姐姐杀了她!”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让神游天外的思退定定地转向程颂安,喃喃道:“她真这么说?” 薛庭蓉从衣袖中掏出一片发黄的纸来,递到他的手中,厉声道:“这是我姐姐的亲笔,她的遗物我只有那幅画和这一句诗,画已经交给元卿,这句诗今日也给你,从此我再没姐姐的东西了。” 思退颤抖着打开,上面只有简单的八个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她在碧云巷藏身之时,念的不是他去救她,而是觉得她连给他送一封信都不能够。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薛庭蓉尖利的声音就在耳边:“是程家害了薛家满门,是程颂安说出了我姐姐的藏身之处,我姐姐是把你当做她的丈夫的,姐夫,你难道不为她报仇,完成她的遗愿吗?” 程颂安心头一跳,她在这么说下去,崩溃中的思退完全会成为她的一把刀,而刀尖一定是朝向自己的。 她默默往窗边移动一步,若是思退有杀意,她能立即破窗而出,拼命朝春晖园去。 果然,思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也看出了她的退路,一掌朝窗户劈过去,那窗子戛然关上了。 第231章 她的妹妹 薛庭蓉勉力从榻上坐起来,靠在迎枕上,脸上没有被戳破的恼羞成怒,也没有那种玩味的笑,她只是微微有些皱眉,像是在想一些很久远的事。 薛庭蓉这三个字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耳边了,她都快忘了还有薛庭蓉这个人。 思退一步步走向她,短短几步路,似是要走完一生,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是廷荣?” 薛庭蓉面色一变,尖声道:“怎么,你很失望?” 思退愕然摇了摇头,他不是失望,而是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捋清这些信息。这个扮做程家女儿的女孩,从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他以为她薛家的亲眷,或是受过庭蕴恩惠的人,从未把她和当初那个孱弱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她,难道从小就扮做男孩?这不可能的,扮程挽心容易,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女孩,但扮做男孩是万万不可能。 官宦世家的公子,光贴身的丫鬟就有四五个,外加粗使打扫的婆子,二门上的小厮,总得十多人伺候,这些人若有一个知道内情,此事就瞒不住。而薛廷荣五岁开蒙,是在族学里读过书的,但凡上过一趟茅房就会露馅,一个女孩儿怎么能扮做男孩那么多年的? 程颂安看出他的疑惑,向薛庭蓉看了一眼,问道:“是你来告诉他,还是我说?” 薛庭蓉苍白的脸上不知道因为什么情绪而变得红红的,她的目光涣散,有气无力地回道:“你都认出我了,还装什么蒜?” 程颂安不与她计较,缓缓朝思退道:“薛家他们这一辈,男子是廷字辈,主庙堂,女子是庭字辈,主厅堂。那个死去的薛廷荣,是朝廷之廷,荣耀之荣,而她,是庭院之庭,粉末之蓉。” 听到这里,薛庭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抹笑意带了些苦意,她的目光依旧很漂浮,再次陷入久远的回忆一般。 “可是薛家并没有……没有……”思退想了一下,看见薛庭蓉的表情,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程颂安并不在意薛庭蓉的情绪,她接下去道:“并没有她这个人对么?” 思退的头轻轻点了一下。 程颂安瞥了一眼薛庭蕴,似乎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想才道:“她跟薛廷荣是一对双生子,是薛庭蕴的亲妹妹。” 思退瞳孔骤然放大,浑身一颤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 程颂安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养在薛家,恐怕连薛庭蕴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 她和薛廷荣一母同胞,用着同一个名字,却是不同的含义,命运更是千差万别,若不是那一年程颂安遇见她,恐怕她也不会知道薛家还有这么一个小庶女。 程颂安也不明白,薛家是京官出去的名门望族,根本无谓多养一个庶女,可为何独独让她流落在外? 思退的手微微抬起,像是要摸一下她的头发,但又生生停住了,扬在半空僵在那里。 薛庭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起开,不要碰我,你很可怜我么?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你不也是见不得光,要做崔元卿的影子?” 思退的手一颤,迅速退了回去,脸上却并无太大的波澜。 薛庭蓉并没有放过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怨毒地道:“为什么薛庭蕴喜欢的是你?为什么是跟你?你难道也配吗?” 程颂安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一丝遗憾,她很希望与薛庭蕴两情相悦的是崔元卿,那样崔元卿就会因薛庭蕴而对她产生感情,就像思退维护她一样维护她。 思退的肩几不可察地塌了一些,他仰起头,喃喃道:“是,我原不配。” “你以为你对我关心我就会感激你吗?”薛庭蓉如刀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吐出来,“你只是想从我身上得到她的下落,你们都利用我,我厌恶你们每一个人!” “我告诉你,薛庭蕴已经死了,你不用再抱希望了,呵呵……” “这下你不用再装关心我了,我对你而言,没有用了,你想让她杀了我,尽管开口!” 她说到最后一句,长长的指甲指向程颂安,双眼猩红地瞪着,狂怒道:“你那没用的死鬼妹妹也死了,你杀了我啊!” 程颂安皱眉看着她发疯,冷冷道:“没到杀你的时候。” 薛庭蓉又把目光转向思退,后者因她刚才的话而整个人都被夺舍了一般,周遭一切的声音对他而言,都不复存在,只剩下翁然一片。 “是她!是程颂安害死我姐姐的,是她说出了姐姐的下落,让那些人抓住了她,”薛庭蓉忽而又哭泣起来,“我姐姐临死之前告诉我,她最恨的人就是程颂安,她想看着程家满门败落,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到最后,她颤颤巍巍下了床,抓着思退的胳膊,终于肯叫了他的名字:“姐夫,你杀了她,你为姐姐杀了她!”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让神游天外的思退定定地转向程颂安,喃喃道:“她真这么说?” 薛庭蓉从衣袖中掏出一片发黄的纸来,递到他的手中,厉声道:“这是我姐姐的亲笔,她的遗物我只有那幅画和这一句诗,画已经交给元卿,这句诗今日也给你,从此我再没姐姐的东西了。” 思退颤抖着打开,上面只有简单的八个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她在碧云巷藏身之时,念的不是他去救她,而是觉得她连给他送一封信都不能够。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薛庭蓉尖利的声音就在耳边:“是程家害了薛家满门,是程颂安说出了我姐姐的藏身之处,我姐姐是把你当做她的丈夫的,姐夫,你难道不为她报仇,完成她的遗愿吗?” 程颂安心头一跳,她在这么说下去,崩溃中的思退完全会成为她的一把刀,而刀尖一定是朝向自己的。 她默默往窗边移动一步,若是思退有杀意,她能立即破窗而出,拼命朝春晖园去。 果然,思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也看出了她的退路,一掌朝窗户劈过去,那窗子戛然关上了。 第232章 你要杀我? 凌厉的掌风擦着程颂安的脖子堪堪划过,身侧的窗户开合间差点打到她,幸而她到底还有点功夫在,虽动作狼狈,还是躲开了,饶是这样,她也觉得有些惊心动魄,思退的武功不低于思危。 她直直站着,尽管心中紧张,但却不肯露出怯意,昂了脖子对着他道:“你要杀我?” 思退像是失了神智,怔怔望着她,右手又缓缓抬起来。 薛庭蓉的声音还在他的身后不断重复:“杀了她,我姐姐才会原谅你。” “姐夫,你见过姐姐哭么?我见过的,那夜下着大雨,她跪在程家的后门,只想见程颂安一面,可她跪了几个时辰,都没如愿。” “程颂安,她在我姐姐走了之后,又把她的行踪透露了出去,是她害死我姐姐的。” 程颂安握紧拳头,明知不敌,却也得拼力一试,她打断薛庭蓉,大声道:“我没有透露她的行踪,若我想让人抓她,大可在她跪在府门后面的时候就让人抓了去,何必多此一举?” 薛庭蓉对她的诘问避而不答,只尖声道:“是你祖父毁了薛家的,你们程家毁了薛家,你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狡辩,程颂安,我害死我姐姐,你早就该死了……” 思退的眸子一暗,脚下一动,已来到程颂安面前。 程颂安深吸一口气,她万没料到思退竟能被她蛊惑到失了心智,今夜或许真要死在这里,今生她又要败在她手里一次,只不过这次她死也死的明白,不像前世,是个糊涂鬼! 可是好遗憾,没能将挽心救出来,可怜的挽心又要再等自己一世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再来一世的机会。 挽心,黄泉路上,姐姐陪你,你不用害怕。程颂安心中叹道,看向薛庭蓉,问出了她一直疑惑的一个问题:“崔元卿说他从未告诉过你我有身孕,是思退告诉你的么?” 薛庭蓉微微有些讶异,似乎觉得她这个时候还在问这个问题,有些犯痴,她眉心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姐姐想说什么?我知道姐姐有身孕的时候,你已经小产了呢。” 程颂安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思退有些呆滞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眉心还微微蹙起,像是极力回忆什么。 这么说,就不是思退告诉她的,思退应该没有背着崔元卿告诉她太多事,否则薛庭蓉能做的孽就会更多。 但明显还有其他的人在帮她,这个人还是跟崔元卿、或是程颂安很熟的人。 “蓉儿,”程颂安轻声唤道,“你已经杀了我的孩子,今日我也要死在你手中,你能否看在父亲视你为己出,教养了你几年的份上,放过他好么?” “蓉儿”二字,让薛庭蓉脸色陡然一变,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炸开了毛,她尖声朝思退道:“杀了她,你快杀了她!” 思退的表情看起来极其痛苦,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掌拍向程颂安的额头。 程颂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沉重的一掌将她压得难以承受,可是下一瞬,咔嚓一声响动,她的身子已经被人拉向一侧,接着是两掌相击发出的沉闷声音。是崔元卿从窗子跳进来,及时拉开了她。 崔元卿到底还是跟了过来,他的病未痊愈,相当于生生受了思退一掌,抱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才停住。 “思退!”他沉声道,光从声音,听不出有没有受伤。 思退恍若未闻般站在当地,目光还是那样涣散。 薛庭蓉孤注一掷的眼神里还带着偏执和疯狂,陡然见了崔元卿,才迅速冷静了下来,挂着疑惑的表情走到思退身后,轻轻晃着他的手臂道:“元卿?” 又朝着崔元卿问:“你是谁?” 崔元卿冷哼一声,显然是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不屑。 思退被她轻轻一晃,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看着崔元卿沉着脸将程颂安护在怀中,蓦然察觉到刚才自己的举动有多可怕,他一下子变了颜色,低头施了一礼,声音有些不稳:“大人,我……” 程颂安从他的变化中立刻明白了,是薛庭蓉搞的鬼,她还是低估了薛庭蓉的心思和手段,以思退的警觉和功力,原本是着不了她的道儿的,可事关薛庭蕴,他不会设有任何防备。 刚才他那番行动是受了药物影响,而药物很有可能就附着在那张薛庭蕴写了诗的纸上。 崔元卿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没说话。 “不要!”程颂安惊呼一声,冲过去用力抓住了思退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的手,“你刚才身不由己,并非你本意……” 思退手中的匕首顿了顿,他跟着崔元卿这么多年,从未做过有违身份之事,这次差点误杀了程颂安,本应该死,但他知道自己还有用处,不过是要断了这只手。 他没料到,差点被他杀了的程颂安却忽然冲过来拦住了他。 思退不由自主朝崔元卿看去,后者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点了点头,声音也缓和了些:“夫人说什么,你听就是。” 思退便收了匕首,躬身退在一边。 薛庭蓉一双含水的大眼露出迷茫之色,她望着崔元卿,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问道:“你才是元卿?” 崔元卿冷笑一声,声音冷若冰霜:“别装了,你早就发现我和思退的身份,一直分得清。” 薛庭蓉已完全不见适才那种阴恻恻的模样,一如往昔的娇柔可怜,她似是听不懂崔元卿的话,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又向一边的思退看了一眼,忽而晕了过去。 思退动作迅捷无比,适时地托住她,将她抱着放回床上,轻轻为她推拿一下,薛庭蓉才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崔元卿没有任何动作,朝着里面道:“我早该发现的,你就是当年蒙正学堂里的那个小女孩。” 床上的薛庭蓉反应如何,程颂安已没心思理会,她忘了,暴露出薛庭蓉的身份,就等于跟崔元卿坦白,她记得他,再也无可抵赖。 第232章 你要杀我? 凌厉的掌风擦着程颂安的脖子堪堪划过,身侧的窗户开合间差点打到她,幸而她到底还有点功夫在,虽动作狼狈,还是躲开了,饶是这样,她也觉得有些惊心动魄,思退的武功不低于思危。 她直直站着,尽管心中紧张,但却不肯露出怯意,昂了脖子对着他道:“你要杀我?” 思退像是失了神智,怔怔望着她,右手又缓缓抬起来。 薛庭蓉的声音还在他的身后不断重复:“杀了她,我姐姐才会原谅你。” “姐夫,你见过姐姐哭么?我见过的,那夜下着大雨,她跪在程家的后门,只想见程颂安一面,可她跪了几个时辰,都没如愿。” “程颂安,她在我姐姐走了之后,又把她的行踪透露了出去,是她害死我姐姐的。” 程颂安握紧拳头,明知不敌,却也得拼力一试,她打断薛庭蓉,大声道:“我没有透露她的行踪,若我想让人抓她,大可在她跪在府门后面的时候就让人抓了去,何必多此一举?” 薛庭蓉对她的诘问避而不答,只尖声道:“是你祖父毁了薛家的,你们程家毁了薛家,你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狡辩,程颂安,我害死我姐姐,你早就该死了……” 思退的眸子一暗,脚下一动,已来到程颂安面前。 程颂安深吸一口气,她万没料到思退竟能被她蛊惑到失了心智,今夜或许真要死在这里,今生她又要败在她手里一次,只不过这次她死也死的明白,不像前世,是个糊涂鬼! 可是好遗憾,没能将挽心救出来,可怜的挽心又要再等自己一世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再来一世的机会。 挽心,黄泉路上,姐姐陪你,你不用害怕。程颂安心中叹道,看向薛庭蓉,问出了她一直疑惑的一个问题:“崔元卿说他从未告诉过你我有身孕,是思退告诉你的么?” 薛庭蓉微微有些讶异,似乎觉得她这个时候还在问这个问题,有些犯痴,她眉心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姐姐想说什么?我知道姐姐有身孕的时候,你已经小产了呢。” 程颂安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思退有些呆滞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眉心还微微蹙起,像是极力回忆什么。 这么说,就不是思退告诉她的,思退应该没有背着崔元卿告诉她太多事,否则薛庭蓉能做的孽就会更多。 但明显还有其他的人在帮她,这个人还是跟崔元卿、或是程颂安很熟的人。 “蓉儿,”程颂安轻声唤道,“你已经杀了我的孩子,今日我也要死在你手中,你能否看在父亲视你为己出,教养了你几年的份上,放过他好么?” “蓉儿”二字,让薛庭蓉脸色陡然一变,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炸开了毛,她尖声朝思退道:“杀了她,你快杀了她!” 思退的表情看起来极其痛苦,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掌拍向程颂安的额头。 程颂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沉重的一掌将她压得难以承受,可是下一瞬,咔嚓一声响动,她的身子已经被人拉向一侧,接着是两掌相击发出的沉闷声音。是崔元卿从窗子跳进来,及时拉开了她。 崔元卿到底还是跟了过来,他的病未痊愈,相当于生生受了思退一掌,抱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才停住。 “思退!”他沉声道,光从声音,听不出有没有受伤。 思退恍若未闻般站在当地,目光还是那样涣散。 薛庭蓉孤注一掷的眼神里还带着偏执和疯狂,陡然见了崔元卿,才迅速冷静了下来,挂着疑惑的表情走到思退身后,轻轻晃着他的手臂道:“元卿?” 又朝着崔元卿问:“你是谁?” 崔元卿冷哼一声,显然是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不屑。 思退被她轻轻一晃,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看着崔元卿沉着脸将程颂安护在怀中,蓦然察觉到刚才自己的举动有多可怕,他一下子变了颜色,低头施了一礼,声音有些不稳:“大人,我……” 程颂安从他的变化中立刻明白了,是薛庭蓉搞的鬼,她还是低估了薛庭蓉的心思和手段,以思退的警觉和功力,原本是着不了她的道儿的,可事关薛庭蕴,他不会设有任何防备。 刚才他那番行动是受了药物影响,而药物很有可能就附着在那张薛庭蕴写了诗的纸上。 崔元卿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没说话。 “不要!”程颂安惊呼一声,冲过去用力抓住了思退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的手,“你刚才身不由己,并非你本意……” 思退手中的匕首顿了顿,他跟着崔元卿这么多年,从未做过有违身份之事,这次差点误杀了程颂安,本应该死,但他知道自己还有用处,不过是要断了这只手。 他没料到,差点被他杀了的程颂安却忽然冲过来拦住了他。 思退不由自主朝崔元卿看去,后者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点了点头,声音也缓和了些:“夫人说什么,你听就是。” 思退便收了匕首,躬身退在一边。 薛庭蓉一双含水的大眼露出迷茫之色,她望着崔元卿,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问道:“你才是元卿?” 崔元卿冷笑一声,声音冷若冰霜:“别装了,你早就发现我和思退的身份,一直分得清。” 薛庭蓉已完全不见适才那种阴恻恻的模样,一如往昔的娇柔可怜,她似是听不懂崔元卿的话,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又向一边的思退看了一眼,忽而晕了过去。 思退动作迅捷无比,适时地托住她,将她抱着放回床上,轻轻为她推拿一下,薛庭蓉才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崔元卿没有任何动作,朝着里面道:“我早该发现的,你就是当年蒙正学堂里的那个小女孩。” 床上的薛庭蓉反应如何,程颂安已没心思理会,她忘了,暴露出薛庭蓉的身份,就等于跟崔元卿坦白,她记得他,再也无可抵赖。 第233章 好久不见 “挽心到底在哪里?”程颂安走进薛庭蓉的内室,再次问道。 薛庭蓉脸上是产后虚弱的模样,但是眼角、嘴角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她有气无力地道:“姐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不就是挽心么?” 即便是崔元卿来问,她应该也是这副样子,薛庭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伪装做戏像是她的本能,似乎是入戏太深,她有时候认真到自己都会相信的地步。 程颂安提着她的衣领从床上扯起来,几乎将她的脸贴在自己鼻子处,忍着怒气道:“你别以为我不敢动那个孽种。” 薛庭蓉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那股挑衅还未消失,她靠近了低声道:“姐姐,你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有身孕的事么?很快你就能明白了。” 程颂安一怔,拽着她衣领的手有些松懈,薛庭蓉掰开她的手,重重跌回到床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大门突兀地响了起来,下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去。 这间屋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房里无一人过来查看,院子里的敲门声才响两下,就立即有人去开了门。 显而易见,这也在薛庭蓉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她算计好的。 在这间上房里,依稀能听到院子里的丁香将来人迎进来,一边走一边问道:“玉和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玉和是崔夫人张氏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她的声音有些尖,在几人暂时的沉默中听得尤其清晰:“巡夜的婆子说二姑娘房里一直亮着灯,又传出声音来,想是身子不大好?” 张氏是真的挺喜欢薛庭蓉的,从不让下人叫她姨娘,而是称二姑娘,往日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程颂安只觉得二姑娘这三个字十分刺耳,她半眯了眸子朝薛庭蓉看过去。 薛庭蓉的眉毛微微上挑,示意她崔元卿和思退俱在这屋里,而这间屋子因余老太太临时着她搬来,摆设都十分简单,无法藏下两个男人,无论他们两个中间的谁,都不宜跟程颂安在这个时候同时出现在这里。 程颂安下意识朝崔元卿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似乎有些差,自跟思退说了那句话之后,就再也没开过口,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 崔元卿感受到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可程颂安问不出挽心在什么地方,终究是不甘心就这么走掉。 外面丁香道:“太太费心了,我们小姐刚生了小少爷,就跟他分开,这会子正伤心,因此还没睡下。” 玉和跟着又往上房处走近了一步,笑道:“我进去劝劝,快别叫二姑娘伤心,咱们大爷在庄子上看护着,能有什么差池。” 薛庭蓉很享受看到程颂安紧张的样子,她清了清嗓子,朝外面道:“是玉和姑娘吗?烦劳姐姐过来,替我多谢夫人挂心,挽心无事,这就睡了。” 玉和停在廊庑下,没有再进来,轻声道:“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程颂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薛庭蓉忽又道:“玉和姐姐留步,渔樵山庄并没有准备孩子的东西,还得劳烦夫人派人送些过去。” 玉和沉吟道:“那倒也是,您把东西交给我,我立即派人过去。” 薛庭蓉朝着程颂安笑了下,吩咐道:“丁香,你把东西拿给玉和姐姐。” 丁香哎了一声,便立即带着玉和去房里收拾东西。 程颂安隐隐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些不怀好意,她这样吩咐,一定要对渔樵山庄做什么。 今夜是注定问不出什么了,反正孩子在她手中,薛庭蓉一时半会也不敢对挽心下毒手,她看得出来,尽管她装的不在乎,孩子出生后抱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的舐犊之情无法掩饰。 程颂安不再犹豫,趁着玉和跟丁香去了房里的空隙,立即从窗子里轻轻一跳,又越过院墙,飞快朝外面走去。 经过春晖园的时候,她脚步慢了下来,院门上高高挂着风灯,让她有些迟疑,要不要去看看祖母呢? 就是这么一停,身后的人捉住了她的手臂,声音里带了些幽怨:“你就一点也没想到,忘了带我走?” 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崔元卿手上的温度又高了起来,即便是隔着衣服,程颂安都能感觉到他这会儿烧的厉害。 她不是没想到,是压根不想跟他一起走。她挣出了手腕道:“你在这儿住一晚,我先走了。” “程颂安,”崔元卿叫住她,“等等我。” 没等她回答,他便又跟着道,“我受伤了,你扶我一下。” 程颂安仔细瞧了一下他的脸,的确是有些惨白,额上还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是受伤不轻。 这下她倒真的有些为难,说到底,这一掌还是替他受的,思退若真的拍在她的额上,说不定天灵盖都能被震碎,这会儿小命就没了。 看出她的犹豫,崔元卿幽幽道:“我若留在这里,是欺君之罪。” 程颂安撇了撇嘴,又拿出圣人来威胁她,她嘟囔着::“这里是你府上,你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悄悄回去,谁也不知。” “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月亮也知道。” 崔元卿站在月光下,说了这三句,便静静站着,等她回答。 “大哥哥,我叫云黛,我们说好的事谁也不许忘,你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月亮也知道。” 这是当年他们分别的时候,她曾对他说过的。 当年的相遇因薛庭蓉而起,今日又阴差阳错因薛庭蓉而重新揭开。 崔元卿被月光笼罩着,周身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好看的。 程颂安笑了笑,终于承认:“好久不见,三思哥哥。” 当年的他说过:“小云黛,有些事,等你长大了三思哥哥才能答应你,你会记得我的样子吗?” 崔元卿向前跨了一步,没有任何思考,全凭着本能,他想要拥抱她,年少的他对一个精灵古怪的少女一见倾心,可是她太小了,他要等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她是记得他的。 程颂安伸出双臂,闭上眼睛埋在他的胸前,这是她渴望了两世的拥抱,就让她暂时忘掉前世,就给她这一会儿的时间。 月亮知道,她有多想他,她有多忘不掉他。他是三思哥哥,也是崔元卿,他们没有什么分别。 日月星辰,天地万物,在此时此刻都变得虚无,连虫鸣都消失了一般。这一刻,他们没有任何恩怨情仇,他们只有彼此。 良久,崔元卿口中发出“嘶~”的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程颂安这才发现他受的伤是真的很重,只是为了不叫思退看出来,才在屋里一直在勉力支撑。 怪不得他一直没有出声,是为了不让思退歉疚。 “你还能走么?”程颂安担忧地问道,“不然还是悄悄住在春晖园,明日一早再让祖母以送东西的理由连你一起送过去。” 崔元卿深深凝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下:“我很喜欢看你担心我。”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脑子里居然会想这些,她没好气地道:“刚才我让你抱了一下,只是因为故友相认,而并非对你有什么。” 崔元卿不以为意,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借着她的力缓缓走着道:“她不会只送东西那么简单。” 程颂安心道,还需你讲?若不是为此,我怎么会急着走? “傻丫头,”崔元卿不用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跟着道,“恐怕这会儿还有其他人夤夜造访渔樵山庄呢。” 程颂安一怔,原来她说的“很快你就明白了”是这个意思,要去的人就是一直帮薛庭蓉的人,他们之间一直在保持联络,包括今晚的事,也会透露出去。 现在朝中寿王瑾王两派斗得如火如荼,崔元卿表面上明显是寿王的人,他本该在渔樵山庄,若这个时候夜不归宿,被人参上一本,圣人无法直接偏袒他。 她心中隐隐不安,大约已经猜到是谁了。 第233章 好久不见 “挽心到底在哪里?”程颂安走进薛庭蓉的内室,再次问道。 薛庭蓉脸上是产后虚弱的模样,但是眼角、嘴角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她有气无力地道:“姐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不就是挽心么?” 即便是崔元卿来问,她应该也是这副样子,薛庭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伪装做戏像是她的本能,似乎是入戏太深,她有时候认真到自己都会相信的地步。 程颂安提着她的衣领从床上扯起来,几乎将她的脸贴在自己鼻子处,忍着怒气道:“你别以为我不敢动那个孽种。” 薛庭蓉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那股挑衅还未消失,她靠近了低声道:“姐姐,你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有身孕的事么?很快你就能明白了。” 程颂安一怔,拽着她衣领的手有些松懈,薛庭蓉掰开她的手,重重跌回到床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大门突兀地响了起来,下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去。 这间屋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房里无一人过来查看,院子里的敲门声才响两下,就立即有人去开了门。 显而易见,这也在薛庭蓉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她算计好的。 在这间上房里,依稀能听到院子里的丁香将来人迎进来,一边走一边问道:“玉和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玉和是崔夫人张氏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她的声音有些尖,在几人暂时的沉默中听得尤其清晰:“巡夜的婆子说二姑娘房里一直亮着灯,又传出声音来,想是身子不大好?” 张氏是真的挺喜欢薛庭蓉的,从不让下人叫她姨娘,而是称二姑娘,往日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程颂安只觉得二姑娘这三个字十分刺耳,她半眯了眸子朝薛庭蓉看过去。 薛庭蓉的眉毛微微上挑,示意她崔元卿和思退俱在这屋里,而这间屋子因余老太太临时着她搬来,摆设都十分简单,无法藏下两个男人,无论他们两个中间的谁,都不宜跟程颂安在这个时候同时出现在这里。 程颂安下意识朝崔元卿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似乎有些差,自跟思退说了那句话之后,就再也没开过口,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 崔元卿感受到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可程颂安问不出挽心在什么地方,终究是不甘心就这么走掉。 外面丁香道:“太太费心了,我们小姐刚生了小少爷,就跟他分开,这会子正伤心,因此还没睡下。” 玉和跟着又往上房处走近了一步,笑道:“我进去劝劝,快别叫二姑娘伤心,咱们大爷在庄子上看护着,能有什么差池。” 薛庭蓉很享受看到程颂安紧张的样子,她清了清嗓子,朝外面道:“是玉和姑娘吗?烦劳姐姐过来,替我多谢夫人挂心,挽心无事,这就睡了。” 玉和停在廊庑下,没有再进来,轻声道:“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程颂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薛庭蓉忽又道:“玉和姐姐留步,渔樵山庄并没有准备孩子的东西,还得劳烦夫人派人送些过去。” 玉和沉吟道:“那倒也是,您把东西交给我,我立即派人过去。” 薛庭蓉朝着程颂安笑了下,吩咐道:“丁香,你把东西拿给玉和姐姐。” 丁香哎了一声,便立即带着玉和去房里收拾东西。 程颂安隐隐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些不怀好意,她这样吩咐,一定要对渔樵山庄做什么。 今夜是注定问不出什么了,反正孩子在她手中,薛庭蓉一时半会也不敢对挽心下毒手,她看得出来,尽管她装的不在乎,孩子出生后抱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的舐犊之情无法掩饰。 程颂安不再犹豫,趁着玉和跟丁香去了房里的空隙,立即从窗子里轻轻一跳,又越过院墙,飞快朝外面走去。 经过春晖园的时候,她脚步慢了下来,院门上高高挂着风灯,让她有些迟疑,要不要去看看祖母呢? 就是这么一停,身后的人捉住了她的手臂,声音里带了些幽怨:“你就一点也没想到,忘了带我走?” 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崔元卿手上的温度又高了起来,即便是隔着衣服,程颂安都能感觉到他这会儿烧的厉害。 她不是没想到,是压根不想跟他一起走。她挣出了手腕道:“你在这儿住一晚,我先走了。” “程颂安,”崔元卿叫住她,“等等我。” 没等她回答,他便又跟着道,“我受伤了,你扶我一下。” 程颂安仔细瞧了一下他的脸,的确是有些惨白,额上还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是受伤不轻。 这下她倒真的有些为难,说到底,这一掌还是替他受的,思退若真的拍在她的额上,说不定天灵盖都能被震碎,这会儿小命就没了。 看出她的犹豫,崔元卿幽幽道:“我若留在这里,是欺君之罪。” 程颂安撇了撇嘴,又拿出圣人来威胁她,她嘟囔着::“这里是你府上,你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悄悄回去,谁也不知。” “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月亮也知道。” 崔元卿站在月光下,说了这三句,便静静站着,等她回答。 “大哥哥,我叫云黛,我们说好的事谁也不许忘,你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月亮也知道。” 这是当年他们分别的时候,她曾对他说过的。 当年的相遇因薛庭蓉而起,今日又阴差阳错因薛庭蓉而重新揭开。 崔元卿被月光笼罩着,周身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好看的。 程颂安笑了笑,终于承认:“好久不见,三思哥哥。” 当年的他说过:“小云黛,有些事,等你长大了三思哥哥才能答应你,你会记得我的样子吗?” 崔元卿向前跨了一步,没有任何思考,全凭着本能,他想要拥抱她,年少的他对一个精灵古怪的少女一见倾心,可是她太小了,他要等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她是记得他的。 程颂安伸出双臂,闭上眼睛埋在他的胸前,这是她渴望了两世的拥抱,就让她暂时忘掉前世,就给她这一会儿的时间。 月亮知道,她有多想他,她有多忘不掉他。他是三思哥哥,也是崔元卿,他们没有什么分别。 日月星辰,天地万物,在此时此刻都变得虚无,连虫鸣都消失了一般。这一刻,他们没有任何恩怨情仇,他们只有彼此。 良久,崔元卿口中发出“嘶~”的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程颂安这才发现他受的伤是真的很重,只是为了不叫思退看出来,才在屋里一直在勉力支撑。 怪不得他一直没有出声,是为了不让思退歉疚。 “你还能走么?”程颂安担忧地问道,“不然还是悄悄住在春晖园,明日一早再让祖母以送东西的理由连你一起送过去。” 崔元卿深深凝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下:“我很喜欢看你担心我。” 程颂安白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脑子里居然会想这些,她没好气地道:“刚才我让你抱了一下,只是因为故友相认,而并非对你有什么。” 崔元卿不以为意,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借着她的力缓缓走着道:“她不会只送东西那么简单。” 程颂安心道,还需你讲?若不是为此,我怎么会急着走? “傻丫头,”崔元卿不用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跟着道,“恐怕这会儿还有其他人夤夜造访渔樵山庄呢。” 程颂安一怔,原来她说的“很快你就明白了”是这个意思,要去的人就是一直帮薛庭蓉的人,他们之间一直在保持联络,包括今晚的事,也会透露出去。 现在朝中寿王瑾王两派斗得如火如荼,崔元卿表面上明显是寿王的人,他本该在渔樵山庄,若这个时候夜不归宿,被人参上一本,圣人无法直接偏袒他。 她心中隐隐不安,大约已经猜到是谁了。 第234章 他会选她 “你还能翻墙吗?要不要找人给你开门?”程颂安问了这句,抿唇观察他的伤情。 崔元卿想笑一下,但可能伤的有些重,一笑就牵动着胸腔疼,他只动了动唇角:“死不了,不用惊动人。” 程颂安从客栈走了之后,他没有立即跟上,是因为先去了寄马的地方,宵禁过后在街上纵马疾驰是大罪,他只能牵着马慢慢走,以免引来巡防司的人,这会儿他的马就拴在后门。 崔元卿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自他习武的第一天起,他就带着救命的药,思退也一样,他单手拨开瓶塞,仰头倒了什么东西进了嘴里,随后又继续跟着往前走。 “你真的很在乎思退,并不是把他当一个下属。”程颂安看他的动作,淡淡说了一句。 他受伤的那一刻其实就该吃药的,但若那样,思退的愧疚就会更深,他差点误杀程颂安就要断手,若知道崔元卿本就病着无力抵抗他那一掌,以致受伤过重,他还不知道要怎样。 所以,他强忍了这么久,实在撑不住了才吃。 崔元卿没回答,反而道:“你在崔府不足半年,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连婆子和护院巡夜的路线和时辰都清清楚楚。” 程颂安脚步一顿,这厮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这么敏锐,她不动声色地回道:“我记性向来很好。” 这一段路她不自觉地拉了崔元卿的手,头一次充当他的引路人的角色,慢慢带着他往后门走,每走一段路就放缓脚步停下来看看他的脸色,反而让他发现了自己对崔府过于熟悉了。 好在崔元卿没有接着往下问,二人再次沉默地往前走,终于翻出墙外,又共骑一匹马。 这一次程颂安仍旧坐在前面,后面崔元卿的手臂却不再那么有力,只能勉强抱着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肩窝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间,让她觉得痒痒的。 程颂安发觉自她重生以来,崔元卿好像一直在受伤,前世他也是这样吗?他在江南与地头蛇缠斗的那一年,受过的伤应该不比现在少? “别担心。”背后的人低声说着,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发烧的呓语,“我们会找到二妹的。” 程颂安想点头,但想到后面的人看不到,又改成嗯了一声,随后问道:“崔元卿,假如薛庭蕴要杀我呢?假如你不杀我,她就要死在你面前呢?” 崔元卿放在她腰间的手一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不喜欢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但他还是开口回她:“有我在,你不会死。” 这是默认他会选她,即便薛庭蕴真的用命去威胁他。 程颂安没有预想中的感动,她更加困惑,上一世他为什么就没有表露出今生十分之一的爱意呢?假如他能流露出一分,她今日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当年那个承诺依然有效。 她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如果是思退呢?她拿思退的命去威胁你呢?” 崔元卿更加沉默了,他不想这样沉默,因为她说过,沉默等于纵容,但他没有办法当机立断地回答她。 程颂安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比前世更懂他,他可以放弃薛庭蕴,但是没办法放弃思退,易地而处,假如挽心用自己的命威胁她去杀了崔元卿,她也会这么艰难地抉择。 她并不怪他。 “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我们也只是旧友,对么,思退哥哥?”程颂安笑了笑,很轻松,这样也好,她不必回头。 崔元卿默了一下,一字字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 程颂安没有继续问下去,二人沉默地继续走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下来,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月亮已经完全消失,苍茫的大地死寂一片,看不到一点光亮。 程颂安本能地有些害怕,身后的崔元卿在不断呓语:“云黛,别怕。” 程颂安,别怕,黑暗终会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在清晨的第一缕微弱的光打在她脸上的时候,眼前陡然亮了起来,渔樵山庄近在咫尺,这一夜过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山庄前停着一匹红鬃马,马上的人也是刚来不久,正望着三思后行的门匾出神。 “陆世兄怎么一早来了我这里?”程颂安勒停了马,见到了人,猜测得到了证实,内心的不安反而少了许多。 她的马走的很稳,很轻,陆轻山也是因思索什么过分出神,以致人都走到面前询问,他才如梦初醒般看过来。 程颂安一身紫袍男装,迎着朝阳朝他笑,如同一株刚刚抽芽的柳枝,赏心悦目的紧。让人眼睛刺痛的是她身后还坐了一人,紧紧抱着她的腰,似乎睡着了,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谁。 陆轻山自城门外冲动打了明战之后,再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这些天他看起来更瘦了,下巴有新长出的淡淡的胡茬,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样子,跟他从前那纨绔子弟的模样更贴合了。 他望着崔元卿的手,十分不痛快,淡声道:“世妹既然喊我一声世兄,我来山庄上探望一眼,也合规矩?不知昨夜你带了崔侍郎去了哪里?” 程颂安心中微凉,笑容有些哀戚,她指了指初升的旭日道:“那边矮山上位置极佳,只是有些偏僻,我让崔大人随同保护,去看了一场日出,世兄以为如何?” “看日出,呵呵,看日出。”陆轻山重复了两遍,只觉得那股无名业火要把他烧的失去理智,她这么快就原谅了他,她答应过的,不回头的。 “程颂安,我宁愿你选的是明战!” 程颂安睫毛颤了颤,她选过明战,可是结果并未如愿,反而伤了他。 “陆大人若有本要奏,还是尽早回去写奏折。”崔元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冷冷回道。 陆轻山回看他,两个人的眼锋在无言地交战。 山庄里,报信儿的仆从打里面出来,看见程颂安和崔元卿回来,暗暗松了口气,打开大门,让几个人进门。 崔元卿率先下了马,宣示主权一般走到门前,回头望向程颂安。 程颂安:“我有话同陆大人讲。” 第234章 他会选她 “你还能翻墙吗?要不要找人给你开门?”程颂安问了这句,抿唇观察他的伤情。 崔元卿想笑一下,但可能伤的有些重,一笑就牵动着胸腔疼,他只动了动唇角:“死不了,不用惊动人。” 程颂安从客栈走了之后,他没有立即跟上,是因为先去了寄马的地方,宵禁过后在街上纵马疾驰是大罪,他只能牵着马慢慢走,以免引来巡防司的人,这会儿他的马就拴在后门。 崔元卿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自他习武的第一天起,他就带着救命的药,思退也一样,他单手拨开瓶塞,仰头倒了什么东西进了嘴里,随后又继续跟着往前走。 “你真的很在乎思退,并不是把他当一个下属。”程颂安看他的动作,淡淡说了一句。 他受伤的那一刻其实就该吃药的,但若那样,思退的愧疚就会更深,他差点误杀程颂安就要断手,若知道崔元卿本就病着无力抵抗他那一掌,以致受伤过重,他还不知道要怎样。 所以,他强忍了这么久,实在撑不住了才吃。 崔元卿没回答,反而道:“你在崔府不足半年,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连婆子和护院巡夜的路线和时辰都清清楚楚。” 程颂安脚步一顿,这厮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这么敏锐,她不动声色地回道:“我记性向来很好。” 这一段路她不自觉地拉了崔元卿的手,头一次充当他的引路人的角色,慢慢带着他往后门走,每走一段路就放缓脚步停下来看看他的脸色,反而让他发现了自己对崔府过于熟悉了。 好在崔元卿没有接着往下问,二人再次沉默地往前走,终于翻出墙外,又共骑一匹马。 这一次程颂安仍旧坐在前面,后面崔元卿的手臂却不再那么有力,只能勉强抱着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肩窝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间,让她觉得痒痒的。 程颂安发觉自她重生以来,崔元卿好像一直在受伤,前世他也是这样吗?他在江南与地头蛇缠斗的那一年,受过的伤应该不比现在少? “别担心。”背后的人低声说着,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发烧的呓语,“我们会找到二妹的。” 程颂安想点头,但想到后面的人看不到,又改成嗯了一声,随后问道:“崔元卿,假如薛庭蕴要杀我呢?假如你不杀我,她就要死在你面前呢?” 崔元卿放在她腰间的手一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不喜欢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但他还是开口回她:“有我在,你不会死。” 这是默认他会选她,即便薛庭蕴真的用命去威胁他。 程颂安没有预想中的感动,她更加困惑,上一世他为什么就没有表露出今生十分之一的爱意呢?假如他能流露出一分,她今日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当年那个承诺依然有效。 她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如果是思退呢?她拿思退的命去威胁你呢?” 崔元卿更加沉默了,他不想这样沉默,因为她说过,沉默等于纵容,但他没有办法当机立断地回答她。 程颂安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比前世更懂他,他可以放弃薛庭蕴,但是没办法放弃思退,易地而处,假如挽心用自己的命威胁她去杀了崔元卿,她也会这么艰难地抉择。 她并不怪他。 “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我们也只是旧友,对么,思退哥哥?”程颂安笑了笑,很轻松,这样也好,她不必回头。 崔元卿默了一下,一字字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 程颂安没有继续问下去,二人沉默地继续走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下来,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月亮已经完全消失,苍茫的大地死寂一片,看不到一点光亮。 程颂安本能地有些害怕,身后的崔元卿在不断呓语:“云黛,别怕。” 程颂安,别怕,黑暗终会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在清晨的第一缕微弱的光打在她脸上的时候,眼前陡然亮了起来,渔樵山庄近在咫尺,这一夜过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山庄前停着一匹红鬃马,马上的人也是刚来不久,正望着三思后行的门匾出神。 “陆世兄怎么一早来了我这里?”程颂安勒停了马,见到了人,猜测得到了证实,内心的不安反而少了许多。 她的马走的很稳,很轻,陆轻山也是因思索什么过分出神,以致人都走到面前询问,他才如梦初醒般看过来。 程颂安一身紫袍男装,迎着朝阳朝他笑,如同一株刚刚抽芽的柳枝,赏心悦目的紧。让人眼睛刺痛的是她身后还坐了一人,紧紧抱着她的腰,似乎睡着了,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谁。 陆轻山自城门外冲动打了明战之后,再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这些天他看起来更瘦了,下巴有新长出的淡淡的胡茬,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样子,跟他从前那纨绔子弟的模样更贴合了。 他望着崔元卿的手,十分不痛快,淡声道:“世妹既然喊我一声世兄,我来山庄上探望一眼,也合规矩?不知昨夜你带了崔侍郎去了哪里?” 程颂安心中微凉,笑容有些哀戚,她指了指初升的旭日道:“那边矮山上位置极佳,只是有些偏僻,我让崔大人随同保护,去看了一场日出,世兄以为如何?” “看日出,呵呵,看日出。”陆轻山重复了两遍,只觉得那股无名业火要把他烧的失去理智,她这么快就原谅了他,她答应过的,不回头的。 “程颂安,我宁愿你选的是明战!” 程颂安睫毛颤了颤,她选过明战,可是结果并未如愿,反而伤了他。 “陆大人若有本要奏,还是尽早回去写奏折。”崔元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冷冷回道。 陆轻山回看他,两个人的眼锋在无言地交战。 山庄里,报信儿的仆从打里面出来,看见程颂安和崔元卿回来,暗暗松了口气,打开大门,让几个人进门。 崔元卿率先下了马,宣示主权一般走到门前,回头望向程颂安。 程颂安:“我有话同陆大人讲。” 第235章 为何结盟 陆轻山有些意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看崔元卿,后者脸色不好,但却不是不高兴,他看起来受了伤,绝不是去看了日出。 “陆世兄?”程颂安已经站在他的马前,他却仍在发呆。 陆轻山回过神来,也跟着下马,随着程颂安走进山庄,在二门上的门房处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山居处走。 “坐。”程颂安指着一张会客的椅子示意他,而她自己则倚着一旁的桌子,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 陆轻山缓缓坐下,看着她的动作,知道她在思考,以及纠结,这是她的一些小动作,跟她开心时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会无意识地抓空气一样。 她今日很怪,不再叫他陆轻山,也不叫他陆侍郎,更不是陆小九,她语气疏离地喊他陆世兄,世兄这两个字本是亲近的关系,跟她冷落的态度合在一起,很怪。 “你终究还是回到了崔元卿身边。”陆轻山自嘲地一笑。 程颂安敲着桌子的手指一停,纤细修长的手指还短暂地保留着刚才的动作,她没有回头,而是看着窗外的朦胧绿色,问道:“花灯宴上,我曾经问过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你当时说没有,是真的吗?” 陆轻山身体一僵,从头到脚有一股寒意侵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问哪件事?” 程颂安的手指重新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只有一下,便又停住了,她真的很难问出口。 她无论曾经多么娇纵跋扈,后来又装的多么贤良淑德,但有一点她始终没有变过,就是如果信任一个人,就会信任到底,不会轻易怀疑。 “你跟薛庭蓉基于什么而结盟的?”思量许久,才找到了一个切入口。 怕他没明白,程颂安又加了一句:“她没告诉你真正的名字?她不是我二妹,是薛家人。” 陆轻山是个聪明人,本来不懂“程挽心”的一些所作所为,在听到程颂安这一句的解释后,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她不是真的挽心,而是薛庭蓉,薛庭蓉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肯定是跟薛庭蕴有关系。 这不重要,现在比较难解释的是他跟薛庭蓉的“合作”。 程颂安看着窗外,缓缓道:“我相信你肯定不知道,她不是挽心,不然不会跟她合作。” “你跟她基于什么而合作?她想得到崔元卿,而你想得到我,是这样吗?” 她还是很了解自己,陆轻山僵硬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一直担心的事,被她发现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总归有一天是要知道的,她曾经总是说天知地知,月亮也知道。 “算是。”陆轻山唇角向上扬了扬,却没能笑得出来,他知道,他们之间从此再无可能。 程颂安的手从桌上拿开,放在自己的小腹处轻轻抚了一下,苦笑一声:“你既然嫌我有了他的孩子,为什么还想着得到我呢?难道不嫌我么?” “不是的!”陆轻山猛地从椅子上起身,不断地摇着头,“不是的,程颂安,我没有想过要害那个孩子。” 他听到崔元卿亲口说出她有了孩子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没办法阻隔崔元卿的爱,但他还可以断了程颂安的念头。 只要崔元卿娶了她的妹妹,她就不可能再回头了,反正他们总要和离的,他可以帮她出京,他可以把这个孩子视为己出,他能照顾好她们母子,只要程颂安能忘掉崔元卿,她说过的,不会回头。 陆轻山当时已经失去理智了,假若他从未看到过希望,他都不会如此绝望。 他像一个绝望的溺水之人,随意抓了根浮木,程颂安曾经一直想撮合他和薛庭蓉,也就是当时他们都以为的程挽心,那他为什么不能撮合薛庭蓉和崔元卿呢? 于是他找到了薛庭蓉,跟她说他会帮她嫁给崔元卿,而她只需要想方设法让崔元卿向着她即可。 可薛庭蓉太聪明了,陆轻山这么着急,必有缘故,她本该是受益者,却以此套出了程颂安怀孕的事。 陆轻山也不以为意,她知道了也不会怎样,她们两个是亲姐妹,而且薛庭蓉人已经在归山别院,她的手伸不到崔府,更伸不到程颂安的身边,一直到程颂安小产,他都没怀疑过是薛庭蓉动的手。 大约这就是与虎谋皮,而薛庭蓉不是虎,她比虎狡猾、奸诈。明明是她下的毒手,愧疚和悔恨却由陆轻山来承担。 陆轻山更加疯狂地想要得到程颂安,不为别的,就为了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他想用一生去呵护她、补偿她。 而薛庭蓉也总适时地给他机会,比如程颂安到崔府,发现薛庭蓉住在筠香馆负气出走时,比如程颂安以为程瑾宁遇险,追出城外时;再比如,他今日来渔樵山庄,是为了印证崔元卿擅自离开……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都是薛庭蓉有意透露出的消息罢了,而作为回报,陆轻山为瑾王出谋划策,求娶薛庭蓉,逼的崔元卿不得不将她纳入府中。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程颂安仰天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在这个时候很不可思议地共情了崔元卿。 陆轻山本意不是害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却因他透露出消息而死; 她从不知道薛庭蕴的藏身之处,薛庭蕴却因她说出的一个地址而生死不明。 陆轻山的心跟着揪起来,他想为她擦泪,但却被程颂安躲开了。 “陆轻山,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但我却做不到不怪你。”良久,程颂安稳住了心神,缓缓道,“我们就此尘归尘,土归土,各自活好自己。”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就像前世,他们本该在她回京之日就再未重逢过。 她现在明白了,陆轻山一直走在极端中,要么就为她争取崔元卿,要么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她。前世他求娶薛庭蓉是出于前者,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保护她,为她争取崔元卿的心。 今生,他们两清了。 陆轻山下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假如没有这件事,你会跟我走吗?” 第235章 为何结盟 陆轻山有些意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看崔元卿,后者脸色不好,但却不是不高兴,他看起来受了伤,绝不是去看了日出。 “陆世兄?”程颂安已经站在他的马前,他却仍在发呆。 陆轻山回过神来,也跟着下马,随着程颂安走进山庄,在二门上的门房处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山居处走。 “坐。”程颂安指着一张会客的椅子示意他,而她自己则倚着一旁的桌子,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 陆轻山缓缓坐下,看着她的动作,知道她在思考,以及纠结,这是她的一些小动作,跟她开心时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会无意识地抓空气一样。 她今日很怪,不再叫他陆轻山,也不叫他陆侍郎,更不是陆小九,她语气疏离地喊他陆世兄,世兄这两个字本是亲近的关系,跟她冷落的态度合在一起,很怪。 “你终究还是回到了崔元卿身边。”陆轻山自嘲地一笑。 程颂安敲着桌子的手指一停,纤细修长的手指还短暂地保留着刚才的动作,她没有回头,而是看着窗外的朦胧绿色,问道:“花灯宴上,我曾经问过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你当时说没有,是真的吗?” 陆轻山身体一僵,从头到脚有一股寒意侵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问哪件事?” 程颂安的手指重新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只有一下,便又停住了,她真的很难问出口。 她无论曾经多么娇纵跋扈,后来又装的多么贤良淑德,但有一点她始终没有变过,就是如果信任一个人,就会信任到底,不会轻易怀疑。 “你跟薛庭蓉基于什么而结盟的?”思量许久,才找到了一个切入口。 怕他没明白,程颂安又加了一句:“她没告诉你真正的名字?她不是我二妹,是薛家人。” 陆轻山是个聪明人,本来不懂“程挽心”的一些所作所为,在听到程颂安这一句的解释后,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她不是真的挽心,而是薛庭蓉,薛庭蓉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肯定是跟薛庭蕴有关系。 这不重要,现在比较难解释的是他跟薛庭蓉的“合作”。 程颂安看着窗外,缓缓道:“我相信你肯定不知道,她不是挽心,不然不会跟她合作。” “你跟她基于什么而合作?她想得到崔元卿,而你想得到我,是这样吗?” 她还是很了解自己,陆轻山僵硬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一直担心的事,被她发现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总归有一天是要知道的,她曾经总是说天知地知,月亮也知道。 “算是。”陆轻山唇角向上扬了扬,却没能笑得出来,他知道,他们之间从此再无可能。 程颂安的手从桌上拿开,放在自己的小腹处轻轻抚了一下,苦笑一声:“你既然嫌我有了他的孩子,为什么还想着得到我呢?难道不嫌我么?” “不是的!”陆轻山猛地从椅子上起身,不断地摇着头,“不是的,程颂安,我没有想过要害那个孩子。” 他听到崔元卿亲口说出她有了孩子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没办法阻隔崔元卿的爱,但他还可以断了程颂安的念头。 只要崔元卿娶了她的妹妹,她就不可能再回头了,反正他们总要和离的,他可以帮她出京,他可以把这个孩子视为己出,他能照顾好她们母子,只要程颂安能忘掉崔元卿,她说过的,不会回头。 陆轻山当时已经失去理智了,假若他从未看到过希望,他都不会如此绝望。 他像一个绝望的溺水之人,随意抓了根浮木,程颂安曾经一直想撮合他和薛庭蓉,也就是当时他们都以为的程挽心,那他为什么不能撮合薛庭蓉和崔元卿呢? 于是他找到了薛庭蓉,跟她说他会帮她嫁给崔元卿,而她只需要想方设法让崔元卿向着她即可。 可薛庭蓉太聪明了,陆轻山这么着急,必有缘故,她本该是受益者,却以此套出了程颂安怀孕的事。 陆轻山也不以为意,她知道了也不会怎样,她们两个是亲姐妹,而且薛庭蓉人已经在归山别院,她的手伸不到崔府,更伸不到程颂安的身边,一直到程颂安小产,他都没怀疑过是薛庭蓉动的手。 大约这就是与虎谋皮,而薛庭蓉不是虎,她比虎狡猾、奸诈。明明是她下的毒手,愧疚和悔恨却由陆轻山来承担。 陆轻山更加疯狂地想要得到程颂安,不为别的,就为了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他想用一生去呵护她、补偿她。 而薛庭蓉也总适时地给他机会,比如程颂安到崔府,发现薛庭蓉住在筠香馆负气出走时,比如程颂安以为程瑾宁遇险,追出城外时;再比如,他今日来渔樵山庄,是为了印证崔元卿擅自离开……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都是薛庭蓉有意透露出的消息罢了,而作为回报,陆轻山为瑾王出谋划策,求娶薛庭蓉,逼的崔元卿不得不将她纳入府中。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程颂安仰天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在这个时候很不可思议地共情了崔元卿。 陆轻山本意不是害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却因他透露出消息而死; 她从不知道薛庭蕴的藏身之处,薛庭蕴却因她说出的一个地址而生死不明。 陆轻山的心跟着揪起来,他想为她擦泪,但却被程颂安躲开了。 “陆轻山,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但我却做不到不怪你。”良久,程颂安稳住了心神,缓缓道,“我们就此尘归尘,土归土,各自活好自己。”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就像前世,他们本该在她回京之日就再未重逢过。 她现在明白了,陆轻山一直走在极端中,要么就为她争取崔元卿,要么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她。前世他求娶薛庭蓉是出于前者,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保护她,为她争取崔元卿的心。 今生,他们两清了。 陆轻山下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假如没有这件事,你会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