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第1章 挣扎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一,第十七个四十度的天,南三环的路快被晒化了。 凉水河波澜不惊,两岸的柳,晒得颓败,臊眉耷眼地垂着,叶子自动卷成哨子状。火红的日头,挂在碧蓝的空中,像枚红色的圆纽扣;白云如棉花,连成一长片,更远的天边,它们又如蘸了白油漆的粉刷笔,到处写着一,泼泼洒洒全是点;阳光破云而出,无遮无掩,如上帝的目光,严厉审视,不,洒向人间。 下午两点,洋桥附近的主干道仍堵成狗,从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往下看,大大小小的汽车如身量不一的甲壳虫分数列歪歪扭扭地排着队。甲壳虫与甲壳虫之间,似疙瘩拧着疙瘩,甲壳虫内,反反复复看着手机的司机,反反复复地按着喇叭。过往的行人,被骄阳烤着,被喇叭轰鸣着,一颗颗滚烫的心吆,在甲壳虫内外陌生却紧密呼应。 自行车道则松缓得多,除了穿印着品牌名的t恤、戴头盔的外卖骑手,大多是三三两两骑小黄、小蓝共享单车的年轻人。姑娘、小伙们防晒霜擦得密不透风,防晒装装备整齐,帽子、口罩、冰袖、墨镜一样不落,他们的目的地大多是离得最近的地铁口。 “这慢慢挪到什么时候,才到地儿呀!”一只甲壳虫开了窗,有人拍着方向盘,探头喊。 “回个家,我容易吗?”另一只甲壳虫内,有人对着空气嚷嚷。 “邪门了,姑娘,你抓紧改签!”明显是专车甲壳虫,师傅启发赶火车的乘客进行下一步动作。 “怪不怪,驾车没有人行快!”在马路边停了半小时的白色甲壳虫内,有人在发朋友圈,发完觉得力度不够,又删除,再编辑。他长按摄像按钮,拍摄三十秒短视频,原朋友圈文案,变成他的台词,他一边念叨,一边将前方的车、左右的行人、自行车道上奋力向前的小黄、小蓝们尽收屏幕内。 咦,小黄、小蓝间夹杂着辆小红。24、女式,无横杠,铝合金车干擦得锃亮。黑色车筐中放着只斜背的挎包,挎包上大牌logo的字母磨秃了,却也说明绝对保真。 小红的车把被女主人的两只手紧紧握着,女主人六十岁左右,眉头紧蹙,头发花白,背佝偻着。她上身穿一件红色格子衬衫,和自行车的颜色融为一体,下身着一条宽松牛仔裤,脚蹬一双平底老人鞋。平均踩三下车轮,她就重重喷出一口气。她的身体像只努力奋起的虾米,吃力地弓着,她脸色蜡黄,表情严肃,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了。她和烈日间没有任何遮挡物;风火轮般前进的男男女女中,她的速度几乎是龟行。 陆援朝不知道她被路边的司机摄入短视频中,此刻,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是恍惚的,一切事物都是模糊的。 陆援朝今年六十二,老家在潞城,是一个说不清南北,南方人眼里是北方,北方人眼里是南方的中等、中部城市。在北京,像陆援朝这样的老漂人群具有相当规模的数字。 做道不太规范的计算题,假设北京每年有一百万外来人口,他们中有一半人结婚,结成二十五万对夫妻,再有一半人按正常人生轨道及程序生子,十二万个祖籍外地的新生儿出生,他们的护理、养育,由谁来做? 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不排除精力旺盛的双职工家庭,靠自己把孩子带大;也不排除,伟大的全职爸爸或全职妈妈随孩子的出生而诞生;更不排除其他种种随机发生的状况,比如,把孩子送回老家、请个住家阿姨、提前再提前上个早托班……总之,大多数人会选择让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呈外来进京就业人口的n倍数出现在一个个小家庭里。这些老人或老来移居,或轮流换班,承担着帮下一代带下下一代的任务。 陆援朝执行该任务,已经六年,她在北京断断续续呆了六年。她的外孙女甜甜,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没和她分开过。 退休前,陆援朝在潞城一家老牌军工厂做会计。该厂厂长一度是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乡陈抗美,陈抗美同时还兼任她的丈夫、俩闺女的爸。 陆援朝人缘好,职场下半段,老公陈抗美调离单位,她仍靠着人靠谱、事办妥的无敌口碑,被全厂职工全票通过选为工会主席。做会计的精打细算,做工会主席的会张罗,刻在她的骨子里。今天、危难之际,陆援朝又充分发挥了她这两大特长。 说来话长。 早晨如厕,陆援朝将松弛的臀部拽离马桶时,无意间扭头,她发现马桶池壁上挂着一抹红,水中的红化开了,水波中,像条红色鲤鱼的尾巴。是血,都是血。陆援朝暗自心惊,叫一声“糟糕”,迅速判断是尿血。无它,没别的血,停经都十年了。 不是没有征兆,尿频、尿急、刺痛感、坠痛感来袭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流血,是头一遭。“别慌,老陆”,陆援朝盯着马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她拍了拍胸口,再拍拍自己的肩,宽慰自个儿。 她提上裤子,靠着贴满瓷砖的卫生间墙,眯着眼、乐观地回想,前一天有没有吃过火龙果或西瓜等红色、汁液丰盈的瓜果。答案是没有。 她边想,边走出卫生间,沉默地换裤子,不沉默地把外孙女甜甜揪起床。周一工作日,女儿陈雨、女婿郎因都在工作状态中;出差高峰期,他俩一个在国外,一个在某旅游盛地。又是暑假,甜甜的一天都被各种培训班排满了,拿本周来说,五种网课,五个线下培训班,早上要去公园和小朋友玩,晚上要去凉水河遛弯;拿本日来说,上午门口银泰上美术素描课,下午线上大语文……陆援朝带亲生闺女时,都没如此忙,对孩子的课程进度如此清晰。“扛一扛,老铁!”陆援朝年轻时外号铁姑娘,后来经常自称铁老太,网络时代见识到热词后,又改成“老铁”。 她坚持着给甜甜打热毛巾把,挤草莓味儿牙膏在牙刷上,下昨晚现包的饺子,滴香醋在小碟子里,再将白色公主裙套在小娃娃脑袋上,扯扯平,梳拢梳拢毛糙糙的头发,编辫子时,陆援朝一阵头晕,眼冒金星;她扶扶脑袋,定定神。 临出门,陆援朝又去了趟厕所,还行,血滴滴答答,在流,但流势不大。闺女陈雨总把卫生巾放在马桶边的纸巾盒上方,陆援朝一眼瞥见,停经十年后,她手忙脚乱、满腹疑虑地贴了片在内裤上。 美术班俩小时,平时,陆援朝就在商场外随便转悠转悠,时间就打发了,今天,她不得不中途折返回家,换一片卫生巾,再带一片,放在包里。她一路默念着,“老铁,不能慌”“老陆,扛一扛”,念到咒语失去魔力。 中午,她如常马不停蹄炒菜、做饭,但动作明显迟缓;等她将一荤一素一碗汤端上桌,忽然感受到一阵泉涌,她嗷嗷叫着,捂着肚子,冲进洗手间,将正在水池边洗手的甜甜一把拽开,推出门外,“去厨房洗,姥姥先上下厕所!” 等陆援朝褪下裤子,只见血流如注,血已将卫生巾雪白护翼的边染红染透,内裤、外裤上都蹭上了星星点点,是猩猩,猩红的猩。 “发生什么了?”“扛不了”“不能等了”,陆援朝心乱如麻,麻们说。一只小小红蜘蛛在卫生间顶部的瓷砖上小心挪动,恐慌亦如蜘蛛,八只脚撑开,张在她的胸口。 “姥姥,姥姥!你好没好?”门外是甜甜拿小拳头砸门的声音,“咚!”“咚!” “干嘛?”陆援朝一扭头,冲门的方向,有气无力地喊。 “姥姥,你好了没?我也要上厕所!” “好了,好了!”陆援朝按下马桶冲水键,开门时,她眉头锁着,无论如何,都得去医院了。 第2章 意外 离幸福里最近的三甲医院,俩字,叫“新谊”,在永安里。熟是熟的,六年前,陈雨在那儿生了甜甜,住院一周,陆援朝全程陪伴,在此之前频繁的产检,也都是陆援朝陪着去的。 陆援朝这一生,最得意的是生了俩闺女。大的叫陈晴,小的叫陈雨,顾名思义,一个生在晴天,一个生在雨天。俩闺女只差一岁,确切地说,不到一岁,俩人的出生日期证明陆援朝是出了老大的月子就怀上老二。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要二胎可是费老鼻子劲了,要不是陆援朝有医院的诊断证明,身体不允许流产,陈雨的小命绝对难保。饶是如此,陈抗美日后的升迁还是被“政敌”因此事弹劾过,硬生生推迟了三年。好在俩闺女都算有出息,尤其是老二。 陈雨一路轻松过关,是潞城2004年的高考状元,她在北京读书,接着,留在北京,嫁给北京人。不轻松的是婚后,陈雨的公婆身体不好,和陈雨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儿,只是面子上过得去,陈雨孕吐严重,啥都吃不下,别人吐三个月,或根本不吐,她一直吐到五个月,吐到直吐黄水,陆援朝刚把大闺女陈晴的儿子带上幼儿园,便赶场似的,来到北京,在二闺女陈雨家无缝对接式再就业。提起他们的母女关系,陆援朝常说,“这真是,一日为母,终生保修,要管一辈子。” 决定了去医院,陆援朝趁甜甜吃饭时,收拾起她的小包。包是陈雨的,大牌子,六成新,陈雨不背了,陆援朝捡来用。身份证、医疗卡、手机、钥匙、现金……孩子们,陆援朝谁也没告诉,她只发了条语音跟老伴陈抗美提了一嘴,陈抗美最近回老家修祖坟,不在北京。 “你做个ct!要重视!”陈抗美回,他的语音背景一片嘈杂,还有划拳声,怪不得陈抗美爱回老家,在老家,他的日子那是每顿有酒肉,每天有老友。 “我心里有数!”陆援朝拿手写笔敲下这几个字,便拖着甜甜,敲开楼上1901的门。 1901的奶奶姓张,叫张红梅,和陆援朝同龄,河北邢台人,陆援朝在小区游乐园溜娃时认识的,孩子上学时,俩人还一块儿去听保健品讲座,一起领过鸡蛋,算是陆援朝的一个闺蜜。原本两人约好,下午上完网课带各自的孙子、外孙女去凉水河逮蚂蚱的;现在,陆援朝抱歉地说,老姐姐,我得爽约了,今天有点上火,必须得去新谊医院开点消炎药了。张红梅开着门,露着半张脸,给陆援朝出主意,门口卫生所就能开,被陆援朝拒绝。陆援朝心里隐隐觉得,今天这事没那么简单,小医院看不了。 “一小时,最多俩小时,我就回来。”陆援朝把甜甜往张红梅家一推。“老姐,拜托了。” “你说的什么话!俩孩子比一个孩子好带!”张红梅有张绵软的脸,说话慢,但态度热情,她把甜甜迎进门,陆援朝千恩万谢后,下电梯,回1804自个儿家,拿上小包,又换了片卫生巾。 关于怎么去新谊,省惯的陆援朝,不因尿血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毅然决然推着停在走廊的26红色自行车上路。从幸福里出发去新谊,平时,只要二十分钟的车程,可今日,烈日当头,身体不适,陆援朝足足骑了四十来分钟,把车在新谊医院车棚里一锁,“嘎达”声响,陆援朝脑子跟着“轰”的一声。分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了,反正满脸是汗,走到急诊窗口,排在陆援朝前面的,看看她脸色,纷纷主动让她插队。 挂号、等门诊、叫到她的号了,年轻的女医生看起来和陈晴、陈雨差不多大。陆援朝往医生的小桌前一趴。耳边是女医生的询问—— “尿频、尿血多久了?”“家人来没来?”“做个ct!”“有什么病史?”“让我摸一摸”“建议您直接住院。” “一个星期?尿血就今天,可能昨天也有一点?要不前天?”“不用麻烦他们,我没事。”“几点能做?我待会儿还有事。”“我身体很好的。”“您摸,您摸,我躺哪儿?”“什么?我待会儿还有事……” 女医生白了陆援朝一眼,是那种女儿看长辈的无奈白眼,和陈晴陈雨无法与陆援朝时翻的白眼相似,“阿姨,我最快能给你约周三下午的ct,先给你开点药。”“医保能报?要是不能报,我下个月回老家做。”陆援朝还在纠结、算账。 女医生一推病历本,扬言要和陆援朝的家人取得联系。陆援朝怂了,拿着取药单,离开诊室。 一番操作猛如虎,回去的路,陆援朝心事重重,越发疲惫,二十分钟的路,骑了四十分钟,还没到一半。架在火上烤的温度,严重脱水的喉咙,喷出的每一口热气都像一把火。真的老了,年轻时,那个铁姑娘,一口气骑三十里路从城里回镇上,脸都不带红的。 而今,好容易蹬到十字路口红绿灯处,绿灯行,再过条马路就到家了。陆援朝盯着红灯一旁的显示屏进入倒计时,“10、9、8、7……”到“1”了,她左脚先行,想踩自行车的脚踏,未料一脚踏空。她定定神,发现定不住,眼前的高楼大厦,摇摇晃晃、重叠、交错,汗大滴大滴自她凸起的额头往下落,天在万花筒似的转,火球般的日头像极了马桶中央的那抹红,逐渐晕染开,地也在转,六个叶片的电风扇似的转。 倒下去前,陆援朝的耳边响起医生的话,“阿姨,我最快给你约周三下午的ct。”“别逞强了!相信科学。” “哐当!”自行车落地的声音。 “啪嚓!”挎包从车筐摔出来了。 凭本能,陆援朝去抓挎包的绳子,“哗啦!”自己砸车上了。 糟!甜甜还在张红梅家呢! 第3章 山城 下午两点,北京的风是燥热又带点腥味的,像奔跑的老牛喷出的呼吸;山城的风则是清爽、清冽的,像一层纱,纱中拍着六神花露水,花露水随时会渗过那层纱滴落。对,滴落那一丝爽意,山城多雨,说不准什么时候,细如牛毛的小雨丝就会从天而降,沾上你的面颊。 陈雨穿白衬衫、米色西裤,顶着一头乌压压的黑发,拿着一把长柄红绸伞,没撑开,站在林荫道路口。雨丝在她的面颊上留下轻轻的一个吻。她的额顶有个璇儿,璇的顶部,高耸的那几缕黑发也沾着雨,亮晶晶,犹如清晨的露珠,犹如此刻她眼中的星。 陈雨长得白净而富有神彩,她什么都是圆的,脸圆,眼睛圆,毛发比一般人旺盛,眉毛浓且黑、睫毛长,发量是常人的15倍、自带焗油效果。她的下颚线和颧骨线一样清晰,在台里,陈雨人送外号“东三环小宋佳”。明星小宋佳来台里参加节目时,见过的人都说,陈雨就是她的小号,陈雨只是没有小宋佳个儿高。 今天是陈雨的大日子,筹备已久的纪录片《风情》启动仪式及专家研讨会将在山城水烟寒大酒店举行。 简而言之,陈雨所在的北京某电视台,从去年起,就开始策划一档关于中国境内独具特色的风物特产,展示地域文化和中华美食文化的相关项目。陈雨是制作人,为了该记录片,她忙前忙后,大半年,简直比生孩子还操心,为它,陈雨连亲生的孩子、甜甜都有半个月没见了。 陈雨都忙了些啥呢? 《风情》的项目资金,由她落实,台里只给了一部分,剩下的,全靠她化缘。项目涉及的各地宣传部,由她谈妥,该类事务,没有地方配合,根本寸步难行。谈的过程中,陈雨甚至还搞定了几个软广植入。比如,今天将在研讨会上亮相的山城某某酒、某某牌子的酱料。 导演、演员、策划、摄像,整个班子由她搭建。此次研讨会,人员名单,在陈雨斟酌下,最终确定;研讨会要解决什么问题,是她熬了几宿,罗列并拍板的。而重头的专家,是陈雨邀请的,有几位更是用上了她的私人交情。 研讨会在山城召开,名正言顺,山城是在中国南部代表性的城市之一,古来多被文人墨客用诗词歌赋的形式记录,山城物产丰富,其中,辣椒为尊。每年,山城还专门办有活动,评选当季“辣椒王”,山城居然还有一座以辣椒为特色的博物馆,据说还将建设辣椒小镇。《风情》的第一季,即以辣椒开篇。陈雨作为制作人,还将亲自担当第一集《辣椒的前世今生》的执行总导演,选择山城为第一站,出于多方面的考虑。 水烟寒大酒店是山城当下最网红的景点,占地好几亩,建筑做成仿古状,从门到窗到砖无一不精心雕琢。绿树掩映、白墙黑瓦,临水库,亭台楼阁边,均貌似不经意地停着木舟一艘或木筏一张,一句话,美不胜收,再加一句,人间仙境! 从酒店入口开车进来,和举办会议的“青帘招展”厅有一公里的距离,与“青帘招展”类似的低层小楼,水烟寒总有三十来栋。通往“青帘招展”的路,岔道有五六条,一些小路铺着石子不能上车,另一些曲径通幽处,曲里拐弯,容易迷路,如果没有专业人员引导,光听导航,司机估计会议结束也找不到对的地儿。酒店的工作人员去服务其他参会者了,为表恭敬和郑重,陈雨站在路口,等着重量级嘉宾李教授的到来。 车五分钟后,才能进水烟寒大门,开到陈雨这儿,还得晚点。 陈雨喽了一眼手机,手机定位没有调,仍自动设置在北京南城幸福里附近。她在“同城”推荐一栏,无意识地用食指滑动着,红色长柄伞的把儿挂在她的另一侧手腕处,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宽皮带、大表盘的男士表。 第一条,餐厅推荐。“老熟人烤肉店”99块钱套餐,含猪五花、牛五花、牛舌、菌类各一盘。陈雨眯着圆眼睛想了下,吆,挺划算,离家也近,老公郎因无肉不欢,女儿甜甜随郎家的基因,可以考虑回家去下,就是老妈最近血脂有点高,只能三人行了。 滑过。 第二条,标题吸睛,“相差十九岁的爱情,你见过什么样吗?”内容辣目,四十来岁,做熟女打扮的女士依偎在年轻男朋友怀里,男朋友像个发廊洗头小哥,他俩互相喊着“大老婆”“小老公”。背景眼熟,瞅他们散步经过的俄式城堡建筑风格洗浴中心,陈雨判断,他们离幸福里顶多十分钟路;又扪心自问,“我这是平时看了些啥,系统给我自动推荐姐弟恋。” 滑过。 第三条,谈堵车的。“怪不怪,驾车没有人行快!”up主的画外音与视频字幕同步,立交桥、凉水河、一动不动的车、状如停车场的道路,镜头扫向自行车道,男男女女骑着黄的、蓝的共享单车,一辆小红一闪而过,就真的一闪而过,up主瞬间把镜头挪向自己,并反转,陈雨只见屏幕中up主的大饼脸,他说些什么,陈雨没注意,因为电话响了,如果她继续关注该up主,滑到他的下一条短视频,就能看到,稍过一会儿,在前方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下,小红倒了,顶着花白头发和烈日的,正是她的老妈。 “喂!”陈雨吹着山风,把丝质衬衫的袖子往手腕处拉拉,盖住她洁白的手腕、手腕处的男式表。雨丝密了,她边接打电话,边撑开红绸子伞,她天生豆沙喉的声音像放了一勺糖,甜豆沙似的传到话筒那端:“对,李教授,我是陈雨,我在这等着您呢!我就站在路边,打一把红伞,看到我招手了吗?”陈雨歪着头,冲前方,挥了挥手。 徐徐开来的黑色大奔,车窗徐徐摇下,李教授的研究生及对接人小米伸出头向陈雨打招呼,“陈雨姐!陈雨姐!”“嗨!小米!”陈雨笑逐颜开地回应着,眼波流转掺着蜜,擦了ysl五号口红的唇在圆脸上弯成一道上扬的弧。为了活动,陈雨专门化了个全妆,午饭后,还在酒店附属的美容美发店,做了造型。在理发师的巧手下,她的刘海被特殊工具刮成玉米穗状,自来卷被处理得更自然。 如果说上午,她还在到处踩点,是个电视民工,下午,她已俨然幕前主持,不,李教授见到陈雨时,夸她的话更到位,“小陈啊,好久不见!你怎么和我刚认识你时一样,一点不见老,一直就是大三女生的气质!” 车在青帘招展一百米处停下,陈雨先下的车,她将伞微微倾斜,准确覆盖李教授头顶青灰色的天空、鹅卵石般的云、青翠的树与树的缝,时不时落下的几滴雨,她亲热地挽着李教授的胳膊,真的回到女学生的状态,“李老师又逗我!在老师面前,学生还不永远是学生?您这次能从杭州赶过来为我坐阵,我心里就有底了!” 李教授是自然科学方面的专家,曾在r大工作,评为院士后,又兼任了科技协会的主席。在r大时,专业相差太远,陈雨与李教授并不相识,工作后,陈雨屡次采访过李教授,一直保持联系,并以学生自居。 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的李教授环顾左右,冲研究生小米回忆起第一次见陈雨时的情景,那是一场记者招待会,那会儿,陈雨连举手,都显得怯怯、生涩,一说话,脸还会红,可提出的问题却有趣而勇敢。“我记得,你那时梳着两个抓揪。”李教授回忆,陈雨失笑,“您是把我记成哪吒了?”陈雨的幽默感染了李教授和小米,他们都笑起来。 “你问我,在科研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李教授的好记性不是浪得虚名,难得古来稀之岁,他仍目光炯炯。 “对!”优秀的人和优秀的人永远在一起,陈雨的好记性也不在话下,她反应敏捷,记忆之阀迅速启动,“我还记得,您的回答是,‘真正做科研,任何一个环节都不会轻而易举,需要不断创新,联合不同的行业、不同的部门来攻关。’说来惭愧,十年前,我只是提问者、记录者,还不能很好的理解您的话,现在,工作时间长了,屡屡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您给我的答案,我发现,不仅是科研,我们这行也是,任何一行都是,需要的是联合、协调、一起攻关和创新。这不,我拍美食、拍风物,也把您请来了吗?” “陈雨,每次见你,你都比之前成熟、老练得多!”李教授赞许地看着陈雨, 陈雨的圆眼睛扑闪扑闪,“我水平有限,我的采访、提问、拍摄,都全权代表外行们。”“那也是高级外行!利于科普,利于大众接受!”李教授点着头,小米也跟着点,他们一齐跟着陈雨稳健的步伐走近青帘招展。 青帘招展的门口矗立着一块3米宽,25米高的背景板。背景板的图案即《风情》的宣传海报之一-一只褐色铜锅,汩汩冒着白烟,铜锅中此起彼伏一片红,全是辣椒,辣椒下深埋的各种食物不可考,铜锅后一排西蓝花组成的绿荫,远处绯红色的山细究起来是切成薄片的生鱼片,几只灯笼椒摆成“风情”字样,喜庆、祥和,一旁用艺术体写着今天研讨会的主题。 雨后的台阶,分外清新,苔痕在犄角旮旯处彰显生机。服务员为陈雨引路,陈雨为李教授引路,他们一行进入青帘招展二楼靠西的贵宾休息室,服务员端上青瓷盖碗装的清茶,微雨初晴,太阳出来了,陈雨斜斜坐在布质沙发上,就着斜斜射进休息室的阳光,白色窗帘上绣着不知名的花,茶几上放着一沓a4纸,是待会儿的会议流程单,以及小米发来的李教授的发言辞,陈雨又略做了些修改的稿子,他们将再对一遍,研讨会要开始了。 “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文明史造就了丰富多样的物产。各地不同的自然水土、历史人文让各地风物各具特色又彼此相通,它们的流动、传播成为文明演进中的一道风景。风物在历史长河中缓缓行走,如今又被新时代的新变化带出了新的节奏。基础设施建设的进步,发达的物流、经济全球化的进展,让风物的行走迈向全球化,它们走出位于大山深处的村落,为乡镇经济的振兴插上了翅膀,它们成为地域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承载物和代言者,参与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融合。” 李教授念出声,陈雨凝神听着,微微笑着,看向李教授,“我加的这个帽子,您觉得合适吗?” 第4章 研讨 四十分钟后,陈雨站在青帘招展二楼会议室的一角。专家们正鱼贯而入,由工作人员带着,认名牌,入座。认识的,互相寒暄,不认识的,知道彼此都有点咖位的,竟也自来熟地按名牌上的姓互喊老师。 会场信号不行,陈雨的九宫格朋友圈都没发出去,九宫格无非是会场内外,鲜花、横幅、电子屏、赞助商的物料,外加一句图注,“几个月来的努力,拭目以待,大型纪录片《风情》新闻发布及研讨会在山城举行。” 陈雨的圆眼睛中闪烁亲切的笑意,她对所有来者热情点头,嘴唇的弧和锁骨边的金色微笑项链保持同样的曲线。她抬抬手表看看,快三点了,就剩最后一位重量级嘉宾入场了,水烟寒的总经理已去酒店大门口迎接,嘉宾是本市负责文化宣传口的副市长。 研讨会有六个网络平台直播,加上本地电视台及陈雨的单位以媒体资讯、晚间新闻的方式播出,会议室已布下摄像机、手机各式直播录播武器。 “雨姐!”助手于小航在离陈雨两米处,扬手招呼她,先是扬起大拇指,继而换食指指向大门处,以此示意,副市长即将到来。 陈雨疾步走出会场,裸色尖头高跟鞋踩在柔软地毯上,踩出一个又一个小圆坑,当她看见青帘招展的玻璃转门时,手机信号突然来了,新消息提示的嗡嗡振动声连着发出七八声,来电显示的音乐跟着响起,“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一首老歌献给她,陈雨手插兜里,凭肌肉记忆按键拒绝通话,现在还能有啥事比迎接副市长,赶紧开会更重要呢? 她走近转门了,“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一首老歌再度献礼,按掉,她走出转门,和其他工作人员分两列站着,“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事不过三,陈雨手在额前遮着凉棚往远处看,副市长的车还远,目测五分钟才能到眼前,她接了电话,没成想是八百里追魂call。 话筒那端,一位年长女性的声音传来,北方口音,慢吞吞又明显有些慌乱和颤抖:“是陈雨吗?谢天谢地,你终于接了。我是你隔壁张红梅阿姨啊,对对,八号楼1901的张红梅,家里养了三条狗的那家;你家是1804,我家是1901,你妈、老陆,我们天天见。” 陈雨急着要挂断张红梅的电话,“张阿姨啊,您看,有什么事儿,我们待会说,我现在要开会了。”陈雨心里嘀咕,是要收物业费吗?还是楼里集资在一楼买书架做儿童图书角的事?想到这,她说:“有什么事,您和我妈说就行了,要付钱的话,您加我微信,我直接转给您。” “妈妈!”电话那头突然冒出甜甜的清脆呼唤,副市长的车跃入眼帘了,见陈雨在接电话,于小航示意陈雨跟着他,陈雨听见甜甜的声音边面露愕然,边朝于小航方向走,“张阿姨,我家甜甜怎么在你家?” “你别急啊,”明明是张红梅急了,等过段时间,更熟些,陈雨摸清楚张红梅的脾气,便清楚,她是慢性子、热心肠,脑子嘛,稍微有些不清爽,说话总是拐三道弯,不是心思多,是永远抓不到重点,“我说快点,你别挂,事情是这样的,你妈,陆大姐,今天、刚才,在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苏宁电器那个,等红灯时候,晕倒了。” “你说什么?!”陈雨倒吸一口气,眼镜瞪得滴溜圆,脸色跟着一变。高跟鞋踩到一颗小石子,差点被绊了一跤,幸好于小航及时扶了她一把。 “谢谢”,陈雨机械地向于小航道谢,张红梅的声音继续,“你妈骑车去医院说是开消炎药,结果回来,就躺那儿了。幸好交警就是咱们院里9号楼老方家的女婿,认识你妈。他打120把你妈送去医院了。”张红梅说话大喘气,“你妈中午就把甜甜送我这了,之前,老方女婿给你电话,你手机不在服务区;你妈最后一个电话是中午给我打的,就联系上我了,我也给你打了有二十次电话……” 陈雨两条浓而黑的眉拧成一个细纽儿,她面色凝重,握着手机,脚步没停,全程不看路,只看着前方于小航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 当地对接方的几个小哥哥小姐姐,及酒店副总经理已抵达青帘招展的停车场处。所有人须步行前往青帘招展。 副市长一行,共三辆车,齐齐停下。第一辆车门打开,酒店总经理麻利地跃下。他大步向前,转身朝第二辆,主动拉开车门,为大领导拿手挡了一下车门,做人肉屋檐状。 “陈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张红梅问,“最快今天,最晚明天,谢谢你了,张阿姨!”陈雨由衷又急促地说,她的文字语言随着身体语言,有声随着无声,掐断张红梅的电话时,她情不自禁弯着腰,再瞬间挺直,和众人一起,走上前去,脚步匆忙,“咯噔”,小石子总在人最忙乱时出现,陈雨差点崴了脚。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可能是陈雨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两小时。 研讨会不因任何个人原因而延缓、推迟。事实上,按严格流程进行的研讨会,成功、顺利,意料之中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 会议以一段宣传短片为始,片中,山川、河流、行走的人、流动的物,五彩斑斓、美轮美奂的画面,配以悦耳、高昂的画外音—— “各地为什么有风情?情与物与人有什么关系?风物和人类如何互相塑造、彼此成就?今天,它们将以何种方式融入全球化时代,又是如何影响着原产地的社会生活?我们将从风物出发,以物本身为主角,从其主体视角进入一个个具体的故事,让它们与不同地域文化彼此碰撞,与历史对话,与人情人心交融。” 短片结束,掌声雷动,会议主持人由本市电视台当红女主播临时兼任。她穿一身红,用来证明她的红,她简单做开场白,接下来,按流程、次序,邀请不同领域的专家发言。 小小山城,聚齐了当地地方史专家、美食家、科学家、作家、电视从业者,他们济济一堂,在数小时内,各抒己见,各抒其情,咔嚓咔嚓的照相机声没断,三架摄像机,六架手机的直播、转播同时进行。 李教授的发言尤其精彩,他虽是科学家,但有格局,善演说,他念完陈雨给他加的帽子,就刚看完的短片,展开道: “四时风物,各有其美,谓之为风情,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谓为之历史。作为xx电视台全新创作的一档反映我国风土人情的特别节目,《风情》一片通过生动讲述中华大地上最具代表性的风物故事,向世人展现了一副精彩绝伦的国家风情画卷。人们将在特产、食物中感受到民族交融、生态文明、纵横古今之美……上下五千年,自然科学与人文历史共同构建了我们的今天。” 李教授还照顾到山城人民的心情,就第一季第一集的主题、山城的特产辣椒,发表感言,还引用了古人赞美辣椒的诗句:“新蚁芬芳初浸面,子鸡和淡薄楂盐。不奇桂辣椒辛味,知是吴民性喜甜。”李教授的风采令山城的媒体人为之倾倒。 最后,李教授将目光投向台下保持笑容的陈雨,他表示,《风情》纪录片由他曾经的学生,r大新闻系毕业的知名电视人陈雨牵头制作,放心、值得期待,“多年前,我就和陈女士合作过,陈女士对自然科学、人文历史等多个领域的理解、传播,令我赞叹。” 噼里啪啦的掌声如暴雨点捶大理石地,降临会场;全场目光,包括副市长的,都随李教授的目光聚集在陈雨身上,陈雨落落大方站起身,点头、微微鞠躬回馈满场厚爱。 待李教授发言结束,主持人请上陈雨。陈雨的发言前两分钟全是感谢,感谢方方面面。在外人看来,陈雨因兴奋,圆脸蛋显得微红。事实上呢?她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从里烧到了外。刚才,她加了张红梅的微信,大概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此刻,台上在汇报演出,台下是自己张罗了几个月的摊子,观众和评委均在席面;家里,孩子无人照顾,母亲在医院急诊,丈夫远在国外,消息不通,幸好有热心交警及邻居帮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戏大过天”,不知为何,陈雨接过话筒时,她脑海冒出梨园弟子的园训。她压制着内心的波澜,两颊飞着彩霞,职业化的露八颗牙齿,矜持笑着,介绍了《风情》和其他同类片的不同,身后的电子屏又亮起,播放着她带队在山城踩点的各种画面,红辣椒、村寨、村民、作坊、热切地交谈…… “《风情》试图介入、加速、浓缩、创造风物的行走旅程。让风物在镜头中行走起来,记录它们与不同地域文化的碰撞。在行走的过程中,从风物的视角考察中国的变迁,考察新时代中华文明与世界的交融。”陈雨给自己发言加的帽子也不差。 当然,这些都是套话,真正吸引人注意力的是她关于“行走”的策划。 “我们将以一种初始状态的风物作为故事的基点,比如说,第一季第一集的辣椒”,陈雨举起她早就准备好的一包山城自产的辣椒,火火红的辣椒如她的脸,如主持人的衣服,“通过网络征集、节目组邀请等各种方式寻找世界各地与其有特殊关联、对其有独特兴趣或拥有该领域专长的人群。挑选三个人物作为拍摄对象,再由节目组以快递、邮件等方式将风物投放至该人物处,由此开启行走。” “行走?”“行走?”别说与座专家了,上到副市长,下到酒店的服务人员都互相与邻座交换延伸,再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雨—— “对, 行走。”陈雨这才理解什么叫聚精会神,她感觉到所有精神聚集在头顶,从她的眼眶发散出去,冒着白烟。她解释,“《风情》这档节目有别于传统纪录片手法,吸收‘真人秀’和公路电影的相关元素,成片形态更接近剧集而非专题片。尽量少用解说词,以人物的行动推动故事情节,以口述作为补充,辅之以字幕、特效。在片中对风物进行拟人化处理,突出其主体性。” 陈雨停顿了下,左右看看,炯炯有神的目光,照顾到所有人,有点像小时候课文里学过的《老残游记》中的唱大鼓的黑妞白妞。 “另外,我们还将设计风情中各种主角及一集主题的物的二次元动漫形象,制作动画短片,用于开篇介绍和穿插片中的知识小贴士,也可用于转场包装。正片中也可将二次元形象融入现实场景中,使用语音音效和文字泡等特效,让其发声。赋予物以不同性格和命运,如适当“萌化”,利用颜文字、表情包等二次元元素,提升节目可看性,吸引年轻人关注。对实物的风物包装进行设计,风物的盛器和包装要体现文化特色和趣味性,可将其融入节目,提供信息或用于转场,如在盛器上显示旅行地图,在包装盒上显示收件人信息等。” 陈雨全程脱稿,电子屏随她的发言,转换新的画面,现出辣椒的卡通形象,“椒娃”。只见椒娃两只黑眼睛,一副大红脸,俏皮的扎着一只冲天辫;它站在山城的标识型建筑,也是陈雨拉来的硬广赞助方某酒厂的酒型办公楼前。“是一集片,也是一次游戏,还是一趟旅程,更是一个带货渠道,我们和山城,和所有合作方都不是一次性的合作!” 收场,陈雨摒除万难,将发言任务结束。啧啧赞叹声中,她将话筒还给主持人,会议也到了尾声。 副市长做总结,他穿着体制内标准的蓝色棉质衬衫,打着一丝不苟的红底暗花领带,他称山城有幸,有辣椒,有风情,山城有幸,迎来来自首都的青年才俊,他听完陈雨的发言,用平易近人,近乎慈爱的眼神,欣赏地看着她,他为片子定调、定性,并简要介绍山城辣椒产业发展情况—— “刚才听了陈导的发言,很感慨。这是真人“出演”自己如何成为“平民英雄”的励志故事,通过讲述物的故事、与物相关的人的故事,展现风情,展现中国人的智慧与坚韧、乐观的精神气质。”“山城辣椒,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长期以来,山城高度重视辣椒产业培育,辣椒也成为山城的城市名片,山城的历史抛不开辣椒的影子,辣椒产业大有可为,也大有作为。我们热忱欢迎海内外客商来山城投资兴业、共襄盛举,共促产业发展,共绘美好未来。热忱期待《风情》一片顺利拍摄,顺利播出,为山城的辣椒事业再添一把柴,一块瓦。” 副市长表态“将全力配合来自北京的摄制组,打好城市名片”,掌声从热烈到连绵不绝,一位省城来的书法家当庭挥豪,分两张纸,写下四个大字:“辣椒”“风情”。 陈雨和副市长,一人接过一幅新鲜墨宝,陈雨把墨宝推让给李教授拿着,她的脸有点僵,笑僵的。与会人员簇拥在副市长、李教授的周围,集体合影留念,陈雨站在李教授身边,照片中看不出她一丝情绪的波澜,除了脸还继续发着烧。 主持人宣布会议圆满成功,嘉宾退场,再次感谢大家的到来。 第5章 返程 陈雨决定马上走,她等不到第二天了。她把重要的嘉宾送走,听完张红梅后续发来的语音,同时找人送她回房间。 怎么说呢?陈雨有点懊悔订这家网红酒店了。 地形太复杂,曲里拐弯,迷宫似的,从开发布会的青帘招展厅到她住宿的水云间厅,隔着九条长廊、三道河、一片草坪、两道鹅卵石路,靠步行,得走一个半小时,中间还得保证不迷路。直线距离倒是短,但必须靠船或木筏才能实现,船和木筏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各开放一次,作为景区具表演性质的节目出现,会划船的人一共仨,此刻都被征去外勤。 陈雨第三次被小石子硌住前,她正对着碧波荡漾的河水发呆,头是木的,眼眶微微泛红,衬衫揉皱的纹路和河水有规律的涟漪相似,大堂经理正帮她联系客房部的游览车的,“怎么样?”陈雨一脸焦灼地问大堂经理。 “抱歉啊,姐,客房部现在没人,估计在开会。”大堂经理穿着笔挺西装套裙,二十来岁,有点黑,黑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眼中全是歉意,“主要是,游览车很多地方也没办法开进去。” “没事儿。”陈雨咬咬牙,她左右各弯一下腰,将两只裸色高跟鞋除下,用手拎着,穿着短丝袜的脚直接碰触过布满鹅卵石的路,如此,提高走路速度。 “姐,你再等下!我想想办法。”大堂经理听说陈雨母亲的事,知道她赶时间飞回北京,急她所急,陈雨一脚踩上小石子,石子擦破丝袜,“td”,陈雨心里一句国骂,血点已经流在褐色石子上,教养令她叫出口的则是“哎吆!” “姐!你没事儿!”大堂经理和于小航一人一只手托起陈雨差点倒下的身体,刚送走副市长的总经理恰在附近,这是一名从基层做起一路爬上酒店一把手宝座的务实中年男,陈雨的团队在水烟寒陆陆续续呆了半个月,今天,在发布会上,他见识到陈雨的风采和人脉,还因陈雨和副市长近距离接触,此时,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 他了解情况后,亲自下场救场,他为陈雨撑起竹篙,送去河对岸。大堂经理露出小姑娘对老大哥的仰慕眼神,直竖大拇指,连连惊呼,“领导,您太强了,连这都会!”而总经理西装笔挺,撑着竹篙,对着陈雨,流露仰慕。“嗨,小文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就在这一块儿长大,山里人,水里走,谁还不会撑个篙呢?”文是大堂经理的姓,总经理答。 天又变成青灰色,微雨在河面如烟,若有若无,一张竹筏,漂在碧水中央,如果能航拍,恰是一幅雨中国画,画中人正好穿的黑黑白白。 陈雨没空欣赏,她在竹筏上绞着手指,脸上极力维持着知识女性临危不乱的镇定,雨滴在她的睫毛上,她擦了一下,风把她的秀发吹乱了,不用擦了,睫毛上、眼框里、腮边的雨滴,都被头发遮住了。 临近对岸,陈雨用恳切的语言和眼神向总经理致谢,约了后会有期,来日再聚,总经理送出“一路顺风”的祝福,让大堂经理帮陈雨安排车,送“陈老师”去高铁站。北京人互相称呼“老师”的习惯,终于影响了小小山城的酒店工作人员。 陈雨踩着高跟鞋,踩出人类极限,她小跑着回房间,以最快速度收拾行李。平日里,陈雨最热爱收纳,她出差经验丰富,出门的快乐却不如收拾行李的快乐大。她能一个人慢慢收拾,将所有玩意儿塞在最合适的口袋里,收拾完,还会对整齐排列的袋子们拍照留念,发朋友圈,彰显满心满足感,丈夫郎因总嘲笑她是个套中人。现在,她看到什么收什么,将睡衣、正装、外套,洗漱用品、电子产品,一股脑儿塞进行李箱,她换了一双轻便的鞋,高跟鞋裹一只塑料袋便扔进行李箱,“啪!”箱子盖盖上了,陈雨推着就往外跑,大堂经理安排的车已在大堂等她,陈雨蹙着眉头,像个子弹头一样冲上车,竟忘了向大堂经理再次道谢。 研讨会下午五点完,五点四十,陈雨离开水烟寒,六点十五抵达火车站。山城火车站以钟楼为特色,钟楼上有簇火炬装饰,远远看去像只火红的辣椒,陈雨在策划案中,曾写过: “这支火炬常被人认作辣椒。一种果实,一种滋味,成为一座城市的标志。钟楼时针快速转动,时间流逝,谁也不能阻挡山城人对于辣味的追求。每一次对极致鲜辣的追寻,都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 和时间赛跑的变成她本人,她瞪着火炬,喉咙里藏着把辣椒,她瞅着钟楼的三个指针,对了一下腕上的男士表,准的。 争分夺秒,上火车,去省城。 高铁俩小时,陈雨只忙活一件事。她和母亲陆援朝所在的新谊医院联系上,陆援朝还在昏迷中。陈雨通过跑医疗口的一位姓沈名叫金金的热心同事,几经协调,为母亲安排了最好的医生,该院的王牌医生李大夫。 稍后,李大夫告诉陈雨,你母亲下午来过,看的是泌尿科,尿血。什么?你不知道?下午,也不是我看的。你先回来,可能是肿瘤,暂时不能确定良性、恶性,要拍片,要等做完手术,要看活检结果。 当头一棒,如被电击,和李大夫约了明早见后,陈雨靠着车窗,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眼泪顺着眼线流,那是下午全妆的一部分。天黑了,对着偶尔因窗外灯火发亮的车窗,陈雨发现她的泪在脸上留下黑的痕迹——像演完大戏的小丑,在幕后独自悲哀。职业女性的光鲜只是美丽的肥皂?禁不起一个针尖的触碰。母亲是她生活稳定的底盘,底盘不稳,她将全线崩塌。任劳任怨的母亲、尿血也一声不吭的母亲,是为她、为她的小家,倒下的,“作为子女,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了,”想到这,陈雨的心变成一颗打破壳的生鸡蛋,流淌一地、狼狈不堪。 下火车,再飞奔去机场,到机场接着飞奔。陈雨用豹的速度通过安检,用鹰的态度向于小航交代后续工作,明天要拍辣椒采摘的场景,必须在日出之前完成,否则日照引起的失水就会影响辣椒的鲜度。 “小航,明天的拍摄,凌晨四点就要开始,你务必盯好,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陈雨叮嘱道。“放心,雨姐,务必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于小航自大学毕业后,一直跟着陈雨一起干活,陈雨是她的师父。她从没见过陈雨因私事耽误工作,哪怕怀孕、生孩子,产前最后一天,陈雨还去单位开了会。此次,陈雨突然离开,可想而知事情的严重程度。 陈雨在机场的第二通电话是拨给姐姐陈晴的,在此之前,她给丈夫郎因发消息,意料之中没有回,郎因人在法国,时差故、信号故,能理解。姐姐控制情绪的能力与自己成反比,陈雨仔细想好措辞,不能吓着姐姐,不能让姐姐把这份恐惧再传递给有高血压的父亲陈抗美,可她又需要姐姐的支持,在母亲的事上,只有她俩最亲,最能感同身受。 对着机场的落地窗,看飞机起起落落,灯忽闪忽灭,陈雨眼角的黑迹已用湿纸巾擦去,没完全擦干净,像睡眠不足的人常带的黑眼圈。她将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扶着拉杆箱的杆,人围着拉杆箱转圈。 电话通了,她和姐姐说着些什么,她时而仰起脖子,齐肩的发尾部形成弧,落在脊背处;时而低头,两肩抽搐。在其他候机乘客的眼中,陈雨仿佛在跳一出自创的拉杆箱舞。 电话打完了,舞停了,陈雨松开拉杆箱,环抱双肘,她立在落地窗前,沉默不语,脸冲着一架缓缓起飞的飞机,留下一个忧郁的剪影。 陈雨乘坐最后一班回北京的飞机,于午夜十二点落地首都机场t2航站楼,机场离位于北京南城凉水河畔幸福里的家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路。 将近凌晨两点踏入单元门,她站在1901张家的门口,举起手,又放下手,想了想,还是摁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嗒嗒提拉拖鞋的声音传来,张红梅小声、迟疑,慢吞吞地问,“哪位啊?”“我,张阿姨,1804的陈雨!甜甜的妈妈!”陈雨嗓子不知为何哑了,绝不是她自带的豆沙嗓,她的喉头像含着张磨砂纸。她的ysl五号口红已尽数脱落,唇珠上端却鲜艳无比,不知何时,长出一颗红痘。 她从张红梅怀里接过一条薄毛巾被草草包裹的甜甜,“麻烦您了!麻烦您了!”拥抱着酣睡着的女儿,陈雨被孩子结实、温暖的身体安慰。甜甜六岁,体重不轻,睡着了,更重。几十步,陈雨换了几次手,近乎挪移,回到家。 途中,女儿在她怀里闭着眼扭着,和她一样的长睫毛扇子似的起伏,小脸红扑扑,小嘴呜哝呜哝、含糊不清说着,陈雨无暇听懂,只用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用同样含糊不清的语言回应孩子:“不怕,不怕,我的乖宝宝,我的傻甜甜,妈妈回来了,是妈妈,我们到家喽。” 第6章 虎妈 陈雨在机场落地窗前,向姐姐陈晴报告妈妈住院的消息时,同时空,陈晴正在另一扇窗前,确切地说,是她的儿子站在窗前,陈晴离窗三尺外,盘着腿,托着腮,手握长戒尺,像最尽责的监工、最温和的狱卒,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潞城平和花园4栋503室,孙陈壮飞第一百零一遍慷慨激昂并配合手势,背诵高尔基的名篇《海燕》。 孙陈壮飞,男,今年九岁,长得虎头虎脑,人如其名一个字,壮实。小伙子面色红润,两腮鼓鼓,小胳膊、小腿上的肉成块儿,一米三几的个头,体重已达80斤,属黄鼠狼的,爱吃鸡,一顿能吃一整只。用姥爷陈抗美的话来说,“壮壮,你再这么壮下去,就人不能如其名另一个字,飞是飞不起来了。” 当然,壮有壮的好处,以眼前的朗诵来说,中气足、肺扩量大,气息强,长句子能一气呵成,中间不带喘的,嗓门也大,在一堆小鸡子儿似的、念书只会蚊子哼哼的同学中,孙陈壮飞,占尽优势。 陈晴只读了中专,是潞城最后一批师范中专生,毕业后,她回到姐妹俩的母校寿春小学执教,十八岁参加工作,至今已经十多年,算得上一枚不算老的老教师了。 陈晴毕业的第二年,师范中专取消,改成师范学院,起初是大专,后来添了本科。小学招聘门槛相应提高,大学毕业才能谋得一份小学教师的教职。这意味着,陈晴和所有后来的同事比,第一学历都是她永远的痛,她曾想过自考个英语本科,奈何要考二外,臣妾实在不能。在单位没得比,在家里更。妹妹陈雨比她小一岁,2004年高考中,陈雨拔得潞城头筹,当年,熟人来取经的、媒体来报道的,踏破陈家门的景象,陈晴历历在目,痛也更了。 正因如此,陈晴的精神气,除了花在捯饬自己上,全花在鸡娃上。她姿色中上,偏上,总是把自己弄得粉嘟嘟、香喷喷,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她对独子孙陈壮飞(听听,这名字,如此澎湃,如此大气,寄托父母多少爱与憧憬)的要求极严,所学科目,务必全a;英语,她教的门类,务必第一名;德智体美劳,务必全面发展,学习要好,特长要有,钢琴必须必学,除此之外,壮壮自幼儿园起,就被陈晴送去学朗诵、演讲,原因简单,“你小姨在电视台,有资源,认识人,说不定哪一天就把你带去上电视了呢?” 为母则刚,工作前十年,闲散惯的陈晴,自孙陈壮飞上一年级起,便主动请缨,当班主任。寿春小学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教师子女能入学,但想享用最好的教学资源,分到最好的班,当老师的父母必须干最累的活,即接班主任。班主任比任课老师一个月只多三百块,责任之大、任务之重却是任课老师的三倍。为此,陈晴每个月都要提上那么几回,有时是撒娇,有时是撒泼,核心思想均是,“壮壮(孙大力)!你看看妈妈(我)多么辛苦,眼角都起褶子了,我为你(儿子)牺牲多少!你(们)对得起我吗?” 说回《海燕》,说回落地窗。 曹操杯青少年全国朗诵大赛潞省赛区的复赛,将于8月8日,也就是十天后举行,初赛,孙陈壮飞轻松过线;复赛,难度高、强度大、对手强,比赛的地儿也换成了离潞城百公里外的风景区辉州。穿什么、怎么去、住哪里、练得怎么样、要不要让培训班的老师一对一单独辅导?小朋友的复赛变成全家近期的头等大事,每天一个新问题,层出不穷,此起彼伏,打地鼠似的,消灭一个又出现一个,在虎妈陈晴的心里。 孙陈壮飞背着落地窗,鹅黄色窗帘像舞台上的大幕布,朝两边拉开,被同色布条绑成的蝴蝶结固定,站在窗帘满是流苏的圆顶下,小朋友穿上比赛用的蓝色条纹短袖衬衫、深蓝背带短裤,系着领结,他握着麦克风的平替、英语练习册卷成的纸筒,有代入感了,像站在真实的舞台上。 和比赛不同的是,评委更少,更严格,比赛的评委只打分,不打人,妈妈陈晴坐在他正前方,她手中的戒尺有耳有眼,错一个字,忘记一个手势,打一下,打完重来,一个下午了,壮壮的纸筒从左手换到右手,两手掌心红肿,这不,怕什么来什么,又念错了。 孙陈壮飞身体前倾,往前走了两步,他念到文中“呻吟着”时,声音明显低了下去,这些都是朗诵班的老师设计好的动作、细节,在无数次重复练习中,孩子像上了发条,形成肌肉记忆,到点儿就行动。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鸥啊……”小朋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第二个海鸭念成了海鸥。 陈晴穿着粉色印樱桃图案的睡衣,栗色短发修剪得精致,刘海紧贴着头皮,两侧耳垂各有一粒白金耳钉。她比妹妹陈雨的每个部位都要柔和些、媚些,她看儿子的眼神,充满迷恋,笑意爬在唇角。口误刹那,她迷恋的目光像被按了切换开关,瞬间凌厉起来。 “自己过来,别让妈妈废话。”陈晴手握戒尺,戒尺的尖“哒哒”点着地。 孩子忸怩着不去,他往窗口的方向靠,窗外,华灯一片。 “壮壮,别让我再说一遍!”陈晴杏眼圆睁,柳眉倒竖,表情严肃,声线提高,她不笑的时候,不怒自威,何况怒。别说孩子,老公孙大力每每见到她这幅样子,都害怕,有啥秘密全招了。 小胖孩依旧躲闪,发出讨饶声,“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下一遍不会错了!” “不会错了?孙陈壮飞!”陈晴喊孩子全名时,意味着事情严重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拎着戒尺,赤脚在地板上快走几步,她追到窗帘处,从窗帘后揪出壮壮,拽过孩子胳膊,掰开他的小拳头,孩子还想挣脱,被她用蛮力捉住手心。“啪啪”两下,戒尺落在壮壮的掌心,他的头歪到一边,五官皱成一团,随着“啪啪”,“哎哎”叫唤。 教训完,陈晴喘着气,控制一个只比自己轻十来斤的半大孩子,耗费巨大气力,真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妈妈为什么要打你两下?”她拎着壮壮的右耳朵问,小耳朵被扯得红得透明。 “不知道!”壮壮吃痛,他看着掌心慢慢升高、涨红,比之前的更高、更红,嘴一瘪,豆大的眼泪掉下来,眼中还噙着一颗珍珠,“我只背错了一个字,为什么要两下?” “因为你躲!不躲就一下,躲再加一下,不打,你不会长记性的!再来一遍!”陈晴打完人,做起好人,她停几秒,揉揉壮壮的头发,把他的小脑袋往自己的怀里拉,壮壮心里没缓过来,身体有些抗拒,又怕妈妈更生气,只得由着妈妈表演“打一下,揉三揉”的戏码,他的小脑袋不情愿地杵在陈晴睡衣皱褶处,脖子却是僵硬的。 “妈妈打你是为什么?妈妈押上时间、钱是为了谁?”陈晴轻轻叹口气,她是毒鸡汤的忠实爱好者及传播者,她把昨天在朋友圈看到的不知真假的清华妈妈语录用上了,“妈妈逼你学这学那,是为你将来点餐的时候,不是先看价格,而是点自己想吃的。是为了你外出旅游的时候,可以住自己喜欢的酒店,而不是看价格排行榜,选最低的,为了你加班累得像狗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开车回家,而不是坐公交、骑自行车回家……” “我可以骑自行车回家,我旅游的时候可以带帐篷露营,我少吃点,正好能减肥,同学们都说我太胖了。”壮壮撅着嘴,小声说、赌气说。 “那你不想开文具盲盒了吗?不想吃你最爱的炸鸡了吗?不想买最新的奥特曼卡片了?什么都不想学,将来找什么工作,怎么养活自己?拿什么买这些玩意儿?”陈晴知道壮壮的心头好。 壮壮不说话了。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keep on gog never give up!好好练,才能拿奖。”陈晴的语气缓和些。 “我为什么要拿奖?我以后又不打算干这行!我好好学习就行了。”壮壮仰起脖子,鼓起勇气顶了句嘴,孩子说的正是他盘旋胸口已久的困惑。 “壮壮,你怎么这么傻呢?”陈晴蹙起两道刚做的半永久眉,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焦虑,额头青筋微微凸起,“我们是普通人家,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你爸爸没有稳定的工作,好几年没正常上班了,也没什么挣钱的本事,妈妈只是一个小学老师,只会26个字母排列组合。你多一个特长,就多一条成才的路。你练朗诵这么久了,老师说你有天分,参加比赛,也轻松过了初试;咱们复赛再努努力,就能进决赛,能进决赛,起码能拿到优异奖,就能写到简历里,对你以后有帮助,说不定你长大后,就做播音、主持呢?小学阶段,妈妈能帮你,能在学校罩着你,以后,妈妈可帮不了你,都得靠你自己了。” 壮壮小脸紧绷,呈现出肃穆状,妈妈的焦虑成功感染了他,陈晴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体态变成她握着戒尺,双腿半蹲,双手抱住壮壮的腿。她的脸贴在壮壮鼓起的小肚子上。 “妈妈,我是不是你最差的学生?这段《海燕》我念了一百多遍了,还是会错。”壮壮吞吞吐吐,嘴角又朝下了,他看了一眼搁在地板上的蓝色计数器,每排练一遍,妈妈会按一下,数字显示超过一百。 “妈妈心里,你是最棒的!电视里怎么说的?‘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做不成事的人!’妈妈陪你练,妈妈陪你比赛,你一定行的!” 陈晴仰起脸看儿子,用压上全部赌注的期盼眼神,等她认为教育深入人心了,便起身“叭叽”在壮壮脸上亲了一口,许诺道:“乖,比赛完,妈妈答应你,带你去北京,去小姨家玩,去故宫、天坛、颐和园!” 她退后几步,打着拍子,“3、2、1,来,振作精神,壮壮,我们重新来一遍!”她将计数器“嘎达”按了下 ,用不容置疑的口吻。 “各位评委老师,大家好,我叫孙陈壮飞,我来自潞城寿春小学三年级(7)班,我参加比赛的作品名是《海燕》。”孙陈壮飞的大嗓门亮开了,落地窗前,小学三年级的他展现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感,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陈晴坐在地板上,坐在小主持人兼亲儿子的正前方,她双膝弓着,两手对拍,无声地鼓掌,两片薄嘴唇无声地配合壮壮的台词做口型变化,壮壮的每一句词,她都能背下,她的眼中重现对儿子迷恋的目光。 壮壮一手握着麦克风平替,一手五指张开,胳膊伸向遥远处,仿佛前面就是乌云和大海。 “眼神!”陈晴提醒,戒尺“哒哒”敲地。 壮壮把眼睛睁大。 “眼神集中,不是光瞪大!”妈妈是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教练。 “hey jude, don\\u0027t ake it bad,take a sad ng and ake it better”陈晴的手机亮了,悦耳的铃声传来,符合她英语老师的人设,陈晴的英文名恰好是“judy”。 陈晴本不想接,看到来电显示是妹妹陈雨,她按“接听”键,“喂”一声,用眼神示意壮壮别停。 “一会儿翅膀……一会儿箭一般地……”壮壮的声音继续。 翅膀碰着冬天的波浪般寒彻骨,坏消息如箭直冲太阳穴,陈晴叫喊起来—— “壮壮,别念了!先停一会儿!” 咦?咋回事?壮壮握着英语练习册不明所以,但欢乐无比,可以休息了。慢着,妈妈脸上怎么堆满了乌云? 妈妈怎么在屋子里转圈,鼻涕眼泪,到处飞? 第7章 羊爸 陈雨抵达北京南三环幸福里8号楼时,陈晴正坐在潞城平和花园4栋503室卧室的大床上,她双眼红肿,满面愁容。 几小时前,妹妹陈雨的电话搅碎了她小日子的平静。短短二十分钟的交谈,陈晴这儿走过千山万水,转了十八道弯。 陈晴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天啊!”她把嘴张成“o”型,真切感受到她下午在壮壮语文卷子上填的两个成语: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妈妈身体之强壮,步伐之矫健,陈晴常自愧不如,一贯娇气的她倒是经常头疼脑热的。前两年,妈妈是开过一次刀,割过一个小瘤,但时间久远,事后恢复之顺畅,已基本被所有人遗忘。 终于确定,妈妈真的病了,倒下了,认识到事发时的凶险,陈晴的弯拐到了谁来为此事故负责上。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机关枪似的,质问妹妹:“你和郎因为什么都不在家?妈就是被你们累倒的!”陈雨被她问的,吞口水的声音,隔着电话依然清晰。 “我先回京,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情况。”陈雨哑着嗓子说。 “你和郎因没有责任吗?你们怎么能留妈一个人在家带孩子?”陈晴钢铁车轱辘话来回轧着说。 “姐,对不起,是我不好。但现在不是讨论谁错谁对的事。”陈雨说道,她深知姐姐的性格,凡事,姐姐不怪一个人,这事儿就过不去。 陈雨道歉,第一时间,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陈晴倒不好指责了。她沉默一会儿,“那现在怎么办?妈,有人管吗?医院那边怎么说?能找到人吗?我想想能找谁……”陈晴的世界,发生任何事,第一反应都是我该找谁。家里有事,婚前,找妈,婚后,找老公,老公、妈都指望不上,找妹妹;单位有事,要么找领导,要么找家长。自然,家里的事,通过家长们,她大多也能搞定。 谁?谁家有亲戚在北京的医院工作?陈晴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可以帮忙的人。她脑袋里像翻书,她赶紧摇摇头,栗色的刘海在额前如波浮动,她摇头是把头当签筒,想摇出那个最能帮她的人。 “医院这边我已经安排好了。”陈雨的话如镇静剂,制止了陈晴在屋里打圈的状态,同一时刻,陈雨在机场却不停地转圈。 是啊,陈晴一拍脑袋,陈雨在北京,怎么会找不到人管妈住院的事呢?“嗯嗯!”她面色稍霁从摇头到点头,口中喃喃不住,“怎么会就好好倒下了呢?大马路上,摔下,没病也摔出病了。你们上次给妈体检是什么时候?” “上次还是上次。妈表现得像铁打的,我……谁能想到……”听得出,陈雨更内疚了。“我的想法是,能不能让姐夫明天就到北京,郎因还在国外,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陈雨决定把打算和盘托出,不能任由姐姐纠结在一个话题上。 “可是壮壮,”陈晴看一眼已停止排练,蹑手蹑脚,以为能瞒天过海走进厨房,正打开冰箱,拿出冰淇淋的儿子,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三个冰淇淋,她无心去管,“过几天要比赛,非常重要,初试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不容易,这次复试,朗诵班老师说壮壮很有希望……” “能不能克服一下?姐,俩礼拜,就俩礼拜。可能更短,朗因下周应该就能回来。”陈雨的嗓子更哑了,只说核心诉求。 陈雨很少展现脆弱,她没说求,字字、处处却透露出求的意思。陈晴心一软,儿子重要,妈也重要啊!她摸了摸耳垂上的耳钉,下定决心说:“好,那我,克服一下。”她很快转变态度,恢复大姐大,老鹰护小鸡的派头,就像小时候在寿春小学,她护着不会打架的妹妹的样子。她让妹妹一百二十个放心,她对孙大力的控制力百分百,她这就通知孙大力回家,明天离家去北京。 “那你和姐夫敲定,把姐夫身份证号发我,我来买票。”电话那头,陈雨松了一口气,满是疲倦。 “不用,你买票,明天最早一班高铁。”陈晴报出一串数字,是孙大力的证件号,她被陈雨打断,“你敲给我,我脑子木,记不住。”陈晴能想象陈雨烦躁的样子,留下一句“我这就发你,有什么新消息马上告诉我”,她还想说些什么,陈雨已挂断电话。 陈晴在客厅,发了一会呆,呆滞的眼流出几斤的泪,有点感冒的她,泪中还混着些清鼻涕。懂事的壮壮咬着火炬冰淇淋,给妈妈拧了把热毛巾,一路滴着水,嗒嗒,陈晴没心思说他,接过来,擦了把脸,联系孙大力。 她拿着手机去房间,把房门关上前,低沉着吩咐壮壮,你休息得够了,不要停,《海燕》倒数第二段,手势还是不够准确,气势也不够。 壮壮不敢惹妈妈,担心、好奇又忐忑地问,刚才是小姨来电吗?谁摔了?是姥姥吗?小朋友能捕捉到如此多的关键词实属不易。 陈晴用拇指和食指捏捏眉心,一脑门官司地说,是,好孩子,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去忙你的,你心里要真有姥姥,就把比赛准备好,就是对大人最大的支持。 壮壮还想说些啥,被陈晴一声喝道:“快去!”他吓得一激灵,抓起放在一旁松开的英语练习册,卷一卷,紧一紧,再度上岗,看着妈妈消失在客厅,听着她急促的说话声在卧室,壮壮偷摸的,把计数器咔哒多按了三下,陈晴给壮壮订的今日任务是,睡觉前要练到120遍。 入夜,屋外,一弯新月像被钉在蓝丝绒般的空中,几颗星星像用剩的钉子,随意一按,闪着寒光,看着清爽无比;屋内,褐色麻将席承载、切割空调的凉,无法冷却陈晴内心狂沸的一锅开水。 她焦躁不安地和丈夫孙大力盘着未来半个月、一个月的家庭安排。 小家,陈晴说了算,她是司令,是指挥,是太太,是千金小姐。老公孙大力是司机、是兵、是仆役,是捧哏,总之一切行动听陈晴的,一切行动由孙大力实现,在外人面前,孙大力经常用“我家陈司令”称呼老婆。 来看看孙大力。 他个头高挑,相貌英俊,轮廓分明,年轻时,他在潞城岳西路一带,和另外三位哥们,并称“四少”、“四大美男”。孙大力的整个五官,以鼻子最为醒目、完美——鼻梁高挺,鼻翼丰厚,从侧面看有驼峰,一只好鼻子,掩盖了他脸型略长的瑕疵。 孙大力比陈晴大几岁,是当地流行百年的一种拳法、朴春拳的忠实爱好者。常年习武的他,腹部平坦,没有赘肉,少去同龄人啤酒肚的烦恼,然而,发际线掩不住年纪,这几年,越来越高。 夫妻俩都穿着睡衣,孙大力的,和陈雨同款,不同色,不同图案。他的,淡蓝,印着浅浅的竹子花纹。 陈晴盘腿坐在他对面,两条光洁的腿相互交缠,鼻子一抽一抽,带着哭音。 “你走了,我爸那边怎么办?”陈晴提起还在老家绿江镇度假的父亲陈抗美,绿江是个古镇,距离潞城一百多公里。陈抗美的老家情结重,每年,他们一大家子,都要举家去绿江过年。这大半年,陈抗美和老伴陆援朝一直在小女儿陈雨处,老爷子这次独自回来省亲,在潞城没呆几天,时间主要花在和昔日战友聚会上,剩下的日子,全在绿江,是孙大力开车送去的。 “嗯,我明天给大强打电话,让他把爸送回来。”孙大力声音沉稳地说,大强是陈抗美的侄子,陈晴、陈雨的堂弟。 “还有,壮壮去比赛的事呢?这么大的比赛,你当爸的不在?什么都要我一个人操心?我盯排练就够受了,孩子大了,不好管了,打不得,骂不得,会顶嘴了。”陈晴哭音重了,壮壮是陈晴心中最重要的事。 “我给你订好酒店、火车,如果需要,让我嬢嬢陪你去。男孩子大了,也该独立,不是事事都要父母在身边的。”嬢嬢即孙大力的姑姑,才五十岁,上个月办的退休,正好没啥事。孙大力一家都在潞城郊区,亲戚多,平时走动觉得烦,关键时候,显出好了,还是人多好协调。 “你说……”陈晴说着,已摇曳着水蛇般细软的腰,瘫下,她将头放在孙大力的腿上,“妈这事儿,要多久?能顺利吗?你两个礼拜能回来吗?” 孙大力松了口气,像答记者问一样,回答完妻子所有问题,他拍拍陈晴的背,顺着她的短发往下捋,摸到她白皙的颈脖处,无意识地揉捏她的耳垂,摩挲耳钉边的螺纹,那是他们结婚十年的纪念礼物。他安慰道:“放心,不会很久的,妈吉人自有天相,睡,明天一早,我还要赶火车呢。” 两人一齐躺下。 新月升高了,星星在树丫的更上方,风吹过,树叶沙沙响。 “把空调关了。”陈晴说。 “嗯。”孙大力按了下遥控器,他起床拉开窗,关上纱窗。 夜凉如水,明早要带走的箱子立在墙角,月光下,在地板上,现出长方形黑影。 “我不在家,别和壮壮吵架,吵也不许打,打也不许打重了。哎,孩子越来越大,你打也快不是对手了,真要有一天,你打不过他,被他推开,丢不丢人,气不气人?何苦呢?何必呢?”孙大力躺回陈晴身边,他叮嘱道。 正如壮壮的教育是陈晴的头等大事,孙大力的头等大事是陈晴和壮壮的母子关系和谐。 对,只是和谐,和谐意味着安静,意味着没人找他做主、要说法,评判谁对谁错,他任劳任怨,任差遣,只想过点没有硝烟,有酒有肉有朋友,有钱花,有拳打的平稳日子。 说起孩子,孙大力和陈晴最大的不同是,他并不觉得壮壮一定要上名牌大学,要出人头地。如果说陈晴是虎妈,他就是羊爸。 孙大力总是想,他和陈晴俩,谁也没上成大学,自己做不到的事没有理由要求孩子。再说了,上成又如何?他认识的人中,学历最高的是小姨子陈雨。据他观察,据丈母娘形容,大城市,压力大,竞争激烈,陈雨成天累得像狗,一大家蜗居在七十平米的老破小里,不见得比在小城待着的他们过得安逸。 小城虽小,不光鲜,但实惠,干任何事,都有熟人帮衬。看他的周围,三教九流各路人都有,上过大学的凤毛麟角,个个却凭着市井智慧、家里资源,都能混口饭吃,没听说谁断了顿。 所以,关于儿子的未来,孙大力私心不希望他走的太远,太有出息。太有出息去亚马逊森林研究猿猴吗?三年能回来看一次爸妈吗? 出息是给人看的,轻松是留给自个儿的。他对壮壮有信心,小孩子,成绩起起落落怎么了?才艺不够出众,又如何? 再不济,本地人,家里有房,能差到哪里去?至于吗?天天为一分两分,第一名还是第二名弄得鸡飞狗跳。 当然,以上心理活动,孙大力不会和陈晴说,陈晴的脾气说来就来,骂他像骂小学生,他只是用实际行动说明他的态度。他和壮壮独处时,常把陈晴交代的各项任务打折完成。比如,陈晴规定壮壮刷一张卷子,能看十五分钟手机,他就放水半小时;陈晴只让壮壮每个周末打一盘游戏,他做主,周末包括周五晚,加上周六日,共三盘…… 陈雨曾用一本书上的话,分析过他俩和壮壮之间的关系—— “夫妻双方对孩子的态度往往走向两个极端:一个越来越严厉,希望弥补对方对孩子的过度宽松;一个越来越宽松,希望缓解对方对孩子的过度严厉。通过家庭会议,能够平衡父母不同的做事方式,避免其中一方做出极端的决定。” 也许。 反正,事实是,陈晴虽然在壮壮身上花的时间、精力多,恨不得24小时在一起,壮壮和爸爸的关系却更好些。 此次曹操杯朗诵大赛,陈晴急赤白脸、夜不能寐、势在必得,孙大力表面配合,急司令之所急,事实上,他暗搓搓的想,重在参与,童年多一次不一样的经历就达到了目的。 平时,全靠他在母子两人中间调和,今天,陈雨在电话中,向他们夫妻俩求助,照顾母亲陆援朝,暂定俩礼拜。此去北京,其他的,孙大力不担心,唯一放不下的是儿子和老婆,时刻剑拔弩张的关系。 “嗯!我争取不和壮壮吵架!”陈晴听进去了,她含泪点点头,搂着孙大力宽阔的肩膀。孙大力扯过一床薄薄毯子,搭在彼此的肚子上,“抱我紧点。”陈晴哼哼,孙大力胳膊用了点力,一分钟后,才松开。 “别走,抱我,我怕。”资深少女陈晴要求。 “抱,抱。”资深捧哏答应。 陈晴沉沉睡去,留在孙大力耳边最后一句话是:“你说,妈的事,小雨没有一点责任吗?” “别多想了,睡,明天我就见到你妈和你妹了。” “我们陈家,没你都过不下去。”要用到孙大力了,陈晴适时捧捧老公。 孙大力颇为受用,他右手揽住陈晴,左手在空中空挥了几下,落在控制不住一开一合的嘴上,打着哈欠,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大事。 第8章 别墅 孙大力的大事是别墅。 六室三厅一书房,每个卧室带独立卫生间和衣帽间。 新中式风格,精装修,拎包就住。 简约、耐看、精致、浪漫。 两层超高门厅大显气派,浮雕的回旋纹寓意吉祥美好。 …… 以上,既是房屋介绍,也是发小弓兵今晚的台词。别墅位于潞城新经济开发区,小区名:滨湖城二期。别墅图片,弓兵一一展示给他们哥几个看了,现在,就躺在孙大力的手机里。 今晚,陈晴情绪崩溃,打电话晚上联系孙大力时,他正在潞城着名的烧烤店“潞城太太”和朋友们享受店家158元一位“啤酒畅饮小龙虾无限量”的活动。 潞城太太是孙大力看着发展起来的,起初只是街边四张桌子支起的散摊,十年来,随着小龙虾、烧烤的兴起,在潞城开了五六家分店。老板姓王,本地人,情窦初开时,追过陈晴的一个远房亲戚,如今远房亲戚不知所踪,小王变成老王,念旧情,每每孙大力带朋友过来,总要多送个果盘,或买单时抹掉零头。于是,孙大力把此地、潞城太太总店当作聚会的据点,哪怕店已修的够大、够气派,夏天,他们也愿意呆在店外延伸出的大排档就座。 本着“多吃多喝就是占便宜”的方针,孙大力已连跑了三次洗手间,清空了三次肠胃。 “坐是一张弓,站是一棵松,不动不摇是座钟……”手机铃声响,孙大力一看来电显示是“老婆大人”,他来不及脱下透明塑料手套,抓起来“喂”一声,满耳是陈晴的“嘤嘤”,嘤嘤结束,是一阵呜咽和怨念。 “大力,你在哪儿呢?妈,出事了!” “怎么了?” 陈晴泣不成声,她的语言像连珠哑炮噼里啪啦,却时断时续,孙大力听得莫名奇妙,孙大力的周遭也不安静,大排档周边一片喧哗,他喊着:“你大点声,大点声”,陈晴不怪自己说不明白,只怪孙大力听得不用心,她带着哭腔:“你怎么回事?”“我们家的事,你是一点不关心了,是不是?你看看陈雨在群里说了什么?” 孙大力一头雾水,听到关键词“群”,松了口气,他了解陈晴慌乱时一贯的反应,安慰道:“你别哭啊,我马上看!”孙大力的行动如士兵得令,可姿态上堪比将军,尤其在扭着龙虾头和腿,满手鲜红汁液的哥们面前,“啥事,都有老公在呢!” 他放下手机和一只龙虾头,一抹手套,在他、陈晴、陈雨、妹夫郎因的四人群中,看到陈雨的信息。 陈晴的消息是傍晚发的,除了交代发生了什么,还发了三张图片。一张是丈母娘陆援朝躺在北京新谊医院病房的照片,另两张分别是机票截图、机场登机口留影,“我要登机了,十二点左右到,姐夫能不能来京支援我几天?先别告诉爸。” 陈雨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陈晴于五分钟前回的,中间似乎两人语音联系过,陈晴连打六个“痛”字,而后发了一连串数字,是孙大力的身份证号,她了孙大力,并帮孙大力做出承诺,“明天大力一定到”,承诺之后,是一排拜菩萨双手合十的表情,可陈雨显然已经在离地面三万公尺的云端,再无回复。 孙大力用带着小龙虾余味的手指快速将群消息划拉完,向还在不断吹瓶子、剥虾的发小张四常、莫名强、弓兵,正是岳西路四少之另外三个,说声抱歉,他要先走了。他简要说了下丈母娘的事,赢来中年男人的一片共鸣和唏嘘。 几个哥们加拳友,均与孙大力认识多年,对他的家事了解七八。孙大力距离上一份正式工作结束,已有六年,平时有些不稳定的教拳或其他的活儿和收入,但终究不用朝九晚五,因为闲,三家的大事小事,他的三口之家、父母家、老丈人家基本上都指望他,不夸张地说,孙大力一人是三家的顶梁柱。 “咱们现在这个年纪,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父母家、老婆家,全靠你。”在张四常、莫名强、弓兵的唏嘘声中,孙大力一挥手,喊声“服务员”,“我要赶着回去,单我先买了!”孙大力道,今天他们几个兼职做教练的朴道拳馆刚结了工资,孙大力兜里有子儿。 “大力哥,有事您说话!”莫名强举举瓶子。张四常拦了下长着痘痘的服务员,作势要抢单,被一米八、孔武有力的孙大力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单又被弓兵抢走,“老规矩,谁起意,谁买单。”“好,恭敬不如从命。”孙大力离席前,回头冲弓兵嘱咐,“我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下,这几天给你答复。” 今晚的聚会,确实是弓兵提起的。弓兵做沙子生意,说了一晚上,急用钱,急用钱,之前抢购的滨湖城二期的别墅要转让。 那别墅,孙大力知道,一年前,他和陈晴动了买新房的心,第一次去滨湖城一期看盘时,就听说了二期的别墅。别墅虽好,价钱也好,孙大力打听了下,数字之大,令他咂舌。 据说,二期独栋别墅,秒被抢光,弓兵认识开发商才拿到一套。“未来一定会升值!”大排档小方桌上,弓兵满满饮上一杯,一副断舍离到痛不欲生的表情,“如果不是最近生意上资金周转有困难,我不会考虑拿出来变现的。”“既然变现,先想到的就是咱们兄弟。” 别墅市价400万,弓兵愿意降价120,280万出售。“挥泪大甩卖。”听到价钱,莫名强吃惊到。“不,是吐血。”弓兵捂着胸口道。 潞城大开发,扩大城区,滨湖区是重点。来自官媒的报道证明,政府投入在滨湖建设中的预算,高达一百亿。去年以来,五条大道,同时开工,形成城市主干路网,以后,对外南北向通道加密,东西向通道将更为快捷 。 各种产业园、科创中心开业、招商,各项税收优惠政策颁布、实施。企业、商团、shoppg all,及无数大中小学或主动,或被动,都往滨湖迁。 寿春小学对口的中学,市九中,已迁到滨湖,孙大力和陈晴买的滨湖城一期新三居,就是预备三年后,供壮壮上学方便的。已有六十年建校历史的,老牌重点、寿春小学将在滨湖建立分校,房子在盖了,九中对面,只隔一条马路。陈晴打算在壮壮毕业班时,打报告请调,调去滨湖分校。 出于同样的原因,有为孩子上中学谋划的,有为调去分校做准备的,寿春小学的老师们纷纷在滨湖区投资买房。人是属于集体的,集体的舆论导向会左右人的思想。滨湖城是滨湖区第一战队的高档小区,谁要是买了滨湖城的房子,集体中总有“哇”的呼声,高看一眼的目光。 面子里子都好强的陈晴,蔫蔫的、骨子里还是想争口气的孙大力,买二套房时,直奔滨湖城一期。这些年来,孙大力的工作、收入在熟人眼里,是谜。陈晴不好意思跟同事提,问都一句“自己做点事,好在时间自由,能照顾家”。买了滨湖城的房子,像定了个调,日子过得好的调。 孙大力的虚荣不亚于陈晴,他状若平淡地一张张撸着弓兵发在“四少”群中的别墅照片,酒精上头,火辣辣的小龙虾烧心,他默默算了笔账。把所购的滨湖城一期的期房,三居卖了,换二期的别墅,只要加四十万差价,就能住上开窗即见湖景的别墅,天大的便宜,不捡白不捡,白捡谁不捡? 孙大力打赌陈晴也会动心,赌注有二—— 去滨湖城看盘时,陈晴就在别墅区徜徉许久。 陈晴有个好姐妹姓金,寿春小学的同事,嫁了个大款,前不久,金家又添一处新宅,陈晴带着全家去暖房,这屋看看,那屋转转,回头半带娇嗔半带埋怨问孙大力,这辈子能指望你给我挣一套吗?陈晴躺在金家客厅落地窗前的大沙发上,长叹一声,“住上这样的房子,才能算人生赢家啊。”那一声深深刺激了孙大力,老子也要做一回人生赢家! 孙大力告别岳西路三少,坐2路公交车,回的家,习习晚风中,他开着车窗,散酒气,一路盘算着和陈晴讨论换别墅的话术,以及四十万从哪里来。 交代一下,陈司令领导下的小孙家的经济状况。 大钱,他俩没有,得借。买新三居时,他们把现在的房子抵押出去,还掏出所有积蓄,能借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 如今,丈人、丈母娘那,他估摸着还有些老本。陈雨在北京,大制片人,陈雨的丈夫郎因吃的是皇粮,他们总是比普通人有些办法。 唯一的顾虑是,当初买滨湖城一期的三居,陈晴在他怂恿下,找陈雨借过二十万,现在,再借,不太好意思张开口。 可是,可是,亲姐妹不就该互相帮助吗?从前,陈晴是怎么帮助陈雨的?再说,冲这些年,他孙大力为陈家老老小小做的贡献,也值了?再再说,老太太这次病了,得靠他去伺候;再再再说,换了别墅,丈人、丈母娘可以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住,一起享受,陈晴一家回潞城度假有地儿;再说,又不是不还了,大不了,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卖了…… 是有点冒险,不过值。 值在别墅会升值,降价处理,买了就是赚了,买了倒手也能挣120。 想到这,孙大力成功说服了自己,想完别墅,他再去想陆援朝的病。孙大力和陆援朝的关系比和自己的亲妈还要好些,孙大力的亲妈重男轻男,重的是弟弟孙大强,轻的是他。陆援朝没有儿子,倒真的一直把他当半子,高兴起来,甚至就喊他“儿砸”。陆援朝一辈子劳碌命,一片真心为儿女,真真是个好人,她含辛茹苦、只讲奉献、不讲回报,退休十来年,一天不休息,把他和陈晴的宝贝壮壮拉扯到上幼儿园,陈雨生娃,又去支援陈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倒下。 “哎!”孙大力长叹一口气,他听见公交车上电子声报站,“平和花园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后门下车”,他撑着大长腿,踩着台阶,迈两步就到了车门处,陈晴疏于照顾人,陆援朝还陪着孙大力买过几次衣服,他眼前出现陆援朝上次和他一起乘公交车去百货大楼笑眯眯的样子,孙大力眼眶湿了,他跳下车,心里暗暗发誓,明天去北京,一定要好好照顾老太太。 “明天去北京,一定要好好照顾老太太。” “事不宜迟,明天就要和陈晴商量别墅的事,别让五常、名强掐了尖。” 孙大力闭上眼,只有四个小时能睡了。 五小时后,陈晴起床,揉着惺忪睡眼,发现孙大力早已离开家,她模模糊糊记得,孙大力走时,给她一个吻,被酣睡中的她用手不耐烦挡开,孙大力还去壮壮房间悉悉索索一番,大概也是和儿子吻别。 客厅桌上摆着孙大力留给他们娘俩的简单早餐,粥、葱油饼、两个煎蛋。陈晴小口小口呷着五谷杂粮粥,凄婉、凝重地品茗、消化幸福的滋味。幸福在于,孙大力不能拜相封侯,人前给她挣脸,贵在够体贴入微。凝重因为孙大力啥时候回来不知道,妈妈啥样也不明朗,摆在眼前的困难是她要一个人带壮壮了。 思考、焦虑不耽误吃饭,粥剩半碗,葱油饼剩一角,陈晴挠挠睡乱的栗色短发,对着壮壮的钢琴,黑色琴面能照出人影,她看见她的后脑勺弹起一撮毛。 陈晴打了个饱嗝,喊一声“壮壮!起床排练了!《海燕》!” 她等待壮壮洗漱时,打开手机,看见孙大力的消息—— “我到车站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妈的。切记,在家别和壮壮吵架,爸回来前,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什么也不要提。另外,跟你说个事儿。” 孙大力已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二等座临窗的位子,窗外的风景一帧帧如明信片自他耳边擦过,他正低着头,将他和弓兵的聊天记录合并转发给陈晴。聊天记录无他,全是别墅效果图,共计六张,客厅、卧室、书房、儿童房、花园,花园含前后花园。孙大力有把握,陈晴会动心,因为这也是陈晴梦想中的房子,尤其那间足有他们现在卧室大的衣帽间。 第9章 谈话 一大早,陈雨就把甜甜送到闺蜜曾文文家。 曾文文与陈雨同毕业于r大人文学院新闻系。本科时,她俩门对门,研究生同寝室,上下铺。毕业后,陈雨在电视台工作,曾文文则在出版社,她们是同窗、同行,单位又离得近,干脆合租在一起,一住就是三十个月。屈指一算,两人已认识十六年,互相见证过青春,是最知根底的朋友。 曾文文家离陈雨所在的小区幸福里只有三站地铁的路。临去前,陈雨只简短介绍了下家里的情况,曾文文满口答应收留甜甜,还问要不要自己帮其他忙,被陈雨谢绝。虽然陈雨提前向曾文文打过预防针,“两点才到家”“现在累得像一只狗”“甜甜最脏的布娃娃都没我狼狈”,曾文文开门时,还是被陈雨的状态吓一跳,“面如菜色”“面如死灰”,曾文文盯着陈雨喃喃,类似的形容词,陈雨类似的样子,曾文文只在大约十年前,陈雨和初恋分手时见过、用过。 “不跟你客气了。”陈雨避开曾文文近乎不礼貌、直勾勾、戳心窝子、呼之欲出“你咋变成这样”的眼神。她将两只辫子梳得一只高,一只低,小脸明显没洗干净的甜甜往曾家一推,再塞给曾文文一只背包,表示里面有甜甜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幼升小衔接各种课本,“我不知道今晚几点能来接甜甜,也不知道还要麻烦你几天。” 曾文文打着哈欠,努力振奋精神地保证,她将做好陈雨的大后方,她不认识1901的张红梅张姨,却不约而同,论调惊人一致,“天赐小甜心!我跟你说,我特欢迎甜甜来我家,俩孩子比一个孩子好带!”。她还善意地提醒陈雨,“你头发结块了。”陈雨抓了抓头,眉毛变成拱形,叹口气:“哎,我还顾得上?”昨天在山城的造型,昨晚连澡都没来得及洗,昨天的发胶,成了今天的原罪。 八点医院开门,陈雨于八点十分进入住院部,满脑子浆糊,昏昏沉沉,好消息和坏消息几乎同时到来。 好消息是,又等了会儿,昏迷十多个小时后,陆援朝终于醒了;陈雨看到母亲躺在白色病床,裹着病号服的刹那,心酸不已,她想调整成抖擞、活泼的状态,只是掩不住嗓子哑了的事实。 坏消息是托人加塞、提前做的ct,结果出来了,果然肿瘤复发。说复发,原因是,几年前,陆援朝切除过一个小肿瘤,良性,膀胱偏左,几年来,体检按节奏做,饮食如常,运动如常,好动、好强如常,别说家人,连陆援朝自己都忘了曾割过肿瘤这档事。 此次的肿瘤和上次的,几乎长在同一地方,但比上次的大,比上次的不好;因为占地面积大,影响的神经更多,动刀的话,要更仔细。 坏消息是孙大力陪着陈雨一起听的,孙大力于十点到北京南站,十一点半抵达新谊医院。见到陈雨的陆援朝,满眼抱歉,她说“哎,老妈拖累你了”,说得陈雨胸口像被锥子锥了一下;见到孙大力的陈雨,满眼感激,有种娘家人终于来到的感觉;陈雨本是去院门口迎他的,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俩就被主治医生叫去办公室了。 主治医生李大夫的办公室朝南,阳光刺眼,他紧闭窗帘,一排铁皮柜对着他的办公桌,外界的光射不进,日光灯管的光,笼罩了全屋。 屋里只有一张灰色棉靠背折叠椅。陈雨和孙大力进屋,左右看看,陈雨说,“姐夫,你大老远的才到,你坐。”“不,不,我站着就行,”她被孙大力强行按在椅子上。 “目前来看,患者如果做手术,”李大夫没看他俩,只捏着一根金属棒,指点着他身体左侧的片子,”腿部神经有可能会影响。而在此之前,我听说,患者除了昨天有尿血现象和中暑晕倒的症状外,其他都和常人一样。“ “是的,上次手术后,我妈妈恢复得不错,肿瘤没有复发,三个月一次体检,一直在做。”陈雨揉着头顶快结成壳的油腻头发,她从来没这么脏过,她点头附和加回忆道,“四月底的体检结果显示她都很正常。” “所以,现在,需要征求你们家属的意见。”李大夫顿一顿,收起金属棒,这才把目光从片子转移到陈雨和孙大力身上,“如果不做手术,患者服药止住目前的症状,生活质量能维持,不过,可以预期生命的限度,一到三年;如果做,可能会伤到腿部神经,但生命有可能比不做要长。” 李大夫面无表情,两只眼镜片反射着日光灯管的亮条,连起来像个破折号。他话说得清晰、明白,没有医生对患者及家属常用的那种语言套路,什么都模凌两可,什么都请君定夺,他的态度是明确的,a和b各有利弊,怎么选,就看要给陆援朝怎样的生活质量和人生长度了。 陈雨没想到情况这么糟,她消化着李大夫的话,脸比死灰更灰,嘴唇不知道为啥控制不住地抖,她用上牙咬着下嘴唇,留下几个明显的齿印,好了,不抖了。她发现,手也在抖,再用左手指甲掐着右手手背,留下一圈白指甲印。“肿瘤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陈雨冒出一句。 “做完手术,做病例分析才能确定,我们先谈这次手术的风险。”李大夫实话实说。 “手术是越快做越好吗?” “理论上是,前提你们决定做。不做,维持现状,病人的生活质量经过休养后,和之前没有太大差别。” 陈雨又问了几个关键点,李大夫逐一解答。 “对不起,我还没明白,您的意思。”一米八五的孙大力站在李大夫的办公桌前,像尊铁塔,空间因他显得局促,车马劳顿带来大脑迟钝,孙大力听完一系列名词和方案后,有点晕头转向,这位潞城民间美男子,一迷茫,脸上就现出困窘之色。 “你们家属自己讨论下,我还有台手术。”见陈雨已经明白意思,李大夫不打算每个人再解释一遍,他下了逐客令。陈雨惨白着脸,用掌根推了下办公桌的棱,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她见姐夫仍在迷茫中,便用食指关节处扣扣姐夫的背,示意走人,陈雨机械化地向李大夫说声,“谢谢,再见!”李大夫礼貌性笑笑,孙大力跟着陈雨重复“谢谢”,还稍稍冲李大夫弯了弯腰。门本来就开着,陈雨低着头,走到长廊,发现包没拿,孙大力回头帮她回李大夫那儿拿包,李大夫以为是陈雨回头,他正收拾着文件,没抬眼,忽然想起来,说了句:“替我向沈导问声好啊!” “好!”孙大力没头没脑答应下来。他在走廊,将包递给陈雨,轻声问,沈导是谁,陈雨介绍沈导,是她一个做医疗节目的同事,李大夫能如此及时地接过妈妈的案子,全靠沈导帮忙,在看病流程上,妈妈俨然是奇迹,加速再加速。但是代价也得自己承担,母亲转进的是特需病房,是普通病房的两倍多医药费,很多项目还必须自费。 “这么说,李大夫是名医喽?”孙大力边走边问。“当然,沈金金那个节目采访的都是国手。”陈雨揉着太阳穴,顺势告诉姐夫,别担心,她肯定让母亲享受最好的医疗资源,“你们在北京,还是有办法。”孙大力由衷地说。“没办法,就花钱。钱是最好的办法。”陈雨苦笑。 “刚才李大夫的话,我没听太懂。”孙大力提出心中疑惑。于是,陈雨又把李大夫的话翻译了一遍,“不动手术,妈还能像之前一样生龙活虎,但只能有三年的寿命。”“动手术,她可能会站不起来,但可能比三年命长。” “什么?”孙大力人生地不熟,一来就要适应环境和新情况,脑子反应不过来,一头雾水。 “因为瘤还会复发,复发的频次会越来越频繁,这次距离上次是四年多,以后可能是一年,是三个月,不拿掉是不行的。可是这次,瘤挨着影响走路的神经,拿掉,就可能不能走路了……”陈雨耐心地说,发炎的扁桃体小舌头肿胀得要塞住喉咙,她吞咽着口水,双手揣在棉质半裙的兜里,人站在医院的走廊中心。 有护士路过他们,喊着“让让”“让让”, 孙大力侧着身子,给护士让着道,低头的瞬间,他明白了,他抬起头,悲哀地看着陈雨,两人异口同声—— “先别告诉我爸,他有高血压。” “先别告诉你爸,他有高血压。” 走廊的消毒水味儿刺鼻,有护士推着手术床经过,一旁的拉窗开了一条缝,树影婆娑,流进窗内一丝绿意。 陈雨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上大学时,在r大排队做体检时,和同学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消毒水味儿,也是这样拐角处遇见婆娑树影。 回不去的从前。 回不去的无忧无虑。 忽而半夏,忽而半生,忽而,心中千结,肩上千钧。 这就是中年。 她有片刻失神,被孙大力一句话拽回现实。 孙大力问:“我们现在干什么去?”“噢,”陈雨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探视证吊牌给姐夫,“我去买点东西。大力哥拿着这证,上面有病房病床号码。病房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你先看看妈,然后换我进去。你刚到,看完妈,先回我家休息。” 第10章 不易 四个人在群里开会,群是陈家姐妹及各自老公的群,群名嵌入姐妹俩的名,“雨过天晴”。 “一滴雨”即陈雨,率先发言,“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重复了和姐夫在李大夫办公室听到的治疗意见,列出二百字的清单,分一二三四点说清楚利害关系。 “大力出奇迹”即孙大力,附和:”“对,医生当着我和小雨面说的。”他用大头娃娃点头的表情表示,合乎他的头像大力水手叼着烟头的风格。说实话,看了陈雨的清单,他才更清楚在李大夫那儿,听到了具体什么意见。 “晴格格”即陈晴,她的头像是一片花海中她穿着粉色蕾丝裙低头嗅那芬芳的侧颜,侧颜根本看不出,她已过了而立之年。 晴格格先叹息了母亲的红颜薄命,一手带大她们俩,一手带大外孙、外孙女,眼看着甜甜九月即再过一个月就要上小学,终于可以休息,谁知这个时候倒下了。她再分析利弊,做手术有做的好处,不做手术也有不做的利,她的语音几乎把陈雨的清单复述了一遍,表现出她已阅、已消化的态度。接着,她把问题抛还给大家,“小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我不在现场,不好拿捏,你做主。姐姐相信你,take heart we\\u0027ll fd a way out。” 陈雨没回话,群也没闲着。 晴格格随朵朵鲜花的表情,送出她一个人的午饭,一份减脂餐。 褐色纸质餐盒中,摆着几朵西蓝花,零零散散的玉米粒,两块火龙果,三片红色的肉,肉的肌理极粗,看样子是烟熏的鸭肉,还有几只蘸着椒盐颗粒、剥完壳的虾。味道如何不知道,红黄绿白黑搭配在一起,倒不难看,她了大力出奇迹,“照顾好妈,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陈晴的减脂餐在一家名叫“鳄鱼”的超市买的。鳄鱼是家连锁店,以生鲜超市加顾客能现买现做先吃,超市代为现加工为特色,在北上广已不罕见,但在小城潞城是时髦玩意儿,去年第一家店开张,今年已遍布全城,多了十几家分店。 这家鳄鱼位于壮壮上的朗诵培训班“金宝贝”的楼下。金宝贝的全称“金宝贝少儿演讲口才培训中心”,是省艺校的几个老师出来办的。陈晴坚信,能说会道的人,天生比人多一条路。有她这样吃开口饭的妈,加以强化,还能培养不出更会吃这碗饭的儿? 因此,壮壮从小学一年级起,便在金宝贝学习,他跟着金宝贝的头牌笑笑老师学语言类项目,戏剧表演、朗诵、演讲,都尝试过。 笑笑老师,科班出身,本地潞城大学艺术学院主持人专业毕业。除了艺校、金宝贝的工作,他还常年兼着潞城电台的一档少儿节目,艺名“笑笑”,也是从节目中“笑笑哥哥”来的。 几年前,笑笑老师远赴北京中央戏剧学院上过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表演高研班,从此,对外招生时,便宣称是中戏老师亲自下场辅导。 潞城圈子小,笑笑老师深耕少儿语言类这块儿,消息灵通,路子广,各种比赛常做做评委、策划,和他一起学的孩子们,上节目、露脸的渠道多,比赛获奖几率大。 一些小型的比赛,笑笑老师甚至能提前拿到题,比如,需要临场发挥的环节,现场抽签,十个签中抽一个,以抽中的题为主题,进行一到三分钟的演讲,笑笑老师就有本事,将十个签是啥,事先全部了解到,安排小学员每个题都练一遍,上场随抽随演。当然,金宝贝不会公开透露这样的信息,只会在贴喜报和招生时,大夸特夸笑笑老师的“神”,“训练有章法,押题如神助”。 笑笑老师的班,一对四,一节课三百,一节课一四十五分钟,上一次消耗俩课时,合计六百,在人均一个月收入几千块的潞城算高消费了。饶是这样,报笑笑老师班的名额还要靠抢,要不是陈晴在寿春小学的学生,有一个是笑笑老师往届的得意门生,家长引荐得力,孙陈壮飞想花钱都没地儿花。 曹操杯朗诵大赛在即,一对一的辅导必须安排上。是笑笑老师说,孙陈壮飞有天分,在曹操杯中有望夺得名次的,他给了陈晴莫大的信心。离比赛还有一周,笑笑老师的意见是,最好加练,除了在家练,一对一的辅导有必要。陈晴便申请了一对一的小课,每天一次,一次消耗四课时,四七二十八,七千四百元。这还是打过折的价钱,严格来说得翻倍。 金宝贝在潞城东头的鸿茂大厦,平和花园在西头,每次去上一次课,就等于穿一次城,领略一次全城风景。平时有孙大力送,孙大力支援北京前线,陈晴必须上阵,课是下午一点到四点的,两人十二点出发,来不及午饭了。出门前,母子俩照例闹了别扭,为还想不想好好练拿名次了,为你学习是为谁,妈妈辛辛苦苦是为了谁,为谁磨蹭耽误了时间……陈晴一路絮絮叨叨、骂骂咧咧,在公交车上嘴都没停,壮壮充耳不闻,脖子比课文中东汉“强项令”董宣脖子还硬,直到陈晴掏出为壮壮充饥准备的三明治,壮壮两眼反光,双手捧着接过,狼吞虎咽时,母子关系才缓和些。 把壮壮送到鸿茂大厦四楼,陈晴带着满腹心思,下电梯来到负一层鳄鱼觅食。鳄鱼新开辟一处烘培区,装潢色调以粉金为主,工业设计风让人感到眼前一亮。“鳄鱼烘培”几个大字,线条细软,配以英文花体字,增加了烘焙的西式感。干净整洁的明档,顾客可以通过透明橱窗观看烘焙产品的制作过程。 陈晴干什么都只看脸,她被这粉色的空间吸引到了,在鳄鱼熟食档,挑了餐,她在烘培区的小圆桌前坐下,只觉此处的设计清新且温馨,适合她这样的资深少女。 音乐缓缓流淌,《致爱丽丝》,音乐声中,陈晴托着腮,涂着粉色透明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捏着塑料小叉,插餐盒中的虾。听见音乐,她恍然想起,最近时间全放在督促壮壮大赛上,差点忘了,钢琴考级在即,忙完曹操杯,马上得进入下一轮战斗,壮壮该考八级了。之前,父母身体安好,有孙大力随叫随到,她能全心全意忙孩子,之后,还能吗?她人不在北京,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陈雨的紧张情绪,她现在无须伺候在母亲病床前,但以后呢?母亲病后,还能长期在北京住吗?回到潞城,不需要占用她的时间、精力吗?她无法想像,铁人一样的妈妈倒下,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磨难,千斤的重担,她柔弱千金能扛得起来吗? 人生不易。 陈晴摇摇头,不许自己想,能挨一时挨一时,能让别人先扛,让别人先扛,她安慰自己,妹妹和老公能搞定一切。当务之急,还是壮壮的前途,她不伸头,妈会理解的。想到这,陈晴给妈妈的微信发了一条消息,“妈,好点没,女儿挂念你!不怕,不怕,女儿在这里为你祈祷,什么时候能视频?壮壮说好久了,想姥姥。” 陆援朝哪能及时回复?回复陈晴的是孙大力。 群中,大力出奇迹,对着减脂餐,发问:“壮壮也吃这个?一点了,怎么才吃饭?” “壮壮路上垫了点。出门前,我们吵了一架,孩子越大越难带。我气昏头了,只拿了一个三明治,我难道和他抢食?”陈晴放下叉子,从手机相册中,找了张照片,发过去。她拍的,公交车上,半大小子孙陈壮飞大口吞咽食物的侧脸,光线暗,看得出狼一般的吃相,看不清五官。 “出门?出啥门?你们为啥不在家里吃?”孙大力头有点晕,他在陈雨家,洗了个热水澡。在沙发眯了一会儿,刚醒。他见晴格格在群里拍了拍他,反问他道:“为啥不在家里?你是怎么做爸的?” 孙大力马上反应过来,“噢,壮壮在朗诵班那儿?那你接他回来时,注意安全。晚饭别凑合了,冰箱冷冻室有半只鸡,化冻后,放电砂锅,按炖汤键。要是你出门前就拿出来,回家就能吃了。”孙大力时时刻刻显示出他过日子人本色。 “要是?”晴格格抓住老公话中的刺,“我一早上全在盘你儿子,拿计数器计数,练了三十遍。坐公交,换公交,刚送进金宝贝,我在负一层的鳄鱼超市,等他课上完,我再上去,还有两个多小时。还‘要是’?” 晴格格发了一个“哎”的表情,“我这一颗心啊,一半掰给小的,一半掰给妈。一早上眼皮跳个没完。” “左眼还是右眼?”孙大力紧张地问,右眼关系到丈母娘的身体,左眼关系到他别墅的投资。上帝保佑是左。 “都跳。”晴格格答。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孙大力听见“咕咕”两声,他饿了。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站在一侧的冰箱前。冰箱大容量,灰色双开门,门上贴着总有五十个五颜六色的冰箱贴,都是如假乱真的各种仿真食品,蛋糕、烤串、肉夹馍等,看得孙大力更馋了,他一把拉开冰箱门,存储还停留在丈母娘住院前,一看就是她的风格,罐头瓶里用酱油醋泡着蒜蓉,一只小碟装一块豆腐乳,开过盖的安徽胡玉美酱……拉开下方的抽屉,有真空包装的鲫鱼,得,孙大力还找到了豆腐,包装袋显示,保质期到今天晚上六点,孙大力抬眼,看看钟,一点十五分了,那还等什么! 他在厨房翻箱倒柜,找到高压锅,看清油盐酱醋调料们分别在哪,他深知丈母娘的习惯是在厨房门口绑个袋子装葱姜蒜,果然,家换了,葱姜蒜宝宝们没换地儿。洗、切,扔进高压锅,起火,一点半就能吃上鲫鱼豆腐汤。煮汤的工夫,孙大力还焖了米饭,他想了想,从冰箱里取出一节,他刚“阅兵”时看到的香肠,对自来水龙头冲一冲。电饭锅煮饭成功,按键会跳,这时把香肠放进去,再按第二次,再跳,功成。孙大力深知她们姐妹,都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干家务的料,他打算吃一半,给陈雨留一半做晚餐。 等饭的空档,孙大力将小姨子家仔仔细细打量。陈雨家,他以前来过,带壮壮来的,只在这儿吃过几顿饭,住在对面酒店,匆匆一眼,没什么印象。这次要常住,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孙大力腿长,感觉每个房间十来步,全家三十几步就转完了。 陈雨的房大概有七十平米?虽然三居。孙大力赋闲在家的六年,兼职无数,包括做包工头。瞅楼体外观,看楼层数量,再观察厨卫装修程度,陈雨的房起码是97年建的,即便是老小区、老房,听说一平米也将近六万多,是七万多啊!孙大力吐吐舌头,一套将近五百万,如果搁在潞城,弓兵的别墅,六个房间,带花园,精装修,才卖280万! 京城居不易,孙大力坚定了不让壮壮飞太远的决心。决心更坚定了,当他站在岳父母居住的卧室中,环顾左右时。 房间空间逼仄,房内陈设如下—— 靠墙站着三门大衣橱,大衣橱上排排坐三只行李箱。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居中,俩床头柜在床两侧各一,电视柜摆在床对过儿,床下全部塞满抽屉式收纳盒。窗边放一张单人沙发,靠垫的套是自己做的,用三块不同颜色的布拼就,制作工具就在沙发旁,丈母娘那架黄色桌面的缝纫机。缝纫机与电视柜间的距离,被一张圆板凳和一个立式衣架精准填空补齐。 怪不得,岳父一放假便往潞城跑,陈抗美是老干部,潞城平和花园的家是一百五十平米的大平层,至于绿江老家,简直广阔天地,为所欲为,一人独占三间屋,绝对没问题。怪不得岳父总说,出来透透气,是真的透气。 如果,壮壮按陈晴的规划,奔着陈雨的路,直奔北上广,壮壮的未来就是陈雨的现在,岳父母的现在就是他和陈晴的未来。陈晴一心要做人上人,他不!他要的是小日子!对着白色立式衣架,凸出的几根分丫,孙大力条件反射地比划拳法。 “嗒”电饭锅跳第一下了,孙大力从岳父母房间撤出,去厨房。他也有点想念远在潞城的120平米的家了,厨房宽敞明亮,主要是大,电器们摆放得疏落有致;孙大力刚打开高压锅,转身去开电饭锅时,胳膊肘碰到了消毒柜。装香肠的盘子,没地儿搁,只能放在微波炉上。 北京灰真大啊,昨晚开了一夜窗,今天就一地毛。等香肠好的时间,孙大力从客厅沙发后掏出吸尘器,先吸了一遍地,又从洗手间找出拖把,将拖把打上水润湿,准备把陈雨家拖一拖。 哗啦啦的水声中,孙大力还找了块抹布,打算吃完饭,把桌面、书架都擦擦。客厅里除了电视、沙发、餐桌,家具只剩书架了,陈雨房间也一墙一地的书,那么多书看得完吗?用脑过度不累吗?书架在书之外,每一层都摆着相框、奖杯、奖牌,孙大力打量全家时,拿出一块铜质奖牌研究过,上面写着“陈雨同志:荣获全国地震报道宣传先进个人”,落款是一个高大上的国家机关名。 不易。 下午一点半,陈雨出了医院门,她和孙大力排了班。一对一天,值白班夜班。今天她轮白班,车马劳顿,孙大力刚到,应该在家休息休息。 她出去吃了口饭,医院周边她熟,之前产检,来了不下几十次。新谊左边有家面店,这个季节,鸡丝凉面是亮点,花生米藏在鸡丝中,嘎嘣脆。右边是一家老字号的分店,老字号已有百年历史,卤煮是一绝,陈雨不好那口,但老公朗因是地地道道北京土着,见了卤煮不要命,她颇被迫陪过几次,纵观全店,千层牛肉饼是她较为满意的选择,汁多、肉香、饼皮薄、有层次,一咬爆浆。 还记得,临进产房前,她抓住朗因的肩,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沉住气,忍住痛,低声呻吟的即是,“去给我买个牛肉饼,我吃完就有力气了。” 陈雨在左右两家饭店前犹豫了会儿,进了右边老字号。 老字号一切都是油腻的,桌、椅、地面,点单台和桌子上的油盐酱醋瓶。 店内右侧的玻璃橱窗中,穿着白色泛黄工作服、顶着高高厨师帽的营业员,正套着塑料手套,拨弄油腻腻的肉质凉菜,比如,拌肘花、蒜肠等等。 陈雨站在点单台前,茫然抬头看着三排木质水牌,上面均写着菜名、点心名,什么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什么砂锅、盖饭、馅饼、灌肠、火烧。 “您要点什么?”四十来岁,微胖,一口京腔的女服务员问陈雨。 “嗯……”陈雨心不在焉,沉吟着。 “几个人?”服务员问。 “一个人。”陈雨答。 “我们现在有一人份套餐,梅干菜扣肉的、烤鸭卷的……”服务员热情介绍。 陈雨的眼神还胶在服务员头顶的水牌上。几年没来,装修大变,菜名也大变。肉饼名有四五种,她在其中寻找曾给过她力气的千层肉饼。 后面的人在催陈雨了,后面人的后面人一个踉跄碰到前方,如几车追尾似的,陈雨的身体往前一送,肚子卡在点单台上,头差点撞柜台上,被热心服务员双手接住,“您内,看着点儿!” 陈雨吓一跳,忙道谢,不好意思再犹豫,冲水牌胡乱一点,她吃不准什么肉饼,干脆都点了,“豪华猪肉牛肉饼各一份,一个卤蛋。”“得嘞,送您一份紫菜蛋花汤!”陈雨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电子打印的小票,和红色号牌,就近找了张小桌坐下。 等上菜的工夫,陈雨才看群里姐姐的话,“take heart we\\u0027ll fd a way out。”姐姐这句戳中了陈雨,陈雨默念着,顺口翻译出来,“振作起来,我们会找到出路的。” “姑娘,您的两份饼!这份猪肉,这份牛肉。汤和卤蛋去窗口取。”点单高峰期已过去,负责点单的大姐亲自来送的饼,她放下小碟,拿走红色号码牌,北方人天生自来熟,嘴一咧,笑着问,“一个人能吃得完吗?”陈雨回她一个敷衍的笑。 “家里有病人在医院?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扛事啊!我在这几十年,见得多了,一脸笑进门的,是家有孕妇,来检查,要抱娃的。像你这样的,多半是直系亲属来住院的,多吃才行!多吃!” 来自姐姐的鸡汤,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温暖鼓励道陈雨。 她早知道姐姐会把妈妈手术的决定权交到她手里。也好,人多嘴杂,意见难统一,如今一个人扛下所有,把家事当公事做,把手术当项目做,规划流程,确定节奏,管理时间,调整状态,定时发布消息,向家里人通报。 她埋头大口喝着汤,拿清洁纸巾擦完手,直接手撕着肉饼下肚。食物天生有治愈作用,而三十多小时以来,这算陈雨吃的第一顿正式的饭。上一顿还在山城水烟寒的嘉宾休息室,边化妆,边胡噜的盒饭。昨晚飞机上吃了个水果,今天早上喝了袋奶,出门的时候胡乱从茶几上抓了把零食带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是妈妈的后方。想着,想着,两份肉饼都消灭了。 对面的食客是一对小夫妻,看着陈雨,被她的食量惊呆了。陈雨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开始剥卤蛋的蛋壳,她将卤蛋往油腻腻的桌子上一磕,只听得对面传来对话。 “你看看那姐姐,肚里没孩子,都吃那么多,你要争气啊,多吃点!”小夫妻中的夫说。 “你怎么知道她没怀上,哎吆吆,我不能闻卤煮的味儿,咱换一家,我难受。”小夫妻中的妻娇滴滴答。 曾几何时,都是宝,都会娇,上有老,下有小的主妇不再有这项权利。 半小时后,陈雨回到住院部病房外。母亲陆援朝被护士带走做一项新检查。她坐在门口等。 新谊医院的座椅从两年前的木质换成了眼前的塑料制,外面四十度,室内空调似乎受到感染,不太制冷,塑料有种绵软温火的感觉,顶着陈雨的背。 “做,还是不做?”“生命的宽度重要,还是长度重要?”“a方案还是b方案?”问题连着问题,问句连着问句,几十个字连成一个圆,绕着陈雨的脑袋转。 正在她踌躇际,丈夫郎因突然在群里蹦出来,时差原因,他刚开机、上线,他先向群里各位道歉,礼貌客气地向大姐夫孙大力来支援表达最真挚的感谢,不是他通过群内的聊天记录及时甄别发生了什么,而是陈雨百忙之中提前私信他,“妈进医院了,姐夫大老远的来了,你开机第一时间说谢谢。” “好的,好的,小妈妈,我还得一个星期,才能回,这段时间,有劳你了,等我回来一定加倍补偿。”私信中,郎因向陈雨赔罪,“小妈妈”是郎因撒娇时,对陈雨的专用称呼。陆援朝当年看中郎因做女婿,陈雨能接受郎因,一大半原因因为他抹了蜜的嘴。 陈雨深知郎因即便回来,也指望不上,无论在机关上班的工作性质和时长,还是郎因对家事的料理能力,但郎因这句话垫在这儿,她心里踏实些,在群里,在姐姐、姐夫面前也不像单亲妈妈般无助,这可能就是郎因存在唯一的用处,安全感和体面。 但郎因的一个举动推进了陈雨的决定。稍后,他转发了一则视频在群中,“看!是妈吗?”视频是同事转他的,本城的up主,同事发他时,加了一句话,“郎处,这不是你家门口吗?” 是啊,熟悉的红绿灯,熟悉的十字路口,不对,熟悉的自行车,躺在地上的身影看着更眼熟。短视频的标题耸人,“大妈突发疾病病倒在路边,交警和市民暖心救助,为他们点赞!”郎因赶紧陈雨,陈雨被“叮咚”声提示,从问句连问句虚幻的圆中拔出,她定睛一看,没错,是陆援朝,红格子衬衫、牛仔裤,倒下时,还紧紧抓着陈雨淘汰的旧包的带子,左手肘呈一百度往空中抓了抓,腿曲着,身体歪着,抽动几下,是一位热心路人率先抢跑到陆援朝身边,他移开压在陆援朝身上的自行车,将陆援朝拖曳到马路牙子上,平躺着,人们围了过去,有人摇着蒲扇给陆援朝煽风,有人掐她的人中,交警过来了,满脸汗,他维持着秩序,掏出对讲机说着什么,又掏出手机……视频的下一个镜头直接切到120来了,白大褂蓝帽子抬出救护床,白头发、黑头发的路人加上交警合力将陆援朝用专用的黄布兜着抬上床,陆援朝的脚动了下,是自己动的,看来恢复点意识,医生关上门,路人看着渐行的救护车渐远。 陈雨的嘴唇又控制不住抖了起来,晴格格又是连续几个惊叹号,“不敢想象妈妈经历了什么!”晴格格又拍了拍一滴雨和大力出奇迹,“我给妈发了消息,她没回我,你们谁拍一张妈妈现在的照片给我?” 陈雨故伎重施,上牙咬住下嘴唇,咬出一排压印。她感觉妈妈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感觉全家人把决定权、指挥棒,拱手让她。她的手跟着抖,她摸着兜,从兜中摸出一颗糖,那是早上哄甜甜起床去曾文文家剩的。她剥开糖纸,小心把褐色椭圆形糖果塞进嘴里,糖是她从茶几上胡乱抓取的零食之一,是陆援朝喜欢的话梅味儿,勾起她幼时暑假跟着陆援朝去三线厂会计室上班时的回忆。 那时,陆援朝三十出头,和现在的陈雨几乎同龄。陆援朝烫着齐肩大波浪,穿着束腰的连衣裙,骑一辆红色、26的女士自行车,是工厂靓丽的风景。陈雨坐在陆援朝自行车后座时,总紧紧揽着妈妈软软的腰,妈妈总能从口袋里、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惊喜,如果是糖,一定是话梅味儿的。他们就住厂区的大院里,家离妈妈的办公室十几分钟的车程,一路上,接连不断有人和妈妈打招呼,他们喊着“小陆”,他们喊着“陆大姐”,他们喊着“老陆”,喊到妈妈退休。 妈妈的大波浪不知何时也变直变短,连衣裙变成最方便接送孩子的衬衫或t恤加长裤,而孩子,从陈晴、陈雨变成壮壮又变成甜甜。 糖化成舌尖的一枚扣子,陈雨拿手背挡住瘪了瘪的嘴,四十度的太阳斜斜射在软熟的塑料椅上,晒着陈雨的右肩,晒着手机上循环播放的短视频,路人和交警正合力将陆援朝抬进120救护车。 陈雨从滚烫的塑料椅上站起来,手还在抖。妈妈做完检查被护士扶着出来了,陈雨目光坚定,松开嘴唇,带着齿印,从护士的臂弯里接过妈妈。 “你回去,我一个人照!大力晚上也别过来了,我没事的。”陆援朝挂在女儿身上,还想逞强。 “现在不是你说行就行的事,听话!”陈雨像哄小孩一样哄妈妈。 “大夫那里怎么说?”陆援朝缓慢挪动脚步。 “待会就去说,你就别操心了,你还信不过你亲闺女?”陈雨扶着妈妈。 “你亲闺女呢?”陆援朝忽然想起心头肉甜甜,“你在这,孩子怎么办?”她的声音焦急起来,气有些喘。 陈雨交代甜甜的下落,等陆援朝缓缓躺回病床,她从手机中调出曾文文拍摄的甜甜和她家洛洛一起玩乐高的和谐画面给母亲看,这位甜甜口中,世界上最好的姥姥,才放心叹口气,“小雨,我又累了,我要睡一会儿。” 陈雨掖掖母亲的被单,朝李大夫办公室走去。 稍后,在群里发布了她代表大家做出的决定,“赌一赌,让妈做手术,做,还有希望,不做,就只能等死。” 抉择不易。 第11章 重男 陈晴站在鸿茂大厦四楼,楼层回字型设计,她在“回”字第一笔的竖那儿,凑近磨砂玻璃门听里面的动静。 动是孙陈壮飞的,静是笑笑老师的。 《海燕》看来已经练过了,正在调的是即兴演讲环节。笑笑老师押的题是推荐一本自己最感兴趣的书,是真押,全国性的比赛,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前年曹操杯是推荐电影,去年是一个故事,总之是关于小朋友自己因为作品而延伸的审美体验,笑笑老师“刁钻”得很,建议参赛小朋友们无论书还是电影还是歌,都在一个作品上实现,该作品既有图书版本,也有动画片,或电影,还是个完整的故事,还能抽出金句凑上“对我最有影响的一句话”的题。这样,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抽到什么题,都能套上去用。当笑笑老师说出他的思路时,陈晴忍不住向他亮出了大拇指。 只听得玻璃门那端,孙陈壮飞的高分贝、话剧腔传来: “圆圆的肥皂泡,看似一戳就破却裹住了戈壁中的城市,把荒漠变成了绿洲。这是怎么做到的?快随我一起走进我最喜欢的科幻小说《圆圆的肥皂泡》。” 壮壮确实喜欢读科幻,这篇演讲稿,是根据他上学期的一篇作文改的,改的工作由陈晴央寿春小学最富有经验的语文老师完成,为此她付出了一套雅诗兰黛礼盒装。 “圆圆从小喜欢肥皂泡,她的妈妈早年因空难去世,爸爸教导圆圆要像妈妈一样有远大的志向,圆圆说她要吹一个大泡泡,爸爸觉得肥皂泡会把圆圆引向错误的人生方向。高考结束,圆圆用各种材料吹出打破吉尼斯纪录的巨泡。她读完学士硕士、博士后迅速开始创业,成立了一家纳米技术研究公司。通过多年深究,圆圆研制出一种能做出超大泡泡的‘飞液’,用它做成一个个巨泡,用它们将雨水送到荒漠,获得巨大成功。” 陈晴竖着耳朵听,一个字不漏,连壮壮句子与句子间的换气声,她都不放过。 “不,不。”玻璃门内,笑笑老师打断了壮壮,“壮壮,咱们要用讲故事的口气来介绍一本书,不是背,不是念。即兴演讲环节和《海燕》这种固定篇目的朗诵不一样,即兴演讲是说你自己的故事,你的故事如何吸引人?第一,要让你的观众、评委确定,你所说的是真实的,说一本书,就是真的看过,谈一件事,就是真的发生过。第二,要让他们感兴趣,否则你所说的,别人为什么要听呢?” 壮壮没有声音了,动是老师的,静成他的了。 “来,听我说一遍。”笑笑老师做着示范,从声音中,陈晴都能听见笑笑老师的笑意,他字正腔圆,语速控制得当,一百多个字,说出了跌宕起伏,讲述出一个人的前半生。陈晴微微点头。 她抬起手腕看看手镯式样的腕表,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壮壮重来一遍,继续往下: “读完这篇小说,我陷入沉思,回忆着书中的内容,陷入内心的世界。一开始我想,吹大大的泡泡这样眇小的梦想有什么用呢?直到圆圆吹出打破吉尼斯纪录的泡泡,我心中开始想:这个梦想竟然会真的成真,可还是之前的问题,这有什么用呢?” “陷入沉思这块儿,加个动作。”笑笑老师指点到。陈晴凑到两扇玻璃门之间,从门缝里看师徒二人,只看见笑笑老师的背影,儿子被挡住,看不出加了什么动作。 手机震动。陈晴穿一条红色连衣裙,白色娃娃领,胸口有手风琴似的皱褶装饰。她从可以搭配裙子,与衣领统一色调的白色小包里翻出手机,“赌一赌,让妈做手术,做,还有希望,不做,就只能等死。”一滴雨五秒前留言。 陈晴手一紧,心跟着紧,她答一个字:“好”。她不再趴着门缝研究唐僧师徒,人却还在玻璃门旁边,一心二用,手在打字,耳朵持续关注壮壮的“即兴”—— “读到最后,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出现了:无数巨大的泡泡在上空飞行,泡泡破碎,雨水洒下来,降临在常年缺水的土地上。这么渺小天真的梦想原来也能迎来如此大的成功,原来有梦想就有可能!” 注意力回到手机,陈雨没往下说了。陈晴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压低声音,发了句语音,“现在,该告诉爸了?爸下午到家。” 等了两分钟,陈雨没有回音,陈晴焦躁地在群里敲了个问号,还是没有人回答,她绕着“回”字转悠着,烦躁地跺着脚。跺了两下,被其余围在走廊,盯着其他房间的家长们,用眼神制止。 每个房间传出的声响不一,“回”字的另一头流淌出芭蕾舞曲,有孩子迟到了,家长推门进去,一脸抱歉冲门内点头哈腰,陈晴透过敞开的门,看见一堆穿着粉色纱裙舞衣的小姑娘跟着有标准天鹅颈的女老师练舞。 女娃们又萌又软,舞蹈教室门口聚集的几位原本熟悉的家长聊着各自的姑娘,“我把咱们班小朋友跳舞的视频发到朋友圈,我同事都说这是骗人生女儿系列,我们办公室三个男孩,就我一个生的是姑娘。”一个穿着朴素的爸爸说。“哈哈哈。”妈妈们笑起来,她们看看教室,小心控制笑声,她们的言语中不时提起“招商银行”“建设银行”等关键词。 陈晴绕圈时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很快,她又转悠回笑笑老师的教室门口,她不以为然,什么女儿金贵,是招商银行,什么男孩如今不流行了,当父母的一辈子受累,纯付出,不收获,男孩就是建设银行。她最得意的作品便是壮壮,令她在娘家、婆家直起腰板的壮壮的性别,男。 女孩能怎样,再娇滴滴养大,还是要洗手做羹汤。成绩再好,还不是要为家庭牺牲,成绩太好了,说不定嫁不掉,成为笑话。她的亲妹妹、昔日潞城高考状元陈雨够有出息了,要不是父母帮衬着,能出门干事儿?男人不必担心这些问题,男人可以全心搞事业,光宗耀祖。 考学校、找工作,女孩儿的坎儿都比男孩多。陈晴十八岁教书,第一届学生只比她小一属。今年过年,他们聚过一次,她问起这些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就业及深造情况。一个女学生的话令她印象深刻,“陈老师,您不知道,我去面试,我各方面条件都比一起面的男生好,对方hr却说,可是我们的工作性质需要频繁出差,所以优先录取男生,哪怕比你差一点。那是差一点吗?!”女学生委屈道。 听得陈晴心惊,听得陈晴胆颤,听得陈晴既愤愤不平,又沾沾自喜。愤愤不平为社会,沾沾自喜为壮壮天生的性别优势。 从获取机会,取得做一番事业的入场券来说,她有点理解家里的老顽固、她爹陈抗美了,为什么从小对她们姐妹的性别百般挑剔,不止一次表达遗憾,“哎,可惜不俩儿子”。 陈抗美重男轻女,是为香火故。陈抗美的遗憾最终用老家陈姓的子嗣来弥补,可以说,陈抗美的儿女心一半都在培养老家的侄子、他们的孩子上。 陈雨看得开,无所谓,只顾自己一路芬芳,她可不行,她的世界没那么大,青少年时代,每次陈抗美夸老家的大强等子侄,她都要和爹辩论,“你闺女也不差!” 成年后,辩着,辩着,她混乱了,倒戈了,被父亲带偏了。怀孕前,查生男偏方,怀孕时,托人看b超男还是女,产房里,医生告诉陈晴生的是儿子时,她当场落下泪来,“我也有儿子了!是男孩!” 出产房,看到家人,她第一句话是冲陈抗美说的,“你有外孙了!别老回绿江了,我家也有男孩了!”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别人有的,我没有,我要证明我没有也比你更好。这是陈晴的逻辑。 因此,陈晴特别喜欢使唤孙大力为父母做事,加深父母心中,孙大力是半子、一子、完整子的形象。别天天把侄子们挂在嘴边,捧在心头。 没有儿子,怎么了?女婿也是。没有男孩,怎么了?第三代有。 男孩金贵,我不是男孩,爸爸只爱男孩,是陈晴的心头刺,这刺靠壮壮的出生自动变软,消失不见。 玻璃门内,壮壮越说状态越好了。 “我想起了我自己,我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我一直想当一个画家,画出世界上最好看的作品。我一开始很自信,我认为自己的画每幅都很好,但后来我开始发现自己的渺小,越发认为这个梦想太不切实际,但读完这本书,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梦想看似天马行空,但如果不忘初心,一直朝它努力,总会成功的那一天的。” “对,最后一句,再来一遍,越是最后,越是语速要不疾不徐,不要让听众、评委觉得,你想早点下台的感觉,慢慢的,可是慢不是基本忘词的感觉,看我说一遍,”笑笑老师做着今天最后的指导,“梦想看似天马行空,但如果不忘初心,一直朝它努力,总会成功的那一天的。” 下课了。 陈雨一直没回话,陈晴当然不知道,陈雨在和李大夫艰难对话。 笑笑老师接下来还有课,只在门口和陈晴匆匆交代几句,“陈老师,壮壮,没问题的!天天有进步!”笑笑老师厚厚的齐刘海像一丛草,他的眼睛里闪烁职业性的礼貌。 “我在门口听着,还是觉得他有些片段不稳。太贪玩了,在家练习有限,自我要求不高。”陈晴精益求精,说出担心。 “难免的,还是孩子嘛,陈老师教这么多年小学,比我有经验,是不是在学校对学生耐心可以,轮到自家孩子就忍不了了?”笑笑老师笑着,他招呼着门口认识的家长,“嗨,萌萌妈妈!嗨,葛翔爸爸!噢,招生处在右边,对,第二间。” “和笑笑老师说再见!”陈晴见后面的学生已经等着进教室,抓着壮壮的小手离开“回”字,她捏捏壮壮,递上生鲜超市买的饮料、点心,走近电梯时,忽然夸了壮壮一句,“真是妈妈的骄傲,妈妈的乖儿子。” 壮壮吸溜着吸管,拿着蝴蝶酥,不明所以,模模糊糊回妈妈,“我也爱你,妈妈。” 公交复公交,又是穿城而过,一小时后,陈晴带着壮壮抵达平和花园父母家。父亲陈抗美已被堂弟大强送回潞城,父母家和陈晴的小家住对面楼,平时的打扫、维护,两只猫的喂食、清洁都是孙大力做的。 壮壮跟在陈晴身后,来到姥爷家门口,只见妈妈还不时地翻看手机,不时焦躁跺脚,他差点被亲妈跺到,“妈!你干嘛呐!”小伙子不乐意了。 陈晴在电子门锁上按下九个数字,发出九声滴,再按一个“”,“您输入的密码有误。”陈晴想着待会儿要单独和爸爸面对,不免要交代孙大力行踪,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妈妈的病,心烦意乱。 她被壮壮一把推开,“你会不会啊?”小伙子在门锁上操作起来,正确的数字还没输入完,滴滴滴只滴了三声,门从里面开了。不是小偷,是陈晴的堂弟媳妇儿付霞。 “大姊!”付霞嘴角一咧,露出一朵笑,绿江喊姐都叫“姊”。 付霞长得像一扇门,她的脸是方的,单眼皮,薄嘴唇,个儿高、骨架大,身体单薄,皮肤黄偏黑,头发反过来,黑偏黄。付霞穿一件黑白条纹t恤,短袖的边滚着一圈蕾丝。条纹t恤外,套了一条围裙,围裙上书两个大字:“厨神”。她的手上、围裙上都沾着面粉,一看就正在干活。 陈晴一愣,她让大强送父亲回潞城,没想到弟妹一起来了,会不会一大家子都来了?陈晴心一沉,陈抗美在老家花了多少,她管不着,陈抗美只要把老家人带到潞城,就是他们的招待任务,哪次不吃喝拿陪玩一整套,劳民伤财?孙大力不在,怕不是这次重担,要她一个人扛? 陈晴眼尖,瞬间已认出付霞的t恤是三年前,她进行衣柜革命,更新换代时,更掉的。这些年来,绿江的亲戚们还保留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习惯,爱捡城里陈家一家老小的旧衣服穿。尤其陈晴,大部分衣服淘汰时,都保持着九成新的品质,一些连吊牌都没拆。每次陈晴更新完衣柜,便用个大收纳袋装了,扔给陆援朝,只等下一次回家探亲或绿江有人来访,捎回去分了。 “付霞来啦!”陈晴用三秒完成对付霞的上下打量,努出笑,“壮壮,”她回头招呼儿子叫人,“喊舅妈!” “舅妈!”壮壮肉乎乎的脸蛋像历史上某个昏庸的儿皇帝,“好香!”壮壮吸吸鼻子,情不自禁道。十岁的他,是闻嘛嘛香,吃嘛嘛香的年纪,他刚吃完俩蝴蝶酥,喝了杯橙子味儿汽水又饿了。 他瞅瞅付霞,“舅妈,什么东西这么香?”付霞面对壮壮,比对着陈晴时,少了些局促,“刚炸的韭菜盒子,饿不饿?我给你拿一个。”她的声音飘荡在壮壮身后,壮壮已将双肩书包的肩带一脱,包“哐”卸在地上,穿着球鞋冲进厨房。 “壮壮,你穿着鞋在家里跑什么!”陈晴皱着眉毛喊到,可她的吆喝显然是白吆喝,她歪着身子,贝壳般柔嫩耳垂上的白金镶钻耳钉一闪一闪,付霞比陈晴小几岁,后天保养加天资,加工作性质,付霞看起来比陈晴大,而粗糙。 陈晴心事重重,脱高跟鞋的动作慢悠悠,她看见鞋架上,男人、女人、孩子的鞋,足足多了好几双,挤得她的拖鞋无处觅踪迹,一丝不快,悄悄爬上她的脸。 等陈晴在鞋架二层的最里面找到自个儿的拖鞋,她套上鞋,“哒哒哒”,拖鞋每挪移一步,都拖着尾音,客厅空荡荡,陈晴伸头看看厨房,厨房一地都是大强一家送陈抗美回潞城,随车带来的绿江的土特产。沾着泥土的荸荠、今天早上菜市场买的藕、半扇猪肉带着干涸的血,一桶绿江特产的茶树油。 灶台上则铺满了付霞做面食的家伙事儿,面粉、面板、擀面杖,搪瓷盆里拌着一整盆韭菜鸡蛋馅儿,捏成大饺子状的韭菜盒子,一些在面板上安静呆着,一些在锅里接受油与火的考验,一些已经出锅呈叠呈摞,搁在洗菜篮里,付霞跟着壮壮进的厨房,她拿起筷子和小盘,从洗菜盆里,夹出一个,给壮壮先尝。 “搁篮子里,不脏吗?”陈晴站在厨房门口眺望着,眉毛立着,点评着。 “大姊,篮子,我洗过了。”付霞轻轻答。 “哦。” 陈晴敷衍地回答,几乎像打发。她提拉着拖鞋,在家转了一圈。她看到阳台上,一并打开三个行李箱,洗衣机在工作,发出咔嚓轱辘的声音,客卧的床铺已经铺好。零七碎八的东西,如水红色的塑料口杯,卷了毛的牙刷,僵硬的毛巾若干条,已在洗手间水池前一字摆开…… 看样子,大强一家都来了,要在潞城住一段时间,盲猜一下,暑假不完,大强家的娃、陈大路是不会走的,一如小时候,每年寒暑假,大强就像长在自己家。 顺便提一句,侄孙陈大路喊陈晴的爹、孙陈壮飞的亲姥爷、陈抗美,“爷爷!” 听起来,像亲孙子。 重男轻女害死人! 陈晴的粉色指甲,重重拉阳台门时,蹭掉了一小块。 第12章 加霜 在家里转了一整圈,没看到陈抗美和其他人的身影,陈晴转回厨房,问付霞:“我爸呢?” 付霞对这个堂大姑子一直有些忌惮,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农活、家务之外,只做过服装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不会用“捉摸不透”“喜怒无常”“情绪化”这些文词儿,她只知道,每次见到陈晴,陈晴似乎都不一样,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漠,有时候健谈,妙语连珠,咕咕笑不停;有时候,不苟言笑,见谁都像欠她钱,嘴角往下,猫遇见她,都要躲着走。 据说,陈晴教书有一套,付霞实在不敢想象陈晴在学校是啥样,可能工作上好的人,其他方面就会有些异常? 但二姑子听说更厉害,每次见到,文质彬彬,比陈晴客气多了。至于今天,刚才开门,付霞便感受到陈晴不愉快的气场了,她的脸色、她的语气、她的语言,她对壮壮的态度,无不写着三个字,“别惹我”。 “大和大强带陈大路去楼下了。”付霞拿着锅铲在锅里给新的盒子们翻身,“大”是方言,是绿江人对大伯的称呼,三个“大”连起来,和陈晴拖鞋的“哒哒哒”巧妙回应。 “大姊,又出一锅热的,你要不要来一个?”想到大路之后还有很多事要拜托陈家,学习上,免不了要请教姑姑陈晴,付霞不敢对陈晴不礼貌,她怯怯回头问陈晴,拿铲子的手微颤。 陈晴心不在焉,她坐在沙发上,左手绞着右手,她解下手镯式表,搁在茶几上。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一圈车轮印,她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目光向前,发愣。 前方,除电视机外,挂着一幅大合影,木质相框,合影中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后一排的人们头顶一行印刷体大字,“纪念澳门回归十五周年”,那是陈雨参加的一项重大宣传报道,报道结束,全体工作人员和领导们留影的纪念,名人多,大咖多,活在传说中的领导多,陈雨把照片带回家,陈抗美当作宝,放大、洗印好几张,还镶了框,不仅在潞城家中客厅悬挂,绿江老宅里也挂了一幅,供乡里乡亲瞻仰、膜拜。 “大姊,又出一锅热的,你要不要来一个?”付霞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她走出厨房,探出头冲客厅沙发方向。 她没听见陈晴有回音,干脆从锅里捞出一个热乎的,她端着盘子,出现在茶几前,将新鲜出路的韭菜盒子递到陈晴手边,陈晴看付霞如透明,只机械地点点头。付霞有点讪讪的,转身离去。 食物的香味,激起了陈晴的本能反应,她捏着韭菜盒子的一角,咬破焦脆的边,韭菜鸡蛋和肉糜充盈着她的口腔,陈晴上牙咬磨着下牙,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她努力组织着腹稿,想象着,万一父亲提起,不得不和父亲谈母亲的病,以及即将到来的手术,必须面对的抉择,该怎么说。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要不,还是让陈雨开口? 滴滴滴,电子门锁响,和陈晴十来分钟前的操作一样,密码没按完,门从里往外开了。是壮壮跑去开的门,“姥爷!”壮壮嘴里嚼着食物,欢天喜地地喊,他和陈抗美撞个满怀,壮壮身后跟着陈抗美的两只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均纯白无杂色,一只叫晴天,一只叫雨天,两只猫,喵咪喵咪围着主人们的脚绕圈圈。 “哎!”陈抗美腰有点驼,人却精神,头发白了一半,好在没谢顶,比同龄人强太多。他的眉尾长,黑,但有点寿眉的意思,他被外孙子猛扑一下,脚步有些踉跄,笑得眉尾一抖一抖。 只见陈抗美左右手都没空着,他左手拎着花花绿绿的乐高大包装盒,右手拉着侄孙陈大路的小手。 壮壮看见乐高,喜得连蹦带跳,他松开环抱陈抗美的胖胳膊,一把抢过包装盒,就往客厅跑,一旁的陈大路拽着陈抗美的手晃着、摇着、不依不饶着,他喊道:“我的!我的玩具!哥哥,抢我的!”“哇!”陈大路坐在电子锁门前大哭起来。 “壮壮,壮壮!”陈抗美这边喊着外孙,那边拉扯着哭闹的侄孙陈大路,“乖!起来!哥哥逗你玩呢!”“壮壮!”陈抗美拖着陈大路终于进了门,他奔向里屋,只见手指灵活的壮壮已将包装盒拆开,哗啦啦,装满零件的大袋、小袋陆续抖落在地,人匍匐在地上,图纸摊开,俨然乐高老手。 “爷爷!”陈大路有陈家人的五官和付霞的脸型,他的小方脸皱着,皱成更小的方块,两腿在地板上乱蹬。 陈抗美传统的宗族观念重、男轻女的执念强到什么程度呢? 他曾在陈晴、陈雨小时候,有意把长侄大强接到潞城,过继为儿子,被陆援朝以离婚为要挟,坚决拒绝。 到了再下一代,几个侄子中,只有大强生了男孩,从见大路第一眼起,陈抗美便一口一个“我孙子”,过年,他包给大路的红包比给壮壮、甜甜的还多。明里、暗里,贴的更不知多少,陆援朝装作看不见,陈雨根本看不到,陈晴凭心情决定看得见或看不见,今天,各种事缠绕,必须看见了。 何况,陈抗美在大路“爷爷坏,我不给你做孙子了,我不到潞城上学了”的叫喊中迷失了。 他过去揪起全神贯注拆乐高小包装袋的壮壮,批评道,“壮壮,你是大孩子,大哥哥了,快,让开,让弟弟玩!”“咦,姥爷说话,不听了?”“你干什么?干什么?还会摔东西了?”“你推弟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声比一声声音大,壮壮被姥爷拽着胳膊,被陈大路扑蹬,干脆站起来,踢了陈大路一脚,陈大路比壮壮矮两个头,轻五十斤,哪是壮壮的对手? 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牛犊全靠牙。陈大路抓起壮壮的胖手腕就是一啃,“啊!”“啊!”壮壮喊出声,他一巴掌打向表弟,陈抗美不知是脑子抽风,还是失手,他不至于爱侄孙超过爱壮壮,他对大路的爱,更多是魔鬼逻辑下,认为培育陈家后人,时不我待,责无旁贷的理智。 但他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居然反手给了壮壮一巴掌,壮壮双手将姥爷往后一推,陈抗美退了几步,气愤难耐的壮壮捡起地上的一包没拆包的零件袋,往阳台的方向砸,没扔出去,砸到玻璃上,又落在地上,塑料袋摩擦玻璃和地面,发出“嚓!”“嗒!”的声响。 哎,全家乱了套。 油烟太大,付霞关着厨房门,噼里啪啦炸着些吃食,陈晴刚吃完东西,在洗手间洗手。 水声停,她人往客厅一站,大的小的,哭哭叫叫,摔摔惯惯,一地零件,鼻涕眼泪。 她本来就烦,这一刻更烦,她看见,老爸竟然为了侄孙打外孙,为了陈家所谓的“后”,打自己的亲骨肉,那可是她的宝贝、希望、骄傲,她的男孩啊! 烦上加烦,陈晴大喝一声,“爸,你在干什么!陈大路,去门口站着!壮壮,高空坠物是犯法!你要坐牢的!” 陈晴把每个人都批评到了,并有主有次,按顺序,表达了她的怒意。 “你叫什么!”陈抗美冷不丁被陈晴一声咆哮吓一跳,反吼回去。 付霞打开厨房的门,见这一幕,不用问大姑子的大嗓门随了谁了,只见陈大路还在地上耍赖,涕泪横飞。 陈晴才不理老爸呢,她心里有气,一定要发出来,就看发在什么人、什么地方了。 整治半大孩子,陈晴是专业的,她蹬蹬蹬,走到陈大路身边,“站起来!”陈晴一脸严肃命令堂侄。 陈大路不情不愿站起,陈晴从他后脖颈处,拽起黄色绣小鸭子t恤衫的领子,将他拎到门口玄关处。 “脸冲墙,不许动,我叫你什么时候动,什么时候才能动。”陈大路吓得一声不敢吭,只低着头,斜着眼睛偷看溜着墙边站也一脸呆滞的妈妈。他吐吐舌头,垂头丧气,一脸晦气地听姑姑,不,陈老师的命令。 陈老师给壮壮脑门一个爆栗子,拉起他横冲直撞往大门口,“走!我们回家!”她用最大音量喊着。 她被陈抗美叫住,“陈晴,你干嘛?你叫给谁看?你摆什么臭脸?”陈抗美的眉尾抖成摇摆的荆棘,他气哼哼,“我的外孙我教育不得了?” “你教育得,但不能为了侄孙,教训外孙?你还讲不讲理了?还动手打人了?壮壮小时候你打过他没?他可是你亲外孙,流着你的血!”陈晴红着眼圈,梗着脖子,哽咽着,眼泪唰一下,流下来,粉底液在脸上呆一天了,有点脱,又被冲出两条沟。 “为什么不能,我的家,我高兴护谁就护谁,我告诉你,我不但护了,我还把大路接过来了,这次,大路就是来潞城上幼儿园的!\\\"陈抗美一口气宣布了自己的重大决定,那原本是在绿江家族聚会时酒后的戏言,酒醒后,却被弟弟、弟妹、侄子、侄媳八双期待的眼逼得不得不兑现。 沉默、僵持、对峙。 大眼瞪小眼。 “你疯了?我不同意!”陈晴甩着头,栗色刘海如小刷子在饱满额头上来回刷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晴天路过她脚边,被愤怒的她踢开。 “喵呜。”晴天呜咽一声,溜墙边,逊了。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哼哼。”陈抗美吹胡子瞪眼,陈晴让他折面子,他成心要给陈晴点颜色瞧瞧。 其实,关于陈大路要来潞城上学的事,陈抗美原打算和陈晴好好说的,毕竟,陈晴在教育系统熟人多;毕竟他和陆援朝常年在北京帮陈雨带娃,平和花园2号楼302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平和花园还是学区房,陈抗美和陆援朝的房子没有用过学位,如果陈大路的户口能落在陈抗美家,将来将享受和壮壮一样的教育资源,等陈大路上小学,即寿春小学,只要陈晴愿意,只要正好轮到一年级,陈晴肯定有办法让陈大路分到自己的班…… 总之,大强在酒桌上提出请求时,早就打听计划好了,他郑重举起酒杯,郑重回忆了从小到大陈抗美对他的补贴、接济,从成家到盖房的资助,他打过的几份工亦拜陈抗美所赐,“大!没你,没陈家,没你,没我!”他一抬杯子,干了。 陈抗美得意非凡,他在学校当过班长,在部队当过团长,在单位当过厂长,可他深埋在心中的理想职位始终是当大家族的族长。这恐怕也是每个深山、僻壤、小地方走出来的凤凰男割舍不了的情结。 “有你这句话,大,这辈子值了!”陈抗美干了,too。 “大,我记得我小时候,我爸跟我说过,你想让我去潞城读书的。”大强提起往事,早谋划好提要求的节奏。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大娘不同意,我总要尊重她的意见。那时候,家里不富裕,你晴姐雨姐也在上学。”陈抗美至今对侄子饱含歉意。 “大,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强慌忙解释,他自罚一杯,表示只是总想如果当年也能像晴姐雨姐在潞城念书,会不会,和今天有些不同。 家宴摆在陈家老宅的堂屋,大强的酒杯冲着堂屋挂着的木质相框方向,是的,和陈抗美家客厅的一致,是陈雨和诸多大人物们的合影。绿江镇的人都来参观过,人人啧啧,照片中的好几个,他们只在新闻联播中见过。 大强以朴实的语言,朴素的诉求,打动了陈抗美,他说,他这辈子,陈家这一代也就这样了,不能让下一代,陈大路再没出息了,“大!我们不想让你为难,只想让大路去潞城上学,他可是陈家的单传啊!他的名字还是大,你取的呢!” 陈抗美酒酣耳热,被说得热泪盈眶,他心潮起伏,起伏的心里,凭残存的理智噼里啪啦扒拉了一阵算盘珠子。 “能成!”他拍胸脯、打饱嗝,冲大强 冲始终瞧着他、不做声的弟弟陈跃进打包票。 大强趁热打铁,提出如果陈大路能上成学,付霞就一起去,在附近做做家政工作,他也去找找泥瓦匠的活,房租肯定是要付的,户口不多迁,只迁孩子的。 “要什么房租,全当帮我们看屋子!”那天,陈抗美喝多了,他一口白酒,一口腊鹅丝,都是陆援朝在家为身体故,不让他吃的东西,他含糊不清地说,含糊不清地对大强大手一挥。 “要是大娘和姐姐们不愿意呢?”付霞忐忑,她站在桌边,诚惶诚恐给陈抗美又满上一盅。 “那我就要让他们知道,这个家究竟谁说了算!”陈抗美一仰脖。 “谢谢大!”大强端起杯说,他递给付霞一个眼神。付霞会意,给自己满上一盅,两口子一闭眼一口闷,付霞辣的直挤眼,辣的嘴角流出几滴酒,她慌忙拿手背擦。 其实,关于陈大路要来潞城上学的事,陈抗美好好说,陈晴不会不答应,不想让陈大路落户,又能上成学,她也有的是办法。 陈晴像爸,陈雨像妈,陈晴像足爸爸的暴脾气,一点就着,脾气上来了,硬碰硬、混不吝,不管不顾不讲理;以及爱被戴高帽,在绿江,在回潞城的路上,陈抗美给大强两口子出过主意,怎样顺着陈晴说话,多夸夸她,夸她好看,夸壮壮聪明,夸她会教书。 陈抗美的原话是,你们把你晴姐捋顺了,有的是好处,他以壮壮在笑笑老师那儿报名参加的各项比赛获的奖、电视台少儿晚会出现过的几秒镜头为例,“争明(绿江话,明天、以后),让你晴姐带大路也去学!也去电视上露露脸!”他说的,大强两口子心花怒放、心悦诚服、诚惶诚恐,诚惶诚恐是对陈晴的。 正当付霞不知道如何捧陈晴,大强没来得及和陈晴打招呼,他们一家将侄鹊占叔鹊巢一事时,陈抗美先口不择言了,火拱到这儿,陈晴不燃没道理,她本来即属火柴的。 陈抗美不再提陈大路的事,转而发火问,大女婿去哪了。两家原本就是对面楼的距离,平日里,陈抗美一会儿北京住住,一会儿潞城溜溜,只要在家,陆援朝在,陆援朝伺候,陆援朝不在,他说是指望陈晴,实则都是孙大力扛起了家务重担。 “来潞城,酒没有,肉没有,灰尘倒是处处有,该接的不接,该做饭的,让客人做,成何体统!你可得管好孙大力!一个男人不挣钱,不出力,还好意思叫大力!”陈抗美拍桌子“啪啪”,吹胡子瞪眼。 陈晴跟着“啪啪”,拍的手心痛,她指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堂弟和站在陈大路身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弟媳,没胡子可吹,用双倍力气,瞪圆两只眼睛问,“大强、付霞不是人吗?不算人手吗?能把你送回来,顺道买点菜做点饭,怎么了?我这一天天的,也不闲着,暑期各种要求,一天发八遍通知给学生,接八十通家长电话,还要记得帮你喂猫、喂鸟,接送孩子,准备比赛,还要和陈雨讨论手术方案……我……我……”“你问大力干嘛去了,我告诉你,大力去北京伺候我妈了!” 大强沏了杯茶,蹑手蹑脚送到陈抗美手边,陈抗美坐在餐桌前和陈晴battle,听见“手术”“伺候”“我妈”等词,他把杯子一摞,黄澄澄的茶水泼了一桌面,滴滴答答顺着桌边往地板流,大强去卫生间拿拖把,付霞去厨房拿抹布,晴天雨天路过水渍未干的地板,猫毛上蹭着水,陈抗美的三角眼从钝角瞪成锐角,他问陈晴,“你刚才说手术方案,谁做手术?” “是我妈!”陈晴憋得难受,眼睛一闭,心一横,大喊出来。陈抗美惊得说不出话,过一会儿,一拍脑袋,“昨天中午,你妈给我电话说要去医院检查!”“哪里就会要做手术了,哪里就生活不能自理,要专人去伺候了!”他不可置信,觉得是陈晴拿话压她。“我说你,陈晴,你不要和我胡扯,你抬出你妈就想吓唬我?你妈要是知道你咒她病,不会绕过你!” 陈晴一句话也不想说,她把手机打开,找到他们四个人的群,扔给陈抗美,注意是扔。大强赶紧接住,他举着手机给陈抗美看,界面停在陆援朝在红绿灯前倒下的视频上,大强试探地看看陈晴,看看陈抗美,满腹疑虑,迟疑打开,“这是……?” 不用问了,陆援朝的背影、衣服、车,周围街景,陈抗美化成灰都认识。他猛然想起,昨天下午确实有来自北京的陌生电话找他,他以为是诈骗的,都按掉了,“啊!”陈抗美,这声啊,叫的悠长,叫的忏悔,叫的百转千回。 “那现在,你妈什么情况?”陈抗美顶着眉心花白的扣,问陈晴。 陈晴集气呼呼、悲戚戚于一脸,她一脸眼泪,粉冲出无数条沟,她从父亲手中夺回手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划。陈抗美跟着陈晴的手速往下看。 “雨过天晴”群中,倒数第二条信息是大力出奇迹发的,陆援朝躺在病床上,输液瓶挂在床前的移动金属架上,长长塑料输液管的头,用胶布贴在陆援朝的手背,陆援朝面对镜头挤出笑,另一只没打点滴的手努力地比划着“yeah。” 陆援朝的脸色苍白,像用旧的白手绢,白中透着一丝黄。最后一条信息是陈雨发的,“赌一赌,让妈做手术,做,还有希望,不做,就只能等死。” 陈抗美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声来,大强站在陈抗美身边,嘀咕着:“大娘,怎么搞的?” 陈晴擦着无法控制流量,不断飞溅的泪水,试图把李大夫的话、手术的利弊,讲明白。 听到不做手术,只有三年的寿命,陈抗美承受不住了。 “大!”“爸!”陈晴和大强同时伸出手,付霞大脚一哧跑过来,“哎呀!”陈抗美捂着头,往后仰,他紫胀着脸,重重坐在椅子上。 第13章 夜班 新谊医院的住院部,夜间走廊上的灯发出冷峻的光。 六年前,陈雨在这里生的甜甜。陈雨运动量大,孕期能腿着去的,绝不坐车;上班上到临产;只要朗因在家,每天傍晚都要陪她在凉水河边溜个来回,一天一万步打底,轮到生时,效果显着。 前一晚阵痛,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发动,郎因开车带她到达医院时,只花了十来分钟。进产房后八小时,上产床,产床上总共呆了22分钟,甜甜顺产而出。用曾文文的话来说,“你生个孩子像下个蛋那么简单。” 时至今日,陈雨还记得,生产时,守护在她身边的助产士的名字,叫吴优。等她生完,吴优捏着她的手,惊叹,这么快!天!你可真是天生好生养的! 她俩之前曾有过意见冲突。吴优全程不让陈雨叫,她的理由是,叫,伤力气。是她不了解陈雨,陈雨干什么都有自己的思路,干什么都有时间观念,干什么都想控制局面。 陈雨躺在产床上,两腿叉开,被吊起时,挣扎着抬过一次头,瞧过一眼产房正对着她的钟,十二点五十。她不知道别人生孩子要多久,她反正不能恋战,必须一点十分生完。明天还有个会呢! 痛一波波来,终于停住不走了。她用尽全力,感受到肉一寸寸撕开,一点十分,她再喵一眼钟,“td,超时了!”她心里喊道,她给自己暗暗鼓劲,“我是天蝎座,我不怕挑战,我一定能顺产!”她大喊一声“啊!” 吴优在身边阻止她,“别喊!”来不及了,在叫声的回音中,婴儿的啼哭划破了产房上空。 朗因坐在产房门口,事后形容,“先听你尖叫一声,我感觉天黑了,世界末日一样惨,你的声儿没完呢,孩子哇哭了,天又亮了。你们娘俩把我吓着了,我一抹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哭了。” 那天,吴优表达对陈雨的赞叹时,陈雨回捏了吴优的手,她疲倦又亢奋地说,“我喊,是要用全力了,我喊,因为我有思路。” 这句话,陈雨日后经常拿出来说事儿。用来证明,她的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做事方式,最终都能达到目的。 这段经历,也成为陈雨超能控制项目进度的典范,她告诫下属、合作者,仅限于同性,什么事不能进行时间管理?生孩子都能。 蛋生得顺,生下来,却不顺了。生产当晚,两个产妇一屋,中间拉道帘子。陈雨他们事先没打听好,没请护工,一晚上全程由郎因护理陈雨和甜甜。 朗因平时是妈宝,是大爷,哪里是伺候娃的材料? 甜甜初来人世,还有点不适应,哭哭哭,哭得嗓子嘶哑,就像现在的陈雨。郎因毫无经验,手忙脚乱冲奶粉,给孩子换尿不湿,看得陈雨那叫一个着急,产后尚虚的她插不上手,插上,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并不比朗因会干多少活。 朗因顾面子,多年来,迎来送往的机关工作,培养了他觉察周围人情绪,不给人添乱的性格特质。 甜甜哭得不可开交,他怕打扰同房的产妇、孩子,也为了陈雨的休息,抱着甜甜离开病房,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在一盏灯下,甜甜瞅见光,便止住哭泣,离开光,便仍旧大哭,郎因只得一夜一动不动,抱着甜甜,站在灯下,边晃荡,边哼着不着调的儿歌。 这样的姿势维持到第二天清晨才结束。清晨到来,新手爸妈继续慌乱,陆援朝能进病房时,他俩才松口气。一夜,熬得眼通红,熬得胡子如幽阶苔生的郎因见到丈母娘,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他说:“妈,您是救世主,您是王母娘娘,您救民于水火。” 或许夜里折腾累了,或许是血缘关系,最关键的是姥姥冲泡奶粉的比例对,而蠢货爸爸经验不足,只冲了够正常浓度四分之一的奶,把小甜甜饿着了。 吃饱的甜甜在姥姥怀里,温顺得如一只小白兔,陆援朝抱着甜甜,摇啊,晃啊,露出了温柔的笑。她拿手指逗甜甜的腮,“我们多可爱啊,我们笑的多甜啊,我们就叫甜甜!”陆援朝捎带手给甜甜取了小名。 往事历历在目。 曾经的狼狈,曾经的喜悦,曾经的合家欢、天伦之乐,对着同一间医院,夜间走廊上的灯,陈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同的是灯,是时段,不同的是心境和位置。 六年前的陈雨疲惫而欢喜地躺在病床上,六年后的陈雨焦虑而焦虑地趴在一张可移动白色小书桌前。 前一份焦虑为母亲后天的手术,下午已和李大夫做了沟通,母亲也做了一系列的术前检查和准备工作,肿瘤的位置不好,明天要各科室医生会诊。 后一份焦虑为工作,她支一张折叠圆塑料板凳,笔记本电脑放在白色书桌上,夜深人静,她审核着于小航明天要代替她去采访李教授的提纲,再看一遍摄制组传回来的拍摄素材。 她戴上耳机,将真实世界隔离在耳朵之外,她盯着电脑屏幕,只见—— 画面一,天是乌漆嘛黑的,只有辣椒田里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摄制组所在的丽迪港,第一垄辣椒的采摘开始了。 辣椒采摘必须在日出之前完成,否则日照引起的失水就会影响辣椒的鲜度。夜幕下,点点灯火正慢慢汇聚成灯的海洋。椒农们聚集在农田里。 画面二,天已微微亮,第一组画面中拍到的几位椒农,正挑担子在一个古镇中,运送辣椒。 画面三,丽迪港的街头正进行辣椒拍卖,有人叫价,有人旁观。 画面四,椒农骑着摩托行走在稻田之间,盛满辣椒的竹篮子在高铁上行进…… 水汽、泥土芳香、星星的光、椒农的身影,拍卖声,他们聊的天,谈的价,都让陈雨的思绪远离满是消毒水味儿的病房。 她喜欢工作,喜欢镜头,喜欢不同的人脸,就是喜欢这种随时抽离眼前世界的感觉。 素材全部看完,陈雨沉思一会儿,再点开视频,重新拉了一回,她噼里啪啦写邮件,给于小航,提出需要重拍的几个镜头,重点是一个有几句台词的椒农,陈雨的理由是,“他的眼神不够清澈。”“像摆拍,没有说服力。” 电话来了,是于小航,她嘟哝着:“雨姐,我们都撤了。”意思是不想回去重拍,重找人。 “那就再回去一趟。”陈雨语气温和,态度没有缓和余地,笔记本电脑几分钟不动键盘鼠标便转黑屏,黑屏中,陈雨的眼睛闪烁执着近乎执拗的目光,她一手拿着电话,听着听筒,一手习惯性抽一张纸,擦擦屏幕,屏幕又亮了,“我刚上班时,一千多个镜头有一个拍虚了,领导审片,我都会忐忑地站在门口发抖,虽然夸张,但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明天回头重新拍一遍那个椒农,单拍他。” 通话结束,陈雨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单位的夜班加完了,医院的夜班正在进行中。她揉揉太阳穴,捶捶肩,一旁病房中,陆援朝已经熟睡。各病房中,间或传来脚步声、患者的咳嗽声,窗外一轮月,弯的,像破损的半面镜子,破的久了,边缘不见毛躁,目测不会割手,像生活,不全,却能凑合过。“但愿妈妈手术成功,但愿我的决定是对的。”陈雨默默对月祈祷。 焦虑而焦虑的夜晚,很快迎来第三份焦虑。 “叮!” “对不起,妈的事,爸晓得了,爸的反应有点大。”晴格格在雨过天晴群里,了一滴雨。 陈雨眼睛干涩,她用双手食指的指肚按着两只眼的眼角,从里往外呈八字状划拉,她对着手机上的字,看一遍,再看一遍,暗叫不好,可事已至此,她噼里啪啦打字:“没关系,他迟早要知道,我本来想今天晚点给他电话,既然你说了,只能这样了。” “爸,高血压犯了。不过,大强、付霞都在,爸刚睡下,刚才去了趟医院,罗叔叔那儿。爸坚决不住院,有惊无险,拿了药回来。”晴格格接着向群里各位汇报,“要静养,高压180,低压120。” “罗叔叔怎么说?你是怎么告诉爸的?”听完血压,陈雨又惊又疑。 晴格格的电话来了,电话中,她把傍晚的冲突解释一遍,她怕陈雨责怪,率先用解释堵住陈雨的嘴,“你知道,我特烦爸一口一个陈家的‘后’,这是给我孙子的,你知道吗?他竟然为大路打壮壮!还要把大路户口挪到平和花园,在潞城上学!”陈晴的声音哽咽了,听得出她是真委屈,“那我们算什么!外面的孩子?再说,我妈还在呢!还在呢!” “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陈雨劝姐姐,她自觉走廊上说话声音有点大,挪移脚步,去走廊尽头窗口处,陈雨压低声音,“爸爱说,让他说呗,过个嘴瘾,什么事实也改变不了,大强没有过继给爸,大路暂时还没有来潞城读书,妈一时半会,不,是永远不会,把家让爸给了绿江的‘后’……” “小雨,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只看结果。”陈晴指出妹妹的问题所在,“我们凡事都要讲出发点、动机的。还有,我即便不这个态度和爸说,爸知道妈的病,也会着急上火,血压上升的。另外,我想了想,我们这样不经过爸同意,直接对妈手术的决定,会不会不太合适?” “我不想和你辩论,目前,事情越少越好。我原想,等妈手术完了,再跟爸好好沟通,等妈手术完了,爸再来北京陪妈。你也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我之所以现在不告诉爸,一是不想让他担心,二是,他不在医院,不知道情况凶险,事不宜迟,必须当机立断,妈有什么后果,咱俩一起承担就行,你把决定权交到我手上,我当然做主了。”陈雨盯着窗户里自己的脸,执着又执拗的目光更明显,在万家灯火的映射下,她的抬头纹都出来了,她一鼓作气跟姐姐说清她的想法,“你稳住爸,别这几天又和大强他们起冲突。” “我又不傻,我这两天还指望他们两口子干活,不然我一个人伺候壮壮、伺候老爸,准备比赛,还时不时被学校提溜去,我是金刚吗?” “对,还有比赛,你不说我都忘了,”陈雨抓住姐姐的七寸,“我记得是下周?是在辉州?” “是的!你不知道现在多紧张,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壮壮还在客厅排练,你听,你听!”谈到儿子,陈晴精神多了。她拿着电话去客厅转悠了一圈,壮壮还在海燕海鸥的吟诵中,她再转回平和花园4栋503室的卧室,听见妹妹扎心的叮嘱,“你想不想壮壮下周能顺利去辉州?想,就搞好和大强他们的关系,否则你去不了的,壮壮也去不了,你们比赛白准备这么久了!” “对噢!”陈晴的口气紧张起来,“你放心,我明天就对他们客客气气的,说实话,我也不是气他们,是气爸和叔!一个心里只有陈家,一个天天想着吸血、蹭、靠!付霞那人还行,起码做饭好吃,我和壮壮晚饭幸好有她了。” “行”,陈雨见于小航在另一个群里了自己,她对姐姐说,“我这有工作没处理完,妈那边,我也要过去看一看,记住,好好相处,不要随便发脾气。”陈雨想了想,“这几天花钱的地方挺多,我待会儿给大强他们打三千块钱,做生活费。” “好,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专心辅导壮壮比赛。”陈晴呼出一口气,她是真心认为壮壮的比赛是为全家参加的,全家都该以此为重。 挂掉电话,陈晴盯着洗手间的镜子,真的,人不能操心,一操心,就老了。这两天,她明显看着自己憔悴了,眼睛前一晚的肿未消,下午和父亲吵了一架,吵的时候爽,吵完闯了祸,哭了一场。 幸亏老爸工作的红星厂,原医务室的罗叔叔,罗叔叔在附近医院当领导,否则老爸瘫下时,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罗叔叔一向热情,两家颇有些交情,找了内科医生马上给陈抗美看。临走时,他交代陈晴,“血压骤然升高非常危险,最近你爸不能受任何刺激了,顺着他些,静养几天,药要接着吃,平躺,头下面垫着东西,有任何不好,马上打120。” “好的,好的。”付霞站在一旁,点头如鸡啄米,还逐字逐句重复了下。陈晴红肿着眼,罗叔叔离开时,大强在诊室门口又是鞠躬又是哈腰,那样子,仿佛是他们的爸出事了。 去医院的路上,她眼泪没停,回来车上,她全程黑着脸。 搁在平时,陈大路要落户上学的事,陈晴肯定没完,这几天还要找茬吵架的,她不会给大强两口子好脸色;搁在此刻,她孤立无援,老爸的病,壮壮的辉州行,还有一周的吃喝不用劳自己的手,靠付霞就行,更能脱手忙壮壮…… 陈晴把陈雨的话来回过了一遍,冲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确实,要和他们好好相处。”“现在,算遇上家难了?”“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啊!” 她拿起按摩经络的齿梳,上下左右各七下,刷着头,而后,拍化妆水,拍脸七七四九遍。 壮壮的排练进入尾声了,陈晴坐在他面前,死死盯着,壮壮按计数器的空,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勉励自个儿,“成长就是学会妥协,学会坚强。” 一排家长点赞,评论均和学习有关,本着讨好班主任的态度,和陈晴的心事无关,“转了”““陈老师,怎么了?”陈老师,璐璐明天练舞,我就这么跟她说。”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晴站起来,径直走向窗口,吓了壮壮一跳,谁知,陈晴不是冲壮壮而来,她往父母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灯还亮着。 “壮壮,把你的高倍望远镜拿来。” “妈,你要干嘛?” “我看看你姥爷现在什么情况了!” 哦,可怜天下子女心。 举起、对准、定睛。大强在老爸房间,和老爸说些什么,他把储藏室的折叠床搬出来了,正在支床,铺被单,放枕头,折叠床挨着老爸的床,这是要加夜班、方便夜里照顾的表现。 另一个房间灯也亮着。 付霞带陈大路拼着乐高,几点了,还不睡? 客厅灯亮了,大强扶老爸去厕所了。好。看来,爸没白疼他,关键时候,还有点用。 陈晴点点头。 “妈,我今天能不能不练了?我不想加夜班了。”壮壮凑到穿着睡衣撅着屁股的妈妈面前,趁乱提要求。 陈晴放下高倍望远镜,静静看壮壮一会儿,她摸摸壮壮的头,“宝贝,今晚就到这。” 第14章 安排 1 陆援朝的手术定在8月8日。 8月7日这一天,一大早,她便被护士安排,为手术做各种准备工作。 先是清空自己。陆援朝服药后,除了五脏六腑,能拉的都拉了,感觉向地球交了底,她出厕所,两条腿像烂面条一样软,得扶着人才能行动。 医院要求,手术前,要洗头洗澡,剪好手脚指甲。特需病房配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间,住院几天,陆援朝的头发又长了些,洗澡前,陈雨对着网上的三分钟理发教程,带上甜甜小时候理发用的简易工具和蓝色围布,完成了人生第一个发型作品。 陆援朝讲究了一辈子,老了、病了,潜意识里,仍对干净整洁有要求。 她不相信陈雨的技术,孙大力拍了张照片留念,只见丈母娘坐在靠背椅上,理发全程,紧张得攥紧拳头。剪完,陈雨在陆援朝身上吹吹弹弹,拍拍打打,务必将碎头发茬子弄干净。 陆援朝让陈雨把手机拿来,对着自拍镜头照照,她说:“看狗啃完什么样”,看完,她松了口气,虚弱地夸陈雨,“手艺不错哦,比我想象的好。”陈雨故作轻松,发挥她的幽默感,“妈这么说,是想表扬我是条好狗吗?”陆援朝笑了。 之后,陈雨在洗澡间,让陆援朝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用热水喷头,为母亲仔仔细细冲洗身体的每个部位,让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陈雨再用从家里带来的全棉浴巾,吸干母亲皮肤上的每滴水,为她换好衣服,吹好头发。 护士把陈雨叫走了,轮到孙大力上岗。孙大力把靠背椅端到病床左侧,他拿出小剪刀,边为岳母剪着手脚的指甲,边汇报潞城家里的情况。 一周前,孙大力用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位置,向丈母娘婉转报道了,陈抗美因担心她的病情,血压升高的事儿,因此,手术,陈抗美万万不能来陪了,陈晴冒冒失失的前因后果也顺带着说了。事实上,前一天,陈晴和陈抗美大吵一架后,是及时和孙大力通气后,才与陈雨取得联系的。当时,面色苍白的陆援朝听见大女婿的话,上气不接下气地表示,所有人都不过是大惊小怪,“我的身体我明白,你们就是小题大做!他来干嘛?来了尽添乱!”“小晴是莽撞,但她发火是有原因的!该发!” 呵呵,没见过比陆援朝还护崽子的母兽。 现在,当孙大力再次发出疑问,陈抗美不在现场,会不会影响陆援朝动手术的军心;陆援朝不再提“小题大做”的话。随着手术临近,她仿佛真的要上战场前戒备、警惕、冒虚汗,又莫名有些亢奋,“我恨不得今天就做!马上!早做完,早结束,早能恢复正常!” 在大女婿“咔咔”指甲刀运作声中,陆援朝的指甲一片片应声落地。 “你放心,大强他们一家把爸能照顾好。”孙大力接着“咔”。 “那也是你爸几十年付出的结果。”陆援朝有一说一。 “妈,两点,和爸那边视频下。明天,小晴陪壮壮去辉州比赛,四点就要坐车走。”左手剪完,是右手,他把板凳搬到床的另一边。 “行。”陆援朝伸出右手,说到壮壮,她不免关心地问了大外孙的情况,孙大力捉住丈母娘的手,全神贯注“咔咔”,陆援朝嘴角一撇,提起陈晴对壮壮的要求,“我总觉得,过分严了点。” 难得家里有人和孙大力的教育理念一致,在陈晴那儿,他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孙大力忍不住表达对丈母娘的敬佩,“我跟邻居、我爸妈都说,陈家,最明白的人就是我老丈母娘!” “孩子嘛、童年嘛,一流的父母什么都不管,三流的父母什么都管,她们姐俩小时候,我们没怎么管,不都成才了?是,甜甜学的也不少,我跟陈雨怎么说?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别人会,你也都会点,不会一问三不知,学什么都要学成专业的,孩子太累了。” “谁说不是呢?”孙大力感激地瞅了岳母一眼,瞅的瞬间,力度没掌握好,“咔”,小剪刀碰到肉了。 陆援朝虚,“哎吆”的声音都比平时小。“妈,没事?看我这笨的!”孙大力道着歉,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 “没事,”陆援朝说,“大力啊,你帮我调下床。”她指指后背处,孙大力依令为丈母娘调整了下病床的高度、枕头,又把板凳搬到床脚,为丈母娘,剪起脚指甲。 老年女性的腿部皮肤已不再滋润,刚洗过热水澡,陆援朝脚后跟的死皮经过冲刷,白软、多层次,起着皱褶,一些已经脱落、残缺、不完整。孙大力将陆援朝的脚放在他的膝头上,陆援朝的脚指甲厚且硬,两脚的大拇指甲都深深卡在肉缝里,她一直有轻微的甲沟炎,孙大力细心地,顺着指甲缝,为她沿边处理。 陆援朝看着孙大力低下的黑脑袋,感受着半子的殷勤服侍,她的意识渐沉,眼睛眯着,眼皮慢慢重了。她闭上眼前,看见窗外阳光正好,阳光下,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她好久没冲破建筑物,真切感受到它们了。 陆援朝的喉头发出“咕”的一声,也许是饿,也许是不自觉的叹息,对人生的。 时间都去哪了?大半生,不,一生的时光将要结束了。当她离开世界,她能记住什么?能留下什么?她在半睡半醒间,脑海里浮现出层层叠叠画面,像翻相册: 小时候,在绿江老家,夏天,她在大堤上乘凉,二婶递过来的一丫甜瓜。 一件白的确良衬衫,她穿上美滋滋,全镇的姑娘看她的眼神都流露着馋。 刚学会骑自行车,从歪歪扭扭到完全掌控。一口气骑三十公里的畅快,汗水刷啦啦留下来的淋漓。 拿到第一笔工资了,拍在堂屋桌上,问爹妈,想买啥? 在部队的婚礼,一屋子红,她和陈抗美被推搡着,满头金粉,别着胸花,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耳边那些哄笑声,桌上茶色果盘里,装着糖。 第一声婴儿啼哭。 第二声。 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小小姐妹花。 自己拿铁夹子烫卷的大波浪。 孩子蹭破的裤子,用五色针线绣个小青蛙。 热锅子,肉在沸腾的汤中,咕咕嘟嘟吐泡泡。 老字号的桃酥,装在纸袋里,浸得纸袋油汪汪。 孙子辈的笑脸。 “叫姥姥!”“姥姥。” 在昆明,穿上民族服饰拍的照片。 在新疆,那拉提,绵软如绿色地毯的草地,奔跑的马。 在上海外滩,高楼大厦霓虹灯四射,映在水面。 北京天安门看升旗,国歌雄壮。 路过的江河湖海。 冬天盖在腿上的一块纯羊毛毛毯。 阳台上养的绿植。 今天裹着她,吸干水分,印着米老鼠唐老鸭图案的全棉浴巾。 现在,抱着她衰老双脚,剪指甲的半子大力。 孙大力轻轻把丈母娘的脚放在床上。陆援朝醒了,一共打盹五分钟。 人,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创造出对他人,对社会,对后世,了不得的价值,终其一生只是一个小人物。你活着、死去,除亲人之外,没有太多人关心,像阳光下,尘埃中的一只蝼蚁。活着,尤其,壮年之后,不再创造社会效益后,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多一天,少一天,有什么不同? 只有中学文化,靠自修获得中专文凭,拿到会计师证的陆援朝在手术前一天突然悟了。 你的存在对世界无意义,只对你自己,和生你的、你生的有意义时,你看过的风景,吃喝过的美味,享受到的阳光、雨露,对自己的满意度,天伦之乐、血缘、被照顾……才是实惠的,才是有生之年,剩下的时间,能感受到的真实的快乐。 它们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正如蝼蚁觅食、生育,吃饱肚子,繁衍后代,下雨时不被雨淋,天暖时,听到溪水声,能笑一笑,这些是生命被带走前,属于你的,多活一天有多一天的乐趣。 陆援朝决心逃过此劫,要好好生活,享受物质。她要保护那些真实的快乐,她活着真正的意义,谁都休想拿走。她要笼络一些人,排除一些风险。此外,她还要为她的宝贝们,她快乐最重要的来源——儿女,留后路,留利益,留真金白银。 2 两点,一家人按约定视频。 孙大力和陈晴举着各自的手机,将镜头转到自拍模式,对准老夫妻俩的脸。 陈抗美保持着领导的派头,对老伴招手致意,“你快点好!”“没好大四(事)!”陈晴把脸凑到镜头前,也许是相机自带美颜效果,也许是陈晴真的保养得当,她的皮肤细到看不出毛孔,她蹲在陈抗美脚边,脸贴着陈抗美的,完全不像最近剑拔弩张过,陈抗美还有些抗拒大女儿的身体接触,陈晴才不管呢,她搂着爸爸的脖子,栗色刘海蹭着父亲的寿眉,她对镜头那端的妈妈撒娇、保证,“妈妈,手术不怕,不怕啦!壮壮,快跟姥姥打个招呼!我们好好比赛,给姥姥鼓劲!” 那边,陆援朝叮嘱陈抗美把自己照顾好,能早点来北京,就早点来,“大力迟早要回去的,小雨一个人,你来给她搭把手!” 正说着,陈雨踏进病房的门,术前,她和李大夫又做了一次沟通。陆援朝朝她招招手,陈雨凑到孙大力举着的手机前,一家四口,不五口,两地终于全部见上面。 “郎因什么时候回来?”陈抗美的胡子吹了起来,“家里这样,他还在外面出差?”陈抗美的脸皮紫涨着,他扶着头。 “爸,你顾好你自己,我们这边,你不用担心,明天,郎因四点到北京,放心,大事,他不会缺席的!”陈雨的嗓子是好不了了,她用豆沙喉咙平缓地说着,看到一家人基本上整整齐齐,几日来,陈雨难得露出笑容,“这次多亏姐夫!”陈雨接过孙大力的手机,让孙大力和陈晴脸对脸,陈晴努着嘴唇,做出“啵一个”的样子。 “大,该吃药了!”大强在镜头外插了一句嘴,“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也要出发去辉州了。”陈晴余音未了,视频掐断了。 “刚才是谁的声音?”陆援朝又去了趟厕所,一条腿跨在床上,另一条腿弯曲状立在地面,她脸上满是不高兴。 “大强。”孙大力扶着陆援朝。其实蛮尴尬的,陈雨来来回回沟通手术、缴费、办手续,不是每次岳母去厕所,都能正好在身边,而护工是病房通用的,也不能保证时刻提供服务,岳母穿穿脱脱衣服,他一个大男人,只能硬着头皮上。 “你说,我要是真倒下了,你爸不会把房子、家里那点东西都给了老家的侄子?”陆援朝说出自己的担心。 “咳咳,”孙大力不好表态,只能打哈哈,“不能。”他想想,觉得还是得维护下利益,“反正,大强想把大路户口弄到潞城来,为了以后上学,这事儿,往不好了说,是埋雷。”他提起不知在哪儿刷到的热点新闻,大意是卖房的时候,不是房产证上的所有人同意就可以卖,要一个户口本上的所有人同意才行。 “潞城上学肯定比在绿江好。”阳光比之前刺眼,陆援朝脸冲着太阳,拿手挡了挡。孙大力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了拉,他坐回病床前,听丈母娘喘口气,下一句是:“但是不能打我家的主意,”陆援朝的脑子是清醒的,“你爸啊,”她用点缀着几粒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拍了拍大女婿的手,“顾家,是个好人,可太顾家,他心里的家不是我们、小晴、小雨、你和郎因,壮壮、甜甜的家,他的家是绿江陈家。”陆援朝半依在可升降病床的靠背上,靠背是孙大力调好的45度角,她的目光不看太阳,看白墙。 “大力啊,你把那天说的别墅,再给我看看。”陆援朝说。涣散的眼聚焦到孙大力身上,孙大力穿一件灰色运动t恤,黑色运动短裤,他臂部肌肉线条突出,一看就是经年锻炼的结果。 孙大力愣了,一周以来,他若隐若现、闪闪烁烁、零零碎碎、吞吞吐吐,提过好几次想买别墅的事。见丈母娘突然主动提起别墅,他缓过劲来,看来老太太不像她表现得,对健康问题毫无觉察、信心百倍,是时候给她点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对未来风险的预防了。 孙大力忙打开手机,阳光照到他的脸上,光变得和煦了。他将弓兵发来的别墅图片一张张在岳母面前展示,客厅、卧室、洗手间,阳光充沛的落地窗、绿树婆娑的小院子、摆着累累书架的书房、放着健身器材的运动房……“六室三厅一书房,每个卧室带独立卫生间和衣帽间。”孙大力热情介绍介绍着,“妈!你放宽心,好好做手术,手术完了,你回潞城,咱们一起住,要不是朋友急用钱,要转让,我根本拿不到!我那朋友,您也认识,弓兵,红星厂保卫科孙律孙叔叔的外甥!” “弓兵,我知道。”陆援朝接过孙大力的手机。 “你和爸累了一辈子了,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了,这次生病,我们也不敢让你们再累下去、单独住,身边必须有儿女伺候了!”孙大力话说得漂亮。 “大力,你把我的眼镜拿过来。”陆援朝把手机往远了摆,仍看不太清,她苍白的脸被阳光照的,被半子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勾勒激发的,腮边竟有些红色,孙大力递过来老花镜,她戴上后,把眼镜往鼻梁下端拉拉,从眼镜片上方看手机上的图片,孙大力不时用手指帮岳母放大图片、查看细节,陆援朝频频点头,她把手机还给孙大力,长叹一声,“你们的心是好的,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喽!” “您肯定有!忘了平和广场算命老头说的话啦?”孙大力提醒岳母,陆援朝闭上眼休息,他的姿势还维持在凑近岳母,半蹲着的样子。 “什么老头?”陆援朝脑子跟不上,她睁开眼,看着孙大力。 “活不到九十九来找我!”孙大力收回手机,调整坐姿,坐得更正些,他说的是,几年前,陆援朝在潞城家旁边的广场,和一帮老太太跳广场舞时,遇到一个算命老头的事。老头对陆援朝说,你腰间有颗痣,陆援朝一向不信神神鬼鬼,并不在意,谁知晚上回家洗澡,发现活了六十岁,腰间从没注意却当真存在一颗黑痣,“神了!”陆援朝当奇迹说给全家人听,过几天在广场边又遇到老头,老头得意非凡接着给陆援朝算,“你能活到九十九!活不到来找我!”陆援朝一激动赏了老头二十块。 “可是活不到九十九,你也不会找他对质啊!”小女儿陈雨听说这事儿,笑得直打跌,老太太方才如梦初醒被骗了。这是陈家每年都要拿出来说一说,每次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提及、安慰她的笑话,孙大力此番提醒,陆援朝人在病中,在关键的手术前正需要的强心剂。 “对!我能活到九十九呢!”陆援朝浑浊的眼里露出温柔的光芒。 孙大力出去打了瓶热水,回来后,陆援朝又问起别墅的详细情况。孙大力又巴拉巴拉,什么时候交房,市价多少,弓兵为什么要贱卖,等等向岳母和盘托出。他自然不会直接提让岳母资助的事,只说他认为陈晴喜欢,陈晴为啥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住大房子,陈晴之前在金老师家问过他,什么时候也能入住类似的家,字字为着陈晴,“我本来也没那么想买,但现在看您和爸的状态……想给你们一个按安乐的晚年……” “房间这么多,小雨他们回去,也够住。”陆援朝冒出一句。 “别提了,陈晴说过,以后她要和陈雨一起养老,甜甜必须有个单独的房间。潞城的裤子大还不好?甜甜从北京考到裤子大,就能住家里。”裤子大即科技大的潞城方言表达,是潞城首屈一指、全国闻名的好大学。孙大力倒是想得远。 在陆援朝心里,甜甜和壮壮就是亲兄妹,听到这,她满意地点点头,“你们都想好了?和陈雨说过没?是打算从她那拿钱?” “啊!”孙大力点头,他露出忸怩的神色,“有点不好意思,买滨湖城的三居时,还欠陈雨20万。” “小雨挣点钱也不容易,也不是大水漂来的,在家每天工作到十一二点,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在家里吗?” “妈说的是。”孙大力低下头,“妈,刚打的热水,你喝水吗?” “我有个主意。”陆援朝接过水杯。 “妈,您说。”孙大力伸出右手掌,悬空托着水杯,谨防陆援朝滴下水珠在床单上。 “大力啊,妈进了手术室,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妈,你别这么说。” “你听我说完,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晴小雨,都是我的肉,我对他们是一样的,但说实话,我这两个女婿,我肯定偏爱你多些。你的孝心,我心领了,我和你爸累了一辈子,就剩一套房,一点现款。迟早要把话说开的,我今天就说开。”陆援朝气息弱,说说停停。 孙大力浑身一凛,陆援朝这是在交代后事啊,他赶紧接茬,“您说,您说。” “平和花园的房子,我要是不在,你爸不是没可能给陈家人,当年他要把大强过继到我家,我没答应,他这个念头没绝过。” 陈家的陈年往事,陈晴不知给孙大力交代过多少遍,此处略去,陆援朝念念叨叨说完旧事,说她的打算—— 手术完,她要做一件事,趁她还活着,把平和花园的房子过户给陈晴,但房子说好有陈雨的一半,按市价,平和花园的房子值120万,一人一半60万。“你们买三居时,欠小雨20万,这次要找她借40万,加起来恰好60万。如果还不了,有房子保底,以后等潞城外地户口不限购,你们把房子再过给小雨。” 老会计宝刀未老,十年工会主席不是白干的,陆援朝用尽全部脑力加气力,把账算得清清楚楚,把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问陆援朝图啥?图钱要留给亲生的娃,图抓住日后照顾她的主力、孙大力的心,图能住上别墅,实实在在的享受是真实的快乐……孙大力在她病床前磨了一周,鸡零狗碎的唠叨,句句不离大强、别墅,她听不出来?成全他,成全自个儿,成全全家。 孙大力佩服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没想到老太太气虚体弱如此,把他和陈晴的难题解了。这……也说明让陈雨拿出40万,没那么难? “吱呀”,病房门被推开,陈雨又出去转一圈,回来了,她一脸凝重,刚签完手术同意书。经过几日修整,陈雨头发不会再出现结块的窘状,但还是没空擦粉、涂口红,刚才视频时,她看到姐姐的妆扮和往日并无不同,油然升起敬意:姐姐真是漂亮到死,死也要漂亮。 “小雨,过来,妈跟你说件事。”陆援朝冲陈雨招手。 陈雨的圆眼睛写着疑惑,她见姐夫脸上有喜色有些不解—— 这么有大将风度吗?明天手术,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妈的表情竟也诉说着释然? 他俩聊了啥? 孙大力好大本事,咋不专业去做术前病人心理辅导呢? 第15章 等待 1 次日上午九点,陆援朝被推进手术室。 临行前,她躺在床上,小女儿陈雨用力捏捏她的手,像小时候她带女儿们打针时,常说的那样,“别怕!”陈雨还故作轻松,加了一句,“嘿!抽根烟的工夫,你就出来了。” 陆援朝笑了,这是陈雨故意和她打趣,并用了他们家的一个典故。每每陈抗美想形容一件事做得快,便会说,“嘿!我抽根烟的工夫。”而陆援朝总会怼他,跟着来一句,“哼!是一包烟的工夫!”谁带的孩子像谁,打小,甜甜想说一件事她马上能做完,都会竖起一支手指,奶声奶气用“一根烟”表示。 此刻,陆援朝又哼上了,也咳上了,“一条烟的工夫,能出来就不错喽!” 从病房去手术室前,大女婿孙大力拿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进门。陈雨给姐夫一个神神秘秘的眼色,孙大力像接头的间谍似的,领会个中意思,神秘地点点头。两人在陆援朝的病床前完成了交接。牛皮纸袋里装的是钱,陈雨的卡,孙大力去取的,整整一万块,厚厚一沓,如一块砖头。文件袋大,孙大力以钱的形状为基准,将袋子折了两折。陈雨接过牛皮纸袋,掂了掂分量,扬了扬手,对陆援朝小声道,“放心。我去找一下李大夫。” 陆援朝长吁一口气,果然放心了。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想法,别看她平时省的人神共愤,马桶水箱里都要放一个废弃洗发水瓶,好缓解充沛的水量,达到省水的目的;手术这种事,她却觉得,医生不拿好处,不可能给她好好开刀,三天来,她嘀咕不下三十次,为什么复发,一定是当年没给够医生红包,医生没好好开刀,才会留下后遗症。 陈雨懒得和陆援朝辩,却也就此和引荐李大夫的沈金金通了个电话,沈金金的意思是等手术完了,请李大夫及其团队吃个饭感谢一下是应该的,“红包?算了,我们很熟。你给人家,人家也不会要的。” 陈雨消失了会儿,再回来时,自然不会让母亲再看见牛皮纸袋。稍后,陆援朝被医护人员送向手术室。手术室的门蓝色,包铝合金边,共两扇,大的那扇占门框三分之二,门上开着窗,两扇门关上,整体看来像巨型冰箱,冰箱上没有冰箱贴,只有硕大的两个数字牌挂在门框右侧,“34号”。 陆援朝在34号手术室共呆了六个小时,她对手术最后的记忆是,头顶的灯,亮成一个巨大的斑点,亮到让人恍惚,像那天她晕倒前看到的日头。正式手术前,她还和护士、李大夫分别说了几句话,他们穿着密不透风的蓝色手术服,声音自口罩中闷闷传来,似晨钟,似暮鼓。麻醉像一阵幽幽的风拂面而来,无色无味,接着,无感觉,意识渐渐消散,眼前腾起雾气,什么都模糊,什么都看不见,陆援朝居然也不想看清楚,不想捉住残留的意识,她的呼吸逐渐沉了,身体轻了,像一片羽毛在春天的树林里飞,又像一片树叶吹落在一堆树叶中,接受阳光柔和的晒。好舒服啊,久违的、完全不痛的肉体,全裸、真空套在病号服中,陆援朝想,这是不是死亡的提前排练呢?如果死亡就是这样平静、安详、甜和黑,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 陈雨则在一旁的窗台上,捏着笔,在护士递过来的一打东西上签字。“陈雨”俩字,她这辈子少说写过两万遍,但2018年8月8日的签名,是她最难忘、最狼狈的。陈雨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她将手按在一旁的小桌板上起码两分钟,才控制住,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还是高考考第一门课语文时。与高考时的抖,不同的是,高考她有底,而妈妈的手术,她没底。 签完字,家属能做的只有等待。陈雨坐在白色塑料椅上,背紧紧贴着椅背。手术室外的等候区,贴心的配着空调,可她的身上还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甚至,她能感受到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脊椎流下来,滴进腰窝,和她从额头滑落到腮边的那颗,遥相呼应。 昨天妈妈絮絮叨叨安排姐姐的房子、她的钱、未来的产权,又提起老家的堂弟、堂侄,逼着姐夫做承诺,新买的房子将永远保留甜甜一个房间等等,那分明是交代后事。别看妈妈平时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推进手术室前,她的眼神中,极力遮掩,却难以掩盖深深的不安和恐惧。当自己俯身靠近手术车上的妈妈,告诉她不用担心,睡一觉就好了,李大夫那儿,都打点好了,一定没问题的。妈妈没有回应,想来,她既是虚弱,又是她强惯了,不想在儿女面前表现出太多脆弱。 第一次害怕亲人从身边离去,能做的只有担忧和祈祷。陈雨换了个姿势,她双手十指紧紧扣成一个球状,用右手拇指的指节抵在眉心间,不多时,她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一缕红,还有一丝丝青,红是眉心间的印,青是因紧张凸起的血管。 她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些什么,没有人能听清,主要是没有人。 孙大力一会儿出去抽支烟,一会儿拿出手机看看几点,时不时还要回答两句陈晴的提问,像“怎么还没出来?”“现在呢?什么情况?”之类的,时不时和陈雨说上几句话,两人都有一搭无一搭,明明上句说着什么,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毫无关系的下一句, 比如,孙大力说:“郎因今天能回来吗?”陈雨答:“怪不得我姐总说监考最无聊,现在比监考还无聊,监考至少不用自己考,现在比自己考还难熬。”孙大力又说:“妈肯定没事儿。”陈雨又回:“壮壮今天几点比赛?”聊没两句,又陷入沉默。他俩你坐下,我起立;你转圈,我徘徊。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自动屏蔽了,此刻,他们共享一个名字,“陆援朝的家属”。 俩小时时,陈晴打了一通电话来,“还没出手术室吗?”她问,答案显而易见。 三小时时,陈晴直接发了视频连线来,她焦急的问询,配合跺脚的“咚咚”声,看环境,她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辉州的天是阴的,云黑且重,即便在屏幕里,亦能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还要多久?”陈晴责问孙大力,孙大力咋能给出准确答案呢?陈晴习惯性地把孙大力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去问妈的其他病友啊?打听一下不会吗?”“手术前,没和大夫沟通吗?总有个大概时间?” “你讲不讲道理,你问我,我问谁?”孙大力俊俏的大叔脸上现出一缕莫名其妙,分辨之际,眼角的鱼尾纹清晰了。 “我和小雨说。”陈晴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她清脆的声音冲破了屏幕,孙大力依命把手机递给陈雨,陈晴把问孙大力的问题重复一遍,陈晴声音的分贝大,陈雨本能地把脸一偏,眉毛皱成一高一低,对镜头,她压低声音、缓缓对姐姐说:“妈这次手术非常复杂,手术前,我和大夫当然沟通过了,好几个专家会诊呢。没有人知道要多久,包括主刀大夫。”“那只能等?”陈晴带着哭音,樱桃小嘴无意识地撅起来。“不然呢?等,都只能等。” “我真的不能想象没有妈妈会怎样,我们的生活会怎样?”陈晴的情绪必须有人帮她消化,她对妹妹倾诉道:“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睡好。”“好了,我和壮壮,要去比赛场地了,回头见。”她将电话挂断,殊不知电话那头的妹妹和老公都为之感到轻松。 四小时时,陈晴发了一条朋友圈,一个双手合十的祈祷符号,她写道:“不安与躁动,时间似乎都是静止的。哎,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和坚强,当最爱的人遇见坎坷,你懂的。”她了陈雨和孙大力。 2 陈晴发完朋友圈,合上折叠式手机小巧的盖,她在鼻梁上卡上一双红边无镜片眼镜,以遮挡一夜几乎无眠的眼。 她穿了一件红旗袍,前襟盘扣像一枝梅花,有逻辑地斜着,勾勒出她美好的胸型,远远看去,她的身材如一只宝葫芦。旗袍取“旗开得胜”之意,潞城每年高考,考场前一批类似打扮的妈妈们,壮壮的比赛多,为此,陈晴提前“旗开得胜”十来年,并准备了不同季节的“旗开得胜”。 曹操杯朗诵比赛的复赛在辉州师范大学内进行。暴雨在来的路上下完了,目前雨量已收,雨,只能算斜斜细雨。雨打沙滩万点坑,校园内,有植物的地方,均一片泥泞。 考场在师范大学大礼堂的一楼,家长们在走廊外排排站。离礼堂最近的一对八角亭,水顺着亭的飞檐往下流。 复试分三轮,十个小组进行。第一轮,必选篇目朗诵,第二轮,现场抽取一篇朗诵,第三轮,抽签,按主题即兴演讲。第一轮、第三轮必须脱稿,第二轮可以拿稿子。比赛分三天进行,每个小组,每日,比完一轮就走,一轮俩小时,当晚出当日轮的分数。三日后,汇总总分,决出名次。 走廊下的家长,三十四人,有目测是一家子、夫妻来一起来陪考的。壮壮排第三组第七个表演,比完的孩子和家长要马上撤,陈晴默默算了下,参加复试的孩子在两百人左右。 第一个孩子已经出场了。 “怎么样?怎么样?”孩子爸妈围过去,别的爸妈也围过去问。 “挺好!手拿把攥能进决赛!”这是个自信的孩子,信心满满表示。 “评委严吗?”另一位家长问。 “我没朗诵完,就叫停了,他们就打分了。”梳着小分头,被发胶理出一条清晰发线的小娃实诚地说。 “糟糕!”陈晴听见,暗道,壮壮的风格是起头平,越说越好,要是开头就被评委打断,给分了,是显示不出他的真实水平的。 好闷,一颗心挂着两处,陈晴走到僻静处,解开旗袍的第一粒扣子。 缓解不了陪考的焦虑,她把注意力转到母亲的手术室,再次拨通了孙大力的电话。 3 “还没出来?!”陈晴说话的背景音是流水声,师范大学大礼堂的尽头,挨着假山,假山有道人造瀑布,下雨天,水势更大了。 “还没。”孙大力答,他想引开陈晴的注意力,关切地问壮壮的比赛,这可打开了陈晴的话匣子。 孙大力嗯嗯啊啊,只听不发表意见,时不时加上一句,“孩子不容易,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晚上吃点好的!”“重在参与。”“过程比结果重要。” 陈晴似乎忘了陈雨和孙大力在一块儿,和孙大力对话完,接着给陈雨拨。 陈雨知道姐姐是一点大事都耽不得的,从小到大,她习惯充当姐姐的树洞、垃圾桶、解压阀,无论是失恋、婚内的小纠纷、婆媳关系,还是工作上有烦恼、和同事有矛盾等等,姐姐都要向她直播,让她二十四小时随时就心情答疑。有时,陈雨可以自顾自地忙,把陈晴的电话开着外放,当广播听,而陈晴只要表达,只要有听众,只要有安抚的言语,就能满足。今天,陈雨心乱如麻,实在无力安抚姐姐, 她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把垂落到额前,遮住半边脸的超厚黑发往后一撩,三根水葱似的指头插进头发,触到头皮,顺势揉了揉痛的穴位。 等她的手从乌云堆般的黑发深深处拔出来,转而去捏眉心的红印,她疲倦地说:“有什么消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另一个视频连线进来了,是大强的微信发起的,陈雨通报姐姐一声,挂断她的,接起大强的。 “姐!”大强喊了声,身后传来“哒哒”拐杖触地的声音,是陈抗美,镜头迅速切换到陈抗美的脸。 “你妈手术情况怎么样?”屏幕中,陈抗美几天也似老了好几岁,两只眉尾像两个白扫把的腿,陈雨不由得心酸,她如姐姐所愿,抹了一把脸,嘴唇微张,嘴角扯了扯,看起来有些笑模样,却现出了法令纹。她说:“爸,妈就快出来了,是北京最好的医生主刀,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别担心,抽根烟的工夫。”陈雨想哭,又抹了下脸,咬咬牙,笑了一下,“这几天有劳大强、付霞了。”她看见付霞的身影在客厅一闪。 3 正说着,陈雨的背被拍了下,她条件反射一回头,肩膀被来者一手搭住。她抬头一看,竟是丈夫郎因。郎因三十来岁,中等个头,皮肤白,脸型上宽下窄,下巴倒是翘的,脸上有几粒痘,眉和眼的距离都开阔,齐头帘,但梳成三七开,眼有卧蚕,唇有唇珠,不笑的时候像笑,笑的时候像困惑。郎因是满族,朗姓即钮祜禄姓,据说,郎因的祖上在清朝当过大官,还不止一位。郎因身上有满满的少爷气息、吊儿郎当、松松垮垮的气质,哪怕如今他只是个普通公务员。 郎因凑在手机前,和岳父打了个招呼。那边视频断线了,这边,陈雨呼出声,“咦!你不是晚上才到北京吗?”她的心居然“砰”跳了下,可能是欢喜的,是这几日来,唯一的心情亮色。 郎因背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他扶扶肩带,大剌剌地笑着,他又拍了下妻子的肩,一口京片子,脱口而出:“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回家,急着咱妈的事儿,我麻溜来了。” “来啦。”孙大力从塑料袋中,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郎因。郎因接过来,客气道:“姐夫这几天,多亏你了。”孙大力宽厚地一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哎,咱们自家人,别说客气话了,都是应该的。” 郎因和陈雨结婚七年,孙大力一共见过郎因二十来面,但男人之间联络感情总是方便,是谁敬谁的烟,陈雨没搞清,只见郎因一口气喝了半瓶水,看来是真渴了,他拧好瓶盖,将水搁在椅子上,两人推开手术室旁的角门,到楼梯转弯处,吞云吐雾加等待去了。 郎因落地后,第一站即医院,他没把行李送回家,那只大号、灰色、28寸箱子,靠墙立着,安静地呆在靠椅一旁。陆援朝进去四小时五十二分了,陈雨的目光落在箱子上,箱子提醒她,它的妹妹、26寸的那只,前几天出差还用过,水烟寒、辣椒、山城、于小航、风情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转,不知道前方的拍摄怎么样了?采访顺利吗?拍的素材能用吗?算了,不想了,所有事,等手术完了再说。 郎因的到来,并不能缓解陈雨的焦虑,但能让她多些踏实、安全感,思绪终于不再飘忽了。陈雨发消息给闺蜜曾文文,“甜甜怎么样?还乖吗?她爹回来了,我下午去接。” 又抽了几轮烟,又徘徊、转圈、坐或立,各种姿势,每个人尝试一遍。 六小时零七分,手术室的门开了。 陆援朝被推出来时,麻醉劲儿过了,意识仍然是模糊的。陈雨、郎因和孙大力赶紧跑过去,围在手术车前,“妈!”“妈!”他们叫着,陆援朝徐徐睁开眼,看到家人都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又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她微弱的声音,像是“哼哼”,呻吟着疼,又像是“嗯嗯”,对几声“妈”的回应。她连郎因的到来都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孙大力陪护士将陆援朝送回病房,郎因陪着陈雨,急向李大夫询问手术的情况。李大夫的颧骨处有一圈被口罩勒出的印,他“咕嘟”喝了口水,陈雨“咕嘟”咽了口口水。她怕李大夫说出,她不愿听到的消息。还好,李大夫眼镜片后的目光告诉她,一切顺利。“手术很复杂,肿瘤挨着的神经很多,割是割干净了,但会影响到哪里,现在还不知道。术后,你母亲不能过于用力,也不能干重活,不能大喜大悲,等活检结果。” “谢谢,谢谢!”陈雨声音有些嘶哑,她的圆眼睛里流露着对李大夫感激,她还想问些什么,可不知道具体该纹为什么,她不知不觉拉着李大夫的袖口,被郎因及时把手拉回,郎因拽着妻子的手,一齐向李大夫鞠了个躬,李大夫扶扶眼镜,说:“我先走一步,今天还有两台手术。”郎因目送着他,“您先忙,您先忙!” “走,去看看妈。”郎因拉上箱子,对妻子说。 “郎因,”陈雨抓住郎因公文包的肩带。 “怎么了?你?”郎因疑惑的时候,却像要笑。 “扶我一把。”郎因用手托着妻子的肘,扶着陈雨,他发现一向坚毅的妻子,瘫软半边身子,挂在他的胳膊上,“脚站麻了?”他问。陈雨不答,几十秒后,她能走了,脚步竟有些踉跄。 “壮壮出来了!”雨过天晴群中,陈晴发来消息。 “妈也出来了。”孙大力语音答。 “太好了,好消息,壮壮没怯场,没中间被叫停,”听得出陈晴声音中的欢快,“快,你自己跟爸爸说!”是壮壮在说话,“评委老师让我从最高潮开始朗诵的!” “好,都是好消息!”隔了十分钟,群里剩下的三个人纷纷表示、复制表示。 第16章 变化 陆援朝手术后,足足在医院躺了十来天才回家,活检结果暂时没有出来,所幸的是,身体的各方面指征还不错,她能说能笑,虽然说和笑都有些费力,都要一唱三叹,气息微弱,笑得还要注意力度,别让伤口的线崩了。 李大夫和陈雨沟通时,以一贯平静的口吻告诉陈雨,“你母亲,求生欲特别强,她特别想好,所以呈现出来的状态才会好。”“是的,”陈雨承认,“我妈是我目光所及、公认最好强的人,她总是会表现出比实际情况要好一些的样子。” 李大夫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触动了其他类似的往事,他顿了顿,平静的音调中夹杂了一丝温情,“这种性格对病人来说,是好事,她会尽全力配合医生,执行一切治疗方案,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心里有数,自律性强。但要注意,这种性格的病人,可能会隐藏病情,倒不是刻意,是不到万不得已,坏情况、身体的不舒服,她不会主动透露,可是,对于病,往往,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再去治疗,已经没有用了。”李大夫看着陈雨,启发式提醒道。 坐在李大夫对面,陈雨悲伤地垂下头,李大夫的话一语中的,“隐忍”“硬扛”是母亲的习惯,刻在骨子里,事实上,她也是这种人,轻伤不下火线,受一点点苦,便喊,便叫,会让自己羞愧。 “我会注意的,时刻关注。”陈雨条件反射,拍拍胸保证,脸型瘦削,眼神内敛的李大夫被她小学生式的动作弄的,唇角一扯,唇边多了笑意。 关于陆援朝的腿部神经受损,如术前沟通的那样,不可避免。李大夫的意思是,都是正常现象,“只要那里”,他指着腹部,陆援朝动手术的地儿,“那里没事儿,其他都不重要。”“也对,什么比命更值钱呢?”陈雨慨然,她忍了很久,还是忐忑问出,“我妈这算是恢复得好的吗?”“好不好,都要过好每一天。”李大夫像个禅师,“好不好,主要看三个月后的复查,不长出来新瘤就是好。”他恢复了医生本色。 “要是长出来呢?”陈雨心又揪起来了,“要是之前良性,现在变成恶性呢?”“理论上,良性转为恶性肿瘤的几率不大,但恶魔抽签,谁也说不好再低的概率会不会轮到自己身上。而瘤肯定会再出来的,”李大夫专业地判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是恶性会有些麻烦,我们要尽可能将两次间隔时间拉长,比如化疗、放疗,比如服药、增加营养,提高免疫力。要知道,两次之间,通过干预,长能到五年,不干预,任其发展,短的只有几个月,后面会越来越频繁。” “我们能做什么?”陈雨不甘心。 “什么也做不了,过好每一天,起码从今天算起,到三个月后,复查前,都不用操心。”李禅师道。他举例,他认识的一个病人,每两次肿瘤切除及复发期间的空档就去旅行,争分夺秒地玩、享受生活,十年开了七次刀,十年周游列国。 “笑看人生,患者如此,家属也要如此,你的心情会影响患者的,该干嘛干嘛,随机应变,人类要学会和疾病共存。”李禅师挥舞了下拳头,有点革命者的派头。 对,能轻松一天是一天,能过好每一天是每一天。陈雨被传染,也握着拳,她的拳头在李大夫的办公桌下,默默握紧又默默松开,她决定放轻松,也要把轻松的姿态、情绪传递给家人。 接下来,陈雨问,有什么可推荐的拐杖,之后能用,很明显,陆援朝目前靠自己无法自如行动。 李大夫在手机中搜寻一阵,找出一张图,发给陈雨,陈雨离开他办公室后,在某电商平台按图索骥,火速下单。上午付钱,下午货就到了。陆援朝撑着拐棍,在俩女婿的搀扶下,办完出院手续,走出新谊医院的大门。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暑气比半个月前消散许多,一家人脸上的乌云随之消散。 陈雨穿着有两条飘带的白衬衫,衬衫的下摆塞在阔腿牛仔裤中,硬朗帅气,走路带风,裤脚如风扇。 办完手续,她先行一步,去停车场取车,她往前冲的样子,像颗子弹,郎因在后面想起来一件事,喊着陈雨的名字,陈雨只答应,却不回头。 过一会儿,上了车,郎因困惑地问:“老婆,你刚才没听见我喊你吗?”陈雨一脸认真,表情严肃,像布道,“听见了,但我不能回头,回头就是还要进医院的意思。”“嚯!”郎因发动车辆,发出专业捧哏的叹词,还拖着尾音,“这又是什么幺蛾子?”“曾文文说的。” 陈雨不耐烦地答,“曾文文说,上次她爸住院,就是因为老回头,没多久又住院了。” 一车人,除了陈雨本人,都被她气笑了,说好的,绝不封建迷信呢? “得嘞!”郎因往左转着方向盘,离开停车场,上马路。慢着,陈雨的封建迷信有后劲,过一会儿,陆援朝颤颤蜡黄又满是皱纹的脸巍巍问大女婿,“大力啊,我出医院时,有没有回头啊?” 一车人,除了陆援朝本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孙大力笑得咳嗽,郎因笑出了口水,他拿右手手背擦了下嘴,陈雨愉快地转过脸,瞅着母亲笑,“妈!你!”她乐的没说出完整的话,哎,时光,请留在这一刻,这劫后余生、欢乐的一刻。 红灯了,车停下。一向不爱发自拍的陈雨,觉得应该留个纪念。她掏出手机,迎着阳光,对着后排的母亲,让老公和姐夫凑一凑,四个人凑到一个屏幕里,拍了张合影。 “你脸真大!”郎因对着照片评价,“那是我有牺牲精神!排第一的人,脸能不大吗?”陈雨抢白老公。“你修修图,别让别人看到我脸上的皱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陆援朝道。 绿灯行,郎因想找他的墨镜,遍寻不获,他从陈雨膝上,拿走陈雨的墨镜,卡在自己脸上,墨镜是超大款,郎因又老生常谈,逗妻子,“我说你脸大,你不信,我戴你墨镜,鼻孔都盖上了!” 陈雨知道郎因成心,等着她反驳,再拌两句嘴,她索性“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专心发朋友圈,合影加文字:“历尽劫波衣带宽,但从心底祝平安”。 她调整副驾驶座,闭上眼,在阳光中,往后一躺,拳头又紧了紧。 陆援朝不负“铁老太”之名,回到家后,努力适应新腿,从勉强能走到每天进步多走几步,反正天天在进步。一时半会儿,她还不能如正常人进食,在医院是输液,离开医院,一段时间内,只能进流食。 她见女儿、女婿们顿顿有肉有菜,忍不住流口水,连外孙女甜甜飘荡着麻油花的鸡蛋羹,她看见都眼馋,好几次她想尝一口两口,被其他人发现,及时、厉声制止,陆援朝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其中一次,陆援朝辩解,“我没吃,没想吃,只是闻闻!看看!” 为照顾老人家的情绪,孙大力建议,到饭点,陆援朝便关门大吉,即关上她的房门,眼不见,心不烦。关门时,陆援朝总会嘀咕一句她从网上看来的金句,“人这一辈子啊,能吃的食物总量是四十吨,谁先吃完谁先走。”她还对金句加以发挥,“吃每样食物的量也是有数的,比如,豆腐半吨、肉十吨,每一样食物,你超出了量,也永远没得吃了。” 真是活受罪,要知道,来自潞城的她、老家绿江的她,食物都以咸辣、油大着称,手术前,她哪一周不做两次红烧肉呢?陆援朝前半生最爱吃的红烧肉,竟一点碰不得了。从回家起,陆援朝房间的电视就长期霸屏各种美食节目。 一天,陈雨推门而进,发现母亲对着电视上,农民们灌香肠、翻晒香肠,阳光下透过肠衣,晒得流油的节节香肠的场景流口水,无意识的喃喃“好吃,好吃。”陈雨啼笑皆非,心酸不已,曾几何时,陆援朝和电视中播放的情景一样,每年冬天,自己或去菜市场请人按她的配方来,总要灌上几十斤香肠,那是她与家人们最温暖、温馨的记忆,现在、将来,对她来说,这些好吃的,恐怕只能成记忆了。 陆援朝术后,明显的变化在于对自己好了。 吃食上,没办法,必须遵守医嘱,她便在别的地方做出小小却显而易见的改进。 首先,贴身衣物全部换过,质地、款式比之前的都上一个档次,自然也和她瘦了八斤,还在继续瘦,有关。 其次,舍得开空调了。抽水马桶里的洗发水瓶拿了出来。卫生纸不再分两种,擦脸和擦屁股的都用抽纸,而不是擦屁股的便宜些、粗糙些。家人打包食物回来的一次性饭盒不再重复利用,“丢掉,都丢掉!”“装垃圾用垃圾桶,装水果用果篮!”陈雨过去常指责她的话,被她重复提起。 再次,对打自然的迷恋超过孩子,腿不能远行,离开拐杖不能动。她让陈雨租了一辆轮椅,每天傍晚让孙大力推着,带她去门口凉水河转一圈。 她大口大口嗅着花香,注意蜻蜓翅膀的颤动,向陪她“散步”的甜甜讲解她有限的动植物知识。在空地前,看别的老太太广场舞,跟着舞曲哼着小调,无不说明她有多希望活,好好活。 最后,陆援朝表现出对别墅的极大兴趣和关注。 一天五十次地翻看孙大力发给她的效果图,在手机上搜索滨湖城建设的消息,和甜甜拿语言过家家,所有美妙场景都发生在别墅中,一老一小连院子里种葡萄树还是桃树都想好了,葡萄是马奶子还是巨峰都调查清楚了。 一日,陆援朝洗完头,让陈雨把护发素递给她,陈雨诧异,“妈,你以前不是不用护发素吗?一直说滑腻腻,冲不干净。” “我是打你们俩上中学才不用的,”陆援朝回忆,“你们上中学,家里经济周转不开,我能省的都省了。省成习惯,省了半辈子。” 陈雨给母亲冲头,随口问,“现在怎么又想起来用了?” 陆援朝透过从头而降的水帘,呜哝着:“谁知道,哪天化疗,连头发都没了呢?” 她不确定陈雨是否听见,可陈雨的手真真切切抖了抖,水柱歪了。 第17章 决定 日历翻到八月中旬,事情变化,要求当事人们必须做出相应的决定。 手术前,孙大力提出的别墅事,陆援朝首肯过,陈雨表面上是答应了,心理上仍觉得突兀、突然,不是钱的事,是此事是否考虑周全,有无风险的事。迟迟没有人推进,孙大力炒菜、蒸鸡蛋羹、护理丈母娘、办出院手续、准备复查、偶尔还要搭把手带甜甜,他心里咯噔咯噔,他让陈晴去催,陈晴直接问陆援朝,陆援朝在家,转而下命令给陈雨。 家自然指的是,陈雨和郎因位于南城幸福里的家。 家,只有七十平米,房型不错,三居室,间间朝南,可七十平米也意味着,三个房间,间间都像鸽子笼。 当年,郎因所在的机关还有分配房子的名额,为了等分房,陈雨和郎因结婚时,一直与郎因父母一起住。婚后一年,陈雨怀孕,婚后两年,甜甜降生。月子里,月嫂、孩子,加上来照顾女儿的陆援朝,川流不息来看望孩子的亲朋好友们,郎因父母家显得逼仄、不便,而郎因分房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再不买房,能买三居室的钱就只够买个厕所了。 一出月子,陈雨立刻咬牙,掏空钱包,借遍周边能借之人,还找父母要支援,最终买下幸福里的房。说到支援,陆援朝将一张写着她毕生积蓄的存折交到陈雨手中时,陈雨着实错愕,她看清存折上的数字,嘴张成“0”型,“妈!你们这么能攒钱!”她感叹道。“嘘!”陆援朝是在潞城家中,交给陈雨存折的,那天,那个时段,家里只有她们俩,可陆援朝还是怕隔房有耳似的,示意陈雨噤声。 为什么要噤声? 原因一,陈抗美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钱。陆援朝是会计,还是陈抗美单位的会计。陈抗美虽然是一厂之长,可许多年都只见到工资条,没见过真金白银了,发工资那天,他的钱都被陆援朝直接从财务科领走。 原因二,陈晴、孙大力更不知道娘家究竟有多少钱。陈晴是个手大的,多少钱在她手里都会变成她的衣服、鞋,更兼陆援朝在柴米油盐上的省,没有人会觉得她是百万富婆。 原因三,在给小女儿钱买房时,大女婿孙大力刚因单位不景气,跟着倒了霉,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待业男,他想盘下一个拳馆,和几个师兄弟一起经营。不是陆援朝不想帮他,是陆援朝不看好孙大力做生意,还做拳馆这一类她眼中没谱的生意。陈晴之前向陆援朝张过口,“我哪有钱?我哪有钱?”陆援朝一连串的重复,打消了陈晴借钱的念头,总不能,刚拒绝了大女儿,马上让小女儿去招摇母亲的大笔馈赠? 以上三个原因,陆援朝坐在床帮子边,掰着三根手指头,低声和小女儿说过。陈雨当时已是新手妈妈,却仍一脸天真地问老手妈妈,“会不会不太好?”“妈给我锦上添花,买房,却不给姐夫雪中送炭,创业。”“你傻啊!”陆援朝收回掰过的俩手指头,留了一个指甲最秃的,戳陈雨的额头。“你买房,是刚需,我不能再看你,在婆家挤着受罪了。你姐夫创业,那是瞎扯,他开个饭馆,还差不多。”是啊,陈雨对陆援朝的考虑表示赞同,毕竟孙大力的上一份工作是食品公司下属饭店的经理。 “雨,妈跟你说件事。”陆援朝继续掰手指头的样子历历在目,和病床前,安排自己给姐姐、姐夫四十万买房的架势一样。日后,姐姐、姐夫有“靠谱”的事时,只要陆援朝一声吩咐,陈雨必须拿出钱来资助,这笔钱,陈晴、孙大力不可以知道,陈抗美可以打折知道,郎因、郎因父母必须知道,这是老陈家给女儿追添的嫁妆,别让北京人看轻了外地人,少数民族看轻了汉族,郎家看轻了陈雨。 陆援朝的每一步都经过精打细算,她的爱平分给两个女儿,她的精力用在维系手心手背的平衡中,陈雨于情于理都得听母亲的。陆援朝再一次催她转款给陈晴时,她不假思索,不顾损失,从未到期的理财产品中,取出四十万。 自此,“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便除了孩子、老人的照片,多了孙大力发的别墅效果图。 陈抗美对好的生活从不排斥,他戴着老花镜,抖着棉花似的蓬蓬开的眉尾,放大欣赏效果图,还把图片发到更大的群“相亲相爱一族人”中,那是绿江陈姓家人的群,赢得一片叫好声,陈抗美领完赞美,轻描淡写道:“都是女儿、女婿的孝心,不值一提”。 大强的父亲陈跃进,私下里问还在潞城的大强,转学的事忙的怎么样了?你大姐、大姐夫要给你大买别墅,是不是现在住的房子能腾给你们住?大强苦笑着给父亲回语音,“第一,大和大娘,这几年都在北京,所有证件都被大娘带去北京了,户口本也在,大娘不回来,户口就过不了;过不了,就不能转学。第二,听他们的意思,大刚犯了高血压,不能去北京,大娘出院后,也不想在北京呆了,要回潞城,你想想,他们一大家人都在,这里不是我们能呆的地了。” 陈雨的钱到陈晴账户的那个周末,大强、付霞带着俩孩子及陈晴、陈抗美一起去滨湖区别墅区溜达,周围还是土堆,建筑垃圾成山,他们能看到的只是靠自己想象的肥皂泡。在垃圾山前,大强主动向陈抗美提出回绿江的想法。 “也好!也好!没到时机!没到时机!”陈抗美近来自顾不暇,顾不上老家侄子,他颇有些想念伺候得力的孙大力,他又冒出新念头,让壮壮改姓陈,孙大力中途转上门女婿,老陈家在他手上有后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变化及需要做决定的,还有陆援朝和陈抗美是留在潞城还是北京的问题,如大强所言,这事儿,摆在眼前,无法回避了。 陈雨、陈晴及各自老公的四人小群里,最近就此事集中讨论,开了好几场小会。 郎因的态度是无所谓,“只是家里人有点多。”私下里,他向陈雨嘟着嘴表示过委屈,70平米的家,如果陈抗美再回来,再加上孙大力,即便孙大力不在,岳父岳母的情况必须找人照顾,那将是转角遇上墙的感觉。“要不把对面的两居室租下来?”郎因建议,郎因对过日子没概念,他不知道,拿走四十万后,再租一套房,对家庭的经济压力意味着什么。 陈晴的态度是,“暑假怎么都好说,开学,大力一定要回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孙大力任劳任怨,他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他往哪里搬,“但确实,开学,我一定要回去。”他附和陈晴。 “我再想想,你们也再想想,毕竟北京的医疗条件比潞城好得多得多。”陈雨披着七成干的自来卷,穿着白t恤石墨蓝牛仔裤,拖着26寸灰色箱子,在首都机场t2航站楼办理值机手续时,她边对着群里说语音,边按工作人员指示,一扬手脱掉那只茶色、半透明、占半张脸大小的超大框太阳镜,《风情》之“辣椒”摄制组离开山城,转战祖国西南部的一座城市——贵州,缺席已久,全凭远程遥控工作的她又出发了。 到登机口了,撕登机牌了,另一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弹出一条消息—— “早上一个鸡蛋,吃了一个小时,奶没喝完。”郎因的母亲郎琴发牢骚道,牢骚没有主语,谁人不知,说的是吃饭困难户郎甜甜? 她把家扔给郎因,郎因最近为家庭故,请了一周年假,如今年假已满,他将在外地云游的父母叫回北京,让他们代为照顾甜甜,孙大力全力管着陆援朝。郎因的父母睡眠不好,和郎因一早讲清,每天郎因上班,把甜甜送去他们那儿,晚上下班接走,甜甜从小和陆援朝一起长大,和爷爷奶奶并不亲,磕磕绊绊、彼此嫌弃,时时刻刻存在。 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能轻松一天是一天,陈雨甩甩头发,大踏步往前走,回去再说。 第18章 贵阳 从北京去贵阳,三个半小时的航程,摄制组离开山城,去的还是“山城”。 在飞机上,透过舷窗,俯视群山景观,是坐高铁不能感受的。只见地面,山峦叠翠,连绵起伏,绿野相连,生机勃勃。山与山,像上帝随意,将一团青泥徒手捏,田与田,又像上帝认了真,拿界尺仔细划了线。 阳光略有些刺眼,但陈雨看着看着却出了神。她的座位靠飞机机翼的后侧,稀薄的云如烟,如雾,银色机翼滑过它们,恰如仙女轻盈的翅膀被一层朦胧的纱缠绕。 十几天的煎熬,自飞机腾起那一刻起,陈雨才算有所缓解,十几天来,萦绕在她鼻尖的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围绕在她眼前的是医生护士们白大褂的白。隔着舷窗,陈雨像闻到了青山中泥土的气息,尝到了绿水入口清冽的味道,眼前,还是白,可白和白是不同的,现在的白是白云的白。陈雨长长叹了一口气,引得隔壁座位,闭目养神的商务精英男,睁开眼,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山看得越来越分明了,看山的角度越来越倾斜。空姐的口播自座位前方的喇叭传来—— “女士们,先生们: 飞机将于半小时后,在贵阳龙洞堡国际机场降落。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 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个人电脑及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请你确认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已妥善安放。稍后,我们将调暗客舱灯光。谢谢!” “唰啦啦”拉窗帘的声音,“呼啦啦”掀起小桌板的声音。隔壁座的商务精英男把面前的美式咖啡一饮而尽,再将纸杯一揉,塞进前方座位的背篓里,陈雨把披散的头发往后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将双手熟练的插进两鬓中,各挑起一缕,在脑后汇集成一个点,对准点,一拧,再腾出一只手,从搁在膝头的大背包里摸索出个磨砂亚克力发夹,往脑后一夹,利落的盘发便完成了。 稍后,空姐再一次口播,她提示各位旅客,“飞机已经降落”“外面温度22摄氏度”。贵阳的夏天真是比北京凉爽太多了,陈雨正想着,商务精英男打开行李架时,取出他的箱子,捎带手把陈雨的也拎了出来。 “谢谢。”陈雨莞尔一笑。她打开箱子,取出一件绿色短款风衣套在短袖t恤外,风衣的领边、袖边和胸前两个假口袋的边均绣着锦簇花团,颇具民族风情,她卡上大墨镜,扶着行李箱,跟着商务男女们,大步往前走,往到达大厅的方向走,越走,精神越抖擞,回到职场的感觉真棒! 当地宣传部,早已衔接好,他们派车在到站口接陈雨。司机提前和陈雨联系过,在到达大厅,陈雨看见一块t形纸牌,上书“欢迎风情陈雨”六个大字,举着牌子的,是位高个男子,穿衬衫、西裤,打领带,面色机械而木然。路过他的人都在嘀咕,“接个人,还风情!”“我倒要看看谁这么有风情!” 陈雨哑然失笑,在距离纸牌半米处,她掏出手机,“咔嚓”拍了张照,转而发给助手于小航,图注是:“我就说,该加书名号的地方一定要加。” “你好,我是陈雨。”陈雨冲脸如麻将牌的司机自我介绍。 “您好,您好,您就是北京来的陈导?”司机连忙接过陈雨的箱子。 以前,像《风情》这样从北京来地方的摄制组,基本上都是地方宣传部接待吃住行,只要下了飞机或高铁,他们都会接走,吃住行及采访、对接都不用管了。近两年,不论是台里的规定,还是地方政府的改革,都禁止地方过分接待,只能派个车,提供简单的工作餐,而台里出去,根据项目组要求,也有相应标准,比如,住宿,一般不超过300元,还都是标间。在山城,在水烟寒,因为有企业赞助,条件好很多,在贵州,条件相对来说,朴素些。 贵阳的机场和首都机场比,大小上,没得比。不多时,司机已带着陈雨穿过机场通道,他俩登上一辆黑色公务车。司机将26寸灰色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转而问陈雨,陈导,需要找个地方吃饭吗?陈雨摇摇头,在飞机上,她赶上饭点,一盒盒饭、一盒点心、一个苹果,吃得干干净净,小排骨的骨头都如女儿甜甜般整整齐齐在纸盒中码着,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光盘”。隔壁座大哥要了三杯咖啡,她要了三次酸奶,十几天来,她第一次大快朵颐,因为放松。 “那陈女士,您坐好,系好安全带,我们现在出发。”麻将牌司机戴上墨镜,对着后视镜看陈雨。 “好的。”陈雨脱下墨镜,靠在舒适、绵软的椅背上,闭目养神。 公务车不在贵阳停留,目的地直指遵义下面一个县,名叫湄潭,于小航他们昨天晚上已就位。湄潭在贵州北边儿,离贵阳两个多小时车程。湄江穿城而过,是一景,当地气候温润,土壤肥沃,非常适宜辣椒生长。每年仲夏时节,也就是当下,湄江两岸的村寨都会染上火一般的色彩,那是辣椒的颜色,也是丰收的颜色,更是屏幕上即将显现的亮色。陈雨一行,要拍湄江,要拍村寨,要拍当地一种特殊的辣椒制品——糟辣椒的制作。 抵达湄潭住宿地时,下午五点多,稍事休息,陈雨和同事们会师。当地文联、电视台的老师,及帮助联络的朋友,与陈雨团队,约了一桌半公半私的晚饭。 客人们来之前,同事们先聊开了。事隔半个月,陈雨脸小了一圈,皓白手腕上的男士表,表带的扣又往里紧了些,同事们坐在她旁边,均表达了既关切,又羡慕、主要是羡慕体重的心情。一名叫苏凯的胖摄像问:“雨姐,家里的事安排得如何,伯母的身体没事了?”陈雨答,算是告一段落了,要不,也没法来啊。单身女郎于小航,铿锵有力地问陈雨,这种事,男人干嘛用的?姐夫帮忙照顾不就行了吗?陈雨夸张地“嗨”了一声,“你以为就我们这行,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当牲口使?行行都这样,你指望对方成为你的后方,后方正在单位当牲口呢!” 大家哄堂大笑,笑着、说着,客人们进来了。一共五位,奇了,按百家姓的排名来的,分别姓赵钱孙李周。所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互相握手寒暄,于小航向客人们介绍陈雨,“这是我们总导演陈雨陈导!”客人之首,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赵普生、赵老师用一口播音腔夸赞陈雨,“久仰大名,只是没想到陈导如此年轻,还是美女!”赵普生也是此次《风情·辣椒篇》在湄潭的出镜嘉宾之一,他十分健谈。众人落座后,服务员捧着菜单进包厢,她左右看看,不知把菜单递给谁,陈雨笑意吟吟,圆脸冲着赵普生说:“我们今天是来宝地一游,主随客便,入乡随俗,还请赵老师为我们点一桌地地道道的贵州菜!” 赵普生也不推辞,他接过菜单,环顾左右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既然拍辣椒,就不可不尝尝我们特有的辣。” “辣子汤、小米扣碗、豌豆凉粉、醡海椒、豆腐圆子、鱼包韭菜……”赵普生报着菜名,服务员在小本上逐一记下,服务员还未消失,赵普生便打开话匣子,谈起用糟辣椒做的糟辣鱼,正是明天要去村寨拍摄的重点。“你们北京来的朋友,有所不知,糟辣椒,是贵州人使用最多的辣椒制作方法,在湄潭,糟辣椒制作是一种古老的传承。” 陈雨早做过功课,接话:“我知道,糟辣椒因发酵形成独特的酸味不仅能开胃,还能避免因水质钙化产生的身体伤害。” “对!”赵普生俨然是全场焦点,哪里都是他的主持坛,他的两片厚嘴唇没有合拢的时候,他继续说道:“辣椒,是我们贵州人必不可少的食物,我们的食辣能力,只能用‘辣不怕、不怕辣’来形容,贵州人不仅能吃辣,而且在辣椒的开发和利用形成自己独特的一套。” “是的,山川阻隔,贵州不同区域的食俗千差万别,辣椒却是人们不约而同的选择。”陈雨的眼睛有星光,她颔首答,很快,她眼中的光变成不可置信的光,潞城食物以咸辣为主,在山城也颇吃了几道辣菜,但眼见着在湄潭,只见圆桌上摆满食物,一片红,红中跳跃着些许其他颜色,通过其他颜色她才能分辨出,是辣中有鱼呢,还是辣中有豆腐。 来自文联的地方史专家钱为民,坐在赵普生下座,他的脸长得像核桃,他咳嗽一声,核桃的纹更密了,核桃开口了,“陈导说得好,山川阻隔,辣却是贵州所有人的选择……各位知道为什么吗?” 所有外地人企盼地看着他,所有本地人含笑不语,等着他发言。钱为民呷一口湄潭当地的茶、遵义红,慢悠悠地说:“因为贵州不产盐,喀斯特地貌造就的高山幽谷,让盐的运输困难重重。为了弥补盐的缺口,贵州人很早开始尝试以辣代盐。中国已知最早关于食用辣椒的文字记载,就出现在贵州。生活在贵州大山深处的水族百姓,至今还保留着自制罐藏糟辣椒的传统,其中,辣椒酸水点豆腐的技艺,就是以辣代盐那段历史的见证。” 钱为民的一番话,令陈雨折服,她举起茶杯,“钱老师,我酒精过敏,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不敢,不敢!”钱为民站起来,微微作揖,苏凯等一众青壮男子,纷纷举着白酒杯,大家集体干了。 第19章 溶洞 第二天一早就开工,准确地说,天没亮,摄制组的工作便开始了。 贵州多山,从天空看圆滚滚的鼓包一个连着一个。喀斯特地貌之下的岩洞像城市的管道连接在一起,形成神秘的地质景观。 贵州部分,拍摄的主角名叫赵志先,是出境嘉宾赵普生的族弟。拍摄地点极为有趣,在溶洞。溶洞内高有三十多米,最顶部的天井不仅能带来阳光,还能让空气流通。这其实并不是突发奇想,贵州的少数民族世世代代和这些溶洞打交道,在贵州,人们学会了将溶洞利用到极致。 湄潭人制作糟辣椒的秘诀正是溶洞。天然的洞藏环境,恒温恒湿,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温度仍能够保持在摄氏16度左右,对辣椒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发酵场所,对工作人员来说,是夏天展示冬衣的绝妙场合。 陈雨站在机器旁,全神贯注,有椅子,但她没坐。她裹着件黑色菱格薄羽绒服,颈椎不行,她的脸和脖子都藏在一条长而厚的灰色羊毛围巾中。 天空出现鱼肚白了,陈雨看看天,她让苏凯将摄影机对准赵志先和他的伙伴们。他们正为第一次做糟辣椒搅缸做着最后的准备,辣椒入缸后的第一次搅拌要根据当年的天气情况进行调整,时间点非常重要。 “3、2、1!”陈雨拍了下巴掌。 “这是什么?”赵普生穿绛红色冲锋衣,手握带有陈雨单位标志的麦克风,他进入主持状态,指着溶洞内,一个个巨大的陶罐问。 “这些是放糟辣椒的,”赵志先答,“这些陶罐用我们当地特有的泥土制作而成。” “陶罐是糟辣椒的发酵容器。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赵普生将麦克风朝向赵志先。 “辣椒放在陶罐里,现在已有20天左右,到了该唤醒辣椒的时候了。”赵志先对着镜头,他回答着族兄赵普生的提问,两人装作第一次见面,刚认识的样子,他用了“唤醒”两个字,是陈雨没想到的,陈雨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笑。 “陶缸中,辣椒在酣睡,无数细菌却不眠不休。辣椒中的糖分被分解成乳酸,蛋白质转化成鲜味氨基酸,糟辣椒的酸、鲜、香由此而生。”赵普生有稿子,他老练地看着提词器,但看不出在念稿。 “他们要利用日出后日升前,阳光斜斜照进溶洞的那个时间点,观察辣椒并统一翻搅。 ”稍后,赵普生解释赵志先们的动作。 这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溶洞了,溶洞内,太阳照射角度极其狭窄。陈雨认真观察着摄像机中赵志先认真观察辣椒的样子。阳光打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勾勒着她的轮廓,她的颧骨和下颚线像擦了金粉。 摄像机中,阳光恰到好处。赵志先看准“火候”,下达了指令。一百口大缸,打开封印,开始接受大力翻搅,红色的糟辣椒被从底部搅起,再落下,一遍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它们在翻滚中接触阳光和露水,仿佛在经历一次特别的按摩,用不了多久,糟辣椒就能成型了。 打开封印。 被大力翻搅。 经历一次特别的按摩。 是辣椒,也是自己。 母亲的病,打开了岁月静好、波澜不惊生活的封印,她被大力翻搅,日子也被,所有人被,她在经历特别的按摩,昨晚她又梦到在医院,梦到李大夫对她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在不过是能轻松一天就轻松一天。 火红的辣椒模糊了摄像机,模糊了陈雨的眼。 “石灰岩溶蚀造就了这里的碱性环境,溶洞里低温储存、自然发酵的糟辣椒,却带着一股明快的酸味,恰好能够和水土中的碱性相互中和。辣椒和人类的互动,完成了大自然相生相克的平衡术。”赵普生站在溶洞口,声情并茂地说着。 阳光逐渐向洞的深处移动,所有人在赵志先的指挥下,喊着劳动号子,快速打开,搅拌…… “咔!”陈雨喊道,“我们再补一个镜头,补赵师傅和村里人讨论糟辣椒搅缸时间的镜头,大家辛苦了!” 天已大亮,陈雨指导赵志先重演一遍,前一天的情景,众人走出溶洞,只见赵志先煞有其事地说:“明天预报是有雨,如果能把辣椒在雨季到来前搅一遍缸就好了。” 群众演员兼伙伴配合着演出。 湄潭部分拍摄顺利,再加一个航拍湄江上船运辣椒的段落,即可离开。下一站是某少数民族自治县,位于都柳江边。从湄潭到自治县开车需要七小时,一整天,摄制组都在路上,好在沿途风景怡人,配以民谣歌手的歌声,心情舒畅,陈雨疲惫却不劳累。 之后的几天,在自治县,陈雨享尽口福,饱尽眼福。正逢当地少数民族最盛大的传统节日端节到来,家家户户都在为节日准备食材。 陈雨们来到自治县主要为了拍一道大菜——鱼包韭菜。传说,当地先民在迁徙路途中风餐露宿,幸而有鱼充饥才得以来到新的家园,辣椒则是去腥保鲜的秘诀。 当摄制组的镜头对向鱼包韭菜的制作,只见包裹好的鱼和韭菜被放入锅内熬煮,做饭的人,拿出了关键性调味品——糟辣椒。除了糟辣椒,锅内,还加上了农家米酒,酸性物质和醇类在高温中不断重组。反复炖煮几个小时,鱼汤变红,糟辣椒的酸香味道终于融入鱼包韭菜中。 一阵香味,传到在场的每个人的鼻尖。这还没完,鱼包韭菜是家常美食,也是端节上对祖先的供奉,正式吃饭及过节仪式启动时,人们要念诵祷文,祈愿五谷丰登。 他们平静、祥和的脸,老者深深的皱纹,岁月沧桑带来的对生活的笃定,幼儿含着手指的稚嫩欢喜之态,一家二十几口、四代人围桌而坐的场景,令陈雨工作之余,有些神往。 喊“咔”后,苏凯第一个表达了,留在此间,了却此生的愿望,“小县城呆着多好?不用买房、买车,吃吃喝喝,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一点压力都没有。拍完这个片子,我就搬到这里住。” “是啊,四世同堂,多热闹,城里,尤其北京哪买得了这么大的房!”毕业五年,搬了二十几处房,至今买房首付款无着落的于小航附和。 陈雨“噗嗤”笑了,要不是下手早,要不是爹妈支持,她也不可能在北京有家。她忽然想起姐姐要买的滨湖城别墅,本来无感,甚至觉得被母爱绑架,付了支援款,看到眼前合家欢的场景,对照群里看过的别墅照片,脑海中竟对应出种种画面: 母亲在院子里为青菜浇水,姐姐在电话里承诺不养花,只养菜,成全妈妈爱种菜的心。 父亲摆张小桌子和壮壮下棋。晴天、雨天,两只猫或在主人们的腿脚间穿梭,或慵懒的趴在一旁。 姐夫可能在某个房间对着衣架练拳,姐姐常年在客厅播放着英语磁带,以培养孩子的听力。届时,她也可以带着甜甜、郎因回去度假,他们三口人,找几张椅子晒太阳躺平就行了;人那么多,是不是每天都能搓上麻将了…… 那真是美好又普通的一天。 离京四天了,活干完,开饭,鱼包韭菜终于进了自己的口,对未来的畅想如这山间的白云缭绕心间,还未走远,陈雨接到李大夫的电话,活检结果出来了。 第20章 报告 陈雨拿着活检报告单,从新谊医院出来,直奔单位,又是一次千里奔袭,又是一次撤离工作现场。 她把灰色26寸行李箱寄存在单位前台,噔噔噔上楼梯。她敲开二楼202,领导办公室的门。 领导姓邢,女,五十来岁,瘦、脊背挺得笔直,一看就经过专业的形体训练;鬓角有些白,但她毫不掩饰,长发盘在脑后,穿一件黑色衬衫裙,别一朵珍珠胸花在衣襟前,说不出的知性、干练。 邢总年轻时是着名节目主持人,四十岁走向管理岗位后,以雷厉风行、思想解放着称。在她手上,先后创办了好几个知名、爆款栏目,有综艺,有新闻,有名人访谈,有养生,涉及领域之广,令人咂舌。 可她最知名的事迹还是二十年前,在一场凶杀案现场,她作为出镜记者,进行报道时,被歹徒劫持。歹徒将她当作人质,要挟警方,而她毫无惧色,与歹徒周旋四小时之久,最终成功说服歹徒,投案自首。 眼下,邢总年过半百,仍像年轻人一样干劲十足。她回母校兼职做新闻学院教授,从前获过业内各种大奖,而今成为各种大奖的评委,抓着频道的管理大权,重点项目亲自过目,包括陈雨任制作人、出品人的《风情》。 如果说,邢总光辉灿烂的职业生涯还有哪些不足,莫过于她结婚多年,膝下空空。坊间有传言,邢总的丈夫曾有特殊的身份,在隐秘战线,为国出生入死。年轻时,两人聚少离多;为安全故,为无牵挂故,他们一直丁克。等到老公卸甲归田,有稳定工作,邢总的年纪已不适合做妈妈。 邢总看得开,常对年轻同事说,人生嘛,不能什么都要,我其他方面已经够好了,孩子是缘分,没有就算了。再说,我看你们,都像我的孩子。邢总说的孩子,也包括陈雨。 陈雨实习时,便在邢总手下,那是邢总主抓的,一档刚创办的纪实新闻栏目,报道老百姓们关心的时事热点。还记得那时候,陈雨跟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门上贴着他们栏目名,与同事们轮着24小时在大街上跑,看到什么新闻,报道什么新闻,接到什么热线求助,便去提供帮助,他们顺藤摸瓜,他们鸡毛蒜皮,他们有声有色,节目本身成为时事热点。 半年实习结束,陈雨跑破了三双球鞋,她成绩突出,但竞争激烈,最终她能留在台里,成为正式职工,是邢总投了决定性一票。一去几年,纪录片频道创办,陈雨被邢总钦点,成为最初一批员工。 对邢总,陈雨总有种说不出的敬意、感激。她心里,把邢总当师父,当偶像,当引路人,不夸张地说,每当工作上遇到突发情况,陈雨都会在脑海中模拟一下自己是邢总。如果是邢总,她会怎么做,会说什么,有什么反应? 拿着活检报告单时,她情不自禁又想了下,想不出来。她只想到,要停一段时间工了,想这事儿,不能电话说,邮件说,必须当面向邢总说。她并没意识到,她其实想在邢总那儿汲取些力气。 “陈雨?坐。”邢总坐在老板桌前,她招呼着陈雨,她的身后一排书柜,和陈雨家书架一样,摆着奖牌、奖杯,不同的是,邢总的更多,名头更大,而且大多是颁给集体,而非她个人的。 陈雨说清事由,说起从贵州临时飞回,“对不起,我辜负您了,我太不专业、职业了。”她脸色一黯,向邢总道歉,她掏出活检报告单。 邢总专注听完,嘱咐陈雨先以家事为重,“凡事都有优先级”“先紧急,后重要”。她的不慌不忙感染了陈雨,尤其她说到,“人到中年,都有这么一关,有挑战,就会有应战。谁的父母都要老,哪个职场女性不经历事业和家庭的平衡。” 陈雨隔着宽阔办公桌,坐在邢总对面,不住点头,她消化完自医院带出来的恐慌,向邢总表达了这一路打飞的酝酿的复杂决定,“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全力以赴我妈的事,暂时退出《风情》一片了,总是这样临时被家事叫走,工作效率不高,影响也不好。第一集,我坚持做完,后面的就不再跟了。” 邢总拿起一支笔,在手中旋转着,“我觉得你能处理好,这样,你先休几天年假,第一集结束后,本来需要你出差的地方就不多,试一试能不能兼顾,到时候我们再说。” “这部片子,前期你付出心血不少,现在退出,不会遗憾吗?先做,先试,随机应变,同事们也会给你帮助的。” 话说到这份上,陈雨不能做更多表达了。她低下头,轻轻说,“那我先回家了。” 见她要走,邢总从老板椅中站起来,说了声,“陈雨,你等一下。” 邢总转身向沙发一侧的矮柜,弯腰打开玻璃柜门,她蹲下在柜中翻了翻,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西洋参。 盒子加参,颇有些分量,邢总捧着它,递给陈雨,“还是上次手术,别人送我的。一共送了两盒,我吃了一盒,还剩一盒,这盒送给你母亲,手术后,长气力,很有效。” 陈雨双手接过,想起邢总上半年做完乳腺手术,休养完,便投入工作,不由得一阵惭愧,她道一声,“谢谢!” 陈雨带着人参出门前,邢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鼓励,“不要怕,有什么事开口,工作上可以,生活上也可以!”邢总说,“遇到一点困难,马上想着撤的人不是你,陈雨。” 第二天下午,陈雨约了沈金金,于畅聊茶馆见。 畅聊位于北京光华路17号院的对面,中式装修,姑娘们统一服饰,统一发型,均穿着鹅黄色半袖衣衫、翠绿百褶长裙,白色浅口绣花布鞋;盘着头,发髻上插根不知真假的碧玉簪子,簪子上缀着一串流苏,随主人扭动的腰肢,一步一摇。 陈雨坐在入门右侧第二桌,米色桌布、米色沙发,小桌上,摆着一盆绿植,一个黑色云朵形茶盘,一壶两杯居茶盘之中,这套茶具名为柿柿如意,壶和杯刷着朱漆红釉,红灿灿,做成柿子状。 “正山小种?”陈雨梳个短马尾,穿件破洞海魂衫,像个流浪歌手,她举着茶单,峨眉一挑问。 “正山小种。”坐她对面的沈金金表示同意。沈金金碎花裙的鸡心领开口略大,露出她大面积雪肌,一颗大溪地黑珍珠像一滴泪落在她胸口,泪旁边还有滴小泪,是她的痣。 “正山小种。”服务员微笑确认,簪子上的流苏随她点头上上下下。 几分钟后,服务员拿来茶叶和水,准备沏茶。她才抬起手腕,摆开架势,要做茶艺表演,被陈雨打断,“泡就行了,不用说吉利话了。”服务员一愣。 “讲解茶道也不用了,”陈雨烦躁得挥挥手,脑后的马尾摇晃如纺锤,她再次强调,“泡就行了。” 须臾,澄红色茶汤如一道水线,既弯又直,落在红色杯盏中,像一块红色温润的玉。服务员一人一杯,分在陈雨和沈金金面前,默默离去。 陈雨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她没说话,畅聊外是车水马龙的光华路,她对着车辆、人群、红绿灯,出了会神,被沈金金叫回。 “喂!”沈金金挥着檀香小扇子在陈雨眼前扇了扇,“叫我来,让我看你叹气?老邢没准备你假?” “哎!”陈雨真的送出一声叹气,“准了,只休年假,不能退出。” 说着,她从搁在一旁的黑色杀手包中抽出一张医院报告单推到沈金金面前,沈金金虽然找知道结果,拿到单子,看见实物,还是动容,“哎!”她回送了一声更重的叹息。 沈金金是个白皙丰满的女人,三十出头,来自西北,拥有西北人的爽朗、大气,皮肤水嫩却堪比江南女子。 一双秋水眼,时刻含情脉脉,天生锥子脸,尖下巴,羡煞所有整而未美的同性。沈金金的口头禅是“你不是美女,你不懂”,熟人面前,她总自称“老娘”。她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做了十年法制节目,不怒自威,杀气十足,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年少时,她是大哥的女人,现在,她长成大哥本人。 沈金金在台里是绯闻最多的员工,历任上司被政敌弹劾,她都被无辜牵涉,是真无辜。 沈金金结过一次婚,前夫和陈雨同行,与陈雨合作过一个系列。沈的前夫在业内颇有些名气,是艺术家脾气,不事稼穑,沈金金苦于大美女在家被当丫鬟使,前几年离了。 离婚第二月,沈金金的父亲便被查出癌症,一病数年,去年年初,在海南,沈金金将父亲送终,回来后,她内部跳槽,改做一档医疗节目,李大夫便是她推荐给陈雨的。 “万里长征第一步,”沈金金伸出柔荑,握住陈雨的手,她安慰陈雨,“你现在经历的,都是我三年前经历的,而且你比我幸运,我是独生子女,我爸病了两年,都是我一个人扛,给我爸看病的过程中,我还要注意我妈的身体……两个都倒下,我就疯了。而你有朗因,你爸妈也不止你一个孩子。陈雨,你一向坚强……” “你那段时间是真不容易,安慰的话,我心领了,不用再提。”陈雨不爱听肉麻的,她对好朋友直言不讳,“我现在需要的是你的帮助,帮我拿个主意,一,要不要给我妈妈换个医院看看,说不定是误诊呢?二,要不要看中医,李大夫说,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可能延长下次复发的时间,中医试试,吃中药试试;三,先放疗一个疗程,放疗和中药可以同时,放疗能不能在潞城做,我妈执意要回去,是闹着要回去。” 陈雨一口气说了二百字,她的语速说明了她的急切。 沈金金仔细听着,为她总结,“你是希望,我为你拿主意,还是希望我帮你找个好中医,还是希望我判断下潞城做放疗的条件是不是能和北京一样?” “全对!”陈雨不忘夸老友,她拎拎海魂衫的袖子,如街头小混混谈生意,胳膊往桌子前、沈金金处匍匐着凑凑,“还希望,如果我妈一定要回潞城,你能帮我找到潞城合适的,最好的中医。找到就行,多少钱,我按市场价付。” 沈金金秋波一转,还没孩子的她,面孔上忽然出现只有当过妈妈的人才有的慈悲、慈爱,她答应陈雨,能力、资源范围内她能办到的,都会帮。 但看不看中医需要陈雨自己做决定,“我个人意见,既然李大夫这么说,有他的道理,试试,中药就是增强免疫力,喝了也没坏处。国医堂我有个熟悉的医生,虽然年轻,也算新一代国手了,我想他会帮忙的。”沈金金说着,露出忸怩之色,语速慢了下来,敏锐的陈雨捕捉到。 “是你的?”陈雨问。 “在发展中,正好你也帮我看看。”沈金金答,她还提醒陈雨,中药的方子可以在北京开了,回潞城抓药,“如果阿姨执意要回老家,你不能拦着,病人的心情和病情是绑定的,你别耽误了阿姨。” “需要换个医院看吗?”陈雨想起沈金金没回答她第一个问题。 “活检结果哪里都一样。” “也对。” “换个医院,问问其他大夫,其他方案是可以的,我爸那会儿病,我一共带他去了七家医院。”沈金金不知何时摸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她抖出一只女士细长杆烟,夹在两指间,看她的脸,觉得像风尘女子吸烟,偏她的气质写着我是大姐大,鬼使神差、情不自禁,陈雨按动了打火机,欠起半个身子,为沈金金点烟。 “啪!”火刚打着,烟头还没挨上,黄衫女子飘然而来,“两位女士,这里不能吸烟。” 见陈雨依旧愁眉不展,为了宽慰好友,沈金金决心和陈雨分享一桩从未提起的心事,“好啦,好啦,说个我的秘密,关于给家人治病的。” “什么?”陈雨心里排着看病计划,对秘密不感兴趣,面上还敷衍着沈金金。 “北京的医生说,北京空气不好,南方的天气、空气适合我爸养病,我把我爸弄到云南,我在昆明买了个房,那段时间,我北京、云南两地儿跑。” “我记得。”陈雨不解,沈金金为啥提这出。 “我爸在云南呆了一年半,最后去世,我伤心,但不遗憾。做女儿,我问心无愧。你知道,我是怎样确保主治医生尽全力治疗的吗?”沈金金凄凉一笑,她反问陈雨,可没给陈雨回答的机会。 她自问自答下去,“我把主治医生睡了。” 陈雨神色一凛,一点也不敷衍了。 剩下的时间,沈金金大致描述了当时的情状—— 沈爸爸最后一次在昆明住院,已绝无可能运回北京治疗,在icu病房外,她守了整整四十天,每天看的是悲欢离合,每天经历着生死关头。 主治医生姓梁,沈爸爸的命就在他手里握着。 “没有医生会告诉你,确切的消息,特别是在做选择题的时候,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是a方案可行,还是b方案更好。”沈金金的一汪秋水凝着,看着陈雨。 陈雨点点头,“是的,这种不确定,选择权又在你手里的感觉最磨人。” “梁医生比咱们大十岁,有家,有女儿。对于治疗,我是个外行,我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我爸的最优选,独女就是这样,得到父母的全部,要为父母付出全部,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孤立无援。我早看出来,梁医生对我有意思,那天我妈换我班去医院,我打电话给梁医生,让他出来一下,他问去哪儿,我发了个地址给他,他撂下电话就来了。”沈金金语气平淡,像说别人的事,“这事儿,不光彩,可我不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此一时,彼一时,你也是没办法了。”陈雨拍拍老朋友的手背,表示理解。 “后来,怎么治,如何决定,抢救到什么程度,要不要拔管子,都是梁医生帮我做的选择。我相信他尽力了,我爸抢救的时候,需要转院,他开着车,带着我们闯的红灯。他尽力,就是我尽力了。”沈金金眼眶红了,她的眼睛看向光华路,红灯停,行人在马路两端,如隔着河的两岸。 “他现在呢?”陈雨的焦躁不安被沈金金的秘密排解。 “我爸去世,我就把云南的房子卖了,云南的一切都不想再见,云南代表着我的痛苦、困窘。我应该是梁医生能力范围内能见到的最好的女人,也许他想保持联系,有时会给我电话,我心情好会接一下,心情不好,就当没看见。我爸周年忌日当天,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我觉得是天意,我爸把男朋友送来的。”沈金金喝了一口柿柿如意杯中的茶,凉了,她喝一半倒一半。 陈雨忙招呼服务员续水,她舔舔嘴唇,“金金,抱歉让你想起这些糟心的往事。” 沈金金拿手指指肚将沁出眼眶的小珍珠轻轻蘸去,避开勾勒精致的眼线。“没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我妈都不清楚,提起梁医生只说,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人。今天告诉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陈雨打断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沈金金翻了个白眼。 陈雨略带沧桑地微微一笑,“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什么世界?什么夜晚?”沈金金摸不着头脑。 “迟子建的一本小说名字,”陈雨解说,“迟子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据说,这本小说写在她丈夫去世时,为了消解伤痛,她去旅行,一路看到许多平凡人的悲剧,她发现伤心人,不止她一个,这世间所有人都有悲伤,所有悲伤都是相似的,所有人的所有伤心夜晚都雷同,个体的悲伤就没那么浓了,个体的委屈,即为什么是我,也没那么强烈了。” “对,我是这个意思,世间不独你一人要闯这道关,人人都要经历,没什么好气馁的,多想想你比别人遇到类似情况,还强的地儿。”沈金金发自肺腑地说,稍后,她自言自语,“我爸去世,我回到北京,就换岗做医疗了,因为我爸一病,我才明白珍贵的医疗资源,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多珍贵,好医生有多难得,要好好挖掘、报道他们的故事,我能帮上你,我挺开心的。”灿烂的笑浮现在沈金金丰腴的苹果肌上。 服务员续完水了,临走前叮嘱到,“要泡一会儿。” “谢谢你,金金。”陈雨由衷地说,她举起茶壶,为沈金金的杯子倾注一片红。 “什么时候,去国医堂?”沈金金拿两个指关节敲击桌面,以示谢谢。 “我先约新谊医院的放疗,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见中医。”陈雨眼珠子转一转,排完治疗计划。 “家里、工作都怎么安排?”沈金金把打火机开开关关,一旁的服务员紧张地往她们的方向瞅。 “万不得已,只能放弃一样,还没到时候,暂时还能挺过去。”陈雨默默低下头,她的指甲剥着红色茶杯的壁,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拿着报告单,去见的两位女性,分别给她不同的启示,不虚此行。 第21章 开学 潞城城东的一条巷子颇有来头,据说是三国时期曹操练兵的地方,巷子因此得名,“练兵巷”。 与三国有关,练兵巷的尽头是潞城最重要的古迹及景点之一逍遥津。逍遥津即当年,魏吴交战,魏将张辽率八百勇士大破十万吴军,名震天下之地。 世事变换,流年偷转。昔日的古战场已不见战争的硝烟,改成人民的公园,变成外地人来潞城,一定要打卡的休闲、娱乐之所。 早晨,老人们在此晨练,午后,全职妈妈们带领孩子在林中捉迷藏,夜晚,华灯初上,坐在摩天轮上的人们将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周末,泛舟湖上的,有卿卿我我的情侣,也有欢声笑语撒一船的整整齐齐一家人。 一千多年前的沧桑往事,在这座古城还时常被人提起。位于逍遥津核心位置的一尊塑像,铭记在所有潞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中,成为城市图腾,成为唤醒民众千年历史记忆的象征。 张辽着头盔,披铁甲,握兵器,威风凛凛骑在一匹大红马上,大红马鬃毛向后,前蹄扬起,主牲二灵,一副忙着去战场,奋勇杀敌,身先士卒的模样。 潞城的孩子大多是在逍遥津攀爬着张辽和大红马长大的。六到十八岁,他们每年都有一张和张辽的合影——逍遥津是潞城中小学生春游秋游必游之地,在张辽和大红马前拍集体照,是各学校、各班级不约而同的规定动作。 和别的学校孩子相比,来自寿春小学的小朋友们对春秋游的态度复杂,既轻松,又无奈,既省力,又无趣。 寿春小学就在练兵巷中,这意味着,学生时代,所有寿春的孩子过条马路就算团建旅游了,他们中,包括陈晴、陈雨。 寿春是陈家姐妹的母校,陈雨是该校历史上第一个兼唯一一个高考状元,年年招生时,校长都会老生常谈念叨一遍,陈晴则是寿春“家生子”的代表,考出去,考回来,一辈子只有几年的空挡不在寿春。 不夸张地说,练兵巷的地砖,哪一块儿有豁口,陈晴闭着眼走,凭脚步都能估算出;练兵巷巷口,一排小吃店,城头变化大王旗般,几十年换了岂止几百家,陈晴无一不晓,她最爱的葱油饼店,从学生时代吃到而立之年,陈晴吃过的饼有她体重的几倍多。 练兵巷短,仅几百米。练兵巷窄,除却左侧的学校,右侧建筑均做茅檐低小状。 练兵巷中,共有两所学校,寿春小学西是所中学,名唤百花。百花中学,不知挂靠哪所更知名的高中,在此地,只有一个年级,高四,即高三复读班。 相对于百花中学的人声鼎沸、书声琅琅,寿春暑假期间颇是寂静。 大多时间,只有传达室的老门卫尽职尽守、风雨无阻,穿一身蓝制服,戴一只老花镜,坐在传达室,看无穷无尽多的报纸。 然而,今天,百十号人穿梭于寿春大理石质地的校门中,金字写就的校名更具光彩了。学校又有了生气,小规模地沸腾着,原因无它,快开学了,全体教职工回校,开会了。 寿春有五栋教学楼,主会议室在五号楼四楼。人多,百头攒动,褐色圆形会议桌外,还围着两排椅子。 陈晴是老教师,坐在会议桌主位。众人所见的、她的上半身,姿势端庄,双肘交叠,众人所不见的、她的两条腿在桌下跷着,一只光脚从缀满鲜艳有机玻璃鞋面的凉拖中挣脱出,她歪着头,和邻座、邻邻座说着暑假见闻,叽叽喳喳,好不欢快。 “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语文齐老师说。 “太想上班了,在家看自己孩子,还不如来学校看别人孩子!”美术王老师嗔怪。 “吓!我才叫惊魂二十天!”这句是陈晴的,她樱唇微启,吐沫飞溅,谈起母亲手术,丈夫飞奔,自个儿独自撑起一个家的壮举。 “怪不得!好久没见你家大力哥在逍遥津打拳了!”孔武有力的体育叶老师插嘴,他和孙大力几乎每天逍遥湖见。 老校长还没来,会计在给每个老师派利是,拿到利是的均笑容可掬,没拿到的均翘首以盼,会议室里,一派和气,大家说着闲话,笑着、闹着,有点过年的气氛。 寿春小学有个好规矩,自第一任校长上任来,到现在都保持着。即每学期开学前,第一次全体教师会,教师们都会领到一份开工礼物,早些年是米面油,后来简化为一只信封,信封红彤彤,里面装着若干张人民币。 钱不在多,寓意吉利。 陈晴坐在里圈,属于最早拿到利是的那批老师,大庭广众下,没人会打开红包数一数究竟多少钱,有人往口袋里直接一塞,有人搁在一边,陈晴捏着红包当风扇扇,左左右右和她说闲话的同事,话题又变了,变成围绕着暑假期间,陈晴的儿子孙陈壮飞参加的曹操杯朗诵比赛。 “出结果没?” “复赛,小组第一。”陈晴喜气洋洋,“昨天刚出的成绩!” “我就说你家壮壮行!” “嗨,这才哪儿到哪儿!只是复赛!十个小组呢!决赛就要去北京参加了,到时候,齐老师,您要准假啊!好像是十月。”陈晴的得意之色,不因她的故作谦虚,掩盖多少,齐老师也是壮壮的班主任。 “陈老师,有经验分享吗?你家壮壮,在哪个机构,是哪个老师培训的?” “金宝贝,笑笑老师,怎么你们家也想参加吗?” 第三句问句是突然冒出来的,来自教四年级数学的李老师。陈晴以为是叶老师问的,她定睛一看是李老师,不由得称奇。她和李老师素无交集,三年前,李老师从郊县考到省城,考进寿春。同事三年,他和陈晴不同年级,没搭过班,办公室不在一层楼,说话不超过十句,顶多头碰头遇见了,打个招呼。 李老师精瘦,皮肤黑,穿得更黑,乌漆嘛黑,黑裤子、黑鞋、黑上衣,戴一顶黑色棒球帽,他和穿得五彩斑斓,丝绸的褶在胸口拧成一朵花,耳朵上还挂着同样花哨耳环的陈晴形成鲜明对比。他是从后一排座位走上前的,他态度热情,不仅关心孙陈壮飞的参赛经验,还关心着陈晴这学期的就业方向。 他偷偷凑到陈晴耳边,说了句,“陈老师,听说你这学期要去滨湖分校了,今年是分校第一届啊,我女儿一年级,到时候争取分到你的班!” 李老师一句话,把陈晴吓一跳。 “什么?我去滨湖?消息可靠吗?”陈晴把身体转向李老师,李老师举着食指在唇间展出一个“1”,示意陈晴小声点,他神神秘秘,冲陈晴,也冲和陈晴闲话的两位女老师说,他上午去了趟校长办公室,碰到老校长正在和教导主任商量滨湖分校的教师名单,待会儿开会就要公布。 “名单?你拍到了?”陈晴紧张地问,她可不想每天跨城去上班,毕竟滨湖城的房子还没到位,她暂时不想搬家,更不想离开壮壮所在的年级,失去实时监控的机会。 “你猜。”李老师故意卖个关子,他吻部突出,有点像山顶洞人的嘴,类山顶洞人的嘴咧开了,他笑着,人黑,牙显得像雪一样白。 说时迟,那时快,会议室门被推开,校领导一行八人,进了门。分别是老校长,两位校长助理,滨湖分校的校长,教学部主任、副主任,办公室主任、学生部主任。除了办公室主任、教学部主任是女性,其他六人全部男士,除了老校长迈入老年,其他全部中年。 会计停止发红包的动作,猫着腰从最后一圈椅子、老师丛中撤出,留下一句不大不小声的话,“谁没领到的,会议结束后,到财务部找我。” 一片肃静。 领导们各就各位。 教学秘书唐老师将开会需要的资料放在圆形会议桌的最北端,那是老校长的位子,坐北朝南,学封建王朝的皇上。 一沓资料旁是校长御用的青花瓷茶杯,唐老师揭开盖子,倒上水,杯盖歪歪扭扭,“哒哒哒”转了一会儿圈,停稳了,盖子的蒂顶在桌面上,校长拿起冒着白烟的杯子,吹一吹,将集中在杯面的茶叶吹开,没喝,放下杯子,干咳一声,会议开始了。 “尊敬的全体教职员工,大家新学期好!” 会议室喧哗声消,安静下来。老校长声音不大,陈晴了解他,声音不大是策略,是为了让大家保持安静的力度更强。 “好久不见,今年夏天,持续高温,想来,大家都充分感受到了大自然带给我们的不同寻常的‘温暖’;今天,我看到全体教职工安全返校,看到了熟悉的老面孔和陌生的新面孔,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谢谢老师们的准时到校!新学期又有四位新教师加盟我校,我先代表所有老员工,欢迎你们!年轻的接班人!” 会议议程第一项,介绍新人,会议室最外圈的椅子上哗啦啦站起四个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三男一女,打头的最高,排第二的次之,三四身高差不多,远远看去,像移动信号似的,他们四个按从左到右的顺序,分别做了自我介绍。 接下来,老校长说明本学期重要的时间节点,期中、期末考试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之类。 “这学期,我们还将迎来一个重要的日子,寿春建校六十周年庆。”老校长宣布了校庆委员会的名单。 接下来,教学部高主任开始就新学期教学工作发表讲话。 高主任是校长的儿媳妇,比陈晴早一年进校,从前是美术老师,嫁进校长家后,平步青云。一看见高主任新烫的头发卷,陈晴就心烦,听见她的套话、官话,更是焦躁。 “新学期,新任务,新标准。新学期,学校要求全体师生,共同努力构建寿春教学相长的新文化,主要内容集中在两点: 一是全面认识、执行并落实寿春的综合办学质量评价公式“办学质量\\u003d爱心+耐心+效率+品质”; 二是积极重视、执行并落实寿春的常态优质管理目标。要促使每节课都上成公开课,让每节课的质量鞭策学生有所收获,要促使把每个学生都当成好孩子教育,让教育细节使每个学生拥有自信,要促使每份作业都认直批改,让练习锻炼学生的学习能力。” 高主任对着手机里的发言稿念的,念完要求,开始安排开学前的几项任务,准备好新学期第一次班会、制定班主任计划、提前备课等等;“一年级新生及各年级新进的转学生,班主任必须于下周进行并完成家访”。 台上,高主任一点点说着,教师们埋头记着,如果是平时,陈晴肯定装模作样,摊开学校发的、印着“寿春小学”的蓝皮笔记本,拿着水笔画小鸡小鸭了,李老师会前的内幕消息,让她提心吊胆,她紧张兮兮的捏着笔,啥也没记,只顾得上数高主任头上一个几个卷了,她数着数着迷糊了,五十六个,不对,也可能五十八个,她只等着会议进入下一个流程,再下一个流程,等李老师所说的那份名单。 来了。 高主任把发言权还给老校长。 老校长宣布,学校自去年起动工的滨湖分校,九月一号正式迎来第一届学生。“学校通过预报名,分校领导与教师双向选择,组建了滨湖的教学队伍。下面由滨湖分校的吴校长来解释具体情况。” 吴分校长,是个胖乎乎、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他接过接力棒。 “滨湖分校一年级共八个班,每班四十人,配备了主校区、老校区的骨干教师,一些老师我们已经通知到位,一些老师根据实际情况,上午,校领导班子才最后确定。本着主课老师驻班,副科老师,主校区、分校区流动的原则……”吴校长开场白铺垫这么多,轮到宣布名单时,他使个眼色,教学秘书唐老师,将打印好的名单一摞递到会议室最外圈第一位那儿,如学生传卷子似的,挨个往下传。 吴校长的语速配合传名单的速度,十分慢,有点念悼词的味道,急得陈晴的笔尖直往蓝色笔记本上的横线上戳。 “一七班,语文:王丽丽,数学:李想,英语:陈晴。班主任:王丽丽。” 名单还在第二圈中间。 “一八班,语文:刘秋萍,数学:唐超,英语:陈晴。班主任:陈晴。” 名单到主桌了,高主任刚念完,陈晴刚接到纸质版。 别人眼里水杯里的波澜,是陈晴整个被吹皱的一池春水。 陈晴脸色难看,嘟着嘴,她身边的齐老师拿胳膊肘顶顶她,她才没当场发作。 吴校长继续发着言,陈晴把摆在桌上的名单拽到腿上,低头拿手机偷偷拍了一张,用红笔圈出“滨湖分校一年级教学人员安排”的抬头,发到“雨过天晴”群中,了孙大力及陈雨,“命太苦了。” 下午三点,孙大力正在大发旺超市买买买,他几分钟后才回,“什么情况?” “谁知道什么情况,我才知道要去滨湖上班。” “什么时候?”孙大力问。 “九月一号,开学。” “请念到名字的老师,留下来,我们开个小会。各年级组、教学组有事的话,回办公室自行开闭门会。”高主任收拾起桌上的资料。 第22章 名单 下午四点,陈晴敲响了老校长办公室的门。 老校长腿脚不好,寿春的教学楼没有超过六层的,这意味着没有电梯,哪栋楼都没有,交通全靠走,为减少老校长的麻烦,他的办公室一直在一号楼一楼楼梯边第一间,从校门到办公室门,三百步。 “陈晴?有什么事吗?”老校长摘掉眼镜,示意一脸委屈的陈晴坐。他的面前摆着一盆开着红花的绿植,两面红旗,一侧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两个蓝色相框,框内装着打印好的校训、校长职责。椅子旁放着一只不锈钢收纳筐,筐里搁一架金灿灿的萨克斯管,显示着老校长业余生活之丰富,听说老校长也是逍遥湖旁每日爱乐者中的一员。 “龙老师。”陈晴刻意没喊校长为校长,校长成为校长前,是陈晴的数学老师,还当过陈晴一年班主任,喊“龙老师”有助于拉近距离。 “小陈同学,有什么话,只管说。”见陈晴吞吞吐吐,龙校长心里有数,肯定是对去滨湖分校的事有意见了呗,自己教的学生,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什么脾气,他还不清楚吗? 静坐三分钟,陈晴打开话匣子,不开则已,一开就收不住,陈晴可能一口气说了一万字,把下午开会前和王老师齐老师叶老师倾诉的点点滴滴添油加醋如泣如诉说了一遍,家庭的困难摆了又摆;学校的决定未免太仓促,点评又点评;不征求个人意见强买强卖,抱怨又抱怨;带了三年的班级,一时间割舍不了的感情,表达又表达;一句话,“我不去,”两句话,“我知道这事儿高主任、吴校长都决定不了,寿春的事全靠您拍板,我就直接找到您这来了!” 龙校长摘摘脱脱眼镜,耐着性子听陈晴说完。 “龙老师,我一直支持您的工作,让我带班主任,我带了,让我带新教师,我也带了,几个难弄的插班生是不是都塞在我手里的,我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 陈晴这句没说完,被龙校长打断。龙校长从烟盒里摸索出一根烟点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轻碰眼前的两面红旗,貌似闲闲地问陈晴,是不是孙陈壮飞曹操杯朗诵比赛闯入决赛了,陈晴一愣,某个瞬间,她几乎停止了一切思维活动。她抬头,眼睛睁大,眉毛抬高,嘴微微张开,心中“咚咚咚”作响。她马上振作起来,“是的,是的!龙老师,这您都知道了?” 她一想到今晚回去,告诉壮壮,他进决赛的事惊动了校长,对壮壮是多大的鼓励,多么荣耀。 陈晴脸色变化之快,令龙校长不禁露出浅浅笑意。 回顾仕途,回顾几十年的职场路 龙奎生不是教学最突出,业绩最优异的,但管人,知人性,放眼望去,潞城教育界,还没人超过他。 “校庆组现在由胡主任负责,”龙校长指的是办公室主任胡霞,“我今天听说你家孙陈壮飞的比赛成绩,”龙校长竖起大拇指,“啧啧,太出色了!有出色的妈妈,才有出色的娃!孙陈壮飞不愧是老师的孩子!” “谢谢校长,壮壮仅仅是进入决赛了,最后能取得什么名次还不知道呢!您别夸早了!小孩子很容易骄傲的!”陈晴被校长带偏了,忘记她走进这间办公室,是来干嘛的,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夸张而艳丽的耳饰上下左右跟着摇动。 “今年校庆,是我们寿春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庆祝活动,到时候潞城各大媒体都会来报道,你觉得……壮壮能不能接受这个挑战?”龙校长笑眯眯,环抱胳膊,对着陈晴。 陈晴瞠目结舌,“不是,”她结巴了,“壮……壮……校……庆……” 陈晴不笨,脑子迅速跟上舌头,眼睛扑闪扑闪几下,她明白了,“您是说,校庆典礼让孙陈壮飞主持?” “对,学生的环节,再找一个女生,和你家壮壮搭。”龙校长做出一个大干一场的手势,“问问孩子,有没有信心?” “那肯定有!”陈晴露出急切、喜不自胜的表情,“我替壮壮谢谢校长爷爷了!”想到宝贝儿子,在千人舞台上主持,向教育局领导献花,进入电视台镜头,被拍照,印在报纸上,陈晴喜滋滋、美滋滋。 “学校推优、评区级、市级三好生、学生干部,这些都是砝码……”龙校长点一点。 区级三好生的分量显而易见,市级的,更不用说了,陈晴闭嘴了。 这时,龙校长再拐回陈晴去滨湖校区一事,陈晴拨弄着校长办公室沙发座椅上的流苏,沉默着,只听得龙校长分层次表达绝不会动摇的决定,理由如下: “不瞒你说,你是我钦点的,滨湖分校能不能办成,我说的是办成功的成,全要看第一届的带动力量、品牌效应。我们敢放毫无经验,或业务不强的老师去吗?不敢。吴校长拟定的名单,我最后过了一遍,这英语老师,必须派最强的啊,最强的是谁?寿春,非你莫属。” 陈晴摸摸脸,有点烫。 “高瑶和你几乎同时进寿春的?”龙校长说的是高主任,他儿媳妇。 陈晴点点头。 “高瑶确实进步的比其他青年教师快些,但不代表你们的进步,我没有看在眼里。”龙校长拿指关节敲桌面,“我老了,老的领导班子要换血,要年轻化,血从哪里来?从你们中来,你们的进步从哪里来?从业绩中来,从工作中来。” 龙校长带着煽动的眼神看陈晴,他有个酒窝,年轻时明显,老了除非大笑,否则看不出,但刚才,酒窝一闪而过,陈晴看到了,说“你们的进步从哪里来”那句时。 陈晴茫然点头又摇头,夸张耳饰再一次跟着摇动。她再一次被昔日老师,今日领导蛊惑,如小学生坐在课堂听宣讲。 他见陈晴不解,进一步解释,“排开万难,越有困难越上,别人越觉得我不可能去,去了也不好好教,我越表现出成绩,学校是不是该提你?组织上是不是要考虑你?” 龙校长说的够明白了。 陈晴的眼神飘向沙发巾,飘向水泥地,飘向桌上的滨湖分校名单,她想笑出来,终究忍住,“嗯!”她向龙校长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陈晴,好好干!我这么多学生当老师的,我只看好你,你会成为一个好校长的!” 龙校长太懂人心。 “那我先回去了?”陈晴缓缓从沙发椅上站起来。 “回去,把家里安排好,让你家孙大力多出出力,支持你工作!” “嗨!他!”陈晴做捂脸的表情。 “对了,”龙校长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你和你妹妹陈雨最近有联系吗?” “天天联系,怎么了?” 陈晴站在校长室正中,为避嫌,龙校长和女教师谈话通常一直开着门,穿堂风过,吹得陈晴五彩斑斓的丝绸上衣一阵抖动。 “校庆那天,希望请几个杰出校友到场,提前还要拍摄视频,陈雨是我们寿春历史上唯一一个高考状元,又在北京,她这块儿,你去落实啊!具体怎么做,胡霞会告诉你。”龙校长叮嘱。 “没问题,龙老师的吩咐,她不敢不听,不听的话,我分分钟把她拎到您面前!” 陈晴一肚子气来,竟一脸笑出了。 陈晴不算有事业心,但好强,爱攀比,小圈子里一定要成为那个最受羡慕的人。龙校长的一番话全合她心意—— 她的业务能力、她的孩子、她的前途,都表扬到,照顾到了。 再看看那份名单,一年级八个班,不到二十位老师,当真没有比她在寿春时间长、资格老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句话咕嘟一朵花般在陈晴心里绽放。 丢开了总校这边稳定的工作、生活秩序,多了奔波,多了适应,也多了机会,多了位置。 行,去! 去可以,总校和分校是两个方向,两条路,壮壮上学怎么办? 去可以,大强、付霞已撤,她爹陈抗美已经连吃几天外卖了,一开学,怕是她连叫外卖的空都没,爹咋办? 去可以,滨湖城的别墅大势已定,顶多等一年,就能搬进去,在家门口上班了。说大势已定,是因为陈雨把钱都打到孙大力卡上了,可是,和弓兵的手续还没办,没办,就等于没定。 陈晴若有所思,低下梳俏丽短发的头,晃荡着blgblg的大耳环,裙角擦着水泥台阶,她路过升旗台,穿过绿色操场,经过红白相间的2、3号楼,看了一眼“教育要面向四个现代化”的大牌子,钻楼洞,爬三层楼梯,进办公室。 原先搭班的齐老师还没走,在给桌上几盆还没死的多肉浇水,听见陈晴的脚步声,她放下小水壶,凑过去,“咋样?龙校同意了吗?” 陈晴心平气和,面慈心善的样子,令她起疑,齐老师一副佩服的样子:“不去分校了?!我就说你有办法!有办法!老校长还是照顾老学生!” “你胡说什么!越是老学生,越是要照顾老师情绪,支持老师工作。”陈晴嗔道,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拢拢作业本、教参、几本欧美时尚杂志,粉色水杯和托盘,一个暑假没用,积着灰,她从湿巾纸包中抽出一张去擦,第一张显然干了,扔进垃圾桶,再抽一张,她认认真真擦着瓷杯的每根竖纹。盘算着,这么多东西,怎么收拾、打包,带去滨湖办公室。 “啥意思?”齐老师一屁股坐进陈晴旁边的椅子上,歪着头看她。 “领导让去,就去呗!”陈晴娇滴滴叹了一声,她想起什么,转头推了齐老师一把:“往后,我不在这边校区,我家壮壮得拜托你盯着了。”她声音一软,“你知道……” “我知道。”齐老师马上报出陈晴要说的下半句,她听过一千遍的“托孤”说辞,“你得这个孩子不容易,三次试管,在床上躺半年,难产,才生下来。” “是的!壮壮不靠我盯着,能三年都拿年级第一?哎,我这真是,要搞事业,就……”陈晴对老同事,态度总是放松的。 “你要搞事业了?滨湖能搞什么事业?”齐老师不愧是语文老师,她一甩长辫子,敏感地抓住一句话中最重要的三个字。 “this is a new era and we all start fro scratch。”陈晴说了一句英语。 “什么意思?欺负我不懂,我告诉你,现在我家米小双几年级,我英语水平几年级。”米小双是齐老师在本校读四年级的女儿。 “米小双可能比你英语强,”陈晴的快乐是扬在眉梢,从头发丝中冒出的,她开起老搭档的玩笑,“意思是,滨湖那边百废待兴,我们可能开启一个新时代。” “新时代?哪儿新了,我跟你说,我早看透了,教师这一行,几十年教的都是一样的书,千篇一律,不会再有什么新意了。”齐老师充满了职业倦怠。 “滨湖什么都是新的,新的班子,新的办公室,新的教室,新的学生,再说,我也要搬新家了。”陈晴娇俏地耸了下肩,丝绸发出细碎的“嘶嘶”声,心情好,她提前宣告了滨湖的别墅。 “哇!恭喜!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大一件事!”齐老师充满艳羡,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对了,我记得同期买的谁谁,还有谁谁,都没交房,你们怎么这么快?” 陈晴顺势说出,她怎么拿三居加点钱换别墅的事儿,当然,好强的她没说降价的事,齐老师表示理解,“怪不得,让你去滨湖,你就去呢!我也听说了,滨湖的别墅区比一期早交房,什么时候入住,请我们去暖房啊!” 陈晴痛快地答应下来,“别等暖房了,壮壮以后全靠你啦,等大力从北京回来,让他做菜,我们好好吃一顿!” 齐老师老公老米是天津人,齐老师说话早有了天津味儿,她的问句简直像陈晴的心声,“都快开学了,你妈手术也做完了,下周你要家访四十家,孙大力还不滚回来?嘛呢?嘛呢?” “我同事都说了,快开学了,妈手术都做完了,我下周要家访四十家,孙大力还不滚回来,嘛呢?嘛呢?”陈晴发了一句话在“雨过天晴”中。 第23章 对手 陈雨背着小号杀手包,踩着坡跟凉鞋,从畅聊茶馆走到大望路地铁c口。 一路上,她盘算着工作、带娃、陪妈妈去放疗、看中医的时间安排,看看能不能统筹兼顾在一张时间表中,平均分配在每一天,可行性有多大。 大望路地铁站是国际潮流集聚地。拥有“全球店王”之称的skp坐落于此,一旁的华贸中心集这座城市数个中心之名于一体,时尚中心、商务中心、美食中心、高消费中心……偏它还真叫中心。 越是繁华的地方,安静之处就越别有意境。陈雨喜欢在景辉街、景恒街漫步,这几条小街,道路不宽,绿树掩映,共享单车歪在路边,行人三三两两,左右的小区、银行、饭店充满烟火气息,然而,转个弯便是人潮,便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越发显得在它们中走的那几步,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今天,陈雨的步伐明显匆匆。 北京夏天的五点,阳光没有退场的想法,像老牌国企到法定退休年龄,愣是不收拾桌子走人的老领导,他(它)不收,别人便不敢催。 陈雨在景辉街路口过红绿灯,见一栋建筑物外立面的爬山虎,在阳光照射下,枝枝蔓蔓如小猫的鳞爪,野性肆意地攀爬,将凸凹不平的墙壁装扮得婆娑妩媚。夏将尽,秋将至,爬山虎从上到下已浅浅呈现出由红到绿的渐变色,再过一个月,它们将以墙为画布,似匈奴血,洒满屏红。 许多外地游客,站在爬山虎前拍照留念,地铁站就在眼前,陈雨见黄灯变绿灯,便要穿行斑马线,却被几位风华正茂的中学生拦下。 他们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们喊陈雨,“漂亮小姐姐,能帮我们拍一张合影吗?”陈雨实在无力拒绝。她停下脚步,找到一个好角度,以青蛇似的爬山虎为背景,镜头对准这帮少男少女。他们或站或蹲,单手比着“yeah”,做出互不相同、搞怪的表情,实在是赏心悦目,“咔嚓”,陈雨按下“拍摄”键。 他们蹦蹦跳跳离去,如一滴水融入人潮,融入灰黑白为主色的中年人群,目送他们的背影。陈雨不禁想,五年、十年后,他们是否还记得这样的下午、这片爬山虎,青春不再时,还能拥有这般无虑的面孔? 肯定没有。 进地铁,陈雨瞄了一眼手机,姐姐急了。她了姐姐、姐夫,“大力哥,可以回了。定下时间,我买票。”作为回答。 她像仙女下凡似的,站在手扶电梯上,感受身体缓缓下降的冲力,而后刷卡,进闸机,跟着人群往前走。人流中,她还没算明白时间安排,但决心已下,有啥是老娘搞不定的,过一段苦日子,我就不信,三件事不能同时做——带娃,陪诊,兼顾工作。 地铁站的电子时钟显示北京时间五点十五分。大望路地铁的通道可能是全北京最锻炼身体的地下交通设施。走完一圈,陈雨的微信步数多了四千步。 陈雨的方向是家,她接了一通电话,随即,改为婆婆家。婆婆家离她的小家不远,过几条马路。问题是,她是从大望路赶回南三环,而婆婆在电话里催她回来的声音,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偶有几句像二踢脚,声音大,直炸耳朵。 “听着,陈雨,半小时内,你一定要回来,我受不了这小魔鬼了!”听婆婆的语气、声调,能感觉出来,她在崩溃边缘。 “对不起,奶奶,我坐地铁回,得四十分钟。”陈雨对着话筒客气、疏远地说,奶奶即婆婆,陈雨和婆婆关系一般,以甜甜的身份喊奶奶,比她直接喊妈,过得去。 “那就四十分钟,不能更迟了。”朗琴挂电话,甜甜嚎啕大哭的声音是电话背景音。 陈雨皱皱眉,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让甜甜过去麻烦公婆,公公婆婆常年在外地,不是在工作一辈子的某大学,就是在三亚的海景房,要么就跟着各种夕阳红旅行团在旅游,一年在北京的时间不超过仨月,要不是她把甜甜推给朗因,朗因忙不过来,急急如律令,把父母抓回北京,甜甜送不过去的。 上次去婆婆家是什么时候?陈雨挠挠头。春节?元宵节?还是公公生日,二月十四,情人节?好像是冬天,反正没暖和,为啥有“冬天”清晰的记忆?记得当时家里添置了一只电火锅,郎因说方便、好用,让陈雨也给自己父母下单、快递一只过去。 火锅过去,他们也过去了。因为公公婆婆说,不会用。那天,他们一家三口索性在公婆家里,教学一体,开箱、验货,顺便涮了一次火锅。在那之后,春暖花开之后,公公婆婆又开始旅居生活,总有……五六个月没见了? 地铁来了,门开了,陈雨排着队,上了车。想想甜甜的哭声,想想婆婆对甜甜“魔鬼”称呼,陈雨拉着地铁车厢的吊环,皱起鼻子,“天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她心想。 谁带的孩子谁亲,谁不带孩子谁意见多。甜甜在姥姥陆援朝眼中是天使,在奶奶朗琴眼中就是魔鬼。 朗琴是北京人,有一张细长、饱满,颧骨突出,标准的满族女人的脸,眼睛狭长,鼻子坚挺。她以长得像慈禧为荣,坚信身上流着和慈禧大同小异的血。朗琴是老三届,高中没读完,十六岁去河北插队,上半辈子都在河北,五十五岁退休后回到北京,北京土着的架子比在北京呆了一辈子的人端得还足,不怪她,怪她的皇族血统。 朗这个姓,是钮祜禄氏的汉姓。钮祜禄氏,清朝大姓,满洲八旗姓,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出过很多名人,着名的和珅和遏必隆都出自钮祜禄氏。 前几年电视剧《甄嬛传》大火,每次重播,朗琴都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我不再是甄嬛,而是钮祜禄·甄嬛。”孙俪演的甄嬛回宫时的出圈台词,朗琴每次看到,必要指指点点,“看到没?甄嬛都得凑我们钮祜禄氏,可见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 历史是部大书,回到自个儿家的小书,追溯朗琴上五代的家谱,曾祖父的曾祖父、最近的一位功勋卓着的祖宗,在镇压太平天国的历史资料中,还有记载。 朗琴的哥哥朗雷就靠这点家史,插队回来高考,高考完了考研,在某大学历史系,专攻太平天国方向,据说至今为止最大的研究成果,是扒拉出自家曾祖父的曾祖父写的日记,和与直隶总督的往来书信。 朗琴和历史系也沾边,她是工农兵学员,八十年代初辗转进了一所二本院校,在学校历史及旅游系图书室工作。工作清闲,她没少看书,郎因的人生上半场也跟着在图书室长大,郎因是军迷,从小就爱看关于一战、二战,武器、间谍的书。朗琴看的则都是旅游攻略、档案资料和当红小说。 几十年的工作结束,朗琴的气质和她看的书一样,复杂、多元、奇妙融合。她热爱旅游,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她的身上有读遍琼瑶、岑凯伦的文艺气息,六十岁了,还留着飘飘长发;她的眉宇间,藏着皇族后裔的凛然尊严,规矩大,听她的,可能婆媳见面,陈雨还要学会打千。文艺青年的标配是身体不好,朗琴也是,家里常年中药吊着,补品吃着,出门旅行,小药盅随身带着,给她熬药,陪她旅行的当然是郎因的爸,殷明东。 殷明东与郎琴,是同事。同一所二本学校,化学系的老师,退休前获得带研究生的资格。在郎因和殷明东的语境中,工农兵学院朗琴攀上了正式大学生;在朗琴的语境中,是凤凰男遇到了落难的格格,不是朗琴,郎因不会拥有少数民族加分的权利,虽然殷明东付出了孩子跟母姓的尴尬;不是朗琴,殷明东也住不上北京的房,退休后,在北京安度晚年。 “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朗琴评说一件事的开场白,“我们这样的人家,走出去的姑娘……”是朗琴经常拿来批评陈雨,指责甜甜的话。 陈雨的破洞牛仔裤,陈雨用过一管紫色口红,陈雨频繁出差的工作性质,陈雨爱吃薯片、洋葱圈、果冻,都在朗琴的批评范围内。 “我们这样的人家,走出去的姑娘,应该穿着体面。”破洞牛仔裤自然不属于体面的范畴,朗琴第一次听说陆援朝会踩缝纫机、做衣服时,就和亲家母商量过,“把陈雨牛仔裤的洞都补起来!”那时,她俩还没闹翻,她俩指的是两位老太太。 “我们这样的人家,走出去的姑娘,要人模人样。”紫色口红自然不属于人模人样,朗因见到母亲对媳妇儿的指责从来装聋作哑,只在一次陪父母看电视时,看到屏幕中擦着紫色口红的演员宁静来了精神,“妈!妈!”他摇晃着母亲的肩膀,“看宁静口红的颜色,人家可是大明星!”“大明星怎么了?还不是鬼一样!看起来就像坏女人!”朗琴从此电视里看到宁静,便不客气恶评一番。 薯片、洋葱圈、果冻是垃圾食品,得抨击。 出差是不安于室,离开老公孩子超过四十八小时,就该自省、愧疚、痛不欲生。居然出差回来,陈雨还敢把鞋一踢,脚一伸,让我家大宝揉揉?简直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哎呀呀,提起来,朗琴便气得心口疼。 …… 做郎因媳妇七年,陈雨早对朗琴的挑剔麻木,她总结过,“我婆婆心里仿佛有个朦胧的大家闺秀的儿媳妇人设,笑不露齿、落落大方,以家为重,爱夫如子,工作稳定而高级,家近、事少、钱多又自卑。我不符合她的想象,她就愤怒。我能努力符合她想象吗?不能,爱谁谁。” 就着陈雨的话。 试问,谁能合乎朗琴关于完美儿媳的想象呢?估计,朗琴也说不清。模模糊糊的,似乎是她理想中的自己,除了爱夫如子,因为她也只能做到只爱自己的孩子。 试问,朗琴对陈雨的敌意如此之大,为何当年还同意郎因和陈雨结婚呢? 答案当然是,敌意不是一天培养出来的,有缓慢生长的过程。事实上,起初,朗琴是把陈雨当骄傲的,因为陈雨颜值过得去,学历、职业金灿灿,“我们这样的人家,是需要高考状元的智商来匹配的。” 此外,朗琴兄弟姐妹三人,郎雷老大,她老二,还有个妹妹郎群。郎雷首婚无子,离婚后,只交女朋友,只交女研究生朋友,谈恋爱,不结婚;郎群比朗琴嫁得好,夫家殷实,女儿一路读到美国,读完博士。姐妹俩明里暗里较劲一辈子,到老,较劲的只有儿女。朗因不如表妹成绩好、优秀、收入高,是朗琴的一大憾事。“没关系啊,我在儿媳妇一局中掰回来,到底还是我赢了。”这是朗琴的隐秘心理。 至于,朗琴对陈雨的敌意究竟何时培养出来,破土而出,以及甜甜为啥跟着姥姥长大,究其根本,源于朗琴和陆援朝公开撕破过脸。 时间点是陈雨快出月子时,导火索是朗琴扔掉了陆援朝千里迢迢带来的壮壮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 “脏”,朗琴一件一件捏着衣角扔垃圾桶的,趁陆援朝不在家。 那时,陈雨还请了个月嫂,她喊“赵姐”。赵姐极力阻拦朗琴的动作,没拦住。赵姐搓着手、没办好事的样子,局促站在陈雨面前,轻轻说起“奶奶”都干了啥,陈雨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过一会儿, 陆援朝一件一件从楼下把壮壮的旧衣服捡回来,她气得跳脚,质问朗琴,“脏什么?”“那可是壮壮的!我亲外孙的!甜甜亲表哥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朗琴恨不得说自己是慈禧太后亲女儿的表情一露出来,便被陆援朝将气焰消灭。 “告诉你,建国六十多年了,大清早亡了!”陆援朝拿出潞城军工厂工会主席为工人维权的气概,“收起你那一套,都是劳动人民家庭,你什么人家,你说你是什么人家!” 是陆援朝摧毁了朗琴的优越感。 是朗琴摧毁了甜甜的小奶锅,小奶锅摔在地上,奶溅了一地。 “小市民!” “封建余孽!” 她俩一对一句。 “泼妇!” “老妖精!” “没文化!” “就你有!” 她们互相表达了掩藏在礼貌招呼背后深藏的对对方的真实印象。 “还高干家属呢!” 陈抗美退休时,是副局级待遇。陈雨在卧室,额头缠着坐月子专用布条,那天,她恶露未净,孩子又出疹子,正心烦,烦也得出去拉架啊,听见婆婆拎出来“高干”一词,不禁一愣,真是婆婆不提醒,她都不知道她是高干子弟。 “还知识分子呢!” 二本院校到2000年后,能做辅导员的,也得博士毕业了。知识分子云集的地儿,朗琴从未感觉她算知识分子,被亲家母一怼,倒怼出知识分子身份认证了。 老太太们互相指责,忽贬忽褒,她俩整整吵了一下午,吵到饭分开吃,衣服分开洗,吵到殃及无辜的甜甜,这边,陆援朝刚哄睡着,那边,朗琴便播放摇滚乐,企图糟蹋陆援朝的劳动果实。 两位老太太背景不同、经历不同、学识不同、职业不同,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是在斗争中长大的一代,动辄万言书的一代,敢于拼命的一代,新的斗争激发了她们骨子里的革命激情,让她们时光倒流,回到十五六铁姑娘、插队时,老妇聊发少年狂,一狂半个月,她们棋逢对手,难舍难分,杠上了。 仇怨是日积月累积攒下的。 陆援朝于陈雨孕中期到的北京,住在朗因和陈雨,其实是写着朗琴名字的家里。朗琴夫妇云游四海,总要回到家里小住,一个亲家公,两位亲家母,结结实实住在一起几十天,从饮食到作息,从南到北,早就互看互不顺眼。 矛盾爆发后,陆援朝不好再在朗琴的房子里住,她在附近租了间地下室,白天去伺候闺女,晚上回到地下室休息。白天随时准备战斗,晚上忍受蚊虫叮咬、潮湿闷热。 “这里是真真住不得了。”一日,陈雨抱着惊魂未定的小甜甜,在写着婆婆名字的房子里晃悠,脑海中蹦出《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台词。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被困住,被产后虚弱的身体,被婆媳关系,被夹在婆婆和妈之间的自己。 卧室之外妈妈和婆婆又吵了起来,婆婆包了饺子,锅碗瓢勺全部占满,没留给陈雨、赵姐、陆援朝分毫。 “我们拿什么做饭?我们吃什么?”陆援朝喝道。 陈雨出去一看,陆援朝眼睛都红了,不是微微湿润的红,是血红,眼珠子要瞪出眼眶的红。 “要不,饺子煮了,给她们娘几个端几碗过去?”郎因在家,他不安地把妈妈朗琴拉到一边,好生商量,他是妈的乖宝,三十岁了,还被喊“大宝”的人。目前,混乱的人际关系,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左右为难。事后,他对陈雨唧着嘴形容,大学时候修过一门课《当代国际关系》,“觉得没咱们家关系难解决”。 “不行,碗不够。”朗琴拒绝了“大宝”。 “碗不够?碗不够?碗不够?我闺女九死一生,鬼门关前晃一圈,给你家生孩子,你饭都不给吃一口,说碗不够?!”重要的话说三遍,陆援朝做到了,她正要发作,将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陈雨把甜甜放在摇篮里,耳朵塞上小棉球,她冲出卧室,冲向厨房,把锅碗瓢勺,面粉、面团、饺子皮、肉馅、刀、擀面杖,统统扫到地上,她取出消毒柜里三十来个碟子、盘,连醋碟子都没放过,醋更没放过,全摔在地上。 一家子活物都愣了,连躲事怕事,锁着门的公公殷明东都从书房中走出来张望事态发展。 “都别过了。”陈雨拽下额头的布条,冷着脸,寒着眼,宣布。 朗琴及全家,从没见过陈雨发火,以为她是温顺的、贤良的、恭敬的,是个长着圆圆脸的乖乖女。“你这是干什么?!向妈道个歉。”郎因走上前,拉老婆的手,被陈雨甩开。 “别过了。”陈雨重复。她回房收拾东西,摘掉女儿耳中的棉球,打电话问了一圈好朋友,谁那儿能挤两天,赵姐进来后,她指挥赵姐收拾。 郎因见势不妙,进屋劝陈雨,陈雨没理他,他拦了赵姐叠衣服的手,又去阻挡丈母娘将奶瓶装进妈咪包,再去摇篮里,把女儿抱起,紧紧搂在胸口。 陈雨十几分钟便落实了暂时的住处,一个同学被外派到外地,房子空着,之前说过,让陆援朝住过去,陆援朝嫌远没去,现在派上了用场。 陈雨从郎因怀里抢过女儿,不算抢,她手一拍,一张,甜甜便投入她怀抱了,她问郎因,“你跟不跟我走?不跟,算了。” 怂如郎因,孝顺如郎因,犯难如郎因,跟媳妇走,还是不跟,无解。他只能做到,臊眉耷眼,开车送她们走,一来知道她们去哪了,二来表明态度,是我送你们去的,我知情,我做主的。 “你走,就不要回来!”朗琴在他们一行五人身后喊着,殷明东把她拽进屋,“还嫌丢人不够!邻居看了,怎么想?”为挽回面子,朗琴赶紧跑到窗口,等五人在楼梯口出现,补了一句,“郎因,你一定要给我回来!” 产后第四十八天,陈雨带着孩子,带着妈从婆婆家逃离,先借住朋友的房,后面才有妈妈助资买房那一出。那晚,郎因沉默着、赔着笑脸帮她们娘几个安顿好,才回家。之后的一段时间,朗因磨磨蹭蹭、偷偷摸摸,从白天在小家,晚上回父母家,到两边都过过夜,到仅仅在周末回到朗琴身边住,到逢年过节才回去,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搬到陈雨和孩子那儿。 朗琴恨死陈雨及身后的陆援朝了,她常拍着手,一唱三叹,提起陆援朝娘俩,“不得好死,抢我儿子的人”。 为环境熟悉故,为郎因往来方便故,陈雨的小家和买在幸福里,和婆婆家只隔几条马路,六年了,饶是朗琴夫妇每年在京时间短,陆援朝在菜市场还是遇到过好几次亲家,她俩从来不说话,见面装作不认识。偶尔,殷明东会冲陆援朝点点头。“你为什么要理她?”朗琴气不忿儿,“我毕竟是个男的,还是知识分子,能和她一般见识?”殷明东答。 朗琴好面子,陈雨带队离家出走,使她丢尽面子。她曾扬言,除非陈雨跪在地上求她,否则不会再让陈雨进她的家门。誓言不攻而破,十个月后,家族聚会时,妹妹郎群问起甜甜是不是该抓周了,要不要大办。郎琴表情不自然,回去后,她催郎因让陈雨屈服,“不用跪了,认个错,我大人大量,原谅她。”郎因是个实在人,或者说,他没把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心理较量放在心上,他嬉皮笑脸和媳妇儿提起母亲的话,陈雨思量了下,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不让孩子见爷爷奶奶到底不近人情,可认错?呵呵。 “我来订餐馆,便宜坊烤鸭店,你去请人,你姨,你表妹,你大舅,小柳,全请上。”陈雨说,小柳是大舅郎雷的女朋友。 “行。”郎因答应,“不是小柳了,大舅换了,是小梅,到时候别喊错了。” “过去的事儿,谁也不许提了。”陈雨叮嘱。 “小柳也不许提了。”郎因插科打诨道。 过去的事儿过去了,但老太太之间不可能恢复邦交。便宜坊的抓周宴,吃得宾主尽欢,陈雨拿出服务甲方的态度,给公公婆婆夹菜、添酒,给足面子。甜甜抓周日,抓了毛笔,大家都说,以后要靠文字吃饭。 回家后,陆援朝说,在奶奶那儿抓过,在姥姥这儿还要重抓一次,为平复陆援朝吃醋的心理,第二天,他们又去便宜坊复习一遍昨晚的菜,甜甜再抓,抓了一本书,郎因说,得,还是靠文字吃饭。 抓周宴后,朗琴的生活还是带着药罐子和殷明东走走停停,合乎他们游牧民族的原始生存状态,抓周宴后,陈雨的婆媳关系维持着不咸不淡,婆婆在京,便去面圣一次的习惯。 好处是,不用受气,坏处是,生活上竟一点不能指望郎家帮忙,陆援朝、陈抗美没有人给他们换手,陆援朝的头发六年前还是黑的,现在花白,白的多,黑的少,陈雨挺心疼的。 哎,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 甜甜自生下来便由姥姥带着,她的各种习惯均由姥姥培养,她说话的语气词,她的微表情,她的小动作,和陆援朝的几乎一样,奶奶能看顺眼吗?那必然不能。 每次甜甜回奶奶家,必然要被奶奶在背后数落若干毛病,毛病的矛头必然指向陆援朝,为了维持家庭的稳定,只要不在陈雨面前说的,陈雨都当听不见,在陈雨面前说的,只要不太过分,她都忍了,唯一一次,朗琴指着甜甜新剪的头,发出嗤嗤嘲笑声,“小地方人,到底审美不行。” 甜甜的头发都是陆援朝拿推子剪子自己拾掇的。陈雨浅浅笑了下,回答朗琴,“我们甜甜的发型是《城南旧事》里英子的py版,这是林海音的审美。” 只有知识分子能打击知识分子。 到站了。 陈雨闪出地铁列车门,已是下班高峰期,进入地铁的人,走出地铁的人,像同时开关水龙头,看蓄水池究竟有多少水的小学数学题。 她坐手扶电梯升向地面,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地下,蚂蚁般的人群,有种仙女离开人间的倦怠感。 四十多分钟前,大望路晴空万里,四十多分钟后,洋桥居然下起倾盆大雨。八月的傍晚,地铁口,人拥着人,水涌着水,一片狼藉。 陈雨瞅着雨势,不见要停的意思,电话铃声响,婆婆又在催了,她蹲下,卷了卷裤脚,搂紧全身最贵的杀手包,冲出雨阵。 第24章 甜甜 朗琴下午在银泰,遭遇一万点暴击,施暴者孙女钮钴禄·甜甜。 银泰离朗琴家所在的苗圃小区不远,朗琴受儿子朗因所托,送甜甜去美术班学习。 暑假将尽,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纷纷表示快熬出头了,开学了,便只要接送,管早晚两顿饭。不像暑假的每一天,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下,双职工家庭,孩子全靠祖辈,吃喝拉撒,琴棋书画。 “真是大海航行全靠我,靠我,靠我,还是我!”美术班外,一个爷爷坐在黄白相间萌萌哒的四方软凳上感叹,他说着说着,竟唱了起来。光听后半句,还以为他在骂人。 朗琴是个局外人,甜甜生下来,她陪外出活动的次数,总数在十个手指头,最多加上十个脚趾头左右。 她个子高,穿着中式立领盘着扣的宽松长裙,披着长发,在美术班的休息室里,一众老年打扮的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俩小时的课,俩小时的等待。朗琴打开手机追清宫穿越剧,看得泪眼婆娑,看得满脑子格格阿哥。 休息室中,所有人和所有人聊天,熟人和熟人聊完后,生人和生人聊。 在电视剧集的广告时间,朗琴和身边人也聊了会儿。 一位口音唐山的老太太向朗琴提问,“你家宝贝是基础班,还是提高班的?”“你是奶奶还是姥姥?” “奶奶,呃……提高班?”朗琴思考了下,让唐老太太起疑,她是真的奶奶吗?莫不是人贩子?谁会不知道自家孩子上的什么班? 课快上完时,休息室外第三间教室,传来尖锐的孩子哭声。听声音是女娃的,再听听,还有男娃的。 陪读的老人、全职爸妈们,探出头张望。朗琴没出去,她关了视频网站,此刻,竖拿手机,忙着看各种旅游群的新消息。 朗琴最近迷上了一个专做历史遗迹的旅游团,该团的公众号叫历史讲坛,他们旅游的新资讯了吸引了她的注意—— “930-108 | 西域精绝遗址——探访丝路南道遗失的文明” 时间合适,总不能儿子、媳妇需要他们,要到九月底?朗琴再看文案—— “精绝国是真实存在的。据《汉书·西域传》所载,精绝是一个只有3360人的小城邦,位于丝路南道必经之地,因此位置非常重要。史书描述精绝国所处的环境是泽地湿热,难以履涉,芦苇茂密,无复途径。从文寥寥数语中可以看出,当时的精绝国是一片绿洲。东汉后期,中原王朝无力顾及西域,西域诸国开始野蛮生长,弱小的精绝国就被强大的鄯善国(即楼兰)所吞并。唐朝玄奘在返回中国时,曾经到达过这里,并说这里是交通要道。附近有很多湖泊,但已经被人类遗弃。因为那里已是沙漠中心,根本不能居住。他在《大唐西域记》中称呼为尼壤城,公元3世纪后,精绝国在历史上消失了。直到1901年,英国人斯坦因在尼雅遗址,发现一枚带有“精绝”字样的汉简,方才知道,原来尼雅遗址所在之地,就是两汉文献中提到的西域古国。” 朗琴心动了,外面的哭闹声越来越大,她坐在一张矮凳上,背靠着休息室的玻璃窗,她拧开玻璃水杯的盖,呷一口泡着红色枸杞的清水,她微屈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击并放大图片,前几张图都是精绝古城的,后一张图关乎旅行—— “行程亮点: 1、南疆地区丝路南道多处国保、世遗单位、博物馆深度游。 2、一年一次探访精绝遗址的绝佳机会! 3、越野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 4、体验南疆异域风情、品尝新疆美食。 5、新疆资深文化讲师、丝路南道全境徒步旅行家全程深度讲解。” 朗琴想象她的丝巾飘扬在丝路上的快乐,一路上拍摄的相片,相片发布在朋友圈、老同事群中接受的赞叹,她的畅想被越野车自驾拦住了去路和思路。 她不死心,把行程亮点图转发给历史讲坛的客服小姚,四月去苏州,她跟的就是这个团,小姚热情周到、不厌其烦。小姚接到朗琴的图,秒回一个问号,她问朗琴,“朗阿姨好久不见啊!怎么了?” “我们老年人,不会开车啊,不自驾能去吗?”朗琴说出担心。 “谁是朗甜甜的家长?” “谁是朗甜甜的家长?” 老师在喊,在前台询问,在走廊查看,推门进休息室,发现朗琴两手捉着手机和人发语音中。 “是郎甜甜的家长吗?”年轻女老师问。 “哦哦,我是!”朗琴站起来。 “您是郎甜甜的?”女老师长得白皙,扎个小辫子,她无袖黑t恤外挂着一条牛仔布围裙,围裙上花花绿绿都是油彩。 “奶奶。”朗琴有些不耐烦,她和小姚语音通话,小姚告诉她,如果她能找到六个老人一起拼个夕阳红团,她就能申请做一个精品小团,改行程,定制旅行,“价钱呢?”朗琴刚刚问到这,“价钱嘛……”小姚刚拖着尾音,没说完呢,涂油彩的女老师就戳在朗琴面前,点她名了。 “甜甜奶奶,您去看看郎甜甜!”女老师招呼朗琴。 朗琴正想去二本退休群中拼单呢! “甜甜奶奶!” 第三间教室已经哭声动天了。 朗琴跟着老师进入教室,只见十几平方米的画室,环境优雅,光线柔和,墙壁的颜色,粉和蓝相间。一张宽阔画桌,四张椅子,桌椅柜子都按小朋友们的身高设计。桌上摆着各种画具,一束小小的雏菊插在透明花瓶中,搁在桌子正中央。 画室的窗台边、展示架上,摆着各种陶质、木质动物和小丑,连同墙上挂着的画,均是小朋友们的作品。 如此和谐美好环境,如此不和谐的画面—— 朗甜甜坐在教室地板中央,被她推搡的两个小朋友,一男,一女,男孩身上淋着油彩,明显不是画画蹭着的,女孩拿着面撕破的扇面哭,朗甜甜气呼呼,抱着胳膊,脸像愤怒的小鸟,两个眉头拧成二郎神第三只眼状,三个孩子脸上都挂着泪。 “这是怎么了!”朗琴慌着问,她手机语音没关外放,小姚还在算账,如果六个人,价钱能做到多少,八个人能多少,“十个人……不能超过十个人了,那就不是精品小团了。” “甜甜奶奶,你们甜甜脾气也太大了!”男孩的爷爷,正是在休息室唱“大海航行全靠我”的那位,吵架也全靠他了。 “甜甜奶奶,小朋友怎么能随意破坏别人的东西呢?自己得不到,就把别人的也毁掉?”怀疑朗琴是假奶奶、人贩子的唐山老太太,替孙女儿讨伐起朗琴。 这么多人一起说话,这么多孩子一起闹,一起哭,朗琴看着头晕,听着头疼。她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怎么又给我找麻烦了。 浑身油彩的女老师在一旁解释,事情的起因是,小朋友们在做今天的绘画作品,用丙烯在购物袋上画千里江山图。 说好了,谁先画完,画得又好,谁就能得到一个空扇面作为奖品。一个班四个小朋友,郎甜甜是第四个画完的,“我画的最努力,最漂亮!我为什么没有!”甜甜还坐在地上,她哭憋憋地对奶奶重复,胳膊倒松开了,拳头又握起来,恨恨地敲着地板。 油彩老师又解释,扇面发了三个,就发现发完了。郎甜甜太想得到扇面了,她哭求不得,旁边的小男生嘲笑她,做鬼脸笑话她,被她泼了一身油彩。抢她一步拿到扇面的小女生,也被郎甜甜撕了奖品。 娃仨个混打一团,油彩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另外一个小姑娘比朗琴还像局外人,仨伙伴都一团了,她依旧憨憨的在给她的扇面上着色,头都不抬,朗琴举目望去,暗暗思忖,真想换个孙女啊,人家的孩子怎么那么听话? “甜甜。”朗琴收回想换孩子的眼神,一脸严肃,长脸更长了,她要展示名媛奶奶的威严、格局、气派、教养,“道歉。” “不!”郎甜甜一骨碌爬起来,跺着脚,她穿着粉嘟嘟的公主裙,绑着小号牛仔布围裙,跺脚时,自牛仔围裙下摆,滚落一粒粉色小珠子。 丢脸,太丢脸了。朗琴感到被挑战,感到无地自容。她蹲下去,掰正孙女的脸,想和孙女好好谈谈,孙女的脖子太硬,脸始终歪着,忙着对一身涂料的小男孩吐舌头,对撕破扇面的小女孩吐吐沫。三个孩子又互相推搡混战哭泣成一团。 朗琴放弃了让甜甜道歉的想法,命令道:“甜甜跟奶奶回家!” 她拖着甜甜的一只胳膊使劲往外拽,一路上甜甜和她扭打着,回头和小伙伴们继续发出不知道啥意思的嚎叫,朗琴上一次如此狼狈、难堪,可能还是和亲家母吵架那次。那次,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她是主场,还关着门,脸不会丢到外面去,这次,她搞不定小娃,还在外面丢了面子,又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被孩子一阵闹腾,冷汗都在夏天闷出来了,她气喘吁吁,保持不了名媛态,她把甜甜的胳膊一撂,吓唬甜甜,“你再这样,奶奶不要你了!” “不要就不要,我回我自己家!” “你爸你妈都不要你了!” “不可能!”甜甜嘴硬,却也被唬住,又哭起来。 “你看看你那样子,像不像你妈?真是谁教的孩子像谁!”朗琴的旧愁新恨被勾起来,对陆援朝的,对陈雨的。 祖孙俩在美术学习班的前台僵持着。朗琴对油彩老师及围观的家长们解释:“我虽然是孩子奶奶,但平时不是我带,都她姥姥姥爷带。”她想赶紧把自己摘出去,“都她姥姥惯的,她妈就这脾气!” 甜甜忽然大声说:“不许说我姥姥和我妈!我姥姥是世界上最好的姥姥!” 朗琴本来只觉得颜面扫地,只想赶紧走人了事,一听“世界上最好的姥姥”,气急攻心。她一把扯掉甜甜的围裙,扔前台桌上,在前台小姐姐递过来的课时登记表上,鬼画符似的签了“朗琴”俩字。 她扭头看剪着和《城南旧事》中的英子一样发型,比英子犟一百倍的孙女,感觉凭自己的力量是没办法把犟英子带回家的,她打电话求助老公殷明东,语速快,态度急,用了极罕见的称呼:“甜甜爷爷,你快过来!看看你的好孙女!我要崩溃了!”“怎么把孩子教成这样!怎么把孩子教成这样!” 半小时后,祖孙三口回到位于苗圃小区的家里。一路上,朗琴添油加醋向殷明东形容了郎甜甜的没教养、暴脾气。三口人进家门,险些没了家门,朗琴摔的,声音之大,受惊吓的甜甜坐在老式瓷砖地面上又哭了一场。 “必须召开家庭会议!”“必须!”“把陈雨叫回来,朗因也回来!”“这孩子不管是不行了!都教成陈雨那样,还配姓朗吗?还配做我们家人吗?”朗琴气得把胸罩自袖筒中拽出来,扔到洗手间的瓷盆里。 “要说你自己说去。”殷明东不打算做恶人,他是懒,连哇哇大哭的甜甜,也懒得哄,为制止孩子哭泣,从冰箱里拿了块巧克力递给她,又出一招,“爷爷带你去看看隔壁阿勇回来没?” 隔壁阿勇比甜甜大俩月。 “我说就我说,我难道怕她?”朗琴拿起电话就催陈雨回来,她提起搞不定的还在客厅叽叽咕咕个没完死不认错的甜甜为“小魔鬼”,让她略感安慰的是陈雨的态度,挺乖的,“说马上回来 ,还说对不起,半小时不行,四十分钟能到,她早这样驯服,至于我们不帮她看孩子吗?早这样听话,至于甜甜变成今天这样吗?”她对殷明东重复。 朗琴气呼呼解扣子,脱裙子,全扔在瓷盆里,她把瓷盆放洗衣机盖子上。她走进卫生间冲凉,想想毛巾在阳台晒着,又从盆里捞出裙子套上,走去阳台。她经过客厅,嘴里还骂骂咧咧,她被嚼着巧克力的甜甜抱住腿,“干嘛?”她虎着脸问孙女。 “不要说我没教养!”犟英子含着泪,倔强愤怒地说,“不要说我妈妈不好!” “你妈妈哪里好了?你和奶奶说话的态度还不是没教养?”朗琴真空穿着裙子,皮肤松弛,乳房下垂,她扒拉着孙女满是巧克力泥的手。 “我妈妈是家里挣钱最多的!”犟英子石破天惊地说道。 “什么?” “不许说我妈妈不好,我妈妈是家里挣钱最多的!”甜甜目光直逼奶奶。 看得朗琴愤怒而无助,“反了你了!”她给孩子一巴掌。 “你这是干什么!”殷明东看不下去了,人家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家,哎,每两个女人就一台戏,一台大戏! 朗因还在路上,陈雨先进的婆婆家门。 一身雨,她把裤脚一放,裤脚淤的水将门垫打湿,给她开门的朗琴见了,不高兴写在眼角眉梢。 “奶奶。”陈雨和婆婆打招呼,婆婆递给她一双从酒店带回的纸拖鞋。 “来啦。”公公穿着西装短裤、白背心,靠在沙发上。西装短裤和白背心都是为陈雨穿的,俩老在家,他通常只穿条大裤衩。 公公翘着二郎腿看报纸,是《北京晚报》,纸媒要感谢这帮老粉丝,有他们在,报纸的基础发行量就在。 “来了。”陈雨在雨阵中,路过稻香村,给公公买了爱吃的牛舌饼,她把写着品牌名的油纸袋往公公面前一搁,公公抖抖报纸,目光从报纸上方看向撒开口的牛舌饼,面色稍霁,“淋雨了?”他看看陈雨的头发和湿裤脚。 “没事儿,几百米的路,一会儿就干了。”陈雨四处看看,问起女儿,“甜甜呢?怎么了?” “去隔壁阿勇家玩了。”殷明东说,他见朗琴阴沉脸,在客厅来来回回,抬起腿脚,往书房钻,“陈雨,你和你妈聊,我给朗因打个电话,怎么还没回来?今晚在家里吃。” “好。”陈雨倒不怕婆婆给她上政治课,就怕回到家婆婆正在骂甜甜,她不喜欢任何人说,她女儿不好,特别是当面。 朗琴坐在餐桌前,脖子梗着,青筋暴起。长发垂在肩膀,发尾有点湿,看样子刚洗过澡。她穿一件绿色条纹棉绸无袖睡衣,陈雨一直觉得这种睡衣就是一块布剪个洞,从头套下去,两边胳膊下缝起来即可。 “陈雨,坐。”朗琴招呼陈雨道,她指着黄色餐桌,她对面的同色木质靠背椅。 她拿起凉水壶,陈雨礼貌地将两只玻璃圆口杯端在婆婆面前。婆婆只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水。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婆婆自顾自喝着水,陈雨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坐在婆婆正前方,等婆婆开口。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陈雨多年来的采访经验是,如果采访对象不说话,那就硬等,等到对方惊诧,对沉默感到羞惭,先羞惭的必然先开口。 果然,朗琴直勾勾看着陈雨一分钟,陈雨低头喝水。两分钟后,朗琴转移视线,悲愤地抿抿嘴唇,等陈雨发问。陈雨放杯子时,溅出些水在桌面,她扯一张餐巾纸轻轻擦拭着,三分钟后,朗琴沉不住气,先说话了。 “陈雨,我们这样的人家。”朗琴无语凝噎地看天花板。 “奶奶,怎么了?”陈雨双手握着玻璃杯。她在心里数一二三,她猜不出五秒,下一句要出来,“走出去的姑娘”。 “走出去的姑娘。”陈雨数到四,听见朗琴说。 朗琴去年花两万块分三次种的牙咬着嘴唇,描述了今天下午甜甜在美术班发生的不可名状、大逆不道的事。 第25章 层次 空调没开,阳台的门和厨房的门对着开。雨已停,暑气被雨浇散,一阵晚风透过两边纱门的纱吹进来,如过了遍筛子,打了七折,然而风力仍然大,吹得朗琴绵绸睡裙的袖洞一荡一荡,吹得陈雨脸上的雨珠、汗珠皆消失不见。 六点多了,天色对时间终于有了些反应。 晚霞像一匹布,由织女及同事们洗洗晒晒,均匀铺在天边。还是匹红布,布的纹理每隔一段距离,红的深浅都不一样,整体来看,红得层次分明。 晚霞是远的,彩虹是近的,是不多见的双彩虹,每道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双彩虹的颜色加起来还是七色。它们像陈雨拍过的赵州桥,像婚庆公司重复利用的缀满花朵的门,像高中数学书中的双曲线,像玻璃罩闪着光的弧边,而那玻璃罩,把人间,把北京南城,把苗圃小区,把静坐对峙的婆媳俩全罩在其中。 朗琴坐在陈雨对面叭叭叭说着,陈雨对着窗户外彩虹出着神,她肩膀上有个小矮人,拍拍她,你看到玻璃罩没?你,你们所有人、所有物都是上帝桌上的一枚球形镇纸。 造化弄人,人被造物主玩弄着、玩赏着。陈雨感觉她的工作、生活、家庭关系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弄来,拨动去,她不想说话,完成任务一样听着。 如彩霞的红,朗琴与陈雨的谈话也是分层次的。 第一层,孩子究竟像谁? 别误会,朗甜甜绝对是朗因的种,朗琴再不喜欢陈雨也不会怀疑,因为,有生理特征为证。郎甜甜的容貌,简单来说,就是陈雨的五官长在朗因的脸上。另外,郎甜甜的上嘴唇翘翘的,有颗唇珠,和朗因一模一样;两人的右耳朵上都有一粒小小的肉疙瘩,据说学名叫附耳,这粒肉疙瘩起码传了四代,殷明东有,殷明东的父亲同样有,再往上?无图无证据。 “孩子究竟像谁?”朗琴悲痛地说,“咱家可没这样儿的。”“没这样像爆竹,一点就炸的。”她顿一顿,强调,再强调。 陈雨没看到下午郎甜甜在美术班教室的地板上,如何用拳头砸地的。如果见识到,她马上能回答婆婆的提问,朗琴正握着拳,小声砸桌面,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绿色袖筒下,老年女性胳膊上的掰掰肉随动作或随风摆动。 是啊,像谁呢? 喜怒无常,瞬息万变,前一秒是乖乖女,萌萌哒,小可爱,一个不高兴,立马变天。语气、语调、态度、表情、动作,全变。眼泪似乎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但来时,排山倒海,力度之大,只有……陈雨在脑海中搜罗一圈,小时候的陈晴可以比拟? 陈雨记得陈晴如甜甜这么大时,想要一条有两个兜,前襟有蝴蝶结的裙子。厂长之家并不比寻常工人家富裕太多,因为厂长老家要负责的家人太多。陈晴哭了又哭,求了又求,陆援朝苦劝无效,苦哄无着,陈抗美被哭烦了,拿出家法、一把戒尺,暴揍陈晴一顿,揍完还对瑟缩在一角的她说,“看到没?千万别学姐姐!” 陈晴当晚被打服了,第二天看见别的小姑娘穿着两个兜、系蝴蝶结的新裙子,伤疤没好,已然忘了痛。回家后,接着哭了又哭,求了又求,被揍了又揍。三岁看老,六岁时,陈晴要什么便必须得到什么,到现在仍如此,一辈子估计都不会变了。说来有趣,大多时候,她还真的能达到目的,便越发养成了她有目的必达到,有怒火一定要发泄出来的性子。 朗琴对郎甜甜今天的表现痛心疾首。她表示,再不干预,后果不堪设想。“别说大家闺秀、名门之后了,恐怕以后在社会上安身立命都困难。到时候,”她扶着额头,想想措辞,既不能诅咒自己的亲孙女,也不能轻描淡写事情的严重程度,最终她说了句自认为中肯的话,“我们不教育,政府会教育她的!” 陈雨从自身的基因出发,过了一遍,亲姐姐和女儿的异同。这种性格,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对别人是坏事,对自己是好事,不会抑郁,只会焦躁。朗琴的话,她听进去一些,可是,甜甜真的只随陈家的基因,像大姨,一点郎家、殷家的基因没有吗? 朗琴的拳头还在桌面上轻轻地砸着、扣着。她的词汇量不算大,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词。“以后怎么办”“将来”“社会”等等。她换新词了,旧日关于甜甜性格不好的回忆慢慢恢复,她提醒陈雨,“还记得甜甜中班时候,被叫家长那次吗?” 陈雨怎么会不记得。幼儿园的卫生间男女混用,那次,甜甜在小马桶上大便,一个小男生在旁边小便。甜甜擦完屁股,站起来,按下马桶开关,冲大便时,小男生笑话甜甜大便太臭,是“臭甜甜”。甜甜从垃圾桶中,抓起刚扔掉的粘着粪便的纸巾便往小男生嘴里塞。小男生确实不敢再笑话甜甜,小男生的家长不依不饶找到老师,陈雨在出差,是朗因去幼儿园交涉的。 朗因不觉为耻,反以为荣,回到亲爸亲妈这儿,表扬闺女,“特别解气,特别霸气,我闺女以后不会受人欺负。”当时朗琴即表示反对,“这是大家闺秀干得出来的事吗?” 朗琴旧话重提,质问陈雨,“你们的教育是对的吗?如果不是你们的教育,谁教出来的?这孩子究竟像谁?” 是啊,像谁呢? 说起情绪不稳定,朗因难道不是标杆人物吗?朗因高中时,作为知青子弟,回到北京读书。大学毕业,他靠自己发奋擦边通过考试,靠家人找关系找门路,取得某部委下属单位的入场券。他先在单位的纪委干,一干七八年,而后换到办公室工作,写材料,管培训,伺候领导,什么杂活儿累活儿都有他份。 用他的话来说,没有一天不装孙子的。在外,在单位,有多压抑,要看多少脸色;在家,在内,私底下,就有多易燃易爆。你看着他平时哼哼哈哈的,只要不让他操心,啥都行,遇上领导呲他,工作太忙,或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时,他就是个随时随地要炸的炸弹。 拿朗琴和他的母子冲突来看,在陈雨之前,朗因有过一任女友,和着名歌手同名,叫那英。朗琴喜欢那英,因为那姓亦是满姓。连那英比朗因大三岁,这种世俗眼中的bug,朗琴也视而不见。“我们旗人,千百年来流行女大男。”朗琴无根无据地说。 后来,那英出国,朗因和她分手。再后来,那英回国,朗琴听说了,鼓动朗因去重续前缘,被朗因拒绝。朗琴嘴碎,叨叨叨,叨叨叨,郎因是爷,更是巨婴,他不想听了,直接捂耳朵。朗琴以为儿子是害羞,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要来那英的手机号,她直接用座机拨好电话号码,将话筒递到朗因手中,郎因不明所以,听到话筒中的声音,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他火冒三丈,挂了电话,让母亲少管他的事。 那还是朗因和陈雨恋爱时,陈雨来家做客,朗琴主动提起的。她说起儿子脾气之坏,“跟孩子似的,陈雨,你要让着他。”她从里屋大床旁边的床头柜抽屉里取出砸坏的座机给陈雨看,“我只说让他给那英打个电话,他居然用锤子把电话砸了。” 那时的陈雨多么年轻、天真啊,天生幽默的她,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笑点上:为啥未来婆婆要留着坏的座机,是珍惜东西,还是保存证据。此外,她会错意的是婆婆的心思,她以为未来婆婆告诉她,男朋友的糗事,和前女友一刀两断的往事,是和她拉近距离,分享秘密。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她和朗因闹小矛盾时,婆婆又拿出那只座机警告她,“你得让着朗因,他发起疯来,我都怕。” 作为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陈雨常常想,我稳定,倒是我的错了,我要担待所有人吗? “这孩子究竟像谁?”朗琴再强调一遍,“陈雨,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在想。要说这性格,从我家的基因看,有点像我姐姐小时候,从朗因那看,甜甜和她爸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陈雨正正身子。 她一向认为越是非正式的谈话,越要拿出正式的架势,谈话才能有作用。越是正式的谈话,越是要不正式的谈,事情才能在融洽、轻松的氛围中暗暗推进。 陈晴双手在桌上抱成一个半圆,她对着婆婆,正式谈话,简直是谈判、请教,乙方服务甲方的姿态,让朗琴一愣。 “不管甜甜像谁,你要管,必须管!”朗琴咳嗽一下,回避陈晴的眼神,字字落地有声。 “管,肯定管。”陈雨答应得痛快。一方面,她把朗因和陈晴发疯的状态都复习了一遍,她同意婆婆的意见,不干涉,甜甜就是朗因+姐姐的结合体,那太可怕了,都是三十多岁的大宝宝。不干涉,甜甜老了就是婆婆现在这模样,一辈子是公主,这句,她忍住没说。另一方面,这段时间,甜甜毕竟是爷爷奶奶带,麻烦了人家,还不让人家说说吗?就像那些年她拉来的投资,钱都出了,还不让人挑挑毛病,提提要求? 请问,公公婆婆能给陈雨什么投资?不是资金的资,是资助的资,身体力行的资助。去稻香村买牛舌饼时,陈雨还奢望过,待会儿,好好和公公婆婆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二老再帮一段时间的忙,即接送,再过几天,甜甜即将成为光荣的一年级小学生,小学是朗因单位对口的,坐地铁要七八站路呢,加上两边走去地铁口的时间,来回总要俩小时。 冲进稻香村前,李大夫的助手联系了她。妈妈的放疗一周五次,一个疗程五个礼拜,听李大夫的安排,最快下周开始,最晚也不会太晚。她要腾出手,在姐夫不在的情况下,全力伺候妈妈。如果没人帮忙接送甜甜,很难想象,所有事如何全部周全。靠朗因?朗因的命像卖给了单位,靠朗因?朗因酱油瓶倒了都不扶,牙膏用过一次就找不到盖子了,他即便有心伺候,能力也不逮…… 陈雨知道和婆婆之间有难以修补的裂痕,可是努力努力呢?人都有老的时候,婆婆就没想过,她以后病了,谁送去医院,谁出钱,谁运筹帷幄,和医生共同决定手术方案? 经妈妈一病,陈雨对手术流程、医院手续全跑了一遍,她感觉,治疗就像项目,主事人就像项目经理,要迅速吸收,迅速消化,迅速判断,迅速决定,一盘散沙似的治病,绝对不行。 陈雨这些话还没说出口,点到位,朗琴层次分明的谈话,属于第二层次的来了,直接摧毁了陈雨的奢望。 第二层次的第一小分层,是钱。 朗琴想和陈雨算账,湿头发全干了,捂在后脑勺那儿,热得慌,朗琴撩了一下,把左边的头发全拨到右边,搭在肩膀上,像放一把旧拖把。她发际线那儿的头发发根是白的,看得出,她常年染发。 “小雨。”朗琴见陈雨答应好好管教甜甜,心下满意,言谈间省掉姓。 “哎,我听着呢,妈。”陈雨敏感地也换了称呼,她还抱着好好说说的想法,她把海魂衫的袖子往上提提,在两边肩头堆成堆,双手十指交叉。 朗琴看不惯陈雨这种小混混式的打扮,讲正事前,插播了对陈雨的建议,“小雨,我们这样的人家,走出去的姑娘,要穿得大大方方。”她把右边的头发又全部摞在左肩膀上,“出门要穿有腰带的连衣裙,不能露胳膊,不能露膝盖,t恤、牛仔裤都是民工穿的。” “我们这行就叫新闻民工。”陈雨不觉得自己穿得不大方,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心里却有个声音冒出来,“还不知道能干几天”。 朗琴话不投机半句多,回到正题。正题是揪住甜甜对抗她时,反复冒出的那句话,“你天天给甜甜灌输什么观念?‘我妈妈是家里挣钱最多的’,这是一个女人该说的话吗?把丈夫的自尊放什么位置了?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小女孩子在外面抛头露面挣钱的,凡事都谈钱,俗不俗?” 陈雨还是年轻和天真啊,做不到城府深,做不到直奔目的,主要是朗因又准确踩到她的痛点。 打嫁给朗因那天起,陈雨就被公公婆婆灌输,不管在外面什么样,回家都要给老爷们打洗脚水的观念。别看公公婆婆都在大学里工作,公公还是个硕士研究生导师,人的三观和受的教育有时是统一的,有时是矛盾的,有时竟毫无关系。 他们当年对朗因和陈雨婚事能首肯,源于陈雨清清白白的身家,可以炫耀的学历、职业、单位,家庭背景也不错。他们后来对陈雨实非良配的判断,源于陈雨的事业心,她始终比朗因高的收入,她的不驯服,他们眼中的不驯服;不会伺候人,不能凡事以丈夫为先、为重。 你强,就是你作为女人的原罪。你强,你必须感到抱歉。 “不需要女孩子挣钱,朗因又是死工资,柴米油盐,水电煤气,谁来付?”最近花钱如流水如流血水的陈雨被婆婆的逻辑弄乱。 “就算你挣得多,也不能让孩子知道你比她爸强。”朗琴的话震地有声。 “为什么?\\\"陈雨奇了怪了。 “朗因会自卑,他在单位多累啊,回家还要受委屈。”朗琴明白陈雨最近是软弱期,有求于她,太适合敲打了。 好,闭嘴,为了腾挪时间,为了争取资助。 朗琴的第二层次的第二分层开始了,还是钱。 郎琴先是提起隔壁阿勇家,老人看孩子,亲家每个月给四千块工资的闲话。“也是,保姆也得这个数,耽误的时间、精力不是钱,不值钱吗?” 陈雨反应快,马上指出邻居家特殊的家庭结构,“阿勇爷爷娶的是后奶奶,带孙子不方便,姥姥姥爷带,情理之中。再说,那不是爷爷奶奶给姥姥姥爷发工资吗?” 一句反问把朗琴顶了回去,她举错例子砸了自己的脚,难道她要主动结算这些年亲家母陆援朝带孩子的辛苦钱吗? 这个话题过,进入下个议题。 朗琴离开饭桌一会儿,从里屋卧室的床头柜里取出一件东西。陈雨以为还是那架拿锤子砸坏的电话座机,熟料是一个带锁的日记本。 朗琴找到她的老花镜戴上,哗啦啦解锁,扑啦啦翻页,有的放过,有的叠起,有的拿笔画圈,她做出标记,推到陈雨面前,想想又拿回来,摆在桌子中央,她探着身子招呼陈雨看日记本,她想逐条为陈雨解释。 朗琴脸上还挂着眼镜,却把眼镜往鼻梁下方推了推,陈雨不清楚婆婆要干嘛,婆婆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小姚”,她起开,又把日记本往陈雨那放,她说,“陈雨,你先看。” 朗琴握着手机往信号更好的阳台处走,她和小姚去讨论精绝旅行了。 “对对,我这边有两个同事想报名,我往各个群转发了。” “对对,我们都有老年证,都是60岁以上,很多门票可以的。” “对了,还有个情况要和你说明,我们要两个房间,我睡眠浅,不能吵的。” …… 陈雨歪着头,翻看婆婆留下的日记本,马尾的尾蹭着日记本的金属锁。 婆婆叠起的那页,拿笔圈出的字迹,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为郎甜甜花的钱。 从早上吃的切片面包、水煮蛋、牛奶,到下午的香蕉,到楼下的雪糕,到克服蚊虫叮咬的花露水,到朗琴因抱甜甜犯了颈椎、腰椎病的草药贴。洗发水、宝宝沐浴露、小澡盆。空调平时不开的,甜甜来了要开;车平时不打的,甜甜上的跆拳道离得远,不能不打…… 半个月来,两千多块。 陈雨翻着账,她美丽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微微张着嘴,重重叹口气。她的马尾不小心被金属锁羁绊,头发丝绞进去几根,陈雨起初还一根一根往外捋,烦了,狠命拽断。 婆婆仰着头,晚霞中,她笑着,她的侧影和朗因有七分似,她一会儿抱着肘,一会儿掐着腰。 无话可说。 无药可救。 说什么呢?毕竟是孩子的奶奶,老公的妈。 救谁,救什么呢?救自己的妄想症吗? 陈雨微信转了三千块到婆婆账上,敲敲公公的房门,找了个小学老师临时通知要家访的借口,走了。 “不在家吃饭了?”公公客气道。 “来不及了,老师马上到。”陈雨演技不算好,她像整容过度的人,脸僵着做不出大幅度表情。 “甜甜也不在家吃了?”公公送了下陈雨,牛舌饼的面子太大了。 “不了,您回,回,我去阿勇家接甜甜。” 陈雨慢慢退出门。 是退,倒退。婆婆家规矩大,刚结婚的时候,婆婆说过大户人家的媳妇和长辈告别,是不能让长辈看见屁股的,出门前要腿弓着一步步退着走的。 她早不理婆婆那一套了,进了苗圃的门,身体却自动被唤醒记忆。 公公把门关上了,陈雨套上一小时前被雨打湿的鞋,去隔壁阿勇家,阿勇爸爸开的门,两个小朋友在捉迷藏,陈雨把甜甜活捉出门的。 甜甜搂着陈雨的脖子不撒手,不愿下地走,闹腾一天了,没睡午觉,被妈妈抱着,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陈雨就这样,在渐转深蓝的天幕下,穿马路,等红灯,走斑马线,她目不斜视盯着前方,怀里紧紧抱着女儿,像个女金刚。 谁都指望不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从潞城到北京,从学校到职场,从一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白手起家,全靠自己。 快到幸福里了,站在苏宁电器门口,陆援朝倒下的十字路口,陈雨把甜甜从左手换到右手。 孩子睡着时,一副痴馋的表情,流着口水,口水浸湿了海魂衫的三道横。陈雨轻轻吻了下小天使兼小魔鬼本尊。 婆婆说了一堆胡话,她都可以不理会,但对甜甜性格的各种指责,无法忽视。是她的问题,孩子不该指望老人带。从今往后,她要亲手带,早干预,早见成效,早有助于性格的培养。 她要把欠孩子的,欠母亲的,都还了。 过完路口,陈雨做完决定。 第26章 铺垫 新谊医院的住院部、门诊部在新院区,放射治疗室在老院区。新老院区挨着,进出口不一,像相差百岁的邻居,像曾曾祖父和孙子隔条小道相望。 新院区大部分是新楼,老楼的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最多九十年代初修建,走廊、大堂、雕塑、门卫室、车库,和一般高级写字楼的没啥区别。老院区的建筑物、陈设则相对老旧,有年头,看得出,它们的古老历史、辉煌前身。 老院的门飞着檐,巍峨、大气。朱红门身,两只门环,衔着门环的铁狮子,威风凛凛,和分立在朱门左右的一对石狮子,凭表情能看出来是一家子亲生的,这家还一直有双胞胎基因。石狮子旁有块长方形的石碑为老宅作证,这片土地,一些砖瓦,最早能追溯到数百年前,此地是清军入关后,第一批铁帽子王中某位的王府。 有清一代,十三朝,而后是民国。权臣更迭,亲王们倒了又立,死了又继。北洋军阀时期,你方唱罢我登场,人换了一茬茬,血洗地一遍遍,然而好地段,好风水的房子、院子不会闲着,总有人住,总被修缮,红白喜事轮着来,添丁进口从未绝。 如果墙会说话,墙有记忆,它一定记得无数次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火树银花、大鸣大放的时刻,它也一定难忘,多少回,它变成断壁残垣,见识到家破人亡,于夜深人静,惊听鬼哭狼嚎。 俱往矣。 老王府曾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一则国际新闻上展现风采。西方一位着名传教士不知用何种途径取得它的产权,将其改造成教会医院,取名“谊和”。无论性质,谁是老板,老板何种国籍,谊和医院造福人民,培养了一批医疗骨干是铁板钉钉,功勋卓着的。 一去二十年,建国后,人民政府将教会医院的人员、设施、档案都收归国有,谊和更名为新谊。而今又过去了七十多年。老院区的朱门上挂着的诸多木牌说明,除了放射治疗科、风湿科、皮肤科等几个科室外,还承担着研究、交流的职能,比如xxxx研究会、xxxx基金会、xxxx实习基地等。 2018年的9月1日,郎甜甜正式成为西贝小学一年级新生的第一天,陈雨两口子开始试运营新的日程安排。他们统一六点起床,约定六点半,必须一起出门。朗因开车,早餐由陈雨备好,三明治,一式四份,在车上吃。朗司机的目的地有仨,第一站,新谊医院老院区,陈雨陪陆援朝做放疗;第二站,西贝小学,朗因送郎甜甜上学,脱盲行动开始;第三站,朗因单位,八点准时到,电子打卡,人脸识别,纪律严着呢。 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时刻,陈雨不能和宝贝共同见证。一路上,她絮絮叨叨坐在副驾驶上,头保持扭着的姿势交代甜甜,颈纹都凹出来了。 什么“你们教室在三号楼103,你别跑到一号楼了”,什么“别剩饭,老师让喝汤喝汤,让吃菜吃菜,不爱吃的也要吃完,第一天要给同学老师留下好印象。”什么“上课别说话,下课才能上厕所”,什么“妈妈小学一年级第一天上学,在操场跳绳,跳着跳着,操场上就剩我一个人,所有同学都去上课了,我还没醒过神呢,你可别这样……” 朗因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成话筒状,笑得咳嗽,他问陈雨,“要不,你替她上学?” 时间算得好,虽然有几条路交通管制,不到七点,他们已抵达第一站。朗因先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丈母娘的折叠轮椅,调整好,他扶着拄拐棍的丈母娘坐上去。那边,陈雨亲亲郎甜甜的小脸,再整理一遍书包的肩带,偷偷叮嘱,“老师不让戴电话手表,妈妈把电话手表藏你书包前袋了,有什么事,你就给妈妈电话。” “妈妈,下午是你来接我吗?”甜甜回亲陈雨,要嘴对嘴的亲。 “对,妈妈陪姥姥去完医院,马上去接你,今天第一天上学,放学早,两点半,你们就放了。和新同学好好相处,另外,肯定要自我介绍,你都记得怎么说?\\\"陈雨摆脱了女儿密不透风的拥抱,关上车门,和朗因碰碰脸,算是告别。陈雨推轮椅上的陆援朝过马路,新谊老院门前不许停车,朗因把车停对过的路边。 “姥姥再见!”车从她们身边路过时,甜甜摇下后排车窗招手大叫,朗因面朝前方,没看陈雨,嘟着嘴,手心碰一下,手张开,冲着陈雨的方向,飞了个吻。 才七点,新谊老院的朱门未开,陈雨和陆援朝在石狮子旁等,母女俩闲聊着。 “幸好是九月,要是十二月,这个点儿,来排队,还不冻死?”陆援朝撑着拐,从轮椅上蹒跚下来,走了几步,活动活动。 新院区方向,人已乌泱乌泱,没有队伍,是成堆,成片,成潮水涌动。保安开始维持秩序,一辆120打着灯从远处驰来,人群中裂开一条大缝……相比较,老院区科室少,研究机构多,清净得多。然而,对面马路,车流明显多了起来。 陈雨把轮椅往路边拽拽,防止轮椅无人驾驶跑偏,百忙之中,她还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进行自我表扬,“我说要早出门,不止是怕他俩迟到,是过了七点,就是早高峰。” 朱门两侧,一溜朱红色的墙,绿柳成排,柔丝几欲垂地,地是青砖铺就。陆援朝的拐在青砖上,“咚咚”有力。男男女女,穿西装、打领带,穿套裙,拎电脑包,举着豆浆,拿着包子,经过朱门,向四周的写字楼散去,陆援朝看着来往行人,忽生忧虑,对扶着她的陈雨说,“你婆婆那儿,真的不说帮你接送甜甜?” “麻烦他们干嘛?还不够费嘴的,您就甭管了。\\\"陈雨懒得说那天晚上在婆婆家发生的事儿,她踢踢路边的小石子,言左右而顾其他。 “让朗因去说说也不行?你这嫁给本地人,一点好儿也没落着。”陆援朝生了场病,忘性大,忘记了亲家母的难说话。 “让你甭管就甭管。”陈雨见母亲来回走了好几十步,气有些喘,她把轮椅推过来,扶母亲坐下。太阳在白云中探出头,云的金边像景德镇高级货的边,朱门前有排队的人了,她推母亲过去。 “怎么?你婆婆又给你气受了?”陆援朝听出话外有音,“前几天,你回你婆婆家,朗因留在那吃饭,你们娘俩回来吃的,我当时就想问,是不是又吵架了?” “谁能给你闺女气受?”陈雨“噗嗤”笑了,“我婆婆,你还不知道,做的饭不和我们口味,爱养生,青菜从来不炒,都是水煮,捞起来拌点蒜就算一盘子菜,肉不放酱油,怕黑,以前还老和甜甜说,吃酱油做的菜,会变成黑人,吓的甜甜好久不敢吃红烧肉。” 说着说着,陈雨把轮椅停下,她见母亲的鞋带松散了,蹲在母亲膝盖旁,低头为母亲紧紧,她抬起头,正迎向母亲的目光。四目相对,一对浑浊,一对清澈,一对苍老,一对血丝毕现。 话题迅速从婆婆换成其他。 “陈雨,你昨晚几点睡的?你看看你的眼袋!说你,你也不听。对了,今天甜甜上学什么情况,会不会有人欺负她?也不知道,朗因把甜甜送到学校没有?你打个电话问问。”陆援朝改不了操心的习惯。 “妈,你放心,朗因这点事儿还办不好?你外孙女,甜甜更不是受人气的命!”陈雨推着陆援朝,排在朱门前第五位。 排队不耽误聊天,排队更需要聊天。 “我不需要朗因帮忙,”陈雨认为有必要给老太太一些关乎她未来工作计划的铺垫,“我上周回台里,和领导说了家里的情况,领导准我假,是长假,多少天都行,不上班,只干活,一分钱不少的那种。” “长假能有多长?一个月?别蒙我,你妈做过工会主席,你还没到休十五天那档年假的资格!还一分钱不少,想休多少天休多少天。”陆援朝无情戳穿陈雨的谎言。 “你们那是老黄历了,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再说,我是谁?单位核心人物!能拉投资,能忽悠人,能做内容,胳膊上能跑马,和普通员工怎么会一样?外面多少人抢我,老板为了留住我,我提啥要求,他们都答应,就这样,还哭着闹着,要给我加薪呢!”陈雨开始胡说八道。 她前面的患者及家属,一看就是父子俩,忍不住转回头看她。 “你真这么有用?”陆援朝一脸疑惑对着小女儿,自言自语,“你还挺有用的,不然平时不会那么忙。” “真特有用,单位离了我都不转。”陈雨一本正经地点头。 前方父子不回头了,他俩窃窃私语,可能在议论陈雨是神经病,这母女,不知谁来陪谁看病的。 陈雨读书时,心算能力一流,现在,她发现,她在心里编胡话的能力亦是一流。 半小时内,她已将单位目前女员工占百分之七十的比率,随着到生育年龄,有生育打算的女员工越来越多,到岗率只会越来越低的现状剖析给母亲听。 “你看,既然单位不能换血,全部换成男员工,也不能违背劳动法,为有生殖功能故,辞退或不招聘女员工,因此,专门出台了一项人力管理新政策,号召一部分员工回家上班。如此一来,单位不用那么多工位,四层楼的办公室可以缩减为二层楼,剩下二层楼租出去,租金以及省下的水电咖啡零食打印纸,那可是纯利润啊,当然啦,这批回家的员工,活可不能耽误。”陈雨说得有理有据,活灵活现。 “我是福将,赶上了第一波‘回家上班’人才计划。”陈雨呵呵笑着,样子有点憨。 她的话有鼻子有眼,让陆援朝一愣一愣,陆援朝再想追问细节,陈雨发现对面的星巴克开了,她说,妈,我去买杯咖啡,你在这别动,几分钟。 陈雨牛仔裤的裤脚还蹭着轮椅的轮子呢,前排的父亲命儿子把他的轮椅推转,朝向陆援朝。“老妹儿!”这是个东北人,上来认亲戚,“您闺女在哪儿上班啊?听她说的,这单位福利可不错啊!” 八点朱门开,队伍已排成一长串,和新院区比仍不是一个量级。保安验证就诊卡、身份证,为他们放行,陈雨问好放射治疗科的位置,转弯再转弯,像在庙里穿行,所有楼都古色古香,路过三座庙,一栋没有任何古的痕迹,定是后期加盖的小白楼前,竖着指示牌,“放射治疗科往右。” 放疗是提前电话预约的,陈雨去诊台取号。号码只有时段的分配,一个时段内,看谁先到,谁排在最先。陈雨来得早,目测陆援朝,十点之前,能做完。但治疗室之内,家属不能进去,同时段的病人们集中在一起,由护士照看,陈雨只能坐在外面等。 干等,不如逛逛。 陈雨在昔日王府转了转,她研究了会儿一个挂着基金会牌子的办公室,百度了究竟是干嘛的,还寻到一口井,井口有深深的被井绳勒出的印,她把头往井里探探,不见有水。她站在井边,观望四周,阳光刺眼,她把遮半边脸的墨镜卡上,遮阳帽的檐往下拉拉,周围景物变成昏黄,长廊、壁画、飞檐、狮子、湖水、木头亭子,瞬间时光自动回到一百年前,她再摘掉墨镜,眼前一切清晰、明朗、色彩丰富起来,她情不自禁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心里默念起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雨姐,新情况!我两鬓都熬成霜了!”估计是有感应,于小航的电话乱入,第一句和陈雨心中所想一致。她求助来了。 “怎么了?”陈雨坐在井沿,听于小航呼救,她感觉自己在坐马桶,于小航说了一大嘟噜话,大意是,定好的航拍遇到空中管制,无人机飞了一半,被叫停了。“雨姐,怎么办?”她问,她人在四川某市。 第27章 发小 岳西路是潞城主干道长江西路尾部的一条岔路,属于潞城偏城郊的位置,距离城中村仅数百米。卫生条件差,道路没规划,菜市场、小吃店、五金店分列路两旁,破败菜叶和垃圾随处可见,摊贩云集,九点多,早餐排挡前还聚集着大量食客。 这是孙大力从小长大的地方。搬来岳西路前,孙家父母在城中村蜗居多年,再往前数,孙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比潞城落后十八倍的黑县农村,一家子泥腿子。孙家父母十多岁来潞城打工,孙妈妈属于勤奋,又天赋异禀,有商业头脑的。她的文化程度几乎为零,只认识数字,会数钱,做小生意够了。她自学成才,学会炸油条,从在岳西路摆摊到去城里摆,直至摆到核心地段、寿春小学门口,开了有正规门脸的早点店、饭店。 她把在老家读书的孙大力、孙大强都接到潞城来,还在大本营岳西路买了房,成为孙家的功臣,老家人眼中的女英雄,完成了潞一代的迁徙、扎根任务。 孙大力十岁来到岳西路,直至和陈晴结婚,才搬离。在他之后,孙家父母也搬去城里。现在,孙家留在岳西路的,只有弟弟孙大强,岳西路的五金店是本城出名的,“大强五金”排前三。 孙大力和他的伙伴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岳西路,奇怪的是,离开了,每次,他们、小时候的伙伴们约见面,约谈事,还是会不约而同回到岳西路。也许是唯地熟尔,懒得思考,也许是某个年龄阶段认识的人,回到那时认识的地方,才能找回初心,初次相聚的氛围。 好在岳西路,破败、脏乱,却啥都有,办啥事,都能找到合适的职能机构。 孙大力一大早把孙陈壮飞送到寿春总校,回去洗涮收拾,又去对面楼老丈人处,问了早安,做了早餐,九点出发,他和弓兵约了九点半在岳西路工商银行门口见,他到时,弓兵早已在工商银行门口等。 只见一条戴金属字母的皮带,将弓兵一个人勒成两截,勒在他微凸肚子的最高潮处。弓兵点火、低头、抽烟、喷出烟圈。显然,他对自己喷圈的技术极为赞赏,几乎沉迷,他盯着烟圈,看烟圈走形,烟渐散去,不提防,他的肩膀被孙大力拍了下。 弓兵吓一跳,猛回头,手中的烟落在地上,火星四溅。“嗨!大力!”弓兵反应过来,对孙大力打招呼,他套着锃亮黑皮鞋的脚不停,连踩几步刚燃烧百分之十的烟。 今天是弓兵和孙大力的大日子。 待会儿,孙大力在柜台将四十万尾款一付,两人将两份转让合同一签,弓兵拿钱拿三居,孙大力拿别墅,这事就ok了。 别墅象征着美好的生活,象征着前半生的努力,象征着后半辈子都有吹牛的资本。孙大力早上送孩子上学是一身衣服,回家后特意梳洗一番,又换了身,他原本长得俊美,涂了发蜡,喷了香水,穿着胸口印一只鳄鱼的红t恤,精神得像新郎官,他站在略显油腻的弓兵面前,明明比弓兵大半岁,看起来小五岁,弓兵“啧啧”叹道,“我已是只能搞大自己肚子的年纪,而你还是翩翩少年。” 时间还早,上午肯定办得完。弓兵说声“不急”。他递给孙大力一根烟,熟练地为孙大力点上火,两人吞云吐雾一刻钟,说了些天气交通无关痛痒的话题,烟灭了,他们勾肩搭背进了工行的门。 弓兵是岳西路四少、孙大力诸多发小中最先,也可能是唯一发起来的。 他和孙大力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初二下学期起,弓兵就没考过及格,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便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弓兵被关上的门属字儿的,黑白的,打开的窗是脂粉气的,粉嘟嘟的,窗外自带桃花的。他发育得早,天生是情种,异性缘不要太好。 初中毕业,弓兵以一塌糊涂的成绩,一表人才的外在考上了潞城一所以宾馆服务专业为特色的职高。职高说起来学制三年,实际上只在学校读一年半,剩下的一年半由校方联系实习,提前进入职场,即在各地各大宾馆做服务生。 潘驴邓小闲,弓兵年少时靠的是潘和小和闲。颜值佳,能附小就低,二十四小时全陪,反正也不用学习,溜冰、跳舞、打保龄球,样样精通。 他在职高,成功交上了校花女友。校花姓孟,叫孟琳琳,人送外号“大飘柔”。孟琳琳一米七的个儿,最醒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那些年,飘柔洗发水的广告在电视中铺天盖地的播,港星刘德华一遍遍地说,我的梦中情人如何如何。职高的好事者都说,广告里的模特还没有孟琳琳发质好。 孟琳琳也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从小学舞的女孩,她的两条胳膊能像面条一样柔软,能像柳枝一样摆动不停。有段时间,孟琳琳和弓兵每天下午旷课去舞厅,跳恰恰、跳水兵舞,把弓兵教得十八般舞艺俱全。孟琳琳和孙大力、莫明强等弓兵的哥们都熟。1998年世界杯,十五六岁的他们一起喝了多少瓶酒,一起看过多少场球,孟琳琳几乎住在弓兵家里,弓兵父母常年在外地,弓兵掌管家里的钥匙。而潞城的职高面向全省招生,孟琳琳本来就从外地来,在学校外租房。 世事难料,实习开始,弓兵和孟琳琳不在一个城市,孟小姐去了西南成都;弓兵在更南,广东广州。 实习不到两个月,弓兵的花心便掰一瓣,赋予学校派去的另一个女同学。弓兵和飘柔有缘,另一个女同学人送外号“小飘柔”,她和孟琳琳的美貌在职高学生评委口中一向不分伯仲,也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只是个子比孟琳琳矮。 大飘柔孟琳琳是在“探亲”时,发现情敌存在的,她和弓兵妥妥分了手。实习结束,小飘柔和弓兵回到潞城,出双入对。 二十岁这年,小飘柔怀了孕。家里人发现后,上门与弓兵家人谈判,小飘柔的哥哥将弓兵暴打一顿,飘柔一家逼着弓兵按手印,写保证书,保证将“爱情”负责到底,他们第二个月便举行婚礼。 最花心、最像浪子、号称不婚主义的弓兵莫名成为狐朋狗友中第一个做老公的,之后又是第一个做爸爸的。发小莫名强在弓小兵满月酒上曾举杯向弓兵,深深弯腰,表示敬佩:“大佬,我该把名字让给你!你太强了!” 人的福气往往一言难尽,早受苦的早享福,成功之路千万条,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弓兵爱玩,在最爱玩的年纪走进围城,绝非心甘情愿。2006年世界杯,孙大力和陈晴正热恋中,潞城的酒遍地开花,发小们、同学们,带着各自的男女朋友,一行十几二十人换着酒,看球、赌球、玩老虎杠子鸡。 他们联络弓兵时,弓兵的背景音永远是奶娃的哭泣,婆娘的呵斥,一屋子喧嚣。弓兵偶然出现,裤子上有不明黄色道道,他说,是小儿粪便擦去后的痕迹,衣襟上的白色斑点,则是小儿吐奶时“到此一游”的留存。 2006年,陈雨大二升大三,暑假在家,她听过两次孙大力给弓兵电话时的免提。第一次,陈雨评说弓兵家“哀鸿遍野”;第二次,弓兵在儿童医院,抱着高烧的弓小兵在求诊;哇哇哇哭成一片,陈雨用了抗日时期的神句,“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2006年,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弓兵的日子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哧哧笑着,把弓兵的婚后生活当笑谈,熟料等这些人真真切切被围城围住,感受喧嚣,感受凌晨儿科大众的嗟伤时,人家弓兵解脱了。 弓小兵五岁,小飘柔娘家拆迁,拆了六套房,小飘柔和飘柔哥哥一人分了三套。弓兵把老丈人给的房卖了,拿卖房款做本钱,从服务多年的潞城白鹭宾馆裸辞,他辞职时,是客房部经理。 弓兵有弓兵的优势,应该说,弓兵、孙大力们,他们有共同的优势。他们是本地人,当地的情况熟悉,各路人马都认识;入社会早,哪怕学历低,同样的年龄,书呆子们刚研究生毕业,去单位还是一问三不知状态,他们已经熬成人精,看得懂眉眼高低。 弓兵辞职后,靠昔日在酒店行业积攒的人脉做生意。他先后涉及钢铁、沙土、家居 等领域,他消息灵通,胆子大,有时还能利用信息差,拼拼缝,挣挣差价。 孙大力也风光过,这几年,他赋闲在家,零零散散接过一些活。除他擅长的拳法,教练的差事,其他大多由弓兵介绍,弓兵南下谈事儿,需要信任的跟班,孙大力充当;弓兵谈下一个工程,需要包工头,孙大力承接;“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发小之间,互为好汉,互为帮。 但弓兵的事儿,弓兵的钱,孙大力如盲人摸象般,只能看见他摸到的那一块儿,有的时候觉得弓兵的财力粗如象腿,有的时候觉得弓兵的发家史带着一股恶臭,那是摸到了大象肛门。至于弓兵究竟有多少秘密,弓兵在商场混,究竟是好人坏人,已不是仅仅能看到他一面、发小那一面的孙大力能知晓的。 孙大力对他的信任,是本能,是习惯,是惰性,如果孙大力有脑子,并稍微动一动,便会意识到精明如弓兵,是不会把便宜让别人占的,他极力想扔出去的,怎么可能是肥肉,只会是陷阱,是炸弹,是随时会爆的雷。 有一种生意经叫及时止损,有一种手腕叫杀熟。当对方的及时止损用杀熟、杀你来实现,你的悲剧迟早兑现。要三年五年后,孙大力才会反省这一刻他的愚蠢、大意、轻信。好的不像是真的事,一定不是真的。 银行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九点四十五。 “弓小兵过完年该16了?”坐在灰色靠椅上,孙大力闲闲地说。 “对,天天不着家,着家,就和他妈干架。”弓兵手捏着小条,条子上写着柜台受理他俩业务的号码,排第五十三,电子屏显示叫到第二十三。 “羡慕你,早婚早育,后年弓小兵一上大学,你和吴敏全解放了。”吴敏便是小飘柔,当年和弓兵完成早婚早育任务的女主角。 “解放?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没文化的弓兵忽然文绉绉来这么一句,革命口号被他喊得充满江湖气。 “什么意思?上大学了,你们还管小兵?那没头了,还要给他买房,等他结婚,给他带孩子……”过日子人孙大力,心里都是过日子的话。他不禁展望孙陈壮飞的未来,砸下嘴,“你要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和陈晴就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弓兵神秘一笑,“我的老哥哥吆!”他说着,捶了下孙大力的肋骨,接着,他打开手机,翻出相册,调出一张女宝的照片,递给孙大力看。 “这是谁?”孙大力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仔细看看像谁?”弓兵“嘿嘿”笑出声,他的嘴极力抿着,像不控制,笑的幅度会增加十倍般。 照片中的女宝和陈雨家的朗甜甜差不多年纪,看起来不是幼儿园大班,就是小学一年级生。 小姑娘头发细软,发色偏黄,扎成瘦瘦两束,绑两个粉红的蝴蝶结。蝴蝶结垂在土黄色双排扣小风衣领子的两边,小风衣做得和成人版的一模一样,成人版的,孙大力见过,小姨子陈雨有一件,据说打完折,还要八千多。 “眼睛真大!”孙大力点评,是啊,小姑娘的眼睛,在静态图像中看着,亦具扑闪扑闪的动态美,眼睛围着扁鼻子长,鼻子与嘴中间有颗小痣。 “仔细看看像谁!”弓兵再次提示。 孙大力不傻,他看看弓兵,瞅瞅照片;盯着弓兵的扁鼻子,对照照片中的;他辨认、回忆弓兵常年戴眼镜,眼球凸出,眼型变形的大眼睛最初什么样,再对着照片中的眼睛映证。 “大力,你老了,你老眼昏花了,这还看不出来!”弓兵哼唧了一声,他把手机收回,揣兜里。 孙大力一拍脑袋,“你的!绝对是你的!看我这脑子!你和吴敏啥时候有的二胎,真有你们的,嘴这么紧,一点口风没漏啊!不过,现在二胎放开了,不用躲躲藏藏,你俩为啥不大大方方,公开呢?不对啊,我几个月就见一次吴敏,不记得她啥时候又大肚子啊!” 孙大力努力回想好哥们可能二胎的时间点,被弓兵贴近耳朵的声音打断、弄乱,“不是吴敏的,是我在外面的。” 据说,男人肯把小三带出来,给朋友看,才说明真把该朋友当兄弟。男人肯把私生子女告知朋友,这朋友已不是朋友,那是过命的交情。 “大力,我对你,没秘密。”弓兵胳膊一横,搭在孙大力的肩上。 孙大力迟疑了,想到和吴敏认识也十几年了,平时几家人经常聚餐,不由得沉默,他挠挠头,“以后,我见到吴敏,很难保持平静啊,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说出去!” 电子屏叫到四十一号了。 弓兵说起别墅为啥要卖掉,之前所述资金周转的原因只是其一,“小的那边要花钱。”他口气宠溺,拍拍腿,“两头家,两头累。”他摇摇头,志得意满地烦恼着。 孙大力不知“小的”,说的是大人还是孩子,也不想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啦啦地说,“该上小学了?” “上了,今天第一天,一年级。买滨湖的别墅就是给悦悦上学的。小的上个月又改主意了,说不是现房,不如买个现成的,她还想要一笔钱,女人嘛,我不可能跟她结婚,她需要安全感。” 孙大力听明白了,“小的”是弓兵的如夫人、二房,悦悦是庶出的弓小姐,“怎么认识的?她能同意不结婚?她家人也能同意?”男人八卦起来,没女人什么事了。 “她家人你认识。”弓兵得意笑着。 “谁?谁?”孙大力语言指挥行动,居然四顾,感觉要找的人在周围。 “她爸是我原来厂里的司机,你见过,姓黄。” 孙大力模模糊糊想起一个穿油渍麻花羽绒服的身影,大约是某年冬天,他陪弓兵去哪儿按项目时见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弓兵连厂里司机的女儿都不放过,这…… “老黄愿意?” “有啥不愿意的,钱给够。我给他们老两口在老家盖了房,两人都买了保险,小的之前来潞城是上护校的,毕业后,我给安排去医院当护士,那时,还没什么。我开阑尾炎的时候,我们好上的,好了,她就没上班了。” 潘驴邓小闲。失去潘、小、闲后,中年男人能得到小姑娘芳心的,只有驴和邓了,不,驴不如邓。 “吴敏一点没察觉?”孙大力好奇,“我记得你开阑尾炎时,我和莫名强去看你,吴敏和弓小兵都在啊。” “嗯,没察觉,她是在,小黄喊她吴阿姨。”弓兵有点冷汗涔涔的感觉了,回顾往事,不禁滴汗。 用老丈人陈抗美的话来说,“这种狗屁掉灶”的事,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孙大力想,今天还是他个人大喜的日子,他结束好奇,结束话题,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弓兵的小女儿在滨湖的房子上学,上的哪所学校的学? 他还没开口,弓兵主动说了。 “真巧啊,悦悦上的是嫂子那学校,寿春小学,不是主校,是滨湖的分校。本来上学,小黄还催我找你,找嫂子帮忙呢,谁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黄户口在滨湖,以前上班的医院给落的户。滨湖寿春今年第一届招生,报名、录取特别顺利!”弓兵吐沫飞溅,看得出,他更爱小闺女。 “真巧啊!”孙大力抹了把脸,“你嫂子今年去滨湖寿春了。” “什么时候的事?”弓兵大吃一惊,轮到他抹脸了,他迟迟没去找陈晴帮忙让小闺女上寿春,是不知道如何面对陈晴那张刻薄、犀利的嘴,陈晴要是得知真相,免不了告诉吴敏,吴敏要是得知真相,闹,他是不怕的,就怕离婚分家,他靠吴敏的钱发的家,从根上说,怕她;从婚姻法上说,公司,吴敏都有一半股份。 “上周,今天。”孙大力简短地说,“上周接到通知,今天开学。” “嫂子带哪个班?”弓兵追问。 “我问问。”孙大力掏出手机。 第28章 角色 陈晴绕井边一百一十四周,共计四十二分钟,把于小航的问题解决。 于小航一行,正在四川某拥有水运之便的城市,当地在清代就已成为人口和物资的集散地。他们拍完长江索道,拍完某个古迹,以及当地着名的一种以辣椒为主料、行销海内外的酱料,将结束所有外景地的拍摄,回京做后期。 老规矩,打完样,做完第一集,给领导、投资方看过,再进行下一步计划,陈雨的计划跟着片子的计划,怎么着,也把第一集弄出来,再正式办手续,走人。 事情难办,却不复杂,陈晴联系了当地宣传部,事实上,提前早就提前打过招呼,不知为何,拍摄中,又出新情况。知会完宣传部,由宣传部再和有关部门联络,有关部门让于小航带着证件去办个手续,并给出意见,已经拍到的素材就这么算了,再拍,不太可能。 “素材够了吗?”陈雨协调完,问于小航。 “凑合用。”于小航悻悻,“还有个古镇,不行,也没办法了。” “那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在医院,陪我妈放疗。”陈雨抬手腕,看看表,快十点了,母亲的治疗即将结束。 “雨姐,你是不是不过来了?我们收完尾,回京见?”于小航打听陈雨的行踪。 “嗯……”陈雨沉吟,她觉得她之后的工作安排也应该知会下她的得力助手,绕井沿第一百一六周时,她说,“小航,有个事,我预先告诉你下,做完这一集,我便从《风情》退出了,我打个样,之后看领导怎么安排,我希望你能挑起大梁,我会在邢总那里尽力推荐你。” “邢总不是没同意你辞职吗?”于小航冒然冒出来一句。 如果是微信聊天,陈雨一定会打出黑脸瞪出白眼的表情,她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不喜欢听有人在背后议论她,她略有些不快,掩住惊诧,声音中隐隐有冷意:“你的消息这么灵通?” “不是,雨姐,你别误会,我们没有故意打探,是邢总前两天给xx组开会,激励大伙儿干活,拿你举例。”于小航吞吞吐吐。 “举什么例?为什么举例?”陈雨往小白楼方向走,太阳大了,她卡上墨镜,一棵遒劲有力的老树,根部长着经岁月沧桑形成的树疙瘩,树叶密密麻麻,树荫覆盖着走廊,一旁的建筑,四处墙壁是肆意生长的藤萝,仿佛老树的奴婢,两只猫在绿色植物中穿行,喵喵叫着。 在陈雨的变色镜片中,它们又回到一百年前老照片的状态。 电话中,于小航絮絮叨叨地说着,邢总以自己做完手术,轻伤不下火线,以陈雨家事不耽误工作,有过迟疑,被她劝回,最终以大局为重留下为例,“就是别动不动就不干了呗,人人家都有困难呗,优秀的人不是没有困难,都懂得克服困难呗。” 陈雨在墨镜下笑了笑,“那我恐怕要让荆总失望了,但我也不会彻底走的。我想好了,我只是和台里解除全职工作的关系,未来,我回家上班。” “回家上班?”于小航重复道,带着明显的升调。 “回家上班。”陈雨用的是陈述语气。 这几天,她想明白了,把家里账也算明白了。最近花钱如流水,她如果辞职,失去收入,靠朗因一个月万把块钱的死工资,绝无可能维持原有的生活水平,何况还增加了母亲的医疗费用。 可是,不能四海为家,不能以台为家,何以维持生活? 前几天,陈雨在电脑里开了个文档,做了张表。 表中,她把所有有业务往来的合作方列出来,所有她能完成的工作内容拎出来,她仔细思考了,一年内,她在家工作的话,能做什么,和谁做,干多少活,挣多少钱,家庭开支是多少。她正着从工作量能换取的报酬算了一遍,反着从要花多少钱,换算成做多少集策划、撰稿也算了遍。 她心里有底了,她既不想辜负人,也不想辜负自己。既不想受制于任何人,被工作绑架,被亲情绑架,被胜负心绑架,也不想荒废所学、所思、所为。 “你不觉得我们的行业已经很成熟,我们每个人都是产业链条中的小小一环吗?有人做统筹,有人做运营,有人打杂,有人……”陈雨没找到合适的词,“嗨,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我工作十年了,想换个工作方式,方便照顾家庭,也想专心做点事,你可以理解为,我想做单位的编外人员,保持业务往来,做自由职业者。” 信号不好,电话自动断了,陈雨不确定于小航听没听见,她人站在小白楼放射治科隔绝家属和患者的玻璃门前,她对护士从里面缓缓推出,迎面而来的母亲笑着,也对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笑了。 她接于小航电话前,坐在井沿上,已把刚才那段话编辑成微信发给邢总,她当然不会让把她带出来的邢总成为最后一个知道她决定的人,在她的表格中,原单位也是她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活计来源。她说的通情达理,说的真诚谦虚,说的深思熟虑,说的令人无法拒绝。 “谢谢邢总一路带我走来,我永远是你的兵。我惭愧的是,我能力有限,不能像您那样事事周全,但我相信,在职场和家庭之间,女性一定有第三条道路可以选择,不是非黑即白,女人不是非女强人,就全职太太、全职妈妈的角色可选。我想试着走通,做一个专业人士,同时兼顾其他身份、人生角色。希望师父成全。”她的微信消息这么结尾。 门开了,母亲拢拢头发,谢了护士,向陈雨感叹,“等一个多小时,进去只做了十五分钟。” 手机震动,是邢总回的消息,三个字,“知道了。” 手机再震动,陈雨被拉进一个新群,群名是西贝小学一(七)班的,班主任所有人,“麻烦各位家长改名,格式是学生姓名+何种关系”,陈雨胯骨顶在母亲轮椅的扶手处,赶紧改名“郎甜甜妈妈”,并把郎因拉进群,她的新角色开始了。 第29章 新生 陈晴没回孙大力消息,她在参加开学典礼,今天是滨湖分校第一届新生入学的第一天。对家长,对老师,对孩子,都别有纪念意义。 威武雄壮的国歌声中,鲜艳的五星红旗徐徐升起,全体起立,从校长到老师到学生,小朋友们仰着脸,兴奋得一塌糊涂,他们如此矛盾的激动又鸦雀无声着。 滨湖寿春分校吴校长在升旗仪式后,发表开学演讲,他特地穿了蓝色衬衫,打了条红色星点领带,他对着麦克风,“喂喂”两声,清清嗓子—— “大家早上好! 度过了愉快的暑假,踏着夏天的脚步,沐浴着和煦的风,我们又步入了一个新的学期。今天我们隆重举行新学期的开业典礼……” 八个班,八支队伍,陈晴站在台下,和她的三十八个新学生们一起聆听讲话,心全在二十公里外的孙陈壮飞身上。 这学期,壮壮四年级。按照寿春惯例,一二三年级是低年级,讲究快乐教育,学业负担相对没有那么重;四五六年级是高年级,以四年级为分水岭,四年级后,要重新分班,分好班、快班、普通班,分班标准同时参考上学期期末考试和开学的摸底考试两次成绩。摸底考试没有时间的缓冲,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开考,此刻,壮壮正考场进行时。 “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学校全体老师真诚地欢迎一年级的小朋友们加入寿春小学滨湖分校,这个大家庭,祝贺你们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生。 进入了小学阶段,你的生活中就又多了一件辛苦但很快乐的事情,那就是学习。在你的身上寄托着爸爸、妈妈和老师对你的殷切希望,我们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健康、善良、智慧的孩子。” 吴校长居然脱稿,这让陈晴刮目相看。他停顿了下,台下噼里啪啦一片掌声,若干实诚的小朋友,把小巴掌拍红拍肿了。 “我家壮壮咋样?”天上白云飘,眼前红旗飘,陈晴拍完巴掌,见校长的目光想远方,关注不到她,便偷偷给齐老师发消息。 齐老师在主校区,正无聊监考中。 “现在看不出来,才开始。”开考十分钟,齐老师回。 “今年的题目难吗?作文题是什么?”陈晴抓紧暑假最后的几天,给壮壮复习了一遍,还自己押了作文题。 “我也刚看到题,如果都复习到的话,应该没问题,作文是看图说话,我看印的不太清楚,谁知道孩子们会写成啥样。”齐老师对学校打印试卷的水平一向有微词。 “那完了,壮壮只能打有准备之仗,没准备的事儿,他肯定一脸懵逼,他临场发挥不行的。”陈晴想到壮壮看到不够清楚的图,着急忙慌,不明所以,只能乱涂乱写,甚至一个字不写,交白卷的样儿,有点急了。 “没事儿,壮壮看不清图,别人也看不清楚的。”齐老师安慰陈晴。 “哎,”陈晴叹着气,哪还来得及打字,她按住手机语音键,轻轻说,“你偷偷绕到他旁边,拍张照片给我看看,写到哪了,正确率咋样。” “亲爱的同学们,走进校园,你会发现:这里有像妈妈一样亲切的老师,这里有热情可爱的同学,这里有充满活力的课堂,这里有丰富有趣的活动。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学习,快乐地玩耍,幸福地成长!我希望你们人人争当学校的小主人,个个都能成为好孩子。” 吴校长声音洪亮发着言,“你等下哈,”齐老师回,稍后,照片来了,一张卷子两页四面,壮壮写到第二面倒数第二题了,速度还行,但是第一面语文题的基础部分,居然空了三道。 陈晴的焦虑体质只在儿子身上,只在成绩上显露,阳光正好,她的手居然抖了,滨湖校区比主校区远多了,她早上和壮壮一起醒来,但对于滨湖校区的距离,她显然睡得有点过了,她没来得及吃早饭就来上班,这会儿,不是低血糖了? 吴校长还在台上提希望,他左手拿着麦克风,右手送送领带的扣,喝一口矿泉水: “ 在这里,我代表全体教师,向你们提出四个希望:一、希望你们做一个文明,懂礼仪的孩子;二、希望你们做一个善良,诚实的孩子;三、希望你们做一个爱阅读、会思考的孩子;四、希望你们做一个健康、独立的孩子。 我们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爸爸妈妈,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是小学生了。来跟我一起喊……” 吴校长把一只手攥成拳头,对着太阳穴,做誓师状。 陈晴挥舞着有些抖的手,带着她的小朋友们,一齐大声喊:“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是小学生了!”“文明、礼貌、善良、诚实、健康、独立!” 吴校长激情四射,两句话,连喊三遍,三百多名教职工及学生,让学校小小的广场,变成欢乐的海洋。 孙大力已和弓兵坐在工行柜台窗口。 窗口只有一把椅子,弓兵让孙大力坐,他去旁边又寻了一把,搬到孙大力旁边。 “五十三号。”柜台穿制服,系丝巾的小姑娘漠然叫号。 弓兵从柜台台面下的方形槽,递过去写着号码的小条。 “请问,办什么业务?”小姑娘终于看他俩一眼。 “咦!小方!”弓兵见到了熟人。 “吆,兵哥!”小姑娘的五官活跃起来。 “没想到,你在啊,你不是周六休息吗?”弓兵眼珠子转了转,迅速判断今天是周几。 小姑娘两颊飞起一片红,和丝巾一角的红对应,她娇羞起来,“兵哥还记得我哪天上班,我同事今天结婚,我帮她顶班!” 从小混到大,孙大力习以为常了,弓兵像播种机,像开屏孔雀,他天生精力充沛,博闻强记,哪儿哪儿都有女性熟人,生日、星座、家乡、单位、电话说一遍,就刻在脑袋里。 “待会儿一起午饭?”弓兵发出邀请。 “今天不行,我待会儿要去婚礼,明天?”叫小方的大概忘了有监控这回事儿。 孙大力咳嗽一声,他把弓兵拉回现实。 “对了,小方,这是我哥们大力,我们转个账。” 小方手一伸,“银行卡、身份证,是同行转还是跨行?” “同行。”孙大力答,他自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中取出一张蓝色银行卡及他的身份证。 “刺啦”,弓兵拉开满是logo、小枕头似的驴牌包拉链,一沓现金藏匿其中,总有一万块,几排整整齐齐的卡列队插着,他的食指如阅兵滑过它们,他挑出其中一张,对着光,拉下眼镜,验证无误,和孙大力的,一起放进方槽中。 “转多少?谁给谁转?”小方盯着电脑屏幕,她接过身份证和卡,手指在键盘上准备行动,她全神贯注的样子居然有点好看。 “四十万,从我卡上,转给弓兵。”孙大力竟有些紧张,他两手的大拇指无意识碰一下,让开,再碰一下,再让开。 “手机银行上就可以操作,你们可以不用来柜台的。”小方说。 她当然不会拒绝他们来柜台办理业务,只是提示。 “来看下镜头。”她冲孙大力说,孙大力脸对着人脸识别的镜头。 “手机银行有限制,一天只能转二十万。所以要来柜台。”孙大力解释,他根据人脸识别的要求点头、张嘴、眨眼睛。 怪滑稽的。 “那你这次要不要顺便把每日支付额度,一个月的支付额度调一下?”小方扭脖子、转头,看向孙大力,她顺便飞了个媚眼给弓兵。 第30章 老路 要说孙大力有什么缺点,好大喜功,对实际情况的描述,总比实际情况本身,要好点、多些夸张和大话,肯定算一条。 小方不过随口问了句,要不要调整支付额度。孙大力见弓兵还在身边翘首以盼等账到,他付出去的四十万已是费尽口舌、心机,从陈晴攻坚到丈母娘,从丈母娘那儿曲线救国到小姨子那儿,绕八道弯,才筹到的。 脑门一热,他冲口而出,“小方,”他跟着弓兵自来熟,也喊“小方”了。 “调,调额度。”他一只胳膊呈三角状,搁在大理石柜台台面上。 “调成多少?日限额五十万?”小方问。 “可以。”孙大力气都不带喘一下的,他睫毛长,对着小方在键盘上的操作,一颤一颤,是啊,什么时候,才能活到每天可以付五十万的日子呢? “月限额呢?”小方抿一下嘴,弓兵果然是大款,兄弟们都如此深藏不露地富裕着。 “二百可以了。”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月咋能花掉那么多钱。 “二百够吗?”弓兵打趣。 “够了,最近不会再买房了。”孙大力露出中年男人的笑,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的钱只会在老婆买包、孩子上兴趣班、再买个房的念头中徘徊。 “这里签个字。”小方指点孙大力,在他右手边有一个ipad式样的电子屏幕,孙大力拿起电子笔,在电子屏上龙飞凤舞的签上大名。 “叮!”弓兵的卡上四十万也到账了,他装作不在意地看一眼手机,“还挺快。” 全程不过十五分钟,孙大力像婚礼结束似的,疲惫而满足。 陈晴一个月四千多工资,他不固定。就算一样,九千,一年十万。刨除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陈晴和壮壮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基本月光,去年一年存了三万,四十万,够他俩维持现有生活水平下,存十年的。 “你的u盾升级下,下周要到期了。”小方提醒孙大力。 “升级,升级。”孙大力按小方要求继续做电子屏上的操作。 孙大力有种感觉,小方所有的服务都为拖延时间,多和弓兵瞎聊几句。 “小方,真不一起午饭了?”弓兵仍嬉皮笑脸勾搭小姑娘,他把银行卡塞回驴牌包,让它和它的兄弟们排排坐。 “不了,今天真不行,对了,谢谢你那天送的香水。”小方依依不舍,她歪着头,丝巾也歪了,小嘴唇撅成喇叭花。她的语速跟着手速,她慢慢按下叫号设施,“请五十四号顾客到三号窗口。” 弓兵从驴牌包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打开盒盖,拿出纽扣粒大小的一颗,撕开黄金圣斗士盔甲颜色的外包装,挤出圆形琥珀似的糖在嘴里,含着,嘴中呜呜哝哝,“上班说话多,注意保护嗓子。”说罢,他将薄荷糖盒放进方形槽中,推给小方,使个作别的眼色,“回头见!” “回头见!你办什么业务?”小方前后两句和不同的人说,态度完全不同,捏着五十四号小条的顾客愣了。 孙大力笑出口水,笑得咳嗽,“咳咳咳咳”,他在前走,弓兵在后跟,他们走到工行门外,烟瘾极大的弓兵,又掏出烟,要和孙大力分享,被孙大力拒绝。“我看你也少抽点,润喉糖都送出去了!”他和弓兵开玩笑。 “小方,”弓兵多年被烟染黄的手指夹着烟,烟灰随他点点点飘雪般落地,“里面那妹子,”他用烟指指玻璃转门里面,“打游戏认识的。” “你现在还打游戏呢?” “活到老,打到老。” “什么游戏?” “王者荣耀。” “你还送她香水。” “见过几次面,吃过两次饭,吴敏那顺了瓶香水送她。” “待会儿去哪儿签合同?”孙大力不想再听弓兵的把妹故事、心得,弓兵每个暧昧的,不暧昧已奔主题的,将要暧昧的,都要听一遍,正事儿得下个月,或者明年才能办了。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弓兵四处张望,十点半了,吃早点的人散去,买菜的人没散。来岳西路采购五金的人多了,一个大批发市场在岳西路的尽头,车辆、行人,风尘仆仆,冲着批发市场的方向。 最近的安静的地方,比如茶馆、咖啡厅,在两站地之外。 孙大力略一思索,拨打电话,他打给弟弟孙大强,电话通了,一片嘈杂,还有讨价还价的声音,“喂,大强,我,现在去你那方便吗?”“不干啥,借你后面小屋一用,和弓兵签个东西。”“现在就过去,你收拾一下。” 弓兵一根烟刚好吸完。 孙大力说的是孙大强的五金店,离工行五百米。连着三间门面房,打通了,是岳西路上最大的一家。三间门面房,其中两间是孙家自己的,多年前,孙妈妈开早点铺置办下的,另一间是孙大强租的,他把同行竞争走,又把同行的房拿下。 孙大力和弓兵,顺着岳西路去“大强五金店”。 “话说,我有四五年,没见过你家大强了。听说现在也是个老板了,尽记得小时候,他跟你屁股后面,像小尾巴,去哪儿都吸溜着鼻涕。”弓兵夹着他的驴牌包说道,他的脸色不好,阳光下,看着有些灰,眼袋处是青的,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你最近睡眠咋样?怎么看起来像没睡好的?”孙大力关注了下弓兵的健康问题。他提起他三叔的朋友,他也喊叔叔的,“凌敏叔,城隍庙开珠宝玉器古玩店的,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你是不是带我去那挑过玉器摆件?”弓兵努力回想。 “是你甲方爸爸过生日,你去买了个金老虎。”孙大力提醒。 “对对,那叔叔还帮我在金老虎的玻璃罩子上刻了字。”弓兵想起来了。 “上个月去世了。”孙大力踢开路边的一个白色塑料饭盒。 “那叔叔比咱们也就大十几岁?”弓兵一惊,他踢了一脚和塑料饭盒配套的木质一次性筷子。 “刚五十,二婚的孩子比你我的都小,才三岁。” “什么病?怎么会,这么快?” “肺癌。纵欲、熬夜、烟、酒、女人、赌博……”弓兵为凌敏叔总结,他深深看弓兵一眼,“尤其熬夜,最伤身体,凌敏叔后面几年脸色没好过,眼袋比眼睛大,你是不是睡得不好,也有日子没锻炼了?还是跟着我去打拳!” 弓兵听得心惊肉跳,“我脸色真这么难看?”他摸摸脸,想把青灰的脸色揉成艳霞,只搓得毛孔粗大的鼻子像酒糟鼻。 他打了个哈欠,又想从怀里掏烟,想到孙大力的话,忍住了,他为自己辩解,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放心,“我睡得还行,但不能早起,今天要不是要见你,我现在还在床上。” “都不年轻了,不能夜夜睡在夜总会了。”孙大力提醒老哥们。 “很多生意必须在夜总会、酒桌上才能谈成。”弓兵无奈又江湖地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现在不敢不拼,也不敢太拼,怕倒下了,孩子谁管?老人谁照料?大媳妇儿、小媳妇儿,没一个靠得住的,我要是倒下,她们肯定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弓兵是浪子的最高境界,浪,心里明镜似的。他的世界太花哨了,孙大力无法想象,不想参与,他还是挂念他的核心问题,“合同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两份合同,打了四套一样的,在我包里。”弓兵拉开包再查看下。 “没带也没关系,大强那儿有打印机,我手机里收藏了文件。”孙大力一向于细节处仔细。 “你收藏它干嘛?”弓兵一贯的大剌剌。 “昨晚发给陈晴她妹,让她把下关。” “陈雨?高材生还懂合同?” “他们的工作也要接触合同,她还找了个律师看了下,怕措辞有问题。” “噢!”弓兵点点头,“说起陈雨,”他对着阳光眯着眼,“和大强,一样,好多年没见了,怎么,她现在还经常回来吗?听说她嫁了一个皇帝后裔?她孩子得姓爱新觉罗?陈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聚一下。她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有出息的。我天天和小黄说,咱闺女就得按陈雨那方向培养。我家大的,弓小兵是不指望了他妈天天给他擦屁股,不是打架把人送医院了,我们去赔钱,就是成绩不好被叫家长。” “皇帝后裔?陈雨是嫁了个满族人,不过不姓爱新觉罗。”孙大力啼笑皆非,这世上的事,不怕假,就怕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带点真,然后以讹传讹,和真相渐远,像1和100的关系。 道路狭窄,两人无法并行,一前一后走着。道路其实不窄,是人人不自觉,两边店铺的人,把垃圾桶、电瓶车、扫帚、簸箕什么的,都堆在路边。青阳小吃、淮南牛肉粉丝汤等草根连锁店屋檐低垂,排成排,装修散工们蹲在马路牙子上,他们带着铝合金门窗、油漆桶和刷子。 孙大力和弓兵说话、走路这一会儿工夫,摩托车“嘟嘟嘟”一辆接一辆,在他们身边经过,好几个“蹦蹦”司机聚在他们面前问:“去哪儿?” “去去去!”弓兵挥着手像挥苍蝇拍。苍蝇确实不少,盛夏刚过,瓜果依旧丰盛,吃剩的西瓜皮,没啃净的西瓜瓤,不知谁的红唇吐出的黑色西瓜籽儿在下水道边一丫一丫,一片飞虫被蝇领着,围着叮。 “去去去去哪儿?”一位司机显然是结巴,弓兵回绝完,他才把话说完。 告别了蹦蹦车司机们,他俩又被戴白帽子、穿粉t恤、白色超短裙的几个二十来岁小姑娘拦住,她们一个比一个看着青春,一开腔,一个比一个说话土。 “您好,湖景房了解一下,精装修小户型全款才23万一套,离湖边只有200米,休闲旅游度假养老投资都可以,本周六有看房车,来回两天时间旅游观光式看房!”一个说。 “您去过黑县黑湖吗?您对那儿熟悉吗?去过的话。您感觉怎么样?”另一个说, “没去过的话。我给两位叔叔介绍下黑湖的大环境。我们公司经常搞篝火晚会,方便第一时间通知您。为了在公司有优惠活动时,能第一时间通知您。这里有我的联系电话,方便时请与我联系。”第三个围着他俩。 五秒钟,孙大力和弓兵怀里被塞了三张传单。一声“叔叔”叫得他们心碎,他们把接过的传单往地上一扔,小姑娘们全然无所谓,把丢掉地上的传单捡起来,掸掸灰,准备发给下一位路人。 “黑县,不是你老家吗?”弓兵想起来。 “对,有空一起去度假,还有几间老房子。”孙大力肩膀一侧,让过一辆违规逆行的外卖车。 滴滴叭叭的声音从路头响到路尾。 “两块,两块,所有商品两块!两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挥泪大甩卖,挥泪大甩卖!”扩音器中一个女声机械地喊着。 贴着手写广告牌的两元店,印象中挥泪一万多天了。 “这条路,几十年没变过。”弓兵突然感慨道,“都忘了,这么脏和乱,我们那时候也没觉得啊!” “那时候,只觉得路口店里的烤串香,麻辣烫鲜,路中的租书店,什么都有。和老板关系好,还能看到他珍藏的毛片碟。”孙大力环顾四周,有些怅惘,租书店早消失不见了。 “大飘柔和租书店老板家是老乡,我没少看;哎!”弓兵也有些惆怅旧欢如梦了。 “应该带孩子们来看看这条街,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生活,我家壮壮,被他妈惯的,在外面连厕所都很少上,嫌脏。”孙大力叹息。 有三岁左右的孩子从他们面前路过,唆着冰棍,大摇大摆过马路,孙大力本能把孩子拽到路边,躲过一辆摩托,稍顷,孩子的妈妈系着围裙,冲出门,将孩子拍打两下,向孙大力道谢,孩子的父亲则在几平米的鸭店内,从炉子中捞鸭子,再挂到橱窗上方。 “大强在这开店,壮壮没来过这?”弓兵是个人精,听出话外音。 “我和你也差不多了,好久没见过他了。”孙大力眉宇间有点志得意满的意思,唇角堆着舒心的笑。 “怎么?你们两兄弟?”弓兵玩味。 孙大力左右看看,嘀嘀咕咕,“不对啊,在这啊,我记得就在烤鸭店旁边啊。” “你迷路了?你在岳西路迷路了?”弓兵手掩嘴巴,不知是又想打哈欠呢,还是耻笑孙大力。 “对了,对了,就是这。到了,这是大强的店。”孙大力在烤鸭店前十米处停下,他指着金字招牌,五个大字:“大强五金店”。 大强的店里,传来二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三个不同男性的嗓音唱着熟悉的歌词—— “彩虹劝住雨的哭泣,孩子踢出水滴,闪亮街上,恋人眼睛。寻常的巷子里,寻常人家里,谁在轻轻,哼着歌曲。不知昨日恋人,你是否开心,我还记得,你的表情。难得有的好心情。” 孙大力辨别了下旋律,真熟,没想起来是什么歌,弓兵已经哼唱起来:“突然放晴的天气,”“我们只是,路人甲乙丙丁,在这花花世界,集体游戏……” 难以想象,他们的青春期是在这条路上,度过的。 店门敞开,他俩走进店内,只见有限的空间里塞满货架,所有货架均延伸到天花板,正对着他俩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灯泡、灯管、胶带。 正对着他们的柜台前站着一个中年秃头男,他的上方,挂着各式插座、开关、晾衣架、电池、手电筒、自行车锁、果蔬刨刀。 “二位要点啥?我们只做批发,不做零售。” 第31章 传授 没想到车这么难打,陈雨推着陆援朝,站在新谊医院老院区门口。 半小时了,路过的的士,一辆不停,用打车软件,刚叫上,又被取消,刚取消,又叫上,快到了,又说来不了,取取消消,来来了了,陈雨把轮椅推到朱红门外树荫下,又脱了遮阳帽,给母亲戴上。 此处不能停车,要停,必须瞬间完成停、开门、关门的动作,看样子没司机,除非是自家的司机,愿冒险,何况,凭她们娘俩,凭轮椅,瞬间完成,几乎不可能。 半小时后,陈雨无奈地对陆援朝说,咱转个弯去新院区,叫车。 “你早该去新院了,早去,我们都到家了。”陆援朝将双臂从轮把之间绕过椅背,伸肘置双手于手动圈上,她这就要自己掉头出发了。陈雨急忙抓住轮椅扶手,制止了母亲的自力更生行为,“妈,您还是省省力气!我来!” “你别把我当失去自理能力的!我在家都练好了,你问大力,前几天,在凉水河边,遛弯儿,是不是我都能自己走了?我是不是能照顾自己了?你们别把我当病人!”陆援朝接受着女儿的服务,还要女儿承认,她恢复了大半。 “你不是病人,是什么?你不是病人,难道我是?”陈雨奇道,她忍不住呛妈妈,她的圆眼睛睁大,幸好黑睫毛像茅草屋的顶盖住,才没显得眼白比眼黑还多。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哎,是代谢太快了,还是三明治太小了? “什么病不病的,别胡说八道!”陆援朝气道,“快呸!呸!呸!” “呸!呸!呸!”陈雨谨遵母嘱,陆援朝坚信,连呸三声,会把失言的、不吉利的都呸走,她推着轮椅前行二百米,转弯,遇到三级台阶。 陆援朝撑着拐要下来,但折腾了一早上的她,腿脚酸软,站起来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妈,你还是坐着!”陈雨接住陆援朝无处可放的绵软双手,一个月瘦了有二十斤的身躯,把陆援朝按回轮椅。 她为陆援朝系好安全带,而后弯腰悬空跪下,离地一寸有余,拆掉防倾轮。她再将轮椅推到台阶前,以脚踏板贴近台阶边缘为准,穿白球鞋的脚踩助倾杆,再依靠身体重量将轮椅把手向下压,好了,轮椅如四蹄小兽,慢慢抬起了前轮,并呈四十多度角。轮椅的前轮高于台阶了,陈雨再慢慢将轮椅向前推,让轮椅后轮贴紧台阶边缘,并将自己身体一侧的髋和大腿抵住轮椅靠背,只用髋和大腿发力,同时双手向斜上方推抬轮椅,使其后轮滚动到台阶上。 一番操作猛如虎,猛得呼,陈雨还是力气小,动作不够熟练,她累得呼呼喘气。陆援朝手没闲着,她在轮椅两侧助力,其实助也白助,助的过程中,遮阳帽落地了,陈雨将轮椅后轮滚动推到第一级台阶上后,又连上两级台阶,她继续向前推行一小段距离,待轮椅稳定后,方才有空回头去捡遮阳帽,她将帽子拍打一番,往陆援朝脑袋上扣。 陆援朝胳膊肘一拐,拒绝戴帽子,她将帽子抓在手里,搁在膝上,她说:“省得待会儿掉了,你还要捡。” 新院区门口永远是高峰期,人潮依旧汹涌,陈雨为妈妈找了块儿偏远的阴凉地儿,她俩一站,一坐。陈雨抓起手机叫车,好运来了,不但光速打到,距离显示仅有“01”米。 霎那间,“01”变成“司机已到达”,陈雨四处看看,搜罗打双闪的车辆身影,只见所有车都打着双闪,对面公交车站,有辆黑色的别克车窗摇下,司机冲她们招手,“4094吗?快!” 4094是陈雨手机的尾号,她忙不迭点头,大喊:“对!”她推着轮椅,既要小心母亲的腿脚,又要照看左右车、人,她在斑马线这边,车在斑马线那边,在人车停顿的短暂瞬间,她风驰电掣般过了马路,又在司机的帮忙下,把轮椅放进后备箱,她扶着母亲在车后座坐下,圆满完成了第一次放疗。 “好嘞!”陈雨把母亲的拐杖,她的背包扔副驾驶座,关上车门,不知给司机喝彩,还是给自己。 “您好,您是到南三环幸福里吗?”面无表情的司机问。 “对。” “按照导航走行吗?” “按。” “请坐好,我们出发了,为了您的安全及避免交通意外,出发请您系好安全带。请问车内温度合适吗?” “合适。”陈雨拧开矿泉水瓶的盖,递给妈妈,再拧开一瓶,咕嘟咕嘟灌进嘴。 “小雨,这要是每天一次来回,太累你了。”陆援朝对着窗外徐徐闪过的风景,嘀咕。 徐徐,因为车速缓慢,如果说车窗外的风景快起来看像电影,此刻便是刻意的慢动作、缓放、正片025的倍速。 “现在就别说这种话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路不是走通了吗?明天照着走就行了。”陈雨说。 “一周五次呢!天天来。” “一共也就一个半月的事,再说,我不是不去单位了吗?” “朗因就不能来接下?这要是大力在……” “妈,您再表扬我大姐夫,我可生气了啊,朗因那工作准点必达,没有准点下过班,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你别忘了他可是出差回来,第一时间赶去陪您手术!”陈雨护朗因像护小崽子,闺蜜们说过她,陈雨能和朗因过到一起去,因为女人都爱小动物。 “你们夫妻的事,我懒得说了。”陆援朝哼哼。 “妈,你饿吗?”陈雨饿得不行了,她开始点击手机上的黄色图标,点外卖,“你吃什么?” “别在外面吃了,冰箱里有的是东西,你以后在家里了,你、甜甜,总不能顿顿叫外卖。”陆援朝的脸一半被阳光照着,车行至一栋大厦前,大厦前的雕塑是一张京剧脸谱,脸谱的白和陆援朝半边脸的亮在陈雨眼前重叠了。 “你喝点粥,吃点青菜,我得吃点肉,蚝油生菜,荔枝肉,煲仔饭,红糖发糕不错,剩点儿给甜甜晚上留着。”陈雨报着菜名,啪啪啪把菜点完了,她看看前排司机竖着的手机,显示的导航路线,“到幸福里二十分钟,进门十分钟,外卖半小时能到,回家就能吃上饭。” “回去我教你做几个菜,你起码要把甜甜爱吃的会做出来,回头我回潞城了,甜甜再营养不良。”陆援朝自顾自说自己的,母女俩好像两个频道,“你这菜市场也没进过,家用电器一概不会,我们走了,你就是在家,我都帮你愁得慌。”陆援朝面露难色。 人怕什么,不想提什么,提到做饭,陈雨岔开话题,“好的,好的,等你精神好了。对了,今天放疗什么情况?难受吗?” “不难受,就一会儿。”陆援朝形容了下放射治疗的机器,“头伸进一个环内,人躺在床上,推进去,耳朵旁边嗡嗡响。数九百下,完了。” “听起来,像我在东直门中医院做核磁共振的状态,第一次做,吓我一跳,幽闭恐惧症都犯了,总想着要是地震咋办,停电咋办,我还能不能出去了。”陈雨摸摸比她的实际年龄大十岁的颈椎。 “那边是空的,不是实的,你怕什么?”陆援朝谈到她观察了机器及周围环境。 “对啊,我后来才知道,第二次就不怕了。”陈雨提起,她第一次用类似机器时,甚至背诵了《心经》抵抗恐惧。 然而,陆援朝人生有新感悟,想和女儿分享,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你知道吗?我在里面排队等着做,排我前面的一个小伙子,才二十多岁,比你都小,93年生的,哎呀呀,我和他比起来,已经够幸运了,我都活多少岁了!人家还挺乐观的,我哪能天天叹气、抱怨呢?\\\" “就是,现在很多疾病都年轻化了,”陈雨安慰妈妈,“我们单位有一个和我一起进去的,青光眼了,你以前听过三十多岁人青光眼吗?” “没听说过!”陆援朝受到震动。 “曾文文,他们出版社的二把手,四十二岁,赶一个大项目,项目干完,进北京医院了。” “什么病?” “脑梗。” “脑梗还有四十多岁的?” “他们二把手不进医院,我也不知道,脑梗有这么年轻进去的,都是累的,精神高度紧张,他们单位的活儿,许多是政治任务,各种读本,不能出错,到点必须交活。” “单位给赔偿吗?” “赔什么?在医院一醒,接着干活,接着签字,很多事情,必须经办人签字。”陈雨苦笑加嘲笑,“妈,你以为现在的工作还是你们国企啊,现在就是那句话,男人当牲口,女人当男人用,没干到死,就往死里干。” “他后来咋样?” “好了,正常上班,来一个新项目,再猛干一番,再进医院。” “这么搞下去不会死吗?郎因不会也这样工作?”陆援朝听得心惊肉跳。 “郎因虽然工作不轻松,但是他回家不操心,他在单位的邪火,回家也都发出来了,您甭为他担心。” “我担心他干嘛,我是担心你,他要是有个好歹,你咋办。”因为朗琴的缘故,陆援朝对郎因的态度一直不如对大女婿孙大力的。 “首先,我想说,一些疾病是和人类共存的,只要注意,就没事儿,我还颈椎病呢,医生说是绝症,无药可治,不可逆,但也不致命;其次,对比许多人,您这么大年纪才生个病,专业生病,不用考虑上班上学,已经万幸了。”陈雨先是郑重、严肃,说到”专业生病“,有些嬉皮笑脸了,她点出她谈话的目的。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些啊。”陆援朝奇怪女儿今天的抱怨。 “以前你没生病,我也没思考过健康的意义。”陈雨玩了一会儿手指,车上高架桥了,司机没回头,对着后视镜问,“下桥从主路走,还是辅路走?” “走辅路。”陈雨说。 “走主路。”陆援朝往前探,凑近司机的靠背。 “妈,你糊涂了?走主路要绕一大圈。”陈雨惊奇,她伸手摸陆援朝的额头,“放疗后遗症是发烧吗?我得去问问李大夫。” 陆援朝把女儿的手打掉,“发什么烧,你没去过菜市场,主路那边有个大的,我指给你看下。” “小区门口不是有个卖菜卖水果的小店吗?一对小夫妻开的。”陈雨不解,她常在门口买水果。 “那里贵,从哪里买菜的都是你们小年轻,他们也是从更大的菜市场批来的。而且他们的菜啊、水果啊,就那么几种,和大菜市场不能比。”陆援朝完全是母兽教小兽捕食、打洞,传授生存本领的态度。 “我帮你想过了,你学会清炖、红烧,再会炒俩素菜,就能对付甜甜了。”车开往菜市场,陆援朝又把陈雨不愿提的做饭话题拽回来。 “清炖、红烧、清炒、清蒸。”陈雨俩字俩字往外蹦,八个字蹦完,哈哈大笑起来,“有这四样,朗甜甜饿不着了。” “你还好意思说,有你那样当妈的吗?”陆援朝没好气的给女儿一个白眼。 她俩说的是,甜甜小时候,大字不识一个,也毫无认字儿的动力。为拯救文盲郎甜甜,陈雨干了一件事。出门吃饭,郎甜甜只许点认识字的菜,别人点的菜,郎甜甜一概不许碰。 朗甜甜一度到了无菜可点,吃无可恋的地步。还记得一次,她皱着小眉头,捏着小铅笔,在“姥姥家”饭店的菜单上,迷茫翻了数页,发现一共只认识一个“米”字,哀怨地向朗因求助,“爸爸,你教我一个字!” 朗因被孩子逗得忍俊不禁,瞅陈雨一眼,配合老婆刺激认字的伟大行动,半天说一句,“爸爸也认识个饭字。” 郎甜甜那顿饭,多认识一个字,菜并没多吃上,还是只能吃一碗白饭,她咬牙切齿看着恶作剧的父母,痛定思痛,偷摸带一份菜单回家,一个一个字请教大人们是什么,靠着馋,靠着生存本能,郎甜甜终于完成了最初的识字积累,最初认识的全是菜名。 情况在心疼宝贝的陆援朝那儿发生改变。陆援朝怕外孙女,出去大餐,反而饿着,教郎甜甜认识了八个重要的字,即“清蒸、清炖、清炒、红烧”,掌握要领的郎甜甜如获至宝,无往不利,出门对着陌生菜单,胆儿肥了,“清蒸八宝鸭,红烧茄子,清炒土豆丝,清炖鸽子汤。”基本上,她往席面上一坐,这八个字,总会集中出现,只换材料,不换做法。 “我们家甜甜有姥姥教的八字秘籍,出去是饿不着了。”陈雨和母亲开玩笑。 “阿姨,请问是这个菜市场吗?”司机问陆援朝,他看着导航的一个点,对着车窗外像仓库,像农贸市场的地儿。 菜市场有个拱形的顶,入口处挂着牌子,写着“励鲜生鲜超市”几个美术字。 “对,陈雨,看到没?就是那个,过两天,我好点,我带你去。”陆援朝拉着女儿的手,小声说,“现在北京买不到活禽了,这里能,卖活鸡活鸭那个摊儿,老板娘和我很熟,需要提前订。” “啊?妈,你可真神通广大!”陈雨赞叹母亲,“不过活禽,你不怕禽流感吗?” “哪那么巧逮上?甜甜不是爱喝老母鸡汤嘛!” 第32章 母鸡 陆援朝此话差矣,不是,不止是,郎甜甜爱喝老母鸡汤。人在潞城,或家乡在潞城的,反正只要履历中和潞城沾点边的,老母鸡汤是写在基因里,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是游子相认的信物,是情侣表现默契的模板,是母慈子孝的根本,是爱和体贴的象征,是潞城人的图腾。 在潞城,发烧感冒不吃药可以,不喝老母鸡汤不行。 在潞城,没有一碗老母鸡汤解决不了的烦恼,如果有,那就一锅。 潞城走向全国的餐饮美食,除了近些年,才被本地人得知,外地人以为是千百年特产的臭鳜鱼,最成功、最风光的,要属一家叫“老家鸡”的连锁中式快餐店。 但“老家鸡”毕竟是快餐,养殖快,从鸡蛋到小鸡到能下锅,速度不能和家养土鸡比;下锅后,炖煮快,更不及自家砂锅里,几个小时煨出的,只放盐,不掺杂任何杂质、其他配料的鸡汤实在。 潞城老母鸡汤的秘笈在于,鸡土,鸡肥,鸡纯,什么都不放,只在出锅时,扔点葱,金灿灿、黄澄澄,飘着一层油膜,用潞城女婿郎因的话来说,“那真是像尿一样黄”。 陈雨关于潞城老母鸡汤有两个经典的段子。 陈雨小时候不识老母鸡汤的好,陈抗美一次无意间逗孩子,说过一句,“鸡汤里不过是老母鸡腐烂的尸体”,陈雨记下了,在心里结下疙瘩,一段时间内,一口鸡汤也不喝。陈雨打小有个毛病,现在也没治好,固执,特别固执,有主意,特别有主意,主意下了,轻易不和人说,谁劝也不听。 有一年中秋,陈抗美在绿江的亲戚来潞城,陆援朝备下家宴,老母鸡汤闪亮登场,在带转盘的圆桌上,占据c位。 桌上四个孩子,陈晴、陈雨和亲戚家的。俩孩子吃鸡腿,俩孩子吃鸡爪,一人一碗黄得令人心花怒放的鸡汤,其他三个娃吃的干干净净,小嘴流油,手指喷香,陈雨愣是一点没动,亲戚们诧异,父母二人生气,陈抗美动了怒,捏着陈雨的耳朵,问:“你吃不吃?”“你吃不吃?” 小朋友的耳朵有多软?陈抗美行伍出身的,手有多重? 陈抗美事后赌咒发誓,他真的“只轻轻一捏,三成力气都没用上,”陈雨含泪盯着爸爸,血一滴一滴从自透着清晰毛细血管的耳后落到白皙颈部,染红了穿着白色校服的左肩膀,陆援朝气愤地踢了陈抗美一脚,连忙带着小女儿去厂里卫生室找小罗,小罗日后变成老罗,便是陈晴、陈雨口中的罗叔叔,是陈抗美高血压倒下时,及时让他就诊的那位。 小罗差点把陈抗美骂死,虽然陈抗美那时是他的领导、一厂之长。小罗为陈雨的左耳缝了九针。据说,耳朵离完整落下,差那么一毫毫,“一毫毫”是小罗的形容词,“你脑子是猪脑子?对孩子下手这么重?”陈抗美被小厂医骂得头直点,头不敢抬,他看着小罗一针针为陈雨把耳朵缝回脑袋边,再用纱布包扎好。 当年,中秋节是不放假的, 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陈雨戴着层层纱布造就的巨大耳套被陈抗美小心送去学校。 那会儿,她在寿春小学读五年级,陈晴在六年级。陈雨因去医务室,迟到了,她推门进教室,“报告!”“进来!”老师叫她进去。老师问陈雨,你为什么迟到啊?陈雨绷着小脸答:“我耳朵被我爸拧坏了,去缝针了。” 优等生、第一名迟到,是破天荒的事儿,陈雨吸引了全班人的注意,她的耳朵更是成功让几十个小朋友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那时,动画片少,电视机里翻来覆去,就播那么几部,《黑猫警长》深入人心,一个小朋友起头喊着:“一只耳!”无数个小朋友拍着巴掌,接着喊:“一只耳!一只耳!” 陈雨那可真是无地自容啊,这辈子,类似的声浪,她只在十几年后在北京工体看国安球赛时遇到过,球迷们绑着额带,举着旗子,挥舞荧光棒,一会儿喊“牛x”,一会儿喊“傻x”。 等“一只耳”的呼声渐消,老师又问,你爸为啥要拧你耳朵啊?陈雨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不喝老母鸡汤。这回,连老师都惊讶了,“老母鸡汤啊,你为什么不喝?”寿春小学五年级一班的教室不大,偏偏那天出现回声,小朋友们发出的,“老母鸡汤啊,你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不喝?”“不喝?” “你试过被几十个人一起喊一只耳吗?”小陈雨下课后,找楼上班级的姐姐陈晴哭到。 “走!我看谁敢再喊!”陈晴从小是块爆炭,一点就着。她拉着妹妹昂首阔步,走进五年级一班,“谁?是谁起头喊的一只耳?再喊一个试试?” 班级的回声终于消失了。 说来好笑,陈雨的固执恐怕是祖传的,只不过她的显性,父母的隐性。她短暂失去的只是一只完整的耳朵,得到的却是不可数的老母鸡汤。在撕裂的耳朵愈合期,陆援朝每天给陈雨上一碗汤,陈抗美带着歉意看着她喝,“流那么多血,要补补!”啼笑皆非啊,他们大概忘了,陈雨的耳朵为啥被拧的。 愈合期整一个月,从缝针到拆线,陈雨度过无法描述的痛苦口唇期。她原本对鸡汤无所谓,那个月,她从被迫到主动爱上,就好那一口儿,她忘记了“腐烂尸体”的形容,二十一天能养成一个习惯,陈雨养成了,从此,每逢大事,她要吃一整只鸡,熬汤、吃肉、嗦骨头,骨头渣都不浪费。 母亲住院期间,她在家附近的“老家鸡”喝过好几次鸡汤,说不清、道不明,为啥和老家的,妈妈在北京做的,味道不一样。答案找到了,妈妈在北京,有专门的菜市场线人买土鸡。 鸡当然潞城周边的最好,次之是土鸡,再次之是炖煮不放杂料的烹饪方式。 关于老母鸡汤,陈雨第二个段子,是她生孩子坐月子时。潞城人讲究坐月子要吃满十只鸡,那会儿,对北京不熟悉的陆援朝,愣是让在绿江的二婶、陈大强的妈,在陈雨备孕时,便养下鸡。随着陈雨预产期的临近,二婶在绿江忙起来,整整二十一只鸡,每只烧水烫毛、开膛破肚、大卸八块,裹进保鲜袋中,放入行李袋里,用矿泉水瓶装冰块,分几次运到潞城,托人、亲自带到北京。 陈雨月子里气没少受,鸡也没少吃。 郎甜甜为啥爱喝鸡汤?她从喝奶起,喝的就是鸡汁味儿的。 陆援朝指点着菜市场的方向,说清楚土鸡、活禽线人的容貌,“脸像核桃,皱纹很多,扎一只独辫子,姓张,你就说甜甜姥姥介绍来的。” “可惜你这个病,不能吃鸡。”陈雨觉得妈妈好可怜。 “是啊,肿瘤吃鸡是发的,羊肉也不能吃,海鲜也不行。”陆援朝一肚子食物经,“很多东西都不能一起吃的,我回头写给你,你和郎因带甜甜,我真不放心。” “我又不是傻白甜,不至于啥常识都不知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带队出征,哪儿没去过?我是照顾人的人,只有爸爸妈妈当我一辈子需要受照顾。你看,我知道,萝卜不能和桔子一起吃,胡萝卜不能和西红柿、辣椒一起吃,山芋不能和柿子、香蕉一起吃……”陈雨声音不大,语速不快,偏听起来就像蹦豆子,她数数似的说着,她知道的那些过日子事儿。 专车从主路走,转了一个大圈,比平时多花十五分钟时间到家,眼看他们绕过地铁口,开进一条窄道,苏宁电器近了,幸福里的门近了。 “一直往前开,看到那个儿童游乐场没?开到那儿,往右拐,前面那栋楼。”陈雨化身活导航。 “我这待会儿顺着前面的道,还能开得出去吗?”看着小区有些复杂的地形,司机喃喃。 “你得掉头,原路返还。”陈雨道。 车稳稳停在一栋板楼前。 “您好,我们到幸福里了,感谢您使用专车,请您带好随身物品。”专车司机道。 “麻烦帮我们拿下轮椅。”陈雨温婉提出要求。 “稍等。” 陈雨从副驾驶座上,拿上包和拐杖,在司机帮助下,撑开轮椅,扶陆援朝坐下。 “祝您愉快,欢迎下次乘坐,方便的话,给我点个好评。”司机公式化地告别。 “现在就给你好评,待会儿肯定忘。”陈雨掏出手机,点五颗星,司机剃着圆寸,嘴唇的弧度和头顶那个尖呼应,“谢谢,祝你妈妈早日恢复健康!” 轮到陈雨致谢。 上电梯,出电梯,开两层门,一层防盗门,一层木门,陈雨和陆援朝进门。 外卖比她俩早到,挂着门把手上。不负责的外卖员,过分高估了门把手的承重程度,蚝油生菜的汁泼泼洒洒从圆形塑料饭盒中渗出,浸湿了青白相间的外卖纸袋。陈雨搀着陆援朝坐下,换了拖鞋,才去处理她俩的午饭。 路上,她俩聊起潞城的老母鸡汤,无限回忆,回到家,只能吃一股熟烫气的蔬菜和加了过多味精的肉,陆援朝喝着白粥,又挑剔外面的饭一番,陈雨默默吃饭之余,发誓,一定要用实力让母亲刮目相看,生活是门课啊。 孙大力正在喝潞城老母鸡汤。 托孙大强老婆、他弟妹的福,大强五金店的后厨今天拿砂锅炖了四小时鸡,孙大强老婆生完二胎已十个月,还在哺乳期,一周一只鸡,必不可少,择日不如撞日,择食不如撞食,孙大力和弓兵有口福了。 天下的名字那么多,内弟和弟弟都叫大强,实在巧合,孙大力每次喊陈家的大强时,都有些错乱,以为喊自家的。 孙妈妈在岳西路炸油条时,孙大力才从黑县接到潞城,而在此之前,孙大强已在潞城度过了他人生最初的六年,他在潞城远郊的城中村出生,一步,一天都没离开过母亲的怀抱。 孙家的生计也是从孙大强出生后才有起色的,因此,孙家父母把孙大强当吉祥物养。孙大力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和父母亲不起来。 哥俩长大后,对俩儿子,父母也明显更偏爱孙大强。偏爱表现在,财产上,总是多考虑孙大强些,比如,这大强五金店的门面房。此外,在孩子上,二老总是愿意帮孙大强带,壮壮在孙家二老那儿的时间,比他的堂弟,孙大强的孩子少得多得多。 当然,这不能完全怪孙家二老。孙家往上数,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认识字儿,也就是近百年的事儿。 而陈家在绿江,可是世代乡绅,每一代都有一两个读书种子。绿江镇口的石头牌坊,一边一个倒爬的狮子,那是陈家祖上,一位祖先中进士时,朝廷给立的。不说古时候事了,就说眼前,最近的、会读书的,是陈雨,稍远点看,孙大力见过的,有陈晴的爷爷、陈远航,那是国民党时期的大学生,陈远航的爷爷,当过绿江的县长。 陈晴因为历史原因,没上过大学,可能是她一辈子最大的痛,她发誓要把壮壮培养成学霸。她曾撂下过一句话,我们家的基因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壮壮有问题,问题肯定在你、你家。 陈晴瞧不起孙家,孙大力心里明白,陈晴不让孙家父母管孩子学习,他能理解。打壮壮出生,陈晴便规定,爷爷奶奶带壮壮吃喝玩乐行,其他都不许,她给出六字方针,“只能宠,不能教”,哪个爷爷奶奶愿意听这话? 等壮壮到了学龄,陈晴很少让孩子见爷爷奶奶,不是刻意,是壮壮在她的安排下,哪有时间、档期?他还有不学习、不练才艺的时候吗? 正巧这时,孙大强的一胎出生,爷爷奶奶没有余力再顾壮壮,更没有闲情热脸往陈晴的冷屁股上贴。 孙家父母一片心全扑在孙大强及他的小家上,在父母帮衬下,孙大强过得不错,生意红火,日子小康。 孙大力待业在家后,总觉得比弟弟矮一头,能不走动便不走动。从小到大,父母因为偏爱孙大强,话里话外也老将他们兄弟二人做比较,结论每每都是弟弟强,弟弟好,弟弟比哥哥就是棒,弟弟对他言语之间也缺了尊重。 今天,孙大力约弓兵来大强五金店签约,一呢,他俩确实需要个安静的地方,附近皆无,大强五金店只有五百米距离,他灵机一动;二呢,所有灵机都有伏笔,他买了别墅,他要嘚瑟,他是衣锦还乡啊,他哪能锦衣夜行呢? 他就是要炫富,想证明给弟弟,以及所有对他不够尊重,不够瞧得起他的人看看,我孙大力,默默无声响,不是没本事、窝囊废,你们谁知道,我这些年在哪发财,有何实力?老子过得让你们羡慕! “哥,弓兵哥,中午在这吃饭!现炖的鸡汤!再让刘艳去买两个卤菜。”孙大强好久不久哥哥,有些欣喜地说,刘艳是他媳妇儿。 “有酒吗?”弓兵问,他见过去的小不点,长成老练的小老板,说不出的亲切和感慨,岁月自带自来熟。 “压箱底的茅台,够不够档次?”孙大强笑答。 “别在这贫了,你办公室先腾给我俩签合同,你这儿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好好孝敬我和你弓兵哥!”孙大力吆喝弟弟。 他面子上和孙大强还是和睦的,他对孙大强呼来喝去,是想让弓兵看看他在家庭内的地位,这就像平时,他在家为陈晴做牛做马,一年仅有的几个时间点,陈晴和他出席孙家的家族聚会,他一定要陈晴给他倒酒、盛饭。 面子比天大。 自尊比什么都金贵。 他们仨在孙大强五金店后的一层平房里。 平房集仓库,饭厅,伙计睡觉、值班,办公室,接待室于一体。大强的店连同前面站柜台的秃头师傅,共计四人。 孙大强对临时来访的哥哥说声,“那我先出去了。”他把房门虚掩上,给孙妈妈拨通电话,“妈!我哥在我这呢,他买了栋别墅!” 第33章 霹雳 下午三点,开学日的最后一堂课,陈晴站在讲台前,背后是黑板。 她两只手撑着讲台,正在进行新学期的第一堂班会课,她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室,她对着台下仰起花朵般小脸蛋的一年级新生提问: “校长伯伯今天在升旗仪式上,为我们一年级的小同学提出四个希望,我看看哪位小朋友记住了?记住的同学,请举手!”陈晴一手抬起,五指张开,另一手扶着举起手的那只胳膊肘,像奥特曼。 初生牛犊不怕举手,瞬间,小课桌上,举起一片。 “黄紫冉!”陈晴提问坐在第一排的小姑娘,开学第一天,为避免任课老师名字和人对不上,陈晴要求家长给孩子们配备了有机玻璃会议牌,会议牌中装着打印或手写孩子姓名的纸,孩子们一个个像首长开会似的,将牌子在文具盒前摆着。 “校长伯伯说,希望我们做一个文明,懂礼仪的孩子。”叫黄紫冉的,站起来,奶声奶气地说。 “好的, 请坐。还有呢?好,李新博,你来说下。” “校长伯伯还说,希望我们做一个善良,诚实的孩子。”李新博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诚实地复述着。 “还有呢?”陈晴一个手势,示意李新博坐下。 “希望我们做一个爱阅读的孩子。”讲台下,有人没举手,先发言。 “还要会思考!”另一个没举手,爱插嘴的道。 “大家还漏掉一点,”陈晴看着学生们,停顿一下,见没有反应,她报出答案,“校长伯伯,第四个希望,是希望你们做一个健康、独立的孩子!” “健康,独立!”好家伙,小朋友们居然抓准了关键词,齐齐喊了出来。 陈晴一手平举,一手竖起一个手指,点在平放的掌心中,“安静!同学们注意,以后我用这个手势,就说明请大家安静!” 她回头,从黑板下方的槽内,捏起一根修长的粉笔,学期刚开始,粉笔都是完整的,不像上过一段时间课的,都是零碎、折断的。 陈晴用粉笔唰唰唰,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希望,简单提取了中心词,“文明、礼貌、善良、诚实、阅读、思考、健康、独立”,身后一片嘈杂,嗡嗡嗡,像群小蜜蜂似的,她写到“阅读”时,猛回头,身后的小蜜蜂全部石化,嗡嗡声嘎然而止,“我看看是谁在说小话?”她扭回头,继续把板书写完,而后清清嗓子,“下面,我就四个希望,和小朋友们谈谈我们该具体怎么做,才是一名合格的寿春小学的小学生。” 小朋友们眼巴巴地看着陈晴。 “文明、礼貌、懂礼仪,就是见到老师、家里的长辈要主动问好,课间做有益的游戏,上下楼靠右走,讲卫生,不乱扔垃圾、不随地叶痰。爱护花草树木,不进入花坛不攀爬栏杆,吃饭时,安静、整洁,不浪费粮食。”陈晴说。 小朋友们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那什么叫善良、诚实呢?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大集体,每个同学就是我们的亲密伙伴,当别人遇到困难,需要帮助时,伸出你的双手,既能帮助别人,又会让自己感到成就感。不说谎话,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诚实的面对别人和自己。” 最后排的小男孩突然举了手,陈晴指着他问,“吴四一,你有什么问题?”“陈老师,什么叫成就感?”吴四一问。 “就是觉得自己特别有用。”陈晴解释,天啊,这帮孩子都是裸机啊,只装了出厂程序,啥都要普及。 “什么叫爱阅读、会思考?就是爱读书,每天都有读书的习惯,还要发动爸爸妈妈和你一起阅读,因为爱阅读的孩子不寂寞,不会变坏,只会变乖,书会告诉你做人的道理,会帮助你思考,给你启发。” “好,”陈晴看看挂在教室后墙,黑板上方的钟,离下课只有五分钟了,“什么叫健康、独立呢?从现在起,从今天起,我们大家就不能像幼儿园那样什么事都依赖爸爸妈妈,生活中你要学会自己洗脸、刷牙,还要学会独立学习,自己完成作业、整理书包、清理课桌,每天遵守严格的作息制度,我们应该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呢?” \\\"九点睡觉!\\\"“八点!”“老师,我十点!”“六点起床!”“我五点!”七嘴八舌,一个教室里四十只小鸭子蹦出起码十种不同的作息时间点。 “成年人要保证一天八小时睡眠,小朋友在长身体的时候,还要更多。我们争取晚上九点上床,九点半睡觉,早上七点前起床。好了,我们的第一次班会结束。”陈晴宣布完标准作息,铃声准时响起,她对时间的操控完美。 小蜜蜂们肆无忌惮嗡嗡嗡了,陈晴拍拍讲台,小蜜蜂们停。陈晴衬衫红色飘带,蹭上粉笔灰了,她掸掸灰,“我最后补充一句,同学们今晚回家提醒家长,进班级群,爸爸妈妈都要进!” “陈老师,再见!” “再见!” “陈老师,明天见!” “明天见!” 陈晴送走如潮水般涌出门的热情小朋友,抱着一摞东西,从一年级八班的教室,上二楼,回办公室。新校区比老校区就这点方便,不用穿越整个校园去上一节课。新校区环境也比老校区美,窗外郁郁葱葱,鸟儿嘤嘤啭啭,不远处是滨湖荡漾的湖水,守着湖,风凉水快。 上课没带手机,下课,陈晴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齐老师有无给她发微信,寿春有个“良好”传统,对学生和家长的良好传统,对老师则是不友好的传统——当天考试,当天出成绩,作为家长,陈晴挺该项传统。上午壮壮考了三门,语数外,下午,此刻,考成啥样,班主任那儿肯定有谱了。 “三门课,十三个单项,孙陈壮飞,12个a,1个b。”齐老师的消息如霹雳,如利剑,刺破晴天锷未残。 晴天的晴,陈晴的晴。 “怎么会!我家壮壮上学期期末,还是年级第一啊!他竟然不是全a!”陈晴发语音给齐老师。 “作文b,果然没看清楚图。”齐老师惋惜道。 “现在排名呢?”陈晴焦急问,等五秒,见齐老师没反应,她直接语音连线了。 “喂,老齐。” “哎,陈晴。” “壮壮现在班级排名多少?”陈晴觉得齐老师未必知道全年级的排名,重点班招四十个人,全校每个年级八个班,平均到每个班,前五名,才有希望排进去,当然每个班情况不同,还要最后汇总,看总排名。 “我们正在排,全a的有四位,剩下的要看错点有几个。”齐老师正忙着,“陈晴你不要着急,我忙完跟你说。”齐老师挂断电话了。 陈晴呆坐在靠窗的转椅上,手搁在能看见倒影的新办公桌上,滨湖新校区的一切设备都是新的,感觉比老校区的设施统统进步五十年,心烦则意乱,窗外的郁郁葱葱像一片绿纸湮了水心烦,鸟声叽叽喳喳,哎,它们有那么多家长里短,要讨论吗? 陈晴烦的点有二。 一呢,壮壮这次升不了重点班,小升初,进对口中学的好班几率就小。初中考高中,现在比高考还难,潞城去年的数据显示,仅有百分之五十的应届初三学生能考上高中。不上高中,就没有希望上大学,陈晴也没上过高中,但那会儿中专分数比普通高中高,和重点高中持平,陈晴遗憾,却不丢人。现在中专算个p啊,大专都略等于没就业已失业人群,不上中专,只有职高可以收容这些中考落榜生,中专、职高毕业能去哪儿?各种工厂流水线,各个饭店服装店?陈晴绝不允许她的壮壮,她的宝贝疙瘩做工人,从事服务行业。 她所有关于壮壮的培养计划都是奔着清北人复去的,清北人复是清华、北大、人大、复旦的简称,四所学校,陈晴均带壮壮参观过,在小姨陈雨住过的宿舍楼前,她和壮壮脸贴脸自拍过,在小姨陈雨昔日毕业留影的校门处,她租了一套小小博士服给壮壮装扮上,还仔细帮壮壮扶正博士帽,拍了一张一模一样姿势的相片。 计划不能变啊! 二呢,陈晴爱面子,壮壮的成绩是她最重要的面子。 三年来,壮壮在她死盯硬鸡下,保持了年级第一的水平,她在学校不仅是陈老师,还是人人羡慕的孙陈壮飞妈妈。 壮壮的优秀从侧面证明了陈晴教书育人的主业完成的不错,如果他不优秀呢?是不是也说明陈晴书教得不咋样? 绝不能! 交个底,陈晴对壮壮的优秀不肯定,没自信,三年来,每一次考试,每一场校内校外的比赛,壮壮在考场、赛场,她在场外手都会抖。 她握着手机还想用轰炸式聊天法和齐老师沟通,新建的一八班家长群有家长她,“陈老师,明天上课还要穿校服吗?” 校服是开学前和书本一起提前发的,今天开学典礼要求每个孩子都穿上,一些家长以为以后的日子,也只有举行仪式时需要。 “所有人,校服周一到周五都要穿,另外,请学生的父母全部进群。”她写道。 第34章 宽恕 陈雨躺沙发上小眯了一会儿,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巴音布鲁克。 陪她做梦的有十几个人,他们刚结束在另一个景区那拉提的游历,导游推荐:去,你们不会失望,那是和那拉提一样美,但绝不一样的地方。 “那拉提就美得不要不要了,巴音布鲁克还能怎样?”陈雨在梦中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青绿色冲锋衣,精神抖擞,“那就走!”她号召大家。 说走就走。汽车在山间穿行,绕盘山公路一圈又一圈,窗外景色变化,提示着他们时而在山脚,时而在山巅,一百多圈后,他们抵达目的地,而天也黑了。 梦里,天黑得快,亮得也快。季节和现实中的一样,是盛夏,阳光明媚,热,路的两边起码有一万只羊,车在公路上,也在草的怀抱里,更在羊群裂开的一条宽缝中。 羊动了,一万只羊缓缓从卧到立,或把脸凑在草地上蹭着、啃着,它们头部纯黑,脖子以下纯白,像带着头盔的勇士,无论做什么,都保持着戒备森严的姿态,从车窗往后望,黑加白压压,简直是一个特种兵团。 梦里,陈雨的生物知识和历史知识还未丧失,她对同行人解释,“看到没,那是黑头羊,看书上说,是巴音布鲁克特有的羊。”“蒙古血统,18世纪时,土尔扈特部落在首领渥巴锡的带领下,从伏尔加河流域东归祖国,带回一批欧洲、俄国的羊种,和此地当地的羊杂交繁育,它们耐高寒,是勇士的羊。” 羊群过去,是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水潆洄如带,清澈见底,而四周群山环抱,天山倒映在碧水中,洁白的天鹅扑腾着翅膀,擦着湖水舞蹈,陈雨不想走了,她疑心,这便是世外桃源。 渡过无数的湖,到了着名的九曲十八弯,梦里,身轻如燕,陈雨一跃而起,甩开众人,腾地一下便到了最高处的观景台;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慑,山更高大,地面更开阔,古老的河仿佛从天边向她走来,曲曲折折,如飘带,分明是晃动的哈达的模样。 天色忽然晚了,阳光照射下,水的颜色发生变化,从白到黄,一汪一汪,是用泉水和雪水共酿? 夕阳来前,陈雨骑马、看花,在草地上惬意地躺。夕阳来了,水中出现九个太阳,它们蜿蜒着,连成一线,让陈雨想起《兰亭集序》中提到的古老游戏,她换上古装,居然是男装,她背着手,在人群中吟诵:“流觞曲水,一觞一咏”。 天彻底黑了,山只剩下轮廓,一轮满月挂在空中,远远近近除了月光,只有大大小小的车灯亮着。天地间,只有这一串光点,壮美、苍凉。 一行人又变了回来,和陈雨一辆大巴车去客栈。迎接他们的人,似乎很熟悉,又似乎第一次见,好客的主人率着能歌善舞的姑娘们轮番祝酒、献唱。她们自我介绍:“我们是蒙古族,是东归英雄土尔扈特的后代。”她们捧着的酒瓶也标注着“东归英雄”的字样,唱到陈雨面前,是那首流传极广的《鸿雁》,陈雨弓腰接过哈达。 梦中梦,梦醒来,是半夜,陈雨在黑漆漆的房间,听见“扑簌簌”的声响,她四处寻找声响的来源,直至站在窗边,“扑簌簌”越来越清晰,陈雨推开窗:下雪了。大雪飘飘洒洒,眼前一片厚厚的白,树被压弯,目光所及处都被覆盖。 “扑簌簌”是梦里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扑簌簌”是现实中陆援朝在厨房收拾塑料袋的声音。 陈雨睁开眼,有片刻恍惚,她的身体在提醒她,醒醒;她的意识在抗拒,在挣扎,她只想留在那个黑甜梦乡。 梦中的地儿,陈雨是去过的,去年六月,当地宣传部邀请他们一众媒体人、音乐人进行的采风活动,是陈雨近期最美好的回忆,活儿不多,景色迷人,所有人都呈现出最善良,最放松,最活泼热烈的姿态,长达半个月时间,他们每天都在喝酒、唱歌、跳舞,她还记得一个夜晚,满天繁星,蒙古包外,一位本地音乐人即兴演奏某种不知名的乐器时,大家在篝火前跳黑走马的样子。 陆援朝把外卖饭盒折折平,好在塑料袋里不占太大体积,其他垃圾还有容身之处,她将所有垃圾整理好,扎紧垃圾袋的口,放在厨房门口。 人在美好记忆中徜徉,不愿醒来,本身就说明想逃避现实种种。梦太清晰了,简直完整再现了那年的旅程,完全清醒的陈雨,摸出手机,正从事着封建迷信活动。 她在百度上搜“周公解梦”,黄色界面弹出来,在“梦到”俩字后面的下划线一栏,她填上“太阳”,梦境中,就九个太阳印象最深刻了,须臾,“梦见太阳光”“梦见太阳落山”“梦见云遮太阳”近十种太阳的不同状态出现,陈雨略一思忖,点击“梦见太阳落山”,又须臾,梦的谜底出现了—— “梦见太阳落山是什么意思?做梦梦见太阳落山好不好?梦见太阳落山有现实的影响和反应,也有梦者的主观想象,请看下面由周公解梦官网整理的梦见太阳落山的详细解说。 梦见太阳落山,如果沉入其中,是暗示你母亲可能会生病;若是太阳日落西山,则暗示事业可能会陷入瓶颈;若只是看到夕阳,表示再努力一点,目标就能达成。” “见夕阳者,主不吉。《周公解梦》原文。” 陈雨听见“咚”的一下,是心跳,也是陆援朝撑着拐,走进客厅的声音。 “什么玩意儿!呸呸呸!”陈雨对着黄色网页,狂念辟邪咒语。 “几点了?该去接甜甜了?”陆援朝盯着钟,皱着眉。 “糟糕!”陈雨顺着母亲的目光,喵一眼钟,她一骨碌翻起来,三点半放学,三点四十五了,最快速度到西贝小学门口,也得半小时四十分钟后。 她慌忙脱下睡裤,套上外出的牛仔裤,卡上腰带,蹬上球鞋,抓起包,一头乱发冲出家门,陆援朝在后面喊,“把厨房门口的垃圾带下去!”“来不及了!”陈雨的回声在走廊飘荡,人钻进电梯里。 郎甜甜第一天上学,就碰到不靠谱的妈。她在传达室虎着小脸蛋,对着传达室大爷,大爷正和保安聊天聊地聊政治。刚放学时,传达室十来个父母迟到的小朋友挤一堆等,四点以后,只剩郎甜甜一人。板凳有限,大爷和保安各占一只,郎甜甜站累了,把书包放倒当垫子坐,她盯着钢铁栏杆外来往的人,嘟着嘴,唇角一点点往下撇,绝望了。 “你是几班的?你叫什么名字?你记得爸爸妈妈电话吗?用我的座机打一下?”大爷启发郎甜甜。 “我妈妈一定是把我忘掉了!”郎甜甜气呼呼。 “你说,我给你拨。”大爷抓起座机的听筒。 郎甜甜报出一组数字,打过去,“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有人接听才怪,陈雨在地铁里,这个点,打车不如地铁快。 “你还记得家里谁的电话?”大爷按掉座机的小舌头。 郎甜甜略一思索,迟疑地报出另一组数字,大爷逐一拨出去,电话通了,大爷用的是免提,郎因的声音传来,“您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爸爸!”郎甜甜对红色座机喊起来,张嘴带着哭音,“我在这等半小时了!我妈妈还没来接我!” “什么?你现在在哪儿?这是哪里的电话?”郎因明显焦急起来。 “我还在学校,传达室。” “爸爸现在在大兴,马上到机场了,要去接个人,我没法掉头,你再等等,给你妈电话没?” “我妈不接电话!”郎甜甜委屈着喊。 “你妈这人……”郎因在电话里,用语气表现不满,“太不靠谱了!关键时候掉链子,说的就是她!宝贝,不要哭,你等着,我打电话给她,哎,我有个电话进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你等着妈妈,哪都不要去。” “那到底谁接我?”郎甜甜听迷茫了,那边爸爸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嘟嘟嘟嘟”,免提中一片忙音。 “你爸你妈是干什么的?听起来都很忙啊!”大爷把听筒合在座机的槽里,小舌头被轻轻压住,他按一下小小长方形免提键,忙音消失。 郎甜甜不说话,眼泪挂在她的脸上,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您好!我来接孩子的,请问还有孩子没走?”陈雨一路狂奔,从地下通道奔到地面,从地铁出口奔向学校,她站在西贝小学的校门前,像突然被踩了急刹车,呼哧呼哧喘着气。边喘气,她边探着头,透过铁栅栏,冲传达室喊。 大爷迈出传达室门槛,离门还远,手已伸出,他念叨着:“你是一年级郎甜甜的妈妈?”走近铁栅栏,大爷按动圆形金属按钮,栅栏向两边收缩,为陈雨裂开一条道,像一个小时前,她在梦中看到的羊群散开的宽缝。 一只小羊突然扑进她的怀抱,小脑袋不依不饶,拨浪鼓似的在她腹部摇着、蹭着,“妈妈,你怎么才来!我爸说你,不靠谱!”郎甜甜眉毛鼻子皱一起,像个小包子。 “对不起,宝贝,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下次不会了!”陈雨满脸抱歉,她对传达室方向,大爷那儿弓着腰,“谢谢您啊!” “下次早点来,孩子等多着急啊!”大爷声如洪钟,铁栅栏合上了。 “小学这个点放学,就是预设每家每户起码有一个家长不上班啊。”陈雨抱怨。 她搂着一脸泪痕的郎甜甜,哄着,想起小包里还有颗话梅糖,掏出来塞闺女嘴里,“乖!都怪我,明天,明天我上闹钟!” 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陈雨接通,是郎因,“你干嘛呢?一天都在家,孩子都能忘了接?甜甜要是被拐走怎么办?我这一整天忙完这个,忙那个,在外面跑几圈,从东城到大兴,从单位到机场,你就这一件事都办不好?关键时候掉链子,就是你!” 陈雨可没心情哄老公,直接按掉,按掉,郎因又打来,“你到哪了?接到甜甜没?” “爸爸!”郎甜甜抢过妈妈的手机,她一声喊,算是报了平安。 “哦,见到妈妈了?那你们回家,我加班,不用等我睡了,把电话给你妈。”郎因吩咐甜甜。 “今天的事儿,你引以为戒,以后千万不要再出现类似情况,这次,就算了。”郎因一副大人大量,我宽恕你的态度。 “我要你宽恕!”陈雨特瞧不上郎因人生评委的姿态,挂掉电话,她转头对此事唯一的评委、郎甜甜说,“宝贝,你能不能原谅妈妈?以后,妈妈一定会早点来接你。” “嗯!”郎甜甜点点头。 母女俩还在校门口呢喃,铁栅栏再次裂开,五十来岁,剪短发,腰背挺得笔直,穿polo衫的女教师背着帆布包出来,“丘老师!”郎甜甜喊,怕老师的她,不自觉立正了。 “郎甜甜,你怎么还在这!”丘老师看见她们母女,一愣,她想了一下,才想起甜甜的名字,毕竟第一天上学。 “妈妈,这是我们语文老师。”郎甜甜拽拽陈雨的衣角介绍,“丘老师,我妈接我接晚了。” 陈雨只见过甜甜的班主任,西贝小学讲究专职班主任服务,班主任均由课业负担不重的副科老师担任,语数外老师只管教好自己的科目。 丘老师是老教师了,她看看表,四点半了,她不客气地指责陈雨,“甜甜妈,以后可不能来这么晚接孩子了。有些家长因为某些事情无法脱身,不能来接孩子,也没有跟老师打好招呼,进晚托班,对了,现在还没有晚托班,学校开学两周后就会有的。如果你没有交代,导致家长和老师之间出现了信息差。你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吗?” 陈雨见丘老师一脸严肃,不敢不认真对待,“是是是,孩子遇到不法分子,就麻烦了。” “是的,一些不法分子就蹲守在学校门口,专门挑那些落单的孩子下手。我们学校还好,但是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的事,一个孩子,一个家庭遇到就是百分之百,万分之万,就算没有坏人,还有一种情况是,孩子在学校门口等急了,趁着保安、老师或者传达室大爷,不注意自己溜了出去。一旦我们没能及时把孩子找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雨被丘老师说得默默低下头,握甜甜的手,紧了紧。 “甜甜妈,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别怪我啰嗦啊,”丘老师一看便是负责任的好老师,她把帆布包的肩带往上提提,“小孩子之间其实也有攀比心的,如果父母总是最后一个接送他,让他看着其他小朋友都被一个个接走了,自己却留下来了,这个过程,他肯定非常难受。久而久之,他就会觉得父母没那么重视自己,极度缺乏安全感,甚至最后影响到亲子关系。” 陈雨被结结实实上了一课,站马路牙子上,认真对丘老师说,“好的,好的,我以后一定提前和孩子约定好,如果有突发情况,会打电话和孩子亲自解释,好好安抚,我也会和老师沟通好。我不是不重视孩子,实在是甜甜上幼儿园期间,都是姥姥忙的,很惭愧,我当了六七年妈妈,现在还算新手妈妈,都要从头学起。” “那我先走了,再见!”丘老师大步流星往公交车站方向。 瞅着她的背影,陈雨咋觉得投入生活这门课,比上班更难呢? 第35章 夜袭 练兵巷内,寿春小学总校,四号楼三层,相邻的两间办公室灯火通明。 四年级所有任课老师加班到现在,一地铺的都是卷子,红勾勾加红叉叉,阿拉伯数字写在等号上。工作繁琐,流程清晰,众人都是老手,他们如工蜂般,忙碌、穿梭、计算、誊抄——事情分四步完成,第一步批改,第二步统分,第三步从高到低按成绩排顺序,第四步确定分班名单。 寿春高效率的口碑来自于高强度的工作,当天考试,当天出分的传统不能破。 时针指向晚上九点,两分钟后,临近地标性建筑大钟楼敲了九下,寿春的教师办公室的钟全部特地调快了两分钟,为的是,老师们能在上课前提前动身。 “陈晴一分钟催我八遍,问名次。”齐老师对同事李老师吐槽。 “她家孙陈壮飞究竟考得咋样?”李老师问。 齐老师正在编辑微信,“孙陈壮飞总分第十三名,踏实了。” “你信我不?”李老师长发飘荡在两侧肋骨处,她一副了然一切的眼神,她拿胳膊肘顶了下齐老师。 “信你什么?”齐老师放下手机,她手指关节处星星点点都是黑色油墨,学校印试卷的工艺真是不过关啊。 “陈晴家壮壮,潜力不大,你看。”李老师预言。 齐老师左右张望下,大家都在忙,她竖一根手指在唇间,“你这话要给陈晴听到了,她非和你吵起来。” “真的,”李老师把齐老师拉到办公桌一边,小声说,“你没见过陈晴搞他们家壮壮,那真是往死里搞,拔苗助长的呀。” 李老师妈妈是上海知青,李老师打小过年过节都要回上海姥姥家,她耳濡目染,说话,尤其尾音,颇得上海话的真传。 “我有个亲戚和陈晴家一个小区,说她陪她家壮壮做作业,那叫声,对面楼都能听得见,暑假里,都搞到夜里一两点的呀!这才多大?才几年级?潜力现在都挖掘完了,以后还有后劲吗?退一万步,有潜力,开头搞狠了,后面要厌学的呀!” “哎,所以说,孩子学习和打麻将一样。”老麻迷齐老师点评。 “此话怎讲?”李老师困惑。 “打牌的话,先赢不是赢,后赢才算赢。先赢的都是纸,后赢的才是钱。学习也是,低年级成绩好,是家长盯得紧,高年级成绩好,才是智商和习惯的作用。”齐老师打个哈欠,“你说,我们教过那么多学生,还不知道吗?没有天才是靠鸡,鸡出来的。” “是啊!”说起陈家的事儿,没有比李老师更清楚的了,“真正的好学生学习都当做乐趣,根本不用鸡,而且学有余力,都是用七成力气考人家花十二成力气的成绩。你看,就拿陈晴和她妹妹来说,龙校长教过她们姐俩,龙校长以前跟我说过,陈老师妹妹小时候就聪明,过目不忘;上到高中,都吃零食看漫画到点就睡觉,没苦学过……” “啪啪啪”,年级组长拍着巴掌,“大家再努努力,打扫下战场,你们都不想快点下班吗?” 大伙儿把地上的卷子像洗牌似的,拾起来,沿着边在桌面上“砰砰”捋捋齐。卷子们分八摞堆在公用的两张桌子上。毛笔字最好的孙老师按年级组长给的最终名单把八个班,几百人的名字抄写完,等晾干中,他将剩下的半张红纸裁成八份,分别写上班级名,逐一放在对应班级的卷子上。 “大家辛苦了!”略带阴柔之气,比女人皮肤还白皙的年级组长宣布收工,他还想讲两句,手机铃声响,是陈晴。 陈晴要求复核卷子,她说,她刚听说了孙陈壮飞的成绩,“不可能”“不会是第十三名。” “陈老师,已经很晚了,大家都陆续走了。”组长若不是一向对靓丽的陈晴有些男女之间的爱慕,不会敷衍她长达三分钟之久,“好,今晚就到这了。”他挂掉电话,检查电源、开关,准备走人。 “事关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虽然,不影响分班”“我不相信”“不然,今晚我们一家都睡不了的。”陈晴的微信一条接一条。 “我知道您和同事们今天辛苦了, 要不,明天早上,我早点去总校,看完,再回分校,或者让壮壮他爸送他上学的时候,到办公室去看下。”陈晴表现出体贴、通情理的样子。 办公室人都快走光了,组长关最后一盏灯前,想了想,走到重点班那摞卷子前,翻了翻,找到孙陈壮飞的卷子,拍了几张图,他打算陈晴再问起,就发给她,不问就算了。 黑暗的楼道中,组长凭手机手电筒的光慢慢往下趟着走,四号楼是寿春总校大门往里走的第二栋,组长关办公室门时,还能看见齐老师和李老师的身影,及至他走到一楼,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有传达室的灯光亮着。 初秋的夜晚,月亮如水。校园里有蛐蛐叫,组长一届中年文艺男,他望着天上造物主撒硬币似的零零散散的星,想起儿时在乡村庭院中贯通南北的银河,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的脚步明显放慢了,他站在校园中央,甚至闭上眼,享受了会儿黑暗。他从兜里摸出烟,让火星和天上的星交相辉映。 手机铃声又响,是他的妻子,一名朴实的潞城新华书店营业员。 组长迅速从文艺男切换成务实老公、奶爸状,“马上到家,十五分钟。”潞城小,没有电动车半小时到不了的地儿,除了新城区、滨湖。 组长快走几步,来到校门口,自行及电动车棚里仅有一辆车,便是他的。 车棚挨着校门,校门处几盏路灯挑着照明练兵巷的大梁,组长刚把车推出棚,两声响动,吓到他了—— 第一声,实际上十声,“当当当”九声,“duang”一声,大钟楼报时整十点了。 第二声,是人声,“刘组长!”是陈晴的声音。 “我看您没回我消息,我想着也不远,就过来看看,你们还走没走!”陈晴倒是挺礼貌、客气。 组长有点后悔没留住陈晴在总校了,这个点,这么精神,陈晴是把加班的好手啊。 他更后悔的是,刚才怎么没把卷子的图片发给她呢?孤男寡女,几点了,说不清啊。 他最最后悔的是,咋不一口回绝陈晴,卷子谁都不能看?拒绝人一定要干脆啊! 第36章 夜深 孙大力是反对陈晴半夜出门的,但是他的反对,哪次管用过? 十点四十五,壮壮已经睡熟,孙大力留了一盏客厅的灯,等陈晴,他人歪在床铺上,刷短视频,主刷装修类,什么“家装装修八个小技巧”,什么“豪华别墅就是要这样装修”,什么“简约而不简单的中式装修”,刷到“你无法抗拒的轻奢风格别墅装修”时,锁匙声响,陈晴到家了。 “怎么样?改错没有?”孙大力“啪啪啪”拖鞋声配合问句,迎接晚归的陈晴。 陈晴没理孙大力,踢开坡跟凉鞋,光着涂着十枚红指甲的双脚,推开他门板似的身子,径直走进儿子房间,没打任何招呼,她开灯,按三下按钮,调成最高亮度,转到孩子床前,喊全名:“孙陈壮飞,你给我起来!” “你干什么!”孙大力少见的在妻子管教孩子时,声线提高,他觉得半夜把熟睡的孩子从睡梦中拔出来,太过分了,他拽住陈晴眼看就要打到壮壮脸蛋上的手。 女人力量再强,也不是男人的对手。 陈晴吃痛,摇着短发,刘海油腻,不像梳子,像两个小括号,分属额头的两边,她举着手腕,孙大力捏着她,她横眉对大力。 壮壮不用巴掌,被父母的响动也弄醒了,他的小呼噜戛然而止,揉着睡眼坐起来,看眼前为他博弈力量的男女,噢,是自己爹妈。 “你们在干嘛?”壮壮没十分睡醒地看着他们。 “你想干嘛?”孙大力的力是声控的,陈晴一声吼,她的手腕解套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孙大力说。 陈晴瞪他一眼,问题不能过夜,是她的风格。如果不,那就把夜拉长。 “有什么事,好好说。”孙大力被陈晴瞪怂了,手垂下去,杵在壮壮和陈晴之间。 “你出去!”陈晴把孙大力往外推。 “你好好说!”孙大力被推走,陈晴反脚把门一踢,光脚用重力,红指甲差点别断。 “妈妈。”孙陈壮飞见势不妙,心里已知大半,是今天没考好,是分班进不去重点班,他本能地往床角缩,他本来就胖,比同龄人高壮,床能有多大,他能往哪儿缩,缩无可缩,只剩瑟缩的姿态。 陈晴到家后,只脱了鞋便往房间冲,小包还挂在她肩膀,现在帮了她忙,不用再挪动脚步。她醒过神,这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她语气柔缓下来,坐在床边,打开包,掏出手机,调出刘组长、刘老师发给她的图片,苦口婆心,不分昼夜—— “语文这次作文,图是印的不太清楚,但我看了原图,看了要求,靠猜能猜出大半意思的,你的同学也有猜出来的,为什么不是你?” “壮壮,你告诉我,语文为什么基础有两题是空的?串这么简单的字还会出错?” 壮壮把“串”字的两个口写成三个口,真像烤串本串。 “呃……”壮壮也说不清考场上为啥犯了浑,他不敢出声,呼吸都很谨慎,小口小口的。 “英语,暑假,妈妈帮你复习了多少遍?主格和宾格还是没分不清。让你刷卷子,你说都会,让你考试前再看一遍错题,你人坐在那儿,心呢?心呢?”陈晴葱管似的手指戳到壮壮太阳穴上,手指配合眼神配合一起,一副恨铁不成钢套餐。 陈晴还想讲解下数学的错点,壮壮的表情充满恐惧,他从床角扭过来,抱住妈妈的胳膊,下巴搁在妈妈的肩膀上,低声恳请着先得到事情的结果,“妈妈,你先告诉我,我是不是进不了重点班了?” “不是,”陈晴瞪大杏核般的眼,她匪夷所思,“你对自己的要求就这么低?只是进重点班?你连续三年全年级第一啊,重点班招四十个人,那是全年级前四十名,你从第一都掉到第十三了,问题不严重么?还想往下掉,掉进四十名后,掉到普通班?” 壮壮听说第十三名,松口气,他不是没有危险意识,但是知道能进重点班,在妈妈那儿,起码死罪可免,他舒缓的神色被妈妈敏感地捕捉到,妈妈甩开他搂着自己的胳膊,脸对着脸,呼吸对着呼吸,严肃地说,“壮壮,明天就要宣布分班名单,正式分班了,你要进入小学新的阶段,进入新的班级,同学和过去都不一样,老师也会换好几位。新的环境,你做好准备了吗?妈妈也不能像过去三年一样,陪伴在你左右,以后都要靠你自己了。” 她将额头顶在壮壮的额头,喃喃:“壮壮,妈妈才一次没有陪在你身边考试,你就考成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呢?” “好了,壮壮知道错了,对不对?下次不会粗心了,多大点事儿,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孙大力站在门外偷听到这,把门推开,小心翼翼打着圆场。 壮壮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轻轻对陈晴说:“妈妈,我错了。” “错了,怎么改?”陈晴抬起头,热切地看着壮壮。 “怎么改?”壮壮用眼神向父亲求救。 “先睡觉,明天我们列个计划,好好学习,每天多刷一张卷子?”孙大力启发。 未等壮壮像复读机一样复述,陈晴又想起一件喜忧参半的事儿,“壮壮,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年的校庆,校长爷爷已经私下里告诉我,想让你做主持,这是全校学生最渴望的荣誉,你如果再不努力,荣誉可能没有,有,更麻烦,你的学习和特长能兼顾吗?” “我不想主持!”壮壮摆着手,“你去告诉校长,我不要主持了!” “什么?”陈晴气得站了起来,“妈妈去分校工作,是为了给你多获取些露脸的机会,评优的机会,机会送上门,是要浪费掉的吗?” “我又要第一名,又要主持,又要上兴趣班,我没时间玩了啊!”壮壮哭起来,“你就让我搞好学习这一样,我保证,我好好学,像爸爸说的那样,天天刷卷子。我剩下的时间,想和毕新博、张佑辰他们去踢球,去捉虫子,玩会儿ipad……” “无药可救!”陈晴甩开壮壮拉她的手,看看钟,十一点了,为表示她的愤慨,宣泄她的怒气,“等不到明天了,”她把壮壮拖起来,不顾孙大力肢体语言表现出的反对,“去客厅,给我写这学期的学习计划,ipad没收,周末也不许玩了。” 孙陈壮飞本来有周末两天,各半小时玩电子产品的福利,莫名其妙消失了。 陈晴洗澡出来,拿浴巾擦着头发,孙大力拿着一张浸着泪水,显得凹凸不平的横线格纸,递给她,“我让壮壮去睡了,他写完了。” 陈晴没看,将壮壮的学习计划,搁在梳妆台上。 “孩子列了计划,你又不看,什么意思?”孙大力为儿子不平。 “没什么意思,就是给他一个教训,不能顶撞我。” 陈晴弯腰,把吹风机的插头插上,她对着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孙大力。孙大力接受暗示,屁颠屁颠跑过来,拿起吹风机,“呜呜呜”,一阵风,他围着老婆的脑袋转七圈,短发容易干,搞了,不到十分钟,他拔下插头。 “我说……”孙大力开口。 “如果你想说壮壮的事儿,免谈。”陈晴用上她在课堂上的休止符手势。 “行,我不说了。”孙大力闭嘴,他想起两件事,还没开口,陈晴揉揉肩膀,先提起了,命中其中一件,“妈,今天第一次放疗,你去关心一下没有?” “下午通过电话了,群里,你妹还回话了,你没看到?” “看到了,不知道你已经打过电话。” \\\"那你没回她一句?\\\"孙大力从手抓式,改用胳膊肘的拐给陈晴的肩膀做放松。 “想回的时候,成绩出来了……我跟你说,以后我管他学习,你少插嘴!”陈晴又火大了。 “对了,你今天问我带哪个班,什么意思?”陈晴往手上、腿上、脚上涂护肤霜,护肤霜柚子味儿,孙大力凑近嗅嗅,“来一下。” “来什么来!”陈晴推开他,“你儿子考成这样,我脸都没地方放,只有你们孙家泥腿子反正没出过读书人,不在乎,这要是我们小时候,我爸早打断我们腿了!” “来一下,”孙大力把陈晴浴袍的领子从背后往下脱,不知为何,他蠢蠢欲动,欲念像火苗噌的起来了,虽然刚才陈晴训孩子的样子像神经病,但今天是他们的节日啊,别墅签合同、付款的节日啊,节日必须有仪式感啊,他把陈晴往床上一撂,回答她前面一个问题,“没什么意思,有个熟人的孩子在你们那边。” “叫什么名字?”陈晴被剥得赤条条,女人力量再强,哪里是男人的对手,她今晚靠威力、意志力战胜了三个男人,一是刘组长,二是壮壮,三是想护犊子的孙大力,她气消了,满足了。 孙大力固定好陈晴,从枕头下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纸合同,和弓兵签好的合同。陈晴喜上眉梢,对啊,今天确实有件大好事呢,这一天糟心事太多,糠里面有颗糖,好,就从了。 一番云雨后。 “叫黄什么悦。”孙大力拼凑起弓兵庶出女儿的名字,弓兵说了,孩子没跟他姓,跟二房小黄。 “嗯,好像有一个。”陈晴赤裸着身体,去梳妆台那儿拿起手机,“我看看我们的班级群。” “真是难管理!”她抱怨了下,“让所有家长进群,还是没有,咦,你说的这个孩子,黄明悦,她爸爸就没进群,只有她妈!” “我跟你说……”孙大力惊到了,世上的事就这么巧吗?他正要交代明细, 隔壁传来哭声,夫妻俩停止八卦,互看一眼,是壮壮的。 “我今晚是不是说他说狠了?哎呀,可是,这怪我吗?”陈晴套上睡衣,就要去看儿子。 “你别去了。”孙大力穿上裤衩,把陈晴摁回去,“你再去,他一晚上都别睡了。” 孙大力没回来,壮壮抱着他睡了一夜。 第37章 辞别 国庆假期即将到来,节前最后一天上班,陈雨带着26寸行李箱来到单位,前台见到她,热情地问:“要寄存吗?” “不用!”陈雨莞尔一笑,记忆中,加上实习期,她向前台贡献笑容已经快十年。 前台有两位,今天轮班的姓周,大家都亲热地喊她“周姐”。 “陈雨,”周姐见四下无人,做了个引她过来的手势,“吃点草莓。”她洗了盆草莓藏在桌子里。 陈雨想想,没有推辞,她走近周姐,从绿色塑料网格盆中,捻起一颗水灵灵的红草莓,往嘴里一塞。 “咋样,听说你妈在住院?”周姐问。 “已经出院了,最近在化疗。”陈雨的草莓嚼碎了,咽下了。 “要不要帮忙?我老公在医院工作,各个医院还都有熟人。”周姐今天似乎特别健谈。 “谢谢啦,我妈的化疗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之前怎么没想过走你的门路呢?你太好了。”陈雨由衷地说,这也是她留恋这个集体的原因,十年,许多投脾气的同事早相处的像家人。 “下一步,准备咋办?送你妈回老家吗?”周姐热情但没边界感,她恨不得把陈雨妈妈的治疗方案都打听出来。 “今天,我来就是办离职手续的,家里事太多了,我先回去专职做下妈妈和女儿。”陈雨心一横,索性把计划告诉周姐,告诉周姐就等于告诉了全单位的同事。 “呀!陈雨,不好随随便便谈辞职的啊!你知道现在工作有多难找吗?我的工作多无聊,我为啥每天还杵在这里一呆呆半小时?就图单位给我交五险一金,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啊,还有你们这么多熟人在,出来晃一趟,心情都好多了。”周姐爱岗敬业到痴迷的状态了。 简单介绍下陈雨所在的老牌金字招牌单位,越是行政岗,越是背后有人,家里有背景,越是业务岗,越是干的是牛马活,2012年后,招的业务岗都不再配有正式编制,陈雨是最后一批有编制的业务岗工作人员。 周姐呢,土生土长北京人,家里有啥背景不知道,作为和邢总同年进入单位,拥有正式编制的行政人员总觉得高人一等。此外,她的优越感来自于她在北京的六套房,她的外号便是“周六娘”。 “谁能和周姐你比?”陈雨看看时间,许多同事没到,去楼上办手续,也是一个“等”字,不如在这里和周姐闲磕牙,反正磕一次少一次,磕完这次,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不是人人都像你有福气,坐拥六套房,坐实周六娘,上班只为工作的需要。”陈雨将第七颗草莓扔进嘴里,拍拍手上的水珠,扯过周姐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手,垃圾篓一丢。 “我们是要养家糊口,给家人做牛做马的,不比您,孩子上高中住校了,老公体贴,财力雄厚,我现在顾得了一头,就顾不了另一头,不说了,邢总来了吗?”陈雨握着行李箱的杆。 “来了,你还不知道她?不出差,每天雷打不动八点前到单位,喏,草莓就是她给的。”周姐指指她俩消灭掉一半的塑料篮子。 很多画面瞬间又回来了。 邢总在陈雨刚入行时,不止一次告诉她,要对单位打杂的,做保洁的,当保安的好,不是因为单位水深,你不知道谁是谁的亲戚,谁背后、上头有什么人,是“一个人对毫无利益的小角色仍客客气气,心存善念,才说明你的修养。”“不要自己夸自己好,要让周围的人夸你好,尤其是小环境内每天要见面的人夸你好,你的口碑才是真的好。” 受教了,这些年来,陈雨对快递员、外卖员都是客客气气的。 心里这么想,步子就迈得更沉重。罢了,罢了,先去收拾东西。 陈雨拖着箱子,坐电梯先去了四楼,她办公的地儿。她把箱子放地上,扯开拉锁,敞开腹部,对着办公桌。 书、工作手册,抽屉里的小玩意儿,一把笔、一盒没开过盖的墨水,加湿器、茶叶筒、笔筒,几个玩偶。其中一只玩偶是锦缎制的美猴王,提着金箍棒,腰上插着四面旗子,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处,美猴王头戴金冠,两缕长缨直入云霄,别提有多神气。那是在人艺看话剧的时候买的,苏凯赞不绝口夸过其工艺,陈雨将它摆在他的桌上。几盆多肉是带不走了,陈雨把它们挪到于小航的花架上,红红粉粉绿绿的一堆,煞是好看。 检点行装,才知道杯子有多少。玻璃杯、陶瓷杯,保温杯、凉水杯,功夫茶茶具…… 检点行装,才知道重复功能的东西有多少。唇膏三支、护手霜四管、指甲刀俩,小剪刀俩…… 多年出差,收拾行李是一绝的陈雨,将各种零碎在箱子里摆得井井有条,她两腿蹲着,十点了,办公室开始有点生气,来往的人打着招呼,路过她的人纷纷表示着惊讶,“哎,雨姐,你这是干嘛?”“陈雨,怀二胎,回去休产假?” “回去休息一段时间。”陈雨说得模凌两可,含糊不清, 箱子盖还没合上呢,人力电话来了,“先去邢总那儿签字,然后再下来找我。”陈雨拿着辞职报告下二楼,202熟悉的风景和人物,扑面而来。她想起,第一次勇闯邢总办公室,毛遂自荐的自己。 那是研二的冬天,北京大雪。电视台来校招,校招后,陈雨的同门接到录取实习的消息,陈雨却没有。邢总是校招的宣讲人之一,她慷慨激扬、颇具煽动性的演说,令每个想投身媒体事业的年轻人为之沸腾,令坐在台下的陈雨小心肝砰砰跳,邢总可是她的偶像啊,她自大一起,就开始追邢总的访谈节目。 同门是男生,机会多,选择面广,他推了电视台的实习offer,投向某银行的怀抱。同门人不错,接到offer时和陈雨提过一嘴,推了offer后,又去图书馆把埋头写论文的陈雨拽出来,“能入职的,要从实习生中选拔,实习生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名额的,我估摸着,我不去,这个名额就能空出来,陈雨,没有比你更适合做这份工作的,你一定要去试试。”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份工作,陈雨肯定要试试。 大雪日,陈雨从图书馆直接出发,书就放在自习桌上。 她的钱包里塞着邢总的名片,是那日电视台宣讲后,邢总放在阶梯教室讲台上的。邢总说,我个人的名片,留在这一盒,你们可以随便拿,有新闻线索,有求职愿望,都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人力走在她前面,或者说,大部分人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以为邢总只是那么一说,或许邢总真的也只那么一说,没想过会真有人给她电话。 佛只渡有缘人,陈雨回宿舍取了简历,换了衣服,羽绒服里穿上找工作专用的西装,把雪地靴变成高跟鞋,跳上公交车,从海淀到东城,路上,她鼓起勇气,对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写了三遍短信,忐忑不安发过去。 她下车了,随后,过马路,去返程车的公交车站等。 不是怯懦,到了电视台门口没进去,而是,邢总给她回复了短信,“下周一下午两点到我办公室,传媒大厦202。” 第38章 往昔 那时的邢总正值壮年,那时的陈雨青春无邪。 在公交车站,陈雨浓而粗的眉毛沾着雪,她的羽绒服红色,她的脸因邢总的短信而红扑扑,雪从她的毛领子上飘落,落在她的手机上,老款折叠屏的tcl,当年金喜善做广告的爆款。 陈雨给那时的暧昧对象齐星发短信,“电视台领导回我消息了,她竟然真的回我消息了!” “我一直看好你。”齐星回她。 “万里长征第一步。”她一只手戴手套,另一只手脱了,敲字。 “没有你办不到的事。”齐星总是能给人信心。 第二个周一下午,陈雨如约而至。 约的是两点,她没吃中饭就从学校出来了,她早早地到电视台附近待着,寻了一家面馆,埋头吃面时,她又把待会儿面试要说的话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 “您好,我是陈雨。” “您好,邢总,我是您的忠诚粉丝。” “我做过学校记者团的团长,我是青年人r大的主编,我创办了青年志愿者社团……” “您做过的节目中,我最喜欢的是……” 没想到,她默默过的这些,真实面试时,并没有用得上。 一点五十,陈雨第一次走进传媒大厦的小院子,寒风凛冽,院子停车场上的几棵梧桐树,在风中瑟瑟发抖,她的心情恍若一个年方二八小处女初经人事前,紧张又激动。 一点五十五,陈雨在前台见到周姐,那时,大家还喊她“小周”。 “咦,姑娘?我说,姑娘!”小周把直接上楼,没有在前台登记的陈雨叫住。 “你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小周十多年前,还没有六套房撑腰,还爱问一些人生终极问题。 “我找邢总,我们约好的,两点见。”陈雨强装镇定。 小周没有放过陈雨,她警惕地瞅了陈雨一眼:“你找他什么事?” 陈雨忽然有些怯懦:“哦,我和邢总约好了来谈实习的。” 陈雨的书卷气让她看起来实在是不像推销洗衣粉洗洁精及保险的,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般,掏出手机给小周看她和邢总的往来短信,又从书包里拿出身份证、学生证,翻开一寸照片和学校钢印那页证明身份。 小周拿起电话:“喂,邢总吗?前台有个学生……” 电话打了三十秒。 陈雨的感觉就像被一道雷当空劈在脑袋上,凝固了,如此漫长。不会有变?不会邢总早忘了这回事?我该今天再提前落实下的。就在陈雨胡思乱想时,小周挂了电话,对陈雨说,你稍微等一下。 几分钟后,陈雨听到一个中气十足、训练有素、字正腔圆的女声:“人在哪儿?” 陈雨抬头望去,只能看到说话人的下巴,再抬头一看,眼前是个近一米七五的中年女性,她腰杆挺直,走起路,范儿像个模特。只听模特说:你是陈雨?你跟我来。 于是,陈雨跟着她上了二楼,在昏暗的过道里,往她办公室走。两旁墙上挂着各个历史时期的电视台经典新闻画面,可陈雨都没敢仔细看。邢总在前头健步如飞,陈雨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生怕跟丢了。 第39章 面试 时日久远。现在要去回想在邢总办公室里都说了什么,陈雨已记不清全貌。她只记得邢总问她的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了解xxx电视台xxx频道吗?” xxx频道是邢总直接负责的。 “那我太了解了,我能给你说一夜。”陈雨心想。当然,她没说出口,她看着邢总,只说了前半句,还省略了四个字,“了解”,配合炯炯有神的目光,信心十足的口气。 第二个问题:“你想成为什么样的记者?” “我想成为您那样的记者。”陈雨目标明确。 第三个问题:如果你可以选择,你想做什么样的节目? 陈雨低下头,沉默几秒,抬起头看着邢总,“我一天正经片子没做过,在学校学的终究是纸上工夫,我说不上来啥专业名词。但我知道,我喜欢人物,喜欢真实的一切,我想做纪实类的东西。” 邢总拿着一只派克钢笔,黄铜笔杆,箭标笔夹,铱金笔尖。她问完前三个问题后,翻了翻陈雨的简历,两页纸,她翻得“哗啦啦”响,她从宽阔办公桌右上角的透明方形玻璃盒中拿出一叠便笺纸,撕下一张,拔开钢笔帽,试了试笔和墨水的深浅,她划的是波浪线。 她再拉开抽屉,找出一沓有红色抬头的信纸,龙飞凤舞写下“实习证明”四个字,她想了想,看了陈雨一眼,“报社现在有两个人物节目,一个是商业人物,一个是新东方,新东方里有涉及人物的部分,你想去哪儿?” 新东方是邢总主抓的节目,注重民生,下设好几个栏目,有热点,有突发,有人物访谈,邢总最着名的与歹徒对峙的画面便出自新东方。 陈雨脱口而出:“我不敢去新东方。水平不够。” 她事后回忆,我当时是真怂了啊。新东方是什么地方?太炙手可热,我也配? 谁知,邢总微微笑了笑,她说:“我留下一盒名片,被淘汰的人很多,你是唯一一个直接联系我的。我觉得新东方更锻炼人。你还是应该去那里。” 她在实习证明下写了些什么,而后,给人事处打了电话,让陈雨下楼去办实习手续。中道他又打了个电话下来。人事处的老师说:“邢总说,今天开始,你就去新东方栏目组。” 陈雨拿着实习证明往新东方办公室走,门牌号406、406、406、406…突如其来的梦幻、眩晕、惶恐、不安,就像一首歌里写的,种种情绪混合成一颗幸福的子弹,穿透了她的大脑和胸膛。 那天是2010年11月第二个周四的下午,正是新东方栏目组每周例会的日子。孟叔、老齐、文风、张万……那是陈雨第一次见到他们,往后多年的时光里,在新东方那个促狭简陋却又明亮温暖的办公室中,这些人也成了我在北京最亲近和信赖的人。 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不一会儿,邢总下来了,她坐在会议桌一方。 多年后,有次新东方部门全体人员的饭局上,孟叔笑哈哈地问已经能独当一面的陈雨:“我们当时都以为你是邢总的亲戚呢。不然,我们这一溜女将,那年打算大换血,以你的性别,新东方根本不会要你。” 孟叔的玩笑,陈雨知道有认真的成份。只是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邢总会有时间和耐心,来接待一个素昧平生、毫无背景的年轻人?为什么她明明都怂了,邢总还是安排她去新东方实习?后来,还在陈雨是否能留下的竞争中,邢总投出宝贵的一票。 日后,很熟很熟,陈雨也没好意思当面问邢总。 君子之交淡如水。拿到电视台正式录用书的当天,陈雨给邢总发了个短信表达感谢,邢总回:“干得不错,好好干”。另一次,陈雨做了一个重大题材的片子,当天晚上收到邢总的短信:“做得好。你和老孟不容易。” 带陈雨的孟叔,那时已成为陈雨的搭档。陈雨回:“谢谢邢总。” 现在想想,陈雨一直有些不识人情世故,她没给邢总送过礼,只在过年过节,特别是教师节时会给邢总送花、手写祝福短信,邢总动手术时,她去北大医院看过邢总。除此之外,工作之外,并无更多交集。 陈雨信奉,说最多好听的,都是矫情,不如好好干活,才是对邢总最好的报答。 第40章 询问 “咚咚咚”。陈雨站在202门口,曲起食指,敲了三下木头门。 “请进。”隔着门,传来邢总的声音,一贯的字正腔圆、训练有素。 “邢总!”陈雨推门进去。 窗外一片红,这是北京最美的季节,天高云淡,气温舒爽。红的枫叶,如火,如血。阳光从树叶缝隙射出,每个人的脸上都飞着红霞。 十年,斗转星移。十年,邢总窗外是一片平地,十年后,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见窗外一座豪华酒店矗立着,尖尖的楼顶直冲云霄,蓝色的玻璃外体映着车水马龙,白云朵朵。 “来了。”邢总自如山文件中,抬起头,她露出招牌自信微笑。 “来了。”陈雨对着邢总,轻悄地点头,两只圆眼睛笑成两个弯。 她走近邢总的办公桌,将辞职报告和人力交她、需主管领导签字的几张表格轻轻放在邢总的面前。 她在黑色转椅中,静静坐下,半个身子悬于椅外。 邢总拿着一只派克钢笔,黄铜笔杆,箭标笔夹,铱金笔尖。她翻了翻陈雨递给她的资料,几页纸,她翻得“哗啦啦”响,她在宽阔办公桌上摸索,陈雨知道她的习惯,欠起身,将便笺纸推到邢总手边,邢总撕下一张,拔开钢笔帽,习惯性试笔、试墨水,她逐张、龙飞凤舞,签下她的大名,边签,边漫不经心问着问题。 “工作都交接完了?” “都交接完了。” “嗯,看到你抄送的邮件了,联络人、文档、各种素材、资料,经办工作、未完事宜,交代的都很仔细。” “应该的。” “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努力适应新角色,这一个多月,每天就是送老人去医院,送孩子去上学,接老人出医院,接孩子放学,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争分夺秒干点工作。基本上,已经上正轨了,谢谢邢总挂念。”陈雨几句话总结了她近日的日程。 “听起来真挺忙,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邢总顿一顿,“听说,你接了《风情》后几集的撰稿。” “对,做生不如做熟,就是以前的同事成了甲方,怪怪的。”陈雨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你这样,对他们也是帮助,给他们把把关,等于扶上马,再陪一程。”邢总温和地看着陈雨,“我还指望这片子能为台里获一个大奖呢。” “您放心,我就算在家里,也会尽全力完成好份内工作,小航他们有啥不懂的,随时都能联系我。毕竟,现在各位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可不能把财路断了。”陈雨坐在转椅中的身子往前探探,她的身体语言表现出她的诚意。 “好,想好了,就去做。陈雨,我相信你,卖大白菜都能第一名,做全职儿女、全职妈妈,回家上班,也会是最优秀的。”邢总给陈雨打气,她扬起胳膊,把辞职报告、交接表格交到陈雨手中,看到陈雨眼中的泪花。 陈雨捏着那几张纸,站起身,道一声:“再见”,“再见!来日方长!”邢总也站起来,伸出手和陈雨握了握。 握着手,陈雨鼓起勇气,突然问出十年前就想问的话,“邢总,我一直想知道,当年,我没有背景,没有作品,甚至初试都没有过,您为什么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陈雨,你还是问出来了,这不是你的一个心结?”邢总收起下巴,了然地笑。 “是,这些年,我自问比一般人努力,因为我不想辜负您的知遇之恩。我比一般人努力,因为我曾在被挑选中,淘汰过,我想证明自己,我适合干这行,而您没看错人。”陈雨梗咽了。 “你是不是整个青春期,在各项考试中,只有那一次落选过?记挂了十年。”换邢总开玩笑。 “那倒不是,我没那么脆弱,我失恋过,参加过各种不适合自己的比赛,被各种靠谱、不靠谱的人,评头论足、打分,只是不是每一件事,对我来说,都那么重要。”陈雨答。 邢总沉默几秒,给陈雨答案,“其实,我当年能给你一个机会,完全因为给机会容易,在我,是举手之劳。也许你没有背景,可你的简历很漂亮,你曾是一地的状元,它代表不了什么,却说明优秀是你的习惯,说明只要你特别想做一件事,肯定能做好。你敢联系我,应约而至,已经证明,你特别想做它。对吗?” “对!谢谢您!来日方长,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您永远是我的人生评委,您忙,我走了,假期愉快!”陈雨推开身边的转椅,深深地向邢总鞠了个躬。 “假期愉快,问你家人好!期待你和单位,和节目组,新的方式合作!”邢总目送陈雨消失。 回到人事处,陈雨把材料递给hr,人事这屋可能有二十平米,阔气的只摆一张办公桌,四面墙都是铁皮柜,彰显着档案之丰富,单位兵马之强壮。 “马老师,东西齐了。”陈雨数一数材料的份数。 “亲爱的,我姓杨。”杨老师微笑提醒。 “rry,我还一直喊你马老师。”陈雨感到抱歉。 “没关系,反正都是动物。”hr倒是豁达,“怪就怪我当年自我介绍说,我随一种动物姓,这些年,喊我什么的都有,牛老师,候老师,于老师……” “您真逗!”快要走了,陈雨发现每个同事都有可爱之处。 “陈雨,你的辞职信,都比别人写得好,我得复印一份,留给别人做范文。” 杨老师翻完材料,眼睛在陈雨的辞职报告上,逗留数秒,由衷的夸了她一句。 “行,版权所有,注明出处,没我事,先走了!”陈雨冲动物老师,嫣然一笑。 出院子,陈雨拉着灰色箱子,走在落叶缤纷的大街上,还没到十一点,许多同事没来上班,许多同事在出差,许多同事已经踏上回乡的火车,她边走,心里边默默念着—— “尊敬的台领导: 您们好! 很遗憾,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辞职。 算上实习,我来单位已近十年,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我心里,单位是家,同事是亲人。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离开,而今,说到走,无限不舍,但是离开目前的工作岗位是我必须的选择。 由于职业倦怠,由于家人身体原因,由于工作和家无法平衡,我不能尽全力,高效率完成工作,会影响整个团队的进程,尸位素餐,实非我所愿。 在十多年的?作时间?,单位给予我多次参加??项?的实施机会,使我在这个?作岗位上,积累经验,习得技能,得到荣誉,收获成就感,同时学到了如何做人和做事。 我走出象牙塔,几乎迈进了另一个象牙塔。三千多个日子,我与各位领导、同事朝夕相处,建?了或浅或深的友谊,我很珍惜,也很感谢,它们将在日后,无数个夜,以梦或回忆的方式,让我重温,令我热泪盈眶。 谢谢单位对我的培养,我想说,我不是辞职了,而是从这里毕业了,谢谢我曾获得的帮助,谢谢,与你们共同拥有的金子般闪亮过的日子。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不想过多煽情,我为我曾经是单位的一员而自豪。 以上所述,因个人原因,现正式向公司提出辞呈,希望领导给予批准! 另:本人于月初头提出辞职,现正式递交辞职申请。为不影响项目正常运转,希望领导早日安排工作交接人员,我将尽我所能处理好工作交接事宜。 陈雨 2018年9月30日” 稍后,陈雨将辞职信发布在朋友圈,她还写了一段文字—— “今日离职,结束十年全职生涯。 这十年,我遇见同事、领导、队友、教练。 遇见镜头,遇见机房,遇见野外,遇见格子间。 遇见险情、遇见化险为夷,遇见四十度酷暑,遇见天寒地冻的塞外。 感恩遇见。一切偶得皆成印记,所谓邂逅都是前缘,来时新人,归去中年。 兄弟姐妹们,再见。” 青春,再见 第41章 进京 孙大力拖着箱子,陈晴拖着孙陈壮飞,一家人站在潞城南站进口前排队,闸机处刷身份证,人脸识别进站。 全天下的高铁站大概长一样,玻璃罩似的穹顶,椭圆形的结构,飞碟似的外观,站内所有店铺门面牌头统一采用的是灰底白字的风格。 人山人海。 万头攒动。 水泄不通。 这是国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哪儿哪儿都管得不严,包括学校。陈晴把她两个班的课全调在上午,九点四十,第二节课结束,她已经干完了全天的活。 这边,她又为孙陈壮飞请了假,孙陈壮飞的新班主任是年级组长刘老师,自从那晚被陈晴夜袭后,对陈晴便报以“怕了你了”的态度,别说请一个下午的假了,即便陈晴现在提出要给壮壮办休学,他也不敢不答应。 三口人,三个双肩包,一只拉杆箱。过安检,安检员拿着工具,眼睛都不带看的,在他们仨身上做样子似的划拉几下,让他们过。孙大力率先过完,去黑色传送带下方接着滚落在地的行李。 稍后,他们整齐划一地背上包,戴上一式一样三顶黑色棒球帽,每顶帽子正中央均用白色丝线绣着大大的“”,看起来像一个旅行团出来的驴友。 陈晴穿一身粉,蹬鞋帮绣着两条龙的时髦球鞋,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左边挎着老公,右边挎着儿子,大步流星往前挤时,有种团宠及走红毯的感觉了。 喜事,指的是此去北京,壮壮参加曹操杯决赛一事。 半个月前,陈晴从笑笑老师那儿领到决赛通知书。展开通知书的刹那,看见手写体“孙陈壮飞”四个字,她心花怒放,对着那张金色铜版纸忍不住亲了下,于是,壮壮的通知书和别个选手的相比,具备了绝对区分度,他的,拥有来自亲生母亲完整的,玫红色唇印。 曹操杯决赛的入场券,一扫陈晴心头因壮壮分班考,在重点班沦为中等生的阴霾。壮壮又是她的骄傲了,又变成她吹牛的资本了,又成为她最好的作品,又是她教学能力突出、教子有方的证明。 当天晚上,她免了壮壮刷三张试卷的课外加餐,打开电商app,让壮壮随便选一份礼物,在看到壮壮买了一堆昆虫化石后,眉头也只皱了三下。 当天晚上,她主动发出邀请,和孙大力共赴巫山整三回,她其实还想发动第四回,被孙大力大力拒绝,他在床上冲陈晴拱着手道:“师太,你饶了老衲!” 半个月来,陈晴每天哼着小曲过的。 十月三日决赛,九月二十三日,陈晴就把火车票买好了,进京每天的日程,她也单方面做好安排了,一号二号备战,三号战斗,四五六号三日游,天安门前看升旗,香山八大处瞧枫叶,大学必须再去巡游一番,大剧院必须看场演出饱个眼福,七号吃完全聚德,打道还府,完美。 此去北京,除蟾宫折桂外,他们一家还有另一重使命,将放疗告一段落的母亲陆援朝接回潞城。 “我们的车,是几点的?”孙陈壮飞问爹妈。 “两点一刻。”孙大力拖着箱子跟着人流往前移。 “现在还没到一点!来这么早干嘛?”小伙子感到莫名其妙,但不上课的兴奋写在他的眉间眼角。 “没到一点都这么多人了,你还打算两点整进车站啊?傻不傻?”陈晴戳了一下儿子的太阳穴。 “妈,我饿了。”小伙子为肚子提出抗议。 “行,先去二楼吃饭,还能不给我儿子吃饭了?你现在是咱家的功臣了。”陈晴心情好,不吝啬对儿子的赞美。 “吃啥?”孙大力好不容易找到检票口,从一楼往二楼上看,密密麻麻,每家店铺门口,每排座位上,都坐满了人。 “如果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也可以。如果没有板烧鸡腿堡,奥尔良鸡腿堡也可以。”小伙子要求很直接,简单来说,就是要吃肉。 “不挑!满足!”陈晴摸着壮壮的后脑勺,答得豪气。 “那怎么着?我在这看着东西,你们娘俩上去吃?”孙大力好容易找到个空座儿,他可舍不得让出去。 “你去”,陈晴拿胳膊肘顶了顶老公,“你去打个包,我俩在这等。” “你吃什么?”孙大力得令,把双肩包卸掉,放在拉杆箱上。 “随便!有全家桶,就全齐了。”陈晴指示着。 孙大力拨开人群,往前行。陈晴让壮壮坐在空座儿上,她从贴身小包里掏出带着唇印的决赛通知书让壮壮拿好。 “比个yeah!” “来跟妈妈比个心!” 壮壮根据妈妈的指示,摆着pose,陈晴咔嚓咔嚓,拍了总有五六十张照片,她拍壮壮,俩人自拍,再让壮壮拍她,人山人海成了他俩的背景,万头攒动都是他们的群众演员,水泄不通凸显了一家人进京的热忱,待孙大力捧着热气腾腾汉堡薯条豆浆咖啡来到他们面前,陈晴已修图完毕,发送朋友圈完毕,配以文案,“漫漫逐梦路,悠悠赶考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决赛通知书说明了一切。 “先吃饭!”孙大力把双肩包拿起来,背在身上,将行李箱平放,把装满食物的纸袋置于其上,一件一件小心掏出来。 壮壮无须任何人招呼,已经扑向汉堡薯条,以及唯一一杯冰可乐。 “别,你喝豆浆。”陈晴一把把可乐抢走。 “为什么?”壮壮力气比陈晴大,陈晴想硬夺,是达不到效果的。 “因为妈妈还想抱孙子。”陈晴深信可乐杀精,对男孩发育不好。 “我只喝一口。”壮壮死活不松手。 “一口就一口。”孙大力见老婆孩子各取所需领完食物,他捡起他们都不要的玉米杯,揭开盖子,拿着小勺,舀起几粒,往嘴里送。 壮壮猛吸一口可乐,松开纸杯,陈晴赶紧拽走,递上豆浆,陈晴咬一口汉堡,马上低头看一眼馅儿,嗔怪老公,“哎呀,怎么又买了鳕鱼堡,我不吃鱼味儿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 “问你吃啥,你说随便,买回来,你又说不是你想要的,你说我咋办?”孙大力老生常谈。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用不用心,全看细节,你说你哪一次经得住考验?”陈晴把吃了一口的汉堡递给孙大力,把玉米杯截胡了。 电话铃声响,是老妈。 “哎,妈!我们在车站了。”陈晴愉快地招呼着。 “我看到你发朋友圈了。”老太太恢复得不错,说话分贝和一个月前,不可同日而语。 “快,壮壮,和姥姥打个招呼!”陈晴知趣,知道陆援朝心里,孙辈比儿辈重要。 “姥姥!”壮壮嘴里裹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表达思念之情,“我都想你了!” “壮壮,姥姥也想你啊!你们车是几点的?几点到北京?你爸呢?你大强舅舅去你姥爷那儿了吗?”陆援朝要掌控全局,了解所有事和时间点。 电话最终还是要交到孙大力手中,陈家的事,只有他能说得清。 “哎,妈!我大力。”孙大力拿脖子夹着手机,和丈母娘聊天,他拍了拍手,把粘在手上的生菜叶拍掉,又用手背擦了擦嘴,陈晴再次嗔怪、嫌弃地看着他,弯腰从装食物的纸袋中寻摸一张餐巾纸塞到孙大力手中。 孙大力一一向丈母娘汇报着家事。 大强一家像陈晴陈雨的后备部队,随时候命,他们又一次被抽调来陪伴陈抗美。 老丈人那儿的电费、水费、燃气费都提前交好了;车两点一刻开动,买的最快的那班,六点多能到北京,下车不用陈雨接,直接打车去幸福里。 “你们车上准备吃的没?”陆援朝听完汇报,非常满意。 “正在吃。”孙大力一回头,发现说晚了,陈晴和壮壮已经进入下一流程。 壮壮耳朵里塞着耳机,对着ipad,ipad里的视频正是他本人,在笑笑老师的课堂里,最后一次排练。 这是笑笑老师培训学员的秘籍,一千零一次练习,对着镜子练,对着虚拟观众练,对着自己的视频,在心里默念,默练。 粉粉的陈晴,戴着棒球帽的陈晴,在人海中立着,她满面含春、痴迷看着壮壮,达到物我两忘之境,所有人,所有声音都似乎不存在。 行李箱上散放着包汉堡的纸,装薯条的盒,玉米杯的杯,可乐吸管…… 孙大力蹲下身,把垃圾收拢到一起。 孙陈壮飞整整看三遍视频后,耳机被妈妈摘下,广播中传来声音,“请乘坐xxx列车,从潞城到北京的乘客们在2号检票口检票。” 人们纷纷站起,他们仨随人潮向2号口涌。 多么值得期待的假期! 第42章 接待 车窗的风景一帧一帧往后过,六点整,火车到天津了。 陈雨的消息同时抵达,“我到南站了,半小时后见。” “小姨不是不来接我们吗?”壮壮瞅了一眼妈妈的手机,疑惑地问。 “还不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小英雄、大才子?”陈晴笑眯眯,胡噜一下孩子的头。 “哎,你妹真是多此一举,我对北京已经熟门熟路了,下车坐地铁,转两次,就到了。”孙大力嘴上说多此一举,心里颇为受用,他喜欢这种被尊为上宾的感觉,仿佛陈雨来接,便是对他在陈家劳苦功高的承认。 “把作业收起来,去上个厕所,大力把箱子拿下来,准备一下,要下车了。”陈晴指挥着壮壮和老公。这一路,他们娘俩一点也没歇,看演讲视频,重温决赛稿件,假期作业写掉一部分,陈晴报听写,壮壮默,还听了会儿儿童电影的英语原声。 陈晴百忙之中,抽空看了四百多个赞,回了一百多条微信消息,均是对她朋友圈发布的照片表示祝福、问候和赞叹的,择几条有代表性的给大家看看—— “陈老师,你家基因的力量不得不惊叹!” “陈老师,我早就看好你家壮壮了!” “陈老师,要修几辈子福,才能拥有壮壮这样的好孩子?” “陈老师,你老公娶了你,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孙陈壮飞,寿春小学的荣耀!” “小陈,厉害!” 最后一条来自老校长,陈晴恭恭敬敬回复,“岂敢,岂敢,是学校培养的好!” 老校长一点评,学校的同事蜂拥而随,火车上空调温度只有22度,陈晴却像在四十度的高温车间中奔跑,脸色红彤彤。 这绝对是她个人意念中的高光时刻,几年后,一部古装电视剧,火遍神州大地,大江南北。剧中,杀猪为生、望子成龙的母亲毕生梦想便是把儿子培养成举人、进士,好让她凤冠霞帔。 陈雨指着电视,问姐姐,“搁在古代,你的梦想和她一样?” 陈晴气愤得把妹妹捧着遥控器的手打落,“去你的,我比她高级,我不是杀猪的!” “我说的是梦想,凤冠霞帔的梦想!”陈雨振振有词。 “那……可怜天下父母心,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陈晴理直气壮,“你敢说,你不是吗?” “我为什么要是?”陈雨感到莫名其妙。 “女人,不能妻以夫贵,就要母以子贵,才能实现人生价值。”陈晴摆出促膝谈心状,和妹妹交流。 “靠朗因,我是富贵不起来了,梦回大清,我还可能封个福晋当当。靠甜甜,又懒又馋又暴躁,更是指望不上,还不如靠自己呢!我的命没你好,凤冠霞帔全得自己挣。”陈雨逗着姐姐,当然这也是她一贯的理念,鸡娃不如鸡自己。 “听到没?妈妈的凤冠霞帔都得你来挣。”陈晴推了一把对着电视机屏幕,啃鸡腿儿的儿子壮壮,那天,正是过年七天乐中的一天。他们一家人一起追剧。 扯远了,回到开往北京的高铁。 一些人收拾东西,一些人整理衣衫,一些人在卫生间前排队,一些人已经站在车与车衔接处,做好下车准备。 陈晴打开小镜子,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补了补口红,她抿抿嘴唇,左右瞧瞧。说句实话,她姿色只有中上,但顾盼神飞的样子,自我满意度带来的自信,让她85分的颜值飙至95。 火车明显放慢速度,窗外的风景如05倍速的影片,迟缓而清晰。北方的天空辽阔、深远,首都的楼房巍峨、高耸。马路宽,车辆多,绿化自然是不如潞城的,然而花坛,修剪成花瓶、红旗、彩虹似的街边盆景明显是潞城的百倍。 孙大力拎着箱子,提前站在车门处,壮壮靠着他的胳膊,指着窗外的栋栋建筑提问。“爸,到北京了吗?”“爸,那是啥?”“那又是啥?”“为什么有这么多花?” “到了。”“陶然亭公园。”“北京发电厂。”“北京最大的农贸市场。”“首都大会堂南城分堂。”“要国庆了啊,首都当然要摆满鲜花。”孙大力每问必答,答案对不对无从考证,除了确定已到北京。 陈晴凑到他们爷俩身边,她把下巴轻轻搁在孙大力宽阔肩膀上,她新喷的香水,有舌头,一点点舔舐着孙大力的颈部,黑色棒球帽的檐直抵孙大力的下巴。心情好,她便像一只猫。 “壮壮啊,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想不到,能来北京玩。” “壮壮啊,你像妈妈现在这么大的时候,能不能奋斗到北京来?” “到时候,爸爸妈妈给你带孩子,帮你送孩子上学,陪他做作业……” 陈晴被孙大力一巴掌把嘴捂住,“行了,行了,听着我就觉得怪害怕的!”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北京南站,请在北京南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 算起来,陈晴和母亲、妹妹有大半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寒假结束。虽然天天群里聊,视频见,但肌肤相触的感觉毕竟不同,陈晴想妈妈了,想搂着妈妈脖子撒娇,想事无巨细向妈妈讨主意,里里外外为妈妈张罗;她也想妹妹了,想和妹妹躺在一张床上,海阔天空地聊,不眠不休地笑。她随人流上下阶梯时,和壮壮嘀咕着,“也不知道,你姥姥现在情况咋样?你小姨能不能找到咱们?” 陈雨在出站口等,她穿一条短袖拼接式连衣裙,上半截黑色横纹针织衫,下半截黑底彩花欧根纱短裙,黑色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牵着好奇宝宝郎甜甜。郎甜甜刚参加完国庆文艺汇演,直接被妈妈从演出现场拎到车站,脸上的妆还没卸呢!只见小姑娘粘着假睫毛,勾着黑眼线,涂着紫色眼影,红嘟嘟的嘴巴和脸颊,发髻周围盘着一圈亮瞎眼睛的塑料假花,上身穿白衬衫衫,系红领结,下穿穿蓝色百褶裙,脚上一双黑皮鞋,硬硬的,顶部凸出一段弧,恰似两只蚕豆壳。她骄傲地站在出站口,踮着脚往里望。 “大姨妈妈!”郎甜甜第一个在人流中认出陈晴,她摆着小手,大喊道。 “甜甜!小姨!”要么说,祖国的未来是他们的呢?在郎甜甜之后,壮壮辨认出陈雨和甜甜的身影,大人们还都无知无觉呢! “哥哥!” “甜甜!” 两小儿紧紧拥抱在一起。 “姐!”陈雨一把拉住姐姐。 “小雨!我可想死你了!”陈晴配合语境,胳膊抖了两抖。 俩姐妹拥抱完,勾肩搭背。 “这是哪来的小仙女啊?”陈晴用食指掂掂外甥女红艳艳的腮。 “这是西贝小学一年级(7)班的小仙女郎甜甜!”甜甜,两只手拎着衣角,谢幕般,两脚往地上浅浅一蹲。 “这么巧呀! 大姨妈妈今年带的班也是一年七班,大姨妈妈就是一年级七班的班主任!nice to et you!”陈晴恢复外语老师的本来面目。 孙大力这才走出闸机口。 “姐夫!” “大姨爸爸!” “嗨!” “走,我来拿箱子!”陈雨道。 “哪里用得着你!”孙大力把箱子拽回来。 “怎么走?”陈晴问,上一次来北京,还是上一次,她在南站晕头转向,人太多了,她有些缺氧,“我们去北广场,我打了辆专车,在负一层等。”陈雨指点着方向。 “你家车呢?”陈晴边走边问。 “朗因开去上班了。”陈雨避让着大包小包和它们的主人。 “不能再买一辆?” “钱是大风吹来的吗?再说,我会开吗?”陈雨觉得姐姐真是个美丽的白痴。 “你怎么就这么笨呢?”白痴总是笑话别人白痴。 “那你会开吗?”陈雨反将一军。 “理论上我是会的, 但是我没有驾照。”陈晴双手一摊,“都怪那个驾校教练,谁让他和我吵架的?他骂我哎!他竟然骂我哎!我把车门一摔走了,他竟然不过来哄我!不哄我,我就不去了……” 陈雨笑得肚子疼,姐姐永远有全世界围着她转的底气,“哪有驾校教练不骂人的,他碰到你这样等着哄的,估计也会说,遇到奇葩了!” 两小儿跟在她们身后,革命群众的手始终握在一起。 “壮壮哥哥,你看我的口红好看不?我跟你说,我今天表演的节目,是大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你是领唱吗?” “不是!” “那有什么可骄傲!唱得最好的都是领唱!”孙陈壮飞一副大师兄、过来人、啥都懂的范儿。 “哇!”郎甜甜在通往负一层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前大哭起来,她扯着正和妈妈以互相诋毁姿态表达亲热的陈晴的衣角,“大姨妈妈,壮壮哥哥嘲笑我!” “好了,好了,甜甜不哭,看大姨爸爸给你带了啥?”孙大力变戏法似的,一扯拉链,从双肩包最外侧的兜里,摸出一根特大号彩虹棒棒糖。 第43章 庆祝 “这段话什么意思?”朗因发来一张截图。 是电视台内部网的截图,所谓这段话,是陈雨以“我不是辞职,是毕业了”为核心的离职宣言。陈雨单位有朗因的熟人,看来是熟人向朗因求证陈雨动向的。 “没什么意思,不干了,回家了,伺候你和闺女了。”陈雨坐在黑色六座专车的第二排靠左边的位置,给老公回消息。” “车内温度合适吗?请您系好安全带,在您的右手边有瓶装水。我们出发了。”司机例行套话说完,启动车辆,前面排着类似的车,目测有一百辆,十五分钟内能冲出北京南站地下停车场的希望渺茫。 “少来这套,你回家,会安心伺候我俩?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跟我商量?胆儿太肥了。”朗因的语音消息秒传来,陈雨带上耳机,不想让还在兴奋期的姐姐一家及甜甜听见。 “和你商量什么?我的事情从来都是我自己做主,商量能改变结局吗?能改变我的决定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陈雨啪啪啪敲字,她迟迟捂住不告诉朗因,就是不想节外生枝,被他打没必要的岔。 在陈雨的字典里,这世上,男人能解决的事儿,越来越少了,关键时刻都得靠女人。这世上,靠别人能解决的事儿,几乎不存在,关键时刻都得靠自己。 一片嘈杂的停车场,满是寻找车辆的旅人,寻找旅人的车辆,滴滴叭叭的喇叭声响。 朗因的催命电话在一片嘈杂声中不约而至,倒是在陈雨的意料中,她不欲当着姐姐一家的面,回答他所有担心的、关心的问题,她直接将电话掐断,拍了一张停车场堵车的照片发过去,“信号不好。” “你在哪里?这是哪儿?”朗因回到,他全然忘记陈晴他们的到来。 陈雨又拍了一条车内所有人的视频,发到家族群里,朗因发来一个捂脸的表情,“这么快!大力哥,你们到了!恕罪,恕罪,我今天还在单位搞培训,不能为你们接风了,晚上大餐,随便点,我买单!” 小窗内,朗因继续和陈雨掰扯,“以后怎么办?我一个人养家?”“家里人都知道吗?你为什么每次都做好决定,最后一个通知我?你心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家?”“辞职信还能收回吗?你们邢总和你关系不错,私下找找她,把辞职手续抹掉?” “你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只回这么一句。 “那是第几个?”朗因不甘心。 “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 “您好,您的停车费20元。”停车场收费处的小姐姐面无表情地对司机说。 “我先付,待会儿在账单里,统一和您结算?”司机拿着机打的票,往后一扬。 “好的,没问题。”陈雨答。 “作为丈夫,我是不是有权利,早点知道你的打算?”朗因不依不饶,坚持发表评论,虽然只是文字性的。 “我爸也是最后知道我妈手术方案的。”陈雨类比道,“事情到了我来判断、拍板的阶段,一个人比一支队伍好办。” “好,你有种!晚上回家和你算账!”朗因发着狠,不知道狠从何来,他能咋狠,账是啥,他又明白柴米油盐各花多少钱。 陈雨不打算理他了。 人无完人,有些特点是优点,也是缺点。不喜欢和人商量,只在自己心中权衡利弊无数次,做决定很难,做完绝不回头,是陈雨的性格特征。 陈雨的后排是叽叽咕咕,小妹妹和大哥哥的叽叽咕咕。 “在苍茫的大海上……”孙陈壮飞显摆着他上一轮的演讲。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郎甜甜得瑟着她下午的合唱曲目。 陈雨的左手边是呜呜哝哝,陈晴正在向母亲陆援朝报平安,“对!接到了!我们都在车里了!你别急,你大闺女,大孙子马上到家啦!”“停车场好挤啊!都是车,堵十分钟了,还没出去!” 陈雨的前方时而哈哈,时而呱呱,是孙大力和远方的弓兵在通话。弓兵的庶出女儿在陈晴班上的事,弓兵总觉得是个雷,他时不时过来刺探下陈晴有无告诉小飘柔吴敏,虽然孙大力向他保证,陈晴心里只有她儿子,其他事根本不上心;再说,谁都不会把这么大八卦随意说给人听,陈晴掂得清斤两的。但今天,弓兵还是周期性紧张了,他的周期平均三天一轮回。无它,陈晴发的朋友圈,收获的四百多个赞中,赫然有吴敏的,也有小黄的。从弓兵的手机界面上看,只有俩赞,看得他心惊肉跳,看得他如火如荼,看得他坐立不安。 可以理解,吴敏和陈晴是旧相识,她俩互相加上微信好友,总有五六年了,点个赞情理之中。至于小黄,是学生家长,给班主任及班主任儿子点赞,再顺理成章不过。 问题是,吴敏和小黄,一个对孩子的教育灰心丧气到极致,一个对孩子的教育抱有百般期望到极致,她俩几乎同时向弓兵发出灵魂之问—— 吴敏的是:“你看陈晴家壮壮,怎么你发小和你一起长大的,人家的孩子就这么有出息,你呢?你儿子呢?” 小黄的是:“你看陈老师家的儿子,你发小和你一起长大的,人家的孩子这么有出息,咱家小公主一定行!你多和陈老师家走动走动啊!” “是是是!”“是是是!”弓兵一共发了六个是,每三个给一位夫人,他将这甜蜜的烦恼,终日007、间谍般的生涯,在电话中向孙大力一一倾诉,听得孙大力啼笑皆非。 “真的,别担心!” “不会的,你放心!陈晴不是那种人!” “我带好,带好!我在停车场呢!” “我小姨子?她挺好的,我也带向陈雨问好!” 孙大力哈哈呱呱声中,夹杂着他对弓兵的回应,陈雨陈晴两姐妹分别听到了自己名字,不禁奇怪,孙大力究竟在和谁絮叨。 “你和谁聊天呢?信号不好,你们还能聊得这么欢?”陈晴冲副驾驶座上的孙大力吆喝道。 黑车扬起,使劲一跃,眼前一片光明,他们终于冲出地下,来到地面,夕阳未沉,彩霞万丈,高楼大厦,在前方,永定门古朴浑厚,在远方。 日暮时分的北京,吸引了壮壮的注意力,饶是他来过好几回,孩子的记忆也如金鱼,只能维持七秒,今天的一切都似乎是全新的,第一次见,汽车所过之处,无论是气贯苍穹的朱红城墙,还是水波潋滟的护城河,都引起他的一阵惊呼。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俩小朋友和声唱起来,陈雨和陈晴对视一眼,陈雨感慨,“咱家别的不说,爱国主义教育,做得可真是扎实啊!” 孙大力这边挂掉弓兵的电话,那边才有空回头告诉老婆大人,来电者何人。他简要把俩赞的故事交代一遍,陈晴捧着瓶装水,一口水喷出来,直喷到前方座位的专车司机后脑勺上,司机是专业的,扯张纸擦一擦,安慰陈晴,“您没事?” “师傅,对不起!”陈晴道歉,面对不明所以的陈雨,说起弓兵一家五口两房的桃色新闻。 “你说巧不巧?你说巧不巧?”陈晴摇着陈雨的胳膊问,“你都不知道,我在群里看到弓兵的头像时,有多震惊,他有多尴尬!” “太巧了,小城嘛,熟人社会,很正常。一出门就遇到人生各阶段的同学朋友同事,和初恋如果一生在一个城市碰不到一回,那真是妥妥的无缘分。”陈雨点评。 突然,她心头一跳,跳出件大事,她沉吟一会儿,永定门硕大的阴影如大厦倒下般覆盖他们所在的黑车,她开口了。 “弓兵听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陈雨欲言又止,眼神充满疑虑,在路灯将明未明时,越发显得忧郁、具预言性,“和他一起做事,要小心点。” “小心什么?”陈晴说话嘎嘣脆。 她正回着新的评论,欣赏着新的赞,点开小黄和吴敏的头像玩味着,她张罗妹妹来看,“你没发现弓兵的大房和二房长得挺像吗?” 经陈晴提醒,陈雨越看两人越酷似,“男人的审美不会变的。” “这说明弓兵还是长情的?”陈晴得出一个奇异的结论,“他其实爱的还是吴敏,小黄长得像吴敏。” “他谁也不爱,爱的是新鲜感。”陈雨无情点破人间真相。 “你刚才说小心什么?”陈晴把话题拉回来。 “弓兵连老婆都能骗,还有谁他不敢?在潞城这么小的城市,他有两头家,还毫不忌讳以父亲的身份进入家长群,这瞒天过海的胆量,还有什么事,是他不会冒险的?”陈雨根据她识人的经验、逻辑判断。 “他不冒险,就不会发大财,他十几岁开始跑江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发家的本事。”孙大力回头参与她们姐俩的对话,言语中充满对弓兵“本事”的艳羡。 “你们的别墅是买弓兵的?合同已经签了?”陈雨还是担心。 “对,都弄全乎了,没事的!没事的!他连二房这种事都只跟我一个人说,我们这是过命的交情,小雨,你别把人想太坏了!”孙大力有些不悦。 “算我没说!算我没说!”陈雨举着两手,做投降状,“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该签的都签了,该付的钱也都服付了。但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和这样的人交易。”她心想。 车驶入一条胡同,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饭店前停下,饭店正中一块匾:“老北京陈家大院”。 天黑了,整条胡同灯火辉煌,每棵树上盘着彩灯,真真是玉树琼枝,瑶池模样。 “您好,您指定的地点已到达。”司机客气道。 “到了。”陈雨伸个懒腰,她回头冲舔着彩虹棒棒糖的女儿说,“甜甜,把糖纸捡起来,下车了。” “妈呢?不去接妈吗?”陈晴迟疑。 “我妈妈先去学校接我,然后回去接姥姥,我们俩把姥姥送到饭店,再去车站接你们的。”郎甜甜跳下车,脆生生地说。 “妈这么早就在这待着?她一个人不急?”陈晴想责怪陈雨办事不利。 “你知道位子有多难订吗?半小时人不到,包厢自动取消,妈在里面看看电视,占占座儿,不好吗?难道在家给你做饭,或者去火车站挨挤?”陈雨接过姐姐的双肩包,单肩背着,“走,别啰嗦了,壮壮,告诉小姨,想吃烤鸭不?” “想!”壮壮洪亮地答。 “欢迎光临!陈家大院!”两侧服务生大声喊道,比壮壮更洪亮。 “陈家大院?你故意的?”陈晴拿肩膀撞了撞陈雨的。 第44章 相见 陆援朝穿了件褐色印暗花、香云纱材质的直筒连衣裙,戴了串珍珠项链,脸色灰苍苍,全靠珠链映衬,看着有点神彩。 一个月的放疗,一个月的休整,她的身体发生什么变化,从外在看不出,能看出的是双颊凹陷,双眼皮更深,但腿脚灵活些,虽然进出还需要拐杖助力,好歹能抛开轮椅了。 老太太好久没正式出门吃个饭,今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她早来陈家大院一小时,和远在家乡的老头子、老姐妹各聊了二十分钟,又和医院病友群中新相识交流下近日养病心得,群中的九零后小伙,是陆援朝重点关怀的对象,也是她的力量、治愈源泉。 “我怕什么?我都活够了,那么年轻的孩子都患上了绝症,和我做一样的治疗,我活一天算一天,享受一天是一天!”她私下里常这么对陈雨说。 此刻,陆援朝的拐杖靠着红木贵妃榻放,她半依在满是锦绣的贵妃榻放枕头处,做清宫打扮的服务员,为陆援朝引完座后,放下手中大写“陈”字的红色纸灯笼,便贴心地给陆援朝先上了一碗盖碗装茶水,四样小零食盛在描金方形磁盘中,分别是白色的艾窝窝,更白的芸豆卷儿,嫩黄的豌豆黄,晶莹剔透的栗子凉糕。 陈晴、陈雨被提着“陈”字灯笼的“宫女”带着,进大门,穿走廊,路过小花园,越过三重假山做的屏障,来到“藕香榭”包厢。她俩推门进去,感觉陆援朝已经盹着了,她头一点一点,分明是半梦半醒间游太虚的表现。 “妈妈!”粉嘟嘟的陈晴蹬着盘龙跑鞋,冲到陆援朝膝前,她“啪”跪在描花厚地毯上,她拥住母亲的膝头,如林黛玉初入贾府,见到贾母时,串串泪珠如雨下。 “妈!醒醒,看看都谁来啦!”陈雨在包厢玄关处,卸下姐姐的双肩包,朗声喊着陆援朝。 “嗯嗯!”陆援朝悠悠醒转,“哎,我怎么睡着了!”她脸上现出有点懵的表情,膝头俯着的栗色脑袋,让她时空错乱,这是谁家姑娘?她不禁膝头一抖。 “妈!是我!”陈晴仰起脸,黑色棒球帽应声而落。 “哎呀,你们到了!我老糊涂了,怎么就睡着了?我的儿啊!”陆援朝一把搂过大女儿,没松开,另一只手成敞开状,对才进门的壮壮喊,“我大孙子,我大孙子,快,到姥姥这来!我可想死你们了!” 心肝宝贝肉儿一顿喊,夹杂着甜甜和壮壮争宠夺宠的各种表现,乱了足足五分钟,期间,孙大力喊了声“妈!”陆援朝几乎没听见。 好半天,她才想起来,“咦,大力呢?”“在呢!在呢!”去洗手间晃荡一圈的孙大力甩着手中水,出现在老太太面前,他搀扶着陆援朝上桌,服务员已在陈雨的安排下,准备起菜。陈晴跟在孙大力身后,习惯性挑刺,“多大人了!上完厕所,洗完手,不知道擦一下,甩得到处都是!” “妈妈,你这一身可真漂亮!”陈晴这才想起来夸赞母亲的穿着。 “妈压箱底的新衣服,给你接风,都穿起来了。”陈雨故作吃醋,笑着说。 “这还是陈雨去年去广东什么山出差的时候,给我买的,什么山?”陆援朝迟疑地看向陈雨。 “中山!”壮壮答得快,他一手一块芸豆卷儿,一手一块豌豆黄儿。嘴里含混不清,看样子还含着半块艾窝窝。 “佛山!我妈妈去的是佛山,佛山无影脚,黄飞鸿那个佛山!”郎甜甜像小猴子似的跳到椅子上,她被大姨兼老师的陈晴拍打了下穿白色长筒袜的小胖腿,被拍前,她正一腿长一腿短,比划着佛山无影脚咋无影的。 “小姑娘家家,注意形象!甜甜你看大姨!”陈晴不放弃每一个教书育人的机会,她没穿裙子,但能把裤子装成裙子状,前捂腰,后捂臀,滴水不漏,站起来,又坐下去,演示给小甜甜看。 “中山!”“佛山!” “我说中山!”“我说佛山!” 俩孩子进入无休止无意义的辩论中,陈雨及时扭转话题,她拿玻璃杯碰碰玻璃圆转盘,“壮壮,姥姥好久没见你了,你把马上要参加朗诵比赛的节目,给我们表演一下!让我们提前欣赏一下!”正中陈晴下怀,她热切地看着孙陈壮飞,“壮壮,来!把零食放下!吃那么多,待会儿烤鸭上来,还吃不吃?” 壮壮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吃食,食物的残渣和粉末在他的掌心腻腻歪歪,他在爸爸孙大力的短袖上一擦,被孙大力一脸嫌弃拍掉。 金黄流油的烤鸭挂在特制的架子上,被专业片鸭的厨师推进“藕香榭”,厨师用小刀割下最精粹的几片,察言观色,敬献至陆援朝面前,他再回到小车前继续精细分割。 这原本是陈家大院最重头的片鸭表演环节,厨师的刀上下挥舞,脆的皮,瓤的肉,肥瘦相间,薄厚均匀,层层叠叠铺在白色盘子里如春天的梯田,是技术,更是艺术。 然而,在场的人无人观看如此出神入化的表演,藕香榭圆桌正对面,障碍物全部被拉开,贵妃榻就是壮壮的舞台,他站在上面,拿着摆在一旁书架上做摆设的不知质地的如意,洪亮地喊朗诵着。 直至破门而入的宫女亲切地对众人说:“您的菜齐了!烤鸭趁热吃!” “不急,不急!”陈晴小心地为儿子鼓掌、喝彩,“宝贝,咱们表演完!” 识别到壮壮眼中对满桌食物燃起的小火苗,陈雨走上前,伸出手把壮壮接下地,“哎吆!小伙子,你可够沉的!”陈雨抱惯郎甜甜,被外甥结实的体重吓一跳。 终于各就各位。 绿的是芥末堆儿,红的是炒红果,铜锅里沸沸扬扬的是炖吊子,水煮羊头吐着白气。 “来,都是正宗北京菜。”陈雨举起杯,“庆祝一下,今天有三喜。一喜,姐姐姐夫大驾光临,二喜妈妈放疗结束,三喜壮壮决赛有戏!” 全桌人跟着举杯,齐齐祝福陆援朝身体健康,齐齐祝愿壮壮金榜题名,甜甜跟上。 “喝点儿?”孙大力给个眼神,递给陈晴,请示着。 “糟!我忘了拿酒了!”陈雨快走几步,绕过贵妃榻,在一只无纺布袋中掏出一瓶五粮液。 “好酒啊!”孙大力接过,夸赞道,“不过自带酒水,饭店同意吗?” “没关系,这老板和我是朋友。”陈雨挠挠头。 正说着老板,老板来了。 老板大概四十岁,中等个头,看着精干,他礼貌的敲敲门,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端着一条船形餐盘的宫女,餐盘中是新鲜的生鱼片全拼,这一盘子,瞅架势,就价值不菲。 “陈导!听说您在这家宴,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老板轻轻颔首,“这是您家老太太!阿姨真年轻!”他奉承着陆援朝。 “这是您姐姐,和您一样漂亮!”老板哪个都没落下。 “陈总!您太客气了!来来,我先干为敬!”陈雨连忙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给老板倒上一杯酒。 孙大力跟着举杯,“我姐夫!”陈雨介绍这,三人碰了碰。 “吃好,喝好,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告诉服务员!”老板满饮一杯告辞了。 陈晴觉得倍儿有面子,她扯扯妹妹的衣角,“你们咋认识的?” 陈雨往嘴里送一口凉菜,“以前给这店拍过一个美食片,老板人很好的,离我家又近,重要的宴请,我都放在这儿。” “那……”陈晴眼珠子转了转,“我过两天能请曹操杯的评委在这吃一顿吗?” “你说的是壮壮参加的大赛?”陈雨努力将姐姐的话对应确切的事。 “对!聪明,一点就通啊你!”陈晴表扬妹妹。 “我妈妈最通人性了!”朗甜甜突然插一句嘴,大人们一愣,哄堂大笑。 “你认识评委?”陈雨眉头一皱,曹操杯的承办单位之一是陈雨所在的电视台,总决赛也将在电视台少儿频道举办,评委,她所知的,电视台就有两位,其中一位是少儿频道的负责人。 “我不认识,你认识啊!”陈晴白了陈雨一眼。 “我去哪儿认识?”陈雨沙沙的嗓子被白酒辣过,更沙了。 “说是有你们电视台的人!”陈晴提示,她转向玄关处的衣架,从双肩包里找出折了又折的一张海报,她从笑笑老师那儿领的,她指着上面的一溜名字,“你看,这个你肯定认识,还有这个,不是你同事吗?另外这个,你曲里拐弯打听一下也能认识,这个,我记得看过他在你们电视台上过节目,你去问问!” 陈雨一手勾住姐姐的脖子,摇了摇她的肩膀,“噗嗤”笑:“姐,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妹妹是谁啊?来过我们单位的,是我们单位的,我就全有交情,动不动能和人吃上饭?还能说服人家给选手潜规则下?” 陈晴一听陈雨拒绝,脸马上垮下来,“怎么?你在北京这么多年,这点儿人脉都没有?还是不给姐姐面子!壮壮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甜甜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同代人!” “姐,你别逗了。我和部长同过电梯呢,我能说和他熟吗?我还和最大的领导拍过合影呢,照片还挂在咱家客厅呢,我能随便找人办事?在北京再多年,我也只是蝼蚁,最底层的那种。听我的,好好准备比赛,放平心态,甭想那些有的没的,咱壮壮身经百战,有实力,有运气,不怕,不怕!比赛那天,小姨去现场给你加油!” 陈晴原本生着气,听陈雨绕来绕去,绕回来夸壮壮,半信半疑她的能力,毫不怀疑她的赞扬,转怒为笑,但还是做最后的努力:“真的,请不到?递个话儿呢?” “真的。不用递话儿,现场我举牌子去,‘孙陈壮飞,永远支持你’,行不?”陈雨勾着姐姐的脖子,撒着娇。 陈晴看着正在陆援朝身边大快朵颐的壮壮和甜甜,一脸惆怅与无奈,“哎,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真的一点帮不上孩子!” 第45章 属于 朗因十一点半到家,外面漆黑一片,家里鼾声一片。 鼾声分三种,抑扬顿挫又均匀的大呼噜来自客厅,沙发打开是张床,大姐夫孙大力躺在上面,侧身盖着条薄毯。 一天,从潞城到北京,从火车到饭店,他着实累到了。 不太均匀的中呼噜来自次卧,丈母娘陆援朝的房门紧关,声音从门缝中渗出,听得出,老太太今晚睡眠质量不错。 小呼噜来自儿童房,儿童房是海盗船主题的上下铺,朗因小心推门进去,他原以为甜甜和壮壮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没想到小兄妹好久不见,相见欢,居然手牵手,四仰八叉睡在一起,小妹妹的腿还敲在大哥哥的肚皮上,朗因摇摇头,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决定找陈雨谈谈。 谈谈就谈谈。 陈雨反正没睡,正谈着,和她亲爱的姐姐。 她俩睡主卧,叽叽咕咕,呵呵哈哈,朗因知道她们,遇到一起,就像两只小喜鹊,明天没啥事,看样子要卧谈到天明了。 “她俩睡主卧,我呢?”朗因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 他凑到门边,晴和雨的聊天记录实时传来。 “所以,李玲究竟离婚没?”是陈雨的声音。 “没,听她妈说,在分居。上次遇到她,大夏天戴口罩,我问为什么,她当时就哭了,说鼻梁骨被她老公打断了。”陈晴抽一口气答。 “都这样了,还不离?她在等什么?”陈雨愤怒道。 “还是有感情的,李玲和她老公是高中同学,都是初恋,毕业没两年就结婚了,过了多少年了,哪能说离就离呢?”陈晴表现出理解。 “她有感情,她老公未必,有感情会打断鼻梁骨吗?”陈雨不信。 “对啊,有感情怎么会……李玲的妈妈碰到我,说李玲老公有次在她家,李玲的娘家啊,吃着吃着饭,和李玲一言不合,放下碗,拿着两支筷子就往李玲脸上摔。李玲妈妈气坏了,说当着我的面,就敢打李玲!”陈晴绘声绘色。 “李玲从小就懦弱,她当劳动委员,谁都叫不动,最后她一个人做了一学期的值日生。”陈雨回忆。 “李玲的妹妹李丽倒是泼辣,谁都别想占她一点便宜,雁过拔毛的主儿。”陈晴点评。 “三岁看老,李玲有李丽十分之一个性,不至于被老公家暴。”陈雨叹息。 “听说李玲和李丽一直在一个单位工作,是……对了,茂发眼镜店。李丽还是李玲的领导。”陈晴透露,“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玲可惜了。” 她俩说的是一位发小,李玲和陈雨是同班同学,李玲姐妹打小和她们姐妹玩在一起。 “徐华倒是嫁得不错,她老公可能是咱们所有朋友的老公、男朋友中最帅的。”陈晴提起另一个熟人。 “她小时候就爱帅哥。”陈雨嗤嗤笑,“还记得初二去她家,她房间里铺天盖地贴的都是王力宏。那时候好羡慕她,她爸妈竟然允许。” “要是咱爸妈,肯定都撕下来了。”陈晴在想象,“哎呀,不敢想!还记得妈把我整本贴画册扔掉的事不?我可是攒了一个月的早餐钱。” “对了,我前段时间在动物园碰到陈岚了。”陈雨忘了大八卦。 “陈岚?”陈晴惊到了,“你是说,咱们那个远房亲戚陈岚?那可是个传奇!” 朗因隔着门都听见大姨子一骨碌翻起来的动静,门缝中,他看见大姨子掰着陈雨的脸,满是热衷绯闻的急切:“快!说说,在哪里碰到陈岚的?她现在怎么样,干什么工作,工作吗?结婚没,有孩子没?还漂亮吗?” 陈岚可能是陈家最着名的美人,她的故事有一匹布那么长,年少无知,曾是潞城的小流氓团伙中唯一的女将,法律给她惨痛的教训,被管教好几年,生活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她带着无与伦比的美貌离开潞城多年,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可没有人再有她的确切消息。 “还是很漂亮,做老板娘了,在动物园承包了一层楼。”陈雨的口气像是要说一部长书。 动物园不是真的动物园,是特指北京动物园对面的服装批发市场。 朗因听陈雨提过陈岚,可他没心思再听两姐妹无休止地叙旧、八卦下去了,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他今晚怎么睡,以及陈雨今天的辞职究竟如何打算的,日子咋过下去,他的生活秩序会不会发生大的改变。 “当当当”。 朗因拿食指扣木头门三下,和陈雨白天敲邢总门时姿态、手势、节奏一样。 姐妹俩的聊天戛然而止。 “朗因?”陈雨探头问,“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朗因回来啦?”陈晴整整衣衫,拢拢头发。 “大姐!是我,刚到家,陈雨你出来下。”朗因没进主卧门,他清楚,今晚,那张床不属于他。 “你等一下。”陈雨麻溜爬下床,打开衣橱,把下午收拾好的一套打地铺的装备拿出来,她掂着脚,抱着被褥,回头跟姐姐说,“我去去就回哈,等我回来。” 她用脚尖踢开门,朗因在黑暗中站着,她再用脚尖踢了踢朗因,把被子递给朗因,推了他一把,往客厅的方向走。 “我睡哪儿?地上?”朗因抱着被子在客厅一转,有些茫然。 “开什么玩笑,你是我亲老公啊,咋能让你睡光板地面呢?我把上下铺的拖床拖出来了。”陈雨也有嬉皮笑脸的辰光,她深知朗因对她不告而辞的恼火,深知家里突然多了三口人的局促逼仄,必须用讨好的语气换和平,换安宁。 朗因按开关,“啪!”一屋子光明。 “啪啪!”陈雨对着开关连忙拍了两下,灯光柔和、低暗许多。 “你干什么!大力哥都睡着了!”她提醒朗因。 哎,朗因心中不快,在外面干一天活了,回家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打地铺就算了,连开灯铺床都受限制。 真是如他妈所说的,娶个外地媳妇儿,就成了驻京办! 陈雨已经半蹲在地上,她把蓝色格子床单一抖一张,四个角拽拽齐,展开同色空调被,放上两只枕头,她抬头问朗因,“行了。”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了?”朗因以俯视视角看着老婆。 “明天?”陈雨想躲,一大家子娘家人在呢! “别明天了,明天我一大早还要去密云。”朗因不耐烦。 “明天不是放假吗?”陈雨凝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日期记错了。 “别提工作了,成天加班,哪有歇着的时候?”朗因在单位累怂了,脸色都有些灰。 “谈谈你,你这是打算生活的重担我一个人扛了?”朗因穷追不舍,不给陈雨躲避的机会。 “嘘!”陈雨竖起手指,四处看看,示意隔床有耳,隔房也有,她扯扯朗因的裤子,站起来,拽着朗因往厨房走,“干嘛?”朗因问。 “你不是要聊吗?去厨房聊。”陈雨小声说。 “行!你正好给我弄点吃的,我还没吃晚饭。” “有打包的,热一下,行吗?” “你看着办!”朗因倒是不挑食。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厨房。 第46章 合同 “叮!”空气炸锅提示,工作完毕。 “晚上在陈家大院吃了多少钱?”朗因问。 陈雨摊开一张薄如蝉衣的面皮,裹上焦黄的鸭皮、喷香的鸭肉,一根晶莹的山楂条,山楂条在塑料圆盒盛着的甜面酱中滚了两下,她再将全部食材卷好,包住首尾,递到朗因手中。 这样的待遇,一年也就一两次,朗因没等到妻子的答案,已志得意满地将烤鸭卷塞进口中,陈雨又端上一碗洁白如奶的鸭架汤,白菜加豆腐加鸭子特有的风味,应该还放了些胡椒粉,朗因深深一口气,一碗下肚,愤怒的脸柔软些。 “888。”陈雨回答他的问题。 “不贵。”朗因打了个饱嗝,他指指空气炸锅中的鸭皮、鸭肉,“再给我卷两个。” 陈雨沉默工作。 “以后,我就过这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了?”朗因接过鸭卷,似乎慢慢接受陈雨的决定,开始极力想象老婆回家能带来的好处。 “想得美!”陈雨打开微波炉,戴上大号棉手套,捧着一个盘子,小心放在灶台上,朗因嗅嗅味道,“炖吊子?”他呼呼噜噜埋头吃起来,大汗淋漓,直呼“爽啊!”“爽啊!” “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陈雨心想。炖吊子在陈家大院的圆桌上,姐姐、姐夫一家都只尝了一口,便做出作呕的表情,“这就是老北京卤煮的升级版。”陈雨介绍。但正宗也好,升级也罢,口味之别,掩饰不了,强扭不了,一盆炖吊子,除了受她和甜甜青睐,看来,只有朗因是忠粉。从口味角度看,她也成了半个北京人?不知不觉中。 “好了。”朗因宣告夜宵时间结束,他扯了厨房窗台上粗糙的印花纸——那不是餐巾纸,是专业厨房用纸,他擦了擦嘴,一挥手,对陈雨说:“收!”他将擦嘴的纸随意揉成一团,往垃圾桶一扔,昔日篮球场上的健将,在岁月和工作的消磨下,竟投不准一个纸团,纸团触碰了垃圾桶黑色塑料袋的边,缓缓落下,落在垃圾桶旁两公分处,朗因没有捡起来的意思。 收拾残局,捡起纸团,继续投掷,全部由陈雨完成。 “你能不能不要像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陈雨不想未来的日子全当老妈子,唠叨、警示从此刻开始。 “自信点,把‘像’去掉。”朗因靠在灶台上,胳膊肘支撑身体,一腿伸直,一腿曲着,他找到了让自己最舒适的站姿。 “国庆假期结束,妈跟我姐、姐夫就回潞城了,钟点工从这段时间的每天来,我给减到一周来两次,一次两小时。她主要做洗手间、厨房的卫生,平时的家务就得靠我们仨自食其力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之前被父母照顾的日子了,都自觉点, 你不做,就是我做,你糟蹋,就是要耗损我的劳动力。”陈雨打开水龙头,哗啦啦洗了俩盘子,把干净盘子反扣在洗菜盆里,利用菜盆的网眼控水。 “钟点工为什么减到一周两次?做得不好?不过,你最近家务能力倒是进步不少。”朗因疑困惑中,不忘表扬陈雨。 “之前,非常时期,妈在家,需要人照顾,钟点工承担了一半护工的任务。现在妈回去了,不需要每天请阿姨。现在阿姨每天来半天,四小时,一个月三千五;一周两次,一个月撑死了,一千块。”陈雨掰着指头算账。 “这一千块从哪里来?一千块不是钱吗?要我说,你都回家了,钟点工彻底别请了。”朗因大转弯,一会儿要每天有人伺候,一会儿又想起今晚谈话的主题,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是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吗?如果不能开源,那节流。 “朗因,你是问我,以后还有没有收入?”陈雨单刀直入,为了不必要的争执,“我先说结论,之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之前我收入多少,今后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说的轻巧,怎么做到?”朗因把曲起的腿也伸直了,陈雨感受到他的紧张。 “我这些年的书是白读的吗?这些年的工作是白干的吗?”陈雨拧开厨房门,踮起脚尖,极力让脚步声近乎于无,她穿过短短的走廊,推开主卧虚掩的门,只见陈晴还捧着手机回朋友圈赞叹的各种消息、评论呢!满脸兴奋。陈雨没和陈晴说话,自顾自到床头柜前,拔下插在充电线上的苹果x,再一路慢行,回到厨房,朗因一脸不解等着她,陈雨回身再度拧上门锁时,朗因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有啥打算快点说!我一大早要出发,晚上还要打地铺,睡也睡不好。”朗因抱怨着。 陈雨点开手机,将微信收藏夹的几份文件打包发给朗因。她提醒朗因,“看手机。” 陈雨是朗因的置顶好友,朗因给她设置的昵称是“媳妇儿”,朗因点开“媳妇儿”旁的红点点,共七份文件,含四份合同,两份表格,一张写满数字、事项的清单图,清单图上的笔迹明显不是“媳妇儿”的,“这是什么?”朗因嘬着牙花子问。 “朗因,咱家现在的情况,我不用多交代了,咱俩不可能顾工作,不断出差,还能顾家,顾甜甜。前段时间,咱们想过让爷爷奶奶代为照看甜甜,我本来不想提的,今天你既然有疑虑,我就都发你看看,你也吃个定心丸,也知道下来龙去脉。”陈雨想一步到位,把话说清楚,省得以后废话,省得朗因动不动给她几句,想作威作福,想敲打她生活不易。 “行,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发我的都是些什么?”朗因在职场纵横十来年,和材料,和表格打交道的频率,只会比陈雨多,不会比她少,打开文档、表格,他已大概了解陈雨为辞职做了哪些准备,但他还是想听陈雨解说,而那张不是陈雨字迹的清单照片,他认出来,是妈妈朗琴的字儿,因为朗琴有个习惯,写数字“9”时,总无意识在那个弯儿处划一道上扬的提,像佐罗写他标志性的“z”,朗因皱起鼻子,这是他标志性不高兴的表情。 “那是甜甜奶奶记的账,让他们看甜甜半个月,便事无巨细记下每一笔开销。”陈雨叹口气,她揉揉太阳穴,闭上圆眼睛,她不是心机深,藏到现在不说,留着当杀手锏,是真的不想提,像撑木筏的竹篙,休提起,提起了,一船泪。 “老人家花钱仔细也是正常的,我妈没别的心思,你别过度解读,可能是误会。”朗因心下了然,嘴上还是忍不住为母亲开脱。 “我没误会,朗因,我不是爱背后说人坏话的人,凡事讲证据。我已经把钱转给你妈了,她已经收下了,要不要我给你看转账的截图?我现在告诉你的是事实,不是我的情绪。”陈雨平静地看着朗因,要不是最近家里不允许出现不和谐的声音,她不想婆媳之间的事儿,更不想她和朗因吵起来,影响母亲的心情,她早不想忍了。 朗因不说话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妈,普通女性爱钱反映在口头上,知识分子爱钱反映在笔头上。 “总之呢,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当你妈拿账单给我时,我意识到最后一个可能性的靠山都倒下了,咱们必须靠自己维持我们的小家了,我必须回家。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妈的病不是彻底结束了,只是这个疗程告一段落,每三个月要复查一次,复查如果有问题,比如,长出新瘤,比如,有指标数值不对,都要再次进京治疗。我要准备打持久战。”陈雨哽咽了。 “发现情况,在潞城不能治吗?”朗因冒出一句。 陈雨瞪了他一眼,朗因知道说错话,拍了一下嘴,“我错了。对,北京的医生肯定是全国最好的,在原医院治疗当然比在潞城强。没关系,妈有事,只管来,我永远欢迎,我是妈的半个儿子,不,整个儿!” 陈雨面色稍霁,她努力忍住,眼泪却“啪嗒”掉下来,她抬起手背抹了下,扭回头对着朗因时,看到厨房纱窗外,远处若隐若现大吊车的光,半夜施工的工人,仍在劳作,比大多数人,他们的日子还是好过些,没有理由更多抱怨。 于是,陈雨低下头,拿起手机,滑了一下,清单图过,她向朗因解说其他材料。 “来看表格一。”陈雨提醒朗因看手机,朗因因妈妈的账单不免心下惭愧,他没看自己的手机,而是慢慢依偎过来,他靠着陈雨的肩膀,看陈雨的手机界面。 “这一个多月,我排了下能在家做的工作,接了几个项目的活,合同签完了,一半活儿已经收到预付款了,剩下的,一个月内也会到账。我在家做点策划和撰稿的活儿,拿到全职工作时全额收入可能有些困难,但全职工作也需要车马人情开销,刨除那些损耗,基本持平。我不是年少无知的文艺女青年,做啥事都一时冲动,还有许多美丽的理由。我三十二岁了,是成熟、智慧的职场精英,第一,不会冒险,第二,不会打无准备之仗。”陈雨刻意和朗因拉开身体的距离,目光炯炯,口气坚决,她认真地宣誓。 “嗯嗯!”朗因的手攀爬到老婆的肩头,他的下巴顶住陈雨的额头,陈雨刻意拉开的距离又被他拉近了。 “我希望我的回家,不会影响我们既有的生活秩序,也希望你能配合做到几点。”陈雨开始提要求了。 “什么?还有要求?”朗因的下巴蹭着媳妇儿的额头,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儿,不禁一个激灵,他还以为只要表示同意和支持就ok了呢! “首先,重申下刚才我的话,家里的事儿,你不做,就是我做,你顾好你自己,不要霍霍,有时间的情况下,多带带甜甜。” “好。” “其次,我对我妈的说辞是,我没辞职,是单位有政策,可以选择居家办公,你要和我统一口径,对我姐姐、姐夫那里,也维持一个口径。” “没问题。” “再次,你爸妈那里,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别说了,否则你妈真的以为生活的重担你一肩担,她会吃了我的。” “我妈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朗因嘟嘟囔囔抗议。 “你妈只对你不可怕。”陈雨回了一句。 “说事儿就说事儿,别老说我妈,还有第四点吗?”朗因不耐烦了。 “第四点,嗯……这几天,你抽空陪姐姐、姐夫他们玩一天,当客气,当礼貌,行不?”陈雨知道朗因最不愿意陪人北京一日游、几日游,故宫天坛长城,他做地陪不知多少次了,凡是陈家来客,他都要陪一遍。 “这……”朗因挠挠头,“臣妾,实在不愿意啊……” 陈雨摇摇朗因的胳膊,朗因勉为其难看了陈雨十秒钟,“好,再给你们家做一次司机,不过,臣妾,我也有两点要求。” “你也有要求?”本来困了,陈雨的圆眼睛已变得散光,一听朗因的话,应激反应般,聚焦了。 “第一,我明晚回我爸妈家睡,打地铺我不习惯。第二,孩子大了,甜甜一个女孩能不能不和壮壮一起睡?古人云,七年,男女同席!”朗因现出只属于爸爸的焦虑。 “啊?!他俩睡在一起?我离开房间时,他俩上下铺啊!”陈雨惊呼,她拉开厨房门,冲去儿童房。 三十秒后,她撤出儿童房,摊摊手,“要不,你去上铺睡,现在还空出一张床。” 第47章 台上 接下来的七天,是难忘的七天,是最后的温存和宁静。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命运给陈晴、陈雨以喘息时刻,让陆援朝在下一波病痛来前,稍作喘息。 七天中的前三天,全家人陪孙陈壮飞备战,郎甜甜观战三日,第四天作为亲友团陪着妈妈、大姨、大姨夫去电视台比赛现场,围观小表哥正式演出时,她已能做到全文背诵,每个手势都能和台上的小表哥一一对应,如同复制。 当天,孙陈壮飞在全国一百强进阶四十八强赛中,惨遭淘汰。还是之前的问题,孙陈壮飞能完美演绎他所学过的一招一式、每个句子,但遇到需要临场发挥的题,无论笔试、面试,都抓瞎、发蒙了。 那天,他抽到的即兴演讲题目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孩子一时卡壳,只会站在台中央揉搓衣角。一位中年男评委不忍,开始提问模式,梳着背头的他,瞪着刚割完眼袋的眼睛,问孙陈壮飞,“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什么是幸福?”孙陈壮飞几乎问出人生终极问题。 “幸福就是你感到舒服、快乐,幸福就是你想起来,心里便会绽放出一朵花。”评委诗意地回答。 掌声雷动。 孙陈壮飞听完评委的解答,他一派天真地说:“我能想到最幸福的时刻,是赶紧比赛完,回家躺着吃薯片,玩我的昆虫化石。” “不在乎比赛结果吗?”评委笑。 “大丈夫能屈能伸。”孙陈壮飞居然会引用名人名言了,大家正要击节赞赏,谁知他察颜观色,意识到自己刚说的话值得夸奖,得意洋洋之余,又补了一句,竟弄巧成拙,“我不在乎结果,只有我妈在乎。” 哄堂大笑啊,惭愧无比啊。 哄堂大笑是观众及评委们的,惭愧无比是陈晴一个人的。 此次大赛采取网络直播的方式,陈晴提前把嵌有直播二维码的海报发在朋友圈及多个群中,须臾,直播界面弹出一条弹幕,“孙陈壮飞,你是猪脑子吗?”落款,“老陈”。不用问,老陈即陈抗美、壮壮姥爷。 其他弹幕则是网友的,大部分是善意的,“孩子说实话了!”“真逗!”“哈哈哈!”“咋不小心,掏心窝子呢!” “孙陈壮飞,你是猪脑子吗?” 壮壮刚下台,陈晴便冲出观众席,将壮壮揪到演出厅外,她使劲拧壮壮的耳朵,重复着姥爷陈抗美的台词。 此时,厅内,主持人在台上落落大方,不失幽默地点评,“小朋友的话,实在是妙趣横生,发自肺腑,天真无邪,看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孩子名次最在乎的是父母,而非孩子本身,让我们向孩子学习,重在参与,结果第二,忘却名和利,享受比赛,享受交流。” 主持人把孙陈壮飞的尴尬巧妙遮掩过去,下一位选手得以在安静、祥和的氛围内顺利上场,孙陈壮飞下台时,台下的小选手们笑成一片,笑场造成众人上不了场。 所有选手展现完,等到打分阶段,孙陈壮飞即兴演讲环节十分只拿到一分,拖了前面环节几乎满分的表现,最终排名第七十二位,小伙子没什么反应,统分时间,场下自由活动,线上播着广告。 有位女评委四处溜达时,甚至摸了摸孙陈壮飞的虎头虎脑,表示喜爱;看到屏幕上滚动播出的分数排名,反应大的,第一是陈晴,第二是郎甜甜。陈晴立马删了朋友圈中的海报,杜绝熟人观看孙陈壮飞的比赛回访,郎甜甜在演出大厅里,大喊大叫,不依不饶,嚎啕大哭,“我哥哥就是最棒的!他为什么被淘汰!哇哇!” 陈雨忙不迭对周围观众道歉,工作人员认识陈雨,走近她,面有难色:“陈导,麻烦您先带小朋友出去下,别影响待会儿的直播。”陈雨不好意思地点着头,“马上!”她拖着郎甜甜的两条胳膊,郎甜甜死死抓住写着小哥哥名字的灯光牌,两人消失在大厅。 厅外,郎甜甜继续喊叫,“我哥哥说的多好,为什么要笑话他!为什么大姨要说他是猪脑子。”她维护表哥之心,令人动容,令大人啼笑皆非。陈雨不得不骗郎甜甜,比赛没完,哥哥还有机会,只有亲友团表现出众,比如,卖力鼓掌,比如,保持安静,才能赢得该机会,小姑娘情绪才得到平复。 统分结束,直播开始,各自归位,孙陈壮飞及亲友团,有意外惊喜。 虽说,无缘四十八强,不能进入下个赛段,但凭“发自肺腑”的真诚发言,满不在乎的潇洒态度,在线上观众投票评选的“最具人气小选手”中,孙陈壮飞夺冠了。 “最上镜小选手”“友谊小选手”“最具人气小选手”等等,全国百强赛段,共计七个奖项同时颁奖。孙陈壮飞莫名领了奖,脸红扑扑,耳朵和脸同色,妈妈拧的痕迹还未消退。颁完奖,主持人在一片彩带,和喷射的不知名烟雾中,举着麦克风,高昂地呼唤所有在场的人,来台上拍集体合影。 台上排着队,陈晴坐在台下,嘴里呜呜哝哝,怨评委不公,怨笑笑老师押题不准,孙大力烦不胜烦,老实人一旦爆发,接近不可收拾,“好了,别说了!”“孩子尽力了是不是?”“人主持人都说了,重在参与对不对?”“第七十二名已经很好了,你去比赛,你能拿到吗?” 陈晴立着两道眉毛,眼袋都瞪出来了,和孙大力的一场大架,一触即发,陈雨及时将她拦下。台上队伍排整齐了,摄像师指挥着拍合影,两侧喇叭播放着“难忘今宵”的音乐。 音乐声中,陈雨一语中的,她小声问陈晴:“姐,你不就是希望壮壮给你挣面子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陈晴脸上红红白白,嘴还是硬的。她颇为踌躇,回去如何向父老乡亲交代?毕竟之前太高调,恨不得发的每一条朋友圈,在学校和每个同事,壮壮的每个同学、每个老师辞别时发布的宣言都是壮壮代表潞城,将为潞城争光,夺不到冠军不回老家的样儿。 “我给你想好办法了。”陈雨拿手掩着嘴,海藻般的卷发垂在锁骨处,样子神神秘秘。 “什么?”陈晴的法令纹都因急切,现出来了,要不是当着一堆陌生人的面,其他参赛选手及家长的面,还有摄像头,她已做出比拧耳朵,骂“猪脑子”更不可控的行为和语言了。 “你看,全国一百强也不容易了,对不对?你拿回去奖状,白纸黑字写着壮壮是全国第七十二名,谁能知道决赛第一轮就被淘汰的?看见奖状的人,只会认为,中国这么大,全国同龄人中,壮壮排第七十二,还不够优秀?还不够你吹吹牛?能站在这里,北京、最厉害的舞台,已经是胜利了,是不是?”陈雨像写营销文案似的,努力拎出亮点,说服姐姐,认识到壮壮的优秀,及名次的含金量。 “那倒是,整个寿春中学,整个潞城,也没几个人能来啊。”陈晴稍微松动些。 “壮壮是不是还拿了最具人气小选手,这还不够写到他的简历里,还不够你得意的?我待会儿再找找主持人和评委,不能左右比赛结果,不能潜规则,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儿。让他们单独和壮壮拍个合影,我还有几分把握。这样,你的面子挣回来点没?回寿春,举着全国知名主持人的照片,壮壮肯定让同学们羡慕死!”陈雨懂姐姐的心思,等于在陈晴瞌睡时,递上了枕头。 “成!”陈晴想到能发成九宫格朋友圈的奖杯、七十二强的荣耀,着名主持人、朗诵家的合影,她喜上眉梢,一跃而起,她放弃对孙大力的窝里横,不在内讧,她拉起郎甜甜的手,指着舞台上,站满的人、努力工作的摄像师,“小甜甜是壮壮哥哥最忠诚的粉丝,看!你哥哥多厉害!哥哥是最棒的!” 孙大力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看妻子,陈雨松口气,郎甜甜抬起头,认真看看陈雨,又看看陈晴,“大姨!你可真好哄!”陈雨夹了夹眼,郎甜甜会意,两人偷偷笑了起来,像完成一个秘密的交换。 台上人已渐渐散,陈雨追到台下,拦住她认识的两位评委,耳语一番,她回头冲观众席上的姐姐招招手,陈晴三步并两步冲了下来,她在人群中,小选手的队伍中,找到壮壮,抓他出来,推他向陈雨和评委面前,“快!喊孙老师!”“刘老师!”孙陈壮飞谨遵母命,憨憨地喊着:“孙老师好!”“刘老师好!” “好可爱!小朋友!咱俩还同姓呢!五百年是一家!咱们是本家。”孙老师,即刚才提问壮壮的那位中年男评委,热情、客气地和壮壮聊起来。 “看我这边!好的,茄子!”陈雨为他俩拍下照片。 “刘老师,麻烦您,我姐姐是你的粉丝!一起拍!”陈雨建议。 “是啊!刘老师,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常看您的节目!”陈晴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崇拜,她握住刘老师的手,摇个不停。 “小伙子有前途!”刘老师礼貌地夸奖壮壮,拍拍他的肩膀,为了让夸奖更具象,刘老师联系舞台上的表现,“虽然被淘汰了,但是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大舞台上,不慌张,不卑不亢,我看好你噢!小陈,外甥随姨,你们家基因很好!”刘老师环顾左右,捎带手夸了陈雨。 “过奖,过奖!”陈雨抓拍了,姐姐和刘老师交谈的镜头,刘老师拍壮壮肩膀的镜头,圆满完成任务。 “雨姐,好久不见啊!刚听他们说,才知道今天的小可爱,是您的外甥!”美丽的女主持人没等陈雨找,主动走过来,她举着自拍杆,和他们仨“咔”一声。 “谢谢你噢,小绿,我们正说找你拍张照呢!”陈雨喊着女主持人的昵称,“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雨姐,看到你内网上的辞职宣言了,真舍不得你呢!当初要不是你帮我引荐,我来不了这儿!”主持人小绿是个念旧的人,她满目关怀看着陈雨。 陈雨瞅陈晴一眼,陈晴正刷着手机中,她刚收到的照片,她没听清,听清了,她的心思也不会放在自己和孩子外的事儿。陈雨微微一笑,“好好干!我看好你!有空约,反正离不离职,咱们也朋友圈天天见!” 第48章 太后 “这事儿就算闷掉了,谁回去都别提,究竟怎么回事。”陈晴警告大家,强调统一口径的重要性、必要性。 十月七日下午,陈晴推着箱子,孙大力扶着陆援朝,陈雨一手一个娃拉着,大部队向北京南站进发。 陈晴说的是壮壮的比赛,她按陈雨的营销文案、提炼的亮点发了朋友圈,如愿获得喝彩、鼓励、赞叹。壮壮的班主任发来贺电,总务处老师专门来要壮壮参赛的照片,说是让美术老师做成海报状,打印出来,张贴在寿春总校校门口的宣传栏中,另外再做成一期学校公众号“寿春之星”的文章,四处传播。 小绿是近几年新晋的少儿节目当红主持,她和孙陈壮飞的合拍图,一经陈晴发布,孙陈壮飞的电话手表,便被羡慕嫉妒恨的同学们快打爆了。“那可是小绿姐姐啊!”壮壮的同桌,高傲的小班花谭小悦惊呼,壮壮豪气地对谭小悦吹牛,“小绿姐姐和我小姨是铁哥们,我听我妈说,小绿姐姐的工作还是我小姨给安排的呢!回头我再给你弄两张小绿姐姐的签名照!” 朗因听见壮壮对小班花的吹牛言辞,大惊失色,“失敬、失敬,媳妇儿,你还有这本事呢!”陈雨不惊不怪,在事实基础上夸大三百倍,正是家乡父老对远走高飞的学子、各大城市漂们的惯常动作,“听风就是雨,听毛毛雨就是倾盆、瓢泼,壮壮已经学会了!”她摇摇头。 此乃后话,回到北京南三环幸福里小区停车场出口处。 “宝贝,么!”等着朗因把车开过来的间隙,陈晴捧着孙陈壮飞的脸,“你是寿春之星了!祝贺你凯旋而归!”美术老师刚把海报样稿发给陈晴看,“凯旋而归”是美术老师的原话。 壮壮懵懵懂懂接受了妈妈的吻,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真的,他不在乎结果,只在乎,剩下的几日他玩得够开心。 这两天,他在小姨的带领下,和地陪小表妹一起,去了天安门,逛了故宫,在北大清华门口留了念,参观了开过奥运会的鸟巢、水立方,在一百多层高楼上,吃了一顿自助大餐,大龙虾不要钱似的,随便拿,各种颜色的蛋糕,他一口气吃了十几块。饭后,他们在后海遛弯,湖水清澈,波光粼粼,小桥精致,连着烟袋斜街,路边的小店不时传来真人、活人歌手的弹唱,他们还坐了黄包车,在几十条胡同里串来串去,住在这里的人,据说都是在书中记载过的大人物。 六号那天晚饭,陈雨领他们去一家以烤肉闻名于京城的老字号。“北京真好啊!”壮壮在老字号门口,对着花草扶疏、洋气与传统合璧的什刹海伸开双臂。 “好什么好?”郎甜甜走得腿疼,白了小表哥一眼。 “哪儿都好,不然我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考来?不然为什么你妈妈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壮壮理直气壮,胖乎乎的脸蛋上流露出啥都明白的长兄既视感。 \\\"我妈妈是为了我爸爸,才要来北京的!我妈妈是为了我爸爸,才要留在北京的!\\\"郎甜甜激情澎湃。 “没有我妈妈,你妈妈能来北京上学?”壮壮脱口而出。 “没有我妈妈,你妈妈能来北京玩?”郎甜甜模仿壮壮的句子结构。 “我妈妈说,不是你妈妈,她肯定能考到北京来!是我妈妈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你妈妈的!”壮壮和甜甜的关系是,不见面三分钟就想,见面一分钟就吵,他们又呛上了。 “是我妈妈厉害!” “是我妈妈厉害!” “你妈妈没有我妈妈厉害!” “胡说八道,没我妈妈,你妈妈厉害不起来!” 两个孩子的对话,明面上是犟嘴,暗地里有礁石在波涛之下。 当天,娘仨、姐妹俩进入老字号,先行点菜之事,两个爸爸带俩孩子在老字号门口晃荡。孙大力和朗因听到了孩子们的对话,拉开几乎要打一架的表兄妹,他们一人吼一声—— “甜甜松开嘴!” “壮壮放开妹妹的头发!” 孩子们松开了,爸爸们尴尬地对视一眼,笑了笑。 为缓和气氛,孙大力递了根烟给朗因,朗因隐隐约约听说过陈家姐妹的旧事,他的心思原不在陈家人身上,当司机、陪游玩、请客吃饭,只是当作项目来完成,他不想过多打听陈晴和陈雨年少时的过结,打听得多,和打听得少,结论都一样,陈雨欠陈晴的,她有今天,是陈家舍陈晴保她的结果,于情于理,她都必须为陈家,特别是姐姐,付出所有。 孙大力听的自然是多了,包括壮壮,不是陈晴隔几日便念叨一遍,他不会在郎甜甜面前条件反射,对答如流,这是长期耳濡目染,在心里完成意识训练的结果。 “别听孩子瞎说。”孙大力为朗因点上烟,替儿子遮掩。 “没事,孩子说的也是真话,总之这些年,没有姐姐、姐夫,陈雨在北京扎不了根。”朗因是个机灵人,他虽然懒得在家事上花心思,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见风使舵,见招拆招,他殷勤就着孙大力倾斜过来的打火机上那簇火焰。 连襟俩的亲密瞬间被孩子们打断。 “爸爸,爸爸!”郎甜甜喊着朗因,急切地要求朗因把她拍的清宫照找出来,给孙陈壮飞看,“哥哥,不相信,我以前是公主,是格格!” “傻闺女,应该说,搁在以前,你是公主,是格格!”朗因将烟叼在唇边,矫正女儿的说法,他翻了一圈手机,发现没有,“爸爸新换的手机,你那套照片在爸爸旧手机上,回去找给你!”郎甜甜哪是那么好说话的孩子,眼看着小嘴一瘪,小脚一跺,随时就地撒泼,“好好好!”朗因求饶,他想起郎甜甜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去拍的清宫照,便发了条微信给妈妈朗琴,他说清诉求,不多会儿,朗琴将郎甜甜在故宫,梳旗头,穿旗装,踩花盆底鞋子,捏着一把绣花绢扇,轻启朱唇,眼含秋波的艺术照发来,“瞧我们,钮钴禄·甜甜!”朗琴赞美道。 朗因的手机和孙大力点烟的火机一样,角度倾斜,屏幕亮着。朗甜甜拉着小表哥,小表哥拉着孙大力,都伸头过来看,熟料,朗琴一条新消息突然出现,她在仅有三人、朗因的原生家庭群中,了朗因,她叮嘱着,提醒着。 “宝贝儿子,知道你今天很累,又在为陈家做牛做马?妈告诉你,礼数尽到,可以了,别太过,太热情。以后他们家谁有事都来北京,都会找你。这次,是陈雨的妈妈生病,你逃不了,可她姐姐、姐夫都看着呢!保不齐,下次就是陈雨的姨妈、姑妈,她姐夫的妈来!你没那么多精力!这一个星期,你睡在家里,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堂堂正正的男人,在自己的家,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全家都欺负你老实!你还做梦呢!” 困了个大窘,窘了个大迫,朗因脸发烧了,他不清楚密密麻麻的消息,孙大力看到多少,但朗琴的精神,想必孙大力领会到,因为孙大力的笑容凝固了。 “老人家,别介意!”与其回避,不如面对,朗因直接向孙大力道歉。 “没事,没事,谁家还没个糊涂老人呢!”孙大力没朗因会说话,朗因怕得罪他,他一口一个糊涂,倒得罪了朗因,嗨,扯平了。 孩子有孩子的唐突,大人有大人的揶揄,六号晚饭时,孙大力和朗因交流不多,七号送孙大力们走,朗因开一辆车,陈雨打一辆车,一大家子向南站奔,孙大力坐在朗因的副驾驶上,朗因再次开口对孙大力为昨日母亲的话道歉,被孙大力制止,“我们这么多年连襟,我还不清楚你的为人吗?这次,谢谢你和陈雨的招待!” 别离就在一小时后,另一辆车上,陈雨、陈晴和妈妈,热络聊着天。 聊天主题,分为两点。 其一,陈晴仍为孙陈壮飞的曹操杯扼腕,并为“寿春之星”名不副实担忧。 “牛是吹出去了,有人揭露壮壮,其实没有我们说得那么棒,怎么办?”陈晴坐在网约车后排,她粉色的指甲轻轻敲着前排妹妹的背。 “下不为例!”陈雨像处理公关事件似的交代姐姐,“林肯有句名言,你可以在部分时间骗所有人,也可以在所有时间骗部分人,但不能在所有时间欺骗所有人,唯一能走远的只有真实。你要是觉得壮壮的优秀都是吹牛,以后就少吹。这次从理论上来说,不算吹牛,他拿到的成绩、奖项是货真价实的,只是看,你突出哪一点。” 随后她说起一个八卦,还在邢总的栏目时,做过一期访谈,一位小嘉宾参加了美国总统就职的现场,他津津乐道、侃侃而谈,后来节目组发现,他确实因某项成绩,接到一个国际组织的邀请,包了来回的路费,但关于总统就职,小嘉宾本身只是在美国的街道上围观而已,根本没有进白宫。 “嚯!还能这样!”陈晴惊讶。 “所以,他在节目上,说参加了美国总统就职现场,没错,可以播。如果他虚构了见到了总统,还握了手什么的,就是撒谎了。真实本身可以粉饰,可以提炼,不成功也能有两点,但我们不能离开真实,这是营销,是宣传,嗨,扯远了,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陈雨觉得自己是神经病。 “嗯!”陈晴喃喃,“专业干媒体的,就是不一样啊,回头壮壮参加别的比赛,小升初,初升高,你帮他琢磨下简历,一定能在真实基础上,漂亮一百倍!” “要我说,孩子够累的,要那么优秀干嘛?什么营销,什么宣传,又不是明星!”陆援朝发声了,“现在十月了,小雨,过年带甜甜回去,朗因要是有空,一起回,中间我就不过来了。” 陈雨这才想到要和妈妈分别,下次见面,得好几个月后,她回头对妈妈嫣然一笑,“妈,你明白我现在什么心情吗?” “希望你妈还在北京,给你做老妈子?”陆援朝故意说笑话,她捋了捋稀疏的短发,昨晚,孙大力给她染的,用陈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栗色染发膏。 “你看你这话说的!”陈雨扑哧笑,“我现在啊,就像一本历史书里写的,公主远嫁,太后呢,希望一时半会都别见到公主,因为在古代,公主嫁到别的国家当皇后,只有灭国,才会回娘家。我呢?现在体会到太后话的深意了,真的,我是既希望您很快能来北京,给我坐镇,当好一家之主,又希望,你别再来了!” “为什么?”陈晴和陆援朝异口同声,连司机都忍不住侧目,而车头扬起,上坡,南站圆形的顶在前方越来越清晰。 “妈,你忘了你回去后,三个月要做一次体检的,不能掉以轻心,别以为这一次治好了,就一劳永逸了!姐,你得看着妈去体检!只有你健健康康,没有复发,才不用来北京。你说,我是不是和太后的心情一模一样?书里面谈到,大臣事后对太后说,父母之爱子女,则为其谋深远。我这啊,是子女之爱父母,岂不如是哉?好了,到了,咱们下车!”陈雨解开安全带。 第1章 初雪 凉水河冰封了河面,雪一夜之间将幸福里小区染白。 这是北京一个普通的冬日,也是陈雨普通的一天。 不普通的是,今冬的雪比以往都来得晚一些,一月九日了,雪还是初雪。 不普通的是,今天不用早起,陈雨不用七点便带着女儿郎甜甜撑着伞、提着书包挤在蒲黄榆地铁口,经受风雪交加人挤人看谁先挤成照片的洗礼。昨晚,陈雨接到学校通知,因流感来袭,仅甜甜班上,就有七个孩子病倒,更别提全校了,返校活动取消,寒假即刻生效,结业仪式改为线上,就在今天上午十点十分。 一睁眼,已经十点。 陈雨是被痛醒的,左肩膀痛,痛到像一根针穿了线,自左肩离脖子一寸地儿扎进去,再从左手食指钻出来,痛的走向就是线所至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点痛,作为老颈椎病患者,其实陈雨还能忍受,自从回家成为自由职业者,她伏案工作的时长比全职在单位时要多得多,病更重了,痛更习惯了。 是如磐石压在针尖,负重又刺痛的感觉让陈雨难以忍耐。梦中,她企图搬开那块大石头,谁知,搬走了,又回来了,有人路过,帮她一起搬,她正想感谢,听见蚊子般哼哼的声音,蚊子说,“干什么?别吵我。” 蚊子和石头让陈雨渐渐清醒,她张开眼,原来,大石头是甜甜的小脑袋。她顺着小脑袋往窗边看,阳光斜斜射进来,一束光拢着一簇跳舞的灰,灰扑扑的纱窗看起来有些呛人。 稍等,外面一片雪,阳台的边笼着长条形的雪,晶莹剔透如没切的发面馒头;对面楼顶攒着雪,如新刷的白漆,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蒙着一层雪,被雪勾出一道白的轮廓。 “呵,下雪了。” 陈雨在半睡半醒间,发出一声感叹,雪迎着太阳,仔细听去,滴滴答答,融化着。 雪光映着阳光,令阳光更刺眼,光中,陈雨瞄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摆成六十度角。她默默心算,一个激灵弹起身,叫出声,“糟糕!”她揪起睡得流口水的甜甜,晃晃甜甜的小脑袋,如机关枪似的往外一梭子一梭子蹦字儿:“快起来!知道几点了吗?”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甜甜闭着眼,皱着脸,粉嫩的脸蛋如初生的小猫咪,身体蜷曲也似猫咪。 陈雨拿胳膊顶住甜甜又要倒下的小身体,甜甜仍在呢喃:“让我再睡会儿,让我再睡会儿。”“快!来不及了!”陈雨喊着,嘴不停,手不停,她为甜甜套上粉红小兔子卫衣,来不及捋齐衣角的皱褶,便半推半抱,挪动甜甜的小身体,推去洗手间洗漱、上厕所,再推去客厅书桌前坐着,甜甜的两只手自始至终捧着脸,眼睛眉毛拧着,像个蒸坏的包子。 “快看,下雪了!”陈雨拿出杀手锏,指向窗外的凉水河。 郎甜甜是个热爱大自然的孩子,她顺着妈妈的手指方向看,“哇!”她一声惊呼,“火树银花!”文艺女童即刻登场,她说的是凉水河两岸的枯枝丫们,用各自臂膀举起蓬松的雪。 “妈妈,待会儿,我能下去堆雪人吗?”坐在书桌前,郎甜甜眯着还有点眼屎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妈妈,凉水河边,已有三三两两闲逛者正在从事非专业冰雕工作。 “好好上课,待会儿再说!”陈雨回应着闺女,她突然瞄到郎甜甜的眼睛,一脸嫌弃地,再度走进洗手间,绞了把热毛巾,拿绣着小黄鸭毛巾的角仔细擦了擦郎甜甜的眼拐儿,“你说说你,这洗的什么脸!” “妈妈,你一点都不温柔了!”郎甜甜撅着嘴抱怨。 “你怎么不说,妈妈一天要同样的话说多少遍?起床要叫,睡觉也要叫,洗脸得看着,洗手还得看着!”陈雨没好气,“哎,你妈以前不是个絮絮叨叨的人,活活被你逼成话唠了!你妈以前人送外号陈风行,雷厉风行的风行……” “妈妈,你看看几点了!”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计,郎甜甜提醒妈妈,别浪费时间,好从密集型被训中脱身。 十点十分整。 陈雨慌忙放下毛巾,手机充了一夜电,她从插线板上拔下它,开机、上钉钉,查看班级群里班主任胡老师发的腾讯会议号。她再打开电脑,输入一串字符,进会议室,电脑右下角显示,“十点十一分”。 胡老师正在清嗓子,“都到了吗?还有谁没到?班长点下名,各位同学,请把摄像头打开,关静音。” 郎甜甜对着镜头挠了挠她和老电影《城南旧事》中英子的同款发型,找到自己最好看的角度,手叠着手,背挺得笔直。 陈雨则迅速从镜头前闪开,她可不想女儿的同学们集体欣赏她的邋遢样。此刻,她披头散发,额头一个旋支棱着像不规则山洞的门,戴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穿一身卡哇伊睡衣裤,睡衣前襟上还粘着甜甜的口水。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去年一年,她几乎没添置什么新的外出服,睡衣、拖鞋倒更换了一批。 “葛博涛”“到!” “杨雨阁”“到!” “林小刀”“到!” “郎甜甜”“到!” 甜甜的清脆回应,证明她已从睡梦中及时切换,陈雨松口气,有条不紊、蹑手蹑脚地洗漱、冲麦片、撕小包装面包的袋子,猫着腰,绕开镜头,端一份放在甜甜手边,只见甜甜小脸紧绷,面孔严肃,她看见陈雨,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将手指搁在小嘴中间示意噤声,陈雨识趣地,猫着腰,几乎半爬,退回饭桌前。 胡老师清好嗓子了。 “各位同学,你们好,因为流感原因,我们在寒假前不能再见面了,不安排返校,我先来宣读一下,寒假放假通知。我们的放假时间是:1月10日到2月14日。2月12日下午1:00返校,3:30放学。2月13日休息,在家做开学前准备。2月14日正常上课。收到的同学请在留言板处,敲个‘1’。” 甜甜屏息凝神,小手指虔诚、专注地在键盘商点了个“1”。 稍后,胡老师的声音又响起,“在放假期间,希望家长配合学校做好以下工作,放假期间,请家长督促子女认真完成假期实践作业;注意交通安全,由于春节是少走亲访友高峰期,教育孩子;出行时,要严格遵守规定,做好防护措施;要严守交通法规,严禁子女骑自行车、电动车上路,严禁乘坐无牌无照的机动车辆,以防止交通伤亡事故的发生。注意防诈骗教育,不和陌生人交流;不去滑野冰,这一点我要格外强调,今天先下雪了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等,倡导文明过节。谢谢您对我们学校一直以来的支持,预祝大家过一个安全、愉快而有意义的春节。提前祝家长、同学们节日快乐!关于滑野冰,这一点我要格外强调,今天下雪了,很多小朋友肯定忍不住想溜出户外……” 以胡老师对“四年级七班寒假的十四点要求”为背景音,陈雨边吃早餐,边查看手机消息,没提防,郎甜甜突然冒出一句提问,“妈妈!什么叫滑野冰?” “上你的课,下课再说!”隔着餐桌,陈雨没好气的命令,她低头继续刷着手机。 “叮叮叮”,新消息有三十条之多,两条信用卡还款消息,今天是最后截止日,陈雨紧急处理。 两条来自甜甜爸郎因,“明天一早接专家,今晚不回了。”“明天记得过来,帮我收拾下宿舍。”陈雨知道,负责整个系统培训的他,要在年前集中完成任务。 十六条来自“晴格格”,“人呢?”“在哪里?”“回话!”“关什么机啊!”,每句各发四遍。晴格格是陈雨亲爱的姐姐陈晴。 十条来自老方。老方曾是陈雨的乙方,陈雨在电视台工作时,有些外包项目,方圆公司是合作方之一,老方即方圆公司的老板,方圆方圆,他是方,他老婆陈圆圆是那个圆。 现在,他常给点活儿给陈雨,彻底变成陈雨的甲方。陈雨活好、速度快,熟悉电视台操作规则及流程,老方用她,互惠互利;老方是老江湖,还有些企业宣传片的门路,陈雨的简历杠杠的,他将陈雨加入ppt作为主创团队的一员,增色不少。 老方发来的全是六十秒语音,以陈雨对他的了解,只有最后一句有价值,她把老方最后一条语音转成文字,“总之,翱翔公司说,前一版策划不够让人‘哇’,你再做一版!”陈雨放下面包,揉揉太阳穴,她手指如飞,“方总,翱翔公司的稿子,已经第七版了,能不能不只破不立?你趟趟路子,他们究竟想要啥风格的?别咱们在这傻使劲。另外,什么时候付第一笔款?上一个项目的尾款,好不好先结掉?” 第二个“款”字没打完,手机屏黑了,中间一点红,标记着“晴格格”邀请通话,陈雨扶扶盖着半张脸的眼镜,擦擦糊了一嘴的麦片,握着手机,推开门,朝一片白的阳台走去。 哗!冷风拂面,艳阳之下,茫茫大雪。 第2章 消息 潞城的寒假比北京的早一天,温度是北京的十二倍。北京一度,潞城十二度。 学生们不在,校园空了,天气暖,一些树抽出新鲜的绿,花圃中还有几簇娇艳的红。寿春小学分校的年终总结大会刚开完,办公室里,同事们三三两两凑成一堆,互相问着过年去哪里,每个班第一名又是谁,一派新年气氛。 陈晴的办公桌靠窗,窗台搁一溜多肉植物,它们花瓣肥美、层次繁杂、颜色渐进,它们睡在造型各异的花盆中,陈晴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举着小花洒,手起水落,抛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 陈晴的脸像一只饱满的瓜子,苹果肌突着,眼睛一笑能眯成一个弯。教师不许化浓妆,陈晴擅长在眼尾处淡淡描一条眼线,加黑加粗放大她的媚。今天陈晴穿了一件玫红色羊毛裙,美好身段在毛茸茸的包裹下一览无遗,她偏爱短发,元旦才剪了个精神的寸头,小贝壳般柔软的耳垂上晃荡着两只blgblg瓷片耳环,风情无限。据说,至今,寿春小学,每一波新来的年轻男教师都有陈晴的暗恋者,每一波小学新生家长都有打听陈晴实际年龄的。 有人叫了陈晴一声,陈晴一扭头,花洒的水滴在她身后的办公桌上,两张红红黄黄的奖状湿了边角,一张写着“先进个人”,另一张写着“先进班级”,教书,陈晴没得说,这是她又优秀了一学期的见证。 “陈老师,下周带你们家壮壮一起去农家乐?有三家同行了,我联系的小院子能住四家,平摊费用,空一间屋,太浪费了,来嘛!”姓孟的女老师教音乐,她向陈晴发出邀请。 “不了,壮壮寒假都安排满了,他的课明天统统开课了!”陈晴把嘴和眼笑成一样的弯,弯中尽显矜持的自得。她说的是实话,奥数、计算机、朗诵、作文班,壮壮寒假的课表,她刚编辑完,除去这些,陈晴还打算每天陪壮壮搞俩小时英语。 “对,对,忘了你家壮壮要考北京,上北大的!”孟老师一甩麻花辫。 “别这么说,他要能上北大,呵……”陈晴明贬实褒,叹气叹得非常不真诚。 “怎么,还没自信啊!”孟老师拿胳膊肘顶陈晴的,“你们家那基因!你、你妹!” 陈雨十几年前拔得全市高考头筹,现在还是寿春的骄傲,昨天结束的全校学生大会,老校长在麦克风前对着全校训诫,又提了一遍,“勇为人先,敢争第一,你们的学姐、三年级陈老师的妹妹当年可是高考状元!” “那也架不住壮壮爸的基因,”陈晴言若有憾,她把脚边大大小小的盒子往办公桌里侧踢了踢,那些都是学校过年发的福利,米面粮油干果套装。 “壮壮爸怎么了?”孟老师把麻花辫又拽到胸前捋了捋,快放寒假了,大家都穿得随便,孟老师穿得像个胖版民国女学生,麻花辫子配对襟棉袄加半裙,辫梢上蝴蝶结绑的,和复古织锦缎小包呼应,她表示艳羡地,说着孙大力的好话,“人到中年,还一身腱子肉,长那么帅,心里只有你,对别的女人从没多看过一眼;天天车接车送,鞍前马后,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做甩手掌柜十几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不是当人老公应该的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谁都会被这么捧着!\\u0027\\u0027陈晴刻意贬低着大力,证明自己值得被珍爱。 “你试试,嫁我那口子?哪怕在外面当马仔,回来也要让我打洗脚水!别问,问就是,娶你为了啥?”孟老师没好气地损着。 “哎,男人啊……不过,壮壮爸确实做啥啥不行,疼我第一名!”陈晴原还想就着孟老师的话头,抱怨老公孙大力几句,瞅着教三班、六班英语的王老师闪进门,马上换成撒狗粮模式,这两年,她俩长期是竞争对手模式。 “王老师,王老师,跟你说个事儿!”孟老师见王老师来了,颠颠转头,又约她同去农家乐。 陈晴拿起手机看一看,发现妹妹还没有回应,急脾气的她怒从心起,细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一早上,她连打七个电话给妹妹,妹妹竟然没开机,和孟老师聊天前,她启动了连环问模式,连发十六条消息,等了二十分钟,仍不见妹妹有动静,于是,她立即启动语音连线,好了,通了。 “什么急事儿?发那么多信息。”陈雨明显压低的声音传来,一旁的背景音“呼呼呼”,北京的风这么大吗?陈晴怀疑。 “你干嘛去了?我打了多少电话给你,你说!好意思!”陈晴和妹妹说话的口气也像对老公,十分泼中含着三分娇。 “我有啥不好意思的,甜甜学校取消返校,我们好不容易睡个懒觉。”陈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取消返校?为什么?”陈晴忽然忘了打电话的初衷,职业病上来了,“我们学校为啥不取消?哎呀,我这起大早,穿城而过的,从八点到十点足足开了俩小时会,什么事,线上说不行……” “北京这段时间到处是流感,甜甜他们班,一个班倒了七个孩子,有个孩子前天说烧到四十一度六!线上结业不是更好?大家都轻松。”陈雨懒懒散散,嘴里吭哧吭哧还在嚼东西,是面包没吃完。 “天啊!四十一度六,孩子脑子不是烧坏掉了?”陈晴的口型,隔着电话,陈雨都能猜得到,隔着电话,她听到陈晴和同事们叽咕,“北京、流感,我妹说,她孩子班上有人烧到四十一度六!” “没烧坏。”陈雨不紧张,她解释着事情的原委,“当时学校和家里都吓得够呛,事后证明是那孩子家里的体温计坏了,不过虚惊一场,干脆全员放假了,也好,北京大雪,要是今天上学,你无法想象,我会多狼狈!” “哐当”一声,陈雨把阳台门带上了,实在太冷,她的睡衣挡不住凛冽的北风,虽然艳阳高照,那都是假象。她躲进卧室,伸头看一眼还在听胡老师宣讲的郎甜甜,把卧室门关紧。 “不能因为放假、线上就放松了自己,我跟你说啊,这学习习惯的培养重在平时,重在家长引导,假期就能睡到日上三竿吗?假期就能没有计划吗?你看我给壮壮……”陈晴坐在转椅上,左腿叠右腿,食指关节在“先进个人”的奖状敲得哐哐的,做人民教师,她自认是合格的、永远在线的。 “好了,好了,她大姨,”陈雨不想客厅电脑里一个胡老师,电话里再有一个陈老师,她及时制止了陈晴的排比句,并说明对孙陈壮飞的各项课程毫无兴趣,单刀直入,“你急吼吼,找我啥事儿?” “两件事。”陈晴卖个关子。 “哪两件?”陈雨用肩膀夹着耳机,手没闲着,摆摆整齐枕头,拽拽平被子,睡皱的床单往四个角抻晨,反正不出门,被子就不叠了,她对自己的要求随着在家日子的长度,极度放松又放松。 “第一件,”陈晴稍作停顿,略有些哽咽,“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是妈阴历生日,我让大强买了些东西,代替我们姐妹上个坟、扫扫墓。” 陈雨沉默了,她牵被角的动作停滞,时间过得真快,陆援朝去世一年多了,“嗯!应该的!虽说妈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过阴历生日,但老家的规矩,祭祀按阴历的来,有啥花费,你跟我说,我转你。” “没什么花费,无非是纸钱、水果什么的,再有,亲戚们遇到了,一起吃个饭,二舅、老舅、老姨他们也去。大强花的钱,过年回去,我们一起算。”陈晴道,这不是她火急火燎来电话的主要目的。 “好,我们明天放寒假,得年跟前才能回去了。对了,第二件事是什么?”陈雨叹口气,坐在收拾好的床沿,提醒姐姐。 “稍等……”话题变了,陈晴的体态跟着变,她把两条腿放下,身体前倾,“哎,齐老师!走啊!明年见!假期快乐!”陈雨听着陈晴隔空和谁打了个招呼,听着陈晴态度转变之快,从哽咽到咯咯笑,声音明显大了,“小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滨湖城,我们那别墅的房产证终于要下来了!” 陈晴顿一顿,她的手指在多肉植物粉嫩的花瓣上停留,像摸小婴儿的脸蛋。她给陈雨留够欢呼的时间,也留给孟老师、王老师回头、惊诧、羡慕的时间。 “恭喜,恭喜!好事啊!”陈雨的话在陈晴的预料中,孟老师和王老师的眼神亦在陈晴的掌握中。 第3章 亏欠 时间过得真快,陆援朝不在一年了。 时间过得真慢,陈晴的别墅,交房的日子,一拖再拖,总算有眉目了。 时间走得不巧,陆援朝活着时,当念想,投入感情,投入期待的大hoe,终究没有住上一天。现在,她住在她生命开始的地方,老家绿江镇的公墓中,也好,也好,青山绿水,大河长堤,落日徐风,远比城里的大hoe舒适得多。 所有美好回忆都停留在2018年10月7日,一大家人在北京南站热热闹闹分别时。 陈雨曾做过最坏打算,母亲的恶性肿瘤会复发,但起码一两年后,谁知,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三个月后的例行体检,陆援朝讳疾忌医没去,第四个月,陈晴和孙大力齐上阵,押着她去,检查结果显示,陆援朝身体里的新瘤长约十公分,是之前的数倍。 陆援朝看到片子,当场晕厥,陈晴掐母亲的人中,才将她唤醒。 2019年1月,大队人马回到北京南城幸福里,旷日持久的医疗战打响。 李大夫对陈晴、陈雨说,早来一个月,不至于长这么大,每开一次刀,都是大伤元气一次,瘤大,元气伤得越加厉害。她俩在李大夫办公室门口先是抱头痛哭,而后大吵一架,陈雨口不择言,第一次指责陈晴,玩忽职守,“让你监督妈去检查,你干什么去了!”陈晴只会比陈雨更凶,她质问陈雨为何一意孤行上一次选择手术,“也许旧的不割,新的就不会长出来呢?妈还能保证生活质量!这几个月,妈过得叫什么日子?” 两人哭着吵,吵着哭,回到家,互相不理。 之后的检查、住院,两人办事归办事,维持着冷战、冷脸。陆援朝在病床上,把不说话七八天的姐俩叫到一起,“我宁愿死,也不想看到你们为了我吵架!快,你俩互相向对方说句话!” 陈晴脖子一拧,鼻孔向天,“是她先惹我的!妈妈!”她向母亲争辩。 “那妹妹先找姐姐说句话!”陆援朝命令,病中的她,经常搞不清白天黑夜,搞不清今夕何夕,这时,又搞不清两个女儿几岁,她在调解的是成人的还是幼儿的矛盾。 “句话。”陈雨轻易不生气,碍着母亲的病,生气不改幽默本色,陆援朝让她说,那就说呗,不多说,只有俩字,“句话”。 “答应妈妈,以后两个人都要好好的,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是世界上最亲的人!”陆援朝用尽全力,气若游丝地叮嘱。 其实,她的病不至于如此虚弱,可接连复发,由于延误,导致事态不可控,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两年内,前前后后,陆援朝又开了三次刀,北京两次,潞城一次。为何最后一次,要在潞城?因为陆援朝不想动了,动不了了。 “答应妈妈,以后两个人都要好好的,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是世界上最亲的人!”陆援朝的遗言如是,她在一个午后离去,体重仅80斤,她再次强调之前的话,弥留时分,还补充了一句,“你们要互相兜底啊!” “妈!你放心!”姐妹俩一左一右,各握着陆援朝的一只手,泪眼婆娑发誓。 “小雨,你要给我兜底啊!”陈晴今天来电的最后一句。 “姐,你放心!”陈雨发誓。 挂掉电话,陈雨依着双层床的梯柜,发了会儿呆,她在默默消化着姐姐的话,静静在心里拨算盘珠,为姐姐算账。 税、房产证,加起来二十来万,姐是姐在告别各位同事后,向陈雨伸手的,“你知道,我这里除了过日子的生活费,一分钱没有的,姐只有靠你了!你放心,以后你回潞城养老,有我的,就有你的,我永远是你的后方。新房,我和你姐夫说好了,肯定给甜甜留一个房间,这别墅,是咱俩,咱们两家人的!”陈晴信誓旦旦。 发呆不是长久事,现实必须面对。 “我姐的别墅,房产证要下来了。”十分钟后,陈雨给郎因发消息。 “宿舍明天帮我弄?”郎因一个小时后回。朗因单位东迁,迁得蛮远,郊区地大物博,一个员工一间宿舍,朗因长这么大第一次独居,既兴奋,又懒得收拾。 “我姐的别墅,房产证要下来了。”回到现实的陈雨像复读机。 “噢,好的。宿舍明天帮我弄?”郎因更像。 “我要带孩子,赶稿子,还要和甲方吵架,和老方battle,你宿舍离我五十公里,我去给你收拾房间?”隔着屏幕,都能看出陈雨的火药味。 “宿舍弄好,我就可以周末回家了,你不用做我的饭,多好。”郎因还在说服陈雨做蜘蛛给他织网,“昨晚加完班,我住在小马那,两个人挤一张床,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受过这个罪了。”小马是郎因的下属,隔着屏幕,都能看出郎因的委屈。 “我姐的别墅,如果房产证下来,还要交二十几万的税,她的意思是,我出。”陈雨说完这句,决定不理郎因,胡老师的声音恰好此时从客厅传来,“同学们,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寒假!” 噼里啪啦,一阵掌声,掌声中有甜甜的,“新年快乐”,不知哪个小朋友带头在会议室里喊出,一分钟内,四十声“新年快乐”汇成欢乐的海洋,在陈雨耳边掀起欢快的浪声。 不止母亲临终时“兜底”的嘱咐,这浪也让陈雨想起她和姐姐之间的债。 对,是债。 是为何陈雨再愤怒,仍要主动说“句话”的原因。 回到“新年快乐”的浪。 从小,她和陈晴便在同一所小学、中学就读。 陈晴在不同年龄段都是代表学校出征的小主持人,每年学校新年晚会由她开场,由她结束,由她说出第一句“大家好”,也由她道出最后一句“新年快乐”。 陈晴站在镁光灯下时,陈雨总在观众席中做姐姐最忠实的观众。她们姐俩只差一岁,性格、际遇天差地别。陈晴好胜拔的,陈雨老实内敛。这差别到少女时代则变成,陈晴人见人爱、被追求者围追堵截;陈雨寒窗苦读的、被老师捧在手掌心。鲜花和口红是陈晴的最爱;漫画和零食则是陈雨最好的朋友。 还记得高二暑假,陈雨又拿了全区年级会考第一,她趴在潞城家中客厅三人长沙发上,边吃薯片,边翻《都市猎人》。沙发的尽头是落地窗,陈雨不经意往窗下看,看见陈晴和一个高大黝黑男子拥吻到忘我,她扶了又扶眼镜,小脸紧张地通红,小拳头捏得指甲把掌心抠出月牙印。半小时后,陈晴进门了,陈雨红涨着脸问姐姐,他是谁?十八岁的姐姐眼尾描得又细又黑,眼波流转,反问陈雨:“帅?康巴汉子,我们学校西藏班的班草!” “你们学校,不是未来的人民教师吗?还能谈恋爱?” “单纯!”师范中专即将毕业的陈晴满脸甜蜜的笑,她摸摸妹妹的头,“你现在不用懂啦,好好读书就行了。” “说的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似的。”陈雨还没从康巴汉子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追问,“你不会跟他去西藏?” “我去哪里重要吗?”陈晴轻蔑又凄凉地一笑,“你是全家的希望,我是被放弃的那个,你好好给爸妈争气就好了。” 陈晴说的被放弃是中考在即,面对读高中还是读中专,爸爸妈妈不顾陈晴的意愿,执意为她选择了师范中专,理由简单,家里只能供一个大学生。说实话,陈晴的成绩不算差,一个年级八个班,每个班四十人,三百多人中,她能排前五十,一直是班长,年年拿三好学生。但陈雨实在太出色了,从没下过前三,不是学校的,是区里的,后来变成全省的。 陈家父母逼着大女儿早早就业,究其根本一个“钱”字。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叶,国企改革轰轰烈烈,陈抗美虽是一厂之长,厂里效益不佳;陈雨实力在那,陈雨又小,“你做姐姐的只能让位。”家庭会议中,陈抗美一拍桌子,暴力宣布,陈晴嚎啕大哭。“以后,你出息了,要对姐姐好。”陆援朝对陈雨说,陈雨不知所措,不住点头,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做什么。 日后,省探花、市状元陈雨一路高歌进了r大新闻,毕业后先是在电视台新闻频道,而后跳槽进入纪录片频道,她曾在一档动物类节目的解说词中写下“家庭资源紧张时,兄弟姐妹就成了天然的、最亲密的敌人。”她写的是两只幼狮对食物的抢夺,却不自禁想起她和陈晴。 此时的陈晴已回到寿春小学执教,本地人、性格活泼,又好胜,从小到大拿过的各种语言类奖项没有辜负她,陈晴很快成了寿春的名师,三十出头做了分校教研组组长,眼看着晋升教导主任有望,熟料这两年事赶事,儿子壮壮小升初、母亲病危,陈晴分身乏术,干脆把组长一职辞去。陈晴作是作了点,但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陈雨听过陈晴辅导壮壮功课时,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你要向你小姨看齐”“如果妈妈当年上了大学……” 连几年前,来北京参加比赛,朗因都听到过壮壮和甜甜吵架时,爆出过“没有我妈妈,哪有你妈妈的今天”等等的话。 陈晴心里的刺,变成她不断伸出的手,陈雨无法拔刺,只能满足那只手。更何况,陈晴索要的从来不止是钱,她要的是承认,承认她的牺牲,承认她原本、她应该,承认她们把人生活成ab面,你选择了a,给我留下b,没问题,不过,a得等于b。 俱往矣。 陈雨靠着梯柜出神,她依旧托着腮,从“新年快乐”发散思维十万字,直到甜甜小大人似的,走进卧室,站在她面前一字一顿问:“妈妈,我们还吃中饭吗?”她才意识到,饭点了。 “吃!说,想吃什么外卖?妈妈今天来不及做饭了。”陈雨打开手机。 郎因消息弹出来了,后知后觉的他,才反应过来:“你姐的别墅,要你,不,我们出二十多万税?” “嗯。”陈雨打出一个大头娃娃点头的表情。 “凭什么?”郎因问。 “凭我欠她的。” “不就是你上了高中,她上了中专吗?值得说一辈子吗?值得还一辈子吗?”朗因旁观者清。 “值得,我理亏,她的今天,可能是我的,我的今天,可能是她的。”陈雨第一千遍说服朗因,也可能在说服自己。 “行行行,你理亏,你能周转得开,你有本事,你去还,你别指望我啊!”朗因投降,“我不负责挣,也不负责花。” “那你同意了?”陈雨追一句。 “你们姐妹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另外,你什么时候给本王弄网络,搞有线?”郎因最近参加了一次祭祖大会,上三旗的自豪感膨胀如热气球,开心时,他总自称本王。 “没我,你活不了吗?”陈雨被他气笑了。 “谁让你是本王的‘小妈妈’呢?”郎因惯性耍起赖。 “别,我有一个女儿,不想再有一个儿子了!老家有一个晴格格,京城也不想再有一个小王爷了。”陈雨边回,边百度网络和有线问题,自打她自个儿单干,钱没少挣,家里的事她全权操心,伺候他们父女,不知不觉成为她的习惯,成为朗因的默认。 “妈妈,我想吃海底捞,是你不想做饭噢!不要占用这周的名额。”甜甜对着冰箱上的外卖单,瞅了五分钟,把决定告诉陈雨,陈雨规定一周可以吃两次外卖,甜甜十分珍惜。 “行。什么?!你、我?俩人海底捞?”陈雨大吃一惊,“吃得完吗?” 甜甜一句话令陈雨“你实在异想天开”的表情消散,“胡老师说,我考了年级第一,满分三百,我299。” “好。”陈雨一肚子话咽回去,不说了,孩子学习不用操心是大福气,有时,她都想把甜甜送给陈晴,省得每次接电话,陈晴都在吐槽壮壮的学习,她的付出。 不是自恋,但是人确实是有资质差别的。对陈雨来说,从小到大,学习不是个事儿,在甜甜身上,基因、遗传的力量太明显,学什么都特别快,考满分像有强迫症,主观能动性不是一般的强,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问题,不会学习的孩子,问题太明显是不会学,会学习的孩子,不是没问题,问题一定有,出在别的地方。 果然,下一秒,甜甜嘴一咧秒变哭脸,她的眼泪如倾盆的雨,她抽噎着:“可是,我没选上三好学生!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成绩这么好,他们却不喜欢我!”她的小拳头砸在饭桌上,“哐哐”出声。 第4章 故技 “哐!”“哐!”陈晴把餐桌捶出声,她高昂清脆的咆哮声穿破墙壁,直达楼道,把孙大力震得眉头紧皱,太阳穴条件反射地一跳一跳。 他站在家门口的防盗门前,几度犹豫,掏出钥匙又塞回口袋,塞回口袋又掏出钥匙,抖哆嗦嗦间,内门猛地被拽开,是儿子壮壮。 眼见着壮壮准备推开防盗门,拔腿就要往楼下跑,孙大力一掌推向鹏鹏胸口,把他推回家。 壮壮读初一了,饭没白吃,个儿一米七五,孙大力四十,只比壮壮高三公分,近年来背驼了,父子二人的生理距离渐趋于无。 因此,若不是壮壮本质上还是乖孩子,一推一搡,孙大力没有绝对的胜算,把儿子弄回家。 大门二门都锁上了。 孙大力把随身带的帆布袋搁在门口脚凳边,袋子里是给岳父陈抗美开的药。壮壮眼睛瞪得血红,牙关紧咬,口中呼哧呼哧喷气,孙大力冲他使个眼色,壮壮带着沉重的呼吸,转身进屋。 他视而不见母亲陈晴坐在沙发上搂着抱枕,涕泪横飞,脚下一堆碎瓷片的狼藉,“哐”,壮壮房间的门关了。“道歉!你给我道歉!”前一秒还做受伤玫瑰状的陈晴,后一秒飞起扑向壮壮房间,在门上乱拍。 “这就是你对妈妈的态度?这就是我春蚕到死丝方尽养大的儿子?这就是我蜡炬成灰泪始干教出的学生?”陈晴不愧是文科老师,哭得花枝乱颤,口中诗词不断,她刚做的新年美甲在门上乱抓,右手无名指手绘的红色亮片“咔嘣”残了。 以上是陈晴和孙大力家半年来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戏码。确切地说,是一学期来的戏码,本学期,壮壮上了初中,逃离了小学期间陈晴的高压监控和管辖,成绩越来越差,陈晴越来越疯。 孙大力一言不发收拾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它们的前身是花瓶。他先用扫帚扫,再拿拖把拖,花瓶里的水随着瓶的破裂,溅的满地都是,粉色月季和满天星在沙发、地板上你缠着我,我缠着你。他弯着腰清理,背更驼了,他穿着一件灰毛衣,很快被一团玫红色覆盖,是陈晴。 她趴在丈夫的背上啜泣着,孙大力不动了,陈晴哭了一会儿,拳头毫不留情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爹熊熊一窝,你看你的怂样,看着儿子欺负我,一声不吭?”每次陈晴数落壮壮,都要把怨气往孙大力身上发,孙大力厌烦地把妻子推开,把拖把扔一边,一脚把没弄完月季和满天星往沙发底下踢,他一屁股陷进沙发垫子里问妻子,“不是考得不错吗?说,又怎么了?”陈晴有了控诉的机会,她“咚咚咚”跑到书桌前,把壮壮的成绩单扔到孙大力面前,孙大力没接,成绩单轻飘飘飘到还有水渍的地板上,浸了一点湿,陈晴腿一弯,迅速将它捞起,“扑簌簌”抖落着,让孙大力看,壮壮修改成绩的印记。 “78分改成了98分。”“扑簌簌”变成“哗啦啦”,陈晴抖动的幅度加大了。 “78分也挺好的。”孙大力懒得听。 “听说九中重点班的卷子是单出的,难度大。”其实“单出”还是陈晴之前沾沾自喜告诉他的,以示儿子班级的不一样。 “我恨的是他敢撒谎了!他今天敢撒谎,明天就敢出去诈骗!”陈晴瞪大眼睛看丈夫,不相信如此大错在孙大力那儿被轻描淡写。 壮壮冲出来,一把把成绩单抓走,陈晴薅着壮壮毛衣的角,拖着不让走,壮壮回头去拽,被陈晴揪住不放,他索性把成绩单揉成一团扔了,两手捏住毛衣两端,往上一提,将毛衣脱了,孙大力实在看不下去,按住儿子的胳膊,“好好跟妈妈说说,为什么会考得差,为什么要改成绩?” 壮壮沉默了会儿,大喊道:“我本来能考好的,尤老师一会儿来看一下我的卷子,一会儿来拍个照,我能行吗?我能行吗?我不改成绩,昨天我妈去学校接我,在校门口就能给我好看,我还要不要面子?要不要?”孙大力再看向陈晴,陈晴抽动着面部肌肉,尤老师是陈晴的熟人,听说她监考壮壮,陈晴一再要求在考试途中拍下壮壮的试卷进度给自己看,她原以为鹏鹏不知道,熟料,壮壮不但猜到,还被影响了军心。 “你又这样!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这样!”壮壮大吼道,他指的是小学阶段,每每考试,总有监考老师是陈晴的内应,前来观战、拍摄、打报告。 “你又这样!”孙大力和壮壮反应一样,“孩子大了,不是过去的小奶娃了,不能不管他的脸面、自尊心了!” 孙大力看着一地狼藉,看着鼻孔呼呼出气的儿子,忍不住训斥半疯的陈晴。 “你少啰嗦!”陈晴回了一句,“他要是要脸,有自尊心,会考成狗屎?会改分数?孙陈壮飞,你信不信,我马上把你的蚂蚁工房都扔掉?” 蚂蚁工房是壮壮的新宠,陈晴提起它,便要了壮壮的命。他气哼哼,但沉默低头了。 “总结 这学期已经过去了,今天我来回顾一下最近的的学习状况。我觉得自己整体还是比较努力的,上课认真听讲,课后认真完成了各项作业。也会进行自主练习,比如坚持每天做一页计算题、一篇阅读理解,一个单元结束之后也会找卷子进行综合性的练习。但是也有一些问题,在这里总结一下。 一是对过去知识的复习和巩固需要加强。在数学期末考试中,我做错了四道计算题,出错和我忘记一个重要的知识点有关,一个知识点影响一大串,最大的那道题高达十二分,我就这么丢了。 语文方面,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忘性太大。举个例子,语文老师让我们复习古诗词,我忘记了,第二周老师提醒了才想起来。到了期末,我在背诵默写的时候才发现,知识不复习会忘记,时常复习就能更牢固地掌握。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很有道理的。 二是基础知识不仅要知道更要灵活运用。比如老师强调在做应用题时一定要找到“1”,我记住了这句话,但在做题时却不是每次都能用好。在做一道题时被问题里的四分之三干扰,就把1当成了四分之三,题目整个就做错了。 三是对错题和不会做的题没有做到及时总结和消化。平时闷头做题,错了之后虽然订正了,有时候下次还错。这就说明有知识点掌握不够扎实,应该顺着错题找到症结、深入思考,不应该改完就了事。 针对这些问题,我在今后的学习中,会及时复习巩固,学习通过错题找短板,也会针对薄弱环节更有针对性地练习。我已经进入初中阶段了,不能再指望了家长、老师督促了,要开始总结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然后加油努力,争取更好的成绩。” 陈晴的气向来去皆快,看到壮壮字斟句酌、发自肺腑的总结,她弹弹写总结的纸,“早这样认识深刻,妈妈还会说你吗?” 闹成这样,午饭来不及做了,只能外食。一家人没走远,在平和花园门口的三千里烤肉就餐。 “跟妈妈认个错。”陈晴半撒娇地对壮壮说。一盘接一盘色泽均匀、肥瘦相宜的生肉铺得像一盘又一盘长着舒展花瓣的花上来了。 壮壮发育良好,脸色红润,眉毛头发光泽度高,他一嘴油,正拿生菜叶包着烤的滋滋啦啦的五花肉,有的吃,之前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壮壮看看爸爸,孙大力正忙着拿夹子、剪刀,处理烤好的大块儿肉,明亮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子坚挺,嘴唇薄薄两片,实在英俊,当初陈晴能看上他,不是没有道理。“跟妈妈认个错。”见妻子儿子都看着自己,孙大力重复一遍妻子的话。“妈妈,我错了。”壮壮看着陈晴,一米七五的孩子,流露着怯怯的眼神。“乖,”陈晴戏精又附体了,她自我感动着,手一伸,孙大力眼皮不抬,递上一张餐巾纸,她擦擦眼睛,留下两片对称的湿,“我的儿子,我的宝贝,我的壮壮,妈妈什么都为了你,妈妈希望你能像你小姨,妈妈如果当年能上大学,就不会……”她哽咽着,接过孙大力拿大铁夹子夹过来的五花肉。孙大力对陈晴的一会儿疯一会儿哭早就习惯,等陈晴对儿子抒情完,把脸转向他,提起她给陈雨通过气,别墅二十多万的税,陈雨得帮忙,孙大力才回神。“别墅、别墅”,孙大力喃喃,他双眼中的两点睛亮了亮,目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除了,别墅。“嗯,陈雨怎么说?”孙大力主动把身体往妻子那儿挪了挪,陈晴就势将头靠在孙大力宽阔的肩膀上,千娇百媚得用鼻头蹭了蹭。 第5章 合格 猫爪门铃被按了三下,甜甜雀跃地跳下沙发开门,门外,穿红色制服,戴头盔的外卖员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小朋友,你好!你家要的火锅外卖到了!” “太快啦!”郎甜甜欢呼道,她的泪痕还未干,一颗童心仍沉浸在她不受欢迎的痛苦情绪中,见到外卖,那么一大箱,惊喜之余,不免吓一跳。 “妈妈,妈妈,火锅来啦!”她回头冲在洗手间里忙活的陈雨喊道。 “来了,来了!”陈雨满手肥皂泡,她正对着水池,人工手洗着两人昨晚换下的内衣裤,她伸头一看,大门敞着,小人儿一人独对火锅店外卖员,肥皂泡没来得及冲,便匆匆走出洗手间。 “您好!”外卖员点点头。 “您好!来放这儿!”陈雨指了指长方形餐桌。 只见,外卖员从和制服同色的帆布箱中,一件一件掏出设备,掏出食材,食材均用白色塑料饭盒整齐装好。 陈雨下的是两人套餐,番茄锅底,套餐含十几种菜品。外卖员边摆,她边抽空洗干净手,看着桌上逐渐丰富起来的盒子们点着数,核对着内容。 “内蒙草原羔羊肉、捞派肥牛、招牌大颗粒虾滑、捞派鸭肠、鹌鹑蛋、玉米、竹笋、娃娃菜、生菜、土豆、山药、宽粉条、生面条……对的。”陈雨看一件,念一件。 “里面有一个锅和酒精炉,这两样东西,您不是用归还的,下次再点海底捞的时候可以注明有锅子了,我们店就会送你一个菜。”外卖员摆好桌,上好锅,奉上贴心准备的火柴盒和发绳,恭敬道。 “哇!还有水果和小吃啊!”甜甜眼睛放光了,她把赠品中红黑相间的小围裙套在脖子上。 “是的,这也是送的,我们另外还送了两份蘸酱和葱花,可以开涮了!您看,我要不要在门口等你们二位吃完,我把垃圾带下去?”外卖员搓搓满是老茧的手,把空空如也的帆布箱的拉链拉上。 “不用了。”陈雨清楚带走厨余垃圾是该火锅店的特色服务之一,但她谢了这份好心,“我们吃的慢,您别等了,我会给你打好评的!” “好的,好的,多谢了!”外卖员微微弓着腰,慢慢退到门口,他尽心地将大门轻轻带上。 “开火!”郎甜甜急不可耐。 “甜甜,你知道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吗?”陈雨没有开饭的意思,说教这件事,择时不如撞时。 “我又怎么了!”郎甜甜嘟囔着,“又”加了重音,“了”拖着尾音。 “妈妈说过多少次了,听到门铃,你不要去开门,先喊‘妈妈’,我去开门,如果你去开门,遇到的是坏人怎么办?一把就把你抱走了,妈妈在洗手间,隔着门,水龙头要是也开着,根本听不见声音,等我出来,发现你不在了,已经过了十分钟,坏人的速度有多快,你想象不到!十分钟,你都到自然博物馆了!”陈雨拿长柄漏勺敲着火锅的壁,敲得“咚咚”响。 郎甜甜的嘴角渐渐往下弯,受不了批评是她最大的特点,“妈妈,你又说我!我一上午受了两次打击了!” 她闭上眼,嘴一张,作势要哭。 教育啊,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哪有一次就能到位的。陈雨点到为止,“行了,行了,妈妈不说了,吃饭,虾滑你下,还是我下?挤虾滑,可好玩了,真的,我下了?” 郎甜甜生怕错过好玩的时刻,马上睁开眼,伸出小手,“我下,我下!” 吃着,涮着,雾气蒸腾。 涮着,吃着,白烟弥漫。 “后来,你去房间打电话,老师解释什么叫滑野冰了。”郎甜甜吸溜一口宽粉条。 陈雨夹一把生菜,扔进锅,“哦,老师说,滑野冰可怕?”她看看郎甜甜的杯子,橙汁见底了,转回身去冰箱拿瓶新的,放回桌上。 “胡老师说,前两年,我们学校有个高年级的男孩贪玩到山上滑野冰,撞到头部流血,你猜后来呢?”郎甜甜故作玄虚。 “什么?!后来呢?救过来了?”陈雨筷子都停了,心一揪,自从有了孩子,啥儿童事故,她都能感同身受,以主人公角度代入。 “后来,他爸爸打了119,等消防员来时,那男孩都昏迷了。胡老师说,情况十分危险。而且道路结冰难行,花了三个小时的救援,消防员才终于把他们一家护送下山,送上救护车。”郎甜甜绘声绘色说着,跟交通台说新闻如说八卦的主播口吻类似。 “那是这家大人不对,就不应该全家一起去溜野冰。当父母没有持证上岗的,要是有考试,我看大部分大人都不合格。”陈雨点评,她和郎甜甜的交流有时候像成年人之间的。 “你觉得你和我爸合格吗?”郎甜甜狡黠一笑,她捞面条捞得站到椅子上,令陈雨想起《西游记》中孙悟空初入人世学人吃面条的样子,陈雨拿筷子帮她夹着面条的下半段,两人合力弄到碗中。 “妈妈以前不合格,你小时候,妈妈没有好好陪伴你。”陈雨思考了一下,想想措辞,“但是妈妈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好妈妈,就像你一直努力成为一个好宝宝。” “那我爸呢?” “你爸也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想成为好爸爸,他陪你去游乐园,他恐高,还陪你坐过山车,可他太忙了,也……太懒了。”陈雨不想过分修饰朗因的父爱,更不想将他的付出偷工减料的表达。 “对啊!我有一个大懒虫爸爸!”郎甜甜“咯咯咯”笑起来,“喊你‘小妈妈’,还说自己是‘大宝宝’;周末不起床,比我还能赖,让我拿苏打饼干和水送到他床头!” “他能叫得动你?哪天的事?你不是小懒虫吗?妈妈什么时候使唤你,成功了?说!你是不是更爱爸爸?”陈雨大奇,故意装出吃醋的样子。 番茄锅是为了照顾小朋友不能吃辣,对陈雨来说,味道还是清淡了些,她打开原本就放在餐桌一侧的辣椒酱瓶子,拧开盖儿,舀了一勺子,放在掺着葱花、麻酱的小料中。 “上个周六,嘿嘿,”郎甜甜自以为得计的一笑,“爸爸说,我给他拿饼干,他让我玩一小时ipad,他收买了我!” “上个周六?”陈雨忽然想起来了,上周六上午,她和老方在家门口的咖啡馆开策划会,统共出去俩小时,朗因在家便给孩子放水一小时,“你爸不合格,绝对的!绝对通过不了父母考试!”她给朗因打了分。 “妈妈,你不要生气哦!”郎甜甜有些害怕,以后没有妈妈出门,爸爸偷偷让她玩电子产品的福利,心虚地哄陈雨。 “我不生气,真的,只是今天没有ipad时间了。”陈雨眯着圆眼睛,坏笑着。 “神马!”郎甜甜哭叫一声,“那我下午在家干嘛?” 第6章 可能 在外人眼里,陈晴和孙大力真是相貌登对又恩爱的中年夫妻。 外人来了,孙陈壮飞一到三年级的班主任,教语文的齐老师一家八口,四个老人,两个孩子加齐老师及其老公,他们沥沥拉拉分三小队走进烧烤店。齐老师眼尖,率先发现陈晴,她疾步上前,拍了陈晴一掌,陈晴还窝在孙大力肩上蹭呢,一抬头迎上齐老师。 “我就说眼熟嘛!”齐老师毫不见外,“哎吆,好久不见,大力还是这么帅,壮壮考得怎么样?听孟老师说,你们的别墅快要交房了?啥时候搬家,别忘了找我们暖房啊!” 恩爱夫妻露出恩爱的笑容,他们打定主意、掏空家底要买别墅,为的就是在熟人间炫富、炫成功的效果,一切顺利,一切如意,就是战线拖得有些长,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 “这个孟老师,话真多。”陈晴嗔怪着。“一定请!一定请!”孙大力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陈晴,配合演出。乖孩子壮壮恭恭敬敬站起来给教过自己三年的齐老师鞠了一躬,他嘴里裹着肉和菜,含糊不清地说:“齐老师好!” “壮壮这么高啦!”齐老师几乎要仰视大小伙子孙陈壮飞。 “嘿嘿。”面对老师,孙陈壮飞只会憨笑。 “又是第一名!”齐老师猜测,她想摸壮壮的头,个头不够,只摸到孩子小小、肥肥的双下巴。 壮壮的憨笑凝固了,他想说实话,又怕妈妈不高兴,他习惯性地,以求助的眼神看向妈妈。 “哪能次次第一名?”陈晴帮儿子遮掩着,她说的也不算谎话,“初中阶段了,学习都靠自觉,我们壮壮你还不知道,自觉性有限,男孩子还粗心,丢了几分,这次没搞成第一,不过,也无所谓了。” “对,无所谓了,一次考试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长期保持成绩档次。大家都说,九中重点班是天使分数,魔鬼节奏,能跟上大部队,就不容易了!壮壮,齐老师永远看好你!陈晴,我说你这几年,真的变了,不像过去那么纠结孩子每一分的误差了,壮壮还记得不?你过去考试,只要我监考,你妈就让我盯着你写卷子,还让我偷拍呢!真好,陈晴,你变了!我得像你学习!”齐老师用欣赏的眼光看陈晴,自从陈晴去了分校,她留在总校,两人见面与交流的时间少多了。 不远处,齐老师的老公喊着齐老师的名字,“齐军!别聊啦,老二要去厕所!”齐老师快马加鞭奔向老老小小所在处。 壮壮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滋滋滋”,五花肉烤焦的声音实在诱惑人。 “看到没?你的成绩多少人关心,不好好学,对得起教过你的老师,一直看着你长大的亲人、熟人吗?这次考得不好,妈妈,帮你挡过去了,下一次呢?”陈晴不能勾起和分数有关的话题,一旦勾起,没完没了。 “为什么不能说实话?为什么不能承认,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壮壮鼓足勇气,放下蘸饱酱焦黄的五花肉。 “不,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呢?!”陈晴讶异,孙大力一片片往篦子上铺五花肉片,她一样一样摆成绩,“你五岁会背唐诗三百首,六岁上学,认识三千常用字,一千个单词,八岁站在潞城少儿春晚舞台,十岁代表潞城去北京参加曹操杯朗诵比赛,排名全国七十二强,十二岁小学毕业,钢琴十级,是区级三好学生。现在,你在潞城最好的初中,最厉害的班级读书,你不是没有优秀过,妈妈是当普通人来培养你的吗?你说,你说!” “好了,吃饭,吃饭!”孙大力拦住陈晴摆摊式列优异的行为,及时解救亲儿子,他夹一片陈晴最爱的烤牛舌扔酱料碗,把先前聊断的话,捡起来。 “你妹咋说?那二十多万税,她出?”孙大力看着陈晴。 “她没拒绝。”陈晴夹起牛舌,吸吮式吃法,人舌与牛舌交合、搅拌,跟接吻似的。陈晴是有风情的,当年,孙大力第一次见陈晴,一堆人吃自助,陈晴吃牛舌时,便是如此,孙大力被她撩得面红耳赤,快二十年了,陈晴没改,他早腻了。 “没拒绝,是明确答应吗?”孙大力更进一步。 “也没,小雨说,恭喜我们,终于拿到房子了,我说,还要二十多万税,你不支持我,我可是没办法的。她说,知道了。”陈晴和盘托出。 “你妹这两年,说话越来越含含糊糊,干事也不爽快、利索,是不是和待在家里时间长了,脱离社会有关?”孙大力有些心烦,什么都不确定的今日,他希望总有一个消息是确定的。 “放心,我比你了解我妹,她只要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我的,那就是答应了。”陈晴给老公信心。 孙大力默默耕耘,耕耘着烤肉篦子,“你老头那边呢?再去努努力?”他指的是鳏居的老丈人陈抗美。 “我爸现在一分钱看得五分钱大,”陈晴伸伸舌头,“那天,我不在家,有个快递,我让送到他那儿,是到付,让他帮我先付一下,他那个不痛快吆,我到家,他又说我了。” “说你啥?”孙大力扯下嘴角,他清楚,老丈人嘴里没好话。 “说,养个女儿是个贼!”陈晴瞄一眼壮壮,怕壮壮听见了,回去向姥爷学嘴。 “要我说啊,老爷子还是过不去房子那道坎儿。”孙大力道。 “呵呵。”陈晴笑了一笑,笑出声的笑,充满讥讽、苍凉。 所谓坎儿,是陆援朝在潞城动最后一次手术前,和陈抗美争执许久,拿命抗争,按计划执行,将平和花园的房子过给陈晴一事。 2018年,陆援朝从北京回去,便和陈抗美达成一致意见,然而老爷子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又堵,堵住了又去通,看着老妻的病体,陈抗美不忍不答应,答应了又想着“拖”字万岁。拖到关键性手术前,拖无可拖,身体虚弱的陆援朝是被架去过户的;身体比陆援朝好的陈抗美几乎是被架去过户的,精神上的架,去时,垂头丧气,回时,骂骂咧咧。 “我妈要不做主,平和花园的房子已经是大强一家的了。”陈晴悠悠说,她想到妈妈,还是会条件反射的喉头发哽。 “未必。”孙大力说。 “怎么?”陈晴眉毛上扬并弯曲,额头呈现若隐若现的抬头纹。 “我看你爸最近有动向。” “啥动向?” “老太太。” “什么老太太?” “我送你爸去老年大学上课,他一个人和四个老太太聊天,被包围了,我催他走,他说,再等会儿,我站在那儿抽了半包烟,看了半部电影,他才高谈阔论完、才现身,我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 “说明什么?” “说明你爸可能有第二春啊!他可能后悔把房子过给咱们了,不然在晚年婚姻市场,砝码更足!”孙大力道破他观察到的真相。 “绝不可能!”陈晴斩钉截铁。 “为什么?”孙大力好笑地看着脸色一变的陈晴。 “我爸绝不可能,我绝不可能!小雨那也不可能!” 陈晴抓起烤肉的夹子,夹起一条子牛舌,气急败坏的拿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成小块,壮壮看得心惊肉跳,他话里话外听懂了些,妈妈这是要剪姥爷思春的心啊! “我爸绝不可能再给我弄个后妈来,我绝不可能让这件事成真,我和小雨绝不可能接受!”陈晴剪断所有牛舌,宣布。 “老头手里没钱,没房,老太太们就看不上他了。”孙大力再进一步。 他可真是做家里人生意的好手。 第7章 治愈 娘俩穿戴整齐,时钟指向两点。 陈雨里面全是黑,黑卫衣、黑打底裤、黑围巾,外面套一件橙红色大衣,袖口、领口缀着荷叶宽边。 再看郎甜甜,那就夸张了。夸张的不是衣着,郎甜甜的衣着是正常的女童粉粉的羽绒服,夸张的是她的防护设备。 只见郎甜甜口戴防花粉口罩,头顶绑护目镜,她兴高采烈地一会拉到脸上,一会儿又戴回头上,拉拉挪挪,英子头像野兽头,兽毛呲着。 “妈妈,你能不能快点?” “来了!”陈雨摇着钥匙串,钥匙串碰撞钥匙,发出“叮铃铃”的美妙声响。 下午的节目是去猫店撸猫。真是造化弄人,郎甜甜作为一个热爱猫的孩子,却偏偏猫毛过敏,为了撸猫必须重装上阵。 小小年纪,她也得学会权衡,在撸猫的乐趣和打喷嚏、眼睛痒之间做选择,在各种过敏反应和成为猫咖里装束最奇怪的小孩之间做选择,不过好在,她基本达成了自洽。 “妈妈,你说江大白想我没啊?”电梯里,郎甜甜兴奋地拽着陈雨的衣角,满心憧憬。 江大白,是郎甜甜给位于某shoppg all的猫咖中,一只白猫的昵称。 “为什么叫它江大白?”陈雨曾问过郎甜甜。 “因为,我爸爸喝的酒叫江小白啊,他有他的江小白,我有我的江大白!”郎甜甜振振有词。 郎甜甜爱猫,一岁时,便明显体现。比如,她非要管家里的小羊毛绒玩具叫猫。那只“猫”是她的玩伴,白天把玩,晚上陪睡。她会坐会爬的时候,学会用摇头表达自己的意愿,不过怎么都学不会点头。 那时,陈抗美和陆援朝已常驻北京,帮陈雨带娃了。 陆援朝觉得,孩子嘛,迟早都能学会点头,而姥爷陈抗美认为这样不行,他想了一个办法,即一会儿指这房顶的灯说:“上面有灯”,郎甜甜便抬头看灯,几秒后,陈抗美再指着床上的“猫”说:“底下有猫”,孩子低头看“猫”。陈抗美继续重复多次,像训练小动物一样,训练外孙女,他一遍遍喊着、指着:“上面灯、地下猫,上面灯,底下猫……”,郎甜甜跟着姥爷的指示、动作,一时抬头,一时低头,就像学体操动作一下,机械地学会了点头。 出生之后,几个月,天气都很冷,郎甜甜没怎么下楼,也没怎么见过真猫,直到自己会颤颤巍微走几步,能在小区里晃荡的时候,她就天天追着小区的大花猫跑。她个头比猫也大不了多少,见到猫咪还知道礼貌,打个招呼:“猫,你好”,猫咪会不屑地看看这个人类幼崽,衡量一下她的能力,看没有忌惮的必要,就十分不给面子地窜走。 陈雨出差回来,陆援朝说起“猫,你好”,模仿郎甜甜客客气气的样子,当作笑谈。 陈雨搂着怀里左右挣扎,并不老实的小姑娘,表示:“我觉得啊,甜甜小朋友,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和猫咪有什么区别,她自己就是个小动物!” 时间过去很久,陈雨自我检讨过—— “我怀疑,我们这些人类并没有给她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幸福感,所以孩子才会更想和小动物为伍。” 是啊,在甜甜出生的最初几年,她和朗因一直疲于奔命,虽说姥姥姥爷的时间、心血都砸在小娃身上,可孩子天生是需要父母的,尤其妈妈,那时,一个月最多二十来天,陈雨不在北京,后果就是当她回家,甜甜想跟她亲,又跟她不够亲。 陆援朝第一次在北京住院时,陈雨将甜甜送到曾文文那儿几天。是曾文文对她说的,一天,在小区里,曾文文遛俩孩子,郎甜甜看见一只大猫带着几只小猫,兴奋地看了半天,忽然黯然了一下:“小猫咪找到妈妈了。” 听到这事,陈雨十分黯然,真是不能再和孩子聚少离多了。她下决心,辞职,做自由职业,与孩子的话未必没有关系。虽然有所牺牲,回家上班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控,但能拿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陈雨还是觉得值的。 最值的是,因从小和姥姥陆援朝待在一起,感情过深,在陆援朝长达两三年的医疗战,及后来无法避免的去世到来之际,小甜甜出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她最突出的表现是,陈雨带她回潞城忙活陆援朝的后事,全部消停后,再回北京,几乎夜夜惊醒,即大家常说的夜惊。 刚回来的那一个月,对于陈雨是噩梦,对于甜甜是无梦。 郎甜甜常常睡着一个多小时,就睁开眼睛,目光呆滞,满头大汗,满床乱走,把枕头、被子全扔到地上。每次闹了十几分钟,她再次沉沉睡去,像是经历了一场终将被遗忘的战斗。 她原本是个乖孩子、乖学生,虽然脾气暴躁些,情绪不受控些,回到学校,原来的缺点放大再放大。比如,不守纪律,爱下座位、总是顶嘴。比如,一个不如意就大哭大闹。 有一天,陈雨去学校接她,在和老师说话的当口,她跑到外面的滑滑梯那儿,和老师、妈妈玩起了捉迷藏,怎么叫也不出来,还做鬼脸。气得老师形容,从教三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那段时间,陈雨头痛至极,朗因刚调进新部门,出差频繁,是往日频率的好几倍,根本指望不上。她自己跟的一个项目,三次换帅,之前做的工作全部被推翻,根据合同,对方付了一半预付款,然而,陈雨没想到的是,项目迟迟拖延,完工遥遥无期,这意味着,另一半款的兑现遥遥无期,而合同中规定,她要改到对方满意为止,中间不许退出,退出需要赔偿预付金的三倍,不能退出,时间便不能赋予其他业务。被吊着,被牵扯,被按到地上摩擦,不过如此! 早起、做饭、送娃,回家开会,为工作吵架,吵完,火急火燎跑去地铁站,接娃、做饭、盯作业,夜深人静打开电脑,对着看恶心的稿子,再来一遍,像被地主霸占的俊俏丫头,以为再搞一晚,明天就能脱身。 刚刚合上电脑,或许还没合上呢,郎甜甜又开始夜惊、梦游了。 实在想不到办法,陈雨开始求助沙盘,那真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认识了一个特别好的心理咨询师,因此有了出谋划策的专业盟友。 沙盘老师姓左,名红云。左红云说,“甜甜的沙盘形态更像四五岁的孩子,甚至更小,反映了她的心智可能比实际年龄小两三岁。她在学校,处于集体之中,就等于是一个小动物混入了人群,所以显得奇怪和特立独行。这样一个小动物,父母能做的只有陪伴,等待她慢慢实现由非人向人的转变。” 左红云推荐陈雨在孩子八岁前养猫、狗等能和人产生情感互动的宠物,这样有利于甜甜情感和心智的发育。 陈雨思忖了下,确实,甜甜早显示出对小动物的喜爱,特别是猫,回潞城姥姥姥爷家中,和晴天、雨天两只猫玩得不亦乐乎,哪怕是陆援朝葬礼那几天,小甜甜抱着晴天、雨天也能安静下来。可惜此时,甜甜对猫毛的过敏已经初见端倪,养猫不现实。 要么说,左红云是陈雨遇见的一位好老师呢,她发觉陈雨焦虑的症状很明显,对甜甜治疗的同时,她叮嘱陈雨放轻松些,再轻松些,“如果你每天因孩子,有很多情绪,无法排解,你就记教育笔记,一点一滴的记录,记录她的成长、进步本身便能缓解你的焦虑。” 陈雨自那时起,注册了一个公号,名字叫“甜蜜成长”。甜蜜成长的第一篇,便是关于撸猫的,文中,陈雨这么写到—— “一个猫毛过敏又想撸猫的孩子,不能养猫又想撸猫,怎么办?其实只要留心,可撸的猫还是非常多的。 最直接的是花钱撸猫。学校附近就有一家猫咖,点份饮料、小食就能混一晚上。每周五一放学,我俩就背着书包去猫咖呆到晚上再回家。大钱一般是花在猫粮和逗猫棒上,小朋友先要拿着猫罐头享受被众猫追捧的感觉,猫粮吃完,猫们立刻翻脸不认人,这时候就轮到小朋友拿逗猫棒到处招猫逗猫了。猫咖的猫多是品种猫,完全没有田园猫的敏捷,除了吃就是睡得昏天黑地。不过它们对同样不怎么敏捷的孩子倒是很友好,让摸让碰。把一只大肥猫抱在怀里听着它发出呼噜呼噜声,感觉小朋友自己的情绪也能慢慢稳定下来。也许真的是在被治愈。 另一家猫咖在胡同里,离得远不太常去,每次都要玩够本。那里不区分撸猫区和餐饮区。人和猫处于杂居状态。好奇的猫咪会窜上桌偷吃人类的饭食。这里也会有惊喜,比如收银台上一直趴着的慵懒三花,敷衍地承担着招财猫的职责。比如在鱼池边上总有一只猫想伸爪捞鱼。比如店里还养了两只柴犬,常年被猫咪们用各种形式欺负。 虽然沙盘老师说,猫和狗这些毛绒哺乳动物对孩子都很友好。但很明显,小朋友还是更喜欢猫。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首先猫有表情,而且长得比狗可爱,脸圆圆的,像我,另外,猫比较有性格,我也挺有性格的。”所以她爱猫其实也有点自恋的意思。猫咪不像狗狗那么谄媚,它总是悠然自得,甚至唯我独尊,从来不看别人脸色。特立独行的小朋友,大概是在傲娇的猫咪身上找到了共鸣。 相对于旺星人,喵星人似乎从来没有被彻底驯养过。它们保留着捕猎的本能,随时准备另起炉灶,也会依照本能告诉你什么是分寸感。当你热情靠近,疯狂撸毛,它会迅速逃开,油光水滑的皮毛会帮助它从你的怀抱里流走,然后给你一个充满不屑的肥屁屁。小朋友无数次被嫌弃,也学乖了,为了讨好心仪的猫咪会知道试探着靠近,轻柔地抚摸。这大概也是在学习分寸和距离,知道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也有不花钱就能撸的猫。考虑到孩子的过敏越来越严重,我下决心带她进行脱敏治疗,每周要去医院打两次针。补偿来自医院附近一家服装店的大橘猫。每次打完针,小朋友必去看望猫店主。大橘果然十分有气势,胖胖的一大只,对于人类小孩不屑一顾又十分无奈,经常是小朋友逗了半天,它忍无可忍,只好敷衍地伸伸脖子,走上两步,然后就扭着屁股晃回窝里睡觉了。大橘不给面子,小朋友却甘之如饴,只要能看几眼,摸上几下,就很满足。她说大橘性格不像普通橘,特别像《喜干》里的吾皇猫,就是要捧着。 一个有关猫的意外收获,是关于猫的阅读。除了《喜干》那样的猫漫画,孩子开始看有关猫的小说和散文。《毛毯猫》说的是猫咪也是人心,《如果世界上没有猫》讲的是生死和人生的选择、《吉本家的猫咪们》里有很多生活的动人琐碎。还有风格很奇怪的《特别的猫》,作者爱猫却认同它们的独立性,尊重这些独特的生命。猫真是有灵性的生物,亲切却又游离,温柔又冷酷,它们是人类的盟友,却又提供了一个旁观者视角,让人类审视自己的生活。所以,在这些文学作品里,猫事也是人事。在小朋友开始纯文字阅读的时候,有关猫的阅读大概占据了半壁江山,我想,她大概也能通过撸猫和读猫,慢慢地学习怎么懂人事。 在所有的猫故事里,孩子最喜欢的是一位网络作家的作品《当喵星人有了门牌号》,说的是小区流浪猫的悲欢离合。小朋友喜欢这个故事可能是因为有共鸣,我们小区也有很多流浪猫,有的混得好,有的混成垃圾猫,它们和被豢养在猫咖的品种猫不同,勇敢、坚韧、狡猾,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命运。 楼下的车棚里生活着白猫一家,元祖是一个叫小白的大白猫,小白和一只大黑猫生了一大窝小白猫,小白猫长大了,又和外面的野猫生了一堆小小白猫。我不由得感慨“白”这种基因的强大,它们无论怎么杂交都还是一水儿的白猫。小朋友认为它们应该姓白,根据小猫们眼睛的不同颜色给它们取名:白小白、白异瞳、白黄球、白双色球……可能是生活所迫也可能是基因里带的强大,白猫一家常年盘踞在车棚,从垃圾堆刨食,从来都不怕人,和小区的宠物狗狭路相逢也从不退让。我们推测白猫家族是个母系氏族,长期都是大母猫带着一群小猫讨生活,公猫大了就会被放逐。有只公猫头上有个黑色的八字,得名“有八白”。它被白猫族群赶走,只好到小区里的另一个车棚生活,没想到因祸得福。一只叫奶牛的大佬喵收留了它。奶牛是一只社牛猫,也是小区团宠、大家的猫主子,它的食盆里总有满满的猫粮,经常有没法弄到猫罐头、猫条之类的加餐。那些它看不上的吃食就便宜了“有八白”和其他流浪猫。感觉奶牛有那么点及时雨宋江的意思。每年冬天我们都很担心,猫们熬不过严寒,直到第二天开春,奶牛又出来讨食,白猫家族又添新丁,就放心了。 小朋友经常带着猫粮和猫罐头下去喂猫,和猫们也混了个脸熟。她绘制了白猫谱系,让我能搞清楚,这些长得差不多的白猫都是什么亲戚关系。还有一副名叫“小区猫影”的地图,标注了小区不同猫咪的活动区域。和不同的猫相处,有点像接触不同性格的人。重要的是,它们没啥心眼,反馈给得十分直接。我想性格耿直的小朋友大概挺喜欢这样的相处。带孩子撸猫撸久了,现在也不那么在乎初衷。猫治愈孩子也治愈我,我和小朋友在彼此陪伴的时光中,变得更加亲密了。虽然她还是娇气、坏脾气、控制不了情绪,但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成长,她比以前更快乐,这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公号没几个人看,最高的一篇阅读量不过三百,但陈雨拉拉杂杂记了一年多,焦虑的心确实平静许多。零零星星,她收到过有几条评论,她在后台回复、互动时,发现都是同龄的妈妈,以前的同事,就当个交友平台,就当是孩子的纪念册。 “江大白!” 脸贴着玻璃窗,郎甜甜冲猫咖中的一只大白猫大叫起来。陈雨撒开她的手,郎甜甜拽着门把手,扶扶护目镜,整整小口罩,双手一挣,把粉嘟嘟的羽绒服一脱,塞在陈雨手中,像黄鼠狼见到鸡,像老鼠见到大米,她冲进门,冲向猫堆,冲向她心爱的江大白。 看着小朋友沉迷喵星人不可自拔的身影,陈雨觉得真治愈。 第8章 补课 三点整,陈晴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追剧,屏幕显示一张清秀的脸,明星周迅的,她正和另一张清秀的脸对视、对谈,另一张脸,属于一位姓霍的男明星的。 这是一部古装剧,确切地说是清宫剧,以皇帝和皇后相识、相恋、相知、相杀、相别为脉络的悲剧,道破世间男女从爱情走向婚姻坟墓的血淋淋现实,看的陈晴唏嘘不已,看到周迅演的皇后剪掉一缕长发,毅然决然扔到地面,义无反顾离席而去,只剩皇帝一人留在画舫上时,陈晴代入感极强,眼泪唰唰留下,只因断发意为恩断义绝,结发夫妻不再。 陈晴的电脑桌旁是张折叠小书桌,壮壮趴着,正在刷数学卷子,吃烤肉的时候,陈晴给壮壮的寒假提了几点要求,除了该上的课,每天刷两张卷子,什么时候刷到一百分,什么时候恢复所有娱乐。 陈晴为皇后擦眼泪时,壮壮咬着指甲。 陈晴对着皇帝咬牙切齿时,壮壮在草稿纸上画小花。 片尾曲响,陈晴扯一张餐巾纸掩住吸溜吸溜的鼻子时,用眼角余光瞄到壮壮半小时前空着的试卷,半小时后还空着四分之三,她把纸揉成纸团,“嗖”的一下,命中壮壮的后脑勺,“哎吆!”壮壮喊道。 眼看一场大战又要打响。 是“叮”的一声群消息,救了壮壮,陈晴打开手机,“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寿春小学教师群,校长的儿媳妇高璐高主任连说三遍,显示通知的重要性,啥通知呢? 陈晴定睛一看—— “寒假即将来临,为进一步规范假期办学行为,潞城教育和体育局高度重视寒假期间有偿补课治理工作,严格按照教育局《关于开展“树师德 正师风”治理教师有偿补课专项活动的通知》《关于进一步加强全市师德师风建设工作的通知》要求,制定了《潞城开展“树师德、正师风”治理教师有偿补课专项活动方案》,放假前将组织教师签订《潞城中小学教师拒绝有偿补课公开承诺书》,确保寒假有偿补课治理工作有序开展。 各学校将成立由学校校长、分管副校长、中层干部组成的补课调查小组,不定期不定时到小区暗访,并随机电话回访学生及家长,确保本校教师不参与、不组织补课。被举报的学校,将由市教育体育局牵头调查小组成员,共同参与检查。各学校要压实责任,提高执行力,严禁推诿扯皮,敷衍塞责。同时,为进一步强化师德师风建设,根据市教育局《关于进一步加强全市师德师风建设工作的通知》规定,假期期间将建立我市无偿补课报备机制:在职教师因特殊原因需要为亲戚朋友子女开展补习辅导的,要严格执行审批报备制度,每次不得超过 3 人,不得收取任何费用,不得影响正常工作。 在职教师无偿补课登记报备(统一向人事科备案)需提前 10 天完成,学校要审核辅导时间、地点、人数,核查是否收费,原则上中途不得增加补课教师和补课生数,确有变动需要重新报备,须提供书面说明情况并由学校主要负责人签字同意。未经学校审核同意、擅自辅导的或与报备情况不符的,视同有偿家教行为处置。” “各位老师,看到请接龙,承诺书,我马上发到群内,请各位打印出来,手写签字拍照,上传,谢谢!” “再次提醒大家,此次市教育局整治力度很大,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不要给学校找麻烦!” “按照国家和省、市对寒假校外培训治理工作的要求,为进一步巩固我市“双减”工作成果,帮助我市广大中小学生度过一个健康、温馨、有意义的假期。潞城教育局请社会各界帮助监督,如发现培训机构违规补课、隐形变异培训、在职教师组织或参与有偿补课等情况,可采取电话、邮箱、二维码等方式进行举报。各县(市)区教育行政部门将对举报问题线索进行认真核查,一经查实,将按有关规定严肃处理。” 高璐高主任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她甩出附有各种举报方式的链接。 “我待会儿跟你说,快写!别走神!”陈晴警告着壮壮,扭头爬回电脑前,口中嘀嘀咕咕不停,都是抱怨,中英文各抱怨一次,“it\\u0027s really annoyg”“放假了,也不消停”。 她把高璐发的文档倒腾到电脑上,打开打印机,“突突突”,打印机运作时,私聊开始了,陈晴莫名被拉到一个新建的群中,孟老师拉的,群友都是同事,群名“爱八卦”,“啥八卦?”陈晴说完,便从打印机上方取下一张纸“承诺书”,她晃到壮壮身边,从壮壮的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在壮壮的草稿纸上划拉划拉试试墨水深浅,而后签上“陈晴”两个大字,拍照、上传,全部做完,回头看“爱八卦”,孟老师正在传播她刚得来的小道消息—— “姐妹们,姐妹们,听说,这次整顿力度很大!” “多大?”齐老师发言。 “我那口子的一个朋友在教育局,说一旦抓到,不但要退回补课所得,还要抠除当年奖励性绩效部分,抠发当年一次性奖金。当年的考核直接定为不合格,并且取消当年评忧资格,取消当年职称评审资格 。在全学区内通报批评,成为反面典型。岗位降级或职称降;从重点学校调往普通学校或者从城区学校调往乡村学校。最重的处罚是收回教师资格证,在编教师欲以解聘,临聘教师直接开除。”孟老师这句绝对是语音转文字的,好几个错别字在其间。 “顶风作案的,要倒霉了。”李老师道,“都疯了,补课的疯了,举报的也疯了。” 她也贡献一条八卦,她直接甩了一条新闻链接过来,陈晴点开,不禁张开嘴。 新闻如下:“最近,黑县有两位在职教师,因为周末私自给学生补课而被巡查组发现。明令禁止之下,还敢触犯底线,于是两位教师都受到了为期五日的拘留处分。这两位教师恐怕都没想到,给学生补课还能够吃\\u0027牢饭\\u0027,而家长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黑县!那是我老公老家啊!\\\"陈晴按着语音键,直接说到,“瞎搞!都是瞎搞!补补课,顶多罚罚钱,拘留?怎么了?教师挣的也是辛苦钱啊,再说,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没有需求,哪有补课?” 陈晴像被踩到尾巴似的着急,壮壮没考好,她搜遍脑海,已经想好找谁给壮壮补了,一出这通知,谁还敢补课? “拘留?拘留不夸张,夸张的是那个带无人机查补课,举报的!”齐老师回顾旧闻道。 她说的是,去年暑假,隔壁省的一个老师,开车五天四夜夜跑全省,用无人机航拍八所学校,拍下了这些学校补课的证据,然后实名举报给当地的教育局的事。 “你说他图什么?”孟老师说。 “是啊,图什么?”李老师紧跟。 “说是,图他不能补,别人也不能,大家都别补,当然,人家说得好听啦,说是支持教育局的双减政策。”齐老师打了个个微笑的表情,表示“呵呵”的态度。 陈晴又开始在屋子里团团转的模式了。 “好好写你的!别老看我!”她对不停盯着她看的壮壮说。 浴室门开了,烟雾缭绕,热气蒸腾,孙大力围着条浴巾,赤裸上身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上滴着水珠。 “这会儿洗什么澡?”陈晴抬眼看下钟。 “我要出去一下。”孙大力答,他扯下浴巾擦头发,全裸的他,赤着每个器官的他,看起来像雕像大卫·科波菲尔。 “去哪儿?”陈晴问,她要对孙大力的行踪,有绝对掌控权。 “去弓兵家一趟。”孙大力答,“他昨晚从塔镇回来了,咱们只签了转让合同,房产证下来,还要他完成一些手续,我去跟他说下,另外还有点其他事要谈。” “什么事?”陈晴打破砂锅问到底。 “看看他那边有什么工作机会啊,陈司令!”孙大力这两年特别烦陈晴什么都管的习性,之前兼职的拳馆经营不善彻底关门了,孙大力唯一确定的收入来源也绝缘了;他还有一个父母给他的门面房,经济形势不好,挂在房屋中介网上半年了,尚未租出去,一句话,钱这件事上,都是不好的消息。 “去,去,话说黄小悦那孩子,一言难尽,小姑娘模样不错的,就是不说话,和谁都不说话。弓兵是不是不管她们娘俩了?”陈晴提起弓兵庶出的女儿。 “我今天去的是小飘柔那儿,你跟我说这个,我回头再说劈叉了!”孙大力吹完头发,给陈晴一句,他还是喜欢喊吴敏“小飘柔”,外号是他们的集体回忆,仿佛一喊,便回到青春期。 “对了,我刚才听见你说黑县,黑县啥事?”孙大力套上干净舒爽的衣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际线高了,他努努力,把头发往下拉拉,用吹风机吹吹平,不能让弓兵看出他的颓唐,又要找弓兵找找工作机会,外表体面,充满精气神会加分的。 陈晴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补课的八卦,黑县的新闻,重新发表了她的评论和担忧,“这么整治下去,我怕给壮壮找补课的老师更难了!” “大家都补,大家的分数都涨,和没补一样;大家都不补,大家的分数都不涨,和补一样。只是又缺了一块收入,咱家……哎!还得我去想想办法!” 孙大力说着,叹着气,他穿上棉袜,围上他最好的一条围巾,拿门口擦鞋布擦了擦皮鞋,瞅见他的影子在鞋端显现方才作罢,他再罩上大衣,背上他的单肩挎包。 “你晚上回来吃饭吗?”陈晴跟在他身后问。 “不回来了,我衣服扔洗衣机里了,四十分钟后洗完,你晾一下,不晾也没关系。中午有打包的海鲜饼和蛋包饭,你热一下,你和壮壮够了。”孙大力每次出门,都要把他们娘俩的事安排好。 “行,你走。”陈晴琢磨着她的心事。 “哐!”门关了。 孙大力前脚走,陈晴后脚给常补课的几个学生家长发消息,说明最近的情况,寒假家里的小班不能开了,但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随时向她提问。 “理解,理解!陈老师,你真好!”某家长回到。 “陈老师,希望你理解,相信通知你们学校也收到了,我老公说最近不能给你家壮壮补课了,对不起!”九中的尤老师同时发来消息。 尤老师的爱人亦是九中的老师,教数学,不带壮壮他们班,是陈晴想出的绝佳补课人选,没出她意料,尤老师拒绝了。 她生气地踢了一脚孙大力刚刚坐着换鞋穿袜的小板凳。其实,失去补课收入,她心里还好,反正大钱,找到妹妹帮忙了,生活费她的工资肯定够,可是壮壮的78分,不补课,咋办?咋办? 她回头看“爱八卦”群里的最新消息,十分钟,她们聊了有一百条,最新的消息是孟老师发的,她正嘲笑齐老师。 齐老师的上文是,“说句良心话,补课也是老师的辛苦钱,不是骗来的。” “你别逗了,还有人心疼教师补课也是辛苦工作的钱?”孟老师笑道,“你不收钱,碰上难缠的,也会被盯上,这世道,你说不清楚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很多人看起来正常,其实根本不正常。” “不收钱,还会被告?”陈晴前面的聊天记录来不及看,赶上哪句是哪句,赶紧插了一句嘴,她满心奇怪。 “当然,”孟老师举例道,“我大学隔壁宿舍的同学,在辉州最好的小学教书,特别倒霉。她周末,给学生上网课讲题,你说,讲了题,是不是要看结果、效果?她让学生做完卷子,拍照给她看。真的一分钱没收啊!那家的爷爷心疼孙子,认为老师周末还看着孙子学习,是加重学生的负担,一扭脸,把我同学举报到了教育局,正好赶上严厉打击的时间点,教育局正愁没有典型抓呢,知道啥处理结果吗?” “啥?” \\\"啥?\\\" “啥?” 群内空前一致的简洁措辞。 “当然是我同学倒霉啊,她被取消三年评优资格!说是,如果不在编制的代课老师,那完了,直接解聘!”孟老师大喘气。 “真的!神经病这么多!stupid!foolish!”陈晴飙起英文来,“你同学也太委屈了!牺牲自己的时间给孩子们答疑解难,还成了她的原罪了?那我们上完课就好了啊,不批作业,不改卷子,学生有没有实际掌握知识和我们无关了啊,你同学这样比较“敬业”的老师已经不多了!学校是怎么想的?” “学校说,部分家长认为,教师利用学生本来应该休息的时间上网课给学生补习,等于强制占用了学生的休息时间,对学生的身心健康不好。给学生补课更是破坏教育公平,一个老师这样,所有老师都这样,以后怎么办?不如杀一儆百,我同学就这么被牺牲了。”孟老师发了一个摊手的表情,她还截图给大家看,是同学和她的聊天记录,“时代的巨轮轧过了我。”同学说。 “糟糕!”陈晴沉浸八卦不可自拔,为陌生人义愤填膺时,想起刚才和家长们的对话,连忙往回撤,时间早过了,撤不回来,她连忙补了几句,一一再发送—— “双减在前,不敢迎风弄浪,来日方长,学无止境,假期有任何不懂,先记下来,我们新学期,学校见,学校解决,先好好放假!” 消息发出去,她呼口气,“好险!好险!差点被人抓住把柄!”隆冬腊月,她拿芊芊玉指扇着风,壮壮捧着卷子走向她,“妈妈,我刷完了,能玩一会儿吗?”他可怜巴巴。 “哎!”陈晴接过卷子,顺势抱住儿子,松开后,捧住儿子的胖脸,对儿子发誓,也对自己发,“壮壮,妈妈一定想办法,再难,也一定给你找到补数学的老师!” “妈妈!你不用这么为难的!”壮壮懂事的哀嚎着。 第9章 就地 猫咖就是披着餐饮店外衣的猫乐园,但说是餐饮店,咖啡、蛋糕等等,都不如猫本身诱人。 陈雨和狼甜甜来的这家,位于凯凯all的一楼,门口一排红灯笼,灯笼上印着表情不同、品种不同的猫。 走进店,你会发现,近二十来只喵们,完全不笼养,它们在店里固定的一个片区自由活动着,客人们可以随便选择喜欢的猫咪进行互动,因为人流量较大,店家害怕病菌对猫咪的健康造成隐患,构成威胁,继而对前去撸猫的人带来麻烦,所有人进入时,都要先在门口喷消毒水,用酒精棉擦拭手掌,消消毒。 今天是北京中小学结束本学期课程的大日子,猫咖来客基本上都是家长带孩子,一大一小或两大一小的配备。 “甜甜,你又来看你的007啦!”服务员小姐姐亲切招呼全副武装的郎甜甜,看得出,郎甜甜在这家猫咖是挂上名的熟客,主要是她的那副打扮实在令人深刻。 007是猫咖给郎甜甜热爱的大白猫的编号,此刻“007”的椭圆形银色金属牌就挂在大白猫毛绒绒肉嘟嘟的颈部。 “它是你们的007,还是我的江大白!”郎甜甜把戴着口罩的脸往“江大白”上蹭,护目镜阻隔她和猫有更近距离的接触。 服务员放下巧克力松饼、蜂蜜柚子水和红茶。蜂蜜柚子水是郎甜甜的,红茶是陈雨的,陈雨捏着瓷杯的柄,呷一口红玉般的茶水,拿叉子叉了一颗松饼旁的草莓塞进嘴,远远瞧着郎甜甜撸猫,阳光洒在钉子似的小桌上,洒在红色绣花厚羊毛地摊上,洒在软软糯糯的动物们和小朋友们身上,这真是一个难得美好和安静的下午。 安静不到十分钟,老方再次催稿,“陈雨,你能不能快点,年前再出一版?” 不是陈晴的电话,陈雨不会和老方刚吵完架,又讨论开工的事儿。陈晴让她顿感经济压力山大,“要珍惜每一个工作机会,要珍惜每一个工作机会。”陈雨默念。 “年前?”陈雨还是忍不住质疑了下。 “这样,我先盘一下,如果顺的话,我让财务给你把上个项目的尾款先结了。”老方让一步。 “好,我尽力。”陈雨放下红茶杯,现在,她可不能得罪老方。 “这么痛快!”老方倒接受不了她的爽快了。 “老板,我目前是‘给钱就行,姿势任选’。”陈雨发出八字真言,她对着红茶杯中荡漾着的红波自嘲的笑。 谁知,五分钟后,老方又来电了。 “陈雨,既然年前还要改一版,我干脆带资方翱翔公司的彭主任一起来见你,我俩刚一起吃完饭。你在哪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当面对一下,沟通更快捷,不用话传话了。彭主任见完你,就要坐高铁回济南,人家有什么意见,你要耐心听,别犯糊涂,顶起来。”老方秘密嘱托她。 “行,我心里有数,听起来,这位彭主任是个干事的人,时间缝里,还来监工。就是委屈二位了,我带孩子在凯凯all猫咖这呢,好处是这里离南站近,她待会儿开完会,十五分钟能到火车站,坏处是,除了这家,最近的咖啡馆在楼下,我带着小朋友无法脱身,你看看彭主任能不能接受,坐在猫咖,把事情碰了?” “应该没问题,我问下……好了,彭主任说ok,你别动,等我们来,把具体地址发我下。”老方松口气般。 还好,陈雨有去哪儿都带着笔记本电脑的习惯,等待老方来的时段,她先去和郎甜甜打了招呼,“妈妈待会儿要和一个叔叔、一个阿姨谈事,这边不方便,你自己好好玩,妈妈去那边聊。” 她指指猫咖的另一区域,郎甜甜点点头。 陈雨便换了位置,离开嘈杂的众猫、众娃聚集处,来到相对僻静处。此处没有座椅,到处是地垫、抱枕,背后是书架。于是,陈雨背靠一枚抱枕,腿上再放一枚,电脑搁在抱枕上,她打开电脑,重新审视一遍,之前的稿子。 “大型系列纪录片《沧海一粟》策划案。” 标题如上,这几个字她已经敲过七遍,今天要改第八遍。陈雨曾不止一次和同行讨论,“我一直认为,一个剧本、一本小说、一份策划案,一篇解说词,第二遍是最好的文字,因为第一遍,人总难免有不足,第二遍弥补不足,激情犹在,第三第四第五遍,人磨得没脾气了,作品成产品,雄心壮志、创作野心都变成‘赶紧完事’的心愿,哪还有什么信念干好活?” 翱翔公司商业版图宏大,其中一个板块涉及农业,品牌部去年突发奇想要拍一部农业题材的纪录片,号称号将他们的企业理念、情怀揉进去,再适时做些硬广,达到品宣的目的,彭主任是品牌部的负责人,主抓该项目。 “一、背景 与稻子一样,谷子也是起源中国的古老农作物,历史上很长的时期里,南稻北粟构成了中国农耕文明的整体格局。事实上,粟文化的影响和意义甚至超过了稻文化。粟作物是中华民族的哺育作物。在史前新石器时代,距今一万多年前,华夏祖先就已经开始大面积种植并食用粟和黍了。中国最早的酒和醋都是由小米酿造的。在小麦传入中土、水稻进入黄河流域之前的数千年中,正是粟作物养育了中华民族,滋养了华夏文明,使其成为同时代最辉煌的古代文明之一,繁衍生息至今。粟文化形成了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文化根基。粟作物也是新中国的缔造作物。人民军队依靠“小米加步枪”,建立红色政权,打败日本侵略者,解放了全中国。这段红色历史是几千年粟文化积淀的一次外放,也丰富了粟文化的人文内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谷子播种面积达到一亿亩以上,是中国北方第三大粮食作物,然而,七十年代开始,谷子种植面积迅速萎缩,谷子产业陷入低迷,随之而来的是粟文化的价值被普遍低估。今天,为粟作物正名、深入挖掘粟文化的内涵与价值,不仅是振兴谷子产业的需要,也成为挖掘中华民族文化软实力、传承华夏文明的需要。在这个历史节点上,制作一部纪录片来梳理粟作物历史、挖掘粟文化内涵,唤醒大众对粟作物与粟文化的关注就显得尤为必要。 二、宗旨 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离不开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扬弃,我国大力建设的文化基因工程,旨在从历史求索中寻找文化基因,从全球史观高度评价文化基因,在全球化浪潮中传承文化基因,在面向世界、多元文化、综合创新中优化文化基因。而粟文化作为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化基因库,具有深入挖掘和展现的独特价值。《沧海一粟》是我国首部系统反映粟文化历史与传承的大型人文纪录片。它将首次从考古学、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生物学、农业科技等多个角度全面 三、风格 知识性与通俗性:梳理粟文化的历史脉络,让对粟作物与粟文化不甚了然的观众对其产生系统的认知、了解其意义与价值;同时做到不枯燥、不说教,平实又通俗易懂。 趣味性与探秘性:抓住粟文化历史中有意思的点,与现代生活相勾连,引起观众的兴趣和共鸣;如在考古内容中设置悬念、在实验室里再现远古粟黍食品、实拍关于小米的有趣食俗等。 故事性与思想性:在展示粟文化丰富内涵的同时,融入对历史、对文明的思考,通过生动的人物故事和细节,展现文明演进的宏大历史。同时,突出粟文化的当代价值,在现代文明与传统农耕文明的思辨中探寻创新之路。” 正看着自己辛苦写就的策划案,陈雨一侧的玻璃窗被“啪啪”打了两下,隔着窗,郎甜甜抱着大白猫,冲陈雨做个鬼脸,陈雨回了她一个相似的鬼脸。 “啪啪”,另一侧的玻璃窗也被打了两下,陈雨回头,鬼脸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撤回,正迎上老方和彭主任的,老方微弓着腰,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彭主任和陈雨在一个群里呆了俩月了,还是头一次见,她手拖着蓝色大衣,穿黑西裤,灰色羊毛衫,脖子上紧紧张张系一条红色短款纱丝巾,拎一只黑色皮包,是二线城市女干部的标准打扮。 彭主任被陈雨的鬼脸吓了一跳,她退后几步,看着老方,意思是让老方确认下,是不是陈雨本人,老方隔着窗户和陈雨打完招呼,陈雨扔了抱枕,一手端着电脑,一手撑地,一跃而起,她挂着双肩包的肩带的一根,抓起橙红色大衣,回望一下猫咖里屋,吸猫的郎甜甜,急匆匆走向猫咖大门,为彭主任和老方开门。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电子门童清脆地叫着。 服务员跟着迎接他们—— “您好!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麻烦消下毒,另外,有几句嘱托,要告诉您二位。如果待会儿,二位撸猫,要注意,许多猫咪天生胆小,对于陌生人,或者人多的时候,会 产生应激反应,如果你们遇到猫咪表现出逃避,不情愿的态度,千万别强行去抱它们,或摸它们,这样可能会加重它们应激的状态,轻则生病,重则会导致它们抓破您的皮肤,碰到这样的情况,先让猫咪静静呆着……” “好的,好的,我们不撸猫,我们谈事。”老方为彭主任开着道,他跟着陈雨迈向席地而坐区,走到半截想起来,“你俩要点点啥?” 第10章 心结 弓兵的家位于潞城西部,一处老牌的富人区,名叫“玉玲珑”。 既然是老牌,意味着,玉玲珑的房子有些老旧,无论外观还是内部的精装修均呈现出本世纪初的审美,而今看来,不合时宜;像欧洲小国过得不太如意的旧贵族的穿戴,白裙子的蕾丝边都黄了,还舍不得换,虽然料子很贵,做工精细。 既然是最早的富人区,玉玲珑的绿化、各种设施隔着悠悠岁月,看起来仍然到位。小区拥有巍峨的大门,一进门便是音乐喷泉。小区中间有湖,湖中有亭;水系实在发达,所有楼房边均有弯弯溪水在流淌,只是湖与溪水旁的破枝烂叶,木质踏板桥上,每隔一段距离,总有一两块缺了角,证明物业失责,整体运营已跟不上时代进步的步伐。 孙大力走在玉玲珑,穿过郁郁葱葱的环湖小树林,连踩三块破木板,溅了一脚水,一鞋泥,脑海中,已过完了他的前半生。 孙大力的前半生,要从孙家的发迹说起,如果那也算发迹。怎么能说如果呢?在黑县,孙家绝对是实现阶层上升的的标杆人物。 孙大力的爹,属鸡,大名孙昴日,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黑县进入潞城,一开始,打各种零工为生。一日,孙昴日发现城中村附近的岳西路,路口的油条摊生意特别兴隆。他在油条摊前坐足十五天,每天买根油条,每天给摊子算账,他再借机和摊子的女老板搭讪,弄得女老板、一位小寡妇,一度以为再婚有望。 谁知,孙大力的妈,姓余名秀云的女士,在第十六日时,循着老公的足迹来了,她和卖油条的小寡妇想到一块儿去了,以为孙昴日十五天不换早餐的意思,意在换妻,她们实在是误会了孙昴日。 孙昴日以不要钱,只学艺,学成为师父工作半年为条件,让余秀云拜油条摊女老板为师。女老板起初感觉在情感上受骗,她毅然决然,表示绝不收徒,无奈打下手的小妹过了个年,再也不回来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而和老公长谈一宿,谈透了家庭发展、个人职业规划,对未来一片期待、时不我待、势在必得的余秀云成为孙昴日计划最坚定的执行者,油条摊最卑微的顾客。余秀云在女老板身边如影随形,帮端茶倒水,帮整理桌椅,帮打下手,帮找零钱。 女老板的气慢慢得到释放、随之挥发。半年的相处和帮忙啊,是颗石头,咱是不是也能焐热了? 有时,收了摊,女老板会和余秀云闲聊几句,女人和女人之间,底层女人和女人之间,心是相通的,境遇是相似的,她俩相见恨晚,义结金兰。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弟弟,顶不下摊位。 半年过去了,余秀云出师,炸得一手好油条,女老板的摊子交给了她。试问女老板咋能心甘情愿的?呵呵,小寡妇再嫁了,昔日女师父,今日新弟妹,女老板成为孙大力、孙大强的小舅妈。 余秀云的弟弟在苏州昆山,在一家电子厂打工。结婚,他有个儿子,离异后,儿子跟着他;余秀云的前弟妹和隔壁村的混混,外号三鬼子的,跑了。 “歪瓜配秃瓢!弯对弯!”没有文化的余秀云用不太恰当的比喻形容了她毕生做过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好媒,油条摊前老板和她亲弟弟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女老板带着孩子远嫁昆山,在昆山某电子厂门口重新支起油条摊。 而岳西路的摊位,岳西路的顾客,则由新嫂子余秀云全权继承。 余秀云有天生的生意触觉,她的精明是庄户刁的精明。岳西路不止一个人会炸油条。别人的油条一根一块,余秀云卖九毛,别人只卖油条,余秀云把乡下妹妹弄过来,除了油条,还卖鸡蛋饼,不出俩月,余秀云的摊子,称霸岳西路。 孙大力在油条摊前长大。他生得好看,小时候外号叫“漂亮孩儿”,“漂亮孩儿,找我两毛钱,”“漂亮孩儿,给我拿双筷子,”街坊们、食客们都记得那个落落大方,一副小老板样儿的英俊男孩,父母忙时,孙大力拍面、和面,把面擀成长条,样样活计拿得起。 孙大力上小学,油条摊变成油条铺,孙大力小学毕业,油条铺扩张成窗明几净的早餐店,并搬到了潞城核心地段、重点小学寿春小学的门口。孙大力早该认识陈晴,毕竟陈晴的母校,陈晴日后的工作单位,和孙家的早餐店在一块地盘。 孙大力读书不行,和父母无暇顾及,以及最初借读生的身份,老师根本不管有关。上世纪九十年代,孙昴日靠卖油条挣的钱买了套商品房,把大力、大强兄弟俩的户口解决了,孙大力上初中时,已有了正式的潞城户籍和学籍。但成绩这件事,小时候好,长大未必好,小时候不好,长大肯定不好,即便孙大力拼尽全力,亦回天乏力,何况他根本没用,也不知道怎么用。 一句话,孙家没有读书的基因。 作为第一代移民的孙家家人不在乎孩子的分数,他们认为,只要能算清楚账,收钱时不至于算错就行了;而孙大力更不在乎了,不在乎的结果是,他没考上高中,分流去了技校。 2000年,揉面揉成肩周炎,在城市生活多年的余秀云和孙昴日开始为家庭的未来考虑,两口子如十年前彻夜长谈如何干掉小寡妇、学会炸油条、顶下摊子一样,决定了两件大事:其一,将技校毕业的孙大力花钱、托关系塞进潞城饮食服务公司;其二,将早餐店盘出去,回到岳西路,盘下一间五金店,从此,告别一身油污。 此后,顺利成章,孙大力在父母安排的体制内谋前途,五金店则留给弟弟孙大强,作为孙大强的私产。 回望过去,孙大力常常想,如果他和弟弟互换人生呢?如果当初进潞城饮食服务公司的是弟弟,继承五金店的是他呢?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可惜2000年的他无法选择,不能预见。在潞城饮食服务公司,他发展顺利,年纪轻、长得帅,本地户口,入行早,提拔快,没多久,他当了部门经理,成为人人羡慕的国企干部。 否则,正当妙龄的陈晴怎么会看上他?陈家人怎会认可这个女婿?陈家可是读书世家,陈抗美可是正团级首长啊! 2006年到2012年,是孙大力最为风光,最意气风发的人生阶段。 孙大力走向业务第一线,潞城饮食服务公司先后成立了几家饭店,他管理其中最大的那家。 饭店名叫“生辉”,蓬荜生辉的“生辉”。 生辉大酒店开在潞城最繁华的美食街宁国路上,四层楼,挂金字招牌,楼边镶彩灯,灯笼一串串,总有五六十串。每天,天还没黑,迎来送往,车水马龙,便有人排起长队。 “客官,您来了!”打扮成晚清馆子里店小二模样的服务员,招呼客人的声音,和饭店后厨飘来的饭菜香一样,随风荡十里。 想订包厢?那得提前三天预定,不预定行不行?行,那必须认识总经理孙大力。 前几年,孙大力国庆节陪老婆孩子去北京,在一家名叫陈家菜的饭店吃饭。饭店的派头,饭店的名字,饭店总经理走进包厢,向小姨子陈雨敬酒的样子,都让他想起他的过去。 过去,孙大力手下,从大厨到服务员,他管着整整几十号人。过去,他曾对陈晴说,等你三十岁,我给你开家店,就叫“陈家菜!” 人人都有黄金岁月,孙大力的在宁国路上。人生就是这样,你睡了一觉,睁开眼,发现你人在飞机上,离地面有些距离,你窃喜着,感受着身体的波荡,你以为你即将振翅高飞了,没想到,飞机正在降落,你不过做了一个梦,梦中,你莫名其妙度过了一生的巅峰。 还没好好看个够,烟花绽放的时候,提前到来的尽头,证明世间事,根本没有永垂不朽。 体制原因,领导原因,饮食服务公司的经营出现问题。孙大力任经理的饭店,于2012年结束,结束时,拖欠租金半年、全体员工工资三个月。 和别人相比,孙大力是幸运的,他毕竟是饮食服务公司的正式员工,饭店没了,他的编制还在,只是总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回去也没位置了,总公司让他选,领百分之七十的基本工资,拿到四十五岁,或者,拿一笔买断工龄的钱。 买断工龄,一次性补贴三十万赔偿金,每个月拿百分之七十基本工资拿到四十五岁,不到十五万。 是个人都会算账,孙大力不到十岁便站在油条摊前天天算账了,他是傻子么?不是。 他坐在总公司人力办公室,软磨硬泡半个月,拿出昔日孙昴日吃油条的韧性,人力大姐告诉他,“我哪天说不定都下岗了,我话撂在这了,如果能办内退,我现在就办!小孙啊,听大姐一句劝,有钱拿,赶紧拿,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要等到最后,公司一分钱没有了,只能给你开白条。到那时候,有得你抱着桌腿哭的!” 孙大力十八岁进饮食服务公司,人力大姐看着他长大的,两人关系不错。听了大姐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见官复原职实在无望,孙大力叹口气,签了字,按了手印,他选择买断工龄。 当总经理的日子里,孙大力收入颇丰,他存了一笔钱,加上买断工龄的三十万,总额在当时的工薪阶层看来,是个可观的数字。 那会儿,弓兵邀孙大力加入他的沙土生意,被孙大力拒绝;后来,弓兵发了,孙大力想跟投,已失去机会。那会儿,潞城的住宅房价还没有飙升,如果把钱全部投在房子上,而今,他已可以不事稼穑,安心当寓公,收租度日。那会儿,孙大力拿着一大笔钱,干嘛去了呢? 他先是跟着在城隍庙开古玩斋,如今仙逝的凌敏叔叔赌玉。凌敏叔叔是孙昴日的旧识,八十年代靠倒买倒卖邮票起步,靠玩珠宝玉石发家。 孙大力还记得,凌敏叔叔耷拉着两只暗黑色的眼袋,吐沫飞溅,右手两指间夹着根咖色雪茄,为他讲解何为赌玉时的神秘表情。 “大力,你可要想好哦,以后别说,叔叔坑你。赌玉,是有风险的,我们行内又称‘赌石头’。我们在玉石材料的产地,用重金买可能含玉的矿石,这是考验人的勇气和眼力的,当然更考验运气。举个例子,你花一万块钱买一块石头,成交以后,不能反悔,一刀下去,如果石头劈开,里面是上等的翡翠,值一千万,你就赌赢了;如果劈开,还是石头,你这一万块就打水漂了。我见过许多人因此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一夜暴富。‘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疯子买,疯子卖,还有疯子在等待。’,赌玉圈里流传的这句话,说的正是赌玉的不可控。” “叔,我不怕,我会好好学的!”孙大力拍着胸脯保证。 “也不怕输?”凌敏再次确认。 “不怕!”孙大力心想,为什么不可能幸运儿是我呢? 赌了一年玉,和凌敏出差四五回,最远的去过南疆。起初,孙大力的运气不错,输少赢多,输的,回家不提,赢的,回去显摆,家里所有女眷,都戴过他开出来的玉做成的玉镯。尝过几次甜头,孙大力的胆子越来越大,他和凌敏叔在南疆参加的那场大型赌玉会,他押上几乎一半身家,想靠一“赌”翻身,一夜暴富。 在现场,孙大力看中一块叫价一百多万元的“山料”原石,他判断这块原石含玉量绝对不会让他失望,如果能将其中的玉石全部加工成玉器,价值将是原价的三到四倍。 “买不买?”卖家喊道。 “干不干?”他心里的声音回应。 孙大力拉着凌敏拼单,拿下这块“山料”,卖家当场将“山料”原石切开后,孙大力傻眼了,里面的玉石呈碎裂状,整块石头一千块都不值。 凌敏家大业大,哈哈一笑,丢到脑后,他赔得起,他在城隍庙的古玩斋,多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两千块的东西按二十万卖的生意。孙大力赔不起,他失去的是财产的一半,去南疆一趟,只收获了一车石头、一个教训,还好,他没有输红眼,投入财产的另一半。 财产的另一半,于两年后,被整顿心绪和体力完毕的孙大力投资成一处门面房,至今房子还在,收益看不出来。 他常对人说,买商铺,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失败的投资。 那处商铺,位于宁国路,在他曾战斗过的“生辉”旁边;买商铺,也和前单位有关。潞城饮食服务公司在孙大力买断工龄后第三年,宣告破产。 人力大姐诚不欺他,孙大力再犹豫些,三十万补偿也好,百分之七十工资也罢,都将变成痴心妄想。维权的员工和当年生辉门口排队的客人一样,在潞城饮食服务公司的小白楼前排成队。 资产清算时,潞城饮食服务公司旗下的产业、土地全部处理了,有的靠公开拍卖,有的私底下解决,孙大力买的那间便是得到前同事通风报信后,他去抢的。 不知道,当时看来,商铺的地理位置和收益是真的好呢?还是过度宣传,心理上感觉能捡漏的影响,孙大力花了钱,找了关系,托了熟人,最终批下来,拿到钥匙,“一定会大赚的!”他站在宁国路上,两手叉腰,看过往行人,志得意满,“孙总我又回来了!” 就是那一年,潞城整体的城市规划发生变化,滨湖成为新城区,商业逐渐转移,宁国路日渐萧条,孙大力的商铺租出去过,是个小姑娘,租来开奶茶店的,花了十多万装修;然而,半年后,小姑娘来退租,她说,“大哥,真的没有人啊!”孙大力诧异,“我感觉生意应该不错啊,怎么会这样?” 他实地去宁国路看了看,不禁哑然。他想让小姑娘赔钱,他们之前签的是三年长约,可小姑娘一哭一撒娇,“大哥,我可是贴了十多万装修在里面,要是再付违约金,我只能站在路边卖自己了!” 话说到这份上,孙大力没再为难她,不租就不租,降点租,能租出去也行。一降再降,降无可降,如今,这商铺租不出去,更卖不掉,放在那里,成为摆设。 说什么一铺养三代,是一铺穷三代!铺子空着也是空着,孙大力设想过,干脆自己利用铺子做点啥,做个拳馆?他账上没什么钱了,重新装修,请教练……他还缺一笔钱,没人支持他,包括家人,梦想被现实打得流水落花。 孙昴日和余秀云为儿子奋斗的体制内工作,彻底打了水漂。孙大力这些年四处打零工,做做包工头,从朋友们那儿接点小活儿,还兼职拳馆教练,眼看要四十了,仍没有个稳定的生计;年下节下,话里话外,孙昴日和余秀云都透露出,他们对孙大力的失望,“这不是回到我们刚来潞城的时候了吗?”孙昴日总是说。 父母老了,要为养老打算。大儿子自己都养不活,不能指望。他们情感的天平偏向小儿子孙大强,或者说,早就偏了。孙大力对父母的怨念一半来自于对自身的不满,他曾在家族聚会中,面对妈妈的嘲讽,“今年赚了多少钱”的问询时,脱口而出,“你们当初要是把五金店给了我呢?”妈妈一愣,抹眼泪、擦鼻涕,“当初我们为你进饮食服务公司花的钱,可不比给你弟弟的少啊!” 是,话都对,可心理永远不会平衡的。 人哪有前后眼?人生ab面,谁能知道a佳,还是b佳? 一家子如果有一个孩子,ab选择其一,不会有对比,不会有摆在面前的伤害、遗憾。一家子如果有两个孩子,年龄相当,机会均等,ab各选其一,结局、对错、优劣,太明显了,无法不生后悔之念。 因此,孙大力挺理解妻子陈晴对小姨子陈雨的复杂心情,从某种角度看,他俩同病相怜。 最亲密的敌人,最不甘心的比较,都来自于血缘至亲;而人到中年,没有岁月可回头,人生的岔道,走了,就是走了,选过必然错过。 因此,孙大力更对父母、弟弟心存不满。瞅瞅陈雨对陈晴付出的,瞅瞅卢援朝临终前,以命威胁,强迫陈抗美把房子过户给陈晴的所作所为,陈晴的牺牲所有人看在眼里,他们在想方设法补偿,而他呢?他呢? 他不如意,他中年失业,他欠着债,他投资失败。他的父母只会搂着弟弟一家过小儿子,问过他冷不冷,饿不饿吗? 他之所以今天专门来找弓兵问问有没有工作机会,一是拳馆收摊了,二是年前,确切地说,昨天,他例行回父母家请安,他专门从菜市场买了新鲜排骨带去,给他们做了一顿福建名菜醉排骨, 他原本想从父母那儿找点赞助,别墅的房产证即刻颁发,还要装修,“回头接你们二老去住,享享晚福!”他话说到这份上,哪料到,父母喜不自胜地告诉他,“我们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呵,原来是,弟弟孙大强的第三家店要开业了。 “他现金流这么好?”此时,孙大力还没动怒。 “你爸把他的老本都掏出来支援你弟弟干事业了!”余秀云斜睨一眼老伴孙昴日。 孙昴日闷一口老酒,夹一筷子醉排骨,喝完、咀嚼若干下、咽进喉咙,他拿筷子蘸了点酒,在方形黄色餐桌上写下一个“孙”字,瞅着孙大力。 孙大力问,“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孙昴日眯着眼,“你弟的新店需要人管,外人哪有家里人靠得住?你只要愿意,我来跟他说,你过来,每个月,我做主,让你弟给你开五千!” 凭什么?为什么? 父母的钱给了弟弟,就是弟弟的,弟弟是产权人,他是打工者,孙大强拥有的,都该给他一半啊!他是养子吗?他们分明长着一样的脸啊! “穷死,我都不会给孙大强打工!”他愤愤然,他以为是心声,没想到,说出口来。 第11章 玉石 “吆,是大力啊,好久不见,还是这么帅!快!快进来!”吴敏打开门,她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地迎接孙大力。 “嗨,嫂子!”孙大力脱掉外套,摘下围巾,小阿姨接过来,帮他挂在弓兵家玄关处的衣架上。 “小张,快去泡茶。”吴敏吩咐小阿姨道,“大力,弓兵念叨你好久了,你俩聊,你俩聊,我去忙我的了。”她哒哒哒蹬着绣花缎子拖鞋,赶回房间,“啧啧啧,这种水太漂亮了!姐妹们,还犹豫什么!”吴敏的卧室,传来电商主播专有的煽动性发言。 弓兵家的装修是纯正的中式风格。 一整套红木家具,厚地毯,从玄关走到客厅茶几处,孙大力走出了一种登基的感觉,一种明星走红毯的感觉。看到弓兵的刹那,他又觉得自己像参见帝王的臣子,弓兵坐在宽大红木椅子正中央,褥子是明黄色的,绣着盘龙,他手中的盖碗茶杯和褥子同色,花案相近,龙凤呈祥,他解开盖碗,轻轻吹着挤成一片,如夏天田田荷叶般的绿色茶叶,茶叶渐渐散开,弓兵在茶碗中吹出一个璇儿,黄澄澄的茶汤现出,他翘着小指上的指甲,呷一口茶。 “昨晚什么时候到的?”孙大力熟不拘礼,坐在弓兵右侧的椅子上,明黄色的椅垫让他觉得自己起码是个亲王。 “大力哥,喝毛峰行吗?”小阿姨小张走过来问。 “不行,胃寒,绿茶着不住了,白开水或者红茶。”孙大力捂着胃,对弓兵摇摇头笑,“真是不行了,一岁年纪一岁人。” “金骏眉?”弓兵问询地看着孙大力。 “行,都行。”孙大力答。 弓兵将盖碗搁在茶几上,低头,将手伸向茶几下方的空档,寻摸一番,再抬头、抽出手时,拿出一只长方形红色木质匣子。他将匣子平稳放下,解开金色小锁,一排排包装精致并紧致的茶叶包显现,他仔细拣出一包,“小张,泡这个,去新烧壶水。” 弓兵晃荡着穿睡裤的腿,他打个哈欠,看样子,还没睡醒。 “你几点起的?”孙大力好奇。 “十二点。”弓兵的哈欠打完了。 “那也够了啊,怎么还困?” “你别问几点起的,你问我几点睡,几点到家的。” “几点睡,几点到家的?”孙大力问。 “到家快十一点了,开了五个小时,一顿拾掇,等上床已经两点。”弓兵摆摆手,“苦不堪言啊!” 弓兵口中的苦是高四陪读的苦,弓小兵去年在潞城参加过一次高考,结果惨不忍睹,弓小兵一路上的都是贵族私立学校,老师是家长和学生的服务者,而非管理者,其效果显而易见,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关键时刻,要亮真招了,家长、学生齐傻眼。 按弓兵的意思,直接花钱把弓小兵送出国得了,但一是吴敏坚持孩子要在身边上学,二是这几年钱没那么好赚了,他找留学机构算过一笔账,送出去四年,读最普通的学校,也得做三百万起的打算。三呢,吴敏不知道,孙大力是知道的,“小的”什么都要跟“大的”这波边比,“到时候,我把老大送出去了,老二呢?那边闹,我怎么办?两个孩子,六百万啊,这不是收入,这是攒下的钱,这是要我的老命!”弓兵曾拍着大腿对孙大力痛陈,他前去位于黑县塔镇的塔中陪高四的由来。 “为了儿子么,啥苦都得吃。对了,你火急火燎,找我来啥事?”孙大力翘着腿问弓兵,他双指微曲,冲递盖碗茶盏的小张轻扣两下表示感谢。 “两件事。”弓兵打个响指,“嗒!” “哪两件?”孙大力把盖碗的盖合上,双手环抱着胳膊。 “第一件,待会儿劝劝你嫂子。”弓兵愁眉苦脸。 “哪个嫂子?”孙大力的话刚出口,就被弓兵挤眉弄眼,大动作的表情制止。 “你嫂子!”弓兵加重语气,放大音量,他指指卧室方向,“吴敏!” “哎,老公,你叫我?”吴敏过了好几秒才有回应。 孙大力“噗嗤”一笑,弓兵这个姓好啊,吴敏喊“老公”和喊“老弓”发音一致,效果异曲同工。 “对,叫的就是你!快出来!大力好久没来,来一次,你还在屋里待着,赶紧出来,陪我们喝茶!”弓兵喊到。 “好的, 好的,你们稍微等我下。”吴敏眼瞅着手机,脚步不停,全凭对地形的熟悉,在门、屏风、转角柜、茶几间闪躲、避让、腾挪,她眼睛始终胶在屏幕中的长发女主播手中的石头上,主播的长发在美颜镜头下越发柔顺亮丽,一如当年有小飘柔之称的她。 吴敏的手机是外放的,主播在聊什么,弓兵和孙大力听得清清楚楚。 “老板要价18万,今天,咪咪做主了,捡个漏,8880元!要的人扣1!什么? 老板不卖了?那不行,我要对我直播间的粉丝负责,老板,老板,你别和我抢,哎呀,你直接上手啊,你捂着我直播间的价码牌怎么行?!宝宝们,要的扣1,准备好了吗?” “吴敏!”弓兵咳嗽一声,“啊?啊?”吴敏反应的瞬间,错过敲1的时间,直播间中“1”排成队,吴敏一跺脚,跺得有多重呢?厚重的地毯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力!” 孙大力一脸茫然,看看这两口子,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弓兵点他的名,条件反射挺直了背,差点回个“到!” “你瞅瞅你嫂子,你瞅瞅我家阳台!”弓兵痛心疾首地拍茶几。 “嫂子怎么了?阳台又怎么了?”孙大力不解。 语言配合行动,弓兵撂下还沉浸在敲1敲2不可自拔中的吴敏,拽着孙大力便往宽阔的弧形阳台走,踩着厚重的地毯上,对着满目红木家具,孙大力感觉在陪太子登基,成为一个真正的皇上。 “这四块石头,摆在我家阳台上,是来当看家护院的神兽吗?” 弓兵指着阳台角落里,在阳光下,反射着璀璨光芒的四块白色“玉石”,孙大力怔住了,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第12章 重托 直播间的地上摆满了盒子,每个盒子上,用黑色水笔写着数字,数字描了许多遍,又粗又黑。 主播背靠着盒子,一一介绍,突然,她指着写着同样数字的三只盒子,喊道:“1888的原石,现在回赠各位亲,一个300,两个500,我数一二三,先到先得,只有三块,1!2!3!” 吴敏两手忙个不停,加购物车,按“确认付款”,“成了!”她边说,边挥舞拳头,“哇,我今天的运气真好啊!” 孙大力和弓兵站在阳台处,透过落地玻璃窗,听直播间的外放,吴敏的欢呼,弓兵看看孙大力,孙大力盯着吴敏的背影,转回来碰到弓兵的目光,他心知肚明,仍用疑惑的语气问:“嫂子,这是?” “你如果去我们在塔镇的家……更恐怖!”弓兵踢踢阳台上的四块“神兽”,他双手如蛙泳拨水似的划了一圈,“院子里都是石头!桌子上都是摆件!” “石头?”孙大力耳朵都惊得动了下。 “吴敏,”弓兵指指里屋还在挥拳头的正妻,“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迷上了赌玉、开石头,一夜不睡觉看网上直播间,然后一天天收快递,收这些破玩意儿!” “这……”孙大力不知如何开口了,“赌玉可是能倾家荡产的事儿啊!”他有切肤之痛的。 “我倒不是怕她倾家荡产,她手上没那么多钱,”弓兵挥挥手,“我感觉她像个神棍,执迷不悟,像魔障了。这天天,她还看着孩子,是读高四的孩子!再说,不倾家荡产,花的钱也是钱啊,被大水冲走,不过如此!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弓兵捶着胸,像年迈的皇上面对相识于微时,一起打下江山的大脚皇后,糟糠之妻不下堂,却恨铁不成钢。 “大力,帮我劝劝你嫂子。”弓兵下巴一抬一点,对着吴敏穿褐色毛衣,烫着一头小卷,弓着身体盯着手机的背影。 “我劝?你口才那么好,还用得着我劝?”孙大力第一反应是拒绝。他连忙摆手。 “我劝有用?老夫老妻了,除了孩子和钱,我俩一天到晚没话说,有话说,我会去找小黄?”他压低声音。 “都一样,都一样。”孙大力怕弓兵在家说漏嘴,赶紧阻止他提小黄。 “一样?你也有?”弓兵会错意。 “不是,我说的一样是,老夫老妻了,除了孩子和钱,我和陈晴也一天到晚没话说。”孙大力慌忙辟谣。 “大力,你不是问我今天急吼吼找你来干嘛的吗?第一件,你去把你嫂子劝回来,别再每天神叨叨,赌石头,砍石头了,就拿你的血泪教训去!”弓兵苦口婆心。 孙大力以前不欲多谈一半家产拿去赌玉的惨痛教训,一方面有求于弓兵,弓兵昨天给他发的消息是,“最近有空吗?手上有活儿吗?我这有个事儿,明天来聊聊,看看愿不愿意干?”这意味着机会本会,在向他招手;弓兵的要求他不得不全力敷衍;另一方面,刻骨铭心的往事终于能云淡风轻当作见识的一部分传递出去,也证明当年的伤已经过去了。 “我试试。”孙大力点点头。 “吴敏!”弓兵得令,眉开眼笑,拉开玻璃门,亲亲热热地喊着,“大力有话跟你说!” “快买啊,不开都是大漏!”主播仍在隔着屏幕,拼尽全力忽悠着。 孙大力挨着吴敏坐下。 “嫂子,这是开石头啊?”他问。 “嗯嗯。”吴敏没空抬头,“我拍了!”吴敏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回复同样的文字,她可能是开了免密支付,这边点确认,那边已表示购买成功。 “恭喜敏敏!”主播看看留言板,喊着吴敏的网名,她把吴敏拍下的石头放进黑色塑料袋中,交给助手,“我马上直播给敏敏开石头!” “你也感兴趣啊?”吴敏意识到孙大力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机,以为遇到知己,她把手机搁在两人中间的位置,他们几乎头碰头。吴敏的一头小卷带着股发廊做完发型后的塑料香水味儿,让弓兵想起第一次见面,她披着一头秀发,散发清香,拥有小鹿般灵动笑容的样子,再看看她略带俗气、粗粝的而今、微胖的脸庞;再想想她被蒙在鼓里,被弓兵一骗就是好几年的现状,不由得一阵心酸,“老了,老了。” 吴敏的手机屏幕中,能看见主播捧着她拍下的石头往一间工作室走去,只见,主播的男助手把那块所谓的原料对准电动切割刀,冲着镜头解说:“各位,我要为咱们亲爱的敏敏开石料了!” “滋滋滋”“滋滋滋”,切割声响起,吴敏把手机搁在茶几上,她蹲在地毯上,双手合十,做佛祖保佑状,她牙咬着嘴唇,浑身毛发竖起。 孙大力闲闲说起,“我之前在云南,300块买了块这么大的石头,开出来的玉,做了一块佛牌,打了一对手镯,还给儿子做了个吉祥如意佛。300开出三万的效果。” “哎呀,我都忘了,大力你是行家啊!”吴敏松开合十的手,推了推孙大力的胳膊。 “咳咳!”弓兵在他们俩身边转悠,他虽有外室,对老婆的占有欲居然保持原状,他用咳嗽声提醒吴敏的肢体动作。 吴敏的情绪在石头上,全靠孙大力自觉,把胳膊往后一撤。 “快看,”孙大力提醒吴敏,“你的石头切出来了!” 助手一刀下去,吴敏的石头,玉面暴露出来,晶莹如糯米,助手拿手电筒照了照说:“哇!敏敏好福气,这玉面,真亮!” 主播低头看了看,转头对观众,“值了,这玉种水很好!” 她手指点着玉面,“敏敏,你看,这儿,你做一个牌子,这儿,做个吊坠,这儿……” 吴敏听得心花怒放,“大力,你真是吉祥物,你一来,我今天这块玉开得多值!” “别急,”孙大力打岔,他眯着眼,“你等下看他们怎么说。肯定要你加工费,他们挣的就是加工费,说不定还要证书的钱。” 吴敏半信半疑,直播间接下来的话,加持了孙大力行家里手的威信。 “加工费250块钱一个刻件,五件,1250,抹掉零头,1200!” 吴敏一听,掉头看孙大力。 孙大力凑近看客服随即发来的消息,催吴敏下单的,“别理他们,我玩玉是他们的祖宗,这加工费太贵了,你那块料子,根本不值!” “是吗?”吴敏迟疑,她按孙大力的指点,回复客服,“不加工了,把玉寄给我。” 孙大力一拍大腿,“你要玩玉,可以问我啊!我当年交了多少学费,弓兵知道。赌玉都是骗人的,我那会儿,黄龙石正火,火之前,一百块能买几十斤,玉贩子一番包装加炒作之后,一百块的东西炒到上千万,其实就是黄蜡石!以前,就是雕刻工练手的工具。” “大力,可是赔过几十万上百万的人。”弓兵添油加醋。 “什么?”吴敏朦朦胧胧记得孙大力一夜暴不富的故事,今天才理解透彻,来龙去脉听得清楚。 “我还算心理素质好的,我有个哥们,一起去南疆开玉认识的,十万块押了一块石头,开出来,屁都不是,一个大男人,当场钻到厕所里哭。我说嫂子啊,我看你从头到尾也花了有几万块?之后,要什么钱,你都别给。这种直播间,我那上当的哥们现在反过来骗人了,他就在开直播间,我回头带你现场观摩,他怎么骗人的!” “怎么骗人的?”弓兵诱导孙大力一口气说完,他让小张给续上水,亲自将正山小种奉给孙大力。 “这种直播间都是骗人的,看起来,几百个人看直播,有留言,有互动,有点赞,有人拍,有人付款,其实真实买家没几个,可能就你一个。公司人员会扮演买家下单,一晚上卖十个货,有一半你抢不到,就是为了造出一种机不可失的感觉。直播间节奏快,加上恶意引导,买家受不了蛊惑就会下单。” “那不就是杀猪盘吗?”弓兵不听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对!”孙大力点头。 “我去过那哥们那儿,还雇了一个老外,天天上镜头,说从缅甸的老坑带回来的优质玉石,卖一对手镯,报价一百万,最后几千块就能成交。真实成本,几百块都没有。” “他一个月能挣多少?”弓兵心动了,他从受害者家属的角度变成想成为冒险家去害人。 “一天利润几十万,刀口上舔血。”孙大力杯子空了,弓兵听得入神了,他举着小茶壶给孙大力倒茶,不知在想什么,水溢出杯面,浑然不觉。 “敏敏,如果需要玉石的鉴定证书,需要200元。”客服又发来消息。 吴敏面红耳赤,攥着手机,递给孙大力。孙大力说的老外、抢不到货、节奏快、一百万的东西几千块拿到,她无一错过。 孙大力轻蔑一笑,“我说,都是套路。开出来的肯定是玉,别理他,肯定是真玉,但玉还有等级呢,你拍的这件是最低的等级,鉴定不鉴定,证书不证书,都没意义,反正不能转手卖掉。拍了就算了,拿回来,当教训,当镇纸,当门口坐着换鞋的垫脚石,都行,千万别再送钱进去了。” “听到没?我说你,你信过吗?”弓兵推了下吴敏的肩头。吴敏的褐色毛衣胸口处绣着两颗毛绒绒的心,一根毛绒绒的箭穿心而过,吴敏捂着穿心处,扎心的痛。 “不用证书了。”吴敏回客服道,她垂头丧气,取消了该直播间的关注。 弓兵和孙大力对视一眼,目光交接处,闪现火花,火花在空中“哔哔哔”响,如空中的烟花绽放,化成两个大字:“成功!” “什么时候,把你那哥们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弓兵提议。 “啊?”孙大力给弓兵加水,他手一抖,水如线浇在明黄色茶席上。 第13章 塔中 “小兵呢?”孙大力环顾四周,没看见弓兵独子的影子。 “出去见同学了。”弓兵完成第一件事,开始清场,他塞点钱给吴敏,让她出去喝喝下午茶,会会老闺蜜,他要和孙大力谈第二件事,也是孙大力此行的重要目的,微信里提到的,“我这儿有个事,你愿不愿意做。” 弓兵先是感谢孙大力牵线,把高考落榜的弓小兵送进黑县塔中一事儿。 必须交代下,塔中的背景了。 黑县是山区,自古,地理环境决定所在地百姓的出路,黑县有限的耕地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人口的需要。黑县人惯于出门谋生,在古代,能文者,谋求功名,会算者,出门经商。能者做老板,弱者攀附能者。一个带一家,一家带一族,葡萄串似的迁徙各处。 塔中全称塔镇中学,藏在黑县南边的大山中,上世纪三十年代建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短暂辉煌过。全拜特殊年代,知识分子落难所赐,塔中一时间群英荟萃,比如,古文字学家来做语文老师;又比如,一位日后扬名海内外的翻译家,负责过塔中的外语教学;而主抓数学的老师,后来培养出国际奥赛冠军的儿子…… 孙大力没上过塔中,可黑县有多大?孙大力小时候常去塔镇玩,他还记得,一到春天,那儿到处都是杜鹃花,红成一片;塔中有清凉的石板上,真能结果的桃树、杏树和枣树,赶上好时节,光吃果子,就能吃肚儿圆。 昔日的塔镇、塔中,在孙大力心中犹如塞外之春,今天的塔镇、塔中,在一位孙姓校长手上,已变成另一副模样。 因为疯狂的教学模式,魔鬼训练,题海战术,军事化管理,近十年,塔中声名鹊起,从面向黑县招生,发展到面向全省招生,主要是复读生。 据说,复读生一经塔中的回炉再铸,多则能长二百分,落榜生变本科生,少则能长几十分,普通本科变重点,完全考不上的,变大专。 黑县无名,塔中着名,扬名海内外,好几次,塔中被当作时代标本,上过国外媒体。黑县的经济靠塔镇,塔镇的经济靠塔中,有高考工厂之称的塔中,以一己之力,托起了塔镇的生计。 关于塔中,江湖上有许多传说。 比如,学校按照学生的考试分数来确定学费,成绩越高,收费越低。已经达到一本线,只是想来塔中冲刺清华北大的优等生、学霸们,全年学费、住宿费,四位数。而高考成绩不理想的纯落榜生,费用则高达六位数,不幸的是,弓小兵即在此档次,幸运的是,弓兵掏得起这笔钱。 “我花六位数的学费,给弓小兵,和你嫂子花了六位数赌石头,本质上相同。”弓兵捶捶茶几,“就看明年打开盲盒,能中个啥!” 改变塔中命运的功臣孙校长,和孙大力同村,正是孙昴日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别觉得关系近,类似关系的堂兄弟,孙昴日大概有五十个。 塔中既然面向全省招生,外地人肯定比本地人多。 当人人都是抱着背水一战,改变命运的态度和目的来到来塔中,一个个家庭把宝都压在这儿,但凡有点条件的,都不会让孩子单独在这儿,几乎都选择了陪读。更何况,塔中的高强度学习,高压式管理,近乎严苛的制度,没有特别强大的内心,成年人都抗不下来,半大孩子,高四生们更难。 每年塔中都有几个几近崩溃的孩子,自绝在高考路上,陪伴、疏导,成为家长们留在塔镇的又一重要理由。 塔镇的房子,茅檐低小,是真真正正的村屋,可房租超越了建筑本身真实的身价,当地人靠打工在外拿不到一年三万,靠出租房子,年收入能到三十万。塔镇的菜价也比周边村镇高,孩子们都要补身体啊,家长们毫不吝啬在饮食上的花费。打字复印店、教材教辅店,在青石板铺就,布满青苔的老街上林立两侧…… 塔镇的饭店叫“金榜题名大酒店”,超市叫“蟾宫折桂门市部”;镇卫生院里,贴的是塔中各班班主任的联系电话,每学期更换一次。临近高考,连搬家公司的金杯车上,无一补挂着高考倒计时牌。 外地人多,交通、快递、代购,应运而火。一则新闻记载:“目前,教育产业经济占塔镇财政收入的90,教育产业成为小镇的支柱产业。” 一个笑话,可见塔镇的魔幻程度,城里有的,如今塔镇几乎全有。唯独没有游戏厅,及兼游戏厅职能的网。听说,曾经有人动脑筋开过,开张三天,被一群不知名的家长砸了,理由是“追梦的路上要什么游戏”,“网让跳龙门变成跨栏障碍赛”。 “一切为了高考,一切服从高考,一切和高考无关的,都会被消灭。”弓兵越说越亢奋。 孙大力连呼:“这么夸张!”尽管他有心理准备。 而弓兵的描述则像大刷子刷出的红色口号,触目惊心,他喊着:“总之,在那儿,和高考无关事不许提,不许想!” 喊完,弓兵声音低沉了些,“娃不容易啊!每天弦绷得紧紧的,教室和走廊墙上都贴着每个人的决心书、挑战书……你无法想象,每次考试,我心都跳得厉害,怕小兵考不好,更怕老师找我、骂我。” “老师还找你?骂你?”孙大力没想到,他只是帮弓兵和远方堂叔孙校长牵线搭桥,塔镇十几年没去过,所有消息通过亲戚们的闲谈,这几年,谁家也没有高考生,如此新鲜热辣的第一手消息,弓兵不说,他的经历限制了他的想象。 “找啊,骂啊!一周三次大考,各种小考小测,天天有,他们每次考试都会排名,成绩一旦往下掉,老师就要约谈家长,批评家长。压力太下了,不说小兵了,我的心脏都扛不住!我和吴敏轮着去挨骂!”弓兵掩嘴笑,“我觉得吴敏成天迷恋直播间,想着赌玉啥的,和压力大未必没关系。” “真可怕,”孙大力发誓不会让壮壮,也不会让自己受这种罪,但看陈晴的架势,如果壮壮没考上大学,她不会舍不得,她还会加入施压大军。他安慰弓兵,“别急,反正就一年,已经过去一学期了,就当再做半年牢。”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弓兵同意孙大力的观点。 就着“坐牢”的话头,弓兵还说,陪读无聊,陪读孤单,但是也有社交。一天,吴敏在菜市场溜达,竟撞上家在外省的远房表姐,一问,她娃也在这儿复读。“我们这些家长天生是盟友,住在一起像狱友”,弓兵搓搓手,找到他认为最合适的称呼。 “太搞笑了!”孙大力听见“狱友”的称呼,“但,你家小阿姨小张为啥没跟你们去塔镇,还要劳动吴敏亲自做家务?” “那边房子太小,就没大房子,除非我去盖!小张,现在,主要去伺候我父母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再过来。”弓兵解释。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你,没你促成,小兵想去‘坐牢’,还坐不上呢!今晚,你晚点回,就在我家晚饭,等小兵回来,让那臭小子好好敬你三杯酒!”弓兵提议。 “哎呀,区区小事,咱俩谁跟谁?”孙大力表示小兵进塔中的事儿,不值一提,举手之劳。 “你知道的,以小兵的成绩,即便是给够钱,塔中为了整体升学率也不一定会收的,尤其当时我们报名的时候,人家已经截止了。”弓兵倒是念孙大力的好。 孙大力不语,他为弓兵的事,专程回过一次黑县,拎着弓兵买的礼物去了趟堂叔家,他后来给弓兵的回话时,堂叔要三万块钱的超编费,弓兵欣然拿上。孙大力没说的是,超编只收一万,那两万,他自己咪掉了。 他和弓兵之间的关系是值得琢磨和玩味的,从小一起长大,太知根知底了,真情嘛,互相都有那么些,实意嘛,要说百分百,绝对不可能,总要打点折扣。肯互相帮忙,也肯互相坑害。 孙大力怕说得再多,再说漏嘴了,急忙为弓兵踩刹车,他抓起手机,看看时间,提醒弓兵,“趁嫂子和小兵不在家,你说,具体什么事,需要我有空,还愿意?” 弓兵又搓上手了,“大力,你最清楚,我这半年日子怎么过的。为了孩子,我每个月抽两天时间,急匆匆赶回潞城,安排一下工作就回来,吴敏在租的小楼,负责照顾小兵的日常生活,全心全意伺候娃。” “过得不错啊,还有小楼。” “小阁楼!”弓兵摆摆手。 “是啊,做爸爸,我要向你学习。”孙大力真诚地说,弓兵花是花了些,对小兵,这半年的付出,他看得见,不过,话题怎么又扯远了。 “我想着,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来回跑,我还有俩家,俩孩子,小的那边意见很大。再说,我一个大活人,白白撂在塔镇,孩子学习,我插不上手,买菜做饭,我也插不上手,就等着天天被老师拎过去挨骂,做垃圾桶。我去白走这一趟吗?一年后,小兵甭管好坏,肯定找个学上,我呢?这一年,荒废了?我是个生意人啊!”弓兵拍拍胸脯。 “你不是让我陪你去塔镇做生意?”孙大力听出门道来。 “发挥你的特长,整合你的资源,大力,你休息得够久了!”弓兵给他打气。 “我有什么特长?我有什么资源?我都徐娘半老,不中用了。”孙大力开起并不好玩的玩笑。 “我想承包塔中的食堂,”弓兵铺垫如此之久,单刀直入,“你干过饭店经理,你是黑县人,你是校长亲戚,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剩下半年,小兵上学,他娘管他生活,我陪着,和你一起弄食堂,半年后,小兵考完了,食堂能做,一直做,你在那儿做,怎么样?我这半年来,把塔中每个食堂和塔镇上每家饭店都吃遍了,盘算过了,稳赚!” 孙大力一愣,心为之一动,他略微迟疑地问:“食堂能换人?之前没人做?” “我听说,要重新招投标,上学期,出过一起轻微的食物中毒事件,最后发现是土豆发芽了还卖给学生。学生罢餐,家长投诉,动静不小。”弓兵拿肩膀怼了下孙大力的,这是他们从小到大一起干点啥,逃课出去打台球也好,配合对方扯谎糊弄家人也罢的身体信号。 “我和我堂叔说能成?”孙大力质疑自己的话语权。 “试试呗,活好,肯让利,公开竞标,为什么要拒绝?”弓兵眨眨眼,“什么都好说。” “我能拿到什么?”孙大力不客气了,他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我岂不是要两地分居了?” “你不是三天两头和陈晴干架吗?走远点,轻松点,小别胜新婚,每周回来一次,说不定感情还好了,你想想我,我比你累,咱们哥俩干这事儿,都能照顾全了。我周一到周五在潞城,我的生意,还有小黄那儿,另一头家;周末去塔镇,你也帮我照看照看吴敏和小兵娘俩。你呢,周一到周五去塔镇上班,躲躲家里的清静,周末回来和陈晴他们聚……至于你的工资么……”弓兵口中“啧啧”,他在思考,他上下打量孙大力。 “实不相瞒,”孙大力从未考虑过去亲弟弟大强那上班,此时,却要搬出来议价了,“大强又开了家五金店,让我年后去帮他忙,一个月给我五千,昨晚才提的,我家老爷子希望我去。” “那我给你六千底薪,好。食堂你能谈下来承包,另给你中介费,按利润,每个季度算总账,提成。” “开饭店、食堂,没有当年盈利的。”孙大力嘴一弯,弓兵饶是老江湖,今天来找他帮忙的两件事,都不如孙大力专业,“底薪加点,提成再说。去不去塔镇,我要和陈晴商量下,承包的事,我过年回黑县的时候,就找我叔聊聊,一码归一码,咱俩亲兄弟明算账,只谈成承包,你也要给我中介费。” 孙大力账是明白的。 “好的,好的,我电话催下吴敏,问问小兔崽子去哪儿了,啥时候回来,小张去门口‘东北大铁锅’定个位子,你要不要把陈晴和孩子叫着,一起来?”弓兵满脸堆笑,能屈能伸,他拉着孙大力聊天时,不知不觉,让孙大力坐在红木靠椅的正中央,占据c位,现在他像大臣,孙大力像皇上。 “叫陈晴?行啊,她刚还说,黄小悦的学习有点问题。”孙大力因新的工作机会,面孔的细纹舒展许多,他开发小的玩笑,“待会儿,吃饭的时候,让她跟你聊?” “啊?算了,算了,我怕了你们了!我这是亲手把一辈子的把柄交到你们手里啊!”弓兵发出一声惨叫。 第14章 专业 席地而坐的三个人,抱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 “我先来谈下,第一集的思路,经过调整,《沧海一粟》的第一集暂定名《粟黍之源》。”陈雨朗朗道。 “嗯。”彭主任歪着头,做出倾听的样子。 “我是这么想的,粟作物起源于中国,粟作文明起源于中国的黄河流域。碳14方法测定的古代食谱结果表明,在仰韶文化时期,人们食物结构中的c4植物已经接近50,以粟为代表的种植农业已占人们食物来源的一半以上。仰韶文化正是传说中炎帝神农氏的时代和地域。在山西高平有世传是炎帝种植嘉谷之地,叫作‘五谷畦’,这里还有炎帝的行宫。传说神农架大九湖就是神农架梯采药,遍尝百草,开创农耕的地方,新发现的古籍《黑暗传》讲述了这段故事。从‘天雨粟’传说到丹鸟衔九穗禾的故事,在到典籍中关于后稷教民稼穑的记载,古代神话中能够发现中国人驯化粟作物的完整脉络。 内蒙古兴隆沟出土了1500余粒碳化谷物标本,说明距今8000年前,这里的人们就开始种植小米了,此后1000年前,小米逐渐出现在欧洲。在河北省武安磁山村,一座沉睡地下的原始村落竟有着存放粟黍的仓库,早在一万年前,磁山人就开始种植黍了,中国由粟作物驯化而生的农耕文明因此可与两河流域的原始农业文明相并列。 现代遗传学通过新科技分析了中国和欧洲的谷子,发现无论是中国谷子还是欧洲谷子来源都是中国黄土高原的青狗尾草,证明谷子正是源自中国的黄河流域,这片黄土地选择了以粟作物为主要农作物的华夏文明。 本集以大量的考古发现、遗传学试验为依据,证明了中国在一万多年前就开始驯化粟作物,从而缔造了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粟作物也成为中华民族对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贡献之一。”陈雨滑动鼠标,电脑上只有提纲和关键词提示,她不解说,刚调整完的这版,彭主任看不明白。 “陈老师,这次这版又参考了大量的文献和资料,非常认真。”老方在旁边打边鼓。 彭主任一闪而过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我们甲方,一般不看过程有多努力,只看结果是否满意。” “当然,当然。”老方擦汗。 他俩交锋完,陈雨继续介绍—— “好,接下来,我说说第二集,第二集,现在暂定名《社稷之制》。仰韶文化和马家窑文化中出土了一些孕妇造型的陶器,罐上的孕妇形象是谷神的化身,这些陶器也因此被称为谷神罐。在粟作物发祥地的磁山遗址出土了大小不等的陶制丸球,是计量的工具也是八卦的符号。人们因粟作生产而聚集,产生了共同的信仰,无论是炎帝、皇帝还是炎黄时代的其他人物都兼有巫师和部落首领的双重身份。由氏族、部落发端,国家开始萌芽。 在晋南地区普遍建造‘后稷庙’,稷神在中华祭祀文化中的显赫地位可见一斑,周人在祭祀活动中凸显植物神后稷,稷从su音变为ji音,可能与用粟作为祭品有关,最终在汉语词汇中‘社稷’一词成为江山、政权、国家的代称。 粟在古代社会充当着多重的角色,它是财富的象征,曾长期作为地租、货币、俸禄而存在。《论语》中记载孔子当年担任鲁国司寇,‘奉粟六万’。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市军管会下发了‘北平专科以上学校教职员工薪暂行标准(草案)’,规定大学校长的月薪是小米1300到1500斤。这种支付方式,直到1953年我国实行工资制后才彻底废除。从古到今,粟是备荒和军粮的首选,是开疆拓土的必备,关系到国计民生和整个社会的稳定。由此产生了传统的农本观念和中国几千年来重农贵粟的政策。 在民间层面,粟作互助关系奠定了传统乡村社会的基础。在陕北,一个十来户人家的村中,只要一家人出麻油,满村人家就能一起吃一回麻汤饭。达斡尔族用糜子做了“西吉莫”奶粥后,要通知本村各户,各选代表怀揣碗匙前来品尝,即使散居别处的本村人接到通知也要骑马赶来。粟作物称为传统社会人与人之间伦理和情感的纽带。 本集以考古发现、典籍和民俗等为切入点,介绍由粟而生的信仰、礼俗和制度,说明粟文化在中华文明演变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 “第三集呢,我暂定叫《嘉禾之实》在连云港将军崖岩画中,长着硕大头颅的禾人形象正是粟作物的形态。粟在甲骨卜辞中称‘禾’,而禾在甲骨文中就是一株粟的全貌。甲骨文的‘年’字则是在禾下面多了一些须根,像谷子连根拔起的形状,象征收获。先民把谷熟一次称为一年,谷物一熟就要祭祀谷神,于是一年又是一载或一岁。 在河南新郑黄帝轩辕故里,阴历‘三月三节’,老百姓有向黄帝河风后上贡的习俗。晋东南民间在阴历十月初十,家家用软米蒸糕,捏成元宝敬谢五谷老爷。邯郸西部山区把阴历六月六当成小中秋,也称‘敬谷神节’,农家要烧香、上贡,在田间地头祈祷更好的年成。 五谷丰登,在信仰里也在几千年间的农耕实践里。我国幅员辽阔,各地自然条件各不相同,加之长期的自然和人工选择,形成了多种多样的粟类作物品种和类型,它们不仅是重要的物质财富,也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山西沁州黄、山东金乡金谷米、龙山小米、蔚县桃花米、米脂小米等名米,是在无数次的自然和人工选择中产生的,它们各有其历史传说和耕作传承。内蒙古敖汉旗作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保护试点’,在传承粟文化的同时,也在开展粟文化和谷子产业的融合发展。小米在新时代里正面对新的机遇和挑战。 本集展示几千年粟作文明农人们对丰收的渴望及相关习俗,介绍粟作发展过程中产生的众多粟作品种和它们背后的文化传承,以及它们在今天的价值。好了,我根据老方传回来的贵公司的意见,先调整了前三集,彭主任,您看,还有什么意见吗?如果可以,我把后面三集年前改完了,给您发过去?”陈雨把脸从电脑前拔出来,转向彭主任,她真真正正根据上一版的意见,按条修改的。 “好,陈老师,我就不客气了,时间紧张,我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彭主任登场了,她真的不客气,噼里啪啦提出62点建议,陈雨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记录,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老方好脾气地点着头,“您说的对!”“对对对!就这么个理!” 凝重为了前期工作全部白费了。 陈雨以为,来回推翻七遍的策划案,到了目前的阶段,顶多是文字的调整。再说,一个外行,怎么能和从业十多年的自己拼专业。然而,彭主任带来的意见,据说是集体意见,并且是给到这一版调整方案时,忘了补充进文字的意见,这意味着,这三集重拟的纲要又白费了。 “实不相瞒,陈老师,我们在提出第七版修改意见时,组织了包括部门实习生、单位财务在内的评审会,我想听听年轻人们、不同角度的意见,欣慰的是,我们并没有落后于时代,小年轻看后,和我的观点一致。”彭主任说。 “一致?”陈雨停止敲击键盘的动作,阳光刺目,她眯着眼睛,心里仿佛有个漫画小人,小人突出一个鱼泡,写着她的内心独白,“实习生、财务都敢来评价我的稿子?what?没有压力、不负责任,当然敢提意见!”\\\"一致?和领导保持一致,最明显有利的选择,谁还不会?他们想提出不一致的意见,能提得出来吗?恐怕连行话都看不懂!\\\" 老方坐在彭主任后侧,偷偷冲陈雨,使了个手势,意思是别冲动。 “是的,一致。”彭主任肯定、确定,“大家都觉得,按照现在的策划案,拍出来,不够时髦、洋气。没有直击灵魂的心潮澎湃感,没有爆炸的感觉,我们总觉得哪里差了口气,而且,看不出翱翔公司的企业文化。” “时髦、洋气、心潮澎湃、爆炸、差口气,抱歉,这些都太抽象了,能不能再具体点?”口停手停是最好的制怒药,陈雨用讨教的口吻向彭主任提问,她眼观六路,主要是观察甜甜的动向,郎甜甜正扯着猫尾巴,在猫咖里面的区域,追逐着。 彭主任正要开腔,陈雨这次是真诚的抱歉,她狼狈站起来,“对不起,我去管管我家孩子,马上回来,不要走开!” 猫咖南向—— “你在干什么!放下!郎甜甜,你如果再这样不尊重猫,下次,我不会再带你来了。”陈雨揪着郎甜甜的小耳朵,耳提面命。 “是它抓我的江大白!”郎甜甜指着她刚追着捉尾巴的黑猫。黑猫“喵”一声,胡子一颤一颤,绕边溜走了。 “猫和猫的矛盾,就像小朋友和小朋友之间的大闹,你见过哪家大人上去帮忙打架的吗?”陈雨蹲下来开导闺女,闺女眼里已闪现委屈的泪花,她的护目镜不知何时取了下来,口罩只挂在一只耳朵上,晃晃荡荡。 “你是忘了,你上次过敏,肿成猪头的样子吗?带好了,别再脱下了,妈妈在和叔叔阿姨开会,你别捣乱,别离开我的视线!乖的话,晚上回去有奖励。”陈雨叨叨叨,四处看看,找到扔在地上的护目镜给娃戴好,又把她的小口罩密不透风罩在小嘴巴上。 猫咖北向—— “能不能换人?这姓陈的,看样子不是很专业啊,是全职妈妈出来兼职的?方总,我不管,你和她什么关系,是不是想照顾她,我们付了钱,可是要找北京最专业的人来做的!不然我没法向公司领导交待!”山东彭主任一字一顿,声音不高,语气苛刻,诘问老方,她松松领口的丝巾,吐出一口气,看样子,丝巾把脖子勒得不是一点紧。 老方伺候甲方,一向如亲爷爷伺候亲孙子,没有隔代亲,都忍不了各种非分的要求。听彭主任质疑他用人有诈,糊弄学当前,立马坐不住了,他挺直脖子,大手一挥,掐住彭主任的表达欲,“彭主任,您这就外行了,我相信,你再换合作公司,也找不到比陈雨更专业的人。陈老师之前是我的甲方,和您一样,比您职位高,是电视台给我片子提修改意见,拍板、评审,决定能不能上线,要不要扣钱的人。” 他随口报出陈雨之前做的几个片子,“不说家喻户晓,起码破圈,人家要不是为了照顾孩子,不会屈尊,跟我干的。人家要不是回归家庭,恐怕之后咱们拍的片子,您想送去电视台播,还要经过她那道关呢!相信我,我的好主任!咱们是什么关系?老乡、娘家人,我会砸自己招牌吗?” 彭主任面孔微微有些红,她最怕听别人说她是外行,“嗯,我倒也不是觉得你挑的人有问题,我只希望能达到如之前热播的《风情》水准,那片子的质量。”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风情》之前的总策划就是陈雨,后来接盘的是她的徒弟,于小航。”老方神神秘秘。 “哦?是吗?”彭主任皱着眉,“我没看到《风情》的新闻上有陈老师啊。” 她又把“小陈”换成“陈老师。” “嗨!人嘛,人一走,茶就凉,不在单位了,还能给你署名?”老方给彭主任一个老江湖、油滑的笑,用老北京话来说,他的表情是标准的“人虫”范儿,不是人龙,是人虫,虫子一样的机警,虫子一般的求生欲。 “如果没有给署名,如何证明《风情》一片是陈老师的作品呢?”彭主任抓住漏洞。 “你把那片子找来,仔细看后面的工作人员名单,撰稿那栏,有陈雨啊,但是最重要的总策划,和她没关系了。”老方解释。 “可是,如果你能把《风情》总策划于小航请来,哪怕给我们的片子挂个名呢,我在领导面前,话语权也高些。”彭主任可不管他们的职场风波,只说自己能不能长脸。 “嚯哦!”老方给出一个相声捧哏的感叹词,显示出他不可置信,无法办到的态度,“彭主任,这样不太地道,太欺负人了,主要是找于小航,你的预算可能不够,而且活还得陈雨干,到时候,我可不敢保证她还愿意接这活儿。你等于掏一份于小航的挂名费,再掏一份另找他人的费用。” 陈雨归来,正碰到老方和彭主任叽叽咕咕说八卦,她绕过一堆毛绒绒的障碍物,来到他俩中间,三人都有些尴尬。 她当作什么都没听见,重新捡起之前没谈完的话题,她盘腿而坐,把电脑抱回膝头,“时间不早了,彭主任,您的车几点的?咱们抓紧时间,坦白的说,彭主任,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记了62点意见,都是不要什么,不要什么,我没看到,您要的是什么。” “五点二十的车,”彭主任经提醒,看了一眼表,“吆!都三点半了,不是,你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给你们看,一个学生拍的作业,看看质感,纯我个人审美。”彭主任道,她发了个网盘链接及密码到工作群,老方、陈雨均在该群中。 学生作业长达九十分钟,老方、陈雨看了一刻钟,故事围绕着一对祖孙开展,唐氏儿孙子长大后,如何和垂垂老矣的祖母相依为命。 “不错!”陈雨拉完全片,给出评价。 “这就是我要的!你们看看,这还是一个普通学生的作业,你们拿不出学生的水平吗?”彭主任捶捶地。 “抱歉,”陈雨今天一共说了三次抱歉,此刻的抱歉绝非道歉,更像是英语“exce ”,“您推的这种纯纪录片,最重要是选题,基础的故事,画面不用花活,我们电视纪录片,主要是搞视觉的,甚至花钱追求视觉奇观。信息量要很大,恨不得两三分钟换个点,弄一个视觉刺激,我觉得这也算电影和电视剧的区别,有文艺电影,没文艺电视剧。恕我直言,如果您、翱翔公司要的是这种,那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没统一思想,您要的,和我们讨论的,不是同一个活儿。” 彭主任脸上红红白白,老方瞅瞅彭主任,瞅瞅陈雨,怕把事情搞砸,他机灵地说,“陈老师说的对,这类片子风格绝对不是我们之前讨论的,也不会是翱翔要的,不过确实拍的不错。敢问,做这作业的青年才俊是谁呢?看看之后有没有机会合作?” 彭主任笑了,她流露出急需肯定的目光,“真的不错吗?嗨,也就是小孩瞎玩,但我觉得思路是对的,个人风格也突出。” 陈雨秒懂了,彭主任的目光是母亲的目光,是孩子在家宴上表演节目,等待掌声的目光,“不错,从纯纪录片的角度来看,虽然稚嫩,但是有想法,假以时日,必将大成。好多年,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了。对了,是年轻人?” 陈雨的问话,正中彭主任的下怀,她谦虚又骄傲地道,“正是我儿子,在加拿大学电影,这是他这学期的纪录片作业。” “天啊!有眼不识泰山,是贵公子啊!有机会,来我公司坐坐,给我们做做策划?让陈老师带带他,陈老师带过的都成了大拿!”老方顺杆子往上爬,彭主任被哄的开心了,丝巾绑了又松,松了又绑,面庞上浮现出温厚的笑。 第15章 速度 晚上九点多,彭主任发来消息,“陈老师,先按今天说的版本,弄一版。” “前三集要改吗?”陈雨刚给郎甜甜喂完过敏药,这是今天护目镜摘摘脱脱的结果。 “先这样,看看大领导怎么说。”彭主任不给确定的消息。 陈雨没回,老方开小窗和陈雨私聊,“快,速度代表诚意,年前拿出来,说明我们的效率和实力。我的姑奶奶啊,你不知道,后来送彭主任去南站的路上,我怎么把她哄好的。我先赞扬她年轻貌美有魅力,再夸奖她怎么能够事业家庭两丰收呢,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儿子,最后承诺,她儿子学成归来,我给推荐工作,解决实习单位,让你带带,学点真本事。” “你饶了我!”陈雨第一反应,还没把反应敲给老方,她灵机一动,回老方:“好主意啊,以后再合作,就让她儿子提策划案、交稿、交片,没有一次不过的。” 朗因今晚不回来,家里只有娘俩。郎甜甜执拗地要求陈雨陪她睡,被窝里,陈雨的腿挨着孩子的腿,被窝外,孩子的小脸蛋贴着陈雨的胳膊肘,陈雨小心打开电脑,拧亮床头的小灯,进入工作状态。 她是出了名的手快,剩下的三集,一个半小时完成。陈雨有个习惯,边写边念,郎甜甜在半梦半醒间,听着妈妈念念有词—— “第四集 谷粱之味 青海喇家遗址是目前我国惟一的灾难遗址,有\\u0027东方庞贝\\u0027之称。在这里出土了一碗历史最久远的面条,它最主要的成分就是小米,科学家们在实验室里还原了它的制作工艺,让现代人可以穿越时空品味4000年前谷子的滋味。 欧亚大陆自古以来广泛栽培粟作物,中国人则把小米吃出了味道,吃出了文化。山西人习惯用小米做米汤、米粥,陕北冬季严寒,户户造米茶,将糜子炒成熟米,或者将糜子面炒成炒面,冲上开水就可以吃,俗话说\\u0027陕北有三宝,熟米炒面老羊皮袄\\u0027。陕北人还把小米加工成黄米面,制作成\\u0027油馍馍\\u0027、\\u0027黄馍馍\\u0027,陕西黄陵有黄黄馍,简称黄黄,河北蔚县则有甜馍馍。小米面可以做成美味的点心,比如北京小吃\\u0027驴打滚\\u0027,西北的黄米凉糕。粟米也可入菜,湖北江陵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新粟米炊鱼子饭是一道名菜。在清代李渔的诗作和齐白石的画作中,至今都能寻到这道菜的踪迹。 小米的烹调方式不光是为了美味,也有着淳朴的营养观。达斡尔族有独特的晒粮坑,稷子脱粒之后用锅烀,放在晒粮坑上晾干后碾成米。锅烀掌握在稷子皮张小口的程度,这个过程中营养元素大多浸入米中,减少了维生素在碾米过程中的损失。用牛奶熬稷子做成的\\u0027苏提切\\u0027养育了达斡尔人上千年。 中国最初的酒是用黍酿的,后来兴起了谷子酒,《齐民要术》中记载了14种用黍米酿酒的办法。如今在米脂,新年前家家做米酒,贺敬之在《回延安》诗中赞道:\\u0027一口口米酒,千万句话,长江大河起浪花。\\u0027清代台湾少数民族留足粮食,剩下的全都用来酿酒,而且采用了独特的嚼酒法,用口嚼过的小米,隔夜发酵,再加入捣碎的小米藏于瓮中,放一段时间就变成酸酸甜甜的小米酒。在日本,这种嚼米的工作一般由经常担任神职工作的妇女来承担。在中国北方,醋是由高粱和小米做成的,《本草纲目》中记载了粟米醋的做法。清末,各地小米醋作坊林立起来,光是山西的酿醋作坊就有五十多家。小米醋里能品出那个时代民族工业的兴衰历史。 本集介绍各地粟作物食品和相关食俗,展示小米酿酒、制醋工艺,表现多姿多彩的小米饮食文化,展现这种文化对历史和今天的影响。 第五集 稼穑之思 如今,\\u0027粗粮主食化\\u0027正改变人们的膳食方式,以谷子为首的杂粮产业形成了从田间到餐桌的完整产业链,也在推动传统谷子糜子种植业迈向高产优质高效的现代农业。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兼顾效率与生态,我们将从传统中寻找智慧。 《吕氏春秋·审时》中国说:\\u0027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u0027,\\u0027天时、地利、人和\\u0027里有着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和人与自然的和谐。一年有二十四节气,节气最初在汉初《太阳历》中出现并固定,作为粟作经验的总结,在随后千百年来一直指导着农事生产活动。传统粟作农业的耕作方法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思想,它尊重多样性,有着朴素的循环农业理念。 晋东南至今还在使用古老的壕种法,在吕梁地区则有着类似的丰产沟,它们和《汉书》中记载的\\u0027代田法\\u0027十分相似,把田地开出沟垄,第一年在沟里播种,出苗后将垄上的杂草和土锄下来,逐步把沟填平,第二年在原来的垄处开沟耕种,实现了高效、可持续性的资源利用。\\u0027种谷必杂五种\\u0027是传统农业为了避免单一化危害而形成的传统。插花式的种植方法,如高田种粟、坡地种麦,使性质不同的土壤都可以有产出,同时也保留了生物多样性。湖北荆州曾是湖北最大产棉区和最大产粟区,证明了棉粟之间的依存关系。 台湾原住民布农人采用传统的耕作方法——轮作与混作,符合水土保持学原理,保持了生态的平衡,布农族的\\u0027祈祷小米丰收歌\\u0027,因多声部和声唱法蜚声海外,布农人万物有灵的宇宙观蕴藏着人与小米共生的法则。 吸收历史上的粟作经验,现代小米生产者在生态种植上也开始了各自的探索…… 本集介绍传统粟作文化中的生态理念,以及现代小米生产企业如何用自己的方式继承传统,开拓现代粟作生态农业的发展之路。 第六集 文明之光 黄土高原,平均海拔一千八百米,总面积四十万平方公里,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全部由黄土堆塑而成的高原。现代科学家们通过对碳14的测量,发现这里也曾有温润的气候、丰沛的水源和茂密的森林。这片土地上,粟作物孕育了源远流长的农业文明。周原是陕西渭河平原西部一片平展的台地,也是周的发祥地,早在3000年前,《诗经》中就曾记载:\\u0027周原膴膴,堇荼如饴\\u0027,这里曾是粟作物繁盛的舞台。\\u0027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u0027流传几千年的文学作品记载那个时代农耕文明的静美,黍谷山和粟山等地名则以另一种方式诉说文明的往事。 数千年粟作史是中华先民不断同恶劣自然条件作斗争,在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历史。谷与黍是最抗旱的谷物,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基因,渗透到民族血脉中,内化为\\u0027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u0027。粟作物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养育了华夏文明,粟作精耕细作的传统背后是吃苦耐劳的勤奋和乐观向上的气质。 这样的\\u0027谷子精神\\u0027在革命战争年代延伸出红色文化意蕴。从中国工农红军到达陕北,结束两万五千里长征,一直到离开延安解放全中国,中国共产党人离不开高原风霜雨雪的磨砺与小米的滋养。小米因其营养丰富、耐饥、容易携带的优点,成了军粮的首选。\\u0027小米加步枪\\u0027打下了人民的江山。 今天,粟文化也成为激励谷子科研工作者的精神动力。上世纪八十年代,老一辈谷子专家李东辉先生,进行多次春谷改夏谷的试验,通过品种改良,使武安谷子的产量翻了一番。人们遵照他的遗愿让他长眠在磁山文化遗址的一片谷地旁边。他的后继者们依然在为了\\u0027重建现代化的中国粟谷带\\u0027而不懈努力。 中华文明沧桑数千年,在全球化的时代,当农耕传统与现代文明相互碰撞,会迸发出怎样的火花?今天我们在塑造\\u0027中国梦\\u0027,而大国崛起最终要靠科技创新、文化价值输出等软实力带来质的飞跃。中华民族软实力建立在传统文化根基上,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集梳理\\u0027谷子精神\\u0027的内涵,讲述\\u0027谷子精神\\u0027传承的故事,分析粟文化在当代的意义和未来的展望。” 打完“望”字,陈雨将文件存盘,发送到自个儿的微信上,正准备发到群里,改了主意,以她对翱翔公司及合作的所有甲方的了解,慢固然说明你态度、效率都有问题,太快,则说明,你没用心,草草完事。 “我弄完了,晒两天,再发给彭主任那儿。”陈雨给老方消息。 “理解。”老方回,“话说,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啊,翱翔公司想通过你请于小航挂名,你能接受不?” 陈雨没回。 五分钟后,“没生气?我就这么一说,当我没说。”老方赔罪。 陈雨按掉手机,房间只剩一盏小灯亮着。她下床,为郎甜甜掖掖被角,而后,捧着电脑走到客厅,将电脑放在书桌上。北京的冬天,暖气开得足,今年似乎更足,室内温度总有二十五度,陈雨穿着秋衣秋裤,客厅没开灯,光源是外面灯火通明的工地,她在隔岸的光中,提拉着拖鞋,弯腰在茶几下面一通摸,摸到朗因放在装药小盒中的烟和打火机。 陈雨叼上一支,夹在朱唇间,没点。她走到窗口,拉开一点点缝,“啪嗒”,她熟练地摁了下打火机,一点火星燃起,陈雨深深吸了一口,须臾,喷出一个烟圈。烟圈接着烟圈,排队、撞击、消散,黑夜为屏,烟为笔,在她的意念中,写下两个大字,“风情”。 第16章 署名 陈雨辞职前的最后一个项目《风情》,从前期策划,到后期工作,包括辞职后,她仍跟进一部分内容,凝聚了她整整两年的心血。 还记得,她在《风情》第一季的启动仪式上,何等光鲜,何等受人瞩目,她被一通电话告知母亲病重,启动仪式结束,她闪回北京。然而,她人在北京,团队都听她指挥,现场全由她遥控。 那时,她知道,她是重要的,重要来源于她的优秀。 凭着“我重要”“缺我不成”“我足够优秀”的信念,陈雨才有辞职回家工作的底气。为了回家,她做了自认为充足的准备,旧的项目搞好衔接,新的项目签好合同,预付款到账一部分,她才敢去提离职,本着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单位的活儿,她交接清楚,资源无一保留,后续出现问题,随叫随到。 她手把手交接的人是于小航。 资源无一保留,推荐到位的,也是于小航。 出现问题,随叫陈雨随到的,还是于小航。 于小航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即在陈雨手下,陈雨像小作坊里,师傅带学徒一样,把她带到能独当一面…… 不想回忆了,再回忆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只说和今天彭主任提的要求,拉于小航为翱翔公司投资的片子署名,最关键的相关部分。 《风情》第一季正式开播前,在北京西郊举办了比启动仪式规模更大的发布会。 简而言之,陈雨去参加了,并事先在朋友圈转发了《风情》开播的混剪视频,加上自己的话,“为之付出的几百个夜,明日即将盛大呈现。\\\" 郎甜甜的班主任,同学家长,纷纷为她点赞。 郎甜甜性格不行,和同学们,特别是同性同学关系不好,她最忌讳别人说她妈妈是全职妈妈。她常叮嘱陈雨,要打扮得职业点,接她放学,要“扎腰带”(她对职业装的理解),陈雨在家说几回,《风情》终于要播了,郎甜甜就说了几回,“妈妈,你要让我的同学和老师们都知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们还不是陈雨最在乎的人。 最在乎的是,又一次住院,又一次出院,刚回潞城老家的陆援朝;以及时刻伴驾的陈抗美。他俩将《风情》的消息发到各自所在的群,“这是我小闺女做的!今晚黄金时间播放!” 陆援朝转发时,还有另一重思绪,陈雨待在家里,没有她想象的只是围着锅台、甜甜转,不是她以为的,因自己的病牺牲了宝贝女儿的前途。她松了气,放下心。 发布会在下午,正式开播在当天晚上。 之前无人透露消息,现场如开盲盒。于小航作为总策划上台,发表感言,邀请各方领导、合作者、嘉宾,畅谈创作思路,道尽个中辛苦,说情怀,理抱负,想未来,没有陈雨任何事儿。 这没关系,毕竟人家人在单位,接盘后,做的确实不错;是两个细节刺伤了陈雨。 其一,于小航接受采访时,表示《风情》一片,缘起于她在一次去云南旅游的高铁上,萌发的创作冲动。 “为什么不能以全国各地的美食为抓手,做一套承载中华美食几千年,集文艺、历史、地理于一体的纪录片呢?我说干就干。”于小航举着麦克风,侃侃而谈。 面对其他媒体的访问,日后见于各门户网站及纸媒的宣传稿中,她只字未提陈雨的工作。为表现自己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于小航举例,“我们在拍《辣椒》那集时,拍过一个椒农,拍摄已经结束,我们就要打道回府了,在回看素材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椒农的眼神不够清澈,我力排众议,不惜浪费人力、物力,重新回去找人拍摄,只为一双足以说服观众的眼睛。也许有人会说,何必呢,几十秒的镜头,我不,精益求精是我,我的团队的风格” 陈雨坐在台下,她想起,当日如何在医院住院部走廊支起小桌板,对着电脑审素材,抓着电话逼着于小航回去返工,面对于小航一遍遍陈述困难,企图躲避劳动,她一遍遍说着“不行,必须重拍”的片段。 如今,倒成于小航自我要求严格的案例了? 陈雨眉头微微皱着。 “那么,整个《风情》,有没有借助外部智囊团?”一家媒体问。 “没有,创作、策划都是孤独的,纯个人的黑箱。”于小航气场强大,信心十足。 “有没有遇到特殊的困难呢?我听说中间有临时换帅的情况。”另一家媒体问,陈雨一秒钟就认出这家媒体的代表,是《风情》启动仪式时,她请过去山城的。 “不存在换帅”想必于小航也认出了对方,她这么把话圆回来的,“在头脑风暴早期,我们确实有过一个初始团队,过程中,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很正常。” 看得出,于小航为维护自己的权威性,不能承认任何超越她在《风情》中的存在。 西郊开发布会的地儿,宽敞、典雅。台下一百多人,陈雨身在其中,蓝色灯光掩住她愕然的表情。 “说实话,”于小航缓了缓,可能想找台阶下,“当初始团队有人退出时,我也曾动摇过、迷茫过,接下别人留下的烂摊子,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好在刚开始。” 纯个人的创作思路,纯自己挑大梁,接收别人的烂摊子……仔细听听,就会发现于小航前后发言的漏洞。 陈雨不想再呆下去,她本来买了一捧花,包扎精美,打算发布会结束,送给于小航及《风情》团队。 她在花店买花时,对营业员特地强调,“要那种寓意成功、胜利的。”营业员帮她搭配了火百合、郁金香、向日葵、洋桔梗,营业员说:“最能代表成功的鲜花就是火百合,你看,她的颜色是红色的,花语是喜庆吉祥,一般具有胜利和感恩的意思。” 因为买花,陈雨迟到了,她进场时,发布会已经开始,屏幕上循环播放着《风情》的片花,她是猫着腰走进去,一路说着“对不起”,溜边坐下的。 因为于小航的发言,陈雨放下那捧花,让吉祥的红孤零零地留在蓝色灯光背景下,椅背、椅垫都变蓝的座位上。她是《风情》负责外联的小孟发消息,邀请来的,现在,她判断,于小航根本不知道她的到来。她挺直背,走出门,正撞上苏凯,苏凯是从外地出差,匆匆赶回来的,他惊喜地喊着陈雨,“雨姐!”陈雨和他寒暄几句,以家中有事为借口,提前撤退。 打上车,坐在车上,陈雨才发现,座位上人手一份派发的《风情》的宣传单,被她随意塞在包中。不是交通高峰期,又是郊外,网约车一路向东,畅通无阻,陈雨把车窗往下拉,呼呼风声在她耳边,宣传单被吹得“扑啦啦”。 宣传单上介绍了《风情》的内容、梗概、立意,正面、背面都是片中精美画面的截图,主创人员名单附在最后。于小航的大照片单独印在一侧,名单中,总策划一栏,署名于小航,陈雨往下看,策划、撰稿一栏中,陈雨俩字别说合在一起了,拆开,无论姓陈的,还是叫雨的,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陈雨“咯噔”一下,“我连个署名权都没有了?太过分了!” 此为其二重创她的细节。 陆援朝和陈抗美在各自朋友、同事群中,广为转发《风情》视频,宣告是“宝贝闺女”作品的事儿,陈雨并不知情,她只是把自己朋友圈中和《风情》有关的一并删除。 晚八点,《风情》开播的重要时刻,陈雨没开电视。 “妈妈,妈妈!今天,我们班主任问我,你是不是在电视台工作,是不是大制片人!”郎甜甜兴奋得一塌糊涂。“那你怎么说?”陈雨收拾着碗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孩子聊天。“我说当然是!我妈妈还是高考状元!” “小孩子,那么虚荣干嘛?”陈雨拿筷子头敲了郎甜甜的小脑袋瓜子。 “高考状元”的梗,是陆援朝不断强调,郎甜甜刻在脑海里,对妈妈的印象。“高考状元”的梗,是每次郎甜甜意识到妈妈的伟大形象被质疑、被破坏时,总要抬出来压人一头的最重要的证据。 八点五十,电话响了。 是陈抗美的质问。 “那个《风情》我们都看了,每个字都看了,为什么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你们……看了?”陈雨讶异,突然想起,之前每部片子,父母大概都看过,都找到过署名,只有发现异样,才会联系她。 “对啊,我还通知老同事,家里亲戚都看,不是说大制作吗?不是说颠覆视觉体验吗?”陈抗美振振有词。 “很复杂,以后跟你们说。”陈雨不知道如何开口。 “哎呀,以后不要搞这么乌龙了,你妈现在还在跟邻居道歉,请人家到家里看,耽误人家打麻将发财!”陈抗美一辈子不会安慰人,句句扎心。 陈雨在电话背景音里听见陆援朝的声音,“对不起啊,我以为有小雨呢!明天再来玩,再来玩!” 可以理解,辞职一年多来,这是陈雨能拿得出手的唯一作品,搁在过去,妈妈不会请邻居来家里看她的工作成果。 第17章 对簿 《风情》的第一季第一集播出后,引起极大反响。 第一季十集,每周一更,连续十周,播到第三周时,于小航在台里办的一场直播中任嘉宾,她说:“不要把《风情》当作美食纪录片,要当作国家地理来看。” 直播在各大短视频平台同步进行,弹幕中,多人刷屏,“感动!”“美哉,壮哉!”“大美中华!” 说实话,陈雨为《风情》的成功感到高兴,如果说《风情》是她的孩子,她提供的卵子,于小航就是代孕,代孕完了,还做了乳母、养母。 但凡于小航对署名之事,做出一点点解释,对于陈雨之后的诘问,有一点点反应、回馈。两人不至于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太认真是陈雨性格的双刃剑。 是好闺蜜曾文文把直播间截图发给陈雨的,曾文文自然不会如陈雨父母,将第一集的每个字都看遍、吃透,她自然也不知道,于小航没给陈雨署名之事。 曾文文的原话是,“恭喜,恭喜,终于开播!你徒弟不错啊,这句话说的有水平,一看就是你的风格。”她指的是这句,“不要把《风情》当作美食纪录片看,要当作国家地理来看。” 这句不是于小航的原创,是第一次开全体成员会时,陈雨为片子,为团队定的调。于小航做了选摘和加工,陈雨当年在电视台三号会议室,站在方桌的尽头,目光炯炯对同仁们说—— “我们不要把《风情》当作美食纪录片做,要让观众有种看《国家地理》杂志的感觉,我相信《风情》最终能走出国门,成为今日中国的宣传大使。” 陈雨还拿她正在读的书,做类比—— “这几天,我又重读了一遍林语堂先生写的《生活的艺术》。昔年,《生活的艺术》,风靡海外,《纽约时报》曾写到:‘读完这本书,令我跑到唐人街,见到一个中国人便向他鞠躬’。我一直想,我们的文化如此璀璨,怎样夸耀都不足为过。问题是,怎样夸耀?如何传递?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林语堂之所以能取得这么大的成绩,来自于他对中国文化的真正了解,以及在对外宣传中国文化时的平和与平等。’ 我们也要有这样的抱负。用小切口,用寻常食物,展现烟火气,传达中式审美,诗意人生。我们有资源,有途径,能向内,向外传递我们的价值观、好的内容,关键是如何把所掌握的,用合适的方式,正确地传播。” 那天,在会议室,所有人都觉得热血沸腾,都觉得要参与一件真正意义上“作品”的研发、制作。 陈雨看完曾文文的截图,打开直播间,于小航对着镜头正在演讲着当年会议室内陈雨的演讲,“创作《风情》的过程中,我一遍遍重读林语堂先生写的《生活的艺术》。昔年,《生活的艺术》,风靡海外,《纽约时报》曾写到:‘读完这本书,令我跑到唐人街,见到一个中国人便向他鞠躬’。我一直想,我们的片子能不能做到这点?让中国人骄傲,让外国人羡慕,我们的文化和生活?” 陈雨打开手机,给于小航发微信,问她,有没有审过《风情》最终版的字幕,后期主创名单?名单中没找到我的署名,请问是失误,还是其他原因? 于小航没回她,就像今晚老方问陈雨,能不能在翱翔公司的片子上,加上于小航,陈雨对老方的态度。 不同的是,陈雨只是不理老方,于小航迟迟未回,过了一整夜,陈雨再发消息,“我想听一个解释”时,发现她被于小航拉黑了。 《风情》在播出第五周时,成为社会热议话题,京城饭店里,一时间招牌菜,都贴着“《风情》同款”“《风情》鱼包韭菜”“两次上榜《风情》”…… 第五周播完,陈雨起诉电视台,关于《风情》署名纠纷一事,矛头直指于小航。 为什么是第五周呢?陈雨只深度参与了第一季前五集,她需要取证。她有和节目组的来往聊天记录、邮件,最终呈现在大众面前的片子,解说词字幕和她交的稿件完全一致。前期的策划案,包括在山城启动仪式的新闻、视频…… 法院传票递交到电视台,法人代表不是于小航,但矛头指向必须是她。 案子没有走到正式审理那一步,庭外和解解决的。于小航主动添加陈雨的微信,陈雨拒绝了,她再打电话来,陈雨接了,三个字,“法庭见!”“我给过你时间解释的。” 事实上,《风情》第二季正在如火如荼准备中,陈雨参与了其中三集的撰稿及策划,于小航原以为,有活儿压在这儿,有款没有结,后期陈雨一定还指望从她这儿接活,不会将事情做绝,挨欺负也就欺负了。 她不了解陈雨。 “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认,不是我的错,打死我都不会认。”陈雨对受托前来调解的苏凯说。 最后出面的是邢总,“陈雨,频道历史上,打官司不超过五起,今年是我在频道工作的最后一年,人生的最后一站,我将选择回大学教书。这件事是于小航的错,也怪我们监管不严,但希望你能成全我,别让我的职业生涯上有污点。” 陈雨和邢总,陈雨和于小航,三个人像师祖、掌门人和不肖徒儿的感觉,掌门人要手刃不肖徒儿,清理门户,师祖说,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 于小航在光华路18号院门口的畅聊茶馆约陈雨喝茶。 她眼中噙泪,粗厚嘴唇涂了口红,仍看得出白色脱皮,她的马尾又黑又重,她穿着红色毛衣,牛仔裤,戴着眼镜,像个女学生,和镜头前精明强干、穿着网格纹小黑裙的职场丽人不是一个人。 “雨姐,对不起。”她十指交叉,不停扭动。 陈雨不为所动。 “播出的没办法,没播的,都会在适当位置,给您署名。后期在别的平台播出时,前面几集,所有集都会补上您的名字。”于小航用了“您”,像她刚在陈雨部门实习时,称呼陈雨的那样。 “就这样?”陈雨端起茶杯,服务员前一秒刚给她倒上茶。 于小航心里突突的,陈雨不会讹上她了?“那……我个人需要赔偿点什么吗?您开个价。”她眼一闭,心一横。 “于小航,我觉得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一个署名而已,至于搞到现在这么难看吗?只是一个署名。”陈雨放下杯子,一向含着笑意的圆眼睛,满是逼人的寒光。 “雨姐,你不知道我的难处。”于小航嘴角一抽,眼看要哭出来,她考虑周到,今天势必要演一出苦情戏,眼妆一点没化,不怕花。 陈雨往后一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一棵龟背竹,养在白瓷花盆中,放在沙发右侧,如果从窗外看,龟背竹的叶缝里,陈雨对着梨花带雨的于小航,如知心姐姐听小妹妹聊情感故事呢! 确实,于小航正在诉说情感故事。 于小航这两年完成了几件大事,升职、恋爱、结婚、生子。孩子十个月,养在老公老家。 “我们这批,进来的时候,单位已经不能解决户口了。”于小航黯然。 “嗯,我们这批是最后一批。”陈雨点头。 “雨姐,你看你什么都有,你没有的,运气够好,也有了。”于小航凄然的笑,“我老公在外企打工,也没户口。你明白,孩子不在身边,猫爪子抓心的感觉吗?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打飞的回老家看她,这不是长久之计,未来就算她长大些,能来北京,上学怎么办?能上小学,还能上中学吗?能上中学,还能在北京高考吗?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北京户口这么重要。” “和《风情》什么关系?”陈雨脑子飞快地转。 “现在,靠积分能落户。”于小航简短的说,“获个国家级别的奖能加十二分,加上,我肯定能落户,孩子跟着能有北京户口。” “好好干,在这样的平台工作,获奖不是难事,我二十八岁,就得了国家奖。”提到孩子,陈雨面色温和些,事业、学业上顺风顺水的她,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雨姐,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才华和运气。”于小航微微一笑,“听说你十六岁参加高考,还是高考状元,后来保研上岸,你一进台,邢总便视你为亲信,你出道就遇到大项目,正如你所说,你28岁就获了国家奖。你嫁了北京人,你老公在正正经经的体制内单位工作,你早早买了房,你的父母常年在北京为你看孩子,你的孩子从小享受着正宗北京人的待遇。” “于小航,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你的条件不差,如果不是挑,你早早就恋爱、结婚了、早早安家。我们的平台一样,机会均等,我从来没有,相信邢总及其他同事、领导也不会吝啬给你机会。”陈雨在于小航的话中,听出她的自卑和对自己的嫉妒。 “是,我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我高考复读了三年。我是单亲家庭出身,我爸和我奶奶是对我最好的人,他们都已经去世了。我妈妈不爱我,只知道找我要钱,贴补她后来和别人生的弟弟,我娘家没有任何人能依靠,我只能靠我自己。”于小航不知是有意卖惨,争取陈雨的同情,还是找到一个出口,趁机发泄。 “我妈妈从我上小学时,就和隔壁厂的一个男人偷情。有一年我中考,出考场,我看到我妈,我当时想,我妈妈怎么会来接我呢?我在她心里并不重要啊,我挺感动迎向她,后来,我才知道,她要和那个男人开房,用来接我出考场为借口。我考试的地方和我家很远,她只有用这个借口,才能合理出门住酒店。” “雨姐,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实际年纪只比你小两岁。我复读三年,高考前,找人改了身份证,怕以后不好读书、就业。大学毕业,我一边读研,一边打工养着男朋友,全力协助他全职考研,他考上了,研二申请奖学金出国,从此再没消息。” 于小航从包里掏出烟,她抖一抖,抖出两支,她递一支给陈雨。一如曾在一个部门时,彻夜开会,讨论工作时。 “对不起,这里不许抽烟。”服务员小妹穿着淡绿衣衫,拖地长裙,飘然而至。 第18章 江湖 陈雨不想听于小航继续卖惨,言归正传。 “你想怎么处理署名问题?”她夹着烟没点,问。 “如果给你署名,人人都会知道这片子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于小航坦白地说。 “有什么关系呢?人人也都知道,我不在职了,你接的手,如今在办公室坐着的是你,不是我。”陈雨诧异。 “我想得奖,想得积分,想有户口,还想往上竞争……《风情》的效果很明显,我希望它能成为我的代表作,这么好的机会,我要拿它服众。”于小航身体前倾,半个身子都挂在茶桌上,她的身体语言证明了她的急切。 “你的惨,你的想要,都不是侵害别人应得利益的理由。”陈雨正色道,“你还年轻,你参与一大半的《风情》只是你的。” “雨姐,人们往往以为是的,可能是终点。我不认为,我有才华,还有机会做比《风情》更大的项目,还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大概忘了,你以前对我说过,凡是得到大荣誉的人,都是同等水平的人群中最豁得出去、最不要脸的。”于小航心一横,“你开个价。” 陈雨一愣,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要说,也不是要争得什么的场合,为自己壮胆的,只有可能在讽刺某个德不配位、暗箱操作获奖、获得职位的人时说的。她挥挥手,不计较那么多。 陈雨看看表,快要接孩子了,不能再对谈人生,开导晚辈。 她对几乎丧心病狂的于小航说:“于小航,我不会开价的,这事儿有关人品,有关做事原则,有关……”陈雨笑了一笑,“有关法律,我今天开了价,就是诈骗,你我都很清楚。” 陈雨把她在谈话过程中时不时翻看一下的手机,触屏点亮,回到录音机功能,心电图似的波纹按微妙速度变化,下面的计时显示,已录音四十一分钟五十二秒。 “你!”于小航惊呼。 “职业习惯。”陈雨躲闪着于小航想抢手机的手,如会议室主持会议似的,发表演说,“正如你所说,我从小是幸运体质,我什么都不缺,也不缺你能给我的什么赔偿。我缺的是个理儿,是《秋菊打官司》的说法。念在咱俩同事那么多年的份上,念在邢总亲自说情的面子,别废话,你上署名,保证任何人因这件事做调查,我们统一口径是审查失误,及时补救。这事儿一笔勾销,否则,我这次怎么起诉,下次还会怎么起诉,下次起诉,或我在外面,听到任何你对我的诋毁,《风情》和我无关的措辞由你发出,这段录音……” 陈雨压住话,不说了。 于小航紧张地抠手指头。 “后续的工作,你找别人完成。我只挣明面上的钱,不挣暗地里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该我的钱和名,一分,一个字也不能少我的。就这样,我先走了。最后送你一句话,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承认自己没有才华,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和作品,是最可悲的。任何荣誉与相信自己能不断创造职业巅峰,下一个作品会更好相比,都不值一提。你我江湖再见,再也不见了!” 陈雨抓起手机、围巾、包和风衣,消失在畅聊门口。马路中间是红灯,红灯时间特别长,她低头给邢总发消息,“听您的,我撤诉了。”红灯停,绿灯行,过完马路,她收到邢总的回复,“谢谢你,陈雨。” 俩月后,《风情》第一季在非黄金档重播时,陈雨截图她的名字发给父母,“看,是你们没看仔细?这不是吗?不是吗?” “是哦!是哦!这么大的两个字,陈、雨!我化疗,脑袋糊涂,老眼昏花,你呢,你呢?”陆援朝转身责怪陈抗美。 《风情》第二季,陈雨参与的三集,没等播出,稿子过了,便结款了,按理说,这是违规行为,不知道于小航用什么程序,什么手续,给陈雨先报的账。 那天的谈话,两人不约而同没向外人提起,甚至,除了邢总,几乎没人知道,她俩会过面。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除名,后加名,线索太明显;先起诉,后撤诉,接到法院消息的同事总了解;一传十,十传百,于小航和陈雨有过节一事,几乎人尽皆知了。 此事的后果一,和原部门的合作,陈雨几乎都停了。 此事的后果二,陈雨再签合同时,署名权总是标在最显眼位置,不给任何人当枪手,成了她的原则。 《风情》如今已经播出三季,第三季,陈雨没有再参与。第三季,效果大不如前,许多人说主创团队江郎才尽,于小航无所谓,凭此片,她如愿拿奖,拿到12分积分,听苏凯说,她已经把孩子接到北京,无论如何,上小学前,孩子落户北京,稳稳的了;听苏凯说,她竞争上岗,当了副主任,到处当评委、谈植入,忙得脚不沾地,忙得不亦乐乎。 那便祝福她,江湖再见,再也不见。 “哐当!”对面工地大吊车上,不知什么落地,隔着凉水河,声音刺耳,划破夜空。 烟灭了,陈雨用手在空气中挥了几下,驱散烟雾,她再把窗子缝拉得大些,风声呼呼,闯进客厅,窗帘被吹起,如哈利波特的黑色战袍。 这两年经历的事儿太多了,身份的变化,陆援朝的走,朋友的背叛,经济压力。 市场越来越不好,为了钱,有时,不得不做些自己不齿的事儿。比如,老方和侯主任提的,让于小航挂名,她做幕后。 没姐姐的别墅,陈雨还好说,马上就要过年,马上就要回潞城面对,马上就要拿一大笔钱。 市场不行,稳定的旧合作更要好好维系,老方这条线不能断。是接茬呢,还是接茬呢,还是接茬呢? “哐当!”工地又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哐当!”“哐当!”五分钟内,连续三声。 “我xxx!”不知谁家开窗骂了一句,“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啦!” “我xxx!”“我xxx!”“我xxx!” “傻x!”\\\"傻x!\\\"\\\"傻x!\\\" 在北京久了,人人都有一个感受,人心最齐的时候,就是骂人的时候。 家家户户的窗都开了,国骂、京骂,骂成一片。 到年底了,人人都有一包袱眼泪,很难分辨,骂声中,有多少是骂工地,有多少是骂世道,还有多少是骂个人境遇的。 骂出来痛快多了,陈雨不记得跟着骂了几句,当她把窗关上,不自禁,打了个喷嚏,“我xxx的北风!” 骂的惯性显现。 真是痛快多了。 第19章 密云 一片脏雪,脏雪一片。 一夜过去,又是一条好汉,只是好汉有点困。 陈雨把日子分成工作日、亲子日、劳动日,今天,无疑是劳动日。 昨天打扮得太随意,被彭主任质疑是不是全职妈妈出来兼职,陈雨心里不大痛快。今天,她要去朗因单位,特地郑重打扮一番。 她穿一件黑色风衣款大衣,她将前襟十八粒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腰带盘成玫瑰花状,卡在左胯骨;围巾比大衣多一个色,绕颈一周,咖啡色的英文字母,抵在她的下巴上。 她背着双肩电脑包,戴一副小羊皮手套,一只手套在手套里,拎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另一只手隔着手套握住甜甜的小手。她踩着过膝皮靴,目不斜视往前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去上班,孩子还没放假,要去上学。 陈雨此行的第一站是离家三站地的曾文文家。 曾文文在出版社工作,时间比较自由,近年来负点小责,越发,有事儿就去单位,没事儿,等着事儿上门再说,她这儿成为陈雨随时可来的托儿所。 听见门铃声,曾文文睡眼惺忪开了门。她见陈雨把甜甜推进来,把孩子书包和一箱“福满楼”牌预制菜做新年礼物,放玄关处,不禁埋怨:“来就来,还送啥礼。” “没花钱,老方那农业片的合作公司送的,甜甜放你这儿一天哈。”素不拘礼,陈雨转身就走。 “吆,这甲方不错啊!”曾文文掂了掂“福满楼”的份量,“好久没见过甲方给乙方送礼了。” “可能是不好意思,这磨我折磨得太厉害了,回头跟你细说!”陈雨最喜欢和曾文文开吐槽大会,这段时间,火力都集中在各自的奇葩甲方身上。 “你去哪儿?中午不留下把你带来的菜消灭?”曾文文手扶着敞开的门框喊。 “不了,我去密云,给郎因收拾宿舍。”陈雨往后退着走,不知何年何月从姐姐陈晴那儿顺来的几何形的耳环,跟着她的步子晃啊晃,她左手揣兜里,右手夸张地挥舞着,做站台送别状。 “收拾宿舍,你穿这样?”曾文文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好不容易出趟门,好衣服要晒晒霉。至于,收拾屋子的工作服,在包里。”陈雨拍拍双肩包。 “他为啥让你收拾宿舍?没你不能活吗?”曾文文又问。 “不能。”陈雨留下两个字,闪进电梯。 曾文文对着走廊出了会儿神,回到客厅。 “谁?”曾文文的老公鲁小力从卫生间出来,拿浴巾擦头发上滴下的水珠。 “陈雨。”曾文文指指书架旁已经开始码乐高的甜甜,“你儿子呢?赶紧起来,和甜甜一起写作业。” “陈雨怎么不进来坐坐?”鲁小力一头雾水。 曾文文答非所问,“你没发现,陈雨辞职后,每次见面,打扮反而越来越……职业吗?” “你想说什么?”鲁小力记者出身,和陈雨算半个同行,凡事都要刨根问底。 “太想上班了。”曾文文叹息。 “我妈妈在家上班啊!”甜甜猛不丁地蹦出一句。 “什么叫上班?”曾文文好奇孩子们对上班的定义。 “就是看片子、写稿子、电话会,吵架。” “你怎么知道你妈不是看电视剧,写日记呢?拿手机说不定和人聊天呢?” “妈妈工作的时候要搽口红,凉快的天气穿衬衫,冷点穿西装。”甜甜自有慧眼区分,“陪我看动画片,和大姨、你,打电话从来不搽、不穿。但是,如果……”小朋友仔细回想。 “如果什么?”曾文文眨着大眼睛问。 “如果要出门见重要的人,也会扎腰带,像上班一样。” “哦……”曾文文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身睡衣的陈雨洗完碗筷,扫完地,不换场地,换衣服,穿上职业装、化上全妆坐在电脑前。一身睡衣的陈雨在家邋邋遢遢,被老友一声呼唤拎出门,务必要和大家一样,套上在外精装修的壳。 一小时五十分钟后,陈雨到密云,再坐七站公交,来到郎因单位。 郎因所在的机关原在市区,去年十二月搬到密云,郎因试了半个月,每日在路上要花五个时,他叫苦不迭,于是,向单位申请了一间宿舍。在家自称“宝宝”“本王”的他,没有陈雨,宿舍根本收拾不清爽,陈雨今天的任务有四,郎因列在手机备忘录里,发在微信中,“装窗帘、套被子、修网络、调有线电视”。 “你到哪了?”朗因第七遍催陈雨。 “还有三站公交。” “你到哪了?”朗因第八遍催陈雨。 “转个弯。” 等“你到哪了?”朗因第九遍消息催陈雨时,陈雨终于站在机关大院门口十个灰底写黑字的标牌前,她给郎因发语音,“到了。” 她剁剁脚,把靴子上的脏雪剁掉。有几滴泥点子甩不掉,她褪下双肩包带,拉开拉锁,在围裙、帽子、球鞋的缝中,找到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仔细擦拭靴子的边。 “去门卫处登记,让门卫给我打电话确认,我去接你。”郎因回。 陈雨颈椎这几天痛得厉害,不能扭头,只能转身,她冲大门的两边各转了一次身,找到门卫处。 每次来郎因单位,陈雨都有种穿越时空的迷茫感,机关的门卫处小小一个口,匣子开盖似的,前面一排铁栏杆。 陈雨捡起铁栏杆前拴着绳子的签字笔,敲敲铁栏杆,“有人吗?有人吗?我登记!” 三十秒后,才有人答应,“来了!” 匣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举着一本账本似的登记簿,“填一下,姓名、联系方式、找谁、干什么,要呆多久。 陈雨捏着签字笔,一笔一划填着,老单位的老规矩执行得真好,签字笔的笔帽是纸糊的,缠了起码有一百二十圈透明胶布。 当她交回“账本”,匣子那端传来悠悠的声音:“身份证带了吗?押我这,来看摄像头!” 陈雨拉下遮住半张脸的围巾,对着摄像头与身份证进行人脸识别。匣子那端,门卫看着她的身份证,匣子这端,“呵呵”笑声传来。陈雨正感到莫名其妙,门卫处的门开了,穿咖啡色绒线衫的门卫走出来,食指一点,点向陈雨:“你!小陈?郎处长的爱人?快进来,好久没见了!” 陈雨应声迎向门卫的脸,食指止不住随之一抻一点,她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一副老熟人的样儿:“李大爷!我没认错!今天您当班?” 等郎因来接陈雨时,陈雨已经在李大爷那儿喝完一盅铁观音。 说起和李大爷的相识,像一场闹剧。十二年前,陈雨尚待字闺中,在老家,二十五岁的姑娘妥妥算大龄剩女了,陆援朝御驾亲征,来到北京,来到陈雨和曾文文租住的小屋,亲自代女相亲。 龙潭、中山、陶然亭,天坛、仰山、玉渊潭…… 京城着名公园的着名相亲角,陆援朝踏破铁鞋,无一遗漏。以至于后来陆援朝帮陈雨带孩子长居北京,老家有亲戚来访,都由陆援朝客串导游。她带着亲戚们去的地方全是公园,陆援朝总自得地指着继续忙碌在相亲第一线的父母们,对七大姑八大姨说,她如何凭一己之力,用一幅海报、一份简介、一张嘴,半年帮女儿介绍了九九八十一个相亲对象,最终锁定八十一分之一的郎因的。 郎因从外在条件看,绝对是丈母娘眼中完美的女婿,北京户口、皇族后裔,体制内工作、父母均从文化单位退休;当陆援朝领着郎因来见陈雨时,陈雨怎么也不能相信,妈妈和朗琴在公园相识,靠互相打量海报,交换简介得来的姻缘。她犹犹豫豫和郎因见完三次面,郎因向陈雨提出做男女朋友的请求;她的疑虑更深了;她迟迟疑疑和郎因交往三个月,郎因说,不如快点结婚,都老大不小了,陈雨的警惕达到顶峰。 越快越顺,她越不放心,聪颖的她,每天一千零一遍地问陈妈妈和“同居”的曾文文,“天上真的能掉下馅饼?”“哪有这么好的事?”“万一是骗子呢?”面对陈雨的诘问,陈妈妈不禁也泛起嘀咕,曾文文则敲起边鼓,最后,在曾文文的支持下,陈雨决定采取暗访的方式,去郎因单位一探究竟。 那时,不坐班,又精力旺盛的陈雨潜伏在郎因单位门口长达七日之久。她使的是笨功夫,每天观察郎因是不是真的正点上班,正点下班,有没有人和他打招呼。郎因的行踪取得了陈雨的信任,陈雨非专业潜伏者的姿态,成功引起了门卫老李的兴趣。第八天,陈雨探头探脑再一次出现在机关附近的胡同处,她被李大爷揪着马尾,拽着胳膊,拎到保卫处一番审问,陈雨一番解释,又一番找郎因作证,闹哄哄、乱纷纷,郎因把人领走时,还签了保证书、按了手印。 当年的老李变成了李大爷,当年的小郎变成了郎处长。陈雨和郎因结婚时,在一家老字号摆的酒,老李还曾作为特殊嘉宾出席过,提到等郎因来赎人前,老李了解完原委,向陈雨打包票,郎因是本单位员工,小伙人品杠杠、做事靠谱,打消了陈雨最后一丝疑虑,全场哄堂大笑。此时,距离陆援朝和郎琴在公园相识不过七个月,陈雨和郎因闪婚闪恋能成,李大爷功不可没,可谓“神助攻”。 “孩子上三年级了?”搬到这鸟不拉屎的郊区,李大爷好容易逮着一个非工作关系的熟人聊天。 “四年级。” “你还在电视台?” “早出来了。” “那现在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回家上班,单干。 ”陈雨朝窗外的郎因招手。 “你父母身体还好?”李大爷给郎因开门。 “我爸,还成。”陈雨放下茶盅,挡住李大爷手中倾斜的壶嘴,“我妈,走了,一年多了。” “走,李大爷回见!”郎因弯腰,从椅背上,抓起陈雨的大衣和双肩包。 第20章 收拾 郊区贵在地大,郎因单位的新址是旧址的五倍大。 从大门走进二门,步行十五分钟,二门到办公室目测还要十五分钟,但郎因不打算带陈雨参观办公的地儿,他俩咯吱咯吱踩着雪,往办公楼相反方向走,五层回字形宿舍楼站在他们面前,在空旷的长方形天井处,陈雨抬头,“这里看星星不错。” “行,收拾完了,天天来看星星。”郎因把她哄上楼。 收拾屋子,陈雨是业余的。 但相比朗因,她是专业的。 论朗因什么最专业?糟蹋。 打开一室一厅宿舍门,陈雨被眼前的盛况惊呆了。 朗因从家门进校门,从校门进家门,从娘家门进丈母娘家门,丈母娘离开后,老婆无缝对接回到家,他一直活在被照顾中,单位分配的这间宿舍,完完全全由他支配,由他乱扔,由他乱买,由他乱堆,陈雨的第一反应是愕然,第二反应是离开。 “你去哪儿?!”朗因看出陈雨的逃意,像抓拐来的媳妇一样,一只手拽着陈雨风衣的风帽,另一只胳膊孔武有力攀上她粉白的脖颈,以钝角三角形的姿势,固定住她的上半身。 “呜呜呜!”朗因捂住陈雨的嘴,把她拖回宿舍。 朗因小心把门关上,一副委屈的样子对着陈雨,流露出和郎甜甜同款的,“要抱抱”“全靠你了”“没你我可咋办”的眼神。 “我可没法帮你收拾。”陈雨抽一口气,撂挑子了。 郎因的宿舍,房间格局是一室一厅一卫,精装修,底子不错。但地上的灰有三寸厚,蜘蛛网在四个墙角挂着,四只蜘蛛遥相呼应,在各自的领地,不,领网上晃荡。 一张大床居房间正中,床上被书堆满——郎因最大的爱好是买书,买画册,铜版纸印刷的各种画册,以军事类为主。快递盒套着快递盒,快递单和胶带带着撕扯的痕迹,如着急的嫖客只脱了一半的裤子挂在快递盒上。 不下二十只一次性白色塑料餐盒上插着总共四十根筷子,遍地都是,从餐盒中流淌出的黄的、白的、红的汁液,曾是液体,早成固体,凝固在地面,凸起处如立体军事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四五只袜子,能站。 一件衬衫揉成团状,窝在椅子一角。 “什么味道?”陈雨打开窗户,仍闻到异味。 “糟糕!”郎因在卫生间发出惨叫。 “怎么了?”陈雨捏着鼻子,扭头问。 “马桶堵住了!”郎因隔着门喊。 “有工具吗?你昨天又吐了?”陈雨冲进卫生间,看了一眼团聚在污迹满满的马桶口处黄黄白白沫沫渣渣的污秽物,马上把脸皱成包子,紧闭双眼。 “有!小马那儿啥都有,你等着我给你拿过来!”郎因如释重负,陈雨问有没有工具,说明接下这一单了。 吸尘器、拖把、扫帚、抹布、刷子、马桶疏通器、洗衣粉、消毒液…… 五分钟后,郎因拖着一应俱全的劳动设备,回到满目疮痍的现场。陈雨已将外在精致的壳卸下,风衣、围巾、双肩包齐齐除下,她从包中,取出在家准备好的工作服,一身紫红的罩衫,陆援朝之前,每年过年前的大扫除,都穿着它。 “抱歉,抱歉,要不是大院里,不许外面务工人员进入,我不会有劳你的!”郎因亲了全力通马桶的陈雨一口,贴心的帮她把耳边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话说,你进步真快啊!这才多久,从前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样样家务活儿都拿得起,比专业保洁干得还像样,长得还漂亮!” “少来这套,别再我这耍贫嘴!你告诉我,只要挂窗帘,理网线的。”陈雨嘀嘀咕咕,她上当了。 “我要是早说,你就不回来了。”郎因脸上滑过狡黠的笑。 “不要再喝酒了,每次喝,都会吐,你肝不好,自己不知道吗?”陈雨扶着腰,喘着气。她第四次摁下马桶的按钮,“哗”一声,污物和水形成漩涡,终于消失不见。 “张局约的局,不喝不好。我也不愿意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郎因讪讪。 “你就是在酒桌上,一点狡猾不会耍,所有狡猾都放在我这了。”陈雨一语中的。 “我懒得说场面话,喝酒最省事。”郎因说的是心声,酒桌上,只喝酒不,把自己灌醉是最不操心的办事方式。 “不会说,光喝有什么用?不会喝,往死里喝有什么用?”陈雨总结。 陈雨挤一点消毒液进马桶,当消毒液形成挂壁,她再拿小刷子仔细清理马桶壁。 “哦哦!”郎因见陈雨进入工作状态,摸出手机看看,“媳妇儿,你先干着,我出来有一会了,得赶紧回办公室,待会儿,我接你去午饭,我们食堂新来一个大厨,卤猪蹄做的可拿手了!对了,来密云哪能不吃鱼呢?快,啵一个,我走了!” “还有,别再买书了!你买买买,究竟看了多少,无休止地买下去,家里堆完,堆宿舍,宿舍堆完呢?”陈雨仍在叨叨叨。 “好啦,”郎因抱怨道,“你真是回家两年,把前三十年的话都集中在这两年说完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这样啊!” “你别走!”陈雨把开门欲出的郎因喊住。 “还有啥事?我的小妈妈!”郎因垂头丧气,像个大宝宝。 “去小马那看看,有没有梯子?再给我找几张报纸,我叠个帽子。”陈雨握着马桶刷子,如教师执教鞭,指挥郎因行动。 “要那些干什么?”郎因眯着眼,卧蚕鼓鼓,写着迷惘。 陈雨举着刷子,四个墙角指指,蜘蛛晃荡在各自的领网上,用全身向郎因打招呼。 “好好好!”郎因拱着手,慢慢退出去,这倒是朗琴的教育了,退着出去,永远别让屋里人看到你屁股冲人的背影。 陈雨叉着腰,站在窗户大开、灌满北风的一居中,纵览全局,“早知道,把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带来了。” “啪嗒!”靠东的墙角,蜘蛛网被吹断了。 第21章 半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抗美念援朝 书” 潞城平和花园,陈抗美家中。 客厅里,两鬓苍苍的陈抗美穿着件枣红色羽绒马甲,他手握毛笔,饱蘸墨水,在餐桌上,铺就一张洒金宣纸,全神贯注地挥毫。 书房门虚掩,半大小子孙陈壮飞穿着花里胡哨的生肖毛衣,面朝窗,背朝外,摇头晃脑戴着耳机,屏蔽外界一切声音,按母亲吩咐,摊开数学作业本。他捏着水笔,时不时往外喵一眼,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一旦没有,他便晃动鼠标,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台式一体机上。 年前大扫除,孙大力是主力。他站在梯子上,仰望窗帘杆,陈晴站在梯子下,仰望丈夫。 窗帘杆黑色,窗帘两层,外层是厚实的涤纶布,绿底绣着植物花卉,有点镂空设计,内层是白色薄纱,薄而不透,自然垂着,现在垂得更狠了,因为孙大力解开了窗帘和杆之间的罗马圈。两层窗帘一半在地上,一半在陈晴怀里,“慢点,慢点!”陈晴被窗帘的灰呛得直咳嗽,她习惯性地责怪丈夫,习惯性地挥着手,像在课堂,对着刚擦完粉笔灰的黑板。 孙大力“哒哒哒”从梯子上下来,最后两级,是吹着口哨,蹦下来的。“嘎嘣”,他收了梯子,送去阳台。他在阳台水池洗完手,见陈晴还在和窗帘搏斗,他一把拖过来,捋一捋,分两批,一批扔水池,另一批送进滚筒洗衣机,放水的同时,打开洗衣粉盒,拿起刻度杯舀半杯,按洗衣机数字屏最右的键,对准弹出的方形小抽屉抖落那半杯洗衣粉,再把抽屉合上,按另一个键,轱辘辘、呼噜噜,洗衣机开始工作了。 “大力!冰糖在哪里?”陈晴的声音百转千回,从厨房转向客厅转到阳台。 “左边柜子靠里的第二个瓶子。”大力说着,脚已踏进客厅。 “大力,看见我的拐杖了吗?”是陈抗美的声音,带着浓重绿江口音,老爷子字儿写完了,笔扔在桌上,他说一句话咳出一口痰,“呸!呸!”,他把痰吐在餐巾纸上,纸折了又折,扔进垃圾桶里。 “不是在你手上吗?”孙大力提示老丈人。 “另一支。”陈抗美拿拐杖敲敲沙发腿,有明显的怒意,自打去年十月摔了下,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抗美到现在行走,还离不开拐杖,出门离不开轮椅,哪儿哪儿都离不开大力。 墙角、床底,储藏室、卫生间,孙大力查看每个有可能遗失拐杖的角落,最后在厨房消毒柜旁,确切地说,和拐杖同色的扫帚、簸箕旁找到了,他看着陈抗美撑两个拐,“咚咚咚”,铿锵有力的挪移,又被陈晴“陈皮在哪里,八角在哪里,香叶在哪里”的连环问叫回厨房,“干脆你做,”陈晴从脖子上摘下围裙的带,塞在孙大力手上,“几点了!还没饭吃!你们也要体谅一下老人!”生病没耽误陈抗美的嗓门,分贝有一百,和楼上装修的电钻声不相上下,此起彼伏。 一个女婿半个儿,陈家没有儿,陈雨婚后,郎因来潞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孙大力印象深刻的有两回,一次是新婚,来摆婚宴;一次是十七个月前,陆援朝去世,郎因来参加葬礼;陈晴不懂事,也不管事,陈家里里外外全靠孙大力,陆援朝活着的时候,常夸他,“我这个女婿顶两个儿。” 不夸张地说,陆援朝是这个家里唯一心疼孙大力的,或者说,把他当人看的。陆援朝给孙大力的母爱超过孙大力亲妈,尤其孙大力单位倒闭,他在家赋闲这些年,亲戚们话里话外埋汰他,陆援朝总站在第一线维护他。 后来,亲戚们上门,孙大力不想受那闲气,干脆或早走,或晚来,每一次,陆援朝都贴心的给他单独拿个盘子留菜,“我家大力”是陈妈妈的口头禅,冲这,孙大力喊“妈妈”发自真心,对自己妈,他都经常简略成一个字:“妈”。 至于陈抗美,孙大力则只凭良心和责任尽孝。老伴去世后,陈抗美的性格越发孤僻,脾气越发乖张,和人越发难以相处。 陈抗美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出生,十几岁去当兵,做到团职从部队转业,来到潞城某三线军工厂任厂长,他的好形象、好口碑都留给了外人,回到家,他对妻子提要求统统用发火实现,对孩子教育,除了打骂,没别的招儿。 据陈晴回忆,从小,她想买件漂亮衣服,超出家庭消费能力,陈抗美不让她买,揍一顿结束;初中毕业,她不想读中专,不想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陈雨,吵了又吵,陈抗美打了又打,打到她不得不同意;中专时,陈晴和西藏班的男生谈恋爱,临近毕业,一心一意要去援藏,棒打鸳鸯那是真的拿棒子打,陈抗美借了根棒球棍,打到师范宿舍……结婚后,陈晴怀孕不顺,做了几次试管均未遂,她在娘家哭天抢地,陆援朝搂着她连声喊着“我的乖,我的囡”,陈抗美被她哭得心烦,不管他的乖、他的囡还在做小月子,巴掌依旧扬起,“再哭!再哭,信不信我揍你?”还好,巴掌震慑力强,陈晴的哭声戛然而止,巴掌最终没有落下。 “你爸妈太偏心。”孙大力每每听陈晴说起父女间的往事,只一句点评。 “从揍的角度看,倒不是。”陈晴有一说一。 对,陈雨的成长一路伴随着暴打,too。陈雨成绩好,可好成绩是打出来的,她一个文科生,高考数学150分,她考了148。究其根本,打小,她数学丢一分,陈抗美就给她一耳光,陈抗美手大,陈雨脸小,一耳光下去,覆盖面达到半张脸,一耳光下去,陈雨耳朵嗡嗡,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回不了神。 暴力给了陈家姐妹俩不同的伤害和后遗症。陈晴热爱暴力,发起脾气,只要能泄火,唐开元年间的花瓶摔起来,眼睛不眨。 陈雨恐惧暴力,据她所说,工作后,一次领导审片,两千个镜头,有一个拍虚了,她担心被领导看出来,站在机房外的走廊垂着头、身体发抖整整一小时,那天,她在微博上写到“怕领导批评的心情,像年少时怕父亲的耳光”。 想到陈雨,孙大力往锅里加腐乳的手停了停,除了已故的丈母娘,陈家,另一个明白人陈雨和他关系不错,他俩名义上是小姨子和大姐夫,实际上,情同兄妹。 当初,在身患绝症的陆援朝支持下,陈雨掏钱,让他们夫妻得以付清别墅的差价。置办如此大的家业,让平凡得有些平庸的他,日子突然有了奔头,回到自己父母家,和亲弟弟孙大强比较时,逢年过节同学会上,和发小门碰杯时,他能证明老子过得不赖壳,老婆、孩子、热别墅,全都有了。 接下来,拿房产证、交税,收房后要装修,没有陈雨,没有陈抗美的援助,他和陈晴万万不能承受。但……怎么说呢?能做掏手派,谁愿意做伸手党?指望别人,指望老婆,指望老婆的家人,总觉得有点腰杆子不硬,孙大力也不希望啊。 厨房外,陈抗美又在骂骂咧咧,不知骂谁。他是踢了晴天雨天吗?一声声猫叫,叫得人心烦。 盯着黑乎乎、冒着烟的炖锅,孙大力浮想联翩—— 机会要不要抓住?弓兵说的食堂,陌生又熟悉的塔镇要不要去试试? 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秩序要打破。陈晴娘俩的生活,还有陈抗美的身体,老的老,小的小,他十足担心。 不去,一辈子一眼便能看到头,“吃软饭”的帽子永远摘不掉。 可是,去,陈抗美对他的呼来喝去,陈晴对他的实时监控,众人对他的依赖和瞧不起,以及纷繁复杂、单调重复的家庭纠纷,让他烦躁、永无休止的陈晴和壮壮的矛盾,他都能挣脱、改变。 那便去?去就去。 就是有些纠结,纠结,如何向陈晴启齿。纠结,如何向亲爹开口,让亲爹再为他回老家,求一次人。 猪蹄炖化了,关于腐乳猪蹄,孙大力的独门秘籍是加王致和大块腐乳,还要再加点潮汕味道的腐乳汁。开大火,收汁,出锅,用筷子一块块夹在白瓷盘中,把锅中剩余的汤汁浇上,“齐活儿!”孙大力自言自语,做饭对于他,是真快乐,是真享受。 他扭头冲各个房间喊:“吃饭了!壮壮,作业待会儿再写!陈晴,你帮爸把桌面收一下!” “等一会儿!”陈晴大叫,“数学作业不写完不许吃!爸,你这能收了吗?” “咳!收,咳咳!帮我把纸墨笔砚放回书房!啊~呃~”陈抗美喊一声,咳三声,吐一口。 隔一会儿,陈晴又叫了,“你不是在写数学作业吗?这写的是什么?!” 书本拍打头部的声音,键盘和鼠标被摔在地上的声音,哭声,陈晴的,咆哮声,陈抗美的,咦,壮壮怎么没声?昨天听弓兵说了太多塔中学生压力太大自我了断的新闻,孙大力头皮一麻,他条件反射,拉开厨房的玻璃门,冲进房间,三人混战一团,一个管一个。 壮壮管着地上破碎的鼠标、滚落到床底的一节电池,陈晴管着壮壮,在说教,一得阁的墨水瓶倒了,满地黑,陈抗美管着陈晴,让她别叫,以及,“你干嘛啊!我的墨!” “吃饭了,吃饭了!都别动,都出去,我来拖!”孙大力招呼着,心里的声音肯定了,“去!” 壮壮不顾数学作业,偷偷在电脑上写就的是篇生物论坛的帖子,精确地说,帖子不知啥时候写的,他偷鸡摸狗般时不时喵一眼电脑,是在查阅同好者的评论,他好每一条都热情给予回复。 帖子全文如下—— “关于如何捉虫,效率更高?捉虫小能手必须说一下了。几乎所有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虫迷,因为我到哪都会捉虫、捉虫、捉虫,而且我准头特别好,每次都能捉住,几乎无一次失手。随着这一爱好不断发展,我立下了赫赫伟绩。 由于练成了\\u0027千里眼\\u0027,我在树上能看到树皮色的象鼻虫,在草叶上能发现像片羽毛似的广翅蜡蝉幼虫,由于练成了\\u0027疾风手\\u0027,我能一下扣住一蹦三米高的蚱蜢,徒手一抓,几只豆娘就已在手中。我的手下败将,上有蜻蜓豆娘,下有甲虫蚱蜢,听过我\\u0027捉虫能手\\u0027称号的人,无不拍案叫绝。 就在大约三个月前,我和朋友小诺出门踏青,可真是一展我的神功了。道路两旁的椿树上,叶子绿得仿佛要滴出汁来,不知在哪个枝杈上,夏蝉正唱着\\u0027滋滋滋\\u0027的小曲。小诺的脚挪不动了,停在这里欣赏这如画的风景,而我却溜到了大树后面,准备干件大事。只见树干上趴着一只长着粉红色翅膀的小虫,六条黑黑的小细腿紧紧吸在树皮上,这种小虫叫\\u0027斑衣蜡蝉\\u0027,只蹦不飞,听说很难抓,但我偏要试试。既然只蹦不飞,那就从上面扣住。说时迟那时快,我的手就像闪电似的扣向斑衣蜡蝉,这糊涂的小虫刚想跳走就被大手做的牢笼困住了,着急得直拍翅膀。我的嘴角扬了起来,这难抓的虫子也不过如此啊。抓紧虫子昂首阔步地走向前,有个路过的小孩看见了我,指着我手里的虫子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那个哥哥好厉害\\\"。我心里甜滋滋的,又找小诺炫耀:‘看我的战利品!’可她不服气:‘这有什么?有本事你抓只飞虫’。‘抓就抓,咱们走着瞧!’ 到了池塘边,这里的豆娘有着亮蓝色的身体,轻盈地在水边飞来飞去,在我爱拍照的老妈看来,这里是个拍照胜地,但对于我和小诺来说,有飞虫的地方就是剑拔弩张的战场。为了让小诺服气,我慢慢靠近了一对最漂亮的蓝豆娘,我明白,豆娘停不了多久,犹豫就会败北!于是,我用手向豆娘停靠的草叶上猛地一包,结果,两只豆娘迅速飞走了!我心想:‘完了,不会跑了!’正准备失望透顶地离开,却感到手心微痒,把手打开一条缝一看,一对豆娘正完好地待在手里!原来,刚才看见的不是这对豆娘,差点就中了它们的计了!我此时欣喜若狂,高兴地冲向小诺,大声喊:‘看,我抓到飞虫了!’小诺一看瞬间惊掉了下巴:‘你也太厉害了!’‘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我表面谦虚,实则内心得意极了,我这‘抓虫能手’称号果真没白叫! 正当我沉浸在喜悦中时,小诺指着一处爬山虎覆盖的小洞兴奋地说:‘那个洞里有蝈蝈,你要不抓一只回去?’我一看,果然有只蝈蝈在洞口欢唱,这怎么会难倒我?我用捉斑衣蜡蝉的方法朝它一扣,想着只要抓着了,就万事大吉了!我感觉已经按住了蝈蝈,于是往上一提,大叫着:’捉到了!‘哎?手中竟然只有一条蝈蝈腿,蝈蝈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妈妈和小诺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我提着蝈蝈腿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唉,抓虫能手也会犯错啊! 总结一下,作为抓虫小能手,提醒你几点,一、抓虫不仅要眼疾手快,还要了解昆虫的习性;二、一定要细心,不要得意忘形,三、希望抓虫永远是我的拿手好戏,也是你的!” 第22章 猪蹄 “你们吃,我先出去一趟。”孙大力放下拖把,解开印着“厨神”两个大字的围裙,扔在洗衣机盖上。隔着客厅的门,围裙又是布质,没人听见他摔掼的沉闷声响。 从前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 现在是每天一大吵,他竟有点渴望小吵了。每次吵架,都要动武,都是毁东西,一个家,究竟是他习武,还是陈晴? “饭点儿,你去哪儿?”陈晴追着他进厨房。 孙大力从橱柜下层掏出一只灰色搪瓷饭盒,捉一双筷子,揭开锅盖,一锅猪蹄,盛在盘子里,上桌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他挟十块猪蹄,让它们在饭盒中分两排排排坐,他放下筷子,拿起勺儿,再淋上点秘制腐乳汁,孙大力深深嗅了两秒,依依不舍盖上饭盒。 “说啊!你去哪儿?”陈晴追问,她最近正在追一档综艺,时不时将自己在婚姻中的境遇对号入座,“我现在特理解为啥刘小丽总是那么暴躁了。” 刘小丽是个小明星,近几年没啥新作,人们熟知她,只是因为她嫁了一位着名的摇滚老炮。上综艺前,人人都说刘小丽作,上综艺后,面对爱打坐,对刘小丽做啥说啥都充耳不闻、零反应的老炮,网友们调转枪头了,“碰到这样的老公,谁不疯啊!” “去我爸妈家一趟,突然想起来,我爸昨天让我回去一趟,今天他们也大扫除,忙不过来。”孙大力找出保鲜袋,为饭盒装个保险套。 “你弟呢?”陈晴不笨,立马警觉起来。她话到,手到,纤芊玉手拽着孙大力的耳垂,个子,踮脚来凑。 “他家老二出疹子,昨晚在医院忙乎一晚上,说是发烧四十度。”孙大力没扯谎,这是他昨晚看家庭群里,孙大强和母亲的对话发现的,几十条语音消息,全是孙大强在医院给母亲的直播。 “啊?四十度是挺危险。”毕竟是人民教师,陈晴听到孩子的话题,免不了流露出为人母,为人师的温柔,“不过,应该是幼儿急诊,出完就没事了。” “对,正是幼儿急诊,虽然退烧了,一夜也折腾得大人孩子老人都没怎么睡,所以我爸让我回去一趟,昨晚你已经睡了,我没来得及说。对了,你不是在那个群里吗?”孙大力找到漏洞,开始责怪妻子对孙家的不闻不问。 “我没注意啊,再说,是你和你弟不对付,让我少在群里接话吗?我把那个群折叠了,看不到。”陈晴叽咕,反将孙大力一军,她怀疑地看着孙大力,“你不是找借口,去看那个小妖精?我说你啊,少跟弓兵他们一起混,混多了,人都变坏了。” “你饶了我!我现在还有那花花肠子?”孙大力向妻子告饶,“我就是有心也没力啊!” “那倒是,”陈晴和孙大力前几天房事半途而废,颇有种一岁年纪一岁人的真切体验,她用手指戳戳老公的脑门,“看看你现在的样儿,除了我,谁还能看上你?” 谁知又戳到孙大力的痛处,他身体一抖,把陈晴的手指抖到一边,“别老当着老人小孩的面,说看上看不上的话,说多了,老人孩子都拿我不当回事儿。” “吆!长本事啦!敢顶嘴啦?”陈晴柳眉一竖。 “快去吃饭!”孙大力把陈晴腰往外一推。 他和老丈人打个招呼,陈抗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快过年了,替我向你爸妈问声好!他们今年去哪儿过年?” 陈抗美对孙大力一向有些敌对,对亲家的态度还是可以的。 “应该是回黑县!”孙大力戴上帽子,端上饭盒,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陈晴笑了一笑,“还说弓兵呢, 不跟他混,我能上班吗?告诉你,今年我还就要和他一起混了!” 门带上。 陈抗美叠着眼皮回味孙大力的话,他问陈晴,“大力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他要上班了?” “我也不清楚啊,昨天他去和弓兵聊了一下午,兴许有什么事儿,要一起干!”陈晴挟着猪蹄,猪蹄的汁一滴滴落下,渗进米饭里,她贪婪地吸吮着猪蹄。 “他要真能出去工作,倒是好事!”陈抗美略略长了些精神,“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在家呆着,成何体统!” “啪!”陈晴筷子按下。 “你又干什么!”陈抗美比外孙壮壮更先抗议,“你一大吼大叫,摔东西,我心就慌!” “你看看你孙子!初一的孩子了,永远没法专心致志干一件事,哪怕是吃饭!刚才挨过揍,这又玩上了!”陈晴指着壮壮,餐桌上不知何时爬上一只小蚂蚁,壮壮的胖手指正逗弄着蚂蚁。 孙昴日和余秀云的家位于潞城老城区的核心地带,听地名就听得出昔日的繁华,“大西门”,“大”字说明在潞城人心中的地位。 车开至长江西路,再走两条曲里拐弯的小路,“西门新村”四个大字,映入孙大力眼帘,大字两旁,工人们正忙活着,一个人挂,一个人举,挂的,举的,是过年的红灯笼。 孙大力把车停在自家楼下,三三两两的人,拎着零零散散的年货,从他身边经过。 “大力啊!回来看你爸妈啊?” “对,宋叔叔。” “好久不见了。” “前两天回来过一次,没看到您!” “这不大力吗?” “于婶!你好!”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帮我记着没?”叫于婶的停下脚步,神神秘秘。 “哪件?” “帮我家小于看看你媳妇儿单位有没有合适的单身老师啊?”于婶托孙大力给闺女讲个对象。 “记着呢,记着呢!我媳妇说,每年9月都会分配一批新的大学生来,你等着!” “好嘞!就知道大力最靠谱了!” 孙大力和熟人一一打完招呼,他捧着秘制猪蹄,从后备箱拎出昨天弓兵送他的一箱四瓶古井贡,想了想,全都放回去。他步行至离西门新村最近的24小时银行,在自动取款机中,取出五百块人民币,注意,那不是储蓄卡,是信用卡。孙大力通过信用卡取现功能取的钱,他再去门口超市买了画着喜鹊的红包,将钱塞进去,十来分钟后,带着红包和礼物,他敲响了父母家的门。 “谁啊?”余秀云的声音。 “妈!是我!”孙大力答,他透过猫眼,挥挥手。 第23章 灰姑娘 “不是我说,你们的大师傅手艺离我姐夫的,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满手汁液,一边啃猪蹄,陈雨一边点评。 陈雨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从电视台出来一段时间了,久违了职场的气息,久违了上班的感觉,在朗因单位食堂,在穿梭来往捧着餐盘的人群中,她找到了,闻到了,她深深吸一口气。 两口子找个靠窗的位置头碰头坐下。 “我的‘小妈妈’,收拾好了?”郎因眼巴巴看着妻子,他脸方而白,额头宽阔,睫毛长,眼珠黑,鼻头大,搁在前朝,妥妥的贝勒爷长相。 “是灰姑娘?”陈雨拍拍头,拍拍身上,哎,好容易出趟远门,穿件正经职业装,劳动若干小时,纵有工作服,也免不了头和脸灰蒙蒙。 “床单、被套、窗帘、网络弄好了?电视能看了?” “能,都能。”陈雨拍拍“大儿子”的手背,郎因嘴角微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你不觉得你是个巨婴吗?”陈雨吐掉一只猪脚趾骨。 “你看你这话说的,当女人的不就该为男人服务吗?”见陈雨脸色不对,朗因笑嘻嘻,“巨婴,就巨婴,我愿意在你怀里当个大宝宝!” “别嬉皮笑脸了,幸好,你分的是一室一厅,这要是大三居,我今天命就折在你这儿了。”陈雨揶揄。 “嘘!”朗因左右看看,十分避嫌地,竖着食指。 “怎么了?”陈雨跟着他左右看看,不知避的哪门子嫌。 “到处都是眼线,乱说话,被人听到,又不知道怎么在领导那儿打我小报告呢!”朗因白了陈雨一眼,他做出学人说闲话的样子,“分了一室一厅,还不满意?还想三居?谁知道话传话,传成什么德行!你一直在业务单位,不知道我们行政单位的复杂!” “咳咳咳”,陈雨笑得直咳嗽,笑出了眼泪,她突然露出深思的表情,停了几秒,她想到了于小航,“业务单位不复杂吗?成绩好就没有烦恼吗?” “这两句什么关系?魔鬼逻辑?”朗因接下茬的本事始终在线。 “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再喝那么多了!我觉得你代谢有问题,喝的酒全存在肚子里,挥发不出去,所以次次吐,次次伤身。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还有,明天我过来,帮你弄完,之后不存在,我每周给你做保洁的事儿,你还真以为我……”陈雨旧话重提。 “行行行,好好好,我要是有你千杯不醉的量,我也能在这里说风凉话。你啊,事情一件不少做,话一句也没少说。对了,甜甜呢?有人送了我三张票,咱们周五一起去看,人艺的,《正红旗下》,这周特别忙,中间没啥时间陪孩子,说不准是不是要一直住单位,周五我直接去首都剧场和你们看完话剧,然后回家。”一上午了,郎因刚想起女儿,他说着从口袋摸出铜版纸打印的狭长话剧票,递给陈雨。 “你可真行,当爹的,现在想起闺女。一大早,送去曾文文家了。”陈雨接过票,看了两眼,塞回兜里。她埋头仔细咀嚼着淋着猪蹄汁液的米饭,专注态度,认真精神,和姐姐陈晴同时空、同菜系、天涯共此时,微表情、微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那你赶紧回,我不放心。你明天再来的时候,给我带两件换洗衣服,今晚加班,我不回了。”郎因穿着体制内男士常见的黑色夹克衫、黑裤子,衬衫灰,羊毛衫红。 “什么?我明天还来?”陈雨一惊,她以为把郎因宿舍彻底打扫一遍,算交差了。 “还有几个快递,我还买了个书架,那些书,要上书架,再说,又不止那一批书。”郎因把新宿舍当外宅了,只是一点活儿也没打算亲自动手。 “郎因,你是不是觉得我辞职在家了,就活该给你当老妈子?”陈雨把猪蹄的脚趾们齐齐整进不锈钢四格餐盘中。 “不不不,是贤内助,”郎因见陈雨的双眼皮深了,那是使劲瞪眼的效果,马上采取怀柔政策,“帮帮忙,我天天累得像狗,没完没了的材料,没完没了的会,最近来的新领导张局看着对我很器重……”他声音很小,再度看看周围。 郎因仕途不算顺,快四十才混了个副处,眼看着干部要年轻化,四十前提不了正处,再想进步只会更难。郎因进步,全家进步,郎因进步,最直接的获利者将是甜甜,陈雨把抱怨的话咽进肚子里,说:“行,对了,我姐别墅的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郎因全然忘了陈雨昨天说的事儿,他拍拍脑袋,做恍然大悟状,“先说说你怎么看?反正,家里的钱都是你挣的,我不管挣,也不管花,无条件支持你。” “嗯……”陈雨满意郎因的回答,“我姐不容易,教师那点死工资,双减后,更少,因为不能出去补课了。我姐夫人好,但学历低,没什么能力。他俩生孩子、买第一套房,现在的别墅,老人生病,孩子上学,我都出过钱。我给可以,必须说清楚是最后一笔了,我一向主张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买房这种事非要掏空全家所有人的钱包,值得吗?” “对对,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郎因的听话来自于他的敷衍,但他也提出他的担心,“我不干涉你,可这二十多万,咱家有吗?” “还有几个项目的尾款没结。昨天老方那儿有个活儿,甲方来和我谈了下,说还想就片子出本书,曾文文那常年做自费书,我去给拉个皮条,策划、撰稿加提成……争取把我姐的亏空的补上。”陈雨沉吟了会儿,彭主任那天的弦外之音,她听出来了,必须必和老方点明,并努力促成。 “好。”郎因不想管媳妇娘家的破事了,他早吃完了,看着陈雨啃猪蹄,有一搭没一搭聊闲话,他玩两只筷子玩了有一刻钟,和经过的熟人们打了七次招呼、尬笑五回,酝酿半天,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陈雨:“还有一件事,那个,过年,带甜甜一起回我爸妈家呗?” “你再说一遍?”陈雨眯起眼看朗因。 “那个,过年,带甜甜一起回我爸妈家呗?”朗因双腿一伸,左脚搁在右脚上,他将牙签夹在牙齿缝里,努力表现出提出要求的理直气壮、自然而然。 “再说一遍?”陈雨低头不语,拿起放在餐盘一旁的手机。 “你这就没意思了啊,陈雨。”朗因左右看看,怕被熟人瞅见他在媳妇面前的难堪。 “我和你妈之间的事儿,你都忘了。”陈雨打开手机,眼皮没抬,声调轻轻,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像是在找什么。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还跟长辈记仇!”朗因把身体往前探探,胳膊肘都快碰到陈雨的餐盘了,“再说妈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陈雨还在手机上找着。 “这学期,妈是不是给甜甜买过两次新衣服?书包也是爷爷奶奶买的。是不是上周我回去看她,回来的时候,让我给带了三斤羊肉?”朗因掰着指头算账的样子,有些滑稽,有些蠢萌,有些鸡贼,有些小人。 他报菜名及捋账本节目被陈雨打断,陈雨终于找到了一张图,是短信截图,她用一架手机对着另一架手机拍的。 “这是什么?”朗因一脸不解,“我说陈雨,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打断我说话。” “你最大的毛病是,从来不给电子产品设密码。”陈雨反应迅速,嘴角一撇,立马回到。 朗因眼神疑惑地看陈雨手机上的截图,先是一愣,而后一怔,蓦的,脸红了,耳朵烧透明了,他恼羞成怒,随后发现陈雨油盐不进的面孔,他怒不起来,讪讪的,“我承认,我妈是有问题,但你也……”朗因还想往回拉。 “真的,免谈。”陈雨眉头紧皱,摆摆手。 两人沉默五十五秒,朗因打破僵局,他楚楚可怜地看着陈雨:“那时间不早了……” “我先回去,”陈雨抓起外套,系腰部的蝴蝶结,她看朗因明显不悦的表情,想到这几天还需要他配合做一些事,想了下,给他个台阶,“我们是积年的怨,一时半会不会解开,你也不要强求我。至于甜甜,那是你们家的血脉,临走前,你带甜甜回家看看爷爷奶奶,你想想他们要啥年货,我提前准备好。” “得嘞!”朗因脸上的红褪了点儿,他心里有鬼,深知这是陈雨在婆媳问题上最大的让步,万一把陈雨惹毛了,连甜甜都不放给他带回父母家。他抚着陈雨的背,小心看着陈雨的脸色,“那你慢点,雪天路滑,我妈那个人,哎,别往心里去,还有你把那张截图删掉!” “当然免谈!” 俩小时后,陈雨用浴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曾文文家的三人沙发上。 曾文文的儿子洛洛和陈雨的闺女甜甜正头并头下一种只有孩子才懂的棋,洛洛赢了,甜甜蹬脚、抹眼泪、全线情绪崩溃,两个妈妈自顾自聊天,对他们的矛盾完全不准备管。 “好啦,好啦,别哭了!”洛洛开始哄甜甜。 “那你让我赢一回!”甜甜撒娇撒泼,一副持弱行凶的娇蛮态。 “你想赢?别玩飞行棋了,飞行棋你下不过我的!”洛洛哄人哄得想让人揍他。 果然甜甜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下不过你!” 两个妈妈在一旁本来正在八卦,陈雨说得义愤填膺、怒容满面,听到这句,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叮咚!叮咚!” 门铃响,是外卖。 曾文文提拉着拖鞋,“啪啪啪”走向门口,开门自戴着黄色头盔的骑手手中接过一个纸袋。袋中装着两杯咖啡,一盒八个四种颜色及口味的瑞士卷。她拆开包装,将瑞士卷摊在餐桌上,喊一声“小朋友们,吃蛋糕啦!吃完再哭再闹,好!” 而后,自取一杯咖啡,将另一杯递给陈雨,再次窝在沙发深深处。 “我这一头灰,全是给郎因打扫房间弄的,戴帽子都没用,噢,谢谢!”陈雨解释为啥进门就要借地儿洗头,她接过咖啡。 “你刚说什么当然免谈?”曾文文盘着腿,搂过一个四叶草造型的抱枕,咖啡真香,她深深吸了一口,再呷进嘴。 甜甜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洛洛捧着一块儿芝麻色的瑞士卷像猪八戒吃西瓜似的,将嘴撑得满满的,“好吃,好吃。”甜甜不禁睁开眼,“有抹茶的吗?”她打听的是瑞士卷的口味。 “嘿嘿!”洛洛笑话她,“没有抹茶的,你不哭了,才有。”甜甜给他一个“自己领会”的白眼,“咚咚咚”奔向餐桌。 这边陈雨继续向闺蜜嘀咕、 “我刚才说,郎因叫我过年带孩子回他爹妈家,当然免谈!”她气鼓鼓,扯下包着头、吸完水的浴巾,揭开咖啡的杯盖,猛灌一口,咽下去,凝着眉,“我下次给你带点我最新发现的好东西,咖啡原液。加水就是美式,加奶就是拿铁,京东做活动,两袋140,平均下来,一杯咖啡成本才五块。” 曾文文不明所以,但知道肯定又是陈雨发现的新玩意儿。陈雨日常的快乐都靠各种小科技撑着,什么会自发热的鞋垫啦,自动会炒菜的智能锅啦,自带题词功能的自拍软件啦,统统是她推荐给曾文文的。 “所以你们吵架了?”曾文文得出结论。 “不算,我让他自己找理由回绝他父母,我要回潞城过年,甜甜也要跟我去,过完年回来,甜甜可以去见爷爷奶奶,我不可能去的。”陈雨平静说出春节安排,这也是,一小时前朗因接受事实给她狂发微信,讨论的主题。 曾文文知道,陈雨和郎家父母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除了寻常意义的婆媳矛盾,陈雨耿耿于怀的事儿罄竹难书,此时,对着一路看着他们走过来的曾文文,陈雨掰着指头,再一次补充细节。 “我怀孕生娃那段时间,我妈从老家来伺候我,他们让我妈睡阳台。”那时,陈雨还和公婆住在一起。 “之前,单位体检,我有个囊肿,我婆婆偷偷看我的体检单,还给我妈打电话,说你女儿是不是私生活不检点?” “我妈病的时候,在新谊住院,我婆婆给郎因发短信,说少管他们家的事儿,就是我们家。”陈雨解释清楚人称。 “不是,”曾文文一头雾水,试图梳理疑点,“囊肿和私生活有什么关系?” “对啊,有什么关系?”陈雨反问,时隔多年,她脸仍涨得通红。 “你公婆不是知识分子,文化单位退休的吗?”曾文文放开咖啡纸杯,搂紧四叶草抱枕,满眼不可置信。 “人的好坏、格局和知识多少没有关系,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陈雨看白痴似的看曾文文。 “也对。”曾文文点点头。 “我婆婆坚信当年我和郎因闪婚,有所图,否则不会那么快。她历史系工农兵学员出身,曾说,事物的发展规律是如何开始就如何结束,从我们刚结婚时,就说,你们这么快结婚,也可能这么快离婚。”陈雨气极了反笑。 “有所图?郎因有什么值得你图的。” “你是不知道,他们家动不动还说,你们汉人,他们平民……” “对对,我前不久看了一个短视频,公交车上,一位北京大妈搬出自己是皇族后裔的名头歧视外地人。”曾文文想起一个热点新闻。 “一样,”陈雨不住点头,眼神流露出怜悯,是怜悯遗老遗少的那种,“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有趣,没成想,他们真心那么认为,规矩特别多,比如,说媳妇儿不能让长辈见到屁股,出门得退着走出去。” 说到这,陈雨放下咖啡,站起身,做示范,正面对着曾文文,背面对着门,两膝弯着,一小步一小步往后退,退了一米,就被曾文文笑岔气叫停。 “回过头说囊肿,我婆婆打定主意认为我有问题才急着结婚,囊肿就成了铁证,我妈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我姐听说了,专门打来电话,和我婆婆大吵一架。我婆婆打那儿起,把我们一家都恨上了。” “你姐口才好,见人见鬼,都能拿得出合适的态度和语言。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曾文文从陈雨口中,听过不少陈晴的事迹,她在出版社管理一个十人的团队,颇有心得。 “可是,你妈住院,不让郎因去看,又是为什么?”曾文文深挖朗琴的动机。 “我婆婆原话,你这次照顾的周到,下次陈雨爸爸、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有事,都到北京来,你怎么办?得罪一次,永绝后患!”陈雨原本笑着说的,说着说着,她鼻音重了,她端着装咖啡的纸杯,泪大颗大颗啪嗒嗒落进杯里。 曾文文从茶几上扯张纸巾盒给陈雨,陈雨已捧起擦头发的浴巾拭泪。 “我去跟他们过年?”陈雨松下浴巾,眼眶还是湿的,偶有几滴泪盈出,她拿手指肚顺着卧蚕一抹。 “郎因怎么说?”曾文文表示极大的理解,“可你们的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啊,总不能和他父母老死不相往来。” 陈雨四处乱摸,摸到手机,打开相册,正是她于上月的某一天,拍的郎因手机截图。图中显示,郎因的妈妈给儿子发的消息如下—— “宝贝,妈妈想你,天冷了,你可一定要保重自己!别让那个女人牵着鼻子走!要存点私房钱!要记住谁才是最关心你的人,永远只有我和你爸!凡事留点心眼,陈家的人不好惹,吵架的时候,别和她正面刚。但你记住,老天爷是有眼的,他们也没好报,不然陈雨的妈妈会这么快被收走?” 曾文文看得半晌说不出话,陈雨收回手机,点回主页。她表示,图是她查一笔款是否到账时,无意间发现的。那张卡绑定的是郎因的手机,账没到,郎因和他妈的对话倒是被陈雨发现了,只此一条,没有前文,还是“未读”状态,可见,前面的对话更可气,郎因怕陈雨发现,早删了。今天,郎因在机关食堂要求陈雨和公婆和解时,陈雨亮出存货,郎因一脸尴尬,陈雨的脸色说明了她的决定。 “你们吵了?”曾文文担心地看着好朋友。 “吵啥?我还答应周末陪他带孩子看话剧呢!”陈雨凄凉一笑,“就是你说的,日子还要往下过,我就当嫁了个孤儿,不要他的娘家陪嫁。” “什么陪嫁?”曾文文没听懂陈雨的暗语,“朗因还有嫁妆呢?多少钱?还是房?” “他妈。”陈雨的鼻音更重了。 曾文文想笑没敢笑,只敢答,“哦,哦!” “行了,行了,别难过了,这不是不用去给你婆婆请安了吗?”曾文文看着陈雨又将浴巾盖上脸,心中暗暗决定,浴巾待会儿就送她,让她带走了,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哎,你不懂,我妈走后,我隔几天就会梦到她。”陈雨掀开浴巾,又盖上,她长叹一声,“我不是不想算了,是看到我婆婆的短信,又勾起我的难过,我如果原谅了她,就等于背叛了我妈!” “话不是这么说的,”曾文文还是想开解开解老友,“如果说原谅你婆婆,就是背叛了你妈,你和你婆婆的儿子也得分开才对,岂不是更没法过了?” “不是的。”陈雨扯下浴巾,露出红肿的双眼,半干的头发维持着半湿润的状态贴着她的小圆脸,她扑闪着和甜甜一模一样的圆眼睛直视曾文文,“我认真想过,我一定要和朗因好好过,这是我妈的遗愿,朗因是我妈去中山公园相亲会给我挑的,他千不好万不好,也是我妈当年看上的,每次我因为朗因、朗因家里人生气,我妈都会特别抱歉,觉得是她害了我,我可不能用朗因、我的婚宴,证明是我妈犯了一个错啊!” “噗嗤”,曾文文面对认真、严肃、拥有魔鬼逻辑的陈雨,笑出声,一口咖啡没含住,喷向地面。 第24章 红旗 最近期末考试,流感什么的,搞得昏天黑地,陈雨总觉得该搞点有文化的活动了。朗因给的人艺话剧票,正中下怀。 不看《正红旗下》,陈雨还不知道朗因对郎甜甜认为自己是哪里人如此在乎。郎甜甜在户口本上虽然写着满族,但她和陆援朝长大,她的北京话根本不正宗,一直带点潞城口音,还总以潞城人自居。 郎因呢,总觉得自己的父系血统被严重低估,千方百计想证明孩子的满族基因,还为此找出了各种理由。比如,他总逗郎甜甜,说她汗毛重,这不是草原民族的后裔的绝佳证明吗?又比如,郎甜甜也好牛羊肉,吃牛羊肉,必洒孜然,那必须必是满族的口味。此外,郎甜甜的不加控制,脾气暴躁,是骑射为本,戎马生涯的老祖宗野蛮魂魄上身了。 在一些历史问题上,朗因和陈雨也会忍不住就满汉问题斗嘴。朗因有次卖弄学问,教郎甜甜背《满江红》,郎甜甜背着背着,陈雨在一旁“噗嗤”笑出声,郎甜甜问,“妈妈,你笑什么?” 陈雨不再掩着嘴偷笑了,她哈哈大笑,“宝贝儿,你知道,你刚才背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胡虏和匈奴是什么人吗,就是你爸他们家的老祖宗女真人!” 郎甜甜当时发了呆,“神马?!” 朗因赶紧上前,卫护本族权威,他拿岳飞举例,“妈妈太狭隘了,别听她胡咧咧,岳飞虽然是民族英雄,但这里的民族肯定不是中华民族,明朝打走了蒙古,所以它要突出岳飞的这种民族精神,《满江红》很可能是明朝人假托岳飞写的。但是到了清朝就不一样了。其实现在中国能这么大疆域,这么多民族,还要多亏了我们满族人呢。” “什么意思?”郎甜甜的不解加重了。 “什么意思?还是满族比较厉害啊!我的小格格!” 郎甜甜可不管父母的争论,她只认一个理,我多聪明,一定是远缘杂交产生的优良品种,“我肯定集合了南北方的优良基因!” 行,与生俱来的自信,多么难得,陈雨在这一点上绝不反驳。 南北之争也好,满汉之争也罢,无论之前的硝烟、战火、明争暗斗,除非婆婆朗琴一再抬出她的正统范儿、贵族范儿,一般情况下,这只是他们日子的点缀,构不成主要矛盾。 朗因被陈雨拒绝带孩子回奶奶家这事,老大不高兴,但陈雨之后话风又松了,说孩子可以去,她不去了。行,谁让自己短信没删干净呢,谁让丈母娘和婆婆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永远遗留下来了呢? 他转而兴冲冲在电话里对陈雨说,我要用这出话剧,让孩子寻根,你们先做做功课。 以下是郎甜甜在记事本上做的抄录—— “八旗是清代满族的一种军队组织和户口编制,以旗的颜色为号,有镶黄、正黄、镶白、正白、镶红、正红、镶蓝、正蓝八旗。清入关伊始,分别令八旗兵在京师与各地驻防。八旗开始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后代却骑射荒废。” 陈雨看着她一笔一划做的笔记,又笑出声了,“就你这身体协调性,确实如书所说,完全荒废了!” 转眼周五。 天色将黑,陈雨从西贝小学接上朗甜甜,直奔灯市口,目标首都剧场。 话剧七点开始,她和朗甜甜五点半就抵达目的地了。两人在附近的庆丰包子铺先解决了晚饭,还是老三样,喷香冒着热气的猪肉大葱馅儿包子三两,炖得又浓又稠的绿豆粥两碗,凉拌豆腐丝加海带丝,吃得朗甜甜唏哩呼噜,吃得陈雨眉毛不抬。 “爸爸要是在,一定会再来一碗炒肝,哎呀,多好吃的炒肝啊,可惜妈妈不爱吃,可惜我已经吃饱了!”朗甜甜倒是无时无刻不念着朗因,陈雨总结过,朗因陪娃的时间少,便显得奢侈、珍贵,她二十四小时全方位陪伴,便显得理所当然。 “我可受不了那个味儿,妈妈觉得有点腥。再说,颜色也难看啊,黑乎乎,像酱油煮汤。”陈雨拧着眉毛,口味证明,她无论再怎么融入,还是潞城人,不是北京土着。她和朗甜甜开玩笑,“你和你爸一样,蛮夷出身,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妈妈!”朗甜甜不乐意了,小饭馆绣成菱格状的绿色棉帘子被进进出出的客人掀起落下,又掀起又落下,冷风吹进来,吹到朗甜甜的脖子里,小姑娘边抗议,边缩着脖子,她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再说一遍,我一点也不像蛮夷,除了我比较聪明!” 陈雨被闺女逗得“哈哈”笑,她抬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磨蹭到六点二十了,该去看戏了,她抓起大衣,没用饭店小桌上提供的餐巾纸,从双肩包中摸出柔软纸巾为朗甜甜擦嘴,仔细替她穿上羽绒服,系上粉红色毛嘟嘟围巾,“走,小蛮夷!” 拐个弯儿就到。 天黑的早,首都剧场周围灯火辉煌,陈雨想起大三时,第一次来此地看话剧时的场景,转三趟公交车,换一次地铁,从海淀到东城,“你妈年轻时候可是个文艺青年。”陈雨一路漫步,一路和朗甜甜闲聊。“妈妈,你那会儿看的戏叫什么名字?”朗甜甜问。“《雷雨》,经典剧目。”陈雨记性好,十几年前看了啥,而今仍能脱口而出。 “好看吗?” “嗯……”陈雨歪着头,想了下措辞,“应该说,好看,在原有的时代是最好看的,在当今时代有史料价值,像标本。” “什么意思?标本?”陈雨的话显然超出朗甜甜的认知能力。 “就是,我们看几十年前、一百年前的戏啊,小说啊,不仅是看故事是什么,还能通过故事看到当时的人怎么生活的,为什么吵架,怎么吵,结果什么样,在看剧的俩小时里,仿佛回到那个时代。像标本,你做的那些植物标本,去年香山的红叶被你做成标本,一百年后,你孙子的孙子看到了,会说,哇,原来一百年前的香山红叶长这样啊!”陈雨絮絮叨叨,深入浅出,她还想说点啥,只听见朗甜甜大声喊着,挣脱她的手,往前冲,“爸爸,爸爸!” 朗因两手拢着袖口,举着一颗巨大的,蘑菇云似的,站在剧场门口,冲她俩挥舞,陈雨惊了,等她走近,掰开深情拥抱的父女,一脸不悦对朗因说:“我说您这是在门外能吃得完呢,还是能带进去吃呢?” 朗因和朗甜甜脸均对着“蘑菇云”,各埋一半脸,朗甜甜一嘴一脸甜蜜,含着云,对朗因说,“爸爸,我好喜欢这个啊!” “我刚从王府井地铁出来,走过来,看到有卖的,就想起你了!我就知道你爱吃!”朗因对女儿邀功。 “我和妈妈在庆丰包子吃包子,我看到炒肝,也想起你了,我就知道你爱吃!”朗甜甜毫不示怯,点对点跟上一句。 这周,实际上,陈雨和朗因只见过一面,还是她去给朗因打扫卫生,朗因一直忙着加班,没空回家。 因为短信截图,本来还对朗因余怒未消的陈雨,此刻看着深情款款对视的父女,心里哀叹一声,“太肉麻了”,而朗因半蹲着举着,和女儿狂啃着“云”,一只手还拉着陈雨的大衣角,陈雨踢开几次,他又努力拉住几次,终于陈雨不再挣扎,十来分钟后,云被一大一小吞噬到他们肚皮、口腔的极限,剩余的被扔进最近的垃圾桶。 “请观看话剧《正红旗下》的观众尽快入场,请观看话剧《正红旗下》的观众尽快入场。”剧场的大喇叭中,一个女声字正腔圆地喊着,朗因如意气风发的贝勒爷,在福晋和小格格的簇拥下,上台阶,验票据,过安检,爬楼梯,被引入场,寻到座位,齐齐坐下,戏将开演了。 “你看,老舍隶属\\u0027正红旗‘,我们和老舍都是旗人的后代,三百年前是一家。是不是很值得骄傲?”朗因在话剧快开始前,和郎甜甜嘀嘀咕咕。他拿着两本介绍折页和孩子一起研究。 “《正红旗下》,妥妥的正剧啊!”灯灭了,黑暗中,朗因凑到陈雨耳边说。 “这么严肃的话剧,孩子能不能接受?”陈雨有点顾虑,台上灯亮。 陈雨的顾虑很快被打消,观剧结果啼笑皆非。 朗因全程关注着朗甜甜的反应,轻声解答着朗甜甜的各种疑问,陈雨才明白朗因之所以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提议陪孩子看话剧,心思竟然是想让孩子知道自己的八旗祖辈都是什么样的人,当成了寻根。 事实上,为了看这场话剧,陈雨也特地去翻了翻《正红旗下》的原着小说,老舍没有写完,便去世了。一部剧,几个小时,孩子数度犯困,小小软软的身子靠在朗因身上,都被朗因晃醒。 若问朗因苦心准备的“寻根”戏有无效果,小姑娘第二天被爸爸逼着写了一份观剧心得,可见一斑,内容如下—— 昨天,我们一家人去看看了北京人艺的话剧《正红旗下》,看剧之前,我对这个名字就很好奇,红旗就红旗,正红旗又是什么。《正红旗下》改编自老舍的同名自传体长篇小说,老舍隶属\\\"满洲八旗\\\"的\\\"正红旗\\\",所以小说才叫《正红旗下》。 话剧快开始了,我开始研究介绍折页。一开始我以为话剧说的是老舍的人生经历,没想到全剧十场戏聚焦的是1898年到1900年这不到两年的时间,也就是老舍出生到两岁这段时间,那时候他压根还没记事呢。我问妈妈这部剧说的到底是什么故事呢?妈妈说:“有的故事并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更多的是展示一种状态,一个时代断面的众生相”。 一部剧两个多小时,我看得聚精会神,也有些似懂非懂。记得有一个关于悲喜剧的经典定义: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人生无价值地撕破给人看。《正红旗下》的上半场是喜剧,下半场是悲剧。 我在国博看过一张《时局图》。它把19世纪末中国面临的被列强瓜分的命运形象地画了出来。《正红旗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王朝风雨飘摇,然而作为王朝根基的“八旗”却醉生梦死。“大姐婆婆”靠赊账度日,靠欺压媳妇找存在感,姑母只会搞宫斗。福海二哥多次替考,让跛脚和驼背的人也能当兵,这些人早就不会骑射,只会提笼架鸟,一点战斗力也没有。有个人把儿媳妇卖了就为换两只鸽子,儿媳妇愤而自杀他不伤心,鸽子病了他就崩溃了。最可笑的是有一场“精忠报国”戏,大姐公公和大姐夫用面人排兵布阵,大姐夫觉得自己和岳飞就只差着背后的刺字,非要拉着父母妻子和自己演一出“岳母刺字”的戏码,结果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全场哄堂大笑,笑完又觉得可悲,靠这些人怎么抵御列强的坚船利炮? 下半场,八国联军即将打进京城。在炮台下面,一群人还在议论时局,不过他们不是真关注,态度和听评书没什么两样。直到洋人的大炮打了过来,他们如鸟兽散,这才知道“我们的炮声音没那么大”。最有悲剧性的一场戏是舒永寿身死的那场。作为最后的王城守卫,他没有逃走,坚守到最后,悲哀地死去,他将炮火幻想成了过年的烟花和剁饺子馅的声音。国家积贫积弱,老百姓更是如蝼蚁一般,幸福生活就如泡影。舞台上响起了呐喊:“他是一个好人,谁来救救他,皇上也走了,太后也走了,谁来救救他”。没有人。老舍的父亲死了,墓中没有遗骨、只有一双布袜子。一个王朝的覆灭总会让一些美好的事物跟着陪葬,比如像“父亲”这样的好人,比如八旗的精神。 八国联军进城了,故事中的其他角色再次登场,面对洋人的大耳刮子,他们有的一边自扇耳光,一边感慨“我怎么这么爱活着”,有人受不了屈辱,为了八旗最后的骄傲选择自尽。故事的最后,福海二哥身着一身孝服缓缓走过舞台,为全剧点出主题:这是八旗的挽歌,也是一个王朝的挽歌。这时我终于理解了资料中的一句话:“八旗制度与清政权相始终,它既是清王朝取胜的重要因素之一,也使清王朝最终走向衰败没落之路。” 这部剧还有一个亮点,老年老舍是第一个出场人物,也在最后退场。他既是局中人也是旁观的点评者,有时候干脆跳出戏外,说自己和人艺的渊源,评价《正红旗下》这部剧本身。细品觉得很有意思。剧看完了,我从一个侧面了解了一个时代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一群人,他们也算是我的祖辈。我翻到介绍折页的一开头,上面写着“他们是民族曾经的血泪,他们是后人笔下的众生。” “看到没?”拿着观剧心得,朗因得意的用手指弹弹作文纸,“这就是民族教育!” 他认为有效。 “看到没?这就是朗因的皇族教育!”陈雨把朗甜甜的心得发给曾文文,“我看没什么效。” 熟料,曾文文稍后回消息,“不敢相信啊!这是小学生的文笔!洛洛比甜甜高年级,也写不出来这样完整的文章,陈雨,你一定要好好挖掘甜甜的文学天赋!” “哦,是吗?”陈雨有些迟疑了,“她这就算有天赋,和我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啊?” “你傻?你是天才少女,和你没差别,相当于等于天才!”老友试图敲响陈雨脑袋中叫“懵懂”的钟。 第25章 对策 陈晴一声尖叫,坐起来,一头一脸的汗,她手捂胸口,不住喘气,被她吵醒的孙大力很快从模糊意识中挣脱,他拍着妻子的背问,“怎么了?没事?” “我梦到我妈了。”陈晴接过孙大力递来的水杯,心有余悸。结婚这么多年,孙大力习惯每晚睡前,在床头放一杯水,夏天是玻璃杯装的凉水,冬天是保温杯装的温水。“咕嘟咕嘟”,陈晴大口喝着,一杯水很快见底。 窗外的天在白与蓝之间,月牙像掐出来的指甲印,渐明渐暗渐不明显,孙大力看她无事,倒下又睡,刚躺平,又被陈晴揪起,“别睡了,听我说说话。”她推着孙大力的肩膀,命令道。 “你说,我听着。”孙大力的身体诚实的忠于睡眠,理智还要求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丈夫。 陈晴双手抱着膝盖,对着白越来越明显的天发呆。“不说,我继续睡了啊!”孙大力打了个哈欠。陈晴甩手给他一个嘴巴,不轻不重,力道刚刚好让孙大力睡不着,也不痛的。 “我梦见我妈躺在乡下家里的门板上。”陈晴说起她的梦。 乡下家里确实有屋,门板确有其物。陈妈妈去世后,按当地规矩,确实被拉回离潞城两百里外的老家绿江县绿江镇在老屋停了七天灵,守灵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大力。陈晴一句话,令孙大力秒回前年盛夏,他瞬间清醒了。 陈晴描述梦里见到的妈妈,戴着寿帽,穿着寿衣,像睡着了一样安详,比平时瘦,两腮凹陷。这些都和实际情况相合,“没化妆,我妈没化妆,”陈晴抓紧睡衣前的粉色蝴蝶结。“妈是化了妆的,你忘了,专门找入殓师化的。”孙大力提醒陈晴,他说的是实际情况,陈晴说的是梦。“我妈躺在门板上,我扶着我爸在旁边哭,你去门口迎亲戚,陈雨去车站接郎因,我一抬头,我妈坐起来了,她说,别乱花钱找入殓师化妆了,我自己会化。” 陈晴两巴掌捧住自己惊恐万分的脸,眼泪从十指缝中流出,直滑到耳骨、下巴。孙大力亦觉恐怖,他搂紧陈晴,像小时候拍壮壮奶嗝一样,手背拱起拍妻子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待陈晴不再颤抖,呼吸均匀,天已经全白,远方现着旭日的红光,孙大力嘴角轻轻一扯,微微笑道,“倒也像妈能干出来的事儿。”“什么?”陈晴要去洗手间,她下床,脚尖将将好碰到拖鞋的跟儿,正努力往回拽。 “妈就是一辈子不愿麻烦人,给人添麻烦,她要是能给自己化妆,绝对不让我们请入殓师。”孙大力提起丈母娘,一派温情。 “是啊,”陈晴完全摆脱了噩梦的残惧,她忘了尿急,两口子回忆起当日给陈妈妈选墓地迫在眉睫,潞城附近看了好几处,都定不下来,最后,陈妈妈竟趁病情稳定期间,强烈要求并指挥他俩回绿江,亲自出马和今日绿江镇镇长攀交情,最后落实了的家族墓地,还是个双人墓,不仅解决了自身,连带着陈爸爸百年之后去哪儿也解决了。 “妈真是个好人!”孙大力由衷点评。 “我还是害怕,”陈晴娇弱地说,“你陪我去上个厕所!” “行!”看着故去丈母娘的面子,孙大力掀开被子。 两分钟后,夫妻俩回到床上,陈晴想起什么,又推孙大力,“你说,我妈给我托这个梦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妈的意思是不是,她一辈子不肯麻烦人,临了,妆能自己化都自己化,她是来警告我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别找陈雨要那二十多万?”陈晴揣度。 “别多想了,买别墅,当初是为了妈续命,活着有个念想,有个奔头,爸、妈、陈雨都同意的。再说了,妈活着时,怎么说的?希望一大家人能在一起,你和陈雨能一起养老,那不得有个房子,足够大?”孙大力从小在批发市场、油条铺长大,纯良、体贴是他的一面,算计、看钱重是他的另一面,别墅不仅是他的虚荣、他的野心,还是他立马可见的一大笔财产。 “那妈托梦是什么意思呢?”陈晴仍在琢磨。 “意思是,我们自己装修,别请装修队,自己的妆,自己的化。”孙大力穷尽脑汁把事儿圆回来,做点拨状。 “对!”陈晴豁然开朗。 天已大亮,兵分两路。孙大力起床、做早餐,陈晴叫儿子起床、请儿子吃早餐。 壮壮人高马大,但心理年龄比他实际年龄要小三岁,比他的身高看起来的年龄要小五岁,吃早餐时,他心不在焉,掌心握着一枚昆虫化石,盘来盘去。陈晴梳头、洗脸、换衣服,全部弄完,回来发现儿子粥几乎没动,碗上凝结了一层皮,馒头夹粉蒸肉只缺了一个角,不由得勃然大怒,她捏着木梳的一角,拿木梳的齿敲餐桌,尖锐的叫声又响彻云霄。 时间不等人,留给陈晴咆哮的时间并不多。 孙大力在楼下按响喇叭,滴滴叭叭,陈晴不得已,用保鲜袋把夹肉的馒头一裹,自冰箱旁的橱柜里寻了一罐纸盒装牛奶,塞在壮壮的书包里,连推带拉,弄得壮壮出门、下楼梯连滚带爬,他忍不住在迈下倒数第二级楼梯时问陈晴:“妈妈,是不是我寒假的每一天都要过的这么屁滚尿流?”儿子对四字成语的奇妙用法让陈晴忍无可忍,她一个失神,一脚踏空,幸好壮壮人高马大,一条腿抻出去,接住了妈妈。 稍后,孙大力开车,陈晴坐副驾,壮壮一人在后座儿,边啃馒头,边嚼肉,边戴着耳机听陈晴给他安排的《轻松英语名作欣赏》。孙大力的车和他家的日子一样,看起来不错,实际上不能细究。五年的三系宝马,原车主是陈晴学生的家长,姓刘,老刘换了新车,急于处理旧的,他把车挂在朋友圈不到五分钟,被陈晴看见了、心动了,问了一声孙大力要不要买,孙大力一点头,陈晴这边一发问,老刘说:“陈老师,我不瞒您,这车泡过水,我挂十万,您买,只要六万。”六万就六万,孙大力觉得捡了了大便宜,一口答应,老刘马上删朋友圈,几天后,孙大力就开着宝马去寿春小学门口接陈晴了。 据说婚姻的维持得靠两口子共同的那点东西,有的夫妻一辈子也没找到共同点,有的夫妻过着过着,共同点就不一致了,但陈晴和孙大力的共同点永不会遗失,三个字:“好面子”,六个字:“打肿脸充胖子”。 空气质量不错,几十公里外的大蜀山能看到轮廓。 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听完,壮壮摘掉耳机,听见父母在闲聊,什么陈雨下周到家啦;什么一夜回到解放前,现在流行以物易物啦;什么文老师、李老师、费老师都分别教什么的啊…… 浅介绍下哈。 双减之后,不许补课。教师子女也不许补,咋办涅? 陈晴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好一阵子,终于被她研究出对策。她说服闺蜜尤老师汇集人脉,汇总需求,勾兑所长,做连线题如下—— 教数学的文老师,女儿英语不行。 教化学的李老师,大儿子语文不行,小女儿数学不行。 教英语的陈晴,儿子壮壮数理都不行,化学还没学到。 教语文的尤老师,俩孩子除了文科,理科都不行。 教物理的费老师,一个娃,除了理科,文科都不行。 尤老师仔细,用个小本本记录下所学、所需、所长,关系远近,距离远近,排查七天,连线完毕,一一劝说,愣是攒出一个以物换物,以教养教的小小学习班。 陈晴接到尤老师宣布攒班成功的电话时,高兴得直蹦,她一通乱叫,“我的奶奶,我的菩萨,你可太有本事了!你咋这么有本事呢?” “还不是你激发的!”尤老师隔着话筒,对陈晴也一阵猛夸,“还不是你这个机灵小不懂,你要是不提醒我,我哪想得起来,咱们可以内部解决啊!” “就是!咱们是谁啊?这些年都在干嘛啊?别说攒班了,开个学校,也分分钟的事儿。”尤老师因此事,信心爆棚。 说学就学,说干就干,今天,陈晴们都将在尤老师家汇合,数理化语外齐了,孩子们补弱项,强项呢,随喜跟着一起探讨探讨。为了能更好的交流、帮助,不给壮壮跌份儿,广结善缘,陈晴特地找了本中学英语教材教参研究,她熬夜备课时,比在单位上班认真多了。 孙大力不过因多年惯性,多了一句嘴,“这真是伟大的母爱!”陈晴顺杆子爬,捂胸口,掏心肝,娇滴滴,喋喋不休半小时,“你们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就好,壮壮啊,妈妈一切都是为了你!” 壮壮快听哭了,一脸愁苦对着孙大力,孙大力看着儿子被爱绑架的模样不免有些后悔,此后几晚,只敢做好陈晴后勤,再不敢随便夸她。 “再过十分钟就到了。”陈晴盯着导航,她看了一眼手机,群消息蹦出来,“吆,李老师、费老师都到了,文老师在停车。” “一共多少人,今天?”孙大力看看后视镜,随口问。 “我算算。”陈晴眯着眼睛,阳光有些刺眼,未来一片灿烂,她掰着指头,“五科老师,五家子,一家三口或四口,有……二十来个人?哦,不对不对,不是每家都完整一家子出来,那……”陈晴算乱了。 “嚯!二十来个人,尤老师家那么大?”孙大力吓一跳,他好奇道。 “郊区房子都大。”陈晴猜测,“我这不是第一次去吗?” “等咱们别墅弄好了,约咱们家!”孙大力脸冲着又清晰一些的大蜀山提议。 “当然,一定!谢谢爸爸如此支持妈妈的事业,不,壮壮的学业!”陈晴兴致极高,她心情好,红唇凑近孙大力“啵”了一口。 陈晴没注意,后排看似专注听着英文名着,听她命令“磨耳朵”的壮壮,淅淅索索在袖管里摩挲着什么,正是劫后余生,没被妈妈扔掉的一块昆虫化石。 “快看!快看!”壮壮终究被陈晴打断了。 陈晴招呼着他,及身边的孙大力。她指着窗外,一片工地,砖瓦推车间来往忙碌的工人,一些房子的地基如婴儿的牙床初现,一些房子已初具规模,工地外,竖着红白相间的指示牌,上书几个粗体大字,“滨湖城二期工程”,指示牌一边写着各式各样的标语,什么“敬业爱岗、遵章守纪、诚实守信、优质服务”,什么“干一项工程,建一座丰碑,播一片美名,交一方朋友”,等等,等等。 “那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别墅!喂,你们好吗?”陈晴喊道,她解开围在脖子上的小丝巾,像八十年代的村姑第一次上火车般,朝车窗外挥舞。 “哎吆,真是!”孙大力刚发现走到了滨湖城。 “啥?啥?”壮壮如梦初醒。 他们在陈晴富有感染力的呼喊中,同时都把车窗摇下,他们仨齐齐冲窗外挥着手,瞥见他们仨的工人们一脸惊愕,瞪着他们飘过,车开了好久,工人们仍在行注目礼。 “上级机关来检查的?” “检查的人不下车?” “检查的人开私家车?” “神经病?” “有毛病!” 几个工人哄的笑了。 第26章 觉醒 朝阳门悠悠广场一层星巴克,位置好的桌椅都被一个微商团队控制,主持人别着“片区总代”的胸卡,他正在宣讲,将文件卷成一个纸筒当话筒:“四季甜美,改善身体,改善灵魂,永不言退,我们是最好的团队!”四季甜美的字样印在一个个四方包装盒上,它们在二十几个参会者的脚下摞着,或高或低的成堆。 陈雨抖抖羽绒服帽子上的雪,握着玻璃门的木把手,一使劲,她推开门,扫视一番,只有靠窗的三只高脚凳还空着。陈雨对甜甜使个眼色,甜甜蹬蹬蹬踩着亮着小灯泡的球鞋,赶紧去占座,陈雨则走向前台去排队,胳膊肘上挂着刚脱下的白色羽绒服。 新年新气象,服务员头顶的菜单已换成红底金字,商品陈列柜中,无论瓷杯、保温杯,都红得一塌糊涂。陈雨要了一个组合套餐,拿铁、果汁、蛋糕,送一个虎娃娃钥匙扣,陈雨回头看一眼女儿,想叫她过来挑挑钥匙扣的颜色,后面的顾客有些不耐烦,叽叽咕咕催,“粉色的。”陈雨做主了。 人声鼎沸,人来人往,陈雨端着餐盘,避着人,往窗口走去。甜甜坐在高脚凳上,两只脚悬空离地一尺半,她脸冲着窗外商场虎年的吉祥物,雌虎黄,雄虎红,一个敲锣,一个击鼓。 “看,这是什么?”陈雨拎着粉色小老虎钥匙扣在甜甜眼前晃。 “啊!”甜甜一把夺过来,欢天喜地叫出声,一朵花自陈雨心底扑啦啦开,浮现在她脸上,她摸摸甜甜的小脑袋,想起电影《你好,李焕英》中的经典台词,“我的女儿啊,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看,这是什么?”红色信封在陈雨眼前晃,它被一只大手捏着,大手根部套着一串褐色佛珠,陈雨不用看都知道来者是谁,她没回头,直接让把玩钥匙扣的甜甜喊人,“问方伯伯好!” “方伯伯好!” “你好!”方伯伯坐在陈雨母女用两件羽绒服给他占的座上,陈雨接过羽绒服,草草一叠,放在桌上,对着红信封问,“什么?” “过年了,给你发点福利,星巴克礼品卡,500元。” “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点了,”陈雨刮擦着卡,绑定手机,一通操作,举着会员二维码,递给老方,“喝什么,我请了!”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老方摇摇头。 甜甜吃蛋糕,玩钥匙扣,手边一本陈雨为她准备好的《斗罗大陆》。老方和陈雨碰了碰各自的红色纸杯,又各自抿一抿,谈正事前先聊几句闲篇,作为过渡。 “你现在出门都带闺女?”老方起头。 “不然呢?开会、去机房都带着,没人帮我看孩子。”陈雨接。 “你那个出版社的同学呢?”老方说的是曾文文。 “不能老麻烦人家,再说,她爸妈今天从老家来过年。” “哦,对,你春节怎么安排?” “回潞城,你呢?回吗?” “再过两天,高三学生,年二十八才放假。”老方一个人北漂,老婆女儿都在石家庄。 “高三争分夺秒,何必还过来?”陈雨不解。 “女儿想考北京的学校,带她去贵校转转,给励个志!”老方挥臂、握拳,满脸精明的他,只有提到女儿时,才能在脸上找到诚恳和怂。 “不去贵校看看?”陈雨打趣。 “嗨,”老方挠挠头,“我那证书也就骗骗甲方。” “说说彭主任那稿子。”陈雨咳嗽一声,引入正题。 “你说。”老方得罪不起陈雨,虽说陈雨是他的雇员,但陈雨是自由的,可以吃百家饭,他是被动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陈雨真不给他干了,他一时半会找不到用得如此顺手的撰稿。 此处,必须详细交代老方和陈雨如何相识的。 老方,男,后天过五十周岁生日,高中文化,摄像出身,在北京电影学院上过一个高研班,对外宣称北电毕业。十几岁闯北京,自学成才,在电视台无编制混了二十年,上上下下关系都不错,四十几岁出来单干,成立地圆天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业务靠从各平台,包括电视台接活儿、承包栏目为主。陈雨刚进台做卑微的小职员时,老方带过陈雨,从辈分上看,他算陈雨半个师父。 陈雨做编导多年,和老方合作不下三十次。陈雨不得已辞职,告别天南海北带着摄制组跑的过去时,老方是她备选的合作方。和于小航闹掰后,和前单位的直接合作了了,这一年来,老方几乎成了陈雨唯一的甲方。简而言之,老方四处接活,陈雨长于策划,精于撰稿,只做这俩环节,为老方提供超级idea。 作为包工头,老方最大优点是给钱不多,但给钱痛快,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没文化、瞎指挥,对甲方态度太卑微,作为乙方老方的乙方陈雨,与老方的矛盾在于,老方不敢拒绝甲方提的一切不合理要求,最后,要求都要在陈雨这儿实现或根本不能实现。 “第七版了,彭主任还让改?”陈雨的骨头硬,指节在桌上敲得铿锵有力。 “甲方爸爸让改,是不是得改?”老方做陈雨思想工作。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慌,不要甲方今天说不行,明天你就让我递上新的一版,有时候,再等等,再等等,他们主意可能变了,你没发现,他们第六版的修改意见把第三版的推翻了吗?是自我推翻。第三版说要《舌尖上的中国》风格,第六版说,要和其他网红美食片有区分,用第一人称自述展现不同?” “等?等说明不了诚意啊。”老方质疑。 “等,才说明有诚意,说明我们在思考,太轻易拿出方案,说明你不值钱。”陈雨回应。 “行,再看看。”老方决定让这个话题过,“还有个事儿,你能不在有甲方的群里直接吐槽吗?” “不吐槽,甲方会知道我们的意见吗?”陈雨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有点咄咄逼人,“要么,你找个更好的方式表达?” “厂子头加鬼念什么?”甜甜凑过来,指着书上不认识的字求教,“yan”,陈雨随口答。“什么意思?”“你做了噩梦,就叫梦魇,人死了是鬼,鬼死了是魇。” 老方抬抬手腕,看看表,快十二点了,“我约了人,待会儿要走,对了,你那天说,有个企业家赞助的片子?” 陈雨差点忘了今天来的最重要的事儿,她解释原委,一家化妆品企业的老板,姓司马,苦干实干发家,曾文文为他自费出了本自传,收了二十万;司马老板还想拍部纪录片,记录他的创业史,作为宣传。巧了,彭主任也有把片子出成书的打算,陈雨打算行成固定产业链及合作模式,每次都挣双份的钱。 “他能付多少?”老方眨巴眨巴眼。 “我拉来的活,提成能有多少?”陈雨心里准备了一个数字。 老方肚子里的算盘珠陈雨都能听见声了,一二三四五,五秒后,“十。” “策划费、撰稿费另算?”十和陈雨心里的数一致。 “不,十就全在里面了。”老方不动声色讨价还价。 “那我找别人。”陈雨最大的底牌就是我可以不干。 “你先去谈,谈回来,再算账,鸭子打回来,再说红烧还是清蒸,好不?”老方稳定着军心。 “我被动就被动在,只有你一个合作方。”陈雨没讨到明确的说法,悻悻然。 一旁,微商们的会议接近尾声了,他们大喊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年后见,什么时候回来?你家郎因没空去接你们,给我电话。”老方抓起灰红相间的男士滑雪针织帽,回望出门的那队人马:“瞅瞅人家,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对了,彭主任昨天突然发了消息给我,说小陈挺有才华的。”老方离去五分钟,没头没脑发来这么一句。 “什么鬼?”陈雨回。 “说你一点小事,都写的妙趣横生。”老方解释,“我把你的甜蜜成长公号发给她看了,想让她全面了解下我旗下的人才。” “哦,谢谢。”陈雨忙着给甜甜系围巾。 “你猜她看的是哪篇?她推给我看,我也乐半天。”老方发一个大笑的表情。 “哪篇?”陈雨边回,边再把手套被甜甜戴上。 老方发来一个链接,标题是《从吓厨房到下厨房》。 甜甜把头凑过来看,“妈妈,这是你写的吗?” “从下厨房到吓厨房 前几天看脱口秀大会,一名参赛女选手自嘲做饭无能。她说,对于别人,菜有快手菜、慢手菜之分,对于我,只有割手菜和烫手菜。别人是下厨房,我是吓厨房,惊吓的吓。哄堂大笑,我也笑了,因为我想起我当年。 我从家门进校门,再从校门进家门,从来没有独居过。研究生毕业没多久,我就结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天生有过日子的本事。 刚开始家庭生活,我的厨艺主要靠策划。 比如,早上起来,我会问队友,吃西餐还是中餐?他一脸迷茫,我再解释,西餐是饼干,中餐是方便面。无论啥餐,我都保证有彩蛋,饼干加鸡蛋,或方便面卧荷包蛋。 又比如,有客来访,我会做一道甜品,我叫它“赤壁”。很简单,在薯片凹陷处加上酸奶,酸奶之上点缀几颗蓝莓。别说,味道不错,颜色雅致。一片金黄,一汪雪白,几粒蓝,十组整齐地摆在红底描花瓷盘中,好比那赤壁船队。 光靠策划,不能长久;好文案离开产品都是虚无。一日,我端出满江红套餐,并报菜名:胡虏肉、匈奴血、白了少年头。它们分别是排骨、西瓜汁、冰淇淋球。队友赞赏了我的创意,但无情地指出,排骨烧焦了,西瓜汁里面还有瓜子粒,冰淇淋球是买的?怪不得是满江红套餐,顾客的反应也应该计入其中,“怒发冲冠”。 那个阶段,我像一个黑心的网红餐厅,全靠抖机灵骗生意,根本没打算有回头客。其间,我还发生过两次事故。 一次,我起了油锅,菜还没洗完。扑啦啦油响,我一急,没想到要先关火,只想着锅里得有点啥,别把锅烧穿。我抄起洗菜盆,接了点自来水,就往锅里倒。锅是坚强的,火穿过它,烧出一道光,起码两尺长。我惊恐万分,抓起锅盖,往锅上一投,准确率挺高,“啪叽”盖住了,“啪叽”声中,我已双手捂着脸飞奔出厨房。第二天上班,我在公交车上遇到同事,我对她说起前一日水浇油的惊魂一刻。同事还没发言呢,旁边陌生的大众点评了。“哎呀!”“天啊!”“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我感觉我捡了一条命。 另一次,我直接把厨房的一角毁了。我在菜市场买了一整扇肋排,买完,只让肉贩切割,却忘记分开包装。我将它们一齐塞进冰箱,再一齐拿出来时,对着冰坨坨,我傻眼了。刀劈不开,水冲不开,那就用蛮力让它们分开。我将冰坨坨往灶台上一扔,无效,我再将冰坨坨往水池一摔。灶台是实心的,无效却无恙,水池只是薄薄一层底,在冰坨坨的撞击下,裂开一个大洞,一地碎片,带着水渍溅到我的脚上,而冰坨坨经过自由落体,依然顽固不化。我对着黑洞,绝望、无助、惊惧,我想,我这辈子怕是做不好饭了! 无论如何,磕磕绊绊,好朋友来家,我能端出四菜一汤了。但不敢留宿,因为会做的菜,只够一天不重复,第二天又会再见。我列了个菜单,写过今年要学会的三十个菜,还在旁边画过思维导图,怎样用学会一个菜延伸出更多搭配,变成翻倍数量的菜。 同学文文至今记得我招待她的一顿大餐。光荤菜就有蒸香肠、红烧猪蹄、老母鸡汤、珍珠丸子。她边吃,我边说,如何从前一晚就开始准备,剁猪蹄、炖鸡……她有点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洗碗,我欣然答应。由于不熟练,我不但备餐时间长,还差生文具多。做饭时,葱一个碗,蒜一个碗,五种食材得分五下装,招待文文这一顿,不夸张的说,全家的碗都被我染指了。 果然,文文推开厨房的门,又关上,出来了,‘还是我们一起洗……\\u0027夙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有十个鸡蛋,其中一个是坏的,你要用几个碗?\\u0027十个。”我坚定地答。\\u0027好的,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碗了。\\u0027文文叹口气。\\u0027你呢?\\u0027我好奇。\\u0027两个,一个大碗,一个小碗。打一个在小碗里,发现是好的,就倒进大碗,反之倒在垃圾桶。\\u0027文文答,我感受到什么叫厨房里的智商压迫。 文文从我家回去,路上接到我的电话,我问她吐了没。她说,没,但为什么这么问?是鸡有问题,还是猪蹄有问题,还是土豆丝的原形发芽了?我仔细回想,全无问题,但呕吐不止,我去医院检查,发现怀孕了。 从此,我过上饭来张口的生活,妈妈轮来伺候。九个多月后,孩子和月嫂同时出现在家里,我做饭,只做一个人的,母乳。 前有月嫂,后有妈妈,几年间,我除了做过孩子辅食,没下过厨房。直到两年前,我回家工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阿姨,妈妈也因病不能再帮我,我不得不又拎着菜刀上岗。 不知是生活经验丰富了,还是科技进步了。奇奇怪怪的小家电、各种美食app,拯救了多少都市手残党,包括我。 我置办了三口锅,煎烤煮一体的摩飞锅、自带做菜程序的智能锅、空气炸锅。破壁机是好东西,也能当锅用。 我在各视频网站和app上做调研,关注了一堆美食博主,使用过若干做菜小程序。我的心得是,同类菜中,查用时最短,点击量最高的那则短视频最有用。因为大数据告诉我们,用时短说明容易操作,点击量高说明味道不错,受欢迎。我用过一个小程序,当你不知道做什么时,就把你已有的几样食材全部输入,点确认,须臾,它们是能组合搭配,还是变成几个独立菜,各种选择,计算机比你想得明白。 此外,制定一张私家菜程表,事半功倍。每一天都要想吃什么,怎么做,说实话,有点头痛。营养要均衡,舌头要保持新鲜劲儿,因此,我认认真真排了表,分早中晚,将食物们分大类。比如,早餐需要饮品、主食、水果、肉类。饮品分牛奶、豆浆、麦片等。主食分花卷、包子、饺子、饼、面包、蛋糕等。水果、肉类以此类推。午餐、晚餐如早餐类推,鸡鸭鱼肉海鲜务必排好班,有哪些外卖、预制菜适合做加餐,统统列在表内。 每半个月一次大轮回,真真是《红楼梦》中,管厨房的柳嫂子所说,把菜名写成水牌,转着吃。所以,其实只要动半个月脑子,好好记录,剩下的,微调即可,当然不怕辛苦的,可以一个月、两个月大轮回。我在某生鲜超市有会员,每周会员日,所购商品均八八折,有了菜程表,买菜便能胸有成竹。 抓重点,家常菜就那么几个,全家每个人爱吃的,也就那么几个。找对菜谱或视频,反复练习,一道菜做十遍,第十一遍,你可以拍视频了。 这不得不再提一下我的朋友文文,她曾在古籍出版社工作过,当年,他们社里有一本常销书法书,《永字八法》。文文对我说,你把永字练好,常用的笔画都能练到。一些菜,你把它们练熟了,分解、演化、合并,无限延伸。 今年两位阿姨交接工作,有半年空档期,我又上岗了。事实上,阿姨在,菜程表也是她厨房工作的日程表;阿姨只做半天,晚饭还得是我。 看脱口秀大会前,我用空气炸锅做了烤羊排,炒了蛋炒饭,炖了玉米排骨汤,还清炒了一盘花菜。 \\u0027别人是下厨房,我是吓厨房,惊吓的吓。\\u0027女选手在屏幕上说。 我笑了,成长是一生的必修课。时至今日,我下厨房,也依然吓厨房,吓别人。比如,除了我,全家都不吃辣,每当我想发火,就炒辣椒,不开油烟机,在呛人的辣味中,人人都感受到我的怒意,并受到惊吓。” 甜甜依偎在陈雨怀里,把老妈的文章看完,情不自禁地赞叹,“妈妈,你写的真逗啊!文文阿姨和你之间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啊!” “对啊!”陈雨点点甜甜的鼻头。 “可是妈妈,你怎么有时间干那么多事呢?”小姑娘困惑了,“你每天和我一起睡下,你是什么时候写这些有意思的文章呢?” “每当你睡着,你妈我当然又觉醒了!”陈雨神秘地笑,“你可以去问每个你认识的妈妈,她们是不是每天晚上有一样觉醒的时刻!” 第27章 互助 中午在尤老师家吃食堂,事先没约,择日不如撞日,拉拉杂杂十几口子,教师加教师子女,互为学生,互为学生家长,新组合、新鲜劲,非教师、非学生的那些承认便主动承包起做饭任务,孙大力黄袍加身,不便退让,成为主厨。 尤老师家菜不够,费老师妻子美团外卖叫了青菜、鸡蛋,文老师太太带了自家灌的香肠,能装两盘,孙大力开两个灶头,一锅炖肉,一锅炸鱼,他提溜着大勺,李老师丈夫打下手,递葱,递蒜,递调料瓶,陈晴下课小憩时,恍惚间感觉提前过年了。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to love, to be thankful。”陈晴喃喃吟了两句诗 还贴心地中英文双语展现,稍后,她更大声地念,举着盛满橙汁的高脚杯,坐在圆桌一角,她左边是壮壮,右边位子空着,孙大力一直忙活到所有人所有菜上齐,才在众人呼唤下入席。 “一祝我们的互助小组卓有成效!” “二祝即将到来的新年年年有余!” “三祝孩子们学业有成!” 尤老师老公在潞城烟厂做推销工作,说起祝酒词一套一套,尤老师拍了老公一下,“你这第一点和第三点有什么不同?”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尤先生半倾着酒杯有些尴尬,陈晴接过话,“强调,这是强调!”“哈哈哈”无缝继续了。 “不会天天这么一堆人扎一起,给孩子补课?”回去的路上,孙大力开着车,担心地问,他的手指还有没洗净的鱼腥味,陈晴拿起空气清新剂的瓶,在车内一阵乱喷。 后座,壮壮已经睡着,手长脚长的他,半躺着,手脚均呈折叠状。 “停车。”陈晴命令孙大力,孙大力一踩刹车,只见陈晴开车门,开后备箱,取出毯子,再开车门,给壮壮盖上,小心将保证垫在儿子脖子下,调整他的睡姿,亲亲他的脸蛋。 “不会,”坐回副驾驶座,陈晴回答孙大力的问题,“今天是第一天,大家有个仪式聚聚,以后你把我们娘俩送去,然后你该忙啥就忙啥,晚上来接。中午我们一起叫外卖盒饭,费用平摊,群里商量好了。”她亮亮手机,她和费老师、尤老师、李老师、文老师有个群,群名“互助组”。 “难为你们了,孩子不让补课,老师不让赚外快,你们自力更生、自娱自乐。”孙大力一扭方向盘,转个大弯。 “到滨湖城,你停一下。”陈晴合上眼,闭目养神。 “干什么?” “拍张照,给陈雨发过去,让她有代入感。”陈晴累了,一歪头也着了。 滨湖城工地。 前一秒,陈晴咔擦咔擦拍照,孙大力靠着车头惬意抽烟。 后一秒,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陈晴指责人时的经典架势又摆开了。 她像一只好斗的母牛,孙大力的围巾是正红,工地夜灯的照耀下,鲜艳夺目,陈晴瞪得眼睛血红,随时要扑过去撕打。 原因无它,车熄火了,启动不了了。 这不是二手宝马第一次掉链子,买之前,就有人劝过孙大力,买它的钱,和修它的钱基本持平。可孙大力不听劝,陈晴没劝,家里的钱一向孙大力管,陈晴看起来强势,强全表现在姿态上。此刻,陈晴扯着嗓子,连骂几句“怂货”“没用”“不长脑子的东西”,孙大力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张嘴反驳:“你油瓶摔倒都不理,现在冒充事后诸葛亮说我?” 潞城的天气没有北京那么冷,但毕竟腊月,两人车里车外进进出出,车外扭打空间更大些,车外也更凉些,孙大力的话捅了陈晴的马蜂窝,为表达心中怒火,抵达更强的戏剧效果,陈晴把大衣一脱,摔在柏油地面,她往地上一蹲,掩面痛哭,大波浪随着她肩膀抖动而抖动,成惊涛骇浪。 壮壮不可避免地醒了,他下车一脸窘迫地看着父母把家里的戏挪到户外唱,壮壮搓着手,干着急。孙大力每次和陈晴吵架,最后都以他去求去哄结束,壮壮见过一次,妈妈把装满饭的电饭锅胆倒摔在地上,爸爸捡起来,收拾收拾,自己吃最上面一层,剩下的干净饭哄妈妈吃了。 可孙大力今天大清早被噩梦中的老婆吵醒,开车来回,做了十几个人的饭,再遇上车坏、修车未遂、等救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场的一堆糟心事,老实人逼急了,火比一般人更大,“上车”,他命令壮壮,“妈妈呢?”“别管她!”孙大力名如其人大力合上车门,壮壮迟疑着,在父母之间往返、左顾右盼,陈晴见丈夫还不过来哄,气得直跺脚,壮壮把妈妈的衣服捡起来,披在陈晴身上,谁知陈晴肩膀一抖,把衣服又抖落在地,她一个箭步冲到车窗前,孙大力本来半开着车窗抽闷烟,看见妻子扑过来,他想把车窗摇上,陈晴一拉车门,抓住他的胳膊肘往外拉,“你还不如你儿子,儿子都知道过来替你道歉,你呢?你呢?” 一定是幻觉,工地的夜灯比先前更亮了,照得陈晴的脸比平时白,眼尾的眼线滴成墨,顺着脸颊流淌,像正在化,却没有谋算的脸谱。孙大力发自心底的厌恶,他顺着陈晴的力,身体一歪,陈晴被他搡到轮胎旁卧倒,“你有完没完?”孙大力拽着袖子大喊。 “你们有完没完?”壮壮想把扭打在一起的父母拉开,他的脑海中现出白天妈妈吟诵诗歌的样子,在学校妈妈光鲜亮丽主持晨操时发言的样子,和柏油地面上灰头土脸,脸成脸谱状的中年女人,不是一个人。 一定是幻觉,工地的夜灯照到眼跟前了,灯亮得刺眼,一家三口同时抬头,救援车徐徐开来。 陈晴从混战中跳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救援车方向跑,跑到救援车前,两手一张,拦住车,回头向孙氏父子,“道歉!不道歉,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神经病啊!”救援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 第28章 过节 衣服铺的一床一地,甜甜在花花绿绿中跳来跳去。 陈雨处理旧书时,发现常用的二手书回收app开始收旧衣服,她把衣柜、床底抽屉式储物箱全部打开,淘汰、分类、拍照上传,等待客服回馈,app最终弹出通知,四十件衣服卖了两千多块,陈雨满意地将衣服打包,让甜甜拎到门口,明早快递会上门收。 手机弹出晴格格发来的照片,工地夜灯前、马路边,陈晴比着yeah自拍,下一条是图注,“我们的别墅”。 陈雨不想破坏姐姐的好心情,但她满脑子是如何把司马的赞助落实,就没回。曾文文的电话来了,陈雨将手机按了免提。 “我上次说的项目,还记得不?那边的联系人,姓司马的,给我电话说,年前没时间谈了,大家先过个好年,年后约一起吃个饭,你先想想怎么做,最好有个策划案。”曾文文嚼着什么说。 “好嘞,不务虚,咱们务实,拿方案说。”陈雨答,“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老方那个片子想做书的,你也琢磨琢磨,年后估计也要动一动了。” 陈雨说着话,手上并没停,她把卖不出去、app不收的衣服叠起来。 “你在忙什么?”曾文文问,她听见电话那头拉拉锁及塑料袋哗啦啦的声音,陈雨连忙汇报一晚的成果。 “你至于吗?要卖衣服过年了?”曾文文大奇。 “至于,刚从老方那结了一万五,那破稿子,我改了七版,算预付。全款结,要等入库,台里给他结,他才能给我结。一万五还是他垫付的,照这速度,猴年马月。衣服卖了两千,够我们娘俩来回潞城的路费了。”陈雨说着家常。 “啊!能卖这么多钱!真有你的,链接发我。”曾文文跑题了,“对了,你急着自费书的事儿,是最近缺钱吗?” “生活肯定没问题。问题是我姐刚给我连发十张自拍,全在别墅工地,感觉她已经疯魔了,房产证什么时候下来,我不知道,我得把钱备着。” “还是独生子女好。”曾文文每逢此时都要感叹一下。 “各有各的好,没我姐、我姐夫,我妈走,我爸手术,我不会这么轻松。”陈雨有一说一。“他们觉得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以为高考状元前途不可限量,在北京挣大钱。” “状元又怎么样?北京满地都是状元。我们报社,历届状元有二十多个。状元毕业也是含税六千起,不贪污,总编也就两万块钱一个月。”曾文文说起前单位,又算起账,“十来年,你姐从你这拿了有一百万没?” “以前上班还好,现在说好听点,我是自由职业,说不好听,是无业。郎因的死工资只够他自己开支,市场不好,我们这行朝不保夕……” “你想想卫庄,知足。”曾文文想让老友释怀,卫庄是他们大学时的支书,老家在山里,他是当地第一个大学生、博士生,去年回去过年,村长给他一个任务,帮村里修一条路。 “对对,我姐还没给我不能完成的任务。”提到卫庄,想起卫庄为修路一筹莫展的表情,陈雨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每一个工作机会,开拓每一个可能的资源,拒绝每一个不合理的帮助。”曾文文给陈雨打气。 “对!不要节外生枝,还要开源节流!”陈雨把app发曾文文。 甜甜在卫衣外套一条陈雨夏天的裙子在镜子前臭美,陈雨按掉免提,甜甜拎着裙摆凑近陈雨,忐忑不安地说:“妈妈,还是独生子女好。”可见旁听了妈妈的电话。 陈雨逗她,“你确定?有个兄弟姐妹不好吗?” “好,不过我已经有了,你别再生了。” “嗯?” “壮壮哥哥。” 陈雨哈哈大笑。 “真的,真的。”甜甜怕陈雨不信,补充更多细节,“上次回潞城,大姨爸爸还说,以后我们都住一起,他家有我一个房间,我和壮壮哥哥住隔壁。” “对,你们住隔壁,”陈雨把微信打开,陈晴刚发的诸多图片中,有一张用红笔圈圈点点,图注是“这间给壮壮,这间给甜甜。”其实陈晴根本没在她拥有的别墅前拍照,不过是对着户型一致的毛坯房胡安排。 郎因专用的乐乐去屑洗发水、猛士洗面奶;朗因必备的虎牌辣椒酱、小肥羊三鲜锅底;肥牛卷、肥羊卷、天福号肘子、稻香村点心;纸巾、湿纸巾、创可贴、消炎药…… 陈雨临走前,把冰箱塞满,洗浴用品更新完,储物间、药箱准备妥,甜甜到处帮妈妈为爸爸贴上hellokitty小纸条做标记,郎因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眼珠子不错盯着电视中一档军事节目,对于陈雨的各种嘱咐“嗯嗯啊啊”“好的好的”。 陈雨常说郎因是两面派。在单位,郎因是循规蹈矩、唯唯诺诺、时刻挺身而出准备保障领导的公务员,在家里,郎因是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公子哥儿,啥也不会干,要求还特别多。陈雨干倒不是宠着他,是懒得废话,催他扶起油瓶,要花的时间比把油瓶扶起来需要的,多得多得多。 “噗!”郎因吐着瓜子皮。 他边吐,边瞅着瓜子罐,不满意地冲在厨房忙活的陈雨嚷:“能不能别买恰恰了,今年网红瓜子叫六胖蛋!” “要买自己买去!”陈雨毫不客气,举着大勺敲着砂锅,梆梆响,锅里炖着猪肚鸡,郎因说的,“最近太累,我要补补。” “哎呀,武器型号不对!”郎因一把搂住甜甜在怀里,甜甜嗑瓜子,把瓜子仁放爸爸嘴里。 “什么型号不对?”凑合郎因看电视,陈雨把餐具摆一茶几,随口问。 电视里,纪录片正配合解说词情景重现,文工团进行实弹射击训练,一个文艺兵十发子弹打出了85环。 “咦,这不是老方包的活吗?前年就拍完了,现在才播。之前找过我,我忙着其他事,给推了。错哪了?”陈雨道。 “没错,那年代即便是文艺兵,也要接受军事训练。要知道他们使用的是56式突击步枪,不少资料更习惯将这款枪称为56式冲锋枪。56式突击步枪注重火力的压制性,所以射速快威力大,但精确度并不高,而且由于后座力较大,在100米卧姿单发射击的情况下,能打出85环的,绝对就是射击尖子了。像文工团这样,难得摸几回抢的,基本没可能。”术业有专攻,郎因说得头头是道,陈雨听得频频点头。 “你们这些电视工作者啊,”郎因得意起来,看看桌上的汤,嘴一努,示意妻子端一碗过来,“平时功课不好好做,遇到明眼人就闹笑话了,是不?你跟着老方,就是我为祖国编烂片组合,羞不羞?” 陈雨本来盛好汤了,气得用筷子点碗边,“老方的片子和我有啥关系?再说了,编烂片也是为了挣钱养家!” 第29章 邂逅 “去张局家拜年的酒在哪?” “储物间左手第一个箱子,门口纸条上写着。” “原来的老领导,你准备了啥?” “上个月去潘家园淘了本旧书,一版一印,《本帮菜初考》,你老领导退休后不是出了本书,叫《老饕漫话》吗?他又是上海人。去之前,你再去买个果篮。” “我爸妈呢?” “你自己看着办。” “嗯,发了两张购物卡。”两口子的闲聊结束,北京南站也到了。 “来和爸爸亲一下,我不送你们进去了。”郎因帮陈雨母子拎下行李。“说得好像你能进去似的。”陈雨揶揄,看着郎因和甜甜无限缠绵得亲了又亲,蹭了又蹭彼此的脸蛋。 “轮到你了,媳妇儿。”郎因转向陈雨,拨开她耳后的头发,唧一口,“回去,别和你爸吵架。”他叮嘱陈雨,又点点甜甜的鼻头,“你,别和哥哥打架。”“你,别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垃圾每天都要倒。”“碗一定要洗。”“瓜子壳别吐到我的杯子里。”母女俩一句赶一句。 “上车没?”“相亲相爱一家人”群中弹出消息,是晴格格。“上车了。”陈雨回。 陈雨随身带着的包如百宝箱,她神气活现如哆啦a梦,打开包往外一样一样拿东西,两个手机、一个ipad、笔记本电脑,免洗消毒液、纸、饼干、小蛋糕、橘子、饮料、保温杯。“现在,你是听故事,还是听课,还是看动画片?还是《最强大脑》?我昨天都下好了。”陈雨让甜甜选。“一集《熊出没》。”甜甜往掌心喷了喷消毒液,撕开饼干包装,抽一张纸包着饼干底部,凑近掉了一颗门牙的嘴。“你们在车上干嘛?”“相亲相爱一家人”群又闪。“陈雨。”晴格格不允许陈雨不理她。陈雨拍了一张甜甜的背影图发过去,“不干嘛啊,刚安顿好。”陈晴啪啪啪发来好几张菜品图,扣肉、盐焗鸡腿、老母鸡汤、烤鸭,个个硬菜,“看!一大早我就忙起来了,接风宴!”陈雨隔着手机屏都笑了起来,她发了一句语音,“你敢不敢让姐夫来对个质?” 陈晴做饭那两下子,陈雨太清楚不过,一日三餐就把她所有会做的菜聚齐了。可陈晴下一句就让她破防了,“妈在,妈不在,我都要给你一个货真价实、完整的娘家!” 陈雨眼眶一红,眼泪还没掉下来,“叮!”她又被另一个群了——“陈雨,我在高铁g323上看到一个长得和你很像的人,几乎一模一样,穿蓝色大衣,黑毛衣,带一个小女孩。”发言者名齐星,发言群“潞城一中99级”。电光火石间,陈雨手有点抖,她犹豫片刻,果断发出去,“不是像,就是我。” “加我。”齐星的验证消息到。验证通过,“真巧,我在8号车厢4a。”齐星说。“我在10号车厢5f。”“等我过来找你。”几分钟后,齐星推着登机箱,穿过两节车厢,站在陈雨面前。 他剃平头,国字脸、国字眼,鬓角有点白,连着泛青的胡子茬。他穿蓝色夹克衫,与陈雨的大衣撞色,陈雨正在为甜甜拧橙汁的盖,用力虽猛,玻璃瓶盖却没拧开,她的指节处有些红,“妈妈,怎么还没好?”甜甜边看动画片,边抱怨,有些不耐烦。“我来!”齐星将手伸过去,陈雨没想到他那么快出现,她表情错愕,不由自主将瓶子递过去,她的怀里还抱着妈咪包,胸前的小桌板上铺的全是甜甜要用的零碎,她站起身,和齐星打招呼,不小心,把连着一片橘子瓣儿的橘子皮落在腿上,她往后一趔趄,小桌板上的零碎晃晃悠悠,她连忙扶着,好容易人稳了、桌稳了,她有些狼狈地把头发往耳后拨,蓦地想起郎因上车前给她耳后的客套的吻,那个吻提醒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年纪。 齐星把瓶盖拧开了,递给她,见她不接,愣了万分之一秒,放在桌板上。“今夕何夕,一梦二十年”。陈雨心里念道。 齐星是陈雨的高中同学,高一高二,他们同班。高三文理分科,齐星去了理科班。 齐星是左撇子,上楼左脚先迈楼梯,每天七点三十五准时进教室,早饭爱吃锅贴、辣糊汤,辣糊汤不要海带丝;去肯德基必要薯条,薯条必不蘸番茄酱;齐星有个弟弟叫齐亮,齐星父母都是医生,齐星初二时才转到潞城上学,他说话,前后鼻音不分。和陈雨同班时,齐星与陈雨隔一组,分班后,他在陈雨隔壁教室,坐靠窗第三排座位。 齐星左手搓右手,“这么巧。”他和5c的乘客换了座儿,与陈雨隔着过道。 “是啊,没想到。”yesterdayonceore,可陈雨不再是yesterday的她,她莞尔一笑,收拾了下桌面,把妈咪包拉锁拉好,放在脚下,让桐桐喊叔叔好,恢复到她矜持、亲切的待人常态。 “回去过年?”齐星问。“对,你呢?”“当然。”“一个人?”高领毛衣很好的遮掩了陈雨的情绪波动,她有一紧张就吞咽口水,引起颈侧动脉轻颤的小动作。 “孩子太小,岳父岳母不让回,他们都留在北京,我一个人回潞城。”齐星解释,他侧着身子,窗外风景飞驰而过,树梢挂着白,到山东了,下雪了。 “你在北京?”陈雨还是显现出好奇了。“嗯。”“你在群里的备注名,不是武汉?”陈雨说的是班级群,班长要求大家在真实姓名后加现在的城市。 齐星一挑眉毛,他注意到陈雨注意过他的签名,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忘了改,回北京一年多了。”齐星用了“回”字。 高考时,陈雨来了北京,齐星去了上海。陈雨和齐星整个高中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十句,虽然一百个人的脚步声,陈雨都能听出齐星的;一百个人咳嗽,陈雨都能分辨出有没有齐星。陈雨研一时,在学校门口的肯德基排队点餐,看见排在前面的男生把服务员放在盘子里的番茄酱礼貌还回,类似的举动,她只在高中时,看齐星做过,她心中一动,行注目礼,赠回头率,果然,对号入座,与齐星相认。 齐星本科读的上海交大,这时,在陈雨隔壁学校读硕士。四年新闻专业的培训、他乡遇故知的强理由加持,让陈雨突破青春期的羞涩。 肯德基一别,她主动与齐星交换联系方式,并约齐星再见,那天,他们说的话超过三百句,之后,他们在各自寝室里白天黑夜地聊天,聊天记录有三万句。研一暑假,陈雨和齐星一起回潞城。 没有高铁的时代,要睡十六个小时卧铺。两人的铺位对着,他们聊了一晚上天,聊到夜半,他们往窗外看,月正圆,火车在平原上疯跑,陈雨的心跟着跑,像在荒原,赤脚踏着绵软的青草跑。 齐星说了一个鬼故事,他的声音很低,自带恐怖气氛,说到情节紧要处,他故意停顿,陈雨吓得伸出手去抓齐星的,隔着两个铺位间的小道。 齐星没有拒绝她,和今天递橙汁时一样,愣了万分之一秒,便和她十指交叉握着,把故事说完。 车里空调温度高,齐星脱了夹克衫,看他那边的风帽勾已挂满a座b座乘客的衣物,正踌躇际,陈雨说,“给我!” 稍顷,齐星的夹克衫盖着陈雨的蓝色大衣上,像一个拥抱。“还在电视台?”齐星问。“离开了。”陈雨的眼睛盯着黑靴子的尖。“现在做什么?”“在家带孩子。”“不像你。”“你现在呢?”陈雨视线转向齐星,两人四目相对。“一直做科研,在研究所,读完博,去加拿大,回来进武汉的研究所,再从武汉调到北京总部。”齐星不知为何想交代一下这些年他的行踪,“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名字,四套、九套、十套都有,前年有《百家姓》,去年有《千家诗》,今年……”齐星一口气报出许多片名。 “陈雨是个常见的名字。”陈雨嗤嗤笑,是演出来的嗤嗤。但她说的是实话,前同事中起码两人和她同名,不过《百家姓》她确实参与了。“你在北京住哪片?”陈雨岔开话题。“西三环,你呢?”“蒲黄榆。”“你爱人是做什么的?”齐星改变了话题。 “公务员。你爱人呢?”“同事,还是以前那个。”“妈妈,我要去厕所。”甜甜按了电脑暂停键,仰着脸看陈雨。 陈雨一阵忙乱,把小桌板收起,从妈咪包中取出湿纸巾,牵着甜甜的小手,举着手机,往有厕所标志的方向走。一路上,她撞到人,也被人撞到,她说着对不起,也被人说对不起,一切都像梦。 甜甜如厕时,她在两节车厢的衔接处发呆,风景如风过,风把梦吹散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名字”。“四套、九套、十套都有”。“前年有个《百家姓》,去年有个《千家诗》,今年……”“你爱人是做什么的?”“同事,还是以前那个。”齐星的话循环播放,陈雨眼前一片白,是窗外的雪光,是2007年的月光,甜甜从洗手间出来了,她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对着镜子摆弄蝴蝶结。 “妈妈带你去餐车。”陈雨不想回座位。 四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潞城。 陈晴在出站口等,她看见陈雨和甜甜,激动地挥舞着宽阔的衣袖,可陈雨母女没看见她,她们正忙着和齐星告别。 “再见!”陈雨接过齐星手中她的行李箱。“期待!”齐星伸出手。“甜甜,和叔叔说再见。”陈雨低头对甜甜说,刚好错过和齐星握手。 第30章 同学 “再见!叔叔!”急性子的陈晴走到他们跟前,她一拍陈雨的肩,甜甜先欣喜地喊出“大姨妈妈!”陈雨脸上跟着喜,可齐星还没动脚,她不好不介绍,“这是我姐,这是我同学齐星。” “你好!”陈晴大方问候,她倒伸出手了,和齐星的一碰。 “姐夫呢?”陈雨环顾左右。“停车场。”陈晴解释,她拉着箱子就往北广场方向走,并自来熟地邀请齐星一起坐车,“有人接吗?没人接,跟我们一起,反正空一个座位。” “不了,不一个方向。”陈雨不欲和齐星发生更多纠缠,她拦着陈晴,自顾自往北大踏步走。 “不好意思啊,陈雨肯定是累了。”陈晴有点尴尬的笑,她向齐星道歉。“没事,没事,我们是老同学了。真不一个方向。”齐星为陈雨找补,他本来也往北,在陈晴注视下,只好往南,他扶着行李箱的杆,走着路,按着手机键盘,“你在潞城待多久?”他发消息给陈雨。 玫红色把陈晴白皙的脸衬得像瓷,陈雨比她个高,她依偎着陈雨的胳膊上,像妹妹而不是姐姐。陈雨的另一只手拖着甜甜,陈晴走了几步,才想起口袋里有专门给孩子准备的大白兔奶糖,她停下脚步,掏出来,剥好,塞甜甜嘴巴里,听孩子软软喊一声“谢谢大姨妈妈!”。 孙大力等候多时,看到妻子和妻妹,马上出来迎接。每次大吵后,陈晴都会间歇性地对孙大力好,前几天,她堵着救援车,让孙大力道歉,孙大力道了,她找回了面子,这几天,正是蜜里调油,恨不得把大力供起来的时段。“姐夫!吆,换了宝马啊!”陈雨惊叹。“哪里,哪里,二手的。”孙大力谦虚。“大姨爸爸!”甜甜扑进孙大力怀里,被孙大力像个洋娃娃似的举高高、绕一圈,咯咯笑。 说来奇怪,孙大力和甜甜没血缘,特投缘。,想当年北京雾霾最严重时,甜甜由陆援朝带着回潞城仨月,全职主夫孙大力和丈母娘是带甜甜的主力,小猫似的甜甜三十斤来的,愣是被孙大力喂胖了,四十斤回去的。“壮壮呢?”陈雨问。“壮壮哥哥呢?”甜甜同时说。“补课呢。”陈晴抓抓她的大波浪。“双减了,还补呢!”陈雨浓密睫毛下的小圆眼睛满是诧异。 “互助,互助,教师子女互助!为了接你,我请假了,可地球不毁灭,壮壮不放假。”陈晴打开互助小组群,头歪在陈雨的脖子上,和陈雨细道原委。 “你悠着点,你见哪个学霸是鸡出来的?”陈雨劝姐姐。“不是学霸更要鸡。”陈晴在儿子问题上从不退让。忽然,她察觉到陈雨眼皮上的红,“你是不是哭过?” “姐,你可真有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还能给壮壮补上课。”陈雨是听不见高手,她举着陈晴的手机,研究他们的聊天记录,尤先生发了几张图,直播孩子们的学习现状。 “干嘛不搞个直播算了?”陈雨建议。“什么直播?怎么直播?”陈晴迷茫。“你让尤老师开通视频号,设置成只有你和几个特定观众的人看得到的视频直播……”陈雨的快乐当真全靠小科技支撑,她见姐姐操作笨拙,掏出自己的手机演示,她没来及把齐星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你在潞城待多久”弹出来,陈雨手顿了下。 陈晴眼尖,看见了,问:“谁啊?你这刚回来,就有人知道了?说好了,明天,我们做头发、买衣服,后天回绿江过年,初五回来,初六我们去木屋玩一天,初七回来路上去滨湖城看别墅……”陈晴叽叽咕咕着,甜甜在一旁抓住关键词,“木屋是什么?” “是你壮壮哥哥最喜欢的农家乐、度假村。”孙大力答。 “好,好,爸,现在啥情况?”陈雨扯下勒得闷气的围巾。前不久,陈抗美才做了个小手术,丧妻后,他更古怪,更暴躁,对身边人更挑剔。 “锅碗瓢勺,都摔过一轮了,大力全给换成不锈钢的了。”陈晴对坏脾气的陈抗美毫无办法。 “姐、姐夫,我不在潞城,你们辛苦了。”陈雨由衷的说。“看你说的,姐永远是你的后盾,姐在,娘家就在。”抒情是陈晴的拿手好戏。 到家了。 到家不到俩小时,陈抗美就给陈晴出了一道难题。他要出版诗集,要正规出版社、正规书号的那种,印多少无所谓,但网站、书店都要上架,能看到销售,亲戚、朋友、老年大学的同学们,要人手一本,如果能开个小型发布会更好。 时间紧、任务重,今年六月,诗集陆援朝逝世两周年定要问世,《纪念援朝之抗美书》是诗集名,诗集内容,含陆援朝的照片五十张、两人合影四十六张、全家福十张,每张照片附陈抗美诗作一首,陈雨在客厅,看父亲铺排了一地一桌,诗均用毛笔蘸浓墨写在宣纸上,她捡起一张,念出声——“用一生换一首诗,只有你我能读懂……” 这是原创。 再拿起两张,那是经典—— “诗经·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诗经·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陨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陈雨脚边的墨宝来自西晋—— “潘岳《悼亡诗》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陈雨俯下身,正对着的是老熟人陆游,陈抗美抄录的是《沈园二首》——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陈雨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认为所有仪式感、表面功夫都是活人的内心戏,一方面又深切感受到从古到今类似的鳏夫的爱。 甜甜走进姥爷的卧室,发现陈抗美的房间挂着镶着框,装裱好的一幅字,还是陈抗美的墨宝,仍是悼念亡妻的主题,许多字儿,小朋友不认识,她喊着:“妈妈,你快来,看看姥爷写的是什么?” 陈雨跨越墨海,走过宣纸铺成的田,来到女儿身边,她被眼前的长卷吓一跳,她念出声—— “吴文英《莺啼序·春晚感怀》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 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 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躲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落款和陈抗美在客厅里摆着的所有毛笔写就的作业一样,“潞城抗美悼亡妻援朝书”。 “妈妈!妈妈!”甜甜抗议,只因陈雨越念声音越小了。 “先吃饭,先吃饭!”孙大力张罗着,打破了僵局。“孙!大!力!注意你的脏脚!走路看清了,别踩着我的诗!”陈抗美猛咳一声,提醒女婿,他回头再一次试探兼命令小女儿,“陈雨,六月、六月,我见到诗集!”“我去问问,我去问问。”陈雨满脑门官司,她拍了几张发给曾文文。“到时候,我去老年大学诗词班和书法班一发书,他们准说,嘿,这老头,真有你的!”陈抗美踌躇满志。壮壮和甜甜打闹着,互相拿抱枕砸,陈抗美在饭桌前,倒上一杯老酒,第六遍喊外孙外孙女,“来吃饭啦!” 陈雨接了个视频连线,来自郎因,郎因问完全家好后,忙着和陈雨对口供,“三十晚上,好歹和我爸妈拜个年!记住,我说你寒假一放就回潞城了。”“怎么还不过来!”陈雨挂掉电话,发现壮壮和甜甜还在疯玩,陈晴着急忙慌地收着姥爷的墨宝。“这要是我们小时候,早就打到脸上了。”陈雨听着陈抗美第七遍喊“来吃饭啦”,心有余悸地回忆。 “两个月前,爸还打了我一巴掌。”陈晴小声嘀咕,陈雨帮着她卷写着诗的宣纸。“为什么?爸还打人?”陈雨眼睛睁得有卷纸筒筒口那么大。“我给壮壮一巴掌,我发誓!”陈晴举起左手两只指头,“一秒不到,老头甩我一巴掌,他说,你敢动壮壮一下,试试!”陈雨忍俊不禁,“可以想像,隔代亲!” 晚饭罢,梳洗罢,陈雨才注意到潞城一中99级群,半年没有人说一句话,今天因她和齐星的对话而沸腾。在陈雨“不是像,就是我”后,起码十个人打出干瞪眼的表情符号,还有十个人打出心形眼,流口水的表情,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终于,中文原名马丽,而今旅美的玛利亚,发了句语音:“大才女、大帅哥,你俩究竟见上没?” “见上了,见上了。”陈雨半靠在床头回,陈晴在洗漱,她今晚不回去了,姐妹俩一贯的规矩,陈雨回来都要和陈晴睡几晚,彻夜长聊。 壮壮和甜甜在另一间,一个已经睡在另一个肚皮上。 “然后呢?”群里,玛利亚追问。“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陈雨打出字,发出去,想想没妈了,又撤回。 有人敲出表情,表情附字:“别撤回啊,怀孕了,大家一起想办法”。 陈雨“噗嗤”一声笑,人啊,什么时候认识的,任何时候相遇都像初识时的年纪和氛围,这感觉又像回到中学上课讲小话。 她拍拍干净整洁的床铺,对着明亮的窗户、绿色的窗帘,秒回少女时代。“哇!陈雨!”陈晴在浴室,尖叫出声。“什么情况?!”陈雨被姐姐一声叫,秒回现实。 “我太激动了!”陈晴夸张地捧着脸,她打开了陈雨带给她的礼物,sk2礼盒,敷上了昂贵的面膜,揭开那一刻,“我年轻了五岁有没有,有没有?” “有!姐,你是我妹!我出去一下。”陈雨站在洗脸池前,顺手洗了把脸。“这么晚,你去哪?”陈晴挺着油光水滑的脸,一掐腰。 “好几个同学回来了,都十来年没见。说去明珠广场聚聚,爸不是说要出诗集吗?下午我问我一闺蜜,说北京出,起码要十万。有个同学,在潞城的出版社,我去问问价。”陈雨简单介绍时间、人物、地点及事由,并不耽误十分钟搞定一个淡妆,看的陈晴目瞪口呆,她出门通常要一个小时,还得孙大力三请四催。 “叫你姐夫送你一下?”陈晴说着就要拨孙大力电话。“别麻烦了,我叫个车,姐夫累一天了。”陈雨挥手,套上大衣和靴子,消失在门口。 一分钟,门铃响,陈晴开门,陈雨卸下靴子,解释太热了,她蹬上陈晴的高跟鞋,大一码,凑合着穿,她哒哒哒走远。 男:“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片刻春风得意,未知景物朦胧。” 女:“人生如梦,梦里辗转吉凶,寻乐不堪苦困,未识苦与乐同。” 陈雨上一次进ktv还是三年前,有孩子后,她的夜晚基本都留给孩子,全职带娃这一年半,陈雨更是只能在桐桐上学时出门。聚会由高中时的班长崔翠发起,崔翠,外号翠翠婆婆,典出自耳熟能详、人尽皆知的儿童剧《小龙人》。 她在本地读公安大学,毕业后做警察,虽然是文职,眉宇间尽显英姿。同学们排排坐,共计十一人。陈雨进来时,他们一瓶瓶开着酒,再一瓶瓶人传人,传到在座每个人手里。陈雨打完招呼,找个空座坐下来,一位男生,名叫鲁志的,对她说,“你随意,能喝多少喝多少。”陈雨爽朗地笑,“没事,你给我一瓶。”崔翠看见鲁志递瓶子给陈雨,大声说道:“你别欺负陈雨!” 男:“天造之材皆有其用振翅高飞无须在梦中”。 女:“南柯长梦梦去不知所踪,醉翁他朝醒觉是否跨凤乘龙。” 歌声里,鲁志也冲崔翠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陈雨在一片喧嚣中,接过酒瓶。 他们都以为陈雨是乖乖女、滴酒不沾,其实,陈雨千杯不醉。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带摄制组、拉赞助、跑关系,陈雨早从一届书生变成江湖卖艺的。但海量和工作无关,是天生的。 老方常说起一个段子,有一年,他和陈雨一起打去内蒙拍铁蹄马,当地兄弟单位接待。饭局前,老方安抚她,“别怕,待会儿,我替你喝。”谁知,内蒙姑娘唱完祝酒歌,献上哈达,连敬三杯,老方还没到替陈雨的时段,已然倒下。 第31章 不醉 据说酒量大的人,身体里都有一种酶,能加快代谢,陈雨显然具备。郎因外号“一杯倒”,每遇饭局必醉,人在机关,身不由己,他最羡慕陈雨的体质。 好久不见,分外亲热,不知不觉,一小时,和每个同学碰碰,陈雨面前的空瓶多了三个。她和潞城文艺出版社的小米聊了会儿,聊到陈抗美想出的诗集;和常年在广州的鲁志比较了两地小学生寒假作业量;富太太许岚专门绕场半周过来找陈雨,“陈雨,你姐姐是我家臭小子的班主任,我必须敬你一个!”大家都称巧,许岚简直是陈晴的活广告,“陈老师出口成章,我娃说,听她的课是享受。”“每年潞城中小学生英语比赛,陈老师辅导的都能获一等奖!”“陈老师太客气了,教师节,我送了张卡,她让孩子带回来了。前两天,我说今年一定要去拜年,陈老师说,千万别带礼物!” 陈雨帮陈晴谦虚着,仿佛她也是名师,陈晴教书十几年,桃李满潞城,走哪儿都能碰到学生、过去的学生,家长、过去的家长。 “陈雨,你姐在哪教书?”有人问。 “陈雨的姐姐是寿春小学的名师陈晴老师啊!”许岚答。 全场掀起小高潮,众人围过来,以陈雨为中心。寿春小学在潞城的地位,相当于北京的人大附、上海的宋庆龄。幼升小摇号以来,学区内的无数父母为能不能摇上寿春揪心挠肝,学区外的父母则千方百计存钱买房、买学区房,只为能离上寿春的希望近点、更近点。 “现在本校教师还有学生入学名额吗?” “转学好操作吗?” “我家老二一学英语就头痛,什么时候让你姐给上上课?” 陈雨哭笑不得,陈晴业务能力出众,她有数,陈晴在外人面前,贤、良、淑、德,近乎完美的形象,实在和家里那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西子捧心一会儿王婆骂街的二百五姐姐形成强烈反差。她拿起酒瓶,“替我姐姐谢谢大家关注,欢迎来我家玩,或者我把我姐微信推给你们!”一仰脖,见底了。 一片掌声。 “陈雨,你行啊!” “第一名连喝酒都第一名!” “对了,你和齐星今天见面有没有赞叹缘分啊?” “齐星怎么没来?” “这小子,群里也没回话!” 大伙儿七嘴八舌。 有人拍了聚会视频发到群里,有微信新消息提醒陈雨。 “几点了?还不回来?”晴格格。 “喝酒了,头好疼,宿舍有醋吗?”郎因。 “你去了?视频里看到你。”齐星。 “我多大了,还要管我几点回?”陈雨打了一个瞪眼的符号。 “没有,不能喝,就别喝。厨房柜子里有蜂蜜,你兑点水喝。”陈雨隔着千里万里指导郎因。 没回。 两分钟后,齐星的视频来了,他连线鲁志,鲁志把屏幕冲大家。 “齐星,你人呢?火车上,见完想见的人,不理大家了?”鲁志打趣。 “下午陪我爸妈回他们老家潞东了,刚到。年后,我做东,请大家。”齐星解释他为何不理不睬那些多,潞东是潞城下面的县。 “妈不再了,我就是你妈。对了,桐桐醒了,喊妈妈。”晴格格使出杀手锏。 “不用了,楼下小谈给我煮了醒酒汤。”小谈是郎因从下属单位借调来的新人。 “别喝多了,看见你举瓶子。”来自齐星的关心。 三条消息,每条之间间隔十分钟,潞城小,晚上又不堵车,三十分钟内,陈雨已进小区。“哒哒哒”,动静太大,她进楼道,脱了借陈晴的高跟鞋,连裤袜连着脚底,并不觉得冷,她提着鞋子往五楼走。 恍如隔世。 研一暑假,她和齐星约会回来,“哒哒哒”,她的鞋跟在寂静空旷的夏夜分外响亮。 “我不送你上楼了。”齐星说,“以后,你一个人回家,把鞋脱了上楼。” “为什么?” “如果有人心术不正,又正好听见你一个人的脚步呢?” 人是习惯的奴隶,旧爱留不住,留住的只有因旧爱形成的习惯。 十几年前的陈雨,拎着鞋上楼时,她知道,齐星等着她房间的灯亮才会离开,那天晚上下着毛毛雨,他们在楼下握手道别,齐星松开手,陈雨没有,齐星不动了,陈雨一点点靠过去,靠近他的胸膛。她在齐星怀里拱着,齐星一手举着伞,一手不知何时抱住她,他贴着陈雨耳朵,低声喊陈雨的名字。 “你喜欢我吗?”陈雨问。 “喜欢。”齐星答。 “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你聊天的时候。” 陈雨鼓起勇气,踮起脚,主动亲吻了齐星。齐星打伞的手有些抖,雨顺着伞边滴落,落在陈雨裸露的左肩。 “你喜欢我吗?”齐星的嘴唇离开陈雨的。 “喜欢。”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很久。” 第32章 危机 郎因扒着马桶边,颓然坐地,马桶里五颜六色满是秽物。他想站起来,按冲水键,寸步难行,想回床上躺下来,头痛欲裂。 如果可能,郎因想和陈雨换个位置,他回家带娃,让陈雨来机关上班。陈雨1学校毕业、硕士文凭、千杯不醉,来机关,起码高。不像他,北京考生考外地,加上少数民族优惠的分数,才勉强在江浙读了个211本科,陈雨总嘲笑他,他高考,相当于双十一网店“满减、跨店减”,实际要付的没多少。 学位不占优势;身体不行,胃和肝都不好,一到体检就害怕;家里没关系,在体制内没根基。那就全靠自己拼,刚工作那几年,他工作拼、酒局拼,什么加班?二十四小时上班,领导一声招呼,随叫随到,公事、私事,全帮着办了。 一步错,步步错。 郎因仕途不顺,有个关键节点。几年前,北京与青海玉树对口支援,郎因在本单位出征的名单中。那时,丈母娘陆援朝还在,陈雨深明大义,知道此事对他的意义,安抚他,别担心家里、孩子;是实力坑仔的亲妈坏了他的好事。 郎因蹭钮钴禄的血脉,跟亲妈姓,当日,亲妈郎琴、“钮钴禄·琴”一听她的“大宝”要去援建,立马炸了。郎琴背着郎因,打听到郎因顶头上司住哪儿,在郎因毫不知情、上司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造访。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上司,“郎因是家里独子”“南方某城属于地震带,随时可能地震”“您不要逼我们”“不去南方,我、大宝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郎妈妈,您回去!”这是上司客客气气打发郎琴的话。 “我不管你在家是不是大宝,21世纪的单位不需要妈宝男”,这是上司对郎因的批评。 陈雨和郎因吵架时,常用“妈宝男”评价他。以前,郎因不觉得妈宝有啥不对,哪个独生子女不是宝,陈雨的闺蜜曾文文小名还是“公主”呢!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从领导口中蹦出,令他感到羞耻,比羞耻更多的是恐惧。 那天,郎因回家和郎琴大吵一架,郎琴眼睛瞪得像铜铃,“我错哪了?我为你好,还有错吗?”“你没错,你浑身写着对!”郎因无处泄愤,找了把铁锤,把家里电话砸了,郎因的怒火令郎琴害怕,郎琴哭天抢地,最后归因到“娶了媳妇忘了娘”“是不是你媳妇儿唆使你这么做的?”郎因辩解无效,反倒要回过头安慰她。 错过了援建南方和之后对应的提拔,就错过了后面无数次。郎因被打入冷宫,闲置多年,现在,快四十的人才副处,一起进来的,有人已是副局。年纪越来越大,年纪越来越是劣势。处里,新来的正职比郎因小,未来,郎因只会升迁更无望,情势更糟糕。 最近有个机会,郎因立志要把握住,援疆。他报名了,踌躇满志,最后一搏。原打算事情定下来再跟陈雨说,下午他听到消息,没有竞聘上,这意味着他根本不在上面要培养、要提拔的计划里。三十三岁,可以去,他不珍惜,三十八岁,他想去,已被淘汰。 当年批评郎因“妈宝男”的领导早就退休,主管领导换了好几茬,但郎琴大闹、阻挠郎因援建的事儿早传遍了。“提拔干部,主要看危急时刻能不能顶上”“我不能说你政治立场有问题,也不能说你人品有问题,不管什么原因,总之你关键时候掉链子,谁还敢用你?”前任领导离任时,曾对郎因语重心长地说。他建议郎因离开机关,另谋出路,“你再努力,在这里,也就这样了。能看到头了。” “弃子”“担个虚职”“迟早顶着正处名头退休”“但只是个大头兵”,郎因自我分析。今晚,有个饭局,不需要喝多,郎因借酒浇愁,喝多了。 摇摇晃晃,他回到宿舍,一同回的还有两个同事,谈洁婷和魏蜀吴。他俩搀扶着郎因,把他送进房,郎因胃里翻江倒海,他强撑着发消息给陈雨,陈雨让他去倒蜂蜜水,他起不来,门没关,小谈上来送了弯醒酒汤,又走了。他喝了汤,没用,半爬半走,挪动身体到洗手间继续吐,好了,有点缓过来了,郎因扶着洗脸池下方的水管,一点点站起来,满屋子怪味,他想冲马桶,定睛一看,脑子清醒大半。 秽物中一抹红,是血,鲜红的血。 “天啊!”郎因捧着头,郎琴靠不住,结婚后,他就把陈雨当成主人、另一个妈,他按惯性连忙拨妻子的电话,妻子关机。 他给妻子留言,“我吐血了,怎么办?”妻子没回。 苍天啊,郎因苦恼的捧着头,蹲在床边,过一会儿,微信消息来了,是住楼下的谈洁婷,“郎处,您还好?休息了没?” 救星来了。 陈雨的手机在潞城和平花园4号楼502次卧房间绿色窗帘旁的插线板上充电。 陈雨正和死等她回家的陈晴卧谈。 “今年这个班,有一个孩子多动症,两个孩子是留守儿童,四个孩子父母离异,一个妈妈是戏精,一个单亲爸爸老想勾搭另一个疑似单亲的妈妈。”名师陈晴夜未眠,一只手托腮,和陈雨夜聊。 “你怎么知道一个爸爸想勾搭一个妈妈?”陈雨哈欠连天。 “家长会,老挨着人家坐,还到我这确认,胡君雅妈妈是不是一个人带孩子?”陈晴言之凿凿。 “那你就成人之美呗。”陈雨笑。 “睡,明天带你去做头发。”陈晴闭上眼。 第二天早起,陈雨才看到郎因问“我吐血了,怎么办?”,她连忙打过去电话,被按掉,再打,一个女声传来。 “郎处长的爱人?” “你是?”陈雨眉毛一皱。 “我是宣传部的谈洁婷,郎处长昨晚喝多了。” “噢,对,”陈雨想起来了,“我听他说了,他还说,你给他弄了醒酒汤,多谢你了,他说他吐血了,现在什么情况?” “半夜郎处长胃出血,找您找不到,我们几个在单位的同事一起打120,把他送到水库医院,现在没事了。”谈洁婷南方人,发音嘶嘶嘶。 “太感谢您了,您让他接。”陈雨焦虑多过担心,郎因就是她的大儿子,一刻也离不开,离开了准有麻烦事。 “他现在在护士那,等他回来。”谈洁婷挂断电话。 “怎么了?”陈晴见妹妹脸色一变,关切地问。 陈雨把郎因的事儿简要说完,“没事,他们同事都在。”她百度胃出血注意事项,自我消化后,编成消息发给郎因,给郎因表妹电话,告知郎因在水库医院,麻烦她转告郎琴两口子,陈雨正着,陈晴眼珠子一转,强势插嘴:“谈洁婷,男的女的?” “女。” 陈晴炸了:“你得管管啊!” “管什么管?”陈雨莫名其妙。 “男上司、女下属,宿舍、住得近,生病、照顾、老婆不在身边,还不近水楼台先得月?”陈晴提取中心词。 “随便得,随便近。谁想要,我倒贴钱给。除了我,谁能受得了郎因?”陈雨忍不住抱怨,“家里什么事儿都不干,一个月挣一万,比年薪百万的人还累得像狗,任何时候没听过一句开心的话,全是负能量、负情绪。你问他孩子几年级了,他只说,反正上小学。” “郎因好赖是个处长,一表人才,不像你姐夫,要啥没啥。”陈晴接过陈雨的话茬抱怨。 她们在老公没用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全然不顾客厅摆着早饭碟碗的孙大力能听见。 第33章 蛮力 门头贴着横批,门板贴着对联,门心倒贴着福。 大年三十一早。 孙大力往沙发前一蹲,陈抗美熟练地往他背上一趴,“走!”孙大力为自己喊出一声劳动号子,他稳稳地驮着老爷子站起来,壮壮和甜甜抢着帮姥爷拿拐棍,陈晴到楼下发动车,陈雨则在前方开路,先是开门,走在楼梯上,主要为了清理路人和路障。 没有电梯,五层楼,一百二十二级阶梯。 前不久,陈抗美做了个小手术,如今平地走路无碍,下楼梯仍旧艰难,这段时间以来,但凡出门,他都靠孙大力使蛮力背下楼。 “那爸爸,几天下一次楼呢?”陈雨坐在陈晴专门租来的六座商务车上问,今天他们举家回绿江老家拜年、走亲戚。 “现在最多三天,老年大学书法课周一,诗词课周四。”陈抗美答。 “瞅瞅姥爷!”陈晴自副驾驶座回过头,指点壮壮,“姥爷手术恢复后,一节课没缺!” “姐夫真辛苦!”陈雨由衷的说。 “应该的。”孙大力目不斜视往前开,陈家,自陆援朝去世后,只有小姨子懂点事,自始至终,陈抗美没谢过他一次,陈晴看来,他做什么真的都是应该的。 “也祝你们新年快乐、学习进步!”陈晴最忙,拜年消息从早上起来开机没停过,这两年流行视频拜年、语音拜年,她本着你怎么来我怎么去的精神,拍视频、发语音回得不亦乐乎。 “你就不能统一回复吗?”陈雨被姐姐二十多遍新年快乐说得耳朵疼。 “学生们是统一给老师发的祝福吗?”陈晴振振有词。 陈雨闭嘴了,当老师,陈晴有一套。 只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边,她安慰一个差生家长,不要以名次衡量孩子的好坏,那边对壮壮的压岁钱如何管理提出几点要求,其中一点包括这学期达到全班前五,全额归还,全班十五,发百分之七十,全班倒数十五,全部扣除。陈雨随口问:“壮壮,你们班多少人?” “四十。”壮壮盘着他崭崭新的昆虫化石,一盒一百零八个,陈雨特地从北京带来送他的礼物,他爱不释手。 陈雨摸摸他的头,壮壮所在的中学是市重点,重点班现在不叫重点班叫旭日班。能进旭日,不仅靠壮壮小升初的优异成绩,还考陈晴在教育系统多年的关系,但小学的成绩是小学的,和中学的基本没联系,小学时,壮壮属于教师子女,在寿春颇被照顾,陈晴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盯着他学;上了初中,陈晴盯不到那么远,作业量大,壮壮凡事爱磨蹭的毛病暴露无遗,成为成绩拖后腿的最重要原因,前几天文老师补课时,说了和旭日班主任一样的话,“壮壮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比如接话、小动作。” 陈晴絮絮叨叨说着,陈雨频频点头听着。 陈抗美打开窗户透透气,一转头,对女儿们说,“要我说,一流的父母,什么都不管,三流的父母才什么都管!你俩长这么大,成为各自领域的专业人才,我和你们的妈妈管什么了?管什么了?” 陈晴和陈雨对视一眼,时过境迁的委屈、时至今日的无奈、无法计较只好不计较,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爸说的对!”孙大力难得和岳父意见统一。 陈晴好奇,“对哪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是管鹏鹏管太多。”孙大力解释岳父哪里对。 “你的意思是?”陈晴看样子要爆炸。 “壮壮再差还能差到哪去?本地人,有房,还不止一套房,就是收房租,就是去批发市场开个五金店,也不至于没饭吃,至于三天两头为三分两分吵得不可开交吗?我们哥几个、你也没读过大学,今天是少吃还是少喝了?” 孙大力一打方向盘,要拐弯,陈晴扑过去拽他的衣袖,孙大力一惊,猛踩刹车,车里的诸位东倒西歪,壮壮手里的昆虫化石“铛”落地,甜甜一头撞到前座椅背,“哇”一声哭了,陈雨忙搂起她,查看有无受伤,只见壮壮额头刹那间拱出一个青中带绿的大包,“哭啥,过年像寿星!”陈雨帮她揉着,安慰着,她忍不住推了一把前排还在鼓鼓生气的陈晴:“你有没有毛病?这是在路上,姐夫在开车,你玩命吗?” 陈抗美用拐棍捶地,咚咚有声,发泄心中不满。 孙大力心有余悸,下车检查,车的前轮陷进一道沟中,还好没有明显剐蹭的痕迹,陈晴没理陈雨,追下车,追着他喊:“我把话撂在这!你再对壮壮的学习阴阳怪气说怪话,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孙大力躲着陈晴走,陈晴在车前轮,他绕到后轮,陈晴跟到后轮,他干脆跳进干涸的沟里。陈雨见势不妙,冲到他俩中间,“干什么?都干什么?老的、小的还在车上,你们玩躲猫猫?” 他们的车早已出城,在绿江县的一条土路上,尘土飞扬。后面的车按喇叭,陈晴和孙大力僵持着,陈雨招呼按喇叭的诸位,“麻烦你们绕下道”“麻烦了”,她扯着姐姐两口子靠边站,让后面的车通行,横眉冷对车内欲下车的桐桐,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准备破口大骂、火上浇油的陈抗美。她打开百度地图,语音呼唤“绿江镇”,轻点“到这儿去”,“驾车”一栏显示,还有十五公里,需要三十四分钟。孙大力还在研究车轮能不能从沟里出来,陈晴掐着腰喘粗气,陈雨把陈晴推上车,凑到孙大力身边,“你别理她,现在,有办法开回绿江吗?” “有人抬就行。”孙大力绕车一圈,得出结论。 “我们三个,肯定抬不起来。”陈雨看看车窗内娇滴滴、疯颠颠的陈晴,看看自己,再看看孙大力。她沉吟片刻,“打电话给二叔和大聪,让他们找几个人开车来接这一家老小,再帮你把车抬出来。” “只能这么办了。”孙大力觉得小姨子说得有理,更加厌恶陈晴的喜怒无常、说来就来的脾气,他向副驾驶座翻了个白眼,“你姐……” “她是神经病。”陈雨说出孙大力的心里话。 “妈活着时,经常这么说。”孙大力嘟嘟囔囔,没有丈母娘,他和陈晴早离婚了。他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我有时候都想,不想过,就别过了,离了,算了。” 第34章 老家 “统一华夏,黄帝最重要的武功是什么? 《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了黄帝最重要的武功,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黄帝起初只是神农氏炎帝麾下的一名普通诸侯。神农氏统治晚期,社会动荡,各个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黄帝揭竿而起,帮助炎帝讨伐不服从命令的诸侯,可是炎帝不服气,凭什么?你算老几? 于是,他们在阪泉,今天的河北涿鹿东南,展开大战,一战,就是好几年。据说,许多诸侯站在黄帝这边,黄帝还训练了很多动物,像熊、老虎、豹子等,在他的军队里,协助他作战,最终,黄帝打败了炎帝。 阪泉之战后,黄帝、炎帝两个部落联合起来,又和蚩尤进行了火拼,即涿鹿之战。涿鹿之战是我国上古史最大规模的一次战争。 这场战争十分激烈,在中国古代神话中,蚩尤是东南方最骁勇善战的将领。蚩尤“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长着野兽的身体,会说人话,头是铜制的,额头是铁打的;实际上,可能是他披的战袍是野兽皮做的,他戴的面具,用的盔甲是铜或者铁打造的。 传说中,蚩尤的队伍,武器众多而精良,蚩尤的兄弟很多,个顶个的勇猛。民间对蚩尤越多妖魔化,就越说明黄帝打蚩尤有多困难,黄帝打败他,有多不容易,蚩尤厉害,打败他的黄帝岂不是更厉害吗? ……” 剩下的时间都在等待,等待救援,他们一行人各自找个地儿歇着,孙大力和陈晴保持着沉默,陈抗美气哼哼,只有陈雨带着俩娃叽叽咕咕。 郎甜甜胸口挂着一个狭长方形的电子产品,像遥控器,是郎因给她买的,专供听音频。她目前听的也是郎因给她下载号的音频课程,陈雨之前没注意,站在二手宝马边,对着小泥沟,仔细听了一耳朵,“吆,你爸都给你听上《史记》啦!” “吆,妈妈,你还知道《史记》啊!”郎甜甜赞叹。 “你不会以为你妈不识字?\\\"陈雨翻了个白眼。 \\\"那你知道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吗?”郎甜甜现学现问。 “废话!你在你考你妈是吗?”陈雨笑,她会不懂闺女的小心思? “什么逐鹿,什么阪泉?”壮壮凑过来。 “来,小姨告诉你,有个成语叫‘逐鹿中原’,说的是群雄并起、争夺天下的历史局面。据说,就和涿鹿之战有关。还有,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夸父追日的传说?” “当然听过!”壮壮骄傲地答,“我有次写作文,为了表现我有多渴,我写像夸父追日时,想喝的那碗水,老师还表扬过我呢!” “对,我们小时候都听过夸父追日的传说。但你知道吗?其实夸父和蚩尤是有交情的,黄帝和蚩尤部落的最后一次决定性战役中,双方都请来亲友团,动员了全部人脉和兵力。蚩尤请来了夸父,夸父带着他的部族来帮忙。我印象中,刚打仗的时候,黄帝还败了,因为,你想啊,追过太阳的夸父实在是太能跑了,而蚩尤部落又太能战了,黄帝因此节节败退。后来,黄帝通过兵法,布下阵法,转败为胜,夸父死在黄帝手里。” 两个孩子听得入迷,却被现实拉回神。救援到了。 “大!”陈大强远远喊着。 “大姐!姐夫!二姐!”他跳下车,是辆破旧的金杯面包车,随车跳下的还有几个壮小伙,都是同镇同村的亲戚。 “林栋!林活!林猛!你们来了啊!吃饭没?回去让大强请你们喝酒,大,后备箱里都是好酒!”陈抗美拄着拐杖,精神矍铄,白发闪着银光,他居然能叫出每个小伙子的名字,脸上泛着见到乡亲们才有的慈祥笑容。 “嗨吆!”“嗨吆!”小伙子们,带上工具,带上自己孔武有力的身板,带上干惯体力活的经验,以及对当地地形的熟悉程度,不多会儿,二手宝马从小泥沟中一跃而起,俩孩子欢快地鼓起掌,孙大力上前给各位乡亲敬着烟,大家都松了口气,风波过去了。 全部上车,直指目的地绿江镇。 重新发动,重启发言,重新发动的是孙大力,重启发言的是陈抗美,他咳嗽两声,像座报告,“乡亲们,感人啊!” 陈晴因为和孙大力闹别扭,上了堂弟的破面包车,二手宝马内终于松缓点。这一路,五座车,严重超载,陈晴抱着甜甜,壮壮挨着陈抗美,他们四人挤在后排。 松缓点,壮壮和甜甜便刨根问底,追着换到副驾驶座的陈雨聊黄帝蚩尤。 “后来呢?蚩尤被黄帝打死了?”甜甜问。 “对,”陈雨回头,看了夸父追日时求水一般眼神的小兄妹,接着往下聊,“如果说黄帝是华夏民族的祖先,蚩尤便是中国妖怪的祖先。蚩尤被黄帝打败了,他呢,就立马逃跑了,黄帝率军队一路狂追,一直追到今天的山西,活捉了蚩尤。” “山西在哪儿?”壮壮插嘴。 “北京旁边。”甜甜回哥哥,“我去过,有大佛!” “你说的那是山西大同,山西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下次小姨带你们俩去玩。”陈雨补充着甜甜的发言。 “后来呢?活捉了后呢?”壮壮追问。 “后来,黄帝斩下了蚩尤的头,把他的尸体一一分开。山西至今还有个解县,是解开的解哦!也是肢解的解,相传就是肢解蚩尤的地方。小姨上班的时候,还去过山西运城的盐池,在那儿,当地人说起来,就更邪乎了,他们说,蚩尤被肢解后,淌出的血染红了整个盐湖,你上网搜一下,直到今天盐池的水还是红的呢!” “天啊!”“太可怕了!”小兄妹俩同时捂住脸,露出恐惧恐怖的表情。 “坐好了,前面有个大转弯。”孙大力提醒各位。 “嗯,拐完弯,就到镇口了。”陈抗美闭目养神,对于老家,对于故乡,走到哪儿了,路边有什么风景,几道沟,几道坎儿,他不用看,心里全有数。 “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儿,司马迁写《史记》时,并没有采用。因为很难说,是不是胡诌的。”陈雨觉得说完神奇的神话,必须给俩娃正名一下。“传说的意义在于,通过传说,我们可以遥想当年,黄帝和蚩尤大战的激烈、残酷与艰苦。” “咕咕咕。”甜甜突然笑了。 “你笑啥?”小哥哥壮壮感到奇怪。 “我笑你爸你妈,大姨爸爸和大姨妈妈刚才吵架就像黄帝和蚩尤啊!”童言无忌,陈抗美都忍俊不禁,孙大力囧得摸摸脸庞。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发生这样你死我活的战争。”陈雨用眼角余光瞥了下姐夫,想起他暴怒时说的“离了,算了”的话,忍不住借古讽今,点点他,她半侧着身子,看向后排的小兄妹,“你们比司马迁还懂得多,因为司马迁写黄帝蚩尤时,没有那么多考古发现。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清华大学藏了一批战国竹简,也叫《清华简》。最新的考古成果显示,蚩尤是黄帝的儿子,黄帝战蚩尤是一场父子之间的权力斗争。”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同车四人,分别发出四声质疑和惊叹。 “是不是真的,一直在争吵,拭目以待!”陈雨刚说完,就看到前方有人招手,“爸,你看,那是叔叔吗?” 第35章 古镇 绿江镇有两大姓,陈和陆,陈抗美和陆援朝分属两大家族。两大家族,每代都有互相联姻的,一个镇,盘根错节,你缠我,我缠你,人和人之间都沾点亲,带点故。当地姑表、姨表,近亲结婚,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全面停止,陈雨、陈晴的二舅妈也是他们的表姨,二婶又是他们的三表姑。 陈抗美一行,幸有二叔的一儿一女陈大强、二慧帮忙,才顺利在俩小时后抵达绿江镇,青壮小伙中有俩都是二慧的追求者。 陈抗美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两个姊妹嫁到邻市,一个弟弟留在绿江。陈家的名字都和国家大事有关,陈抗美,出生于抗美援朝的1952年。弟弟陈跃进,赶上1958年的大跃进;三妹陈原子,碰到1964年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四妹陈东风,纪念1968年,我国第一艘万吨级远洋轮“东风”号建成。 瞅名字就知道,陈抗美的父亲,陈雨、陈晴的爷爷陈羽泊,不是等闲之辈。他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出生,上过省城潞城的师专,做过绿江中学的老师,共和国建立后成为第一任绿江镇镇长。他活着时,每天看《人民日报》,早七点,拧开收音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晚七点,坐在电视前,收看新闻联播。 老人是一家的魂,每一辈有一个家族统领人。 陈羽泊兄弟姐妹六人,他以一己之力,扶持子侄,照顾六家。陈羽泊去世后,统领人变成陈抗美。一来,陈抗美排行老大,二来,他最有出息,当兵、上军校、升军官,转业后,留在潞城,在一家三线军工厂当厂长。团职等于处级,处级和县长平级,四舍五入,在绿江镇人们的口中,陈抗美等于陈县长。 统领人是舵手,是救火队;要带领整个家族过上好日子;要及时填补每个掉队的家族成员出现的亏空,说直白点,家里小辈闯祸了,都要统领人去擦屁股;要支援每个小家的经济建设,安排每个没找到出路的后辈的出路。 陈晴、陈雨还记得,小时候,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家里会有人打地铺。不是从绿江镇来潞城看病的,就是来找工作的,最多时,陈家九十平米的房子,刨除他们一家四口,还有十四口人。沙发、床、地板上,躺的满满当当,被子不够用,陆援朝连夜把多余的被单缝一缝,当被子盖。 “陈县长”在潞城发财,手下几千号人,在绿江镇传为神话。事实上,厂长不假,几千员工属实,军工性质的重型机械厂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转产,亏损严重,大批工人下岗,陈抗美的日子并不好过。 陈雨印象深刻,一度,每晚八点十分,黄金档电视剧《情深深雨蒙蒙》的主题曲响起,“铛铛铛”敲门声准点传来。工人们,白天不好在单位说的话,都会在晚上专门找到来家里谈,有的为轮岗,有的为贫困补助,有的为大病报销。 一日,陈雨的初中同班同学梅梅和她妈妈来到陈家,当着陈晴陈雨的面,给陈抗美跪下。梅梅妈说,没办法了,低保名额有限,轮不到她家,但家里实在困难,希望陈厂长能通融下。梅梅妈妈展示梅梅脚上的鞋,鞋袢处拿小布条系着,“没钱买新的”。她们长跪不起,陈雨躲进房间,过一会儿,梅梅和妈妈走了,陈雨发现,她的鞋少了一双,陆援朝看梅梅可怜,送了一双陈雨的旧鞋给梅梅。 陈雨和梅梅再没说过一句话,因为尴尬。梅梅读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大二时出去坐台,名声不好,大学毕业就和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台湾老头走了,从此杳无消息。 这是外传,说回来,陈抗美单位、家庭,内忧外患、捉襟见肘时,对绿江镇的父老乡亲没有停止过招待和接济,照样人来人往,好吃好喝,临走还要给人家打车票、买点特产。 陈雨有时想想,陈晴好面子、爱充大、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基因袭自陈抗美,虽然陈晴对陈抗美身上这一点,对绿江镇亲戚们的恨,表现明显。 二十年前那个夏夜,陈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粘着泪水,嘴角粘着头发,她冲陈抗美吼:“如果你不是给陈大强付学费,会没有我的学费?”“啪”!陈抗美一个巴掌把陈晴扇到地上。 陈大强是陈羽泊唯一的男孙,比陈雨小两岁。陈抗美对这个侄子的偏爱超过对陈晴、陈雨的。陈大强按陈羽泊要求,从小由陈抗美支付一切学杂费,逢年过节,有大事还要单给。 陈晴没说错,即便陈抗美常年给各路亲戚做慈善,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还是能供得起两个大学生的。他逼着陈晴选中专,是算来算去,如果陈大强考上大学,他和陆援朝剩的钱,只够供陈雨的。在侄子和女儿之间,陈抗美选择了侄子,只因为女儿性别女。 陈羽泊也好,陈抗美也罢,别看在同龄人中算受过高等教育的,究其根本,骨子里重男轻女。他们看重陈雨,也无非是陈雨的出息能让他们炫耀。举个例子,陈雨考上r大时,陈羽泊仍健在,陈抗美喜气洋洋向全家宣布,爷爷同意了,要把陈雨写进家谱。没考上呢? 一些父母,只爱强者,一些父母心里总惦记着弱者。陆援朝一生受陈抗美制,没有陈抗美,她进不了城,没有陈抗美,她不会拥有一份厂里的体面工作。陈抗美的暴脾气,急了连她都打,为避免家庭冲突,她都听陈抗美的。那些年,国企改革的痛影响了他们对孩子未来的计划,陈抗美安排陈晴读师范,图稳定,陆援朝当时觉得没毛病。 陆援朝这一辈子没违背过陈抗美的决定,除了两件事—— 一,陈雨考去北京后,陈跃进要把刚读高一的陈大强过继给陈抗美,搬进他家,住陈雨的房间。陆援朝用离家出走明确态度,拒绝了。 二,癌细胞转移后,陆援朝以拼死的姿态和陈抗美吵了一架,把他们住的房子,潞城和平花园的三室一厅,过户给陈晴。这事儿陈雨还不知道,陈晴那有一封信,是陆援朝写给陈雨的。 “陈雨会理解的,但是现在妈妈说不出口。给你钱买别墅,本来是真想一大家子以后住一起,陈雨老了回来,也能和你一起住。和平花园的房子不过户一样,迟早都会变成陈大强的。”过完户,陆援朝抓住陈晴的手,面如纸色,说一个字喘一口气,不远处,陈抗美一脸悻悻然。 陈大强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个物流方向的高中专。陈抗美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认为当年如果能把他弄到潞城一中借读,起码能读个大专。每每陈抗美提起,陈晴都要给他几句,之前是小声的、怯懦的,这几年,陈抗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用到女儿女婿的地方越来越多,陈晴敢当众出声说了,虽然为此她还挨过陈抗美几下拐棍。 房子能过户给陈晴,陆援朝把这层厉害在拼死后,也好言好语说给陈抗美听了,“我不在了,出来进去都靠大力,没有点实际的,他凭什么对你好?陈大强再是陈家血脉,能管你上上下下,住院做手术吗?我是为你养老打算。”“不能”。陈抗美嘴上不说,心里承认。 过户后,陈抗美对女婿更横了,因为“凭什么”?凭老子把房子都给你了。 陈大强现在绿江县邮政局上班,还是陈抗美找了老战友的关系。陈大强的儿子当年想转到潞城读幼儿园的小朋友,大名陈听涛,名字还是陈抗美起的,他喊陈抗美爷爷,陈抗美喊他“孙子”,而陈抗美介绍壮壮和甜甜时,没一次弄错称呼,“我外孙”“我外孙女”。 陈雨印象中,陈抗美还因为“孙子”打过外孙呢! 第36章 时光 陈羽泊的遗像挂在陈家老宅堂屋的东墙上,黑色相框,像是他离世前一天拍的,他戴一顶棉帽,留纯白长胡子,眼睛圆,双眼皮深,如切割般明显,睫毛、眉毛浓密,嘴唇的尖在人中处凸起,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应该是明白将不久于人世。 陈羽泊的遗像旁是他的妻子,老太太于八十年代初去世,照片中,她扎着头巾,穿对襟大褂,眼眯着,嘬腮。去世早,影像中的她,比陈羽泊年轻。 和他俩照片做邻居的是全家福。2008年年初三,陈抗美四兄妹携配偶、子女全部聚齐,二十多口人齐声喊茄子,留下珍贵纪念。 堂屋西墙则挂着一幅长达一米的集体照。大概有五百人,排三排,每个人脸指甲盖大,仔细看,会发现第一排正中央坐着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领导,一行字印在第三排人头上。那是陈雨前几年借调到外交部,筹备一项重大活动时,工作人员和领导人的合影,她站在第二排,从左数第七十三个人。 这张集体照,和平花园客厅里曾经挂过,陈雨嫌像神经病,让拿掉了。重要客人来访,陈抗美还会拿出来撑场面,而绿江镇老宅,陈抗美前年回来过年,又洗了一张,专门让陈跃进把西墙清理干净,郑重镶框装裱上墙。街坊们、亲戚们看见了,无不赞叹陈家的“女状元”、绿江镇唯一进了家谱的女丁,再创人生辉煌。 “听说女状元的丈夫也厉害,也是处长,就是县长!”听到亲戚们这样的评论,陈雨总想苦笑,像相框中的爷爷那样,乡亲们不知道,在北京,处长满大街走,如绿江镇的狗。 从相貌上看,陈雨长得和爷爷酷似,尤其那圆眼睛和翘嘴巴。从职业上看,陈晴算女承祖业,做了教师。可惜,陈晴没有继承爷爷的气定神闲、好修养,陈雨站在堂屋中央,踩着青砖地,欣赏照片时,陈晴正破口大骂。“离婚!谁不敢离,谁王八蛋!”她指着刚推开两扇铝合金门的孙大力咆哮,左门上的福对着右门上的,像两张面面相觑的脸。 “你够了啊!”陈雨转身,拦住要扑出去咬人的陈晴。“你够了!”接过二弟妹、三表妹(她们是一个人)递过的洗脸毛巾正擦着脸的陈抗美喝道,“成何体统!你也是个人民教师!” “打是亲,骂是爱,又亲又爱用脚踹。一年到头吵不够,床头吵架床尾和。”二婶兼三表姑是个活络的乡镇妇女,她面色红润,口齿伶俐,肢体语言丰富。她笑声郎朗,一手揽着陈晴的胳膊,一手拉着孙大力的袖子,打着圆场,“快!大力,等着你杀鸡了,我和你五叔昨天洗了一天大肠,知道你好这口!”陈晴脸上的愠怒犹在,老毛病又犯了,一定要孙大力当着众人给她道歉,二婶一拍脑门,“给大姑娘准备的茶油,我差点忘了!陈大强快给你姐提溜来!” 时光让陈晴和叔叔婶婶堂弟堂妹的关系缓和了,主要是日子过得好,没多少资源要争了。 茶油是绿江特产,炸自茶树。潞城虽然有卖,但多是冒牌货,茶油炒菜,低脂、健康;将茶油滴几滴在面霜、沐浴乳中,有滋润、保湿、美白的奇效;绿江的小朋友从小到大,烫伤了或撞伤了,涂的都是茶油。 陈晴在壮壮上初中后,焦虑故,脸上颇长了几个斑,听说茶油加豆渣做面膜可以淡斑,一个月前就电话告知二婶帮她去寻,二婶提起,她和孙大力的那点不快,本来就只需要孙大力主动道歉这个台阶下,孙大力不给,五婶给了,她顺着爬下来,搂住五婶,“还是五婶对我好!对了,刚才甜甜在车上,刹车时,撞前座儿了,正好涂一下,消消肿!” 兵分几路。 一路,陈抗美和陈长征坐在堂屋聊天、喝茶、说旧。 堂屋中央挂着山水画,山水画两边是一副对联,全部出自陈羽泊手笔,斯人已去,墨迹犹未干。陈抗美每回老家,必要对画对字长叹,“家父文韬武略,绿江无人能比,可惜去的太早。”说得陈跃进一阵楞,你家父?不也是我的家父吗? 但大哥长他十几岁,长兄如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恭恭敬敬准备好三支香,点好,陈抗美接过来,诚惶诚恐,向父亲的遗像三叩首,口中念念有词,“不孝子陈抗美回来了!”礼毕,插进山水画下方的香炉,香炉昨天才清洗的,用陈跃进和二婶清洗完大肠的手,距离它上一次被清洗整整一年。 一路,陈大强媳妇儿、二慧和孙大力在厨房忙活,“咯咯咯”,堂屋里都能听到满院子跑,试图挣扎逃脱亡命之灾的母鸡叫声。“咯咯咯”未绝,孙大力手起刀落,开始放血,“大姐夫好棒!”二慧叫得亲热,“大姐夫,你杀鸡真是稳准狠!”陈大强媳妇儿跟着夸赞。一声声“好棒”“真厉害”令孙大力被陈晴冷了的心又暖了起来,无它,因为尊重,说实话,孙大力挺爱回绿江,在镇上人眼里,他是潞城人,冲这一点,他就能找回尊严。 一路,二婶拉着陈晴,打开陈大强拎来的茶油,做开箱体验。陈晴把手机交给二婶,“你站这,你看我拍,你待会儿按这个圆键,我说拍,你就拍。”二婶在陈晴的指挥下,拍了三遍,陈晴仍不满意,她嘀咕一句:“陈雨呢?我去叫她”。 陈雨不知何时进了房。他们一家一年一度回来,二叔二婶总把阳光最好的两间房腾给他们。陆援朝活着时,专门在老家放了一个箱子,洗漱用品、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二婶已经全拿出来,洗晒过,铺好。陈雨摸摸波点床单和枕套,看看墙角立着的拉杆箱,恍惚看见绕着床,忙着加固周围,怕壮壮和甜甜掉下去的陆援朝,妈妈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是她常吃的中药香,陈雨跪在地上,只把脸埋在床单、被套上,她想在其中找到妈妈的味道。 陈雨听到推门声,掀门帘声,陈雨抬起头,下午三点半的阳光射进来,陈晴探头探脑,看见陈雨,喜笑颜开,“我说你,藏哪儿呢!” 许多年前,陈雨十来岁,也是在绿江镇,也是新年,她和姐姐、表兄妹玩捉迷藏,她躲在这间屋的床头柜里,有人进来寻过一遍,没找到,又出去了。她耐心等人继续来寻,没想到他们玩另一个游戏,陈雨等啊等啊,实在是困,床头柜太闷,她爬出来,她就是趴在床上,腿在地上蜷着,这么睡着了。 那天,妈妈想起来许久不见她人,到处去找,妈妈一推门,一掀帘子,发出的笑声、说出的话和陈晴一样,“妈妈!”陈雨对着姐姐,和当年的陆援朝一张脸、一样年纪的姐姐,喊出来,“妈妈!”她又喊了一声,扑进姐姐怀里,泪如雨落下,“你回来了啊!” 陈晴一愣,抱住怀里的妹妹,泪如水滔滔。 第37章 邀功 “小姨,小姨黄帝为什么叫黄帝?” “妈妈,我刚听说黄帝有四张脸,活了三百岁,是吗?” 小兄妹俩闯进卧室。不止他俩,他俩还带了一串小屁孩,都是镇上来家里做客的小不点儿,看来善于表达的朗甜甜现学现卖,把刚听的黄帝大战蚩尤的故事广为传播了。 “妈,小姨,你们哭了?”壮壮惊愕。 “妈,大姨,你们怎么了?”甜甜冲过来为陈雨擦眼泪。 陈晴陈雨松开彼此,调整情绪,陈晴故作欢快地,捋捋年前刚烫完的头发说,“我去看看爸他们在聊什么”,陈雨一把搂过朗甜甜,问:“你们刚才问什么?” “黄帝为什么叫黄帝?” 陈雨歪着头想一会儿,像在脑海中搜索答案—— “关于黄帝为什么叫黄帝,我印象中和金木水火土有关,土德是“金木水火土”五德之一,土的代表色是黄色,公孙轩辕才有了‘黄帝’这个尊号。” “我听音频课里说,黄帝有四张脸,三百岁呢!”壮壮吐吐舌头,他身后的两个小朋友,一个喊着陈雨“娘娘”,意思是姑姑,另一个则称呼陈雨“奶”,看来辈分非常之小。 “啊,这不明摆着吗?人怎么可能活到三百岁,有四张脸?都是传说,因为黄帝伟大,人们越来越神话他。据说,孔子有个弟子曾就此问题,问过孔子。孔子很聪明,他就向弟子解释过,因为黄帝征服了四方,四方之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所以叫四面。黄帝勤勉尽心,用水、火和财物来养育人民。黄帝生前,人民受其恩惠一百年;黄帝死后,人民敬畏他的神灵一百年;之后,人民沿用黄帝之教化又一百年才改变。所以说‘黄帝活了三百年’。” “我说呢!”壮壮摊摊手对甜甜笑,“黄帝听起来都不像人,像神了!” “嗨!上古的通讯不够发达;关于那个年代的历史大多靠口口相传,以讹传讹,年代久远,又自带神秘色彩、夸张的成分。所以你听很多上古的英雄们的故事,都像是神话。甚至于,有一种说法,关于那个时代,书上我们能看到的,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有可能是一个部落的集体行动;一个人名其实是一个部落名。比如,夸父有可能是一个出巨人的部落,蚩尤可能是一个善战的部落,传说中蚩尤的兄弟们是部落中的一个个氏族,黄帝也可能是黄帝这个人所属的部落,所有的功绩都记在他一个人功劳簿上,或者部落的名字就叫黄帝。一个人怎么可能那么神通广大呢?你们这么看,是不是更合理了?” “娘娘,我好喜欢听你说故事啊!”小姑娘单名一个丽字,扬起脸向陈雨撒娇,陈雨刮了她一下鼻子。 “陈丽丽!她是我的妈妈!”朗甜甜领土意识强,用手指把陈雨的手指劫住,夹回来。 “奶,你们这次能在阿家住几天?”小伙子单名一个博字,阿发第三声,是方言中“我”的意思。 “看你大太爷想住多久啊!”陈雨说的是陈抗美,她被四个孩子围着,腿、胳膊都被挎着,实在不堪重负,她听见手机振动,将孩子们一一推开,四处找手机,终于在朗甜甜的小屁股下找到,是朗因发的消息,十几条,全是一个字,“痛。” “这几天,你能吃的食物有,蔬菜粥、骨头汤、酸奶、含vc多的食物,以及红色的食物,比如红皮花生、红枣、葡萄、黑加仑。”陈雨回消息了。 “好点没?还难受吗?这几天,你能吃的食物有,蔬菜粥、骨头汤、酸奶、含vc多的食物,以及红色的食物,比如红皮花生、红枣、葡萄、黑加仑。要多注意身体噢!”小谈的消息。 郎因躺在床上,握着手机,指头在屏幕上点点点,不是点键盘,是无意识地戳来戳去。 怎么回呢?还是都不回呢?消息内容相同,举的例子相同,郎因怀疑陈雨和小谈百度的信息源是一处,除了,小谈多了些语气词和显而易见的关怀,和……不露痕迹的卖萌。 郎因不想回陈雨的,出于愤懑、赌气、撒娇。这都几天了,陈雨带着甜甜回潞城,就像被拐走似的,“我病了,你不嘘寒问暖,不一天十个电话问问我什么情况,不关心我回家过年,还是在医院待着,有没有人伺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要你何用?”一番腹诽,郎因越发觉得自己有理,尤其发了十几个“痛”后,居然没有秒回自己,还让他等! 不回小谈的,是心里怪怪的感觉。久违了,被心疼。被心疼之前,在小谈身上,郎因还找到被崇拜。虽然小谈看起来土里土气,皮肤粗,颧骨上顶着两抹高原红,但她是95后,比郎因整整小了十岁,从下面单位借调来,人朴实,做事诚惶诚恐,不会做的,一口一个“郎处”“朗哥”,叫的人心里舒舒服服的。郎因点拨过她几次待人处事,她感恩戴德,郎因帮她改了几次稿子,她如梦初醒,郎因住院时,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是真情流露? 食指碰食指,食指逗食指,郎因还在玩手指头。 “宝!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床被子?粥好了,多少吃点。”郎琴的声音传来,暖气作用下,室温25度,她仍怕她的宝冷,已经给郎因垫上家传的狗皮褥子,戴上明黄色皇家棉帽一顶。 “不用……把我的ipad拿来……”郎因有气无力地喊,他烦郎琴,也习惯了郎琴惯着他的这套。 “来了!宝!”不用郎琴,殷明东迈着四方步,捧着ipad送到郎因手边,他四处瞅瞅,观察儿子还有哪些不便。他折返跑去储藏间,扑扑咚咚,从最里面扒拉出一张折叠桌,他吃力的将桌子拽出来,碰倒了两兜卷纸、一摞鞋盒、三个空纸箱;他叫了一声郎琴,郎琴放下粥碗,两人合力,抬到郎因床前,折叠桌很久不用了,殷明东把桌腿从卡槽拔出来,再向外一撑,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郎琴从厨房拿来抹布沾着水,仔细擦擦,又用餐巾纸蘸去水渍。 殷明东绕床一周,检查效果,他往宝身边一坐,歪着身子模拟在折叠桌上办公的场景,实际检测是否舒服,“矮了点”,殷明东喃喃,“下面有个把手可以调节高度”,郎琴提醒。“噢,对!好久没用,都忘了!”殷明东缓缓蹲下去,一手按着桌板,一手拧把手,他凝神盯着刻度,于细微处调节,额头的皱纹叠着,像水面上的波纹。 老两口忙活十五分钟,郎因终于喝上粥,用上ipad。 “宝,烫不烫?”郎琴在床左。 “宝,大过年的,要在床上吃年夜饭了。”殷明东在床右。 “哎,我宝命苦,这些都该你媳妇儿做,现在要我们一把年纪照顾你。” “哎,我宝辛苦,为工作鞠躬尽瘁,奉献了青春,奉献了胃。” 他们一句接一句。 “陈雨回她爸妈老家了,信号不好。”郎因在父母关切的目光中,更虚弱了,完全忘了离开医院时,医生说的话,“没事,歇两天,吃点清淡的就行。” “你别为她找理由,她要是心里有你,会到现在连个电话都不打?”郎琴斜睨宝一眼,眼角鱼尾纹有多深,她对陈雨的成见就有多深。 “哼,也是个读书人!连三从四德都不懂!”殷明东“哼”时,鼻毛在鼻孔中窜来窜去。退休前,他是一所三本院校的老师,被喊了十年zheng教授,退休还是副教授。 “快别读书人了,丢人!教的甜甜也没有教养,一个不如意就大哭大闹……哪一点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郎琴又端出贵族派头。 郎因听得心烦,听久了,不免入心。耳边是父母对老婆的抱怨,闭上眼,眼前都是陈雨劝他住在单位,别回家,别给她找麻烦的表情。 “她就是嫌弃你!” “她就是把你当饭票,当他们一家人的饭票!” “我当初不该在公园相亲角被她妈蛊惑,想想那么优秀怎么可能二十五六还嫁不掉?” “别说了!”郎因拼尽全力吼道,“啊!”他捂住胸口,殷明东和郎琴赶紧一个人拍他的背,一个人给他掖被角,仿佛这些动作能帮宝缓解什么。 “我去炸鱼。”郎琴转身。 “我去煎蛋饺。”殷明东跟着走。 “小姨他们什么时候来?”郎因问。 “六点。”郎琴答,“你得叫你那不懂事的媳妇儿七点之前,务必要视频连线。”她叮嘱郎因叮嘱陈雨,关键时刻,还需要陈雨给她撑面子。 “知道了。”郎因心不在焉,郎琴的妹妹叫郎叮,小郎琴三岁,姐俩比了一辈子,比学习、比工作、比老公、比孩子,接着比孩子的学习、工作、婚姻,在郎叮那儿,陈雨帮郎琴赢回一局,体面的工作、学历、颜值,以及育有一女,郎叮的女儿、郎因的表妹郎果至今未婚,恋爱都没谈过,三十四了,听说在找精子库,准备人工授精,做圣母玛利亚。 这边,朗琴对着殷明东唉声叹气,“好好的旅游泡汤了。我早上看了下老夏、老林和老余的朋友圈,羡慕死我了,要不是媳妇儿不靠谱,儿子在家待着要我们伺候,我早跟他们飞了。” “啥朋友圈?”殷明东戴着眼镜,眼瞅着锅里的油,等着升温,随口问。 “老夏发的,你听!”朗琴对着手机屏幕念,“西夏时期,五个庙三号窟维摩诘幻化出的大千世界里的天梯,和西奈半岛修道院内收藏的十二世纪泥板画天梯。”老夏的朋友圈配着石窟的图。 “老林发的是这条,‘把龙门南区和东山又细扫了一下,古阳洞和莲花洞架子还没拆……看经寺正在拆架子。’”果然,老林发了一张人在寺庙的图。 “这是老余的,‘午安,朋友!我在温州过年,向您和您的全家拜个早年啦!前几天在温州博物馆和台州博物馆看到两件神似的器物。一个三国,一个东晋。一个陶器,一个青瓷,一个粗糙点,一个精致点。但都是五管的魂瓶类冥器。上面的装饰一脉相承。”朗琴啧啧赞叹着,这几个人都是他们的老驴友搭子,要不是朗因突然病倒,陈雨、甜甜不在家,她将和殷明东年初五和这些搭子们会师,在六朝古都南京见,去游玩,去游耍。 油热了,油锅沸腾了,“哎!”老两口却同时蹦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边,说陈雨,陈雨冒,“你怎么样了?”她发的是语音,旁边嘈杂声音,疑似甜甜和哥哥吵起来了,还有拉帮结派之疑,“你跟我好的,你说好和我一派的!” 郎因微微一笑,陈雨心里还是有他的,他正端着碗,“我喝粥呢!特别不好!我妈煮的粥太稠,那不是粥,是兑了点水的米饭。”郎因一直拿贬低母亲来讨好媳妇,陈雨早识破他的伎俩,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回一句,“你是不是也这样跟你妈邀功,说我做得不好,还是妈妈最好?” “待会儿,视频连个线。” “好嘞,媳妇!”郎因心中暗喜,不用他提要求,也不用担心陈雨拒绝了。 “我们在绿江镇,今晚来了很多亲戚,我爸说的,要让别人看到我们和和美美的样子。”陈雨必须解释下为什么要和公公婆婆和解。 “对!爸说的对!和和美美!”郎因美了。 “你怎么样了?”陈雨还没告一段落,小谈的消息来了。 “你没回消息,是还不舒服吗?”小谈接连发了两条。 “没事,没事,我刚和媳妇通话。”不知为何,郎因要把陈雨抬出来,仿佛为了自卫,证明他是不可侵犯的。 “那就好,新年快乐!”小谈结束第一轮谈话,郎因松口气,失落接踵而来。 三分钟后,他刷朋友圈,发现小谈更新了,一碗泡面,“一个人的年三十”。郎因思忖片刻,主动发问,“怎么回事?” 三分钟后,漫长的三分钟后,“明天我值班啊,郎处,您忘了,我和魏蜀吴。”郎因真是病忘了。 “辛苦,辛苦!”郎因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才在楼下碰到魏蜀吴,他和我一样,不回老家。我爱人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了,回家也是清锅冷灶,明天再过来也麻烦,今晚就在单位过了。”小谈再次发起对话。小谈提过,她孩子四岁,爱人在水利部门上班。 郎因白胖的手蜷起,蜷成一个拳头,他打响魏蜀吴的电话,“小魏,你早说啊,如果不是小谈的朋友圈,我和她聊了几句,我都忘了你俩没有回老家,明天还要值班……来我这……不不不,不麻烦,你把小谈也叫着!” 第38章 烟花 烟花于蓝色幕布般的夜空绽放,如金菊,如火树,如人的生命,如一生中有限的高光时刻。 壮壮、甜甜、陈大强的儿子路路、女儿端端,四个小朋友,按高矮个头在房檐下像移动信号似的排成一溜,女孩捂着耳朵,男孩尖叫着,被大人们拦着,不许奔跑到爆炸第一线。 绿江镇陈家年夜饭桌上也有一盘蛋饺,出自大女婿孙大力之手。他在小院靠西的厨房忙活着,将葱姜切末,将五花肉切成小丁加盐,把十三香剁进肉馅,用筷子搅拌均匀,加入蛋清,再加入干淀粉,搅打上劲。“二慧,你在碗中打入两个鸡蛋,把刚才分出来的那个蛋黄加进去,再加一点点的盐。”他指挥着。“好嘞,大姐夫!”二慧的声音脆且甜。几分钟后,孙大力拿着勺子,勺子中央盛着油,他来回转动,油渐渐匀了,他把勺子放在煤气灶上弄热乎了,倒进去一小勺蛋液,蛋液凝固,他慢条斯理、胸有成竹地放肉馅,仔细地用筷子轻轻把蛋皮对折,轻轻压住蛋皮边缘。“二慧,你看,”他指导着,“如果温度过高,这蛋皮粘不住怎么办?”“大姐夫,你说!”二慧仰着被灶火映得红通通的脸,大力给她做示范,他用筷子蘸少许的蛋液涂抹在蛋皮的边缘,又放在火上烤一下,一枚金灿灿如元宝般的黄色蛋饺成了。 孙大力的动作行云流水。烧大灶,翻炒红烧鸡的陈大强媳妇、长着一张门板脸的付霞探头过来,她夸大力,“就说我大姐夫能干!你是不是在饭店干过啊?”孙大力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答:“我没在饭店干过,我只是开过饭店!”“哇!”姑嫂二人毫不吝啬对孙大力的赞叹。 孙大力说的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最后一份工作,在潞城某饮食服务公司,距离这顿年夜饭已二十年。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盖饭店、管饭店,手下大厨加服务员几十号人。饭店经营了十年倒闭,拖欠工资半年。 哎,不提了。 “哇!大姐夫,你这手艺!”二慧捏起一块孙大力扔在一边,做残了的蛋饺尝了一口惊呼,“你重出江湖!我给你打下手,不说饭店,你把我哥他们邮局食堂承包了绝对没问题!我哥天天闹着说单位饭没油水,难吃!” 说起食堂,说中孙大力的心事,年前他回去和自家老爹碰过,老爹满口答应,年初三,老爹要在黑县见见塔中的校长,弓兵那边也在催他。是啊,寒假将完,新学期将至,左右就是张嘴问一句话的事儿,能干,干,不能干,算,利利索索的,别拖了! 心里盘算着前途,手中勺子铲子不停,几个灶头同时开。 “行啊,等你大姐夫重出江湖,你可记得过来帮忙啊!”孙大力笑着接上二慧的话。 须臾,红烧鸡好了,卤水全拼切完装盘了,大肠已就位,蛋饺三十六枚,堆成小坡,坡顶撒几粒香葱,一尾鱼炸得焦酥,老鸭汤炖得醇厚金黄。青菜下锅、爆炒,意味着年夜饭准备完毕,陈大强媳妇和二慧一人举着两碟在厨房和堂屋间穿梭,一路小心避让着烟火和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二婶和陈雨、陈晴摆开桌椅,陈跃进和陈抗美坐正中c1、c2位。 “cheers!”陈晴举杯。 “茄子!”陈大强媳妇喊得音似。 甭管庆祝还是笑,开心团圆就对了,cheers和茄子声中,旧岁除,新岁来。 在绿江,吃饭很难坐下来,因为要不停敬酒、回敬、说祝酒词。陈雨在北京待习惯了,对老家的这套已不熟悉,陈晴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显示了她做老师的口才—— “爸,又是新的一年,你咱家最厉害的人,事业有成,带了那么多兵,读过那么多书,是我们这些小辈们的榜样,我敬您一个!” 陈抗美美美喝上一杯。 “叔、婶,一年不见,你们还是这样年轻,虽然上60了,看起来像50的,叔和婶,你们身子骨硬朗,,真好!也希望你们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如意,福乐绵绵,永远不老,这杯酒敬你们!” 陈跃进和二婶端起杯子,有点局促,他们见陈晴做要干状,慌着赶紧喝,喝完拦陈晴,“大姑娘,快别喝猛了。” 陈雨知道陈晴那两下子,笑着站起来,对姐姐说:“一家子漂亮话都被你说尽了,你负责祝酒,我来帮你喝!” 陈雨一仰脖,五十六度的潞酒一满杯下肚,她面不红、气不喘。 每个成年人和每个成年人打通关,陈晴和孙大力互相避开彼此。 陈雨欲言又止,最终决定不管,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谁还愿意哄谁,在家里住了几天,就看到他们吵了两倍几的架,她瞅瞅钟,时间到,她提醒陈晴视频连线先,陈晴弄完了,她再接通北京郎家,这是每年例行的过年流程。 可陈晴连这点面子都不想给孙大力,孙大力拨通弟弟的手机,孙家父母和孙大强一家正在海南游玩。“喂,爸!妈!过年好!过年好!”孙大力从桌子那头跑到这头,把手机屏杵到陈抗美脸五公分处,“亲家好!亲家过年好!”陈抗美拱着手作揖,酒精作用下,两眼眯着,呵呵笑着,两道眉毛的眉尾处都有一根泛白的,一笑,微微颤动,他招呼陈晴,“快过来给你公公婆婆拜年!壮壮快说爷爷奶奶新年好!” 陈抗美的命令,陈晴不得不从,她不情不愿往孙大力旁边站,打算完成任务式拜年,孙大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挣扎不过,将计就计,在屏幕前,喜笑颜开。把几个小时前看到陈晴在堂屋放狠话要离婚的陈大强媳妇和二慧看得目瞪口呆,陈雨凑近她们,开玩笑,“我姐、我姐夫刚才吵架都是闹着玩呢,老夫老妻都是情调!” 这就是情调吗? 陈雨从院子里看烟花的小队伍中,把甜甜纠回来,让她按动和郎因视频连线的键。程序、语言、表情和陈晴那一组相似,陈抗美连两道白色眉尾摆动的幅度都一样。 郎琴与陈抗美问好时,陈雨注意到朗因的表妹郎果(为了蹭钮祜禄姓氏,享受高考加分福利,所有孩子都随了郎姓)也来了,她稍后和郎果说了几句,这对表姑嫂工作上有交集,合作时对彼此印象都不错。 “甜甜,来跟姨姥姥说句新年好!告诉姨奶奶,今年考了多少分啊?”郎琴诱导着,向至今膝下无孙的妹妹炫耀着。甜甜遵祖母嘱,说着满分三百她考两百九十九的佳绩,还没等姨奶奶夸,只听见镜头那边门铃响,朗因举着手机,一路向门口,门开了,顺着台式电脑的视角,陈雨看见一男一女站在门口,“郎处长,新年好!”“叔叔阿姨打扰了!” “喊郎哥!我来介绍下,这是我爸妈,我姨、姨夫,我妹,我们单位小魏、小谈,过年没回家,前几天我住院,就是他俩帮忙的,来,快进来!” 信号不好,院子里烟花也放完了,陈雨和甜甜也换了场地,来到院子中央,不远处的天空是别人家的烟火照耀的红,视频中,单身的小魏被别有用心的安排在郎果身边坐,而小谈自然挨着郎因坐,她扎着高马尾,穿一件高领红毛衣,颧骨上两抹高原红更灿烂了。 “cheers”还是“茄子”,陈雨没听清,他们团团坐,碰杯了。陈雨站在院子里,拢拢专门为没有暖气的老家翻出来的咖色皮毛一体外套,抿抿嘴,她说不出哪里不适,可就是哪里不适,像一粒小石子膈在肠子的某个部位,她本来放下手机,又忍不住拿起来看,镜头那端的八口人仿佛忘了她们娘俩的存在,笑着、聊着,上着菜、夹着菜,似乎一场玻璃房内上演的真人秀。 “啾!”隔壁的烟火腾空而起,伴随尖锐的声响,“噗啦啦!”炸开,这是一百响的大烟花,时间长,开花大,夜空亮了三分钟。 堂屋的仨孩子又冲出来,甜甜抱住妹妹端端,他们又蹦又跳,陈雨原地转了一圈,感到无限旖丽,无限孤独。 堂屋,不胜酒力的老老少少话都开始多了。距离八点春晚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留给趁着酒劲想表达一年委屈和来年要求的人们,时间不多了。 果然,陈雨一进堂屋,就看见,孙大力搂着陈大强的肩诉说,给陈家做牛做马的辛苦;陈晴开始向陈大强媳妇传授端端幼升小如何衔接的秘笈;路路不知何时被陈跃进拎进了屋,抱在怀里,两支小腿乱蹬,一看心还在隔壁家的100响烟花中。 只见陈跃进两手横抱着路路往陈抗美膝盖上送,张口闭口“你孙子”,他刚提出让陈抗美年后给二慧在潞城找份工作,陈抗美顺嘴把差事安排给孙大力,孙大力酒意使然一口答应,“等大姐夫的食堂开起来,去大姐做个收银,干不干?”他敢问,二婶就敢应,“那就太好了!”二婶按着二慧的头表示感谢。 “什么食堂?”只有陈雨听出蹊跷。 孙大力趁着酒兴,跌跌撞撞端着杯子站起来:“老子也是有人挖的,好!”他一推陈晴的肩膀,“要不是为了你们娘俩,我早就……” 陈晴白他一眼,“挖你?你赶紧,你能出去挣钱,我烧高香了!” 桌子的那一边,陈抗美接过侄孙,不,孙子,喊了声“他二姑!”,陈雨“哎”了一声作为回应,陈抗美给陈雨安排活:“路路,乖孙子,过了年,和二姑去北京好不好?” “快说好!”陈跃进一拍瑞瑞大腿。 “他二姑好不好?”陈抗美眼睛更眯了,圆眼睛变成豆荚眼。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路路带着端端一起跟二姑回。”陈雨的脸上飞着酒精带来的红,她堆着礼貌和客气的笑。 谁知陈跃进有更非分的要求,他大胆试探,“听说大姑娘家别墅快到手了?”他又敬了哥哥一杯五十六度潞酒。 “对!”陈抗美用胡子路路,扎得孩子嘎嘎笑。 “那你和嫂子在潞城的房子?”陈跃进暗示得近乎明示,他推了一把路路,路路显然经过十次排练,两手勾着陈抗美的脖子,“爷爷,我现在能去省城上学了!我想住大房子!” “没问题!别墅弄好,爷爷就和你大姑去住了,到时候,爷爷的家就是你的家,大姑别墅里有爷爷的房间,也就有你的房间!”陈抗美的白色眉尾被路路拽着,他的表情说明他疼。 陈晴忙着没听见,陈雨听得字字分明,一清二楚,陈跃进满意地和陈抗美碰杯,放下杯子,他志得意满抬起头,正迎上陈雨的眼,陈雨直视着二叔,二叔讪笑着,看向地面。 这么多年,陆援朝活着时没解决的问题,陆援朝去世好几年了,居然还没解决。 没想到二叔二婶还惦记着自己家的房子,还想让路路占着那房子,做潞城人。 能帮则帮,血管里留着起码四分之一相同的血,陈雨对堂弟及他的孩子不是没有感情,但这种无视她和姐姐存在,坚决违背妈妈在世时的决定,毫不把妈妈放在心里眼里的状态,让她不悦。 满屋热气,每个人拉着每个人说只有自己关心,对方未必听得懂的话题,令陈雨灵魂与肉体短暂分离。 方才在院子里,烟火下的孤独感重新袭来。陈雨扫一眼还在为人师的陈晴,不打算告诉她,二叔说了些什么。 她需要一个出口,肯定也不是和小谈坐在一起,郎琴的宝贝、朗因;拜年消息之前因信号不稳拥堵着,此时忽然一路畅通,滴滴哒哒叮叮咚咚全部涌来,前三条都是群发, “新年新气象,添岁添吉祥!值此新春佳节之际,恭祝您和家人平安顺遂,幸福安康!给您拜年啦!” “大年初一拜年啦!祝福连连,喜气满满~愿你新年呈祥,家人健康平安,前途繁花似锦!” “给最亲爱的朋友拜年啦!祝您和家人新年快乐,健康平安,万事顺意!” 第四条有称呼,看样子是手写、订制—— “陈雨,新年快乐!本来准备初三请同学们一起吃个饭聚聚,和你也见一面,现在单位有事,我明天必须赶回去,节后,北京见!齐星。” 陈雨的心“咚咚咚”响。不知为何,隔着时间的长河,齐星的出现似乎又像一个理想的人生的读者跳到她面前。她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对齐星说。 “好,北京见!”陈雨一反常态,回的特别快。 只听得四面八方传来相同的歌声—— 女: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二十四节快过完,小寒大寒又一年。 男:喜迎吉祥年,日子过得甜。 一家老少团团圆,妻贤子孝父心宽。 歌声提示,春晚开始了。 过年了。 第39章 年味 绿江的大年初一,尽显年味儿。 凌晨五点,天未亮,鞭炮已成阵鸣响。 朦胧中,陈雨感觉天是被炸白的,云是随炮声而来的硝烟凝结而成。 “妈妈!我捂着耳朵都睡不着!我好困啊!”郎甜甜忍不住抱怨。 “你就知足!昨晚没让你守岁,还能让你睡觉,就不错了!”陈雨第三次把郎甜甜从床上拖起来,孩子第三次趁她去拿衣服时,重新钻进被窝。 于是,陈雨第四次像从鱼缸里拎鲶鱼似的,将郎甜甜捉住,拽出温柔乡。 “我不起,我不起!”郎甜甜闭着眼,蹬着腿。 “你小时候第一次跟妈妈回绿江过年 你还记得不?”陈雨决定不劝,自说自话,引开孩子的注意力,手上一会儿给孩子穿件毛衣,一会儿给孩子裹上毛裤。 “不记得了,我那时候还上幼儿园?”郎甜甜眨巴眼。 “不!”陈雨拆开床头一只精致的透明塑料纸盒,解开蝴蝶结,将红色绣福字的新年袜套在郎甜甜白嫩饱满的小脚丫子上。过年得有过年的样儿啊! “那是什么时候?”红袜子煞是喜庆,郎甜甜满心喜欢,她摇晃着左脚,看妈妈给她套右脚的袜子。 “你第一次跟妈妈回绿江,你也就这么点大!”陈雨想找个参照物比划,左右看看没找到合适的,只能裁剪女儿的身体,从脚到腿,从大腿又溜回膝盖,“对,就这么短!” “那我几岁?我怎么完全没印象了?”郎甜甜眼睛瞪大了,一番对话彻底让她清醒,不会再想随时钻回被窝。 “两岁?”陈雨也得好好想想,“不对,两岁半,总之还没上幼儿园,我记得你从绿江回去,你才去的托班。” “啊?”郎甜甜摇摇头,“我真是全忘了!” 陈雨边给郎甜甜穿鞋,是双黑色皮质,前方绑亮珠子的小皮靴,边回忆往事,“你是不记得了,折腾人的人都不会记得怎么折腾的,只有被折腾的能记住事儿。你第一次跟妈妈回来过年,我胳膊都要被你弄断了,大年三十开始,到大年初一早上,鞭炮没停过,你多没出息啊,吓得浑身发抖,全程躲在我怀里睡。我一晚上啥也没干,举着两只手给你捂耳朵,一松开,你就哭,一放下手,你马上醒!” “妈妈,那是你现在应该感到知足?”郎甜甜贼机灵,马上抓住陈雨语言中的漏洞。 母女俩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在说啥,都笑了。 “知足,知足,我大宝贝长大了,我能不知足嘛!”陈雨抓起挂在床头的红色虎头帽戴在郎甜甜的小脑袋上,端详一番,“哎吆,真喜庆!” “奶!阿姑起来没!”隔壁低辈分的小姑娘站在窗户根下喊到。 “起来啦,胖丫,等我一下,我去刷牙!”听到小朋友、大侄女的呼唤,郎甜甜蹿得比兔子快,她迅速拿着牙刷奔出房间,陈雨追在后面给她递装满温水的牙杯,挤葡萄味儿的儿童牙膏,郎甜甜接过牙刷,蹲在屋檐下,对着水泥地面,“噗”吐出一口水,陈雨则回到屋里,在洗脸盆中兑好冷热水,拧好花毛巾,再送出去给郎甜甜擦脸。 “阿嚏!”郎甜甜打了个喷嚏。“妈妈,我感冒了!” “胡说八道,是你爸想你了。”陈雨点了五点儿童护肤霜在郎甜甜的额头、鼻头、两腮和下巴上。郎甜甜熟练地用手心涂抹开。 “阿大呢?”趁郎甜甜洗漱的工夫,胖丫转到陈晴住的那间,她探头探脑,没看到壮壮的身影,肥嘟嘟的脸上现出迷惘。 “谁啊?噢,胖丫呀。你大?噢,你说壮壮?跟着你三爷爷去放炮了,一大早就走了,到饭点儿会回来的!”还躺在床上的陈晴懒洋洋伸个懒腰,翻了个身,答道。 “大奶,你不起来吗?”胖丫头疑惑。 “你把门给我带上,大奶昨晚睡得晚,我再迷糊半小时。”陈晴精心修剪过的短发在厚实的棉被蹭来蹭去,早就消失了原有的造型。 九点,拜年的人陆陆续续推开陈跃进的家门。 十点,陈家祖宅热闹非凡,满院子站着人,都是亲戚,都围在陈抗美身边。 陈抗美早已打扮好,他穿红色段子唐装,盘扣一丝不苟的扣着,金丝边老花镜戴着,头发是孙大力操刀为他染的,黑盖住了原有的白,梳理得油光水滑,三七开,稀疏但分着清晰的路,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陈抗美像个太爷,陈大路和孙大力像王朝马汉站在包拯左右似的,立在他做的摇椅两旁。太阳正好,虽然冷风时不时吹着,总体来说还算惬意。 他眯着眼,吸着烟,也散着烟,中途还接过别人的烟袋吸了两口,烟袋来自于一个陈雨根本说不上名,只看着眼熟,和陈抗美年纪相仿的亲戚。 该亲戚说着说着话,不由自主蹲下了,如刚才蹲在屋檐下刷牙的郎甜甜,和别人说话,都得歪着头,斜着眼,仰着脸。 “小旗子,生意咋样?” “六豆子,啥时候回来的?” “卞庄,你妈身体咋样?明天我们去看看她!说好了蔬菜饭,别忙活太多!” 以上是陈抗美和别人在叙旧。 “这是状元郎二姑娘?” “二姑娘要抓紧了,女人的年纪不等人啊,下次回来,添个男娃!” “哪个孩子是二姑娘你的?和胖丫画画的?聪明,看着就聪明,来,小状元,姑奶奶给压岁钱。” 以上是别人和陈雨拉家常。 不断有人进门,不断有人打招呼,是所有人和所有人打招呼的那种。 “别站着,别站着!来,坐,坐!”二婶穿水红色的新衣抱着一张叠一张,共计四张方形塑料椅,来到院中央。 跟在身后,完成运输任务的还有二慧和付霞。 看着他们蚂蚁搬家,滴滴答答,陈雨也加入了运输队伍。等三十多张椅子摆满了院子,欢声笑语飘满屋,陈雨的手机响了,是陈晴,“你的遮瑕膏带没带?借我用一下。” 第40章 遮瑕 陈晴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不情不愿地起了床,饭可以不吃,粉不能不搽,她对着镜子挠了挠她乱成鸡窝般的短发,看着脸上突然冒出的一粒红痘,条件反射般皱着眉,嘴角一撇;她再瞧一眼镜中的自己,下撇的嘴角让法令纹更深刻,哎,岁月不饶人啊。 她慢腾腾打开洗漱包,搜罗一遍包中的瓶瓶罐罐,朝南的房间,窗迎着光,陈晴拿手背挡了下阳光,脸躲过窗,将洗脸架往阴凉处拖了拖,又搜罗一遍,确定没带遮瑕装备,拽拽羽绒服的衣襟,走回床边,歪在凌乱的被子上,给妹妹发消息。 两分钟后,门被推着,发出沉闷的声响,陈雨在外面拧了拧门把手,“姐!姐!我,陈雨,你干嘛呢!还反锁!” 陈晴放下手机,从床上翻起,大脚趾顶着从家中带来的粉色兔子毛茸茸拖鞋,缓缓走向门口,“急什么,你叫什么?我没睡好,胖丫刚才进来两趟,我干脆把门锁起来了。” “喏!给你!”陈雨把黑色小管装着的遮瑕膏递给陈晴,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儿!陪姐姐说说话。”陈晴一把拉住陈雨。 “外面来了好多人,我去瞅瞅能不能帮上忙。”陈雨转身想走。 “你别急,我问你,外面来的那些人都给孩子们塞压岁钱没?”陈晴拽着陈雨大衣的袖子,准确地说,是袖子外的袖子,一双花护袖,陈雨搬椅子时,从二慧胳膊上现扒下来的,二慧只得回屋又换上一副。 “当然,我推了半天,乡亲们太热情咧,塞到娃怀里,壮壮出去放炮没回来,待会儿回来了,肯定也要给。”陈雨道。 陈晴眼珠子骨碌碌转,她将陈雨的肩膀扭转,冲门外,又推了一把陈雨的腰,她趴在陈雨肩头往院子里望,“红包在哪儿呢?” “甜甜兜里。”陈雨不明所以。 “甜甜身上才几个兜?外面多少个亲戚?” “三十来个。” “能装得下吗?”陈晴的杏眼聚着光。 “哈哈哈!”陈雨弯腰笑,她夺出门外,只探出半个身子,对院子一角,和胖丫及不知哪儿多出来的几个娃玩古老掷石子游戏的甜甜喊道:“甜甜,你过来下!”“甜甜,你过来下!” 院中嘈杂,孩子们玩得入迷,陈雨的呼唤并没有被主人公听见,她不得不走到院角,对朗甜甜耳语几句,朗甜甜明显步伐蹒跚,棉衣显得臃肿,她一路哼哼唧唧,手中捏着小石子,跟着妈妈,回大姨住处,这几分钟时间,陈晴已打扮得油光水滑,头发不知是蘸了水还是发油或发膏,丝丝缕缕,清清楚楚,两只耳朵摇晃着酒红色水滴形耳环,乳加霜,遮瑕膏加气垫粉作用下,斑啊,痘啊,都消失不见。 “好看不?”陈晴下巴轻抬,示意陈雨答“好”。 陈雨上下打量姐姐一番,按陈晴心中所想答“好”,但补了半句,“我让二慧把给你准备的护袖收回去,你这样子,实在不像今天能干活,搭把手的。” 第41章 红包 “我就是享福的命,有活儿,让大力去干不就得了。”陈晴嘚瑟一笑,她白皙的搽了粉的面庞在大年初一的阳光下,显得比陈雨还要年轻,还要娇俏。 陈雨一撩朗甜甜的上衣,“给大姨妈妈看看你的压岁钱都藏哪去了!” 陈晴瞥一眼,笑得花枝乱颤,朗甜甜棉衣套毛衣,毛衣套秋衣,层层揭开,裤腰处赫然别一圈红色纸包,像双枪老太婆的子弹匣。 “干啥?妈妈,你干啥?”朗甜甜赶紧把衣服一层层往下拉,天冷,她吸溜下鼻子,不自觉拿着袖管往人中处擦。俏皮的虎头帽垂下两个白色毛绒球,从起床到此刻不过个把小时,白早不是纯白,沾着黄色的尘土,点点红的碎纸屑,那是一夜烟花爆竹落在地上的残骸。 陈晴打量着陈雨的花护袖,朗甜甜脏不溜秋的毛绒球,嫌弃爱怜地砸嘴,“啧啧!”“这地方最多呆三天,三天之后,你俩就完全变成乡下人了!” “阿姑!”胖丫隔着人小山人小海喊朗甜甜。 “妈妈,大姨妈吗,我去找胖丫了!”朗甜甜撒腿就要跑。 “你别走!”陈晴揪住虎头帽的毛绒球,拽几步,拖进房间,怕胖丫闯进来,她及时把门又反锁上。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朗甜甜一排子弹匣似的红包腰带,抽出一封来,拆开数了数。 “大姨妈妈,你干嘛?!你抢我钱!”朗甜甜平生第一次遇到强盗。 “姐,你这是干嘛?!”陈雨看陈晴的搜查手法,显然是平时对待学生练出来,漂亮、利落、一气呵成。 “那是我的钱!大姨妈吗,你还我!”朗甜甜伸出手去抢。 陈晴挡住朗甜甜的手,从朗甜甜裤腰中接连抽出三四个相同的红信封,逐一清点,“强盗!小偷!”朗甜甜大叫。 “朗甜甜!”陈晴喝道,她不怒自威,脸色严肃,“去,墙边站好。” 所有小朋友都怕这句话,朗甜甜被唬住了,脚步刚要移动,被陈雨牵住毛绒球拉回来。 陈晴慢悠悠打开手中所有红包,瞄一眼数目金额,将或红或绿的人民币插回原处,插回 朗甜甜的裤腰,仔细把她衣服掖掖好,“大姨妈妈能是强盗吗?大姨妈妈是人民教师啊,顶多是警察,还是交警,这不是检查检查你身上都有什么嘛!去,跟胖丫他们玩!” 房门沉闷的声响,拧门把手的晃动感,都提示着胖丫的到来,“阿姑!”“阿姑!” 阿姑打开门,晃动着毛绒球,和胖丫消失了。 屋内,陈雨从不解到了然,只花了一秒。 陈晴从床内侧,拖出她从潞城带来的行李厢,弯腰、蹲下,撕开箱子的拉链,从一叠衣服里找出一打崭崭新的红信封,信封做成es邮政特快式样,一看就是某个在邮政工作的学生家长送她的新年大礼包中的赠品。 她再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连着号码的五块十块五十一百面额不等的新人民币。她撑着木质床梆站起来,坐在床角,一五一十,往红包里塞钱。大年初一,陈抗美作为一个大家族的老大,要在家接待客人,从明天,从陆抗美的弟弟家、她和陈雨的二舅家开始,她们要出去拜访亲戚。 陈雨咬着嘴唇,背光站在长方形窗前,雾气弥漫在小圆眼中,落在来拭泪的花护袖上。 去银行取连号码的新钱,看别人给孩子多少钱,回馈相似金额但要多一点,就一点点的红包;并做记号;都是妈妈活着时的习惯,原本这些事也都由妈妈来操心。 尤其新年要给连号新钱的习惯,近乎是做了半辈子会计的陆援朝的强迫症。陈雨还记得小时候,陆援朝每到过年前一个月,就会央单位的出纳、徐阿姨去银行办公事时,捎带手帮她取新钱。那必须和柜台工作人员关系特别好,这次预约,下次去领,才能做到。 每次,陆援朝领回新钱,都会固定放在她床头柜二层抽屉中一个绿色铁盒里。打记事起,陈晴陈雨都会趁陆援朝不备,从铁盒里顺出几张当零花钱。自然,有陆援朝发现的,也有她没发现的。 陈晴的经验是,“别从中间抽,妈的新钱都是连号的,也别从上面拿,最上面的数字妈肯定记得住。从最下面拿,妈没那么好记性,一定以为徐阿姨只从银行领到这么些新人民币。” 陈雨照做,只不过,有一次俩人抽的太多了,被陆援朝发现,狠狠揍了一顿,那疼痛感,实在是没齿难忘。 “物价真是涨了!”陈晴没注意陈雨的泪光,她喃喃自语,“老爸,让我取了五千块。我刚看了甜甜腰里别的压岁钱,我记得以前绿江,过年给孩子都是十块二十的,现在都包五十一百了。” “把笔递给我。”陈晴招呼陈雨。 “哪呢?”陈雨说话有哭音。 “窗台那儿,对,台灯后面,有个笔筒,你试一下笔,看看有没有水。”陈晴指挥者妹妹。 陈雨从笔筒中抽出几支笔,四处找能试笔的纸,找一圈,盯上挂在墙上的日历,她拔开笔帽,在白色挺括的硬纸面行划了几道,扔掉一支,又一支,第三支有墨了,走几步递给陈晴。“给!” 陈晴在红包极不显眼处划圆圈,划三角,“下午如果有人带孩子来,明天,咱们去拜年遇到孩子,圆圈的是五十,三角的是一百。” “你给就行了,不用跟我说。”陈雨还沉浸在陈晴重复昔日老妈的戏码带给她的震动中。 “这封没有画任何的,是给夏奶奶的。”陈晴往es状的红信封中塞了五张一百块。 “哪个夏奶奶?”陈雨一时没反应过来。 “每年初三都要去夏奶奶家,你忘了?”陈晴提示,她捶了两下棉花被,“就那个,介绍人,爸妈的介绍人,家里有个养女,叫小银子的!” “对,夏奶奶家的小银子姑姑,想起来了!”陈雨哽咽。 “哎,你说你这记性,比我小,还不如我。咦,你怎么又哭了?”陈晴抬头,撞上陈雨又用花护袖擦了把脸。 “没事,就是有点想妈妈。谁让你……搞这些,这么像老妈的!”陈雨的两只胳膊护住脸,她在陈晴眼中花成一片。 第42章 红心 朗因觉得硌得慌,硌的感觉来自于颈部,硬邦邦,暗戳戳,半睡半醒间,他摸到一只信封,红色,做了出版中常见的起鼓工艺,像浮雕,“新年快乐”印在正面,“恭喜发财”印在反面。 “这是什么鬼?”朗因心说。 他眯着眼,就着大年初一刺眼的阳光,恼怒、娇憨地喊了一声,“妈!你什么时候把我窗帘拉开了?” 朗琴颠颠走过来,话音还在客厅。 “宝,你醒啦!看谁来了!你李大仓叔叔!胡梅阿姨!”朗琴头发没梳,披着夹着着白发的长发,飘进朗因房间,拉上窗帘,想想,又大肆拉开,揭开被窝,对准朗因穿着一身白色秋衣秋裤蜷曲身体的下部拍了一下,“太阳都晒屁股喽!” 在朗琴那儿,朗因还是个娃娃。 “妈!你干啥!你干啥!”朗因将白色的身体扭动的像蛆,往床里挣扎。 朗琴才不管他多大,她一歪头,长发垂在锁骨下一分米,嘴里还含着粒没嗑开的葵瓜子,“乖宝,今天舒服多了,起来和李叔叔、胡阿姨打个招呼!” “哦哦!”朗因在外人,尤其长辈面前,一向表现得体,充分显示出机关工作人员的体面、礼貌、周全,他先是隔着门,隔着墙,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招呼了声,“李叔叔、胡阿姨,你们来啦!嗨,我失礼了!”而后冲朗琴一挥手,一努嘴,一声呼唤,“妈!”完全是另一番做派和语气,朗琴得令,眼风扫扫,就知道儿子要的是什么,转去床头书桌前的转椅靠背上,将朗因的衣服、袜子取来,朗因迅速套上,动作幅度和吐血前一样大,免不了又“哎吆”两声,把朗琴心疼地,心肝肉儿喊一通,“没事,没事?不行,你还躺着去。” “没事!”朗因争气地起床了。他本把红色信封放肚皮上,一站起身,红信封从套着毛衣的腹部掉下来,直掉到地上,“这是什么?”朗琴秒蹲下来,捡起红信封,长发垂在地面,她撩起来搁在腿上,朗因伸手去夺,“妈,你别管!”被朗琴挡开,拉扯之间,红信封被撕破一个角,露出浅好几个度数的红色,两片纸屑如蝴蝶的翅膀,带着钞票特有的香,飘飘摇摇,摇落在地。认识钱的人都看出来了,红信封里装的是人民币,电光火石间,朗琴和朗因碰了一下眼,朗琴去捡纸屑,朗因从朗琴手中拽出信封,抖一抖,一百元的有五张,全部抖出来,仿佛还有些什么藏着,朗因两个指头往信封中一探,夹出书签大小的微型贺卡一张,他睡得视力模糊,追着太阳靠近窗口看贺卡上的蝇头小楷,“祝小郎小朋友:新年好,日日好,新年红!久仰大名的谈阿姨。” “朗大姐,我们走了哈!今天一天要走好几个朋友呢!”李大仓在客厅喊着。 面面相觑的母子俩才回过神,朗因把红信封连同贺卡、人民币往床上一丢,急忙走去客厅,“李叔叔,胡阿姨,好久不见,大年初一,来我家,怎么能不吃饭就走呢!” 李大仓和胡梅都是看着朗因长大的,他们和朗琴是一批下放的北京知青,都在退休后回到北京,住的不远,但近两年都远赴比利时陪着女儿,带两个混血外孙,见得少了,这不才见。 他们带的外国特产,红酒一瓶,巧克力两盒,均带着高端大气的包装盒,朗因寒暄着,“失礼,失礼啊!”他拱着手,对二位长辈,“新年好,新年好!来都来了,还带礼物!我前两天有点不舒服,起晚了,您二位坐,我先去洗漱!” “老李,小胡,留下吃饭!”殷明东挽留到。 “就是,初一饺子初二面,方便得很!饺子皮和馅儿都是现成的,昨晚说包,朗因不舒服,包不了,我妹他们来,快十一点才走,收拾就收拾了好一会儿,我们老俩口累得包不了,没包了,你们今天来啊,还帮了我们大忙呢!不然还不知道这皮儿,这馅儿,怎么消耗!”朗琴终于把头发挽成发髻,像个知识分子的样子了。 “那……”梳大背头的李大仓看着烫着小发卷的爱人胡梅,胡梅点点头,“好!留下来,包饺子!” “这饺子啊,必须包成元宝形状,才能招财进宝。”胡梅洗完手,坐到饭桌前,殷明东把包饺子用的家伙事儿都搬了出来。 “我都好几年过年没包过饺子了。”李大仓一副海外游子归来的沧桑及感慨。 “哎,你家的饺子都是素馅的啊!”胡梅瞅着殷明东往拌好的饺子馅里又加了些胡椒粉,筷子在白菜丝、香菇丝、胡萝卜丝中搅活一番。 “我们满人过年的这顿饺子,必须要吃素馅的”,朗琴的范儿又起来了,她坐在桌前,捻起一块饺子皮放在手心,向二位老相识慢悠悠地解释,“素呢,取肃静的意思,肃静了,这新的一年,全家就和和美美,不会吵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另外呢,过年嘛,昨儿谁家不是大鱼大肉?素馅饺子的有利于消化!咱老祖宗比我们知道如何养生!” “论讲究,还得你们满人!”胡梅竖起大拇指。 “过去规矩大着呢!我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朗琴又开始说古了,“正月里是绝对不能剃头的,年三十儿祭祖,必须要完整的猪头。” 四位大人,不,老人在桌前忙活。 殷明东厨房到客厅,客厅到厨房来来回回好几趟,他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年夜饭未消耗的那些吃食,嘀咕着,“今天,鱼可以动了,蛋饺还剩一盘!酱肘子切一盘,……” “怎么样?老李,我们中午就把你们带来的红酒开了?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脸朝着李大仓。 “客随主便!”李大仓应和道。 “宝,你在干嘛?”朗琴包到第七个饺子,桌上面板上饺子总额达到三十个时,她意识到朗因刷牙洗脸的时间太长了。 第43章 心眼 朗因在打电话,嘴里含着牙刷,一只手抓着牙刷把儿,另一只手举着手机。 他的嘴角沾着牙膏的白色泡沫,牙膏是他从他和陈雨的小家带来的,用惯了陈雨喜欢的芳草,便不习惯父母常用的云南白药、佳洁士。 芳草呢,据说是陈雨从小用到大的潞城本土品牌,难为她几十年如一日,坚持生命最初的选择。 “嗯呐,嗯呐,那也不用,您太客气了,您这样没必要,下不为例,对了,您孩子什么时候来这边……”朗因含糊不清,喉头咕咕噜噜,含糊是泡沫使然,咕咕噜噜是喝了口自来水,又吐在洗脸池里。 朗因喊“您”的那位,不用问,郎琴也能猜出来,是昨晚来的同事、下属的“高原红”小谈。 “哎,哎,”朗因扯下挂钩上的洗脸巾,一连叹了两声,像是安慰,像是震惊,“小谈,我理解,我理解,都是为人父母的,这么着,我来想办法,不保证行,且试一试。” 郎琴倚在洗手间门口,双手还沾着干面粉,听话听音,听出来高原红有事托朗因办,而朗因应承下来了。 “是昨晚来的那姑娘?” 等朗因慢悠悠挂电话,搁手机在洗手台上,慢悠悠拧开水龙头,在哗啦啦流水中淋湿毛巾,怔怔看着水如年华留不住,镜子里如幽阶一夜苔生般的胡子茬,郎琴凑过去蹬了儿子小腿部一脚,并发问。 “什么?妈,你问什么?”朗因被踢了一脚,毛巾在流水中变了节奏,乱了幅度,激起一片水花,水珠溅在朗因的鼻头、腮边和下巴上,他如梦初醒回答妈妈。 “我说,你在和谁打电话,是不是昨晚来的那姑娘?”朗因笔画着,她用手指在两颊颧骨处画圈,显示小谈高原红的面部特征,她忘了她手指上还沾有面粉,没提防,在她比划的地方画出两圈白,把朗因看乐了,他夸张地笑,也是用笑掩盖心虚,“妈,您看您这,您看您这!” “什么?”轮到郎琴问了,她狐疑地挤走朗因,挤在镜子前,拽过朗因手中湿哒哒的毛巾就往脸上擦。 边擦,郎琴边追问朗因,她的猜测是否准确。见朗因不语,只顾用小剪子伸进鼻孔修剪他的鼻毛,她拿胳膊肘顶了下儿子,“行,你不说是!我是无所谓换个儿媳妇,陈雨不是什么善茬儿,我和她没感情,但我要告诉你,再换也不能比陈雨差!不能去扶贫!” “怎么就扶贫了?怎么就要换媳妇儿了?”朗因被母亲弄得莫名其妙,“您这就是一杆子戳到底,人家和我发条拜年消息就算表白了?人家给甜甜包个红包,就想当孩子后妈了?我打个核实电话,就算答应她了?我答应帮她问孩子入学的事,就算要再娶了?八字没有一撇,听风就是影,我的妈妈噢!您可是大知识分子,大格格,怎么和小市民一样低级趣味?” 朗因的连珠炮,配合微微躬着的腰,不自觉抱着的手,从客厅远远看着,像是亲儿子大年初一给亲妈拜年,被去厨房找盘子装刚包就的生饺子的李大仓看见了,连呼难得,“难得,真难得!”他啧啧着,唾液在唇边发出声响,“还是你们旗人规矩大,大年初一,儿子还给妈行礼!” “我告儿你!”郎琴不想理朗因,她从洗手间走出来,回头低声恨恨对朗因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昨儿那高原红,盯你的眼神!” “啥眼神?”朗因倒想听听别人眼中的小谈,小谈怎么对他,想映证下自己是否多心。 “那眼神像钩子!”朗因像老狐狸似的一笑,是轻蔑的笑,“直勾勾看着你,你一瞧她,她马上眼皮一耷拉,明知道你在看她,非不抬眼。这不是勾搭,什么是勾搭?” 朗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滴妈妈吆!”他又开始拜年了,“您一个大知识分子,上三旗大格格,怎么整得像八大胡同的老鸨?百乐门中的舞女大班?她看我了吗?我不知道!我看她了吗?没有!不对,吃年夜饭,一大家子,我看每个人!” “行了,行了!”郎琴烦躁的挥挥手,“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不,不小的也算,她们心里的小九九。今儿找你办个入学,明儿找你办个转正,后儿找你对接下资源,天天有事儿找你……这外地人看北京啊,这郊县人看四九城,是黄鼠狼看鸡!你得长几个心眼!” “爸,饺子,我吃二十个!我不吃蒜,别给我的醋碗里放,谢谢!”朗因看结束不了和母亲的对话,赶紧找外援,高声对厨房中忙活的殷明东喊,他一把搂住母亲的肩,将脸埋在母亲的脖子处猫似的蹭几下,“走,我饿了!” 第44章 感谢 五百块的红包是小谈放在朗因的枕头下的,大年初一和朗因叽叽歪歪半小时长电话的,自然也是她。 小谈自认为是掉进哪片灰堆都能靠自己凭本事爬出来的女纸,本事包括伏小就低、言听计从、麻溜勤快、会来事儿、该哭哭,该笑笑,该卖惨卖惨,该豁得出去豁得出去。 此时的朗因不会知道,谈洁婷的人生在借调到朗因所在的部门前已完成了三级跳。用句俗透了的鸡汤话来说,就是我能走到你面前,和你一起喝咖啡,已经用尽全力。 谈洁婷的第一跳,读书,死读书,披星戴月地读书,虽说实力跟不上野心,只读了个省内隔壁城市的大专,但好歹跳出了农门,她和过去的家实现了阶层决裂。 接着是专升本,大专时代,谈洁婷不是做兼职、带家教就是忙活升本科。做兼职、带家教为了谋生,她深知家人在学费之外不会给她更多生活费的支持,能供她读完高中,她都要用一辈子偿还,何况升本科。 是啊,升本科,专升本是为了谋更好的生。 专升本有很多种途径,通过考试是一种,通过学生干部,考核评优,也是一种。时间主要花在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小娃娃们间穿梭,街头发传单或咖啡厅洗咖啡杯,根本无暇学习的谈洁婷走了后面一条路。 她爱张罗,会张罗,不惜力,老师一个眼色,她便能领会深意。她永远是教室里第一个站起来帮老师发卷子的人,是会议室第一个出门左拐拎满水的暖水壶,回来给每个在场嘉宾加水续杯的人。 但这些还不是谈洁婷的核心竞争力。 谈洁婷完成三级跳,要感谢一个人,当年在谈洁婷母校系办做学生工作的教学秘书。教学秘书只比这帮大专生大几岁,姓韦,本校本科毕业,在大学宿舍排行老八,外号“尾巴”。 尾巴和谈洁婷是同乡,老家和老家之间只隔二十里地。尾巴大脑门,发际线比常人高,皮肤油性,因此他去哪儿,耀眼、泛着油光的大脑门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尾巴爱表达,又拙于表达,嘴唇厚,用张爱玲的话来说,“切切够盛一盘子”,尾巴的方言浓重,官腔更重,当然,官腔只对谈洁婷类的学生,对待领导,尾巴会高仰着油光锃亮的脑门,配合着渴望聆听教诲的眼神。 谈洁婷大二时,原班级辅导员,皮肤白皙姓刘的老师,怀孕仨月,先兆流产,回家躺着保胎。尾巴临时接手代辅导员,单身、未婚、正逢血气方刚年纪的尾巴,闯入女生比例百分之七八十的旅游管理专业班,如黄鼠狼进了鸡窝。 谈洁婷的外形不算出众,甚至还有些“土”,尾巴最初瞧上的也不是她,是旅游管理的班长,姓张,名叫张洪娜。张洪娜长得好,群众基础好,有个高一就交往上的男朋友,无论如何瞧不上尾巴,虽然尾巴是她的直接领导。 谈洁婷对张洪娜最初最深的印象来自于她的那把伞,张洪娜总在雨天撑一把透明的伞,伞把蓝色,伞顶呼应着蓝。当她撑着伞路过谈洁婷时,谈洁婷能看见透明伞下她乌压压的黑发,确实别致,确实美。难怪女生宿舍曾传阅着一封写给张洪娜的情书,结尾是首诗,戴望舒的,关键词是“悠长悠长的雨巷”,“丁香一样的姑娘”,“伞”在情书中很关键,引用的原诗中的伞是油纸伞,求爱者在信中,改成了“撑着透明如湖水般的伞,你是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在张洪娜之前,谈洁婷不知道伞除了挡雨还有审美的功能,一次,雨天,张洪娜和同寝室的人抱怨,透明的伞容易脏,容易剐蹭,容易坏,所以她一买就是五把十把,她再度刷新谈洁婷的认知,原来,有人把伞当配饰,不怕花钱。伞都如此,何况他物! 尾巴在任教学秘书时,“整理内务”即收拾卫生,评卫生标兵的活动从一个月一次,发展到一周一次。这原是学生会卫生部的活儿,检查也是学生检查学生。 可尾巴爱在检查内务时,参观女生宿舍,他任旅游管理专业大专班代辅导员前,只能匆匆掠过女生宿舍,一旦代了,对自己班女生再不是匆匆,匆匆变成常驻、留守,他想什么时候来检查就什么时候来检查。 据说,某次打着突击检查的旗号,他来到张洪娜的宿舍,早晨七点,女孩子们还躺在床上呢,尾巴径直走到张洪娜的铺位,一掀张洪娜的被褥,大喝:“几点了?我昨晚是不是通知今天突击检查内务?作为班长,还不起床!还不做表率!” 张洪娜睡梦中被惊醒,眼看尾巴要把她身上的被褥扯走,露出她习惯裸睡的整个肉身,她死死扯着被角,喊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尾巴一时间被群情激愤的其他七个女生围住,下不来台,对门的谈洁婷出现了,为两个人都解了围,她高声道,“韦老师,您先来我们屋检查,我们都起得早,内务都收拾好了!” 尾巴转身去了谈洁婷宿舍,是挤出去的,挤过七个女生的人墙,挤过听见叫声,以为女生楼来了大流氓,拎着扫帚、拖把,赶过来的其他屋女生,在张洪娜愤怒的目光中,被目送出门。 “不错,不错!”尾巴象征性的在谈洁婷寝室转了一圈,无视八张床,有六张床拉上床帘,以掩盖没有收拾,一塌糟的真实卫生现状,更没管,窗户下还滴着水的毛衣,靠门的垃圾桶里有卫生纸若干,他喃喃自语,“谈洁婷,这周流动红旗归你们寝室了,不错,真不错!经得起准备好的检验,更经得起没准备的突击检查!” 没多久,谈洁婷被尾巴任命为学生会外联部的部长,又过了几个月,辅导员顺利产子,坐完月子,尾巴代辅导员不再代了,谈洁婷居然在教学秘书处拥有了一张办公桌,尾巴的一些事务交给她做,像给新生完成户口迁移,系图书室采买新书,整理发票等等。 尾巴为谈洁婷争取到一个月数百块勤工俭学的助学金,在这之前,是她做两份家教一个月的工资。 一段时间内,尾巴是不是谈洁婷正式的男朋友,什么时候正式是的,在同学们口中一直有争议。有人说,张洪娜不领尾巴的情,谈洁婷发出热情的信号,主动投怀送抱,尾巴没有拒绝的道理。有人说,尾巴深深地恨上了张洪娜,没等谈洁婷发信号,便转变方向,暗地里铆足劲向谈洁婷表示其实我喜欢的是你,谈洁婷不过是顺杆子往上爬罢了。 无论是替补上场,还是改变爱情的箭头所指,总之,尾巴和谈洁婷在一起了。他们出双入对,学校严格执行夜间十点关灯,十一点关门的宿舍管理制度,谈洁婷自从和尾巴在一起“工作”,彻夜不归是常事儿,还因办什么论坛,出过好几次长差。 尾巴用有限的权利帮谈洁婷得到了一个女学生能得到的最大特权。 大三暑假,谈洁婷和尾巴一起参与了某项和地方政府合作的项目,尾巴因此受到院领导的赏识,调去院办公事,专门给领导写材料。谈洁婷跟着鸡犬升天,毕业季,她以垫底的成绩专升本成功,没通过考试,通过考核,以“勤工俭学”标兵的身份,以在与政府的合作项目中“先进学生”的奖项。 专升本只要读一年,一年后又是毕业季,尾巴将谈洁婷运作到校后勤部,做行政工作。尾巴对谈洁婷没那么忠心,一个偶然,谈洁婷发现尾巴和院办的一位女老师有染,女老师是提携尾巴的院领导的小姨子。她不依不饶,可尾巴为了仕途,宁愿牺牲和谈洁婷三年的感情,两人不和平地分了手,谈洁婷让尾巴赔偿她二十万青春损失费,尾巴不愿,尾巴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认识北京某大学政法专业的博导,博士,谈洁婷不要想了,双学士是免试,靠推荐的,尾巴可以刷脸,出齐所有推荐材料,“你走,以后的路,留在北京,还是回来,都你自己决定,只是你我再无关系了。” 谈洁婷做行政几年,手里过过一百份合同,她和尾巴签订了第一百零一份。 合同中,谈洁婷明确提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别的条件建立在,一,保证她去北京读双学士这事儿能成功;二,之前她弟弟被尾巴弄到学校食堂当厨子的事儿,不能反悔,不能她不在了,弟弟就被裁了;三,恋爱及同居期间,送给她的一串玉珠子手链,一条水晶项链,一个三千块的包,不能要回去,另外二十万降为五万。是路费,进京的路费,是买路费,买尾巴毫无顾虑,飞黄腾达之路的费。 “成交!”尾巴松口气道,他在“合同”上签了字,小心摁上红手印。 一个月后,谈洁婷拿到双学士的录取通知书,又过了俩月,尾巴和院领导的小姨子结婚,曾经不联系的同学们,纷纷来关心谈洁婷,张洪娜在一家旅行社上班,她发消息给谈洁婷,“对不起,当年,是你帮我挡了一枪,没想到连累你,让你被一个玩弄感情的骗子耽误了好几年,天涯何处无芳草,永远祝福你!” 谈洁婷从未向别人提起,她的双学士是怎么来的,她将错就错,对所有人说,因为失恋,她离开前单位,因为失恋,她发奋开挂进京读书,在同学间,印象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岂不知,她对着尾巴和新娘子的婚礼照片,淡淡笑时,人已经站在北京昌平的校园中,秋天,北京最好的季节,“骗子?”“还不知道谁骗谁呢!”她轻蔑地呸了照片中尾巴一口,稍后,又用纸巾轻轻擦去手机上,她留下的唾液。 第45章 复制 尾巴不是谈洁婷的第一个贵人,更不是谈洁婷的第一个男人。 双学士学制两年,读到第二年,谈洁婷的第一个男人和贵人找到她,他是谈洁婷中学时代门口饭馆的老板。 小老板比谈洁婷大二十来岁,他们之间的开始,源于谈洁婷在大考前,都会在晚自习后,去小饭馆吃一碗蛋炒饭,学校食堂那个点儿不再开门,而饭馆的蛋炒饭总是比学校可口些。 一来二去熟了,小老板会送谈洁婷一碟凉拌皮蛋,或加两块红烧肉在蛋炒饭上,一来二去,每当老板娘回老家,小老板会让谈洁婷来饭馆帮帮忙,太晚了,别回去了,就在饭馆留宿。 留宿的酬劳是,高三那一年,谈洁婷的一日三餐全免单,她不用再去食堂了,老板娘问起,小老板回答,哦,她交钱了,在我们这儿包饭。 小康人家对于住宿的娃,会采取在某个固定的饭馆包饭的方式,小老板的饭馆,真的包饭的孩子有十来个,老板娘没有再追究下去。 此外,不定时,小老板还会塞给谈洁婷五十一百的费用,买书,买卷子,买牙膏牙刷厕纸棉凉拖鞋,靠父母,买个头箍、头花,买件鲜艳衣服都靠这笔额外收入。谈洁婷考去隔壁城市,她和小老板不了了之,毕业后,她再未回过母校,一部分原因,她不想看到小饭馆和小老板,那不是什么光彩的往事。 小老板找到谈洁婷时,谈洁婷正忙着准备司法考试,和公务员考试。考试之余,她忙着在各个论坛上发帖询问,像她这种情况,“个子不高,颜值尚可,有过工作经验,双学士,温柔贤惠,做得一手好饭,勤快,家在农村,”在北京找什么样的对象合适,能帮助她留在北京,另外,能不能让对方在房本上加她的名字。 一位网友直言不讳地回帖,像你这样的情况,找个条件不怎么样的北京土着,最实惠。但北京土着的房子未必是自己的,更可能是爹妈的,爹妈的房让你们住行,未来传给孙子可以,署你的名字?没有三十年脑血栓,做不出来这种没脑子的事儿。 此条回帖点赞数千,回复数百,回复者大多表示同意回帖者的观点,狂喷谈洁婷的贪婪、异想天开。 谈洁婷有个优点,识时务。她不像某些文艺女青年,受不了一点点心灵挫折,面对网络暴力,键盘侠的口诛笔伐,她无所谓,她只看到了真相,是的,以她的条件,找个条件不咋样的北京土着最实际,最容易实现。 小老板出现在谈洁婷宿舍楼下,喊“谈洁婷”的名字,谈洁婷很吃了一惊。一别八年,小老板五十岁了,身上的西装明显不合身,一问是打折买的,可见混得潦倒。 小老板和谈洁婷说着说着话,不自觉地蹲在路旁的一棵树下说,来来往往都是熟人,谈洁婷让他站起来,随口问他,有没有吃饭。小老板答,没,还补了句,昨天早上吃过早饭。 八九年前,谈洁婷在小饭馆中和小老板的对话与上面这两句类似。不过没吃饭的是谈洁婷, 给饭吃的是小老板。 两人坐在位于北京昌平某大学的24小时食堂内,谈洁婷问小老板吃什么,小老板意味深长地说,蛋炒饭,其他的随便。谈洁婷一怔,眉头皱了一皱,微表情说明她有多反感小老板的故人嘴脸,特意提起“蛋炒饭”,以提醒有关的记忆、二人过去非一般的关系。过一会儿,她端着盘子回来,盘子上堆着砂锅白菜丸子粉丝汤、蛋炒饭和一份的小凉菜。本来她是夹了一个鸡腿的,有朋自远方来嘛,刷卡付款时,她又临时改了主意,何必呢?谁知道小老板来者何意,如果要讹诈她,吃得越好,请得越多,越让他狮子大开口。她绕转回窗口,把鸡腿退回去,她说,“谢谢,我不要了”,成功赢得打饭阿姨的白眼一对。 谈洁婷没猜错,小老板看见食物,两眼放光。他将丸子汤泡上蛋炒饭,搅拌一番,狼吞虎咽,唏哩呼噜,他捞起粉丝吸溜,丸子没咀嚼,整个吞下,差点噎着。吃到七八分饱,小老板放下筷子,眯着眼瞅谈洁婷,他说,你长大了,变好看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谈洁婷不迂回了,直截了当。 “借点钱花花,我做生意陪了,借了高利贷,还不上,现在他们追杀我。”小老板一语道破来的目的。 “怎么找到我的?我还是个学生,没钱。”谈洁婷板着脸。 “你不用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你现在体面了,城里人了,当年如果不是我,你可能饭都吃不饱,吃不饱,哪有体力考上大学。”小老板从黄色破旧人造革包中掏出一打照片,递给谈洁婷,谈洁婷不耐烦地接过来,看了一眼,面色大变,她几乎不记得它们了,为迎合小老板不可名状爱好拍下的,“他妈的!”她把心声骂出来了,劈手去夺,被小老板用更快的速度躲开。 谈洁婷手上有十几万,工作两年的积蓄,从尾巴那儿拿的青春损失费,来京两年,她没闲着,帮图书公司攒书,继续家教、发传单等等。她暗暗思忖,要不要给小老板钱。小老板开价二十万,一如她对尾巴的开价,人生处处是复制。 她让小老板先走,她还有点事儿,她问清楚小老板住的地下室旅馆在哪里,“我晚点去找你。”小老板先走了,临走时,摸了一把她的手,“长大了,真的,变好看了。” 小老板要的不止是钱,还想要别的,甭管见面前有没有想要别的,见面后,特别是摸了一把谈洁婷的手后,谈洁婷确定他想。 当晚,谈洁婷如约来到小老板地下三层的旅店,霉味充斥着不到四平米的房间。小老板把门一关,拦腰将谈洁婷一抱,年过半百的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谈洁婷嫌恶地把脸一偏,她只求快点完事,快点办事。 完的是房事,快的把公文包里那打照片带走。 第46章 威胁 小老板说谈洁婷变好看了,那是和她过去比。十几岁的她,没长开,高原红更红,穿衣打扮更村,二十几岁的她,则完全是个城里姑娘了,虽然在城里姑娘堆,仍不算出众的。 “以前像两个公鸡头,现在像两只白鸽。”小老板在谈洁婷身上唧嘴,点评道,谈洁婷脱掉眼镜,闭上双眼,任凭胸的形状在小老板的手中一变再变。 毕竟是半百老人了,在老家,估计孙子都有了。完事的速度比谈洁婷想象的要快,小老板心满意足倒下时,以为拿捏住了谈洁婷,他亲了亲谈洁婷的颧骨,高原红的高原,他翻身睡下,眯着前,对谈洁婷说,等我休息一会儿,再来。 鼾声响起,谈洁婷慢慢爬起。 她颤抖着手,打开黄色皮革公文包,包在桌上,小老板仅有这一件行李。照片不在,三层暗袋,照片均不在。 谈洁婷翻了又翻,翻到绝望、烦躁,她颓然坐在床边,眼看小老板的鼾声高高低低,悠长变急促,有要醒来的意思,她灵机一动,一个孤身在外的男人,一个曾经和她发生过关系,今天知道一定还会再发生关系的男人,会把她的那些照片放哪儿呢? 她在床上摸索,掀开枕头的一角查看,龌龊的事果然如她想象,一张张撒落的照片压在枕头下,刚才,她是枕着年少时的她,被施舍她一碗饭的人压着。 谈洁婷手里有三个颇有希望的相亲对象,都在她的手机通讯录里,都是其他条件不咋样的北京郊县土着。 她几乎每天和这三个人都保持联系,其中一位长得一言难尽,但答应帮她找一个事业单位落下,前提是她得通过司法考试,另一位有点残疾,优点是承诺房子可以加她的名字,第三位不能解决房子加名和工作,可毕竟大学毕业,长的在三人中是最像样的,有父母的房子可以结婚,父母的房子在郊县,地大物博,有院子,一句话,北京农村人。 就性价比而言,谈洁婷属意第三位,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想法嘛!也不能心里只有实际利益。 无论跟谁,谈洁婷都不能被小老板给搅和了,无论跟谁,谈洁婷都不想被小老板要挟。 小老板在照片上留下黄色的印迹,湿的,可见谈洁婷来之前,他握着照片,干了些什么。 趁他还没醒,谈洁婷将照片收起,之后她在宿舍一一翻拍,藏在一个秘密的,有复杂密码的文件夹里,原件全部销毁了。 她留了一手,留着如果日后小老板还敢联系她,她将拿他递过来的刀子反刺一刀,这是标准的未成年被伤害的证据,来,鱼死网破,你敢拉我下水,我就敢告你个牢底坐穿。 小老板才睡着十分钟,谈洁婷便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接下来,她打开小老板的手机,那是破旧有数道划痕的老款机,谈洁婷心思缜密,她本想在通讯录中发现小老板老婆的手机号,记录下来,作为日后对小老板的威胁,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全是催还款消息。 “【我你金融】李自蹊,关于你涉嫌骗贷案件,律所已正式介入,将针对户籍地和在职公司核查,冻结支付账号!” “【非常借款】李自蹊,现给予你最后一次诉前调解机会,免除所有利息费用,一次性归还本金结清你的账户,注:4小时内来电申请有效,占线可在线回复“处理”,未理会将默认放弃调解政策,之后将永久取消减免机会,详询。” “【外访通知】李自蹊,外勤人员预计明日下午四点到达户籍地,限今天之内清缴旅行欠款撤销行程,否则一旦到达施行张贴本人欠款信息张贴至村委公告栏。” “快过年了!旧账不跨年,请配合结账。李自蹊,如若再不还款,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别怪我没有把话说到前!” …… 李自蹊是小老板的大名,谈洁婷心里有数了,她把催款的消息拍了照,她将散落在霉湿地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悄悄出门,悄悄关门。 她撒腿狂奔回校园,站在路边,用公用电话拨打发出催款消息的若干机构,若干人,“你们要找的李自蹊现在在昌平区丽水路5号张仪村合众旅馆地下303房,要快,明天他会换住处,别问我是谁。” 小老板在谈洁婷的世界消失了,准确地说,谈洁婷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俩月,时势逼人,时势帮她做出选择,她简单收拾行李,逃去郊县,以准备考试必须静心为由,和第三位相亲对象当晚同居。 接着,她言辞激烈地向校保卫处用邮件投诉学校保安不该将校园无关人士放进来,该人士还是被高利贷追杀追讨的人,保安有没有受处分,不得而知,学校很重视谈洁婷的来信,核实后,加强安保,外人一概不得入内,内人出入学校,也必须出示身份证、学生证或该校工作证,谈洁婷算是间接为学校的安全问题做出贡献了。 司法考试,谈洁婷考了几次都没通过,她认命了,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她在郊县好好表现,表现朴实、勤劳、痴心、上进,她进对象家的门那天起,三顿饭她便全包了,买是她,汰是她,烧还是她。 白天做一群人的牛,晚上做一个人的马。谈洁婷这么形容她在对象家的生活。 做牛得到了未来公公婆婆的认可,家里托了人为她谋了一份不在编,但同工同酬的工作。 做马得到了对象的认可,同居十个月,谈洁婷怀孕了,顺势结婚,和北京人结婚十五年将自然变成北京户口,她觉得行了,对自己是个交代了。 谈洁婷回首过去,上大学、双学士、留京是她的三级跳,尾巴、小老板是她的阶梯,亦是跨栏。 生命本无意义,意义全靠个人赋予。 生命在于折腾,在于不停地跳,谈洁婷借调到朗因单位时,已打定主意要转正,要升职,要留下! 第47章 借口 谈洁婷找朗因打听孩子入学能否按正式职工子女的待遇办理,只是个借口,成也行,不成也不是大事儿。 谈洁婷的孩子户口在平谷,她自有一番理论,她认为能留在北京,哪怕郊县,哪怕菜小,老师都得名校、211、985毕业,比她老家的资源不知道好多少,比她小时候,何愁孩子的教育教学? 退一万步,北京孩子只听说考不上高中,考上高中的,没听说上不了大学,北京的大学录取率是她家乡一百年内无法企及的,而高中,尚远,尚远,不着急。 只是,当谈洁婷听说朗因所在的机关对口的西贝小学,有各种特色社团,请的老师,用的设备比平谷那边还是要专业、高级得多,如果能进,倒是一件美事,不能进,有这样的借口,接近对于同样为人父母者的朗因来说,不算突兀? 谈洁婷的最终目的是转正,但王子在追求公主的路上,遇到金币,不会不低下头捡的。 朗因是转正的突破口,他一支笔能决定她和魏蜀吴间,谁最终能留。 面对朗因,谈洁婷不禁路径依赖,没想过靠能力,靠业务,只想靠性别,靠老路。 从性别出发,她盘算她的优势,最大的仍是年轻,她比朗因足足小了十岁。谁会拒绝年轻女下属的崇拜、依仗呢? 再说,她观察朗因的婚姻,妻子不像是对他很关心的样子,否则怎么会让他一个人深夜喝多了,喝到吐血,去医院,连个电话都没? 俩人年不在一块儿过,视频交流的时候,谈洁婷发现,郎太太全程和郎家父母没有深入人心的交流,有的更多是表演式热络,卖力表演的主要是朗因的母亲郎琴,表演给在座亲戚看家庭和谐美满。视频结束后,朗琴对镜头的毫不留恋,轻微的撇撇嘴,都被谈洁婷看在眼里,那是对儿媳妇的不满意,不屑一顾,她们的关系好不了! 谈洁婷在办公室摸着脸,对着窗外寂寥的大院,沉思。她没有什么豁不出去,关键怎么豁?事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 陈雨对以上情节毫不知情,她还在协助老家女眷忙活待客,陈晴在母亲去世后,略代母职,按当地物价,分封好红包的包,大年初一在鞭炮声中,在酒令里,匆匆过去。 大年初一,郎家的素馅饺子被谈洁婷的“事不宜迟”,分到一杯羹。 晚饭前,在郎琴的提示下,朗因说什么都要把红包给退回去,他又给谈洁婷消息,以孩子奶奶的名义,“我们家老太太说,我闺女不在,您这不合适!年三十来我家吃顿饭,还付饭钱吗?要说给红包,你也有孩子,我也得给。” “郎处长!”谈洁婷发的是语音,她轻快地说,“您要真想回礼,不如给我发个闪送,快递顿大年初一的饺子!我刚看您发了朋友圈,初一的饺子赛元宝!” “大年初一,哪有闪送,哪有快递!”朗因挠挠头,可惜谈洁婷没看见。 “噢,那算了,我也出不去,现在单位这栋楼只有我一个人。”谈洁婷叹息,叹息中含着暗示。 “魏蜀吴呢?”朗因诧异。 “小魏,哎,不说了,没见人影,出去逛了……”谈洁婷欲言又止,事后,朗因找魏蜀吴对质过,当日是谈洁婷拍胸脯保证她一个人能值班,她值今天,明天换他,不用俩人都在这杵着。 “如果没饺子,你吃啥?”朗因犹豫了下,但车钥匙已在他手中。 去了没事,去了也只是回礼送饺子,去了是把话说清楚,去了……是为了好久没有被年轻女性若有若无黏黏糊糊勾勾搭搭,这奇奇怪怪、新鲜、刺激的感觉。 朗因找了个今天突然换他值班的借口,带着一饭盒饺子,迈出大门,绝对不是谈洁婷拖出去、推出去的。 朗琴怀疑地问,胃出血刚好就要去上班吗?这么突然被通知?朗因“不然你再去找我领导说说?”朗琴有愧,闭嘴了。 很多日子后,郎琴向陈雨忏悔,说明自己的无辜,陈雨只问他一句,你真的不知道去了,会发生什么吗? “真的”,朗因答,陈雨什么都不说,盯着他看,盯得他心里发毛。 “真的不知道,你会跟你妈说,值班,不一定今晚能回来?” “单位太远,怕当天有去无回。”朗因解释。 “真的,不知道?”陈雨冷笑。 “真的,嗯,知道。”朗因认罪。 第48章 去病 大年初一的夜,隔壁屋在搓麻将,准确点,两桌麻将在搓,一桌扑克在打;隔壁的隔壁屋一群人在高谈阔论,隔壁隔壁的隔壁,孙大力在打电话,电话通向黑县,他在一桶桶电话中,说着吉祥话。 陈雨的身旁围坐着一家子小朋友,还是讲故事,还是《史记》,她的任务是稳住孩子们,别去打扰牌局和吹牛局。 “小姨,小姨,问你个问题,如果《史记》能穿越,你想变成谁?”烛火可亲,烛火中,壮壮嘴中含着花生米,嘟嘟囔囔问。 “你这话不对,应该说如果《史记》能畅游,你愿意和哪位英雄面对面,参与他的哪一段人生呢?”陈雨纠正道。 “对啊,妈,你想和谁见面?”甜甜期盼地看着妈妈,接过小哥哥递过来的一粒花生米,小嘴轻轻把裹着花生米的红色外皮吹落。 “这个问题拿来问我,我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我第一想去见的是霍去病,在他封狼居胥时,给我块巧克力。”陈雨真的不假思索,她命令甜甜,胖丫机灵,颠着胖腿,赶在甜甜之前,奉上一块儿金币巧克力。 “狼居胥是什么?”端端闪着葡萄般的眼睛问。 “好问题!”陈雨鼓励地说道,她撕开金币的一角,金币黑乎乎的瓤露了出来,“狼居胥呢,是一座山名,在今天内蒙古的西北。封狼居胥呢,是中国古代武将至高无上的荣誉,即你若取得了军事上的巨大胜利,就会在狼居胥山,筑坛祭天,向天地宣告,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做到了!西汉大将霍去病是封狼居胥的第一人,许多人将他称作中国的战神。” “为什么说他是战神?”小男生天生对战啊,神啊,感兴趣,壮壮看小姨的眼神可以用目不转睛形容。 “这要从霍去病所处的时代说起。秦汉时,匈奴不断侵犯中原,他们烧杀掳掠,中原人民苦不堪言,而中央政府国力没有那么强,打不过匈奴,被抢去的财产要不回来,被杀掉的人,不能要求对方偿命,还要赔钱、送人,把汉族的公主嫁到匈奴去,历史上称为‘和亲\\u0027,匈奴像一个粗野、霸道、不讲道理,又很会打架的邻居,践踏我们的尊严,我们不断被侵犯,总是受威胁,随时会灭亡。它在我们的边境存在感越强,我们的安全感就越弱。到了汉武帝时,国力慢慢强大起来,汉武帝决心彻底清除匈奴对中原的侵扰,他重用了一批大将,帮他实现梦想,我在《史记》中最喜欢的人物霍去病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名。” “为什么最耀眼?”一直不说话的瑞瑞发言了。 陈雨摸摸瑞瑞的头,掰了一半巧克力给瑞瑞,“我先简单介绍一下霍去病的家族啊,霍去病的姨妈卫子夫,本是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地位很低。在平阳公主安排下,她与来做客的汉武帝相识,汉武帝娶了她,后来又立她为皇后。卫子夫的弟弟、霍去病的舅舅名叫卫青,因为姐姐受宠,他从伺候主子骑马的奴仆,慢慢得到提拔,最后成为大将。原本被人瞧不起的卫家,一时显赫,霍去病作为女奴的儿子,因为家族命运的改变,他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史记》将卫青和霍去病的传记合并在一起写,关于霍去病,司马迁毫不吝啬赞美的笔墨。 霍去病第一次在军事上展露头角,只有十八岁,相当于现在读高三的大哥哥。当时,他已经是天子的侍中,侍中是个官名。他擅长骑马、射箭,曾两次随舅舅卫青去过战场。《史记》中没有详细描述霍去病的外貌,但他的姨妈卫子夫是出名的美人,从基因角度看,霍去病相貌堂堂的可能性很大。他以骁勇善战,能吃苦,能打硬仗闻名于世,身体素质强、精力充沛毋庸置疑。我们可以想象,长期习武的霍去病脱去战袍,必然是一身腱子肉。此外,霍去病成为名将后,汉武帝曾想奖励他一座豪华的住宅,霍去病说出千古名言:‘匈奴不除,何以家为\\u0027,意思是,我一天不能赶走匈奴,一天就不考虑成家的事,何况是豪宅?看,帅、健康加上家国天下的胸襟、抱负,一句话,霍去病一定是位气宇轩昂、面如冠玉、气质出众的美少年。” “妈妈,你就是颜粉!”郎甜甜咯咯笑,“你喜欢霍去病就是喜欢他长得好看!” “我也有腱子肉,看我的腱子肉!”壮壮穿着棉袄,但作势秀肌肉,激起一片笑声。 陈雨没理他那茬,继续往下说,“十八岁的霍去病,被汉武帝封为校尉,正式出现在出征匈奴的大部队中。《史记》记载霍去病的首战”,陈晴掏出手机百度了下,念到,“与轻勇骑八百,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上曰:‘票姚校尉去病再冠军,封冠军侯。’”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遇到听不懂的话,得到一片问询。 “解释一下”,陈雨把巧克力嚼完,咽下,喝了口绿茶,清清嗓子,“汉与匈奴两军对垒时,霍去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他的领导和对手。他没有正面迎击,而是亲自率领精锐骑兵八百人,骑着马奔腾几百里,突袭匈奴的后方。要知道,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他只有八百人,进入敌人千军万马的大本营,靠的是出其不意的战略思维,靠的是勇入敌后、必胜的信心和勇气,霍去病首战告捷,并以少胜多。” “好棒啊!” “好厉害啊!” 小朋友们集体鼓掌。 “后世有许多史家分析过,为什么霍去病没有思想包袱,敢偷袭。《史记》中有个段子,很有趣,有一次,汉武帝想教霍去病学习古代军事家吴起、孙武的兵法,霍去病却回答说,打仗只看谋略怎么能行,我不必学习古代兵法。,你看,霍去病从来对前人、前辈的行规都无所谓,他是个天才,不墨守成规,才能毫无顾虑,战术上,天马行空,行军上,自由如风。第一次带兵出征,霍去病的战果有哪些呢?俘获匈奴的相国、当户等大官,杀死匈奴单于的祖父和季父等,单于是匈奴的王。霍去病勇冠全军,汉武帝大喜过望,战争结束,封霍去病为“冠军侯”,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小子,你是永远的第一名!’” “咚咚咚”脚步声传来,陈晴忽然破门而入,打破屋内的古风气氛。 “第一名?什么第一名?”陈晴只听到陈雨前一句话的尾巴,很是欣慰,认为她在干正经事,“壮壮,你听听小姨的话,怎么拿到第一名!” 麻将那屋升了火炉,放了两架电热汀,想必争抢赌王的热情比炉温还高,陈晴脱了棉衣,只穿一件水红色马海毛毛衣,袖子撸得老高,露出白皙、圆润的小臂,藕节一般,她边说,边往房间深处走,从行李箱外侧摸出钱包,掏出零钱。 “哎呀,今天手气不行!”陈晴报告战况。 “输了?”陈雨通过陈晴的脸色判断出战况。 “不是输,是大输!”陈晴摇摇头,“和他们比,我太业余了,不过也不是我一个人输,三家输,二婶独霸天下,她一个人赢!” “我要不是帮你带孩子,我去帮你摸两把!”陈雨提议。 “你省省,你的牌技还不如我。”陈晴揶揄妹妹。 “别的不敢说,打牌,我自认比你输得起。”陈雨回敬,“我起码不会掀桌子,离家出走。” 她们姐妹在绿江文化的影响下,均不认识字就认识牌了,每年能让她俩有冲动跟着陆援朝、陈抗美回家的大概只有年下绝不会缺人的牌局,陈晴向来输不起,人品不好说,牌品一等一的坏,有次上家杠了她要和的那张牌,她气得掀了桌子,冲出门,在户外被冷风吹了一小时,才清醒、冷静下来。 陈晴数着零钱,房内的背景音恢复到陈雨讲故事的声儿—— “在这之后,霍去病参与了两次河西大战。公元前121年,二十岁的他,被汉武帝任命为骠骑将军。他率领部队越过乌盭山,跨过狐奴河,转战六天,越过焉支山一千多里,与敌人短兵?相接,最后,连破匈奴五国。但对于匈奴的百姓,只要愿意服从汉王朝统治的,霍去病都放人家一马,不杀害,不掠夺他们的财产,和匈奴军队对我们所做的完全相反,尽显大军军威、大国风范。同年夏天,第二次河西大战中,霍去病再次出击匈奴,全部收复占领河西走廊。曾经鱼肉我同胞的匈奴,尝到了苦果,当时,匈奴人中流行一首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有部纪录片,导演再现了《史记》关于霍去病在第二次河西大战中的表现,台词写的特别好,简直令人心潮澎湃……” 陈晴拿着零钱,急匆匆出门了,陈雨的故事会再一次被打断,她指着呵呵傻笑的儿子孙陈壮飞,“你,壮壮,今晚的单词打卡打了吗?” “妈妈,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壮壮哀嚎,前一刻傻笑的脸瞬间变成一张苦脸。 “不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对,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陈晴说教完,带上门。 小朋友们都忘了陈雨刚才说到哪儿了,集体把同情的眼神投向壮壮,“哥哥,你今晚真的要写作业啊!” “小姨救我!”壮壮扑向陈雨的怀抱,他个儿太大,陈雨的怀抱太小,更何况,眼疾手快的朗甜甜抢先搂住妈妈,占了半个怀。 第49章 扑倒 “小谈,我替你一会儿,你出去逛逛!”朗因拧开办公室的门。 谈洁婷从身后抱住了朗因。 朗因没想到她这么大胆,手中装饺子的饭盒险些掉在地上,被谈洁婷及时接住。 不是,就算是婚外情,咱是不是也讲个循序渐进,不疾不徐,有铺垫有过场再前戏和高潮呢? “小谈,你别这样。”朗因推搡着,还是没力气,毕竟去医院溜达了一遭。 “郎因,我喜欢你好久了。”谈洁婷没喊朗处,喊朗因,喊的朗因心一颤。 朗琴警告他的话,被他抛在脑后,陈雨前一刻发给他的灯火可亲,甜甜甜甜的笑脸,和小朋友围坐剥花生,听妈妈讲故事的照片,是白发了。 “今天胃怎么样?”陈雨配图又发来一则消息,在千里之外的小镇,陈雨推开房门,穿过院子,去上洗手间,老房子就是这点麻烦,想上厕所,必须远足,她在寒冷的空气中哈了一口白烟,想了想,还是得关心下老公。 手机振动,朗因哼唧,“别这样,我看下手机。”朗因挣脱者谈洁婷的两条胳膊,北京暖气足,谈洁婷在办公室只穿一件针织开衫,开衫中是件棉质吊带,隐约可见带本带。 “别动,”谈洁婷警告朗因,“那边有摄像头。” 她说的对,她提醒到位,朗因记起办公室摄像头的布局,是谈洁婷前段时间调整的,她更清楚哪里是监控死角。 “我回个消息。”朗因拽拽勒在他胸口的谈洁婷的手。 谈洁婷松开些,却没完全放开。 “玩得开心,亲亲宝贝,别搞得太晚,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朗因回陈雨,他打字的手在抖。 千里之外,陈雨已经闪进房间,外面太冷,更兼孩子们拼命地呼唤她,“阿姑”“阿奶”“阿小姨”“阿娘”,“阿”均发音呈第三声。陈雨笑了,得嘞,喊“阿姑”“阿奶”的是瑞瑞端端和胖丫,喊“阿小姨”和“阿娘”恰是亲外甥孙陈壮飞和亲闺女朗甜甜,三日不见,已然绿江土着,入乡随俗,随得太入骨。 “接着说啊,阿小姨!”壮壮殷勤给陈雨递上热茶。 “没想到你突然懂事了。”陈雨说,她说的是壮壮,打的字亦如此,发向朗因,她夸朗因再不一点病就叽叽歪歪,一点病就求亲亲求抱抱,求举高高。 可是事出异样必有妖,朗因突然懂事,还让她放心,不意味着有情况吗? 陈雨想不到,陈雨烦巨婴朗因都来不及,不止一次说,你要是有外遇,出门右转,不送,把门带好,谁喜欢谁拿走,我不稀罕。 正是这种态度,让朗因听到谈洁婷喊他的名字,并说喜欢他,并喜欢很久了,怦然心动。与其说,他也喜欢谈洁婷,不如说,他也喜欢被喜欢。爱上爱情。 陈雨清清嗓子,继续她的霍去病。 “在之后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再度封神。他和舅舅卫青一起,各率骑兵5万人,深入漠北,寻找匈奴主力部队,他们意图一次性给匈奴以毁灭性的打击,永绝后患。霍去病率军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部接战,歼敌七万多人,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几乎把人家的朝廷给全锅端了,他打得百年来目中无人的匈奴节节败退,最后追杀匈奴军队到狼居胥山,\\u0027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u0027,什么意思呢?是匈奴被彻底赶走的意思啊!大获全胜的霍去病代表汉帝国在狼居胥山举行祭天封礼,在姑衍山举行祭地禅礼。汉帝国的兵锋,一直逼至瀚海,即今天俄罗斯的贝加尔湖湖畔。” “去宿舍。”朗因拗不过,可能也不想拗开谈洁婷,提议道。 他还做最后的挣扎,“我的意思是,饺子凉了,热热。” 朗因整整衣服,打开办公室门,谈洁婷碰着装饺子的饭盒,紧随其后。 “你刚才电脑没关。”朗因站在走廊,提醒谈洁婷。 “是的,领导,我现在就回去关。”谈洁婷谦虚近谦卑地点头,她扶扶眼镜,在走廊尽头的监控摄像头中,两人的关系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想想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战旗飘扬,兵强马壮。经历一番番恶战的胜利之师,伤口未愈合,血迹未擦干,在帝国代表霍去病的带领下,于天地间宣告,我们用青春、热血、生命,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我们成功了。未来,我们将继续精忠报国,见证历史,见证中华的强盛。”陈雨顿一顿,看看小朋友们的反应。 一个个激动不已。 “所以,我们说封狼居这是霍去病个人的高光时刻,也是汉王朝的高光时刻。封狼居胥,从此成为后朝武将职业生涯的最高追求,像东汉的窦宪、唐朝的李靖、明朝的蓝玉、明成祖朱棣,都曾追随霍去病,封狼居胥。历代文人,如辛弃疾、王维,都在各自的诗篇中,不断提起封狼居胥,是对霍去病的纪念,也是对强盛、荣耀的汉朝的追忆。然而,十八岁一战成名,人生在二十三岁戛然而止。关于他的死,《史记》一笔带过,生病,还是权力斗争导致了霍去病的死亡,一直是后世争议的点。” “什么?他死了?”胖丫不能接受。 “什么,就这么嘎崩了?”端端动词用的非常形象。 “是不是很可惜?是不是很难过?天妒英才啊,霍去病去世后,汉武帝在陕西兴平为他修了一座墓,《史记》称,‘冢象祁连山‘即墓按照祁连山的样子造的,祁连山是霍去病建立战功的地方,他的墓前还有一尊‘马踏匈奴‘的石雕。霍去病的墓,我还去过。”陈雨说。 “啪!”火花一闪,老屋的灯全灭了。一阵喧哗,大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 “都不要慌,跳闸了!”是陈跃进的声音。 “没事,我去看看!大强,闸在哪儿?”是孙大力的声音。 “都不许动,不许乱摸牌,我要和了!”是陈晴的声音。 千里之外的机关宿舍楼,两间宿舍中的两盏灯亮着,只有一间有人。 男人一旦开始有秘密,便无师自通会间谍般的滴水不漏。 “你先回宿舍,我去把我屋的灯打开。”朗因吩咐谈洁婷。 “嗯。我先去热饺子,等你下来吃。”谈洁婷说这句话时,朗因心头一软,恍惚间他看见,平行空间里,和谈洁婷做了好几年小夫妻的自己。 绿江老宅里的电闸在门口,孙大力站在梯子上,手拿手电筒照照,“保险丝断了。”他诊断。 “很快能弄好,你们电热汀别每屋都开了,电压受不住!”孙大力喊道,各屋都表示听见了。 黑暗中,陈雨还在给小朋友们普及历史,“我问个问题,千百年来,人们为什么纪念霍去病?”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壮壮答。 “长得好看。”甜甜嘻嘻笑。 “皇上的亲戚。”瑞瑞适合搞政治。 “靠舅舅。”端端说。 “写故事的人和他关系好。”胖丫歪着头想了半天。 “哇!”一阵集体的惊呼,电来了。 “你们说得都很好,”陈雨陪着呼完,打个哈欠,“我想,大概有这几个原因,霍去病及他的同类,不惧生死,为国流血、流汗,在当时,减除了匈奴对汉帝国西部的威胁,打开通往西域的通道,促进东西方交流,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仍具有巨大影响力。霍去病年轻、勇敢、健硕,有独立的思想,有想到就去做的魄力,他代表着一种\\u0027少年强则中国强\\u0027的精神。” “少年强则国强,我知道,我上台朗诵过这段。”壮壮被戳中知识点,马上就表演,被陈雨用眼色压制住。 “霍去病不走寻常路,总是用独特的战略思维屡建奇功,他无疑是最优秀人类的代表,却宛如流星,来过,璀璨过,匆匆走了。他的传奇有一部分来自于人们对他的惋惜,但他的一生足够精彩。霍去病为之奋斗的每一件事,都和国家命运、人民生活息息相关,把国当作家,家国天下,这是中国人难解的情怀,每个读书人的使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u0027,他的话,激励了无数热血男儿。”陈雨启发性地看着眼前或多或少,或近或远有着血缘关系的小朋友, “说完霍去病的故事,大家想一想, 你想怎样度过你的一生?你的理想是什么?家国天下,家国天下,你的理想和我们的国家有关系吗?” 天若有情,天也会感动,过年期间,陈雨还在义务做爱国主义教育。 天不可能有情,因为它没有感动,陈雨在绿江说着“马踏匈奴”,朗因在北京开着灯,被马踏,马儿死死咬着牙,不让声音外露,饶是如此,朗因还一再叮咛谈洁婷,“小点声,别出声。” “好的,好的。”谈洁婷好脾气地道着歉。 过一会儿,道歉轮到朗因,“对不起,才从医院出来,没力气,让你失望了。” 他俩的第一次没做成。 “你说什么呢!我喜欢你,你能给我对等的爱情,给我回应,我就知足了!”谈洁婷如小母鸡护着第一只蛋般脸红扑扑,既紧张,又兴奋,“再说,来日方长,领导,相信你能行的!” 朗因不均匀地喘着气,谈洁婷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来日方长”“领导”“来日方长?”“领导?” 郎琴的话也在他耳边回荡,他一个激灵坐起来,上半身赤裸,下半身未必不赤裸,毕竟隐在被子里,他一把推开同样纯皮肤不加遮盖物暴露在空气中的谈洁婷,“小谈,咱们下不为例啊,下不为例,你先吃饺子,凉了,你再热热,加醋,对,加点醋,更好吃,那个什么,我,我先回去了。” 第50章 凉意 “咚咚咚”,朗因被敲门声吵醒,“谁?”他翻了个身,其实还能有谁?整栋楼,只有两间屋有人,不,魏蜀吴,不知道回宿舍没。 “开门。”谈洁婷小声但坚定地说。 朗因有些迟疑,“我给你拿了床被子。”谈洁婷温柔地,温柔中带着些胁迫的意味。 确实挺冷的,虽说屋子里有暖气,可躺下了,完全没点东西搭在肚子上,还真不行。而被褥,上次在宿舍,还是大醉时,吐得到处都是,朗因早让魏蜀吴和谈洁婷收拾了,送回父母家清洗。此刻,朗因正和衣而眠,他穿着脏脏的外套,躺在光板床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不舒服,但累了,困了,还是能睡着。 敲门声中,朗因醒来,身体对温度的反应跟着醒来,“阿嚏!”他打了个喷嚏。 谈洁婷什么记性,她收拾的残局,她最清楚朗因房间里有什么,没有什么。 过去的两个小时,年初一到初二的交界点,她也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她没睡着,她盘算着如何再次接近朗因,她感觉到了,朗因对她仍然有些抗拒,和她没真正发生成关系,半途而废,是不是让他的男性自尊受损伤了? “开门。”谈洁婷再重复一遍。 朗因不确定宿舍楼的走廊有没有摄像头,内心忐忑,惶恐地走向房门,轻轻扭转门把手,谈洁婷像小猫般哧溜一下进门,她是反着身子进的,屁股先进,屁股恰好顶到朗因的下腹处,她两个胳膊抱着一床被子一床毯子,被子和毯子间,夹着粉色荷叶边床单枕套,香喷喷,香味是五分钟后,铺盖们全部展开,朗因方闻到的。 谈洁婷自顾自往房间深处走,朗因闷声不吭在后面跟。 谈洁婷自顾自将她的床单,她的被子和毯子一一铺陈,朗因受宠若惊,受此照料,谈洁婷跪在床上,将床单掖在床垫下,她跪得像一匹母马,朗因却冲动起来,之前那点怯懦、良知、对风险的考量又近乎于无,证明自己还行的想法一跃而起,他摸索上床,同样跪着,从背后抱住了谈洁婷。 陈雨也跪着,跪在朗甜甜床侧,她刚刚被朗甜甜一脚踢醒,朗甜甜睡梦中嘀咕,“妈妈,我渴,我要喝水。” 绿江的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陈雨摸索着开关,拧开床头的台灯,赤脚下床,从暖水瓶中倒了些水,“来,宝宝,喝水了。” “咕嘟,咕嘟。”朗甜甜喝得酣畅淋漓,“你下来上个厕所,这么喝,非得尿床不可。”陈雨不无担忧地说。 “我不去!外面太冷了。”朗甜甜坚决不去院子那端的洗手间,“就屋子里!我把痰盂端过来!”陈雨说着,就去房间的另一头,二慧想的周到,给粉红爱好者朗甜甜准备了粉红色的痰盂。 “不上!太臭了!”粉色不能挽回朗甜甜的心,陈雨脱口而出,“你这都什么资产阶级小姐的臭毛病!这要搁在革命年代,早被贫下中农教育了!” 两人拉锯五分钟,朗甜甜最终答应用痰盂,但是痰盂必须放在屋外,不能让她看到、闻到,“行,太娇气了!早晚有你苦吃!”陈雨数落着。 “妈妈,你猜猜,我刚刚梦到了谁?”甜甜提起秋裤,洒落几滴尿液,陈雨连忙用餐巾纸给她擦擦小屁屁。 “谁?”她将湿了的纸扔进垃圾篓,将粉色痰盂盖对准痰盂盖好,“快上床,真是小祖宗,半夜三更,天寒地冻,还让我开门关门。”陈雨把痰盂搁在了门口,“吱呀”门关上了。 “放远了没?”朗甜甜将棉被拉近下巴处,“放远了,放远了,睡。”陈雨把自己扔回床铺,拽过被子,两手冰凉,搂过女儿软软的身子取暖,朗甜甜一声惊叫,“好凉!” “妈妈,我刚才梦到霍去病了。”朗甜甜呵呵傻笑。 “噢,真巧,妈妈也梦到霍去病了。”陈雨打个哈欠,“睡!” “我梦到霍去病给我烤羊肉串,还给我洒了孜然!”朗甜甜流下哈喇子。 陈雨眼睛瞪圆了,继而忍不住乐,“你可真是游牧民族、蛮夷的孩子,才几天没吃牛羊肉啊!好,明天让大姨爸爸一定想办法给你弄点羊肉切切。”“切切”是绿江方言关于“吃吃”的发音。 朗甜甜没回答,头歪过去,已经着了,陈雨抱着她,暖和过来,她撒开孩子,翻了个身,她把头搁在胳膊上,她没骗娃,她真的同一时间同样梦到了霍去病,祁连山下,万马奔腾,霍去病居首,头戴头盔,身穿铁甲,万马所到处,尘土飞扬,如烟,如雾,浩海如云海。 她在晚上和孩子们讲故事时,想起,却因不够准确,未提起的关于霍去病的纪录片,那段经典的台词,她忽然回忆起原文了。 “公元前121年下,霍去病与大将公孙敖原计划两路在预定地点合兵一处向西推进。但公孙敖生为员老将,居然迷失了方向,在预定时间里未能与霍去病军团会合,自己一支孤军,前进还是撤退,年仅20岁的统军大将霍去病毅然决然做出选择,继续向计划方向前进,万马奔腾。辽阔的草原上,霍去病率军击去,如飓风般席卷着草原,汉军战士身着威武战甲,军旗烈猎迎风招展,草原上一股黑色铁牛奔向远方……” 飓风、黑色铁牛、军旗烈猎。 多么美好的词,多么壮观的场面。 一度,她因为该纪录片,专门拜访过该片的出品人,他们在三元桥一家咖啡馆谈得投机,谈得尽兴。回去后,她还做过一份策划,作为《史记》的重度爱好者,她想拍个片子,就叫“梦回《史记》,和大英雄面对面”,第一集,霍去病,第二集,季礼,第三集,韩信…… 都是她喜欢的,敬重的,隔着千百年,大脑碎片能感受到和他们连接的。 而今那份策划,还睡在某台旧电脑里,没有人记起,除了她自己。 “喔喔喔!”公鸡打鸣了。 第1章 变天 林徽因盛赞人间四月天,可见人间三月天实在不值得夸。三月,也不是没好天,是它老变,不稳定啊。 好久没来三里屯,陈雨和老方约了两点在南区一家轻食餐厅见,网约车停在太古里门口,走个二百米,上三楼就到。 来的时候,晴空万里,白云如切成薄片的萝卜,平铺在蓝色底色的瓷盘上。陈雨戴一只黑色口罩,穿一件白色衬衫领黑身西装裙,裙子中间拦腰系一条金属扣腰带,黑的丝袜,黑的漆皮高跟鞋,黑的包,浑身除了黑就是白,锁骨处坠着一粒滚圆的白珍珠。 老方已经临窗而坐。 陈雨走到他面前,他脱口而出,“感冒了?” “没。”陈雨解开黑口罩。 “那没事儿戴口罩,这口罩防感冒?还是装饰品?”老方好奇。 “防晒,最近脸上长痘,痘爆完了,便落下痘印,太阳一晒,就变成斑。”陈雨叹气。 “那不是要防晒,就是老了。”老方熟不拘礼。 “你可真是……”陈雨不知该说些什么,“实在人!”她竖起大拇指。 “女士喝点什么?”服务生拿着酒水单走近。 “有茶吗?”陈雨问。 “不喝咖啡了?”老方抬抬自己的杯子,“他们家新出的茉莉花拿铁,味道不错。” “不了,我比较敏感,咖啡豆只要是过期的,我一测就能测出来,喝完了手就会抖。”陈雨道出她最近发现的特异功能。 “哦,那您还是点茶!”服务员吓一跳,为了免于被测评,赶紧翻开有茶的那一页。 “伯爵红茶,单独给我拿个小杯子,盛奶,谢谢。”陈雨扒拉完茶单,将它合起,递到服务员手中。 “好嘞!” “找我啥事?”陈雨玩着黑色口罩的带子,等一直在回消息的老方放下手机。 “嘿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老方一笑,嘴角都有了鱼尾纹。 “先听坏的。”陈雨知道喜在前面,不算喜。 老方面色一僵,他用手掌抹了抹脸,怪不好意思的,他手指冲端茶来的服务员点点,以示感谢,“来,喝茶,还是先听好消息。”他故作熟稔,捏起茶盘一角,店家送的一块曲奇饼干,便往嘴里送。 “好啊,什么好消息,看来很重要。”陈雨将鲜奶倒入红玉一般的茶汤,奶遇见茶,水乳交融,混乱一会儿,很快和谐。 “那啥,《沧海一粟》的策划和之前的《花椒》都过了,不用改了。”老方用军事电影中,元首宣布特赦令的口吻宣布道,就差告诉陈雨,“平身。” “真不容易。”陈雨眉头舒展些,她见老方渴望赞赏的眼神,马上改个口气,做欢欣鼓舞状,“太不容易了!” “款呢,可以先结一部分,等拍摄结束,再结一部分,你知道,最近的市场,呵呵,”老方干笑两声,“我都是贴钱去做,先垫资,你体谅我些,嗯?陈雨?” “我不体谅也没办法啊,你是甲方的乙方,我是乙方的乙方,你就是我的甲方。你上面有金主爸爸,你现在还是我的爸爸,我是孙子辈,我见了前同事们,都得喊声爷爷奶奶。”陈雨开玩笑。 “是你不想当爷爷奶奶的,甘心当孙子的,开玩笑,开玩笑,不过,说句良心话,你要不要回单位?或者去其他视频啊,剧的平台试试?现在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啥都不懂,就敢对老司机拍的、写的东西指手画脚,时代早不是我们过去熬资历,讲年限,说经验的时代了,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谁有话语权,谁就是老大的时代了。”老方苦口婆心,想劝陈雨重新找个上班的地儿,最好是和他有利益关系的,能拍板给他项目做的。 “我已经习惯了自由身,早变成散淡人,再不能过上班打卡的日子了;也不能过五十岁还去领导那儿哭,才能办成事的日子。”陈雨感慨,窗外日头的方向明显西移些,光打在她脸上,半边脸都被晒着,她扬扬手,“服务员!” “您好,女士,有什么能帮助你的?”服务员人没到,声已到。 “把窗帘拉下来点。”陈雨往沙发座儿靠阴凉的那边挪了挪,又把黑色口罩戴到脸上,只等服务员将窗帘调整到合适位置,方又解开口罩。 “什么五十岁还要去领导那儿哭?”老方听出八卦的味道。 “没什么,前几天,和几个前同事聊天,说起一个老同事,最近单位原创项目立项特别难,手心手背都是肉,立谁,不立谁,老同事去领导那儿打感情牌,哭了一场,给她过了。只是大家唏嘘,熬到五十岁,还是要靠眼泪,解决问题。” “不然,靠什么?对了,是女同事!” “嗯。” “对啊,靠姿色?五十岁了,也靠不着了啊!”老方一拍手,尽显男性沙文主义思维。 “你们男人心里,是不是觉得上岁数的女性,失去性吸引力的女性,都是可怜虫?失去博取一切的权利?”陈雨倒为五十岁女同事鸣不平了。 “不说这些了,”老方惹不起陈雨,他正色道,“这么说,你最近和前同事又恢复联系了?” 陈雨一怔,春节前,因为一部片子,老方提出过想让陈雨昔日的手下,后来的对手于小航加入,被她漠然打断,她有种不祥之感,她起疑了,“对了,你刚才说,还有个坏消息?” “嗯呐!”老方低下头,干掉宽口玻璃杯中茉莉花拿铁的最后一点儿底,“彭主任那边,春节前,咱们在撸猫店,见的那位,”他比划了下头发的长度,希望陈雨能想得起,对得上号,“昨晚又给我电话了。” “怎么说?”陈雨玩味儿的看着老方。 “人家要求简单,想在领导那儿邀个功,找到北京的大专家做的片子。” “她不就是领导?” “领导还有领导啊,丞相上面有皇上啊,皇上上面还有太上皇啊!”老方形象生动地解释。 “所以?” “所以,她想署于小航的名字,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之前说好的款,还是按之前的。彭主任相当欣赏你的才华,咱们这个团队,她说了,沧海一粟之后,还有一系列的片子都可以交给我们做。人于小航现在名气大,又是个小领导,拉上于小航,彭主任在上头有面儿,还能申请更多预算。咱们出来干活,不都是为了挣钱吗?他们钱给够,我们活干好,其他的,都无所谓,对不对?这样才能源源不断有活,和气生财嘛!养家糊口嘛!”老方谆谆善诱。 “你的意思是,我给我徒弟,还是不肖徒,当枪手?”陈雨脱口而出。 “你看你,在家呆久了,说话这么直接,什么枪手,不枪手的?她署总策划,总撰稿,你不是不署名,是署后面点儿。要不这样,”老方搓搓手,他实在为难,既需要陈雨保证质量,能干活,又怕得罪金主,这事儿于情于理,他比谁都清楚办的不地道,他心生一计,默默做了道计算题,“对外就说排名按姓氏拼音字母顺序排的,咋样?于,三划,陈,陈几划来着?” “老方,对不起。”陈雨不想见老方为难,女儿都快上大学了,听说成绩考个国内的普通大学还行,重点只能期待奇迹,少不得要准备一笔出国留学的钱,这笔钱对他来说是压力,渴望挣钱的心只会比她更强烈,“你知道我和于小航的过结,对不起,这样,我拿走我该拿的,之前的策划也好,文稿也罢,用或不用,名怎么署,都随你们,钱给到,等于买断我的劳动成果,之后的事儿,有于小航的,我不参与了。不为什么,人活一口气,老方,咱们该合作合作,一些项目该划清界限划清界限。” “陈雨,你这么说,没意思了啊,感觉像我们欺负了你。什么划清界限!”老方讪讪。 “推荐你一本书,我来的路上看的,近期看到的自我管理方面最好的书。”陈雨转移话题。 “什么书?”老方急了,“怎么又扯上书了?嫌我没文化,点我?让我看《圣经》还是王阳明,让我良心发现?” “你别神经过敏,除了你自己在乎没文化这事儿,没人在乎。我想推荐你的书叫《界限》,书里有一个观点,我特喜欢,人不仅要对别人设限,人还要对自己设限,包括在人际关系方面。上海人常说,要做规矩嘛。小学老师会告诉学生,今遭,我要给你做做规矩。其实我们时时刻刻都要给自己做规矩,也得给别人做规矩,我的规矩,我的限,就是不接受和于小航的合作,也不接受来自她那端的和解,当然,她未必想和解。” 老方听不了如此深奥的话,只抬望眼,喃喃,“真的没生气?” “真的。”陈雨站起身。 “行,我知道了,以后不会类似的要求了。”老方见好就收,陈雨给了他台阶下,和彭主任那边的合作随便他弄,她不管了,随便于小航是否加入,只是她退出,他见陈雨站起来,“不一起吃个饭?” “我要接孩子放学了,先走一步。”说完,陈雨戴上她的黑口罩,抬眼望一眼外面的天。 老方顺势一看,两人情不自禁呼出同样三个字,“我的天!” 窗外,狂风肆虐,塑料袋、枯树枝飞到三层楼高度,还在不断攀升新的高峰。半边天被染黄了,风带着哨子,嘘嘘嘘,风里夹杂着沙子,石子不知是就地被卷起来的,还是从远方刮来的,服务员们不约而同,冲向四面落地窗,打开的那几扇窗下的地面,全是黄沙,刹那间,呛人的硫磺味传来。 “好久没见这么大沙尘暴了!” “是好久没见沙尘暴了!” 两个服务员斗嘴。 “拜拜!”老方对陈雨说。 陈雨点点头就算是告别,她庆幸为防晒戴了只口罩,不然呼吸就是沙,说话就是土,她冲进漫天黄中,她叫的车在太古里门口等着,方才来时的二百米,走起来艰难许多,简直像走二百里。 第2章 星星 潞城的三月是实打实的三月,桃花杏花比着开,春风那个拂面吆,绿树那个郁郁葱葱。 寿春小学主校区拉着红色横幅,“欢迎市教育局指导组前来指导”“预祝教坛新星大赛圆满成功!”人逢喜事精神爽,兽也是,哪怕是石头做的。寿春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今天明显干净了,各自胸口还别上了绸缎做的大红花,精神,是真精神! 2023年度潞城教坛新星评比在此地拉开帷幕,比赛程序是,由各校推荐各学科教学能手两名,参加区一级比赛。区赛中前三名获得者继续参加市一级比赛,寿春小学的推荐名单中,英语学科以陈晴为首。 三月十五日,区级赛分三个赛区进行,寿春小学是赛区之一。校方腾出最大一间阶梯教室作为空开课展示地;另一间会议室,布置完毕,一方演讲台,摆着蓝白相间的鲜花一簇,对着台下二十来个铝制带小桌板座椅,供参赛老师和评委们演讲和听讲用;再有一间教室,黑板上粉笔写着四个花体字“马到成功”,讲台上搁着一个方形纸盒,纸盒上方开一狭长孔,纸盒中是一个个信封,装着试题,上完公开课、演讲完的老师将在这儿完成比赛的最后一步,抽签,用20分钟写完一份教学设计。 陈晴是庐阳区英语学科第三位上台的。下午两点,她站在阶梯教室“舞台”中央,卷曲长发放在颈部两侧,戴一副无边框眼镜,眉毛精心修饰过,眼尾淡淡描了眼线,嘴唇涂的是自然色,穿一件橙红色立领连衣裙,领子上别着小蜜蜂花筒,裙子的蝴蝶袖是亮点。 “good afternoon,everyone!”陈晴落落大方,又略带稚气。教书久了,教孩子久了,她有低于普通人的心理年龄、动作和表情。她的脸、脖子、胳膊,被橙色裙子映得分外的白。 台下,学生三十八名,听课的教委教研员加本校老师、外校老师,有三十人之多。这对于表演性人格、孔雀型性格的陈晴来说,是难得的、值得全情付出的表现机会。 陈晴的右侧是投影板,她冲学生们微笑:“this css,we will py a ga。”意思是,我们今天的课,将从游戏开始。 三十八名学生,为了这堂公开课,特地穿上校服,灰色棒球服、蓝色针织裤。他们手背叠着手背,放在翻开的课本上,目不转睛、跃跃欲试,盯着陈晴。 什么ga呢?游戏名是《alices ng》,那是相当具有表演性、观赏性的一场游戏啊。陈晴早有准备,孩子们经过提前任务的布置,更有准备,他们每个人都带来自己的玩具,在歌声中,完成大闯关。 接着,陈晴化身孩子王,她说清楚游戏规则,将四个小组的小朋友,分为四队,并鼓励他们,“see which group is today\\u0027s ner !”再解释一下,看看哪组是今日的赢家! 八分钟后,游戏结束,陈晴编了一段rap,当然是事先在家中对着镜子无数次演练过的,她口齿清晰,发音标准,她以旧知引新知,在rap中,介绍今天小朋友们带来的玩具,复习学过和玩具相关的词汇。 学生们激情高涨。陈晴趁热打铁将自然拼读渗透到课堂,用课后,市里教研员的话来说,真是将游戏和教学融为一体,趣味性、目的性同时兼顾。 这学期,陈晴回到了寿春的总部,重新带回低年级,课本是熟的,知识点倒背如流。陈晴上课,唱作俱佳、声情并茂,用她的宿敌,同教研组王老师的话:“花活特别多”。 一堂公开课,还未过半,便赢得了台下众评委、听课老师频频点头,他们流露出赞许、艳羡、崇拜、嫉妒等多种情绪的目光。 在家里点灯熬油,在电脑上绘制教案,翻阅资料,自编自演rap时,陈晴想起多年前,和孙大力初识,情人节前夕,她不眠不休,叠了一千只纸鹤,折的手指起泡、指肚长茧,只为孙大力看到大腹玻璃瓶中累累千纸鹤时“哇”的惊叹和动容。想到这,她情不自禁,蹑手蹑脚走进另一个房间,从背后抱住孙大力,把头埋在孙大力背上,孙大力最近有了新工作,平时都在老家黑县,只在周末回家,他盯手机盯得入神,忙着群聊看消息回消息,十指飞舞,陈晴来的突然,孙大力忍不住肌肉颤了颤。 公开课进行一半了,台上,陈晴正在号召学生分角色朗读课文,她闭着眼盲选了三位同学,“第一组第四排”“第二组第三排”“第三组第六排”,她睁开眼,“好,你们分别扮演课文中的to、alice和ary·”。 她将三个孩子招上讲台,把舞台交给他们,再次打开背景音乐,分角色扮演课文中的人物,让原本平面甚至有干巴巴枯燥的课文,变得立体、生动、活泼。 三个孩子退下。 陈晴总结,学习,不仅是学知识,还要懂其中的价值观,这堂课我们主要谈的都是玩具,请问玩具能得到什么正确的观念呢? 她顿一顿,“toys are our good friends ” “yes!” 全班集体喊道。 “please try to learn how to cherish and love your toys a right way! and take good care of your toys!toys are our friends and toys are your little partners!”陈晴在讲台上,如英国女王面对全国观众发表演说。 她见台下有领导对英语不是很能理解全面,马上用中文再翻译一遍,“学会珍惜,爱护,照顾好你们的玩具,玩具是我们的朋友,玩具是你的小伙伴! 台下,寿春小学主抓教学的曾副校长,不知不觉,翘起二郎腿,身体往后仰,眯着眼看着台上的陈晴。陈晴参赛是曾副校长提名的,前几天,领导班子会上,提名陈晴作为教导主任人选的也是他。 曾副校长,男,四十五岁,空降到寿春小学不到两年,陈晴之前在分校干的不错,还担任过年级组长,据说,因为家里老人身体原因以及孩子小升初,她主动请辞,教导主任让其他人担任;但群众们的风言风语都说,陈晴心有不甘,等家事安顿好,她一度想夺回组长之职,还想继续进步,但是过了那个村,再没那个店,让好强的她郁闷不已。 现在,陈晴已经回到本校,老教导主任即将退休,又空缺出一个位置,陈晴在教学上,没得说,如果能再提拔上来,自己也能有个左膀右臂,这是曾副校长的算盘,今天,陈晴的表现令他颇有面子,陈晴个人条件突出,教学年限够长,拿过教学能手、骨干教师等奖项,就差一个教坛新星了。 这时,曾副校长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他拿起微微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站起来,趟过其他老师,走出门,他倚在教室后门外的楼梯护栏上,头点得比听课时更频繁了,他挂掉电话,没有再进来,教室里,公开课已近尾声,陈晴正带着学生们最后复习一遍新词汇、新句型,她边念,边拿笔在投影板上比划,比划完,“叮铃铃!”下课铃声恰恰好响,陈晴对时间的控制能力完美啊,她深深鞠躬,全体学生起立,向后转,向鼓掌的听课老师们说“thank you!谢谢!” “太棒了!” “陈老师,听你的课真是一种享受啊!” 赞叹声不绝于耳,学生整齐地排着队出阶梯教授,陈晴则被同事们、同行们簇拥着讨论业务。“小陈,不错!好好准备下一场!”周教研员离去时,拍了拍陈晴的肩膀,陈晴受宠若惊。 下一场,陈晴关于师德、师风的主题演讲稿早已写好,题目就叫《职业的赐予》,她将从教师工作赐予她的耐心、爱心、细心出发,谈谈职业对她性格、品格的再塑,全文长达2000字,陈晴要花五到七分钟,和刚才那端rap一样,她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过多次。 比赛前一周,家人们都被迫做她的听众、助手,包括但不限于,听讲、夸奖。孙大力最苦,他在周末有限的省亲时间里,还要遵照陈晴的嘱咐,在她练习时,一会儿扔个皮球,一会儿说句话,故意打断她,“来,记得帮我做干扰训练”,陈晴专业地命名。 每逢这时,陈晴便会大度地让不停刷题的壮壮稍事休息,看自己练习,她总说,“你看妈妈像你这么大,早就有舞台经验,早就被称为“故事大王”了,你呢?你呢?学着点!” 陈晴回办公室,放下公开课的教案,拧开粉红色保温杯的盖,喝口温水,她合上盖子,深吸一口气,亢奋地赶赴对面楼的演讲考场,三点,她将脱稿演讲,脱稿即赢在起跑线。陈晴看一眼手机,有新消息,略去学生家长消息若干条,微商促销消息若干条,最重要的来自曾副校长,“比完了,来我办公室一下。”消息发送在十五分钟前,正是公开课结束时。“好呢!抱歉,刚看到。”陈晴打的字自带音效和娇俏,她还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比赛资格被取消一事,曾副校长现在就通知她了。 第3章 不回 养孩子等于养麻烦,养一连串麻烦,大麻烦过去,小麻烦又来,麻烦连着麻烦,要不,孩子们为什么都长着一张可爱的脸呢?不冲着亲生的,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像自己的脸,真的忍不下各种麻烦。 陈雨站在校门口,今天三点半,她就来接甜甜了,黄山漫天,她像站在黄土高坡般,脑门上粘的都是土,黑的裙子暂时无碍,白色衬衫领无辜蒙尘。 接的早,陈雨便不必在人群中寻觅朗甜甜的身影,朗甜甜个子是全班最小的,不注意,完全可能错过。 虽然昨晚提前打过招呼,陈雨还是给班主任发了条微信。 “张老师,您好,甜甜下楼没?我已经在门口等,麻烦您了。”加一个拱手的表情表示尊敬。 张老师没回,是又没回。 这学期,北京部分地区,开始实行教师轮岗,即a学校的老师调到b学校教一年,b学校的老师调到c学校,c学校的老师到d学校,d学校的再去a学校。 政策的本意是好的,避免为一个好学校,家长们扎堆想进,学区房一涨再涨,教育资源相对集中,好学校更好,差学校更差。 然而,初心善良的政策一旦推行,不免出现bug,拿张老师来说,西贝小学如果是a学校,她就是z学校的教师,作为首批接受轮校的老师,张老师看不出情绪波动和真实想法,但她对朗甜甜的班级,要说付出多少真心和精力,肯定不如之前原生的班主任。 陈雨在孩子前几年的小学学习中,从未遇到给老师发消息,老师不回、晚回,晚到二十四小时之后才回的情况。朗甜甜性格攻击性成分多,不会察言观色,一点小事儿都会大哭大闹的“毛病”,饶是上到五年级,也没有更多长进。陆援朝去世后,朗甜甜作为近几年接触她最多的晚辈,更是受到最多刺激,不止一次,朗甜甜梦到深深的隧道,姥姥在隧道那头回头凝望她。陈雨隐隐约约认为那条隧道象征着生命,尽头即死亡。 朗甜甜的心理问题,陈雨求助于专业人士,一名心理咨询师,方式是定期做沙盘。之前的班主任邱老师严厉是严厉些,可真的爱学生,从一年级手把手带到四年级,和妈妈对孩子的情感差不离了,陈雨为朗甜甜做沙盘也好,其他事也罢,请假什么的,邱老师都是支持的,只要有空都会关心一下,今天沙盘结果什么?还会定期表示关注,比如,最近小朋友有啥啥进步,她认为和沙盘等心理辅导有关。 暖,太暖了。 而如今的张老师初来乍到,摸不着锅灶,一下子要面对几十个陌生的学生,让她全部投入妈妈般的热情、耐心是奢望。朗甜甜成绩好,可成绩比不上让老师省心重要,她上周因为没考到一百分,在教室放声大哭,上课铃声响,仍不止不休,就被张老师狠狠修理了一顿。 开学一个月,修理四五顿,合着一周起码一顿。陈雨试着找张老师和解、说情、了解情况,张老师通常都以无视状态对她。打电话不理,发消息不应,大群里她,无动于衷。 今天请假亦是如此,陈雨好不容易通过前同事沈金金找黄牛挂上一个内分泌科大牛的号,给朗甜甜看个子问题,为此,花了整整三千块。本来不抱希望能挂上,奈何沈金金手眼通天,把电视台医药节目的这份工作只当做身份背书,大部分都在做自己的事儿,其中包括帮人找对医生,帮医生找对宣传平台,沈金金昨天通知陈雨,明天来看大牛,号给你挂上了。陈雨立即给张老师发消息请假,说今儿早点接,第三堂课下就接。她把挂号单都拍照发给张老师看了。 截至目前,张老师还没回,陈雨在漫天黄沙和白色塑料袋的包围中,忐忑着,朗甜甜知道要出来吗?朗甜甜如果没得到老师的同意就出来,明天会挨批评吗?如果老师不让朗甜甜出来,三千块的号可作废了啊!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千块? 上周,陈雨曾和同样是教师的姐姐陈晴沟通过张老师的态度,陈晴是人精,她明晓一切地说,“既然是轮岗,投入太多情感干嘛呢?也不用和家长维护关系,甚至和同事们都不用太亲密,就一年的事儿,明年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 说实在的,陈雨今天特别不开心,是烦躁。 从小到大,她都是学霸,何尝被老师如此对待过。工作后,她一直是甲方,被喊爸爸的,这两年,她选择单干,原以为有技术,有人脉,不愁生计,没想到,换了身份只能当孙子,今天和老方算是掰了,她又何尝被业务对象如此对待过。 现如今,双重乙方的待遇,卑微到泥土。 谁能一帆风顺呢?和老方提起和前同事聊天,前同事指的便是沈金金。老方劝她回去找个班上,她考虑过,但现实不允许啊。 都是路,于小航一心一意在单位内部往上爬,沈金金选对赛道;她俩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而自己全部挪到墙外了,反倒没她俩香。 哎,路是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人是凭运气碰上的,遇到张老师这样的人,是命,当作朗甜甜人生第一个挫折,她的一份修行。 朗甜甜小小的身影,从教学楼到升旗杆,到校门口,离陈雨越来越近。陈雨松了口气,张老师虽然不回消息,事情没耽误,也成,三千块,没白花了。 陈雨向朗甜甜挥手,小朋友带着北京小学生特制的小黄帽,像只小鸭子一摆一摆往前行,她看到妈妈站在门口,哒哒哒跑过去,大喊道:“妈妈!” 传达室大叔在恰当的时刻将电子铁门打开,朗甜甜准确无误投入妈妈的怀抱,风沙中,她们像黄土高坡上的母女重逢,“走!我打车。”陈雨掏出手机。 朗甜甜头默默低下,眼泪刷拉拉,配合吹在脸上的尘土,变成两条灰扑扑的泪沟,“妈妈,张老师刚才把我拎到讲台上批评了,我又流鼻血了。” 她紧紧抱住陈雨的腰,如台风中抱紧大树的路人。 第4章 蜗牛 今天的主要问题是解决内分泌,陈雨心里烦,搂着朗甜甜哄了一会儿,例行公事式,安慰朗甜甜几句,急急忙忙打车,上车,直奔本城着名内分泌科大夫出诊的地儿。一路上,飞沙走石,路过故宫时,其情其景已和档案馆中一百年前在战争阴霾下随时可能被帝国主义铁蹄践踏的旧照片相似,陈雨从包中掏出一支棒棒糖,剥开糖纸递给朗甜甜,嗦着糖,吮吸着甜,小姑娘的糟糕心情好许多。 而黄的天映在黄的水中,飞檐蒙灰,宫墙染尘,陈雨忍不住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天一黄,北京就变回了北平。” 朗甜甜是个难养的小孩,当然,每个孩子在自家父母眼中都难养,别人家的孩子都好养,除了心理问题,她的生理也是这两年陈雨焦虑和忙碌的焦点之一。 无它,就是矮,比同龄人都要矮些。 以陈雨发在育儿自留地公号上的旧文《我的孩子个子矮》简述下,朗甜甜的求医历程—— “开学第一周,老师把孩子们队列表演的视频发在班级群里。一个假期过去,孩子们都抽条了,一个个看着手长脚长,除了我家孩子。她还是小小的,缀在队伍末尾,别人正常走一步,她为了对齐得跨出一大步,看起来可怜巴巴。我心里一沉,这个身高问题还是得解决。 从孩子二年级开始,孩子身高这事就变成了我的一个大宗家务。一年级入学的时候大家都是豆丁,看不太出来,一年之后呈现参差,她从第二排变成了排头。此后,她的身高就稳居全班倒数第一。 孩子二年级那个暑假,我决定带她去看生长发育专科。那是一家挺老的儿童医院,办公楼很老、很狭窄,一群家长带着孩子挤在里面,乌央乌央的一大片。除了常规验血之外,孩子还要做运动激发实验,先抽血一次,运动一小时再抽血。空间就这么大,只能在医院周围跑跑跳跳,孩子全程苦着脸,完全没有运动乐趣。一个上午都在医院折腾,耳边一片嗡嗡声,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质疑:孩子健健康康的,跑到这瞎折腾干嘛。 孩子第一次去检查,大夫认为运动激发试验结果不佳,就是运动后生长激素水平提升得不够。她建议打生长激素,每天睡前一针。生长激素的价钱根据药量来,药量根据体重来,当时孩子20多公斤,一个月花费4000元左右。大夫让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我第一次被医生如此郑重地通知,觉得形势十分严峻。 打针还是不打针,这是一个问题。我的矛盾纠结开始了。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上网搜索生长激素的功能和副作用,还上各种论坛去了解医生和患者的态度。 搜索的信息越多,就越纠结。简直是薛定谔的生长激素。首先,运动激发试验阳性,不足以构成打激素的指征,药物激发试验的结果才能作准。这个试验要住院一天,清晨抽血,注射药物后每隔一小时再抽一次血,看最终的结果。第二,如果药物激发试验阳性,说明孩子的确出现生长激素缺乏,那么打激素对症,效果会很明显;相反,如果药物激发试验阴性,而孩子个矮,那就叫非特异型矮小,原因不明,打激素效果就未必理想。第三,打激素可能产生副作用,引起内分泌的异常,所以需要每三个月抽一次血,检查内分泌各项指标。第四,打生长激素,可能影响自身的激素分泌,也就是打了就长,停了就不长。(以上归纳非专业,请网友理智对待,个性化处理)总之,打激素的缺点十分明显,但它似乎是长高直接甚至是唯一的方式。 纠结一番后,我决定带孩子换家医院。看医生和买东西有一点像,必须货比三家。我想带孩子去找国内最牛医院的名医h大夫。他的号的确非常难挂,靠手速失败了几周后,我开始考虑非常规手段。 和许久没见的朋友约着玩,发现她儿子也个矮,他们看的大夫正是h大夫。这位妈妈透露,h大夫的初诊号是很难约到的,但是复诊患者凭着病历上的就诊记录就能约上号。隔周,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医院。男孩妈妈先用病历给儿子挂上了号,再把病历撕下一页黏贴在我家小朋友的病历本上。我有种作弊的紧张感,和护士说话声音都忍不住哆嗦,对方没有发现异常,我就这么瞒天过海挂上了一个珍贵的号。 h大夫非常繁忙,一下午30多个号,每个病人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人多,我们挂的号靠后,等到天都黑了才进入诊室,我不禁感慨,怎么这么多孩子个矮”,h大夫笑了,不是个矮的孩子多,是嫌孩子个矮的家长多。大夫真相了。身高焦虑有很大几率会成为身高多虑,但是如果不来看大夫,父母的焦虑又该往何处安放呢? 这次检查,大夫表示,孩子的骨龄落后两年,完全可以继续观察,而且告诉我说女孩子在14岁前都有干预的机会,让我不必焦虑。拿着刚约上的半年后的号,我也算吃了颗定心丸。的确,与其纠结,不如干脆找一个权威。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能做出专业的决定。 在此后的三年时间里,孩子和我多了一项考试内容:每半年一次的矮小专科身高测量。测量结束后大夫会在她的身高曲线图的相应位置打一个点。这个图再一次让我焦虑,因为两年的时间里,孩子的曲线一直牢固地指向150米这个数字,预示着她的最终身高。 小朋友上四年级的时候刚好上了一段时间网课,好久不见,再见面,同学们身高又比自己高了一大截,小朋友也有些黯然。她会抱怨,每次我一说年龄,对方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也会难过,合唱的时候她因为个矮被安排在最边上。我劝她个矮上课可以坐第一排,看得更清楚,还把邓小平的身高拿出来说事,告诉她浓缩的是精华。孩子郁闷了一会就忘了,但老母亲的焦虑就快突破临界点了。 我再次动了打激素的心思。复诊时量身高,孩子半年只长了不到三厘米,我觉得靠她自己就真的长不起来了。在诊室里,我急切地表达用药的意思,大夫却给我打了个比方,你看动物门都要猫冬,按自然的规律,冬天就是长得慢,你不能要求孩子按你的节奏来长。他拿出孩子的身高曲线图,你看看如果对照小两岁的身高,她是不是就还算正常呢?的确,如果以骨龄为年龄,就不算矮。我决定还是听从专业意见,继续等一等。 我的孩子大概就是个不愿长大的小孩,她的心理年龄也像骨龄一样,比实际年龄落后两岁。没什么小心思,喜怒哀乐形于色,总是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幼稚而耿直。个矮也许真是相由心生。 一天傍晚,小朋友对着几只蜗牛拍了好久,事后,她在和动物相关的作文中,写了那几只蜗牛,她写道:我是一只蜗牛,在一抹从叶间渗透的阳光中慢慢走,我不知去往何方,但路上的每一簇阳光,头顶的每一片绿叶,脚踩的每一块土地,甚至爬行的每一条印记,对我来说,都是风景,都是美好。所以我走得很慢很慢,不是我懒惰,而是我不错过路上的每一处风景。 我觉得她就像一只小蜗牛,只会慢慢爬,慢慢长。其实想开了,孩子就是这样,不想长大的时候催也催不动,要长大的时候,留也留不住。” 今天是蜗牛复查的日子,h大夫出国做访问学者,即便作弊也约不到他的号了,陈雨花了三天功夫挂不上号,想到了前同事沈金金,沈金金豪气一如当年,虽说也要花钱,还花了不少钱,但毕竟帮陈雨把事儿办成了,号挂上了,挂的是国内和h大夫齐名、并肩的另一位大牛杨大夫,不在杨大夫工作的本院,在她兼职的某民办医院。 “妈妈,我今天被张老师批评得流鼻血了,今天要是新大夫给我量完身高,说让我打针,我打吗?”小姑娘咬着棒棒糖,不无忧虑地看着窗外。 忙着给沈金金发感谢消息,并约她今晚一起晚饭的陈雨闻言,抿抿嘴,小姑娘说的正是她的心事,这半年朗甜甜长了不少,可和同学比,还是最矮的,哎,一个医生一个说法,不知道即将要见的这位大夫什么方案呢? 鼻血、鼻血,批评、批评,张老师、张老师,绕不过的问题啊,如何是好呢?陈雨揉揉太阳穴,还好,最近似乎朗因对她的要求低了许多,没有要吃要喝,没有要她远赴宿舍楼收拾卫生了。 “待会儿到了早阳医院,去西厅,取号机上取号,提前半小时到诊室报到,黄牛给你录个视频,路线及取号流程。”沈金金发来消息。 “这个黄牛不错,很靠谱。”陈雨查看了下视频,说的清楚,画面清晰。 “晚上吃饭没问题,我买单。”沈金金建议。 “别,我来,你帮了我大忙,不然,靠我,猴年马月才能给孩子看上。”陈雨答。 “老娘有钱,别拦着我,就这么定了!听说于小航又和你狭路相逢,找你麻烦了?”沈金金一句话,勾起陈雨在孩子个头和张老师前的烦恼,不平静的春天。 第5章 举报 曾副校长办公室。 天色暗了,鸟声不绝,陈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曾副校长看着办公桌对面梨花带雨、不断抽泣的陈晴,无奈地皱眉,他一推椅子,打开办公室门,去隔壁,让校长助理付老师来帮助安抚陈晴,两人再回来时,发现陈晴趴在办公桌上,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更凶了。 在陈晴过往的经验中,没有人经得住她这样的哭,除了,驾校教练。不过,名单马上要破纪录再加一位了:曾副校长。 事由简单,陈晴私下给学生补课被举报了。举报信贴在潞城教育局官网、庐阳区教育局官网、寿春小学官网。其中,两个教育局官网上,信在信访一栏发布,寿春小学的则是以提问方式出现,问题为“请问找寿春小学的骨干老师陈晴补课多少钱合理?我听说她寒假期间给学生补课,地点在xxx,课时长xxxx。”,问题后,附有小视频,点开能清晰看见陈雨的脸,声情并茂,一如今天下午的公开课。 陈晴委屈的点在于,第一,补课,她不收费;第二,她只给几个朋友的孩子补;第三,之所以补,是以物易物,劳力换劳力,几个朋友也是教师,换着孩子补,“易子而补!易子而补!”她捶着曾副校长的桌子,不断声明;第四,她没在曾副校长这儿说,过了一会儿,电话中,抱怨给陈雨听,“都怪你!是你让我开直播补课的,现在给人留把柄了!” 趁陈晴哭,曾副校长向付老师把事情理了理。寒假期间,陈晴因在潞城中学初一年级读书的儿子孙陈壮飞期末成绩不理想,和潞城中学几位教师搭伙补课。这几位教师的孩子有小学阶段的,均有陈晴补英语,而孙陈壮飞跟着补初中数学及其他。 这期间,陈晴接受妹妹的陈雨意见,在各科老师给各个孩子补课时,为让不在场的家长、家属放心,并明白补课进度,号召大家使用腾讯会议。参会者包括老师、家长,采取“云录制”方式,孩子们下课后,仍能回放看视频,看视频复习。 过程中,不知谁,也许为了分享名师的教学,将陈雨补课的视频外流。又不知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将此视频作为证据,和告发信一起上传。在编教师补课本就不符合规定,何况目前双减,属于严打期间,而陈雨正在参加的教坛新星比赛,师德是重要的评分项,一票否决。视频中,陈晴的声音、面孔清晰,无须再核查,肯定是本人。看到视频的那一刻,曾副校长就明白,陈雨被取消比赛了。 “我现在和你谈话,是希望你主动退赛,你可以找个合适的理由。至于补课的事,看下一步,校委会怎么说。”曾副校长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曾校,你要给我做主啊!”陈晴捧着脸,她知道眼线再防水也禁不住刚才手指的揉搓。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如珍珠滚落在连衣裙的领口,领口还别着小蜜蜂,“哒”,小蜜蜂的顶落了一滴泪,像露珠凝结在蜜蜂的额头。 “你先回去,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但要相信组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曾副校长说。在娘子军中干,曾副校长早就对眼泪免疫。一阵风来,开着的门眼看要合上,曾副校长几步赶过去,把门一扯,用一张椅子固定住,回头对立在一旁,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的付老师指示:“你做做小陈的思想工作,晚上,我还有个重要的饭局,要先走了。”说完,曾副校长,从办公桌上拿起棕色方形公文包,夹在胳肢窝里,转身出门,付老师和陈晴尴尬的沉默着,陈晴抬起头,用熊猫似的眼看着付老师,“付老师,我真是冤枉的!真是!” 付老师扶扶眼镜,嗫嚅着,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陈老师,您先擦擦眼睛,我也不懂教学,但……”她看看外面的天色,“有点晚了,怎么都先回家再说?” “孙大力,你给我死回来!”陈晴第三十遍给远在黑县,远在塔中的老公发消息,打曾校长俩小时前把她召进办公室,宣布举报一事,陈晴便原视频转发,发给孙大力,“你老婆被人欺负了,天都塌了,你还能在黑县待下去?” 几百里外,孙大力长叹一口气,脱下白色厨房制服,回到楼上简易的办公室,拉开木质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二手宝马的钥匙,对同事说,家里有急事,我先回下潞城,明天早上就回来。 稍后,风驰电掣,呼啸而回。 第6章 宿命 取号、报到,坐在长椅上等,看电子屏上,不断闪烁新的人名,朗甜甜的注意力被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吸引,她拿胳膊肘捣捣妈妈,“妈,你看,那人叫什么?李什么?” 陈雨抬头撞上三个大字,“李五秃”。 再心烦意乱,柔肠寸断,也被这奇葩的名字逗笑,长椅有三排,每排坐着十来个人,目测“李五秃”必在其中,陈雨忍住笑,拍拍小朋友的脑袋,贴着耳朵说,“你看人家的名字,就知道父母给你起名多用心了。” 排队到五点四十,四点多的号才被叫到。 “朗甜甜”,电子屏上的名字终于显现。 “快走!”陈雨一把拉起闺女,背两只包,她的,孩子的,往一条幽深走廊方向进发,走到分诊台,护士接过陈雨手中的小纸条、报到单,下巴一抬,“2诊室,走到头,右边倒数第三间。” 2诊室的门虚掩着,陈雨轻轻扣了两下,推门进去,杨大夫端坐背靠窗户的办公桌,桌后一张小床,从堆着的物品判断,不像是给患者躺的,倒像是她私人用来休息的。 杨大夫打个哈欠,是无法控制的那种哈欠。看得出,她很累。陈雨挂的算是夜间号,之所以没挂上白天的,因为白天纵使找黄牛,也挤不进去,全满了。业务繁忙,付出的必然是心力、精力,杨大夫大概看了一天病了,她叫陈雨母子“进来”时,左右手轮换着捏了捏自个儿的左右肩膀。 “拍片子了吗?”杨大夫翻了翻陈雨递过来的病历本。 “还是半年前的骨龄片。”陈雨答。她站着,朗甜甜坐着,显得朗甜甜更矮了,“要不,您先开单子,我们去拍片?” “下次,可以在别的诊所拍完,拿片子来,只要是三甲医院,我们这儿都认的。不然到这还浪费时间,浪费钱,国际部的号,医保可是不能报销的。”杨大夫没有表情,她在电脑上操作着,“嘟嘟嘟”,打印机飘出纸,她递给陈雨,收回手后,又揉了揉肩。 放射科,将双手按下仪器下,“啪叽”一声,骨龄片拍完了。朗甜甜乖乖巧巧,只有这时她是安静、老实、紧张的,知道关乎到她的生长问题,个头问题。 她站在走廊一侧,等陈雨去取片子,见到陈雨时,忙上前拉陈雨的手,手心有汗,陈雨说,“饿不饿?走,去找今天的医生看一下!看完,我们就去和金金阿姨吃饭。”朗甜甜嘀嘀咕咕,“妈妈,你说,我会不会一直这么矮?张老师不喜欢我,同学们排挤我,都和我太小了有关系?” 这是今天,朗甜甜第三次提到张老师,和在学校的不愉快了,陈雨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她默默告诉自己,今晚,对,就在今晚,一定要正面、正视朗甜甜在学校的境遇问题,找出关键,想出解决办法。 “不会的,不过,咱先去见大夫,一件事一件事办,好不好?”她蹲下来,为闺女捋了捋耳边毛茸茸的头发。 “骨龄比实际年龄小一岁半。”对着片子,杨大夫下结论,“我的建议和你们之前看的黄医生一样,不需要打针,让孩子自己先长。让我看看,从去年到现在,长了多少厘米?” “九厘米!”朗甜甜松了口气,赶紧挺起小胸脯回答医生的问题。 “虽然,现在她还是全班最矮的,但是我觉得她已经开始追赶了。”陈雨拎着两只包,殷切地看着大夫。 “嗯,”杨大夫沉吟着,她再次拿起骨龄片,“骨龄的变化看起来,不明显,这也意味着她在蓄力,长个还有空间。” “那意思是还是什么都不用做?”陈雨反应了一下,迟疑地问。 “你想做什么?”杨医生反将了陈雨一军。 “哎,不瞒您说,从孩子二年级到六年级,四年时间,我带孩子跑了十几趟医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付出了体力、心力,还透支了各种情绪。结果却是最后什么都没做。好像总觉得缺点什么。”陈雨沙着嗓子,和外面的天气同步。 “这年头,鸡娃鸡来鸡去,有荤鸡有素鸡,有人鸡学习,有人鸡视力,还有人鸡身高。太累,还是躺平。不过,说什么佛系养娃,让孩子自由生长之类的也只是漂亮话。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大人肯定得一直关注,不该管的时候少管,该管的时候必须管。各种纠结、各种权衡是父母躲不掉的责任。”杨医生不知为何笑了。 “那什么都不干,我以后还是班里最矮的吗?还会被老师、同学嫌弃吗?”朗甜甜看看医生和妈妈,焦虑地问。 “嫌弃?”杨医生看起来虽累,对于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却异乎寻常地耐心,她看一眼病历本,喊孩子的名字,“朗甜甜,是?未来,你估计个子还是不会太高,但是能达到一个基本的遗传身高,但是你想想,你不用每天被扎针,不用承受可能发生的副作用,还能给家里省下一大笔钱。不好吗?” “不好,”朗甜甜嘟着嘴,“我会因为个子不高失去一些机会,永远不可能成为老师喜欢的对象,同学羡慕的对象,有同学欺负我,我不可能还手,只能大叫保护自己……” 杨医生玩味儿地看着朗甜甜,郑重对陈雨说,“家长的宿命就是操心,从骨龄片来看,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对策,当然要定期复查,但就今天和您家孩子的交谈来看,解决她的心理问题,在学校的出境问题,比个头问题更重要。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没了,谢谢杨医生,我想约下一次的号,半年后的复查,可以吗?”陈雨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喝上了一杯焦虑饮,她卑微地问。 “对不起,除非在持续治疗阶段,否则我们不预约下一次的号,下次还是按正规途径挂号。”杨医生恢复之前的标准大夫表情。 得,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身价,陈雨在心里擦了一把冷汗,下一次又是花三千块钱找黄牛的事儿呗。 第7章 飞驰 孙大力开着二手宝马绕过最难的一段山路,车把山甩在身后,他的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一条平坦的公路如斧头劈开辽阔的平原,平原被路一分为二,春的消息早已散在原上,处处可见嫩的绿,润的红,蓬勃生长的树。 这条坦路长达一百五十公里,开到尽头是舒县,从舒县转到定县,再从定县东斜插进潞城。全程两个多小时,在潞城人眼中,自然是远的,但在北上广的人眼中,不过是一天上班通勤的距离,甚至只是一半的距离。 用小姨子陈雨的话来说,嗨,姐夫这异地的班,和朗因每天来回差不多啊!还没算上堵车。 陈晴便是听了这句话,对孙大力有所要求的。 “我答应你去创业,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大年初十,陈晴嘟着红嘴唇娇滴滴道。 “别说一件事,十件我都答应!”为了能走,孙大力简直连头都能给陈晴。 “随叫随到,不,随叫随回。我发消息,更要秒回,哪怕半夜。”陈晴一脸严肃。 孙大力知道她是认真的,他认真地回,“你知道塔镇回来有多远吗?还有一段山路。” “人家朗因能天天来回,你为什么不能?”陈晴振振有词,“要知道,我能放你去上班,够委屈,够对得起你了!我什么时候独立生活过!” “人家朗因也不是每天来回啊,他不是有宿舍吗?”孙大力回了一句,被陈晴的眼神勒令闭嘴。 行,闭嘴,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孙大力根本不怕陈晴,陈晴窝里横,陈晴纸老虎,他离开陈晴能活,陈晴离开他……也能,总之他不想管了,尤其在绿江过年那几天,尤其年初二去陈晴二舅家,二舅突然提起陈晴的妈妈、他的丈母娘陆援朝的那场葬礼。 葬礼过去好几年了,孙大力全程操办,精心操持的场景依然深深烙在绿江镇人民的心中,二舅酒酣耳热之际,居然提出要求,“大力,你给你妈办的白事实在太好了,二舅有个心愿,二舅去世后,你能不能帮二舅也办一场?你一定要答应,大家伙儿今天都在,做见证!” 孙大力只能说好,只能再补一句,“二舅,您身体健康着呢!现在提后事,太早,太早!”“不早,早什么!”那天,二舅喝得舌头都大了,他惊喜若狂,面对孙大力的应允。陈抗美把他拦住,“你乐啥?轮到你乐了吗?孙大力是我女婿,我半子!他先得办我的后事,然后才有你的份!” 没见过抢着办丧事的,没见过抢会办丧事的人才的,孙大力开了眼。陈晴不止有爹,有二舅,回到陈家祖宅,陈抗美说起二舅子的“不做伍”即二百五,“大年下,抢我女婿给他办葬礼”,提醒了陈跃进,也就是陈晴的二叔。“我也要!”他鼓起勇气对大哥陈抗美说。“什么你也要?”陈抗美都被弄的一头雾水。“我也要你女婿给我办!他办的好!大嫂的葬礼,迎来送往,酒席、账、排场!那我们都见识到了……”陈跃进道,一个人的工作能力写在群众眼里啊! 陈家的事儿没完没了,一代两代三四代,孙大力烦透了,他逃似的,大年初三直奔黑县,逃似的,找到黑县的班上,他如被赦,从老陈家赦免,从老陈家放出来。 然而,陈晴的话就是命令,听陈晴的话已成惯性。她一声说回,你必须马上回,不回打爆你的电话。如果打爆电话还不回呢?陈晴便扬言,我把家砸了,你信不信?不信,试试吗?孙大力不敢试。 这不,孙大力来黑县塔镇之塔中工作一月余,按理说,两口子郑重其事谈的那次也约好了,一周回家一次。事实上,他三天两头往家跑,有时忙了,连夜回,一早走,这不是异地工作,是伺候两个老板,大老板弓兵,二老板陈晴。不,他人生的大老板是陈晴。 先来看看塔中的事业。 年初二晚,在众人抢夺他办白事的现场,孙大力得到父亲消息,“有戏”,孙昴日只回俩字。年初三,他道一声别理,火线从绿江老丈人老家撤回黑县,拎着重礼,去了塔中孙校长家。 他恭恭敬敬献上茅台,茅台酒中还藏着两只银杯,他细致有礼点上软中华,孙校长对他报以点头微笑礼,孙校长说,他对孙大力有印象,但是声称“名字和人对不上号”,他尊称孙昴日为“哥”,喊大力,“大侄子”,他们约在村长家见的,孙昴日对孙大力耳语,“你爸我八百年没到村长家求过人了,为了你在老丈人家不受气,豁出一张老脸,拼了,你可得给我好好干,别给我丢人,还有,认清哪个家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边,在家乡极度放松的孙校长、孙叔叔喷云吐雾,他冲着孙昴日说,“哥,您第一次开口,我可不能让你空手回去!乡里乡亲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再说,还有村长做媒人呢!大侄子,你放心去干!” “不过,话说在前头,正式的食堂,公开的招标、确认承包已经在学年结束前俩月就结束了。目前有个小食堂,房子荒在那里,半年没开张了,前任老板经营不善,搞倒闭了,好几个人向我提起要接着开,我都没顾上……你能做,就做!但小食堂的饭不能用饭卡,不属于学生们正常吃饭范畴,属于开小灶,下馆子!” 孙校长答应得实在,答应得轻巧,不由地让孙大力感叹权力真他妈的是好东西,什么县官不如现管,什么强龙地头蛇之类的话,均浮现在他脑海,在塔镇,孙校长几乎一人说了算,一如村长,另一个姓孙,他喊“大爷”的秃头老头,在老家村里说了算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感激不尽。”孙大力诚惶诚恐想下跪,被孙校长拦着,“这干什么,这干什么!” 当接下来的吃席过程中,孙大力没话找话说起自己早有教育情怀,家里常年有个教育工作者,妻子陈晴便在潞城寿春小学教英语,业务尚可时,孙校长眼睛放光,塔中以复读班闻名天下,终究不是个光彩的事儿,他想将塔中变成真正的名校,从幼儿园到高中全部名师,现在追着他投资的教育集团代表,一天能来三波,“塔中不缺钱,缺的是真正懂教育的好老师,怎么样,大力,对,大侄子是叫大力!” 孙大力摇摇头,握方向盘的手跟着抖了抖,他最近睡得少,新店刚开张,又好多年没上班,需要适应,才上班又做回孙经理,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实则亢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夜一夜辗转反侧,现在坐在车上,看太阳逐渐昏黄,眼前竟有些花了。 让陈晴到黑县,到塔中来?她那娇小姐的脾气,她那去哪儿旅游,都要自带床单被套枕头的破洁癖,想来她来了,也会嫌弃这,嫌弃那? 陈晴的电话来,孙大力按了免提,“你到哪了?”陈晴的声音飘荡在在昏黄的阳光中,不,快昏黑了。 论起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论起不心疼人,陈晴排第二,天底下的女人没人敢认第一? 第8章 端倪 沈金金穿件驼色西装,如骆驼般笨重地前移,看身段,瞅肚子,有八个月身孕了。 “这边!”陈雨冲她挥挥手,他们约在一家西北主题的高档餐厅,地方是沈金金选的,孕妇为大,当然,离朗甜甜看内分泌的地儿不远。 “看看想吃什么?” “甜甜,叫阿姨了吗?” “阿姨,你肚子里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三个大小女人三张嘴同时说话,乱了套了。 “服务员,点餐!”陈雨吆喝。 “酸奶,手抓羊肉、羊肉串、水煮牦牛肉、兰州牛肉面,对了,这家酿皮是一绝,不能不尝。”沈金金哗啦啦翻着菜单。 “加个干锅土豆片,西北的土豆比其他地方的都强。”陈雨瞥一眼沈金金手中的单子,看见一叠熟悉的红,那是辣椒和孜然作用下的土豆。 “妈妈,我想玩会儿手机。”朗甜甜很懂什么时候提非分要求。 “拿去!”陈雨拽下脖子上的绳子,绳子连着手机。 “怎么样?孕妇大人?点这么多辣的,受得了吗?酸男辣女,这回生个姑娘,没跑儿了!”朗甜甜的叽叽咕咕停止了,陈雨才得安静和老友叙旧。 “受得了,不吃点辣的,每天都过不去,嘴淡,一淡就苦。”沈金金做出唧嘴的架势。 “你这长了有三十斤?”陈雨眯着眼,上下打量,“得悠着点。” “你太客气了,四十五斤。”沈金金一笑,真是满脸横肉。 “天啊!都长在你自己身上了,不长在你身上,也会是巨大儿,控制点。喝点啥?我要毛峰。”陈雨又把服务员叫过来。 “三泡台,这里的特色。没几天,就要生了,医生说我可能早产,今天是我能出来溜达的最后一天,怎么样,给你面子?”沈金金宣布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面。 “太给面儿了,慢着,你的意思是,我随时都要准备把你送医院?”陈雨倒抽一口气,意识到责任重大。 菜一一上齐,前几天电话中叙的八卦今天接着续起,陈雨幽幽叹口气,提到中午老方找她商量让于小航署名,并排在她前面,被她拒绝的事儿,“接下来,你怎么办?最近手里有活吗?有钱吗?” “钱,过日子一时半会不缺,你知道我一直过度准备的性格,不会等到揭不开锅,才会想起找米,是未来老方这条线断了,起码暂时断了,台里的活儿,因为于小航的缘故,也断了,我要好好谋划下了。”陈雨挠挠头,“家里远的,近的,还有几件大事要操心花钱。”她的意思是姐姐的别墅,父亲的养老,孩子的教育。 “朗因呢?大处长不能养你们娘俩?”沈金金好奇。 “处长才贫寒,体制内,都是死工资。而且前些年,我挣得比他多,不找他要钱,养成了他赚钱也不交给我的习惯,这两年,他有时给我点儿,还觉得奇怪,咋你还需要我给钱呢!我这头啊,就没开好。”陈雨自嘲。 “我能帮助你什么?”沈金金胖手撑起嘟着的腮帮子,娇媚的姿态配合体重,完美再现了当代杨玉环的姿态,她藕似的胳膊搁在隆起的肚皮上,个人实现了肢体闭环。 “有活儿的时候想到我,”陈雨把身体往前一探,直接地说,两只胳膊全压在桌上,像在赌场上。 “你能帮助我什么?”沈金金半真半假地问。 “全链条都能做,除了不能出差,给钱就行,姿势任选。”陈雨半真半假地回,前半句真,后半句假,“你生完孩子,我给你当月嫂,现在你去哪儿找我这样高学历懂英语会带孩子还会做片子的月嫂。” “陈雨,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你挑,不对你胃口的项目,给多少钱,你都不接。”沈金金停下筷子,不,抓羊肉的手,仔细端详陈雨的圆脸。 “我过去年少无知,现在生活所迫,过去谋爱,现在谋生,”陈雨推了一把痴迷手机的朗甜甜,“小祖宗看一场病,挂号就花了三千,拍骨龄片五百,来回打车一百……” “晚饭我请,你算的我心惊肉跳。”沈金金连忙说,她看着服务员一样一样菜摆齐,孕妇不能饿,她扑向手抓羊肉,是真的用手抓。 “那怎么可能,帮我这么大忙,医生今天说不能约下次的号,半年后,我还得麻烦你呢!咦,你怎么像孩子,擦手!”陈雨忙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清洁湿纸巾,撕开最上方的贴纸,她扯出两张纸巾,一张递给沈金金,另一张,她抓住朗甜甜的爪子,仔细擦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金金,你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做医药节目,忙着给医生做参谋。” “他们需要你参谋啥?”陈雨一呆,隔行如隔山。 “医生也需要自我宣传啊,不知名的想知名,知名的想更着名,做科普的想搞学术,搞学术的,想破圈。打造人设,联络平台,制造内容……咱们台不能上,自媒体呢?其他平台呢?我都给他们包了。”沈金金循循善诱解释自己的副业。 “就是他们的经纪人。”陈雨从似懂非懂到做出总结,只用了一秒。 “对对,你总结到位。”沈金金油乎乎的手指对准陈雨点点点。 “问问医生,要不要拍纪录片。”陈雨立马给自己想到一个活儿。 “纪录片太长了,一个小时?九十分钟?”沈金金迟疑。 “十五分钟,内容多的,多拍几个十五分钟的。”陈雨舀了一勺蜂蜜浇在满身干果覆盖的酸奶上。 “放哪儿播?”沈金金提出至关重要的问题。 “内容我来做,平台你去找,我找也行,刷刷脸,不能刷脸的地儿,硬闯、陌拜,只要医生的宣传费给到位,还怕没地方播出吗?”陈雨在心里过了一遍各种可能播出的平台,认识的零零总总,熟与不熟的人。 “陈雨,你真的变了。”这是今晚沈金金第二次说“变”。 “不变咋行,离开平台后,我才知道平台之前给我很多,离开平台后,我才认清楚我是谁,以前不愿意干的活得干,以前不愿意见的人得见。”陈雨念念碎。 手机叮叮作响,陈雨停止挖心挖肺谈心得,她从朗甜甜手中夺过手机,只见班级群中班主任张老师发消息了—— “温馨提示 各位家长,您好! 市气象台于升级发布沙尘暴黄色预警信号。预计当前至 明日中午,大部分地区最低能见度低于 1000 米。请大家做好沙尘暴灾害的防范。 您和孩子尽量减少外出。必须外出时,要配戴口罩、纱巾等防尘用品,外出归来要尽快清洗面部和鼻腔;家中关好门窗;接送孩子时请密切关注路况,减速慢行。” 与张老师的消息同步,陈雨订阅的某公众号发布推文,她顺势点开一看, “今天16时,中央气象台发布沙尘暴黄色预警,受冷空气大风影响,预计今晚18时至明日8时,新疆南部、青海东北部、甘肃大部、宁夏、内蒙古大部、陕西中北部、山西、河北、北京、天津、黑龙江西南部、吉林西部、辽宁西部等地的部分地区有扬沙或浮尘天气。 其中,内蒙古中西部的偏北地区有沙尘暴,局地有强沙尘暴。据中国气象频道气象分析师信欣预测,在内蒙古一带起来的沙尘,今晚至明日,随着偏北风南下,向京津冀一带输送。从数值预报看,明日早晨,沙尘会进入北京。” “天啊,沙尘暴升级了”,陈雨喃喃,忍不住叮咛孕妇,“金金,你这两天别出门了,飞沙走石的,对胎儿不好。” “嗨,你忘了我哪儿来的?黄土高坡上长大的娃,还怕沙尘暴?不过,说实话,我明儿就不出去了,今天是产检,快生了,一周一次,频率加多了。”沈金金表示。 “怎么样?产检一切正常?”陈雨随口问,答案显而易见,不正常,沈金金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儿,胡吃海喝吗? “正常,哦,对了……”沈金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她犹豫了下,神色的变化引起陈雨的注意。 “怎么了?”陈雨问,朗甜甜扬起脸,“妈妈,我想吃羊肉串,辣不辣?” 看着陈雨将羊肉一块儿一块儿自铁签子上撸下,撸在朗甜甜盘子中,沈金金想想还是说了,“我在医院产检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朗因……” 第9章 救父 “不可能。”陈雨的直觉是沈金金认错人了,“今天朗因在单位,我本来和老方谈事儿,想让他去接甜甜,送去看杨大夫的,他说有个重要会议,女儿都顾不上接了,还能去哪儿?” “我在产科检查,报到的时候,在妇科碰到一个比咱们小点的女孩,嗨,也不算女孩了,她全程低着头,她喊了声‘郎处’,我听这称呼耳熟啊,转头看到朗因。”沈金金描述当时的场景。 “你确定?”陈雨紧锁眉头。 沈金金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陈雨第二次把手机从朗甜甜手中抢走,她拨打朗因的电话,“嘟嘟嘟”几声盲音后,朗因接了,“啥事儿,媳妇儿?”隔着话筒,都能听出他老北京式的热乎礼貌。 “你在哪儿?”陈雨问。 “单位啊,你废话!不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说了,今晚加班,加班吗?”朗因先发制人,但态度眼见紧张起来。 “你急什么?今天没去别的地方?全天在单位?”陈雨敏锐地抓住朗因的紧张。 “啊……让我想想,我想想,你问这个干什么?”朗因舌头有点打转儿。 “没什么,你想起来,告诉我。我先挂了。”陈雨说到做到,挂断电话。 她迎向沈金金的眼神,未曾开口,沈金金再一次点头,“我确定,那姑娘喊了声‘郎处’,朗因正脸没对着我,但我自认眼神还行,侧脸看清楚了。” “好的,谢谢你。”陈雨将手盖上沈金金的,她心里在打鼓,已经为朗因想出一万种理由开脱,“不要,千万不要!”陈雨心里呐喊着,她不希望她的婚姻有任何问题,是爱吗?不是,不全是,千头万绪,乱七八糟的烦恼,她实在不希望再多一样,关于家庭稳定的了。 九点半,朗甜甜洗漱完毕,躺在大床上,四仰八叉,等待洗浴后的陈雨上床给她讲故事。春节以来,小姑娘迷上了听妈妈讲《史记》,妈妈呢,也愿意和朗甜甜说说历史故事,拓宽一下眼界,紧跟热点,借古讽今,用古代的事儿影响一下今天要处理的事儿。 今日热点,还能有啥,白天都在处理生理问题,个头问题,到了晚上,陈雨认为是时候正视朗甜甜在学校的不愉快了,针对她,“我是不是不如男生啊”“女孩是不是干不了大事啊”的问题,陈雨今晚挑选的,讲给她听的人物是缇萦。 “《史记》中,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她是位少女,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缇萦。缇是橘红色的意思,萦是围绕,缠绕。是不是很有意境,宛若彩带,又如晚霞?”陈雨讲故事时的声音显然温柔许多。 “缇萦是谁?”躺在妈妈怀里,朗甜甜眨巴着眼睛问。 “缇萦是淳于意的女儿。” “淳于意又是谁?”朗甜甜问。 “淳于意是西汉汉文帝时期一位着名的医生。司马迁的《扁鹊仓公列传》中的仓公便是淳于意。这篇文章也是中国最早的医生传记,文中记录大量临床案例,证明了医生职业的伟大、高明。缇萦的父亲淳于意是山东临淄人,他年轻时,跟随当时的名医阳庆学习医术。阳庆师从谁学医,淳于意也不知道,他仿佛横空出世的一位医仙,出现时,就已名满天下。 阳庆没有儿子,他把淳于意当作继承他衣钵,传承他医术的徒弟,全心全意教授。阳庆的教学方法非常独特,他让淳于意把以前学过的药方统统忘记,可见淳于意其实在遇到阳庆前,是有医学基础的。阳庆让淳于意忘掉之前写的,而后把自己呕心沥血研制的秘方都传给了淳于意,又教他黄帝和扁鹊的脉书,五色诊病之法。所谓五色,就是中医会根据患者面部青、赤、黄、白、黑五色的变化,判断所患的病,根据判断开药方。 淳于意跟着阳庆学了三年,终于出师。他能对症下药,还能预见病的发作,精确到什么时候,一个人会发病,会出现什么症状。许多人患上了无名病,淳于意看一眼,摸一下,问一问发生过什么,就能开出药方,治好对方,甚至让快不行的人,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让已经死掉的人复活吗?”朗甜甜一骨碌翻起来,她惊着了。 “这只是形容,没那么夸张,但淳于意确实是个名字,妈妈举两个,《史记》中提到的淳于意行医的案例!”陈雨笑,“其一,临菑泛里一个叫薄吾的女人病得很重,许多医生认为是寒热病,会死,根本没有下手治疗的地方。淳于意把脉后,说,这是‘蛲瘕病’。这种病呢,人肚子大,肚子那儿的皮肤黄,而且粗,如果用手摸病人的肚子,病人还会感到很难受。淳于意用一小把芫花,让病人用水咽下去。很快病人拉肚子,拉出了几升的蛲虫,病自然好了。一个月后,病人恢复到生病前的健康状态。 淳于意是怎么判断出病人肚子里有虫呢?他在为病人把脉时,发现病人的脉象紧而粗大,病人的头发枯而毛躁,这些都是有虫的病状。而她的脸上还挺有光泽的,这是病不太重的显现。所以,只要除掉虫,就ok啦。 其二,淄川王病了,淳于意前去诊脉。他看了下淄川王的状态,又问病前淄川王都干了什么。最后断定,淄川王洗完头,头发没擦干,就去睡觉。哎呀,湿漉漉的头发又受了风,引发之后的头痛,身体发烫,四肢无力,哪儿哪儿都疼,接着心情也不好了。淳于意安慰淄川王,没事,没事,小事,小事。面对淄川王发热的身体,淳于意用冰水敷淄川王的额头,帮助降温,并给淄川王的脚做针灸,散热。我们今天发烧了,感冒了,医生、家长会用冰袋、冷毛巾放在我们的额头降温,还会要求我们用酒精棉擦手心、脚心,要知道,淳于意可是两千年前的人啊,懂得给高热病人物理降温,这可是医学上的突破。” “原来,我发烧的时候,你给我敷冰袋,从这里来的啊!”朗甜甜恍然大悟。 “对,既然淳于意是名医,缇萦的家境也不错,为什么缇萦要救父?缇萦的父亲犯了什么罪?” “对啊,什么罪呢?” “《史记》记载了淳于意从医生涯中,二十五个经典病例。淳于意作为医生的名声很大,他接触的病人来自社的会各个阶层,有王侯将相,贵族家属,比如,齐国的王后、大臣。也有普通群众,比如,王府打杂的,上门求医的平头百姓。医术再高,一些病,也是无药可救的。所以,来求诊的人多了,对于无法救治的,淳于意通常会拒绝。 医术再高,精力有限。能力强、业务强的人往往都有些怪脾气,淳于意厌烦于上门求医的病人太多,他经常出门远游。有时虽然在家,可是今天不高兴,今天不舒服,都会告诉来看病的病人,我不在,在也不看病。 医生也是有社会关系的,好医生难求,必然会被上层势力争抢。西汉的许多藩王知道了淳于意能起死回生,药到病除,他们先后以征召的名义向淳于意发出邀请。藩王之间有矛盾,你去了这家,就得去那家,藩王们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伴君如伴虎,伴王起码如伴熊;有时,衡量政治局势,衡量各藩王的性格、品质,对于一些邀请,淳于意选择婉拒。 从普通患者到握有重权的病人,因为不给看病,淳于意得罪了一批人。汉文帝四年,有大臣上书弹劾淳于意,举报淳于意是庸医,看病把人看死了。按照当时法律,淳于意被抓起来,审讯过后,定为重罪,要坐囚车,带去首都长安裁决,接受被称为‘肉刑’的刑罚肉刑是什么?肉刑是直接摧残身体的刑罚。割掉、砍掉身体的一部分,比如鼻子,比如脚。” “我知道,我知道!”朗甜甜举起手,“我们学过‘和氏璧’,故事中,和氏因为进献宝玉,被人认为只是普通的石头,先后两次被施以肉刑,失去双脚。” “对,肉刑是古代极为残忍的刑罚。淳于意做过官,行过医,是知识分子,遭陷害入狱,内心已经非常痛苦,接下来,还要接受肉刑,可想而知,他的悲愤、恐惧、绝望;家人的心痛、担忧、无能为力。淳于意需要一个能为他上诉、鸣冤,救他的人。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人,谁会冒险,救他水火?有血缘关系的人,谁又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淳于意想了想,没有。因为在古代,男尊女卑,女性大多依附男性生活,许多女性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附近几十里、几百里地;淳于意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他对女儿们能救他,不抱希望。” “那可不一定!”朗甜甜马上表示,“女儿怎么就不行了?” “是啊,女儿怎么就不行了?”陈雨亲切地对女儿笑,亲亲她的小额头。 “缇萦是怎么救父的呢?被陷害,即将受到肉刑惩罚的名医淳于意坐在囚车上,囚车往前走,目的地首都长安。他的五个女儿,跟在囚车后面边走边哭,哭得淳于意心烦意乱。老父亲淳于意,发火了,骂道,我后悔啊,没生出一个男孩,人生到了关键时刻,没有可用的人!淳于意的小女儿缇萦,刚刚十五岁,她停止了哭泣,是啊,哭有啥用?想办法救爸爸啊!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不行吗?救父心切,好胜心起,缇萦说,我去,我跟着您去长安!她真的一路跟着囚车,来到了首都。” “哇!缇萦可真厉害!” “我们今天无法想像,一个十五岁的古代少女,如何历经长途跋涉,如何经受一路颠簸。跟着囚车的她,安全上应该能保障,毕竟押送囚犯的,都是公安干警;这一路,她和父亲有没有交谈过,到长安后,该怎么做,有没有可以帮忙的人,怎么去找?这一路,父亲有没有分享过,对肉刑的恐惧,对诬告的愤懑?” “是啊,是啊,她怎么走去的!我到现在还不能自己上学,自己坐地铁呢!”朗甜甜越说越敬佩古代少女缇萦。 “无论结果如何,淳于意从缇萦决定陪他进长安的那一刻起,心情一定宽慰许多,这个女儿勇敢而坚强,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深爱父亲,一心想救他。到了长安,淳于意被关押起来。缇萦上书朝廷,这里,妈妈解释一下,淳于意除了是名医,还有个官职。所以,在信中,缇萦写道,我父亲是朝廷的官吏,齐地人民都称赞他廉洁公正,现在,我的父亲因为犯法,被判刑。我知道,被处死的人不能再活过来,受到刑罚处置,变成残疾的人也不能再复原到原来身体的样子,即使他们想改过自新,也没有办法。如果能让我的父亲免于受肉刑这样残酷的刑罚,我愿意将我自身作为代价,只要饶了我父亲,我可以去官府里,做一辈子的奴婢,这样,我的父亲还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妈妈!”朗甜甜忽然插嘴。 “什么?”陈雨诧异。 “我爸爸要是犯了错,你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吗?”不知为何,朗甜甜问了这么一句。 陈雨想起晚饭时,当着沈金金面,打给朗因的电话,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搭理朗甜甜,接着说故事,她虎着脸,“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朗甜甜点头如捣蒜。 “缇萦是幸运的,信送到了汉文帝手里。缇萦的信恳切、真诚、动人、凄苦,汉文帝看了,心有所动,他怜惜缇萦的孝心,认真思考缇萦所提包括肉刑在内的残酷刑罚的意义,他不仅赦免了淳于意,还在这一年废除了肉刑。淳于意得救了,缇萦救父成功。” 朗甜甜松口气。 “缇萦为什么能救父?当然,和她一个柔弱的女孩,不远千里,随父进京,为父鸣冤,宁愿做一辈子奴隶,也要为父亲争取一个不受刑的机会,特殊的经历有关。缇萦的信写得动人,合情合理。她逻辑缜密,是啊,处罚一个人,究竟是要折磨他,置他于死地,还是处罚后,让他明白做错事的代价,以后做一个好人?汉文帝看了信,明显接纳了缇萦的观点,或者是,缇萦引发了汉文帝的思考,他把大臣召集起来,对他们说,犯罪的人,确实应该受到责罚。但责罚的目的是为了不再犯错,改过自新。现在人们有了过错,我们的法律,往往没有教育他,还没来得及让他们知道为什么错,就处以重罚。肉刑,或者割了人的鼻子,或者砍了人的脚,即便他们以后想改过,身体的原因,也没有办法正常生活了,想做善事也做不了,而心中恨的情绪累积,更不会悔过了。汉文帝建议,大臣们开动脑筋,想一想更好的惩罚方式。 “此外呢,缇萦救父展现出的孝心与汉文帝以孝行天下的政策不谋而合。在中国的二十四孝故事中,汉文帝为母亲薄太后尝药的故事,排第二。薄太后出身不好,嫁给刘邦前,曾是汉军敌人的妻子,嫁给刘邦后,不受宠爱,早早的带着汉文帝去封地代国低调生活。母子俩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极深。汉文帝登基后,尊奉母亲为皇太后。后来,薄太后病了,一病就是三年,三年间,薄太后吃药,都是汉文帝亲自为她为煎的、熬的。药煎好了,熬好了,汉文帝还要尝一尝,味道苦不苦?温度高不高?他尝过,才端给薄太后母喝。孝顺的汉文帝遇见孝顺的缇萦,怎会没有共鸣呢?想把‘孝’推广,让‘孝’成为天下人共识,在天下营造一种和谐、团结,家国一体,孝自然会忠氛围的汉文帝,自然会树缇萦为典型。”陈雨认为还是不能只说故事,还是要说说故事背后的历史逻辑。 “他们想出来什么更好的惩罚方式?”朗甜甜嗦起指头,这意味着,她开动脑筋了。 “汉文帝废肉刑是中国法制史上的大事。汉文帝让大臣们商议,替代肉刑的法子。大臣们拟定一个办法,将肉刑改用打板子。原来判砍去脚的,改为打五百板;原来药割鼻子的改为打三百板。听起来还不错哦!汉文帝采纳了大臣们的意见,废除肉刑。肉刑残酷,还有哪些刑罚太残酷,不合理?对,还有连坐,一人犯错,全家一起坐牢,小朋友们想一想,你的表哥的堂妹在书店偷了一本书,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被判坐牢,你也进去了,冤不冤?汉文帝一想,把连坐也废除了。没有缇萦,肉刑、连坐还得施行很多年,有多少的无辜人会坐牢,有多少罪不至此的人,会变成残疾?这是缇萦的功劳。” “缇萦好厉害啊!”朗甜甜隔着时空,为同性前辈鼓起掌来。 “当然,废肉刑,法制的改革不是一步到位的。”陈雨拍着朗甜甜肉乎乎的小胳膊,“肉刑有四种,汉文帝废除了其中的三种。替代肉刑的是打板子,可是打板子也有打板子的问题,犯人的身体素质不一样,执行打板子的公务人员下手轻重也不一样,一些犯人被打上三百五百板,就直接被打死了,打板子刑罚刚施行时,比肉刑似乎更猛烈,汉文帝的儿子汉景帝登基,发现了这个问题,把打板子的刑罚又减轻了些。缇萦的一片孝心,无意间为全国人民做了件好事。减轻刑罚,没有带来犯罪率的上涨,百姓们反而更自觉,遵纪守法,好好过日子。文景二帝时,据记载,全国一年的刑事案件才四百件,这是非常低的犯罪率了。缇萦因司马迁,因《史记》,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一个经典的勇敢少女形象。她有文化,有胆量,有运气,她会上书,还遇到一位通情达理的好皇帝,最终,她没有做官家的奴婢,父亲淳于意也没有被施以肉刑,大结局是美好的。淳于意在囚车上说,五个女儿还不如一个儿子,代表了当时及后世许多重男轻女家庭的观点。然而,最小的女儿居然救了他,东汉史学家班固还专门为缇萦写诗,他说,百男何馈馈,不如一缇萦。” “百男何馈馈,不如一缇萦,”朗甜甜喃喃重复着,“妈妈,什么叫何馈馈?” “这句诗的意思就是一个缇萦远远胜过一百个平庸的男子,缇萦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谁说女子不如男!”陈雨看看钟,十点了,“睡,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明天你去学校,拿出缇萦的气势,看看谁还敢欺负你!” 门被推开,“什么鬼?说什么欺负?几点了,还没睡?”是朗因。 “咦,爸爸,你怎么回来了?妈妈不是说,你加班,晚上不回来了吗?”朗甜甜从被子里钻出来,给爸爸一个大大的拥抱。 朗因胡子拉碴,抱着闺女,眼睛窥着陈雨,端详着她,有无异样。朗因的突然出现,吓了陈雨一跳,她还以为进贼了呢。 “快睡觉!”朗因挣脱女儿的怀抱,他招呼陈雨,“把女儿哄睡着,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陈雨咬咬嘴唇,眼珠子转一转,八成和晚上那通电话有关,九成朗因下午真去了医院,十成沈金金在医院碰到的就是他。 朗因有什么话要说? 第10章 布隆 快到潞城时,天空飘起小雨,但春雨是牛毛般细而润的,滴滴答答落在车窗上,自成一景,孙大力甚至懒得开动雨刷去刷。 今天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在定县,孙大力遇到四车追尾,从来不堵的旅程,拥堵如正在处理的猪大肠,出现令人烦躁又恶心的皱褶,除了等,别无他法。 可陈晴不管,不管下雨,不管追尾,不管跨城而归,她哭哭啼啼歪在沙发中央,连衣裙窝着,孙大力拧开门,一眼瞥见陈晴裙子上的褶,又想到猪大肠,他生理性的干呕了下。 不至于啊,哦,是饿了。 “有吃的没?”孙大力脱下鞋,并将鞋踢到一边。 陈晴见老公回来,更委屈,更娇气了,她继续哭着,一声不吭,只剩哭声,她等着孙大力过来哄她,抱她,孙大力却一头钻进厨房,翻检一会儿,啥都没有,他回到客厅,在桌上看见壮壮吃剩的肯德基套餐,薯条半包,番茄酱少许,炸鸡腿一个,汉堡上还留着牙印,剩五分之二大小,显然这是孩子吃的第二个汉堡,没吃完。 好渴,吸管还插在可乐纸杯上,正好。 吸溜吸溜,半杯可乐下肚,淅淅索索,是包五分之二汉堡的纸发出的声音,孙大力缓过点神,陈晴的哭泣还没停止。 但她哭着已经观察孙大力的动静,待孙大力靠近,她准确地投入孙大力怀中,嚎啕大哭,“老公,我被人陷害了,欺负了!” “好好好,乖乖乖。”孙大力例行公事般哄着陈晴。 次卧中传来声音,“小数部分”“计算”等关键词传到孙大力耳中,“孙陈壮飞,你来回答下,开麦!”“取4!”壮壮回答。 嗯,壮壮在上课。 大体情况,孙大力在陈晴一路催一路哭的电话中明白了大概,“我有一点不明白,”孙大力又侧耳听了会儿壮壮的网课,对怀中抽泣的陈晴说,“壮壮这不是在上网课吗?双减不是都不能上了吗?还有,你为什么上了,就要被举报?” 陈晴抽抽噎噎,解释了一番,大意是,经过整治,双减后,一部分学科类教育课程开始恢复,只是不像过去那么鸡血,再说以前充在各个机构的钱也得花完啊,壮壮正在上的课就是在整顿后重新启动的。而自己呢?在职教师不能补课是教委三令五申的,现在又处于严打期间…… “得!”陈晴一拍巴掌,“给人当典型抓了。” “会开除吗?”孙大力听到“典型”俩字,神情紧张地问。他把陈晴推开,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他走去门口,拉开包,找出手机,埋头划着屏幕,需要紧急回的消息如下—— “孙总,食品经营许可证还没下来,明天工商来检查,怎么回复?” “大力,我刚去小食堂,没看到你,你人呢?明晚想约孙校长吃饭,你敲定下。” “今晚有学生来闹事,煎饺中有根头发,赔了一份,还不行,和窗口小刘吵起来了,学生走的时候说明天要带人来找小刘麻烦,大力哥,怎么办?” 孙大力越看脸越严肃,手越忙,脚越乱。重回职场一个月的他,一时半会应付不了这么多麻烦事,最近头都要炸了。 “不会开除。”陈晴有气无力地答,她脸素着,一缕头发别在耳朵上,又掉了下来,她再别,再掉。 孙大力仍在忙,他回了弓兵一个电话,又给孙校长电话,陈晴说着些什么,孙大力答着“嗯嗯嗯”,可手中一直握着手机,手机屏不停地亮,他的态度是敷衍的,没法不敷衍。 两人早已坐在客厅饭桌的对面,饭桌上一片狼藉,可乐杯、吸管、包汉堡的纸、装番茄酱的塑料袋,以及星星点点的酱摊成一片,看得人心乱。 陈晴冷静一会儿,是自以为冷静的那种,然后启动所有马力,抓起自己的手机,一看没电,大步走到孙大力那边,抢过孙大力手机,“你别玩手机了!” “我没玩,我有事呢!你还我!”孙大力正在和员工讨论明天学生可能来闹事的大事。 谁知,陈晴大喊一声,“就你的事是事,我的事都不是事?你把我放哪儿了?我在外面被人欺负,回来还要受你欺负吗?” “大姐!做人要讲良心的,我不把你的事放心上,我大老远跑回来干什么?”孙大力又累又气,索性不理老婆了。 陈晴却一一开始算账,她点开孙大力手机的通讯录,找到陈雨的电话,怒气冲冲地按,不由分说地发火,不可遏止地痛哭,“都怪你!”“都怪你!”“怎么办!”“怎么办!”“是你让我在线直播的,你知道吗?有人录下视频了,现在视频就是我的罪证了!”“告诉你,你姐我要是因为这事儿丢了工作,没了教坛新星,你要养我一辈子!” 陈雨那边莫名其妙,听明白后,开始还安慰,“姐,你慢点说,怎么了?”后来就没声了,陈晴机关枪似的扫射完、表达完,她放下手机,发现陈雨早已挂机,“嘟嘟嘟”的忙音传来,只是发泄时太投入,陈晴没注意到。她此刻回想起来,陈雨最后一段回她的话是,“你吃枪药了?”“你还讲理吗?”“你这不是布隆吗?” “布隆”是潞城方言,意思是二百五。 “气死我了,丫头片子敢说我布隆,不讲理!”陈晴恨恨的。 孙大力发觉陈晴已经成为无差别攻击者,他双手合十,在饭桌前,形成半包围状,他低着头,陈晴站着,从上往下看,凝视他,像看一个圆形、黑色的球,不予置评。 孙大力了解陈晴,知道在她发火时,说任何制止的话都没用,既然,火都发在陈雨身上,陈雨实在无辜,但总比发在自己身上好,他选择沉默。 沉默没有用,陈晴盯了一会儿圆形黑色球,还是觉得火力未消,她“啪”把手机一拍,屏对着桌面,孙大力条件发射弹跳起来,“大姐!你这一拍,屏碎了要换七百块!”他连忙检查手机。 “我还没有一块屏重要吗?”陈晴的哭声更大了。 第11章 关键对话 陈雨的电话是朗因按掉的。 陈雨怕辐射,一直有在家接电话,非必要均按免提的习惯,何况,她正和郎因进行关键对话。 陈雨等一个解释,但朗因不跟她解释,下午为什么在医院出现,还是妇科,还是陪伴年轻的女同事,他用另一件重要的事取代、覆盖前一件重要的事。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 对峙两分钟,陈雨先开的口。 “没话说,我去给甜甜收拾书包了。”陈雨转身去书房。 郎因挠挠头,没拦,他去厨房抽根烟,见水池里还有娘俩早上吃完早饭剩的脏碗,便掐灭烟,主动拧开水龙头,拿起百洁布去洗。 今天他因心虚,而殷勤异常,但话一如既往说得难听,“媳妇儿,我帮你把碗洗了,地待会帮你扫。” 陈雨把郎甜甜书包中乱七八糟的白纸一一掏出,对着贴在书桌上的课程表,找到第二天对应的课程,捡点书架,将课本放进。 她对天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帮我?地该我扫,碗该我洗吗?你腾云驾雾,脚不沾地,吃饭不用碗?” “好好好。”大爷郎因居然没反对,他的妥协、求饶让陈雨更起疑了,她手上握着孩子的美术书,正准备去拿一套四十八色的马克笔,动作停下,她一步一步走进厨房,拿起擦桌子的抹布往灶台上一扔,对着哗哗流水,斜倪着研究了一会儿老公,一句评判:“朗因,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只见郎因“嘿嘿”干笑两声,手指在流水中,顺着碗边划拉,指节因抽烟发黄的部分冲洗得有些白,他白胖脸的侧影因胖而模糊,鼻子扁平侧面看去,像沙丘一角,都够不上山丘的比喻,只有还算长的睫毛颤动着,显示他内心的波动。“说!”陈雨凑近水龙头,冲了冲拿抹布的手,在水池中,把指尖的水甩干净,反方向插进胳肢窝,环抱着自己,等待郎因开口。 “我打算离开机关,如果你没意见,我打报告了。”郎因关掉流水,点了下头,对着水池点的,仿佛水池的残水,是一面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表决心。一阵沉默,只能听见水池中央的小孔吸水的唧唧声。“你……”陈雨把手从胳肢窝抽出来,欲言又止。她做的所有思想准备都是关于朗因移情别恋的,究竟有没有移,陈雨心里还是打着问号的,只要朗因给她一个合理解释,她就决定抛开不提,“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和人吃个饭怎么了,陪人看个病怎么了,谁还没有个二三知己,为难的时候?”回家的路上,陈雨一直这么宽慰自己,她没想到朗因回家了,没有对医院的事做出解释,提出的竟然是辞职,陈雨愣住了。 “你不要打岔,我决定了。”唧唧声止,郎因猛抬头,他看妻子的眼神,如看一个假想敌,也难怪,在郎因的想象中,他从机关辞职最大的阻力和敌人就是陈雨,此外,是他妈、朗琴。 这可比女同事、妇科、医院严重多了。 陈雨慌了。 作为朗因的唯二假想敌,朗因猜的对,陈雨在乎的是生活保障,虽说郎因的工资不高,可胜在稳定;而朗琴在乎的则是身份,老一辈心中,机关、公务员、事业单位、铁饭碗、领导干部等等,构成父母的体面。然而,只要他不说,陈雨不说,朗玲根本不会知道,因此,陈雨是朗逸唯一的关,不过不行。 想到这,郎因表情严肃,白胖脸绷紧,像在冰箱冷冻室冻了一年才拿出的汤圆,有皲裂的痕迹。 果然,医院的事被跳过,略过,陈雨也忘了提,“找到下家了?”陈雨把背倚在水泥水池的边,努力把抽紧的心抚平。 “没。”郎因答,他马上辩解道,“我们那儿,不辞职,哪有空出去找工作?太累,我也想休息一段时间,在家呆呆,陪陪孩子和你,再去找。”他期盼地看着陈雨,像桐桐等待陈雨答 应看动画片十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的要求。“我们不需要你陪。”陈雨接招,如打乒乓球,拿拍子挡了回去。“你不是总说,我陪你们时间太少吗?”郎因皱着眉毛。“我说着玩的,女人嘛,都爱抱怨,我不抱怨这句,也会抱怨那句。”陈雨连忙堵郎因的嘴。“你为我考虑过吗?我在机关已经没有前途啦,空降的处长比我小三岁,以后我会越来越被动,现在不走,以后更难。”郎因语速加快了。“你为我和孩子考虑过吗?”陈雨的拍子跟着挥过来,“良禽择木而栖,我不反对你去更好的地方,但成年人的职业选择是一个家庭的选择,我反对你一时冲动,没有下家的裸辞。我们不是富可敌国,我不想下雨下雪,要和甜甜坐地铁上学,我不希望给甜甜买盲盒还要思考一下,报兴趣班,周末出去吃一顿,都要精打细算。我已经辞职了,你再辞职,还要休息一段时间……我现在不需要你陪,我现在需要经济上的安全感。”陈雨语气平静,态度坚决,几乎没有情绪,像和甲方讨论选题一样,一句接一句,思路不停,语言不止。 “那你去上班好了,你不是一直想上班吗?”郎因的情绪却上来了,他顶陈雨。“我上班,你说的轻巧,你能把甜甜照顾好吗?你会做多少家务?我出差我能放心吗?退一万步,你在家,我上班,是不是也需要时间,等我找到下家,你再去辞职?” “跟着一个蠢货,我也快成蠢货了……” 郎因说起前不久,由他组织、通知的会议,会议强调统一着装,和郎因过不去,他也瞧不上的秦副局长来了,秦没打领带,竟让郎因通知与会者都把领带解掉,符合“统一”的原则,“荒谬!官僚!”他给出评语。 “他是不是蠢货,我不在乎,我在乎我和甜甜的生活质量。”陈雨不想听郎因说过三十遍的具体事例。 “你是一点不为我想,不想想,我在单位,有多憋屈,多郁闷?成天被溜,无穷无尽的活,怎么做都不对,再努力也没希望,人废了,一眼望到头。这次援疆,我主动报名了,被告知不会再有机会,我在名单之外,永远排除在名单之外,事态很明朗了。”“这事儿闹成这样,你应该去问你妈。”陈雨话赶活,她更憋屈,“我就像个后妈,从你亲妈手里接过你,你亲妈祸害了你,你再祸害我!” “你!你心里根本没有我!”郎因抽噎了,他不是故意的,他的眼里有雾气,是真的泪光,他的厚嘴唇抽搐着,唇尖一抖一抖,像个受气的孩子,像他女儿。陈雨见那雾气和抖动的唇尖,不好再说什么,她把头别转过去,看着黄色木头的窗棱,灰扑扑的纱窗,窗外黑乎乎一片,只有远处,凉水河对面小区的灯光若隐若现,像鬼火,一时间,陈雨有点时空错乱,她想起小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加上司机挤在军工厂的卡车驾驶室里,天不亮出发回绿江老家的情形,车会路过一片山,其中一座叫小蜀山,和陈晴别墅所在的大蜀山相对,小蜀山遍山是坟,是着名的公墓,天蒙蒙亮,几点灯火,陈晴总吓唬陈雨,快闭眼,你看见的,都是鬼火。 水池唧唧声消失了,纯粹如黑暗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划破沉默的是陈晴的电话。陈雨抹了一下眼角,走向客厅,她抓起餐桌上的手机,按免提,“喂”了一声,姐姐没再让她发言,陈晴劈头盖脸一顿骂,叫、哭、闹,陈雨吵得心烦,正要挂机,郎因抢先一步,他的粗圆手指点在红键上,陈晴“都怪你”的“你”字没说完,戛然而止,陈雨夺过手机,看着郎因,“你干什么?”“干什么?你要有对你家人一半耐心和支持,我不至于里外不是人!”郎因梗着脖子,他豁出去了,他看着陈雨的圆眼睛,抹脸时,揉乱的刘海,看着不知何时因响动冲出房间、不明所以的朗甜甜,蹦出早就想说的心里话,“我休息一段时间怎么了?你前前后后给你爸、你姐花的,是不是够咱家几年生活费?那钱有我的一半,我起码能在家呆一年!不,两年!你姐夫不上班,我们给他们的钱,是不是等于我养着你姐夫。陈雨,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究竟和我一家,还是和他们一家!桐桐,和爸爸走,这个家,你妈没当做家!”陈雨呆若木鸡,郎因在陈家外号“小胖”,小胖识大体,小胖把陈家当自己家,小胖虽然油瓶倒了都不扶,比那些心里只有小算盘的男人强,格局大、北京爷们;这些夸赞都建立在,陈雨对娘家付出多少,郎因都不管不问的基础上,当然,钱也都是陈雨挣的,她花得理直气壮,此刻,郎因把心里话喊出来,当作矛,刺向毫无准备,手中没准备盾的陈雨,打得陈雨措手不及、落花流水。她承认,她对家人的定义,郎因排在陈家人后。 这时,朗因才把话题扯到下午发生的事,他抱着头,故作苦恼状蹲下,“你知道我这一天天的多忙吗?啥破事都找我,工会的事都让我兼着了,昨天调解一对离婚的,男的不想过,女的不想离;前天帮着料理老干部葬礼,治丧委员会的名单谁排前谁排后,就讨论了一天;大前天发鸡蛋,今天,今天还要陪丈夫不在身边,疑似宫外孕的女下属去看病!” “宫外孕”“女下属”,关键词涌出,朗因抓着头发,松了一口气,他偷偷看了陈雨一眼,行了,他解释完了,谈洁婷这几天缠着他说的糟心话,他一吐为快了,看看能不能混过去。 想辞职却是真的,每天受气,每天都是活,没前途,都是真的,谈洁婷热情似火,火太大了,他搂不住了,促使他更想快刀斩乱麻地走了。 天地良心,他几夜没睡好,他从来没想离开过陈雨和甜甜,都是谈洁婷主动,他是被逼的。 如果陈雨能识破,他就这么说。 “宫外孕?”“哪个女下属?”陈雨吓一跳,她果然问了。 “小谈,过年和魏蜀吴送我去医院的那个借调的小谈。”朗因答,“你说人家当时是不是帮了咱们,人家有事,咱们是不是不能推托?” 朗因站起来,他搂住陈雨的肩,“媳妇儿,我看小谈在医院吓够呛,她今天上班晕过去了……我就想,我可不能让我媳妇儿遭这个罪啊!” “没有女同事可差遣了吗?”陈雨眼神中有明显的不信任,她不上当。 “有,有,但我也得陪着啊,关键时刻,还得男领导主持工作。”朗因打定主意,陈雨不会彻查今天陪谈洁婷去医院的有几个人,开始信口雌黄。 “现在呢?她没事了?”同为女性,陈雨忍不住关切地问。 “万幸,宫外孕,但生化了,细胞自动排出,还需要回家静养,她家人已经来了。”朗因估摸着这事儿能过,还要巩固下,用那件更大的事压一下陈雨最后的一丝疑,“媳妇儿,我真的想辞职啊!” 他紧紧搂住陈雨,被陈雨一脸嫌弃加烦躁地推开。 第12章 算计 陈雨躺在大床中央,为弥补郎因,哄着他先别辞职,睡前,朗因主动宽衣解带,把陈雨的脸掰过来,亲了又亲时,她没有推辞、推却,回应了相应的热情,甚至在过程中更热情,她用压倒性的热情,说明她的恐惧,恐惧一家的重担她一个人扛。 至于朗因,索爱,是他的算计,他的求饶,他的策略,他的表白,你看我蓄力已久,在你这等待呢,他想遮掩和小谈夜夜笙歌,歌到要出人命——宫外孕的地步,前段时间他过得迷乱,这段时间,他被吓着了,梦要醒了,他想逃,逃到陈雨象征的光明、正常、有序的生活中。 老夫老妻,哪里兴奋,怎样兴奋,彼此了解。房间小,甜甜睡在旁边,两人从脱衣服算起,前后不到十分钟,郎因完事,扯了几张餐巾纸擦擦,再扯几张递给陈雨,他把擦过的纸揉成一团,摔在地上,陈雨不高兴地压低声音质问,“你不能顺手扔垃圾桶吗?甜甜起来看到怎么办?” 郎因嘟囔着,弯腰去捡纸团,陈雨不放心,对着他的背影,确认:“明天不打报告了?”“嗯!”听得出郎因悻悻。陈雨吁出一口气,手拍拍胸前的雪白馒头,顺便拍拍郎因的背,“你放心,我这边也会帮你打听,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支持你跳!”“那你快点啊!”郎因嘀咕。 郎因套上睡衣,打开门,去他的房间。甜甜五年级了,还和妈妈睡,夫妻二人还在分床,陈雨承认长期分床影响感情,但长久不睡在一起,想想郎因四仰八叉的睡姿,呼呼噜噜的呼吸,就希望和女儿睡在一起的时间长些、更长些。想到这,她不由得伸出手又抚摸了一把孩子的小背。 陈雨才想起关心姐姐。她给陈晴发消息,陈晴没回;她继而给姐夫发消息,姐夫过了半小时才答,“有点麻烦,明天再说”。这时,陈晴的朋友圈倒是更新了,看来是故意不理自己,陈晴没头没脑发了一张图片,是裤子岛,“曾经、现在、未来”,六个字更没头没脑。 裤子岛的这张图倒是不错,应该是航拍,俯视视角下,树挨着树,叶挤着叶,红绿黄三色齐全,树冠们堆在一起毛茸茸如蘑菇头,蘑菇们从中裂开,裂出一条大道,大道尽头是波光粼粼的潞湖,蓝天白云,天把潞湖染成同色。 陈雨勾起无限回忆,她随手转发了,敲出“春水碧于天”的图注时,她略有赘肉的肚皮上搭着被子的角,两肩裸着,膝盖上有块青,是在沙尘暴的黄色迷雾中赶去接朗甜甜时,不小心被马路牙子绊倒留下的痕迹。 山青水秀的裤子岛和下午发的那条“天一黄,北京就变成北平”的朋友圈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就像潞城和北京的生活,人在潞城与人在北京的舒适度、幸福指数。 “你发的是裤子岛吗?”齐星突然弹出来。 年前火车站一别,陈雨和齐星再没见面,但从此,隔三差五,齐星会和陈雨聊几句,有时是问事,人嘛,只要想,总能找到交集和话题;有时是就陈雨发的朋友圈表达下看法,互动拉近距离,互动越频繁,距离越近,陈雨却不想每问必答。说不清、道不明,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不是她想要的,她从前错过一次,有生之年,不欲再犯。 可齐星问的是裤子岛,裤子岛是他们共同的秘密。齐星和陈雨好的那个夏天,他去裤子岛找一位师兄,他把陈雨带着,和师兄吃了顿饭。饭后,他和陈雨漫步小岛,他们走进一个小花园,花园偏北有座假山,假山洞连洞,光在前方,却仿佛永远走不出,循着光往前走时,齐星忽然转身吻了她。 隔了这么久,陈雨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八片裙,绿色、碎花,袖子做成泡泡状,有点纱。 那天,齐星穿了件白色的t恤衫,下摆遮住石墨蓝牛仔裤的口袋,拥抱时,能感受到皮带所在。 …… 而今往事终难省。 归梦绕裤子岛。 沙尘暴中忆江南,如在中年夫妻的彼此算计中想起白衣飘飘的年代,物是人非,面目全飞,伤痕累累,一地鸡毛,无限心酸。 陈雨抹了一把脸,她放下手机,麻利地套上睡衣。 “周一晚上有空吗?付老师来北京了。”齐星不再提裤子岛,付老师是他俩高三前的班主任。 这条不能不回,付老师是陈雨最敬重的人之一——当年,在文理分科的紧要关头,是付老师说服陈抗美夫妇让陈雨选择了她更擅长、热爱的文科。 陈雨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下,周二,甜甜课是满的,晚上本来就打算在外面吃,得让朗因接了。陈雨懒得起床,拨个电话给朗因,居然占线,这么晚了,他和谁说话? “好啊,哪里?还有谁?我来做东。”回到对话框,陈雨换上社会人的外衣。 “轮不着你,你们学校附近,”齐星社会人too,“付老师女儿想考贵校的研究生,她专程陪女儿来拜访导师,她们住燕山大酒店。” “把于芬、雷磊磊也叫上,”陈雨提起另两个在京的高中同校不同班的同学,“我们学校东门有一家新开的饭馆不错,我去订座,你拉个群。” “听你的,我这就拉群,周二见!”齐星回。 第13章 自白 周一没有课,又遭遇了严重打击,陈晴请了一天假没去。 孙大力来去匆匆,表明的是重视,是我把你放在心上的姿态,他能做的有限,只有安慰,只有你有啥火冲我来的自我牺牲,其他的,必须靠陈晴自己面对,他只在家待了一夜,便回到黑县。 周二一早,陈晴红肿着眼睛,蜡黄着脸,对着镜子,她想起《红楼梦》中贾琏打完架后,看王熙凤的感觉,自认为多了一份可爱。 带着这份可爱和憔悴,陈晴上了班。她没精打采上完两个班四节英语课课,回到办公室,发现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孟老师的音乐课基本上都在下午,一上午她全程旁观、旁听了办公室所有的闲话,趁人不备,孟老师贴紧陈晴耳朵,小声说了几句,陈晴一个激灵,拿起手机看,孟老师发来的视频,视频还是周五曾副校长发给的补课视频,视频中,陈晴对着镜头循循善诱着学生。陈晴颤声问,“哪来的?”孟老师摆摆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微信方式和陈晴聊着,“各个家长群都转发了,许多家长的朋友圈也发了,不知道源头,总之,你得罪谁了?” 补课不丢人,双减之前,同事们之间还会互通有无,比如,在哪里办培训班合适;我带不过来的学生,你那边能不能再接收一个?副课老师往往会嫉妒主课老师有课补,有钱赚。而好老师在学校的地位高,和同事的关系好,不仅由于在校做的那些事,还是老师们馈赠亲朋的礼物。一家子只要有一个人当了老师,就会被打听,“我家孩子xx科不好,你能帮找个一对一家教吗?”陈晴这样的明星老师是其他老师结交的对象;双减之后,一切转入地下,想找陈晴帮忙补课的,只能暗地里打听,刺探消息时如刺探情报,陈晴回绝了不少,回绝本身就是得罪人的事;另外,她最近风头太劲,又是竞争教导主任,又是评教坛新星,挤了、占了一些人的名额,即便不占,出这么大风头也招人恨,所以源头?真的难以考证了。 动静闹得这么大,学校不可能不管,曾副校长周五的意思是,陈晴以身体或其他原因打个报告退赛,这事儿就悄摸摸过去了。显然闹事的人没打算就此打住,视频发的到处都是,举报信以不断重复的形式,在学校官方网站的论坛上一贴再贴,这不,前脚,孟老师的小话刚传到位,后脚,陈晴就被曾副校长叫走,他说,按校方要求,陈晴需要在本周三下午的例行政治学习会上公开检讨,陈晴在曾副校长办公室,伏在桌上又哭了一场,好在今天早上忙,她没画眼线,她敢于抬起泪眼和曾副校长四目相对,蜡黄的脸,红肿的眼,如陈晴想象的楚楚可怜。 曾副校长出于怜香惜玉也好,出于平静事态也罢,做起陈晴的思想工作,他先上了碗鸡汤:“陈老师,振作点,谁的路没有点磕磕绊绊呢?” “不,我的坎坷特别多。”陈晴反鸡汤第一名。 “你做个检讨,学校给个处分,所谓处分也就是公开批评,顶多一年不能评职称,三年不能担任校领导职务。”曾副校长如一个负责任又有良心的三甲医院医生,缓缓说出事情的最坏结果。 “曾校长,”陈晴特意省下一个“副”字,“学校的安排每一次我都尊重,哪一次,叫我带皇亲国戚,我没带?哪一次,别人中途转出去的班,让我接手,我没接?滨湖分校初建,老校长一声令下,是不是我孩子小,家远,每天跨城上班,我也没吱一声?” 陈晴前两天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裤子岛的照片,并题词,“曾经、现在、未来”,就是发给学校各位领导看的,你们忘了裤子岛旁、滨湖湖畔的陈晴老师吗?以一己之力在分校草创时期扛起了英语教学的大旗! “陈老师,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意思了。”曾副校长脱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陈晴不提他几乎忘了,陈晴现在带的班情况比较特殊,关系比较微妙。 作为潞城重点小学之一的寿春,向来肩负着各种任务,除了就近入学的那波孩子,潞城重要的机关,和学校均签订过共建战略合同,市领导、区领导的子女、孙子女不知道有多少分布在寿春的各个年级中。 通常,这些孩子,会配备最强的师资,班级的序号是暗号,听数字便知道,孩子们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什么来头。陈晴是英语教学的佼佼者,又是有多年带班主任经验的老师,这一届的小朋友,家世背景最强的那几个便在她的班。 陈晴的情绪会不会影响教学? 陈晴补课的视频到处在转发,这件事儿会发酵什么程度,会不会成为学校的舆情事件,引起不必要的来自家长们的麻烦? 曾副校长根基不稳,原打算重用陈晴,让她成为自个儿的业绩、左膀右臂,现在断腕也要保自己,他把眼镜戴上,看着楚楚可怜的陈晴,“陈老师,这几年你确实很辛苦,学校交给你的任务,你都出色完成了,还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勇担重责,听说你爱人最近恢复工作状态,不在本地上班,你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考虑一下,休息休息,调整调整?我也会和校领导班子研究研究,看看你的工作安排。” 陈晴心一惊,她原想邀功、卖惨,没想到弄巧成拙,变成威胁未遂,反被威胁。曾副校长这是要停她的课,还是要停她的班主任?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 她还想再商量,刚张开嘴,曾副校长已站起身。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教案、课本。曾副校长上任以来,实行的一大改革便是要求所有校领导回到教学一线,他带一个班的道德与法治课,看样子要赶去课堂。 “陈老师,你先回,准备一下明天下午的公开检讨,记住,态度要诚恳,不要找借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另外,这件事……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我去上课了。”曾副校长恩威并施,话点到,而后,大踏步离开办公室,留陈晴一个人在副校长室。 “休息”“调整”“研究研究”“工作安排”…… “态度诚恳”“群众的眼睛”“得罪什么人”…… 陈晴抽噎着,一个个带刺的词儿在她脑海中来回闪烁,连成一片,如光带漫长,如大型货车的尾灯刺眼,她头痛欲裂,百思不得其解,“问题出在哪儿呢?”“为什么一群补课的老师,只有我最被为难呢?” 过一会儿,她站起来,离开副校长办公室,她寒着脸,看谁都像欠她钱的样子,一言不发,回到办公桌前,背挺直,电脑打开,严肃对着屏幕,用最大字号敲出五个字,加粗加黑,来往路过她的人都能看清楚—— “我的自白书”。 第14章 珠链 周二傍晚五点,长安街路灯流淌如一条珠链。陈雨急匆匆进地铁,出地铁,终于在六点前,赶到r大东门。 聚会的地儿是陈雨挑的,东门偏南的一家饭馆,浓油赤酱的口味,适合潞城人。饭店特色菜,一道是鲍鱼烧肉,另一道是武大郎炊饼配小咸菜。六点半,人齐了,陈雨不遗余力向大伙儿推荐这两道菜时,齐星笑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问,你现在还是只会一道红烧五花肉吗? 在座六人,除了他俩,分别是于芬、雷磊磊、付老师母女。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俩还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恋情,所以这句由他问出来,更像是亲密熟稔到失去性别的老同学间的互相埋汰和打趣。 果然,陈雨一愣,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她佯装嗔怒,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口吻道:“开玩笑,结婚十年,老娘分分钟能端出满汉全席”。席间一阵爆笑,笑完,付老师扶着额头,想起什么似的说,“对,陈雨,你爸说过,你嫁到一个贵族之家,你先生是正黄旗。” 刚才的啼笑皆非是装的,现在的啼笑皆非是真的。陈雨不知道,父亲陈抗美在老家还为她摇旗呐喊过什么,总之她的金,有七分,陈抗美能吹到十分,镀金能说成白金镶钻。 老友相见,师徒相见,分外亲热。付老师教政治,以教导主任之职退休。她有个潞城其他老师无法突破的记录,曾连续十五年押对高考政治最后一道大答题,在“理科一分三百三,文科一分一百九”的潞城,陈雨、雷磊磊们甩掉一百九倍数级,齐星、于芬们甩掉三百三倍数级的同届考生、竞争者,付老师功不可没。 饭桌上,对着鲍鱼烧肉、武大郎炊饼,其他红的红,黑的黑的佳肴,雷磊磊提议为付老师和小师妹干一杯。 齐星说,他开车,不喝了。雷磊磊拿起啤酒瓶旋了一下,豪迈地说,“齐星,你不厚道了,为了见付老师,我从沙河赶来,来回六个小时,今天来,就没打算回去,我把所有要进城的事儿,都放在明天办了,我今晚在燕山大酒店住,大床房,可以换标间,你喝多了,和我一起住,嫂夫人电话,我作证,还不行吗?服务员!”雷磊磊不愧是吃开口饭的,一口气说了一百多个字,服务员在他指挥下,再多撬开几瓶啤酒,“放在这位资深帅哥面前!”雷磊磊指着齐星,酒瓶噗噗噗喷着浪花,一些汁液溅在齐星食指,陈雨坐他旁边,扯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话说成这样,齐星不喝不成。大家举杯,除付老师女儿外,五个人一饮而尽。雷磊磊中国政法毕业,顺理成章成为律师、律所合伙人。他说,潞城有喝闲酒的文化,几个人下班没事约一起喝几杯,那是休闲,但在北京,喝酒对他来说是工作,没有几顿大酒,工作谈不下来,官司打不下去。他摸摸如清军造型的半秃瓢发际线,油嘴滑舌地讨付老师欢心,“付老师,您和我一起出门,别人一定以为我比您年纪大!”夸得付老师心花怒放。 “说说你们现在的生活!”酒过三巡,付老师提议。 从付老师左手开始,大家一一交代。于芬,肤色偏黑,烫过的头发挖成括号状,她微鼓的脸在括号中央,戴一对镶边珍珠耳环。“我,没什么可说的,”于芬上学时,话就不多,“还是一个人,不怎么回潞城,大家都懂的,”她环顾左右笑笑,“回去,父母催婚,挺没劲的,我在北京,政府部门,计生委工作,天天发避孕套。”她简而言之。“有需要,找我啊!”她竟开起了玩笑。 她下手是雷磊磊,雷磊磊接话,“我四个人,老婆、俩孩子,不对,应该说,八个人。”所有人一惊,他嘿嘿一笑,“双方父母都在,住一起,一栋别墅,要么住得远呢,沙河才住的下。一个人干活,八个人吃饭。”他假装苦命的长叹一声。 大伙儿齐齐鼓掌,“劳模!”“有豪宅!”“大户人家!”“管理有方!”雷磊磊挥挥手,“别提了,天天宅斗!” 接下来是陈雨,“我三个人,老公、我、孩子,老公和于芬同行,在机关工作。孩子五年级,是个女孩。”陈雨发觉,自我介绍莫名其妙变成了报人口游戏。 “你在哪儿工作呢?”付老师问,陈雨可是她的得意门生。 陈雨又把如何从电视台回家,如何在家工作浅要交代,付老师一脸悲悯,拿杯子碰碰她的,叮嘱道,“答应我,孩子稍微大一点,你一定要正正式式出来工作,千万不能荒废啊!”付老师敦敦教导时,额头的抬头纹如一层层阶梯,像极了新闻里山村女校的校长张桂梅,陆援朝去世后,再没有人流露出对陈雨的前途慈母般的担忧和关怀,陈雨喉头硬了,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双手端着杯子,微微鞠躬,“付老师,一定!”仰脖干了。 雷磊磊发现陈雨的酒量不一般,转过来,倒上白的,满杯。陈雨没拒绝,雷磊磊更敬她是条女汉子,他端着白酒瓶给齐星斟酒,齐星破了不喝酒的金身,无所谓了,只拿两个指头的关节处扣扣桌面,表示感谢。 “你陈雨姐,当年可是才女。”付老师意犹未尽,将担心、鼓励变成对女儿的追忆往事、她提到陈雨在高中时,代表学校参加潞城的作文比赛,文采飞扬,在办公室中一时传阅;又提到政治、历史的论述题,陈雨往往能写得像一篇小论文,“好汉不提当年勇!”陈雨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她自嘲道,“我一辈子的好运气都在高考时用光了,一生的智力巅峰就在十八岁,不管过去如何,现在孩子的数学题,我那还是一题不会啊……” 好话题,雷磊磊马上接过,“对对对,我老婆,奥数打比赛出身的,孩子们的数学题她倒是都会,一题教不会!” “那你老婆还挺可惜的。”于芬率先反应过来,雷磊磊方才说,他一个人工作,八个人吃饭,显然,雷夫人全职在家。 “现状如此啊,总要有人主外,总要有人主内,两个孩子,相差一岁,没有一个大人在家,根本忙不过来。老人能帮忙,只能是生活上的,教育,教育,还得靠父母。”雷磊磊实诚又真诚。 于芬耸耸肩,一脸单身女士的轻松,陈雨欲言又止,不想过多显示职业女性回家的无奈,付老师有千言万语,不是说的时候,尤其当着要考研的、想在职场大展宏图、还是希望能结婚生子的女儿的面。付老师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齐星,说说你!”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一直读书,三十岁才毕业,刚到这个单位,给师弟师妹们打杂,”齐星谦虚地说,在谦虚中,看得出他并不得意。 “几口人!”雷磊磊提示,再次扬扬杯子。 “人多了去了。”齐星一杯酒后,明显开朗、幽默。“此话怎讲?”雷磊磊眼珠子转转,“难不成还有二三房?”“哈哈哈哈”愉快的笑声满包厢飞。 “我和你一样,一屋子人,”齐星解释,“丈母娘、老丈人、老婆、孩子、小姨子……” 齐星的回答再度引起新的社会话题,付老师点睛陈述,“你们这代人啊,不剥削上一辈的劳动力,根本无法生存;想生存,必须一个成人牺牲自由和事业。” 气氛有点暧昧,不自觉地,已婚和未婚的,成为两个阵营,男性和女性成为两个阵营。陈雨随口问起小师妹想考的专业,想见的导师,此行是否顺利。小师妹一笑俩酒窝,她表示,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此次来是报考r大明清史研究所,见一个潞城籍的导师,陈雨一拍桌子,“有眼光,r大别的不行,明清史绝对全国第一。早说啊,你说的导师和我闺蜜的导师同一人。”陈雨说的闺蜜,指的是曾文文,付老师马上来了兴趣,“快!加你陈雨姐的微信,让你那个什么文文的朋友指导指导云云。”云云即小师妹。 众人的注意力又被小师妹为什么要学清史吸引,小师妹俩酒窝陷进肉嘟嘟的腮帮子里,“喜欢看清宫剧啊!喜欢宫斗啊!”年轻人好斗的样子,粉红肥皂泡里现波澜的梦幻,让大家又笑了起来。 他们近十点才散,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齐星果真没回家,齐星的太太果真来电查岗,对着视频镜头,每个人都和齐太太打了招呼。齐太太放心收线。雷磊磊明显醉了,出包厢前,他大包大揽要结账,被陈雨摁住。陈雨说,“谁订餐,谁付钱,都别跟我抢!”她千杯不醉、主动买单的行动让雷磊磊折服,他抓住陈雨的一只手摇晃着,“陈雨!我后悔高中的时候没和你多交往!没想到你是个女兄弟啊!” 陈雨无法挣脱雷磊磊的熊掌,还被雷磊磊握紧手在他的脸上摩梭,众人骇笑,以出去抽根烟为由,其实去买单的齐星一回来,一把将雷磊磊的爪子拽开,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磊磊,你多了,你多了!” 于芬、陈雨各自打车回,齐星扶着雷磊磊,跟在付老师母女身后去了燕山大酒店。齐星原想等于芬和陈雨上车再走,雷磊磊闹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不能让他继续出丑,陈雨推了齐星一把,“快走!”“你俩真的没问题?”齐星确认。“没问题!”于芬答,“我走南闯北的,啥事没经过,放心!”陈雨莞尔一笑,下巴一抬。酒不会麻痹她的神经,不是酒在她身上毫无痕迹,她脸红扑扑的,眼波比上次在火车上见面柔和许多,齐星准准地接住了她的目光,他停一下,“好,”雷磊磊又拍了他一下肩膀,不能多说了,“我们走了。” 等车时,于芬和陈雨在饭馆前,并列站着,夜晚的凉风吹散她们身上的酒气。于芬问,你有没有注意,齐星老婆喊孩子什么;“什么?”陈雨好奇。“蒋笑。”于芬观察仔细。“蒋笑?”陈雨重复。 “这说明什么?”于芬分析。 “这说明什么?”陈雨是个复读机。 “说明齐星的孩子跟他老婆姓。”于芬白了陈雨一眼,她俩高一时同桌,于芬每次比陈雨略胜一筹时,都会翻个白眼,显示优越感,这个白眼,拉近了她俩的距离。 “你确定人家孩子不是叫齐讲笑吗?”陈雨锁着眉。 “你讲笑!”于芬趁着酒劲回嘴,“感觉齐星过得并不如意。” “谁过得如意?”陈雨立马接上。 车来了,打着双闪,陈雨挥着手,和于芬告别,“再约啊,再约!” “你们上车没?”群里,齐星发来消息,“上车把车牌号发群里。” “你上车没?”齐星发来私信,“上车把车牌号发我。” 陈雨把车窗打开一条缝,三月的晚风吹拂在脸上,喝过酒的身体,并不觉得凉。 “女士,今天是我们公司的女神周二半价节,我代表xx租车公司送您一朵玫瑰花!”司机回头,语气亲切,递来一枝花。 “谢谢!”陈雨说。 她斜靠在车的后座,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手中捏着那朵喷着过多香水的玫瑰或月季,包裹着花朵的彩色塑料纸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窗外,路灯流淌,如珠链。 视频连线时,陈雨没有注意齐星的孩子姓什么,她在意的是尽可能不尴尬面对镜头里齐星的妻子,陈雨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出她,她俩见过。故事狗血,连陈雨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姐姐陈晴、闺蜜曾文文,她都从来没提起过。 帮她说出来,陈雨这辈子最羞耻的事是做了一回小三儿—— 那年,他们7月相恋,8月,齐星告诉她,“忘了我”。陈雨问为什么,齐星吞吞吐吐,最后坦白,他有女朋友,大一到大四一直在一起,女朋友在本校读的研究生,而他保送到五道口某校。“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陈雨嘴上起了一圈泡,哑着嗓子问。她的心里下了雨,天气配合默契,夏夜,一声惊雷,哗啦啦,雨倾盆而下。 “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处理清楚。”齐星道歉,半夜两点,他压低着声音给陈雨电话,半夜两点,陈雨蹲在房间一角,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她躲在厚重窗帘里,一头一脸的汗,嘤嘤哭泣。 “对不起。”陈雨哭完发现电话没有挂,齐星在话筒那头听她哭得告一段落,才说话。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对不起,陈雨。” “求求你。”陈雨绝无仅有的卑微。 “不可能的。”齐星态度坚决。 “好,你喜欢过我吗?”陈雨问了一个所有女生在分手时都会问的问题。 齐星沉默不语。 “那你对我做的那些事算什么?”她不顾廉耻地问,问的是雨夜的吻、裤子岛的攻击。 她问得太坦白,口气过分咄咄逼人,以至于齐星说了句终身后悔的话,不仅他后悔,她也后悔,她不该问的,他急了:“如果我对你做过什么,都是生理反应。” 陈雨心痛时,会拿牙咬自己的膝盖,那晚,她的膝盖上一排白牙印,几处破了,流着血,像摔了一跤,也切切实实是人生的跤。今年春节和齐星于火车上重逢前,十二年,他们没有往来,只见过一次面,见面对话三句。那是陈雨工作第三年,他俩在北京开往潞城的火车上遇见。齐星和他的正牌女朋友一起,在餐车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两碗面,筷子头冲着彼此。陈雨向火车乘务员询问一盒好丽友派多少钱,能不能拆开,按独立小包装卖,齐星在她身后,她一回头,和齐星迅速相认。齐星点点头,她点点头too,齐星瘦瘦高高一头直发的女朋友看看他俩,不明所以,齐星大方介绍,陈雨那时还很嫩,做不到态度自然,她想赶紧走,三句对话是—— “回家?” “回家。” “现在在哪儿工作?” “纪录片频道。” “男朋友呢?” “北京人,和他爹妈一起过年。” 他们连手机都没互相留。 十二年来,不是没有联系的机会,火车票实名制前,陈雨在黄牛票论坛见过齐星卖因故取消行程返乡的票,齐星的网名是一门大炮的名字,后缀是潞城的拼音加他的生日“0309”,不会错。 高中同学群建立后,她从不说话,只在抢红包、发红包时出现,即便如此,齐星发的红包,她一次没抢过。他们只谈过两个月的恋爱,不算在一起过,陈雨恨齐星的时间和爱他的几乎一样长。 今晚,雷磊磊喝多了,齐星喝得不相上下。隔着十几年时光,不知道大家都经历了什么,再相逢都变成有故事的成年人。 “车牌号?”齐星再次发消息。 “我到了。”于芬近,拍了一张家里的图发群里。 出于礼貌,陈雨发了打车的行程轨迹链接进群,及“我还在路上。”她喜欢现在的自己,她不需要问任何人喜不喜欢她,任何人喜欢她,都不会给她增值,任何人不喜欢她,都不会为她的生活减少什么,她也不在乎任何没有血缘的人离不离开她,要走的都滚远,她不会求谁留下。 在桌上,陈雨好几次与齐星四目相对,她没有避让和躲闪,她意识到,年轻时的爱与痛过去了,她和齐星,是朋友,是发小,是兄妹。 “对不起。”齐星第三次给陈雨发消息,他醉了,她没醉,她忘了,他未忘。 第15章 团团 三年来,陈雨很少晚归,朗因很少单独接孩子、陪孩子,他心里有事,手忙脚乱,一晚上和朗甜甜吵了好几架,其中一句,他气得没话回,他说,“我给你吃,给你喝,骂你几句咋了?”朗甜甜反应迅速,“我给你抱,给你亲,早还给你了!” “像你妈!真的,活像你妈!”朗因手指点点点,还是没舍得落下,戳他的宝贝女儿。 晚饭,朗因叫的外卖,三个菜,花菜炒五花肉片、清炒瓠瓜和卤牛肉。瓠瓜是苦的,花菜盐没放够,卤牛肉还行,是他不行,他急的团团转。 团团是他的,更是谈洁婷的,谈洁婷气的团团转。 “我为你流血流汗,你抛下我跑了?”谈洁婷在语音中,语气冰冷,态度冷静。 “没有,”一开始,朗因还赔小心,“今晚没人带孩子,我得早回,接娃。” “你老婆呢?”谈洁婷疑心。 “有饭局。”朗因答,“铛!”他把不锈钢勺子掉地上了。 “爸爸,你在和谁说话?”朗甜甜疑心too。 “天啊,女人太难对付了!这一个个的!”朗因抓了一把头发,他推了一把朗甜甜,“吃你的!大人的事儿你少管!” 七点十分,他给陈雨发消息,“什么时候回?”陈雨没回。 七点二十五分,他问陈雨,“甜甜的ipad在哪里?她说七点半有英语课?” 七点四十分,他通知陈雨,“找到了,找到了!” 八点两分,他接到谈洁婷又腹痛,又出现残血的电话,慌了,他同时拨电话给陈雨,“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什么情况?”朗因对着手机盯了半天,如对着陈雨的圆眼睛,“难道……”对了,同学会,同学会,能拆一对是一对,今晚的同学会,该不会有陈雨的老相好? 八点四十五,陈雨终于回消息,“乖不乖?快下课了?练习让她上完课就提交,不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睡觉前要喝杯奶,记得刷牙,我还有一会儿。” “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消息,不回电话?”朗因觉得有必要宣示下主权,谈洁婷那边千头万绪一塌糟一团乱麻,他还好意思管陈雨。 “没电了,刚找到充电宝。”陈雨回。 “你几点回来?我可能要出去一下。”朗因想着谈洁婷还是得敷衍,要他周全、照顾,如果陈雨能早回,他去单位宿舍一趟,非常时期嘛! “现在出去什么事?”正常人都会发问,何况陈雨心细如发。 “明天要去海淀开会,有个重要的资料落单位了。”朗因自从和谈洁婷混到一起,无师自通,谎话连篇。 陈雨又没消息了。再有消息是十点一刻,她仿佛才想起有个家似的,“回了。” 十一点,陈雨进门,朗因不可能此时再冲出门,他只能把满腔怒火倾泻到陈雨身上,把后背给她,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出去疯得忘了有老公,有孩子?你知道,一个人带孩子有多累吗?” 陈雨没吭声,她脱下高跟鞋,扔下包,松开头发,径直走向浴室。 朗因猛回头,发现陈雨将租车公司赠送的那朵玫瑰花放在玄关处的小桌上,他越发坐实之前关于同学会的猜测了,他一把抓住玫瑰花,玻璃纸发出“嚓嚓嚓”声,“陈雨!”他摇着花,冲向浴室,他拧门,门没开,水声哗啦啦,磨砂玻璃门中现出模糊的人影,“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你今晚究竟干嘛去了,和谁?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你说话啊,你关门干嘛!” “邦邦邦!”敲门声。 “滴滴滴!”电话响。 是谈洁婷的消息,“来不来?不来,你别后悔。” “操!”朗因心生恐惧,气急败坏,他一脚踢到浴室门上,“陈雨,你给我出来!” 一地鸡毛。 一分钟后,陈雨裹着浴巾打开门,看见朗因坐在地上,门是陈雨去南五环一家家具城亲自挑的,陆援朝活着时,和陈抗美一起看着装的,虽用了快十年,质量还是有保证的,磨砂玻璃可能是防弹的,朗因重重踢了一脚,门没什么事儿,朗因的脚指甲断了。 陈雨叹了口气,她的眼睛红肿,如果朗因仔细看,马上就知道她哭过了,为了掩盖事实,陈雨找了片面膜贴上,她顶着藕一般的脸,走到朗因身边,伸出手,朗因悻悻,到底自己做了实打实的亏心事,他将手递给陈雨,陈雨搀着他起来。 中年夫妻,不是心里有别人,便是身体给了别人,谁还不是个多情人呢? “甜甜什么时候睡的?”陈雨隔着面膜问,拉朗因时,她身上的浴巾往下滑了些,她条件反射往上拉,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和齐星的过去,她不想咋样,却也不想朗因。她恨不得马上、立刻,单独待会儿,消化今晚,消化过往。 朗因气喘吁吁,两手扶着膝盖,“闹着要你,闹着讲故事,十点才睡,你说说你!” 见朗因又要发火、埋怨,陈雨两手比划一个休止符,“你刚才说什么?要出去拿资料?” “哦,对!”朗因掏出坐在屁股下的手机又看一眼,谈洁婷两秒前发了张图,是把黑柄长水果刀,驰名中外的王麻子牌。 朗因清楚地记得那把刀有多快,在谈洁婷卧室,她亲手剖开一只花纹均匀,形状椭圆的哈密瓜,“刷刷刷”,她手起刀落,削皮、切小块,不消多时,盛在盘子里,插上牙签,捧到他面前,准确点是床前,喂到他口中,那时,她多么温柔、温存! 此刻,这把刀的背景不是瓜,是手腕,谈洁婷的手腕。 他不顾脚趾痛,“嚯!”一声站起来。 “我还是得去拿资料。” “你去。” “太晚了……” “太晚了,你就别回了。” “那我明天……” “那你明天直接从宿舍去海淀。” “也行。” “你走,我锁门,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送甜甜。” 陈雨肯定有事,陈雨就算现在没事,以前也有事,以前没事,以后也有事,今晚不是追究的好时候,等解决了谈洁婷再说,可是怎么解决?怎么解决?真的,只能离职,不干了吗? 朗因心想。 他快速套上衣服,一跳一跳挪到门口,断了指甲的脚趾好痛,顾不上了,谈洁婷啊,谈洁婷,你要是像陈雨这么省心省事就好了! 朗因忽然念起陈雨的好,他忘了上周他还抱着谈洁婷呢喃,“我老婆要能像你一半稀罕我就好了!” “稀罕!我稀罕!”谈洁婷恨不得把心挖给她看,当是时,她还没晕倒,还没出血,还没诊断是宫外孕。 陈雨进了卧室,她把睡熟的朗甜甜拥在怀中。 朗因关门了,陈雨撕下有点干的面膜,她松开朗甜甜,将面膜扔进垃圾桶,她穿过客厅,走向大门处,将门反锁。 再检查朗甜甜的书包、洗饭盒,朗因在家一晚上也没想起来给孩子洗饭盒,他还好意思问,你知道一个人带孩子有多累吗? 上床,定闹钟,齐星的“对不起”在那里看着戳眼,她输入几遍都删了,算了不回了,就让“对不起”,戳那里。 盯着“对不起”,忽然对话框对方显示“正在输入”,“到了没?”齐星居然还补了条消息。 “早到了,忘了回,晚安。”陈雨故作轻快,迅速结束对话,她忐忑地想,不会她的“正在输入”全被齐星观察到了。 “到了没”提醒陈雨也该问问朗因到宿舍没,她懒得敲字,直接复制齐星这句转发朗因,朗因第二天早晨才发来消息,“早到了,忘了回。” 第16章 幸运 谈洁婷忐忑不安地坐在诊室中,她潮红着脸,等待妇科大夫看完检查报告,能给她一个定论。 沈金金前几日在医院撞到的,当然是她,陪同她来的,当然是朗因。讲给陈雨听的故事当然是朗因编的,谈洁婷宫外孕的胎儿,是朗因的,不是她亲生的老公的。 说来倒霉,谈洁婷和朗因交往不到三个月,次次保险起见,做足措施,居然怀上了。怀上倒也不是坏事,谈洁婷盘算过了,真怀上,就真离婚,真再婚,做个处长夫人,完成鲤鱼跳龙门。即便,怀孕对两人的工作、风评有影响,她怕什么?该怕的应该是朗因的妻子陈雨,闹开了,朗因的公职保不住,陈雨得养他,他们分开了,孩子抚养费,陈雨都得全包。因此,谈洁婷判断,为了钱,陈雨都会息事宁人。 可是,怀上的,不是正经胎儿啊,是宫外孕。 孩子保不住,受最大伤害的,是她的身体。两周前,当谈洁婷拿到化验单,发现孕激素上涨时,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这段时间,她时常莫名其妙、不定时出血,几次和朗因,一次和前来探望的亲老公亲热,都战战兢兢,过程中,见红不免有些扫兴。 她以为是子宫肌瘤或其他,促使她一定要来医院问诊的是,前一日,她陪同朗因在某会议上提供保障服务时,忽然腹痛,她忍不住蹲下,朗因在众人前不好拉扯她,推了推另一个女同事,“去看看小谈怎么样了?”她随后瘫在女同事的胳膊上,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说来走运,谈洁婷随后被送进医院,化验单显示她已怀孕。 “不可能,医生,您一定弄错了!我这一个月来了三次例假了!”谈洁婷以为她莫名其妙的出血是例假。 “听我说,孕激素上涨,你一定怀孕了。”五十来岁的妇科医生,长了一张核桃似的脸,额头的皱纹有点深,“去做个b超,看看是宫内还是宫外孕,我判断你是宫外孕。” 谈洁婷半信半疑去b超了,一脸震惊地于一小时后拿着b超单重见核桃医生。 “你看,这明显是宫外孕啊!”核桃医生敲击玻璃桌面。 “那怎么办?我会死吗?”谈洁婷脸色大变,在会场,有那么一瞬间,她腹痛如绞,像生孩子,疼晕过去时,她素日来争强好胜的心灭了一半,现在听医生如此判断,另一半也灭了,她感觉,大限将近。 “没事。”核桃医生斩钉截铁地说。 “宫外孕不都要人命的吗?”谈洁婷的脸白了,她想起她的女儿,想起老家的亲戚,想起不是很恩爱的丈夫,想起几个仇人,想起职称、编制,都要白忙活,白惦记了吗? 医生静静地看着她,“你听谁说,宫外孕都是要人命的?” “我大学隔壁宿舍的同学,我们村有个嬢嬢……”谈洁婷的舌头不利落了,村里的嬢嬢,也就是年纪大、辈分大的婶婶,宫外孕,大出血,当天在地里倒下,当晚死在去城里医院的拖拉机拖车上,而隔壁宿舍的同学,九死一生,全寝室拼命帮她叫了120,送去医院,命是保住了,输卵管还是什么,被切了,末了,学校还给了个大处分。 “不是所有宫外孕都会要人命,只是大家所知道的和宫外孕有关的新闻,都和出人命有关。”核桃医生做着科普,她稍微有点兴奋,掩饰不住的那种,她颤着声说,“你的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虽然你宫外孕,但是为什么绒毛激素没有继续上涨呢?因为胚胎自然流产了,之前你不断出血,就是细胞自动流出了,你晕倒及特别疼痛时,是自己把最大的大块儿流出来了。” “您的意思是?我不会送命了?”来北京的时间长了,谈洁婷也学会对谁都称呼“您”了,她一听说,不会死,立马松了口气。 “对,不介意的话,我让我的研究生来跟踪你这个病例。”核桃医生的兴奋点,谈洁婷若隐若现地明白了,宫外孕自动流产的完美病例,核桃医生的学生们还没见过。 “我要手术吗?”谈洁婷疑疑惑惑地问。 “我的建议是不做,既然你已经靠自己排出最大的胚胎,剩下的细胞,我相信靠你自己完全可以流出来,回去躺着,我给你开病假条,一周后来检查。” “清宫也不需要?”谈洁婷担忧了,她偷偷看了一眼,医生挂在墙上的介绍,硕士生导师,在美国某大学做过访问学者,看样子是专业的。她留个心眼,打开手机,偷偷按下录音键,回头出啥事,医生要负责的。 “不需要,如果你担心,我建议你去中医院开点吸收细胞的中药。”核桃医生表示,她挥挥手,“按我的治疗思路和方案来说,中药都可以不吃,就躺,躺好一个星期,你再来复查,没事的,如果到时候b超没排干净,再做手术清宫。” 谈洁婷再次确认,“真的没事?” “你听我的。”核桃医生道,“理论上,宫外孕靠自身力量排出是可行的。” 谈洁婷自然不想受清宫的苦,在她过去的风流岁月中,各种流产手术都做过,包括大月份引产,包括麻醉师不在,她活活被刮宫等等,她想了一下,虚弱又鸡贼地问:“我有什么好处?被您的研究生跟踪?我要是中途出事了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核桃医生愕然,长期被当做甲方,还没遇到病人来提条件的。 “中途大出血。”谈洁婷说出担心。 “你随时打我电话。”核桃医生脱口而出。 谈洁婷的手机已开始录音,不适合记录,她推了推病历本,“麻烦您把手机号码写在这儿,签字。” 核桃医生扬了扬眉毛,签完手机号,快要签名字时,想了想,把病历本推回去,“你要是不相信我,也可以去别的医院看。” 见她戒备心理已起,谈洁婷不敢再逼迫,毕竟形势对方强,她心想,反正有挂号记录,也不怕没证据,但她无神的眼珠子用力转着,心生一计,“医生,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核桃医生的口气带着责怪和警惕。 “外面站着的是我们领导,我老公也离的远,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这事儿特别轻松地过去了,能不能,我说如果啊,万一,他们问到您这儿,您就说这事儿还挺棘手的,情况很危险,全靠运气,擦边险过,我的身体还是要养……” “行!这没问题!”核桃医生答应地爽快,“本来就要养,咱们女人的身体啊,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何况这是小产!” “真的?回去躺就行……” “以前大山里,农妇们哪有体检、产检,多少人怀孕了,生化了,自然流产了,包括宫外孕的自然流产都是不知不觉的。” “一星期后来复查?” “我给你开点药,还是那句话,不放心去下中医院,你觉得好了,就可以来,七到十天。”核桃医生叫下一位了。 第17章 撒娇 今天就是复查日,核桃医生身边环绕着十几个研究生,他们纷纷鼓起掌,为导师的精准判断,不用手术,自动痊愈的宫外孕。 “真的没事了?”谈洁婷仍惴惴不安,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没事了。”核桃医院眯着眼慈祥地对她笑。 没来由的,谈洁婷感到一丝温暖,久违的温暖,上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还是孩子喊第一声“妈妈”。 很快,她凭能力打破了温暖的氛围,她本能的要挟核桃医生,“我什么都听您的,如果之后我妇科出现任何问题,都可能是这次没做手术,没搞干净造成的,我可是随时会找您的。” 她语气不太客气,核桃医生的慈祥瞬间收起,口气略带不悦,当着学生,核桃医生没说啥,只是公事公办的低下头,垂下眼皮,翻阅病历,对着电脑前的助手说,“做好档案留存,有什么问题,正常挂号就行。” 现在,谈洁婷走出医院,站在台阶上,四处寻找朗因的身影,寻半天,没找到,她对着手机有气无力加娇滴滴地问,“你在哪里?我出来了。”别人穿的是风衣,她穿着薄羽绒,因为虚。 “你出来了?有没有事?医生怎么说?哦,既然出来了,肯定没事了,太好了。”朗因看起来像安慰谈洁婷,实际上是安慰自己,如一个闯祸打碎花瓶的小男孩,吓坏了,又不敢跑,捡起瓶子看看,咦,不是玻璃的,是像玻璃的塑料,真好,真棒,我不用负责了。 “你在哪里?”谈洁婷颤着声重复,她白着脸,虽说医生检查完,告知她没啥事,但在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时刻,因一个男人而遭完罪的时刻,她出门没看见朗因,不免神伤、愤怒。满世界的人,没有人真心爱她,被狂风吹着,她越发真实的认识到这一点,人和人之间,只有利用,只有互相威胁。 “你出正门,往右两百米,过马路,往左拐,有一条胡同……”朗因声音压低,手捂着嘴,做掩护状。作为北京小爷,还是小王爷的他,这辈子从没有如此狼狈、猥琐过,他怕再遇到金金银银什么的,在陈雨那儿不好交代,躲得远远的。 一早出来,他便跟办公室中留守的魏蜀吴说,我去看下下次会议筹办的场地,其他事儿你盯着点,有事儿打我电话。实则呢?他是送小谈来医院。 他偷摸把小谈放在医院门口,如偷摸在月黑风高夜扔一袋垃圾,“快点下车,不要回头!”他准备停下时,提前叮嘱谈洁婷,谈洁婷气到发抖,“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答对了!”朗因差点说出口,他悄悄瞄一眼谈洁婷,心想姑奶奶,你早点把事儿结了,咱们早点安全,现在不能得罪。他少见的柔声、柔顺,腾出一只手拍拍谈洁婷的背,摸摸谈洁婷不够多的发量努力撑起的脑后一支小尾巴,“乖!” 示弱、撒娇、表达关心,这套朗因在陈雨那儿行,在谈洁婷这儿等于零。究其根本,爱呗。不爱你,你咋撒娇都没用,但凡有一点爱,和相爱,也会匹配同等分量的体贴和想让,甭管这爱是夫妻之爱,男女之爱,室友之爱,搭伙过日子之爱,还是视同为儿女,养宠物养久了都会萌生的爱。 谈洁婷哼着下了车,她幽怨地看着朗因一溜烟超速跑走,咬着牙在路边暗暗发誓,“一切,我都会让你还回来的!” “你在胡同口?”谈洁婷今天第二次站在路边,咬着牙。她眯着眼看可见度只有二十米的远方,近处的树舞蹈幅度有些大,过往行人都头戴帽子,面勒口罩,纱巾将额头紧紧和空气拦阻,只有她张嘴说话,一嘴沙子。 哎,沙尘暴又来了,什么鬼天气!俩月三次沙尘暴,今年太反常了! “你穿过胡同,往西看,有一排小店,其中一家烟酒杂货铺,橱窗里的支架上插着糖葫芦的,我车停在旁边。” 朗因说着,再看一眼小店,又有一个顾客推门光顾,他向小老板指指点点,瞅颜色,他买的烟是一包软中华,他干啥呢!买了烟还不赶紧走?怎么又一回头,看见糖葫芦,伸手取下一串,付钱了呢? 完了,糖葫芦一共两串,这人买一串走,只剩最后一串了,再有人下单,岂不是没有标志物了?待会儿,谈洁婷出来找不到自己咋办? 朗因着急忙慌拿着手机,手捂着嘴,打开车门,迅速关上,饶是如此之快,驾驶座的坐垫上都飘进一层土。今天的风目测七级,据说要狂飙到十级,刚才家长群里,班主任才发的消息为证—— “家长: 您好! 市气象台于4月10日20时00分升级发布大风黄色预警信号:预计,当前至11日17时,本市有5级左右偏北风,阵风8、9级,局地可达10级。 市气象台4月10日20时00分升级发布沙尘暴黄色预警信号,受上游沙尘输送影响,预计10日21时至11日17时,本市有沙尘天气,大部分地区最低能见度小于1000米。 ?请各位家长提醒同学们: 1 外出注意安全,注意防止树木倒伏、树枝掉落、高空坠物等造成意外损失。 2 在沙尘预警期间,关好门窗,减少户外活动,停止室外的体育活动;外出佩戴好口罩、纱巾等防尘用品。外出归来尽快清洗面部和鼻腔。 3学生注意路途交通安全,接送孩子家长减速慢行。” 朗因顶着黄沙和狂风冲进小店,急忙付钱买下最后一串糖葫芦,“老板,我要了,不用!不用包装,就插这儿,插这儿!我待会拿走,有人来找我,靠糖葫芦和我相认!” 谈洁婷在电话那头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手止不住摇摇摇,是战栗。 “小谈?小谈?”朗因插好糖葫芦,手忙脚乱冲手机话筒喊,“我刚刚在微信付款呢,你说了什么?” “我说td你朗因不是人!”谈洁婷拼尽力气喊道,风灌进她薄羽绒的袖筒、领口。“你把我弄一身病,我为你遭这么大罪,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你表现啊!你表现在哪里?要是你老婆,你会让我出医院,站路边等吗?” “关键你也不是我老婆啊!”朗因站在小店门口不是,进去也不是,回到车里更不是,他得看着自己那串糖葫芦,他求饶状说出这句话,令让他关好门,要走就走,要留就留的杂货铺老板毫不留情地向他白了个眼。 一句话能有多伤人,问谈洁婷就明白。 谈洁婷虽然没做清宫手术,经此一劫,她的身体也颇受损。她气喘得不匀,三分演,七分真,她抽抽搭搭,漫天风沙,流下的泪浸了黄土,在脸上留下沟壑。 粉尘呛人,她咳嗽不止,咳着咳着,腹痛如锥子在伤口处转来转去,一股残血流了出来。这股血流的谈洁婷心惊肉跳、不寒而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她不是娇气的城里女人,没有小资的顾影自怜、自怨自艾,可此情此景,她忍不住又骂了一句td,“td,朗因,你给我滚过来,我大出血了!” 她没忘记夸张的修辞。 第18章 脱离 “第118篇、令人头疼的体育课 文\/一滴雨 回忆从小学到大学十几年的学生生涯,至少有一半的挫折感来自体育,连数学这个老大难,都没有体育那么令我心焦乃至心碎。虽然此后的人生中,生活的磋磨一直存在,但即便能穿越时空,我也不想再回到需要上体育课的日子。体育给人一种无力感,它总在提醒你,人无法克服天赋的局限;体育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焦虑,你可以掌握自己的智识,但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这实在让人恼恨又无奈。 不得不相信有遗传的存在,体育让我头疼了十几年,现在又成了孩子成长路上的拦路虎。熟悉的挫败感卷土重来,而这一次,我知道不能再被挫折打败了。 很早我就发现女儿身体协调性差、大运动有些落后。她一岁半才学会走路,走得跌跌撞撞,摔过无数跤,三岁时,下楼梯对她依然是个挑战。这是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很考验对肢体的掌控能力,它需要活动膝关节,并根据身体的位置灵活调整重心。对协调性不好的孩子来说,下楼梯不仅有难度还有危险。女儿的第一个幼儿园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向我提出涨价。每天的户外活动都需要下楼,女儿下得颤颤巍巍,必须由一位老师专门扶着她,保证她的安全。人力是需要成本的,我觉得园方的要求并不算无理,同意了涨价的要求。后来孩子转入了离家比较远的另一家公立幼儿园。老师们很快就关注到了这个爱摔跤的小孩,很热心地给我支招。就这样,四岁的女儿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课外学习班,不是语数英,而是体育。我们在一家感统训练机构开始一周两次的训练。 女儿的问题被归因于一定程度的“感统失调”。这对我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词汇。查了资料才知道,“感”是人体各个感知器官的信息输入,比如视觉、听觉、触觉等,这些信息组合起来,经大脑统合作用,人体才能完成对外界的知觉,并做出反应,这就是“统”。“感统失调”的孩子会在专注力、学习能力、运动能力等方面出现问题,在女儿这里就是大运动和精细运动技能差。 感统训练每次一个小时,项目包括跳圈、倒着走、拍球、跨越障碍等等。一开始孩子玩得很开心,但是慢慢的,老师开始提要求,让她按质按量完成规定动作,她就有些不能接受。好在老师循循善诱,我也一直加油鼓劲,孩子坚持了下来。体育课还是有作用的,训练了一年多,虽然她还是笨手笨脚,但总算不那么爱摔跤了。 真正的挫折发生在感统训练的第二年,这次老师上了难度,要求拍一下球,抬腿跨过球,再接着拍,这串连贯动作可把孩子难住了,两节课了依然不能掌握。孩子大受打击,为了逃避挫败感,她开始拒绝上体育课,每次都是被我硬拉过去,上课前后都要掉眼泪。也许感统失调的孩子,在情绪上也比其他孩子更敏感,挫折感慢慢超出了承受的阈值。一周后,孩子出现了抽动症状,会挤眉弄眼,偶尔发出哼哼声。旧问题没解决,新问题又产生了,我开始扪心自问。如果一个高难度动作孩子就是完成不了,那是不是应该绕开,如果我们已经试探到了能力的极限,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个结果,然后饶过自己。我暂停了孩子的感统训练,之后因为我的工作调整和其他变故,孩子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体育课彻底停了。 可是生活里有些烦恼是绕不开的,有些挫折是必须面对的。一年级入学后,孩子上来就被一个体育项目难倒了。一根不长的绳子,却缠绕出了无数烦恼和泪水。开学之后,女儿发现自己居然是班上唯一一个不会跳绳的孩子,这让她大受打击。经她同意,我们决定进行特训,每天下课后练习跳绳。孩子对特训充满了矛盾情绪,一方面知道必须学会,一方面又很害怕努力之后还是不会。越期待就越失望,越失望就越挫败,总是练了没几下,跳不好就开始哭。情绪几度崩溃。她泪水涟涟地问我:“妈妈,我是不是太笨了,为什么就是学不会?”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不会跳绳就算了,世界上大概也有不会跳绳的孩子。犯得着让孩子这么受罪吗?可这一次,真的该像之前感统训练时那样放弃吗? 人生路上九苦一甜,不是所有的苦和难都能绕开,做父母的不能见不得孩子受苦,只能陪着她一起受苦,陪着她一起克难。我想,她并不想听我说:“跳不好就算了”,而是想让我告诉她“不要怕,你能做到”。 我对孩子说:“你不是笨小孩,你只是慢一点,妈妈陪着你一起想办法,妈妈相信你一定能学会”。想到感统训练,我忽然有了主意:“我们去找专业人士,他们比妈妈聪明,比妈妈会教,一定能有办法。”时隔两年,我们又开始一周两次的感统训练,选了一位脾气温和的老师,一点一点地帮孩子纠正动作,我则在一旁加油鼓劲。孩子背水一战,燃起了斗志,过程里难免还有沮丧和眼泪,不过她再没提过放弃。 第一次训练她只能一个一个地跳,第二次连跳了三个,然后又连跳了五个。训练两周后,孩子一下连跳了十个,她快活地朝我奔过来,扑到我怀里:“妈妈,你看到了吗,我学会跳绳了!”只为了一个小小的进步,我们又跳又笑,像两个傻瓜。但是我想,这大概会是我们一生难忘的高光时刻。 孩子的挫折感源于期望值和实际能力的落差,解决挫折感,有两个方向,要么降低期望值,要么提高能力。做父母的,与其让孩子认命“摆烂”,不如和孩子共同努力、攻坚克难。孩子通过不断努力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就能产生信心和成就感,形成持续的正向激励。这就是体育课教给我们的事。 一年级学期末,一天放学时,女儿一脸傲娇地说:“妈妈你猜我一分钟跳了多少个?”我捧场地报了90,她说:“不对,我跳了106个,一个没坏,老师眼睛都看直了,同学们都为我鼓掌”。把挫败感转化为成就感,需要的是一点点信心加上持续的努力。孩子感觉到自己在变好,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变得更好,这就是成长的喜悦。 不过体育课的故事,永远不会给你如此简单的happy endg。孩子的小学生涯里,体育课在不断教她做人。孩子会知道努力就会有回报,也会懂得人终将受困于天赋。 虽然跳绳成绩还不错,孩子的其他体育科目依旧差强人意,而且还有一个怎么努力也搞不定的项目——短跑。爆发力不足、身体协调性差都是原因,练习的时候,她往往努力跑了还是快不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慢,最好成绩50米十秒多,刚刚及格。一次小测之后,孩子又泪洒当场,班主任老师专门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孩子调整心态。我想这一次,光靠鼓励大概不好使了。 如果说其他科目还能靠笨鸟先飞解决问题,短跑就太依赖天赋了。我劝孩子:“跑不快不是你的错,妈妈体育也不好,你遗传了妈妈,不过你比妈妈努力,比妈妈强,你已经很棒了。”有的时候,我们也得让孩子慢慢接受,自己是有短板的,努力也有极限的,如果努力也做不到的话,也得接受现实,不必纠结。 我和孩子一起盘了盘体育测试的项目,告诉她,提高体育成绩也是有策略的,因为体育靠的是综合实力:“你短跑比较差,你就努力做到差不多能及格就行了,尽量不拖后腿;仰卧起坐、坐位体前屈这些靠练习能提高的,那就多练一练,争取高分;跳绳这种达到满分标准后还能加分的就是重点,正好也是你的长项。其实你也挺幸运的,大头都没问题啊。”确定了基本原则,孩子对体育不再那么焦虑,面对一些项目上的失利也逐渐能泰然处之。我还挺安慰的,比起当年的我来说,孩子无论是心态还是实绩都强很多了。 其实盘点体育项目的时候,我觉得人生诸多事项大概也是可以盘一盘的。你肯定有自己的短板,比如身体不够健壮、容貌不够美丽或者有点手残;你肯定也有自己的长处,比如聪明、会念书、情商高等等。在天赋决定的领域,尽力而为,不强求;在后天努力决定的领域,努力提高自己,变得更好。发挥优势和特长,让短板不要拖后腿,这样就大概率就不会是糟糕的人生了。 期末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发了孩子们参加体测的视频。一群孩子面色凝重地跳绳,女儿跳得又快又好。我挺佩服她的抗压能力的,心想:“这回体育成绩应该稳了。” 这学期学校的评价手册上,体育老师专门给孩子写了长长的一段话:“二年级接咱们班,你是咱们班体育成绩最差的,但是看得出来,你还是很着急自己成绩的。你在数九寒冬的大风天迎风哭泣,给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学期你的成绩迎来质的飞越,一举达到了优秀这个等级,真为你高兴。这两年你的点滴进步,老师都看在眼里,这和你私底下的不断努力和付出是分不开的!老师衷心的希望你继续保持这种上进心,刻苦努力下去,同时我也希望你的内心再强大一点,你的成绩会越来越优异的,加油!” 我想,这个在寒冬的操场上迎着北风大哭的孩子,以后的人生里还会有很多很多挫折、很多很多泪水,但她也会拥有很多很多的欢笑。人生大概也是漫长的体育课,希望每个人都会拥有面对困难的勇气,拥有战胜挫折的力量。” 打上句号,读一遍,顺一遍,叹一口气,关机,合上电脑。 生活就是一个挫折,接着一个挫折。今天,陈雨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在自留地敲着朗甜甜的问题,她们娘俩的挫折,体育课。 没有稿费,点击量忽高忽低,粉丝维持在几百人,持续不上升。用句网络流行语,我们稳定地穷着。 是什么动力让陈雨坚持笔耕不辍?是烦躁,是生活本身,是不吐不快,是总想说点啥,又找不到人细说。 在更新公号前,陈雨已经在西贝小学门口的快餐店呆了一个小时了,内分泌科的事儿告一段落,皮肤科的事儿又提上日程,谁让眼下漫天杨絮飘,小宝宝吸啊咳啊,过敏得浑身发痒,复演撸猫撸得脸肿眼睛无法睁开的旧状呢? 陈雨和班主任申请了提前接,班主任依然没有回,按照以往的经验,不要废话,不要追问,只管在校门口等就好。 接完朗甜甜,陈雨将直奔医院打抗敏针。药早开好,放在冰盒里,她随身带着呢,近期和老方断了联系,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恐慌,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于是,喝什么咖啡,吃什么蛋糕,她在西贝小学门口绕一圈,挑中了十块钱能吃上饭,二十块钱能吃好的快餐店,挑一张干净、偏僻的桌子坐下,点了一份木耳山药炒肉片盖饭,死等、苦等、干等。 窗外黄沙漫天,远处的中国尊是一点儿也瞧不见了,陈雨托着腮,揉着眼,她曾以为古人总说,我不是哭,我是被沙子迷了眼而流泪,是老梗烂梗,现在才知道是真,太真,她快把眼皮搓破了。 陈雨不禁埋怨朗因作为爹的完全指望不上,正经沙尘暴天,当爹的不能请个假,开车来接闺女去医院吗?她十分钟前试图给朗因打电话,占线,两分钟前发微信,好么,朗因和班主任一样,学会了冷暴力,陈雨不禁想起很多年以前bp机流行时,一首歌的歌名,《呼你不回》。她忍不住补了条微信,“在哪里?今天能早点下班不?这大沙子天,不想让闺女跟我在街头打车受罪,你来接下我们娘俩。” 仍无消息。 距离朗甜甜出来的时间还早,陈雨将空盘子、脏勺子端去快餐店尽头的泔水区,分类处理好——便宜的代价是店家不可能提供太过完备的服务。 而后,她折回餐桌,吸溜着二十元套餐中自带的北冰洋汽水,白色纸质吸管,被她牙齿咬出一圈印,她皱着眉毛打开电脑,拿起餐桌上的座位牌,下方有店内wifi的名称即密码,连上后,她开始工作。 第一项,回复邮件,有过去的活需要完善的,她必须提供售后。比如,交出去的稿子,资料哪里来的,图片出处是哪儿,责编审核时有疑问的,发现问题的,都要来问她。又比如,换了个领导,或增加个领导来评价、判断,自然有新的意见,尾款没结完前,都得喊甲方爸爸,尾款结完了,为了下笔生意,也得该跪则跪,按需修改。 以上都是零星小活,这段时间,老方彻底不联系陈雨了,陈雨确实有点慌,老方给陈雨的活儿,提供给陈雨的收入,构成了总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五到九十。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为了这身傲骨,陈雨做了第二项工作。 第二项,发邮件,发微信,按邮件通讯录和手机通讯录列表发,大致内容以她发给过去的合作方某汽车品牌的老总王想为例。 “王总好! 冒昧打扰了。几年前,我在电视台纪录片频道,和您一起做“走进高校”活动,和您一起出差兰州。我想问一下:您或者您身边的朋友公司需要拍宣传片,或者兼职撰稿吗?公关部门的一些活儿我也能干。 我之前是记者,有十多年的记者和制片人经验,做影视策划及撰稿做得比较多,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长期做或写。 几年前,我因家庭问题离开电视台,成为自由职业者,目前市场不好,无论为长远考虑,还是为眼前打算,都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多谢了!” 王总、李总、张总、赵总,都发过了,消息主干相似,称呼不一,回忆之前如何相识,有过什么样的相处,都必须亲自、单独订制,可把陈雨忙坏了,发到第十三个总,第四个王总时,陈雨的消息没发出去,她心“咯噔”一下,嗓子一紧,是黄沙钻进嗓子眼了吗? 不,是她发现曾在山城拍《风情》,天天上赶着要请她吃饭,一开始喊她“陈导”“陈导”,后来总称呼她“妹妹”“妹妹”,山城某品牌辣椒酱的创始人的该王总,已经把她拉黑了。 淡淡一条灰线,像提醒陈雨,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你和社会,和原来的阶层、环境、人脉,脱节了,被淘汰了。 “cao!”陈雨飚了一句脏话,自然而然,味道纯正如窗外的沙。 快餐店的服务员和不多的几位顾客纷纷回头看陈雨,她“啪”把手机放在桌面,握紧拳头,指甲把掌心掐白了。 第19章 检讨 下午四点,会议室座无虚席。 是全校最大的一间会议室,校领导无一迟到,总校分校所有老师全部出席。 陈晴站在台中央,她喜欢的c位,但今天的发言令她无地自容,在校长严肃宣布会议主题后,她委委屈屈,娇娇怯怯,婀娜多姿,摇曳上台,她没抬头,红着眼,轻轻扫了一眼台下,咳嗽一声,那些叽叽咕咕,冲着她八卦、指点的声音停了。 曾副校长咳嗽一声,“陈老师,可以开始了。” “我的自白书。”陈晴念出声。 台下窃窃私语,“自白?”“她革命者啊!”“检讨就检讨,干嘛弄的像被冤枉似的。”“她还有理了!撒娇给谁看!”“给校长看!”“别说了,陈老师够倒霉了,说是一分钱没收。”“没收?”“没收,都是帮朋友忙。”“啊?!” “我的自白书。”陈晴重复道。 “尊敬的领导、各位同事: 大家,下午好! 今天,我带着无比的羞愧,怀着百分之百的内疚,写下这份自白,不,检讨书。 在这里耽误您、您们的宝贵时间,请听我慢慢说来。” “妈呀,她要唱戏吗?”“苏三啊!”“感觉要唱大戏,还慢慢说来。”窃窃私语未绝,仿佛追剧时,不断出现的弹幕。 “我是一名教龄十八年人民教师,我毕业于寿春小学,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就在寿春小学,对寿春,我是热爱的,对寿春的名声,我是维护的,像鸟儿爱惜羽毛,像母鸡爱护爪子,像公鸡爱护鸡冠,像孔雀爱护最艳丽的屏,像老虎爱护最尖的牙。” “这都什么比喻!”一位语文老师忍不住在只有几个人的小群中,发表文字评论。 “陈晴是来说相声的吗?”另一个小群中,有人打出捂脸的表情,两个群的人完全不相同。 “说这么多,是为了说明,我爱寿春,我绝非有意,在风口上作案,刻意破坏寿春的名声。对于补课,我是坚决反对的。不瞒大家说,几乎每个月,都有家长,请我帮他们的的孩子补课,其中,不乏熟人,包括现在台下坐着的某某老师,某某老师。为此,我都采取了婉言拒绝的方式。 一方面,我确实有自己的原则,能在课堂上教的,为什么要课下补呢?另一方面,对我来说,除了教学任务、繁重的班主任工作,家里还有个正当学龄的孩子,我实在没有精力、时间再给任何人补课。 今年寒假,我接到几个同行的电话,能不能在假期,成立一个互助组,彼此帮对方的孩子补缺补差?我的孩子上学期数学没有考好,一贯优秀的他,心理负担很重,他不止一次问我,妈妈,你能给我补数学吗? 大家都知道,隔行如隔山,即便我从事了十八年的小学教育教学工作,一个英语老师辅导初中数学,仍然力有不逮。” 陈晴这人,不能提儿子,一提喉头发堵,发声哽咽,她说的恳切,都是为人父母者,台下居然有人点头。 “我一开始也不太愿意。我觉得是违背政策,刀口上舔血,但他们说,只要能让孩子们的成绩有所提高,舔就舔!何况对孩子们的成长有利,我们互惠互利,没有伤害任何无关人士的利益。 我发誓,我没有收家长,也就是各位参与补课的同行们一分钱。我也没有付出一分钱。目前传出去的视频实在是风大雨大雪也大,过节期间,我偷懒,不愿意线下补课,改成线上直播,留下的。 我真没想到,这件事会被曝光,造成了如此大的风波。坦白地说,事情发生后,我想不通,很难过,我不明白我错在哪儿了。我可能错在做事不够隐秘?对周围的人太信任?事情变得规模化、扩大化,影响是无法控制的,哎,我补了几节课就被当做把柄,真是得不偿失!” 陈晴停下来,擦了一把泪,拿袖子揩的,如带雨梨花。 “怪可怜的!”“居然事实是这样!”“招谁惹谁了!”“太没安全感了!” 台下风向已变,人人自危,人人感同身受。 “在校领导的帮助下,我冷静下来,是的,我很气愤,但我也后悔。等我静下来,仔仔细细反思全过程,我知道错了,我错在没有警惕意识,我不该随便补课,无论这种形为,出于什么原因,给谁补,在严厉惩治补课的档口,都不该发生,有许多害处。 我整理了一下我的错误,共计五点。” 陈晴抽抽鼻子,眼泪、鼻涕又无法控制,她再次扬起袖子去揩,有热心观众看不下去了,从小包中,找出一包面巾纸,细心、贴心地将包装撕开,走上台,轻轻放在陈晴手边,并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陈晴多敏感,她意识到她获取了同事们的同情,不知不觉将他们带入自己的阵营,有了共情,她更怯弱了。 “第一点,我违反上级禁止在职教师给学生补课的有关规定。我给自己找了麻烦,也给学校找了麻烦,更给领导找了麻烦。我错了!” 她深深鞠了一个躬,目测有一百二十度,因为她的弯曲长发擦地了。 “第二点,我有悖于教师的职业道德,和基本的自我要求,影响了为人师表的形象。尤其,视频中,因为我在家中上课,完全没有顾及形象。” 有人笑了,一个人笑,带动一群人笑,最后演变成全场人,除了领导没笑,不,领导中也有俩忍不住笑了。 “第三点,我给朋友们的孩子补课,给他们补,就等于给没有补课的学生造成了压力和影响,那些没有在我这补成课的学生家长,一定会出现心理的不平衡。心理不平衡就会造成心理不健康,出现抑郁、躁狂等症状。” “”第四点,我必须承认,补课,无论给谁补,出于什么动机,都会给补课的学生带来了过重的学业负担,这些参与补课的孩子,包括我的儿子,都多做了许多作业,少打了许多游戏,这是和素质教育的精神、双减政策相违背的!” “第五点,补课对我的正常教学,肯定有影响。因为假期补课,我的精力被分散,对自己班级的学生关心不够。 补课的形为,害处太多了!我再也不能,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我希望大家不要学我,要好好做人,好好做教师,千万别学我!虽然,从头到尾,我们补课是多方愿意,毫无利益,但我们的行为就会滋长补课风的盛行,我们的行为就是犯罪!” “过了,过了。”齐老师摇摇头,看一眼孟老师。俩人都是陈晴的闺蜜。 “话说,和陈晴一起补课的究竟是哪几个同行?”李老师偏着头和旁边的王老师耳语。 “把视频打开,看头像就知道了呗,有的孩子用的是家长的会议号,有的孩子露脸了,问一问都是谁家的孩子,就知道了!”王老师答。 “听说有九中的王牌数学老师……”不一会儿,主角们就被一一扒出来。 “作为教师的我们,应该能坐住冷板凳,作为教师的我们,应该甘于清苦,作为教师的我们,应该努力自己想办法提高孩子成绩,绝不能想通过补课来获取额外收入,额外利益,哪怕为了提高亲生儿子的成绩!”陈晴面朝大众,深刻检讨。 “上面三令五申禁止补课,之前的我大意了,侥幸了。以后,我再不会利用节假日时间,给任何人补课,给自己的孩子也一题不讲,一个错不指出来,任何人,离开我的课堂,都休想撬开我的嘴。 错误的认识导致错误的形为。领导找我谈话后,我已经深深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发誓:立即停止补课,以消除不利影响。认真反思所作所为。更加努力工作,当好蜡烛、园丁,燃烧自己,点亮他人。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做人,不,做好教师!我的检讨到此结束!” 台下停顿起码三秒,爆发出一阵掌声,掌声如雷鸣,充满愤怒,充满调侃,充满教师们对自身不公平待遇的荒谬抗议。 陈晴一弯腰,凄凄楚楚,摇摇摆摆,摇的是腰,摆的是长裙的摆,闪下发言席,她不是做检讨,她像来表演的,她自认为,她的发言比教坛新星评比时更精彩。 “你这是检讨吗?胡闹!”曾副校长不知道如何接着陈晴说,他上台先表示了自己的态度,随后宣布了市里这一波双减以及教师补课的政策—— “一、加强组织领导,落实主体责任。 各地各校要结合实际成立专项治理工作领导小组,研究制订标本兼治的具体实施方案和细化的违规处理办法,强化管理。校长作为治理工作的第一责任人,要负起领导责任;学校其他班子成员负具体责任,根据分工,各负其责;全体在职教师对治理工作负直接责任,自觉抵制和拒绝违规补课行为。 二、开展自查自纠,接受社会监督。各地各校要按照“自查从宽,被查从严”的原则,尽快开展一次全体在职教师补课自查自纠工作,严格落实三个“严禁”:1严禁利用假期时间进行违规补课;2严禁以开放图书馆、教室、私人聚会等名义聚集部分学生,变相补课;3严禁利用“空中课堂”等网络形式变相进行集体补课。 三、为禁止违规补课提供制度保障,实行一票否决制。” “否决啥?”众人面面相觑。 “将在职教师组织或参与补课,作为年度考核、职务评审、岗位聘用、评优评先等重要依据,”曾副校长留了一秒钟的空白,随即宣布学校处罚陈晴的决定,“经研究,决定给予陈晴行政记过处分、免去英语教研组长的职务,扣发年度绩效奖金,本学期考核确定为“不合格”等次,两年内不得参与评先评优、职称申报、岗位晋升。” “这么严重!好冤枉啊!”有人为陈晴鸣不平了。 “现在是严打期间啊!”又有人表示陈晴倒霉撞到枪口上了。 “两年为考察期,两年内,再发现有私自补课行为,将调离原工作单位,并开除公职。”曾副校长板着脸。 陈晴脸色惨白,刚才她的检讨不动情,不真诚吗?她的委屈还不够让大伙儿看得见、摸得着,有通感吗? “陈晴老师先停止班主任的工作。就这样,散会!”曾副校长铁面无私,声音充满金属感,像个机器人。 第20章 三万 到晚上八点,陈雨一共发了五十条求职信息给熟人,她发现,拉黑她、屏蔽她的有七人,黑道不孤。 回信的仅有十五人,三个人说,可以聊聊,六个人说,节后一起坐坐,吃个饭或喝个茶,四个人说,我们也在找工作,现在媒体行业,咳咳咳,两个人表示,有没有最新版的简历,发来看下。 陈雨赶紧拾掇心情和表情,她貌似阳光灿烂地答,好嘞,今晚稍晚点发您。 她在脑海中,把现在手上的事盘了盘,朋友们能帮忙的算了算,郎甜甜三呼陪伴,她充耳不闻,陈晴加急电话,她半小时后才看见。 她真心开始焦虑了,真心开始懊悔和老方掰了的事实。 她酝酿着最新版的简历怎么能突出自己的优势,淡化自己的劣势,比如年龄,比如在家上班,不能出差,即便市内,也到点得去接送孩子等等问题。 简历做到一半,一看钟,已经九点多。郎甜甜喊妈妈上床,讲个故事再睡觉,陈雨深知,孩子不哄好,就别想有安静空间,她旧话重提,继续《史记》。 郎甜甜班级最近在竞选班干,她点播到,想听个古代竞选的故事,陈雨随口说,古代都不竞选,古代都主动让,妈妈今天就跟你说说禅让的故事,郎甜甜一下来了兴趣。 屋里点了一盏小灯,玄关点了一盏大灯,朗因今晚说要回家。 他的毛病是绝不带钥匙,要的就是这种有人等门,给开门的感觉。 小灯下,陈雨找了本《史记》,对着给郎甜甜絮絮叨叨、声情并茂地讲—— “《史记》中记载了许多帝王,尧舜首当其冲。为什么要把尧舜放在一起谈,为什么后世的人提起他们,都会提到一个关键词禅让制呢?今天,妈妈就带小甜甜来看看,司马迁笔下的尧和舜究竟是什么形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禅让制是怎么回事,尧为什么要禅让帝王之位给舜,舜有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呢?” “你先说说,尧是谁?”郎甜甜侧着身子,一条腿搭妈妈腿上。 “尧是黄帝的玄孙,第四世孙。”陈雨解释,“据司马迁的记载,黄帝去世,他的孙子很多,其中有一位叫高阳,继承了黄帝的帝位,高阳把名号改为颛顼。颛顼死后,黄帝的曾孙高辛继位,大家称为他帝喾。” “帝喾有两个妻子,各生了一个儿子,其中年长的叫挚,年少的叫放勋。帝喾去世后,挚先继承了帝位,但他显然不是治国的料,天下在他手中,迟早得完。于是,贵族、大臣们商量来,商量去,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挚作为帝王,被推翻了。而他的弟弟放勋则被推举,成为新的帝王,放勋就是尧”。 “尧?哪个字,我们班有个同学叫姚海洋。”郎甜甜插嘴道。 “不是姓姚的姚,是尧,”陈雨在郎甜甜的手心写了下大概,“这个字的字面意思是巍然高耸,尧能被尊称为尧,用尧做名号,说明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品格高尚,操守极高。简而言之,他是个圣人。” “妈妈先来说说司马迁笔下尧的形象是什么。”陈雨拍着甜甜。 手机响了,是朗因的短信,一句话,“给我转三万块。” 陈雨没看见,手机放在沙发上,她人在卧室床上。 “尧是中国上古传说中最有名的帝王之一,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描述了尧的样子: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意思是,尧出自于富贵之家,可是从来不在比他低贱、贫穷的人面前显得趾高气扬、摆架子,显赫后,也不会与以前的亲朋好友疏远,怠慢他们。 当时的人,每每见到尧出门,都会看见他戴着一顶黄色的帽子,身穿黑色的衣服,尧总是乘坐一辆漆得通红的马车,而驾车的马全身雪白。 整洁、高贵、可亲,是尧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外在形象。一个人的魅力当然不止是外在形象,更多的来自于,他的品质、他做过哪些事儿。 据说,尧在家族内部,以身作则,在他的影响下,家人很和睦。他执掌国家后,把百姓当作自己的家人,鞠躬尽瘁为百姓服务,教化他们。尧完善了国家制度,愿意听从有智慧的人的意见,哪怕那些意见听起来刺耳;他愿意任用真正有才华的人,把他们安插在各个重要又适合他们的岗位。 尧将黄帝留给中华民族的家业做大做强。当时几乎每个人都对尧无比爱戴。司马迁用十六个字刻画尧的领袖气质,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将尧与地位崇高的天、神放在一起类比,说明,尧让百姓们既敬畏,又仰慕,他的外貌给人极大的震撼,接近他就像接近太阳,仰望他就像仰望云彩。” “这么帅的吗?”郎甜甜有些神往。小姑娘有小心思了,颜值党说的就是她。 “其实,《史记》中的外貌描写很大程度上反应了这个人的性格和形象正面与否,或者说,一个人性格好、品格好,越是道德楷模,司马迁描写他时,就会越把他写得伟岸。尧是否真的气宇轩昂,天生有帝王之相,我们并不知道。”陈雨两手一摊。 “因为《史记》这么写,后世的史书也仿照《史记》的描述,德性高的,形象也好。尧和其他明君形象越来越高大。这么写有没有好处?有,也许离历史人物的真面目有些距离,可是,史书不止是平民百姓看,后世的帝王也看,明君近乎神话的描写,也为后世君主的自我管理、道德要求立下了标准。” “这个尧都干了什么事?”郎甜甜的另一条腿也盘旋在妈妈身上了。 “那他干的事,可就多了!尧在任时,除了治理国家,他做过最深远影响的事,是任命羲氏、和氏制定历法。” “什么是历法?”郎甜甜懵了,“日历吗?” “也是,也不是,今天,我们常常说,不同的节气有不同的风俗,风俗大多表现在吃什么食物上。比如,有些地区的小朋友,春分时,被家长要求,吃春菜,夏至则要吃面,秋分要贴秋膘,吃肉,冬至要吃饺子。 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等,这些节气啊,都和尧有关。 尧命羲氏与和氏,分守在国家的四方,让他们严肃谨慎地观察,推算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制定历法,从此,老百姓知道在适当的季节干适当的农活,不会因为错过农时,耽误收成。 传说,尧派羲住在东方海滨叫旸谷的地方,观察日出的情况,以昼夜平分的那天作为春分,并参考鸟星的位置来校正。又派羲住在叫明都的地方,观察太阳由北向南移动的情况,以白昼时间最长的那天为夏至,并参考火星的位置来校正。 尧派和住在西方叫昧谷的地方,观察日落的情况,以昼夜平分的那天作为秋分,并参考虚星的位置来校正;他还派和叔住在北方叫幽都的地方,观察太阳由南向北移动的情况,以白昼最短的那天作为冬至,井参考昴星的位置来校正。 二分、二至确定以后,尧还确定了一年有366天,每三年设置一个闰月。根据农时,进行正确的农业活动,提高了农业生产的效率。举个例子,以前一块地一年收成两百斤,现在方法对了,能翻倍,四百斤。全国有无数块地,那全国的收成是不是集体翻倍了呢? 所以,古人说,尧提高中国农耕文化发展的速度,我们的农业,因为尧,大踏步前进了。”陈雨拿起床头柜上的日历,想找到立春、春分及最近的惊蛰指点给郎甜甜看,发现日历居然只有阴阳历,没标节气,她翻起身,哒哒哒走向客厅,摸到手机,再哒哒哒走回床,手机上的日历更智能些。 朗因的三万块江湖救急消息跳出来,陈雨一愣,这个节骨眼,找她要钱,简直是要她命,挖她心,她条件反射地回,“要钱干嘛?” 必须交代下,他俩的经济秩序,以前陈雨上班,一个月给五千块给陆援朝陈抗美买菜过日子钱,其他的,房贷、养车归朗因,孩子教育归陈雨,逛个街,吃个饭,谁在场谁付,陈雨从没认真把朗因的钱搂到自己钱袋子里,当然也因为她赚的常年是朗因的好几倍。 等她回家,总体仍比朗因多,可朗因胜在稳定啊,他一个月一万多的工资,加上多多少少有些外快,每月给陈雨六千到八千左右做生活费,剩下的,陈雨一概不管,一概不问,除了给生活费,陈雨要花其他的钱,朗因也不管不问,反正他就这么多钱,此刻,他找陈雨要三万,实在突然,陈雨打算等他回家,好好盘问下,别是号被盗了。 “当然,尧最着名的事件,还是发生在他与舜之间,关键词:禅让制。”陈雨接着是讲故事。 “什么是禅让制?”郎甜甜有点困了,嘴巴张开又关上。 “谈禅让制之前,先谈谈尧的烦恼。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尧到了老年,自认为年事已高,未来总有一天,他要退休,会死,国家谁来掌管,他的职位,谁能接班。尧为继承人的问题,烦恼极了。 摆在他面前的,有几个人选。其一,尧的儿子丹朱。有一位名叫放齐的大臣,面对尧的烦恼,曾经建议让丹朱继承王位,但,尧一口否定了。 尧的理由是,知子莫若父。丹朱虽然是我的孩子,可我最清楚,他修养不行,品性顽劣,好斗,老是和别人吵架,不能和睦相处。如果把天下交给丹朱,只有丹朱一人能得到利益,而天下受损。可是,如果能找到一位贤人,和自己一样品行高贵,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又善于团结人,心里有百姓,那么,天下交给他,天下将得到利益,只有丹朱一人受损。 尧的思虑是对的,丹朱的性格,动不动就和人翻脸。如果他当了天子,往小了说,群臣不会爱戴他,心甘情愿跟随他,执行他的命令;往大了说,倘若他掌握了权力,再易怒、好斗,岂不是随时会惩罚无辜的人,或发动战争,带来更多的伤害?” “天啊,那我在古代是不是也会被父皇放弃?”郎甜甜听到动不动会和人翻脸,忍不住对号入座。 “对!知道就好。第一人选被放了,第二人选是谁呢?共工。共工是尧的大臣,能力很强,业绩突出。他的同事,另一位大臣兜,向尧推荐共工兜说,共工说话很有号召力,带领大家做了不少事儿。不如由他做帝国的接班人!尧又否定了。尧认为,共工团结人是有一套,可是他口才佳,并不代表心肠也佳。尧共工表面上看起来很恭敬,恭敬中藏着心计,甚至诡计,共工总是当面一个样儿,背后另一个样儿,这样的人用起来,风险太大。” “姚海洋就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郎甜甜又给对号入座一个。 “是啊,表里不一的人最可怕,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真实的想法和人品是什么。接连推翻两个人选,我们可以看出尧选拔人的标准:先是道德楷模,再说能力优劣。平行不端,性格不好,一票否决。 最亲密的儿子,最得力的臣子,都被尧淘汰出局。在自己的家族找不到合适的继承者,眼前也没有马上能用的下属,尧的烦恼加重了,他愁啊,愁着愁着,格局更大了、眼界更宽了,他放眼天下,寻找那个可以将帝位、江山托付的人。 怎么办?海选。” “啊?海选?”郎甜甜震惊了,“古代还有海选?” “哐!”关门的声音,朗因回来了。 “好了,明天再说,且听下集,你爸回来了,妈妈有事和爸爸谈,你先睡。”陈雨为郎甜甜盖上被子,将台灯扭到最小档。 第21章 自荐 平和花园2号楼302,客厅的灯有三档,最低档柔和,通常用于看电视时的背景光;中档适合接待客人,迎来送往,高档是强光,非必要不开启,今晚开了。 客厅里,坐着五个人,陈抗美,远房侄子陈伟岸,陈伟岸的妻子梁红英,他们的孩子、陈抗美的侄孙陈凯,端茶倒水的是二慧,最近孙大力不在,陈晴照顾老父和小家,实在顾不过来,绿江是他们永远的大本营,二慧被抽调来服务她“大”了。 陈家是大家族,陈伟岸的爷爷陈羽生和陈抗美的爹陈羽泊是堂兄弟,陈抗美这一代,唯有他一人奋斗到了省城,到了这一代,除了陈晴、陈雨是土生土长的潞城人,陈伟岸成为唯一靠自己,来到潞城的家族之星。 陈伟岸是招工来的,一辈子在做肉食加工的企业,老婆梁红英和他是同事,两人的日子过得不比一般人好,但也不比一般人差,他俩的亮点和骄傲是他们的独子陈凯。 和陈家其他人不同,陈伟岸一家三口来陈抗美这儿,不是为了打秋风,顺点啥回老家,或是求陈抗美帮各种可能帮得上,可能帮不上的忙。陈伟岸的儿子今年高三,下个月要申请北大强基班,他写了一封自荐信,想让陈抗美过目,想请只见过几面的姑姑陈雨把把关,润润色,最好,陈雨有能耐,能在北京有认识的人递句话,不成,去北京的时候,也有人接待,传授传授经验。 “好啊!咱们陈家后继有人啊!如果申请成功,你将是继你小姑之后,陈家又一个个人发展的高峰!不过,啥是强基班?”陈抗美一头雾水。 “强基班主要选拔培养有志于服务国家重大战略需求且综合素质优秀或基础学科拔尖的学生。主要是招基础学科的学生,比如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及历史、哲学、古文字学这些。是教育部开展的招生改革工作,主要是为了选拔培养有志于服务国家重大战略需求且综合素质优秀或基础学科拔尖的学生。”梁红英像官方发言人,生活啊,母爱啊,让一个肉联厂医院的护士,变成精通各种招生政策的专家。 “噢!噢!”陈抗美也不知听没听明白,但他出于本能提的问题一针见血,“都是基础学科,以后好就业吗?” “大!你问到点子上了!”陈伟岸一惊,他由衷地说,“这也是我们有些犹豫的地方。” 他怕自己讲不清,让梁红英找了段现成的文字给陈抗美看—— “强基计划有利有弊,当然利弊是对于学生个人的,对于学校、社会、国家,只有利。” “利,即好处,包括:提高了公平性,录取方式更加公正;为考生增加了一次上名校的机会;报名限制条件少,给普通考生更多机会;采用导师制、小班化的教学方式,配备一流师资,对学生进行本硕博衔接培养,缩短求学时长2-3年。”梁红英对着手机念到。 “是,国家是需要基础性人才!”咂摸一会儿 ,陈抗美醒过味来,“那弊呢?”他追问。 “强基计划的坏处包括,招生专业为基础专业,选择范围受限,且专业都相对冷门;”梁红英念到这,停顿一下,陈伟岸插嘴,“大,就是您刚才说的,不一定好就业。” “另外,强基计划只能报一所学校,志愿填报很考验人;如果想破格入围,条件要求特别苛刻,更需要考生对自身有清晰的定位,清醒的意识;招生人数较少,竞争压力大。我知道去年有一所名校,招九百人,收到三万多份的自荐信。”梁红英吐吐舌头。 “竞争这么激烈!”陈抗美两眉一竖,他打断陈伟岸、梁红英两口子,展开陈凯打印出来的申请报告,眉开眼笑,他是发自肺腑的,为陈家血脉,为遥远的宗族。 “ 自我陈述 尊敬的老师: 您好! 我叫陈凯,是潞城中学高三理科班的一名学生。感谢您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看完我的自荐信。 北京大学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拥有丰富的教学资源,良好的学术氛围,多少大师出自北大,多少人才为北大所培养,多少专业因北大名列前茅。 我对北京大学向往已久,也一直在以北大为目标不断努力!高二暑假,我参加了北大夏令营,和很多优秀的学子接触,更是对北大充满了憧憬。我相信自己有实力、有希望通过强基计划进入这所我心仪的伟大学府。 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保持着优异的成绩,并考入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之一——潞城中学。我的文化课基础扎实、成绩优秀,多次考入年级前十,尤其是化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校期间,我曾多次参加国家级化学竞赛,并在第三十八届全国中学生化学竞赛中荣获二等奖。 作为一个理科大男孩,让我骄傲的可不光是理科成绩。在学校组织的辩论大赛中,我是最佳辩手。我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曾编排话剧《昭君出塞》、《茶馆》、《窝头会馆》,受到同学和老师们的好评。 我喜欢阅读、写作,我先后在三家网络文学网站连载过短篇小说。在第七届全国中学生创新作文大赛中获得了综合赛区一等奖;我喜欢弹钢琴,还取得了钢琴十级证书;我还热爱运动,喜欢踢足球、打羽毛球,我相信强健的体魄是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 当然,我最热爱的还是化学,我在高一的时候就担任化学课代表。化学令我无比着迷。我觉得化学具有万千变化,如果能为化学倾注青春,我必将无怨无悔。强基计划不仅是国家的强国战略,也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能在自己钟爱的大学里,投身自己钟爱的学科。这就是我选择北大强基的原因。 感谢老师在百忙之中关注我并倾听我的心声,也祈愿,我们能相逢在九月的北大。 我希望在北大深造,成为北大光荣历史的见证人,希望这次强基计划考试能够改变我的人生轨道,让我投入到北大的怀抱! 此致 敬礼! 陈凯 2023年4月” “优秀啊!优秀啊!”陈抗美弹弹手中的两张纸,开始是默读,后来读出声,他将老花镜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忽然拿指肚按按眼角,他按掉的是泪,欣喜的、感慨的泪。 “大!”陈伟岸跟着二慧喊陈抗美答,他搓搓手,羞涩、紧张、自豪地问陈抗美,“凯凯的信写的咋样?中不?” “太中了!”陈抗美伸出食指,往电视上方的长方形框内一指,框内是含有陈雨的那张大合影,“凯凯,大爷为你开心啊!有其姑必有其侄!读了自荐信,我才知道你有这么多奖项,兴趣广泛,成绩还优异,要是……”他回望一眼二慧,“要是大路能有凯凯一半优秀,一半自觉,一半聪明,等我去的那天,就能闭上眼了!” “快别这么说!大,你能活一百岁!”陈伟岸赶紧打住,他深知陈抗美的情结在绿江,在陈大强没上过大学,在陈大路能不能被培养成才,他要解决是自荐信本身,他继续搓着手,讪讪笑着,“大,我有一事相求!” “啥事?”陈抗美警惕起来,他担心的是钱,退休金就那么多,孙大力最近旁敲侧击问过,别人家的老人涨了,他有没有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陈大强那儿,他一直是贴的,除此之外,他不会掏一分钱。 “想让姑姑看看我的信,写的到位不到位!还有强基究竟值得不值得报!”陈凯站起来,报出诉求,这孩子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十七岁,一米九四,全家人仰起头看他,都不知不觉短暂治愈了颈椎问题。 一听和钱没关系,陈抗美恢复了眉开眼笑的旧表情,他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小姑打电话,争取今晚就给你改出来!” 陈抗美家是少有保留座机的人家,他放下两页a4纸的自荐信,拨陈雨的手机,按了免提键。 第22章 姥姥家 潞城平和花园2号楼302的电话号码在陈雨的手机通讯录里存为“姥姥家”,字儿是郎甜甜打的,称呼也是按照她的口吻来的。 电话响起时,陈雨正在和朗因压低声音吵架,压低为了不让郎甜甜听见,压低是陈雨一个人的,朗因可是不管不顾。 “你回家快三年,我每个月给你八千一万,过年过节发的各种卡,全部交到你手里,为什么从你手里要点钱就这么难?”朗因振振有词。 陈雨心里本来不痛快,坐吃山空的感觉时刻萦绕在她心头,朗因咄咄逼人的姿态,胡搅蛮缠、不依不饶的语气,都像小时候走在绿江大堤上不小心被苍耳挂满身体的各处时刺挠、烦躁、无法摆脱。 “你吃枪药了?在单位受气了?有本事出去闹,别当病猫,不要怂,就是干,别回来,找我茬,拿我撒气。”陈雨才不会退让,你强我更强,明月照山岗。 “你不是也只会对我凶吗?有本事把你那些尾款结回来啊,有本事拒绝你姐、你姐夫啊!”朗因怼陈雨总能怼到七寸,陈雨的七寸常年分两截,三寸半是工作,三寸半是原生家庭。 “我给你的钱,你花哪儿了?”“拿给我三万不行吗?”“你别管那么多……算我借你的不行吗?” 朗因连珠炮似的,威逼加示弱,陈雨不理他,该洗碗洗碗,该收衣服收衣服,该开电脑开电脑,该拿热水擦桌子拿热水擦桌子,朗因追着她,绕着水池、阳台、书桌团团转,拉磨一般。 “我妈,不,我爸病了,需要钱。”朗因居然当场想出一个理由,演技拙劣啊,陈雨一眼识破。朗因自以为聪明,他想着陈雨和朗琴关系不好,特地搬出殷明东,觉得陈雨会心软。 陈雨白了朗因一眼,“甜甜爷爷下午才发的朋友圈和你妈在广州长隆,你骗谁?” “哦,”朗因脸红了红,一秒找到台阶,“你还没说清楚,你把我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看下手机。”陈雨发了一份文档给朗因。 “什么?”朗因不知所措,“你给我转钱了?” “账!”陈雨忙着整理她为求新工作要更新的简历,懒得和朗因废话,只发了一份家庭账目表给朗因。 电话响了,陈雨本不欲接,看见“姥姥家”仨字,不禁一愣,父亲很少给她电话,夜间绝无仅有,她的心“咚咚咚”直跳,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她停下打电脑键盘的手,直接按了免提,好让声音更大些,唯恐错过什么信息。 “喂,爸!”陈雨谨慎报出俩字。 “陈雨!还没睡!一切都还好?”陈抗美上班时经常做报告,退休好几年了,还是没改掉超过三个人听他说话,他就冒出报告腔、话剧腔的习惯。 陈雨听到陈抗美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深夜问好,先是松了口气,放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而后觉得莫名其妙,她口气不自觉有些冲,“爸,你这么晚了,不睡觉,干什么呢?啥事不能发个微信或者明天再谈?深更半夜,家里有老人,突然来个电话,你知道有多吓人吗?” 陈抗美哑然,细想下,陈雨说的没错。口气虽不好,话里话外的责怪都出自于对他的关心。他“嘿嘿”讪笑了两下,握话筒的手松开些,回头看侄儿一家,解释,“他姑就这样,心细,从小就这样,出门在外,老惦记着家,心思重,还以为我出啥事了呢!” “好,下次不会了!”陈抗美在话筒那端大手一挥,“言归正传,伟岸家的凯凯还记得不?孩子在潞城中学读高三,成绩特别好,有点你当年的架势,写了一封信给北大,申请什么特战营,什么?不是特战营,是什么来着?哦哦,是强基计划,我看了信,觉得不错,他们不放心,想让你把把关,你有时间?我发给你!” 强基计划,陈雨有所耳闻,她的一个朋友姓吴,是他所在大学负责招生的老师。去年,老吴发过一条微博,陈雨记忆尤新,她听着老父在电话中唠叨,她去网上查了下,找到老吴的微博—— “本科招生第6年,每年都有惊喜,也都有遗憾。今年的遗憾是碰到一个男孩子,高考数学满分,省排名81名,很喜欢数学,但是他是单亲家庭,妈妈在县城开小卖部维持生计,对于这样的情况,科学院是会给予最大力度的支持,供她读到博士毕业都没问题的。 所以我给他规划的道路是来我校读数学,然后保研到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博士毕业后留在学术界或者去做应用数学领域的研发,最不济去金融领域。 这条道路全程没有经济压力,方方面面都有保障。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孩子前几天去上了一个社会培训机构组织的针对北大清华强基计划的培训班(在我们眼里很明显是打着北大清华名义骗钱的),这个培训班准备了一套号称是北大强基计划的面试题让他做,其实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奥数题,最后的大题他没做出来,备受打击,觉得自己数学不行,于是觉得我们让他读数学是坑她,改选择了其他大学工科。唉,一声叹息,希望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一帆风顺。” 是了,记忆没出错,老吴是专家,陈雨心里有了底,她凝视着陈凯的自荐信,眯着眼,满口答应,“行,今天太晚了,我朋友对这些很了解,我明天帮凯凯问,我也不是专业人士 怕指导的不对,误人子弟,你们等我消息。” “谢谢姑姑!” “谢谢小雨!我是你嫂子!” “嫂子好!哥呢?” 陈伟岸凑过来和陈雨寒暄几句,陈雨在搜索强基的信息和老吴的微博时,短暂和眼前朗因带来的烦恼抽离,她和远方亲戚的对话让她充分理解父亲常年资助老家人,解决他们层出不穷问题的快乐,感觉自己是救世主,帮助别人自带成就感,还有,现实的一团麻仿佛不算什么,因为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重身份,我不止是我,我的家也不止一个,我还有退路,我还有另一摊子事。 答应了明天找老吴,原本电话可以放下,偏偏陈抗美想卖弄下陈雨全家福的美满生活,他问了一句朗因在不在,陈雨随口说在,在就过来聊几句,陈伟岸也诚心和陈雨攀关系,日后,孩子肯定要去北京读书的,他说,妹夫在啊!过来聊聊,我和妹夫只在绿江见过一次,人太多了,隔得远,都没没顾上说一句话。 陈雨不好推辞,生硬地喊了一声“朗因!”朗因以为陈雨对三万有所松动,推门进书房,一听陈雨叫他接来自潞城的电话,他扭头就走,没注意是免提,“什么破事?又要找我演赞成、演全力支持?这次是你姐还是你姐夫要钱?老子今天心里烦,不伺候了!” 第23章 尴尬 尴了个尬。 平和花园2号楼302,在场的五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但成年人有成年人处世的方式,陈抗美、陈伟岸和梁红英都当做没听见朗因的发言,陈凯虽然一米九四的身高,孩子毕竟还是孩子,他无辜得睁着清澈大眼问:“小姑夫的话什么意思?”回应他的是比他大不了几岁,心思更为纯真的二慧,二慧说,“大概是烦我们这些亲戚!” “瞎说什么!没有的事儿!”陈抗美又来了招牌式大手一挥的动作。 “对,不会的,你小姑、小姑爷都是大学生、高材生,皇城根儿下的人,不会!”陈伟岸附和着。 “回去等消息!”陈抗美打了个哈欠,他到底是老了,招待客人到晚上十一点来钟,有些困倦。不怪陈伟岸、梁红英两口子来得晚,不懂人情世故,他们等孩子九点下晚自习,方能完成一家人齐齐整整出门拜访的任务。他们特地提前给陈抗美打了招呼,否则陈抗美此刻早已熟睡在床上,扯着呼噜。 这边,本该扯呼噜的朗因也醒着。他把陈雨记的账,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两个感觉,第一,找不到纰漏,第二,原来养一个家,供一个孩子,需要花费这么多钱。 账本,朗因是熟的,朗琴一直有记账的习惯,陈雨和朗琴之所以嫌隙太深,朗琴事无巨细记录给朗甜甜花的钱,还手心朝上找陈雨要,是导火索之一。 但记账记到陈雨这个地步,让朗因叹为观止,若不是今天白天他被谈洁婷大出血惊到,在医院出了进,进了出,好在化险为夷,他惊魂刚定,若不是今晚回来前谈洁婷威胁他,不再给三万,她非得闹出动静,他实在没办法了,找陈雨要钱,且不说明原因,他是想好好欣赏及表扬亲爱的妻子的记账笔记的,“教科书!教科书!”他都想好了表扬词。 陈雨的账本分为几项。 一、独自享乐,专记吃喝玩乐花的钱。 二、亲密关系,专记全家人共度快乐时光,亲子类活动的钱。 三、居家物业,顾名思义,包括家居用品、日常用品、水电煤网。 四、社交网络,含给老人的、朋友的、亲戚的,居然,朗甜甜和小朋友的聚会,为出席小朋友们的生日会花的礼物钱占大头。 五、出行交通,一目了然,娘俩花在公共交通,偶尔打车花的钱,还不够朗因花在养车上费用的零头。 六、学习成长,买书、买课,报班。 这一家三口三个人,谁也怪不了谁。朗因最大的爱好便是买各种精美的画册,以军事方面为主,每个月开销不小,陈雨也买,她的原则是三个不同阶层,不同学历,毫无相关的人,都在谈论的书或影视作品,她一定要弄来看看,不为知识,为知道时代审美,审美需要砸钱的,朗甜甜的以学科类为花钱如流水的主项目,仅四月一个月,她的线上数学课、语文素养课,线下钢琴课,及和儿童心理相关的沙盘课,就花了八千之多。 哎,女子无才便是德啊!朗因有点空前怀念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培养,那时养个女孩,多么省钱! 七 形象管理,鞋帽服饰,清洁护理,是一笔钱。 八、医疗、保险、意外支出,又是一笔钱。原来,平均下来,一个月花在保险上的钱有四千多! 陈雨的表格共两张,除了八项大分类表,还有一张月度复盘表,以时间为轴,设有核心目标检视,截止至当前核心目标完成额,本月完成目标,今日完成核心标占比多少,等等项目。 朗因看表才知道,家里还有一些钱放在投资理财中,陈雨记录了每一项小小理财项,如基金,如定投,每项的投入、结余 ,她每个月都会分析他们小家收入的主动收入和被动收入,各项投资的盈利、亏损,买东西会复盘必需品和非必需品,算一算浪费占比有多少。 “看完了?”陈雨发消息给朗因,他俩睡在两个房间。 “嗯。”朗因答,不太有底气。 “你应该向我道歉。”陈雨要求。 “为什么?”朗因的心都在谈洁婷那儿怎么交代上,不记得刚才在通往潞城的电话中说了些什么。 陈雨复述了车祸现场。 “哦哦!”朗因改了策略,怀柔为主,“你给我三万,我就道歉。” “你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三万?”陈雨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如一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 “真想听原因?”朗因又开始现编,他的脑子前所未有地转的飞快,“我有个朋友”句式最好用,他将他身上发生的事编排在下属魏蜀吴身上,稍作加工,比如,你情我愿的婚外恋改成性骚扰,比如同事之间改成培训时的女学员。 “他自己的钱呢?”陈雨奇了怪。 “都交给老婆了。”朗因不想再发消息,他从床上跳下来,推开陈雨的门。 “都是好哥们,我不能见死不救?”朗因为魏蜀吴发声。 “性骚扰就不该救!”陈雨脱口而出,简历三十秒前更新完,她疲惫不堪,一听熟悉的魏蜀吴竟然有咸猪手之嫌,不免作呕。 “你不知道,男孩子在外面也是很危险的。”朗因凄凄惨惨道,“有时候你搞不清,对方是真心喜欢你,还是想利用你,是跟你撒娇,还是威胁你,魏蜀吴也真够倒霉的,现在那女的找他敲诈三万!他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会找到我吗?我还是他领导!他能不能转正,还需要我的意见!”朗因竟然半跪在地上,双手做求饶状。 陈雨沉吟一会儿,“魏蜀吴如果真的是性骚扰,不需要我们救,他要长长记性,如果不是,这次给了三万,下次还会要三十万,那是无底洞,不如让对方闹,闹到法庭,自然有定论,有证据能拿的出来。” “你的意思是不借?” “不借。” “你这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维护内心正义错了吗?” “你没错,你是圣人,陈大圣人!”朗因阴阳怪气。 “你刚才看了我的账,知道咱家什么经济状况,我现在还在为我姐的别墅尾款焦虑,最近基金亏了不少,我工作上出了点问题,懒得跟你说,就算还剩点钱,也不想动,不然真的就是吵老本了。你知道我一晚上都在忙什么吗?我在写简历,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出去托人找关系看脸色找工作。对了,明天,你给我爸打个电话,就今天晚上的事道歉。” 朗因不吭声,半跪的姿态没变,陈雨觉得话说得有点重,伸手摸摸他的头,被朗因躲开,朗因站起来,跺跺脚,不是表决心,是脚麻了,他长叹一声,“你们都在逼我啊!” 他留下一脸问号的陈雨在卧室,扬长而去,忘了关门。 第24章 残酷 一夜无话,第二天没什么新鲜事,除了入夜。 发生大事前,一切都是安静的,如无风的海,如不动的山。白天,陈雨把更新好的简历发给所有有回音的朋友,还去某老板直聘网站查找了和自己有关的招聘信息,要么需要全职,要么需要垫资,要么需要出差,要么需要先付出,后拿钱,有几个看起来靠谱的,价又压的太低,不管了,不是挑精拣肥的时刻,加上微信,聊聊再说,传上简历,发发再说。 常规的生活如常进行,睡前,陈雨又抱着《史记》和已是重度粉丝的郎甜甜开讲,话题接着前一天晚上的尧舜、禅让,陈雨问,昨晚讲到哪儿了? “海选!海选!”郎甜甜的小手像小爪子般攀上妈妈的胳膊肘。 台灯一点亮,柔和的光中沐浴着头碰头讲故事的母女,何等温馨。 “话说尧放眼天下,寻找那个可以将帝位、江山托付的人,这时,舜出现在尧的面前。舜是海选还是天选呢? 尧起初不认识舜。为了继承人的问题,尧专门召开了一场大会,各国诸侯,从四面八方来朝见尧,参加会议,尧希望此次会议,能从诸侯中,选出一位合适的继承人。 大会第一项议程,尧欢迎诸侯们自荐。尧说,众所周知,我已经执政,管理这个国家七十年了。人,终有一天会死,我终有一天不能当天下的共主。你们谁愿意接我的班?欢迎自我推荐。 诸侯们都有自知之明,他们一个个纷纷表示,我的德行不够,或者,我的能力不足,理由每人不同,结论倒是相同的——接不了班、做不了尧的继承人。 尧不免失望,于是直接进入大会第二项议程:欢迎举荐。他号召诸侯们,把能想到的、适合的候选人,都提名、列出来,诸侯们依命行事,很快,推荐人名单列完、汇总,尧在名单中,看到不止一个诸侯推荐了舜。 舜的呼声最高,舜的名声最大;在海选中,舜仿佛是天选之子,天生符合尧的标准。舜引起了尧的兴趣,舜究竟是谁?”陈雨声情并茂,讲历史故事,她有一套。 “舜是谁?”郎甜甜问。 “对啊,舜是谁呢?舜,生长在民间,进入尧的视野时,他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舜的外貌令人过目不忘,他长得像龙,嘴大、皮肤黑。舜有两个瞳孔,所以名叫重华,舜是他去世后的谥号。 舜的父亲名叫瞽叟,是一位盲人,心和眼一样盲,他不辨善恶,没有是非之分,非常愚昧。舜生来不幸,母亲很早去世,鼓叟另娶了妻子,舜多了一位后妈。后妈顽固邪恶,很快,后妈生了孩子,舜又多了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名叫象,有愚昧的爹和邪恶的妈,象被宠坏了,象长大后,嚣张跋扈。 原生家庭是舜一生中最初和最深的磨难。后妈不爱他,亲爹似乎也忘了他是亲生儿子,弟弟象嫌他碍手碍脚。一家四口,那三个人一条心,害人之心的心,他们总想要了舜的命。 然而,从小到大,无论他们怎么欺负、暗算舜,舜却一直保持对父母的恭敬,对弟弟的仁爱。他尽职尽责的做好儿子、兄长,尽可能和家人和睦相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舜经历过什么,正经历着什么,周围的人全都清楚,一传十,十传百。二十岁时,舜便在民间获得了孝顺、贤良的美名。 回到诸侯大会,拿着推荐名单,面对大家都不约而同推荐的舜,尧问起舜的事迹,只见诸侯们对舜都赞不绝口,舜是个道德楷模啊!尧认为,做统治者,道德上不能有瑕疵,可是光高尚,做统治者还不够;再说了,舜究竟是不是传闻中的贤良,尧也只相信自己的考察。” “怎么考察?”郎甜甜懵了,“怎么跟我们选大队长、中队长一样,还有考察期。” “从古到今都这样,提拔干部都有考察期,你爸升副处长、处长时,也有考察期。”陈雨联系了下现实,“回到尧舜,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尧考验舜的历程开始了。” “考察什么?” “尧对舜的考验和培养有哪些呢?既然诸侯们都说,舜年过三十,还没有娶妻。为了近距离观察舜,尧决定把他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舜成为尧的女婿。 尧说,看一个人怎么治理家庭,就能看出他掌管天下后,如何治国。所以,舜经历的第一重考验是管家。 据说,娥皇和女英下嫁给舜后,舜带着她们搬到妫水边去住。舜要求妻子勤俭持家、恪守妇道。两位夫人是尧的女儿,身为公主,舜嘱咐她们,不能因为自己出身高贵,就对舜的家人、邻居傲慢。用今天的话来说,此后,听进去舜意见的娥皇、女英姐妹,和群众打成一片,她俩走基层,接地气,拉近了和人民群众的距离,劳动中,一点儿也不娇气,因此赢得了世人的夸赞。 尧听说后,很满意,第一关过。” “还有第二关吗?”郎甜甜皱着额头。 “尧对舜的第二重考验是看舜怎么用人。尧派了九个亲儿子跟随舜,更进一步观察舜的行为。” “九个!他怎么这么多儿子!”郎甜甜惊呼。 “咳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亲儿子很快回去报告,身为姐夫或妹夫的舜在历山耕种,那里的百姓都不会为了田地的边界而争吵。当舜在雷泽捕鱼,那里的民众都会互相礼让捕鱼的地方。当舜在黄河边制作陶器,那里生产的陶器的工艺都提高了,再也不会出现粗制滥造、假冒伪劣的产品。 舜每到一处,该地儿就只要一年便会成为聚居地,两年便能成为小城市,三年变成大城市。一方面,舜有权威,民众愿意归附于他,去他所在的地方;另一方面,舜无论去哪儿,都会将当地改善的越来越宜居,越来越繁荣。 尧的儿子们在舜的身边待得时间久了,竟都变成舜的超级粉丝。她们不断从前方发来报道,尧在后方笑得合不拢嘴,真是老天有眼,赐我天选之子啊!尧一高兴,赏赐给舜一大批东西,包括一把琴、一批牛羊、一些用细葛布做成的衣服,还命人为舜盖粮仓。 这里,要插播一则来自舜的家庭伦理新闻。” “什么新闻?”郎甜甜听的入神。 “天子的女婿,未来天子的候选人舜得到了这些赏赐,他的父亲瞽叟和弟弟象嫉妒心切。他们又想杀掉舜,霸占财物,象明确说,等舜死,两个嫂嫂也归我了。” “他想得美!” “对啊,想得美!司马迁记载,瞽叟和象起码两次蓄意谋杀舜。 第一次,瞽叟让舜修补仓房的屋顶,却在下面放了一把火,意图焚烧仓房。幸好舜机警,他拿着两只斗笠作翼,从房上跳下,幸免于难。开个玩笑,舜可能是中国第一位无师自通学会跳伞的人。 第二次,瞽叟又让舜挖井。舜呆在井里,瞽叟和象却在井上方,将挖出来的土重新填回井里,想把井堵上,将舜活埋在井里。舜早有防备,他挖井的同时,在井的一侧,偷偷挖出一条通道。 上方的路堵死了,他便从通道穿出。他躲了一阵子,回到家,正碰到父亲和弟弟在瓜分他的财产。象已经住进舜的房子,弹着舜的琴,而父亲则打算接收舜的牛羊和粮仓。他们见到舜安然无恙,都大吃一惊。来自亲人的两次谋杀,均未得逞,舜竟不以为意,他一如既往,对父母孝顺,对象友爱。 好,家庭伦理新闻插播完毕,尧在进行对舜的第二轮考验中,听闻这则消息,对舜更加刮目相看。尧已经把舜当作接班人了,他派给舜的任务,加码再加码。” “还能怎么加码啊!”郎甜甜露出为古人担忧的表情。 “”尧让舜到民间去宣扬人伦的重要性,让人们接受伦理的教化。 尧还邀请舜,到政府部门工作,找找当公务员的感觉。舜穷尽脑力、体力,再内政、外交各部门轮岗,每个岗位都干得尽职尽责,有声有色。舜和四方诸侯相处融洽。面对四个着名的凶恶氏族,高智商的舜化对手为队友,将他们迁徙到边远的地方,以暴制暴,以恶制恶,用他们抵抗更加凶恶的外敌。 舜出现在尧面前时,三十岁,此刻,他五十岁了,尧整整考验了他二十年。其实,考验早变成培养。” “妈呀!二十年,花儿都等谢了!”郎甜甜捂着小嘴。 “花儿都等结果好几遍了!有一天,尧对舜又下达了新命令。他让舜去各处的山林、河川、湖泊看看。看看通过走访,是不是能获得一些新知,比如哪里有自然灾害要防治,哪里有自然资源可利用。舜马上出发。他来到一座高山,遇到一场特大暴风雨。风在吼,雷在霹,闪电一道道,雨倾盆。舜没有退缩,在风雨中找到路,之后,他踏遍国土,成为对民情、地理全方位了解的储君。 齐家、治国、平天下,舜终于过完所有关,尧召见舜,正式宣布舜将接受他的帝位。这就是中国上古史上着名的禅让。” “就是让给他,让座那种让?”郎甜甜收回小爪子,嗦嗦手指头。 “舜不是直接当天子的。尧先是回家养老,退居二线,舜作为代理天子,掌管国事,八年间,舜经常在全国各地巡视考察。八年后,尧去世了,舜又为尧服丧三年,六十一岁这年,舜正式登基,改国号为虞,成为帝舜。 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把江山坐稳了吗?” “对啊,坐稳了吗?” “舜登基后不久,便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是人事。 还记得舜遇到的那场大雨吗?那些年类似的雨不断,终于爆发水灾,土地被淹没,生灵涂炭,许多人无路可逃,爬到树上。尧曾任用鲧治水。然而,鲧用围堵的方法治水,整治九年,没有成效,事情还越来越糟糕,舜将鲧抓起来,处死在羽山。 舜命鲧的儿子禹当司空,继续治水,禹吸取了父亲失败的经验,水灾终于制止了。 除了禹,舜还为另外二十一人确定重要的职位、职责。舜在文祖庙,召集群臣开会,商定各人的职责。弃掌管农业,教百姓播种。契当司徒,掌管教育。皋陶当狱官的总长,掌管全国的刑罚。垂管土木工程。益管自然资源。伯夷当秩宗,负责主持祭天、祭地和祭祖。夔当乐官,负责有音乐有关的所有事;龙,当文书官,传达舜的旨意…… 舜的人事改革和任免大会在文祖庙召开,此刻,距离尧召开诸侯大会,命诸侯举荐接班人,已经过去四十来年。在文祖庙,舜叮嘱二十二名国之肱骨一定尧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帮他完成上天所赋予的使命。 舜没有辜负尧的期望,这二十二人也没有辜负舜的,他们殚精竭虑,爱岗敬业,二十二人中,还诞生了一位后来的帝王,禹。 司马迁形容舜领导下的华夏帝国—,陵沼泽都开辟了,各种谷物都长得茂盛。百姓之间亲密而和睦,远方人都慕名来到中国。禹,导通了九大山,整治了九大泽,疏浚了九大河,界定了九大州。各州都拿特产来入贡,没有不合规定的。帝国的疆域,有五千里之大,一直通到边陲的荒服。” “听起来真的挺厉害的。”郎甜甜由衷地说。 “东南西北,各少数民族,如交趾、北发,戎、氐、羌,都被安抚。四海之内,都感戴帝舜的功德,各种珍奇异宝,都能在中国看见,就连奇异的珍品都致送到中国来,凤凰也来展献舞姿。” “这是神话?”郎甜甜听到凤凰献舞这段有点怀疑。 “古时候的历史很难区分真实历史和神话,反正写到尧舜时,天下颂扬帝德,都从虞舜开始,司马迁用尽这样的溢美之词。 好,问你,尧禅让帝位给舜,成功没有?” “成功!”郎甜甜拍着巴掌。 “说完这段,我们就睡了哈!为什么尧舜禅让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因为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权力的转移总是伴随着血雨腥风。 一般来说,帝王之位,是皇帝家族内部的继承,一国之君会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通常是长子,或者是嫡子,即皇后生的儿子。 为了争夺皇位,即便是帝王之子之间,有时还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不惜骨肉相残。哥哥杀弟弟,叔叔杀侄子,父子之间互相残杀都很常见。而异姓,不是皇族的人想得到皇位,就更惨烈了,只能发动战争、政变。 尧不是没有天然的继承者,他也不止丹朱一个儿子。但他要把天下托付给值得托付的人。因为没有合适的血缘继承者,他就在血缘之外、家族之外、视野之外寻找。 尧首创了禅让,他把帝王之位让给公认最有品德和才干的人。禅意思为在祖宗面前大力推荐,让指让出帝位,这种将帝位传贤不传子的做法,很像我们今天现代企业中,前一代的领导退休了,在退休前找到一个合适的能继任的一把手。 尧自然没有管理企业的经验和经营理念,他是基于公天下的理念,也就是天下是大家的,不是我一个人,我一家的。尧能禅让,说明他胸怀天下,禅让制也变成中国古代权力转移的一种典范。 然而,尧舜禅让,之所以能成功,和挑对人分不开关系。舜有被禅让的能力和品行,尧及时发现了他,并设置重重关卡考验他,还不断提拔、帮助、培养他。尧是舜的岳父,也是他的精神之父。舜是可造制裁,尧对舜有再造、重塑之恩。舜继承、发扬了尧的知人善用,他用对了二十二位属下,才有机会创造盛世。 尧舜之后,世人多赞禅让制。可是,更多人只看见尧的大公无私、贤良,却没有尧识人、用人,审时度势的智慧。战国时期,燕王哙禅让子之,国破家亡,有时代的原因,也有选错人的缘故。 尧舜是不可复制的。” 陈雨拉拉小被子,让郎甜甜赶紧滚去睡觉,朗因没回家,也没回信息,信息是陈雨今天问他的,有没有向陈抗美道歉、解释,昨晚的不礼貌。 郎甜甜却不依不饶,“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司马迁都是如实写的尧舜吗?我怎么听着太过传奇了?” 陈雨放下手机,给朗因又打了三个问号,回头对好学的女儿说,“当然有疑点,明天再说!” “不,不说完,我不睡!”郎甜甜耍赖道。 “行,妈妈讲快点,《史记》中的尧舜,肯定有疑点。我觉得起码有三处!” “哪三处?” “疑点一,尧舜的岁数。 《史记·五帝本纪》中说,尧四十六岁上台,在位九十八年,活了一百四十多岁。舜也差不多有一百一十岁。我们都知道这不符合人类的生命规律。尧舜只要是人,不是神,别说远古,今时今日,随随便便活到一百多,也难实现。 疑点二,舜的家世。 《史记·五帝本纪》说,舜家庭贫困,他本人种过地,打过鱼,原生家庭对他异常苛刻,直到被尧发现,平步青云。 贤良、孝顺不是舜的疑点。越往古代,身份就越固化,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另外,古代科技不发达,传播方式有限,没有微博,没有微信,更没有短视频,一夜之间就能让一个普通人天下闻名。普通人,仅仅靠道德高尚就全国都知道他;向尧推荐他的还都是各路诸侯,每个小国的国王都知道有个出了名的孝顺孩子,也不太可能。 司马迁是个严谨的人,他多方取证,仔细筛选史料,而后写成《史记》,我们可以认定,司马迁一定有足够证据说明他不是胡说。可是以上两个疑点,怎么解释呢?后世的学者提供了一种猜想。对!我们在讲黄帝时,已经提及过这种猜想。 上古时期,通常把一个部落的功绩记在一个人的名下,一个人名有可能就是一个部落名。 所以,尧和舜有可能,并不是两个个人,是叫尧的部落和叫舜的部落。” “神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啊!”郎甜甜大吃一惊,双手捂住张开的嘴巴,露出惊恐的样子。 “对,我猜测,也不止我一个人这么猜测,尧部落执政一百多年,而后把天下共主的位子让给舜部落,他们之间没有发生激烈的战争,只是进行了和平的权力交接。舜部落本来很穷,实力很弱,又受到来自同宗部落的欺侮、打压,是不是故事就能讲通了?当然,这只是一种合理猜测。 好,就算尧和舜,都是人,禅让制也有很多种说法。 有一本古书叫《竹书纪年》,是春秋时期晋国史官和战国时期魏国史官所作的一部编年体史书。西晋时,被盗墓贼在魏襄王墓中发现,根据《竹书纪年》记载,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意思是,舜最后把迟迟不交出帝位的尧囚禁起来,取得王权。 《竹书纪年》和《史记》对同样的事儿有许多不一样的解释。尧舜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尧之后,舜登基,尧舜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司马迁没看过《竹书纪年》,司马迁对尧舜及其时代的描述,更多是要为后世树立帝王典范,勾勒理想社会。” “啊!好可怕!我今晚会做噩梦的!”郎甜甜惊叫起来,“妈妈,你以后不许说这么残酷的故事!” “可是真实的历史就是残酷的啊!”陈雨两手一摊,“睡,睡,我给爸爸打个电话,怎么回事,一天没接电话,明天下午还说要去参加你们学校的爸爸运动会,能不能去啊!” 爸爸运动会是西贝小学的特色活动,大多数孩子都是由妈妈主要负责教育和生活,为了促进父子、父女关系,每年的运动会西贝小学特地设置爸爸陪伴参赛的项目。 陈雨分别在半个月、一周、三天前确定了朗因的时间,朗因答应的好,到眼面前突然消失了,再加上给陈抗美道歉的事,陈雨觉得怎么着今晚都要和还在单位的朗因联系上。 “你明天啥情况?孩子眼巴巴等着你给准信呢!” “人呢?不给你三万,就把我屏蔽了?” “你今晚是住宿舍吗?” 陈雨发着消息。 “历史太残酷了!”郎甜甜还在哀嚎。 现实不残酷吗? 更、甚。 第25章 更甚 历史没有现实残酷。 陈雨正在发第四条消息,正准备打第三通寻夫电话,手机响了,陌生号码。 说陌生,来电显示标记为xx派出所,由不得迟疑,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晚归的人,陈雨错愕加半信半疑中,接了。 “你好,请问是陈雨吗?”一个男中音传来。 “您是?”陈雨念着标准的普通话,有些迟疑。 “我是密云区xxx派出所,你的丈夫郎因在饭店酒后闹事,店方报警,麻烦你来下饭店,把人领走。” 陈雨背一僵,第一反应,是骗子,但紧接着,话筒里传来郎因呜呜弄弄的声音,间或一两声大叫,是了,是郎因酒后的样子,陈雨连忙称谢,“我马上到。” 她迅速把睡眼惺忪朗甜甜揪起,穿戴一番,给习惯熬夜的曾文文电话,她讲清原委,厚着脸皮请密友收留朗甜甜一夜。曾文文一如既往爽快地答应了。 陈雨松口气,她踢开拖鞋,套回高跟鞋,想想,换了双松糕底轻便的坡跟鞋,从衣架上拽下外套,扭转门锁,闪去电梯前,她拖着朗甜甜,边等电梯,边打网约车。 夜深,老破小区的路灯半明半灭,路窄,曲里拐弯,各种杂物像路障,像陷阱,网约车比约定时间了晚了五分钟才到,陈雨站在楼洞门口,穿堂风过,她冷的一哆嗦。 又过二十分钟,车到曾文文家,陈雨没走进曾文文家所在的小区,只因曾文文已在路边等。快要五一了,夜还有点凉,曾文文裹着一件毛茸茸的外套,站在路边像只探头探脑的猴,瞅见老友的身影,陈雨把车窗赶紧摇下,她挥着手,“这边!”曾文文小跑几步,把车门拉开,陈雨急急把朗甜甜往下一拉,推进曾文文怀里,“麻烦了!” “说什么话!你快去出力老朗的事!他简直是你的大儿子!”曾文文搂着朗甜甜的肩膀,心疼陈雨道。 陈雨重新把自己塞进车,修改终点为朗因单位。 通往朗因单位的路要通过长安街,上一次走这条路线,还是和齐星他们同学聚会时,那天,陈雨坐着车驶过长安街往家奔时,心中充满了对往事旖旎、豁达的回忆。此刻,她五味杂陈,心烦意乱,紧锁双眉,口中不断喃喃:“师父,能不能快点?” 长安街什么是都堵,哪怕深夜。 车流仍然如河,陈雨觉得她是河中一艘小船,两岸路灯,流淌如柔波,遇见第十七个红灯时,陈雨听见胸口一万棵藤蔓爬的声响。 电话又来了。“我马上到,马上到。”陈雨以为是派出所,她对着手机说,身体语言随之变化 ,她微微弓起腰。 话筒那边,对方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而后不顾身边的嘈杂喊着,“嫂子,我是小魏,魏蜀吴,我把郎处从派出所接回来了,现在送到宿舍。您直接来宿舍就好。” “好的,好的,”不要去派出所过堂,陈雨松口气,她连说几声谢谢,挂机后,不再催促司机能不能快点。 一个半小时后,陈雨抵达目的地,夜色极黑,她顺利从门房处通关,走到郎因的宿舍楼前站了起码十五秒,才想起具体的楼层、门牌。宿舍楼呈回字形,中间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没有电梯,陈雨爬上五楼,在幽暗的廊灯下,穿过天井,她本来疑心印象中的门牌号是否正确,很快发现,多此一举,隔着两间房,就听见郎因发酒疯、大喊大闹的声音。 陈雨推门进去,迎面看见郎因合衣、四脚八叉躺在床上,嘴里呜呜弄弄,一地的碎玻璃——几只杯子刚摔碎。 陈雨和魏蜀吴打个招呼,原本朗因昨天为了要三万块,跟陈雨编了魏蜀吴“性骚扰”被当事人“勒索”的故事,陈雨对魏蜀吴的好印象一落千丈,搁在平时,她理都不要理魏蜀吴的,但现在一来,她怀疑朗因的话有假,二来,今晚没有魏蜀吴,她一个人真搞不定朗因,最最起码要去派出所一游,她真诚地向魏蜀吴道谢,“辛苦了!辛苦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至于啊,要说魏蜀吴被人勒索,该醉的是他,和朗因什么关系?! 魏蜀吴擦擦一头的汗,陈述他拼凑起全部事实,歌词大意是,郎因这段时间一直和新来的分管领导不对付,下午开会两人又在会议上公开呛起来,晚上的商务饭局,郎因已经喝完一轮,稍后散场,应该是又一个人在小饭馆继续喝闷酒。饭店即将打烊,服务员提醒郎因早些走,一言不合,郎因就把饭店砸了…… “嫂子……”魏蜀吴摊摊手,脸扭转去看床上翻来转去闹酒的郎因。 “谢谢你小魏,你先回去,我今晚在这了,不过,明天一大早,还得回家送孩子上学,明天早上……”陈雨给话留个口子。 “放心,嫂子,我就住在四楼,你几点走?我随时可以上来。”小魏恭敬、客气。 “太好了!大恩不言谢!”陈雨扶着又扑过来想挽留魏蜀吴,不胜酒力又倒下去的朗因。 陈雨和魏蜀吴约了六点,早晨不堵,她七点能到曾文文家接甜甜。 “好的,好的,嫂子,有事儿叫我!”魏蜀吴告辞,陈雨合上门,对着满级狼藉蹙起眉,她去宿舍一角拿起扫帚和簸箕,正打算清扫,郎因干呕起来,她又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冲床边走去,郎因歪着半边身子,不知为何再次想起来,手的力量不够,撑起寸把长的空间,却徒然倒下,陈雨见状去扶他,几乎是被郎因拖曳着胳膊,强站起来,郎因白白胖胖,拖着陈雨颇是个负累。 陈雨将郎因挪移到卫生间,在郎因大吐前,她先大口喘气,一回头,郎因嘴已张开,千钧万发际,她及时将郎因的脸对准马桶,郎因就抱着马桶吐啊吐。 时钟已经指向一点。吐完的郎因,明显脑回路清爽起来,开始长篇大论、喋喋不休。陈雨把房间稍微收拾下,这边,郎因直嚷口渴,陈雨遍寻房间,没找到一个完整的杯子,摇摇头,在厨房找到一个微波炉碗,倒了水端给郎因。 剩下的时间,是郎因的表演时段。 “你不知道,你把我逼的多苦。” “下午开会,你给我发的那是什么消息?” “什么叫都给我抖露出来?” “你没有责任吗?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再这样,我只能辞职了。” “我告诉你啊,我前天去医院查了,医生说,我有抑郁症倾向,我告儿你啊,我要真是抑郁症,杀了你,我也不用负责。” 郎因把以上的话,来回来去说了若干遍,说到眼皮不断打架,嘴里不断哈欠的陈雨靠在沙发上,不胜其烦。想到郎因不止一次提到被排挤,没前途,想辞职,自己无动于衷,还试图挽回,竟让他喝到报警,她竟一无所知,陈雨有片刻自责,可郎因身上的酸臭味,深夜出门的困顿、疲乏又让那点自责转瞬不见。 “抑郁症”、“抑郁症”,抑郁症字眼第五遍传到陈雨耳中,她忽然心生一计,她拿起搁在沙发一角的手机,点到拍摄视频的界面,横屏拍摄郎因的醉言醉语。日后,陈雨和曾文文解释,她当初这么做的初衷,“我只是想拍一段郎因受排挤导致抑郁症的视频,关键时刻,发给那个排挤他的领导,作为证据……” 没成想,拍着拍着,郎因的一句话,令陈雨如竖起刺的刺猬,彻底清醒了。 “别逼我了,你总让我离婚,你再离婚,为什么不是你先离婚?” “宫外孕?我也不想你宫外孕啊!再说了,医生怎么说的?医生说,你已经自己排出来了,残血也没事,流完了就没事了,你大惊小怪什么!” \\\"又要找我三万,我没钱了啊,我那点私房钱都给你了,再要,只能找我老婆要!” 谁都想不到,白胖柔顺萌如蚕宝宝老公郎因会在酒醉后,无意间将外遇事和盘托出。陈雨横着拿手机的手在颤抖,理智却告诉她,不能抖,抖了视频就糊了。 视频中,郎因断断续续,叽叽咕咕,拍到第十三分十五秒,陈雨听清了,故事的女主角,名叫婷婷。 “什么婷?”万箭穿心,陈雨极力保持平静。此刻,与其说,是被背叛的痛,不如说,是窝囊、惊异的情绪占陈雨心尖。郎因,在陈雨眼中失去性魅力,他竟然还会有其他选择……“水……”郎因没回答什么飞,手如蜘蛛伸开腿,到处寻摸适才放在床头的微波炉碗。陈雨没理他。 “水……” “什么婷?” “水……” “等一下。”陈雨按暂停键,冷冷说。她拿微波炉碗,去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满满一碗自来水,哒哒哒,穿着郎因的拖鞋,回到床头,将碗搁在床头柜,力度颇大,带着漂白粉味儿的自来水泼泼洒洒,溅到郎因脸上,郎因抹一把脸,身体蹭着床头绵软的靠背歪歪腾起,闭着眼,两只手捧着碗,咕嘟咕嘟。 “咚!”郎因又倒下了。 隔个几分钟,他再将之前抱怨的话,车轱辘来回说几遍。前十几分钟的视频,陈雨已听明白,什么丽就是先前在视频中见过,郎因喝酒喝到住院,送他去医院的下属谈洁婷,借调进机关,和老公两地分居,宿舍在他的楼下,郎因没少帮助她进步,呵呵,“进步”,走到媒体前端的陈雨听到这两个字时,视频差点又拍糊了。 “是她勾引的我。” “当然,我也喜欢她,毕竟,她比我小十岁啊,小十岁。” “我们第一次?第一次出去,还是第一次在这里?” “吴峰那傻x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必须辞职了。” “小谈,不,婷婷说我再不离婚,她就去跳楼,她跳了两次,都被我拦住了,我受不了了……” “如果不离婚,再给她三万营养费,可是我已经给过她八万了啊!” 陈雨站在屋子中央,胸闷气短,冷眼旁观郎因从床上翻到地上,形象、尊严、气度全无的样子。陈雨忽然想到谈洁婷来过这间屋,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谈洁婷碰触过,包括脚上的拖鞋,陈雨将脚一甩,两只鞋冲门的方向飞,落地时,啪嗒一声。她光脚跑去厨房,两手捧着带着漂白粉味的自来水拍了拍自己的脸,拍了不知多久,脸挂着水珠扬起,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决定整顿精神,当务之急,要把重要的事,审清楚,不管未来走向如何,此刻要尽最大可能维护自己的,不,甜甜的利益。 想到甜甜,陈雨深吸一口气,回到大开间,看看钟,两点了,再看看郎因窗口的书桌,陈雨不管环绕立体声般的醉鬼丈夫,扑向桌前,从笔筒中拽出笔,在一张印着红色抬头的信纸上划拉几下试试墨水深浅,再换一张纸,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抹去残存在脸上的水,自来水或泪水,拿出刚毕业在邢总领导下的《东方热点》跑突发时的应急精神状态,刷刷写着,十五分钟后,她列出三十个问题,如准备一场突如其来的关键性采访。 “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个问题。 “发生关系的确切地点?”第二个问题。 “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第三。 “你一共给过她钱吗?多少?现金,还是刷卡,还是转账?”第四。 “她怀孕了吗?什么时候的事。”第五。 写到第五时,陈雨深深懊悔,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蠢!”她骂给自己听的,沈金金在医院的偶遇,之后给她的爆料,朗因的各种奇怪表现,找茬、要钱、不耐烦、无端发火,她居然都没注意,没放在心上…… 懊悔只一阵,懊悔过去,陈雨冷静下来,捏着采访提纲,审视一番,查查有没有纰漏。 不同于之前的杂乱无章,陈雨回到她的舒适区,在沙发上坐定,冷冰冰提问,冷冰冰拍视频,郎因声音越来越轻,三十问答完,他打起呼噜。 陈雨呆坐一会儿,想到女儿甜甜随时会翻看她的手机,她凭肌肉记忆,将视频上传到网盘,另发一份给曾文文,附一句“看完,什么都别问我,明天甜甜还放在你家,我向老师请假”,再将视频全部删除。她握着三十问的采访提纲,慢慢挪到窗口,打开郎因的手机、电脑,登录他的各种通讯工具,说不清什么滋味,是她对郎因太放心了,还是郎因太掉以轻心了,所有密码都是女儿生日,所有聊天记录、转账记录都在。噢,转账记录均指向一个名字;谈洁婷。 陈雨拉开抽屉,找到一个灰色u盘,她将这些拷贝完,天麻麻亮,更远的天露出青白相间的颜色。陈雨按着桌子,发现气力全无,她索性放弃要走的念头,呆坐四十分钟,天全白了,时钟不过五点一刻,陈雨休息够了,胃有些痛,她将采访提纲、打开的电脑、斜放的鼠标、开屏即显示聊天记录的手机在桌上铺排着,郎因在床上呼呼大睡,陈雨蹬上高跟鞋,攥紧灰色u盘,开门、关门,穿过回字形走廊,廊灯已熄,天井上方的玻璃,可以看见一弯淡淡的月牙,陈雨为参加聚会特地洗剪吹的头乱蓬蓬已不见昨晚的造型,她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一晚,她老了三年。 第26章 新怨 窗外一弯淡淡的月牙,陈晴醒了,一夜的梦都是碎的。 梦里全是卷子,一会儿她做卷子,一会儿,她改卷子,一会儿,看着学生们的卷子,一会儿,发现卷子是儿子壮壮的。 工作上遇到委屈、伤害,都没啥,她本来就不是事业心特别重的人,当年年级组长一职,代教导主任一位,因为母亲的病,壮壮的小升初,说辞也就辞了。何况现在的教坛新星,及班主任。她只是好面子,小范围内,要让所有人都羡慕她,但和那些单位的浮云比,壮壮、壮壮的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壮壮从小就什么都比别的孩子慢。他来的慢,陈晴做了三次试管才怀上,喝奶慢、吃饭慢,出月子,陈晴没了奶,一杯八十毫升的牛奶,壮壮能喝二十分钟,喝到睡着,而隔壁欢欢,和壮壮同年同月生,一顿二百毫升,五分钟干完,欢欢妈都怕她呛着。 之后,走路晚,说话晚,上了学,是陈晴逼着,成了寿春的学霸,个中辛苦只有他们娘俩知道。一年级,别的孩子六点能完成作业,壮壮要七点,三年级后,作业量增加,壮壮没有在十点前收过书包。上初中后,脱离了陈晴的管辖,壮壮早已不是学霸,夜夜,陈晴守着他,看着他做作业,戒尺、藤条、经年不从事本职工作只留着归的搓衣板全用上了,十二点上床还是寻常事。 学习上,慢就慢,正确率高也行,打开作业本,陈晴往往看到鲜红的叉一片。初中的许多题,陈晴已经搞不懂了,数学、物理她完全使不上劲,以物易物式换着教,多少解决了她的焦虑,现在补课的视频严打时期在各个群疯传,该方案作废,未来,怎么办? 昨晚,刚经历在单位一番重创的陈晴,看到壮壮嗫嚅着拿着卷子,递到她面前,让她签字时,她又发疯了。 一开始,她是好好跟壮壮说的。她说,成绩差不要紧,我们一起努力,妈妈给你加油,只要你有羞耻心、上进心。她拿出一张白纸,给壮壮订学习计划,她写到每天做一张数学卷子时,壮壮拿指甲轻划桌面,她忍着没生气,她制定每场考试进步十分的目标时,壮壮用纸片折小纸船,她敲了敲桌子以示警告,她举着计划,让壮壮签字画押做保证书,贴到客厅小黑板处,壮壮又玩上了心爱的昆虫化石。 陈晴怒从心头起,一把夺过化石,苦口婆心告诫着:“你能不能有点羞耻心,上进心?妈妈一辈子好强,你是一点没随我”,慢儿子这次反应倒是快,“干嘛要好强?我爸不好强,我爸过得也不错。”“哪点不错?”陈晴最恨别人和她顶嘴,话赶话,她脱口而出,“书读得少,所以这把年纪还要出去打工!” 事压事,在儿子成绩那里受的憋屈,惹的烦恼,勾起单位丢面子的愁,就显得更愁了,母子俩再度爆发战争。 说实话,单位的事儿,陈晴那儿因为没全部消化还没有到灭顶之灾的地步,倒是壮壮的出息,壮壮的不听话,让陈晴觉得暗无天日——上周学校招聘,科学老师一职竟有裤子大的毕业生来应聘,壮壮啊,不好好学,未来怎么办?你连小学老师都当不了哇! 一地狼藉,隔一段时间,壮壮上初中后,类似的场景,就要发生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孙大力在场。 孙大力是母子间的缓冲,孙大力是陈晴的出气筒,离开孙大力,陈晴找不到台阶下,火力直喷向壮壮,壮壮毕竟是个一米八的小伙子,被妈妈逼急了,推了妈妈一把,陈晴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撞在沙发上,失重的感觉如此熟悉,令她想到十年前流产,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的情景,她哭了,为眼前的壮壮哭,为曾经的坎坷哭,为孙大力带给她的命运哭,好久没想妈妈了,她对着明显慌乱、自己找到搓衣板,主动跪下来的壮壮哭时,大喊着“别再喊我妈妈,我要去找我妈妈!” 天色已大亮。 陈晴发火时,便给孙大力发过消息,中间还给妹妹倾诉过,不知为何,孙大力和陈雨都没回自己消息,陈晴更觉得委屈了。她爬起床,草草梳洗,揪起壮壮,做了简单的早餐,两个蛋、两杯奶,两块早餐面包,切片培根煎一煎,盛出来,摆在桌上,这是她全部的厨艺。 这些年来,每个早晨,孙家的早饭都是如此,肉、蛋、奶,唯一换的是主食,除了面包,还有孙大力自己蒸的包子、花卷等等。 孙大力有晚起的习惯,他通常会在睡前把第二天要用的蒸锅放在煤气灶头上,蒸笼盘子下接上水,早餐要用的一切食材从冷冻室挪到冷藏室,陈晴只要按顺序拿出来,开火、关火即可。 关于孙大力爱睡懒觉这一唯一爱好,陈晴多年来颇有微词。她认为父母是孩子的榜样,她十年如一日,哪怕周末都要早起,就是为了壮壮能有样学样,每个早晨,他们母子分秒必争地梳洗穿戴吃饭拎书包冲出家门,见孙大力不知今夕何夕地躺在床上熟睡,陈晴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夫妻根本不是一条心、一路人。所以,壮壮的不上进,也不能怪孩子,怪大人,怪孙大力。 现在,孙大力根本不在家,陈晴怪也没地儿可怪。 隔着饭桌,陈晴伸过去摸壮壮地头发,壮壮本能拿手一挡,陈晴昨晚就是拿这只手扇的儿子耳光,她讪讪放下了,柔声说:“慢点吃,妈妈今天起来的早,咱们来得及。”吃完饭,按老规矩,陈晴没收拾,任碗筷在桌上七零八落,餐巾纸揉成一团,蒸锅汪着水,煎锅敞着盖,门一关,母子两噔噔噔踏楼梯而去。 壮壮上学的路是老路,三十六路车一车到,全程二十分钟。始发站在平和花园门口,车站背后是一家小菜市场,陈晴从来没有进去过。 孙大力在潞城时,通常,母子二人的上学上班轨迹是,早晨陈晴把壮壮送到学校,寿春小学与壮壮的中学仅隔三条马路,八百米的距离,陈晴就当是锻炼了。中午,孙大力草堂各个季节睡足,开车去接壮壮回家午饭,再给他送回去,晚上如此重复一遍,如果时间合适,孙大力还会在接到壮壮后,绕一下,去寿春小学把陈晴接上。到家,饭也是好的,菜也是温的,不用问,那是孙大力的劳动。 这段时间,陈晴的任务重了许多,孙大力基本主场在黑县。一周回来一次,能做的家务都做了,但是壮壮的午饭要靠陈晴解决,自然,学校附近是有小饭桌的,但没有临时搭伙一说,陈晴和壮壮在中学门口,壮壮还有抵触情绪,陈晴哽咽着和壮壮告别,并再度情不自禁抚摸壮壮昨晚被她用昆虫化石去砸,擦破皮的眼眶时,问了一句,中午想吃啥,壮壮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心智不如其他孩子成熟的孩子,立马眼睛发亮,轱辘转几下,点名要吃学校附近的海底捞。 行,反正自个儿心里也不痛快,陈晴虽然为半大孩子吃海底捞,非得吃掉五六百块的肉感到心痛,想到美食可以解除烦恼,立马爽快答应了。 壮壮一听能吃海底捞,他将书包带子甩处一个弧度,单肩,连蹦带跳进了校门,陈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学校第一栋教学楼门洞处,才转身走。 一转身,她撞见尤老师,视频外流后,两人第一次见面,都有些意外,都有些尴尬,都怀疑对方是过错方,竟彼此“哎”了一声,再没后话,径直走开,陈晴脸烧着,走了好几米,才意识到不对,她返回去,喊着“尤老师”“尤老师”,尤老师像没听见,加速脚步,掏出卡在校门口一刷,她闪进学校,只剩陈晴和大队送娃人马隔在门外。 “尤老师,你怎么了?”“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有时间,聊一下?”过第二条马路时,红灯亮,站在路边,陈晴违背了走路不看手机的诺言,给尤老师发微信。第三条马路过完,陈晴拿起手机,尤老师没回。七点五十五,马路上行人明显多了,陈晴疾走几步,应着“陈老师好”“陈老师早的问候,走进寿春小学。 陈晴和尤老师认识,是在一次教育局组织的中小学教师优秀工作者疗养团中。那次,疗养的目的地在扬州,时长为期一周,陈晴和尤老师住一间屋,成了游玩的搭子。 寿春小学作为本城最好的小学之一,每年不知为九中输送多少优秀学子,陈晴和尤老师之间自然有许多共同认识的学生、熟人。扬州七日,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她俩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分享了许多八卦和秘密。 那时,壮壮只有四年级,陈晴有心眼的留了尤老师这层关系,她看得出尤老师是个活络人,很能办成一些事。果然,壮壮上了九中,分数不错,但进万众瞩目的重点班,需要面试,壮壮表现一般,尤老师活动后,壮壮硬是被塞进去,此后,还各种关照。当然,尤老师家有个亲戚的孩子,也通过陈晴这儿,在寿春小学借读成功。尤老师刚才那声“哎”,和自己的声调不同,自己的是意外遇见的“哎”,第四声,兼有打招呼的意思,尤老师的“哎”是吃惊的“哎”,第二声,万语千言隐藏其中,仿佛怕和她撞见,陈晴在办公桌前努力摇摇头,猜不透,猜不透,所以更想知道。 周二上午两个班,一节早读,三节正课,陈晴满负荷,课间,她又抽空看了手机,尤老师还是没回音。怪异的是,陈雨和孙大力竟然还是没回她,迈过三条马路,去找壮壮吃饭时,陈晴先拨电话给孙大力。 电话接通,孙大力“喂”了一下,就不再说话,只听见扑扑通通的打斗声,“你们不能拿”“有话好好说”“别打了”……“啪”,电话断了。 稍后,陈晴在校门口见到东张西望的壮壮,她皱着眉头,满腹疑惑,迎过去。 尤老师的消息到了,“陈晴,我们都看了你的检讨,说的挺好,就是为什么要把我们其他人都搅进去?” 糟糕!陈晴明白了,尤老师为什么对她不冷不热,是那份检讨,她坦白了和大家互助补课的事实,一定有人找到了互助的都是哪些人,尤老师也被曝光了! 现在严打期间,岂不是尤老师、参与的所有人都要遭罪,他们岂不是恨死自己了!那壮壮呢?给壮壮补课的老师在九中的好几位,他们还能对壮壮好吗? 晴天霹雳! 第27章 抉择 每逢大事,陈雨就睡不着,不是紧张,是亢奋。 学生时代,每临大考,她会躺在床上,闭上眼,用意念翻书。比如,历史书第十七页有半面图,是列强割据的示意图,剩下半面是某不平等条约的具体条款,第十八页,是该条约的意义、影响,角落里是人物小像,签订条约的败类,或敢于反对的英雄。 哗啦啦,一页页翻过去,一本书过完,天亮了。 现在,哗啦啦,一页页翻过去,是翻聊天记录,翻昨晚拍的视频,翻她和郎因甜蜜的、生嫌隙的种种,本该怀疑的蛛丝马迹,陈雨闭着眼,躺在光明里小区的家中,辗转反侧,屋外艳阳高照,时钟指向十二点。 今天早晨,回到家中,天刚鱼肚白,陈雨倒向床时,外套甚至都没有脱,全身软。靠残存的意志,她给班主任、曾文文发消息,请假、请曾文文代为照顾,“三天”。昨晚,她全程给曾文文直播,发小视频,事情交代得清楚,曾文文让她放心,放心一,绝不外传;放心二,孩子在我这;放心三,我为你留好证据。 陈雨心中一暖,她忽然发觉,出事时,她第一念头不是找家人,而是找朋友。她的顾虑明显,家人离得远,帮不上忙;不让家人担心,报喜不报忧,也是她出门在外多年的自我修养。再说,姐姐沉不住气,爸爸手术后,还在恢复期,一个坏脾气老头,除了能用上他的坏脾气,还能干嘛;姐夫毕竟是外人,除非……除非要托孤时,像郎因和她抢甜甜的抚养权,她必须把甜甜转移走,孙大力对甜甜不错,看起来能托付一段时日。此外,潞城那边的事,不让她操心就不错了,很多时候,陈晴还需要她来做主心骨。 想远了,扯回来,先解决眼前的事,想到“抚养权”,陈雨面部肌肉颤了颤,她腾地坐起来,“离婚”二字在她眼前如晴天霹雳劈面而来,是的,此刻,如果离婚,真说不准甜甜会判给谁。 郎因,机关工作人员,处级干部,本地人,父母双全,年纪也不大,能帮忙带孩子,父母还有自住房。 自己呢?广义上的无业,收入没断,但收入算不稳定,虽然有北京户口,那也是外地人,母亲去世,父亲坐着轮椅,绝无可能来京照顾第三代。 甜甜上的还是郎因单位对口的小学,即没有郎因,甜甜不能取得更好的教育。自己的唯二优势在于,学历高,在正经单位上过班,随时可以去上班;甜甜一手由自己带大,和妈妈的感情当然超过和爸爸的。 “可是证据呢?”陈雨自问自答。脑子里又开始翻书了,和甜甜在一起拍的照片、视频,和老师在钉钉上的聊天记录,发过的母女俩在一起的朋友圈,每个作业本上每天的家长签字,都能做证据,“证明长期我是丧偶式育儿。绝不能让郎因把孩子抢走,绝不能让甜甜喊别人妈妈!”陈雨暗暗攥紧了拳头。 要不要离婚呢?不离婚咽不下这口气,离婚?陈雨权衡了郎因的条件后,又想到甜甜将被问及,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两难、心碎的的境地,不由得心先碎,她命令自己暂时不去想,暂时想点更重要的。 “更重要的。”陈雨喃喃,她前一天早上六点起给孩子准备早饭,送孩子上学,晚上伺候完孩子,再送去曾文文家,一夜忙活老公出轨取证,眼下是中午十二点一刻,她三十二个小时没睡觉了,精神高度紧张,所以并不困,她又抓起纸笔列提纲了,一二三四五。 一、拟定财产保全书 。 二、找律师。 三、快递给郎因。 四、公正。 五、分居。 陈雨停下笔,她趴在甜甜的书桌上,甜甜的小镜子对着她的脸,眉心一粒痘,嘴角一粒痘,颧骨上平时看不见的几处暗斑镜子里看得明明白白。她把纸推向一边,打开电脑,搜了集中财产保全书的模板,没有合乎她情况的,便点击新建文档,她在脑子里翻过往盘未来时,把账算过一遍了,加粗加黑“婚内协议”四个字,居中摆放后,她写清楚她的诉求—— “因男方郎因出轨,夫妻双方约定,郎因与陈晴名下的房产、存款归女方陈晴单独所有,无论今后双方是否离婚,两人之女郎甜甜抚养权均归陈雨所有。” 陈雨来回看了几遍,想到昨晚在郎因聊天记录中还发现了他先后给谈洁婷转账、买礼物花过八万,在协议中又加了一句“从2023年5月1日起,郎因每月向陈雨支付1万元抚养费。”郎因账面上的收入一个月一万多,有时还有些加班费、津贴,拿走一万,剩下的够他吃喝开销了,之前,陈雨不管他,总觉得一个大男人,不能什么都找老婆要钱,现在她要为自己,为女儿打算,你不算计,自然,有人算计你,陈雨保存文档,关机,静默了会儿,打开手机,看着一条条蹦出来的消息,郎因的最多,他醒了,看到宿舍里的电脑,屏保消除后,看到了聊天记录,手机里还有陈雨发给他的小视频一二三,他慌了,酒后都说了啥啊,他求陈雨,“我都是闹着玩的,不是真的,你别当真啊”…… 陈雨简单梳洗后,打开冰箱,倒了杯牛奶,放微波炉里加热,再热一个菜包子,郎因只要在家,甜甜睡觉前,他们三个人都会躺上半小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时,郎因会故意在甜甜面前说陈雨的坏话,激起陈雨的反驳,再哈哈大笑承受陈雨如雨的拳头,边躲闪,边喊“甜甜救我”“我是闹着玩的”“别当真啊”! 言犹在耳,今非昔比,恶心、眩晕,陈雨跑去洗手间干呕,菜包子中的菜和面皮经过陈雨的咀嚼早成骨肉交织的一团,按下冲水键,仍在马桶顶部的漩涡中转了几转。 蹒跚走回房间,手机铃声响,是郎因,陈雨按掉,再打,她再按,如此来回三四番,郎因不再打了。隔了十几分钟,铃声再度响起,是陈晴,陈雨犹豫了一下,接了,她以为是前一天姐姐给她消息,她一直没回,姐姐担心她了,谁知,陈晴张口就哭了,“陈雨,我没法过了!我真的没法过了!”陈晴抽抽噎噎说到在学校的际遇,她的铺垫让陈雨心烦,当陈晴再以壮壮最近的成绩为切入点,长篇大论她的悲剧时,陈雨极力克制,做出平静状:“姐,我有点麻烦,最近不要和我联系,我想安静几天。” “你有什么麻烦?我的天都塌下来了!遇到坏人还遇到小人!”听得出陈晴在外面,行走带风,还有货车经过的声音。 “我不想说,过几天再说。”陈雨要挂断电话。 陈晴还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化成嚎啕哭声,陈雨像安慰甜甜一样,对她说:“都是成年人了,没有谁好过。” “妈的,冷血!你!”陈晴忽然爆粗口了,她先挂的。 陈雨两行泪终于流了下来,孤独。郎因的电话又拨进来,陈雨接了,“喂?”郎因焦灼地喊着,“喂!”陈雨应道。“昨天晚上……”郎因急道,说完四个字,不往下说了,“我稍后发你些东西,该签字的签字,这段时间你不要回来住了。”陈雨出奇的冷静,她掐断了电话。 “你听我解释”“你想怎样”郎因消息没停,陈雨将小视频四五六逐一发到郎因的微信上,并附言,“你如果不想事情闹大,就保持安静。”郎因安静了。 三小时后,陈雨戴一副无镜片黑框眼镜,坐在东直门来福士四楼的西餐厅,台前靠左的圆桌旁。她穿瓦灰色风衣,低着头,卷发遮住她的脸,她在等正在附近拍摄的前同事沈金金来。 沈金金,虽然挺着大肚子,仍是个讲究人,她小时候练过芭蕾,年过三十,仍保持着天鹅颈的优美体态,今天头发盘成一个髻,髻边别的发卡和耳朵上的坠子、钉子保持一致的质地、颜色。 陈雨紧急约沈金金见面,一呢,她知道沈金金离过一次婚,结束上一次婚姻时,颇有些斗智斗勇、处理纠纷的经验,她想让沈金金帮她判断下情势,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权益;二呢,沈金金之前在法制节目干过十年,除了同行,成天和法官、警察、律师打交道,真要请专业人士把关,与其花重金、硬找,不如让沈金金介绍熟悉的。 一杯美式,一份意大利面,一块巧克力布朗尼,服务员将陈雨点的餐端到小圆桌时,陈雨才意识到,她不但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也约等于三十多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中午吃的那些全吐了,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斗争,陈雨先把意大利面中配的两根黑胡椒牛肉肠囫囵着吃了,再狼吞虎咽一根根裹着番茄酱的面条,这边叉子把烤得松软的蛋糕铲下一块,那边苦涩的咖啡流向喉头。 “你从非洲回来?八百辈子没吃过饭?”圆桌前,款款坐下一个靓丽的身影,不用问,是沈金金,她嘲笑陈雨的吃相。 “喝啥?”陈雨头没抬,手扬起,下午四点的咖啡馆,人不多,服务员眼尖忙不迭过来,递过酒水单。 “照她的,一样,给我一份。”沈金金见陈雨吃的香甜,想到中午吃的盒饭,心疼一下自个儿,眼睛和嘴角同时弯着,对服务员说。 五分钟,两人沉默着,沈金金就这么看着陈雨吃,陈雨就这么任沈金金看着,五分钟后,陈雨擦擦嘴,打了个饱嗝,把擦完嘴带着红印的餐巾纸往桌上一扔,沈金金出于美女的敏感,扫了一眼红印,问“新色号啊?”陈雨疲倦到笑不出来,再打个饱嗝,指着盘子里残存的番茄酱,意思是,色号如此。她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老娘还擦口红。 “晓鑫。”服务员来收盘子,送上一杯清水,陈雨清清嗓子,扶扶眼镜,嗓子是哑的。 “你不对啊?哭过了。”沈金金终于发现点迹象,陈雨辞职回家不假,有限的几次聚会,她都打扮得像每天行走于职场的,今天,陈雨无镜片镜框中的双眼是红肿的,脸上痘和痘印明显,粉肯定没擦,嘴上一点红,事实证明是番茄酱。 陈雨没有废话,言简意赅,用十五分钟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交代。沈金金全神贯注,全程“嗯嗯”,没有打断。中间,她的双眼只离开过陈雨双眼一次,因为要接餐盘。陈雨说完,沈金金没有煽情地去握她的手,而是埋头苦吃她的那一份餐,这回变成陈雨看着她吃,沉默、沉默、沉默。 “离婚非常复杂。”沈金金招招手,服务员再次过来,收拾残局,她喝口水。 陈雨十指紧扣,摆在胸口朝前的位置,放在桌上,呈一个半圆状包围自己。她睫毛一扬,“我暂时没准备离婚,在北京,我只有我自己。一个女人带孩子太吃力,朗因日常大多数时候是缺席的,但那和完全单亲家庭不一样。离了婚,甜甜,我脱不了手,一点事都做不成。甜甜的未来,只靠我,也不现实。朗因如果离婚,铁定要再婚,他父母重男轻女,不止一次敲打我们再生个男孩,现在正中他们下怀,朗逸若添了个儿子,会不管甜甜,添个女儿,也不会百分百为甜甜谋福利。” “福利?”沈金金眉毛一皱。 “甜甜小升初,中考,上什么学校,朗因不会操心。以后上大学的学费,万一出国呢?留学的费用,找工作、买房、结婚,朗因全不管,靠我个人的力量……”陈雨和盘托出她不离婚的顾虑。 “我通篇听下来,都没听出你对朗因的感情,合着维持你们的婚姻的,一点情感都没?”沈金金新婚,是闪婚,约等于还在热恋中,每天要和老公说一百遍我爱你的那种,她早已忘记处在离婚边缘的夫妻还能有爱可谈。 陈雨轻蔑地笑了笑,短暂安静后,她轻轻叹息:“我应该早就不爱他了,或者,从来没爱过。”她想起昨晚见到的齐星,爱不爱朗因过段时间再回味,起码见到齐星时,她心里还有波澜,这波澜在朗因那从无浮现。而见过朗因如蛆般酒后扭动在床上、地板上的身躯,再谈留恋,陈雨又想吐了。 “不能这么说,你和朗因刚在一起时,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沈金金实事求是的说,她不是想在好朋友伤口上撒把盐,只是不希望出于特别现实的原因,只有现实的原因,陈雨委曲求全,为利益,维持无望的婚姻。沈金金提到当年,陈雨出差到云南,朗因休年假追到云南,陪了她一天又赶回北京的旧事;提到朗因买了一口一个的昂贵甜品,站在电视台门口等陈雨下班,像小狗等主人一般眼巴巴的旧情;陈雨闭上眼,摇摇头,睁眼让沈金金闭嘴,她说,这些话,我现在不想听,你痛快点,就说帮不帮忙? 沈金金一愣,意识到话说得不合适,正欲道歉,陈雨把打印好、待公证的协议书放在她眼前,“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我快递给朗因,签完字,去公证。” 沈金金扫了一眼,“什么都归你?”“什么都归我。”陈雨斩钉截铁。“他一个月拿多少钱?”“全部加起来一万五左右。”“你拿走一万?”“对。”“还有其他隐形的什么没有?”沈金金沉吟。“隐形的?”陈雨思考。“理财、公积金什么的。”沈金金提示。 陈雨找服务员要了一支笔,在打印纸上修改添加,“你给我个电子版,今晚我找个熟悉的律师看看。”“贵吗?”陈雨问。“都是朋友。”沈金金刚说,就被陈雨截住话头,“专业输出,要付钱的。” “好。”沈金金,这才伸出手拍拍陈雨的,“说真的,我挺佩服你,发生这么大事,反应速度如此快,还知道列提纲采访,搜集证据,拍视频存盘,真是没给职业女性丢脸。”“我迟早会嚎啕大哭一场,不过不是现在。”陈雨说,“如果真的离婚……”沈金金嘴角又弯了,“真离婚也没什么,男人越离越害怕,女人越离越胆大。”她说的是她自己,再上上下下打量陈雨,“凭你的姿色……”“嗨,我不是愁再嫁不再嫁,”陈雨不想理沈金金那茬,“如果真的离婚,我怕不能拿到抚养权。”“你一百个放心,别说法律保护妇女儿童权益,朗因是过错方,就算真的你处于劣势,老娘混公检法口这么多年,分分钟能找到法官的分管领导。”沈金金大姐大的气势,黑白两道通吃的范儿起来了,她还想夸下海口安慰职场发小点什么,被突然覆盖半个桌子的人影打乱,她一抬头,人影来自一位陌生男子,男子穿夹克衫,理平头,背双肩包,一看就是理工男,男子冲戴黑框眼镜的陈雨点头,“咦,陈雨,这么巧!看背影,我就想会不会是你?” 来者,齐星。 第28章 二春 下午五点半,夕阳正好,透过三居室客厅的落地窗,射进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巨大餐桌,留下伞状的光。光打在乳白色洒金屑的宣纸上,宣纸左右侧各压着一副长方形木质镇尺,紫光檀质地,黄铜掐丝工艺,刻着一对喜鹊站在梅梢。 陈抗美举重若轻捻着狼毫笔,眯着眼,瞅着他刚写完、墨迹未干的诗——“我妻弃我去,我心伴妻行。思君泪不停,来日会天庭。恨黑白无常,索君不留情。君已升天去,我作未亡鸣。”小女儿陈雨联系的潞城文艺出版社,编辑小米是她的高中同学。印五百册,交三万块钱,小米建议,既然纪念意义大于文学意义,不如每首悼念陆援朝的诗都配上陈抗美的字,而不是印刷体。说干就干,陈抗美拿出当年做宣传干事练就的毛笔字基本功,一百多首诗,一首首重新眷抄,边抄边改,今年清明没出版成,明年,明年清明一定要在上坟时,献给陆援朝。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卫秀梅穿着红白格子围裙,从背后看,她身形在同龄人中算苗条的,不算白的头发一颤一颤。卫秀梅正在用平底锅煎带鱼,每隔一分钟,她将带鱼翻一面,当带鱼两面呈现出金黄色,她将它们全部捞出来,放在一个白瓷浅碟中,晾着。“陈厂长,把桌子收收,可以吃饭喽!”卫秀梅冲客厅喊了一句。陈抗美的腿恢复的不错,虽说快走,还差点意思,但基本上不用拄拐杖,能走路,能下台阶了。“小卫,谢谢你啊!”陈抗美没有收餐桌的意思,任纸笔摊着,卫秀梅一手端着炸带鱼,一手端着盘炒青菜走出厨房时,见陈抗美将对着电视的茶几收拾出个空儿,并铺上了报纸,及时领会意思,拐个弯,把菜搁在茶几上。“好手艺!”陈抗美看见排列整齐、一片金黄的带鱼夸赞道,卫秀梅将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递双筷子给陈抗美,“快,别光说,动啊!按电视上说,要光盘行动噢!”卫秀梅细眉细眼,皮肤白,上年纪了,肉有些松,像刚蒸出来略膨胀的馒头。 陈抗美没来得及坐下,先弯腰夹了一筷子鱼肉,是着急忙慌的那种,好在带鱼的骨骼长得齐整,卫秀梅又煎得恰到好处,筷子一动,鱼肉跟着剥了下来,金黄皮子里裹着雪白鱼肉,加上出锅后才洒的细碎葱花,陈抗美一口下去,鲜的差点咬掉舌头,眼眶热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咕嘟嘟冒着气,开了。“咋样?”卫秀梅抓着另一双筷子,抹布垫在电饭锅的胆下,双手捧着,站在一边,雀跃地看着陈抗美。“小卫啊!”陈抗美拍拍卫秀梅挂着红白格子围裙的肩膀,卫秀梅没有躲闪,长叹一口气,“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俩月,在吃上,陈抗美备受煎熬。陆援朝活着的时候,不用他做,陆援朝去世后,他的一日三餐,基本上由女婿孙大力负责,两家本来就在一个区,一起吃,或孙大力多做些,送过来。这俩月,孙大力去了黑县,不再每天中午过来,陈晴送菜送得也不及时,好几次,是他电话提醒,陈晴才想起给他点个外卖,外卖油重,陈抗美高血压,无异于慢性自杀,总迟疑着吃个半饱。 虽说近期从老家调来侄女二慧帮忙,但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真的给他当保姆,白天,二慧出去上个什么培训班,晚上才能顾上陪“大”。 “饥一顿、饱一顿”,电话里,他是这么对卫秀梅形容的,当然,电话不是他主动打的,是卫秀梅说要送他一份礼物,还问什么时候方便去看望他,陈抗美马上答,“现在,现在就方便,另外,小卫,你方便找个饭店,点些清淡、新鲜的饭菜吗?我这女儿女婿,最近也不知道忙什么……你看着买,我给你钱!” “多少钱?”隔着茶几,陈抗美想起还没给卫秀梅菜钱,他没想到卫秀梅来给他现做。“什么钱不钱的。”卫秀梅端着碗,把陈抗美按回沙发上,他正准备起身去找钱包。今天,卫秀梅带着梅花镇尺和带鱼出现时,陈抗美愣了一愣,正如一位当红的女脱口秀演员说的,“男人以为你和他说话,都是想请教他点什么”,卫秀梅超出老年大学同学情谊的关怀,让陈抗美吃惊了只三秒,很快他找到了合理的答案,“被我的才华吸引”,当卫秀梅淘米,陈抗美拆开礼物,当卫秀梅炸带鱼,他研墨、挥毫,当卫秀梅炒青菜,墨迹已干,他将一方红印轻轻盖在宣纸上。“好,不客气,小卫啊!”陈抗美环顾一周,打算待会儿吃完饭,请卫秀梅欣赏自己刚刚写就的作品,另外再赠诗一首给小卫,腹稿此刻已经打好,“你的礼物真的送到我心里去啦!”他再次表示感谢。 久违的亲密,来自同龄人、异性的亲密,让陈抗美飘飘然。他还是站起身,这次不是为了找钱,而是找酒,他在厨房翻箱倒柜,找出家里唯一的茅台,两个小酒盅,等他回到茶几,面对卫秀梅不解的眼神,他解释:“来,今天高兴!家里有贵客,这是我小女婿送的茅台,两瓶,我乡下弟弟来时,喝掉一瓶,咱俩今天也喝点!”“你小女婿?”卫秀梅端起酒盅,闻着酒香,故作好奇。陈抗美趁机第一千零一次表现他优秀的基因,小女儿陈雨的传奇,他旧话重提,指着身后的大照片,陈雨和某领导人的合影,略去陪同照相的其他999人,再添油加醋陈雨如何与皇族后裔结婚,朗因家里还有咸丰年间的花瓶,乾隆年间的板凳,朗因又如何年轻有为,不到四十,高居等同于县长的处级之位,把卫秀梅听得频频点头,带鱼的刺都不按脊椎骨吐,是一根根吐。“你好福气!”卫秀梅由衷的说,“两个女儿都优秀,上次见到的大女婿,手脚麻利,对你孝顺,大女儿杰出的人民教师……” 退休前,卫秀梅在肉联厂医务室做了一辈子驻厂医生,肉联厂挨着红星机械厂,算兄弟单位,她对陈抗美确实有点小崇拜,等于基层工作人员看到了单位大领导的同层次同僚。两人不免话起当年,八十年代国企的黄金岁月,九十年代的改革,后期的下岗潮,再后来孩子们上学、工作、结婚,送走老的,带大小的,挥别枕边人,酒过三巡,卫秀梅脸红了,眼睛跟着红,她女儿袭她衣钵,护校毕业,现在在某私立医院眼科做护士,女儿初三时,卫秀梅老公脑溢血而亡,“为了孩子,我咬着牙硬撑下来,陈厂长,你是知道的,肉联厂的效益、我一个女人……不怕你笑话,最苦的时候,我买一斤肉,分五份,周一到周五一天吃二两,周六日不上班不上学,我们不吃肉。”卫秀梅哽咽了。 “你们肉联厂,还能缺肉?”陈抗美吃惊道。“所以我能买到比较便宜的肉,就这样,还不能做到每天吃。”卫秀梅追忆往事,表示不堪回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陈抗美安慰卫秀梅道,他拍拍卫秀梅的手背,又贴心的为她夹了块带鱼,“多吃点。”“你也多吃点。”卫秀梅回礼。 陈抗美不禁也回忆起,八九十年代,他家的窘境。虽是厂长,除非贪污,否则收入比普通工人多不了多少。两个孩子,他是长兄,陆援朝是长姐,老家都不能不顾,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的孩子生计都由他们拉扯。“幸亏,她们妈妈是过日子的好手。”提起陆援朝,陈抗美中肯地评价,他也拿吃肉举例,“她们妈妈有次买了三根排骨,骨头炖汤,骨头上的肉都剔下来炒肉丝……”“就这样,我不但供出一个高考状元,还让老家的侄子上学。为了侄子,我让大女儿去读中专。这叫什么?这叫舍己为人。” “砰!”清脆的碰杯声,卫秀梅主动举的杯,按潞城话,卫秀梅喝酒上脸,现在不但脸,眼圈都喝红了。“干!”陈抗美喝美了。让他美的,还有卫秀梅的嘴,从那张嘴里蹦出来的话,句句说进他的心坎里。 “陈大哥,你真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树高千尺不忘根,搁在过去就是族长!”卫秀梅放下筷子,竖起一个大拇指。她的大拇指上有颗痣,和她嘴角的那颗呼应,不知不觉,她对陈抗美的称呼换了。“我就敬佩你仁义!真的!” “怎么看出来的?”仁义两个字,让陈抗美得意。“你看你对老家人,你看你对嫂子,真是一百个人里挑不出一个!”卫秀梅知道陈抗美要为陆援朝出纪念文集的事儿,陈抗美给卫秀梅看过他写的诗。接着,卫秀梅又说起,她的哥哥嫂子,在她老公出车祸成植物人的那一刻起,就对她家避之唯恐不及。她举例,逢年过节,只在父母家大年三十到初二,相聚三天,其他日子,哪怕必要的见面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卫秀梅是个好强的人,肉联厂效益一般,她除了上单位的班,每天下班还兼做小时工,回家还要伺候老公,她最自豪的事是,老公躺在床上一年多,身上一个疮没长过,左邻右舍都称她是“中国好媳妇“感动潞城”;另一件让她好强的事,是老公走后,女儿也上了班,日子多少好些,哥哥的孩子、卫秀梅的侄女结婚,她去了,包了三千块红包,这是她一个月的工资,“老陈,你是没看见我嫂子的表情,下巴都合不上了,他们没想到,我能这么舍得,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不是随便能打倒的人!” “砰!”碰杯的声音,陈抗美发起的,“小卫,敬你!一个小女子,不简单啊!扛起一个家!”陈抗美由衷的说。 “都过去了。”卫秀梅擦擦眼泪,噢,她的眼眶不是喝酒喝红的。“真的看不出来啊,”陈抗美啧啧暂赞叹的声音特像唧嘴,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卫秀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女儿现在多大了?也该结婚了?” “结了,结了,94年的,结婚五年了,孩子三岁,上幼儿园了,要不,我也没空上咱老年大学啊!”卫秀梅点醒陈抗美。“对对!你现在享福了。”“虽说和儿女住,不得安静,比以前的日子可好太多了。我挺知足的,现在就想趁能走能行,多出去走走,旅游旅游,退休金不多,一个月也有两千二,够过日子了。”卫秀梅实诚,把经济收入都说仔细了。 “小卫,你心态好!心态好!”陈抗美又把杯子举起了,“等我下半年腿彻底好了,我陪你走,走走祖国的大好河山,把一辈子的委屈、不容易都走散、走淡!”陈抗美写诗写魔怔了,说话自带押韵。“好!那就祝你早日腿好!”卫秀梅满面红光,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放下杯子,陈抗美又把话题转到卫秀梅家,他摇摇头,重复好几遍“不该啊不该啊”,他说的是卫秀梅的哥哥嫂子,“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不管你们娘俩”,“要兄弟姐妹干什么?就是要关键时候互相扶持的!”“如果我是你哥哥,换句话说,不是你哥,当时认识你,知道你有这样的困难,都会站出来帮你一把的!”陈抗美眼睛一瞪,仿佛穿越到十年前,一筹莫展,晚上还要出门做钟点工,回家还要给植物人老公擦洗身体的卫秀梅面前,拔刀相助。“谢谢,哥!”从陈厂长、老陈、陈大哥、哥,卫秀梅一小时内换了四个称呼。 “我常常跟我的两个女儿讲,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世上只剩你们俩,你们是最亲的,你们是彼此的靠山,做好彼此的安全港。我的两个女儿也是这么做的,她们相亲相爱,优秀不优秀在其次,成人比成才重要!”陈抗美还在沉浸式演说,以上人生道理,他自然是耳提面命给陈晴陈雨上过不止一遍课,但他在成才路上,一点没放松过,陈晴陈雨身上的巴掌,他如今都忘了。“哥!再敬你一杯!”卫秀梅实在捧场,她举起杯,又放下杯,她见菜都见底了,便主动要求再进厨房,拌两个下酒的凉菜。她的身影刚飘向厨房,钥匙拧门锁的声音传来,门开了,是陈晴。跟在陈晴身后的是壮壮,壮壮低声喊了声“姥爷”,就被陈晴推进另一个房间,要求赶紧把作业弄完。陈抗美被大女儿的突然袭击弄得心砰砰跳,像被抓到偷晴板,面带讪讪之色。 陈晴没注意到父亲神色有异,更没发现,厨房有人,她两眼茫然,六神无主的,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近因。她皱着眉,对喝得醉醺醺的父亲说,爸,壮壮先放你这,有吃的没?晚上随便给他弄点,或者我待会叫外卖给你们。 陈抗美随口问了句,陈晴,你的神色怎么不对。 陈晴未语泪先流,她哀哀怨怨地问,爸,你在法院有熟人没?我记得你有个战友,黄叔叔在马鞍山路的分院?大力说出大事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陈抗美愣在客厅,他眉毛支棱着,眼睛还没从“穿越”状态回来,瞪得更凸起了,“什么事?”他脚一软,倒退两步,还好,离沙发近,踉跄几步,大脑控制不了身体下沉时,稳稳坐在沙发上,陈晴忘了父亲曾在母亲做手术时,高血压飙升过,几年没犯病,今天居然犯了,她还没弄清楚咋回事,陈抗美问道:“大力,因为什么?” “我们那别墅……你看新闻就知道了,烂尾了,现在一分钱收不回来,房子更别提了,大力刚给我电话,他要去维权……\\\" 真的,陈晴发现所有烦恼集中在这几天全部爆发了,单位的,壮壮学校的,壮壮学习上的,她下午给孙大力电话,想发泄一番,没想到,孙大力失魂落魄对她说,完了,完了,我们的别墅完了。 给烦恼排个序,早上,陈晴还觉得单位的烦恼小于壮壮的学习,中午还觉得壮壮的学习小于和壮壮学校以尤老师为首的老师们闹掰的,下午就变成,一切都小于孙大力带来的噩耗,两百多万的别墅啊,要成为泡沫了…… 陈晴嘴一瘪一瘪,眼泪顺着腮边流,难为她了,真正是自母亲去世后,她最难的时刻。 她根本没意识到父亲是极力维持平静中,她把终极秘密说出来的刹那,陈抗美的脸色从正常的酒后脸红变成紫猪肝色,厨房玻璃拉开拉开,卫秀梅端着一盘青红辣椒配胡萝卜丝土豆丝名老虎菜的拿手凉菜出来,正看到陈晴卷曲长发乱蓬蓬搭在连衣裙上的背影,正看到陈抗美一软,整个身体倒向沙发上 。 “老陈!”“爸!”“怎么了?姥爷!” 第29章 崩溃 陈雨握着手机,一阵疲倦,她皱着眉,闭上眼时,额头青筋暴起,露出痛苦神色,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个不停,看得出,是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沈金金问她怎么了,她俩的对话是被突然打断的,陈雨接电话的神情比她爆料朗因出轨的事儿更要难看,如果说朗因出轨让她愁云满布,莫名来的这通电话,让她重云如铅。 陈雨咬着牙,半天对沈金金蹦出一句,“我姐电话说,我爸现在在医院,应该是中风。协议书的事拜托你朋友今晚就看一下,我看样子明天就得回潞城,明天就得把合同快递给郎因。” 沈金金天鹅颈一抬,下巴高昂,大姐大范儿拍拍因怀孕变成f杯的巨大胸脯,“放心,包我身上。” “那我先走了。”陈雨站起身时,有些踉跄,小圆桌蒙着粉色碎花桌布,被她的脚步带动,一扯一拽间,眼看咖啡杯要倒,残留的咖啡汁液要倾,沈金金及时抓住桌布,制止了小规模灾难的发生。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自己走呢?我送你回去。”沈金金担心地说。“别,我可不敢让孕妇照顾我。”陈雨拒绝了,沈金金的肚子提醒她,千万不能再麻烦这位热心好友。“你现在去哪?回家吗?孩子怎么办?还放你那个大学同学那?”沈金金继续她的担心和关心。“我想了下,马上五一假期了,本来就向学校请了三天假,等能上学,也放假了。索性带甜甜回潞城。我现在去我同学那儿。”陈雨用明显哑了的嗓子陈述她的打算。 “我还是送你!”沈金金第二次要求。两人一站一坐,僵持五分钟之久。刚进门时打过招呼的齐星,这时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他开口了,“陈雨你要回去吗?我和你一路,捎你一程?”“不用。”陈雨还想回绝,她将手机调到网约车界面,沈金金已帮她答应了齐星,“好啊!陈雨今天状态不太好,麻烦你啦!”沈金金把陈雨放在椅子上的包直接递给齐星。 陈雨没再推辞,低着头,跟在齐星后面。两人一路无话,不是故意不说话,而是陈雨没停,等电梯时,她在和陈晴通话,因为她喊着“姐”,出电梯,她拨另一个电话,听对话是她的某个女性长辈,但肯定不是亲戚,因为她喊着“阿姨”,前面加了个姓。换一部电梯,进车库,没信号,陈雨不再电话了,可她脸色阴沉,确切地说,是铁灰,和她身上风衣的颜色逼近,她大概意识到面带倦容,晚上七点多的地下车库,陈雨从包里摸出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咔”戴上了。 齐星小心翼翼什么也没说,沉默在他们之间并不尴尬。齐星在前,陈雨在后,她跟着他走,齐星突然停了脚步,摁了下车钥匙上的一个纽,发出“滴滴”声,他来到他的车前,陈雨上了副驾驶座,齐星启动车,他转过头看了陈雨一眼,陈雨戴着墨镜,不知看没看见,是习惯使然,让她手伸出去拉过安全带。 “地址?”齐星问。 陈雨沙哑着吐出一个地名,齐星没听清,当汽车呈鱼打挺状驶出曲里拐弯的地库,陈雨脱下墨镜,迎接一片霓虹闪烁,“哪里?”齐星问。陈雨把手机打开,在智能地图中输入一个地名,“百度地图为您服务”响起,她把手机搁在车窗前,车从仓夹道过,朝保利大厦方向转弯,再往西拐,齐星突然反应不对,“咦,”他沉吟着,问陈雨,“这不是你家,不是上次你发的滴滴轨迹啊?”陈雨哑着嗓子回答,“我同学家,孩子在她那。” 既然开口了,齐星不想停止,他摸摸鼻子,这是他每当迟疑的小动作,“陈雨,你今天怎么了?”红灯亮,他把车停下,“说来话长。”陈雨头有些痛,“叮!”微信在手机屏上亮,是沈金金,齐星瞥了一眼,沈金金发来的是文档,“财产分割协议书doc”,他吓一跳,陈雨拿起手机,点开,沈金金的语音跟着发来,“我找了我一个姐们,专打离婚官司的,男明星和素人老婆离婚,反被素人老婆敲诈的那个官司,就是她打的,她帮你把协议书改了一遍。都是朋友,你给一千块意思一下得了。”陈雨知道李芬的价码,不是她能承担起的,一千块真的只是意思,她立马转了过去。 前一刻的沉默是沉默,这一刻的沉默是沉闷。车在孟京辉小剧场前堵着,十五分钟后,齐星打破沉闷,“陈雨,你要离婚?” 陈雨内心把今天和齐星的邂逅也归为坏运气的一部分,她和陈晴哪儿哪儿都不像,只有好强一致。陈晴的好强在面儿上,她的好强在骨子里,在她人生最黑暗的一天,以最狼狈的方式与前男友,不,连前男友都不算的齐星相遇,哪怕前几天他们还在同学会上谈笑甚欢,恩怨已了般,她心里,齐星仍然是不同的,她不想让齐星见到她落魄。 陈雨手撑着额头,车外,是滴滴叭叭按喇叭的声音,前方的车挪动了,齐星没动,后面的车催了,齐星赶紧跟上。曾文文家在位于东三环的月光满满小区,离陈雨的前单位,电视台很近,车时堵,时不堵,电视台的大楼在前方亮着,他们和大楼的距离并没缩短多少。 “还没想好,先做财产分割。”陈雨像个反应迟钝的老人,半天回答齐星的问题。“有孩子了,一切要慎重。”齐星没头没脑提了一句,他又摸了摸鼻子。“我爸也病了,我明天回潞城。”陈雨目光朝向前方,国贸的红绿灯特别长。 “你爸?什么时候的事?什么病?”齐星讶异,前几天才见的陈雨,要说是之前发生的事,陈雨未免藏得太好了,要说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天未免戏剧冲突太集中了。“刚刚,有点轻微中风,送去医院了,我姐说事发突然,但情况在中风中算好的,发现的快。一个堂哥和一个堂妹在潞城,在帮忙。”陈雨表情麻木,语气平静,像说别人的事。 “你家里不是有你姐吗?现在回去能解决什么?需要我做点啥?”车过新世界百货了,再转个弯,再过两个小马路的红灯,到月光满满了。 “我姐电话里,哭得泪人似的,让我快回去,我妈去世前,她都没这样。她最近工作不顺,家里老人有事,她老公在外地,在赶回来的路上,可他那儿还有一堆麻烦……哎,我去东门,你这开的是西门。”陈雨说着家事,指着路。“你去同学那,待会还回家吗?”齐星看陈雨解开安全带。“回的。”陈雨答,推开车门,她头有点晕,晃了一晃。齐星连忙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疾步走向陈雨,扶了她一把,“没事,你回。”陈雨站稳了答。 “看你这个样子,我还是在这等你,我送你回家。”晚风轻拂,华灯初上,齐星的夹克衫敞着,淡蓝色衬衫系着白扣子,半圆衣摆搭在牛仔裤口袋上,不知为何,陈雨看了齐星一眼,推开扶她的手,转身要走,却缓缓蹲下,她捂着脸,眼泪横飙,顺着指缝流向手背,落到锁骨、领子、瓦灰色风衣的衣襟、腰带,她哭够了,站起来,抖抖长发拖在地面沾染上的灰,她见齐星尴尬地在一边看着她,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无不侧目,她抹抹脸,说:“我进去了。”她走向月光满满,月光满满公寓化管理,在铁门处,她掏出身份证,给门卫,门卫为她刷卡,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几点出来?我在首经贸大学停车场。”二十分钟后,齐星的消息到。“谢谢你,我今晚住同学家。”陈雨回。 陈雨当然没有住在曾文文家,她只是不想和齐星有更多的牵扯,尤其在她刚被朗因和谈洁婷伤害后。再说了,一个男人不行,就转而投靠另一个男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发生了,只会让她瞧不起自己。 回消息时,陈雨在浴室,蒸汽升腾,弥漫整个房间,她光着身子,湿头发在裸背上像一丛海藻。她穿回脏衣服,比进门时清爽很多,进门时,她都能闻见自己身上酸臭、腐败的气息,手机搁在马桶旁的纸巾盒上,陈雨用拇指擦掉屏幕上的水汽,拒绝齐星,回应晴格格,“我明天中午到”,以及对付朗因,洗澡前,陈雨将李芬改过的协议迅速看了遍,李芬将关键词句规范了,加上“理财产品、公积金三十万,三个月到期后转给女方”,李芬还让陈雨在协议书上填上她收款的银行卡号,签名处,不但要签名,还要将两人身份证号标上。 陈雨背靠在浴室磨砂玻璃门上,眯着眼,用石墨文档将协议书编辑完,同步给朗因。为避免受朗因骚扰,她一天都把朗因放在黑名单中,来电号码也设置成“拒接”,现在放出来一小会儿,语气公事公办式冷冰冰,“我已经让律师看过了,同意的话,签个字,按手印,拍照发我一份电子文档,剩下纸质版,快递到家里,你最近不要回来。另外,不用公证了,律师告诉我,签字即生效。” 朗因秒回复,“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竟然!还没等陈雨把他重新关回小黑屋,微信下端的通讯录冒出一个鲜红的“1”,陈雨点进去,看到新的朋友的请求验证消息,“你好,我是谈洁婷。”新的朋友网名是“婷枝洁雅”,看起来土味高雅,陈雨没理她。 “妈妈!妈妈!你好了没?”甜甜拍着磨砂门,催陈雨出来。陈雨收起冷笑和手机,拧开门,抓住甜甜的手,捧起她的小脸,对准软塌塌三角形鼻头亲下去,问:“你书包收拾好没?和文文阿姨、洛洛哥哥说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十分钟后,曾文文苦劝陈雨留宿无效,二十分钟后,曾文文把她们娘俩送上车。陈雨临行前,抱了抱曾文文,她在曾文文耳边轻轻说了声,“谢谢。”把身体分开,陈雨苦笑,“我就像只流浪猫,从一个女朋友那流浪到另一个女朋友那。”她说的是下午沈金金的帮助;昨晚到今天曾文文对甜甜的收留。“说这话,就见外了。”曾文文故作生气状,“回去赶紧休息。”“那些视频?”陈雨问。“放心,我会放好,不会让别人看到。” 回去路上,陈雨把明天一早回潞城的车票买好,她昏头了,一直说要回要回,一直没买票。晚上回家还要收拾行李,甜甜叽叽咕咕和陈雨说些什么,她嗯嗯啊啊,一句也没听进去,“洛洛哥哥的机械手臂有个开关,一摁就亮,还会唱歌……”甜甜的话飘在陈雨耳边,她头一偏,睡了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等她醒来,已在幸福里小区门口,是司机把她叫醒的,“喂,要进小区吗?” 陈雨的口水挂在嘴角,她揉揉眼,不知今夕何夕,“哦!哦!您走错了,要走辅路,麻烦再绕回宝成桥……”甜甜的小黑脑袋靠着她的肩膀,靠得她一阵麻,扶起小脑袋时,陈雨的意识逐渐清醒,“我要坚强!”四个字在她眼前立着,上一次出现,还是在母亲陆援朝回光返照,和她话家常,母亲不知道时候不多,而她知道,并要装作若无其事时。 第30章 雨下 几个小时前,孙大力在日益欣欣向荣的食堂开会。 正是学生上课时间,他以打饭的档口为背景墙,员工们围坐在一排吃饭的桌子前,或戴着厨师帽,或穿着白色工作服,他们一脸肃穆、尊重瞅着孙经理、孙大力。 他清清嗓子,“首先恭喜大家,也恭喜我自己,在试运营两个多月中,我们每天都有较大的客流,我们的营收有了基本的保证。” 员工们频频点头。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的档口应该努力提高利润率,而不是急于增加品类,重要的是控制成本,在已经成熟的菜品上,降低人工成本、食材成本,每个菜品尽可能地多挣钱。人员嘛,现在基本稳定了,人工成本可控,我们能做文章的,只有食材成本。” “买便宜的菜吗?”负责采购、买菜的老秦听得一头雾水。 “我说要控制食材成本,便宜当然是硬标准,但便宜,不是让你降低食材水准,就是买要坏的菜、不好的菜,是开动一下脑筋,比如说,尽量减少食物卖不完造成的浪费。大家仔细想一想,我们平时有没有计算过不同菜品,在不同时间段,大概能卖掉多少份?今天我中午做了一百碗粉蒸肉,卖出去八十碗,明天我还做一百碗,还是卖出去八十碗,那后天,我就要注意了,只能做八十碗。我们对各个档口,不同的菜品,不同的时间段能卖出去多少份,有记录,做到心中有数,每天心里都默默盘算一下,我们备餐的时候,做菜的时候,买菜的时候,就更可能接受实际的销售量。” 开饭店,孙大力是专业的,员工听到他这番饭,没有人不服。 “另外,就餐的人也每天做好统计。咱们通过刷卡记录,是能清楚看到每天究竟多少学生来吃饭的。”孙大力继续总结,“小苗,你负责这件事,”他点一点扎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眨巴大眼睛,用眼神告知领导,她记下了。 “记住,我们的出餐速度要快,尤其午饭时间,因为午饭很赶,这时候,吸引顾客的,反而不是口味,为了节约点餐、选餐的时间,我们下周要再开发三种左右的套餐,不用加新菜,就以现有菜品做组合,一荤一素一汤一主食是一种模式,两荤一素一汤一主食是另一种,以此类推。争取,我们每个月都能推出区别于上个月的三种套餐,还有时令菜在其中,看,马上要端午节了,套餐里就要包含粽子。” 孙大力拿手掩着嘴,又咳嗽一声,他嗓子有点痒,对于这间食堂,他倾注太多心血,每天说话超过五万字,上次回家,他甚至偷摸了陈晴上班专用的润喉糖,今天不巧,糖都吃完了。 “要知道,咱们食堂用餐高峰时间,中午不会超过半小时。后厨以后要分几个阶段备餐,不用一次准备齐所有餐量,要按比例来,我对出餐的标准有个要求,高峰期来时,学生来打饭,套餐温度要刚刚好,平均一分钟出餐五到十份。” 小苗察觉到孙大力的嗓子是哑的,赶紧给孙大力倒了杯水,孙大力抿上两口,婆婆嘴又张开了。 “说回控制成本,老秦!”孙大力把脸扭向老秦。 老秦听到被点名,脸上的褶子动了动,他把腰板挺直了些,一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样子。 “我们的成本,不能超过百分四十五,我们的荤菜成本怎么控制呢?我想了下,食材种类少,食材量大,不分散,是最容易和人讲价的条件。你明天就去和之前的卖家谈谈。” “好的,好的!孙经理!”老秦点头如捣蒜。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孙大力放下杯子,右手食指点着太阳穴,做思考状,“晚餐是不是要搞点新花样。” “什么花样?”大伙儿问。 “我们是不是能用套餐加小食的组合。”孙大力启发大家。 “可以啊,我们可以在套餐旁边,放点炸的东西,比如鸡翅、薯条、羊肉串什么的。”女服务员小刘道。 “对,我以前在上海的24小时超市干,每次卖盒饭的时候,问一句要不要来个关东煮或鸡翅的时候,基本都会加!”去过大城市的男服务员小浩答。 “说得好!小浩!”孙大力点名表扬,“这样顾客本来打十块钱的饭,就打了十五块,客单价就这么提高的!集思广益,集思广益,大家还有什么好想法?”他鼓励着大家,像一个开明的领导,说像,因为久别职场,再回到职场,孙大力大多时候要靠演一个心目中的领导,才能符合工作所需。 “经理,我觉得女孩的饭量小,很多女孩晚上根本不吃晚饭,所以晚饭,我们可以多做点小食,饮料赚得多,很快天热了,我们多加点饮料和小食!” 连保洁大姐,都放下扫帚,参与讨论了。 一派祥和,生机勃勃。 就在这时,孙大力手机响了,搁在面前的餐桌上,震动有五十下,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他停止了说话,扫了一眼,停止的不止是说话,他把会停了。 有人把他拉进滨湖城维权群,他看到的第一句话是,“兄弟姐妹们!我们明天去滨湖城售楼处拉条幅!” 孙大力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尽量往好处想,是要庆祝终于能收盘了吗? 事与愿违。 震动五十下之后还有五十下,看完群中一百张截图,孙大力才想起开启“消息免打扰”。事儿太大了,业主维权群里,所有人和所有人在交流,最早知道消息的,将和专业人士的聊天记录打包发在群里,他一条条、一张张看过去,事态比他想得严重多了。 “你快回去,问问你家老头,法院认识不认识人,再问问你妹,能不能找到人,别墅出事了,我们可能要打官司了!”孙大力着急忙慌给陈晴消息,刚才英俊潇洒、专业度强,对未来充满希望,锐意进取的孙经理一秒打回原形,他站在宽敞明亮的食堂里,没到五月,气温二十来度,他穿一件长袖t恤,汗如雨下。 第31章 断裂 孙大力开着二手宝马回到潞城时,天已经黑透。 他第一时间向食堂的实际老板、他的发小弓兵报告别墅的事儿,并请假三天,弓兵没有像他想象的错愕,觉得突然,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在他已经启程回潞城的路上,才回消息,“知道了,你先忙。” 先来复原一下滨湖城别墅的事儿。 根据群里的消息,汇总起来,得出的结论,滨湖城房地产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工地停工三个月了,算起来,停工就在过年前。 孙大力边开车,边追忆,过完年,他从黑县又回了绿江,把陈家一家老小,从绿江接回潞城,他们还专门驱车去看了房。 那天是年初七,工地那天没开工,一片寂静,砖瓦皆在,吊车、卡车没影了。 当时,陈抗美拄着拐杖转了一圈,自信满满,以三十年前在三线厂搞基建的经验表示,“再过一个月,顶多两个月,一定能封顶!”他放声大笑时,白色眉尾震颤,如古代妃子发髻上的步摇,他甚至拍了拍一贯瞧不起的女婿孙大力的肩膀,表扬道:“干得不错!我是享到儿女的福了!”拍得孙大力有些受宠若惊,拍得陈晴的嘴角笑得嵌进脸里。 壮壮和甜甜穿着浅色鞋在工地上跑,泥土、灰尘不同程度地将鞋帮子污染,大人们竟忘了批评。陈雨双手插兜里,新年新烫的卷发被风吹着,在风中凌乱舞蹈。从开始买别墅,陈雨就一边出钱,一边说丧气话,阻挠没断过,转圈时,她居然没旧话重提,什么“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什么“交通不便,一个半小时才能进城”,都没提。显然,她对滨湖城的环境、即将要收的房,它所象征的,未来一起养老,互相帮衬的晚年生活是满意的。 不然,为何当孙大力再一次提出给甜甜留个房间时,陈雨会笑笑拨拨甜甜的小辫子,半蹲着,为她用湿纸巾擦拭鞋棒子上的泥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以后高考,考回潞城,住在大姨妈妈家,考裤子大!” 裤子大是科技大用潞城方言的表达,科技大是潞城最好的大学,不属于潞城,国家级的,风景一级棒,本科学制五年,在一些省市的招生分数和北大清华持平,博士点二十多个,因为有裤子大,潞城拥有众多重点实验室,城西专门辟了一片地安置科研人员和他们的各种项目,地在潞湖中央,是个岛,潞城人原叫它潞岛,遍地实验室后,改称裤子岛。 “考裤子大,去裤子岛上班!”陈雨帮甜甜重新拉了拉粉色羽绒服上的拉锁,上车前,已经为孩子设计好,在潞城发展的最佳路线。滨湖城滨的湖便是潞湖,步行去潞湖要走15公里,半小时,要不是陈抗美腿脚不好,陈晴陈雨想带着孩子们走过去,权当散步,后来,他们还是坐着孙大力的二手宝马去了湖边,在一家鱼庄解决了午饭。 “真好,真好!”陈晴对奶白色的鱼汤赞不绝口。“性价比真高,真高!”陈雨对六十八元一份,足够五个人吃的杂鱼锅惊叹不已。“大力,我们以后,可以做饭吃,随时也能出来吃!反正不贵,我请你们!”陈抗美笑眯眯。 喝着鱼汤,他们不自禁想起陆援朝,如果她在该多好。陆援朝离世前半年,对平和花园的房子诸多挑剔,尤其嫌弃房子朝西,夏天西晒。当滨湖城又有新盘开时,孙大力推着轮椅,载着丈母娘去滨湖城售楼处看了一圈。 听售楼小姐介绍整体规划完成后,小区配套的有温泉池、老年人活动中心,陆援朝混浊的眼轮了两轮,瞳孔被点燃般有了亮点,“等我好了”“等我们搬到别墅”,成为陆援朝后期发言时必用的两个开头。 老太太的情绪在新的一期开盘时达到沸点,开盘时,买房的,不买房的,把售楼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争相围观开发商特地请来为楼盘剪彩的港星白小贞。陆援朝被女儿女婿推着,与白小贞合影,陆援朝兴奋地说起八十年代她着迷的电视剧《外滩》,白小贞在其中饰演女主角丹丹,丹丹的造型令所有城市女青年竞相模仿,丹丹标志性的贝雷帽在各个城市卖脱销,陆援朝自然卖过。 她握着白小贞手合影时,蜡黄脸上绽放着笑,头上戴着一顶自己织的马海毛贝雷帽,那也是老太太留在人间最后一张照片,两个月后,她走了,遗像是从合影中截取的。好截,白小贞站在轮椅后,将左手象征性地搭在陆援朝的肩上,她食指上鸽子蛋大小的钻戒闪闪发光,照相馆做遗像的师傅只需将那只手修掉,他边修图,边叽咕,怎么会有人六十岁还像三十岁,他说的是白小贞。他还说,白小贞那只钻戒值几百万,够潞城人买个别墅了。听到这句话,陈晴拿到遗像,觉得钻戒和别墅梦一样,在陆援朝身上修掉了。 “兄弟姐妹们!我们明天去滨湖城售楼处拉条幅!现在统计,能有多少人能去!不要怂,就是干!”群里发起了接龙。 说远了,说回滨湖城的现状。 开发商逃得无影无踪,售楼处人去楼空。业主们自发建群,自告奋勇写诉状,找律师,业主之中就有律师。有的人不信,滨湖城占地六百六十二亩,是省市重点项目,咋能说黄就黄了呢?有的人戾气冲天,说雇私家侦探,上天入地也要把开发商、该项目直接负责人的行踪打探清楚,然后再讨论是暗杀,还是公开处决。 “最坏会怎样?最好又会怎样?我们能做什么?”群里,一位业主问。 “最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房贷要还,首付打水漂,什么时候收房不知道。最好是开发商良心发现,找到资金,工地复工,房屋封顶,我们拿房。我们能做的是,扩大舆论影响,把事情闹大,让媒体关注;或者自筹资金,我们找施工方复工,靠自己把房盖完。”一位业主,网名叫“奋斗墙纸”的答。 “还要出钱!” “还要出钱!” 一个业主发问,十个业主复制、粘贴,惊叹号代表着愤怒、惊惶。 奋斗墙纸再次发言,“另外,经过调查,麻烦还有三,第一,我们没有网签,没有购房合同,没拿到房产证,现在只有开发商给我们的收据。第二,开发商五证不齐全,买房时承诺我们会陆续办齐,但至今没办完。” “没办完,会影响我们什么?”业主“天边一条龙”问。 “盖好房,也拿不到证。”这次不用奋斗墙纸了,三位业主齐刷刷回答。 “明天去售楼处维权啊!大家接龙啊!”最初发起接龙的群主提醒大家。 “我建议不,”大力水手出面了,大力水手即孙大力,他特地把车停下来回的消息,他的前方闪着两个大字“潞城”,快到家了,“静坐、闹事、非法信访都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还会耗尽我们的精力和力气,如果无效,还会引起我们的内讧,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他的发言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 “那就先线下见一面,明天能来开会的,接龙!” 孙大力跺跺麻了的脚,回到车内,关上车门,他刚重新启动车辆,在群内接好龙,电话响了,他现在有接电话恐惧症,果然,事情更糟糕了,陈晴带着哭腔说,“我爸,一听说别墅的事儿,听说要找法院的人,就倒下了,和上次知道我妈手术一样!你到哪里了啊!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孙大力感觉头都要炸了,“你是不是又没好好说?我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塔镇多少人,多少事等着我,明天还要去办别墅的事儿,你这除了给我添乱,还能干什么?” 陈晴怎么能料到丈夫会给她一顿抢白,她立马把枪刺向孙大力,比他甩过来的更硬更尖,“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怎么会有别墅!我没怪你,你先怪我了!我告诉你,要是别墅最后有任何闪失,我……我就不和你过了!” “行,陈晴,我看透你了,不过就不过。”话赶话,不是第一次了,真的说出离婚二字,由孙大力口中吐出确实第一次。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爸送去医院了。二慧和陈伟岸去的,你什么时候回来!”陈晴在吵架中,还不忘记给孙大力布置任务。 “叫你妹回来,或者你妹夫,或者你们老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我能力有限,顾不上了。”孙大力把电话掐断了。 他闭着眼,在驾驶座,躺了足足有十分钟,睁开眼,开往潞城。 慢着,不能和陈晴闹僵,房子如果有事,房贷还要继续还,还得指望小姨子和老头,孙大力给陈晴消息,“爸,在哪家医院?还是罗叔叔那儿吗?我进城了,直接过去。” 第32章 回答 一大早,陈雨便拖着朗甜甜去北京南站,这次没有朗因护送,没有临别的吻,到站没有人接陈雨,姐姐、姐夫各有各的事儿忙。 时间仓促,什么都没准备,书没带,ipad没来得及充电,书包里没零食,电脑中没有最新的动画片和综艺,早餐,母女俩都没在家吃,幸好南站快餐丰富,朗甜甜游魂一般转一圈,锁定永和豆浆,要了粢饭和卤蛋。 离检票还有三十五分钟,陈雨趴在永和豆浆红色塑料小桌上,和朗甜甜面对面坐着。她手托着腮,想到不到三个月,母女俩再次启程回潞城,不免神伤。 满车站,别人拖箱子,带孩子,请假奔赴的是景区,是老家;她回去,像逃荒,回到潞城,必然要面对一地鸡毛,四处狼藉,满目疮痍。 陈家没男孩,陈抗美是把陈雨当男孩养的,承载着家族的荣耀,承担着家庭的责任,陈雨觉得自己不止是男孩,更像是和亲的长公主,在一个朝廷做皇后,母国随时有事,她随时得回去,主持政务。 粢饭的米粒粘得朗甜甜一脸都是,陈雨指点她弄下来几粒,几秒后,发现她的小脸上又黏上新的,罢了,罢了,陈雨无心去管他,懒懒翻着手机,一条条消息,都是昨晚没心思看,错过的。 朗因已经被陈雨拉黑。 陈雨下一步打算拉黑的是齐星,因为她实在不愿意被曾经似是而非的男朋友见到自己最狼狈的一幕,但凡齐星有一点表示安慰的意思,哪怕发一句消息来,她都会把他屏蔽,但是他没有,只是给陈雨前几天的朋友圈挨个点了赞,意思是“我还在”“别的不多说了”。 信用卡的消息、童装店客服的消息、二慧的消息…… 陈伟岸,这个近期因为孩子上学需要顾问和接待者的远房哥哥,突然对她热络起来,十分钟前,问她,需不需要人接? 陈雨抬头看看一脸米,小指头在ipad上点来点去的朗甜甜,第一念头,还是不要欠人情了,当她听到火车站催她这班车检票的消息,站起身,去拖箱子,拽朗甜甜,起猛了,头一阵晕,腰一阵酸,差点直不起来,脆弱的身体让她扶着老腰,随人流,登上火车,坐在座位,调整好座椅和背部的和谐曲线时,她给陈伟岸回消息,那麻烦二哥了。 陈伟岸在整个陈家这一辈的排行是老二。试问,陈雨排老几?陈晴十二,她十三,从小她就是家里的十三妹,听着就像赋予不同使命,理当做女侠,成救世主的。 ipad彻底没电了,陈雨把手机给朗甜甜玩,她眯了一会儿。睁开眼,到沧州了,再眯一会儿,到德州了。 腰酸背痛,加口渴,她在包中一阵乱摸,才发现,出门时,魂不守舍,心不在焉,连水杯都没带,刚才在永和豆浆明明点了一杯温豆浆的,一口没动,走时,竟也忘带了。 列车员推着小车路过,陈雨如被妖怪抓进洞里,被绑起来的唐僧见了前来搭救的孙悟空,她沙哑着嗓子问列车员:“矿泉水多少钱一瓶?” “三块,扫码付,你扫我。”列车员将印有付款码的纸牌递给陈雨,陈雨回头,把朗甜甜痴迷其中的手机夺了过来。 扫完码,她点到微信界面,发现前两天,她更新简历发送的某人给她回话了,“陈雨,我们领导看了你的简历,还看了你近期公号上的文章,以及你以前的视频资料,对你的文笔和思路都很感兴趣,我们最近有个付费问答计划。”某人在一个app工作,该app集结了诸多网友和大v,有点类似于十来年前的论坛,“正在邀请各领域有真知灼见和阅历的资深人士,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当然,一开始不会有那么多人向你提问,你的回答也不一定有人愿意付费看,但平台会给与一定补贴,你愿意试一试吗?” 搁在过去,陈雨不一定愿意,搁在一个月前,陈雨可能只会考虑,最近发生的事儿,改变她很多,尤其某人还是众多她求助给她回音的人,陈雨不可能不回应。某人姓卢,名叫粹,说起来曲里拐弯和陈雨还算校友,陈雨扶着老腰坐得正些,“妈妈,把手机给我!”朗甜甜不耐烦地伸出小手,“你玩了很久了,妈妈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回。”陈雨虎着脸对朗甜甜。 “那我干什么!长日漫漫,还有多久到啊!”眼看着朗甜甜马上面色变黯,陈雨瞧一眼渐行渐远的小推车和乘务员,叹口气,只能搞点不正当的利益输送了,“待会儿卖东西的姐姐回来,我给你买块巧克力。” 朗甜甜爱吃甜食,有点嗜甜,为了控制她吃糖不知节制,最近陈雨都刻意不许她挨甜食,这会儿也顾不上了! “我愿意!多谢卢师兄给我机会!”陈雨和卢粹沟通时的雀跃,和她真实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在高铁一角,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拍着小闺女的背之状态,完全是两个人。 “太好了,我们现在也缺人。陈雨,我记得你以前就是大家的智多星,有很多大家意想不到的鬼点子,其实我们这个问答就是和你给朋友出主意一样!”卢粹想解释工作内容并不难,却把陈雨弄糊涂了。 “卢师兄,有没有可以参考的文字?”陈雨提议加提醒。 “对,你先看看别人的回答,”卢粹发来几篇他认为不错的“范文”,接着指导陈雨,“你还没有下载我们app?研究一下,我待会儿发你一个邀请码,你注册一个账号,你可以到后台看下问题,选择要回答的问题,打个勾,直接写答案,我们目前推行的是逻辑清晰,言之有物,对网友确有帮助,能执行,接地气的。说实话,我觉得你之前的就业范围太窄了,专业性太强了,我也是看了你的公号觉得,你可以尝试下亲子类话题,职场当然更有发言权,影视不止纪录片,你能提供建议啊……。” “好滴,好滴,我这就注册和研究!”陈雨边给朗甜甜擦一嘴黑乎乎的巧克力,边弓着腰回卢粹消息,卢粹没说清楚平台的补贴能给多少,陈雨也没问,反正给多少,都是机会,都得抓住,再说,给多少,马上干活,马上不就知道了吗? 先去看看什么提问,要回答什么! 车窗外,风景从山峦到平原,从阳光普照到骤雨来袭,车行至滕州,陈雨已在后台徜徉好一会儿,提问真是五花八门,令她印象深刻的十大问分别是—— 1和父母battle怎么才能赢?他们总是觉得我不行…… 2遇到脾气暴躁的领导,要不要离职? 3被孤立时,如何度过难熬的时间? 4被领导pua,总是觉得我不配,该怎么办? 5你妈来北京,和你住一起,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你想让她回老家,但又怕伤害她,该怎么有技巧的让她回老家? 6择偶条件怎么根据自己实际情况来定?(注,我是微残疾) 7丈夫是凤凰男,我要不要和他aa制? 8想给三年级的女儿报一个长期培训班,应该遵循什么原则? 9爱上老板怎么办? 10主妇如何更轻松? …… 她攥着拳头,又跳到高赞、高付费的“范文”那儿咂摸一会儿,车到枣庄,她从行李架上拿下双肩包,真的要多谢这些年的好习惯,去哪儿都要带电脑已成为肌肉记忆,如出门都要穿内衣般,她取出笔记本,拉上包的拉锁,将包再扔回行李架。 她支起小桌板,打开电脑,新建文档,一如那些年经常出差时,她先仔细看一遍问题—— “问:想给三年级的女儿报一个长期培训班,应该遵循什么原则? 具体:我女儿曾经上过钢琴班、舞蹈班,学了三年,她都没有兴趣,不想再学了。现在学编程、英语、画画,也没有她特别喜欢的。以前我都希望她多尝试,找到自己喜欢的,现在我觉得随着她不断长大,还是一直换来换去,学不到东西不要紧,就怕她养成了总是半途而废的习惯。所以我想帮助孩子找一个能坚持学下去的培训班,想知道报班究竟应该补短板还是找优势,是以辅助学校学习为主还是以长远培养能力为主?” 再噼里啪啦敲字—— 答:建议你优先选择能帮助孩子补齐短板的培训班,这是现阶段的刚需。因为短板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孩子未来的高度,所以补齐短板,起码不会拖孩子的后腿。 关于补短板型培训班,除了要帮孩子补学习上的弱项,还要帮孩子补身体和性格上的不足。比如,个子矮,就多打篮球,促进孩子的身体发育;比较胆小,就多参加表演班,让孩子释放自我,学会怎样和人沟通。 如果孩子没有明显的短板,或者短板补得差不多了,那你可以选择培养优势型的培训班,帮助孩子把原本的长板继续拉长。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长处,只不过有些家长不善于挖掘。要想帮助孩子找到自己优势,你要留意着三个特征:一是孩子表现出明显兴趣;二是做同样的事情,孩子花更少的力气,就能做得比别人好;三是家里有这方面遗传和资源。 对于明显的优势及兴趣爱好,家长要做的就是为之找对老师,找对形式,找准层级。比如,一个孩子,语言能力出众,英语是她的特长。报英语培训班时,以剑桥英语系列为例,通过测评,他的水平已达到剑桥英语的三级,那就报三级班。根据他的性格和习惯,看更适合“一对一”的小课,还是“一对多”的大课,是线下上课,还是线上上网课。 如果孩子不清楚喜欢什么,没有明显的优势和不兴趣,我建议,由家长带领广泛地去试。如今,我们能接触到培训班的渠道有很多,线下的培训班经常有用于推广的团购课、体验课,比市场价、正常的课便宜很多,如,原价200元\/节,体验课只要199元\/节;线上的课程则多有试听课,或由老学员推荐,直接赠送几节课。这些都是让孩子去试,去体验,去选择的好方式。此外,在试的过程中,聚焦于某一项兴趣,就该兴趣,再多试几家平台,货比三家,不会错。 关于培养优势型培训班,家长要制定明确的发展计划。你要想好是让孩子未来走专业路线,还是只当作一个特长来培养。规划不同,做法也不同。以钢琴为例,发展计划就应该包括:什么时候考级,考几级,怎么选老师,每天练琴多久,等等。 探索型培训班,可以作为第三选择。但要注意,报这一类培训班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孩子实在没有什么爱好和优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多报几个,让孩子都试试,慢慢筛选出孩子最有兴趣和最可能成为优势的项目,再更深入地学习。 关于探索型培训班,建议你规划好一段时间内报班的数量,更好地控制投入。比如,一个学期内,孩子最多可以尝试一个新的培训班。而且一定要先试听,再报班;能报短期的,不报长期的。 娱乐型培训班,可以作为第四选择。把它排在最后,不是说娱乐不重要,而是上这一类培训班,不要期望孩子会有多么大的收获。比如,别的孩子报机器人班,是冲着国际大奖去的,而你的孩子只是想玩玩,那就保持佛系的态度,孩子开心就好。 不管是报哪种类型的培训班,都要本着量入为出的原则。孩子上培训班,家长需要花费的心血比较多,开销也比较大,所以尽量不要一次性投入太多,而要量入为出,走一步看一步。第一次报班时,从孩子可能坚持不了、培训公司可能开不下去的双重风险出发,不要交超过三个月以上的费用,哪怕交得越多,一节课的单价就越低。 曾经有一则新闻,一位母亲为了享受更大的优惠,卖了房,花了四十万给孩子报了长达十年的培训班,而这个培训班今年年初倒闭了,钱全都打水漂了。于是,夫妻之间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婚姻也走向了尽头。 要特别提醒你的是,不要给孩子同时报太多培训班,把每个时间段都填满。因为孩子的时间、精力、能力都有限,不可能在每个培训班上都全情投入,更不可能十项全能。所以,家长要认清现实,帮助孩子管理好精力,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学习效果。 如果孩子没有一个培训班能坚持下来,不如和他商量,在那些放弃的培训班里,重新选择一个,这也是一种补缺,补“坚持”这种品质的缺。如果没有一个愿意坚持的,需要有惩罚措施,举个例子,一个学期内,不许尝试新的项目,再尝试、再报班时,立军令状,写清违约责任,如,罚一个月零花钱,或洗一个月碗。 如果孩子提出对某项培训感兴趣,只要条件允许,趁热乎劲,先让他学。虽然有可能只是三分钟热度,但带着新鲜劲的三分钟,也能加速对一个学科、某项技能的吸收。把“三分钟热度”吸收的知识积累起来,也能培养出一个杂家。 家长要放弃执念,不是每样兴趣都需要在学生阶段完成学习,而是可以终身学习。为了上培训班,家长哄着、骂着,孩子压缩睡眠时间,实在没必要。不如让孩子长大后,自己按兴趣去学。就拿我朋友母亲来说,她在老年大学学工笔画,一样也学得小有名气。” 车到徐州了。 小车又推来了,陈雨只觉口中发苦发干,她拦住小车,“来瓶水。” “来块巧克力!”她的身后伸出小小爪子,发出轻轻呐喊。 第33章 史册 过去的二十个小时,对于陈晴来说,可载入个人史册。 从小到大,她哪受过这个?虽然她是家族内没被选择的,没被赋予光宗耀祖任务的,看起来像“弃子”,但她是本地人,又是女儿,又早婚,得到百般呵护,有人总有人帮着出头的,一直是她。 陈抗美轰然倒下时,陈晴如往常,到处找人。她经过短暂错愕后,先是电话妹妹,电话老公,陈雨和孙大力算反应及时,回应得当的,他俩均承诺会立刻往家赶,可都不能分分钟出现在她面前。 放下手机,陈晴绝望地发现,家里除了他们父女,只有一个外人卫秀梅,她和卫秀梅还不熟,卫一个老太太,能指望啥?此时,陈晴不主事,没人替她主。 她突然想念从小到大,全家有病,第一个去找的罗叔叔,现在罗叔叔远赴澳大利亚,正在为孩子看孩子,那……陈晴着急地扯头发,着急地摇晃昏过去的陈抗美。 “闺女,打120啊!”见证全程的卫秀梅提醒陈晴,她倒是不见外,如此称呼。 “哦,对对!120!”陈晴连忙拨数字,拨了几遍,都不对,不是拨成102,就是拨成210,第三遍拨成110,幸好,接通刹那,她瞪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发觉不对,赶紧挂断了。 “您好,120,我这是……”陈晴终于拨通120,用给110报案的口吻。 “说症状和地址!”卫秀梅提醒,她没闲着,她对陈抗美实施了一系列的救助措施,她先将陈抗美放平,呈仰卧姿势,把他的头掰到一边,侧着,再解开陈抗美上衣的扣子,和裤子上的皮带,总之,松一切绑,让陈抗美呼吸通畅。 陈晴唧唧呜呜和120沟通时,没顾上卫秀梅,如果她能稍稍顾上一点点,将会看到卫秀梅在解开陈抗美皮带上,脸上红霞飞了又飞。 陈晴挂了电话。 她茫然无助地看着卫秀梅,“阿姨,你这么乱动,行不行啊!”她略有些焦急,虽然她也不知道该咋动。 “别怕!”卫秀梅此刻像和陈晴组成了战时母女,一起落难,一起挣扎,她拍拍陈晴的手背,陈晴手中仍攥着手机,靠近了她和陈抗美,“阿姨以前做过医护工作!” “太好了!”陈晴松一口气,这时候,什么比遇到一个专业的医护工作者更幸运的呢?她发自肺腑地感激和信服,“阿姨!那下一步呢?” “来,闺女,搭把手,帮我把你爸往窗口挪一下,你再把四面窗全部打开,让空气流通。”卫秀梅手伸在陈抗美的两肩下,指示陈晴抬一下陈抗美的双腿。 稍稍挪一下,就把陈晴累得气喘吁吁,等她把窗户全部打开,她跺着脚,看着表,嘀咕着,“120怎么还没到?还没到?”她又例行埋怨起老公,“关键时候掉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对了,二慧呢!”她想起从老家请来的二慧,马上给二慧打call。 二慧没接。 二慧隔了半小时,直到120来了后,才回消息,她最近在外面上课,颇认识了些同学,“姐,咋了?我们刚上完课,我和同学出去吃个饭,什么?大,出事了?我现在回去,四十分钟后到。” “二慧,你来几天,心就野了!什么同学?男同学、女同学?你爹妈把你送进城,你要是出事,我可是要负责的!什么?四十分钟!开玩笑,四十分钟,等你到了,事情都解决了!”陈晴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此时,碰巧,陈抗美的电话自己响了,来电显示陈伟岸,不用说,陈伟岸还是来咨询孩子报强基班的事儿。 陈晴想了想,还是接了,120来了两个人,陈晴举着电话,给120开门,看着他们比划来,比划去,大门有点问题,不能完全打开,担架没办法抬进门。 “那怎么办?”陈晴瞪着眼睛问120的人,泼辣中渗着一丝楚楚可怜。 个头是陈晴15倍的大汉俯视着陈晴,回头对矮一些的同事说了几句,同事再回来时,捧出一条大床单,他们将条纹床单抖搂抖搂,进客厅,床单那么一摊,头脚那么一端,“起!”陈抗美被床单裹着,两位壮汉将床单的四角拎着,他们像包饺子似的,把陈抗美带走。 “哇!哥!”陈晴头一次这么凄凄楚楚地喊陈伟岸,倒把陈伟岸吓一跳,陈晴周围的喧嚣声,120工作人员的呼喊声,让陈伟岸大概判断出,出了什么事,“陈晴,你先别着急,告诉我医院地址,我这就和单位说下,我过去!”陈伟岸让陈晴吃了颗定心丸。 “家属谁跟着去!”“我们只负责送到仁济医院”,仁济医院是离平和花园最近的医院。 “什么?仁济?仁济档次不够的呀!”陈晴急了,她有限的常识告诉她,起码要三甲医院。 “120只能送最近的!不能送你指定的医院。”15倍工作人员答。 “什么?”头一次叫120的陈晴乍一听又吃了一惊,“不能指定?要是去的医院不适合我爸呢?你们负得起责吗?” 情急之中,陈晴竟忘了关门。 “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去!”卫秀梅紧随其后,大口喘气,她小心把陈家门锁好,手中拽着自己的小包,进电梯,她把小包环腰绑了一圈,还是个腰包。 “如果,你有医生或医院的联系方式,并且这个医生或医院能够提供适当的诊治和治疗服务,那可以指定。另外,如果你父亲,是你父亲?”15倍确认了下,“你父亲的病情需要接受特殊的治疗或手术,并且该特殊治疗或手术只能在指定的医疗机构中进行,再或者,一直在某个医院看,也可以指定。除此之外,紧急情况下,我们120急救车,只能做到,快和近。” 陈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扭头看看一旁的卫秀梅,她俩认识不到一个小时,卫秀梅还在绑腰包,电梯空间因五个人一床床单,变得拥挤、逼仄,卫秀梅迎向陈晴求问求助的眼神,坦白地说,“闺女,你别问我啊!你要拿主意啊!不过先能进一个医院最重要!” 第34章 新妈 “对,先进一个医院是正道!”陈晴稳了稳神。 她稳不稳并不重要,120有自己的流程,并不听她的, 出电梯,工作人员拎着被单,被单里是昏着的陈抗美,他们一行上了白色救护车,陈晴和卫秀梅猫着腰跟上,车门“咔”关上,陈晴在前,卫秀梅在后,看卫秀梅行动没那么利索,陈晴还本能地伸出手拉了一把她,卫秀梅绵软的手掌搭在陈晴手心,陈晴瞬间如被电击,那是久违的感觉,妈妈的感觉,温暖、绵软的老年女人的掌心,有着潮湿却踏实的汗。 别看卫秀梅上救护车不利索,到医院,她尽展利索。 120把他们就地一搁,任务完成要去接下一单。 陈晴如无头苍蝇般,不知如何办手续。而卫秀梅回医院就像回自己的家,尤其小医院,和她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没啥差别。 “先去挂号,急诊。”卫秀梅指点陈晴。 “哦哦!”陈晴点头如被按下开关。 陈晴原地转一圈,找到画着“挂号处”“缴费处”的标识,没走两步,又被卫秀梅叫回,“闺女,证件!证件!” “什么证件?”陈晴没头没脑,像落入民间的公主。 “老陈的医保卡、病历啊!”卫秀梅提醒。 “神马?!”公主慌了,她完全没思想准备,要这些东西啊! 卫秀梅扯开腰包的拉链,拽出一个透明证件袋,袋子顶部人为戳了个洞,穿进一条疑似鞋带的褐色带子,绕成扣状 ,一看就是陆援朝生前的手笔,她讪笑着解释,“你爸说,人老了,随时会出意外,去医院的东西要准备好,” 陈抗美歪在一边,眼睛半睁半闭,比刚晕倒时强些。陈晴顾不上细想卫秀梅到底来过家里多少次,和父亲的关系进行到哪一步,全程在迷迷瞪瞪的状态下完成医院手续、程序。当医生接诊,需要扶陈抗美去诊室,只见卫秀梅把腰包一摘,扔到陈晴手中,“闺女,我来!你先去排队!” 她几乎将陈抗美半背着,一路前行,小小的身体迸发出大大的力量,令陈晴震惊加感动,曾几何时,母亲陆援朝也是这般有力气,令她每临绝境,峰回路又转,如天神下凡俩救她于水火,不,不是她,是他们父女。陈晴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和行走能力,跌跌撞撞、磕磕巴巴,在医生面前把父亲的病情交代完,“住院!必须住院治疗!”医生开着单子,吩咐道,单子很快教导陈晴手中,陈晴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什么事吗?”三十秒没动,医生诧异地看着陈晴,“我现在该干什么?哪个病房?”陈晴懵懂地问。“去缴费!”年轻地男医生支棱着午休起来没梳好的一撮头发,没好气地说,像看见了白痴。“好好说话不行吗?我欠你钱吗?我投诉你,信不信?”陈晴被呛,脾气上来了,忍不住还嘴,摆开架势要吵架,把医生吓一跳。陈晴将身上所有卡都掏出来,还透支了信用卡,终于将陈抗美送进病房。“晚上家属都不许陪护,如果病人需要,请请护工。”前来查房的护士长对陈晴说,“家属最迟,”她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清场了。”一番操作后,陈抗美已完全睁开眼,醒来,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卫秀梅,身体虚弱,他可能出现幻觉,更可能自然流露,习惯使然,他在空中抓了几抓,朝卫秀梅的反向,卫秀梅会意,接住他的手。 “老陈,我在这。”“援朝,你来啦!”卫秀梅一呆,手却没松开,“援朝,我怎么回事?怎么在医院?” 当他环顾四周,见大女儿笨拙地和医护交涉,几分钟后,护工到位,拎来简单铺盖,和大女儿继续说着些什么,他尿急了,指指膀胱处,卫秀梅会意,将手解放出来,去找尿壶,陈抗美渐渐清醒,他对着拿着绿色塑料尿壶,揭开被单,往他下身杵的卫秀梅略带羞惭地说,“对不起,小卫,我认错人了,今天……”他气息不均、颤巍巍地说,“让你见笑了。” 第35章 忆当年 一大早,孙大力和几十个激进的业主见了面,议了事,他们在停工的工地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相互递了烟,发完牢骚,骂完娘后,多了条新消息。 据说滨湖城的开发商欠绿地集团款,绿地集团将把滨湖城收归绿地所有。而之前,滨湖城的“业主”没有购房合同,只有份双方协议,滨湖城的房子将直接划归绿地,和付了钱的他们毫无关系。 绿地集团周一就来收房,重新招施工队,重新卖房,一女将二嫁,不,是一嫁,毁了的只是和男朋友的山盟海誓,不算离婚。兵分两路,一路去找消失的滨湖城开发商,一路守护未完工的滨湖盘,守护方式是住那儿,24小时随时待命,盯着可能会来接盘的绿地人。孙大力是二路长,他坐在滨湖城马路牙子,闷闷抽完一整根烟,掐灭了最后一点烟头,往地上一摔,跺跺脚一踩,扶着膝盖,起身,拍拍身上灰,对本来的邻居,现在的盟友们振臂一呼,“走!买帐篷去!”业主群里很快有团购帐篷的链接,原价328,十人成团,能砍到268一顶。孙大力没在群里买,他想起老岳父家的储藏室里还有旧年出去春游用过的帐篷,便驱车来了陈抗美家。 老丈人在住院,他是顾不上了,小姨子带孩子回来主持大业,他也没空去接了。现在啥也比不上即将烂尾的别墅重要。 在空无一人的老丈人家,孙大力在储藏室扑扑通通一阵,他找出落上灰的帐篷,叠的周整,塞在布袋里,布袋是由几只旧枕套拆解、拼接、缝纫、再造而成,孙大力打开布袋的刹那,几乎听见丈母娘陆援朝踩踏缝纫机时“哆哆哆”的声音。哎,之前,夫妻二人提起陆援朝时,总惆怅老太太没福气住上心心念念的别墅,现在竟庆幸她去得早,没为这档子破事操心。 …… 脸上有些湿,孙大力拿手揩,是眼角的泪。他在别墅一楼客厅位置的水泥地上,支了帐篷。此刻,人躺在帐篷里,帐篷厚的底,再铺一层睡袋,再加一层毯子,三月天,前半夜还好,后半夜,有些冷。 他的右手侧放着充电宝,四格还剩两格电,左手是盏应急灯,开关设置三档,没开。夜是黑的,烂尾小区,没有路灯,显得更黑。雨分成两种,大雨哗哗啦啦,来自别墅外,小雨滴答答来自屋内,确切地说,是墙壁,渗水、漏水的声音。 下午,孙大力和其他业主们绕着小区又走了一圈,没商量出个所以然。他们边走,边回忆第一次看楼盘时的惊艳,滨湖城按照规划,整体环境优美,草坪、绿植生机盎然,格局设计赏心悦目。眼下,草坪上草疯长着,绿植无人修剪,雨中看去,有点长发鬼被浇的垂头丧气感。边走,他们边发现,滨湖城的弊病。不少别墅的外墙都有开裂的痕迹。有的外墙涂层鼓起了包。稍后,他们各回各家,不,各家的烂尾房。c11-9号别墅业主,姓刘,在群里展示了这样一段视频——他用雨伞尖轻轻一捣墙壁,里面的积水和混凝土表层就露了出来。二楼阳台的部分积水已经渗透到了房间的墙壁上,一米多高的渗水和修补痕迹十分显眼。相邻的别墅二层房间,从屋顶渗下来的水迹一直滴到地面上,积水仍在。孙大力赶忙来到自己“家”顶楼,他冒雨爬上去,看到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块混凝土表层完全松散,用手一抠就能轻易扒开,下面的钢筋清晰可见。位于东北两头的天沟墙体边,虽然做了防水材料处理,但大部分已经鼓包,用手一按都是空心的。屋顶还有一条长达十多米的分隔缝,也没有进行填缝防水处理。一时间,绝望如毒蜘蛛的八只脚渐渐伸开,占据他的胸膛。枕着自己的胳膊,在黑暗里睁着眼,孙大力脑海里过完了他的前半生。 孙大力早该认识陈晴,他比陈晴大三岁,高两届,上学晚。起初,他借读寿春小学,读着读着,孙昴日靠卖油条挣的钱买了套商品房,把大力、大强兄弟俩的户口解决了,孙大力上初中时,已有了正式的潞城户籍和学籍。 那套仅有七十平米的小房子,原为了卖油条方便,买在寿春门口。等孙大力和陈晴结婚,成了他们的婚房。2003年,22岁的孙大力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邂逅陈晴,他会弹吉他,长得好,有一份饮食服务公司的正式工作,那天,在场的所有女孩都围着他。聚会在本城当年海拔最高的古井假日酒店36层旋转餐厅进行,孙大力认识他们的经理,给打的折。流光溢彩啊,华灯绚烂啊,一个城市都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变化角度,俯视繁华。孙大力一拨琴弦,音乐在指尖流淌,他唱了一首老狼的《美人》,“美人呀,美得让人爱,不知你从哪里来,你为我们而存在,我请你不要离开。”正唱着,陈晴被服务生一路引着,走向他们,其他人哈哈大笑,“美人,不知你从哪里来?”孙大力没唱完,最活泼的一位男士问陈晴。“我发小,寿春小学的老师”,过生日的主角说。孙大力放下吉他,手伸向陈晴,“老师好!我是寿春小学毕业的!”陈晴笑了。那时的陈晴,穿条红裙子,一尺七的细腰,被裙子紧紧裹着,走路如弱柳扶风,她去取餐了,孙大力盯着她的背影,心中一动,问主角,你发小有男朋友没?主角贴着他耳朵说,有过,分了。以前读师范时,听说和西藏班的桑巴汉子好过,被父母棒打鸳鸯。当晚,孙大力主动要求送陈晴回家,理由是从小上寿春小学,想来陈晴家也在附近,地头他熟。陈晴问,“你家也住那块儿呢?”“我家?我家以前就在寿春旁边卖油条。”孙大力把吉他盒往身上一背。“油条?”陈晴一捂嘴,“孙记油条?后来改成孙记饭庄的那个?”“对!”“我上学时,天天吃!”陈晴拍着小巴掌。孙大力把摩托车从停车位拖出来,自己套一个头盔,递给陈晴一个头盔,吉他盒碍事,从肩膀上送下来,搁在两腿之间,黑夜的黑t恤,孙大力大卫科波菲尔似的卷发、高鼻、深目,以及叙旧带来的亲切,陈晴跳上车,像练过一百遍般自然地搂住他的腰。父母眼中好不容易拆开的异族婚姻,朋友眼中险些成功的跨地区恋情,在陈晴那儿并没有多难忘。她只是需要爱,有强烈的对爱的渴望,至于爱来自谁,只要是帅哥,只要宠着她,都可以。这是陈晴的凉薄,也是体内自带的伤痛疗愈方式,在桑巴汉子那儿成立,日后,她与孙大力离婚,也是如此奔赴新生活的。后话不提,回到滴滴答答的夜晚,回到孙大力对往昔的回忆——经历过“异族婚姻”惊吓的陈抗美和陆援朝对孙大力极为满意,尤其陆援朝,见孙大力的第一面就认准了是未来女婿。2003年3月“重逢”,7月,孙大力和陈晴正式确定关系,8月,陈晴的妹妹陈雨考去北京,在潞城的谢师宴上,回老家的流水席上,孙大力以准女婿的身份出现,陆援朝笑得合不拢嘴,“小女儿有出息,大女儿有归宿,女婿好帅的噢!”敬酒的人都这么说。两年后,孙大力和陈晴举行婚礼。小姨子陈雨专门从北京回来给他们做伴娘,寿春小学旁边的房,孙昴日夫妇另有住处,便送给小两口住,本打算过户,但寿春一直说要给无房老师分房,他们只好作罢。陈家负责了婚房的装修,并将家具全换成新的,又过了几年,孙大力高升成为吉祥饭庄的经理,陈晴顺利拿到了教师新村新房的名额,他们欢天喜地地搬了家,前脚刚走,后脚房子就被孙昴日先斩后奏卖了,理由是五金店现金流出现问题,孙大强又要结婚。陈晴炸了,她夜半敲开公公婆婆的家门,咆哮着,“一套房想骗俩媳妇?”“合着你家一分钱没花,娶了我?”他和陈晴两个人的感情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不好的?孙大力枕着自己的胳膊想。 或者说,陈晴大闹的样子颠覆了恋爱、新婚时给他的印象,恋爱、新婚时,陈晴又美又乖,嘴常年像抹了蜜,虽然有点作,有点懒,但她的作和懒都在可接受范围内,更像是一种撒娇,让孙大力颇为受用。比如,在外人面前吃饭,陈晴一定要孙大力伺候着,虾从来不自己剥,脚趾甲自打认识孙大力没亲手剪过,生孩子前,陈晴留一头过腰长发,头发三天洗一次,每一根发丝都由孙大力亲力亲为上洗发水,涂护发素,冲洗数遍,吹干、梳顺……俱往矣,陈晴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在孙家大闹时,嘴张得有平时两倍大,她做老师的口才,从小在潞城各种演讲朗诵比赛中披荆斩棘的经验,全部派上用场。她滔滔不绝,口战群亲,她忽而引经据典,忽而脏话连篇,那天她第一次气到流泪把眼线变成黑眼圈,孙大力被她吓着了,从那以后,只要是做错事,生活有变故,孙大力的梦中出现陈晴,陈晴就是那副模样。孙大力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封神榜》,他记得纣王的王后被迫害致死,是妲己挖了她的双眼,王后带着血的眼眶不止一次在梦中和陈晴的眼圈重合,声音也类似,飘忽、遥远、一遍又一遍喊着:“都是你的错”“怎么办?怎么办?”大闹之后,陈晴便流产了,第一个宝宝离他们而去,是离去,他们才知道曾有过他。孙昴日被儿媳妇破口大骂时,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孙大力对父母虽有怨气,可在邻里面前维护父母的心超越了怨气。父亲推陈晴时,陈晴背对着楼梯口,正双手舞动配合语言,她忽然被推搡,惊愕的目光朝向孙大力,孙大力瞬间的无动于衷起源于他的蓄谋已久,他想让陈晴吃点苦头。熟料,陈晴四仰八叉倒下去,顺着楼梯滑着,口中哎吆哎吆,她滑到楼梯拐弯平坦处停住,身下一片湿,一片血,不能动弹,孙大力这才反应过来,出大事了。120随后来到,在医院,医生告诉他们,胎儿两个多月,没了。闹剧。陈晴把账都算在他的头上,孙家全家身上。之后,出院,一想起来,哪怕半夜,她都会发作,把孙大力揪起来骂。心情不好,小产后,没休息好,种种原因导致陈晴流产成习惯,直到第四次怀孕请了半年假在家保胎,在床上整整躺足三个月,才顺利分娩虾壮壮。壮壮得来不易,陈晴本来任性,自打有了壮壮,陈晴因太过珍视他而无法控制情绪的次数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这么说,壮壮不识字时,少吃一口饭,陈晴能睡不着觉,壮壮识字后,每次考试的分数,就是陈晴脸色、心情的指向标。 壮壮上小学前,孙大力在家还有些话语权,他迅速成为单位一把手、手下几十号人听他发布号令;在这之后,单位破产他下岗,他的人生从谷峰到谷底,他退回家庭,倒买倒卖,包点小工做点小项目,不至于吃不上饭,也吃不上什么好饭,他在家里的地位与日下降,陈晴的脾气与日递增,梦中王后带血的眼眶和陈晴黑眼圈重合的频率与日加多,比如刚才,累了一天,他眯了会儿,他是滴答声吵醒的,梦里,王后眼眶里的血滴滴答答着,突然变化成陈晴眼线顺着面孔的轮廓滴答着滑落,“是你要买的别墅,是你作出的问题,你错了,你错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墙壁在渗水,滴答着。梦和现实呼应,梦好挣脱,现实却难。 是的,别墅是孙大力强烈要求买的,教师新村的房住了两年,陈晴终于怀孕,要保胎,生下孩子后,要坐月子,要受照顾,他们搬去陆援朝家,一住就是三年。壮壮入托后,为求方便,他们将教师新村的房子卖了,陈雨资助了一部分,孙昴日当年卖房理亏,补贴他们一部分,他们在陆援朝家同小区内购置了一套新房,前年陆援朝病重,提出房子西晒,晒得心烦,她提过想换个郊区的大房子,另外,希望得到女儿女婿的反哺,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正是这时,孙大力有了买别墅的机会,陆援朝同意了,这意味着她将拿出所有积蓄,孙大力和陈晴的积蓄自然也清空了,还是不够,陈晴又去找了陈雨,陈雨不支持他们买,最后还是掏出了钱,掏钱时,陈雨有点小不高兴,她说,为什么要掏空钱包作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孙大力没搭话,他看着小姨子长大的,有兄妹般的感情,可钱上的事儿,他有自己的算盘,不掏空所有人的钱包,他就办不成大事,常年没工作,没有一大笔财产押在手里,他不踏实。倒也无愧,房产证上是他们的名字,所有人不都利益均沾,都能住吗?但今天,似乎一切成了麻烦,一切都落空了。“叮!”黑暗中,手机的光绽放,孙大力凭手感按了六个密码键,微信弹出来,是陈晴的,一张图,撕破的试卷,写着鲜红的49分,科目是语文,姓名是壮壮,破碎的试卷和破碎的昆虫化石一起扔在满是水渍的地板上,陈晴的图注是,“我不想活了。” “天啊!”孙大力长叹着,他仿佛能听见陈晴尖锐的叫声,玻璃和玻璃撞击的噼里啪啦声,壮壮跪倒在地板上的“咚咚”声,实不相瞒,每次陈晴和壮壮发生争吵,他都会萌生出走之心,现在,房子的事儿像塌下的天,陈晴竟然还没放松对壮壮的要求,还没放弃对他共享愤怒的诉求,他怕了,他要疯了。 为什么人生刚有希望,又要赐我绝望?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锦上添花,全是雪上加霜?孙大力愤懑地想。 他妈的,从现在开始,谁敢惹老子,老子就跟睡干! 心态上已呈豁出去姿态的孙大力把水泥地面捶的“咚咚”响。 是啊,不服就干,干死就算。 十个小时后,一则新闻悄然爬上潞城各门户网站,新闻已在各个群中裂变,以几何速度转发,如前几天的补课视频,新闻内容如下——“今日,有多名滨湖城业主以‘维权’为名,聚集到滨湖区湖畔路口围堵道路、拦截过往车辆,造成该路段交通瘫痪3个多小时。警方迅速出警处置,依法对围堵交通要道、扰乱公共秩序的组织者余某快处以治安拘留10日,对孙某力、陈某林等4名主要违法人员处以治安拘留5日,对李某坚等2人具结悔过。 今日11时许,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称,有50余名的滨湖城业主聚集到滨湖区湖畔路,围堵道路、阻挠车辆通行,造成该路段交通瘫痪。警方立即启动应急预案,滨湖公安分局、湖畔派出所紧急增派警力会同区政府相关部门在现场劝导堵路人员、疏导道路交通,并将等孙某力、陈某林6名主要违法人员带回金山派出所审查。经调查,万禹广场项目位于湖里区仙岳路金山路段附近,于2017年11月开工建设。2023年1月20日,因开发商资金链断裂等问题停工,项目至今未交付使用。近期,有多名业主反映拿不到房子及首付款,致使投资“血本无归”。对群众的维权诉求,区政府已会同相关部门开展调查。” 第36章 烂摊子 钱包、钥匙、手机。 烟、打火机、手表。 孙大力从筐中拿回私人物品,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拘留所,四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条件反射般抬起手,遮住额头。七天前,孙大力和几位本来能成为邻居,结果成为难友的陌生人与接管滨湖城的开发商代表狭路相逢。他们先是拉着准备好的横幅堵路,造成交通拥堵,而后,代表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孙大力不胜其烦,给了其中一位穿西装,身高一米八,姓张的小伙一拳,对方没怂,张着两只流血的鼻孔,弹簧一样,猛力回馈。结果,孙大力少了三颗牙。接下来,混战一片,最后,以孙大力们进局子收场。门口,来接孙大力的是弟弟孙大强。 两人长得不像,孙大力年轻时是出名的美男子,现在被生活糟蹋,收拾收拾也算个帅气大叔,孙大强不难看,只是相貌平平,个儿没哥哥高,眼睛没哥哥大,做惯小生意人,腰常年微微驼着,说话都用“您”开头。“哥!您还好!出来就好!”孙大强站在拘留所外好半天了,他拿t恤衫的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的汗。 孙大力对着阳光眯了有三十秒眼,把视线转回弟弟身上,当意识回到现实,他一把揽过弟弟的脖子,抱住一母同胞不分彼此的身体。孙大强颈上的汗流到孙大力肩上,慢着,孙大强肩膀上也有一滩湿,他感受到哥哥头颅的颤动,流下的泪。稍后,艳阳下的两条大汉拥抱的身影逐渐分开。孙大强发动他的旧吉普,孙大力坐在后排。当孙大强握着方向盘,从镜子里看孙大力时,他小心翼翼地问,“哥,回家?”孙大力乱拳挥向张姓员工时,不知道造成对方鼻梁骨粉碎性骨折,当时,他嘴里流着血,眼睛充着血,他把人到中年的怨气,集中发泄。对方轻伤,构成犯罪,孙大力被刑事拘留七天。 七天里,不是没有家属探视时间,陈晴一次都没来,是弟弟给他送东西,弟弟来探望他,今天,孙大力签取保候审单子,发现还是弟弟来保的他。心寒啊,这么多年的付出,为陈晴,为陈家,为陆援朝养老送终,为陈抗美做牛做马,换来了什么?谁和谁是一家子,还看不明白吗? 哥?哥?”孙大强继续问,从拘留所出来,孙大力一直没说话,该不会七天不说话,失去语言功能了,孙大强有些担心。车正巧到岔路口,往左开,上高架,是回和平花园的路,往右开,从一条河边经过,是回花木小区孙大强和孙家父母所居处的路。“去看爸妈。”孙大力蹦出六个字。 孙大强松口气,还行,人是正常的。“哥,你给嫂子电话没?我刚出来的时候,她还提醒我,怕我耽误。”孙大强再从镜子里看孙大力。“手机没电了。”孙大力脸上没有表情,他不咸不淡地说。“嗨,瞧我这笨的,您拿我手机!”孙大强一拍脑袋。正说着,手机响了,是陈晴,孙大强看了一眼,递给孙大力,孙大力没接,扭头向窗外,孙大强见状,按了免提,“喂,嫂子!”陈晴的声音传来,焦急的,娇滴滴的,“大强,你接到你哥没?”“接到了,接到了,”孙大强答。 “让他接电话!”陈晴的口气像骄纵的公主,孙大力仍无动于衷看着窗外。孙大强见孙大力神色不善,不像想和陈晴说话的样子,连忙帮他遮掩过去,“我哥肯定在里面没休息好,现在睡着了,等他醒了,让他回给你?”“行,哦,不用了,你把他送回来,也上来,一起吃饭!”陈晴好容易愿意请小叔子吃饭,完全因为这次父亲突然住院,家里人力有限,孙大力这边没孙大强,人手真的转不开了。 “那个……嫂子,我哥说,他先回一趟爸妈家。”孙大强吞吞吐吐,他一直怕陈晴,伶牙俐齿,一般人不是她言语上的对手,他连忙挂了。“那个……哥,”孙大强想起来还没跟孙大力交代陈晴家的事。 “嫂子那天给我电话,说你老丈人住院了,就是你进去的前后。”孙大力眉毛都没抬,面孔是麻木的,弟弟还在说:“嫂子急坏了,破天荒给我电话,这不,我们又走动起来了吗?我就说嘛,一家人,怎么可能不来往?不过你别担心,你小姨子挺厉害,他们乱了几天,现在老人出院了。” “哦?出院了?”孙大力这才有点反应,搁在往日,陈家的事,陈晴的心情,都扛在他肩头是头等重要的任务,现在耳边过,像听别人的事,再说了,那天他只在老爷子病发时去看了一眼,后来就回去找帐篷,静坐,发生冲突……没有他,陈晴们不也挺过去了吗? “哥,待会吃完饭,和爸妈聊会儿,你还是回家去,嫂子这几天不容易,她要是说你啥,你就听着,别跟她顶。”或许是人成熟了,知道恢复亲戚间联系不易?或许是眼面前摆着一件大事,孩子幼升小,想上寿春小学,需要陈晴帮忙,孙大强一反常态维护起陈晴。 “哥,听到没?”“好了,我有数,你别管了。”孙大力一阵烦躁,语气中满是不想再听。拘留的七天,日子枯燥简单,作息健康稳定。早晚是馒头咸菜,中午多了份清水白菜,宿舍二十四小时开灯,睡觉不许蒙头。看电视、关电视、打扫卫生、干点活,一天就过去了。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坏处是生活从此停顿,好处是肚腩消失,血脂、血糖降下去,一些平时想不清楚的事,有足够的时间一再思考,得出结论。孙大力的心路历程及结论是——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为什么不喜欢?因为别墅烂尾,钱打水漂吗?因为把人打伤,要判刑,要被审判吗?不是,这些都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一直被怪罪,哪怕这些事会了结。那么如何停止被怪罪?如何结束这种不喜欢?离开会怪罪我的人。 谁?陈晴。 如果要再加一个人名的话,陈抗美。离开他们需要什么代价?没有代价。愿付出任何代价。承担一切就是代价。比如,烂尾楼的后续事务、贷款都我来背,孩子如果陈晴不要,我来带也可以,陈晴可以付抚养费;她带,我可以找份工作,弓兵自从别墅出事起,就没接过电话,可见是早有消息,恶意把别墅甩锅给我,他是通过我,拿到塔镇食堂的标啊,过河拆桥,听说拘留的几天 他们另找人主持食堂工作了,那老子也不干了,让我碰到弓兵,我往死里捶他。再找份工作,去外地,去缅甸打工都行,重新开个饭馆也行…… 想着想着想远了,所有想象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离开陈晴。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陈晴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大力,一声比一声高。“是的,我决定了。”孙大力平静地看着陈晴。如他对陈晴一贯的了解,晚九点,他进家门后,陈晴先是展示了她一周来的娇弱、辛苦、思念,想求得他的心疼、怜惜、愧疚,下一秒,陈晴絮叨起家事、工作,什么在全校会议上当众检讨私自补课多么丢脸啦,停发绩效奖金、半年奖,多么惨啦,什么下了班主任,谁爱当爱啊,什么知道他把人打伤,看到新闻,多害怕,后来同事提起都议论他家买别墅托大结果被骗,多伤自尊啦,什么爸爸现在不能听你的名字,听到就愤怒啊,脸成猪肝色啊,可能还会当场晕过去,我有多紧张啦,“大力,你可不能再这样莽撞下去了!”说得好像从头到尾,从买别墅到烂尾到她补课到种种事,全是孙大力一手造成。 陈晴自始至终没有问孙大力在拘留所过的怎样,前提是陈雨给她打过预防针,陈雨的高中同学崔翠在公安系统,陈雨一回来,就找到崔翠拜托她的朋友在拘留所里多多照顾孙大力,而孙大强几次探视也都如实把情况汇报给嫂子,陈晴默认不需要再关心,可心存芥蒂、先入为主的孙大力越发坐实了“陈晴心中没有我”的想法。 当陈晴提出两点要求,“明天去看我爸,跟我爸认个错,让他这么大年纪还为你担心,让他犯病。”“要是你留了案底,以后影响了壮壮考大学考公务员参军政审,我可饶不了你!” 三居室只有他们夫妻两人。陈雨回来后,接管了家政,她从老家调来了堂妹二慧帮忙做饭,照顾壮壮和甜甜,她和陈晴白天在医院换班照顾陈抗美,晚上则靠护工。 清明节后,陈雨不见有能回京的可能,索性让陈晴安排甜甜去寿春小学插班就读,一个家在男丁都指望不上的状态下正常运营了一周多。 中午,陈晴因孙大力从拘留所出来没直接回家一事正要发火时,正如孙大强劝孙大力回去别和嫂子吵,陈雨一再叮嘱陈晴,孙大力刚出来,好好说话,别张嘴就像吃枪药。然后特地给两人腾空间,今晚让壮壮也住在对面楼,陈抗美那。 可人是不会变的,除非受到大的磨难,显然,陈晴的磨难不够大,孙大力为了让她闭嘴,脱口而出,“陈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 如果她能莞尔一笑,只当开玩笑,打个岔说不定就过去了,如果她能回过头关心一下孙大力在拘留所的七天生活,说不定孙大力还有最后一丝疑心自己怪错了,可惜,陈晴连着三个问句,一声比一声打,一枪比一枪猛烈,孙大力像堵枪眼似的喊了出来,“离婚!” 事后,陈晴像个精神分裂患者,一会儿以小人之心猜测孙大力坚持离婚的动机,孙大力两年后,发了一笔横财,“他可能早有消息,想甩了我们母子”,我爸又病了,以后更多事要用到他,他不想干了;一会儿又把孙大力当圣人,“他一定特别爱我,才会在最难的时候,提出离婚,这样就可以默默承担官司、烂尾楼,等一切都处理完,就会回到我们母子身边。 ……一会儿一会儿,全凭陈晴当时的心情,是想发展新的恋情,还是想复婚,不过,孙大力在烂尾楼漏雨露宿的那一夜,在拘留所辗转反侧的那些夜,已经想明白、铁了心,陈晴说什么,想什么,他都无所谓了。 “离婚!”孙大力回音未绝。 陈晴把家又砸了,孙大力回到卧室,她追到卧室,孙大力收拾东西,她摔箱子,孙大力把她轰出房间,她捶门,孙大力开门,拎着箱子,她将卧室门狠狠一摔,卧室的门上有一扇椭圆形玻璃,整块玻璃在震荡中落下,落在地上,居然是完整的一块,孙大力拖着箱子在门口换鞋时,看着完整的玻璃呆了下,陈晴见不得那完整,狠狠一踢,玻璃碎了,一地渣子,为了唤醒孙大力的怜悯,她故意踢了拖鞋,“孙大力,你现在要敢离开这个家,你信不信,我踩上去,血流成河?” 孙大力握着行李箱的伸出来的长把儿,背着一只双肩包,他只背了双肩包的一只肩带,他往肩上扶扶那根带子,七天的牢狱生活让他瘦掉八斤,瘦回青年模样,头发在父母家刚洗过,蓬松卷曲,他原本长的就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代表作大卫,现在姿势、神态、发型几乎同出一辙,更像了,他留下一句,“疯,你就疯。”打开门,关上门,扬长而去。一切行动都是轻轻的,和陈晴什么动作都是重重的形成鲜明对比。观众消失,陈晴撕心裂肺,大哭一场,终究没有把脚往刀山上走。 第37章 到账 叮!”陈雨脸冲着电脑,手边搁两只手机,其中一只响,她把视线转移到亮着的那只,抓起来看一眼,信息显示,三十万到账,朗因打来的。 根据已签署的财产协议,朗因卡上有一笔钱用于购买理财产品,签署当日还未到期,朗因承诺4月的第一周取出后,将转账给陈雨,他兑现了。 陈雨凝视转账信息一会儿,仔细数清楚每个零,最近处处需要钱,这笔钱给陈雨莫大安全感和温暖。这笔钱也说明,协议中,所有和经济、利益相关的部分,现金、存款、孩子、房子,陈雨全部拿到了。 今后,她和朗因的关系就是取款人和提款机的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婚姻是否存续,朗因都要负担甜甜每月一万元的生活费。“生生世世,当牛做马。”这是在火车上,朗因给陈雨发的短信。随短信发出的,还有寄回潞城、已签字、立即生效的协议书。 陈雨上火车前,接到朗因的电话,她想了想,还是没做不告而别的冲动之举,她主要怕朗因发现甜甜不见了会报警。她简要通知朗因,她将带甜甜回潞城待一段时间、收拾陈家乱局的决定,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除了打钱,别烦我。”回到三十万,回到微信界面,陈雨在隐私设置中找到黑名单一栏,将朗因调出来,恢复他的自由身,发了两个字:“款已到。” “收到就好。”朗因像等在手机边似的,马上回。“你们在潞城还好?爸身体怎么样?你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老人,辛苦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空视频吗?很想甜甜和你。”陈雨还没来得及把朗因扔回小黑屋,朗因一连串消息已发来,不禁让人怀疑,这段话他是否早就编辑好,放在备忘录里,就等着陈雨找他,他争分夺秒复制粘贴发出来。看在三十万的面子上,陈雨回应了,“甜甜已经睡了,明天安排你们视频。”重新拉黑。 放下手机,转向电脑,陈雨继续时而沉吟,时而皱眉,时而噼里啪啦的工作状态。今天赶的是个急活,给王总的企业做宣传片策划和台词撰写。 王总即是陈雨发出去的众多消息中愿意回复的旧识之一。 活小,三分钟成片,按一分钟一百八十个字的台词算,字没多少,但字越少,越难写,方方面面提出修改意见的可能性越大,这事儿就是打样,还不知道王总看不看得上,给不给钱,但人家说,“试试”,总不能一口回绝。 哎,陈雨叹了口气,可是不珍惜这种活,不投石,怎么问路呢?她开始想老方了。 老方没文化,可是老方体面,老方宁愿垫资,也不会欠她钱。 老方自来熟,路路通 ,手上同时握着几十条线,东方不亮西方亮,总能给她活干。 陈雨后悔和老方闹翻了。 这次回来,老爸刚进医院,姐夫又被关起来,千金的重担,只有她们姐妹扛,主要是自己扛。 这一周多花钱如流水,老爸的医药费、营养费,之后的保姆费。姐姐的烂摊子,想必最后还由她来收拾,姐夫听崔翠的意思难逃一场官司,最好与鼻梁粉碎性骨折那位私了,赔偿点钱,还有他们的别墅…… 坏消息是她的钱可能回不来了,“集体养老”的计划要流产,从一开始,陈雨就不觉得能成为现实,可陈晴一遍遍的描述,孙大力大年初三带她和甜甜娘俩实地考察,她曾想过万一呢,万一能实现呢,真的流产了,她在为陈晴发愁、头大时,有过一丝丝失落、失望。 好消息是原本姐姐找她要的二十多万房本钱,之后不知道多少的装修款,一时半会不用拿出来了。 陈雨有个毛病,一写东西就要读出声,幸好,她写的文章都没有超过一万字的,不然嘴唇非磨破不可,此刻,她对着刚写完的开篇,喃喃,试图把刚才因信息打乱的思路接上——“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小到一片园林,一座楼宇拔地而起的创造无所不在在卷起的尘埃中在澎湃的轰鸣里在欢呼的那一刻在沉默的这瞬间有人说建筑者的品格决定了建筑的品格中交枢纽文化交流中心这里凝结的是枢纽人的百年历程和百年精神……” “姐!”门轻轻被推开,陈雨忍不住拍了下脑门,完了,又打乱了。来者是二慧,这孩子毛发浓密,生长得快,春节时,还是齐耳发,三个月已经养成披肩发。“啥事?”陈雨回头,换了一副表情,她想尽量显得灿烂些。她穿着一件短袖条纹t恤,陈晴的。 潞城一夜之间变了天,昨天,陈抗美出院,他们还裹着厚毛衣,今天气温竟飙升到32度,窗户已经全部打开,还没装纱窗,今晚她已打死两只蚊子。“姐,我煮了夜宵,给你盛一碗,银耳莲子羹。”二慧勤快,话到,碗到,勺子到,勺子把儿对着陈雨。 “这么能干!”陈雨接过碗和勺,拍拍二十二岁堂妹的脑袋,夸赞她。二慧粗黑硬直的头发梳成一束坚硬的马尾,陈雨弯曲的卷发则被大发卡抓着,在头顶像开着一簇花。 血缘真的奇妙,二慧和陈雨轮廓很像。从小到大,她们一年见个一两面,基本集中在过年,场面以吃饭为主,半个月来,两人真正做到朝夕相处,文化程度、年龄相差甚远,居然能聊到一起,二慧视陈雨为偶像,她常说:“小姐,我小时候就是听你的神话长大的,你的照片挂在我家堂屋,压在我桌子的玻璃板下”;陈雨紧张的神经总会因二慧天生的幽默、会来事放松下来,这是二慧的基本功,二慧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十八岁来潞城上过一个短暂的美容培训班,后在不同城市的不同美容院辗转,最远去过杭州,从打杂到小工到美容师、按摩师,最近刚因二婶的要求,结束省外的工作,回到省内,想在潞城谋份差事,恰逢,陈抗美需要人照顾,陈雨千思万想,只有求助老家人,陈雨原想麻烦二婶来一趟,熟料,二婶一拍大腿,“我最近忙着给娘家兄弟娶媳妇,还要带孙子。二慧闲着,这几天还说想去潞城玩几天,你要是不嫌她懒和笨,就让她去帮几天忙,要是不合适再换我!” 二婶的心事,冰雪聪明的陈雨怎么会不明白?正如当年陆援朝在北京蹲点半年,为陈雨参加各种父母相亲会,适婚年龄的二慧,在老家早该生娃的二慧是二婶的心病,有什么比在离绿江近,又有亲戚的潞城发展更让人放心,美容院的环境,要么接触的全员女性,要么就是不正规场所,这次近距离接近两个姐姐和高干叔叔,工作可以靠自己,处好了,说不定婚姻大事也就此解决了呢? 因此,当陈雨明说,给二慧工资的情况下,二婶坚决表示了不要。回到二慧在美容院学会的附小就低、察言观色的职业基本功,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端茶倒水,什么时候该逗个闷子,活跃气氛,拿捏到位;拿捏本身也到位,比如,此时此刻,陈雨的颈椎明显痛,穿短袖t恤,脖子上还围着条纱围巾,她放下碗,准备放回厨房,二慧又推门进来了,拿着乳白色小小收纳筐,筐里装着她的谋生利器,“姐,你放下,你活干完没?来,我给你刮刮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干不完,陈雨索性推开键盘,她扯下纱围巾,左右转了转脖子,二慧从她的百宝箱里拿出一瓶玫瑰精油,拧开瓶盖,倒一点儿于掌心,小心在陈雨颈肩处揉开,扯张纸擦擦手,左手扶着陈雨的左肩,右手握一块玉质蝴蝶形刮痧板的柄,顺着陈雨颈部的皮肤由上向下刮,陈雨头微微倾着,须臾,白嫩皮肤上出了痧,痧呈紫红色。“姐,你看你这痧,啧啧。”二慧边刮边和陈雨闲聊。 “嗯嗯。”是陈雨的呻吟声,她脖子扭着,血管清晰可见,闭着眼,眼皮乱动,疼得,也有点享受。“你咋把自己累成这样呢?肩膀像石头,这还有个结节,我给你揉开。”二慧全神贯注,不敢下手太重,她放下刮痧板,改用筋膜球。“久坐,不运动呗,没办法,职业病。”陈雨解释。“我们也有职业病,所有人都腱鞘炎。”二慧应。陈雨“哼”了一声,二慧又换工具了,筋膜球弃用,上手抓住结节,试图把淤血处捏开,陈雨发抖了。“姐,你真能忍,搁过去,你就是关二爷,抗得住刮骨疗毒。”二慧的夸赞令陈雨啼笑皆非。“妹,你手劲真大,没顾客说你手重?”陈雨好奇。“当然有,我遇到过一个广东的客人,和你一样能忍疼,男客人,我一按他,他就偷偷掐我,让我一样疼。”二慧哈哈笑。陈雨也笑了,每天只有和二慧、甜甜、壮壮在一起,她才能笑会儿。 慢着,“大腿?”陈雨出于本能的保护握住二慧的手,让她停止动作,“话说,你在美容院,有没有受到客人非礼?骚扰你?”“姐,你想哪儿去了?我都在正规美容院,靠手艺吃饭的,来我们这的都是女客人,男客人也是跟着老婆、女朋友来的。真要碰到不干不净的,装不懂,不理就完了。”二慧又换一种工具,改给陈雨面部拨筋,真别说,两根拨筋棒在陈雨双眼处上下飞舞,左右刮擦,陈雨干涩的眼,慢慢如窗子拉开窗帘般清朗。 “姐,我问你个问题啊。”二慧当陈雨是人生导师。“你问。”陈雨觉得自己像老佛爷,被姑姑揉着太阳穴请教国家大事。“你说我妈天天催我交男朋友,我不是不想,我去哪儿找呢?上班根本接触不到什么男的,不上班,认识的人,同学、朋友、亲戚,早扒拉完了,我也不喜欢被介绍……” “你得知道你的目标是什么。”陈雨吊着眼梢,因为太阳穴被二慧揉的拎起来了。“目标?”“对,也就是你想找什么样的,多高、颜值几分,干什么的,学历是什么,对家乡有没有要求,对他的家庭有什么要求。你要是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样的,起码要知道不找什么样的;然后倒推,这样的人会在哪里出现,你能通过什么方式遇见,一句话,钓鱼,必须在池子里钓。”陈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想嫁的当然是高富帅啦,还得白,肖战那种。”说起偶像,二慧眼冒桃花。 “喂,你实际点,想清楚自己的条件,想清楚你的目标,如果想要更高的目标,就得抓紧提高自己的,比如,你想嫁个研究生,你起码得考个大专文凭,你想让对方送你两万的包,你起码自己能背上三千的。”陈雨敲醒小花痴。 “对,姐,你说的真对。我和肖战距离确实有点远。姐,你那会儿就这么找到姐夫的?”二慧一脸崇拜,可惜陈雨看不见,她没睁开眼,但二慧脸凑到陈雨耳侧,她激动的呼吸喷到陈雨耳朵上,一股热气。 “我那会儿太单纯,也没你有福气,有这样的姐姐指导我,你大姐忙着风花雪月,哪有空教我?所以我才……”陈雨差点说出抱怨人生指责婚姻的话。“姐夫不好吗?叔说,姐夫家和清代皇帝有关系,姐夫还是县长一样的大官。”二慧果然陈雨的神话听多了。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会明白,夫妻做久了,彼此不找对方麻烦,做好彼此的工具人,就是好搭档。”陈雨边说边想小堂妹肯定消化不了。“工具人?”二慧倒是会抓点。“打个比方,我现在不能接甜甜放学,你姐夫能去接她,我现在要照顾我爸,需要一个人和我换手,你姐夫现在能和我换个手,这就是工具人,要能提供实际帮助的,才是合格的伴侣。实用比什么都重要。”陈雨说的很具体。 当然,二十二岁时,她和二慧一样,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爱人只爱自己的工具性,此一时,彼一时也。“明白了,就像你和大姐需要一个人帮着在家照顾甜甜和壮壮,我就来了,我就是工具人。”二慧说的没错,说的陈雨一阵乐,但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呵呵笑着,反手拧了下二慧的腮帮子。愉快的刮痧疗毒疗生活的毒时段维持了半小时,被急促的敲门声催着结束,二慧放下百宝箱,迈着小碎步,小跑着去门口,口中喊着“来啦,来啦”,陈雨比她更快,一步当先,一只胳膊横着拦在二慧前面,食指在唇间竖起,“嘘”了一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她先去猫眼看了一眼,猫眼里一无所有,陈雨警觉地往各个角落张望,果然在一角看见瑟缩蹲着、披长发的人影,陈雨打开门,二慧探出头,陈晴弹簧般弹起,子弹头般往门里冲,陈雨跟着她往屋里走,“大姐,大姐!”二慧喊着,想起来,门还没关,走几步,又回头关门。陈晴长发带风,奔向沙发如奔向t台,离一米就能感受到她的戾气和怨气,忽然,陈晴猛回头,看看钟,十点了,甜甜和壮壮在一个屋睡,还能听见两人的叽咕声,大概是壮壮给甜甜讲什么故事,她的抽泣声嘎然而止,像问陈雨和二慧,也像问房中的壮壮,“这么早睡觉?英语网课看回放了吗?” 第38章 长谈 “他敢和我提离婚?他敢和我提离婚?他敢和我提离婚?”陈晴一连三遍。陈晴的老生常谈,别说陈雨了,连二慧都腻了,但两人还是出于礼貌停陈晴把今晚的全经过汇报完。陈晴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背靠沙发,二慧端了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递到她手边,银耳大朵,莲子稠密,红枣的十来颗,是方才陈雨那碗的五倍,二慧想用吃让暴躁的大姐暂时闭嘴。 孩子们终于睡了,壮壮的网课如陈晴所料,忘了没上,在陈雨的阻拦下,陈晴放弃了把孩子揪起来重新上课的打算,但陈晴把网课英语老师的朋友圈给陈雨看,“感谢xx家长,半夜两点,还让孩子把网课回看完了。”“看看人家孩子!”陈晴拍手冲陈雨。“你们这儿不是没网课了吗?”陈雨大奇。“终于找到一个,北京总部的。”陈晴解释。 “如果是我,我只会给这老师回,别人糟践孩子,我管不着,我的孩子首先要睡够。”陈雨从根本上不赞同如此鸡娃。陈晴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雨,姐妹俩交换教育问题起码有一千次了,每一次,陈晴都是类似的眼神,“你知道未来竞争有多激烈吗?你知道来我们小学应聘老师的都是裤子大毕业的吗?”“知道,但健康是核心竞争力,我的孩子,必须十点前上床。”陈雨从未改变过立场。 “郎因能同意?”陈晴想起很久没见过妹夫了,见面也没工夫谈教育。“为什么不同意?他觉比孩子还多。”“考不上大学,要饭,他负责?”陈晴的句式都是经过千百次试验的,一句连一句,是她和家长讨论学习问题时,惯用的一百问。 陈雨给她一个白眼,提示她,二慧在跟前呢,说话注意点。“郎因常说,实在没工作,就让我跟老方说说,让孩子去电视台学个剪辑,你放一百个心,壮壮考不上大学,没工作,我也能跟老方说说,去电视台当个设想。”陈雨真的想过孩子未来该怎么办,她都是按最坏情况打算,而陈晴所有对壮壮的规划都是从孩子北大毕业开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陈晴没想到老公老公和自己说不到一起,妹妹妹妹仍然说不到一起,“你们北京人,高考比潞城低一百多分,再说,孙大力能和郎因比吗?郎因什么职位,什么待遇,孙大力呢?” 说到这,陈晴又勾起了一小时前的愤怒,“这下他又有了案底,耽误壮壮不知会耽误到什么地步,就这,还说不得了,还敢跟我提离婚?”“小点声!小点声!”陈抗美在里屋拍桌子,二慧一跃而起,去陈抗美那儿看看要添水加茶不,陈雨不想安慰陈晴,姐姐姐夫的关系像死扣,她只能说,“不至于,真至于的话……”“真至于的话,你要怎样?”陈晴反应迅速。 陈雨心里已经和郎因离过婚了,回家两周来,每当有人提及郎因,她能不说就不说,适才不是说到孩子教育,她更不会把她和郎因对甜甜学习的共识说起,不过既然说起,陈雨忽然意识到,一些问题上,她和郎因比陈雨和孙大力共识还是更多的。“真至于的话,我帮你写财产分割协议。”陈雨顶过去,她黑色幽默地想,反正是现成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陈晴沉默一会儿,头搁在膝盖上,期期艾艾望着陈雨,“我以为孙大力会回来哄我,结果没有,我打他电话,电话关机了。”“你让他安静一段时间,房子、贷款、拘留,哪一样不让他烦心?”陈雨提醒姐姐替姐夫想想,“你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够烦心吗?我烦孩子,烦工作,烦被小人陷害,还烦他不上进……”“你望子成龙就得了,别望夫成龙了,你早在和他结婚的时候,就该知道他不是龙,而不是人到中年,逼他鲤鱼跳龙门。再说,现在你们都破产在即了,你还在讨论谁更辛苦?”陈雨像个无情的仲裁者。 “那我现在呢?去和他道歉?”陈晴有点后悔了。“我不知道,别问我。”陈雨有些代入感,想到发生那件事后,郎因每次和她联系都是道歉,可道歉真的有用吗?二慧从房间闪出来,她抱着被子,乖巧地对着两个堂姐,“我睡沙发,大姐二姐,你们进屋大床睡。”陈雨接过被子,制止了二慧的“让贤”,“别,你和大姐睡,我还有点稿子没弄完,正好加个班。”陈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亮了,是孙大力的消息,她立刻点开,孙大力疲惫地说,“陈晴,你让我安静一段时间,不要给我发消息、打电话。房子、贷款、拘留,哪一样不让我烦心,我们破产在即,你还在讨论谁更辛苦?我累了,别人都是望子成龙,你不但望子成龙,还望夫成龙,和你在一起生活,太累了。我晚上说的话,是认真想过的。” 孙大力说的竟然和陈雨劝陈晴的几乎一模一样,陈晴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陈雨,“他是真的要和我离婚?我真的错了吗?”她抱着陈雨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陈雨不好再说什么,拍着姐姐的后背如拍甜甜,二慧在一旁不知所措,陈雨腾出一只手,示意她去洗手间拧条热毛巾来。 另一间屋,甜甜和壮壮还没有睡,或者说,被大人的响动吵醒,两人猫在打开的房门缝隙看客厅发生什么,甜甜小声说:“大姨妈妈,是疯了吗?”壮壮看看动静,缩回头,对小表妹说,“没事,我妈每两周都会这么疯一下。”甜甜怪同情地看着表哥,决定明天所有的零食都给他。 第39章 瞬间 潞城第一人民医院。 “陈老师好!”穿大白褂,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医生对陈晴客气道。“家明,这次多亏你了!我们一家都感谢你!”陈晴紧紧握住男医生的手,真情流露。 要么说,人的成长只在一瞬间呢?当孙大力去闹事,陈雨还没到潞城的尴尬时刻,陈晴赶鸭子上架般,办完所有手续、流程,愣是把陈抗美转出仁济,弄到一院。 回到陈抗美倒下那天。 他由120送到仁济医院急诊,只待了一夜。仁济条件不行,必须转院,转院的唯一选择是潞城第一人民医院。 转院流程复杂,当日,陈晴对着手续单子,愣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且看一二三四五点—— “1、因医院技术或设备有限无法救治的患者,在病情允许情况下,由经手治疗的医师提出,相关科室主任同意后方可转院。” 陈晴当时只叫一声“麻烦!”她的第一反应是等孙大力或陈雨来办,但老父恶狠狠、不容置疑又虚弱的眼神,令她不敢提出异议,不敢说,我不给你转院,只是怕麻烦。 “2、转院时须同时办好费用结算。” 这点好理解,就是算钱呗,只住了一夜,没花多少,甚至退了点儿。 陈晴经此一役,才知道钱不在手中的为难,她从来没有管过钱,手上只有一张副卡,虽然主卡还是拿她的名字办的,孙大力无业无法办信用卡,副卡署孙大力名,但实际上,主副卡一直颠倒主人,副卡上,陈晴透支额度有限,前一天差点交不上医药费。 “3、转送途中有加重患者病情导致生命风险情况,应暂留院处理,待病情平稳后转院。重症患者的话,家属应做好护理问题,并和转院的有关人员做好病人病情、病历和信息的交接工作。 4、住院医师写好详细病历摘要,随患者转院,也可按照相关规定复印部分病历资料。 5、因其他原因要求转院的患者,由本人或家属自行联系解决,按自动出院处理。相关事宜应请患者及其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 反正就是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呗。 陈晴“哗啦啦”在一摞有颜色的纸上签字,泪水横飞,她这时才能理解,当年妹妹在北京,为母亲住院、动手术所忙的一切,担当的一切。 转院,转院,转出来容易,转进去难。 潞城第一人民医院是潞城最好的医疗单位,陆援朝便是在这完成人生最后一站的。一院的床位紧张,陈晴想起一位学生家长在该院做行政,她电话联系后,对方却意兴阑珊,没有之前的热情态度。话里话外,如今,你已经不是我们孩子的班主任啦,医院制度严格啦,不好插队、加塞;气得陈晴直叹世态炎凉,她摔了电话,摔完,她不禁怅惘,犯事、检讨的时候,没想到,朋友,朋友没得做,关系,关系没得维系。 陈晴有陈晴的优势,她毕竟做了十八年小学老师,桃李满天下,扒拉扒拉通讯录,各行各业总能找到昔日的学生,吴家明就是。 吴家明是陈晴带的第一届学生,只比她小十岁,今年二十七,博士刚毕业,在潞城第一人民医院做医生。陈晴爱热闹,每一届学生的年度聚会,她都去,精准掌握他们的动态,她扒拉完通讯录,当机立断,给吴家明发消息。 吴家明帮忙排队,吴家明帮忙安排床位;吴家明的博导是院长,吴家明为陈抗美找了最好的医生,陈晴小声问吴家明,要不要给主治医生王丰富红包,吴家明说,“陈老师,您甭客气了,都不是这种人。等叔叔出院,有空,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好。王医生说了,他不敢相信,您是我小学老师。真的,我见到你时,也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您竟然一点没变!” “家明,你太会说话了,等忙过这一阵,老师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作为女人,陈晴一向自我感觉良好,或者说,她很好哄。明明生活如一团麻,听到恭维她没变,马上满脸含笑。 今天,是陈抗美出院两周后的复查。 陈晴在走廊和吴家明寒暄完,推开王丰富办公室的门,陈雨已在其中和王丰富聊了十几分钟,算起来,陈雨在潞城呆了快一个月了,复查没问题,五一后,她将启程回北京——再不回去,期末考试都开始了。 “陈老师啊,坐。”王丰富见陈晴进来,打个招呼。陈雨把椅子往旁边挪挪,给姐姐让地儿。 “我们接着说。”王丰富继续和陈雨的话题。“您父亲恢复得还不错,原因呢,是送来的及时,脑梗这个病,就是追时间。但是病人在恢复后,后遗症不会一点没有,需要你们家属密切关注和配合、体谅。” 姐妹俩同时点头。 “后遗症?比如?”陈雨抬起圆眼睛,扑闪着睫毛,听说父亲恢复得不错,她松了口气,一听说还有后遗症,眉毛又皱起来,阳光洒在她的肩膀,来潞城时穿风衣,现在已经换成衬衣了。 “比如,情绪波动剧烈,不能经受刺激,原本坚强的人会脆弱,原本钢铁汉子会动不动流泪,有的人会性情大变,从温柔到暴躁,经不住事儿……”王丰富的词汇丰富。 “哦,这你放心。”明显陈晴放下心,一身玫红色的她软软插嘴道。 “嗯?”王丰富疑惑。 陈雨代姐姐解释,“因为我爸原本就暴躁。” 王丰富笑了,“那说不定,你们爸爸还能从暴躁变得温柔呢!” 陈雨嘴一弯,圆眼睛里总算有点松弛和笑意,天真的陈晴没听出是玩笑,“真的吗?还有这种好事?” “陈老师,如果真的这样,一定要告诉我,我能写篇论文的!”王丰富年近五十,身材维持得很好,他被两位知性少妇围着,颇有些专业人士的自得,过了会儿,他收回玩笑,郑重嘱咐,“老爷子现在的情况,身边没有人可不行,万一哪天在家倒了……” 姐妹俩同时点头,同时“嗯嗯!” “记住,千万不能让老爷子再受任何刺激啊,什么都顺着他,每三个月来复查、输液一次!”王丰富送她俩出门。 门还没合拢,陈雨已和陈晴商量起家事,“王医生的话听到没?”“哪句?”“身边没有人可不行。”“二慧不是在吗?”“二慧顶多再干半个月,撑死了一个月,人家小姑娘也要上班的啊。”“我明天就去家政公司找阿姨。”“这事儿你能搞定吗?”“哎,要是大力在……”陈晴没说能不能搞定,先想起孙大力。 “还没消息?”陈雨吃了一惊,孙大力走了有十天了,“取保候审阶段还能玩失踪?”“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他说,他想静静,在山里。”陈晴无奈,所谓山,是孙大力老家黑县的山区,陈晴一共去过一次,靠她的记忆力去找,绝对找不到具体的人家。 “不过没事,后天,我约了张明辉家人谈和解。”陈晴搂住妹妹的胳膊,往父亲复查出来的区域走,二慧陪着呢。陈雨吃了第二惊,张明辉即孙大力打碎鼻梁的房地产商代表,“对,不和解,还等着判刑啊?”陈晴白了妹妹一眼,她这些天没闲着,发动所有社会关系,为孙大力能平息风波而努力。 “行啊,”陈雨夸了下姐姐,“终于成长了,知道照顾别人了。”“还是你的同学崔翠提醒的我,但和解是需要一笔钱的,不知道张家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到时候要是我承受不来,还要你支持哦!”陈晴在妹妹身上牯牛了下,口气软软,是她惯用的撒娇态度。“好,”陈雨不假思索,这笔钱,她出的心甘情愿,比当初买别墅赞助得痛快,“没有,我去借,都给你。”她表示着决心,“可你要答应我,好好和姐夫过,别再出幺蛾子了,爸现在这个情况……”“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是为壮壮,也是为爸。” “别墅就这样,烂尾的事儿,见了媒体,一时半会,新开发商不会有什么新动作,起码不会强征,政府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不止你们一家被害,几百亩地的大项目。”陈雨宽慰着姐姐,潞城电视台上周在黄金时间深度报道了滨湖城烂尾一事,据说这是潞城乃至全省最大房地产事故,陈雨手握证据,直接拨打热线,爆的料,一爆一个准,“法院么,迫于舆论压力,量刑也不会重的,何况你现在还主动和解了。”陈雨分析。 “对对,”陈晴频频点头,她俩看见二慧频频招手,陈抗美坐在医院的塑料座椅上,居然和人满脸堆笑聊着天,聊天的人,女,六十开外,中等个头,眉眼舒淡,头发是黑的,发根有些白,可见是染的黑,她弯着腰,穿白底印淡淡紫的小碎花衬衫、薄牛仔裤,扎红色丝绸小方巾,一看就是个干净、体面的老太太, “爸恢复得真好,性情大变,都社交牛逼症啦!”陈雨今天吃的第三惊,平时也没见父亲有见谁都能聊的能力,“嗨!”陈晴一拍陈雨的手背,眼睛一亮,“我有人选了!”“什么?”陈雨问。“卫阿姨!”陈晴放开陈雨的胳膊,快步走向卫秀梅,她亲亲热热搂着卫秀梅的肩膀,娇滴滴喊着,像喊亲妈一样,“我可想死你啦!” “快!”陈晴扯过陈雨,向卫秀梅互相引荐加介绍,“陈雨,这是我说的大恩人,卫阿姨!没有卫阿姨,”陈晴恰到好处的哽咽了下,“我们的爸爸……”她不说话了。 “快别这么说!”卫秀梅不好意思了,她打断陈晴要说下去的话,“你们爸爸吉人自有天相,各路神仙都会保佑的!” “卫阿姨好!”陈雨鞠了一个躬,“太感激您了!” 卫秀梅倒是会做戏,就像刚刚发现陈雨似的,拉着陈雨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赞叹,“这就是你家的女状元!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她含笑对陈抗美说,陈抗美的胡子抖了抖,笑的。 “卫阿姨,今天来第一人民医院是?”待卫秀梅松开手,陈雨随口问,她总不会是冲着陈抗美来的。 “嗨!我来开点药,我这个人怕冷,一冷就出荨麻疹,冬病春治,一院的中医科有一种药,是独门秘方,还要打一种特定的针,不过没关系,也就是怕冷,不碍事的。”卫秀梅絮叨着,不知为何,她强调着病没关系,仿佛怕陈晴陈雨嫌弃她似的。 择日不如撞日,陈晴灵机一动,挎着卫秀梅的胳膊,邀请她干脆回家吃饭,卫秀梅惊得直摆手,她知道老陈家的情况,一向是大女婿主厨,要是家宴谁做?难道她是客人,她也是厨子? 要说陈家的事儿,卫秀梅怎么知晓的,那还不是这几日陈抗美没断过给她发消息?要说他俩今天是偶遇呢,实在有些冤枉,她其实是知道陈抗美来复查的具体时间的,她急忙推辞,“不不不!” 陈晴不由分说,给陈雨一个眼色,“我们姐俩都忙,好不容易今天正好碰到您,我妹妹又要走了,现在不感恩,就没机会感恩了,再说……”陈晴意味深长地再看陈雨一眼,“以后,说不定,我爸还要麻烦您呢?他最近在家里闷,欢迎您来家里陪他说说话,解解闷。” 陈雨接住了陈晴的眼色和话茬,“对,我知道一院门口有家馆子不错,是绿江风味,阿姨,您别客气了,走!也尝尝我老爸老家的口味!” 话说到这,卫秀梅没法推了,她瞧了瞧陈抗美,陈抗美捏着不断抖动的胡子,点点头,“小卫,孩子们的一片心意!”他鼓励道。 “走!”大部队往前,出院门口,陈晴和卫秀梅走在前面,二慧和陈雨扶着陈抗美在后。 陈雨只听陈晴和卫秀梅聊天的只言片语陆续传到耳边,“您不是怕冷吗?一句话,我们平和花园有暖气,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就来啦,一开始一两周不是特别明显,十二月一日保证暖和,到我家简直要裸聊!要不,您到冬天,就搬来住!房子反正空着,那么大一个家,就我爸一个人住!” 卫秀梅何时已经把陈晴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了? 陈雨冲着陈晴的窈窕背影微微一笑。 第40章 连环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 大巴车司机的技术了得,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曲里拐弯,摇摇晃晃,只见他不慌不忙扭转方向盘,口中还哼着歌,对,就是那首《山路十八弯》。 窗外蓝天白云,窗内昏睡一堆。朗因坐在大巴车的第一排,没靠窗,怕光,可光还是渗过细白纱窗帘照耀了联排两只椅背的大片。朗因闭着眼,忽然,他的手被人捉住,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谈洁婷。谈洁婷略带期盼,满满无辜的眼,盯着他,令朗因又惊又惧,他急忙甩开谈洁婷的手,左右看看。还好,还好,除了司机的歌声略微停顿,没有异常,但广播声够大,他的停顿几乎可以忽略。 “你干什么!多少人!”朗因皱着眉,酷似葫芦娃的方方眼挤得有些变形,他压低声音批评谈洁婷,调整坐姿,目视前方。“要不是今天一起出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躲着我?”谈洁婷回头看一眼满车熟睡的人,再转回来,她学朗因的坐姿,微微笑着,眼看着前方。下一个呈一百二十度大转弯到来,车身倾斜,一部分再一次从空着的座儿落在地上,座位右侧的人均往左侧的人身上倒,均靠安全带拉回最后的尊严。谈洁婷没系安全带,成功落入朗因的怀抱,朗因用两只手将她扶起,又用一只胳膊抵挡,抵挡到近乎僵硬,仍没挡住再一个拐弯,谈洁婷的脑袋卡在他的颈窝,朗因的脸窘得通红。 陈雨回潞城十六天了。“魂不附体”四个字用来形容当日,朗因自宿舍地上四仰八叉醒来那一刻的感觉准确至极。尤其他看见陈雨发给他的编了号的短视频,羞愧啊,耻辱啊,两股战战啊,每一条都足以让他前半生奋斗到的那些毁于一旦。 书桌上,电脑开着,他晃动鼠标,微信显示登陆状态,是他的名字,他的头像,昔日和谈洁婷甜甜蜜蜜打出的每个字,此时再看,每一句都让他冷汗涔涔,而他竟然发现聊天记录整个合并转发了,转发给陈雨,是陈雨转发给陈雨,他握着鼠标的手抖着,双膝一软,我都做了什么啊! 当他着急忙慌去找谈洁婷,讨个主意时,谈洁婷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仿佛山盟海誓就等着东窗事发,成为刑场上行刑前的那一声怒吼。朗因让谈洁婷最近有任何人找,都不要出声,被问及任何与他有关的事,都说不知道,总之他想造成酒后一切都是胡说,其实纯粹是他想像,事实子虚乌有的幻象。没想到,谈洁婷坐在宿舍的床上,半歪在她粉色印小碎花的床单上,拿肘支撑着身体,形成魅惑的体态。她抿嘴笑,清醒指出,“既然你老婆拷走了所有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你总不能抵赖,它们不存在,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朗因愣了,他被问住了,铁证如山。 他第一百次扑向碎花床单,看着眼前这高颧骨,颧骨处圈着两片高原红的女人,握住她的双肩,听她重复强调:“你总不能说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他耳鸣了,噼里啪啦一阵响,像小时候广播线路突然断了,或是盒式磁带突然绞带的声音。耳鸣结束,对着谈洁婷内容丰富的眼,朗因明白了,谈洁婷没他想的简单,她比他老谋深算。 可是,谈洁婷算什么呢?朗因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差点撞到书桌上——单位宿舍配置的家具一样,摆放的位置一样,他哑着嗓子问:“你想干什么?” “傻瓜,我想干什么?我爱你啊!”谈洁婷的两只手缠向他的脖子,水蛇般,藤绕树般,朗因被她缠着,整个身子僵着,他又被她拽向床上,像拉进一个幽深暗黑的渊。 “你爱我,就听我的,乖。”关键时刻,朗因选择相信谈洁婷,他的精神在摇摆,一会儿想依靠陈雨摆脱谈洁婷,好好认个错,做牛做马都行,陈雨既往不究,什么都没发生,陈雨和谈洁婷说,让谈洁婷别再来找他,倒也省心;一会儿他又想拉着谈洁婷挡住要来的风雨,让陈雨可能袭来的所有动作,哭、骂、闹,都冲谈洁婷去,谈洁婷只要不承认,就什么也都没发生,此生他都会敬重她;一会儿发现自己孤独得像婴儿,这两个女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陈雨没他想得那么暴怒,谈洁婷没他想得软弱,她们似乎是一伙的,像一把老虎钳的两条腿,双方的锯齿合在一起,咬住了他,怎么办?难道去找妈妈?让妈帮他摆平两个女人? “听你的,你老婆找我,我说,你误会了,朗因对你忠心不二,是我发骚,全部是我的错,我勾引的你老公,我把他灌醉了,我给他吃的春药,我上的他,他是迫不得已,他是被强奸。”谈洁婷嘴角往右一提,前半段,她把朗因心里想要她说的话先说出来了,朗因明显松弛些,后半段,她越说眼中讥诮之意越浓,朗因紧张之色越上脸。 朗因呼哧呼哧吐着粗气,他拼命挣脱谈洁婷的拥抱,他第一次觉得谈洁婷可怕,他一直以为她淳朴、单纯。 去年这时候,朗因在单位走廊里见到来报到的谈洁婷,他只点了个头,而她毕恭毕敬;当谈洁婷知道自己是直管领导后,简直诚惶诚恐;一段时间后,她变得亦步亦趋,鞍前马后,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喝酒吐血那次,谈洁婷比陈雨对他都好,照顾周到,真情流露,他半夜醒来,发现她偷偷握着自己的手蹲在病床前哭,就是那时候有的非分之想?我还能吸引小十岁的女人?还有人愿意蹲着,仰视我?她不是说爱我吗?不是吗? “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很爱我老婆的!我女儿都八岁了!你也有家庭。你不怕?”朗因恶向胆边生,把谈洁婷往碎花床单上一推。 “让我转正。”谈洁婷吐出四个字。再有几个月,谈洁婷借调期满一年,就要回原单位了。他们这种从下属单位借调到机关的,转正几乎不可能,编制有限,说白了,把他们弄过来就是干活的。即便转正,那也是个人条件特别突出的、后台特别硬的、赏识她或他的人说了算的;三条,谈洁婷都不占,她以为朗因可以,可是朗因不能。 “不可能。”朗因斩钉截铁,“那你赔我套房。”谈洁婷看朗因犹豫。轮到朗因眼中讥诮之意渐浓,“你看我像房吗?” “你什么意思?”谈洁婷恼羞成怒。“我没钱,也没权,你看着办。”朗因被逼的耍赖了。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不信你能拿你的前途开玩笑,闹开了,大家都没好处。”谈洁婷放开藤一样,水蛇一样两只手,朗因如被弹弓放出去的石子,一个惯性,险些没站住。“回去和你老婆商量,她要是舍不得钱,舍得你,你离婚,和我结婚也行,反正我不能这么被白睡了。”谈洁婷的高原红泛着光,她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朴朴实实。 是陈雨发来的协议书让朗因回到现实,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陈雨的所有条件,原因一,陈雨没有直接提离婚,没有像谈洁婷一样咄咄逼人,他还有家,原因二,面对谈洁婷的威逼,他想的是,我破产了,你该不惦记我了?我的钱都要给我女儿的,给陈雨不就算给女儿了? 几乎是一瞬间,朗因明确了,他最爱的是谁,是桐桐。虽然他平时陪女儿的时间很少,但女儿和他长了一张一样的脸啊。 他极力平复情绪,把手机揣回兜,“我去办公室看个文件,晚上要加班,你不要迟到,最近表现很关键。”他摆出领导的样子,谈洁婷眼前一亮,朗因这句话说明在帮她转正吗?她迅速调整回时刻准备着讨好领导,等待分配任务的样子,两人竟若无其事地像之前,整理好衣服,朗因打开谈洁婷宿舍的门,四处望望,确定没人,把风衣的风帽往头上一遮,轻轻拉开门,悄悄走出去,绕开声控的廊灯和监控摄像头。 从那天起,朗因没再在私人场合找过谈洁婷,他先是出差,然后休年假,今天组织下属单位在怀柔一个疗养基地举办宣传骨干培训班,他带队,谈洁婷负责保障,无人可替,他硬着头皮来了。 培训班是春节前就订下来的,一个月前,朗因还和谈洁婷用尽心思把两人在酒店房间的号故意编在一起,为的是幽会方便,今天来的路上,朗因却因此发了愁,他正想着,到时候和谁换换,没想到,谈洁婷直接坐到他身边,现在脑袋还在他的颈窝。 大巴车重新回到平坦。 这次,没用朗因推,谈洁婷自己坐正了,因为,快到目的地了。 上坡,转弯,下坡,拐进林荫道,行数百米,大巴在一栋飞着檐的中式建筑正门处停下。正门上方挂着匾额,“怀柔京西宾馆”六个金字遒劲有力,大堂经理已在玻璃转门前等待,“咿呀”,大巴车的折叠门打开,司机回头冲小谈:“谈老师?” 谈老师扶扶眼镜,跳下座位,站在车廊中央,“各位小伙伴,占用大家两分钟的时间。我们接下来七天的培训是这样安排的,下车后,拿好自己的行李,先去酒店前台登记,领取房间钥匙,十一点半准时到二楼中餐厅就餐,我们的包厢是来福厅,下午一点五十,三楼会议室集合,两点正式开始上课,五点半还是中餐厅的来福厅就餐,明天早上一楼自助餐厅用早餐,培训七天,我和朗处一直在,随时联系。祝我们合作愉快,培训愉快!” 哗啦啦一片掌声,给谈洁婷的。她先跳下车,大堂经理早挪到车门前接应她,司机师傅打开行李厢,一件一件与酒店服务生合作拿行李,培训人员共计三十八人,鱼贯而下,朗因坐在座位上,和每个路过他的人点头、打招呼,提点着“小心”,说着“待会儿吃饭见”。他压阵,站在第一排将全车用目光清点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留后,最后下车,所有人都进酒店,在前台忙活了,他们以经理为圆心,呈包围状,报着名字,接着令牌似的房卡,只有谈洁婷面带微笑,拖着自己的箱子和朗因的,亲切地说:“朗处,走,我帮你拿行李啦!” 朗因穿一件黑夹克,点点头,接过箱子,往里走,谈洁婷办完手续后,将房卡递一张给朗因,当着所有人面说:“朗处,为了联系方便,我的房间住您对面了,有事儿,您说话!”朗因大部分人在电梯口等,三三两两的还在大厅不知说些什么,朗因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神色自若的答,“好的!待会儿,群里把我们的房号,发给大家,方便联系!” 十分钟后,朗因的黑夹克躺在靠窗的花沙发上,他人在卫生间洗手,关了水龙头,他听见轻轻扣门的声音,哔哔啵啵,像冬天农村,柴火在土灶中燃烧。 朗因心里有数,是谁, 他犹豫着,但哔哔啵啵的声音不止,挠的他心里痒又乱,他硬着头皮,往门口走,从猫眼里一看,果然是谈洁婷,他把悄悄打开,谈洁婷低着头,迅速闪进来,顺势把门一关,抱着他,脚踮起,一阵热吻,吻得朗因一阵迷乱,一阵慌乱,脑袋是糊涂的,身体是诚实的,情不自禁,又抱住了谈洁婷。 “因,我不能没有你。”谈洁婷的呢喃,让朗因清醒了,她口中吹出的热气,令朗因浑身一凛。朗因迅速从硬到软,他放开谈洁婷,“我们还是不要这样了,对不起,转正的事,不是我不帮,我真的帮不了你……”“你误会我了,我那天是不是说错话,吓着你了?我后来想过,我是因为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的才华、为人吸引了我。”谈洁婷的眼镜在热吻中,被朗因的鼻子撞歪,她扶扶正,做楚楚可怜状。“我肯定是让你为难了,现在,我们主要是要想办法,让你回家,让你老婆原谅你,告诉她,都是我的错,”谈洁婷的态度和半个月前完全相反,朗因一时接不住,怀疑那天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还是今天在做梦,他迟疑着,已被谈洁婷往屋里拖,他不知道这几天谈洁婷主意又改了,转正或扶正,她都想要,扶正了自然能转正,朗因各方面条件都比她老公强,现在把朗因逼狠了,鸡飞蛋打,真的就白睡了,她想来北京,想在这扎根,想给女儿更好的教育在北京读书……总之,要捞点好处,说“买房”是不是太过了?所以朗因彻底被“吓跑”了? “答应我,别躲着我。我错了。”朗因坐在床边,谈洁婷跪在他的脚边,她把头埋在朗因膝盖上。朗因有些不忍,陈雨这么一走,谈洁婷这么一吓,他不举有一段时间了,两周来,连晨勃都没了,刚才竟然有点恢复,他又喜又惧,类似的感觉像谈洁婷第一次向他表白时,那时,他喜的是自己还有些魅力、宝刀未老,惧的是,到底不合规矩,不合常理。 “好想要。”谈洁婷脸红扑扑的,她把眼镜脱下,演技高还是欲望强还是结膜炎犯了,她的双眼也红通通。 搁在往日,朗因肯定从了,甚至他主动,今天,疑虑、犹豫占了上风,而门外扑腾腾脚步声,人声嘈杂,隔音效果不好,彻底把朗因从悬崖拉了回来,他说“不”,并把谈洁婷的嘴一捂,不让她问出“为什么”,“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朗因连忙正衣冠,看一眼谈洁婷,提醒她坐到合适的地方,以合适的姿态,好在刚才没有脱衣服,只脱了眼镜,朗因大踏步走向门口,是学员、下属单位的老赵,朗因去该单位时,是他搞的接待,朗因一拉门,老赵抱着一堆鸭脖子鸡爪子进来,和朗因撞个满怀,“郎处,别客气,家乡土特产,不见外,晚上当夜宵,晚上我再拎两瓶酒来。咦,谈老师,也在啊?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说不是时候,老赵没有往外撤的意思,他抱着装着鸭脖子鸡爪子的方盒子往两只沙发中的小圆桌上放,谈洁婷坐在一只沙发上,屁股只在沙发的前三分之一处,微微欠着,她的脸上浮现出克勤克俭女干部矜持而标准的笑,眼镜是正的,卡在鼻梁上,眼睛里的红没退,老赵是自来熟,今天是他第一次见谈洁婷,他亲热得凑到谈洁婷面前喊一声“谈老师”,关切地问,“谈老师,辛苦了,这是跟领导汇报工作,几十个人的吃住都您操心负责,看把大妹子累的,眼睛都熬红了!” “您说笑了!”谈洁婷两只手在膝盖上搓着,恢复她一贯朴实的人设,“行,赵老师,郎处,你们老友相见,先聊,我先去餐厅看一下!” 凝视着谈洁婷的背影,喊着“走啊?待会见”,看着门关上,老赵往圈型沙发中再坐深些,朗因仍坐在床边,老赵拍了一下朗因的胳膊,“老大哥比你年长几岁,别怪我多嘴啊,这男女关系是把刀,你们这小姑娘,和你独处一室的,要记得开着门说话,你年纪轻轻,年轻有为,多少人盯着呢,是不是?” 朗因心里后怕刚才幸好没做些什么,脸上还得做出云淡风轻状,只能以诋毁来表达不屑,“什么小姑娘,小谈三十了,中年妇女了。” 第41章 回复 来自甲方的回复总像干旱地区的雨,难得有及时的。 王总那边,交了样子,没了下文。陈雨无聊,去刷卢粹师兄那边的app,惊喜地发现,她前几天发上去的回答,竟然有了网友回复。 那条回答关于给孩子选兴趣班的。 网友a回复:“那些年那些班,培优论短长,边学边品尝。体验稳步走,奖惩需得当。” 网友b回复:“我给孩子报的长期培训班是棒球,前两天还在和教练沟通,我希望他在竞技体育中,知道什么叫协作、输赢、挫折和排除万难。” 网友c回复:“说的太好了,很多家长给孩子报各种兴趣班,都不知道想要给孩子的是什么,以为是一门技能;很多兴趣班的老师天天给孩子上课,以为教给孩子的是一门技术;很多孩子一直在参加各种兴趣班,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学会这种技术而努力。最后不管孩子是否学会了技术,老师是否教会孩子技术,家长是否觉得自己尽了作为家长的义务,大家就这样支撑着这个巨大的行业,乐此不疲。” 只有三条,已是对陈雨莫大的鼓励。 她一一点赞,以示感谢、感激、感恩。 后台有个小红点提示,陈雨点开看去,琢磨一会儿,明白平台的规则是什么。首先要保证发布量,一个月起码十条,十条能有一个基础收入;十条以上的回答,每条有一则超额奖,再想有多的收入,就靠点击率和读者打赏了。 不管怎么说,是个开始,是个渠道,拥抱变化,拥抱时代。陈雨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到处试,到处找机会,但无论啥,都得认真以待。 她凝神看她收藏的那些问题,抽两条来答。 “问:每年双11都把信用卡刷爆,怎么才能管住自己的手!在线等,挺急的!” 她写道—— “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是网购时,不要绑定信用卡,不用、少用花呗等网贷,用储蓄卡,储蓄卡中的钱是有限的。即便绑定信用卡,信用卡也有月花费额度的上限,这个上限是你能承担的。 制定预算,预算以一个月收入为顶,不要突破。一些人信用卡还款用分期付款的形式,但每月分期要付的款已经和月收入持平,甚至超过月收入,人就真的成了卡奴。 双十一血拼前,列一张清单,清单含三项,一、绝对不买的,即禁买项,二、一定要买的,即重点单品,三、买了绝对不会亏的。 关于禁买项。买东西前,先去看看你去年双十一的网购订单,有哪些东西,买了完全没用,就是负担,或买了都退了,这一类就是今年绝对不买的。除此之外,以三个月为时间界限,将三个月之内用不上的,如,孩子三岁,五岁才能穿的裙子;家里囤的同类货已经够用三个月的,如牙膏、猫粮等;保质期在三个月之内的,如彩妆护肤品,一些零食等,统统列入禁买项。 关于一定要买的、重点单品。先盘点一下家里的囤货,本着扔一件旧东西再买一件新东西的态度,进行空间的释放,或清单上重点单品的删减。提前关注一定要买的重点单品相关的品牌、网店和网红大v的直播间,不但要货比三家,还要货比三代。谨防双十一当天觉得打折力度大,其实,不过玩的是先提价再降价的花招。 关于买了绝对不会亏的。先统一一下去年全年网购的订单,排名前三复购的产品就是这次双十一抢货的首选。如,书、卫生巾、卫生纸等,消耗量大,一定会用着的;或曾买过的东西,通过查阅过去的订单,对比原价,明确感受到降价的。如,我一直买一个牌子的鞋,去年买过的高跟鞋今年降价幅度很大,由于是经典款,我换个颜色买,不会重复,也不会上当。 网购时,各种券叠加的攻略很多,可以研究,不要陷入。尤其不要为凑单而凑单,实在要凑单,就买那些绝对不会亏的项目。 当重点单品网购结束,在绝对不会亏的项目上也过完了网购的瘾,预算还没有花完,设置一笔奖金,供自己胡乱花,在这个额度内可以想买就买,当然也要选择想退就可以退的那些。 坚信类似的机会不止一次,总要留一部分东西在下次促销期让自己有事可做。 多看看刷爆信用卡,被网贷逼迫、压垮的新闻。” 写到最后一条时,她忍不住唇边露出笑意。这是她自己的经验,经常看社会负面新闻,包括透支信用卡的,经济崩溃的,真别说,疗效特好,把把想买东西,次次都按住了手。 下一题。 “问:面对领导的职场pua,我该怎么办?在工作中面对各种领导,总有一款伤人的。他们打击员工自信,否定能力、人身攻击、制作焦虑等手段,让你觉得一事无成,从而对管理者言听计从。他们可能会说:你不行,我没见这么笨的,你的能力很一般,你需要反省一下,你做的东西我看不下去,你对得起这份工作吗?遇到这种pua领导时,我该怎么办?” 陈雨对着电脑屏幕,托着腮,思索了会儿,她想起在职场见到的很多人、很多事,她出着神,直至电脑黑屏了,她晃晃鼠标,敲击键盘。 “千万不要因此怀疑自己。无论在职场还是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成为评判你的唯一评委。面对这种不断打压人的领导,咱们得冷静下来,搞清楚一件事:这是他的工作方式,还是你的能力问题。 如何区分呢?只需要判断,领导对你的批评,能否推动事情的发展,让你得到进步。如果你确实能力不足,领导会在批评你的同时,给出建设性意见。即便他没有直接说,你也可以问出一个具体的参考标准。反之,如果领导既不给建议,也不给标准,只会不停地否定你,发泄负面情绪。很遗憾,这就是典型的职场pua。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辅助判断的方法:让市场反馈说话。比如你是一个策划,但是领导对你的策划案永远不满意。这时候你可以接点私活,看看其他人是否认可你的业务水平;或者去参加一些面试,听听其他公司的反馈,了解一下自己的市场价格。如果市场非常认可你,别为这种领导焦虑了,捡回你的自信心。 如果问题确实出在你身上,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用业绩让领导转变态度,而不是在人际关系上下功夫。你可以把“让领导认可”想象成一个游戏,领导是“最终大boss”,关卡就是他不满意的每一项工作。还以策划为例,比如你的上一份策划案修改了五遍才通过。下一次,咱们争取四遍之内通过。一旦达成,就给自己一个小奖励。如此循序渐进,直到通关为止。换个角度想想,跟着水平高、标准严的领导,也是加速成长的好机会。 如果问题出在领导身上,你可以找个机会,向他寻求明确的反馈和建议。只要领导不傻,一旦他发现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以后也就不会轻易打压你了。 还有一种可能,领导打压你,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他自知能力不足,害怕暴露;或者觉得你能力太强,担心你失去掌控。如果这个公司值得留下,你不妨在日常工作中,装作无意地向领导表表忠心。比如多跟他聊聊未来的长期规划、向他请教人生困惑等。只要能让领导感受到你的依赖,他就会放松很多。 不管问题出在谁身上,你都需要制定一份清晰的发展规划,坚决执行下去。比如,一年内要做出几个作品、三年内要获得怎样的薪酬回报……很多时候,我们会被外界的声音干扰,都是因为内心的自我不够坚定。当你有了一套清晰的自我评判标准,就不会因为一个领导的否定,而放弃一份工作、或者整个职业生涯的规划。 需要提醒的是,如果情况非常严重,比如领导对你进行人格侮辱,或者无故取消奖金、恶意增加工时……一定要保留好证据,提请劳动仲裁。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职场问题,而是一个严肃的法律问题。” 敲完最后一个句号,陈雨按发送。 “滴!” 有人在线回复!陈雨怦然心动,她连忙点击: 网友d说:“看了一则和投毒热点相关的报道,其中一种说法是被害者因脾气暴躁、领导方式粗暴,令下属自尊受挫,最终被下毒。其实职场pua,可以用脚投票,此刻不能走,还有许多种办法解决。” 网友e答:“pua,pick-upartist,直译是:搭讪艺术家,本质是精神控制。职场pua指的是:职场中上级对下级的精神控制,领导通过精准打击员工的自信。从而达到从精神上掌控员工的目的。” 网友f感叹:“我们领导就是,还好我学习心理学好几年没中他的道,好些同事直接被pua到怀疑人生。” 网友g表示,“遇到这样的领导,的确是很难受的事。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领导,除了老板,通通都要踩在脚下,形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格局,这导致很多不错的员工离职。办公室政治有时也是很惨烈的,这个新来的一滴雨老师的回答很有指导性,当练到攻防有据的时候,就可以进退自如了。 网友h附和,“对,任何时候自信都是最重要的,也都是可以积累的。无论别人如何否定我,我总是会写出发10条以上的成功日记,我总会把打击变成自己前进的动力,我也总会看到自己从中学到的东西。” 陈雨兴奋了,她看看钟,晚上九点,说明这是个高峰期,她在众网友的留言下,发了一句,“大家可以看一下《向上管理》的书,或许对会有所启发。” 半小时后,陈雨收到卢粹的“答得不错”。 她回到,“再接再厉”,加一个笑脸。 一分钟后,有打赏到账,是卢粹发的,158元。 第42章 管理 此次培训,有一站在天津,在一所独立图书馆,场地是秦副局长安排的,不知他在其中捞了多少好处,居然停留三天,还有冲浪等民间娱乐项目;讲师是郎因邀的,定名单,约人时,他和谈洁婷的事儿还没被陈雨撞破,因为需要一位女性讲师,区别于体制内讲大道理的,他求助于陈雨,请的便是陈雨的朋友,崔诗莉。 说起崔诗莉,那可是个名人,郎因十四年驾龄,前十年,每天上下班来回路上,都会听崔诗莉的节目,她是本城响当当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和陈雨不知什么机缘认识,陈雨还拍过她为主角的片子,关系不错。 崔诗莉前几年转型,下海经商,开的是文化公司,主要是树立个人品牌。出书、做节目、拍短视频、做电商带货,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是主持人出身,又出了几本书,加了一个作家身份,常常接一些外出讲座的活儿,当朗因给陈雨布置任务,并说清诉求,“女、知名度高,普及类话题,还得有料”时,陈雨第一个想起来了她。 讲座在上午十点,九点,崔诗莉到图书馆贵宾厅。 郎因和谈洁婷迎上前,提纲和主题,事先都对过,和崔诗莉写过的一本书有关,和她最近推进的一个音频产品有关,“自我管理”方向。 “自我管理有啥可说的?”郎因接到话题时,不以为然,嗤之以鼻,他习惯性笑话及点评了陈雨的社交圈,态度见之前对老方的片子。但谈洁婷随机做了一个小调查,这批学员中的女性,大部分知晓崔诗莉的大名,“自我管理”的话题度也符合普及的要求,和每个人都有联系。行,不费事再找其他人了,做这份工作做得疲乏疲倦,请谁不是请,郎因将崔诗莉的课列入此次培训中。 “郎老师,好久不见!”在贵宾室,崔诗莉伸出手,和朗因轻握。 “崔老师,是啊,好久没见了,咱们上次,还是在小米的婚礼上见过?陈雨老在家提起您!”朗因胡子没刮干净,这几日愁绪满怀,形容明显憔悴,他见到陈雨的好友,没来由的心虚,故作热情地拉近关系,但他一说话,就不能离陈雨,谈洁婷在一旁,神色不悦,向天翻了个白眼,嘴角无声抽动的样子,都被崔诗莉看在眼里,这两人,绝对有问题! 他们说了些闲话,从培训的安排,领导的要求,到北京到天津的路况,再从崔诗莉的下海、拿投资,到现在主推的“自我管理”,崔诗莉讲得头头是道,她口中蹦出的名词,对于郎因实在新鲜,什么融资啦,什么做全案啦,什么对齐一下,他在一个单位久了,外面的世界实在生疏。 九点五十,观众,不,学员入场,九点五十五,郎因上台,今天,他暂时充当下主持人的角色。 郎因先向学员们简要介绍了下崔诗莉辉煌的简历,即过去,崔诗莉款款上台,说道:“大家好,今天第一次和大家见面,非常荣幸!”她鞠了一个躬,她看了一眼郎因,郎因接过话茬,做讲座的铺垫,“今天,我们的讲座时间,是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下午会留出半个小时时间,让在座朋友与崔老师进行互动交流,有问题可以把问题写在纸片上,也可以到时候举手示意,我们再次以热烈掌声欢迎崔老师为我们开讲!” 哗啦啦,哗啦啦,学员中,好几个是崔诗莉的超级粉丝,鼓掌分外热烈,郎因的哥们老赵刚跟郎因说过,男女关系是把刀,这边,看到崔诗莉眼睛就直了,他轻声对坐在他身边,已经下台的郎因说,主持人就是不一样啊!这身段,这嗓音,这普通话! 郎因啼笑皆非,推了老赵一把,“严肃点,上课呢?!” “我再说一句,你怎么认识这大主持人的?”老赵好奇。 “我媳妇儿的朋友。”郎因轻声交待。 “哦……”老赵意味深长地回应,“对了,你媳妇是干什么的?你媳妇和崔诗莉是朋友,你媳妇的档次也不低啊。” 谈洁婷坐在郎因的另一侧,听见郎因一口一个“媳妇儿”,老赵的隔山打牛式夸赞,牙都快咬碎了。 台上。 崔诗莉绘声绘色,不疾不徐—— “今天,我想现场和大家分享一下,“用自我管理提高幸福指数”,这个题目和我出过的一本书有关。我从2003年做主持人,做到2017年,同时身兼数职,管理团队,还是孩子的妈妈,没有自我管理,就没有我的今天。2018年,我出版了一本书,把我这些年的人生故事,以及采访的众多名人的故事提炼出来,书名是《有多自律才有多自由》,这本书是故事集,到今天为止已经卖了30多万册,破十万册后,就有很多地方都去找我做一些分享。 这些分享,有沙龙性质、采访性质,也有讲座性质。 那么讲什么?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讲故事吗?如果我把我写过的故事再说一遍,做的只是重复性的劳动,听众和读者也是一个没有营养的输入,甚至不称之为输入。所以我也经常在想我能给大家带来什么,而且在一对一,面对面的活动当中,我确实也遇到了一些疑问。比如说每一场有人给我提10个问题,我做10场活动,10场当中都会有人提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他们都会问,你说了有多自律才有多自由,那请问我怎样才能自由?要做哪些自律? 我被提问得久了,我就觉得我要想一想,我写过的那些人,真的以自律过上自由的生活,他们怎么做到的? 最后,应该是在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管是我自己还是我写过的人,以及我想写的那些人,所谓自律,就是自我管理,通过自我管理,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这是我最初找到这个题的原由。 说个有趣的片段,2014年、2015年的时候我回老家做的一场分享会,当时来了一个《江淮第一商报》的记者,按理说,记者题目都是已经准备好的,但是在现场活动快进行完的时候,他突然提问,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他说,我有一个在职务之外的问题要问您,我说什么问题?他说我自己有一个很大困惑,我虽然做一个记者,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真正想要,所谓喜欢的生活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请问这样的生活怎么样达到?我当时觉得特别震惊,我没有想到今天有人把一句诗带到审美境界,作为一种生活目标,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的生活当中。 我说你真的想追求‘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要想让它真的实现,而不是虚妄的传说和想法,就要做计划。也就是说,如果是我,明年“杏花疏影里”我要有一个“吹笛到天明”的夜晚,我现在要思考一下杏花开花是什么时候,3月份和4月份,那3-4月份我一定要出去度假,那现在要考虑一下,明年我是辞职去度假,是不是把年假拼在一起度假,自己还是跟别人一起,我是自驾游还是坐火车,还是步行到最近的度假村,还是骑行,时间、地点和人物想清楚,还有预算的问题,别人请客还是我请别人客,还是我们大家aa。 全部想清楚以后才想吹笛到天明,你自己吹吗?那你会吹吗?如果明年三四月份度假,现在是不是要学起来了?如果吹不了的话,是不是要找一个会吹笛子的人跟你一起去,你是雇还是找,身边的人谁会吹笛子?如果你找到吹笛子的人,那你是不是要听乐曲?现在就要赶紧去上下课之类的,要当一个好的听众。吹笛子的事也解决了。 那‘杏花疏影里’和吹笛都解决了,那天明呢?到天明还涉及到一点,你度假的地方要到天明吹笛,也就是说,不能打扰到周围的邻居,你要考虑到安全的问题,哪里又偏远,又适合度假,又不打扰到邻居,这是一个安全问题,是不是别墅?再有,‘吹笛到天明’你自己吹的话,对身体要求非常高,我们知道明星想要举办一场演唱会,可能天天都要进行很多的健身项目,你想一夜吹到亮,其实挺难的。再有,如果你想听笛子听到亮,也是挺难的。我们把整个诗的境界仔细分析一下,也就是说,明年3-4月份我,要存够一笔钱,找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从现在做好了预算,做好攻略,做好身体的准备,做好听音乐的准备,把这些不管多虚妄的东西支解成一个个可实现的目标,看起来是不是不那么浪漫了?但是真的能实现。如果你想它是一个境界,只是自由的象征,那就永远实现不了了。 在那天我做完这个分享以后,我自己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原来是不是我们生活当中所有的看似不能实现的目标,我们把它具体化,落地化了?我们是不是就能通过自我管理来实现?后来我做了100场讲座形成了这个方法论,最后形成今天这个题目“用自我管理提高幸福指数”,因为自我管理是非常大的方法论,我这里时间有限,跟大家分享三个方面内容。” 崔诗莉用前面一系列的故事引入要讲的课,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哪三方面内容呢?第一,人际圈管理,我们总是要跟人打交道,没有周围人,我们不群居,没有所谓的幸福感。第二,朋友圈的管理,这个是特定的,因为今天是一个网络时代,我相信在座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qq,都会有自己的邮箱、微信、朋友圈等等,我们找一个最热点的,在网络上形象怎么管理?只有你的形象管理好了,你的心里太痛快,谁不想给人一个好印象?再有,只有形象管理好了,你具体要做的事才能顺利进行,谁愿意跟一个形象不好的人打交道?第三,情感管理,情感怎么管理?我觉得中国有很多不幸福的婚姻也好,情感生活也好,都是太因为你想管着对方,而没有管好自己。 所以我们今天看看如何通过自我管理与人际圈打交道、与自己打交道,以及如何和亲密关系打交道,就是情感管理。我们具体来看一下。” “听到没,还有情感管理。”老赵拿胳膊肘怼了一下郎因,挤眉弄眼地笑。 郎因脸红了下,老赵不知道,谈洁婷踩着高跟鞋的脚,正拿鞋尖在长桌下蹭郎因的腿。 台上,崔诗莉继续。 “首先我们看一下人际圈管理,我们的一生究竟要和多少人打交道?想问一下在座的朋友,你们的通讯录里有多少人?你们的单位有多少人?你觉得你一生固定要和多少人打交道?有人知道吗?我请第一排最右边的这位女生说一下,你觉得你一生要和多少人打交道?” 第一排最右边的女士即谈洁婷,她本来没注意,发现冷场了,所有人的目光朝向她,她吓一跳,赶紧穿好鞋,站起身,“不好意思,”她脸红了红,“麻烦您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见。” 崔诗莉落落大方的重复,“你觉得你一生要和多少人打交道?” 谈洁婷抿抿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可能和职业也有关系,像我们这个职业,经常要和不认识的人,一波又一波的学员,打交道。” 崔诗莉再启发,“我说的是固定打交道的,别人需要知道你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会刻意维护自己形象的人?” 谈洁婷思考了下,“大概……嗯……三四百人,同事、同学,亲戚朋友,家人,都算在内。” 崔诗莉笑笑,“谢谢,请您坐下,我再问一位朋友,这位姐姐,你觉得呢?”她指向会议室最后一排穿红色衣服,戴黑框眼镜的大姐。郎因回头看了下,大姐姓吴,来自江苏局。 吴大姐道:“我觉得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不多,我没有三四百人那么多。” 崔诗莉循循善诱,“你觉得你关系最亲密的,你需要他们知道你的行踪的。” 吴大姐接受诱导,她这才想起来,要站起来,她声音不大,郎因给谈洁婷一个眼色,谈洁婷这边鞋又脱了,不得不赶紧踩好,将话筒送到后排,吴大姐接过话筒,说,“需要知道我的行踪有很多,但是需要知道我个人的私事,比如今天干什么,我的家庭是什么样子的,我自己的私事,这种是很少的。那也就两到三个人。” 崔诗莉眼睛一弯,用合格的主持人的强调说,谢谢。她示意吴大姐坐下,谈洁婷收回话筒,一扭一扭走回第一排,她惊讶地发现,郎因消失了。 “我们来看一下,一生要和多少人交往?那么其实我们要记住三个数字,正好做了一个阶梯图,第一个是5,第二是6,第三个数字是150,这些是有科学根据的。 为什么这么说?具体的人名我记不清楚,读一段资料,我们刚才说的“150”这个数字,不是说我们漫漫一生,小学、初中、高中所有人加起来,不是,一段时间内主要跟谁打交道?一年之内,你确保能保证一次联系的,是有科学证据的,一般是150个人。 为什么?这个数字叫邓巴数,不是我提出来的,是有科学根据的,它是牛津大学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提出来的,这个数据从哪儿来?人的大脑认知是有限的,你其实负担不了那么大的社交活动,记住人名,记住人脸,包括这个人的信息,即便你有那么大的八卦性,其实大脑只能维持150个人复杂的频繁的活动,这个就是说手机通讯录里一年起码打过一次电话,在街上碰到过,聊一次聊天,一般在150人左右。 为什么这么说?这个数字还有一个是可以支撑的,这几年有一本书特别流行,叫《人类简史》,掀起了一阵旋风。《人类简史》其实就是把人当动物来理解,怎么从动物发展成人。有证据支撑,在远古的时候,一个大的部落150人左右,这个人口当中通过八卦和口口相传就能维系关系。我们作为动物的本能,包括大脑认知有限,其实只能负担150个人的频繁活动。朋友圈通讯录没有那么多人,你就把家庭,孩子的老师,或者亲朋好友固定在150人左右就可以了,不要那么累。第一件做的事情要删。” 台下人不断点头,谈洁婷不断给郎因发消息,“你人呢?”“你人呢?” “第二个数字,5,这个数字也不是我提出来的,这个数字是美国的一个哲学家,也是成功学家,他叫吉米·罗恩,他提出过一个5的数字概念,即跟你交往最主要,联系最紧密的5个人平均值。不是说我固定跟两三个人交往,或者我固定跟谁交往,而是你衡量一下每天跟我交往的不管是兄弟姐妹还是我朋友和上司,每天都要联系的这个人,5个人的平均值就是这个,所以为什么要慎重选择,不管是伴侣、朋友、配偶、亲戚也是,我只有5个配额,他们会影响我,我当然会选择周围的人,我最看得上的,我最想成为的这个。如果把长期联系的人控制在150人左右,最亲密的人控制在5个人左右,我们的人际圈会非常清楚明朗,不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是高质量的。” “第三个数字,6,是不是一个阶段只跟150个人交往,我周围5个人知道我的行踪,我知道他们什么样就行了,为什么要好好做人,要有口碑?因为要有六度分隔空间,我们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每两个认识的人,他们之间顶多隔6个人就能互相认识,这个实验很早,是1967年的实验,有一位叫米尔格拉姆的社会学家,他住在波士顿,发出了300封信,其中200封是随机发给内布拉斯加的居民,100封发给波士顿居民。 他说,所有这些信都要寄给一个在波士顿的股票经纪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最多转手6次,这个经纪人都收到了信,他们都互相相识。那我们知道,那是在美国波士顿,一个大的都市,我今天在路上的时候,还跟图书馆,来接我的张老师说,我说,在我们老家,到任何地方半个小时之内是能解决问题的。我今天要逛两个小时街,基本上能遇到我人生各个阶段的熟人,不管是同学还是朋友,所以说在小城熟人社会,根本都不是六度分隔空间,可能你跟另一个人只是两三个人之间,你们就会有联系。所以,除了最亲密的5个人,除了某一阶段固定联系150人,我们要维护一个好的口碑。” 郎因回到座位了,他坐在老赵和谈洁婷的中间,两人异口同声,同低声问他,“干嘛去了?” “秦副局长中午要过来,说要和崔诗莉一起吃个饭,你去安排一下。”郎因在外人面前一直保持是谈洁婷领导的姿态。 “安排哪里?”谈洁婷不敢妄动,虽说转正靠郎因,最后签字是秦副局长,只要是秦副局长的命令,她都特别小心。 “看看,”郎因手指抵着太阳穴,“看看图书馆有没有小食堂之类的地方,要低调,但要高档,起码环境和档次过得去。” “好的,好的。”谈洁婷恢复狗腿子姿态,猫腰,躬身,撤除会议室,郎因松口气,他现在一点都不享受谈洁婷蹭来蹭去的脚部福利,他怕,太害怕! “秦副局长为啥亲自过来?”老赵扯扯郎因的衬衫袖子,他不是一定要扯,是郎因神游太虚的样子,令他认为,他不用力,郎因是回不过神来的。 台上,崔诗莉说起一个新理论。 “你的生活当中是有一些看不见的熟人,什么意思?你没有见过他,或者说你偷偷见过他,你们俩没有联系。但是其实,你对他非常的熟悉,他家出过什么事,他有什么经历。他更多的坏事你知道。 什么意思?我记得我在电台,做一个部门主任的时候,我曾经辞退过一个人,跟她谈完话她就离职了,这个女孩儿离职以后,我们又招聘来一个女孩金金,跟她交接工作的时候,前面一个人叫佳佳,她已经走了,拿到交接单的时候金金吃了一惊,她说你知道吗?我在上一家公司办交接的时候就是跟这个佳佳,她们曾经在三家不同的公司,第一家公司是隔壁的同事,第二家公司隔壁同事她不认识,第二家公司是佳佳工作交接给金金。到第三家公司我这边的时候,他们又交接了。 为什么?我们的行业很小,专业也很窄,事实我们知道,我们如果这么分的话,哪一个圈都很窄,所以对于金金来说,佳佳就是看不见的熟人。从我这里说出去佳佳离职的原因和金金在上一家公司听到的佳佳离职原因是一样的,她的性格不适合做营销和公关,她不适合和人沟通。 如果有一天金金有一个朋友跟她说,我们要招聘一个人,这个人据说跟你有同样的履历,也在你前几家公司工作过,她叫佳佳,你帮我打听一下,几乎就不用打听了,为什么?经过好几次的交集,金金已经完全知道佳佳是什么样的口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她。 所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和周围最紧密的5个人搞好关系,要和周围150个人搞好关系,做好口碑的问题,因为有六度分隔空间,你有150个人的交际圈,比如说单位大部分是这么多人。别人也有150个人的交际圈,比如说你在一个行业里,比如说我们做出版或者电影,你的150个人的圈子,每个人背后有150个人,150乘以150,那就是人,试问有多少行业有这么多人?或者是有多少2万多人精分领域?这是我们要记住的三个数字,一生要与多少人交往,一定要提高自己密友的素质,因为你就是他们的平均值。” “秦副局长的女儿以前是崔诗莉带过的实习生,”郎因捂着嘴,小声说,“我也刚知道,秦小姐才从国外回来,听说我们这次请了崔诗莉,一定要来见见,兼答谢,谢师宴。我估计小姑娘还想进电台工作。” “哦哦!”老赵点头,他分明被崔诗莉的风采迷住,“嘿嘿”笑了两下,“下回你也安排个饭局,带我和诗莉老师吃个饭?” “要去就今天!”郎因顶了他一句。 “不不不,”老赵直摇手,“和局长吃饭,我们还不都是服务生?我可不去!” “嘘!听课,听课!”郎因竖一个指头在两唇之间。 “还有分层维护,什么叫分层维护?我们大概的圈子一般维持在150个人,是不是说我要对他们所有人都一样?我们在生活当中会遇到那种老好人,对谁都挺好的,我们说大学里面有一种男生,他总是没有女朋友,因为他对谁都很好,我们叫中央空调,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因为他没有分层维护,刚才也说了5,5这个数字是重点维护,那么150当中除了5这些人,你就要分分类,分什么类? 我们要做好自己的自我管理,提高幸福指数,首先要删除一部分人,删除哪部分人?先谈谈好的社交标准,好的社交跟别人交往,只有两个标准,我衡量一下我跟面前这个人的关系,对我是不是有好处,只有两个标准。 第一,或者高兴。第二,或者推进。或者高兴是我今天跟他在一起没有任何利益,但是我今天特别开心,今天说的一句话很多年以后我想到了还是发自肺腑会笑。只要没有浪费到我今天要做的事,造成伤害,这是一个高质量的社交,因为你痛快。还有一个或者推进,今天有一点不高兴,这个人我也很烦他,但是出于职业,我要保持礼貌。但是,这件事情我跟他交往没有引起特别大的人格侮辱,没有造成内心特别抑郁,想自杀,让我手里的事往前推了一步,这个就是有效社交。 所以我们说,或者高兴,或者推进。然后我们再衡量一下我们的朋友圈。这个人跟我在一起,他就是浪费我时间的,浪费我心情的,我跟他在一起,我没有丝毫的快乐可言,但我就怕面子上过不去,可是,面子过不去的这个不高兴比他带来给我的不高兴少得多,那我应该把他给删除。再有我跟他浪费这么长时间,对我的事一点都没有帮助。比如说,我是个房地产经纪,已经缠了3个月、6个月房子,他迟迟没有拿出任何成绩,这就是无效社交。 所以我们在分层的时候或者高兴,和或者推进,屏蔽朋友圈一部分人,有三类人,一个是性格有缺陷的人,除了5个特别亲密的人,其他就尽量删除,避免伤害。我认识一个女孩,她有强迫症,如果流行一个新潮的打扮就要试一下,因为我们不是一个讲美的行业,她说因为她父亲从小强迫她对穿中性的服装,我的头发如果染不是黑色之外的发色,她爸爸就说你怎么像鸡一样?她现在成熟了,经济自立了,她说我尽量减少和我父亲的来往,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爸爸是一生不得志的人,他把对整个社会的愤懑投射到我身上,我出钱和处理都不行,必须让他出力,我尽了义务之后,我要屏蔽他,让他走出我的朋友圈。 除了有性格缺陷的人,还有一种是负面情绪源,他性格没有缺陷,但他不停被伤害,没有去改变这个事实,反而是不停抱怨,为什么我们说很多种老年妇女发现她很孤独,付出很多,但家里人都不听她的,因为你不知不觉成为了一个抱怨型的人,别人在你这里听不到一句好话,你的社会经验告诉我,我总是能看到负面,但是如果你长期直看负面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负面情绪员,你身边出现负面情绪员远一点,或者你帮他改变,如果不改变,就要离开他。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你不能成为一个负面情绪源,怎么判断一个人是否能负面情绪源? 一个人跟你抱怨一件事三次,一个人同样的题向我说过三次,你给他一个解决方案,他没有改变,你会发现倾诉和投诉本身是他最大的快乐,这就是成为负面情绪源了,这种人就要离开。 第三个是麻烦型,他自己照顾不好自己。前段时间有一个新闻,韩国一对留学生,一个女孩被自己的前男友纠缠了,后来这个前男友上门在争吵当中把她的闺蜜给杀了,这是一个非常轰动的新闻,其实一个成年人,不管配偶之间还是成年之间,互相不找麻烦是最基本和最大的问题,如果一个人不停找麻烦就屏蔽她。还有一种人非常关键,无缘无故浪费你时间的人,为什么说时间很珍贵? 我们之后说一下,因为我们的交往就是把我们分给自己的时间留给别人了,我们一天24小时,工作8小时,睡觉8小时,剩下要吃、穿,用在路上,你剩下的时间4个小时,我2个小时花在他身上,如果每天拿这2个小时看电影,一年把所有经典看完了,我会成为平凡人这方面的专家,可是放在一个不值得你浪费时间的人身上,所以这一位浪费你时间的人尽量屏蔽。 然后我们刨除这些人,剩下该怎么维护?我建议尽可能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什么叫同类?第一种人类,目前跟你处于同一阶段的人,因为你不管处于人生哪个阶段,哪怕退休了,也应该有自己的烦恼,同一阶段有同类语言;再比如说我参加同学聚会,时不时回顾从前,你和青春的人在一起,你会瞬间回到青春,你现在跟小学同学在一起,你会发现,我所有的群里,初中同学的群是最热门的,为什么? 我们总是在那种老师看着你,而你偷偷说闲话的快乐当中,你跟你有共同记忆的人,哪怕你们俩在同一天产房生过孩子,这个记忆都是非常痛快的,或者高兴了,尤其是前同事,你会发现今天还有很多资源是可以互换的,这是同类。眼下,目前,遇到同样问题的人,也可以作为重点交往对象,因为一个人太孤单了,比如说,我觉得个人突飞猛进的时候什么时候? 高考、考研、考证的时候,为什么?真的很孤独和艰难,虽然都是一个人的战争,但是有那么多同战壕的战友,你不会觉得孤独。所以,如果你孩子今天上小学一年级,你跟另一个小学一年级的人,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你哪怕隔着城市交流,你会觉得沟通很顺畅。很多大学寝室的女孩,她们大学毕业以后关系已经疏远了,什么时候回温了?有了小孩儿以后,你会发现又回到以前的那种感觉,因为每个人都有眼泪,因为又到了同一阶段,又有共同记忆,遇到了同类问题,同类是重点来往的对象。 还有一种同类,这是一种高要求,这是为了5的数字。每个人都是身边最亲密的5个人平均值,所以有一种同类很重要,你最珍视自己身上那部分特质,比如说我最诊视自己的特质是职业女性,我就一定要去找我踮起脚尖能够到的那种人,你就跟这种同类在一起,为什么?天长日久,你周围全是这样的人,踮起脚尖能够到的人,一年以后,你的平均数就达到了她们,如果一年以后你圈子更大,你还有5个更好的人,这时候你会发现一年前、两年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分层维护之后,有的人要删,有的人要重点来往,接着制定方案,不是每个人跟你泛泛之交可以了,重点的人,朝夕相处,每天和他在一起,就是时间额度的分配,有的人定期见面,比如说,你和大学同学一年聚一次,哪怕两年聚一次,是仪式感,你给他的时间配额,我们跟一个人关系好,就是跟人浪费时间,你说每天陪伴孩子要跟他说多少废话,每天说100遍我爱你,还要说你爱不爱我,又是100遍,你愿为谁浪费时间,就是你重点维护的那些人。 所以朝夕相处型,定期见面型,还有关键时候要出现了,尤其是和你有共同记忆的人,但你现在可能疏远了,大学的时候帮助过你,或者某个老师曾经拉过你一把,你刚上班的师父,可能很长时间不联系,突然到你的城市来了,你正在家里做饭,他10年才来一次,10年之后不一定来了,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永远是维持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于是乎,我今天见到他的话,刚刚上班带我的师傅,他10年到宁波来一次,可能未来30年他回忆这一刻,怎么办?关键时候一定要出现。因为这一次出现,比得上30年。” 崔诗莉肚子里是有货的,她说到这,台下许多人叹息、反思、点头。 “举个例子,这个是非常沉痛的,”崔诗莉停了停,表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还是在电台做dj时,接听到一个热线。一个听众,很有出息,他在一个南方的省份,做到了处级干部,他是上门女婿。虽然后来,他变得很有出息,但是由于他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穷困过,所以他跟当地一个镇长的女儿结了婚,所以他的地位很低,后来虽然很有出息了,他的妻子会认为,要不是你有公职了,你应该跟我姓。 他的爸爸妈妈一直把他当成骄傲,于是他妈妈跟村里所有人说我儿子特别有出息,村里人就会说,他这么有出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把你接到家里住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老太太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基本上都是儿媳妇接待,问儿子说,我什么什么地方有病,我能不能去你那儿看个病?说得很卑微了。儿子怎么可能听不懂?说可以,我当时请假,带着孙子和媳妇儿一起来接待你,老太太特别高兴。 对于一个农村老太太来说,这个村子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在准备起程前3天,儿媳妇说要跟闺蜜团,去美国还是哪个国家玩儿一下,觉得这个是机不可失的事,婆婆什么时候来都行了,甚至暑假来还能帮我带带孩子,老太太全部准备好了以后,她打了一个电话跟婆婆说,妈你别来了,我去美国一趟。 老太太问,怎么了?她说,我要去玩儿一下。老太太觉得,儿媳妇是故意拒绝我,然后,她认为自己颜面无存,为表示抗议,她喝了百草枯这个毒药。当这位听众,接到电话,回去以后,他妈妈已经喝了农药了,大概过了五六天天才去世,吃了这种毒药,肠子是一点点烂掉的。 这位听众呢?很伤心,他说,妈妈你还没跟我享过福。妈妈说,我是想去你那儿,被你媳妇儿拒绝了。其实,你想想多大的事?不就是,她去美国一趟,回来,婆婆再去吗?其实不是。有的人没有定期见面,平时也没有什么仪式感,很松散,没有朝夕相处,你心里要衡量一下,什么时候对她来说,是关键时刻,那对于这个老太太来说,一生几乎都没有出过县城,村是肯定出过的,也去过省城,活动范围不会超过县城,这一次要做远足,甚至一生做过这么一次远足,而对婆婆来说,儿媳不是一次旅游,而是说,你对你儿子没有任何控制权,所以婆婆她选择自杀,夫妻俩,从此感情破裂。” 一片唏嘘声中,郎因和老赵又叽叽咕咕了,“你媳妇儿和你妈关系咋样?”老赵问的。 “嗨!就那么回事!”郎因认为家丑不可外扬,陈雨和郎琴的陈年旧账,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提。 “你家呢?”郎因随口问。 “我就是上门女婿!”老赵答。 “神马?!”郎因吓一跳,“那你女儿……?” “我女儿怎么了?”老赵莫名其妙。 “跟你老婆姓?” “我都跟我老丈人姓。” “神马?神马?”郎因突破想象底线了,“那你原来姓啥?” “赵,”老赵乐,“我特地找了个同姓的!” 郎因隐约想起陈雨有个同学也有类似骚操作,哎,真是何时何地何人何事,都能让他想起陈雨,不知道陈雨还会理他吗? 钱给她了,错也认了,怎么还在拉黑状态呢? “泛泛之交今天有个特别好的方式表现,就是朋友圈点赞。有些人给每一个人朋友圈点赞,其实也挺好的,意思是我接收到你的信息了。” “分层维护还有一点,针对不同的社交目标,我们要有一个方案,这个人本来是泛泛之交,这段时间有一个重要事跟他一起做,以前他不是跟我同类,现在跟我有共同的记忆,我离职了,是我前同事了,怎么样?我给他的时间额度也会很多,比如说,定期见面和聚会。这是提到的一生要和多少人交往,现在我们来看一下在具体的生活当中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熟人。尤其不是那种一线城市北上广,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熟人交往。熟人的交往当中,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边界如何来控制?有的人会觉得我们俩够熟了,什么都要过问,那怎么办?人都是能训练的……关于熟人和陌生人的问题,我们下午的课再具体说!谢谢!” 崔诗莉在台上鞠躬了,郎因迅速停止他的浮想联翩,握着话筒,走上台。 第43章 柔软 “柔软对话”婚姻诊疗室位于潞城体育馆内的一栋小楼,二楼,满屋子鲜花,芳香扑鼻,分不清是花的自然香,还是主人喷的空气清新剂;沙发巾和抱枕也做繁花似锦状,窗外有鸟鸣,窗内,万花丛中一点白,白即咨询师本人。 咨询师,女,姓万,名娇燕,三十出头,长发如瀑,留两缕搭在胸口。她穿一身白衣服,准确地说,是白麻袍子,中式立领、盘扣,盘扣处系一条中国结,结着碧绿玉环一只。 陈晴被陈雨推来咨询,孙大力则是被陈晴推来。 孙大力靠在沙发后背上,陈晴坐他旁边,但坐得靠前,她两只手撑着脸,胳膊肘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陈晴和咨询师叽叽咕咕沟通时,孙大力正打量着咨询师,他觉得万娇燕眉清目秀,慈眉善目,眉长得特别好,眉形是柔和的好,弯中带一点峰,峰又不是崎岖、峥嵘的那种,两眉之间的距离也恰恰好,和眼睛上下成为合适、对称的弧;这样的眉让人安心,因为衬得主人像观音。 “观音”发话了,她让孙大力说说,他认为和陈晴之间出现的问题。孙大力简要说了几句,是陈晴叙述的二十分之一时长,他本想说得更多,尤其陈晴用于举例的事实部分,无论房子,还是父母,还是孩子学习问题,他可以逐一反驳,说到这,他却被陈晴屡屡用眼神制止,孙大力干脆不说话了,他用沉默对抗。咨询师低头笑了。 “你们平时的沟通也是这样吗?”咨询师轻轻把左边胸口的一缕头发往肩后一拨。 “什么样?”陈晴舔舔嘴唇,看看咨询师,看看孙大力,有点不明所以。 “抢话、不让你爱人把话说完,你一言堂。”咨询师没给陈晴留面子,一针见血指出。 陈晴连忙解释,她坐得更靠前了,她说,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不让我老公说话,而是提醒他,我们是按小时收费咨询的,一小时一千,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二分钟了,他如果很罗嗦,太耽误事,何况我已经把事实说得很清楚了。陈晴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钟。 咨询师又笑了,她表示,让人把话说完是最起码的尊重,陈晴又抢话了,“我是老师,我语言表达能力比他强,能把事情说得更透彻……”咨询师制止了她的振振有词,用柔和但坚定的声音宣布,“婚姻咨询师的责任是让夫妻双方看到彼此从前没有看到的问题,从前你们的沟通可能都是自说自话,现在我要帮助你们,看见彼此。” 她冲着孙大力说,你继续说。 孙大力心想,反正,好不好,有没有用的,这么贵的资询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他仿佛有人做主般,松弛下来,更或许他意识到这是他唯一一次能敞开心扉对此刻是妻子,未来是前妻的陈晴,能和平沟通的机会。 他十指交叉,咳嗽几声,从咸丰年间说起,从婚房被父母拿走,又过户给弟弟孙大强说起,他的郁闷和希望陈晴体谅的心情,以及从那天起,他做错事,就会做的噩梦,陈晴眼线黑了和《封神榜》中挖了双眼的皇后就会变成一个人…… “我不想说,岳母去世时,去世后,我对家庭付出多少,你和你的爸爸对我吆五喝六什么姿态……” “也不想说,别墅烂尾后,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去抗议,去打架,去拘留,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我出来后,你只顾考虑儿子会不会因为我有案底,受到牵连,以后会不会不能考公务员,当兵政审被影响……” “望子成龙,可以,望夫成龙,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我就喜欢窝着家里,种种花,养养鱼……我四十岁了难道去高考,去创业吗?再说,创业我能保证成功吗?我怎么着,你都不会满意的!” 孙大力半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语速如此之快,也许是怕说得慢了,陈晴又要插嘴,当他看见咨询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激励他表达,咨询师的身体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挪移到陈晴身边,她将一只手搭在陈晴肩膀上,每当陈晴打算开口时,她就按一下,警告陈晴保持肃静,孙大力感激地看着咨询师,他一口气说完,陈晴举手,像在课堂,这回她做学生,“对不起,我有话说!”咨询师没给她机会,理由是,如果你们一对一摆事实、说委屈,最后只会造成辩论,而非求和的结果,夫妻来咨询,目的是过下去,而不是争个你对我错,“我也不是评委,我是发现官,帮你们发现对方真实想法的人。”陈晴悻悻闭嘴了。 她小声嘟囔着,“不工作,还有理了?”“不管孩子学习还有理了?”“希望你上进,成为孩子榜样我还错了?”“我主动给你庭外和解的,我……” 孙大力摇摇头,站起来,最近他消瘦不少,面部线条清晰,躲在山中休息两周,坚持素食,恢复了晨跑,肌肉块显现,加上决绝的表情,“少废话”的肢体语言,美男子孙大力的状态又回来了。 咨询师忍不住用了“帅哥”的称呼,“帅哥,你请坐,稍安勿躁。”她回头照顾陈晴的情绪,也用了“美女”做代号,“美女,都说完了?重复的话,我们没必要再说一遍,你们之间的误会、隔阂,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所以消除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美女,我向你提个建议,以后你丈夫说话前,你都默数十下,然后再发言。\\\"咨询师说道,“如果不能,数一百下。”陈晴这回听话的点点头。 “帅哥,我向你也提个建议,如果不能和妻子心平气和地说,不要躲避,你的妻子,通过刚才你们各自的表述,很明显看出她的强势,和你的退让、纵容有直接关系。看看你能不能用其他方式表达自己真实的诉求。”说得在理,孙大力也跟着点头了。 “好,第一步,互相阐述心中的症结环节结束,下一步,请两位跟我进入冥想阶段。”咨询师单方面宣布,第一幕、诉衷肠,第二幕、谏言者完, 第三幕、太虚幻境开启。 她回到她的办公桌——一张黄色梨花木雕成的几案,燃了炷香,播着类似做瑜伽时的轻音乐,让孙大力和陈晴同时闭上眼,她的声音缓缓如流水淌进孙大力和陈晴的耳中,“慢慢的,随我,来到一片荒原……你们的眼前出现一棵大树,大树旁边还有一棵树,它们没有任何其他的同类,只有彼此,在暴风雨中,他们依靠,在春意盎然时,他们纠缠……把自己想象成两棵树中一棵,去拥抱另一棵,想象你们经历过的最难的时刻,和最甜蜜的时刻……” 在咨询师带有蛊惑的声音中,陈晴主动向孙大力伸出胳膊,孙大力本无动于衷,咨询师念到“在冬雪融化时,它扑簌簌地从树枝往树根掉,那是你们共同遇到的风霜,它提醒你们是一体的……”陈晴努了把力,紧紧握住孙大力的手,孙大力终于有回应,他想到在滨湖城露宿那晚的寒冷,打了一个寒战,陈晴的手是暖的,他回握了下,两人渐渐靠近,根据咨询师的下一步“两棵树长成一棵树”的指示抱紧,三十秒后,他们在拥抱的姿态中被咨询师唤醒,他们的拥抱还没停止,陈晴率先睁开眼,她冒出的第一句话是:“下面的阶段,是不是该谈谈,大力该怎么改?”“改?“咨询师瞪圆眼睛,她的手正打开香炉,做小扇子状,扑打着徐徐香烟,长发即将掉进香炉中,沾上香灰。 ”对,我们的咨询是不是该到下一步了,谈谈大力该怎么痛改前非,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才能挽回我们的婚姻?“ 孙大力再也没有耐性,一把推开陈晴,他拉开门,扬长而去。”你看看他!他哪有半点想好好过的态度!“陈晴从沙发上弹起,跺跺脚,夏天,她还穿着时髦的半靴,靴面因脚的姿势变化现出些须皱褶,她对着咨询师嗔怪。 万娇燕摇摇头,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陈晴,”陈老师,我要是你老公,也跟你过不下去了!“”什么?!“陈晴瞠目结舌,”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孙大力的手表刚因做冥想,需要放松身体,脱在沙发上,他推门进来取,正听到万娇燕的点评,他对万娇燕,更对陈晴说,”你听到了,别费力气了,我们离婚,你眼里,都是我的错,你没错,你是付出了不少,对不起,我承受不起!“ 陈晴呆坐在花团锦簇的沙发上,足足发了二十分钟呆,才缓过劲。万娇燕递给她一张单据,把她拉回现实,两千三百元,她看看钟,可不,从进门到发呆完,过去了两小时十八分钟了,她刚想和万娇燕理论,熟人介绍的能不能打折,只听万娇燕说:”我原本判断,要用二十个课时,才能恢复你们之间的关系,从下周开始,每周这个时候,你们俩到我这来上课,做柔软对话训练。现在看来,你丈夫和你很难再过到一起去了,如果你的心魔不除,和谁都过不到一起,下周开始,你来上课。” 第44章 后劲 中午的饭局,由谈洁婷一手安排,最不高兴的人也是她。 谈洁婷自认是天底下最能忍的人,但饭局上,两件事,她觉得忍不了了。 其一,崔诗莉和秦副局长的交谈中,不断提及陈雨,什么“您别客气,郎处的夫人是我的莫逆之交”;什么“如果不是郎夫人找我,我最近特忙,我不会专门跑来天津一趟”。这是炫交情。什么“别说我是才女,郎处的夫人才是”,“人家高考状元呢!”“人家26岁做制片人呢!”“你知道电视台多少人四十来岁还在打破头抢副制片人的位置吗?”这是炫才华。什么“朗处也就是长得帅,嘴甜,不然怎么可能找到陈雨如此佳配”;什么“郎处应该举贤不避亲啊!下次请陈雨来贵机关讲讲课”“讲什么?现在是短视频时代,这样优秀的电视人才,来给你们做做培训!”这是炫存在。 谈洁婷的脸色一点一点黯淡,宫外孕有惊无险,她却算历经一劫,本来就自卑,就有所图,郎因从来在她面前,没说过陈雨多少好话,曾第三人口中,知道陈雨的各种优秀、优势,自卑、怨念更重,她恶狠狠地瞅了郎因一眼,仿佛陈雨的好就是对她犯的罪,陈雨的好就是郎因的原罪。 其二,秦副局长在饭局中间,接了个简短的电话,是关于下一批下属单位借调人才的。 只言片语中,谈洁婷听出味儿,下一波来的时间是三个月后,这意味着,她和魏蜀吴这波三个月内要回原单位,从头到尾,现机关没有留用、转正他们的打算,只是想铁打的总机关,流水的借调人员啊。 郎因事先知道吗? 郎因刻意隐瞒她的? 郎因究竟是猎物还是猎人? 郎因是骗她上钩,诱饵其实根本不存在? 她瞪着郎因的目光,有些黑夜里老猫瞳孔的意思了,绿油油、蓝莹莹。 郎因不接她的目光,他如坐针毡,诗莉说的每一句关于陈雨的话,他都得接上,岂不知,陈雨已经拉黑他多日,有事才把他放出来,他十分被动。当诗莉说起,陈雨还在老家吗?孩子也在?显得大吃一惊,并在秦副局长提议拍合影后提议把合影发给陈雨,让陈雨知道,今天她和朗因在一起时,郎因连声说“好”,假模假式收照片、发照片,虽然意料之中的,在对话框中看到一条提醒,“对不起,您还不是对方的好友,请开启验证信息。” 他们中午没喝酒,下午,诗莉还有俩小时的讲座,郎因也不能陪,他要做主持人。 谈洁婷举起酒杯,和秦副局长碰了满杯,她心情不好,状态更烂,明明宫外孕的身体没有恢复好,还要故作豪放,她干了整整一杯白酒,而后表示头晕,郎因秒转了下脑子,想起秦副局长那通电话,零碎信息给谈洁婷一定带来了冲击,他必须及时制止谈洁婷可能会出现的失态,他急忙出包厢门,叫服务员,“谈老师有点晕,麻烦扶她去休息。” 而谈洁婷确实失态了,在秦副局长和崔诗莉在前,郎因在后,她和服务员在最后的步行队伍中,谈洁婷突然喊了句,“郎因,你怎么叫别人扶我,你呢?你怎么不扶我?” 秦副局长和崔诗莉在楼梯口拐弯处说着什么,谈洁婷喊的声音不算大,但郎因不确定秦副局长和崔诗莉有无听见,他心惊胆战,心乱如麻,想扭回头去捂谈洁婷的嘴,想想,不回答,不回应,是最好的姿态,让别人认为她是发酒疯,他头也不回,快速前进,直冲到秦副局长和崔诗莉前方,抢先一步下楼梯,并提醒他俩,“这边台阶有点陡,我先走,给你们挡一下,当心!” 讲座正常进行,秦副局长在台下听了会儿。 崔诗莉上了台,和台下是两个人,她清清嗓子,笑容可掬,继续话题。 “我们上午讲到人要学会分层维护人际关系,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要知道两个概念。两个概念是,黄金时间、黄金谈判方向。 什么叫黄金时间?分为两个概念,内部黄金时间和外部黄金时间,我们做一件事的时候,比如说去银行办事,15个工作日之内完成,也就是说节假日刨除,为什么?节假日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不在,这就叫外部黄金时间,我做一件事要协调别人的时间,还有内部黄金时间,内部黄金时间是什么?有的人,早上脑子特别清楚,有的人晚上心情特别低落,我认识一位美国的女作家,她是华人,她说不能在黄昏做任何重要的事,她其实也是这边的人,余姚的人,很出名,她说,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二,她爸爸一般不太重视她,以前老在黄昏打她,所以即便她成人了,一到黄昏的时候,还是有心理障碍。所以我知道我不会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又比如说,我跟老板谈加薪,上班9点钟的时候跟他谈,我觉得,换做我,我也绝对不会同意加薪,因为老板一上班,就面临多花钱,谁不心痛?谁会同意? 还有呢?我今天发现孩子,在学校受委屈了,睡觉的时候才发现他脸是青的,我到半夜一点钟,终于鼓起勇气,给他们班主任打了电话,你觉得班主任会好好对待你吗?我觉得班主任不发火,已经是涵养非常好了。这就是通过逻辑判断。 那么,还有一种呢?就是通过观察。尤其每一年在世界杯球赛的时候,都会有家庭斗争出现,这其实就不是一个球迷丈夫的黄金时间,这是他黄金收看节目的时间,黄金打游戏的时间,黄金看球的时间,为什么在他的非黄金时间去打扰他?” “讲得不错!”秦副局长点评。 “对,对!”郎因附和。 “以后多请些这样的老师来培训。”秦副局长指点郎因的工作。 “好的,好的。”郎因瞧不起自己在秦副局长面前奴才的姿态,又不得不表现出言听计从。 “另外,”秦副局长凑过去,郎因赶紧凑过来,秦副局长捂着嘴,“你们那个小谈怎么回事?看起来不太适合机关工作,不稳重,中午工作餐怎么能喝多呢?找个机会,赶紧打发她走。” “好的,好的。”郎因一脊背汗,这可怎么和谈洁婷开口啊! “人是有黄金谈判方向的,我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女文人,名叫三毛。三毛曾经说过,她和她的爱人怎么聊天,只要谈谈小时候的事,她老公的话匣子就能打开了。 你看,每个人都有他的黄金谈判方向,想跟一个人自来熟,或者跟一个不熟的人更熟,怎么办?找一个黄金谈话方向,还要注意观察,察觉对方的禁忌,比如说,我看过一个电视剧叫《嘿孩子》,主人公的小孩5岁的时候,去世了,主人公不愿意回娘家,因为一回胡同口,居委会大妈就会问她,你孩子去世好几年了,什么时候要孩子?这就是非黄金谈话方向,我们知道别人的黄金谈话方向,非黄金谈话方向,尤其是禁忌,你就知道如何和他交往,这不是心机,这是涵养和礼貌,这就是情商!” “看看人家讲的多好!”秦副局长指点着台上的崔诗莉。 “是的,是的。”郎因做奴才做得非常有经验了。 “人家说了什么,你听见没?禁忌,谈话、做事都要注意禁忌,刚刚你们那个小谈……”秦副局长今天看来对谈洁婷意见太大了。 “怎么?我回去批评她。”郎因配合领导的谈话,他的眉头皱起来。 “她在后面叫你扶她!成何体统!”秦副局长摸了摸口袋,看样子是找烟,很快他意识到不能抽烟,变成按着衣服前襟的口袋。 天啊!秦副局长听见了! 郎因面红耳赤,而崔诗莉已经讲到了熟人交往,仿佛是说给他听得,字字句句,让他更囧。 “我们和熟人打交道的时候,要注意什么?边界感如何控制?熟人交往,是需要训练的。 首先,训练时间,举个例子,我在我们公四,会告诉所有人,我周二和周四不能参加饭局。我的理由是,这天晚上我要去照顾我的奶奶,这是我固定和奶奶见面的时候;或者,我还可以找个理由,我在什么地方做义工。 一次、两次、三次,当大家都知道你不可挪移的时间,别人自然不会强求你,这就是训练别人,知道你的时间安排。如果有一天,你在周二和周四出现了,也像是给对方一个好大的人情。 还有,训练别人知道你的禁忌,比如说,我最讨厌别人问我,你今天工作写完了吗?我会非常生气,唯一知道我这个禁忌,还每天晚上要问我一遍的就是我的孩子,每天晚上,我问他作业写完了吗?他就说,你工作做完了吗? 这是一种情趣。 我们平时交往的时候,是要有意识训练别人,我不想谈前男友,你就不要提,我父母离异了,你酒不要跟我提这个事。甚至有的人家孩子,他不爱说话,你老在他面前说,谁谁是闷葫芦,这不就是戳别人疼的地方吗? 所谓,边界感的控制,无非是让别人知道你的时间哪些不能侵犯,哪些动作不能做,哪些事情别找你,你会感到厌烦? 举个例子,我的身体只允许,我一天走一万步,你让我陪你去迪士尼连续三天,每天两万步,我马上会犯病。你说在前,执行在后,怎么着都不去,久而久之,不会有人强迫你去迪士尼了。这是要主动训练别人,尊重你的边界感。” “你也要训练你的下属有边界感。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没大没小的。”秦副局长拍了拍膝头。 郎因暗叫,还好,还好,他没看出来,只是因为是小谈酒后失德,失态。 讲座到这里,已经快到尾声了,崔诗莉提到一个重要观点。 “熟人之间如此训练,你会有疑问,我这么冷酷无情,会不会没有朋友?记住,关键时候投放关键动作,你可能平时都不怎么理他,十年都不联系,他现在说,我生孩子了,我结婚了,我要出国留学了,你判断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什么,这种关键时候去关心,去提供帮助,比日夜厮守效果更好。” 崔诗莉给郎因一个差不多了的手势,郎因拿起话筒,怀着一肚子忐忑,上台,暂时又变成了主持人,到了观众交流的环节了。 郎因说:“谢谢诗莉老师的分享,说是分享,其实是给我们大家在支招,因为我们每个人有时候处在无序的状态,时不时让自己陷入在一个混沌的管理状态,所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要让自己理出一个有序的头绪管理好自己,因为时间有限,接下来一点时间让我们在座朋友与诗莉老师进行互动交流。在座哪一位朋友有问题,在听讲座的时候,有自己的思考,想跟诗莉老师交流一下,举手示意我一下。哪一位朋友?” 观众一举手,朗因现在没有谈洁婷这个丫鬟了,亲自把话筒送下去。 观众一问:“我想问一个问题,某位着名教授曾说过,我们国家独生子女是亚人种,不是纯正的人种,我想您作为一个80后也可能是独生子女一代,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 崔诗莉笑了,她答:“曾经有一个纪录片导演来我们家拍过,因为我们家是独生子女和独生子女的结合,然后我们又生了一个独生子女。对了,就是你们的郎处长的夫人,陈雨。” 郎因怪不好意思的。 观众一继续,“独生子女这一代人问题很大。” 崔诗莉问:“比如呢?什么问题?” 观众一一定家里有个独生的娃,显得很困惑,“以自我为中心,因为他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不懂得怎么共享体谅、照顾。” 崔诗莉回:\\\"肯定是会有这样的问题,比如说,我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很大问题,我不明白我们寝室的人为什么需要我去做卫生,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今天想起来是很奇怪,会本能觉得别人要让着你。这种问题很容易解决,为什么?没有人会以自我为中心活一辈子,因为他不可能活在父母羽翼下一辈子,他一旦进入社会和进入集体生活,这些东西就很容易转换过来。 轮到观众一说了,“这辈人小的30几岁,大的40出头了,按理说应该成熟了,作为我们这一代人现在看不惯,丝毫没有得到任何收敛。因为这个东西在我们这一代人互相交流当中,不是少数人有这个感觉,这是一个普遍的感觉。” 崔诗莉为了增强互动感,把目光投向郎因,“我想听听郎处关于这个问题的意见。” 郎因振奋精神,思考一下,几秒后,他回答:“我觉得他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话,其实他有集体生活很容易校正过来,但这个不是一种论断能解决的,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家庭也不一样,我认识过去的同学,尤其是女生,真真实实大学专业都是家里挑的,结婚对象挑的,你让他作为一个人一直是独自的中心,但从未给他独立生活能力培养机会的培养,这是很可怕的。 谢谢这位朋友提问,在崔老师讲座过程当中,我也在思考,我们在社交圈当中,按照数量结交150位朋友,希望能够有两个标准,一个就是说这个人能够让我开心,还有就是我能够获得一种推进。但是当我们以我为标准来选择朋友的时候,反过来,我给朋友能带来些什么东西,这就是说,我自身的东西应该是怎样的,我们应该怎样让别人开心,同时也能够给予别人一种帮助,怎样成为一个完美的自己。” 崔诗莉补充道:“或者这样说,作为一个子女,你碰到一个有性格缺陷,或者各方面人格不够独立的老辈,你可以去屏蔽他,但更多“啃老族”难道不是老人自己放任他吗?其实18岁以后你可以不管他了,这其实是中国父母,真的是我刚才说的,你给了他一个独自的身份,你没有给他独自面对生活的能力和机会,你完全可以不管他,如果他啃老,你让他啃老就得了。” 台下一片掌声,气氛融洽,是一次成功的分享。 “你老公还挺有水平的。”崔诗莉在回程的车上给陈雨发消息。 “你咋知道的?”陈雨莫名其妙。 “我今天不是去给他们上课了吗?”崔诗莉更莫名其妙。 “啊?我都忘了这事儿了。”陈雨回。 “郎因中午和我吃饭呢,还拍了照,他说发给你了啊!”崔诗莉迷茫了。 “我把他拉黑了。”陈雨可不回避她对郎因的态度,不像一些人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离个婚,天就塌下来了。 “什么情况?”崔诗莉关心道。 “回头说,面谈。”陈雨对着电脑,她在台式机上登录的微信,她和郎因的事儿可不只能面谈吗? “好,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第1章 妥协 五一过后,天正式热了起来。 陈雨按惯例,打包了一批小朋友的春装,寄回老家绿江,朗甜甜虽然长得慢,明年也万万不能穿上今年的衣服。 一睁眼都是账单,郎因给她的三十万,她转手将一多半给了姐姐,孙大力不想坐牢,就必须赔偿,陈晴答应得痛快,陈晴的底气来自于她。 她不止是一个人的底气,陈抗美的医药费、卫秀梅的护理费,她还给二慧结了账,此外,老爷子精神受创,必须精神上补,给陆援朝出纪念诗集及画册的事儿提上日程,最近陈卫二人白天在家,全在忙活此事,陈抗美忙着选诗、重新眷抄,卫秀梅忙着研磨、展纸、做饭、打扫。 “五万,不能再少了。”曾文文竖着三根手指头,在陈雨面前晃来晃去,她声称这是老同学的友情价,“印制成本、美编设计、正式发行,你自己算,自己算,不信,你去其他社问!” 陈雨还能不相信曾文文吗? “我说,要做就要快,有周期的,哪都要排队。”视频中,曾文文叮嘱道。 “反正明年清明节,给你妈上坟的时候,我要摆在她的坟头!”陈抗美是不和陈雨讲道理的,他只负责通知。 “好,”陈雨临走前,交代陈抗美诸项事宜时,答应了他。她还帮陈抗美倒推日子,啥时候交稿。 “既然这事儿定下来了,先付一部分定金!”曾文文不客气道。 陈雨发现人只要进了出版社,市场化运营后,人人都像跑江湖的,不讲情面。 “你要是暂时没钱,我先帮你垫。”曾文文一心为公,陈雨为她的领导感动,当然她不会让密友垫资,手指一划拉,两万五又没了。 对着微信财务月报,支出项,和收入项,陈雨坐在装满半成新童装的行李袋边,陷入沉思。 花钱如水流,挣钱如水滴。 来自各方面的消息都不好,投出的简历、样稿均石沉大海,她虽然相信只是一时的困难,可一时未免长了些,整整一个月,她没有收入了。 陈雨焦躁地刷着手机,几百条朋友圈匆匆指尖过,忽然,她看见昨晚十一点,翱翔公司的彭主任发的,“错峰旅游,来对啦!”她的定位是圆明园,彭主任在北京?陈雨心中一动,再看彭主任的上一条,转发的是五一期间圆明园票售空的消息,老方还在下面评论了,“哈,对!前所未有!人山人海!这可是八国联军入侵以来,圆明园面对的最多人潮!” 人穷志短。 “甜甜妈?戏剧夏令营参加不?”朗甜甜小伙伴孙敏芽的妈妈发来信息和链接。 朗甜甜和孙敏芽是学校戏剧社团的搭档,孙敏芽报了,朗甜甜没报,她势必不干,“参加!”陈雨不假思索回到,再一看链接中的报价,,心中再动一下,大动,大恸。 她揉揉攒竹穴和水沟穴,在家跟二慧学的,她站起来,紧一紧鼓鼓囊囊的行李袋,费九牛二虎之力,拉上拉锁,再叉着腰,抓起手机,“喂,老方吗?我,陈雨。” 下午两点,陈雨约老方在团结湖慢咖啡见,慢咖啡的特点在于桌子好,适合干活;空间大,谈崩了,撤离时,可以大阔步走,裙角带风,架子好拿捏。 老方拿一只印着暗花的褐色小包,穿一件白色polo衫,白衬得脸更黑。他越过几只藤编的椅子,擦过一个姑娘的充电宝的线,被姑娘瞪了几眼,双手合十,道一声,“叨扰了,叨扰了”,跨越半个咖啡馆,来到陈雨面前。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自然而然进入正题。 陈雨不提于小航,只说看到彭主任就在北京,以今天的朋友圈看,她离此地不远,“问问什么情况,还做不做了,还给不给钱了?” 老方要了壶普洱,电子号牌响,他刚准备去拿,被陈雨按住,“我来!”陈雨的殷勤让老方受宠若惊,习惯性又双手合十,蹦出“叨扰了,叨扰了!” 《沧海一粟》做肯定是要做的,老方给了明确的态度。 “还按我的策划?”陈雨有些紧张,她做茶博士,拎着玻璃茶壶的柄,为老方倒出几乎黑色的茶汤。 老方眯了一口茶,喝酒似的,“按不按你的策划,都不是问题,反正现在也没更好的。现在棘手的,除了上次给你说的署名问题,彭主任那边想找于小航;还有播出平台的问题,本来翱翔公司只是想拍个高逼格的宣传片,领导现在又改主意了,想正儿八经播出,嘿嘿,”老方干笑两声,他放下杯子,摸摸后脑勺,“难度有点大。” 陈雨心里默默又迅速地盘算了下,又给老方续上一杯黑茶汤,“我有个主意。” “什么?您说。”老方做个邀请发言的手势。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陈雨留足余地,“我解决了播出平台,也帮你们把于小航拉进局,价钱方面?” “你说,你说!”老方只有对自己人,只有说到核心问题时,才会用“你”。 桌上有几滴适才倒茶时,洒落的茶水,陈雨蘸着,用食指写下一个数字。 “太狠了!”老方吓一跳,他握杯子的手一颤,泼出更多黑色汁液,冲了陈雨写下的数字,陈雨急忙抽出纸巾去擦,老方为她腾杯子,腾壶,不禁抱怨,“你最近这么缺钱吗?” “这不废话吗?钱,什么时候都是缺的。”陈雨意味深长地说。 “你不会也搞了中产三件套?”老方见桌子擦干净了,把杯子、壶一一复位。 “什么三件套?”陈雨不解。 “房贷近千万,配偶不上班,二娃在国际。”老方张口就来。 “当然不!我疯了么?”陈雨斩钉截铁,稍后,她自嘲道,“你这么说,让我认清自己的层次了,房贷没千万,配偶在上班,一娃在公办。” “那你能缺到哪里钱?”老方疑惑。 “甲方不结款,孩子兴趣班,亲人犯了案。”陈雨脱口而出。 “犯案?” 陈雨把烂尾别墅和孙大力的事儿大概说了说,老方听得频频叹息,他叹息,孙大力是把中年男人能遇到的所有遭遇都遇到了,而朗因,则端的好脾气,“居然没阻拦你,伏姐魔!” 陈雨竖起眉,瞪起眼,果真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老方手机响了,是彭主任的,“好啊,可以谈。” 陈雨的手机也响了,是上班的配偶,“培训结束了,我能回家吗?” “好啊!”老方回,脸上绽放一朵花。 “不能。”陈雨回,脸上笼罩着一层霜。 第2章 拜会 打听到烟波图书馆四号厅在哪里,陈雨捧着一束香水百合,从偏门进,静静坐在会议厅的最后一排。 在图书馆的活动,自然围绕着读书。台上一位主持人,三位嘉宾,正在热切讨论关于如何读书,怎么选书的话题。 只见一位姓孟的男作家表示,“阅读的意义在于,放弃它,就等于放弃思考,放弃思考就等于放弃成长,放弃成长就等于迈向死亡,这也是为什么碎片化的影音无法代替书,尤其纸书的原因,放弃追求深刻等于默认甘愿浑浑噩噩。” 一位姓从的教育专家则接过话筒,说:“阅读是一种能力,能力不同的人读同一本书,收获不一样;越是明白自己要什么,主动去读书的人,越是能在书中获得更多。” 主持人垫了一段话, “阅读也是有技巧的,有人翻一遍书,就能对书中的要义侃侃而谈;有人一次性读一批书,融会贯通,那些书,最后都变成他的素材,服从他的安排;也有人咬文嚼字,书中的每个细节都想抓住,然而看完书,你问他,这本书说了什么,有什么观点,他却瞠目结舌,仿佛根本没有看过。哪些书该读?哪些书得慢慢读?读书有规则可循吗?阅读不同体裁的书,有哪些不同的方法?想读但读不动的大部头,能找哪些帮手?眼前的事儿,和一生的长远计划,我都能通过读书找到出路吗?邢老师,您怎么看?” 她将话筒递给邢总,邢总最会讲故事,她用故事说明道理,她的背坐得笔直—— “我举个例子,我的一个朋友,在报社工作,她曾带过一个实习生,实习生刚进来的时候不会写稿子。我的这个朋友是一个资深编辑,她是怎么教实习生的呢?她让实习拿着样稿逐段还原。她说:“如果,你拿到的是一篇采访稿,你可以一段一段还原成,采访者问了被采访者什么问题。你研究十篇样稿,每篇稿子还原到作者写作之初,准备问被采访者的十个问题,并研究出这些问题的提出有什么逻辑,下一次,你也可以按这个逻辑,这些问题的提法问你的文案所需采访的人。”这种还原就是做结构笔记,而效果显而易见,实习生的写作功力、提问功力,迅速提到了提高。 我在戏剧学院进修时,上过一门课,叫《拉片子》。老师教我们,如果想写出好的故事,好的剧本,就一遍遍看经典影片或电视剧。第一遍看完,这其实是略读,第二遍、第三遍到无穷遍,不是为了复习情节,而是一个情节、一个情节地梳理,最后画出一张鱼骨图,故事的主线是鱼骨最中间那根,鱼刺是情节点和人物关系的变化,所有鱼刺附在鱼的主干骨上,最终目标是鱼头,把故事讲完整,说清楚。当你把一部影片能从故事还原成一张鱼骨图,就等于为影片写出了精细的结构笔记,图画多了,你自然也会为你要说的故事画图,图就是逻辑,图也是写作的路线。 所以吃透一本书,让它完完全全属于你,我个人认为是要评价它,讲述它。即这本书写得怎么样?看任何书,都要有评价。评价代表你在思考,思考必定有结论,当你评价一本书时,除了你的立场,还要说明为什么说它好或不好。最不负责任的评价,也最不要关注的评价是没看一本书,就说一本书如何如何。 那为什么要讲述呢?讲,等于你把一本书切碎了,重新组织语言,再输出。从输入到输出,消化的过程就是提高理解力的过程。你可以试着,想象身边有一个朋友,没有看过这本书,你把这本书讲给他听。做个实验,同一本书,不同的人讲,效果不同。因为每个人的理解不同,输出不同,当你讲,你其实都是在借别人的故事,说自己,也把别人的故事变成了自己的。” 姓从的教育专家见邢总这么说,来劲了,他抢过话筒,“邢老师的话,我太有感触了!我前段时间在抖音上看过一个段子,说的是,一个靠打零工维持生活的文盲父亲,培养出两个高材生儿子,在其他家长采访他,为什么他目不识丁,两个孩子却都都考上985、211?他说,我也没有什么高招,但是我每天晚上,都要求他们哥俩,把上过的每门课拿着教材都跟我讲一遍,讲到我听懂为止。这位网红父亲,其实就是不知不觉用上了‘费曼技巧’啊!何为‘费曼技巧’呢?就是当你把一些内容讲给一个完全不懂它的人,你能把知识说清楚,说明,你已经把知识背后的逻辑准确表达了,你和作者同频共振,你成为他的代言人,真正吃透了这本书。” 他说尽兴了,又把话筒还给邢总,邢总总结:“是的,想要有效的读书,阅读前,要知道我要什么,以我为中心,始终谨记自己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由此来挑选需要重点阅读的书,和一本书的章节。阅读时,要知道它有什么,通过拟一句话梗概、为一本书写结构笔记、识破作者的意图,到最终能评价它、讲述它,我们能吃透一本书。” …… 陈雨本来是来找邢总办事的,中间进场,听他们聊天,没想到,居然听进去了。 她看着侃侃而谈的邢总,心中算了一下邢总的年纪,年过半百!但邢总的身形维持得很好,大约是坚持住了锻炼。你看她斜着交叠的双腿,小腿肚的紧致曲线清晰可见,哎,我到这个年纪,还能有这样的精气神吗? 没想到邢总突然cue到她。 台上电子屏幕切换,只见ppt上现出下一个议题,“主题阅读”。 主持人先是解释了何为主题阅读,而后让三位嘉宾发言。 姓孟的作家,好久没握到话筒了,他抓紧机会,赶紧表达,“我觉得主题阅读就是主动为自己定一个目标,为之架构一套知识体系。即我想成为什么人,我想在某个领域,变成专家。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我打算好了,通过阅读,未来、明年,要进几寸。以我个人为例,我为了写一个民国时期的警察,去西单图书大厦,把民国时期、警察行业的书全部买回来读,这就是我遇到创作问题选择的主题阅读方式。” 邢总cue陈雨的环节便在这辰光。 邢总示意主持人,她有话想说,主持人示意姓孟的作家将话筒给邢总。 邢总先是说明她同意孟作家的观点,稍后以陈雨的事例加强孟作家的观点,“我曾有个同事,也是我的徒弟,叫陈雨,做过一部片子,她搜集资料、看书十分有章法。我记得,当时她接到一个任务,要做王阳明在赣州的故事。我曾经问过她,对于这个片子的创作,你要读什么书呢?她表示,我会分三个方向读书,一,读明史,王阳明所处的那个时代、时段,我要了解;二,王阳明个人的传记,尤其和他在赣州经历有关的;三,赣州以及江西的地方史,包括方志。你看,她的思路多清楚!瞬间一个知识点就被她分解成三条线,顺着线爬梳,路子对,用的功夫深,自然出成绩。因为她会读书,后来,每当有类似的案子,我都让她去给年轻的同事开书单。” 陈雨被点到名,莫名感动,她更感动于,时隔多年,居然邢总还记得她分解的三条线。 姓孟的作家又把话筒抢回去了,抢的姿态太明显,以至于台下发出一片笑声。 “对!邢老师举的例子恰当,这就好比,你以前在房地产业工作,最近刚换到大健康赛道,你要迅速进入角色,听懂周围同事和领导的话,并要尽快能与他们对谈,这是短期目标,迫切要解决的问题,而长期目标是,你要成为大健康方向的专业人士;因此,你现在的阅读方向做与健康产业有关的书的主题阅读。根据短期和长期目标,你要制定一个读入门书的计划和读专业书的进阶计划。” 邢总的眼神飘向台下,她发现了陈雨,她拿聚精的目光和陈雨打了个招呼,陈雨举了举手中的鲜花。 姓孟的和姓从的,又来回抢了几轮话筒,活动即将尾声。 快到母亲节了,主持人让在座嘉宾推荐一本和母亲或亲子有关的书,到邢总,她推荐的是一本名叫《你是我的小天使》的绘本。 “我总觉得,童书不止是给孩子看的,儿童视角、有童心、有想象力,三样占上一样,就算是好的童书。这本书从一定程度上,也缓解了我的生死焦虑,”邢总笑了笑。 “哦?为什么?”主持人的语气充满好奇。 “因为书中表示,我们都曾是天上的天使,是人间的父母将我们挑回来,等父母老了,回到天上,有可能,我们在天上相聚,或下辈子,还被他们挑回来做天使,当然,我们也可以挑他们。” “听起来太完美啦!”主持人声调活泼起来。 陈雨心下恻然,她知道邢总没有孩子,是一生最大的遗憾,如今,她却致力于童书的推广,公益性的儿童活动,不知是纯为兴趣,还是一种心理补偿。 哎,哪有完美的人生。 一片掌声中,主持人说结束词;“祝你掌握阅读的技巧,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阅读就会思考,思考就会成长,因此,放弃阅读等于放弃思考,放弃思考等于放弃成长,放弃成长等于提前进入死亡,这也是阅读的意义。也祝你,永远在成长的路上!” 而后,她宣布“向日葵论坛下次见!”陈雨这才看到电子屏幕右下角的logo,一棵向日葵。 台上的嘉宾并未立刻下台,参加活动的观众涌上去,纷纷与他们合影留念,陈雨连忙站起身,跟着人流往前,她走到邢总面前时,邢总正和一家三口拍照,三口人,以每两个一组的方式,与邢总组合,陈雨将花献给邢总,邢总看到她,露出开心的神色,陈雨扭头对握着手机的奶爸说,“我来,给你们拍个全的!” 是陈雨约的邢总。 是邢总约陈雨在烟波图书馆。 昨天晚上,陈雨给邢总发消息,问她最近在不在北京,什么时候有空能见一面;在此之前,她从黑名单中把于小航打捞出来,斟酌再三给于小航发了一段话,发现于小航把她也已经拉黑了。 要挣钱,承诺要兑现,事情要往前推,陈雨思忖片刻,果断和邢总联系,一呢,好久没见,确实有些思念;二呢,她和于小航的恩怨,上一次是邢总说清了结的,这一次还得邢总出面做调解。 烟波图书馆的一层,敞亮、宽阔,360度透明落地窗,像个玻璃罩子,把人隔在烟波浩渺的京郊燕子湖中央。 邢总撩了撩头发,她的发色前几年是黑夹白,黑多白少,现在是白夹黑,黑少白多。 “陈雨,这两年,怎么样?”邢总问。 陈雨咽了一口口水,不知从何说起,她局促地抠手指头,她一直当邢总是她的人生评委,“还成。”她嗫嚅。 “日子像你当初说的那样,回家还可以好好上班吗?带娃、事业两不误?”邢总打趣,“谢谢,”她抬头向服务员点点头,服务员端来的盘子里盛着两杯名为“秋色连波”的冰咖啡,特色是咖啡中加了两片柠檬。 “尝尝。”邢总指指冰川纹杯子。 “不错,有股橘子香!”陈雨呷了一口咖啡。 “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叙旧!”邢总微笑。 陈雨“噗嗤”一笑,“不是,我不敢在师父这儿玩啥花招,我是有求于您。” “噢?”邢总放下杯子,示意陈雨有话直说。 陈雨跟着放下杯子,十指交叉,身体微躬,两只胳膊架在小圆桌上,她用三百字说明她和翱翔公司的合作遇到的困难,甲方的要求,她和于小航通讯未遂的困境,如果达不成目标,她将受到的损失,以及目前她遍投简历、找新合作不顺的困境。 “好了,我知道了。”邢总举着食指和无名指一挥,“你希望我怎么做?”她抬起手腕看看表,陈雨知道邢总的做事风格,她习惯于马不停蹄,见完一波人,再见另一波,为了节省时间,她经常把所有人约在同一个地方。 事不宜迟,别耽误邢总的时间了,陈雨鼓足勇气,“希望您告知下于小航,翱翔想和她合作的意向,以及我在这个项目中的位置,至于她愿不愿意,让她自己决定,不用您为难。” “就是我牵线,我说情,我介绍对象,但不包入洞房,更不包生男生女,对吗?”邢总哈哈一笑,她的比喻形象、生动。 “对!对!不包!”陈雨猛点头。 “可是,”邢总盯着陈雨好一会儿,“你不介意于小航曾经对你做过的那些……” 陈雨扭头看燕子湖,发出轻微的叹息,蹦出八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停顿一会儿,补了一句,“我得吃饭啊,孩子要养,老人要管,日子得继续过啊,我有骨气生气,没骨气生活。” “不止是这样,陈雨,做人格局要大,有些事你不知道。也许别人伤害你的时候,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呢?也许她就是一念之差,已经认识到错误,苦于没有忏悔和弥补的机会呢?给别人一条路,也是给自己一条路,如果每一次你都选择不原谅,每条路都选择堵死,最后就没有路了。我很高兴,今天的你,学会了妥协,学会了给别人路,哪怕只是尝试,只是为了自己好走路。”邢总情真意切地说。 陈雨沉默了,她再次开口时,说了声“谢谢。”她的沉默不仅来自于于小航,还来自于郎因。 邢总再次抬了下手腕,看了下表,“您有事?那您先忙!”陈雨眼尖。 “不是,今天有个会,我知道于小航会参加,四点结束。好了,到四点了,我现在打电话。”邢总雷厉风行,她拨手机,按的是免提。 第3章 对峙 “喂?”熟悉的声音传来,于小航的,听得出她在走动,身边熙熙攘攘,她边接电话,边和人打招呼。 陈雨从她的步速、打招呼的语气判断,于小航正经过的是前单位四楼的走廊,这个点儿,她遥望了下燕子湖外逐渐西移的太阳,走廊的光线已经渐弱了,挂在廊上的人像,面部应该是半明半暗。 “哎呀!邢总!”于小航才反应过来,是之前的一把手给她来电。 “今晚有安排吗?抽空吃个饭?”邢总看了一眼陈雨,陈雨脑海中过了下,笃定地点点头,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有的,有的!”于小航忙答应,“您约我,当然有空!我把约的人先推了。” “好,你在单位附近找个地儿,把地址发我,我们过去。”邢总的口吻亲切又不容置疑。 “你们?”于小航听出玄机。 “我和陈雨。”邢总再看了眼陈雨。 陈雨正忙着从黑名单中,把郎因打捞出来,“我有事,麻烦你去接下孩子。”想了想,和朗因客气什么!她把“麻烦”删了,再想想,我为啥要跟他交待我有没有事,她把前三个字也删了。“好!我请假!绝对不会耽误接孩子!”郎因如获特赦,秒回。 这边,于小航停顿了整整五秒,“滴滴叭叭”几声车响,陈雨知道她现在一定临着冲停车场的那扇窗,“有问题?”邢总追问。“没问题,我去定位子。”于小航的声音低沉许多。 邢总开车带陈雨回城,郊区的路,没什么车辆,她握住方向盘,一往直前,一马平川,速度七十迈。 “邢总,我记得,我刚上班,你还住在南边,有段时间,咱俩下班的时间如果一致,我就会搭您的便车回家。”陈雨扯扯过紧的安全带,对着眼前路的中线,忆当年。 “是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邢总感慨。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 “你现在仍然是。” “现在是小姑娘的妈。” “哎,我已经到了不涂唇膏没法出门,不搽粉不能见人的年龄。我现在很尴尬,生理年龄到了,心理年龄还没准备好,你前几年还是情绪的释放者,而现在,你的、你周围人的都到你这里消化。你从一个喷泉变成一块海绵,没什么,只是提起来,像有一包袱的泪。”陈雨摇头。 “你是不是最近有年龄焦虑了?” “有点,尤其到处投简历、找工作,对方都要三十五岁以下的,还要全职。社会对女性太不友好了。” “社会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友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邢总把导航声音关小些,“如果你眼中,只有不友好。我最近在看一个综艺,叫浪姐,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我现在完全不会有年龄焦虑,我也希望每一个女性都不会有。” “邢总,您是怎么处理年龄焦虑的?”陈雨真诚请教,“我觉得您在每个年龄段都是同龄人中状态最好的,如何保持的?” “你这么问,让我想起一本书《中年的意义》。中年及所有年龄的意义首先在于,你已跑赢了许多人类,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中年。首先,永远在比自己大五岁、十岁的人中,找标杆,看到榜样,就不会觉得长大、变老是件可怕的事儿,许多人七十岁还是事业上的当打之年,九十岁还能谈恋爱,为什么我不可以?”邢总打了个响指。 “您就是我的标杆,对,我爸最近有谈恋爱的倾向。”陈雨想笑,一开始,她们姐俩纯粹当卫秀梅是天下掉下来的南丁·格尔看,现在发现竟可能是陈抗美的第二春,陈抗美明显开心许多,人不大作了,脾气温和了,起码和卫秀梅说话时,提到卫秀梅时,喜笑颜开。 “焦虑不是你的错,是流行色,是时代主题。半年前最焦虑的事已经解决,一年前最焦虑的事早不值一提,三年五年前觉得永远过不去的坎儿如今看来是笑谈;所以,处理焦虑最好的视角是假装在时光隧道里回望,相信结一定会解,而我们此刻只是模拟重新经历这一过程。其次,想想自己有的,想想别人无的,想想你不费劲就拥有的,想想那些别人视作天花板,你当作脚底板的事,心态就能平和。” 陈雨何等聪慧,她知道师父是提点她和于小航之间的过结,于小航为了北京户口,可谓豁出老脸,拼出老命,而自己不过是运气好,时机对,赶上了,根本没当回事。 “你刚才说,你是小姑娘的妈,要知道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还没当成妈,多少人一辈子当不了妈,你的人生在一些方面是循规蹈矩的,甚至是提速的,许多人是在某一门课上,简直是留级生、辍学生,如果想不开,还活不活了?” “是,是。”陈雨心服口服,对,在人生的某一门、几门课上,她几乎是跳级生。 “我最近也刚看完一本书,《82年生的金智英》,感触颇多。我感觉啊,中国女人地位不高,但比韩国女人还是强点儿。存在于平淡生活中的细碎伤害,是真磨人,也是真无奈。即便是今天,女性都得比同层次的男性更优秀些才有机会登上同级别的舞台。而职场妈妈最辛苦,全职妈妈最憋屈。”陈雨轻轻咳了一声。 于小航的电话来了,邢总有个大弯要拐,陈雨帮按的通话键,“喂,邢总,去湘满堂,怎样?我订了个包厢。” “好的,我们还有……”邢总全神贯注往前,她没看导航,不确定时间。 陈雨替她补全答案,“四十五分钟”。 “好的,我先过去点菜,你们慢慢来。”于小航极力表现出和陈雨一如平常的姿态,三年前的平常。 “接到了。”郎因的消息。“好的。”陈雨回。 邢总对于年龄焦虑显然有过深入思考,她又将话题扭转回来。 “前几天,我参加另一个沙龙,也被年轻人问起35岁焦虑。” “您是怎么回答的?”陈雨收好手机。 “我说,35岁的事,不能到35岁才想,到眼跟前再考虑怎么办,当然会焦虑,如果你在30岁,就做出对35岁这年趋势的判断,早做准备;35岁已经开始谋划45岁的事儿,没退休已开始计划退休后的生活,你的焦虑不说完全消除,至少不会有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着急。” “哈哈,对!”陈雨莞尔一笑,“总不能十二年基础教育,十一年半玩,最后半年才醒悟,原来还要高考啊!” “是这个理儿,怕老?做好老的准备,怕失业,做好不会失业的计划。 古话怎么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是的,我该好好计划,我五年后、十年后,整个后半生,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了,为了到时候能悠然。”陈雨浮想联翩。 “说到老,不能怕,也不能不服老。不服老还是挺可怕的,我今天来的路上还遇见一个穿超短裙的姥姥或奶奶送孩子上学。” “哈哈,你的话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不服老,他是位男士每次别人喊他叔叔,他都回:嫂嫂!”陈雨模仿得惟妙惟肖。 邢总笑得直拍方向盘,“对,该服老的时候服老,该抗争的时候抗争,还有一点,人怎么上了年纪还可爱呢?我认为还得有事做,只要身体许可。我最受不了老提当年勇的人,那都不是好汉,什么是好汉?好汉只提今年勇,哪年都是当打之年!” “对!哪年都是当打之年!”陈雨鼓起掌来。 此番交谈,发生在国贸一个路口。车堵了有十来分钟,邢总将一缕捋捋滑落的银丝对着内后视镜,用发夹固定好,还掏出口红,补了补妆,她将口红侧面的标识展示给陈雨看,“我最近发现的国潮品牌,蛮不错。” 陈雨凝视着她,莫名感动。 第4章 计划 周二下午没有社团,三点放学,陈雨把一周一次的钢琴课安排在这天。甜甜的学校属于北京东城,三点十分,陈雨排在东三胡同小学门口的家长长队中,看指示牌,听广播,接孩子。 “正走来的是五年级(六)班!请各位家长做好准备!”播音员字正腔圆,声音通过大喇叭外放。一堆大人扑过去,大部分人头发花白,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辈。 “正走来的是五年级(二)班!请各位家长做好准备!”陈雨夹在扑过去的人中,她一眼看到甜甜,甜甜个小,走在班级队伍的第一排,她冲甜甜挥着手。 甜甜像小麻雀似的,撞进陈雨怀里,顺手把书包脱了,塞给妈妈,自己只拿着水壶饭袋晃荡。陈雨刚剪了利落的短发,染成栗色,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映得她的眼眸有些发棕,她斜跨一只黑绿混色的单反相机包,包侧插折叠收纳的三脚架,一手拿着孩子沉重的书包,一手牵着孩子。 “甜甜妈,下班这么早啊!”有甜甜同学的奶奶和陈雨打招呼。陈雨咧开嘴,点点头,她穿得职业,为的就是不在接送孩子时,被认为是全职妈妈,打扮再邋遢些,更会被当做家政阿姨。 陈雨走路平时带风,拉着甜甜,脚步慢许多。娘俩絮絮叨叨、嘀嘀咕咕,说的无非是“中午吃了什么”“作业多不多”“有没有被表扬”或“被批评”的闲话。说着说着,她们已朝西走了四百米,来到地铁口前。之后,两人经十四号线换四号线,坐七站,来到陶然亭地铁站,自3号口出,再走五百米,进丽湾小区东区,直奔小区尽头的28号楼。 站在电梯前,陈雨凝视着数字屏,甜甜念出声,“叮!”电梯门开了。801门口,陈雨按门铃,须臾,钢琴老师马小愚出现在她们面前。 甜甜跟着马老师学钢琴已经三年。一开始,甜甜在银泰商场的佳音琴行学,去年,佳音在银泰的租期到了,搬去朝阳,需要就近照顾家庭的马老师只能辞职。她改在家里接待过去的学生,甜甜也转了过来。据说,佳音的课早已调价,而马老师这儿仍是四十五分钟一节,一节300元。 “马老师好!” “甜甜好!” 师生互相问好。 “甜甜妈,你们先等一下,我前面还有个学生,马上就好。”马老师小声致歉。 “没事,”陈雨含笑答,她放下相机包,甜甜的书包,指挥甜甜换鞋、脱外套,“我把三脚架先支起来,没问题?” 马老师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陈雨熟门熟路去厨房洗了手,从包中取出三脚架,撑开、固定好位置,把相机架在三脚架顶端,试了试光,先取了几处景,比如,贴着红色窗花的窗户、茶几上的零食盒、玄关处散乱的鞋,大人、小孩的都有,她将设备转回客厅拍时,马老师正好走出教学的房间,她送一对母子出门,叮咛着作业和回琴时间。这对母子,母亲四十出头,穿件红色虎头毛衣,儿子十来岁,穿同款蓝色毛衣,他俩见到陈雨,陈雨点点头以示礼貌,母亲看见陈雨在摆弄机器,不禁问:“马老师,你这还有摄制组啊?”马老师解释,“嗨!这位是甜甜妈,也是带孩子来学琴的!”听到点名,坐在沙发上捧着漫画看的甜甜立马弹起来,陈雨接过话说,“我拍着玩,记录生活碎片。” “你是b站up主?”蓝老虎问。 “算是!”陈雨用年轻人懂的方式交流。 “阿姨,那你拍我,有个条件,你去b站关注我,做我粉丝,我现在要突破200大关。”蓝老虎提条件。 年轻人的开放、搞活观念感染了陈雨,她伸出拳头,撞撞蓝老虎的,又用大拇指碰碰他的,完成了一个街头黑人般的沟通。 “那我带甜甜去上课,后面还有个学生,不管你们啦。”马老师见陈雨和老虎母子交谈自如,也不客气了。 母老虎在一旁看得有点困惑,马老师见状,简单介绍了下,“虎虎妈妈,甜甜妈,是电视大咖,《东方热点》知道不?她以前是那个节目的。” “吆!”说到《东方热点》,母老虎顿生敬意,“我那会儿经常看!” “我就干了两年,后来就去筹备纪录片频道了。”陈雨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在拿刚毕业时的履历出来显摆,有些不好意思。 “《东方热点》有个《真情沟通》,特短,特接地气!”母老虎继续追忆。 “我就是那个栏目的。”陈雨诧异,还有人记得《真情沟通》,已经停播好些年了。 “有一次,来我们医院拍儿科大夫的一天……”看样子,母老虎是个医生。 “对对!拍那期的时候,我还在实习。”越说越近,陈雨有些意外之喜。 “那你现在?”母老虎问。 “家里没人带孩子,我已经辞职了。”陈雨微笑。 “一样,我当了十几年医生,孩子、老人事儿太多,夜班也熬不动了,去年辞的职。”母老虎惺惺相惜。 蓝老虎看看她俩,她俩才注意到蓝老虎的存在。陈雨解释,她目前的状态——主业在家接活儿兼带孩子,业余呢,想拍一组都市女性在家工作的社会现状,还在采集素材阶段,马老师是她跟拍的主要原型之一,已经断断续续拍了一年多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作为马老师的学生,蓝老虎是不是能出镜讲两句,母老虎瞅瞅儿子,蓝老虎点点头,拍摄开了。 叮叮咚咚的琴声从里屋传来,今天弹的是拜厄。 马老师的声音、甜甜的声音、节拍器的声音。 “手指站起来!” “我站起来了!” “再来一遍!” “好,走!” 琴声、教学声中,蓝老虎对着单反镜头,对着母老虎和陈雨,回答着陈雨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马老师学琴的?” “你觉得在家里学和在外面学的区别是什么?” “你一周来几次?” …… 四十五分钟课很快结束,马老师带着甜甜出房间门,发现红蓝老虎已经消失。 “虎虎妈妈和虎虎很配合,我们拍完了。”陈雨道谢。“哈,你们聊得很愉快?”马老师笑。“很。”陈雨强调了关键词,“你该干嘛干嘛,我拍我的。” 马老师接待下一个学生,马老师敞开房门,马老师将刚才上给甜甜的课再上一遍,但重点不同,马老师给下一个小姑娘布置作业,叮嘱送她来的奶奶,不用过分逼迫练琴,最重要的是过程开心。 小姑娘的奶奶看起来不好惹,陈雨没敢拍,但奶奶还是起疑了,问她是干嘛的?陈雨瞎编了一个理由,给马老师拍点小视频传到短视频平台上做宣传。 马老师把这对祖孙送走,和陈雨聊了会儿,陈雨继续拍她整理房间、准备饭菜,和母亲闲话,去另一个房间问孩子寒假作业快完成没,不知不觉,俩小时过去了。 “甜甜,和马老师,说再见!” “再见!” “再见!别忘了下周三来回琴!”马老师把作业发到陈雨手机上。 回去的地铁上,攥着甜甜的小手,在人流中穿梭、颠簸,陈雨行色匆匆,她脑海中却反复倒带刚才马老师在拍摄中说的话—— “你为什么辞职回家,还不放弃工作?” “我常常想起,十几岁时,我在山西一个县城,没有好的钢琴老师,周末要坐几小时火车去太原学琴,那会儿,不知道苦和累。后来考进音乐学院,考试前,常常不睡觉背谱、练琴,我不想就这么回家了。” “你希望孩子眼里的你是什么样的?” “我继续工作也是为了让孩子知道,妈妈是有一技之长的,有社会价值,而非只有家庭价值的工具人。” 陈雨叹口气,和马老师对话的自己,渐渐抛向脑后,出蒲黄榆地铁,她带甜甜去了菜市场,和卖鱼小贩讨价还价,等待过称,等待杀鱼,她背着相机包,进光明小区时,手上多了两个塑料袋。 一小时后,四菜一汤在桌上等候。 三小时后,甜甜洗漱完毕,郎因游戏开战,她将把今日拍摄素材连接数据线,传送至电脑,存进桌面《回家上班》文件夹的子文件《马小愚》中,与《马小愚》并列的,还有《高怡》和《丁薇》。 第5章 生日会 五月底,已然夏日,陈雨和甜甜穿上同色花裙子,一式泡泡袖,胸口都绣着一枚向日葵,在艳阳下,往奥森赶,今天是甜甜的大日子,十岁整生日。 生日会十一点半开始,娘俩到达奥森时,才九点,郎因早在停车场等,见到她们前,他一直闷在车里抽烟,她们的身影刚出现,郎因就赶紧熄了烟,打开车门,朝她们迎去。 “宝贝女儿!”郎因一把把闺女抱起来,举过肩膀——甜甜个子不高,体重不轻,肉长得瓷实,小胳膊一节一节,藕段似的,郎因快四十了,长期在办公室久坐,看着壮,其实没啥气力,已经不能像甜甜小时候,随随便便将她举过头顶。 “爸爸!我实在太想你啦!”甜甜配合着演出父女情深。瞅表情、语言,俩人都像真情流露,陈雨皱着眉头,心里掠过一丝不解,明明,她带甜甜更多,平时也不见甜甜和爸爸有多亲,为什么自从她和郎因事实上分居后,甜甜明显提起爸爸的次数多了,郎因不断问起甜甜的次数也多了呢?或许这就是血缘? 尤其在潞城的一个月,郎因几乎每天都要求和甜甜视频,微信拉黑了,他还坚持给陈雨发短信,短信基本分四类,“甜甜在干嘛”“你们什么时候回”“你辛苦了”“我能不能去”,陈雨一般十条回一条,止于报平安,严词拒绝郎因去潞城的(貌似假惺惺)要求,家里的事安顿好,陈雨麻利的带甜甜回了北京,前天周五到的,昨天休整,今天生日会,明天周一一切回归正常秩序,甜甜上学,她可以干点活了。 “走!”陈雨呆在一旁,歪着头费解地研究完父女俩是真情还是假意,提醒还在亲亲抱抱举高高诉相思的父女俩。 郎因的胡子离开甜甜的脸颊,他将甜甜放下,甜甜的双脚重新站回地面,双手还勾着爸爸地脖子,这是一个多月来,他们第一次见面。 ”让你带的东西都带了吗?“陈雨问,甜甜的生日会三个月前就定下了奥森的场地,这次,她们人在潞城,事一点没耽误,陈雨甚至列了张流程表,把生日会需要的种种标明,责任到人,除了她和郎因,还有承办方奥森某乐园少儿活动部对接人员。至于郎因,任务一,收货,收她在潞城下的那些单的货,任务二,在她待会儿对接场地和物资时,看好甜甜;任务三,扮演好男主人、爸爸的角色,和她一起迎来送往。 ”带了。“郎因连忙回到车旁,打开后备箱,甜甜好奇地探头过去,陈雨打量着各种包装箱,郎因带着讨好地笑,找出一把工具刀,把纸箱的包装袋划开,它们分别是卡通图案的毛巾礼盒、精装绘本、贺卡、巧克力和礼品袋,每样二十份,”哇!“甜甜笑着、叫着,亲亲热热给陈雨一个甜蜜蜜的吻,”谢谢妈妈给我的同学们准备的礼物!你太贴心了!“ ”为啥请同学客了,还要准备礼物?“郎因纳闷,他的手没停,因为陈雨手没停。陈雨像当年结婚时装喜糖一样,将粉色礼品袋打开,一份毛巾、一套绘本,一盒巧克力装着,郎因有样学样,两人流水线作业,甜甜则坐在车内,拔开随身带的水笔笔帽写下小伙伴的名字,她写得极快,不一会儿,二十张贺卡写就,三人又分工合作,将贺卡塞进礼品袋,再用丝带为礼品袋打上蝴蝶结,陈雨打得最快,甜甜其次,郎因笨手笨脚,甜甜等待郎因打结时,瞅瞅爸爸,再看看妈妈,陈雨正打开背包,拿出软袋装着的一顶小小皇冠,她将皇冠往甜甜头上一卡,刚刚好,左右端详际,甜甜一句话,让他俩都愣住了,”你们不会今天我生日,请这么多人来,是宣布你们离婚的?“ 过一会儿,甜甜告诉妈妈,“离婚”关键词是她在潞城和壮壮哥哥聊天时的高频用词。壮壮的原话是,我爸爸妈妈可能要离婚了。他的证据来自看网络小说时,在电脑回收站找到一份电子版离婚协议,孙大力发给陈晴的,他不知道的是,纸质版早被陈晴撕毁,壮壮虽然懵懂,好歹认字,对于父母的事也比其他事要上心。他压低声音,在半夜和小表妹诉说心事时,显得有些忧虑,小眼睛里的光和窗外黑夜天空的星光映照,过一会儿,少年深深叹口气,甜甜发现表哥哭了。 那个晚上,甜甜枕着小表哥的胳膊,表兄妹俩进行了人生第一次关于人类婚姻的灵魂对谈。壮壮说,据他观察,他爸爸妈妈不合适。什么叫合适?甜甜问。合适就是像我和孙佳佳,不吵架,有好吃的,我给她,有好玩的,她给我。壮壮答,我爸我妈不合适,离婚也好。 “什么叫离婚?“离婚就是分开了,不过了。” ”壮壮哥哥,那你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伤心吗?“甜甜拿袖子擦掉壮壮脸上的泪,再吹一吹。壮壮表示,没事,心里有点难受,可是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吵架,再也不会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门哐当摔坏的声音,妈妈的大喊大叫,爸爸不断甩自己耳光的画面也不再出现,又觉得庆幸。他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盘着腿像观音面前的童子,弓腰拜一拜,口中喃喃,“大慈大悲的菩萨们,我只求,我爸爸妈妈离婚,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学习不努力!” “呃……”听着甜甜的叙述,情景重现在郎因和陈雨眼前,他俩面面相觑,情不自禁发出同样的语气词。与叙述同步,郎因拖着小推车,装着二十个礼品袋,母女俩在前面带路,他们仨走过奥森东门门口旋转式铁围栏,穿过闸机,上林荫道,过一道桥,处红色尖尖城堡顶绿树丛中若隐若现,城堡即趣多多儿童乐园,今天甜甜生日会的举办地,趣多多建园两年多,甜甜办过年卡,是老客户了,园主人孙橙是陈雨的旧相识,也是她纪录片《回家上班》的主角之一,今天的生日会,自然也是纪录片的一个重要情节,陈雨请了专业的摄影师跟拍甜甜及小伙伴,还带了自己的单反,亲自捕捉镜头。 奥森大且深,没有指示路牌,真的不太好找趣多多儿童乐园。 一路箭头,一路标识,甜甜一路欢呼,原因无它,趣多多承办活动时,都会在原有的路牌旁多加一块象形提示板,上书活动名称,开始时间,今天的标识着“郎诗桐十岁生日会,五月十三日十一点半”,乍一看以为整个奥森都被甜甜家包了,“我真是倍儿有面子!”她敞开两只胳膊做拥抱世界状。 夫妻俩一路无话,孩子在前方蹦蹦跳跳。郎因拖着小拖车,艳阳下,难免落了几滴汗,陈雨发觉郎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没干点啥就哼唧,大概是心里有愧,正想着,郎因就哼唧了。 “姐,姐夫,闹得这么厉害啊?”郎因凑到陈雨跟前,小声说,他街上刚才甜甜关于壮壮的夜话叙述。“他们那别墅,烂尾了,姐夫气不过,和一帮准邻居去讨说法,结果一时冲动打断了对方代表的鼻梁骨,现在有点麻烦,正在私了,私了也要刑事处罚。”陈雨觉得有必要交代下家里的情况,除了家事,还有经济上的。 “现在解决没?”郎因白馒头似的脸红扑扑,阳光真好,他殷勤地问,“需要我做点什么?” “私了是我姐去谈的,对方要三十万。”陈雨故意气郎因,“正好,你那天转了三十万来……” “好的,好的,”郎因头点得像工地上的某种钻土机器,“没事,没事,帮姐夫,就等于帮姐姐,帮姐姐就等于帮你,都是一家人嘛!” 郎因的好脾气实在让人可疑,陈雨忍不住停下脚步,在距离红色尖尖城堡顶不足二百米处,阳光从树叶的缝中斜斜射到她脸上,她眯起小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郎因,打量得朗因心里一阵发毛,他抹一把汗,“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你最近是不是又惹什么麻烦了?”“没,没,但是有个事……”郎因刚想交代什么,被一路前行,一蹦一跳跳很远又跳回来得甜甜打断,“爸爸妈妈,你们再说什么?” “没说啥。”陈雨掐住话头,甜甜把脸扭向爸爸,郎因跟着应,“说爸爸妈妈不会离婚的!”他脱口而出,坚定得冲陈雨一点头,仿佛要给陈雨一个保证,这答案陈雨一时间没接住,因荒诞,竟笑了起来。 大概是许久没见到陈雨,更没见到打扮停当,穿着向日葵,笑起来也像向日葵的陈雨,此刻和他,和甜甜站在一起,三人行的和谐画面很久没有过了,最近又被谈洁婷逼的无处可逃,连死对头、新领导都有所耳闻,在单位处处被动……总之,千头万绪,惹得郎因一阵心酸,陈雨这一笑象征他想回归的正常生活秩序,他太向往了。 手随心动,他的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搭在陈雨裸露的肩膀上,陈雨刚想抖掉,发现甜甜仰着小脸看他俩,仿佛在确定爸爸说的“不会离婚”的话是否可信,陈雨便任由郎因搭着,等他继续开口,果然,郎因哽咽了,“我发誓,”他主动松开陈雨,举起手,立着食指和中指,“我郎因如果再有对不起陈雨和郎诗桐的事儿发生,天打五雷轰!出门被车撞死!”陈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精准地捂住郎因的嘴,“当着孩子,别这么说!”郎因的心酸变成了心暖,他知道的,陈雨心里还是有他的,不会让他发这么毒的誓的,他把手叠在陈雨手上,谁知,陈雨将手抽出,一扭头嘱咐甜甜,“乖,你爸说的那都是玩笑,老师说的,不能搞封建迷信,对不对?” 轮到郎因啼笑皆非,也更心酸了,当初爱上陈雨,与陈雨一见钟情,也是五月,类似的天气,在广播电视大厦旁的茶馆他们第一次见面。茶馆名叫“私聊”,陈雨推开玻璃门进来,他就挪不开眼睛,阳光、明媚,还有些小鹿般迷茫惊惶地眼神,那天,陈雨穿着一条黄裙子,整个人像毛茸茸地蒲公英,思维敏捷,谈吐幽默,对,幽默,他们之间有个共同的熟人,陈雨形容他“沉默得像块金子”,一句话弄得郎因把嘴里的茶笑得喷了出来,他“哈哈哈哈”好半天,觉得眼前整个女孩比机关里他遇到的那些生动得多。 “哎”,就在此刻,郎因深深叹口气,他下定决心,不管谈洁婷怎么闹,自杀多少遍,掌握他裸照多少张,他都誓死不离开甜甜的原生家庭,他现在管他和陈雨的三口之家这么叫,以加强自己的责任心,提醒陈雨注意,警告小三来袭,仿佛他才是被侵犯,被掠夺的受害者。 “到了?”陈雨接了个电话,“到了,往里走,一路按指示牌走,趣多多儿童乐园,还有朗诗桐生日会的,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谁来这么早?”郎因惊讶,他抬起手腕,看看表,十点。 “蛋糕。”陈雨懒得和他废话。 “几层的?”甜甜进城堡前,正衣冠,不,皇冠。 “就是你图片上看的三层的,曼莎公主的啊。”陈雨弯腰勾勾闺女的小腮帮子。 郎因看着妒忌,闺女和他长得很像,特别是腮帮子,从前热恋、新婚时,他哪件事做的特别好,陈雨也会这么勾他的。什么时候才能一切恢复到正常呢? “到了?”陈雨又接了个电话,“报我的名字,找潘大夫,我打过招呼了。”“又什么到了?”郎因前进一步,做好接应准备。陈雨白他一眼,“我姐,姐夫,我姐一个同事又给他们推荐了一个婚姻咨询师,刚到。”“婚姻咨询师?”郎因挠挠头,他把小拖车往趣多多乐园接待人员手中一搁,含笑打个招呼,显示出机关工作人员的大气、礼貌、周到。“嗯,时髦的话,就是给婚姻诊断,看病,看看是不是绝症,能不能治的。”陈雨从包中翻出单据,递给趣多多门卫,她安排着工作,“郎因,你带甜甜进去玩会儿,看看气球门装好没?小舞台那椅子摆好没,我在门口接蛋糕,十一点,小丑来……” ”好嘞!“郎因得令,牵着甜甜的小手,走进城堡,陈雨站在大门处,把单据当扇子摇,她无意间一回头,看到郎因正在城堡通往拓展区的鹅卵石小道上为女儿编散落的辫子,他拙劣摆弄甜甜细软发黄头发的样子,有些可笑,摆弄完,郎因还细心从路边采了两朵小黄花别在甜甜一左一右辫梢上,他捧起甜甜脸亲了下,这温暖的画面让陈雨心中一动,一个声音凌厉想起:”那事,能就这么过去吗?“ 第6章 不能提 陈雨站在趣多多儿童乐园门口,她打开小镜子,在树荫下扑扑粉,补了补口红,把长发从右边拨到左边,这是她的独门不塌头发秘笈——她的发型三七开,七在左,三在右,平时在家反向为之,还故意压压平,为的就是出门时一分钟成型,把原本在右的头发拨到左,立马发际线处挺出一个旋,比拿吹风吹出来的还要自然。 超模拍海报式的发型,配上她胸口的向日葵,阳光下,她显得更精神抖擞了。 时针指向十一点,甜甜的二十个伙伴已陆陆续续到场。 陈雨负责接待,郎因负责招待,趣多多园内正中央,有一方舞台,舞台背景墙换上甜甜戴皇冠穿公主裙的照片,照片旁一行艺术字,“郎诗桐十岁啦!” 舞台正对着四排白色塑料椅,每排五个,均是儿童椅,它们立在绿色草坪上,椅背扎着蓝色绸带蝴蝶结,系着同色气球,微风吹过,气球和细绳摇摇摆摆。另有同款气球,粉蓝相间,在舞台与椅子间,及椅子尽头,扎成两道气球拱门,顶部的蝴蝶结与椅背的遥相呼应,郎因盯着园区四名工人们用一小时时间现扎现做造型时,表达了他的看法:“不夸张地说,我以为这是提前给我闺女办婚礼呢!”工人们呵呵笑,其中一位领头的,对郎因表示,现在小孩过生日都这么大排场,他们周末每天都要承办三四五六场,两小时一组,陈雨订的是今天十一点半到一点半的档期。 三层蛋糕就位,小丑拎着道具就位,甜品台就位,露营帐篷就位。 陈雨的手机自十点开始就没停过,趣多多常年承办各种主题的儿童活动,所有物料都准备充足,反复利用,流水线作业。但从成本考量,各就位的这些都是陈雨分项目从淘宝、大众点评上叫的,郎因趁小伙伴们逐渐多起来,甜甜拉着他们,在园中城堡式滑滑梯处疯玩,他走向大门口,凑着陈雨耳朵问,“这么大排场,要花多少钱啊?”他凑得太近,口中热气喷到陈雨耳朵上,化成水汽,弄得陈雨湿哒哒,鬓角的发丝都湿了,陈雨将身体裂开三寸远,“五千。”她简短有力地说。“五千?!”郎因吃惊了,他以为起码要五万,心里刚才还暗暗责怪陈雨把他当挣钱工具、提款机呢,自从他签了财产协议,陈雨就明显花钱大手大脚起来,“当真五千?”郎因再次确定,他在家里是油瓶倒下都不扶的大爷,在单位可是独挡一面的郎处,举办个活动,召开个会议,是宣传部门的基本工作,行情什么样,他是知道的,他还想继续追问,陈雨已经换了一副笑脸,朝一队人马迎去。 已有孕相,体态丰腴,但面容仍旧娇艳的一位妇人打头,两位身强力壮穿黑t恤,带黑墨镜的小伙如保镖护驾,扛着摄像机器紧跟着。“沈金金!”陈雨一步跨上前,郎因一拍脑门,只觉得来者面熟,仔细看去,可不是陈雨的前同事沈金金嘛,听说离婚了,听说再婚了,看肚子,五个月了,她来干什么?看到沈金金的目光飘向他,郎因摆摆手,他现在看见所有陈雨和他共同认识的人都有些胆怯,怕他们都知道他出轨的那点事儿。 “雨姐好!“”雨姐好!“小伙子们恭恭敬敬又略带江湖气地和陈雨打招呼。 “现在孩子过个生日,都这么高级了?”沈金金一副恐当人母地感觉。 “你挺着个大肚子,还自己来?”陈雨嗔怪沈金金,“待会儿,我给你们引荐这里的孙总,你们先去她办公室拍……”陈雨拉着沈金金就往趣多多里走,并把手中捏着的表格塞到郎因怀里,”还有六家的家长和孩子没来,这里是签到单,有人问‘朗诗桐生日会’的,你就给打上勾,让工作人员带一下,儿童乐园的套票,我都买好了,记住了。“陈雨吩咐郎因,像吩咐一个小跟班。 郎因不笨,见到沈金金和”保镖们“,他心里大概明白了,陈雨定是给趣多多拉了个资源兑换的合作,沈金金负责的节目需要儿童乐园的镜头,拍哪儿都是拍,拍儿童热热闹闹的场景就行,趣多多需要更广泛的露脸,所以场地、物料、孩子们的票只收了陈雨成本费,甚至不要钱……”高啊!“郎因默默在心里为老婆点了个赞,还没来得及竖起大拇指,另一张熟面孔出现,不对,三张,是曾文文一家。 ”文文!小力!“郎因热情问候着,”洛洛又长高啦!“他抹一下曾文文和鲁小力的儿子的小脑袋。 曾文文拎着一盒乐高,看郎因的眼神复杂,看来对他那点破事一清二楚,鲁小力将右手握成拳,用拳头的平面处与郎因的碰了一下,像黑人似的完成了一种男人之间情绪的秘密交换,”好好的啊!“鲁小力话中有话,”我们先进去了。“ ”进去,进去,快,甜甜他们都等急了。他们在滑滑梯那!“郎因指点着方向,在签到单上曾文文处划了一个勾,冲工作人员点下头,工作人员给曾文文一家三口戴上粉色的出入许可手环,郎因擦了把汗,多亏甜甜生日来得早,要是十月过生日,岂不是十月一家三口才有见面的机会?一滴汗没擦着,从他的额头流向圆胖腮边,滚向肩头,什么时候开口和陈雨谈,他要辞职的事呢,什么时候,他才能回家住呢? ”吆!大主持人!“郎因分神际,一股香飘过来,一位高挑女士带着五六岁大的女孩,抱着芭比娃娃礼盒走近趣多多门口,正向门口检票员打听什么,是他们说话的关键词”朗诗桐“吸引了郎因注意。 ”诗莉老师!“郎因快走几步,来到女士面前,女士脱下墨镜,她的大眼睛、浓睫毛在脖子上粒粒滚圆的珍珠项链衬托下,熠熠生辉,她对郎因莞尔一笑,”你是?“ ”我是朗诗桐的爸爸,陈雨的爱人。“郎因自我介绍着,这应该是他在前卫视着名主持人兼前同事的崔诗莉面前第三次自我介绍了,可见贵人多忘事。 ”哦哦!“女士态度热络起来,并让女儿喊郎因”叔叔好“,”快去找你甜甜姐姐!“郎因没想到陈雨今天请了这么多朋友,别说甜甜了,他都想拍照发朋友圈,说声老子闺女的party多有面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十一点半,准时《生日快乐》歌奏起,台下小朋友及家长排排坐。趣多多的活动主持人宣布生日会正式开始,先是集体唱生日歌,然后是甜甜上台致感谢词,感谢各位小伙伴来出席她的生日会,再接着,是陈雨上台表达爸爸妈妈的殷切希望,接下来,甜甜从台下请上郎因,一家三口站在舞台中央,工作人员推蛋糕车上台,对着蛋糕,对着摄影师摆出幸福的pose留影…… 剩下的时间,许愿、吹蜡烛、切蛋糕,现场开礼物,小丑登场,表演节目,陈雨买的汉堡、披萨套餐和甜品台上的小甜点、各种饮料,都深受来宾的喜爱,吃饱喝足看好节目的小朋友,在趣多多各处玩耍着,一部分挖沙子,一部分攀岩,一部分绑上安全带走悬空木质索道,郎因找了个空地蹲下来,往口袋里一摸,刚掏出烟和打火机,就被一名园内保安提醒,奥森全园禁烟,郎因悻悻收起烟具,往一棵树的树根下一坐,背靠着大树,远远看着左前方,女儿甜甜换上迷彩服戴上头盔,在索道上前行;右前方,妻子陈雨和一群妈妈坐在甜品台前说说笑笑,除了不对他笑,对谁都笑的脸;人到中年的万种感慨正要从心头升起,一瓶开盖的北冰洋插着吸管递到他眼前,他一抬头,先看到的是膝盖,后看到的是鲁小力的脸,鲁小力蹲着,递给他一瓶北冰洋,手里还拿着瓶,郎因接过来,两人有默契地碰着汽水瓶,闷声灌了一大口,气泡从喉头涌向舌尖的刹那,鲁小力开口了,郎因差点没被汽水呛着—— 鲁小力说:”你要换工作了?“”呃!你怎么知道?“郎因一紧张,打了个嗝。”你不是去滴答公司面试了?“鲁小力讳莫如深。”“你怎么知道!呃!呃!”郎因的嗝止不住了。“面试你的,是我哥们。”鲁小力为止住郎因的嗝,提前把梗抛出。“还没和单位完全解除关系呢,交接也得交接俩月。”郎因松口气,他刚才做了最坏的打算,谈洁婷做了什么手脚,调查他,把他所有事、动态公布与众;或者陈雨派私家侦探跟踪他,曾文文知道动静。 “理解,都理解!”鲁小力将北冰洋放在地上,拍拍郎因的背。以曾文文和陈雨的关系,他和郎因像连襟,同为男人,也更了解男人的心理,但他不忘叮嘱郎因,“你……那个小同事,都处理完了?” “哎,别提了”,郎因颓然低下头,把北冰洋也往地下一放,力度够大,在泥土中磕出一个汽水瓶底座模样的窝,这一刻,他竟把鲁小力当倾诉对象,说起他这一个月混乱的日子,为什么要辞职的深层原因,他越说越气愤。 他们正前方,陈雨掏出单反,为闺蜜们高谈阔论,拍照、录视频,像支向日葵,哎,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第7章 绝路 朗因去滴水公司应聘,一部分原因来自小谈,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顶头上司吴森,还有一部分来自于职场天花板,他升不上去了。当然小谈是直接催化剂,她让郎因在单位无法待下去了。 从天津回到怀柔做培训那几天时,小谈先后几次半夜敲朗因的房门,朗因没敢开门,白天,小谈确有要务和郎因沟通,朗因都约她去会议室谈,边谈还边将眼神游弋,每当小谈有亲密举动的倾向时,朗因便看会议室的各个角落,意思是那有摄像头,别轻举妄动。 这是前三天,第四天, 小谈第四次敲朗因门时,朗因搬去和老罗住了。老罗那间特殊,别人都是大床房,到老罗那,大床房没了,只剩标间,两张床,朗因借故去老罗那喝酒抽烟聊天,太晚了,他没回。第二天,郎因直呼睡得香甜,自己的房间,水管或是马桶哪儿裂了,总之滴滴水答的水声闹得他神经衰弱,不如和老罗凑活一屋。天知道,剩下的夜晚,老罗鼾声如雷,朗因睁眼到天亮时,腹诽有多少,那真是一言难尽,及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感觉。 培训半个月,第八天,小谈在教室一角,给朗因微信,说自己活不下去了。郎因在教室另一角,讲台上的老师是退休的老局长,正在讲职业道德、行业规范,个人的丰功伟绩,和“我们是一支英雄的队伍,我们是一支光荣的队伍。”郎因双手虔诚地放在第一排座位的小桌板板上,白瓷茶杯的盖翻在一边,杯子里的水汽如薄雾冉冉升起,茶是着名的霍山黄芽,碧绿的叶子舒展开来,茶香四溢。茶香中,茶烟里,郎因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局长。 他将手机关成震动,震动改成无声,但屏幕还是一亮再亮,他只能皱着眉毛将手机彻底关机,但想到待会儿课后还要安排老局长游游山玩玩水,对接的人随时要联系,还有其他工作耽误不得,想了想又开机,一开机又是十几条消息狂轰乱炸,消息是一样的,“我活不下去了。” 说心里不乱是假的, 老局长课上得精彩,主要是理论中夹杂真情,真情地表达用了真案例,案例只要是真,一定又八卦,台下学员听得津津有味。当老局长说了一句什么精彩的话,刻意停顿了几秒,给朗因留个口子,课郎因竟忘了带头鼓掌,还是老罗救了场,他率先劈里啪啦,并扯了下郎因地袖子。郎因擦了下汗,紧跟着鼓掌更激烈了。意念中,他白面馒头似的脸涨红着,他回望大家一眼,含小谈在内,眼神貌似鼓励大家向老局长致敬学习,其实是观测小谈的下一步行动,谁知小谈接住了他的目光,回馈一个恶狠狠的、怨毒的、复杂的眼神,郎因心里一哆嗦。 “要出事。”郎因哆嗦时,耳边冒出个声音,是老局长的,他说的是安全生产方面的“要出事”,可在郎因耳朵里却像个寓言。第八天晚上,小谈给他发来遗书,洋洋两千字啊,事无巨细回忆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郎因睡在老罗身边,辗转反侧,听着如雷鼾声,他心里的小鼓打的鼓点亦如雷,怎么办,怎么办?郎因真是怕了小谈了,当初图她年轻,图她崇拜自己,图她热情如火,现在这把火烧得太旺了,快把自己烧掉了。 好在郎因重读“遗书”时,在标题旁发现(上),有上就说明有下,小谈一时半会不会寻短见,他松了口气。窗外树影摇动,树叶与树叶的间隙中,看得见云遮月,月从云中穿着走过,躲避是郎因的常态,小谈没说马上去死,他勉励自己可以不作为,但是树影继续摇动,树影间有一部分枝桠像是多出来的,不动,当遮住月的云散去,郎因仔细看去,惊悚莫名,是小谈站在窗口,披头散发,直勾勾地、怨恨地看着他。 郎因再好修养,再多城府,也挡不住这种恐吓,他“啊”一声,像兽类低沉而嘶哑的吼,他记得以前在小谈身上也这么吼过,但那是痛快的、愉悦的、兴奋的、压抑的,越压抑越兴奋越痛快越愉悦的,现在则是本能的恐惧。白月光下,小谈颧骨上的两点高原红不见了,惨白惨白的脸,就这么隔着玻璃窗对着郎因,郎因喊出声时,小谈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再合拢,扭头走了,老罗在梦中惊醒,最后一声鼾,九曲回转,回味悠长,急促地呼噜噜后,嘎然停止,他腾得坐起来,摇摇头,揉着惺忪睡眼,问郎因:“郎处,你怎么了?” 郎因惊魂未定,双眼发直,仍盯着窗外,“没什么?郎处,郎处?”老罗“嗒”一下,把灯打开,郎因一头细汗,他反应过来了,对着老罗胡子拉碴的脸,和带着口气的慰问,表示做噩梦了,没事,没事。“你啊,就是压力太大了。”老罗总结道,他再三确定郎因没事后,拧开宾馆的热水壶倒了杯开水给郎因,尽了同屋之谊,老罗躺下了,没多久,鼾声又起,郎因这回睁眼到天亮不是因为老罗,是为小谈了,他一口气把那杯放温的水干了,抓起手机,恼怒地给小谈回,“你究竟要干什么!”小谈答复了一个露齿笑的表情,郎因觉得这表情都瘆人,令他想起刚才窗外小谈离去前咧开的白牙。 白天小谈如复读机向他陈述,不想活了,现在,郎因如复读机给小谈消息,“你究竟要干什么”,也是一连十几条,直到小谈发来新的遗书,标题旁加了(中),结尾处写着,“如果你不理我,我就天天站在103窗口。”103即郎因和老罗住的标间。 郎因看看老罗,不敢再喊,闭上眼,在心中哀嚎,“我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女人”“这里是住不得了。”不知不觉,眼泪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呜咽中,郎因想找个人诉说,更想请这个人帮他去和小谈说,别再纠缠我了。这个人是谁呢?郎因本能地拨通了手机通讯录中顺位排第一的电话,是陈雨,“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机器人铁面无私地替陈雨宣布了她地态度。 第九天,一大早,郎因找了个借口回城,遗书(下)是通过邮件和短信发到郎因手机上的,郎因在微信上把小谈拉黑了。 “我要个说法,要么转正,要么扶正。”小谈赤裸裸,“你可不能白嫖。”郎因能想象得到小谈说“白嫖”时,轻蔑的眼神。说不定还会“哼”一声。 第十二天,郎因的借口用完,培训班迎来另一位业界大佬,郎因不得不回到怀柔,他看到小谈时,面孔是僵的,以前还能装装同事之间的热络,现扎连装都不想再装,直接漠视,当晚,大佬上完课走人,郎因送大佬时,跟者回城,没住怀柔。第十四天,培训班结业,郎因再次出现,领导们都来了,包括顶头上司吴森。不知吴森何时、看出点啥,回去的大巴车上,他几次点郎因,话里有话,“不要因为个人感情没有处理好影响工作”“要注意总局在下属单位面前的形象”“不要给出无法兑现的承诺”;弄得郎因一头雾水,心中有鬼,自是不敢问,点头嗯嗯,像个孙子。 “那也不至于要走啊!”背靠着大树,人坐在草坪上,趣多多儿童乐园中,鲁小力听着郎因的怀柔往事,北冰洋见底了。 “嗨,当时还没准备走。”郎因低头拔着草,是一根根揪的那种拔,有保安过来警告他,注意公德,他连忙道歉。保安走了,郎因忘记说到哪儿了,鲁小力提醒他,“说你在吴森面前像个孙子。” “接着往下说!”郎因把手中的草往草坪上一扔,他一搂鲁小力的脖子,喊了声“兄弟”,是啊,那天晚上,他被小谈吓破胆而呜咽时,怎么没想到向鲁小力倾诉呢?鲁小力从前做打黑记者的,神神鬼鬼见得多了,这点小事不至于让他惊讶。 接着,郎因撩撩额前的刘海,诉说从怀柔回来后半个月发生的事,小谈一次割脉,一次嗑药,一次持刀入室,入他的室,先说要自杀,后说要同归于尽,先说要用刀,刀被郎因夺下后,又猛地拉开门,冲向走廊,在四楼栏杆处做攀爬状。从拉门那一刻起,为顾及形象,两人都极力保持沉默,可拖曳、拉扯、打斗、捂嘴,主要是郎因捂小谈的嘴,不免发出声音,等郎因拦着小谈要往下跳的身体,抱着她的腰,将她像一个活动的拖把往他屋里拽时,用眼角余光,他已看到周边的好几扇门开了,是虚掩着,他相信每一扇门后都有一双八卦的眼睛,一对偷听的耳朵,他心里还有一丝残存的感激,毕竟同事们没有真的把门打开,和他面对面,这是为他保留的最后的体面。 没给他留面子的是吴森,吴森的宿舍在五楼,很少住,偏偏这天,他在。小谈在郎因怀里如年画中娃娃抱着的那条活鲤鱼,结实、丰满、充满活力,不住乱跳,郎因的双手极力控制着她,“咿呀”一声,502的门开了,吴森在门正中央出现,幽暗廊灯在他的头顶前方悬着,他像石窟中的一座雕像,威严、面带寒光,他什么也没说,脸上连表情都没有,吴森和郎因对峙着,五秒钟如五年,“咿呀”,门又关上了。郎因的胳膊软了,如面条般,他垂下头,怂了,“这里是住不得了”又响起来,说来奇怪,他放开小谈,小谈倒不挣扎了,也不跳楼了,竟静静站在一边,观察他垂头丧气、怂的样子。 郎因叹口气,爱谁谁,他经过小谈,像个路人,他疾步走向他的宿舍,小谈等了一会儿,没见郎因过来哄,跺了跺脚,随着郎因的方向走,走到郎因宿舍门前,郎因没关门,也没理她,小谈站在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郎因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像那晚陈雨审问他,他的狼狈造型,他将枕头搁在脸上,不闻、不问、不见。 “嗯!”郎因说完了,“吴森天天等着捏我的错,没事都要找我麻烦,这下更有理有据了,有他在,我也没有升的希望了,不如在闹开前辞职。”郎因把鲁小力搂得越来越紧,如溺水的人抱着浮木。 “也对。”鲁小力咳嗽一声,借机挣脱了郎因的怀抱,“与其等别人让你走,不如自己主动走。”他点评道。 “我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之前小谈给我的印象都是乖乖的,朴实的,年纪小,不懂事。”郎因无论吃了小谈多少次亏,还沉浸在对她最初的印象中。 “那她图你什么?图你老,图你爱洗澡?”鲁小力借用了热播电视剧《都挺好》中,郭京飞的着名台词,鉴于郎因良好的卫生习惯,他还略微修改了台词。 “往事不堪回首。”郎因对这段过往准确定义。 “其实那晚,你就不该拦她。”鲁小力深深看了郎因一眼。 “什么?”郎因惊愕。 “让她去跳呗,看她敢不敢。” “要是真跳了呢?”郎因没想过还有这种方案。 “闹得凶的,都不会真行凶,她就是吓唬你,欺负你老实,也许也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乎她。真跳了,不是更好,一了百了,大家都不烦恼了。”鲁小力实在对郎因的小情人毫无同情心。 “我还没跟陈雨说辞职的事。”郎因为难道,“我爸妈那也是一道关,要让他们知道我离开铁路局,丢了铁饭碗,我妈非得急了,我还得请陈雨陪我演,还不能让孩子给说漏了。” “这倒没啥,现在哪里都没铁饭碗,陈雨会理解的,至于老人家,能瞒就瞒,瞒不住时,你轻舟已过万重山了;瞒不住时,看到你过得好,就不会说什么了。去滴水,工资翻倍了不是?换一批人相处不是?我同学很欣赏你的,说你沉稳、踏实,我看好你!”鲁小力安慰着郎因。 “但愿!”郎因的抬头纹在白皙脸上出现了,这半年,六个月,他长了有六岁,他学着鲁小力用了一句古诗,“希望事情到此为止,我能早日回家,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回家?”鲁小力意识到,郎因现在还住在单位。 “嗯!”郎因长叹一口气。吴森和他面对面对峙后的第二天,他递了辞职报告,吴森阴阳怪气地笑笑,将写着“因个人发展原因请求离职”的a4纸甩得啪啪响,“恭喜啊!”“要开欢送会的!”“哪里高就?”“尽快交接!”他一连说了四句,郎因保持微笑,心里不免暗惊,是啊,这相当于裸辞啊,我去哪里高就呢? 写简历、上传、接触猎头,这一个月把郎因忙坏了。好在朋友不少,这几年离开体制,奔赴民营的小伙伴更多,一边办交接,一边接触着各种渠道来的工作消息,滴水是家网络车公司,需要成立一个熟悉政策的公关宣传人员,熟人即老罗介绍,效率够高,郎因又但求速走,不求其他,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 “月薪多少?”鲁小力好奇。 “现在都拿年薪。”郎因得瑟着。 “那年薪多少?” “平均下来,五万一个月。” “还不是月薪吗?”鲁小力觉得郎因脑路清奇。 “说年薪,怕你吓着。”郎因呵呵笑。 “你先去吓吓陈雨!什么时候去上班?” “再过一周!”郎因双手握成拳,按在地面,一使劲,从草坪上站起来,“走,生日会该结束了!” 第8章 网盘 丁薇发来网盘共享文件,文件名“甜甜十岁生日照”,并附言:“陈雨姐,抱歉这么晚,孩子刚睡,麻烦接收。” “好的。”陈雨也刚忙完,小寿星甜甜回到家后,仍然兴奋得一塌糊涂,二十多份礼物,拆的包装盒满客厅都是,乐高、娃娃、书、手办、智能机器人,“妈!感觉过一次生日,收的玩具,够玩一年的!”她捧着乐高,胳肢窝夹着娃娃,抹着儿童化妆盒中的颜色最亮的口红,冲陈雨脸上“唧”一口表达了对生日会的满意程度。 陈雨已经换上蓝色细条纹家居服,她追着甜甜拆礼物的步伐,捡纸带、抓填充物、扔垃圾箱,累得老腰都快断了,她明知故问再问一遍,“甜甜,明年还要这样的生日会吗?”“要!要!”甜甜蹦着,公主的皇冠掉在地上,陈雨说,你可饶了我,下一次是十年后,你二十岁,再下一次,妈妈就送你去结婚了,才能有这么大排场。 “可是……”甜甜露出小人精的表情。“可是什么?”陈雨疑惑,热水器是插电的,她走去浴室看一眼温度,“快,洗澡,六十度了,明儿还要上学。”“可是……如果爸爸能跟我们回家,我这个生日就更完美啦!”甜甜向妈妈撒娇,陈雨没吭声,她想了想,蹲下来,摸摸甜甜粉嘟嘟的脸,拽掉已经松垮垮挂在甜甜辫子上的粉辫绳,套在自己手腕上。她往甜甜的小脸蛋上,回一个“唧”,郑重对甜甜说,“爸爸妈妈发生了一点矛盾,还没处理好,妈妈还没想好要不要和爸爸和好,也没想好,怎么和好,甜甜能不能等等妈妈?”甜甜迟疑着点点头,“那你可得快点想啊!”“好!”陈雨笑了,她看一眼钟,反手将甜甜推进浴室,离开叮嘱道:“今晚要洗头啊!” 趁甜甜洗澡的空档,陈雨打开丁薇发来的文件。共计两百多张照片,主角自然是甜甜,配角也不少,二十个小朋友人人有份,二十个妈妈花枝招展。合影、单人照,摆拍、偷拍……丁薇到底是专业的,连空镜头都拍得唯美,连背影都拍得回味悠长,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哗啦啦水声从浴室传来。“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甜甜的歌声亦传来,她有一副好嗓子,随陈雨,想当年,入职时,第一次部门聚会,陈雨可是用《西游记》中的插曲《女儿情》,一曲惊四座过。 歌声、水声中,陈雨点击鼠标,一张张照片看过去,疲惫后的放松,忙碌中的短暂闲暇,让她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几百张照片中,最令她欣慰的自然是甜甜闭上眼,两拳紧张又虔诚地摆在胸口许愿,蓝天、白云、绿草坪、彩色气球,周围簇拥着她的小伙伴,幸福童年莫过于此。 最令她感慨的是,她和女朋友们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那些,好久没有过如此愉快的时光了,仿佛还是单身。最令她意外的是,鲁小力和郎因靠着一棵大树,一人举着一瓶汽水碰着杯、望着远处的侧影,瞅他们出神的方向,是披挂着装备的甜甜和洛洛正攀岩的身影,当是时,她正和曾文文、崔诗莉们在一起,竟不知道郎因和鲁小力躲到一边聊天,并向各自子女投向父爱的目光。 陈雨的心有点软了,今天软了好几次,傍晚,生日会散,郎因将他们母女送到楼下,磨蹭着不想走,他和甜甜腻歪,又以“你们拿不了那么多东西”为理由,直把她们娘俩送至家里的防盗门前,郎因把礼物们放在地上,掏出钥匙就要开门,被陈雨拦下,“你想干什么?”陈雨扬着眉毛,满是质疑。“不不不,只想帮你们开个门,”郎因试探了陈雨的底线,发现不妙,赶紧又把爪子缩回去了。他欲言又止,拨拨头发,嘬嘬牙花,陈雨没给他机会沉吟,“和爸爸说再见!”她把东西像燕子啄泥似的一一衔回家里,背对着郎因,吆喝着甜甜,避免和郎因有眼神接触。“爸爸再见!”拆礼物的急切,令甜甜和爸爸的告别显得十分敷衍、潦草,“砰!”门关了,门外郎因的声音未绝,“你们早点睡!”郎因许是发现了门口,陈雨为安全故,做样子摆出的他的一双旧鞋,三十秒后,补充喊道:“我回单位加个班,过会儿就回来!” “哎!”想到那双装样子的鞋,陈雨不禁叹口气。这时,甜甜已披着浴巾,高歌着从浴室走向卧室,她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膀,陈雨跟着离开电脑,取了吹风机,一路追过去,喊着“小祖宗,头发不吹干睡觉,明天起来该头疼了。” 稍后,陈雨发现丁薇的留言,“姐,我先睡了,明天有个婚礼跟拍,早上六点我就要去昌平。照片,你先看一遍,挑几张精修的,发我图片号,我给你修。” 看这条留言时,陈雨又坐回到电脑前,她有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她先对着屏幕,仔细斟酌,挑选出十来张,甜甜的单人照、和小朋友们拉着手围着小丑跳舞照、切蛋糕照等重要照片,大合影当然要有一张,一家三口嘛,陈雨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会儿,她盯着郎因拉着甜甜的小手,笑得像开花馒头的脸,最终理智战胜嫌弃,将三口照的编号记下。陈雨将记载着图片数字的文档,发给丁薇时,说声“辛苦”,随即转账辛苦费一千元。 她打了个哈欠,手腕摇一摇,转一转,放松一下,时间不过晚上十点半,事情还没做完呢。她将网盘中的照片下载,粗粗按人物分类,建立每个小朋友名字的文件夹,打包逐一发给小朋友的家长。 接下来,陈雨挑了九张图,发布朋友圈,写上“完美生日会,感谢各位大小朋友”。她的总结癖犯了,又发一条朋友圈,这回是清单体—— “如何筹办一场完美生日会,1确定预算,确定请客人数,2从可请的人数倒退,让孩子拟定名单,3确定邀请的人是否都能出席。4联系过程中,你会发现不是每个想请的小朋友都有时间,5确定完名单,将家长们统一拉到一个微信群,6生日会前,分三次通知家长注意事项……” 清单共计十五条,写完发布,陈雨发现前一条九宫格图下点赞超过二百位,曾文文率先跟帖:“陈雨,你可真没白当那么多年记者,真像开发布会!居然还有图片和通稿!我全部照抄转发了!”果然,不一会儿,与会家长刷屏了,图片一样,文案略有不同,不同在于,加了几个字,“今天参加了一场完美生日会,感谢邀请我们出席的大小朋友!” 唯一和陈雨保持一致的是郎因,他默默偷图,默默给陈雨的朋友圈献上啤酒满杯的表情包,默默抄袭文字,一个字不漏,陈雨把他刚从黑名单中放出来没三天,在无数赞中,陈雨发现,郎因把一个多月来,所有含甜甜语录、甜甜照片的她的朋友圈都留言献花了。 陈雨一一看完评论,她心里不免有些暗搓搓的自得,对,她就是按照自己最熟悉的发布会来操办女儿生日会的,而她刚才那条筹办清单下的跟帖更多了—— “天!等我娃生下来,过生日,我照着单子办了!”这是沈金金。 “优秀的人到哪都优秀!”这是最近迟迟没付款又有新活找陈雨的老方。 “拎得清就是拎得清!”这是主持人崔诗莉。 “感谢辣妈选择趣多多!”这是趣多多的老板娘孙橙,她还回沈金金一个笑脸,看来今天拍的不错。 “这是哪里,有联系方式吗?对接的小姐姐、小哥哥给介绍个?”这是齐星,他同样的内容发了一遍私信。 陈雨心里,齐星永远不同,所以没有设置消息免打扰,“叮”的一声,消息冒出来了。她把趣多多那边活动部的小员工微信推给齐星,“加她,提我。” 陈雨这才注意到还有两条未读消息, 来自丁薇的是,“姐,谢谢,这次甜甜生日会,你别给我钱了。你一年给我介绍那么多活,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对了,明天昌平的婚礼跟拍,你要不要来拍我?” 丁薇是位单亲妈妈兼摄影师,和陈雨认识十来年了,也是她《回家上班》纪录片的女主角之一,“别客气,该收钱收钱,好啊,明天我下午有空,婚礼在哪?你和新娘新郎说一下,看看可以不?” 来自郎因的是,“我在楼下转了半小时,想想,还是觉得要和你说,我辞职了,和过去做了断了。”陈雨咯噔一下。陈雨额头的青筋动一动,遇到麻烦时,她总是生理性在此地痉挛,“哦,裸辞?” 第9章 解决 陈雨近期的改变要从那天和邢总、于小航的饭局说起。 回顾一下那晚发生的事,他们一行在湘满堂会师,于小航早到了。 湘满堂的前身是玲珑坊,玲珑坊主打淮扬菜,是陈雨无数次加班宵夜的地方。 坐在邢总车里,陈雨把湘满堂在某app上的点评翻了一遍,引起她关注的,有三条—— 其一,宝藏餐厅,环境优雅安静,菜品精致正宗,每一道都吃的很可口,交通十分便利。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中国尊,臭鳜鱼很大,很入味,酸萝卜鸡胗清爽解腻,鸡胗品质很好切的很薄,所以很入味。小炒黄牛肉更是下饭神器。餐前还赠送水果,是一家值得经常吃的餐厅。 其二,吃湘菜第一次来他家感觉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店面服务非常的到位,环境也很干净整洁,最关键的是菜品,平锅臭桂鱼 不是很能吃辣的,我吃不下了好几碗米饭,就为了这口臭鳜鱼,口臭豆腐臭豆腐的味道也非常的不错,闻起来臭吃起来真的很很香。 其三,来吃过好多次,每次因为太好吃,总忘了拍照写评论。今天路过又来小酌,品质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非周末,包间全满,饭点大厅还有少量卡座,今天没有坐到大厅靠窗的卡座,看来下次还是要提前定位。最喜欢吃他家的臭鳜鱼,相比于安徽的传统臭鳜鱼,我还是更喜欢他们的创新做法,味道集湖南湖北安徽的优点为一体,肉质紧实,外焦里嫩,味道正宗且多年品质从不偏移,非常的难得。湖南菜里最特别的是加上胡椒油和紫苏的烹饪,香味足,配上高度粮食酒,简直是绝配。赞! 以上评价勾起了陈雨的好奇及食欲,但走进湘满堂,陈雨大吃一惊。 装修全变了,但前台似曾相识,领班仿佛认识,到饭局结束,经理进来送果盘,从邢总,到陈总,到于总,喊了个遍,陈雨这才明白过来,一,这是人家做跑堂、做掌柜的,看家的本事,过目不忘;二,老店装新店,旧瓶装新酒,店名换了,店面升级改造,内里的瓤还是那一套。 “没办法,老客人吃腻了哇!要改成新店的样子,才有新客户进!”经理满脸含笑,为西瓜、哈密瓜们插上木质牙签,他搓搓手,“好久没见您仨一起来了!” 气氛还算融洽,毕竟邢总做东,毕竟于小航心中有愧,毕竟陈雨有求于他们。陈雨给邢总布菜时,于小航便给邢总倒椰奶,陈雨去开空调温度时,于小航便去关窗。 上第一个菜,他们各自谈了多久没见,上第二个菜,他们又谈起彼此最近在忙什么,第三个菜是条鱼,关于鱼头朝谁,服务员征求他们的意见,于小航和陈雨不约而同手举向邢总。 她俩都等着邢总开口,谈具体两人要发生交集的事儿,邢总一直没言语,陈雨瞅着鱼盘子摆稳了,服务员退出,她起身去关包房的门,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于小航,“我这有个项目,对我挺重要的,你看你能参加吗?如果参加,条件是什么?” 她将翱翔公司和《沧海一粟》的事,再次简要交代一遍,并将需要于小航做的事儿是哪些拎出来,“署名、站台、配合一些宣传,允许他们在宣传稿中、对领导汇报的时候提及你,你不放心内容的话,可以在最后定稿和样片出来时审核一下。”“费用部分,你提,我来和他们沟通。” 于小航拿着公筷正夹着鱼背上最肥厚、完整的那块肉,给邢总盘中送去,她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停,目测在想措辞,等她筷子落下,鱼肉进邢总盘中,她回应了。 于小航给陈雨倒了杯酒,是红酒,她带来的,一看就是好酒,她知道陈雨千杯不醉的酒量,满满斟上一杯,令陈雨吃惊的是,于小航也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她的酒量到哪儿,陈雨还不清楚吗?除非后来大幅度长进了,令她更吃惊的是,于小航先干为敬,连干三杯,酒喝得多,酒喝得急,她呛住了 ,咳得脸通红。 “不能喝,就别喝。”陈雨拍着于小航的背,找服务员要了杯柠檬温水,等于小航咳完,水正好到,陈雨送到她手里,“顺顺气,漱漱嘴。” “没事儿。”于小航又一口气把温水干了,这算算四杯液体下肚了,她正欲进入正题,人首先是动物啊,动物性提醒她,该上厕所了。 留陈雨和邢总在包厢,倒不尴尬,臭鳜鱼香得恰到好处,擂椒皮蛋辣得恰如其分,小炒肉肥瘦相间,油而不腻,邢总吃邢总的,陈雨喝陈雨的,她干完面前的那杯,又把红酒瓶拿过来,倒满,再一杯,一杯又一杯,她也连干三杯,于小航回来了。 于小航显而易见地哭过,她极力压住哽咽,带着鼻音,对陈雨说,“雨姐,总想找个机会,当面向您道歉。今天当着邢总的面,我如愿了。” 陈雨两只手指在高脚杯的底部无意识地起起落落,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搁在过去,她一定要听到道歉,听到“我错了”;而今,她不想听,她只想把事儿办成。 “以前的事儿,不提了。”陈雨低下眼帘,“说眼前的。” “不,雨姐,您听我把话说完。”于小航突然双膝跪地,给陈雨磕了一个头,把陈雨打得措手不及。 “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邢总还在这呢!你喝多了。”陈雨忙呼。 “于小航,快起来,有什么事儿,好好说!”邢总发话了。 陈雨比于小航矮一个头,扶她,扶已有醉意的她起来,按理说吃力,可陈雨是经过早高峰期间随时要抱起十岁女孩就跑之练习的,她两手的虎口如钳子,钳住于小航的两腋,“噌”一下,将健壮的于小航拽起。 “邢总,雨姐,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于小航的泪水如瀑布自双眼流出,完全不受控制般,“我女儿的抚养权,终于判给我了。” “什么?”陈雨惊道。 “是的,”于小航擦擦流进嘴巴的泪,泣不成声,“之前我告诉你,署名的事儿,是我要拿奖,要十二分积分,要北京户口,要孩子上学,不止这样。我和她爸的感情早就破裂了,我要离婚,但是各方面,我的条件都不如她爸,无论稳定性、挣钱的多少、有没有老人照顾等等……孩子其实在北京上学有一段时间了,只有我拿到户口,她跟着我上了户口,我才胜过她爸爸一筹,才有把握,得到孩子抚养权。我不能没有孩子,我妈再嫁的时候,没要我,我恨了她一辈子,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长大后,会这样看我。” 哎,都是妈妈。 恨、怨念如一块冻黄油,在空气炸锅中,在锡纸盘上,在180度高温作用下,逐渐化开,洇成黄塌塌的一汪。像破碎的鸡蛋,那是妈妈的心。 有一滴泪珠沁出陈雨的眼眶,她用指肚擦去,一念之间,她想起在贵州出差时,她和于小航晚上分别和自己的女儿视频,再互相拿着手机,让女儿向女儿问好。那个软萌女宝宝,是个母亲,都割舍不了! 陈雨为于小航的杯子满上白开水,她端起酒杯,用红碰触于小航的白,她一饮而尽,摔杯为号,“我不同意你的所为,但我现在理解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谢谢你!”于小航握住陈雨的手,忽然,她笑了,她脸冲着邢总,“谢谢你们,陪我庆祝,这么重要的日子!” “于小航,错了就是错了,哪怕有苦衷,现在,陈雨给你机会弥补,说说下一步怎么办?” “哎呀,这事儿,有点难办。”于小航接过服务员送来的热毛巾把,擦了把脸,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她解释,如今,台里不许工作人员在外兼职,尤其署名、站台这种人人可见的抛头露面,“除非……”于小航停顿了下。 陈雨和她对了下眼神,会意了,她没让于小航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立刻反应道,“除非,翱翔公司的片子在贵台贵栏目播出,你算采购方,前提是片子合乎要求,与栏目风格一致?” “是的!如果片子水平够,又合乎我们的栏目,是可以放的,相当于我们定制的,找你们承制的,如果能改成这样,还能算我的业绩呢!”于小航吸吸鼻子,“什么贵台!” “我想想。”陈雨眉头一皱,她思考的是具体的修改问题。 “我来提一杯!”邢总举起她杯中的椰奶。 服务员已将碎片清理干净,给陈雨换上新的干净的杯子。 “砰!”杯子们行清脆的贴面礼。 第10章 分居 “谢谢。”陈雨关上门,又打开门,“来,和爸爸说再见。”她不看郎因。 “再见?这么晚让我去哪儿?”郎因以为陈雨让他回家照看甜甜,就是默认他可以回家了。 然而,此回家不是彼回家。陈雨没有原谅他,起码,今天原谅的份额被于小航占了,郎因想得到原谅,得明天,或明年,或明生请早,总之,不是现在。 “我管你去哪儿。”陈雨心说,当着孩子的面,她不欲吵架,再说,郎因脑门上贴满星星贴纸,颧骨在灯下一闪一闪亮晶晶,说不出的滑稽、可笑,看来,一晚上没少和朗甜甜做游戏,受闺女的折磨,星星纸提醒陈雨,郎因最重要的身份,孩子的爸爸。 “你回宿舍。”陈雨帮他拿包,取下放在鞋架上的鞋,态度温和又不容回转。 “爸爸不走!”朗甜甜机警地跑过来,抱住郎因的腰。 “爸爸也不想走哇!”郎因捧起朗甜甜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型。 “你忘了爸爸房间闹蟑螂啦?”陈雨提醒,“明天我约社区除蟑的人来,彻底消杀一下,再让爸爸回来好不好?” 今晚,陈雨对女儿特别温柔,因为饭局后半场,于小航倾诉了她离婚两年来,一共探望女儿五次的遭遇。 邢总提出质疑,“我看到过,你朋友圈中晒出过和女儿旅游的照片啊!” 陈雨慌忙点开于小航的微信,她们彼此都放对方出黑名单了,是的,于小航除了发工作朋友圈,就是发女儿的,女儿在幼儿园吃饭的视频、女儿学会做手工了、女儿在某活动中得第一名了…… “所有在一起的时间,都被我晒出来了,就那么多。所有不在一起的画面都是我从幼儿园群里复制的。”于小航泣不成声,她吸吸鼻子,“好在都过去了,我拿到北京户口,这点比她爸强,我还买了房,虽然房贷几百万,这点我和她爸一样了,我和我母亲也和解了,为了让她给我带孩子,这点我和她爸有她奶奶才能实力相当,当然,为此我要负担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的孩子的学费作为代价,否则我妈不会管我的。” 母亲见不着孩子的痛,陈雨想都不敢想。 她下意识地搂紧郎甜甜,任郎甜甜趁其不备,将星星贴纸贴她眉心间,等她撒开手,发现郎因还没走,两人你看我 我看你,像红孩儿看观音菩萨,像亮闪闪看闪晶晶,郎因竟噗嗤笑了,陈雨不知是夸他心大还是心大。 “时间不早了,明天甜甜还要上学,快,去洗漱。”话是说给郎因听的,动作是放在郎甜甜身上的,陈雨推了把郎甜甜,往洗手间的方向。 “陈雨,”郎因无奈穿上鞋,鞋跟处踩着,没穿整齐,包住脚后跟,“我有个主意,如果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回家。” 陈雨撩撩缠绕在脖子上的碎发,天气热了,又喝了点酒,她的体温飙升。 一只黑褐色,扇着翅膀,顶着壳,大拇指大小的蟑螂从浴室斜冲出来,水花四溅声,郎甜甜的尖叫声,她喊着:“妈妈,有蟑螂!” 如果不是母爱,陈雨肯定打开门,迅速逃亡,母爱驱使下,她一把抱起郎甜甜,连蹦带跳,逃离现场,拖鞋滑过有水的区域,加上看见壳类生物的心惊肉跳、心慌意乱,陈雨脚下一哧溜,眼见人要倒,幸好朗因及时伸出援手,左手托住陈雨的腰,右手扶住郎甜甜的小屁股,脚也没闲着,豪迈地往地上一跺,四十二码的鞋完全覆盖住蟑螂可能逃脱的区域,再抬起脚,看鞋底,果然,杀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个多月来,夫妻俩唯一一次肌肤相亲,两人同时叹了一口长气。郎因感慨的是亲本亲,陈雨感慨的是,家里是得有个男人。 “没事了,你走。”陈雨放下郎甜甜,扯下辫绳,甩了甩长发,白皙的颈部全是细汗。 郎因是要面子的,在女儿面前三番五次被陈雨要求走,再不走,成老赖了,“好,你乖乖的,早点睡,喝完奶,记得刷牙。”他默默女儿的头。 “爸爸,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家玩?” 郎因拧开门的刹那,被郎甜甜这句话弄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抹了抹眼角,装作没事,没回头,没纠正,鼻音有点重:“很快。” 洗洗睡。 吹吹坐。 前者是陈雨母女的,后者是郎因的。 郎因在楼下花坛,象征性地吹一吹浮尘,坐了下来,背是驼的。 他后悔了。 他抬起头看着18楼第四扇窗户的灯光,有点遥不可及的远,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其中的一份子,还有两个人,每天这个点期盼他的归来。一个月后的今天呢?老婆、老婆视他如眼中钉,看到他像看到蟑螂,脸色摆明了厌恶,闺女、闺女看他如一门亲戚,什么叫“有空来我家玩?”可见已经习惯他的不存在。他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这样的厌恶,不要这样的习惯。 坐在花坛上,郎因想起曾在那扇窗内,和陈雨这些年吵过的架,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他一念之差、鬼迷心窍,是积淀,是积怨。 在长期的生活中,出现问题,他们总是在互相推卸责任。 一次,他和陈雨一起去赶火车,陈雨走的快,他走得慢,还说,我们不用着急,最后误了火车。误了火车,导致耽误后面更重要的事儿,陈雨忍不住谴责他,他呢,也忙不迭地说,这事儿,难道只怪我? 误火车还是小事,孩子该上什么学,择校、填志愿的时候,一方做主,另一方也没有明显的反对,等孩子因为不喜欢,在学校发生矛盾,他俩不免互相埋怨,彼此指责,都是你的错。再大到,亲人生了什么病,该采取哪种治疗方案等等,一旦出现了问题,也会忍不住的去怪另一个人。 除此之外,他俩还总是为家务劳动争吵。 嗨,之所以会为家务活争吵,实质上,是对责任分配不公的不满。我干多了,你干少了,为什么我要干多?还有,我干多了,我不难受,但是你没有看到我干多,甚至你还挑我的毛病,认为都是我应该的,实际上,这种吵架类型的根源在于,一方忽视了另一方的贡献。 郎因现在想想,他们的争吵,一方面在于家务活的分配,另一方面在于家务活干的质量怎样。比如,他很少干活,终于有一天,想起来表现表现,他去洗衣服,但把几件衣服混在一起洗了,衣服染色了,陈雨当场没说啥,但给他脸色看…… 郎因心里的委屈,陈雨没明白,我不是没干,我只是家务活的质量不高,你至于吗?我干了,你就应该表扬我啊! 郎因都懂,只是装作不懂,懂了就要有所改变,累不累啊! 晚风吹过一阵凉,18楼一层都黑了,包括第四扇窗。郎因又坐了会儿,恋恋不舍往小区门口走,回宿舍吗?不,那边更是一团乱麻,他只想快点斩断,他决定了。 第11章 回忆 郎因在楼下沉思时,陈雨在楼上忙着喷药、灭蟑螂,她想起若干年前,找过上门消杀的公司,联系方式记不住了,赶紧翻她的自留地,找到当年的文章,文章末尾处,写着灭虫公司的电话,这一翻,回忆如潮汹涌。 “灭虫记 文\/一滴雨 我在水池的壁发现小米米粒大小的虫子时,曾仔细想过,我弄死它,算不算杀生。 当时,我可以采用的方式包括用水冲,开水、冷水皆可;用指肚轻触,无需太大力气,碰完,触完,再一扭,一捻,相信它将粉身碎骨;我还可以拿水池中的各种器具,刀的背、勺子的把儿、碗底,砸它、覆盖它,那只搪瓷盆在阳光下,仅仅影子逐渐逼近它,就够它在死之前,先吓破胆。 算杀生。 人类不能和动物和平共处吗?如果互相无害。 人类不能和动物和平共处吗?虽然除了人,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其他动物,never。 算了。 本着慈悲为怀,和谐相处,绝对权力和优势下的放过心态,我放了它一马。我看着小米米粒不疾不徐沿水池的壁一路向前爬,爬过水龙头,爬过微波炉,爬过四块光滑的瓷砖,其中一块印着黄色的芒果,另一块印着绿色的西蓝花。小米米粒爬过食物图案那一刻,它显然迟疑了会儿,但迟疑不过瞬间,毕竟我凝视着它,它能感受到震慑,终于,它爬进了一条以丝为距离长度的缝中。 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事后,我无数次责怪自己,一念之差,没有常识。如果我当初碾死那颗小米米粒,以它们种族的繁殖速度,起码我家会少几十只、上百只蟑螂,对,蟑螂,我没认出来,它是蟑螂的幼崽。 十几天后,我在水池的壁、在水龙头、微波炉旁,在瓷砖上,在各种缝中,在地板,在浴室,在垃圾桶附近,在目光所及的各个拐角,都见到了小米米粒大小的虫,而它们的父辈、兄弟姐妹辈已经长大,成为两节手指左右长度,带壳、带翅膀、褐色的成年蟑螂,总在不经意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除了人,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其他动物,never。何况是长相丑陋,毫无美感,绝无益处,只能带来惊吓的蟑螂。 从意识到看到一只蟑螂,它身后至少有一百只同党,我便开始研究如何灭了它们,尽可能控制事态的发展。 我试了不下五六种蟑螂药。 从药的形态看,有饵剂,有片状,有块状,有珍珠状。 从药的外观包装看,有盒装,有罐装,有针管状。 从药的气味看,有异香扑鼻的,有完全无味的,有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 从药的价钱看,便宜的几元,贵的上百。 总之,我尽力了。 一段时间内,每当我发现蟑螂中的一份子,无论幼崽态还是成年态,我的第一反应都是去追,去踩,收拾完尸体,拿起针管对着刚刚发现它们的地方打一针饵剂。不放心,再放一罐或一盒…… 一段时间后,家里已经做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卡;认真地说,我确实控制了事态,渐渐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我骄傲了。 我骄傲地放松了管理,放松了自我管理,以及对家人的管理。 一天早晨起来,我看见半个西瓜皮敞开放在茶几上,汁液滴滴答答淌在桌面,已经凝固,成为触目惊心的点;再进厨房,更惊悚地是平放在砧板上的刀,像刚杀过鸡似的,沾满红。 玄关处有外卖的袋子,几十支的竹签横七竖八冲出袋口,读题已知内容,半夜有人撸串,吃完还啃了西瓜! 这还没完,我走过的路如偷情现场的探访,我在书房的桌上看到了冰淇淋的盒,天啊!啃完西瓜,他还吃了冰淇淋! 打扫完不争气的家人创造的战场,度过几个无事的白日,某天晚上,恶魔集中降临并爆发了。 我要洗衣服,打开洗衣机旁的储纳柜,洗衣粉盒旁跳出一只仓皇要逃的蟑螂,比我之前看到的都大、壮实。我本能地往后一蹦,手贴在胸前,居然还记得安慰自己,不怕!不怕! 我吞咽难,呼吸难,没有最难,唯有更难,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我走近冰箱,想取杯冷饮冷静下,冰箱和地板之间的空间, 冲出两只成年蟑螂,他们可能是一对,春梦刚醒般,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爱得那么深,那就死一块!我举着冷饮的瓶子精准地一头一尾砸向他们的头尾。 必须整风。整半夜吃东西的风,整不严格以家庭为单位自我管理的风。 如世上所有脆弱的团队,我们一旦经历困难,便拒不承认,互相责怪,阳奉阴违、怒不可遏、一拍两散。 一段时间内,我打死蟑螂,任它们尸横于路中央,为的是给看到的人以警示,希望引起深刻认识。 一段时间内,收到不是我的快递或外卖,我面部的肌肉,便会自动沉下去,法令纹更深了。 一段时间内,一切有壳,会做蜷缩状出现的食物,我都排斥,都有呕吐冲动,比如,小龙虾。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起,说不清是对蟑螂,对家人,对下垂的肌肉,还是对人生。 算了吗? 朋友们中不少人有杀虫杀蚁杀蟑螂甚至杀鼠经验的。 一部分人认为,要死磕到底,一部分人表示,差不多行了,一部分人说,认怂了,彻底和谐共处,从头痛到麻木。 认怂肯定不是我。 新一波药到位,更贵、更猛,投放的量更大。拿一种饵剂为例,只要在墙壁的两个拐角处各挤一点,我非要挤成一条线,从拐角到拐角;拿另一种盒装药为例,说明书上标注十平方米放三盒,我不,十平方米我上了十盒。 当我把最新的药们,摆放到位,喷散到地,我像个孤独的杀手,心声是:“布下天罗地网,我看你们往哪逃!”心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感到了天旋地转,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莫过如是,我用的药毒性实在太强了,我吞咽困难,呼吸更难。 放弃自我折腾,再次团结可团结的力量,警告小团队全体,厨余垃圾如果过夜,你、你们就不要在家里过夜了。 放弃自我折腾,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在毒死蟑螂,灭虫之前,把自己毒死、灭了。我决定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在淘宝上,在朋友中,寻找专业灭虫和蟑的公司上门。 两天后,专业除蟑人来了。 他背着毒桶,拿着毒针,戴口罩、帽子、手套,全副武装地来了。 他让我放心,所喷、所打之药,对哺乳动物无害,对非哺乳动物剧毒,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下,确认我是哺乳动物后,让他开干。 只见除蟑人,从厨房开始,打开每个柜子,将毒针对准每条缝隙;房间只要有角,毒针都留下痕迹;接着,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出现在果园喷杀农药的桶上场,小小喷头在除蟑人的运作下,如吸尘器般推进,房屋每一条边,都被它临幸过。 下水道、通风口、烟道;四通八达的通道、出口,均雨露均沾。 看到我曾经布下的天罗地网,除蟑人拿起最令我天旋地转的一盒毒物,闻了闻,温柔地说,“以后别用这种特别香的药,它会使蟑螂中枢神经受损,失去理智,到处乱窜。它们有理智时,会避人,失去理智时,会爬上床,会扑到你脸上。” 所以我之前遇到的是疯蟑螂?我把它们弄得失去理智了?那一批死于疯狂? “换成带盖的垃圾桶!没盖的容易招。” “我看你把快递盒子留在玄关,是打算待会出门一起扔吗?快递、外卖都要在门外拆,这些外包装上最容易附着虫卵,别用外卖的塑料袋做垃圾袋。” 天啊,以上两条,我招招都中。整风忘了整自己了。 “好了,全部处理完了,隔壁不装修的情况下,暂时不会有问题了。” “隔壁正在装修。”我喃喃。 “有问题,四十天后,联系我,四十天内,已有的蟑螂会陆续死去,只要死一只,同伴会互相吃,会继续中毒,所剩的尸体不会多,你遇到收拾下就行了。” “四十天后呢?”我问。 “如果因为装修,或快递外卖带进来的新虫卵会成为新的一批,我再来杀一遍。” 我不会认怂的。 再杀就再杀。” 半个西瓜、汁液滴滴答答、触目惊心的点、平放在砧板上的刀、外卖袋子、半夜有人撸串、冰淇淋的盒…… 当时只道是寻常,陈雨原以为她对郎因没什么感情,有,也在日复一日的琐事消磨中,消失殆尽,熟料,无论是再次遇到小虫子的烦躁,没有个男人在家的不安全感,还是看到旧文中,她久违又熟悉的抱怨,都让她想起一家三口昔日稳定、安详的时光,她默默记下文末的电话,准备明天一早再次邀请对方上门消杀;她再拿起杀虫剂四处喷洒,她让郎甜甜将帐子掖好,防止蟑螂爬进床上,她回到储藏间,将杀虫剂放下时,被一架半人高的相框绊倒,陈雨膝盖吃痛,缓缓站起来,她把相框扶起,继续靠在墙边,相框中穿着洁白婚纱的自己和郎因对着她笑,她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吗?” 第12章 服务 那晚之后,陈雨和郎因没见过面,直至生日会。 生日会结束的第二天,朗因开始执行那晚他在楼下决定的计划,什么计划?哼,陈雨不让他回家,他就回不成家啦?翻天了!他不会自己折腾出个家吗?住陈雨娘俩对面,看着他们! 想到必做到。 郎因说干就干,找了个不忙的工作日,来到金钟房地产公司。 金钟房地产公司位于幸福里小区一号楼105室,头儿姓王,单名一个琴字,女,皮肤白,微胖,老北京,主打一个热情好客,经过她眼的客户,没有记不住的。朗因一进门,王琴眯着眼辨认了会儿,马上换冰脸为热脸,上赶着招呼,“嗨!郎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办公室中,一片喧哗,要买房的,要租房的,推销房的,解释房的,电话不断,交流不断。 只见一名男中介正在给客户打电话,“李哥,我,小秦,您这边还需要办公租房的吗,适合15-20人空间,地点大红门附近,咱们还能一起做邻居,累了、躁了可来隔壁这儿撸猫,4只。对了,这房还带院子!”“什么?您已经租好了?没事,没事,总之,我这永远有众多房源任你选择,只要你有租房需求,就欢迎来电,我会用心给您推荐适合您的房子!” 另一名女中介,正在上赶着夸一位阿姨,“您真是太厉害啦!我看您之前租房内,用泡沫箱子发好秧苗,还要特意从楼上拎水下去浇,在城市拥有一亩田是多幸福的事情啊,现在考虑买房啦?对!早该让您儿子正式出钱,给您二老在北京置办个家了!您种的菜,看图片,我都想吃了!” 靠窗的大叔正在59同城上发帖,他口中念念有词,“丰台的房子要招租啦!有租房需求的朋友可以来看看,清青轻小区4层40平打通的一室一厅,精装,空调煤气热水器冰箱等基本家电都有,房型正气,小区门口就是多条公交线路直通东城西城海淀朝阳等区,走路12钟可到11号线上海西站站。更近的还有铜川路和真光路两个新建好的地铁站。短租5000一月,长租4800一个月,押一付三,考虑以下哦?” 他回头问想吃秧苗的女中介,“我加个啥动画表情,年轻人喜欢?” 女中介百夸之中腾出空指导,“你别发微笑的表情就行,发几个波浪符,年轻人认!” 看到人声鼎沸,朗因的第一感觉是,市场真繁华啊! 数年前,郎因和陈雨便是从王琴手中买的房,王琴以为,此次要么郎因要来换房,要么发了,要买第二套。 王琴寒暄一阵,问郎因喝绿茶还是可乐,郎因答了句,“茉莉花。”“您来着了!我这刚好买了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这就给您沏上!”心中想,口中有,郎因捧上茉莉花的那一刻,王琴笑逐颜开地问:“怎么着?郎哥,是要换房,还是要二套?” “不不不,”郎因忙摆手,“我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租,对了,最好是咱们小区2号楼的18层,朝北的。” 王琴疑惑地看看郎因,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郎因将纸杯搁在玻璃桌面,“有吗?挺急的,价钱好说。” 办公室里还有个剃平头、敦实质朴的年轻小伙儿,闲着,看样子是王琴的手下,“小魏,”王琴唤他,“快给你郎哥瞧瞧,有2号楼18层的出租房没?” “郎哥,您这边请!”须臾,小魏将郎因请到电脑前,他让郎因坐,他则站着,弯腰,手控制着鼠标,“咱小区目前有二十三套房出租,一居、两居、三居都有,您看,您是几个人住?合租呢,还是整租?” “整租,无所谓什么居,2号楼18层,朝北就行。”郎因再次强调需求,“有吗?”他抬眼看小魏。 “哥,我推荐您14号楼6层这个小两居,精装修卧室,房屋宽敞明亮,卧室隔音效果特好,能让您在马路边,也能拥有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再有,客厅和卧室相离,有足够的场所可以让您在节假日招待亲朋好友相聚。而且,这房子还有个优点,空气流通好,阳光充沛,清晨,你就能沐浴着旭日的光辉,能让您精神饱满地开启新的工作 。” “不!”郎因斩钉截铁,再好的房子也不能坏了他的计划,“你就在2号楼找!” “哥,还有这套,”小魏看样子脑袋不太灵光,完全没有听懂郎因的意思,郎因志不在租多好的房子,只是在意是不是在2号楼,他还在嘀咕着介绍另一套房,“这套多好,包物业取暖费,退房押金秒退。咱小区,这可是独一份!” “别!”郎因直摆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肘呢?让你看2号楼18楼,怎么老给我推荐有的没的!要不我换别家租房了!” “别别别,哥您别生气!我瞅瞅,”小魏一抬头收到王琴的一记白眼,他迅速地翻页,“哎,18楼没有,但19楼有,可以吗?” “这……行,现在能看吗?”郎因的态度正如他表示的,挺急的。 “我联系下房东。” “价钱无所谓,就是挺急的。” 小魏和王琴都被郎因的急惊到了。 一小时后,小魏骑着共享单车回,郎因和王琴正聊着。 “钥匙取来了?”郎因看见小魏的刹那,立马起立,小魏擦把汗,找到自己的杯子咕嘟咕嘟灌了半瓶先,方才摇摇手上的钥匙串,blgblg乱响一气,“走!哥,我带你去看房!” 2号楼1908,即便俯视,视角也不算正对着1号楼1804,客厅的窗可以看见1804的厕所和厨房,郎因没有望远镜,他自有妙招,对着1804拿手机拍了张照,而后两指一张一划,慢慢放大,“不错!”他盯着照片,厕所的百叶窗放下来了,厨房能看见一个弯腰女子的身影,十点多,陈雨做的是哪顿饭? “不错,这房子,我要了。” “哥,房东人挺好的,六千五一个月,付一押仨,拎包就住。” “什么?!”郎因被租金吓到了,“一居,六千五?” 他心中迅速盘算了下月工资,要付给陈雨的孩子的抚养费,剩下的钱,如果付房租,还能有多少够吃饭、通勤的。 “要不,您再看看,再考虑下?”小魏见郎因不爽快,以为他有其他想法,再看郎因从房间的各个角度对对面楼拍来拍去,放大来放大去研究,不禁打鼓,这大哥该不是变态? “小魏,眼镜借我用下。”郎因拍照拍烦了,目光聚焦在小魏的鼻梁。 “哥,给你!” 只见,郎因透过200度近视眼镜忘1号楼,嘀嘀咕咕,“是不是用望远镜更清楚些?” 当小魏带回眼镜,忍不住发消息给王琴,“领导,这大哥没事,感觉他租这房是为了监控对面楼一户人家。” “哪层?”王琴发了一个瞪眼的表情。 “应该是18层。”小魏遥望了下郎因,郎因正惊喜地发现卧室的窗,能看见朗甜甜的高低床。 “等等,18层?1804吗?”王琴问。 “应该是?1804住着谁?你认识?”小魏脑海中浮现出一百个惊悚故事,关于杀人狂,关于偷窥犯的。 “你甭管了,那是他自己家。”王琴答。 “这大哥老婆是不是出轨了啊?他费这么大周折看着。”小魏脑海中的故事又换了一百篇,内容已改成狗血伦理剧。 “客户的事儿少管,他老婆我认识,每天见面打招呼那种,别瞎说。快点成交,又来了俩看房的。”王琴布置任务。 “我租了!”郎因宣布,他满意地看着手机,遥远的高低床在图片上像素极低,只有模糊的木质花色,他查了查银行账户余额,编了一条微信给陈雨,“抚养费,过几个月再给你,前段时间打你的钱,估计够你花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对簿公堂吗?”陈雨发回消息时,郎因已在金钟喝着又一泡的茉莉花茶,签租赁合同了。 “问个不该问的问题,哥,您租您家对面这房是为了啥?”趁王琴出去拿外卖的空儿,小魏还是没忍住问了。 “啊,我最近在忙一个考试,搬出来住,但放心不下家里的娘俩,这不……”郎因在机关成天说瞎话说习惯了,他面不改色。 “哎呀,您可真是我见过最二十四孝的老公、爸爸了!”小魏豁然开朗,接过郎因签合同的笔。 郎因拍了照,发图片给陈雨作为答案,“没什么,我搬对面楼,远观你们,钱,我付房租了。不过,放心,我卖血也不会耽误孩子抚养费的。” “卖血?”1号楼1804的陈雨看了一眼手机,“哼”了一声,“骗小孩玩?自我感动?” 她在厨房洗碗,稍顷,陈雨收到照片,照片中赫然是套着绣黄色鸭子围裙的女子,虽然模糊,虽然遥远,但一眼看出是自己。 她顺着角度往窗外望,拉开通往小阳台的纱门,找对面楼,郎因可能住着的屋,熟料,郎因也打开客厅的窗,朝她招手。 “幼稚!”陈雨把门窗关上,闪回客厅,带着围裙,怔怔坐在餐桌前。 第13章 监控 “春秋时期,有几位诸侯相继成为霸主,吴王阖闾是其中之一。吴国本来不是阖闾为王,而是他的堂兄弟。阖闾是怎么取得王位的呢?”陈雨拍着小甜甜,打着哈欠。 今年的高温天来得特别早,很奇怪,一到高温天,空调似乎效能打折,房间里开到23度,还和正常环境下二十七八度的体感差不多。 陈雨在帐子里为小甜甜讲着故事,“吴王阖闾,名光,又称公子光。吴国在吴王寿梦在位时期开始强盛。寿梦死后,他有四个儿子,前三个儿子诸樊、馀祭、馀昧相继即位,四子季札最为贤能,却无心王位,馀昧去世后,季札不愿当网,便由馀昧的儿子僚即位,就是吴王僚。 公子光是诸樊的儿子,他觉得这种王位继承简直莫名其妙,如果按照兄死弟及的方式,应该由他的叔叔季札做吴王,既然叔叔不想当吴王,那也该从这一辈中,按照长幼顺序确定王位继承人,即由他来做吴王。 事已至此,只能先认着。阖闾有野心,有能力,他表面上对新吴王僚唯唯诺诺,暗地里可没少做工作。他养了一批门客,和有能力的人结交,招贤纳士,积蓄力量。 这时,公子光遇到一位对他的前途影响深远的人,楚国的外逃大臣伍子胥。公子光对伍子胥表明心意,我的父辈兄弟四人,王位应当传给叔叔。季叔叔既然不接受国家,我的父亲又是最先继位为王的,就应当由我继承王位。 伍子胥是春秋时期着名的谋士,他看出公子光想夺取吴王的位子,伍子胥从楚国逃出,发誓要报仇,他想劝说吴王僚攻打楚国,而吴王僚没有被他说动,伍子胥把希望寄托在公子光身上,他暗中寻访,找到一名叫专诸的勇士,引荐给公子光做刺客。公子光大喜,,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公元前515年,楚平王去世。第二年春天,吴国趁楚国大办丧事的机会攻打楚国,吴王僚的心和大部分人马都在前线,连王叔季札也被派去晋国,观察诸侯国的反应。公子光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下令专诸,马上动手。 专诸也为公子光,分析形势,是的,现在可以杀吴王僚,最好的时机。为了和楚国大战,吴国国内,目前只有吴王僚的母亲、幼子,两个成年的公子正率领军队在两国边界,一时半会回不来,楚军还截断了他们的后路。吴王僚在国内无人可依,天赐我也!公子光表示赞成,他许诺专诸,我们祸福与共。万一有三长两短,你的妻儿老小,我管到底,我不会忘记你的,放心! 这一天,公子光准备了一场家宴,邀请吴王僚上门做客。吴王僚很谨慎,他不是傻白甜,他从王宫出发,一直到公子光的家中,沿途布置了一整个警备队,全是拿着武器的士兵。” “叮咚咚!”郎甜甜的ipad响了,有视频连线邀请进来,今年春节,陈雨才把自己一个旧手机给郎甜甜,这丫头,立马用该手机号申请了微信号,平日里和几个小闺蜜聊得不亦乐乎,可这都九点了,还要视频? “妈妈,我看一下,一分钟!”郎甜甜请求。 “行,我也去下洗手间。”陈雨撩起帐子,将床头柜上的ipad塞进帐子内,赶紧掖好,人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发起邀请的居然是郎因,郎甜甜的通讯录上显示“爸爸”。没有理由拒绝,郎甜甜第一时间按动接听键,郎因的大脸出现在ipad镜头内。 “爸爸!”郎甜甜欢快地叫。 “乖!我的小甜甜!”郎因一向对女儿肉麻,他将镜头掉转,出现一面墙,接着是一扇窗,窗前有立式望远镜,郎因调整视角,摆弄有三十秒,从望远镜的镜筒给女儿看他能看到的1804,“快,看看爸爸的新家,还有这是哪儿?!” 郎甜甜惊呆了,“这不是我们家厨房吗?哎呀,怎么啥也看不见了?” “小声点,爸爸现在就住在你对面,2号楼19楼,我能俯视看到你们,但是你妈妈把客厅的窗帘拉上了,爸爸看不见你啊!”郎因解释。 “那怎么办?”郎甜甜既兴奋,又紧张,又为爸爸着急。 “好甜甜能不能记住只要你在家,就偷偷把窗帘拉开?”朗因提示。 哒哒哒,陈雨自洗手间回来了。 “我能告诉妈妈吗?”郎甜甜咬着手指头。 “不能,你就偷偷的,不然妈妈发现了,爸爸就看不到甜甜了,这是你和爸爸的秘密,是妈妈的千古之谜。”郎因叮嘱。 “我知道了,妈妈回来了!”郎甜甜小声而急切地说。 “好了,好了,乖甜甜睡觉!爸爸明天再和你视频哦!”郎因也随之赶紧切换话题。 陈雨正好听到最后一句,她钻进帐子时,思考了有三秒,决定不阻止,不询问,总不能让人家父女不来往,血浓于水的,这边郎甜甜却陷入莫名的伤感中,哎呀,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和好呢? 陈雨在想出最终和郎因如何是好前,不想和女儿探讨她和郎因的关系,当作没看到,也没听到刚才的视频对话,接着讲故事,她一把揽过郎甜甜—— \\\"好,宴席开始,上菜。一道接一道的菜,被端上来,公子光和吴王僚谈笑甚欢,喝酒吃饭闲聊。时机到了,公子光说,哎呀,我今天脚怎么这么疼?我先出去一下。说完,他躲进了一间地下室,命刺客专诸把鱼端上席。这鱼可就讲究了。 鱼呢?做成了烤鱼,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烤鱼肚子里。专诸上菜,把鱼放在吴王僚面前,“大王,您尝尝!”我们可以想象,专诸这么说。“尝尝,就尝尝!”再想像下,此刻已经放松警惕的吴王僚什么表情。无论什么表情,下一秒,吴王僚的脸必定变了,专诸从烤鱼腹中忽然抽出匕首,刺向吴王僚,一旁的卫士是吴王僚的人,他们用剑刺中了专诸的胸,但专诸没有辜负公子光的信任,他被刺死,吴王僚和他一起上路,血溅公子光府。 行刺成功,公子光自立为王,便是吴王阖庐。阖庐也没有辜负专诸的信任,他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是个大官。\\\" 郎甜甜入了戏,从和爸爸的秘密中抽离出,她缩在妈妈怀里问,“我怎么觉得,这样取得王位,似乎有些不正义?” 陈雨笑了,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中国有句古话形容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春秋无义战。也就是说,在那个乱世,每一场战争都是为利益而战,很难说师出有名,战争双方谁更正义。国家与国家之间如此,人和人之间,政治派别之间也是如此。 当然,因为知道靠行刺取得王位不光彩,在正式称王之前,阖闾做了些表面文章。等出使晋国的王叔季札回国,阖闾故意对季札说,叔叔,这王位本该就属于您,我是帮您抢回的王位,只是代理吴王这个职位,请叔叔就位! 季札根本无心坐王,开玩笑,要做,他早做了。季札说,事已至此,只要对你先君的祭祀不废止,人民不至于没有国君,社稷之神得到奉祀,那就是我的国君。我不会怪任何人。 我只有哀悼死者,事奉生者,来对待天命安排。” “季札这句话什么意思呢?”郎甜甜的脸上现出迷惑的神情。 “意思是,你只要好好做个王,对得起祖先,对得起百姓,我不会追究你的,我顺应这种变化。之后季札做了两件事,其一,他到吴王僚的坟前,汇报了他出使晋国的情况,自己有没有完成任务,任务完成的结果等等。他了自己完成外交任务的经过,痛哭王僚一番,之后回到朝廷中自己的位置等待新君之命。其二,回到自己的岗位等待阖闾的安排。” “哎!”郎甜甜长叹一声,“这故事都让我以后吃鱼感到不安了!” 陈雨答:“你和古人还挺有共鸣嘛!吴王阖闾取得王位的这场刺杀行动太过着名,以至于一段时间内,人们对吃鱼都有了心理阴影和防备。你看不止你!据说,当地民间有一句俗语,献腹不献脊。也就是,在饭桌上,上鱼这道菜时,要让鱼的腹部朝前,横放在客人面前。有的地方更讲究些,不但对鱼肚子有要求,还必须鱼头朝左,鱼尾朝右。” “为什么?这和阖闾又有什么关系呢?”郎甜甜瞪大眼睛。 “正是因为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将匕首藏在鱼腹中,后人才会有所忌讳,亮出鱼腹,让吃鱼的人放心、安心,这鱼,绝对没有问题。” “哦!哦!奇奇怪怪的知识,我真是又多了一些!”郎甜甜满意地砸嘴,决定把这段明天分享给小朋友们听。 “再说一个故事,就睡觉了!”陈雨提前预告,“吴王阖闾是怎么成为霸主的?阖闾即位以后,要面对三重困难。” “哪三重?”郎甜甜哪有一点要睡的意思,目光炯炯。 “其一,外部,楚国雄踞中南,越国实力非凡,都是吴国的威胁。其二,内部,水灾不断,大批荒地未开垦,国家没有粮仓,随时可能出现粮食危机。其三,军事防御设施不完备,军队战斗力也不强。”陈雨分析。 “那怎么办!”郎甜甜一楞。 “面对困难,阖闾先从人着手。他重用孙武和伍子胥并广纳人才,听取民声,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据说,阖闾曾专门请教大夫伍子胥,怎样才能做一个好君王,治理好国家。伍子胥总结古往今来开明君主的共同点,都是循序渐进的治理。他建议,我们先修建城池,能守住吴国,再发展生产,建立粮仓,让吴国富起来;而后,操练兵马,从富到强,直到能称霸。 阖闾听完一整套计划,非常高兴,他命伍子胥主持修筑阖闾大城,即吴都,积聚粮食。之后,他又拜孙武为大将,日夜练兵,带出一支勇武善战的部队,孙武曾向阖闾进献过兵法书,阖闾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研读。 有军队就要匹配合适的武器,阖闾还派人加紧制作锋利的宝剑,准备大战。在此过程中,阖闾成为第一代宝剑收藏家,民间有干将莫邪的传说,铸剑家干将莫邪夫妻曾为阖闾打造过宝剑;而在今天苏州虎丘的阖闾墓,干脆就有一个剑池,剑池下埋藏着阖闾收藏的三千把宝剑。” “天啊!三千把宝剑!现在还在吗?”郎甜甜惊呼。 “有个纪录片,关于剑池的,明天妈妈找出来,等你作业做完,我们一起看。”陈雨不欲展开,“总之,从富到强,准备就绪,阖闾开始他的称霸事业,他把矛头指向楚国。” “楚国?湖北那边?”郎甜甜有限的地理知识搬出来了。 “对,还有个片子叫《楚国八百年》也很好看,我明天也找出来,一起看!你别插嘴!大夫伍子胥与楚国仇深似海,对楚国的作战计划,伍子胥经过深思熟虑。阖闾采纳了伍子胥的建议,先不直接打,而是玩他。他先后派了几支军队去骚扰楚国的边境,像猫抓沙发似的,一会儿挠一下,一会儿挠一下,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是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提到猫,郎甜甜笑个不停。 “就这样,吴军骚扰了楚国好几年,楚军被吴军玩的,早就没脾气了,也没斗志,每一次打仗都像是游戏。眼看时机成熟,吴军一鼓作气,在柏举之战之中,以少胜多、快速取胜。吴王阖闾率领的3万吴国军队深入楚国,击败楚军二十万主力,俘虏他们将近一半的人马,成为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着名的成功案例。大胜后,吴军继续追击,一路追到了楚国的都城郢都。吴王阖闾迎来他个人的高光时刻,逼得楚王逃出城,吴军进入郢都。两年后,吴军再次攻伐楚国,楚国这次干脆被打得迁都了,从郢迁到了鄀,即从今天的湖北江陵县迁到湖北宜城市。从此,吴国威震华夏,吴王阖闾成为霸主。” “他好棒啊!”郎甜甜拍起小巴掌。 “最后说说,吴越世仇因何而起,阖闾怎么死的。吴国不但和楚国打,也和越国打,阖闾的野心是灭了越国。公元前496年,越国国丧,越王允常去世,他的儿子勾践继位,成为新的越王。吴王阖闾为报复当年伐楚时越军骚扰吴国后方的旧仇,趁越国国丧,新君继位,必将大乱的机会,举兵讨伐越国,吴军和越军在檇李激战。 越国的谋士范蠡用三千死囚成立敢死队,向吴军挑战,敢死队排成几排冲向吴军,啥也不干,只是自杀。他们一排排倒下,吴军不知发生什么,议论纷纷,以为遇上了大队神经病。心乱了,队伍也乱了。就在吴军士兵惊慌失措、战备松懈时,越军突然正面攻击,吴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吴王阖闾在战斗中,脚部受伤,据说是一只脚趾被砍掉了, 阖闾血流不止,吴军见吴王受伤,士气受挫,往后退了七里。吴王阖闾抢救无效,在回吴国的路上创伤发作而死,史学家判断阖闾之死是因为得了破伤风。 阖闾留给儿子、太子夫差的遗言是,你能忘了勾践杀死你父亲的事吗?夫差说:不敢!几年后,夫差打败越国,又过了些年,勾践复仇打败吴国,吴越两国结下世仇,轮流做霸主,轮流你打我,我打你。”陈雨语速加快,她看看钟,都九点四十了。 “好可怕,冤冤相报合适了!”郎甜甜小大人似的总结。 “阖闾死后葬在儿子夫差为他修的墓中。夫差为阖闾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苏州的虎丘修建了墓地,据说,阖闾墓就在剑池之下。 虎丘山位于苏州城的西北郊,除了《史记》对阖闾墓埋在这儿有记载,还有一本古书,名叫《越绝书》,《越绝书》写到,阖闾墓中有三千把宝剑陪葬 ,包括扁诸 、鱼肠等名剑 。阖闾下葬后第三天,有一只白色的老虎蹲在山上 ,所以这座山就改名为“虎丘”,它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下次,妈妈带你去苏州,去虎丘,你会看到,剑池外,有一块千人石,石头上,有紫色斑迹。传说,夫差让工匠们修完阖闾墓,为了不让他们泄露墓地究竟在哪儿,把他们全杀了,那些工匠们的鲜血,染红了石头。 千百年来,阖闾墓就在虎丘,千百年来,没有人打开过它。越王勾践曾试图挖掘阖闾墓,没找到墓道。秦始皇出游时,路过虎丘,也曾努力过,不但没找到墓的入口,还被猛兽攻击。三国时,苏州属于东吴政权统治,孙权掌权,守着虎丘,我还开不了墓,得不到宝剑吗?孙权劳民伤财,仍然无功而返。明朝时,剑池突然没水了,许多人跳进剑池,许多人剑池底留下墨宝,比如,文人唐伯虎。 如今,剑池已经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从剑池上的小桥往下看,可以俯瞰整个剑池,剑池四壁长满了青苔,满是岁月的痕迹,青苔中清晰可见历代书法家、文人墨客留下的题词、篆刻。其实,阖闾墓究竟在剑池之下,还是剑池只是墓地的一个入口,一直争论不休。因为挖墓,要炸山,会毁了虎丘,虎丘上的中国第一斜塔,所以考古挖掘一直没有进行。” “为啥不进行呢?”郎甜甜有些困了,喃喃道。 “我想也不必进行了,留下一个千古之谜,不是更好吗?”陈雨道。 “千古之谜?”郎甜甜精神了,她想起她和爸爸的秘密,妈妈的千古之谜,“我要去上厕所!”她翻起来。 “快去,哎呀,怎么早不去,要不要妈妈陪?”陈雨问。 “不用!”郎甜甜穿上粉色小拖鞋,咚咚咚跑,仿佛怕妈妈追上一样,两分钟后,她从洗手间出来,小心翼翼,将客厅窗帘拉开,还用两只胳膊冲对面楼19层比了个心,再放大走路的声响,回到卧室,钻到妈妈身边卧下。 这边,陈雨拍着郎甜甜,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那边,郎因洗了个澡,回到客厅,惊讶地发现1804客厅的窗帘拉开了,他面带微笑,冲看不见的女儿狠狠竖起大拇指,他笑着,眼圈却红了。 第1章 困兽 岳西路闹哄哄,尘土飞扬,各种交通工具,各种逆行,几十年不变,孙大力走进沿街一家房屋中介,迎接他的中介姓刘,一对眼,好么,又是发小。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孙大力问小刘附近有没有什么房子可租,一个人住,价钱便宜点,他决心从家里搬出来了。 “大力哥,最便宜的一千二,能讲到一千一百五,四十年产权的公寓,一居,建筑面积58平米,实际居住面积42,家电都是齐的,但装修嘛……”小刘点着鼠标,吸着奶茶,她说话时,奶茶的汁液喷出,滴在写着“要么瘦,要么死”的鼠标垫上。 店是小店,花布沙发破了一个角,露出粗糙黄色海绵,孙大力凝视着它,如凝视自己破败不堪的生活,他手上现在有八万,信用卡套现拿到手的,信用卡还是陈晴的,陈晴不管账,他去办的套现。为啥不用自己的信用卡呢?理由简单,他无业游民一个,申请不下来,和房贷的情况一样,滨湖城烂尾的别墅,也是用陈晴的名字做的贷款。 “还有房吗?今天没事,可以一起去看了。”孙大力提醒小刘。 “你等下。”小刘把白色吸管咬出压印,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边找房,边叙旧,孙大力心不在焉,忽然,他听到关键词,一个人名,“弓兵”。 “什么?”孙大力放大声量,小刘被吓一跳,“你说,你昨天见到弓兵了?” “对!门口银行,我带客户办手续,弓兵哥在柜台办事,他和柜台小姐姐很熟的样子,两人说个没完,还被后面排队的人投诉了!”小刘一脸八卦。 岳西路像一条长车,每个孩子都挂在车上长大,互相都认识。小时候,小刘是众多跟在岳西四少后面混的小不点儿之一,如果孙大力没有记错,小刘的姐姐还给他写过情书,当然,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你把合适的整理下,一齐发我手机上,我下午回来看房。”孙大力扭头就走,没给小刘告别的机会。 开着二手宝马,孙大力光速赶到翡翠苑,没有进出门证,保安问他找谁,多久,他冷冷道,“四号院,弓兵,打完就走。” 保安只是例行公事,问问题时,已手动开启门闸,等听见“打”字,浑身一激灵,却来不及关闸,只见孙大力扬长而去,二手宝马只剩白色尾烟,如一个人愤怒时喷出的白气。 “弓兵,你给我出来!” 弓兵家独门独户,孙大力站在四号院门口喊到。 “弓兵!你有种,你就给我出来,当面说清楚!” “弓兵,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弓兵,你这个孙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故意把烂摊子扔给我?” 没有回音,孙大力急了,他把所有能想到的脏话,所有对弓兵的贬称全部用上,接近正午,日头逐渐挪到天空中央,温度升高,血压升高,弓兵的邻居们纷纷打开窗户张望。 孙大力累了,嗓子哑了。他颓然坐在一旁的树荫下,两腿各折成九十度,两腿之间打开一百五十度,几乎是最不文明的坐姿,太阳透过树叶在地面形成光的斑点,他盯着那一点,脑子是木的,大裤衩口袋中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又一下,他凭本能摸出手机,看一眼,炸了,是银行的催还款信息。 烂尾楼的吊诡之处便在于,烂尾是房地产商的事儿,承担结果是业主的事儿,银行度之事外,“该还钱还钱,你有房没房,可和我没关系啊!我能做的至多帮你申请个延期办理而已。”这是银行的原话,更令人气愤的是,帮孙大力办延期,给他这番说辞的,恰恰是小刘口中,岳西路银行、和弓兵打情骂俏的小姐姐,孙大力去咨询时,一再问她,最近见没见过弓兵,小姐姐赌咒发誓,绝无!不可能!那个杀千刀、没良心的花脚蚊子,我早和他没来往了,我可是有老公的人,你别瞎说! “如果我停贷呢?反正也拿不到房子。”孙大力问银行经理、小刘的领导。 “停贷,我们可以起诉你。”经理眯着眼笑,“乡里乡亲的,别搞成这样,孙先生,其实你弟弟孙大强和我们很熟,都在一条街上,这样,文琪,”经理喊了一声小姐姐,“打个报告,申请一下,给孙先生办延期。” 弓兵和他玩消失,弓兵的妻子也玩。明摆着,把坑挖好,让他跳呗,以弓兵的神通,分明是得到消息,滨湖城的开发商有问题,要暴雷,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他,降价处理,否则以弓兵的聪明才智、鸡贼奸诈,会把便宜给他占? 在树荫下,在遛缝的阳光中,孙大力全想明白了。 二楼的窗帘动了动,窗帘里外两层,外面一层丝绒制,有均匀的皱褶,皱褶的幅度发了些许变化,被一动不动盯着它的孙大力瞧出来,“房里有人!”他猛地站起来,冲向二手宝马,打开后备箱,掏出一把扳手。 到底是有功夫的人,孙大力握着扳手,翻过弓兵家外墙的铁栏杆,避开尖头玻璃障碍物,跳进院子,上墙,脚踩砖与砖的接壤处,正当他一只手够到二楼阳台的雕花石柱时,一只半人高、棕毛大狗从落地玻璃门中,蹿出,咧着森森白牙,对他狂吠。孙大力习武三十年,似乎全为这一刻的一跃,他发力勇猛,落脚精准,跨过阳台的台,一脚踢出去,大狗哀嚎一声,反方向逃窜,闪进落地门中,分明向主人方向奔,扳手自阳台掉了下去,“哐!” 孙大力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是条汉子,前所未有地啥也不怕,他握着扳手,大踏步朝屋内走去,步步惊心,惊的是弓兵的心。 第2章 武松 “你要干什么?你不要过来啊!孙大力,你这是入宅行凶,这是犯罪!哎呀!饶命!我们可是一起玩到大的啊!”弓兵的语言、状态、表情配合孙大力的步伐、行动不断调整,从色厉内荏到跪地求饶。 弓兵坐在皮质沙发上,环绕着他的是全套家庭影院设备,刚刚孙大力顶着烈日,在楼下喊他时,如小时候,路过他家门口喊他去上学,他不可能听不见,他竟然能坐得安稳!不提一起长大还好,弓兵一提,孙大力更恨,杀熟啊,柿子捡软的捏啊,知道他人老实,这些年没大的出息,纵使吃亏,也不敢咋样? 孙大力想着,把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不是寻常的说,是愤怒地吼,他带着动作,一拳又一拳,弓兵外号“猴子”,又高又瘦又黑,他抱住头,像一只蜷缩的小龙虾,左右闪躲,哎,弓兵设计把别墅低价处理给孙大力那晚,他们吃的便是小龙虾。 “你把我打死了,没有人替你还贷款了!”弓兵喊了一声,他的牙龈带着血。 孙大力的拳头停在半空中。 “你起来!”孙大力命令几乎跪着的弓兵。 弓兵擦了一把嘴边的血,“哎吆”“哎吆”扶着腰,他想站起来,站不起来,事后诊断证明,他的小腿骨被孙大力踢骨折了。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孙大力四仰八叉横在真皮沙发上,不屑地看体力上是他手下败将的弓兵。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弓兵仍在辩驳。 “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说,这事儿现在怎么办?老子因为接受你的烂别墅,牢坐了,钱没了,家也要散了!”孙大力继续喊道。 弓兵的大狗在房间一角露了个头,它跃跃欲试,想扑孙大力,孙大力横了一眼弓兵,弓兵横了一眼大狗,大狗老实了。 “你说怎么办!”弓兵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现在只要能把孙大力送出门,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写字据!”孙大力其实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他英俊又杀气腾腾的脸现出一丝迷茫,但要尽力挽回损失这事儿,他是明白的,他想了一个数字,是他为别墅付出的全款,“两百八十万!” “大力,你这太黑了!”弓兵嚎叫。 “写不写!”孙大力作势又要打,“你信不信,我今天让你死这儿?老子现在怕什么?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写,写!”弓兵起不来,孙大力找不到笔纸,他绕了一圈,冲弓兵,伸出手,“啥?”弓兵垂头丧气,“手机!” 弓兵指指皮质沙发的靠枕,孙大力甩开他,甩开抱枕,他拿起手机,让弓兵自己操作,调到“相机”功能,他将镜头对准弓兵,“说!” “我弓兵不是人,我明知道滨湖城的别墅有雷,还让孙大力去踩。”弓兵虚情假意地忏悔。 “说重点!两百八十万。”孙大力懒得听那些,弓兵要是真有心忏悔,会躲着不见他? “大力,咱们平心说,你一点错没有吗?这别墅,比市面价格足足少了一百二十万……”弓兵辩驳。 “那是我信任你!”孙大力不承认他因贪心犯下大错,他一只手抓起抱枕扔向弓兵。 弓兵抬手去挡抱枕,“我愿意承担孙大力两百八十万的经济损失。” “怎么付?” “你容我几天,两百八十万,不是小数目。” “几天?” “九十天,三个月。” “你咋不说九年呢?十天。” “三十天,实在不能更少了。” “行!”孙大力拍摄完毕,他想将视频发给自己,发现弓兵已经将他拉黑,他懒得理陈晴,但陈晴还是他最亲的人,别墅一事最直接关系者,陈晴居然也被弓兵拉黑了,于是,孙大力将视频群发给排名前二十和弓兵聊天的人,他还发了朋友圈,用弓兵的账号,发完,他轻蔑地对弓兵笑了笑。 楼下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大狗“汪汪汪”叫,孙大力和弓兵一对眼神,弓兵的眼中,有得救的惊喜,孙大力再次轻蔑地笑,他站起身,走向阳台,让弓兵的手机呈抛物线落在小院中央,与扳手作伴。 拧开门的是弓兵家的阿姨,买菜刚回。 她对狂吠的大狗呼道:“乖乖,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孙大力“咚咚咚”下楼,阿姨对孙大力的出现并不意外,主人经常有客人,孙大力也面熟,令她意外的是,“乖乖”往她身后直躲,浑身毛抖来抖去,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孙大力没有和阿姨打招呼的意思,他目不斜视,一心向前,他比以往来时,瘦许多,xxl的t恤衫,袖筒那儿明显有风荡漾,他打开大门,扬长而去,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乖乖”才敢汪汪,而楼上“哎吆”“哎吆”声传来,是弓兵的哼哼,阿姨急忙关大门、跑上楼,孙大力适才离去的一幕,总让她觉得眼熟,嗯,像早年《水浒传》电视剧中,武松杀完潘金莲,拎着刀去梁山的样子,天啊,主人,不会被杀了! 陈晴电话来了,孙大力想了想,按了通话键。他不傻,他知道弓兵不会善罢甘休,他不能回家,父母家和陈晴家都不能回,现在他把平和花园的家叫陈晴家。 一路西行,建筑矮了,平原阔了,人少了,开到收费站,孙大力猛然意识到,他不知不觉前进的方向是老家黑县。 “你和弓兵怎么了?”陈晴劈头盖脸地问。 “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孙大力懒得解释。 “您好,扫码支付。”机器人的金属音。 “叮!” “你在哪里?”陈晴起了疑心。 “我去教训了弓兵一顿,他答应赔钱了。”孙大力简要描述,“事情办完了,钱给你要回来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 “天大地大。” “你少跟我拽文,你读过几年书?” 陈晴抢白的表情,孙大力不用想就浮现在眼前,“陈晴,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我欠你的,还清了,我们离婚。” “你知不知道弓兵如果报警,你就要坐牢!”陈晴带着哭腔道,“你还跟我闹!” 孙大力笑了,“他不是没报警吗?他心虚,他有一万件肮脏事儿,我都攒着呢,他试试我一件一件给他抖搂出来?” “求求你,为了儿子,别瞎折腾了。”陈晴罕见地服软,“你回来,我和儿子都需要你。” “陈晴,我们走到头了,今天,就是我为你们娘俩做的最后一件事,就这样,我累了。” 孙大力关了机。 第3章 博弈 陈晴没和任何人商量,她要亲自去和弓兵谈判。 她手中有一张王牌,从来没用过,那就是她带过的黄小芸究竟是谁的孩子。陈晴的班主任是被下了,但她还是学校英语绘本剧的社团辅导老师,她主动约黄小芸的妈妈在地标建筑、潞城新华书店的茶室小坐,黄妈妈没有理由拒绝。 离孙大力出逃已经三天,别说弓兵找不到孙大力,她、孙大力的父母都找不到孙大力,孙大力像断线的风筝,遇到事情逃和躲,是他的风格,这几年,他屡次用行动证明。 黄小芸的妈妈也姓黄,单名一个群字。黄群进茶室2号包间,一挑帘子,见陈晴早就在座,她轻轻道一声:“陈老师!”而后把精致小包放下,招呼服务员,“拿茶单来。” 黄群比陈晴小十岁,比弓兵的妻子小十五岁,长相不算出众,胜在年轻,姿态乖巧,平时看她的朋友圈,都是岁月静好风,养养生、看看花之类,要不就是孩子练琴照、跳芭蕾照,陈晴之前辅导过黄小芸参加过英语演讲比赛,和黄群有过发通知、做沟通式的简单交往,陈晴在黄群的练琴照中,见过弓兵映在钢琴光洁面板中的脸,她当时起了疑心,还和孙大力提过一嘴,孙大力心不在焉,只说了句,弓兵一向花花肠子,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人被逼上绝路,什么事儿都可能做得出来。 陈晴为人,最大的骄傲和底气,在于她自认为是个好老师,虽说她也经常找家长帮点小忙,从业多年来,她能说,对学生,她问心无愧,不会恶意因何种目的,找学生麻烦,今天她破戒了。 停了班主任工作后,陈晴轻松许多,有消息传,下学期,她将被发配到潞城郊县对口支援的阳坊小学,爱谁谁,她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家事,比如,昨晚,睡不着,她花了一晚上研究黄群的朋友圈,百度黄群的资料,终于,让她确认黄群和弓兵是认识的,黄群最后一家工作单位便是弓兵开的厂,再闭上眼想想黄小芸的容貌和弓兵之间的共同点,她再找到黄小芸的班主任,确定了黄小芸的父亲从未加入过班级群,也从没有在家长会上露过脸,种种端倪令陈晴基本推测出黄小芸是弓兵的私生女,而黄群,则是弓兵的如夫人。 “小芸妈妈,这学期,我们的英语绘本原创剧,将在庐阳区大剧院汇报演出,我让小芸挑大梁,演女主角,现在离演出只有半个月时间了,小芸的台词还是不够熟练,不知道您回家有没有督促她练习?这次演出非常重要,事关艺术生推优的名额,家校合作,家和校一样重要。”陈晴直接进入正题。 潞城鸡娃的氛围,向来比北上广浓厚,陈晴深知拿孩子做切入口,能迅速拉近和黄群的关系,果然,黄群紧张了,她伏在桌上,双肘冲陈晴,越来越近,“陈老师,我是每天监督的,但是怕工夫不到位,不瞒您说,我学历不高的,有劲不知往哪里使。” 陈晴第一次演宫斗剧,经验不足,她舔舔嘴唇,做最后的确认,“孩子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或许可以辅导、辅导?” “她爸爸,”黄群表情有些不自然,她极力掩饰这种不自然,“干点工程什么的,爸爸主要负责挣钱,不管家里事的。” “哦……”陈晴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她撒了个谎,“其实我下学期就要当黄小芸的班主任了,我们按惯例是要家访的,听说,一年级家访的时候,爸爸就不在家?齐老师就没见到爸爸?没关系的,单亲家庭很常见,但我们要学会正面对待,你如果觉得特殊,孩子也会感到特殊。” 陈晴心里恨透了自己,这太不像一个好老师了,她还是要脸的,但是为了孩子,为了老公,脸还要啥! “不不不,陈老师,您误会了,爸爸太忙了!”黄群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她语速加快,拿起手机,调出全家福,给陈晴看,全然忘了弓兵叮嘱她的,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秀自己的忠告,陈晴瞄了一眼,呼出一口气,是的,弓兵那张脸,化成灰,她都认识! “请问是弓兵吗?黄小芸同学的爸爸吗?”陈晴用办公室的座机打电话。 寿春小学在114正经注册过,手机来电能显示出其单位,弓兵在翡翠苑4号院接到该电话时不禁一愣,庶出的女儿黄小芸在学校从来没有泄露过他是父亲,是谁,如此精准的找到他,还一口报出他的姓名?对,孙大力知道,从头到尾都知道,但他赌咒发誓没对陈晴说过,而且时间久远,连弓兵自己都忘了这茬风险,以为孙大力也忘了,没行到还是在陈晴这儿爆雷了。 脑子不如嘴快,嘴是本能地回答,“对”,下一句才是经过思考后的迟疑,“你是谁?” “是我,陈晴,你别挂,你现在挂了,我马上去找大飘柔。”陈晴坐在办公桌前,下午没她的课,她握着话筒,表情一如正常和其他家长沟通。 “你怎么有我电话的?”弓兵恼羞成怒。 “你忘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和孙大力是最好的哥们?你忘了我们签的合同上,有彼此的联系方式?”陈晴口齿伶俐,眼睛发红。 “少废话,你想干什么?威胁我?”弓兵觉得自己算倒了八辈子霉了,被孙大力踢骨折不算,还要被陈晴讹诈,他已经极力掩藏黄群的存在,黄群的父亲原是他的司机,他不可能娶黄群,可黄小芸是他的骨肉,他也不能不管,早在黄群撒娇卖痴要让黄小芸上寿春小学时,他便隐隐感觉到危机,谁让寿春小学是潞城最好的小学呢?黄群一句“你儿子有的,你闺女为啥不能有”堵住弓兵的嘴,弓小兵一路上着最好的学校成为最差的学生,黄群啥啥都和正房比,黄小芸更是要和嫡子弓小兵比,“行!行!”为息事宁人,弓兵只得答应。 为了让黄群如愿以偿,为了避开熟人陈晴,弓兵曾状若无意向孙大力打听过,陈晴是在寿春的本校还是分校,得知在分校后,他麻利儿在寿春本校附近买了学区房,谁能想,教师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上班的,黄小芸三年级,陈晴调回本校,现在孩子五年级,捂了两年的雷没爆,没想到还是爆了。 “你想怎样?”弓兵拖着打着石膏的腿,口气阴沉。 可恶的孙大力,将他求饶的视频在他自个儿的朋友圈发布,还把他的手机扔了,等他用阿姨手机重新登录微信,删除时,早在熟人间散布开来,弓兵不得不急忙发布声明,冲所有人收看过他洋相的人解释,他是被胁迫的,他遇到无赖了,他将与孙大力势不两立,天涯海角他也要孙大力,杀人偿命,踢人,偿半条命! 正如孙大力所说,弓兵起家有诸多不能说的秘密,弓兵没敢报警,但他放出话,要告孙大力敲诈,赤裸裸地敲诈,他不承认视频中所言,绝不! 陈晴正是看到人传人的视频,接着看到人传人的弓兵“告众亲友书”,才给孙大力电话的,三天来,她夜不能寐,一直琢磨如何解决弓兵可能的报复,孙大力可能的被告,还有如何让弓兵赔偿他们一定的损失,她不敢跟爸爸说,怕重蹈覆辙,再来一次120,不想跟妹妹说,自从婚姻咨询失败后,陈雨说了她一顿,她就懒得和妹妹通电话,妹妹这半年像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批评她,她要是告诉陈雨,她想挟天子令诸侯,反将弓兵一军,陈雨说不定又要说她在出馊主意,罢了,罢了,总要自己独自做点事,谁让自己当年冲着孙大力的脸,欲令智昏,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呢?罢了,罢了,她要再不努力,快保不住这个家了。 “出来说话。”陈晴努力想象她就是在和家长沟通,语气上对下,姿态甲方对乙方。 “我现在无法行动,腿被你老公,那个王八羔子打骨折了!”弓兵愤愤。 “你给我闭嘴!”陈晴声音高昂了些,同事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投射出质疑、诧异、好奇的目光,“当家长的张口就来脏话,孩子能学好吗?”她恢复到和家长对话的口吻。 “我行动不便是事实!”弓兵还是没好气,可气焰收敛些。 “这样,我给大飘柔打个电话。”陈晴拿出杀手锏。 “别,别!”弓兵估算了下风险度,他目前的身家如果离婚要分一半给老婆的,不划算,再说,弓小兵还要高考,关键的一年,家庭破裂也不能在这时候破裂,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弓兵自我感动了,“明天下午,岳西路皇上皇见!” “我不去!”陈晴烦透了他们那帮发小动不动就约岳西路的习惯,岳西路在她的字典里是脏乱差的代表,同事们乱七八糟的眼神又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了,她不得不压低声音,“麻烦你来一趟学校,如果腿脚不方便上楼的话,就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聊一下!” 第4章 红蓬 弓兵斜着眼看人的样子,让陈晴想揍他。 许是没有趁手的工具,许是弓兵在朋友圈叫嚣的不会饶过孙大力,许是陈雨告诫陈晴的话,“严格说起来,姐夫这是犯罪!弓兵如果追究,要判刑!”真的吓住了陈晴,总之,陈晴忍住揍弓兵的冲动,只是踢踢他绑着石膏的腿,“往里收点!让我进去!” 还是上次和黄群见面的茶馆,弓兵腿脚不便,他们约在一楼见。一楼半层是书店,半层是水,轮到包厢性质的角落,空间小而局促,弓兵坐在入口处,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谈!想和解,什么条件?”弓兵妄图以气势压倒陈晴。 陈晴瞪着弓兵,这个杀千刀的,害得她负债累累,丈夫被迫逃亡的仇人,她深吸一口气,“千万别发火,千万别发火,千万别发火。”默念三遍,她能开口了。 “是你想和解的话,谈谈什么条件!”陈晴反将一军,她拍了下面桌子。 “你别以为握着黄群的牌,我就怕了你!告诉你,孙大力犯的事儿,比我的大多了!”弓兵才不怕陈晴一个小学老师呢! 服务员一挑帘子,“是叫我吗?有什么可帮您的?”她听见拍桌子的声音。 “那你试试?我和大飘柔说说,黄群的存在,黄小芸都上三年级了,不知道大飘柔能不能饶得了你。” “自己老婆饶不了我,也不会向着你的!”弓兵轻蔑地说。 “听说弓小兵学习很紧张啊,不知道,小兵忽然发现有个妹妹,还有个小妈,算不算正式考试前的压力测试?”陈晴极力表现地气定神闲,她是拿弓兵的父母心为赌,说实在的,她不是很确定这人还有没有寻常人性,毕竟孙大力和他快认识一辈子了,说骗就骗,坑起来不眨眼。 熟料,弓兵脸色一变。陈晴心里仿佛有鼓,咚咚心跳似鼓棒敲击,她看着弓兵一闪而过的忐忑、疑虑,鼓点轻快而铿锵,如为自己喝彩,她找到合适的角色和节奏对付弓兵了,想象作为老师,对待一个担心孩子未来的家长,感觉就对了。她微微笑了笑,驾轻就熟地和“家长”说起孩子的前途,“人生重要的不过那么几个关键时刻?” “操!你威胁我!”弓兵扭过脸,他鼻孔不自觉长大了,呼出去气的声音明显加重,只比睡着了打鼾,轻一丢丢。 既然弓兵是有基本人性的,陈晴舔舔嘴唇,再进一步,再加一个娃,攻其最弱处,“黄小芸更不用说了,私生女不是什么好名头?我都不用大张旗鼓,只要和他们班主任聊聊,在任课老师中稍稍提一下……” “有你这样做老师的嘛!”弓兵恼羞成怒,两手齐齐伸向桌子,狂拍一气。 陈晴见好就收,翘起二郎腿,抬起下巴,看弓兵。 服务员再次挑帘而入,她又听见拍桌子的声音了,慌乱地问:“来了,来了,有什么可帮忙的吗?” “没有!”弓兵没好气。 “有的话,请您按键,”服务员指指桌旁的一只红色按钮,“别拍桌子了。”她见两人面色不善,说话声越来越小,怯怯退出前,几乎无声。稍后,这边,陈晴和弓兵沉默对峙,那边,服务员和经理嘀咕,“可能碰上来谈离婚的啦!感觉随时要砸碎桌子!” 弓兵想点烟,没点,他把烟盒往桌上一扔,斜睨着陈晴,陈晴感觉大局已定,露出老娘不是好惹的的本相,弓兵突然低下头莫名笑了下,抬起头时,冲陈晴道,“行啊,孙大力没白忙活这么多年,娶了个好老婆!” “谢谢!”陈晴挺直脊背。 “可你知道大力在背后怎么说你吗?”弓兵憋不住使坏。 “什么?”陈晴有些不自然,她近期和孙大力关系不好,可并不想让外人知晓。 “疯女人!”弓兵攻击到。 “你!他!”陈晴银牙暗咬,就最近孙大力的态度,她能想象他对自己的评价。但想到临来前,陈雨告诫她的,凡事以目标为导向,虽然没明白具体如何导,不过目标能达到,啥不能忍?陈晴把气咽了回去,“开什么玩笑!”她把话,把语气,圆回来,“我要去接孩子了,痛快点,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不追究孙大力了,你也不许提黄群的事儿,我的两个孩子,但凡有一个知道这事儿我, 都饶不了你!”弓兵重回恶狠狠态。 “不止是不追究!”陈晴心里是希望孙大力逼着弓兵答应的赔偿能兑现的,她将这话和盘托出,弓兵第一时间弹起来,医学奇迹几乎出现,他差点跳着把石膏挣脱。 “你把我们家害得这么惨,房子房子拿不到,贷款贷款要还,债一分不少,不赔一分钱是不可能的!”陈晴绷不住了,带着哭腔,“退一万步,大力现在因为这房子,因为房子和人打架,要赔偿,新债加旧债,一时半会无心做所有事,全陷在房子里,你出于良心,你算是怕报应,也该割点肉!” 陈晴此话完全是临场发挥的,教师的口才终于派上用场,杀人不过头点地,把她逼急了,不知道她还会干出啥,弓兵沉吟一会儿,问了陈晴家欠的总账,她支支吾吾说不清,只说记得孙大力要赔偿房地产开发商中介的钱,十二万。 “我出一半。”弓兵敲敲桌子。 “一半我们的损失?”陈晴为自己鼓掌。 “一半打架赔偿款,六万。”弓兵城府极深地说,他心里也在测算陈晴会不会答应。 “不行,我绝不答应!”陈晴喝道。 “那就十二万,我承担你们因承受不住打击惹了一身骚的钱,过去的事不追究了。”弓兵抽出烟盒中的一根烟,往外一丢,仿佛丢掉往事。 “不行!”陈晴态度依旧坚决,她不知如何是好时,想起陈雨从前说过她手中最大的王牌是可以不合作,陈晴冷笑一声,站起来,“反正我不接受,你想清楚再找我,我给你一周时间考虑,过时,我老公不知在哪里,工作已经一败涂地,也没什么好输了,鱼死网破这事儿,我干得出来,你听孙大力说过我是疯子,发疯的样子,你要想见识,很快就能见识到,我还有一节课,先走了!” 陈晴拎起包,头往后仰,梗着脖子,吸溜了下鼻子,弓兵的腿照旧拦在出口处,这次,陈晴没让他放下,直接跨过,扬长而去。 “你们一个月要还贷多少?”弓兵挑起帘子,问陈晴,茶室众人侧目,正在八卦的服务员和经理停下碎嘴子,关注事态进行中。 “五六千。”陈晴拿不准确切数字,她回到茶室。 “我最近在筹备一个新事儿。”弓兵撮着牙花子,食指和拇指捏着自己的下巴,他在犹豫,在评估,他上上下下看着陈晴,仿佛要把她衣服扒光,陈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别墅的事儿一爆出来,黑县食堂的工作孙大力就停了,弓兵躲着孙大力,自然不会主动让他复工,早就找好了继任者,就是孙大力手把手带出来的老曹,老曹本地人本地发展,五十来岁早早内退,有份退休工资,比孙大力还经济实惠,不用交社保啊,弓兵正庆幸省了成本,看来这钱还不能省,不能省,就要为我所用,他心里在算账,安排孙大力干什么。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她不想保持淑女的体面了,“我还有课。”陈晴没骗人。 “你回去和大力商量下,如果他愿意接,我给他开工资,保证他能还上贷。”弓兵慨然拍了拍桌,宣布决定,他的态度像他是陈晴和孙大力的恩人。 “服务员!”陈晴一咬牙,替孙大力答应,“有纸笔吗?” “要纸笔干嘛?”弓兵糊涂了。 “写下来,嗯!”陈晴怕弓兵反悔,“第一,你不再计较大力打你的事儿,第二,赔偿12万我们的赔偿款,第三,给孙大力一份工资,保底工资超过我们要还的房贷。” 稍后,弓兵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纸笔,思忖着落在纸面上,如何措辞,他拿笔尖点着陈晴鼻尖的方向,“你啊!孙大力这个怂人,真是娶了一个好老婆!” “不许说我老公!”陈晴本能抢白,她举着字据,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眯着眼,对着阳光举起来看,像甄别真假钞似的,拍照发给两个人,孙大力和陈雨,文案分别是,“回来。”“解决了。” “厉害!你长大了!” “什么意思?” 前一句是陈雨的,后一句是孙大力的。 前一句九分钟后回,后一句则九个小时后才抵达。 九小时后,是晚上十一点。 十一点的红蓬村,夜比城里的黑,起码有五十只野狗在广袤的黑暗中齐声狂吠。 天空飘了几点雨,雨打泥地万点坑,最大的坑在孙家土楼十米外。孙大力带领堂兄弟四人,大强、大威、大勇、大刚,一个刨坑,一个照明,一个装“骨灰”,一个送坛子,流水线作业,他们一声不吭,保持沉默,忽然,一阵歌声打破寂静,“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孙大力的手机响了。 是陈晴。孙大力掏出来看看,按掉,塞回口袋,又响,又按,他正准备关机,孙大强将手电筒对准他的脸,“哥,是不是嫂子?你先接电话,我们也休息下,去抽根烟。” “喂?”孙大力放下铁锹,跺跺脚上的泥,走到一边,口气充满不耐烦。 “你去哪了?”陈晴怯怯,半是嗔怪,半是抱怨,“你一声不吭,就走了,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孙大力懒得猜,陈晴戏我不分,课堂和生活不分,她习惯用设问句,不用猜,她过一会儿会自己说答案的。 “623啊!”她欢天喜地地宣布,陈晴一年是要过足五个情人节的,2月14日正经情人节、3月14白色情人节、五二零谐音我爱你,七月七日的七夕,此外,还有他们相识的六二三,其中,六二三最隆重。 “今天,我是不是做对了,看我发你的图片没?弓兵签字的那条,把你的麻烦都解除了?明天,明天,我们一起过个节,我好好慰劳慰劳你!对了,你走后,我报了万老师的课,她指出了我的问题,以后,我会好好学习,好好改的!我们一起改!一起奔向幸福!你在哪呢?现在,弓兵我搞定了,我和壮壮,等你回家。”隔着话筒,都能看到资深少女陈晴嘟起嘴,要撒娇的样子。 孙大力没吭声,他的兄弟们,掐灭了烟,重新拿起工具和坛子,手电筒的光柱聚拢着一束水汽,微雨逐渐变小雨,要抓紧时间,把活儿干了,要抓紧时间,把事情了结了,“我和我弟在一起,在红蓬村,处理点事。明天,我会回去,晚点,七点,我们古井假日酒店见!”孙大力长吁一口气,他不打算告诉陈晴他实际在做什么,一是埋骨灰坛这种事上不了台面,说了徒增她、她家的笑话;二是他和陈晴即将成为毫无关系的人,没有交代的必要。 坐在土楼前的台阶上,铁锹一半在土里,立着,孙大力撑着铁锹,一使劲,站起来,在接到陈晴消息前,他已经算过,这次他回到老家红蓬村听说要拆迁的消息,坟地和耕地不同标准,所以他要把耕地都变成“坟地”,多埋些骨灰坛,反正谁也不会打开坛子看究竟。这样的话,拆迁能狠赚上一笔,除了能抵私了赔张明辉鼻子的钱。还能剩,别墅首付打了水漂,贷款还要还,他必须找一份工作,把窟窿补上。打完弓兵,他一路狂奔,这几天,想了又想,听说了弓兵的行动,他心里明白,弓兵不会兑现视频中所说,陈晴的图片和消息,他这会儿才仔细看,仔细琢磨,哎,要回来一点是一点,陈晴多多少少有些进步,可是谁给她的权利,让她做主自己的人生?她凭什么认为,他孙大力,为了钱,就完全不要尊严,可以给仇人打工的? 罢罢罢,他和弓兵的梁子是结定了,不能回头,他和陈晴的婚也离定了,因为太多过节。只是,陈晴今天的表现,他必须有些表示。 他和陈晴共有的这套住房,三居,给她,不枉她二十岁就和自己在一起。 他俩还有个租做浴室用的门面房,租金就是生活费和付壮壮的抚养费,简而言之,财产和孩子都给陈晴,债他来背。就是对不住小姨子陈雨了,别墅如果能结束烂尾状态,他自然会处理掉,将首付钱还给陈雨,如果不,迟早会法拍的,到时候,他也会想方设法还给陈雨,嗯,这些明晚都说给陈晴听,说之前,要补充到离婚协议里,之前考虑得还不够周到,或者说,没有那天诊疗室,陈晴的表现,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一定要离,没有他和弓兵的恶斗,可能带来的后续,陈晴可能的谩骂、追究,他也没有决心要离。 如果,如果,红蓬村真的能旅游开发成功,他就回来开饭馆、开民宿,纵观红蓬村全村,还没有谁正式经营过一个饭店呢!明天一大早,就去见山根叔,看看能不能连户口都迁回来……孙大力大踏步走向前方,雨大了,啪嗒啪嗒打在他脸上,十米的路,他只走了二十步。 孙大强埋着第十一个青花瓷坛,一回头,看见哥哥越走越近的身影,他依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祖屋前,他爹,孙昴日下地的样子。哎,风水轮流转啊,来的路上,孙大力已经和他说过了,想趁开发还没启动,提前把户口转回来,要知道当年孙昴日最得意就是把兄弟两人的户口花巨资弄到潞城去。 “哥!”孙大力站在孙大强眼前了。 “还有几个?”孙大力问。 “三四个。” “明晚你带大威他们,去东边山坳,把另一半坛子埋了,我明天要回趟潞城,后天回来。”孙大力交代着。 “噢,好。”孙大强不敢过问孙大力的事儿,但还是忍不住打听,“你是找你古东集团的哥们吗?”孙大力对红蓬村的开发手拿把攥般笃定,缘于他回潞城扒拉了下人脉,找到昔日饭店的同事老徐,而今老徐在古东餐饮部工作,正式文件,老徐的级别看不到,小道消息还是大有渠道的。 孙大力没承认,也没否认,雨密如梭,犬吠声渐渐弱了。 第5章 突发 “你在哪里?” “家里。” “开门。” “开哪个门?你是不是发错消息了?” “少废话,没发错,我在你家门口。” 陈晴的到来,让陈雨措手不及,她第一反应姐姐是开玩笑,谁知敲门声真的响起,她仍不信,点开手机上可视门铃的app,黑白镜头下,一名短发女子,扶着一只方格花纹拉杆箱立在门口,不是陈晴,又是谁? 陈雨慌忙迎接,她从鞋架上扒拉拖鞋时,陈晴已穿上门口做样子的男式拖鞋,垂头丧气往客厅冲,门都是陈雨关的。 “大小姐,怎么不说一声,搞突然袭击?”陈雨跟在陈晴身后,像个丫鬟。 “有西瓜吗?”大小姐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呈四仰八叉状。 “我去买。”陈雨赶紧在手机上下单,她盯着陈晴一路风尘仆仆的外衣,没忍住,“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我离了。”陈晴长舒一口气。 “什么?”陈雨大惊。 “孙大力早就找人拟好了离婚协议书,我本来不想签的,还想挽回,为了壮壮。谁知道,他一直不学好,一直闯祸,解决了一个祸,还有一个祸,再不离,我和壮壮都要被他拖下水。”陈晴疲倦宣布始末。 “外卖!”门外有人叫喊。 “搁在门口,就行了。”陈雨极力抑制不平静的内心波澜回喊,她捧着裹着塑料薄膜的翠绿西瓜回来时,已消化好情绪,她迟疑而谨慎地问姐姐,“你们怎么签的协议?爸知道吗?壮壮呢?” “他什么都给我了,房子给我了,虽然有抵押,但债他背,包括欠你的,我帮他要来的赔偿款他拿走,作为壮壮的抚养费……”陈晴交代,“大力还是爱我的,否则不会什么都给我。” “等等!”陈雨听出蹊跷,“抚养费怎么回事?壮壮不跟你?” 陈晴从沙发上翻起来,拍着大腿,“是啊!这臭小子,居然不跟我!居然不跟我!居然不跟我!”她连说三遍,以示气愤,“就因为我把他那堆昆虫标本烧了,他死活也要跟爸爸走,不要我!所以我离家出走,来你这了。” 她从陈雨手中接过半个西瓜,这是姐妹俩的习惯,从一个西瓜中间剖开,一人一半,小时候,他们还有一个仪式,各自从西瓜正中挖出两勺最甜的,盛在碗中,留给下班回来的陈抗美,而陆援朝则是扫尾,本着不浪费的精神,拿勺子搜刮一遍她俩没吃干净的西瓜皮上的剩瓤。 陈雨习惯性地舀出最中最甜的那勺,留给朗甜甜。 陈晴习惯性地旁若无人大快朵颐,她把对孙大力父子的仇恨怨念变成口中的沙瓤西瓜,咬出嗤嗤作响的快感。 事情要从孙大力623那晚回来和陈晴过纪念日说起。 陈晴委屈的点在于,她自认进步了、成长了,为了迎接孙大力的归来,她前所未有地把屋子彻底打扫一番,拿出仅有的厨艺,整了四个菜,喷了压箱底的香水,穿上露半个胸的新裙子,把壮壮送到姥爷、代姥姥卫秀梅处,孙大力一脸疲倦进门,鞋不脱,衣不换,对陈晴做的饭倒是保持了尊重,眼睛亮了亮,坐下来就吃,吃得唧唧,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怎么样?”“好吃吗?”“我是不是有做饭的天分?”“大力!”“大力!”“你看都没看我一眼!”陈晴的肢体语言随真实语言变化,她从环抱双肘等孙大力拥抱、亲近,到放下手,吹胡子瞪眼,孙大力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四个盘子光了,孙大力打了个饱嗝,陈晴咳嗽两声,提醒他该说些什么,孙大力终于意识到陈晴在对面呢,他惜字如金,笑了笑,“好吃。” 不知为何,陈晴哽咽了。 “你不想说点什么?”陈晴开口。 “那个……什么……”孙大力定了定神,“协议书,你签好了?” “他还是要离婚!还是要离婚!他吃了我做的饭,还是要离婚!”在陈雨北京家的客厅,对着窗外不知何时出现的彩虹,陈晴复原了那天对孙大力的咆哮。 “你能和平答应,你俩没上都市报头条,我很吃惊。”陈雨递给陈晴一瓶冰可乐,陈晴擦把眼泪,接过来,咕嘟咕嘟灌半瓶,回答妹妹的问题,“因为,我也累了。”“差生没有希望的。” 623那晚,就在陈晴咆哮之后,爆炸之前,门铃响了,是警察,孙大力二进宫了。 “什么?!”陈雨握着另一杯可乐的手不稳,咖色汁液滴在茶几上,“姐夫又犯什么事了?” “你也知道用‘又’。”陈晴凄凉一笑,她大概叙述了孙大力如何得知老家动迁的消息,如何埋骨灰坛子,想用耕地冒充坟地骗取更多拆迁款的行动,如何被发现,如何被举报,如何被抓回去,如何被教育,如何交了罚款,又被放出来…… 孙大力再进家门时,陈晴将签好字的协议书递给他,面无表情。 “我是万念俱灰。”陈晴表示。 “姐夫是个老实人,但总想捞偏门,哎!”陈雨叹息。(赌玉) “你看你也是回家几年,正常工作,正常带孩子,正常生活,为什么他就一团糟,一蹶不振,不停闯祸?我这次如果不和他做一个切割,未来,他会影响壮壮,影响我。”陈晴愤愤。 “也许因为姐夫的原生家庭,没有一个是读书人,他来往的人都是通过各种江湖途径获得的财富,所以他既没有办法靠一技之长谋得生活,也放弃不了发大财、暴富的梦,还想在你面前争口气!”陈雨分析道。 “不知道,不想知道。他把所有钱都给我了,债务都是他的,他说,本来想干这一票,把债都还上,现在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管了,我只能顾我和壮壮了,希望这次给他一个教训,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复婚。”陈晴显得疲倦,她把头靠在妹妹肩膀,陈雨发现陈晴眼角的细纹,姐姐老了,虽然婚算她主动离的。 陈雨突然想到壮壮,“孩子呢?你们怎么分的?” “别提了,”陈晴把头从陈雨肩膀上拔出,“孩子当然归我,前天,我批评了几句,壮壮竟然半夜跑了,我急得差点心梗,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去他奶奶家门口蹲了俩小时!” 壮壮一向和孙家的亲戚不亲,能去奶奶家门口蹲着,不用问,是找爸爸去了。是孙昴日出门放垃圾袋发现的壮壮,他把大孙子迎进门,劈头盖脸给陈晴电话一顿骂,说再也不让陈家管孙子,“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陈晴生孩子的气。“姐夫呢?”陈雨感受到陈晴一个月来翻天覆地的生活变化,她主动揽过姐姐的肩膀,轻轻拍着姐姐的背,为她顺顺气。 “前姐夫!”陈晴纠正。 “对对对,前姐夫,他人呢?” “睡在他弟弟的五金店二楼。” “壮壮出去,你没找他?” “找了,他屏蔽我的电话了。”陈晴没好气。 “孩子一晚上不在家,你怎么过的?” “哭啊!挨个打电话啊!然后就接到我前公公的电话!行,臭小子,就这么折腾你妈,那我就让你试试没妈的感觉!”陈晴站起来,对着空中挥着拳,仿佛面前是壮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陈雨看着拳头在眼前飞。 “昨天,今天我就来北京了。”陈晴坐回沙发,期期艾艾看着陈雨,“小雨,我现在只有你了,这一年,我不知怎么过的,家没了,孩子不要我,老公不能要,工作不如意,我只有你了!” “咱们还有爸!”陈雨提醒。 “爸已经有卫阿姨了。”陈晴重重叹口气。 第6章 运气 晚上陈雨有饭局,局因陈雨而起,取消不合适。局的地儿离陈雨近,坐地铁三站地,局是昔日同学柳淼攒的,自从上次班主任来北京后,同学们之间走动忽然频繁了,柳淼人逢喜事精神爽,孩子小升初上周查到确切录取信息,是理想中的学校,当晚就通知大家都来吃饭,你凑我凑,凑到今天;而位置也是互相凑的,陈雨不上班,当然紧着其他人,她本想带着甜甜一起,幸好姐姐出现,她得以从兴趣班接回郎甜甜后,再送回家,单身赴会。 落座后,老朋友们嘻嘻哈哈,柳淼搂着陈雨的肩膀,对众人细说,她和陈雨的缘分,“陈雨是我见过手气最好的人!” 陈雨如果不是心里记挂着姐姐,定会陪柳淼细说分明,现在,她环顾四周,问认识了二十年之久的老面孔,“你们谁还有潞城号码的手机?借用一下!”刚进门的齐星将手机递给她。 “谢谢!”陈雨拿着齐星的手机闪到门外。 “喂,我是陈雨,姐夫,你先别急着挂电话。”陈雨连忙阻止孙大力的进一步行动,她发现手机拨打孙大力始终忙音,微信成灰线,明白孙大力判她“连坐”,不欲和陈家人发生任何关系了,便借了个电话给孙大力拨过去。她长了个心眼,北京的号码拨过去,孙大力肯定知道是他,用潞城的号,孙大力便不会怀疑。 “有事吗?”孙大力迟疑片刻,声音漠然,他好歹念旧情,给了陈雨三分薄面,没挂,“我现在忙。”陈雨听见孙大力周边车马喧嚣,像是个城乡结合部。 “姐夫。” “我已经不是你姐夫了。” “好,大力哥,我长话短说,我姐到我这来了,北京。”陈雨感觉她在用热毯子捂冷石头。 “哦?哦。没别的事,我挂了。”孙大力是捂不热了。 “你放心,她在我这。” 服务员路过,端着一杯杯满是立着茶叶的碧波,陈雨认出泡的是毛峰。 “不用告诉我了,我不关心。”孙大力前十年有多殷勤,现在就有多无情。他的态度令陈雨少见的冲动,声线提高,“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我姐姐有再多不是,和你在一起二十多年,她的安危,我想,你总应该过问下?” “你姐姐是个魔鬼。”孙大力平静下结论,“爸爸!”他那边传来声音,“我加一个蛋,你要吗?”是壮壮的声音,“嘟嘟嘟”,像是三轮车经过。 他挂了。 陈雨对着另一阵“嘟嘟”声发愣,直到柳淼来找她,“快,开席了!” 一席十位、九人,留出一个上菜口,陈雨晚进来,只剩齐星身边的位子空着,她坐下来,将手机还给齐星,柳淼提一杯,所有人都站起来,柳淼先道歉,再道谢,道歉因为上次班主任来,她忙着闺女小升初没出现,道谢因为感恩老天给她一个好闺女,感谢各位是见证人,特别谢谢陈雨,帮着闺女摇号,凭无敌手气,让闺女上了区重点。 “陈雨这么厉害啊!”大家仿佛第一次以新的视角重新认识她,举杯之余,纷纷要求,“能帮我摇个北京车牌吗?”“帮买个彩票!”“我下周去医院复查,借我一块钱,你用过的哦!揣我钱包里!” 陈雨啼笑皆非,拿杯子一一碰其他的杯,“我给你一百!”她冲借一块钱的雷磊磊说。 “你的信息?”齐星看了一眼忽然亮屏的手机,端详片刻,推到陈雨面前。 信息如下:“能给她的,我都给了,孩子她不能带,我带。请你姐姐不要再打扰我们父子了。” 陈雨心里一“咯噔”,不知姐姐临走前,是不是和孙大力及孩子有更大的冲突。她把手机推还给齐星,有些懊恼,同学们已经到了各说各话的混乱时刻,每个人都在比划,都眉飞色舞,只有他俩略显沉默,陈雨怪不好意思地说,在嘈杂声中,凑近齐星的耳朵,“我姐姐和姐夫,让你见笑了。” 齐星低头笑了一笑,拿杯子碰陈雨的,“不是你就好。” 陈雨愕然,很快领会,想起上次她正在拟财产分割协议时,遇到齐星,她抬眼,目光撞上齐星的,“对不起,每次都让你遇到我最尴尬的时刻。” “你俩在说什么呢!”柳淼打断了齐星和陈雨,柳淼靠打排球特招上的大学,身高是陈雨穿高跷才能企及的,在她面前,齐星都得仰视,柳淼把胳膊搭在陈雨肩上,再一次表达了感谢,“三年后,再借你贵手一用啊!”“没问题!”陈雨答,“三年后,保证给咱大侄女中考助威!” “对了,齐星,你家笑笑几年级?”柳淼想起来,“小升初,也让陈雨摇号啊!” “我们小,九月份上一年级。”齐星仰视着柳淼。 “吆,齐星,大帅哥一定是桃花太旺了,结婚晚!”柳淼打趣。 “嗨!老来得子,老来得子!”齐星风趣地说,他转头看一眼陈雨,再回柳淼,“前几年,老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 今晚的饭局结束得早,九点,陈雨离席,到家九点半,陈雨察觉到一些异样。 首先,玄关处,黑拖鞋动过,那是朗因专属的;其次,客厅窗帘是拉上的,自打朗因搬到她们娘俩对面,窗帘每晚都会由朗甜甜主动拉开,意思是要让爸爸随时能看到她,陈雨阻止过几次,朗甜甜半夜起来上洗手间总偷偷拉开,几次后,陈雨便随她便了,既然没有决心现在离婚,作为父母划清界限,只要朗因不来烦她,和女儿“勾勾搭搭”也是她乐见的。留着不离婚,不就为了,能更好的抚养女儿吗?再次,朗甜甜居然睡着了,要知道,平时,妈妈什么时候到家,她什么时候入睡,看来,大姨妈妈哄孩子还是有一套,甭管是吓睡着,还是训睡着的,总之,能睡着就是好事。 陈雨综合了下蛛丝马迹,得出结论:朗因来过了。 陈晴的突然到访,让陈雨意外之余,有些惊慌,惊慌在于,她不知该怎么和姐姐解释,她和朗因分居,目前看来,朗因不但来了,还将他们的事儿瞒天过海遮掩过去了,否则,怎么会朗甜甜睡得安详,陈晴半倚在沙发上,翻着杂志,没来做好奇宝宝问她究竟呢? 陈雨边想,边机械化地换完鞋,看了眼熟睡的女儿,冲一把热水澡,套上睡衣,来到客厅。她的脑海中,既有对姐姐的怜悯,又有对孙大力严苛回答的不解,还有对朗因来了又走,究竟干了什么,说了什么的怀疑,她慢慢走到姐姐身边,小声说,“还看书呢?睡!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 “啊!”陈晴答应着,眼皮都不抬,陈雨发现不对,再瞅陈晴拿着的《三联生活周刊》,光滑的铜版纸上全是水,她从陈晴手中将杂志抽走,抖一抖,天呐,全是陈晴的泪。 “姐!”陈雨本想问她对壮壮做了什么,孙大力要在短信中说她是魔鬼,现在问不出口了。 谁知陈晴主动交代了,她扑进陈雨怀里,“小雨,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陈雨像抱朗甜甜一样,本能将陈晴搂住,“别想那么多,都过去了。”她以为陈晴说的是离婚。 “不是,晚上,壮壮的班主任给我电话,说他返校,不去了,说去医院看了,病了!” “什么病?”陈雨一惊,再次想起孙大力的短信。 “功能性神经紊乱。”陈晴鼻子一皱一皱,眼泪婆娑而至。 陈雨放开陈晴,从乱发中找到她的脸,掰正了,对着自己,“你把壮壮怎么了?” 原来,刚刚过去的周末,壮壮离家出走前,陈晴和壮壮爆发了剧烈冲突。壮壮这一年发育迅猛,已接近一米八,成绩越来越不佳的他,期末考试前夕,遭遇父母离婚,成绩单上惨不忍睹,一片红。陈晴对着成绩单,把离婚证掏出来拍在茶几上,冲壮壮喊,不是因为你,爸爸妈妈就不会离婚! 接着,她责令一米八的壮壮跪在门外,让来来往往的邻居看看不肖子的模样,晚饭时分,等她气消了,她再把门打开,壮壮已不知所踪,直到后来接到孙大强的电话。 “现在什么情况?”陈雨关切地问,看着满脸泪痕的姐姐,她想骂,又不忍了。 “现在,他们班主任说……”陈晴抽噎着,“他爸拍了个视频给班主任看,壮壮胳膊控制不住抽搐,说在六院看完病了, 医生说,孩子需要静养,他爸带他回老家了。” “黑县?”陈雨眉头一皱。 “黑县。”陈晴继续抽泣。 “不是才在黑县犯事吗?”陈雨不懂姐夫,不,前姐夫的操作。 “他还能去哪儿!”陈晴半是怨恨,半是责怪,“不是岳西路,就是黑县!” “也许是好事呢?”陈雨拉着陈晴坐下,从茶几上拽一张纸巾,为姐姐擦眼泪,“让壮壮远离一下风暴中心,无论学校,还是你,让大力哥带带他,也知道一下你的辛苦,或许更能理解你的付出。”她宽慰着姐姐,“反正暑假了,离开学有一段时间,休整休整也好,你就在我这踏实住着……” 突然,她想起朗因,也为转移陈晴的视线,试探着问,“朗因今晚回家了?” “啊!对!”陈晴在陈雨肩头擦着眼泪,把陈雨小黑裙的袖子完全弄湿,“他和甜甜视频,我过去打招呼,他说,他就回来,还问你去哪了。” “然后呢?”陈雨有些紧张,没做亏心事的她,莫名喉头有些堵。 “然后,他说带我们出去吃饭,我哪有心情!”陈晴吸着鼻子娇嗔。 “然后呢?”陈雨追问。 “然后,他过来给我们做的饭,话说,你和朗因结婚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吃上他做的饭!手艺还行!”陈晴流着泪,没忘了夸妹婿。 “我不是给你和甜甜点了外卖吗?”陈雨惊讶于,朗因居然走了讨好大姨子的路线。 “在冰箱。”陈晴抬起胳膊,软软指向厨房,“有热乎的,谁吃外卖啊!朗因真不错,你姐夫如果像他……” 她话没说完,陈雨怕聊得越多,破绽越多,心下暗想,幸好,接甜甜回来的路上,叮嘱了一番,不许提爸爸和妈妈分开住的事儿,看了甜甜执行好了任务。这边,陈晴已把朗因的说辞端出来,“朗因让我告诉你,他这几天不回来了,让我们姐俩好好聊。他父母在对面楼买了个一居,为的是平时来看你们方便,这几天,他就住对面,有什么事随时叫他。”陈晴本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完这么多话,她气更不匀了。 陈雨的气却顺了,朗因说谎的功力大涨,但这次,帮她解围了。 念在他专程回来,给姐姐做了一顿饭的情上,陈雨在陈晴睡后,把客厅窗帘拉开,想了想,还摆上他给女儿买的玫瑰色小熊。 但半夜,陈雨起床上卫生间,又把小熊搬回原址,打回冷宫——朗因的书房。 陈晴的哭声似乎还在她耳边萦绕,陈雨不由得再度陷入迷茫,要不要和朗因离婚呢?之前是没想好,现在是不能想,总不能让陈家,让陈抗美,突然间有两个离婚的女儿? 正想着,陈雨意识到,陈晴的哭声确实真的萦绕,她停在陈晴睡的房门口,最终没进去,有些情绪,需要自己消化,有些坎儿,需要自己迈过。 第二天醒来,陈雨摆好早餐,陈晴眼睛红红对着豆浆、油条,边吃,边说出纠结一夜的问题,“你说,壮壮被我吓病了,大力不会因此,不和我复婚了?” “什么?”陈雨惊得脱口而出一股豆浆,“你们这刚离,你就想着复婚?” 第7章 告别 雷磊磊的遗体告别仪式于七天后,在八宝山举行。 雷磊磊是在和陈雨们聚会的第二天离开人世的,心梗,听说正开着会,突然倒下,等同事们将磊磊送去和平里医院,十五分钟,急救措施还没来得及上,便撒手人寰。 第一次参加同龄人的葬礼,陈雨穿一身黑,走近举行仪式的厅,在门口,她看见一块长方形牌子,“雷磊磊人生告别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仪式很短,前后不过半小时,哭声滔天,雷磊磊的妻子赵蕾、一双儿女极尽哀婉,尤其小儿子,还在读幼儿园小班,额头缠着白布条,跪在装着雷磊磊遗体的冰棺旁,一脸懵懂,却知道对每一个冲父亲行礼的人磕头。 冰棺被推走时,雷磊磊的妻子忽然扑向工作人员,她喊着,“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陈雨和齐星上前将赵蕾挽了回来。 “赵蕾,磊磊走了,你还有我们!”陈雨安慰着,赵蕾再一次哭昏过去,哭倒在陈雨怀里,她鼻涕眼泪全糊在陈雨的胸口,陈雨的鼻涕眼泪则糊在自个儿的袖口。 雷家、付家的诸位亲戚将赵蕾接走,大队人马撤离,熙熙攘攘的送别人群散了,雷磊磊的同事叹息、唏嘘,“老雷是个好人!”“咱们可都要保重身体啊!”“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陈雨站在“人生告别会”的牌子前,好一会儿,平复情绪,她回望一眼,刚才举行仪式的厅,正中间的大幅照片已经换了别的逝者,而雷磊磊标志性戏谑的笑还在她的脑海中。 右袖口已然湿透,陈雨耸起左肩,用左袖口擦眼泪。 “陈雨!”她听见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一回头,是齐星。 “嗨!你还没走。”陈雨抽泣着,她放下耸动的肩,手冲齐星招招。方才,齐星帮着雷家人忙上忙下,两人没顾上打招呼。 “走!我送你!”齐星抽抽鼻子,他双目红肿,雷磊磊猝然离世的消息便是他通知陈雨的。显然,雷磊磊的离开,给齐星很大打击,他的背明显驼了。 “你去哪儿?”陈雨没有拒绝,只问顺不顺路。 “你不用管我去哪儿,去哪儿,都顺路。”齐星罕见的强硬,虽然声音如浸透眼泪的手帕般浓稠阴湿。 一路经过白花、黑发、各种遗像、长短不一的出殡队伍、统一的哀容,齐星在前,陈雨在后,来到停车场。 上了车,二人无话,到第一个十字路口,齐星才想起问,陈雨才想起答,目的地是哪儿,“幸福里小区。” “怎么走?” “开导航。” 阳光刺的人眼难受,陈雨闭上双目。 没多久,她睁开眼,因为齐星自顾自动情地说。 “那会儿,刚毕业,大家都很穷,我给磊磊打电话,我说,我要买房,你那有多少钱,能借给我。”齐星对着玻璃窗外的大太阳笑了一笑,“磊磊说,你等我几天,月底,我告诉你。” 陈雨没说话。 “我以为他是拖延,不想借给我,结果,月底,他给我来电话,问我账号多少,他说,兄弟,工资发了,加上存款,有九万。” 齐星伏在方向盘上大哭。 红灯停,绿灯行。 后面的车辆滴滴叭叭按着喇叭。 陈雨摇下车窗,对后面的车喊到,“对不起,这就走!”她推推齐星,“先走,先把车停在一边!” 齐星抹了把脸,拍拍陈雨的手背,以示“你放心”,他听陈雨的话,一踩油门,将车停在路边。 “磊磊就是这样,看起来玩世不恭,一脸油腻,其实比谁都念旧,比谁都认真。”陈雨就着齐星的话,怀念起老友。 “是的!”齐星重重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时候,骑行去裤子岛吗?”陈雨唇边浮起一个感慨的笑。 “当然记得。”齐星答。 “那时候,你、雷磊磊、柳淼、我、刘安,还有在潞城的崔翠,我们十几个人,何等青春,何等欢快,那张合影,我上次回家整理老照片,还看见。”陈雨打开手机,在相册中翻找。 猛地,陈雨想起什么,她捏着手机,眉头紧蹙,“你说,磊磊那天吃饭的时候,问我借一块钱,我说给他一百,是不是给了,他就不会有意外了?” 热泪再度夺眶而出,陈雨充满懊悔,近乎渴望地看着齐星,她一时失态,双手扒着齐星的胳膊肘,说不清是控制不住颤抖,还是刻意摇晃着齐星,盼一个答案。 齐星凝视着陈雨,几秒钟的沉默过去,他没有忍住,一把拉过陈雨,将陈雨的脸颊按在他的胸口,他呜呜哭起来,泪水嗒嗒落在陈雨的秀发上。 陈雨开始是被动地被他搂着,不知何时,两只手环绕着齐星的背,变成拥抱。离上次拥抱,隔了总有十年,但这抱和十年前的抱不是同一性质,此刻的抱更多的是缅怀,缅怀故人,缅怀共同的朋友,缅怀青春,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抱。 当陈雨意识到也在主动回应着齐星的抱,她伤感的情绪达到顶点,这些天受的委屈,这些年,午夜梦回回想往事的不甘心,仿佛找到爆发的口,她推开齐星,挣脱拥抱,在副驾驶上坐正,捋捋黑衣上的皱褶,她气息不匀,大口喘息,她低下头,捂着脸,眼泪自指缝中飚溅。 等齐星再次想搂住陈雨时,被陈雨一扭肩膀,将他的手抖落。 齐星的手悬在半空中,陈雨做了一个“不”的手势,她抽噎着,“齐星,我们回不去了。” 齐星的手缓缓垂落,一起垂落的还有他的脑袋,良久,他抬起手,拿起搁在一侧的钱包,拉开拉锁,从最里面的一个夹层里掏出一个豆腐块大小、红色、纸质正方形,稍后,他将正方形打开,是一张一百元人民币,折痕太深,几乎展不平。 他将一百元轻轻放在陈雨穿牛仔裤的腿上,一百元飘在地上,陈雨去捡,她弯腰时,看到一百元上一串圆珠笔写就的数字,字迹经岁月已晕、已湮、已模糊,但仍能看得出最后两个数是“04”,那是陈雨的生日,也是她昔日qq号的倒数两位,她特地挑的。陈雨的记忆被唤醒,研一时,她和齐星在一家小饭馆意外遇见,互留联系方式时,他们发现没有一张纸适合写字,情急之下,陈雨掏出一百元,签上自己的电话。那一顿,是齐星请的,因为这一百元,请客变成了aa制,接下来,齐星说什么都要回请她,再联系,变得名正言顺。 陈雨握一百元的手有些抖,一百元因抖发出蝴蝶翅膀轻扇的声响。 “你一直没花?”陈雨问。 “没。”齐星没看她,注视前方。 “你那天和磊磊说起给他一百元压腰,我当时就想告诉你,我一直没有丢,你给我的一百元。”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责怪我,当年,为什么会离开你,话说的那么难听。我知道我给你带来许多伤害,但其实,当时我有许多不得已,我的前女友说她查出肝炎,大三阳,已经找到的工作单位,因为体检问题,最终没要她,她第一时间联系我,怕已经传染给我。我觉得我得对她的善良负责,另外,她的状态不太好,没有班上,没有男朋友,而你什么都有,我们才刚刚开始,分手,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我话说得狠,是为了速战速决。”齐星捧着头,做忏悔状。 “离开我没那么难的。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了解真相的陈雨,莫名有些愤怒。 “我原本以为这件事会永远烂在心里,但是磊磊走了,我们还能在这人世间多久,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个会先来?” 陈雨盯着齐星,看得出,他没说瞎话。 “我想你过得好,想你知道,起码在我一个人的心里,你一直是美好的。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觉得是我的错,如果当年……陈雨,最近几次见你,你一次比一次憔悴,我不清楚,你、你的家庭、你在潞城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永远可以依赖我。”齐星诚恳地说,他将右手掌心覆盖在陈雨左手手背上。 陈雨从齐星手掌下拽回手背,齐星红着眼眶问:“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我吗?”陈雨把一百元重新折回豆腐块,塞回钱包夹层,拉上拉锁,再将钱包放在齐星怀里,她主动凑过去,紧紧抱住齐星,深深吸一口齐星黑衬衫上特有的雄性烟草味,像唤醒回忆,又像告别一个年代,齐星回抱了她,陈雨凑近齐星的耳朵,“是的,意外和明天不知何时会到来。我在青春中,遇到的唯一挫折就是你,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我没有坎坷了。” 她像羽毛飘过皮肤般,极轻极轻吻了齐星的耳朵一下,而后从齐星的怀抱中撤离,她打开车门,“走了,我想起还有一个别的事儿,坐地铁更快!” 齐星对着陈雨的背影摇摇手,他笑了笑,他知道他追不上陈雨,追上了,陈雨也不会跟他走。 目送着陈雨的背影,齐星打开广播,居然是一首老歌《难舍难分》—— 忘不了你眼中那闪烁的泪光 好像知道我说谎 我茫然走错了地方 却已不敢回头望 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 盈盈的笑语 雨打风飘年华流走 惘然睡梦中 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 与你爱的人分享 我总是选错了方向 伤心却又不能忘 放不开魂牵梦系爱的你 无处说凄凉 回首灯火已阑珊处 是否还有你 说起来人生的仆仆风尘 不能够留一点回忆 难舍又难分已无可追寻 烟消云散的往昔 说起来爱情的悲欢离合 有个你我永远不提 相偎又相依要留在心底 陪我一路到天涯 一首歌完,齐星重新发动车辆,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新消息,是陈雨发来的,“还是朋友。” 齐星笑着流着泪,开过两个路口,才给陈雨回消息,“我一直在。” 第8章 新工 “你在哪里?”朗因问。 “地铁,”陈雨抓住手环,摇摇晃晃,她看一眼电子显示牌,“和平门,什么事儿?” 最近,陈晴在家,朗因只要有空,就来表现表现,不是做饭就是做合家欢状,陈雨对他态度比之前缓和很多。 “晚上出去吃!庆祝一下!”朗因兴冲冲。 刚经历雷磊磊的葬礼,又经过和齐星的汹涌澎湃,说实话,陈雨没心思,但朗因“庆祝”的说法,令她生疑,“庆祝什么?”她吸吸鼻子,情绪还没调整过来。 “庆祝我下周一正式入职啊!”朗因宣布他的新工作搞定,在一家民营企业负责培训部门,干的还是老本行,用的也是老关系,前同事老张介绍的,“老张跳槽了,这个职位空出来,他立马推荐了我!” 听得出朗因的释然、得意,他因谈洁婷一事儿,避祸一般,从机关裸辞,没做任何准备,原以为一身武艺,脱离体制,在广阔天地能为所欲为,托了不下十位熟人,投了不下三十份简历,面试了三四次,无一有结果,他的锐气被极大损伤,“我堂堂一个副处级干部!”他在一次面试中,对表示“回去等消息”其实肯定不会再有消息的面试官,气愤道。“哎,堂堂副处级,您也过了三十五啊!直飙四十,不是我不要您,是市场残酷啊!”面试官倒直言不讳。 总之,历经一个多月,近俩月的找工作历程,原本不抱希望的老张那儿,竟然传来好消息,朗因大喜过望,今天又去该公司一次,刚刚敲定,刚刚走出公司门,他急吼吼报告好消息给陈雨,信号断断续续,面对陈雨“你说什么?”的问句,他一个答案回了三遍,估计再回三遍也在所不辞,“明天麻烦老婆大人,陪我去新宇宙百货买身新衣裳,冲冲喜!周一好上班喽!” “您好,建国门站到了。”电子音提示。 走在任何一个点都熙熙攘攘的换乘人流中,陈雨的心在低谷,脑子仍保持清醒,朗因有下家,对他,对他们的小家是好事,“好,我姐来这么久,还没带她出去逛逛,你去订位,待会让开车带上我姐和甜甜,我见完一个朋友,谈个工作上的事儿,直接去。” “得嘞!”朗因得令,欢天喜地。 陈雨去见的朋友是沈金金,大剌剌的她,月子刚出,便出来工作了,陈雨除了给她点赞,不忘提醒一句,“别这么拼了,长命工夫长命做。” “怎么?”沈金金月子里没少长,她一笑,不得不让人想起唐代美人。 “别提了,”陈雨说起上午参加的葬礼,泪盈于睫,她简要陈述了雷磊磊的猝死,总结,“明天,我就去把全家人所有保险上了,从此,我要悠着点,能三年做完的,绝不一年,能三十年的做完的,绝不强求十年。” “我同意你以上观点,但抱歉,我这有个急活,三个月的活,真的需要你一个月做完救驾。”沈金金有点不好意思兼无奈,“如果不是我现在身体不方便,我也不会麻烦你。” “咱俩就别客气了!我能干点啥?”陈雨打断沈金金,前段时间,因为于小航的事儿,沈金金担心陈雨生计无着落,颇是给她介绍了几桩活儿,包括但不限于,给医生、企业家做纪录片,一个短视频网站写短片策划,沈金金骨架大,胸大,脾气大,格局更大,她介绍的活儿,结款快,没有多余的话,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多年的情谊,不冲利益,冲信任,陈雨也得帮她。 看了看表,沈金金决定长话短说,“离下一次喂奶,还有一个小时,我快点。” “ok!”陈雨了然于心,再瞅一眼沈金金已然f杯的胸,感觉她随时会崩不住,山洪爆发。 “简而言之,有个公益项目,我们的对口扶贫单位在贵州山城,这活儿背在我身上,我需要你做个策划,策划中含预算,怎样让电视台和山城的扶贫,尤其对孩子的公益体现在其中,发挥我们的平台优势、内容优势,活漂亮,影响力大,当然,这策划能过,工作就是你做,我代表部门和你签约。” “山城,我还是有点基础的。”陈雨想了想。 “对啊,我就是记得,你当初做《大地》,去过山城,对那边的环境、人都熟悉,才想把活给你。” “什么时候要?”陈雨打算接下了。 “越快越好,我产假结束之前,项目要上马。”沈金金再看一次表。 “那就是还有三个月。”陈雨算了下。 “哦,对!”沈金金重重点头,她贪婪地吸一口白色吸管中的奶茶,被陈雨拍掉手。 “喂,你喂奶,还喝奶茶!” “他妈的,自由的味道久违了!”沈金金放开吸管,留下深深的压印。 “策划、制作拿公司签可以吗?”陈雨提出要求,“我注册了一个小公司。” “这……我要去问一下,怎么?你要公司化运营了?”沈金金问。 “我研究了下没多少成本,就是代账费,但是开票什么的,正规很多,从老方、于小航、翱翔公司那儿,我知道,不能只有一个甲方,算上你,最近开拓了一些业务,一人公司虽小,也可以做,也能有限运营嘛!”陈雨道,她还透露,之前朗因在家待业月余,她不是没想过,让朗因做好后方,带孩子,她去拓展业务。 “或者,把朗因培养成你的下属,给你打下手?朗因可是小王爷!”沈金金笑得花枝乱颤。 “嗨,逼到份上,只要饿,让干啥干啥!”陈晴说出人生真相。 “那倒是,不过,”沈金金脸色一正,“朗因毕竟背叛过你,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和他离婚吗?还注册公司,想和他一起干?” 陈雨莞尔一笑,“你说呢?” 她属于自问自答,“想过,但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非黑即白,以我对朗因的了解,他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他对我们娘俩不会没有一丝感情,他在这之后的表现,也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们的。说到底,是我怂,承担不了一个人养育女儿的辛苦,虽然万不得已,真扛,我肯定扛得住。但究竟要不要这么辛苦,要不要老人、孩子都来承担我如此选择的辛苦?我没想好,在没有出现我必须做极端选择之前,我不想动。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尤三姐,她一死了之,好有骨气,年纪越大,牵绊越多,越发觉,袭人才是真实的存在,更多人的选择。总有个必不能的原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现实生活中,只有为瓦,才能活下来,想做玉,除非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 再说,我今天忽然明白,成年人犯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儿。我也许也会是那个错的人,如果我错了,我能不能有个赎罪的机会,如果我错了,我是不是能因此成长?” “你今天忽然明白?”沈金金抓住陈雨口中的关键词。 陈雨说的是和齐星的交谈,一念之间,她投入齐星的怀抱,一念之间可能发生更多。她没有向沈金金清楚交代,只说,在雷磊磊的葬礼上,意识到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对,生死之外都是小事!”沈金金站起来,“我现在要去忙’生’了,不行了,我的奶要喷出来了!” 第9章 夏荷 下午两点的太阳,像八九岁的男孩,兴致高,不知疲倦,激情四射。 圆明园大水法前,人潮拥挤。摇旗子的导游,一个个打扮得像杀手,被防晒面罩加墨镜加帽子遮掩地不见真颜。陈雨、陈晴和朗甜甜在人潮中,不用辨别方向,只管往前,顺着潮水的方向走,便是了。 来京十五年,每年夏天,陈雨都要来圆明园赏荷,这是她的习惯、内心的秩序、审美人生之闹钟式仪式感。 圆明园的荷花怎么形容呢? 铺天盖地,泼泼洒洒。花水一线,碧波载着荷叶,绿与绿,浅与深,无缝对接,粉的骨朵下,肥硕的鱼摇晃尾巴,水痕证明它们来过。盛满游人的画舫自荷叶间挤出一条路,船上掌舵者头戴斗笠,只见船划得不慌不忙,花开得不紧不张。早年间,公园管理没现在严格,陈雨在岸边走,累了、困了,总顺手摘下一片宽阔荷叶,找一块阴凉、光滑的石头坐或躺,好几次,她将荷叶盖在脸上,闻着清新植物的香,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已近黄昏。 边走,边聊,边接近荷花最旺处。 半个多月来,陈晴经历了五重天。 第一重,怨。怨老天不开眼,人生的剧本不按逻辑写。怎么着,都该她提离婚,她提了,孙大力也该百般挽留。 第二重,骂,骂孙大力忘恩负义,骂弓兵恶意甩锅,骂曾副校长不力挺她,骂壮壮不争气。 第三重,悔,悔不当初拦着孙大力买别墅,悔不当初少鸡娃,多鸡自己。“如果……就”,“如果”都实现,“就”不会夫妻散了,母子离心,工作失意。 第四重,盼,盼复婚,盼复职。盼孙大力再给她一次机会,孩子、领导都是。 第五重,怕,怕丢了工作,怕没人要,怕孩子不再喊她妈。 “姐,你知道,为什么现在青少年抑郁症越来越多?” 陈雨买了两只冰棍,粉嘟嘟莲花状,一只给陈晴,一只给朗甜甜。 “为什么?”陈晴带着宽颜遮阳帽,声音透露出兴致不高,这次来京,她一直窝在家里,有限的几次出门都是出去吃饭。 “有种说法,因为现在的孩子,户外活动太少了。人呆在屋子里,很容易把屋子撑满,会以为世界以自己为中心,世界就是自己那点事儿,而人一旦在大自然中,在山、水、云、雨、建筑物中,比例在那儿摆着,人显得小了, 就不会把自己那点事儿当成全世界了,愁苦呢?烦恼呢?烟消云散了。”陈雨话中有话,对姐姐莞尔一笑。 “我怕。”陈晴少见的胆怯。 陈雨眼尖,瞄准一块尚无人占领的大石头,推了一把朗甜甜,“快!”她低声命令着,朗甜甜得令,举着冰棍,如举着导游的小旗,扑向凉爽石坐骑。 “你怕啥呢?”稍顷,对着如镜湖面,陈雨问姐姐。 “我怕老,怕没有人爱。”陈晴颤着嘴唇。 “你并不老,”陈雨掏出随身小包中的气垫粉,不是补妆,是打开巴掌大的小镜子对准姐姐的脸,“你自己看看,你三十七岁的人了,一丝皱纹都没有。是不是出了门,别人会觉得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陈晴笑了,是破涕为笑,不知何时,她眼中噙满了泪。 “暂时是看起来不老,”陈晴真的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她似乎重拾对外表的自信,可片刻舒缓后回归黯然,“但我现在离婚了啊!你知道在潞城,离婚女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什么?”陈雨抬高下巴问姐姐,她不止一次想过离婚,不离开始是利益权衡,后来是理解,加冷眼看朗因的表现,发觉他在慢慢成长和改变。 “意味着丢人,被人指指点点!”陈晴垂头丧气。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陈雨为陈晴鼓劲,兼指明方向,“我要是你,就该想想,如何像钮钴禄甄嬛一样回宫后,马力全开,扭转乾坤,大力哥现在觉得你浑身是缺点,你干脆默默努力、耕耘,成为潞城最牛的小学英语老师、班主任,潞城那么小,熟人那么多,我不信大力哥还没个朋友、亲戚的孩子想上寿春的,哪怕不上学,只是给孩子点拨下呢?到时候,你声名远扬,朋友、亲戚求大力哥,大力哥指定要回来求你,提不提气?” 陈晴眼睛亮了, “你说,到时候,他会不会就想和我复婚了?” “说不好,但总比你不是埋怨,就是骂人,要么消沉,让人尊敬?”陈雨揽过陈晴的肩,“你在北京好好散散心,rex一下,别想着潞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有空呢,帮我管管孩子,没空呢,你咋会没空呢?我最近正忙着,你来了,太好了!” “真的不烦我?”陈晴紧紧攥着妹妹的手,问出盘旋在胸口很久的问题,“你和朗因究竟怎么了?朗因是因为我来了才搬出去的吗?” “放心!我不会把筷子扔下楼的!”陈雨打趣。 解释一下,在陈家有个流传已久的段子,用以表达树高千尺不能忘根,陈抗美基本上过一段时间就要拎出来警醒姐俩。作为同为绿江考出来的学子,陈抗美的老同学宋叔叔,娶了潞城女人,老家有客来访,频次太高,需要帮的忙太多,宋婶无共情处,反为服务众人之苦常与宋叔叔抱怨,终于,有一天,情绪爆发,老家一次性来了八口人,八人在宋家吃完午饭,打道回府,刚出楼道,从四楼,宋家方向,摔下一把筷子,噼里啪啦,犹如闪电加雨点,八人面面相觑,走进墙根处,蹲下来细细数一数,正正好十六支。 宋婶扔筷子一举伤透了老家人的心,从此,再也没有人登过宋家的门。绿江镇,所有考出去、在外面谋生的人,都被长辈耳提面命过,千万不能做宋叔,千万不能娶宋婶。 小时候,陈晴陈雨听宋婶的故事时,确实能和陈抗美同仇敌忾,发生共鸣,越长大,越咂摸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你说,我对孙大力的亲戚们客气点,是不是我和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陈晴神情落寞,她总是在五个阶段中来回穿梭,又悔上了。 “你和大力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亲戚们和爸老家的亲戚也不是一个量级。”陈雨诚恳地说,“而且年纪大了,我认为宋婶也不容易,她的行为不值得推广,但动机可以理解,凭什么男人招惹一堆外人,没有任何边界感,来家里,就因为结了婚,便强行摊派、绑架老婆伺候老家人吗?量力而行,量力而行,爸那一代,从来没有过心疼妻子,从妻子角度出发,可以接待,可以往来,总要顾及另一半的感受,及家里的条件?” “换个话题,”陈晴嗦了一口冰棍,太阳下,冰棍根部晒得滴滴答答,“我这几天都在想,要不是还有寿春小学这份工作,孙大力决绝离开我,壮壮也总是和我对着干,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说明你还是热爱工作的,我也常常觉得工作是救赎。”陈雨安抚姐姐。 “当然,上班啊,假期给孩子做回访啊,是能让我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儿,但是不仅仅!”陈晴凑近陈雨的耳朵,她不想让在一旁研究昆虫的郎甜甜听到少儿不宜的情节,“我想过了,我堂堂一个省城重点小学的英语老师,貌美如花,在再婚市场,我应该是抢手的啊!” 陈雨啼笑皆非,每个人的斗志来源不一,她的斗志从来都是来自于社会价值,有事儿做,做的事儿有意义,姐姐的斗志从来都是来自于女性魅力,有爱,有爱的可能,人生就有意义。 陈晴若有所思盯着荷花丛中徐徐穿行的游船,看着它们渐行渐远,陈雨酝酿了一会儿,决定向陈晴宣布她和朗因这大半年来的矛盾、纠结与缓和,如果说,不对爸爸提如是烦恼,是为了爸爸不担心,对姐姐提,是她太了解姐姐,果然—— “朗因这个王八蛋!”陈晴把冰棍的木棍一摔,拳头挥出去,作势要打面前的空气,而那空气象征着朗因。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去报仇的,”陈雨拦住她的拳头,瞥了一眼距离她俩两米多远,不会听得端详的女儿,“是想告诉你,成年人没有人的日子好过,我读过一位女作家的文章,忘了具体写什么,只记得,标题是‘每个成年人都是一场劫后余生’,这几年发生的事儿,够写一本书了,人到中年,没有人的日子好过,好过说明你们互相不熟,不好过就不过了吗?不,用日常抵御无常,不管外部如何变化,咱们要尽可能有自己的秩序,尽可能往好里过。别怕,你还有我!” 陈晴闪烁着大眼睛,一把搂过妹妹的肩,痛痛快快哭起来,“小雨,你说得对,谁都不容易,不单单我,你放心,你也还有我!” 陈雨拍着姐姐的背,荷叶连天碧,荷花映日红,水纹与丝帛一样的云呼应,如此平静安稳又波澜壮阔的夏日午后,一生也没有几个。 平静很快被打破。 “喂?”陈晴松开陈雨,来电是校办秘书,“7月28日必须返校?” 陈雨诧异地瞅一眼陈晴,陈晴挂掉电话,摊摊手,“要回去喽,避难式旅游到尽头,28号有个下学期教学工作安排的重要会议。” 第1章 重返 山城三面环山,一面风口,天高云淡,温度比北京平均低十度,雨季更显凉爽。陈雨一手扶着灰色拉杆箱的杆,一手牵着朗甜甜,在出站口,母女俩各自撑开一把碎花小伞,网约车司机来电,确定她们的位置,陈雨用脖子夹着伞柄找地标,肩膀湿了一片。 “你看见那个辣椒没?”陈雨眯着一双圆眼,在雨雾中,指点。 “哪有辣椒?对不起,我是外地刚来山城的,这边不熟。” 司机一道歉,乘客就慌乱。 陈雨再解释一番,司机恍然大悟,“您说的是火把啊!” 行,陈雨第一次来山城,看见火车站西楼的辣椒时,也误以为是火炬,粗粗算下,距离上一次看到辣椒火把,整三年了。 终于坐上车,朗甜甜一脸新奇,她贴着车窗瞅山城哪儿哪儿都新鲜,吐泡泡似的吐问题。 “妈妈,妈妈,你发现没有,山和山的颜色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陈雨凑近孩子那扇窗。 “就是绿和绿不一样,有深绿,有浅绿,有深浅之间,不好形容的绿。对了,绿倒映在水中,更绿了。”朗甜甜说的是车刚经过的一片因雨而成的水洼。 “别绿啊绿啊,词汇多贫乏, 你可以用‘露冷烟消碧落空,远山如黛月如弓’,是不是比纯说‘绿’听起来有文化?”陈雨揶揄孩子,有点冷,她从双肩包中,掏出一件粉红色防晒衣套在朗甜甜身上。 “妈妈,还有多远?我们今天住的酒店叫什么名字?”朗甜甜边把胳膊伸进袖筒,边吐新泡泡。 “水烟寒,妈妈以前上班的时候来住过,当时是网红景点,环境好,空间大,你肯定喜欢。” 山城小,打车十一块,已属远程,防晒衣套上不到仨分钟,司机通知娘俩,“请带好随身物品,您的目的地已到达。” 拿下行李箱,撑开花雨伞,踩着沾着微尘的百米小道,挪向办理入住的前台,朗甜甜小嘴叭叭叭没停,问妈妈上次来是什么时候,来过几次,这次来,有没有约熟人,熟人中有没有小朋友,放下行李是不是就能去玩,能玩啥,下雨还能玩吗?陈雨开始还挺耐心,后面全部“嗯”“啊”“是的”“到时候再说”打发掉。 是啊,上次来是什么时候?来过几次? 捏着酒店配备的硬纸袋,袋中装着房卡、电卡,上电梯,穿行在幽长走廊中,听行李箱的轮子在厚实地毯上,发出略带艰涩的沉闷声响时,陈雨不禁回忆。 “哇!有落地窗!哇!床好大!” 房门一开,电卡还没插,朗甜甜便一个冲刺扑向洁白大床。 很久没带孩子出门,陈雨看酒店时,特地订了间湖景房。四十平方米的房间,加景色,加两份早餐,不到400元一天,而相似的房型、条件,在北京,特别是在暑假,没有一千五,绝对拿不下。 然而,就在朗甜甜从大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起,再冲向茶座区,与烟波浩渺的湖仅一窗之隔时,陈雨眼尖瞅见地毯上有个烟烧破的洞,而窗帘内层的白纱上有块没洗干净的黄色污迹,日子匆匆过,水烟寒,也变成老酒店了。 趁朗甜甜四处参观,陈雨打开箱子,把家伙事儿一字摆开,洗漱用品、拖鞋、电脑、三本五升六专项练习册,朗甜甜去哪儿都要带自己的枕巾、床单和被套,一一铺好。 “甜甜,妈妈开会,你去写作业啦,写完作业可以玩一会儿,开完会,妈妈带你出去吃饭。”陈雨吆喝着,朗甜甜有个特征,专注时,对任何声音充耳不闻,陈雨叹口气,把练习册中的一本和ipad放在小桌上。 看看表,两点整。陈雨在另一张桌上,开启电脑,进入网络会议界面。她启动摄像头,关闭麦克风,戴上耳机,一起参加会议的共有六位,主持人是沈金金,会议名“山城定点帮扶公益节目计划”。 一个月来,陈雨除了为沈金金的新项目做策划,就是忙活注册新公司。据说,现在一人企业十分流行,因此,找对代办公司,交费、说需求,一站到底,服务到家。唯一的麻烦在于,公司注册在哪里,几经比对,陈雨选择在大兴某数字产业基地,一来,创业园有吸引人才及项目的优惠政策,二来,方向对口。 有个公司,签合同、开票都正式、方便多了。但直到公司注册完,拿到财务章、公章、营业执照等等物件儿,沈金金代表的部门还没给陈雨打出一份正式的合同,出于信任,出于对老单位流程慢、手续繁杂的深刻了解,陈雨决定先干活,其他“跑起来,再说”。 沈金金大大咧咧惯了,她产假没休完,已正式重返职场,月子里受的委屈,积攒的人生顿悟,突然爆发,加上定点帮扶的项目,手上竟有四五个不同进度的产品要忙,“对,先跑,外包给你,我放心。” “大家,下午好,”沈金金发言了,“我长话短说,陈雨老师现在已经到达山城,咱们把策划案简单的过一遍。收到,请在评论区敲1。” 。 “我先来定个调子,介绍下项目背景。为助力山城山县切实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和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增强创新创造的行动自觉,台里要求我们发挥自身优势,统筹协调播音员、主持人资源,深入融合一线,展开一体化运作。计划从全媒体角度出发,以优质内容+融合创新模式,策划创作内容丰富的融媒体产品,打造‘山县公益课堂’的品牌。” 今天是周末,沈金金的背景音中含着婴儿的哭泣。 “下面,我把时间交给陈雨陈老师。简单介绍一下,陈老师之前也是我们的老同事,现在拟作为合作公司,承接该项目,此次,陈雨老师前往山城,打个头站,听说明后两天,就要去山县实地考察,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策划会……陈老师!” “好的,我在!”陈雨开麦。 “各位下午好,山城,我前几年做《大地》时来采访过,相对来说比较熟。但山县,是山城下面的县,没有考察,不敢妄断,先谈谈我在实地去之前做的方案。” “我的第一个想法,举办山县公益课堂精品语文课,我们的口号是‘读经典,构未来’,顺利的话,今年九月开始,地点就选在山县的某个中学或小学。我们能做什么呢?将台里优秀的播音员、主持人送教到山县,发挥我们的语言优势、媒体传播优势,现场、线下和山县的学生互动,实现‘名嘴来上语文课’;然后,将课程的视频录制、剪辑、制作,线上,在台里的官网视频频道首发,再全平台推广,让全国的中小学生都能看得到。关于名嘴上什么语文课?我想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经典篇目整理出来,比如说五十篇,就让五十个名嘴来诵读、来讲课,怎样和山县进一步融合呢?诵读部分,让名嘴和山县学生共同完成……” 陈雨披着长发,耳机藏在黑发中,她凝神对着屏幕那端的头像们,侃侃而谈,声音清亮。 窗外,雨大了,屋内光线渐暗,全神贯注的她丝毫未觉察。 远处,湖面腾起一层雾气,小少女朗甜甜早放下笔,对着雨与湖。她刚想赞叹“好美啊!”,念出声的却是,“露冷烟消碧落空,远山如黛月如弓”。 第2章 适应 下午三点,阿基米德会议室,一众人等,正襟危坐,朗因解开衬衫纽扣,喝口水,继续工作汇报。 朗因的新职位是培训部主管,工作是前同事老张介绍的,老张离开机关时,和朗因平级,但那是五年前。五年,朗因没升职,老张换了三家单位,目前在“滴水”互联网公司担任品牌部负责人。入职评级,朗因偷偷打听了下,他是8,而老张是10。8和10之间差的不是2,是年薪的一半。 “出来晚了!”朗因一听说,捶胸顿足。 “你可不能往外说去!”老张叮嘱。他解释,级别是公开、透明的,但每个人的收入则“背靠背”,互不知晓。 “懂!我懂规矩!”朗因点头如小母鸡啄米,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菜过三巡,朗因动情地摇着老张的手说,“张哥,以后,你就是我在公司唯一的亲人了!” 该场谈话发生在两周前,朗因办入职手续结束的当晚。 正如滴水公司的会议室个个有花名,什么阿基米德、牛顿、爱迪生;滴水的每个员工也都有花名。那天,两人用公司内部聊天软件约的晚饭,软件上,老张不叫老张,叫“卫青”,朗因也不叫朗因,叫“恭亲王”。 朗因汇报的工作是关于公司培训的新架构,他加班两周拿出的大活儿。 “总结一下,企业培训三大块,新人培养、职业培训、管理干部培训。新人培训主要集中在:人才测评、团队拓展、企业文化、岗位技能培训、职业素养等。”朗因站在会议室尽头悬挂的屏幕前,展示他的ppt。 说起ppt,他又一肚子气。在机关,他好赖手下还有几个兵,在滴水,名义上是主管,培训部竟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他一入职,便肩负着招人入职的重任,听起来怪怪的,仿佛像搞销。 说回ppt,因为是光杆司令,基础性的活儿,都得自己干。朗因的技术不行,审美却高,来回换了几次模板,调整了几回字体,已快把他逼疯,接下来,一会儿,图片变形,一会儿,文字排版看起来杂乱无章。好容易全部到位,没有保存,前功尽弃,朗因气得将鼠标扔地上,再脚踏上四五遍才解恨,气急败坏时,他脱口而出喊了声“小谈!魏蜀吴!”突然想起,小谈、小魏都不再为他所用,供他驱使,跑前跑后,干杂活;下一次愤怒,他喊的是“老婆!” 陈雨自然没与他同室,陈雨住在对面楼,他厚着脸皮给陈雨发求助信息,还用了昵称“小妈妈”及“请”,“请帮我做下ppt,做不完,这份工作保不住了。”陈雨没回他,今非昔比,朗因讨了没趣,不敢发火,不敢继续提要求,他等了一会儿,确定陈雨真的不会帮他,只能转回电脑前,默默奋斗到天亮。 等他经过一夜奋战,终于独立把ppt完成,那蓝底界面、美术体字样,都让他得意。他忍不住将完成版发给陈雨一观,没想到这一次,陈雨倒秒回了,原来她不是不在线,只是不想理自己的(非分要求)啊,陈雨回他一个大拇指,“不错!” 人真的是会变的,困倦到不断打哈欠,仍要坚持去上班的朗因在去往地铁的路上想。当年,他刚刚和陈雨在一起,把陈雨调教得多好啊,他写材料,让陈雨帮搜集资料,他出去办事,忘带u盘了,一个电话愣是把陈雨从办公室薅出去,为他回家讨u盘,再送去办事的地儿…… 虽然每一次陈雨告诫他,自己的事能不能自己做,但他事后,只要喊几声“小妈妈”,撒撒娇、哄一哄,事情就算过去了。如果,如果,不是与谈洁婷那一出横在他俩中间,陈雨是不是还能做全能妻子? 做梦。 朗因对着“不错”和大拇指,险些滴下泪来。一为,陈雨夸他了,最近陈雨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回家有望;二为,他明确地知道,往昔已尽,陈雨绝不可能,为他全情提供服务。 朗因汇报完了,不,是恭亲王。 “谢谢恭亲王的分享。”花名宋江的提醒大家,发表意见。培训部在组织架构上,属于人力资源部,宋江正是恭亲王的顶头上司。 “有点散。” “我没t到痛点。” “我想对齐一下预算。” 花荣、袁崇焕、小昭分别发言。 “恭亲王提的‘内部讲师制度’是亮点。”终于有人说个好了,是曹操。“可是不知道可操作性如何。” 一小时后,会议结束,恭亲王回到工位,累得想就地圆寂,但他不能。针对会议的意见,他要做十八处修改,下班前要交。聊天软件上一声提示,更是让他从濒昏状态鲤鱼打挺原地复活。 “恭亲王,身份证号发我下,订机票用,明天下午和宋江总去武汉。”袁崇焕发来消息。 “什么事?” “宋江总没说,大概是紧急情况,待会儿他另一个会完,让你去下办公室。” “武汉,不是培训部的事?是不是应该按职责分配工作任务?”朗因本能想推。 “不知道,但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拿两个人的工资,是我们这的常态。您刚从体制内出来,还需要适应。”袁崇焕好心提醒,他比朗因小七八岁,在滴水已是老员工。 朗因选择闭嘴,他不情不愿敲出一串数字,是身份证号。他正想向卫青,即老张抱怨,没想到,卫青先找他了。 朗因的工位在十楼,卫青的在七楼,公司扁平化管理,人人都在大平面办公,没有独立办公室,倒也平等。 卫青站在朗因面前,朗因前一晚没怎么睡,刚开完会,辨认了几秒才认出,他脱口而出,“卫青!”看来,滴水养成了他的语言习惯。 而卫青摇摇手,他没有表情,只有感慨,“喊老张,别喊卫青了。我被裁了,明天起,不来公司了,晚上一起吃个散伙饭。” 朗因听见心里的哀嚎,“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成年人,见过世面,他连忙站起身,拍拍卫青的肩,“好突然!下午见到宋江,没听说你们部门裁员啊?” “嗨,公关部和品牌部合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我手上也没项目了,团队自动解散。宋江不负责这一块儿,晁盖今天上午跟我谈的,说是昨天的决议。我刚办完手续,n+1,赔俩月工资,大厂就是这样。不说了,六点半,门口‘五世同堂’见,我还约了几个兄弟。” “我有点活,可能晚点,出发前告诉你。”朗因心突突的,为不稳定,为不安全。 “行,我公司的号已注销,电脑也要交接出去。你给我发微信,我去收拾东西。”老张转身离去。 朗因手颤抖着,点开电脑,点到内部聊天软件的界面,果然,卫青的头像暗了,将不再亮起。 残酷。 第3章 山县 山县政府大楼,位于山县城中心,灰白色,六层,是山县第一高楼。楼门口的旗杆飘着红艳艳的国旗,蓝天白云下,层峦叠嶂中,显得巍伟壮丽。 按照规矩,陈雨在京,已通过沈金金,拿到台里相关部门的公函,与山城、山县的宣传部取得联系,走过流程,山县宣传部对于“公益课堂”节目表示出极大兴趣,保证全力支持。 宣传部接待处在政府大楼的第三层,陈雨拿出公函和身份证在门口做登记,一位女领导早在大楼转门处等陈雨,她自我介绍姓封,名丽娟,向陈雨热情打招呼,还夸奖懵逼来做客的郎甜甜,“看起来很乖。” 三十来岁的封丽娟穿一件咖色香云纱旗袍,襟前的扣子均是闪烁的珠珠状,这在政府办公人员中,很少见。郎甜甜已有点小少女的审美觉醒,她夸封丽娟,“阿姨,你的扣子好漂亮!”夸得封丽娟红潮自面颊上浮起,笑得合不拢嘴,陈雨跟着她上楼梯,由衷地说,对,封科长,这身旗袍很衬你! 封丽娟之前只在电话中和陈雨对过话,这是她俩第一次见面。 三层楼梯,一百二十级台阶,封丽娟提起该县宣传部部长李凤伟不下十次,“李部长有个会,我们现在会议室等他”“李部长说起您,赞不绝口,说您是大才女!”“李部长让我全力配合您的工作,我昨晚想了一宿,还有点紧张呢!穿什么来见您呢?您是大才女,一定喜欢张爱玲!我就穿个民国风!” 原来如此!陈雨为拉近距离,主动问起封丽娟这款旗袍的淘宝链接,果然,打开了封丽娟的话匣子,她带陈雨进会议室,直接掏出手机,调出旗袍的订单界面,发给陈雨。 会议室陈设一如所有的会议室,会议桌上摆着陈雨的塑料名牌,title还是陈雨在电视台时的职位,“制片人”。封丽娟再过来时,轻轻问陈雨,“陈老师,您这边有ppt要播放吗?” “没有,我们这个阶段,属于前采,以走访、调查为主。”陈雨解释,她的半个身子在椅子外,身体前倾以示尊重。 “好的,小朋友,阿姨送你一个玩具,”封丽娟将一只涂着鲜艳色彩的泥塑羊羔递给郎甜甜。 “吆!甜甜,快说谢谢!”陈雨替郎甜甜接过,并行家般指点,“这是山县的非遗文化代表泥娃娃?” “对!”封丽娟骄傲地回答,“陈老师,看来您做过我们山县的功课啊!” “我做《大地》时,在山城跑了大半年,对于山城各方面的特色都有所耳闻。”陈雨谦虚地说。 正说着,李部长的脚步声近,急促、有力,封丽娟闻声,连忙打开门,“李部长,北京来的陈老师接到了!” “李部长,好久不见!”陈雨笑吟吟伸出手。 他们是老相识,拍《大地》时,李部长还在山城宣传部做办事员,现在派到山县,升职了。 “太好了!咱们终于又见面了!”李部长比陈雨小两岁,但两鬓已有花白发色,他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中规中矩地松着一粒纽,他比三年前与陈雨见面时老一点,也老道一点。 “快,喊李伯伯!”陈雨回头吩咐郎甜甜,郎甜甜正对泥娃娃爱不释手中。 “李伯伯好!”朗甜甜小脸一扬,灿烂一笑。 “这是你的姑娘?”瞅郎甜甜实在可爱,李部长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小辫子。 “对!”陈雨尚为年轻的面庞露出慈祥的笑,“我记得您的闺女和我家的差不多大?” 李部长一愣,陈雨莞尔,“那年拍《大地》,你家小姑娘还做过群众演员呢!”李部长一拍脑袋,爽朗大笑,“对,有这么回事!你不说,我都忘了!真快!”他感慨道,“这一晃,一年级的小豆包都快小学毕业了。” 提起儿女,三年未见、没沟通的冰自动破了,言归正传。 “首先感激北京的领导关注我们山县的教育。”李部长揭开白色瓷杯的盖,杯中漂浮着几片青绿色茶叶,他吹了吹,没喝,先说了些客气话,“陈老师,您看,这边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封科长,”他转向封丽娟,“陈老师需要什么样的配合,你就提供什么样的支持。” “是的,领导!保证完成任务!”封丽娟笑容可掬,像小兵对司令。 陈雨把大体的计划向李部长、封丽娟阐述,李部长聚精会神地听着,“想法很好,”他指挥封丽娟,“小封,这几天,你负责带陈老师在山县转一转,有代表的中小学多走几个,中午,陈老师不嫌弃,就在我们食堂,我们一起吃个饭。” “对了!”李部长眼睛炯炯有神,看向陈雨,“你刚才说的,名嘴课堂,除了针对中小学生的,有没有针对成年人的?” “成年人?”陈雨感到意外。 “对,成年人,”李部长眉头一蹙,“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啊,山县不止有好学的孩子,还有好学的成年人,这么难得的帮扶,是不是也给我们成年人一个学习的机会?而不止是让县里的人见到着名主持人们,只是追星。” “我想想,”陈雨沉吟,眼睛亮了亮,“离开山县前,一定给您答复。” 午餐会,封丽娟把科室里的另外两个干事叫了来,席间,不,食堂小桌间,李部长接了个电话,他对大家说,有个朋友造访,不多时,所谓朋友,大步流星走向他们,李部长向陈雨介绍该毛发茂盛、五十开外男子,“王总,山县人,在山城做酒业生意,对文化事业,一向关心。”他又向王总介绍陈雨,“陈雨,陈制片人,从北京来,给我们山县定点帮扶的。” 陈雨放下小碗,碗中是飘着一层辣椒油的紫菜蛋花汤,山城嗜辣,蛋汤都要放点辣。幸好,在封丽娟的体贴下,厨房专门给郎甜甜炒了个不辣的菜,否则小朋友几乎无菜可吃。 “陈总,幸会!”王总殷勤向陈雨问好。 “王总,我们认识。”陈雨得体一笑。 “哦?什么时候?在哪里?”王总有些莫名其妙。 “四年前,在山城,我做《大地》时,发布会还请您了。”陈雨把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饶有意味地提醒。 王总“哦哦”,做恍然大悟状,他并没意识到陈雨在朋友圈发布离职消息时,他已经把陈雨拉黑,“老了,老了,分(昏)了,分(昏)了”,王总走南闯北,乡音未改,“原来是拍《大地》的陈总、陈导、陈制片人啊!幸费(会)!不,再费(会)!” 餐毕,王总对陈雨说:“咱俩加个微信?”“我扫您,还是您扫我?”陈雨掏出手机,“叮”一声,重新取得联系,陈雨心想:真是江湖中人,为利益,彼此拉黑的两个人重新加回,竟然没有一丝尴尬。 午饭过后,封丽娟便安排车,亲自陪同陈雨去山县的两所中学、三所小学走访。她挑的颇有代表性,县城的、城乡结合部的、位于大山中的。 接下来的三天,坐完汽车坐牛车,坐完牛车,有时还要坐船,或者步行,牛车在歪歪扭扭的山路上逶迤前行,郎甜甜终于对陈雨说了一句,“妈妈,我可以和妞妞玩,不陪你工作吗?” 妞妞是李部长的女儿,两个小姑娘前一天在李部长家里相识,小孩儿和小孩儿似乎天生自来熟,不出半小时,俩人就玩得难舍难分,嘴对耳朵,说悄悄话了。 第4章 提议 台风丽丽登陆地点不详,一会儿说福建,一会儿是广东,还有消息说要登陆辽宁,总之,无处不在,万事皆有可能。而飞机呢?因天气预报,忽而能起,忽而又取消。 今年的暴雨尤其多。前一晚,北京竟连续闪电一个多小时,像老天没关好灯,一闪一停,一停一闪,电闪雷鸣时,朗因有种不好的预感,明天飞不成。 “宋江总,咱们正常出发吗?”朗因五点多给宋江发消息。 说来好笑,滴水公司让员工们各自取个花名,理由是便于管理、打破壁垒,同事间别某老师、某总、某主管叫着,听起来怪生分的。但人的社会,哪能因为名字的改变,规则随之改变呢?花名都取了,“总”和“老师”私下里还是会叫,这种不经意、本能式后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对权威的敬仰和忌讳。 “小恭,照常。”宋江回。 “行”,恭亲王朗因想,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把他堂堂一个王爷喊成“小恭”,他还是有些不爽。 八点的航班,六点必须出发了。夏天,天亮得早,一夜闪电,一夜雨,晴了,白云成鳞状淡淡洒在微蓝的天空。朗因背个双肩包,坐车去首都机场,他查了查航班消息,前面的飞机都晚点,再次映证了他的推测,飞不成。 “恭亲王,宋江总说改高铁,麻烦你马上去北京南站。”花荣的消息。 得!离首都机场就两公里了!朗因得令,掉转车头。 朗因昨晚被老天的灯开开关关弄得神经衰弱,本来就没睡好,又被宋江的主意变来变去燃烧了心头怒火,他冲着手机屏幕,骂骂咧咧,“傻逼!” 司机够敏感,马上回嘴,“骂谁呢!” “骂领导!”朗因没好气,“去南站。”他修改了终点。 司机一听和自己无关,打了个哈欠,“哥们儿,气不顺?领导就是用来骂的,想当年,我当领导的时候,我心里清楚,下面那帮兔崽子天天都在背地里骂我。” 朗因知道北京的网约车司机、代驾,最是藏龙卧虎,多的是破产老板、大厂裁员,他没心情和司机聊天,司机却自动和他攀谈起来。 “哥们儿,你这是去出差?” “对。” “我以前是程序员,在晨风上班,手下最多的时候,四十多号人呢!” “晨风,我知道,大公司,做快消品的。” “前十年还不错,两年前就不行了,竞品太多,线下生意也不行。去年,我被裁了。”司机在红灯时,干脆扭头和朗因聊。 “没找新工作?”朗因随口道。 “怎么找?三十五岁以上,很被动,我们这个专业是不要颜值的青春饭,知识要常更新,我也加不动班了,找了一个月工作,都没有进二面,有个单位,过去带的实习生现在成了小主管,他面我,太尴尬了,不找了,找就是降薪、降尊严,算了。” “开网约车,收入还过得去?”朗因睡意全散,有点好奇。 “五六千,维持生存,好的时候,七八千。”司机答得无奈,“我注册好久了,以前是好玩,年薪百万,到手几十,但周末就想出来开个车兜兜风挣一张孩子小床的钱,觉得是白来的,体验生活。谁知道,现在就是生活本身。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坐吃山空,一家老小的。” “没想着,什么时候,再重出江湖,回到职场?” “这把年纪了,”司机从后视镜中,上下打量朗因,“我83的,你比我小几岁?” “差不多,我85的。” “这把年纪,再去单位上班,朝五晚九,身体也吃不消了。前几年,钱好赚,老婆在家不上班,现在她去上班了,我开开车,做做饭,接送下孩子,照顾家庭,蛮好。人只要知足,能屈能伸,啥坎儿过不去。” 朗因被说得一个激灵,把抱怨宋江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老张临走前散伙饭对他说的话,“别挑活儿”“别踢皮球,这不比机关里”“别一件事出来,马上想,这不关我的事,这里不必机关,只要你不走,没人能让你走,我们部门上午还在开会,打鸡血,下午就原地解散”“主动找活干,没活自己创作或,当你不忙、不受气的时候,说明单位不需要你了,领导要开你了”“珍惜,珍重!” 老张临走前,还向朗因透露宋江和老板的特殊关系,原来,宋江的姐姐是老板四婚的夫人,宋江即老板高总的小舅子,“开了谁,都不会开他,你可千万别得罪他。” 宋江做人力可能是把好手,做培训完全不在行,提的意见不专业、不到位,外面如狼似虎的就业形势,朗因决定小心做人,他还有另一重小心思,他从机关走,是不得已,是谈洁婷逼的,如果干几天又丢了工作,前单位的仇家们,还不更看他笑话了?千万挺住! 突然换高铁,能抢到的只有商务座,朗因紧赶慢赶,终于在发车前三分钟,冲上车,最近身体有点亏,他站在冷热水处扶着腰,气喘吁吁好几十秒,进玻璃门,坐在子弹头式的座位中,宋江在他隔壁。 “宋江总!”朗因点点头,礼貌、客气,还略带些感恩。 老张、网约车司机打消了一个本土王爷的不驯。 “恭亲王,不好意思,麻烦你从机场赶到南站。”宋江摸摸络腮胡,口气是抱歉的,表情没有。 “没事儿,没事儿。”朗因道。 一旁的乘务员正在分发商务座饮料,听见“恭亲王”的称呼,不禁侧目,是专业精神让她说出以下的话,“这是您的小食,要咖啡、茶还是纯净水?” 朗因看她憋住笑的脸意识到,她内心对他们可能都是神经病的猜测,“咖啡,谢谢!” “恭亲王,方案改得怎么样了?”宋江喝的是茶。 “还有一点要完善。”朗因接过咖啡。 “你刚过来,还有许多要适应的。”宋江展现出领导的大度与关怀。 “对的,刚从体制内出来,嗨,还真有点不适应!”朗因有意拉近距离。 车徐徐开动了,宋江发了一段语音责怪花荣订了商务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朗因心想,还不是你让人家临时突击买的票。宋江骂完花荣,转过头和朗因闲聊,先聊此次去湖北,准备几个大学宣讲会一事,朗因又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啊,忍住没说。车行半小时,到天津了,宋江问起朗因,之前的履历,朗因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可取代,捡从业以来的重点,闲闲说了一遍,什么帮哪个大领导写发言稿啊,什么帮机构制定从业规范、规则啦,曾经被抽调到某工作组,参与某某计划的起草和执行啦,宋江听得眼睛发亮,上上下下打量朗因,仿佛刚认识。 朗因是老张引荐,晁盖招进来的,宋江知道进来个这样的人,却不知朗因的具体履历,他拍三遍子弹头座椅的扶手,险些将手机拍进椅子夹缝中,“恭亲王,你的履历,该去做政府关系啊!” 朗因摆摆手,他表示,从政府下属的机关出来,对过去的人和事都感觉够够了,一时半会不想再和他们打交道。 “理解,理解!”宋江搓搓手,“但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事!” 朗因费解,心中又有些窃喜,这么说,他的核心价值被领导看见了? “我的意思是,眼光何尝放远、放广、放开,在公司之外,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事!”宋江暗示得近乎明示。 “听宋江总调遣。”朗因不明就里,先投投名状。 第5章 武小 出发前,陈雨往冲锋衣口袋里塞了把奶糖,背包中还有一袋网兜装的巧克力饼干,在武宁山小学全部派上用场。 武小是社会统一捐助、筹建的希望小学之一,虽有十年,但建筑保存完好。两层楼的教室和城里比,自是简陋,可窗明几净。操场不大,人站在篮球架边,能看见一条大河辽阔的河面、附近山上的层层梯田,这是城里孩子见识不到的风景。 临近开学,校园里,多了欢声笑语。年近花甲的女校长和几位老师忙碌着,新课本已到位,他们按班级配发,一些学生赶来帮忙,边洒扫,边嬉闹。山里的孩子肤色普遍较深,衬得目光更为清澈。 车起码在山上绕了十八圈,螺旋式上升后,停在武小门口。陈雨下车,先拿出单反,拍了些素材。而后,她在封丽娟的陪同下,和山小师生做了简短的交谈。 女校长身材娇小,花白头发,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看就为孩子们操了一辈子心。在教室,封丽娟介绍到,“这是徐校长,退休后返聘,又三年了。这是北京来的陈老师,代表电视台,要给山县的孩子做公益课堂。” “太好了!”徐校长放下新课本,扶扶眼镜,握住陈雨的手。 “徐校长,您好!在县里就听说您了!”陈雨亲切地说,她不是敷衍,是早就耳闻山沟里这所学校,是北京对口支援的工程之一,在此之前,十里八乡没有一个正经教室,建武小时,同时把附近的几个小学合并,全部迁到此地;而徐校长,更是远近闻名的教育家,来武小主持工作前,她已经深耕山村教育三十年。 徐校长领陈雨参观学校。 走到操场,徐校长指着平整地面,对陈雨解说:“过去基本上都是土坯教室、土操场,一块平整的操场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一种奢望。在我们印象当中,那些孩子整天都在土里面做游戏,感觉身上都是土里土气的。最让孩子们惊喜的还是学校的大操场。在那之前,南部山区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操场。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些孩子们第一次走到舒服柔软的足球场上面的时候,用他的小手去抚摸那些小草,去感受它的温度,好多孩子都躺到草坪上面开始打滚撒欢。” 走到乡村罕见的八人足球场,陈雨把手贴在毛茸茸的青草上,试图感受人生第一次触碰真正足球场的孩子内心喜悦。 “新学校哪里都好,但在第一个学期,看着新发的电脑,我们这些老教师却都有些发懵。以前在山里,大家都是用纸笔备课的。”徐校长回忆往昔,感慨道。 “但学会电脑,就等于打开一个新世界。”陈雨说。 “对!我们克服困难,从省城请来计算机老师,手把手教,老师们一旦学会了使用电脑,教学思路一下子打开了。人还是不能拒绝学习啊!”徐校长情绪激动时,白发一颤一颤。 “除了操场、电脑这些硬件,新学校还给孩子们带来哪些不一样?”陈雨不忘记者的本职,本能式提问。 “我给你找个学生问问。”徐校长四处望了望,喊一声“高欣云!”一个手脚细长、扎着马尾的女学生一路小跑,向她们跑过来,陈雨把问题翻译成高欣云能听懂的重复道。 “我五年级,来武小三年啦!”高欣云自我介绍。 “这个学校你最喜欢什么?”陈雨低头问。 “我最喜欢的是学校里有专门的音乐教室和音乐老师!” 高欣云引起陈雨极大兴趣,“你非常喜欢音乐吗?” “对!我喜欢音乐,小时候,我奶奶会给我吹口琴,那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但是不管我怎么练,我都没办法像奶奶吹得那么好,我奶奶已经不在了,她不能教我。我自己学者吹,但是总是找不到调子。”高欣云嘟着嘴。 不知何时,徐校长将另一位老师招呼到陈雨身边,另一位老师接过话茬,“陈记者,我是武小的音乐老师姚佳,在武小建立之前,这边的山村中小学,都没有专职的音乐老师、体育老师,也没有像样的操场,缺少基本的教具。高欣云非常喜欢音乐,但是一开始,她什么都不懂,不识谱子也不懂节拍,所以我就从最简单的教起。 高欣云点点头:“老师刚开始教我们,我们用了一两节课就会弹了,又开心、又快乐。” 见校长、老师和两位陌生阿姨都在操场边,人类的向群性立马反映出来,孩子们都往这边聚集,他们很快喜欢上陈雨。 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还邀请陈雨一起玩成语接龙比赛。陈雨带来的巧克力饼干和奶糖成了奖品,不多时,像新娘子撒喜糖般,雨露均沾,被欢天喜地抢空。 下午一点到的武小,此时,时钟指向三点,本要结束探访,忽然,陈雨变了主意。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陈雨终于成为最讨厌的大人。 “写完了!”异口同声。 “想不想开学?” “想!” “不想!” 十个声音中,有一个不和谐音。 说“不想”的男孩,有双大眼睛,陈雨又问一遍,“真的不想?”“不想!”男孩坚持答,他的手心里攥着一颗奶糖,而其他领到奖品的小朋友都剥下糖纸,塞进口中。 “为什么?”陈雨瞪着眼睛,和男孩的,几乎一样大,她弯下腰。 “因为开学,我最好的朋友,扎木就不能来了!”男孩嘴一撇,哭瘪瘪。 陈雨瞅一眼他手心中的奶糖,了然于心,“让阿姨猜一猜,你的奶糖也是留给你最好朋友,扎木的?” “对! 他生病了!下学期不能来上学了!”男孩大声说。 陈雨改了原定的行程。 第6章 船歌 扎木的家在山那边,从武小过去,要渡河,还要翻过一座山,自称是扎木最好朋友的吴乐言自告奋勇当向导。 徐校长有校务缠身,封丽娟在县委还有其他事。于是,由姚佳老师陪陈雨同行,“扎木是个好孩子,但是得了骨头上的病,他妈妈上学期末给他办了休学,说是去省城给他瞧病,现在是啥结果,还不知道,我本来说,开学后,去他家家访,你们来,正好,帮我先去看看。” “放心!什么情况,我们回来告诉你!”陈雨挥手告别徐校长。 车将他们送到山脚下、大河边,河随山名,武宁河。每天两次有船来渡,四点半,船夫戴着斗笠,撑着竹篙,身影由远及近。 来校劳动的十来个孩子和陈雨、封丽娟、姚佳一起上船,待会儿,他们将奔赴各个不同的口,回家。 陈雨问他们,你们每天都坐船来回吗?孩子们争着回答,原来,交通不便,他们一周只回家一次。 孩子们对北京来的陈阿姨维持着亢奋的好奇心,奶糖和巧克力饼干让他们嘴更甜,态度更亲昵,听说陈阿姨要去看扎木,他们你争我抢地向陈雨介绍扎木,并表达对扎木的思念。 “扎木的数学最好!” “他口算是我们四班最厉害的!” “对的!陈阿姨,一百道口算题,我们要三分钟,他三十秒就可以了!” “噢,是吗?!那扎木是你们中的数学小天才啦?” 前三句来自小朋友们,后一句是陈雨的总结。 “对的!” “阿姨,你见到扎木,要告诉他,我们等他回来!” “阿姨,扎木究竟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我听我妈妈说,扎木的病可能是绝症!” 一个长脸女孩石破天惊地说道。 “别瞎说!” “乌鸦嘴!” 前一句是扎木最好朋友吴乐言站起来指着长脸女孩,一脸愤怒,后一句不知谁发出。 “真的!我妈妈在集市碰到扎木的妈妈,扎木妈妈刚从省城回来,说扎木要做什么骨髓移植……” 除船夫外,两个大人交换了下眼神,陈雨心里动了一下,一个声音告诉她,去看扎木,对了。 这时,姚佳老师挥挥手,叫停了小朋友们的对话,“好啦,好啦,待会儿陈阿姨就要见到扎木了。待会儿,你们要和陈阿姨分别了,吃了陈阿姨那么多好吃的,给北京来的阿姨唱首歌!” “唱什么?”“唱什么?” 孩子们恢复小麻雀般的叽叽喳喳,他们很快统一了意见,清脆的和声在河面荡漾,他们唱的正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歌声中,船夫笑呵呵,对陈雨说,每次坐我的船,这群孩子都会唱歌。因为,坐船不是去上学,就是要回家,这两件事都让孩子们感到高兴,一高兴他们就要唱。 一首歌毕,最爱音乐的高欣云提议,“咱们唱个流行的给阿姨听!”“唱姚老师在课堂上教的《最初的梦想》!” 船行河中央,高欣云夜莺般嘹亮的歌声响起,陈雨坐在船头,船夫摇着橹。 风大了,陈雨发绳不知何时脱落,长发随风飞舞,扑打着面颊,如海鸥的翅膀拍着海浪。 “如果骄傲没有被现实的大海冷冷拍下,又怎么会明白要多努力才能走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千钧一发,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拥有隐形翅膀。” 陈雨从没想过,会在深山听见一群儿童,不谙世事,却满怀憧憬,集体为她歌唱理想之歌。他们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与四点日头照耀下的河面波光呼应,他们鲜果一样芬芳的脸,一张一合碰撞的嫩红嘴唇,唱出原本不是写给孩子的歌词。恰恰是应该让孩子唱的歌,那歌名让陈雨出了神。 他们正是怀着最初梦想的年纪?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是走出大山吗?船夫说,上学、回家孩子们就高兴得要唱歌,那么有学上,有家回就是他们最初的梦想? 陈雨的心“砰砰”跳。清澈的河水在船边游走,她突然想到,她最初的梦想。很早以前,她的梦想是做个好记者。更早以前,她梦想成为一个合格的记者。或者最早最早,她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记者。 她握着简历,走在电视台一楼到三楼的台阶上,穿过幽暗的长廊,去敲邢总的门,她恳请对方给她一个哪怕实习的机会,那时,每写一个字,每做一次采访,她都仿佛听得见自己接近梦想的心跳。 要不是这行在水中央的稚嫩歌声,她已经浑然忘记了她过去这样想过——噢,那叫最初的梦想。 她想起她辞职前的倦怠。 因为,忙、奔波、是非、钱。 一成不变地去财务预支,买车票,出差,攒发票,报销;大同小异的找线索、联络人、采访、辨伪存真,拍摄、播出或者播不出。 也许是厌倦了。也许是那些年走南闯北,见惯人生百态,见识各种磨难;心硬了,力竭了。她每次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牛车,一如往常颠簸,每次觥筹交错,拉完项目,拉资金,硬广软广一把抓,都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终于,一切嘎然而止,回归家庭。 职业变成打零工,工作变成接一个个活,谋生在前,爱早在生存、家务、琐事、衰老、日常中消磨,淡忘了。 现在那些“最初的”却蹦出来,和那时为“最初的”怦怦心跳,她有点心酸——她当初就是想做个记者,梦想更大点,做个好记者。再大点,传播她认为对的、美的、真实的、有意义和有意思的,让影响过她的,影响到更多人。 她行在水中央,却发觉自己忘记了。孩子们问陈雨:“阿姨,你还想听什么歌?” 陈雨回过神,她的眼圈红了,或许是久违这样的情景——梦想者在她身边唱着梦想的歌。船夫摇着橹,朝着对岸行进,对岸有山,山里有她要找的村庄。 她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她想起电脑中那个叫《回家上班》的文件夹,十几个g的素材,她眼前的这群孩子,即将实现的公益课堂。 船行河上。她的船也一直行在河上,只是太久,她便忘了唱歌。 只要她愿意,她一直能唱。 第7章 捐款 扎木患的是一种血液疾病,因为病,上学期,他已断断续续休学两个多月。 扎木有当地少数民族的血统,五官轮廓深,睫毛长,根根分明,大滴的泪粘在睫毛上,像含着一颗珍珠,珍珠“嗒”“嗒”落在四年级(下)语文课本上,纸面被砸出浅浅的坑。 “我的病有希望治好,但不是绝对。”扎木说起话来,慢慢的。老气横秋,有不符合其年龄的成熟,显然,这套说辞不是他的,是医生和母亲沟通的结果,他偷听得来。 扎木妈妈,有一张标准的南瓜子脸,她戴一顶灰色有帽檐的运动款帽子,边磨损出毛。她态度诚恳又谦卑,向陈雨不辞劳苦上门,表示感谢,对他们的到来,意外、惊喜、手足无措。 “能有人来看扎木,太好了!”扎木妈妈坐在小板凳上,隔着桌子对着陈雨和姚老师。 “现在,孩子的治疗进行到什么程度了?”陈雨爱怜得看着扎木,没想到,扎木辍学半学期,如今在暑假中,他唯一的娱乐,竟然是看课本。 “现在正在找合适的骨髓配对。”扎木妈妈擦了擦眼睛。 陈雨打量了扎木家,他们所在的这屋,阳光撤退了半个房间,只有最普通的陈设,屋里最像样的是一只高低柜,低柜的玻璃橱门有一层蒙蒙的灰,也许是苦难之下,女主人对生活实在无法精心。 墙上贴着扎木的奖状,陈雨从板凳上站起来,对扎木灿烂一笑,“扎木,这些奖状,都是你得的吗?” 陈雨的话短暂转移了扎木的低落情绪,他一一为陈雨讲解,所获的荣誉,“三好学生”“写字小能手”“创新之星”“卫生之星”等等。 “这三张奖状是妹妹的。”扎木指着其中的几张。 “妹妹呢?妹妹上几年级了?”陈雨问。 “妹妹二年级。” “怎么没看见妹妹?”陈雨特地屋内屋外看了看。 “妹妹去外外家了。”扎木怯怯地看着陈雨,他的纯净眼神,让陈雨想起了希望工程中着名的大眼睛照片。 “外外是方言,外婆的意思。”姚老师在一旁解释。 “你和妹妹感情好吗?” “她是小孩。”扎木的神情流露出大孩子的自豪。 “所以,你是大人?”陈雨笑。 “反正比她像大人。”扎木不服气。 姚老师和扎木的妈妈继续聊着,提到上省城医院的一路颠簸,提到扎木下学期落下的课程如何补齐,看得出,学校已尽可能地关怀着这位掉队的学生。 “他爸在外面打工,孩子病了,我要种地、喂牲口,只能顾得上老大,女儿送到外外家,两个孩子倒是懂事。”扎木妈妈端上几杯糖水,切了一个地里现摘的瓜,陈雨捧起一丫,谈起自己的女儿,找到共同话题。 放下瓜皮,陈雨四处找能扔垃圾的地儿,“别,给我就行!”淳朴的扎木妈妈接过瓜皮,任汁液流淌在她手掌的虎口处。 “如果要去北京治疗,一定联系我!”陈雨临走前,对扎木妈妈说。 许是好久没见到外人,或者对陈雨此行实在猜测多多,就在陈雨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山口拐弯处,她和姚老师听见身后的喘气声,是扎木。 “阿姨,我会不会死?”扎木的眼睛流露着恳切、恐惧和希望。 “你为什么这么问?”陈雨一惊。 “不然,你为什么大老远的,专门来看我?”扎木说出内心忍了很久的忐忑。 “阿姨来看你,是想看看阿姨在筹划的公益课堂能不能帮到你,在给同学们上课时,是给你单上课呢?还是到时候,你已经能来学校了。”陈雨直视着扎木,给他信心。 “真的吗?” “真的!” “我已经花了妈妈很多钱。”扎木头深深下垂,眼神落在脚面,珍珠即将在泥土地上砸出坑。 “那你要努力把身体养好,将来好好读书,念好大学,找好工作,让你妈妈、爸爸和妹妹过上好的生活。”陈雨摸摸扎木的脑袋。 渡口的船夫,受姚老师之托,一直在等她们。 日头往西沉,回程的船上,听见姚老师和陈雨谈论扎木的事儿,船夫边摇撸,边叹息,“扎木那孩子,可惜噢!”“就算骨头配对成功,他家恐怕也出不起手术的钱了。” 船夫搞不清楚骨髓和骨头,他的话却让船上的两个女人,刚和扎木依依分别的陈雨、姚佳沉默了。 陈雨捏紧了拳头。 陈雨急着赶回山城,当晚,在水烟寒,她和沈金金主持的团队再一次开会。 会中,她将“公益课堂”的方案细化、再细化。 “在实地走访中,我发现山县的基层干部大多说的是方言,我们的公益课堂,不仅关注未成年人,成年人也可以辐射到。帮扶到位,由我们的名嘴给山县基层干部做普通话培训。” “此外,对进行帮扶的对象、对口支援的项目进行追踪、回访。比如,我这次去的武宁山小学,其校舍、教师资源配备,都在对口帮扶后,有了极大改善……” “这些课堂、追踪的结果,将呈现为纪录片,在频道播出,还将剪辑成短视频,全网络平台分发。” 开完会,已是深夜。 陈雨没有睡,她对着黑屏的电脑,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船上的歌声,扎木珍珠般的眼泪,同龄人扎木妈妈诚恳、谦卑的脸。 陈雨拿起手机,给封丽娟转了一万元,附言,“烦请转交扎木同学,祝早日好起来。” 直到第二天,陈雨坐最早一班高铁离开山城回北京,封丽娟才给陈雨回消息,“天啊!陈记者,您是不是转错了?” 第8章 扮演 网红孙大美的办公室,集齐所有时尚及科技元素。 时尚是办公室装修,科技是孙大美的脸。她的高鼻子、尖下巴、大眼角,没五十到一百万,肯定拿不下来。 朗因说不出孙大美哪里怪,总之,感觉怪。他们齐齐围住一张黑色菱形大理石面的会议桌,孙大美和宋江在交谈,朗因则在观察。“不自然。”他心道。“面部没表情,笑,只能看眼神,没有笑容,噢,这就是传说中的整容脸!”他恍然大悟。 朗因没看过孙大美的视频号,看过,他得花个十万做下巴,因为会惊掉。视频号中的孙大美,艳若桃李,清新妩媚,和昔日红星某冰几乎一模一样,不,比某冰更灵动,实际上呢? 不止怪,拿她的鼻子来说,山根处是驱散不了的红肿,根本不能碰,孙大美刚才摸了一下鼻子,顿时歪了,宋江好涵养,见怪不怪,熟视无睹地说着,孙大美自顾自反方向再摸一下,把鼻子扶正了。 朗因看得眼呆。 宋江把目光投向朗因,“朗局,”他尊称道。在孙大美公司,宋江恢复了本姓,孙大美称呼他“时总”,朗因也不再叫恭亲王,他未经同意和通知,默默被宋江升职,“唔。”朗因含糊不清地答应着。 来之前,宋江告诉朗因,希望朗因陪他演一场戏。 “演什么?”朗因警觉,他本能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演一个官员,演你自己,”宋江重重拍了下朗因的肩膀,挤挤眼,“点评一下工作,重点说不足,说风险性,吓唬一下就好。” 他见朗因犹豫,用肢体语言表示了亲近,“兄弟,帮帮忙,有钱一起赚。事成之后,不会忘记你。” 朗因法学本科毕业,做过短暂的舆情工作,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这段经历被宋江挖出、改造、利用。 “朗局,”宋江再次点朗因的名,再次像孙大美及下属隆重推出朗因,“是我从北京请来的大领导、大专家,以前宣传部的,刚从体制内出来,被我挖来做合伙人。没有过命的交情,不会亲自出山指点,当然,麻烦大家都保密。” 宋江冲周围人等猛点一阵头,除朗因外的所有人配合地跟着点。 朗因深呼吸三下,硬着头皮,扮演“朗局”。此行,他的任务是装作宋江请来的舆情专家、通晓内幕消息的官方代表,为美妆美容博主孙大美指点迷津,把脉、诊断、防患于未然。 “孙女士,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的自媒体账号,已经有了非常危险的倾向,轻则封号,重则……”朗因特地戴了一副深色有框眼镜,显得深沉、稳重。 孙大美没上当,她做了美甲的手,交叉环抱在麒麟臂上,“嗯哼,”她按时朗因继续。 朗因的脸上没有表情,这是他在机关训练有素的反应,“重则怎样,我举几个例子,可窥一斑,每一条,都足以让贵司赔款、关门。” 朗因展开一沓资料,不疾不徐地说道,“比如,您旗下的一个号,曾经让7岁的孩子作为搭档,陪你卖货,还有‘刚过完7岁生日,化个清透纯欲奶油妆对不对?” “对!”孙大美不以为然,“那是我闺女。” “从媒体监管的角度,这一条,你的号就会被封杀,这属于炒作儿童美妆。事实上,绝大部分儿童彩妆没有达到卫生健康标准,采用未满十周岁的儿童作为美妆博主代言美妆产品还涉嫌违法。”朗因拿起手边的一支笔,将资料中的几行着重圈出来,他先是朗读,“广告法第三十八条第二款明确规定,不得利用不满十周岁的未成年人作为广告代言人。该法第四十条规定,在针对未成年人的大众传播媒介上不得发布医疗、药品、保健食品、医疗器械、化妆品、酒类、美容广告,以及不利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网络游戏广告。”然后将圈出重点的资料页推给桌对面的孙大美。 孙大美接过资料页,正打算摸鼻子,被小助理碰了下胳膊肘,及时拦住了她,鼻子暂时没歪。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广告法,朗因接着举例,“贵号还涉嫌虚假测评。我这有一条去年三月您发布的视频,发布平台为‘瞬移’,您在测评某品牌洗面奶时,打出的广告语是‘适合所有肤质’,您有使用绝对性词语,并进行夸大作用的做法。并且,我们在对该产品进行肤质关键词搜索后发现,许多消费者反映,该款洗面奶不适合敏感肌、痘痘肌。如果您注意一下您发布的视频下方的评论,应该可以看到您的粉丝也保持了队形,表示‘不符合现实’。” 朗因长得白白净净,天庭饱满,一身贵气,一口京片子,他保持着体制内的一脸认真、公事公办,宋江没看错他。 朗因还想举例,被孙大美制止,“好了,好了!”她露出些许风尘气,拍打狭长烟盒,双指从中夹出一根细烟,“啪”,点燃。 “现在也就是没人举报,监管部门没到严打时间,如果……”宋江咧嘴,“孙总,我们既然能发现问题,就能解决问题,您公司的危机公关和预防,我这边可以给你一个打包价。” “出了事儿,能平事儿?”孙大美手夹着烟,大眼角中流露出又怀疑又抱希望的眼神。 “朗局是干什么的?”宋江轻松一笑,“听说您之前还没转战视频平台,做公号,图文表达时,因为图片版权被某图库告过,狠狠赔了一笔钱?有我们,图库都不敢告你!告了,也不会赢!” 朗因十指交叉,不置可否,“刚才我举的例子,是我对眼下自媒体趋势的判断,严格管理不会很久,每一条都有法可据。”朗因确实做过功课的。 “您考虑考虑,我们要赶回北京,朗局还有网信办的会要开。”宋江洞悉人性,上赶着不是买卖,忙才说明紧俏,不着急才是对方着急的基础。 孙大美盛情挽留,宋江坚决不从,朗因正正领带,收好资料,他在前,宋江在后,宋江做足是朗因追随者的姿态。 一辆黑色豪车停在孙大美公司楼下,宋江租的,当然,除了宋江和朗因没人知道,孙大美亲自为他俩拉车门、关车门,宋江走向副驾,拉上保安全带,他俩冲窗外挥手的孙大美回挥,车驶出创业园,朗因呼出一口气,宋江转脸对他微微笑,“小朗,演得不错!”朗因不知该说,谢谢夸奖,领导鼓励呢?还是下不为例,只此一次呢?他白净、贵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我不会被当诈骗犯抓了?” “小朗,下周二晚上没事?”宋江开口了。 “暂时没安排,不知道临时会不会有事。”朗因留个口子。 “有个合肥的素人来京,想让我的公司包装、指导下,到时候,还麻烦你出席下饭局。” “需要我做什么?”朗因一头雾水,他心说,这事儿,陈雨可能还更懂行些。 “就像今天在大美工作室这样,扮演大专家,增加点我的可信度,让甲方觉得值得和我合作,抬抬价。小朗,别说,你真像,像大官,像大专家!”宋江呵呵哈哈,和在滴水公司一本正经的样子,完全两副嘴脸。 天啊!还没完了!痛苦爬上朗因的脸,想象中的脸,现实中,中年,怕失业的他只敢嘴角抽抽,“您可真会开玩笑!” 第9章 超市 鳄鱼超市四惠店开业迎新宾中,全场88折,热食商品买一赠一。 陈晴伸着食指,掐着白嫩下巴,向菜单行注目礼,她有点乱,自打独立生活后,每顿吃什么,是她最纠结的事。 “想好没?没想好,让下一位。”营业员有点不耐烦了。 不耐烦的不止营业员,后面的顾客推了陈晴一下,陈晴惊恐兼恼怒地回头,却发现对方也是无辜的,是后后及后后后,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压一个的效果。 “椒盐海白虾。”陈晴又掐了回下巴,在菜单中胡乱喵一眼。 “椒盐海白虾,这是您的号码牌。” “算了,辣炒花蛤!”陈晴临时改主意。 营业员想理论,主管溜达到附近,奔着顾客为上,开业大吉,不敢得罪的心思,她朝天翻了个白眼,嘟着嘴,为陈晴改订单。 陈晴握着号码牌回到座位,一排土黄色的桌椅,类似食堂,整个潞东区的人都来了,乌央乌央的。“好日子”歌曲循环播放,陈晴从桌上的餐巾纸包中抽出一张,擦掉上位顾客在桌面留下的明晃晃污渍。 十分钟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自圆形褐色号码牌中传出。 除了机器声,还有人声,果然新开的店更热情,“36号,辣炒花蛤!”不但热情,听着还亲切、耳熟咧,陈晴拿着牌子往明厨方向走,隔着玻璃,她迎面撞上孙大力,孙大力戴着厨师帽,穿着统一的制服,他拿着锅,举着铲,正麻利地装盘,烟火气中,孙大力仿佛感受到陈晴的目光,他一抬头,两人隔着窗,隔着各式各样的炊具和调料,面面相觑。 这是离婚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今天,是陈晴来新校区上班的第二天。7月底,校办将在北京散心的她急急召回,为的就是给她安排新工作,去刚合并的四惠小学,“开疆拓土”,曾副校长勉励她,“发配边疆?”陈晴无奈,四惠小学在潞城潞东区,潞东从前是潞城的一个附属县,并到潞城不过近十年的事儿。 “避避风头也好。”曾副校长欲言又止,他不是体贴陈晴,是怕陈晴闹。他必须提起陈晴另一个痛点,才能让陈晴忘记“发配”的痛。 “避什么风头?”陈晴茫然,“那事儿还没过去吗?”她指的是补课风波。 当然没过去,曾副校长心想,那是政治污点好!小陈还是太天真啊。不过,他心里还是怪同情陈晴的,他把同情说出来了,“同事们在议论,你离婚的事儿。”他停了有三秒,等着看陈晴表情的微妙变化,惊、疑、颓,惊,大家怎么知道的?疑,谁走漏的风声?颓,哎,纸包不住火,陈晴脸上瞬息万变,曾副校长的指甲刮擦着玻璃桌面,“二十年后看,都是小风波,”他安慰陈晴,“可暂时换个环境对你是好事,你总不想一直做话题女王?” 陈晴在椒盐海白虾和辣炒花蛤中犹豫时,还在思考谁和她作对,将离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齐老师?宋老师?齐老师和她关系最密切,所有秘密、体己话,陈晴都告诉她,离婚自然第一时间说了;宋老师的娘家和她家在一个小区,出出进进的,可能看孙大力消失一段时间了,要不要去对质呢?还是继续装岁月静好,让“谣言”不攻而破呢? 新学校的同事是不是也知道自个儿离婚的消息了?否则,刚刚认识的四惠校区的陆老师为啥在办公室,提到儿子新谈的女朋友,一万个不愿意,主张分?问,就说,“单亲家庭”“惹不得”,这是点我呢?还是点我呢? 还是得复婚,复婚才能避免被议论,未来,壮壮谈恋爱、结婚,才不会被丈母娘嫌弃。陈晴抽纸擦土黄色桌面时,暗暗发誓。她想到办法,心情豁然开朗。 可关键,孙大力人呢?我单方面发誓、决定复婚有个屁用!陈晴瞬间沮丧,是啊,将近俩月了,她和孙大力的沟通不超过三句,从北京回来,她试图见壮壮,去了前公婆家,婆婆对她没好脸色,说公公带壮壮去黑县山里老家了,她还见过前小叔子一次,她是故意去岳西路五金店找孙大强的,孙大强待她倒客气,仍然喊嫂子,陈晴含泪问了孙大力的下落,孙大强支支吾吾,大意是,打算找个活儿,先干着,不能像以前那么漂了。 壮壮中间和她联系过一次,这让陈晴心里宽慰些,孩子恋妈改不了,只是陈晴忍不住关心壮壮的学习,问作业还剩多少,英语看了没,下学期,妈还给你联系个演讲比赛,赢了能上潞城春晚的,壮壮惊慌失措,说手又开始抖了。陈晴心知,落下病根了,不能提学习,她刚想说,抱歉,抱歉;那边,壮壮便把电话扔给前公公,前公公公事公办提到什么时候回潞城,陈晴还想说些挽回孙大力的话,前公公梗着脖子,“你们的事儿,我们老了,不好掺和!就这样!”挂了电话。 算算日子,她还有一周开学,壮壮和她同步,明后天到潞城,孙大力还不出现,怎么商量后面的事,壮壮的,他俩的? 一定是前世的缘分,注定今生去哪儿都会遇见,都会纠缠。 一定是老天听到陈晴心中的呼唤,“我要复婚!” 隔着清新明亮的灶台橱窗,陈晴张大嘴,孙大力嘴角一抽,“辣炒花蛤!”“辣炒花蛤!”“36号!”“36号!”“滴滴答答”,“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连成一片,成为混响,初听嘈杂,再听和谐,陈晴笑了,发自内心的笑,想什么,来什么,孙大力啊,孙大力,干回本行了啊,你弟说的活儿在潞东啊,怪不得我找不到你,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力”全不费工夫。 天可怜见!天若有情!天助我也! 她的眼中再次升起汪汪的泪,为眼前孙大力的形象,厨师帽、白制服,制服前绣着红色的“水牛”图标,多年来,孙大力打拳、赌玉、炒房、埋骨灰盒争拆迁款,最难的时候,他看同龄人开网约车做代驾,仍会点评“他们认命了”,最后,他还是靠手艺回归餐饮,在超市打工,这是认命,还是学会务实了? 第十回、巴掌 “陈晴,你务实点!”孙大力揪下白色厨师帽,往楼梯扶手上重重一搭,力度太大,帽子自扶手滚落,跌在水泥地面,卷起千堆尘。 糟糕!帽子弄脏,待会儿主管看见,该批评了。孙大力慌忙去捡,他顾不上眼前泪眼朦胧的前妻,他抓起帽子后,在身上拍拍打打,尘烟起,陈晴被呛,泪眼越发婆娑。 陈晴隔着橱窗向孙大力比划出去谈谈时,孙大力花一分钟决定,得去。他是怕陈晴闹,他放下锅铲,冲同事打声招呼,他没有换衣服,他拉陈晴去超市的紧急出口通道,关上门,关上外面的喧哗、《好日子》。他问陈晴为什么在这出现,陈晴说,我调到四惠校区了,壮壮没跟你说?我跟他说了。孙大力表示,他也一个月没见壮壮,和爷爷去老家了。“我知道。”陈晴说。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又是饭点儿,同事忙不过来。”孙大力转身要走。 “你来这多久了?”陈晴幽怨地看着他,她不让孙大力走,扯着孙大力制服的袖子。 “不到一个月,还有什么事?我真的来不及了。”孙大力露出求饶的神态。 “我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得复婚。”陈晴直来直去,不容拒绝,像通知,不像征求意见,更不像求婚。 孙大力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第一,你现在开始正正经经工作了,不再天天想着发横财,这次离婚值!给你的考验过了!第二,现在学校风言风语都在传我离婚,赶紧把婚复了,省得被人八卦。第三,真就这样了,壮壮怎么办?马上开学了,让老师、同学、家长议论吗?以后,单亲家庭找对象都困难!”陈晴“啪啪啪”一二三一列,把孙大力惹毛了。 “听着,我是不会复婚的!”孙大力每两个字之间有05秒间隙,他还戴着厨师帽,严肃的面孔,不听台词,还以为他在义正严词宣布绝不会上哪盘菜。 “为什么?”陈晴不满意孙大力的回答,“我已经原谅你了,给你台阶下了,你还想怎样?”陈晴便是在这时,眼中朦胧的,“我委曲求全,儿子要去找你,就去找你,我拦了吗?你不管不问,让他和你爸去老家,我管了吗?孙大力,我再问你一句,什么时候去复婚?别给脸不要脸!” 孙大力鼻子皱得像风琴包,当年有多稀罕陈晴,此刻就有多嫌弃,他挣脱了陈晴扯他衣袖的手,闭上眼,痛苦欲绝,忍耐到极限,“我是不是逃到天边,也没办法挣脱你?” “听着,”孙大力最狠的话莫过于正式表达前加“听着”,今儿加了两遍,“你这个态度,我怎么复婚?你不提复婚,我们还能做朋友、兄妹,你有事,我能帮忙的一定会帮,你再纠缠我、到我上班的地方发疯,这辈子,你都休想见到我、儿子!” 陈晴被他威胁到,欲言又止。见陈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孙大力戴上厨师帽,正正冠,他扯开有些艰涩的门,头不回地走了。陈晴站在灰扑扑的楼梯间,饥肠辘辘,想到买一赠一的辣炒花蛤,还在出餐台上搁着,胃催她去取餐,自尊让她决绝离开,最终,胃战胜自尊。她回到土黄色桌面,恶狠狠地埋头苦吃,边吃边掉泪,边吃边咬牙切齿把花蛤肉当孙大力咬,她想象着透过橱窗,挥舞锅铲的孙大力正在看她,想了一会儿,苦笑着,劝自己算了,适才,孙大力一字一顿的样子从未有过,吓到她了,也许,他们真的分了,无法挽回,“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毒鸡汤在陈晴脑海中突然浮现,陈雨在圆明园铺天盖地的荷花前劝她的话同时出现,“潞城最牛的英语老师”“再婚市场的香饽饽”“不信孙大力的熟人、亲戚不会求你”…… 解决午餐前,陈晴还想着复婚;当她打着饱嗝,直起脖子,抽餐巾纸擦去嘴边油渍时,心思已从复婚转向复仇。 陈晴没看见孙大力,她心里一“咯噔”,不会孙大力辞职了?她带着狐疑,出水牛超市,孙大力正在后厨弯腰向主管道歉,“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扣发当日绩效!要不是看现在缺人,今天就让你滚蛋!”主管宣布。 陈晴躺在青草席上,蚊子的嗡嗡声萦绕耳边。她闭着眼,在空中抓挠几下,脑袋渐渐清醒,方向渐渐清晰,她睁开眼,耳朵轻抖,扬手一巴掌,拍在腿部。 “啪!” 稳、准、狠,一掌双绝,一对蚊子死于她手下,它们的血流在一起,哦,不,那是陈晴的血,她拉了下灯绳,十几平的教师宿舍亮了,她看看腿,再看看掌心的蚊子尸体,怪恶心的,想下床,酥软的身体不允许,她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湿纸巾。手短够不着,她本能喊声“孙大力!”如往日一般颐气指使,如往日一般娇嗲泼辣,她愕然停住,手举在半空中,反手给自己一耳光,一抹蚊子血涂到她白皙的面颊上, “呸!我要是再忘不了孙大力……我一定要忘掉他!”陈晴怒目切齿。 完全醒了,陈晴下床,提拉着拖鞋,走到卫生间,洗手,照一照镜子,又从挂钩上取下蓝色毛巾,卫生间的瓷砖上,没有钩,只剩塑胶残骸的挂钩起码五个,瓷砖和残骸均被岁月染黄,一旁的马桶底部与它们颜色统一,并出现裂痕。四惠校区离平和花园的家,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每天来回不现实,陈晴被迫住校,周末回家。郊区学校的条件有限,不能和市区比,宿舍更不能和家比,陈晴没吃过这样的苦,忍不住泼清水清洗面部,连血带泪,都擦了去。 醒了,再也睡不着,陈晴抱着膝在床上如林黛玉被晴雯拒绝进怡红院那晚一般,泥塑似的呆坐良久。为什么睡不着?不仅因为孙大力,不仅因为蚊子,还因为这钢板硬的床,辗转反侧,入眠花了俩小时,失眠倒只需一分钟。陈晴捶了一下床板,拳头立马红了起来。 换人!换床!白天在孙大力那儿受得起,夜晚再度浮现在心头,我要过得舒舒服服,没有他孙大力,老娘照样歌舞升平,声色犬马,明天起来先把床换了,之后再筹谋换人的事,陈晴主意已定,她要一点点改变生活,一点点重建世界。 还是睡不着,哎,四惠校区第一次班主任工作会明天下午召开,是陈晴在此地,彰显业务能力的第一个机会。事业?此刻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已经在谷底,还能怎样?教书,教了快二十年了,陈晴闭着眼都能在黑板默写教材某一页的全部内容,所以这几年懈怠了,现在,孩子不让自己操心,老公已经成路人,同事当她是话题女王,领导认为她是定时炸弹,罢了,罢了,什么主任,什么新星,什么虎妈,都罢了。眼下,没有比这份工作更值得欣慰的了,不然自己什么都没了,眼下,能抓得住的,能重新找回尊严的,只有这三尺讲台,用tvb剧的台词来说,笑也是上课,哭也是上课,那不如笑喽。 讲台上见,到时候就让你们知道,我是发配来的,还是支援来的。 想到这,陈晴一伸腿,跳下钢铁一般的床,用钢铁般的意志驱使自己,走向一张既当餐桌又当饭桌的简易折叠桌,拉开一旁带红色椅垫的塑料椅子,把随手扔在桌上的帆布包打开,拿出一摞资料,包括刚接手的三年级二班的花名册,上学期的成绩单,家长联系册,以及评教手册。 她打了个哈欠,扑啦啦翻着评教手册,这是四惠校区的传统,由学生给老师写评价,“我最喜欢我的班主任方老师,因为她的眼睛漂亮”“我最怕英语老师文老师,她上课时总是提问不举手的同学,为了不被提问,我每次把手都举得高高的,但十次有九次她提问不举手的,剩下一次提问举手的同学,总会点到我,太倒霉了。” 陈晴的哈欠变成哈哈哈。 上一次为学生捧腹大笑,发自内心心灵震颤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为学生捧腹大笑,发现内心心灵震颤是什么时候? 陈晴想起十八岁进寿春小学时的场景,初为人师的忐忑,她是人来疯,每次被听课,是她最兴奋的时刻,人越多,她上得越好,那时,也没想,通过教学能获得什么资源,得到什么晋升,就是孩子一鼓掌,她就开心,孩子一喊“陈sir”,她就快乐,校长夸夸她,“小陈,真棒!”她能喜气洋洋一整天。 浮想联翩。 翻完评教手册,翻家长联系册,搞清楚每家父母是做什么的,判断家庭氛围如何,她专门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做了标记,从前,她也做过类似的工作,但那只是按部就班,此时,作为单身妈妈的她感同身受,合上她的笔记本时,她听到外面鸟儿清脆的叫,简陋的宿舍,一点点渗进曙光,墙壁上有一块斑驳的白皮晃晃悠悠摇摇欲落,陈晴盯着那块墙皮,发狠看了会儿,简直像她的生活,明天就找师傅给刷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以为我完了,我还早着呢!” 第10章 判断 北京是个懂规矩的地方,说冷就冷,说秋天到,秋天准时到,几场雨一下,甭管之前多热,刷刷刷,一周天气预报均显示三十度以下。 还有三天返校,正式开学在周五,陈雨的心插上小翅膀,想驰骋,想飞翔。 卧室中,她哼着小曲,“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唱“得”字时,舌头打个卷,愣是把“得”唱出儿化音。 客厅有动静,她侧耳听了听,还有说话声,她放下手中准备拆洗更换的枕套、被套,走出去,看见朗因拿着一个机关巧妙的音乐盒和朗甜甜研究着。 “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陈雨有些不悦。 这段时间,朗因除了周末被陈雨允许来家里吃顿饭,再带朗甜甜出门玩半天,其他时段没有陈雨的许可,仍然进不了门。 中间,他来送过两次钱,是现金,搁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上,按协议约定,他每月要给的抚养费。两次中的一次,赶上七夕,他还带了礼物来。一包彩虹棒棒糖给孩子的,一枚胸针安放在精美丝绒盒子中,给陈雨的,盒下压着封信,信的抬头是朗甜甜,朗因有一笔好字,龙飞凤舞,他在信中解说了七夕的来由,织女和牛郎的倾宇宙之恋,结尾煽情,“宝贝,你知道你有多幸福吗?如果妈妈是织女,爸爸是牛郎,一年,你才能有父母团聚的一天!”信末,朗因向甜甜承诺,如果觉得爸爸讲得好,以后每次过节,都给孩子讲个和节日有关的故事。 朗甜甜雀跃之极。 不知是钱给的及时,还是朗因的信意味着他愿意参与孩子教育了,此前,从未有过,更或者,陈雨最近工作上一帆风顺,山城的策划案在沈金金主持下,修改三遍便予通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对郎因态度比之前好,让朗因以为回家有望,果然,他见陈雨问,张口就答:“正想和你商量呢!对面的房,我租了一个季度,房东今天问我下季度要不要续,我说回来问下我老婆意见,你看呢?” 朗因瞟了瞟朗甜甜,朗甜甜拨着怀旧唱片机式样的音乐盒,手指摆弄着唱针,没注意爸爸的暗示,朗因无奈,忐忑等陈雨恢复,他抬眼碰上陈雨明察秋毫的眼神,脸红了,讪讪的,“你要是不同意,当我没说。我自己想办法,就是房租花这么多,不如贴补生活,我在滴水的工作,嗯……”他似乎难以启齿,挠挠头皮。 朗因的工作关乎他们娘俩的生活,陈雨不会和钱过不去;理论上,也要给共同的女儿朗甜甜的供养人一定精神抚慰,既然暂时没有离婚的打算;行走江湖一个“义”字,哪怕离婚,夫妻一场,互相出出主意,给支持,在合理范围内,该给得给。陈雨察觉朗因神色有异,便支使女儿去书房玩音乐盒,朗甜甜一听,求之不得,颠颠捧着,一溜烟飞进屋内。 “怎么了?”陈雨开口,语气透露一丝关切。 “走,进去聊。”朗因心下一喜,他腆着脸,一把握住陈雨的胳膊肘,要进卧室。 陈雨的肢体语言说明她内心的别扭和纠结,几乎条件反射,她把朗因绵软温热的手掌抖开,还用手指在空中扒拉,做摆脱状,“说就说,动手动脚干嘛?” “不是,你别这样,都过了多久了?哄不好,是?”朗因急了,一脸苦相,像对绝交的小伙伴不愿和好百思不得其解的八岁男孩,他想耍赖,想发火,想卖萌,拿不准何种方式,陈雨能好声好气搭理他,千钧一发之际,他决定用公事公办和危言耸听拿下陈雨的注意力,他咳嗽一声,调整表情,像要开会,“不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帮我判断下,这份工,还能不能做。” “什么?”陈晴像视频营销号中给人物做的漫画特效,眼圆,写着震惊,眼大,大到夸张。 “是……我心里七上八下,没个人可以商量,可成年人的职业选择是一个家庭的选择,我又不敢私做主张,万一你回家了,我再回家,咱俩、甜甜,可怎么办啊?”朗因左右为难,“但继续跟着宋江招摇撞骗,说不定哪天被抓进去了,我不是孙大力,我有脑子的,我风险意识很强,我迫于生计,宋江是逼良为娼!” 朗因捶胸顿足,气愤填膺。 “你不用抒发感情,”陈雨又想给朗因开采访提纲,“好好说,从头说,究竟咋回事?一共几次,谁先开口的,你在哪个环节扮演了什么角色,具体动作是?” 朗因坐在床边的欧式躺椅上,他还是混进卧室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陈雨立在他面前,朗因秉承着我弱我有理的姿态,拽拽陈雨家居服的衣角,“你坐,你站着,我有压力。” “行,我坐下了,你说。” “我想喝水,我口干。” “你怎么废话这么多?”陈雨怕朗因真的犯下滔天诈骗罪行,急着了解真相,“喏!”她把床头柜上她的水杯递给朗因,杯子里有残茶半杯。 “事情的起因是,我说我以前在体制内都做过哪些事儿,历任的岗位、部门都向宋江汇报了,我就不该说的那么细,不说那么细,领导不是也不了解我吗?我就展示不了我的核心竞争力啊?宋江全部消化后,开始只是夸我,干过的事情多,能不能以后和他一起做事,我没多想,去湖北出差,就被他拉去演戏,第一次演的不错,接着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带今天是第六次了。”朗因掰着手指头,“我大部分都在演比我职位高的多的领导,提专业意见,吓唬宋江的客户,你这违规了,你那容易出错,一旦如何,就会如何,你怕如何,就找我们做保护伞,提供专业知识文化安保服务。” “我们?”陈雨抓住bug,“你和他是一伙的?” “不不不,”朗因忙摆手,“哪里和他一伙的!说习惯了,说漏嘴了,我怕再说下去,真的变成和他一伙了!” “停止合作不行吗?”陈雨疑惑。 “我怕停了他的私活、阴活,宋江在公司,对我的公活、阳活,会为难,给我小鞋穿。现在工作不好找,我不是小年轻了,男人,比你们女人压力大,你不懂的!”朗因捂住脸。 陈雨感受到朗因的焦虑,沉默片刻,从他手中接过水杯,去客厅接满温水。她听见朗甜甜屋中叮叮咚咚的音乐声是宫崎骏的《天空之城》,她思考片刻,转回卧室,将水杯递给朗因,朗因咕咕嘟嘟将茶水一饮而尽,他拿手背擦下嘴,把杯子还给陈雨,想起他和陈雨之间的关系今非昔比,收回手,走几步,将杯子放在柜子上。 等他再次落座躺椅,一件件复盘,“昨天,一个小姑娘,是素人,一条搞笑视频,歪打正着火了,在网上有七十万点赞。小姑娘17岁,啥也不懂,还想更火,宋江让手下给她发私信,保证能捧红她,其实,类似的私信,类似的素人,每天宋江都让手下找到目标后,群发,只不过不是每个都上当,这小姑娘和她父母都来北京了,昨晚宋江带我和他们吃饭,你知道他给小姑娘谈的什么价钱吗?一个月六千顾问费,营销费另算,还有杂七杂八什么费用,风控的、找关系的,最后要了人家一年二十万,小姑娘父母一看老实巴交,也就二线城市工薪阶层,为了孩子感觉老本都要掏出来,只要孩子想干点啥。我……” “你于心不忍。”陈雨望着朗因,说出他没说出的话。 “对,不忍,小姑娘比甜甜就大六七岁,而且……”朗因吞吞吐吐,“我最担心的事是宋江回来路上跟我说,感觉只要能火,这家人什么都愿意付出,就是未成年比较麻烦。你说他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这是骗人跳火坑!我比他们先跳火坑!” “别干了,风险太大。”陈雨在转了三个圈,转到1080度时,转回朗因面前,下决定。 “我不干了,你能同意?”朗因不相信,“我不干了,孩子怎么养?你能饶过我?还有,前单位的同事怎么看我,夹着尾巴辞了职,要风风光光再见面,要是再丢工作,不成了笑柄?” “朗因,你不是坏人,本质上,你是个老实人,做好失去这份工作的准备,大不了走人,我如果是你,先和宋江说清楚你不愿为之。如果他不同意,你可以上面实名举报宋江,管他们什么关系,怎么处置;六家你接触过,扮演过角色,参与过项目的公司、个人,如果有诈骗事实,造成损失的,你要告诉他们事实真相。” “都是刚开始业务,在洽谈阶段,还没到造成损失的地步,不过,快了。对了,你怎么知道宋江和上面有关系?”朗因记得自己没说宋江是老板的小舅子啊。 “你都这么说了,猜也能猜出来,宋江背景不一般,但在风险面前,没有人会拿公司产业、声誉开玩笑,哪怕是亲儿子。”陈雨分析。 “我丢了工作,可能付不起抚养费了。”朗因可怜巴巴。 “打欠条。一两个月没事的。”陈雨不给他躺平的机会。 “算了,我还是和宋江好好说说,这活儿,我干不了,但公司的事,麻烦别为难我。” “他今天能让你冒充纪检干部、宣传部领导、营销专家、舆情大师,明天就敢让你冒充国务院办公厅、中宣部出来的,说不定哪天,他让你穿上龙袍冒充乾隆后人,就差五百万旅费,就能去东北森林里,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藏宝图找到龙脉,挖到传家宝,这事儿没有头,骗无止境,话说,宋江给你钱没有?多少?花了吗?赶紧退回去。”陈雨一口气珍珠断线似的蹦字儿。 “没,宋江要给我,我哪敢要,都说余情后补。”朗因呼出一口气,他看着陈雨,希望她能给点表扬,陈雨没给,他干脆自说自话,“我还算聪明?” “太好了,没要钱,怎么都好说。”陈雨鼓下掌。 “那我明天去和宋江说,以后类似的事不要找我了。只要你支持我,老婆。”朗因感激地看着陈雨。 “太晚了,你回去,明天甜甜要早起,快开学了,要规范作息。”陈雨下逐客令。 朗因恋恋不舍,不愿挪步。 “嗯?”陈雨横他一眼。 “好。”他缓缓站起来,“我如果丢了工作……” “再找。”陈雨加速套起被套。 “我先走了。”朗因在客厅叫了声闺女,《天空之城》的音乐绕梁,音乐声中,陈雨回了他一句,“真要找不到工作,你闺女的饭,你吃一半,反正她每顿都是剩一半饭。” “得嘞!”朗因如被点化,这是陈雨不会见死不救,肯定给他一口饭吃的承诺啊!有此承诺,何愁回不了家呢!他反过来像给自己鼓劲,又像让陈雨放心,“我尽量好好和宋江谈,保住工作为要。” 稍后,陈雨在厨房洗杯子时,看见朗因在出租房点亮了灯,她认真思考,当年为什么要嫁给朗因,外在条件之外,老实是最大加分项。 是的,朗因不是坏人,是老实人,老实人犯错,值得原谅吗? 老实人,可能更受不了诱惑,老实人犯错,可能更会为自己开脱。 老实人,必须要成长,否则老实,变成了别人伤害你、利用你的利器,也成为了你伤害别人、拿捏别人的借口。 我上当了啊,我不是故意的啊,我还是爱你的啊! 在老实之外,当年,陈雨还看上了朗因的依赖,他对她一直有种长子对母亲的依赖,陈雨喜欢这种依赖,虽然后来好烦好烦。 以及不忍之心,他提到小姑娘一家时,表情的不忍超过言语的表达,燃起陈雨对他最后一抹恻隐之心。 第11章 遗产 下半年才开始俩月,陈雨已经第二次进出殡仪馆,上一次是雷磊磊的去世,这一次是朗因的大舅。 大舅是突然没的,朗因从陈雨那儿回去,洗漱完,发现未接来电十七个,他反拨回去,大惊失色。 大舅没有孩子,稳定的婚姻失去近十年,有个正在谈分手的女朋友。在殡仪馆,女朋友虽代行妻职,答谢、还礼、办手续,始终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据说,大舅去世前,两人曾大吵一架,吵完架,大舅气急攻心,忘记吃过头孢,一瓶小二下肚,一命呜呼。 用朗琴的话来说,“她是凶手!” 人死,一切归零,无从对质。大舅待朗因不薄,朗因作为知青子女,高二转回北京读书,一度落户在大舅的户口本名下。那时,朗琴两口子还没退休,朗因多亏大舅和前大舅母照顾。 在殡仪馆,朗因制止母亲朗琴的胡说,“别嚷嚷了,大舅听见会伤心的!”他指指天,指指彻底躺平的大舅,“他最好面子。” 朗琴闭嘴。 朗家兄妹三人,大舅朗峰是长兄,朗琴排第二,还有一个小妹郎慕。朗因和朗慕的女儿、至今单身的郎果,并行子侄礼,朗因还多一重任务,披麻戴孝,捧遗像。 葬礼结束,大舅被推走,女朋友急着要走,被朗琴拦住,她要掰扯清楚,遗产怎么分。陈雨一共和大舅没见过几面,此番来,她属于按需点卯,原本仪式完成,便可离开,但朗因去盯火化,盯完还要回滴水公司,朗琴为壮声势,强行留她做人肉背景墙。 站在殡仪馆的树荫下,周围哭声恸天,陈雨听明白了,大舅一共留下二十万元存款,一处房产,小产权,单位的房子,没有房产证,离婚时,前大舅母还有若干权益在房子中,没算清楚。 “你一分钱都休想拿走!”朗琴对未遂大嫂喝道。 “你大哥那点退休金根本不够干什么的,这几年,都是吃我的喝我的!”未遂大嫂比朗琴年轻几岁,几岁有限,突发变故,让她看起来皱纹更深,肤色更黄。 “在法律上,你没有继承权!”朗琴义正严词,“我儿子,”她左右一看,朗因还没回,把一旁尴尬的陈雨拉过来,她拍着陈雨的手背,印象中,陈雨和她上一次近距离皮肤接触还是和朗因相亲时,“我儿子还没回来,我儿媳在这一样,我哥的钱和房子,只有我们两家,我和朗慕家,朗因和郎果,有资格分!他们有血缘!我家还有个小孙女,我们家应该多分!” 一家人裹挟在一起吵架,大舅的女朋友被朗琴和朗慕推搡,女朋友高声喊道:“朗峰尸骨未寒,你们就打他老婆啦!”朗慕没有姐姐受教育程度高,一口唾沫呸到对方脸上,“什么老婆,你也就是我大哥一个傍肩儿!” 她们吸引了众多哀伤的人的眼光。陈雨和郎果交换下眼色,一人架一个,把泪痕未干,又添抓痕的各自妈和婆婆从混战中扯开。 朗因风尘仆仆赶过来时,大仗已打完,他没顾上母亲哀容加怒容的复杂面孔,直奔朗果,“我公司有急事,为了大舅,连续三天没去上班,领导有意见了。那边火化的地儿还在等,我来不及了,你去照看下?”郎果面有难色,陈雨瞧出古怪,问朗因:“你买骨灰盒没?”“还没,”朗因急匆匆,“你先垫,回头一起从大舅剩下的钱里扣!” 女眷们纷纷屏声,看向他,朗因不明就里,陈雨说:“我们过去说话。”夫妻俩挪步数十米,站在阳光下,陈雨简要叙述了大舅遗产的争议,朗因掏出张纸巾,擦擦额头的汗,目光迷茫,“这事儿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啊,在这肯定解决不了啊……” 女眷们那边又吵起来,果然是为眼下的骨灰盒谁掏钱的问题。这回换朗慕和朗琴吵,关于谁家先垫资。 “都别吵啦!”朗因心烦地大喝,“那是亲大舅!”他扭头找郎果,“我转你五千,骨灰寄存、骨灰盒的事,待会你先去办,回头我们再算账。别说大舅还有遗产,没有的话,让他抛尸野外吗?” 郎果掏出手机,“你扫我!”亮出付款码。 陈雨目瞪口呆,朗琴想阻拦,看朗因的脸色,殷明东冲她摆摆手,她悻悻作罢。 “这都什么样的一家人,朗因起码这事儿办得还像个男人。”陈雨心想。 “慢着,”除朗果外,一行人将要离去时,朗慕忽然一拍大腿,她瞬间和朗琴又站一队了,“她梁小凤说我大哥剩二十万,就二十万?卡上二十万就二十万?现金呢?理财呢?查大哥流水!还要查梁小凤的!” “还是要找梁小凤,大哥的命,她手里送的!”朗琴气愤填膺,“也许是谋杀!”她石破天惊地大胆想象,他们是老门老户,又有皇家血统,朗琴判断唯一男丁传人兼爱跑潘家园的大哥手里必然从父母手中继承、外加自己搜集的古董、字画,“谋财害命啊!”她扶着朗慕的肩膀,“一定要让警察查清楚!” 陈雨从朗因那儿知道,大舅身亡时,梁小凤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彼时,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大舅这边将进酒,梁小凤则气得买车票回了老家,大舅的事儿她比朗因还晚到场,谋财害命一说不成立,但老人泄泄愤,泄泄哀痛,随她去。以朗琴的一贯思维,她恨着谁,你帮谁说话,她便连你一块儿恨上,陈雨和她素有嫌隙,既不想管,也不想让嫌隙更大,变成鸿沟,一行人往外走,陈雨听着朗琴向其他人声泪俱下,洗脑式布道、分析“案情”;走到殡仪馆大门口,陈雨手搭凉棚看看天,太阳正火球般俯视着他们,陈雨打断朗琴,“奶奶,是回家吗?我给你们叫车。”殷明东抢先答:“对,回家!你叫!”朗慕插嘴道,“挤挤,带上我们老两口。”“不等朗果啦?”朗慕的丈夫谢启发问。 “不等了。”朗琴替妹妹做决定,“你们一起去我家,商量商量,怎么和梁小凤打官司也好,立案也罢,这个外地女人,把大哥吃干榨净,骨头渣子都不剩,我们可不能完!” 谁能料到梁小凤还能有回马枪,大约是丢了什么东西,居然走在她们身后,正撞上这句,她快走几步,以迅雷不及言掩耳之势,对准叨叨叨的朗琴劈头盖脸三巴掌,第四巴掌被眼疾手快的陈雨截住,但她的下巴无辜遭殃,梁小凤的第五掌抽到她的胳膊上,“干什么!干什么!都别发疯了!这是什么地方!想上都市报头条是吗?国有国法,有事儿对簿公堂,在火葬场闹,给人笑话吗?”陈雨喝道,殷明东和谢启发两个男人扭住三个女人,“你给我等着!”朗琴开始被梁小凤打蒙了,现在见儿媳和老公都在,她又横了,可梁小凤血红的眼颇具震慑力,她不敢再战,恰好网约车来了,四个人钻进车中。 梁小凤势单力薄眼睁睁看他们远走,气得浑身发颤,捂着胸口哭。她穿一件黑色短袖上衣,袖子有点透,袖边有一圈蕾丝,胸口的白花不知在哪场撕打中丢失,只残留一点点白的底子和一枚别针晃晃悠悠。 “你看到他们怎么欺负我的!这是你的亲姐妹!就这样,你还让我和你结婚!啊呸!” 陈雨是第一次见梁小凤,此刻听闻她嚎哭喊叫的台词,猜她口中的“你”指的是朗因的大舅,陈雨看着她哭了会儿,于心不忍,走上前问:“阿姨,你去哪儿,我捎你一段?” “不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梁小凤把陈雨推开,“你们朗家人没有好东西,天天拽得像二五八万,北京人了不起吗?比外地人高贵吗?皇亲国戚怎么了?那都是老黄历了!” “我也是外地女人。”陈雨无奈地表示。 第12章 为难 朗因匆匆赶到滴水公司,神色仓皇。 他因去处理大舅后事,一身黑,进会议室时,发现滴水的老大冯老板在,他低着头走到一个空座上,轻轻说了声“抱歉”,并没有人理会。 投影仪上展示着ppt,大字号标着会议主题,“改变观念和模式,实现企业真正降本增效”,投影仪的白光投映在会议桌前半部分的人脸上,分坐两边首席的冯老板和宋江,顶着最亮的两块光斑。 袁崇焕在做汇报,他战战兢兢说完,大伙儿保持沉默,冯老板开口了,他发言便是挨个骂人。 “你td还不会抄吗?没想法,抄,总会?”冯老板指着宋江,他指出刚才袁汇报方案中的一堆问题。看样子,四婚的小舅子在姐夫心里地位不咋样,或者老板又要五婚了? 宋江尴尬地点头,“马上改,马上改”,在冯老板面前,宋江不像小舅子,像孙子。 冯老板又骂向袁崇焕,“ppt是你做的?”他拿眼睛斜着看袁崇焕。 未等袁崇焕开口,冯老板发飙道:“你这个格式是怎么回事?能认真点不?” 袁崇焕跳起来解释,找了起码七八条理由,冯老板火冒三丈,瞅面前有个烟灰缸,直接拿起,朝袁崇焕砸过去,袁崇焕一闪,一旁的液晶电视屏幕“哐”一声,砸得稀碎,在座人等纷纷着急忙慌收拾现场,朗因吓得呆若木鸡,要知道,冯老板在他的印象里,印象多来自于新闻报道、杂志封面,温文尔雅、知书达礼,有“儒商”“商业领军人物”之称。 朗因也蹲下去,做收拾残局状。冯老板已在门口,宋江点头哈腰,亦步亦趋给冯老板拉开门,小昭路过朗因身边,偷偷说,“这是老冯砸的第三个电视了……他就这风格。” 朗因心想,“这地儿真不能呆,有生命危险啊,不是有可能干私活被抓进去,就是有可能干公事被打住院。” “进来。”宋江隔着门喊。 隔着门,朗因拿着贴好的报销单,他心事重重走到宋江面前,喊一声“宋江总”,将贴好的发票和报销单递过去,“麻烦签个字。” “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宋江一张张翻着,签了前面四张,第五张按住没签,随口关心了下下属。 “对,我刚从火葬场赶过来。”朗因点头。 宋江偏头看了下朗因,上下打量着,然后招招手,让朗因附耳过来,“去换身衣服,办公室没有,回家一趟,晚上有饭局,”他神神秘秘地,站起来,把百叶窗摇下来,转回身轻轻对郎因说,“上次武汉去的那家医美自媒体,孙大美,今晚过来。”他露出房地产中介即将开单的喜悦表情。 朗因尬笑了数秒,“今晚?我就不了。” “怎么?”宋江愕然。 “您看我这一身热孝。”朗因两手一摊,摊黑色的袖子、黑色的裤管。 “没关系,你不说,谁知道,不过还是换身衣服,火葬场过来,有股味儿。至于,心情,去世的是你什么人来着?对了,大舅。是,肯定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不是得往前过,有钱才能过吗?”宋江势在必得。 他见朗因面露难色,便拿秘密换秘密,“我实话告儿你啊,我家老大要留学,全部下来要五百万,我在滴水挣的,供她读书,紧张,我还有个老二,我不拼,能行吗?” 朗因心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花钱,也不是你打擦边球,走边缘地带,坑蒙拐骗的理由啊,他在沉默中表明态度,在沉默中用苦笑回应宋江,他暂时还不想丢这份工作,他急中生智,“宋江总,我也实话告诉您,我昨晚梦到我大舅了,他说,他走了,让我最近别犯口舌上的错。我一琢磨,最近说多错多,容易说错说坏的,只有您这边……您说,这老人托梦,我总不能完全不管?要不过了这段时间?我刚来的时候,大舅还在炉子里,万一,他今晚去找您?” 宋江的眉头越听越拧,越拧结越大,听到朗因的大舅还在炉火中,他端杯子的手抖了下,一滴热水溅到他虎口处,烫与烫通感,莫不是大舅在提醒?宋江厌烦地摆摆手,让朗因出去,朗因求之不得,如释重负,以为蒙混过关,他走出宋江办公室,想起报销单没拿回,他折回去,看见宋江掐着腰,对着落地窗外,雄伟的央视大裤衩发呆,朗因敲敲门,露半个头,“宋江总,我的报销单?” “先放在那。”宋江没回头。 “那我什么时候来拿?”朗因问。 “等通知。”宋江冷冰冰,还是没回头。 朗因心知得罪宋江了,再次鼓起勇气,“宋江总,我这三天的丧葬假单,也得您签字,我待会儿给您送来?” “非直系亲属不能请丧假。”宋江扭回头,他背靠大裤衩,脸像穿着黑裤衩。 第13章 希望 9月1日开学,艳阳天。 七点五十,陈雨准点将朗甜甜推进西贝小学。围在校门口的妈妈们露出阔别已久,各自历完劫归来的表情,欢喜问候,互相打招呼,举着手机纷纷拍照,拍的都是孩子们背着书包往校内走的背影,几分钟后,朋友圈刷屏,配以文案:“终于!”“新学期,新希望!”“投送神兽成功!” 整个暑假,陈雨工作都像做贼,偷偷摸摸、见缝插针,只要和朗甜甜共处一室,就要做随时可能被打断思路的准备,朗甜甜随时可能喊“妈妈”。 陈雨在王府井附近晃悠了会儿,十点,在商场b1层和沈金金见面。最近,陈雨总唇角含笑,山城的公益课堂,是她单干后,实际意义上独立操盘,从策划到执行到完成的第一个项目,目前看来,推进顺利。 最后一版策划案,上周五审批结束,按计划,九月下旬,主持人鲁明作为第一批第一位名嘴,去山城给孩子们上语文课。 十点,陈雨坐在大溪地咖啡进门靠右手第一桌,十点十分,穿中号花裙子的沈金金如约而至。 沈金金快人快语,行色匆匆,落座后,抓起陈雨点的早午餐鸡蛋沙拉面包,就往嘴里送,“我这一大早,刚陪孩子和阿姨去打疫苗,早饭都没吃,咱俩快点对完,我待会儿还要去单位开会。” 陈雨盯着沈金金c杯变e杯的胸,戏谑道,“你家老赵好福气!” 沈金金夸张地抛了一个你懂我懂的媚眼。 言归正传。 两人对了下项目实施的时间,人、财、物,沈金金负责在台里走流程,陈雨负责把山城那边协调好。 沈金金抱歉地说,“陈雨,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明,自从去年改革,所有项目都得先从台里借款,再拿各种票据去核销,多退少补;或者,项目完成前,经办人先垫资,完成后,拿票直接来报销,两种都行。问题是,现在,借款流程十分复杂,绝无可能在一个月内把流程走完,通常都要三四个月,你要能等,就三四个月后开工,要想尽快做成事,只能自己先垫资。” “明白!”陈雨表示理解,曾文文所在的出版社,一张票要八个副总,一个正总点审批通过按键,才能报销成功,八个副总一个正总几乎不会同时在电脑前出现,报销拖半年的事儿常有,连朗因所在的新型互联网公司都有类似的企业病,昨天他才抱怨,拒绝宋江饭局遭到了报复,“找茬不签字不给我报销呗!”朗因愤愤。 “先把事做起来!按计划,元旦档要播出,借款走四个月,元旦早过了。”陈雨抽纸给沈金金,提醒她嘴角的面包残渣,她在心里默默算着账,算着算着,说出声,“我要垫请摄影、灯光、录音师的工钱,一行人去山城一趟的差旅,摄影一天得一千五……”她掰着手指头。 “你慢慢算,我先走了。反正最近就要立项,无非是钱早到晚到的事儿,你和山城政府协调好,咱们再联系!”沈金金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拎着妈咪包,花裙摆一闪,在大溪地门口消失。 大溪地就是办公室。 已经开学,不可能出差,陈雨第一步联系老部下苏凯。苏凯这几年发展得快,看他的朋友圈,今天在阳澄湖拍大闸蟹,明天在潜江拍小龙虾,后天又去成都拍天府之国天府何来,俨然从普通摄像成长为全能摄像,有半个导演的意思。 “有空接山城的活儿吗?那地儿,你熟。”陈雨介绍了公益课堂栏目。 “嗨!雨姐,我看灯光师、录音师,你别请了,我一个人兼了得了。”苏凯大包大揽。 “那太好了,你现在可出息了!”陈雨喜出望外。 “但我一个人完成不了太多的事儿,必须给我配一个助理,得从北京带去,别指望地方给你提供啥,地方的水平一般都到不了你的要求。”苏凯提出要求。 “可以的,给你配助理,肯定比单独请录音、灯光划算。”陈雨满口答应。 落实了苏凯,陈雨再去落实山县那边,她十指如飞,简单向李县长在微信上汇报了情况,直接对接人还是封丽娟,封丽娟连说三句:“太好了!”她问:“第一期拍摄地点定在上次去的武宁山小学,怎么样?” “当然好!武宁山小学有故事,校长有料有深度,我印象深刻,环境不错,有代表性,武宁山小学的孩子都很可爱。”陈雨答,她突然想起她在武宁山见到的扎木小朋友,不知治疗进展如何,封丽娟的回答换陈雨连说三句“太好了!” 原来,在陈雨向扎木捐款一万元后,整个山县教育系统发起了对扎木家的捐款,两个多星期,募捐三万元,扎木有了继续治疗的可能,而山城医院的骨髓配对传来好消息,“最后,你知道吗?扎木妹妹的骨髓就适合扎木!”封丽娟是位妈妈,她仿佛自己女儿得救般,冲陈雨报喜。 虽然有垫资的压力,想到苏凯为她省了录音师和灯光师的开销,想到扎木家中墙壁上的累累奖状,扎木临别时求生欲极强的目光,和未曾谋面的小姑娘,陈雨冲动道:“扎木不容易,妹妹更不容易,我捐给哥哥一万块,也要捐妹妹一万块,奖励她的勇敢和爱心!” 封丽娟一愣,只见陈雨光速把钱转到她微信上,“封部长,请千万叮嘱扎木的爸爸妈妈,这是用于妹妹未来教育的,专款专用,要让妹妹觉得,她的骨髓合适,捐给哥哥是她的善良、仁义、福报,不是一个家庭,女孩注定要为男孩牺牲。” “好的!好的!您想得真周到!”封丽娟在电话那端点着头。 电话挂断,陈雨拉沈金金、封丽娟、苏凯、鲁明进群,“各位老师好,关于公益课堂的拍摄,大家在这儿沟通!”她打出一个笑脸。 第14章 赤字 陈晴上完两节课,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叽叽喳喳,刚来新学校,陈晴和同事们还不太熟,她只和撞到眼神的人匆匆点头。陈晴有点好,无论发生什么,她的外表都一丝不苟,毫不马虎,她穿一条小黑裙,黑长直头发,从两鬓各往上绑了一缕,在后脑勺处汇合,汇合的那个点卡上一枚振翅欲飞的蝴蝶发饰,亮晶晶;她又瘦了,身姿婀娜,每走一步,蝴蝶一颤,在介乎城乡结合部的四惠校区,显得气质和外貌格外出众。 “尊散的陈老师: 我叫颜喜,我虽然成绩不好,但我懂礼貌、乐观,我还特别喜欢武术,我下课会调皮,可是上课我会认直听讲。三年级开学,我一见到你,以为仙女下凡,大漂亮了!比我妈还漂亮,我特别喜欢您,因为你说话温柔,还带我们玩游戏,我会更加努力学习,争取做你的小帮手! 祝您越来越漂亮,身体健康! 三年级2班 颜喜” 陈晴打开随堂练习,正欲批改,发现练习册中,夹了一张小纸条,字迹稚嫩,有错别字及涂改痕迹,纸面沾着橡皮屑。但言辞恳切,真情流露,陈晴忍不住拿红笔在“越来越漂亮”那儿画了一颗红心,写到:“谢谢你哦!” 如此表白,曾多到令人麻木。如此表白,今时今日,不知为何,令陈晴分外感动。或许最近恢复单身,连儿子都无需她的照顾,当她在家庭的价值感消弭,工作的意义重新凸显,“孩子的眼睛最干净,孩子的回答最诚实,我在一些人眼里不值一提,一文不值,我在学生眼里还是美好的、温柔的!”陈晴想。 “叮。”手机短信提示音,打断陈晴的思绪。 这年头谁还发短信?陈晴纳闷,她放下手中的红笔,点开一看,是催还款消息。 离婚前,陈晴从来没有管过钱,她的人生就是从校门到家门。仅此两个多月,她的工资卡正式到了自己手里。离婚时,孙大力把平和花园的住房留给她,两人的存款八万块,一人分了四万,孙大力收了烂尾的别墅,房贷、与之相关的债务,包括欠陈雨的,自然他背,还算仁义。 孙大力还有个门面房,产权不清不楚,和孙大强共有,还在拆与不拆之间游移,说好了,等拆迁一事定下,和孙大强弄清楚,这房子是留给壮壮的。陈晴同意了。 两个多月来,陈晴从以往需要钱,便找孙大力要,想买什么,便让孙大力去买,到一草一纸,一根针、一条线,都由她亲手去付。一开始,她连网上付款,绑定网银都不会,一天发八百条消息给妹妹陈雨,一会儿“帮我买盒袜子,不要全包跟,要船袜”,一会儿“杯子颜色不好看,你帮我退了,再买个亮一点颜色的”,终于,陈雨在一天给她退货三次,修改快递地址两次,买灯,买花露水,买化妆镜,买牛奶,还要买一本大辞典后,视频连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雨说,“陈老师,我来教你怎么网购,走在时代前沿。” 学会了网购,如处女初尝人事,起初抗拒,食髓知味后,一发不可收拾。日思夜想,必须及时满足。从前怎么会觉得买东西麻烦呢?下单方便,快递方便,想买啥,一天,最多几天后,啥就会放在门口,用了电商网站的预付软件后,更快捷了,买买买,成为陈晴的新爱好,买买买,消费主义自带治愈疗效,无数新东西、好东西将她包围,小黑裙啦、蝴蝶发饰啦,手上的赤金镯子啦,脚上的名牌高跟鞋啦,都让她忘记烦恼,只记得镜中转来转去的身姿,“我还不老,我还早”的心理暗示。 “什么?!”陈晴看着短信吓一跳,她揉揉眼,再仔细数一遍透支的金额,存款的四万,已经花了一半,还剩两万,网站绑定的是信用卡,信用卡透支一万八,这月工资六千多,我手上只有八千块了? 正想着,家具店的电话来了,“陈女士吗?我是来送新床的,下午送到寿春小学四惠校区教工宿舍区1栋101?” 新床八千块,棕色、原木、大而结实,货到付款,是半个月前,陈晴在另一家电商网站挑了好久买的。买的时候,她没思考价钱,只想着要好的睡眠,“我都这么惨了,换张好床怎么了?反正也没人打岔,没人管我了,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啊!”陈晴想着想着,下单了,此刻,踌躇又后悔。 踌躇的是,经济上,捉襟见肘。后悔的是,床,店家只管送,不管装,谁来装?以及,怎么把旧床扔了?想想流程就觉得头痛, “如果孙大力在,他都能搞定,买床、物流、安装,我什么心都不用操……”陈晴又后悔离婚了。 陈晴手扶着头,有同事路过,随口问, “陈老师,中午一起去吃饭吗?”陈晴本不想去,但意识到这是新社交的开始,她推开正在批改的学生作业,“好啊!走!” 边走,一位叫万芬芳的同事,边问陈晴,陈老师,你宿舍收拾好没?多久回一趟城里?陈晴正欲找人倾诉新床旧床的麻烦,当然,她只字未提,买完床,财政清零的事儿。 “即便家具城让顾客自提商品,即便新床需要安装,即便旧床丢弃费力气,花点钱都能搞定啊!”万芬芳快人快语。 陈晴总不能说,她现在就是没有钱。 一行人走到丁字路口,一排茅檐低小的小吃店中,鳄鱼超市的牌子格外醒目,“去鳄鱼吗?”有人提议,“我不去了,我想吃米线。”陈晴忙拒绝,她若出现在孙大力面前,必定要耀眼如明星,不是现在。 “巧了,陈老师,我也想吃米线!”万芬芳挽住陈晴的胳膊,“对了,小锅米线门口,昨天有银行在办信用卡,办卡可以送捷安特自行车,1599一辆呢!走,去看看!” 一个半小时后,陈晴带着一肚子米线和信用卡们回到学校。 之前的农行信用卡,是孙大力帮她申请的,用,也是孙大力用,不是离婚,到不了她手里。今天办新卡,陈晴才知道,原来,教师职业、稳定工作,申请信用卡是加分项。米线店门口合伙摆摊儿的,有三家银行,光大、中国、工商,陈晴如体贴、大气的君王照顾嗷嗷待哺的后宫,雨露均沾般,一口气办了三张,她推着光大送的自行车,拎着工商送的蓝牙音箱,车后座帮着中国送的粉色行李箱,趾高气扬。 早晚运动的计划马上实施,咱有自行车了。 备课、改作业的时候,音乐想起,咱有音箱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说安排就安排,咱有新箱子了。 单身女郎的生活丰富多彩,她给鳄鱼超市方向一个白眼,不久前的后悔、留恋情绪一闪而过,床更不是问题,陈晴在下午第二堂课结束时,马不停蹄开卡,先取现一万元,约安装师傅,再把购物车的心头好清空,还要给新床配新柜,新柜配新烛台。 回来的路上,万芬芳向陈晴传授薅信用卡羊毛的经验,“有几张信用卡,把它们的还款日错开,你来回倒腾,都不用花自己钱!” “是吗?是吗?”陈晴心动了。 第15章 联络 孙大力不想给陈晴电话,无奈孙昴日和鲁碧玉将数字拨好,手机按免提,四只耳朵竖着,四只眼睛盯着,目光中满是焦灼、期待,极限忍耐,濒临崩溃,他不得不打。 “嘟,嘟,嘟。”盲音响了三声。 孙大力心里祈祷,“别接,别接。” “喂?”陈晴接了。 孙大力不知说什么好,短暂沉默。 “不说话,我挂了啊。”陈晴着急。 “那个……”孙大力开口,他被孙昴日踢了一脚,“开学一星期了,壮壮想见妈妈。”他硬着头皮,一鼓作气,全部说完,“你看,是我送到你那儿,还是你来接?” 孙大力仿佛听到陈晴的笑声,其实只是轻微的呼吸的变奏,二十年相识,十六年夫妻,太熟悉。 换陈晴短暂沉默,孙大力判断准确,果然,接下来,陈晴说的都是风凉话。 “带不了,就不要带!”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以为,我提复婚是为了我自己?” “当然,我现在不想复婚了,孩子喜欢你,让他跟你去,干脆把抚养权变更,你准备好协议,我随时签!” 孙大力嫌恶地把脸别到一边,打算等陈晴发泄够了,再继续提要求,熟料,陈晴的火力没有以前足,持续时长没有以前强,像充电宝没电似的,她只“叭叭叭”三句,电话便挂断了。 “再打!”孙昴日小眼聚光,指示孙大力。 “打啊!听你爸的!”鲁碧玉整理着搭在沙发上挡灰的花毛巾,她的腰有些驼,帮亲孙子背一周书包,累的。 一个多月来,壮壮的回归,让孙昴日和鲁碧玉窃喜,但那是假期;一个星期以来,接送壮壮上学放学,给壮壮各项作业签字画押,被壮壮的每门老师耳提面命,老俩口疲惫至极。今天,壮壮的开学摸底考成绩揭晓,惨不忍睹,用数学老师的原话说,“你一个暑假都字在干嘛?聪明的同学在弯道超车,你呢?中途跳崖自尽了!叫!家!长!” 对陈晴始终耿耿于怀的尤老师,早将她离婚的消息,宣传的到处都是,壮壮的班主任自然是第一拨知道的。班主任在数学老师的耳朵旁轻轻说了两句,数学老师问壮壮,“你现在跟谁过?跟谁过,就让谁来学校一趟,你再这么下去,好班是呆不了了,实在不行,去普通班,本来你就是找关系硬塞进来的!” 老师们的原意不是要为难壮壮,确实壮壮经过暑假的放飞,退步明显,可怜的壮壮心里埋下了雷,忍不住在课堂上顶撞数学老师,师生剧烈冲突,壮壮闹得数学课无法正常进行。 课后,班主任给陈晴打电话,陈晴还在生壮壮的气,说:“谢谢您对壮壮的关注,但他不要我了,让他要的人管他!我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班主任再给孙大力打电话,只听见磨刀霍霍向猪羊声,孙大力正在鳄鱼超市砍斩大排骨,间或还有报价声、报菜名声、叫号声,孙大力在嘈杂声音中,回班主任:“是的,我和他妈妈离婚了,孩子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在上班,您要是有事,先找孩子奶奶!” 鲁碧玉就这样被班主任约谈,她上半辈子卖油条,下半辈子卖包括但不限于油条的食物,和班主任沟通十五分钟头已晕了,听说壮壮成绩退步明显,从今天开始,晚上加半小时刷题,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晨读,而一切的一切需要她来盯,她来管,毕竟老了,鲁碧玉恐惧心起,等孙大力下班回到家,鲁碧玉第一时间提出,把壮壮送回他妈妈那儿;孙昴日提出反对意见,鲁碧玉问他,愿不愿意早晚陪壮壮读书,再接送;孙昴日在转让早餐店那天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干起早贪黑的事,他说了七个“不”,“壮壮啊,不是爷爷不要你,是爷爷辅导不了你学习啊,听话,你妈打你,爷爷奶奶再去救你!” 壮壮几回回夜里哭醒,想妈妈。只是孩子大了,不好意思承认。成绩差,但凡有点好强心的,都想提高,他心里也希望妈妈能拉他一把。 于是,壮壮捏着衣角,默认回妈妈家,爷爷奶奶殷勤拿来手机,一个拨号,一个按免提,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陈晴能答应接壮壮回去,比任何人都希望孙大力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哪怕复婚呢? “复婚绝无可能。”孙大力坚决回绝。 “那打电话?”老俩口逼迫孙大力。 “你们听到了,陈晴没那么好说话。”孙大力握着手机,免提中传来急促的“嘟嘟嘟”,和陈晴掐断电话前,骂人的语速一致。 “再打一个?”鲁碧玉提议。 “快点!”孙昴日附和。 陈晴躺在宽大的新床上,光腿搭着蓬松轻软蚕丝被的一角,宿舍的墙壁斑驳,但新换的台灯,灯光柔和。灯光下,她卸了妆的脸,带着倦意,颧骨的细碎斑点一览无余,眼角淌出一抹泪。 她对孙大力来电的反应激烈,话说得刻薄,其实对壮壮,她怎么可能做到毫不关心,淡漠到近乎淡忘? 她仍然在壮壮的班级群里,每一条通知,每一张照片,她都看了又看。不夸张地说,四十个孩子的班级,仅凭后脑勺,陈晴就能一眼认出壮壮的。开学一周,语数外老师在家校联系的app上,公示过一次英语测验,每日数学口算,两篇语文基础知识小考试的成绩,今天是摸底考试的排名。看到壮壮倒数的名次,她心口痛了许久,“前功尽弃!”四个字弹在她眼前,她从小到大为壮壮的付出,一个又一个不眠夜,她给壮壮整理学校资料,盯着他复习,母子之间的冲突…… 陈晴又不免有些报复的快意,“这就是你们不要我的结果!你们不是都能搞定吗?”她在接到孙大力电话前,正思索要不要和壮壮的班主任再聊一次,对下午叫她去学校,而她没去的事儿,解释加道歉。 孙大力的电话来的好,给陈晴台阶下,她接管壮壮的台阶,下一步,她要壮壮过来求原谅,必须跪,必须磕头,必须痛哭流涕。反了他了!想离开妈妈?小兔崽子!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求我! 陈晴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壮壮穿一件白色袍子,像个侠士,他握一把剑,五体投地,向陈晴忏悔,“妈妈!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再辅导一次我学习!” 陈晴也做侠女打扮,青衫、长袖,头戴斗笠,脸蒙面纱。母子俩在竹林中,水榭旁,“请回,妈妈累了,孺子不可教!”她的面容绝美,神情哀婉。远处,树梢在动,鸟儿本来聚在一起,突然做受惊状,四下散开,陈晴凝神细看,孙大力和他的父母的身影藏在三棵树上。 “妈妈,你若不收留孩儿,孩儿死给你看!” 壮壮毅然决然,拔出剑,扔下剑鞘,往脖子上一划,“噗!”血喷了一地。 “啊!不要!”陈晴吓醒了。 “我做了个噩梦。”陈晴定定神,控制发抖的身体,发消息给陈雨。 几乎同一时间,陈雨给陈晴发来一张图片,转发的。陈晴和孙大力互相拉黑,孙大力和陈雨倒没撕破脸,孙大力将壮壮手写的检讨书,含五道歉、六不敢、七保证各项条款, “妈妈,再爱我一次”之深情呼唤, “妈妈,别放弃我”之真心忏悔,“姐夫,不,大力哥刚给我说了壮壮的事儿,壮壮知道错了,你现在不管他,他不成才,以后还是你的麻烦,养儿不能防老,好好养才能防止啃老,别赌气了,你和姐夫,不,大力哥,商量下,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陈晴还是气哼哼,换她掌握主动权,换她拿捏姿态,可梦中壮壮喷的血让她心有余悸,她松口了,“我周一到周五都在四惠宿舍,除非周末,除非每晚孙大力接我回城,第二天再把我送到学校。” “姐夫,不,呸呸,”陈雨在语音中拍了拍嘴,“大力哥没事干吗?每天来回接送你?” 陈晴这才向陈雨提起,孙大力在门口鳄鱼超市上班,他俩狭路相逢绝情者胜那一出。 “噢……”陈雨拉着尾音,“你确实扳回一局,心理上。” “我看透了,日子长着呢,谁胜谁负,很难说,先把自己过好最重要。” “你不是看透了,你是通透了,我的姐姐!”陈雨把“姐姐”读成了第二声。 第16章 硬广 顺利立项,顺利帮苏凯找到助理,顺利确定山城的拍摄时间,顺得不能再顺了,更添一件顺事,王总从山城来京,约陈雨一见,要问何事,问,就是来送钱。 真的来送钱。 虽说王总之前曾将陈雨拉黑,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周五晚上,在山城驻京办事处,王总豪宴在京所有人脉,宾客中,一半是山城人来北京工作的,一半是和山城有若干联系的。陈雨作为电视圈代表,未经通知,被王总直接认为干妹妹,用词过渡过程如下:“陈总”“我陈妹妹”“我干妹妹”。 当额头冒着油光的王总,向最后一位进包厢门的贵宾再次挨个介绍所坐各位时,轮到陈雨,他伸出双手握住陈雨的双肩,将仨称呼融为一体,“陈总,我陈妹妹,我干妹妹,大记者,大制片人,山城的电视形象一半靠我妹!” 亲密的肢体接触,浓重的鼻息,贴着耳际传来的酒味,都让陈雨反胃,可逾距一点点,不至于翻脸,恰巧来者是熟悉的名字,陈雨“嚯”地站起来,拿起酒杯,倒满酒,敬贵宾,“马教授,久仰!我是邢台的徒弟,听邢台说过您很多次,今天终于见到您了!”她一仰脖。 陈雨喝酒的速度令周围人起哄,没有千杯不醉的体质,还真跑不了江湖。这一杯酒,陈雨为摆脱王总的大手,下一杯酒,陈雨则是有求于王总。 王总约饭局时,陈雨闪过一个念头,当年《大地》,王总能花广告费,直接贴硬广,今天公益课堂,花点钱植入,顺理成章? 来饭局前,陈雨特地和沈金金沟通过,台里改革后,公益性质的节目能不能加广告、赞助或冠名,沈金金表示,按经验,只要广告真实,不违法,不违规,钱最后进台里的账,合同签的光明正大,“应该没问题”。 陈雨还打听了广告提成的点数,算了算,王总如果给二十万,自己能拿到多少,给五十万呢?她不贪,只是,项目前期要垫资,报销流程走完要三个月,而广告性质的费用,到账,即可拿到提成,让垫的真金白银,尽可能早点回来,是陈雨的真实想法。 “王总,王总!”陈雨连喊两遍。 王总有点醉了,伸手就要揽陈雨。 “我敬您!”陈雨满满一杯白酒,“您随意!” “不不不,我妹妹和我喝,我怎么随意呢?”王总前一句话还像人,后一句掩不住油腻,“我不能随意,我得随便啊!” 陈雨像没听见似的轻轻一笑,饭局已经变成每两个人一组喝,“王总,还记得我们拍《大地》的时候相识,我这次和山城重续前缘,想必您也听说了,有个更大制作的片子,李县长特别支持,山城领导非常重视,您还有没有兴趣,再做一次山城的推广,您旗下公司品牌影响力的推广?” 十一点,陈雨进家门,她没醉,但浑身酒气,她低头换鞋,将换下的鞋,放在门外,像把外面的世界都挡在家门之外。 朗因四仰八叉躺在沙发,鼾声大作。 茶几上,北冰洋汽水敞着口,杏仁面包之面包吃完了,杏仁渣散落一地,风油精的瓶子缺盖,倒在猫爪抱枕爪子的小拇指处,小拇指被染绿。 “嗯……回来啦?”朗因被陈雨的动静惊醒,他从鼾声中悠悠回转。 “嗯,甜甜呢?” “睡了。” “几点睡的?” “不到十点。” “晚上吃的什么?” “叫的麦当劳。” “不是说给她做饭吗?” “偶尔一顿,不碍的。” “那……你回去?”陈雨不想留宿朗因。 “陈雨,我有个事儿,跟你说。”朗因坐起来,他带了一晚上孩子,前几天还缴了这月工资给陈雨,远远超出协议中的抚养费,他自觉有资格和陈雨谈谈。 陈雨刚结束的饭局,可用混乱来点评收场的刹那。 王总喝多了,另一位刘总喝得比他还多。两人互称对方为哥,又都不愿自称哥,僵持不下,不胜酒力,干脆跪在地上,互相磕头。 估计整个局中,唯一清醒的只有陈雨了,她和剩下几个较为清醒的,分别搀扶王总和刘总起来,趁乱,刘总在陈雨脸上胡噜了个来回,陈雨纯属本能,一推刘总,无欲则刚,有欲则怂,刘总吐沫星子横飞, 他甚至还记得拍拍王总,“哥!哥!这妹妹的项目,你支持,也别忘了我!” 你说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看我面子,看我面子!”王总见状,急忙打圆场。 搁在二十多岁时,陈雨肯定给他一耳光,拂袖而去,爱谁谁。三十五加,丈夫随时可能失去工作,老的,小的,要养,工作需开展,望持续,没有一个机会能浪费,能忍的都得忍,给对方一耳光,不会得到任何正面维护的评价,还会得到“不识逗”的结论。 陈雨放下已经扬起的手,马教授路过她,问了句,“没事!”“没事,喝多了,能怎么计较?”她苦笑着摇摇头。 陈雨在饭店门口,把马教授送上车,终于,骂出声:“妈的,被狗啃了!” 一路上,陈雨心里翻江倒海,右眼皮不断跳,她恨自己没有及时反抗,她发誓,今天这就是底线,到此为止,再有这样的举动发生在她身上,什么拉广告、送赞助、搞合作,全部免提,老娘卖大白菜都能第一名,至于嘛,一大把年纪,受人轻薄。 陈雨总结过自己,在被人得罪时,有三点特征:反应慢、记性好、气性大。她直到在家门口换鞋时,胃还在疼,不是为酒,为王总。 她看着北冰洋易拉罐,敞开的金属大嘴想,“算了,不要广告了。”她盯着猫爪小拇指上的绿点下决心,“给多少钱,都不干了。” 她和朗因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正神游太虚,两个自我在交战,一个是现实的,要讨生活的,一个是真空的,不食人间烟火、清高的,朗因说谈谈,陈雨没心思,没心情,她还平复她的心情,不指望朗因给她安慰,只希望,朗因别给她惹麻烦,让清高的自我不得不屈服讨生活的自我,朗因让她失望了。 “我跟你说,从明天开始休年假,是我骗你的。” 客厅灯没亮,屋外的数家灯火,和半轮残月,映着朗因的白胖侧脸。 陈雨有心理准备,那天晚上谈过后,两人心里都明白,宋江裁掉朗因合情合理,不裁,留着,才是意外之喜。 “拿到赔偿了?”陈雨单刀直入。 “去了不到半年,能有什么赔偿?一个月工资而已。”朗因意外,陈雨跳过结果。 “彻底不用去滴水了?” “不用,今天,和宋江吵掰。” “为什么?你又拒绝他的角色扮演邀请?” “别提了,今天可以用‘混乱’来点评我在滴水的收场。”朗因居然和陈雨的一日总结一样。 起因是,开例会时,朗因接到殡仪馆来电,问他,为什么两个星期了,还没来领他大舅的骨灰。问得朗因那叫一个懵,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给朗果五千块后,朗果答应得爽快,后面的事都她负责,朗因连忙联系朗果,朗果态度不错,解释那天只是盯着大舅火化完,没有合适的骨灰盒,便寄存了,这几天忙,忙得忘了过去。 “本来这事儿,我以为过去了,又回去开会。”朗因拍着大腿,“谁能想到,殡仪馆再给我电话,说朗果去了,骨灰领走了,但没带骨灰盒,拿着生鲜超市的无纺布袋子去的。” “什么?”陈雨目瞪口呆。 “可怜大舅活生生的人没了,烧成一堆灰,临了,连个盒子都没混上。”朗因痛心疾首。 “你不是给了朗果钱吗?”陈雨皱着眉头,朗果的无纺布袋,大舅的灰,刷新她的认识,她想吐。 “朗果说,那钱只负责盯着后面的事,不负责买骨灰盒,反正大舅也没个亲儿女,买不买的,我们不说,谁知道?没人追究。我问朗果,那接下来她打算怎么处理,她说,大舅留下的钱不多,房子可能还要和大舅现女友、前妻打官司,周末去陶然亭公园,或者就在小区里找棵树,晚上没人的时候刨个坑埋了,墓地都省下了,有钱,我们两家分不好吗?还是那句话,大舅没有亲儿女,没事的。”朗因脸色铁青,“我怕朗果真的干得出来,可能和我说的时候,已经看好在哪儿刨坑了,我丢下会议,直奔她家……” 陈雨静静听着,心惊肉跳。 “错过重要的会议,该我汇报的事,我交代花荣帮我汇报,结果他没,也许故意没,老大不高兴,最近正在全公司上下降本增效,就是裁员。例会后,轮到每个人单谈,下一步工作计划,核定谁走,谁留,我还是不在。宋江不会帮我说话的,等我赶在下班前回到公司,收到通知,可以走人了。”朗因陈述,“但你说,下午的情况,我是不是得赶紧去找朗果?” “大舅的骨灰怎么处理的?”陈雨没挪窝,杵在客厅中央。 朗因搓着手,仿佛手上还沾着灰,“我和朗果吵了一架,我以为小姨不知道,结果是小姨出的主意!真行!我拎着无纺布袋,回到殡仪馆,买了骨灰盒,我发誓,这辈子,我和朗果不共戴天!什么人呐!”他跳起来,食指指天。 一天的信息量太饱和,心情的元素过多,悲、怒、忐忑、震惊…… 陈雨无言,长叹一口气。 “你会不会怪我,又丢了工作?”朗因看着陈雨,破镜子般的月亮下,他眼巴巴的样子和朗甜甜做错事一样。 “要说你处理不当,似乎也没更好的应对,要说你处理得当,明明丢了工作。非要梳理个逻辑、是非出来,那得从咸丰年间说起,从当年,父母相亲会,我不该碰到你们这家人说起,太久远了,太多偶然和必然,我追究得了吗?”陈雨坦白地说。 “那还是怪我。”朗因不依不饶。 “宋江,咱们都有预判不是?”陈雨反问。 “你能原谅我吗?我没用,没挺住。”朗因要安抚。 陈雨光脚走去冰箱,取出两罐冰啤酒,扔给朗因一罐,“啪!”她拔掉易拉罐的拉钩,咕嘟咕嘟,半罐入喉。 “你晚上饭局,还没喝够?对了,拉赞助的事怎么样?”朗因拿着啤酒,没开。 陈雨的苹果肌扭了扭,她不想提晚上的骚扰,与之相关的心路历程,“喝不喝?不喝,滚回你那边。” “喝!喝!”朗因忙不迭打开他的那罐。 两人坐在地板上,一直没开灯,陈雨习惯性地和他碰碰杯,夫妻俩关系好时,常在朗甜甜睡后,对月小酌。此时,更像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一个屋檐下,各自念着各自难念的经。 哎,中年夫妻如兄弟。 啤酒见底,陈雨对朗因说,“我去做ppt,明早要发给山城来的王明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对孩子好。”朗因拍胸脯。 “何出此言?”陈雨撩了撩湿热的发丝,她突然想起脸上还有王明扬的口水,赶紧跳起来,冲去洗手间。 朗因追去洗手间,他以为陈雨要吐,“你不是很能喝吗?” “哗啦啦”,陈雨拧开水龙头,往两颊泼热水。 见陈雨没事,只是洗脸,朗因自顾自说下去,“经过大舅的骨灰,我想清楚了,只有自己的血脉最真,值得我负责、付出,其他都是假的,甜甜就是我最重要的人,把她照顾好,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陈雨抹抹脸上的水珠,仔细端详洗手间小灯泡下朗因的胖脸,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像朗甜甜刚出生,他第一次抱着她时,那会儿,他舍不得挪开眼,一旁的陈雨躺在床上,拍拍他,说:“吃水不忘挖井人”。 “我珍惜甜甜,珍惜我们这个家,我以前犯的错,我会用余生去弥补,我给你们娘俩做牛做马。”朗因跟着陈雨的脚步回到客厅,“我会好好找工作的,对面房子到期,不续租了,行不行?开源节流。” 想到王总的胡噜,陈雨还是觉得恶心,像吃了苍蝇样恶心,朗因的感言,是她需要的,她一个人无法完成养育孩子的重任,雷磊磊的去世让她有时不我待的恐慌,她还想拼一拼事业,不能把时间、精力全耗费在带孩子上,朗因不算坏人,比朗果强,比宋江强,他还是朗甜甜的亲爹。 “既然,明天你没事,早起送甜甜上学,我去干活了,别忘了,你今晚说的话。”陈雨没有拒绝朗因留下,“对了,你把今天的故事和你爸妈说下,他们会有所触动,他们也只有甜甜这一点亲骨血。我实话告诉你,今晚,我为争取一个机会,受了点侮辱。” “你受了什么侮辱?什么?”朗因蹦起来,被侵犯利益的蹦。 “别问,问就是全都为了你闺女,如果你能帮我分担些,我会好过点,如果你爸妈能在关键时刻,帮我们一把,哪怕收留甜甜两三个小时,你都可以陪我去类似的场合,这是我对你仅有的需求。你去陪你闺女睡。看我干什么?我不干活,咱俩一起坐吃山空,喝西北风?” “好的,好的,明天早上我送甜甜,我还给她弄早餐。”朗因猛点头。 陈雨开电脑,扯了一张湿纸巾,再次擦脸。 第17章 再婚 9月13日下午,老年大学开学。 陈抗美握着卫秀梅的手,下了公交车,临近老年大学的校门处,卫秀梅挣脱着松开。 潞城老年大学的校址,挨着三国时期某大将的墓,潞城人的浪漫表现在每年清明、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都会有热心市民给大将献花。 陈抗美路过大将墓园,对卫秀梅吟起曹操的诗句,“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三国!那可真是群雄并起,引无数风流人物竞折腰的时代!” 卫秀梅吃这一套,虽然听不懂,但情不自禁,将手又送进陈抗美的胳膊肘中,她看陈抗美的目光带着些崇拜,在她眼里,陈抗美头发花白,眼神迷离,最近营养不错,面色越发红润,可用“风度翩翩”形容。 陈抗美和卫秀梅的真实关系,早逾越了同学、朋友。陈晴起初请卫秀梅照顾陈抗美,答应付费,卫秀梅收了三个月工资后,不记得哪个夜晚,“忘了”回家,之后,隔三差五地忘,这一周,除了周末回家给外孙、闺女蒸包子,包饺子忙活了两天,剩下五天,全在陈抗美那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有些热恋的感觉呢!”陈抗美不会发文字消息,只会语音,他的这句话,卫秀梅按了外放,被小外孙听见,卫秀梅圆圆扁扁的脸瞬间如熟透的柿子,她连忙往外孙嘴里塞了颗糖,又给了他五块钱零花钱,制止他向闺女通风报信。 在这座古城,单身老人之间的情感,时髦、现代、精明的儿女们普遍态度是“顾不上”“随便你”“别来烦我”“怎么都好说,如果结婚,另当别论”“可以同居,不可领证”。 在陈抗美和卫秀梅质的飞跃陈抗美将工资卡交给卫秀梅。第二天,恰逢陈晴付卫秀梅工资,卫秀梅推回装钱的信封,“孩子,别跟我客气了。” 陈晴在其他事情上愚钝,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无师自通,她的直觉比别人理智分析过的还要敏锐、结论准确,她捏着信封,瞄一眼在一旁抖着字纸,数着献给亡妻陆援朝悼念诗是九十还是九十一首的陈抗美,陈抗美正哼一首网络神曲,歌词如下,“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东啊”,显然心情不错,陈晴追到厨房,卫秀梅揭开锅盖,探一把汤勺进锅,舀一勺香喷喷、漂着黄油花的鸡汤入碗,她再用小勺尝咸淡,放下勺子,她无心唱出的歌,歌词和陈抗美的对上了,“偏赶上这个老天爷,下雨又刮风啊 !” 他俩有事! 但凡站在男方立场,人不免有大婆心态。陈晴第一反应,喜,省钱了,卫阿姨不用再付工资;第二反应,悲,没妈之后,果然面临没爸,爸是要跟别的女人走了;第三反应,反正咱家是男的,不会吃亏。 她站在客厅,表情和心情来回切换好几回,把信封塞回包里,在三居室转悠了一圈,寻找蛛丝马迹,她对孙大力都没如此尽心过,她举着在陈抗美枕头上发现的卷曲白发仔细辨别,确认是卫秀梅的,拍照留念,发给陈雨。 陈晴和陈雨的态度相近,天要下雨,爸要娶后妈,谁也拦不住,但心情不一。 陈晴是喜大普奔的,妈妈去世后,她长期处于无助、混乱中,如无头苍蝇,在娘家这个家里,她一会儿想做所有人的妈,代陆援朝的职,一会儿发现能力不足,到处投靠,把爸当妈,把老公当妈,把妹妹当妈,无一不让她失望,现在,爸爸靠本事,赢来一个后妈,她在经过短暂的震惊后,颤抖着发照片给陈雨时,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陈抗美留住卫秀梅,“我们可能又有妈了”,她对陈雨说。 陈雨确定陈晴不是无中生有后,对后妈问题完全没有陈晴的欢欣鼓舞,莫名地,她五味杂陈。 她深深认为,母亲陆援朝在和父亲陈抗美共度的一生中,基本上没享过福,纯粹付出。陆援朝去世快三年了,陈抗美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于情于理,于姐妹两人的方便,无可厚非。 没有卫秀梅前,陈抗美一天能打十个电话,三个电话找陈晴,四个电话找孙大力,三个电话找她,找她的,除了为解决姐姐、姐夫解决不了的问题,还为把他俩骂一顿。有卫秀梅后,事情变得简单多了,只要付卫秀梅的工资,卫秀梅全方位照顾陈抗美,包括心理的。有时,陈雨主动给爸爸电话、视频,陈抗美都不太耐烦,长篇大论再也没有,她早有预感,卫秀梅和陈抗美关系不单纯,就差那根弯曲的白头发作证。 “你等爸自己宣布!”陈雨回道。 “这种事,肯定我们男方家要主动啊!”陈晴答。 “你这是嫁爸爸,不是给你儿子操持婚礼!摆正心态,稍安勿躁!”陈雨提醒她。 让陈晴按兵不动,几乎不可能,陈晴没理陈雨,她拿着卫秀梅拒绝的工资,吃完饭,去商场转悠了一圈。 新老俩口还不知道子女们对他们的情事了如指掌,那天,两人出去散了会儿步,回到家,发现床单、枕套都换了,大红色,边边角角印着金枝牡丹,正中的喜字,像飞到卫秀梅脸上,她捶了陈抗美一拳,“老陈,你告诉大姑娘了?” 她喊陈晴大姑娘,从前喊陈抗美“陈厂长”,现在叫“老陈”。 “哼!总算办了件对的事儿!”陈抗美白眉毛抖抖,知道陈晴的知道,在卫秀梅这儿,他显摆了下对女儿的认同,以及我没说啊,我女儿就是冰雪聪明,会来事儿,明白如何讨好我,爱屋及乌,及到你。 一套床品,不到五百,陈晴的礼送得到位,竟在不言中;卫秀梅没将它换下,陈晴再来看爸爸时,清楚,这是卫秀梅的默认。 再下一次,她将陆援朝生前没来得及戴、全新的一枚胸针别在卫秀梅衣服的前襟上,两人完成了对彼此身份的确认,陈晴开始不时的喊卫秀梅“妈”,令偶尔连线的陈雨“卫阿姨”的称呼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他们一家三口是亲的、原生的,而陈雨是外来户。 此刻,胸针还在卫秀梅前襟别着,进老年大学门了,她抽出套在陈抗美臂弯中的胳膊。 “陈老!” “小卫!” “林萍!” “黄明东!” 同学们一个暑假不见,分外亲热,搀着、搂着、搭着,齐齐往教室走。 “我昨天看到孙昴日了!”黄明东对陈抗美说,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孙昴日让我家老太婆给孙大力介绍对象,你们两家?”他拍了一下巴掌,“你大闺女和他家老大,一拍两散了?” “胡说八道什么!”陈抗美眼睛一瞪,急了。 第18章 秋天 博豪酒店三层,洗手间在开放式咖啡厅的右侧,陈雨将水龙头关上,对着镜子,拿手指拢拢头发,她从小包中掏出唇膏和护手霜,仔细涂抹对应的皮肤,北京的秋,嘴唇和手背,最先感知。 走出洗手间,陈雨踩着黑色高跟鞋,鞋尖的亮片早于鞋跟一秒,落在松软地毯上,她一步一个坑,走向王总。王总正和起码五个人表达三件事的看法,陈雨靠近,她的脸上堆满营业性笑容,“王总好,您忙着?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现在就方便!”王总用手势制止三件事的继续探讨,“我介绍一下,这是电视台的陈总,我新开的一个公司和电视台有合作。东西带来了吗?”他向列席各位引荐了下陈雨,示意陈雨坐,陈雨挑一张空椅子,将准备好的文件袋打开,掏出公益课堂的策划案原稿,沈金金签字的台里的立项证明, 以及一份商业植入合同,合同大意,鱼儿满堂文化创意公司将在陈雨负责的公益课堂节目中,以鱼儿满堂所制的玩偶出现品牌并展示,保证露出logo。 鱼儿满堂是王总商业版图中的新晋项目,生产具有山城本土特色的文创产品、食品、玩具为主,陈雨的节目对于王总,好比瞌睡的人等来的鹅绒枕头。 陈雨的ppt发给王总后,不到三天便得到回复,在线上,她和该公司品牌公关部的人及王总,开了两次会,陈雨报价二十五万,鱼儿满堂还价二十,加了一条,如若违约,比如,节目不能如期播出,陈雨将退还赞助款,并双倍赔偿。由于是自上往下的推动,效率惊人,距离上次饭局,才一周,王总让陈雨准备好合同,他明天离京,今天没问题,就可以签约。 王总翻了翻材料,手一伸,陈雨将签字笔递过去,他龙飞凤舞地写上名字,“我拿回台里盖章,回头再寄给您那边的法务。”陈雨将签字笔收回,插好笔帽,塞进文件袋里,她双眼闪着光,为王总打气,“我们节目不会让您失望的,祝鱼儿满堂因为此次合作,品牌大放光芒!等节目播出,我请您喝香槟!” “好,我等着庆功酒!”王总哈哈笑,“小李,来给我和陈总拍个照!”叫小李的得令,马上过来,“用我的手机!”王总将手机递给小李,“多拍几张!”王总指示。陈雨应王总要求,调整了各种姿势,握手的,比yeah的,拇指和食指交叉比心的…… 结束拍照时,围在旁边的人纷纷鼓掌,这时正好又有人来找王总,陈雨本已和王总握手告别,她定睛一看,来者正是刘总。 那天晚上的不快,没人再提起。不知道刘总是否还记得他对陈雨的唐突,总之,他看到陈雨时有些意外。陈雨路过他,刘总抬手近额头,喊声“嗨!”陈雨没给他好脸色,扬长而去。 陈雨走后,刘总和王总聊起她,摇摇头,评语和那晚陈雨预想的一样,“真不识逗!” 王总倒开导起刘总,“刘哥,这女人和女人的功能不一样的,有的人是给你挣钱的,有的人是给干活的,有的人是给你带孩子的,有的人是陪你睡的,干嘛混为一谈呢?” “哈哈哈哈!”刘总拍拍王总的肩膀,笑得加了茅台的咖啡都呛了出去,“还是王哥你通透!” “陈晴,你在哪里?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陈抗美喝道,和所有中国家长一样,他一生气就要喊孩子全名。 大红喜字床单不是白送的,卫秀梅偷偷给陈晴发消息,语音中,她声音怯怯,还带喘气的,“老年大学,有同学认识你爱人的父母,问你爸,你是不是离婚了,你快点想想怎么说,你爸气得厉害,别又犯病了!” 陈晴听完外放,嘴角嵌进两腮,一副事情难办的样子,她扭头望窗外,扭回来时,发现孙大力不知何时抽上烟。 “咳咳咳”,陈晴手攥成拳头,挨着红唇,仿佛有此动作,被烟呛便能好过点,她见孙大力无视她的暗示,直接怼,“有点公德好不好,车里坐着人呢!能不能别抽烟?” 孙大力把车窗摇得更下一些,夹着烟的手却没放弃那根烟,面对陈晴进一步的责难,他表示,“是你搭我的顺风车,担我的人情,我想怎样就怎样,再说,我们离婚了,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管不了我!” 孙大力头上有犄角,脑后有反骨,彻底不甩陈晴,陈晴倒也无可奈何。二手宝马正途径一片荒凉之地,陈晴要按以前的套路出牌,怎么着也要威胁跳车,但她不敢,此刻威胁,孙大力真的会停车,为她拉车门,到时候,荒郊野地,叫个车都难,还是别和自己过不去了。 眼前最大的麻烦是如何应对陈抗美,陈晴问:“刚才我后妈的语音你听到了?” 孙大力“唔”一声,他在车前座,陈晴要脸,有自尊,自从知道复婚无望,即使孙大力捎她回城,是为了给壮壮辅导功课,她也不会再赖着副驾驶座,她自动自觉,待在后座。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怎么跟我爸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 “我爸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要是知道我俩真离婚了,可能马上进医院,到时候,有你好看!”陈晴又忘了,威胁在孙大力这儿不管用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果然,孙大力反击,“告诉你,我从把弓兵揍一顿那天开始,就想过谁的气,我都不受了!” “行行行,你不要命你有理,有本事,你别接我给你儿子辅导功课啊,有本事,你让你爸妈给你儿子也找个后妈啊?”陈晴又犯老毛病了,控制不住情绪,忍不住抢白孙大力。 “下车!我让你下车!”孙大力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有焦躁、躁狂倾向。 陈晴吃瘪,她万分委屈,她觉得在学校打一份工,回家还要打另一份,老的,小的,没有一个能得罪,她得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哪怕前夫,她再不会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了,而是酝酿了一会儿,使出全部的心计,见风使舵,以退为进道,“好了,好了,算我没说,看在壮壮的份上,看在我待会儿要去给你儿子补课的份上,你能不能陪我去给我爸演出戏?” “什么戏?”孙大力莫名其妙,他本能预感到这活儿没法干。 “跟我爸说,咱们是假离婚,为了房子的事,事情解决,马上复婚?”陈晴不小心把内心憧憬说了出来。 “你是想假戏真做?”孙大力无情揭穿她。 陈晴恼羞成怒,还是那句话,她是要脸的,她口是心非地说,但舌头捋不顺瞒不住唯一听众:“谁谁说的,谁谁想和你复婚了?不瞎吹,只要我愿意,追老娘的人,能从四惠校区排到滨湖校区!” “哦,那你努力!别被我比学赶超!”孙大力阴阳怪气。 “怎么有情况?”陈晴听出苗头。 “不是我,和谁我都不想过了,”孙大力不知为何想辩解一下,“我爸妈的意思,你干嘛?我为什么要跟说这些,总之,我是不会和你去演什么假离婚的戏的!”他想起正题。 “行,”陈晴得计,“那你陪我回去一趟总行?” “干什么?” “我爸很久没看到壮壮了,带去看看,另外,不说复婚,就说债都你背了,为了顾全我们娘俩,财产保全,才离婚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想进一步,不如原地不动,让别人退。陈晴是得到陈雨的启发,陈雨曾说过,她的一个朋友想去新加坡旅居一年,怕父母丈夫不同意,先说要去非洲呆一年,在把所有人吓够呛后,取消非洲计划,故作周全地说,那行,不去非洲,去新加坡!果然集体通过。 孙大力思忖了下,能干!壮壮没有陈晴帮,靠他绝无可能完成学习上的督促,陈晴的性格,他太了解了,惹急了,她能上树,不如顺水推舟,而且这主意听起来似乎还是维护他形象的呢,不冲陈晴,冲陆援朝,前岳母的情分,他也得去陈家演演戏。另外,当着壮壮面,用这条理由解释父母的分开,正当、权威、光明! “行!”孙大力答应地爽快,像从前一家三口回丈母娘家那样,“我们先去接壮壮,然后去你爸那儿,快过中秋节了,超市进发了点熟食,正好给你爸带去!” 陈晴差点泪崩,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行动却是相似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对付一时是一时,卫秀梅又给她发消息,通风报信, “你爸在写诗,说上坟的时候烧给你妈看,大概是说你的事!”“听说,壮壮奶奶在给壮壮爸到处找人介绍对象!” 他妈的,竟然是真的,陈晴恨恨盯着孙大力后背,还“比学赶超”,那就试试看,谁先找到接盘的! 第19章 赋闲 戴小黄帽的朗甜甜百无聊赖靠着水泥台阶和同样家长晚来的男同学叽叽咕咕。 “我是凤凰蛋,你是什么蛋?”男同学炫耀道,所说的是最近一款流行在中小学生中的游戏。 “我还是鹌鹑蛋。”朗甜甜怪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你弱爆了啊!”男同学咧着嘴嘲笑,他口无遮拦,“鹌鹑蛋是最低级别的,快拜我为师,喊我声师父!” “你周末能不能带我双排?”朗甜甜没理“师父”这茬,小眼睛一转,琢磨着最大限度利用目光所及最近的“大神”。 “不行,你太弱了,会让我掉分的。”男同学无情拒绝了朗甜甜。 朗甜甜怒气冲冲道:“李阳波,我一点也不弱,虽然我是鹌鹑蛋,但是我打得很好!” “她是鹌鹑蛋,还敢说自己打得好,哈哈哈哈……”叫李阳波的男同学放声大笑,还号召其他几个等父母的小不点笑,激怒了朗甜甜。 陈雨急匆匆赶到西贝小学,她隔着铁栅栏,冲朗甜甜挥手,恰逢朗甜甜和李阳波矛盾升级,他们针锋相对,互相指责,朗甜甜咆哮着,留下一句,“你成绩那么差,游戏打得再好也没用!”李阳波被踢到疼腿,跟着喊:“你等着!有种你明天别来学校!” “完了!”朗甜甜一路叽叽咕咕,眼泪汪汪,忐忑不已,车轱辘话来回说,大意是一时冲动,和李阳波呛上了,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面对朗甜甜的担忧,陈雨没当回事,她催促朗甜甜快点走,快点进站,快点赶上一分钟后要到来的地铁,“快点,那边有空座!”“快点走,妈妈回家,还要开个小会。” 不等回家,出蒲黄榆地铁,上第三极台阶,苏凯的电话便来了。 “雨姐,我和助理已经到山城了,对,和封丽娟联系上了,派车来接的。”他汇报道。 “明天上午十点拍课堂,我会到演播室,让两位主持人视频连麦,现场你和鲁平先排练下,鲁平经验丰富,但是学生们没有被拍经验,提前沟通要费一些时间。”陈雨叮嘱。 按照陈雨的策划,公益课堂第一期节目,鲁平将在山城武宁山小学四年级一班,和全体师生一起共读《走月亮》,与此同时,在北京的演播室里,另两位主持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将和武宁山的同学们保持互动,说出各自“走月亮”的故事,以及小学课本相关的趣事。 “您请好,”苏凯油腔滑调,熟不拘礼,“我,你大徒弟,还信不过吗?” 陈雨笑出声,真好,做事的感觉真好。朗甜甜还在嘀咕,“李阳波打人可疼了!”陈雨警觉起来,“李阳波打过你?”“那倒没有。”朗甜甜实事求是,陈雨松口气,但下一句又让她心里不舒服起来,“李阳波威胁过我,不听他的话,就揍我,我见过他揍隔壁班的昆昆,拳头好大!!像碗口!” 小学生的发育太不均衡了,陈雨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大块头男生,想必就是李阳波,哎呀,拳头确实如碗口,“老师没说他?”“说了啊,但李阳波打都打完了,说声对不起还不容易,隔壁班的昆昆被白打了。” 事情没发生前,陈雨总是乐观的,虽然对校园生态,有些隐隐担忧,她上电梯,握紧朗甜甜的手,攥得朗甜甜手心都是汗,她叮嘱道,“你要是在学校受欺负,可一定要回来和妈妈说啊!”“嗯!一定!”朗甜甜头点得像招财猫摇晃的手。 两人推开家门,朗因的姿势,和她俩离家时,没有任何变化,两腿叉开,后背贴着沙发,双手横握手机,嚯嚯杀声证明他在玩一款乱砍人的游戏,旁边的白色塑料饭盒证明他没把自己饿着,两根木质一次性筷子,支棱着杂毛,插在饭盒正中央,陈雨皱皱眉,快步走过去,即便是要立即扔进垃圾桶的东西,仍不忘先把筷子掰斜点。 “丧不丧气!”她问朗因。 “什么?”三分钟后,朗因一局结束,如梦初醒。 “说过多少遍了,筷子不要插正中间,我们老家死人最后一顿饭,筷子才这样放!”陈雨喋喋。 “打游戏打得头昏,忘了。”朗因把头发往脑后的方向捋,露出整个大脑门。 朗因的脑门长得好,饱满、圆润、宽阔,左右上下皆厚实,均匀有光泽,陈雨当年愿意嫁给他,绝非包办婚姻,还是动过心的,她还记得,有一次,和朗因在天坛约会,朗因一撩头发,神秘兮兮告诉她,“看,我这脑门,标准的贝勒爷长相!”逗得陈雨哈哈笑,她仔细端详一番,“唧”在贝勒爷脑门上亲了一口。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即便同一屋檐,同一张结婚证,同一个户口本,爱与不爱,早都没关系。 但冲着那贝勒爷般的脑门,陈雨心还是软了下,她没有咆哮,脸上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问:“你今天一天又没出门?” “嗯呐。”朗因算是回应。 “爸爸,你玩的什么游戏?”朗甜甜把脑袋探过去。 “先去写作业,七点网课,晚上想吃什么?”陈雨走向冰箱,翻捡存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万事棘手,忽然想起来,她一天在外,忘了把晚上的食材提前拿出来,现在肉还是硬块,冻鱼如一把杀人的刀,青菜要现洗,土豆皮还没刮,刮完还要现擦丝,再看看钟,时针保持在五,分针已然越过六,饶是她手快,也不能保证朗甜甜上课前能完成作业和吃饭双重任务,她再次审视冰箱,研究如何十五分钟端出像样的一顿饭,三十秒后,她找到最优解,合上冰箱门,却发现朗甜甜纹丝不动,趴在爸爸肩膀上,朗因则按女儿央求,将手机界面调到她和同学热议并起冲突的最新款游戏上,“老爸,有你当我外挂,我一定能打得过李阳波!”朗甜甜兴奋地挥舞拳头给朗因加油。 “几点了!”陈雨忍不住大喝一声,手中的鸡蛋差点落在地板上,磕成原生态蛋花。“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陈雨把矛头指向朗因,有脑门,也不好使了。 “去去去!先去写作业!”朗因看陈雨发飙,赶紧推开朗甜甜。朗甜甜依依不舍,拖着粉红色拉杆书包,走进书房。 “你火气怎么这么大?” 朗因瞅瞅陈雨脸色,他扶着腰站起来,捎带手揉揉腿,睡姿一天,不会直立行走了。“多大点儿事,不就是累了,不想做饭吗?早说,我来做呗!” “你起开!”陈雨抖落朗因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早干嘛去了?在家一整天,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做饭了?” 她踩着拖鞋走进厨房,朗因站在客厅愣了一会儿,这是明确点他,在家干吃饭不干活啊,他在外面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倾泻,用吼的方式,“当初怎么说的?成人的职业选择是一家人的选择,现在我才在家呆几天,就给我脸子看?老子不吃这一套!” 陈雨“咚咚咚”又出厨房,这回,她拿着菜刀,把朗因吓一跳,往后退几步,踉跄倒在沙发软垫上,“你干什么?!” 陈雨的菜刀原准备劈冬瓜的,只是闻声没来及放下,此刻,她倒不想放下了,她想打节拍似的,边抖菜刀,边对朗因说,“你少跟我横,我本来没针对你,但以我们之前发生的事儿,我认为,你是没有资格,再把我当情绪垃圾桶,在别人那儿碰了钉子,回来找我发火,我必须受着的,告诉你,这样的好日子没了!我不欠你的!我的容忍有限,你可以回家,不能没有价值。你有手有脚,要么出去找工作,你是211大学毕业,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算专业人才,天天当宅男,有什么出路?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不工作也行,带孩子,做家务,买菜、接送,你起码要负担一样,给孩子做个榜样很困难吗?她上学的时候,你在睡懒觉,她放学,你打了一天游戏,你能像个男人,像个爷们活着吗?” “我怎么不像男人,不像爷们?”朗因梗着脖子争辩,“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找工作?没做家务?” “你做了什么家务?”陈雨把菜刀扔茶几上,索性要辨分明。 “你没发现这几天蟑螂少多了吗?我灭的,”朗因振振有词,“还有乌龟和鱼,你喂了吗?我喂的。还有,还有,”他四处张望,看到阳台飘扬的四角裤衩,又找到新证据,像孩子向妈妈表明自立般,骄傲地表示,“我把内衣洗了!” “你的内衣!”陈雨顺着他的眼光,看了一眼裤衩。 “我不洗,不得你洗吗?”朗因说得小声,底气越来越不足。 第20章 宅男 朗因心里委屈得紧,他掏出手机,把外卖饭盒推到一边,堆在菜刀上,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向陈雨证明他多日来的努力。 拿某老板直聘网站说,该网站以各大公司一二三把手,总之说了算,能拍板的人直接注册id,在线接收简历,看对眼者加私信私聊,十分对眼者,马上面试,确定能不能用,减少中间环节为特色,而着称。朗因展示了,他上传简历三次审核三次不通过的记录,三个红色的惊叹号,分别在审核记录的右侧出现,配以原因详解,“对不起,您提交的简历有敏感词汇不予通过,请自查后,再次申请。” “为什么?”陈雨迟疑,“你简历里能有什么敏感词汇?打开我看看。” 打开就打开。 朗因赌气将鼠标狂点,哒哒哒,文档展开。说句实在话,朗因的履历不差,只是太专。他履历中最辉煌,最拿得出手的部分,恰恰是最敏感,不可能审核通过,上传的。因为朗因曾在体制内负责过大型的项目,有培训,有先前的舆情工作,但凡值得说道的,均涉密,是机要。如果把这些项目拿掉呢?朗因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前处级干部,前滴答公司高管,不具备任何竞争力,年龄一项,将近四十,更是劣势。 “这就是北京的精彩和荒诞。”陈雨点着鼠标,她看着朗因简历的修改痕迹喃喃。 朗因嘟着嘴,一副你看,不是我没努力,谁让我干过的大事一样不能写,去掉大事,我没啥可说的样子。 “你上一轮从机关出来,是怎么找到滴答的工作的?”陈雨扭头问朗因,上一轮换工作不算波折,两人关系又紧张,陈雨一直没顾上问清细节。 “你忘了?原来机关的老张介绍的,他先去了滴答。”朗因答,“我去没多久,他就走了,裁了。” “老张现在哪里高就?”陈雨第一反应,“帮过你的人通常还会继续帮你,因为他已经帮过你了,有惯性。” “还在家里待着。”朗因摊手,“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孤例,老张折腾半年多找工作,他比我还困难,他比我年纪大啊!” “年龄确实是个问题,”陈雨沉吟,“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优势,中年人有中年人的优势,拼体力的岗位不适合我们,不代表,过去的经验不值钱,再看看。还有,老张待业在家,其他人呢?从机关出来那么多前同事,去拜访、走动一下,有没有对口的工作?现在还在机关的,老领导什么的,去问问,有没有你可以做外包的事?” “我不去!”朗因摆着两只手,像鸭子朝后踢打小短腿,他面目微微扭曲,仿佛被戳中难言之隐,“我走的时候,很多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不混出人样子,是不会回去见他们的,让我求他们,找机会?开玩笑!我丢不起那个人!” “全新的工作机会,你没有优势,过往的经验和人脉,你不愿意利用,那只能接受在家混吃等死了。”陈雨叹口气,她合上电脑,顺手把外卖盒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发现垃圾桶中的黄色汁液,那是朗因喝剩的北冰洋,她提起菜刀,转念一想,凭啥?她推一推朗因,“你去做饭,别闲着。” “什么?”朗因瞠目结舌,他原以为把困难和努力摆一摆,陈雨会温言软语,有商有量,一如那些遇见落难公子,慷慨解囊和献身的小姐们宽慰他,鼓励他,为他叫好,为他感同身受到落泪,谁承想,陈雨对他,虽没有唾弃,但毫无怜爱,居然还让他干活,这不合道理和逻辑啊。 他将心理活动说出声。 “朗因,那是你的道理和逻辑,不是我的。”陈雨更正。 “那你的逻辑是,我如果一天找不到工作,就要一天在家伺候你们娘俩?”朗因分析。 “这样,我最近也挺忙的,大的小的项目都慢慢上正轨了。如果带孩子,挣钱,都是我一个人,我会觉得太累,你不上班,人一时低谷,我可以理解,也可以养你。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菜钱,够吃饭了?你把家务、接送担起来,我们家不养闲人。甜甜负责学习,我负责打猎,你负责在家采集和收割。”陈雨如对着冰箱找最优解一样,拿出家庭这一阶段最优解。 “三千?”朗因惊讶。 “怎么,不够?我当家,伙食费就是三千。”陈雨捏着手机,正准备转账。 “五千,我总要出去见见人,谈谈事,找找工作机会的。那个谁,给我介绍了一个出版社的活儿,还有那个谁,给我介绍了一个给领导写材料的活儿,我都想去看看。”朗因讨价还价。他还算明白人,知道过渡时间,不干点啥,这个家是容下不他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必须出力。 “行,五千,不过你账上一分钱都没了吗?” “不多,对面房子退租时,房东退给我的押金,半年奖花了一部分,还剩一些,还有点首饰。”朗因盘账。 “首饰?”陈雨眼睛眯着,黑猫警长般警惕中带着些凶狠。 “嗯……”朗因有些羞赧,“从机关走的时候,谈洁婷退给我的,以前我送她的。” 不提还好,一提陈雨勾起旧仇新恨,“那是夫妻共同财产,你不会不知道?” “我去拿出来给你戴?放着也是放着,要不,卖了?最近金价上涨的厉害,我今天听谁说,已经一克612了!”朗因不识时务,没看出陈雨的愤怒。 “别恶心我了!你放在一个地方,等我想起来怎么用的时候再说。三千是我们三口人的菜钱,两千是我借你的找工作活动经费,你有收入的时候,要还给我的!”陈雨因首饰,立马从仁慈到无情。 第21章 我们 为了让壮壮配合演戏,在车上,陈晴搞了点不正当的利益输送,她把充满电的ipad递到壮壮手中,并打开手机,贡献出个人热点,让壮壮连接,“打游戏,刷视频,别忘了,到姥爷家该怎么说话。” 孙大力意外看陈晴一眼,陈晴主动让壮壮玩电子产品,在过去无法想象。 陈晴自然不会一步到位的“佛”,她坐在后座,稀里哗啦翻捡壮壮的书包,眉头拧成天津麻花。语文75、数学62、英语81,鲜红的分数刺到陈晴痛处,她做了美甲的手一抓试卷,有点金庸小说中梅超风练九阴白骨爪的气势,她连续两周周末给壮壮补课,把数学从不及格补到及格,英语刚及格补到80,壮壮是进步了,可是还是有很多不该错的错了,追求完美的她无法容忍。 陈晴恶狠狠地盯着壮壮,正准备冲壮壮咆哮,壮壮迷恋又专注地盯着ipad屏幕,毫无觉察,而孙大力在红灯处,突然扭转头,打破宁静,直接在陈晴即将上任发火官前,将她罢免。 “哎,”离婚后,孙大力一直用语气词称呼陈晴,“滨湖别墅的事儿,有下文了,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这事儿似乎比壮壮一次考试的分数更重要,陈晴马上回应孙大力。 “上周,开了个会,滨湖原来的开发商张本才已经关起来了。” “判刑吗?我们的房子还能拿回来吗?”陈晴不理解这一信息的内涵。 “不是我们的房子,是我的房子。”孙大力提醒陈晴,房子的事儿是离婚时分割清楚的,债他背,房贷他还,产权是他的。 “你什么意思!”陈晴语气中有火药。 “但是我如果能拿到赔偿,会给你一部分,那是你应得的。”孙大力解释。 “哦……”陈晴气顺点,她信用卡累积欠款已有二十万,这几天正发愁如何是好,要不要张口找妹妹求助,或者,再办一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 “你搜一下滨湖城烂尾楼的新闻。”孙大力提醒陈晴,不准备把语言放在前情提要上。 陈晴疑惑着,在手机上搜索关键词,果然,蹦出新闻—— “望着潞城滨湖城三期项目工地复工的忙碌景象,李美菊(化名)感慨万千。 因为卖掉了老房子,从2017年交了首付之后,李美菊全家人便开始租房居住,原以为2020年上半年就能搬进新家,但从2020年3月开始业主们发现该项目建设时断时续……这是一个本该在2020年上半年交房的楼盘,总户数超过2000户,却因开发商潞城文方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鸿公司”)资金链断裂、拖欠工程款而停工,期间虽经历多次复工,但建设过程时断时续,在2020年9月后彻底陷入停摆。 记者采访多位曾在开发企业工作过的人士获悉,该公司法人张本才已投案在押;知情人士透露,项目掌舵人投资失误、资金监管缺失等一系列因素导致潞城滨湖城三期楼盘烂尾。 后期,在潞城人民政府、潞城文方项目工作专班的协调下,地方国企——潞城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入场接盘,计划注资2亿元确保项目完工,项目完工日期预计在2025年年底。 ……” “这么说,再过两年,我们就能拿到房子了?”陈晴读罢新闻,再次弄混淆“我”和“我们”的区别。 孙大力嘴角一抽,他懒得纠正陈晴了,“现在有两种方案,一种是等房子盖完,但是要补一些差价,这是新接盘的城投公司和业主们共同商量的结果,各承担一部分损失;另一种是我们拿赔偿,将房子卖给城投,等他们盖完再卖出去,总之他们不愿意负债进场。潞城文方基本上算破产了。” 陈晴听不明白,她瞪着腾起迷惑之雾的美丽双眼,问前夫:“你就告诉我结论,你怎么决定的,还有我们是要付钱,还是要拿钱?” “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孙大力从后视镜中看陈晴的反应,离婚后,他第一次用商讨的口吻,小心翼翼,“你那还有钱吗?要补个几十万,或者找你妹,你爸再借点?” 陈晴脸色变黑。 “你开什么玩笑!”她指责着孙大力,“我俩离婚了!你还想着从我这搞钱,从我家人那儿搞钱?你年纪活到狗身上,吃我们一家子,连骨头渣子都不放过,是?!那是你的房子,不是我们的房子。” “你现在想起我们离婚了,让你出钱,你就“我的”房子,不是“我们的”了?”孙大力看第一个方案不通过,不免灰心,忍不住出言讽刺。 “凭什么?我没义务给你的房子贴钱!”陈晴义愤填膺,滔滔不绝。 眼看她有一万字言论要发表,孙大力迅速堵住她的嘴,“你不要忘了,房子当时贷款用你的名字,如果我断供,到时候法院找的是你,你如果上了征信黑名单,高铁、飞机都不能坐,限制高消费。这么长时间,房子的事,我没让你操心,我能借的,能干活挣的,都送去银行还贷了,我对你算仁至义尽。” 陈晴一惊,她忘记当年孙大力因为无正式稳定工作及收入,买房贷款以她的名义。她不禁结巴起来,“你你你,当时,是不是故意的!你和弓兵串通好的!” “吱嘎。” 孙大力踩刹车,壮壮一头撞到副驾的靠椅后背,ipad跌落在地,陈晴原本挤在驾驶座和副驾座中间的空隙里,伸着脖子和孙大力理论,在刹车的猛力作用下,腹部被撞,“哎吆!哎吆!” “孙大力,你想我死啊!”她骂道。 “是你想我死!你说的是什么话!”孙大力比陈晴嗓门大,压过她。 “别吵啦!你们一见面就吵架,你们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同时出现了!是不是我死了,你们才可以不吵!”壮壮是有理一定声高的家风传承人。 儿子大了,一米八的个儿,长手长脚,在狭小空间里挤着,一个人有陈晴两个人大,不知他为何蹦出要死要活的言辞,陈晴想起这段时间,教育局轮番培训,警告教师们不可激怒半大小子,引用的青少年自杀率逐年上涨的数据,她悻悻然闭嘴。 她小声叽咕着,“反正我是没钱的,你自己想办法。”她转而搂住比她肩膀还宽的那扇肩膀,像拍婴儿似的拍一米八小汉,“乖,壮壮,妈妈是和爸爸开玩笑的。” “哼!你刚才说,你们是假离婚,让我回去和姥爷这么说,我看你们是骗人的!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尤老师那天在办公室和我们班主任八卦,我都听见了。”壮壮泪如雨下。 “他们说什么了?”陈晴又急又气。 “班主任说,我和刚进中学时完全是两个人,尤老师说,孙陈壮飞的妈妈现在全不管他,只顾自己谈恋爱,单亲家庭的孩子可怜哦!”壮壮挂着眼泪,模仿尤老师的口气居然惟妙惟肖。 陈晴脸涨得通红,想第一时间电话尤老师质问,看看壮壮,怕又触碰到龙儿逆鳞,强装镇定,“尤老师是嫉恨妈妈,上轮补课,妈妈不小心把她供出去,她故意这么说的,不是真的。敌人说的话,都要反着听,妈妈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你是生气,我离家出走,不要你了?”壮壮说出心声。 “那事已经过去了,你要是争气,就好好学习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妈妈还是管你的!妈妈不管你,你仍然是优等生!”陈晴鸡血起来。 “妈妈,我想转学,同学们都笑话我,现在,我在班里的外号叫‘大傻’,因为我又高,又傻。”壮壮可怜巴巴。 “shit!fuck!”陈晴口不择言,她的心肝宝贝只能她打她骂,怎么能被外人讥讽、奚落,取侮辱性外号。 “转学,马上转,妈妈花多少钱,托多少人,都给你转学!”她紧紧搂住壮壮。 “你还有钱给儿子花?”孙大力横了陈晴一眼,“你先想想房子,你还能拿出多少,去哪儿借!” 陈晴迅速做出决断,“房子是以我的名义贷款的,房产证就应该是我为主,离婚的时候协议给你,我也应该有决定权。” 孙大力没吭声。 “我决定了,我没钱,到处都需要钱,这房子,我不要了。” “以前花的钱都打水漂?”孙大力扎陈晴的心,同时扎了自己。 “拿赔偿。” “赔偿看样子是得到钱,其实亏很多。” “拿到手的才是真的,还要投入的,都没谱。”陈晴当然不能说,她还欠着债,不过不欠债,她也会做如此选择。 “你说的,别后悔!”孙大力不甘心。 “不后悔。”陈晴不擅算账,算了一会儿,俨然头痛,她本能认为钱在手里比桃花源在远方值得渴望。 孙大力沉默了有二十分钟。 快到平和花园,他回头问壮壮,“你们班主任后来找你麻烦没?” “没有,”壮壮如实答,“他说,你差就差,不影响别人上课就行。” 陈晴听到,心如刀绞。 第22章 后妈 陈抗美的火在见到陈晴他们仨同时进门的一刻,偃旗息鼓。确实有节网课,但更多的是怕壮壮说错话,陈晴只让壮壮停留了五分钟,便把他轰回对面的自个儿家,“那我晚上吃什么?”半大小子永远忘不了吃喝。 “待会儿我给你带回去!”陈晴道,“茶几上应该还有零食什么的。”“厨房靠左第二个柜子,打开,有黄桃罐头和午餐肉,你先垫垫。”孙大力叮嘱,那些是他上周带壮壮去陈晴处补课留下的补给,他的话打消了陈抗美最后一丝疑虑。 等壮壮离去,陈抗美把陈晴和她的假丈夫、真前夫孙大力叫到面前,他气呼呼,“那也得跟家人说一声啊!平白无故的,我去被老黄一顿羞辱!” “说一声?说一声,你说漏嘴了,怎么办?这不是小事,是几百万的大事!”陈晴假戏真做。 幸好路上,和孙大力讨论了别墅的善后,陈晴有料可爆,将拿赔偿还是继续贴钱等待房子收尾的问题抛给老父,她搂着陈抗美的脖子,撒娇做痴,上演斑衣戏彩。 孙大力怪尴尬的,不想融入虚假的美好中,更不想老爷子什么时候想起来把他念叨一顿。他转头习惯性走向厨房,见卫秀梅正背靠着厨房的瓷砖墙,贪婪地享受着夕阳最后的余热打在身上温暖的感觉。她穿着白色大褂,大概是哪年从单位顺回来的护士服,如今是她在厨房的工作服。她抠搜着手指头,避开父女相见欢的现场。 “阿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孙大力问。 “没,”卫秀梅缓过神,换上一副殷勤面孔,“你爸说,六点半吃饭,我六点炒菜,你洗洗手,上外面等着!” 孙大力听“你爸”听得刺耳,脸红红走出厨房,又转到阳台,摸出兜里的烟,“啪”点燃打火机,刚想清净一下,只听客厅内陈抗美中气十足地喊:“大力,你过来一下!”看样子,在卫秀梅的伺候下,老爷子果真身体见好了。 “来了,来了!”孙大力忍住内心的嫌恶,想着赶紧完事赶紧走,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和陈抗美及卫秀梅说好,只是中秋节前来坐坐,不用搞他们的饭,他俩待会儿出去吃,再给壮壮带点。 “梅梅,你也过来!”陈抗美点兵点将,点所有人在她的身旁。 “梅梅”。陈晴敏锐地捕捉到陈抗美对卫秀梅称呼的改变,这是有大事要宣布啊! 各就各位。孙大力想和陈家人保持距离,因此站在阳台和客厅的交接处,他的解释是,“刚抽烟,油烟味,我在这儿散散。” “择日不如撞日,晴晴,自从你调到新学校,一个月都回不了一趟家,今天既然碰到你们都在,我就把事情宣布了。” 陈晴再傻看情势也明白了,爸爸要和卫阿姨正式在一起。 “是的,”陈抗美点头,“我们打算领证。” 陈抗美一伸手,卫秀梅迟疑着,把手放在他手上。 事发突然,孙大力都为之震惊,虽然他并不关心这家人,“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他心里重复两遍四字成语。 陈抗美显然激动,他大概向卫秀梅求婚五次,卫秀梅才低下高傲的头颅,表示首肯,本来打算混着算了,不领证,不摆酒,不说明,黑不提,白不提。 “你为啥老要我嫁给你?”卫秀梅费解。 “我怕你跑了啊!”陈抗美实在。 “你是怕我跑了没人伺候你?”卫秀梅实在人对实在人。 “伺候是一回事,主要是我老了,不想人生再有分离了。”陈抗美颓然,陆援朝的去世,给他的打击,他一直掩饰的很好,只在卫秀梅这儿毫不隐藏,因为她同样经历过丧偶,“她们妈妈,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吓不吓人?”“我经常做一个梦,在一条荒郊野外的小路上走,走到一个水泥管,没路了,必须从水泥管的这头去那头,我的脚刚踏上水泥管,发现水泥管那头全是黑的,我每次都叫着醒来,我想,那黑是死亡。梅梅,自从你出现,我很少做这个梦,前几天,又梦到,但是水泥管那边是亮的。” 是的,那天开始,陈抗美开始喊卫秀梅“梅梅”。 卫秀梅琢磨了很久,有现实的原因,也有非现实,纯情感的。现实的原因,家里房子太老了,冬天没有暖气,她的关节一年怕冷胜一年,去年冬天,她进入陈抗美的世界,时不时来看看他,到后来在这常住,她已经适应、习惯、离不开陈家的暖气了。家里房子,她还想留给闺女做财产,现在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 在老年婚姻市场,条件不错,仪表堂堂,开口就是见过世面的,身体嘛,谁还没个病?两个女儿有体面工作,稳定收入,看起来都和善。退休工资高,是自己的好几倍,自己的,才两千多,花起来抠抠索索,这几个月拿着老陈的工资卡,不花不花,也在老陈授意下添了不少衣裳,还换了个手机。 非现实的,老陈,当过兵,人靠得住,温柔,会甜言蜜语,兴趣爱好多,对自己依赖…… 哎,这么分析,卫秀梅还怕陈抗美不要她呢!她点点头,答应了。 可是老人再婚,儿女是道关。陈晴这一两个月躲着他们,陈抗美抓她来骂,也是找到合适理由叫她过来商量事儿。 “她要敢阻止我结婚,我马上问她,你怎么敢离婚!”陈抗美准备好的台词。 “别,以后还要相处的!”卫秀梅急得劝。 “不过,晴晴一直和你关系好,不用担心!”陈抗美在回来的路上宽慰卫秀梅,并比拟起来,“年轻人啊,不懂爱情,动不动一点小事要离婚。你看我,遇到一个知心人,多么珍惜!”他拉着卫秀梅的手进的小区,“别怕,看我今天怎么说晴晴,再趁机宣布我们的事。” 陈晴的反应令人愕然,她先是一呆,随后,嘴角抖动,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哇”一声哭出来,“妈!我的妈!”她哭着,卫秀梅大为紧张,孩子是想亲妈了啊,后妈要进门了,她四处看着,把目光最后落到陈抗美身上,像是责怪他,是不是太着急了,另外,陈抗美把陆援朝的遗像从客厅收走,放进客房了,省得卫秀梅天天看着感觉在被监视,陈晴今天一到家,就说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发现了吗? “妈!我的妈!”陈晴不再拘泥于抱着抱枕哭,她扑过来,扑向卫秀梅,孙大力以为陈晴要打人,出于多年习惯和本能,他条件反射拦截陈晴,谁知,陈晴巧妙躲过孙大力拦她上肢的手,从孙大力腰以下滑出去,滑进卫秀梅怀里,“妈!我又有妈妈了!” 第23章 大势 孙大力在做饭,在厨房,锅碗瓢盆一阵舞弄,嘁哩喀嚓跺排骨,炖汤,炒菜。 陈晴在客厅,陪壮壮听课,她买的数学录播课。初中的数学对于壮壮来说,实在太难,都是老师,陈晴理解壮壮任课老师的想法,只能照顾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后面的百分之二十,听不懂也只能放弃。 “每堂课都是夹生饭,不如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梳理清楚,把基础夯实。”教书,陈晴还是有方法的,她抚摸着壮壮的头。 壮壮嘴里塞满小核桃,是陈晴亲手剥的,自从一周见一次面后,陈晴对壮壮的耐心比之前强很多,爱快要满出来。 而自从达成新的目标,一切以壮壮学习为重,老师不再找孙大力麻烦,三天两头要去学校赔笑脸为目的,三个人都找到了新节奏,比在婚姻内,看起来还要融洽、和谐。 “你自己听,妈妈去打个电话。”陈晴陪了十分钟,见网课中的壮壮渐入佳境,离开陪读现场。 “喂?”陈晴酝酿着激动的情绪。 “哎,姐。”陈雨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晴故意卖关子。 “什么?”陈雨心说,这一天天的,好消息太难得了,“快说,让我高兴下!” “你猜?”陈晴还想逗弄妹妹,自己没忍住,先笑了,眼中闪着泪花那种笑,“爸和卫阿姨要结婚了!开不开心,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陈晴以为妹妹和她一样,为“失而复得”妈妈,又有妈了,而沸腾,可迎接她的确实陈雨倒抽一口气的呼吸声,和长久的沉默,大约过了四十秒,陈晴接着“喂?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连问三遍,陈雨有回音了,陈雨居然略带苦涩地回,“哦,他们要领证,正式结婚吗?” “你为什么听起来不高兴?妈妈走了快三年,爸有了新生活,我们的家庭又完整了,卫阿姨是好人,我们相处非常愉快,这是大喜事啊!”陈晴困惑,妹妹不能和她同频共振,“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夜里醒来,不管是壮壮不听话,还是在学校被人泼脏水,还是,”她扭头看了一眼厨房,想放低声,又决定没必要放低,“还是离婚,我都喊着妈妈醒来,我太想妈妈了,终于!我又有妈妈了!” 陈晴的情绪没有感染到妹妹,一番演说,妹妹却能t到她兴奋、欣慰的点,“姐,我能理解你,妈妈走后,你心里有个洞,需要人填补。我也有个洞,但是除了自己的妈妈,任何人不能代替,你让我消化一下,稍晚点联系。” 陈晴举着手机,百思不得其解,人去世,就是去世,没了就是没了,难道生者一定要在缅怀中,度过余生吗?为什么不能向前看呢?不管妹妹了,她“咚咚咚”,跑向里屋,翻了翻衣橱,找到从未穿过略肥的大衣一件,亲妈活着时没来得及系的丝巾一条,信用卡透支买的麦穗型金胸针一枚,用一只空的包装盒装进去,她还找了一条粉色缎带,在包装盒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左右端详,明天再回一趟父母家,对,又是父母家了,她要向新妈妈献宝,表示这个家庭欢迎你。 “爸和卫阿姨,定在哪天领证?”陈雨发来消息。 行,妹妹没让她失望,是知书达礼,知道分寸的,现在缓过劲,醒过味了,一定会配合她的行动。 “爸妈国庆节过后第一个工作日就去,我陪他们去,你回来不?”陈晴喜气洋洋,所有烦恼被她抛在脑后,似乎后妈的出现是为她冲喜。 “我不回去了,我得缓缓,我怕这世上以后只有我一个人惦记妈妈了。”陈雨在北京南城幸福里,坐在朗甜甜的上下铺床上,捏着手机,瞥一眼朗甜甜套着蓝色枕套的枕头,枕套上绣着一个小小的“甜”字,那是姥姥陆援朝活着时的手艺,该枕套是一对,一只在朗甜甜的幼儿园待过,另一只在家里,至今服役。 “呸呸呸,你说什么呢!”陈晴差点就把“这大喜的日子”说出口。 “我也很想妈,但人不是得珍惜现在,过好当下吗?”陈晴苦口婆心,壮壮网课快结束,她要去验收成果,陪刷卷子,“我先去看下孩子。” “你忙,我这有套首饰,回头你拿给卫阿姨,算是我的贺礼。” “好的,妈肯定特别开心,我也准备了礼物!有……”陈晴抱着打着蝴蝶结的盒子,走向客厅,把手机搁在盒子上按着外放语音。 “别在我面前喊卫阿姨‘妈’,你爱喊去她面前喊去。”陈雨又犯拧了。 “好好好!”陈晴认怂。 “吃饭了!”孙大力喊,“壮壮,你课上完没?” 陈晴愣在客厅,孙大力见无人回应,拿着锅铲,走出厨房,也愣了。壮壮对着电脑,面前一张卷子,笔斜斜放在一边,他正拿一把裁纸刀,一下,一下,在手腕处做割的动作,刀刃没接触皮肤,但离得很近很近。 两人屏住呼吸,对视一眼,孙大力抢先一步,右手握着锅铲,左手夺过壮壮手中的刀,而后打开门,将刀直接扔向楼道。刹那间,陈晴奔上前,盒子、手机扔在一旁,紧紧搂住壮壮,“妈妈知道你压力大,乖,不要这样,永远不想想着伤害自己!” 过一会儿,三口人坐在饭桌前,孙大力闷声扒饭,时不时给壮壮夹菜,陈晴瞅着他俩,手拿着筷子,机械地在盘子里划拉,她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孩子已经撑不住了。这么一个阳光开朗,甚至有些无厘头的孩子,也撑不住了。她开始反思,牛校真的适合我的孩子吗? “壮壮,”她罕见地诚恳,柔声道,“妈妈节后,不,明天,就去帮你问怎么转学!” 第24章 秋波 陈晴从市二十五中出来,艳阳正高照,胃咕噜咕噜响,饿了,她纤纤玉指搭凉棚看看天,再看看路,决定去鳄鱼超市解决午饭,无它,唯路熟尔,另外,关于壮壮转学的事,她有必要知会孙大力具体情况。 从教二十年,陈晴不会不知道转学的规矩,通常在每个学期结束前一个月,即要么十二月,要么五月,教育局在官网发通知,从前是线下,而今基本上是线上,有转学需求的家长,将登录网站,按提示登记材料,填写表格,全部提交完,只需在家静等,正式放假前一周将给到家长确切消息,您的孩子转去哪所学校。 所以,壮壮已经失去本学期转学的机会,且从潞城中学这样的牛校转出,意味着没有回头路,潞中一桌难求,书桌的桌,学生的,老师的,均是。除非父母工作调动到其他城市,潞城父母中,谁都没听说过,潞中的学生转到普校;可是,无论学习跟不上,父母离婚被老师在背后议论,都让壮壮有心理阴影,不让他离开一段时间原来的班级,甚至学校,他是好不了了。 陈晴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案,借读。 寿春小学在小学届的地位和潞中在中学的相差无几。因为牛,陈晴之前的班上一直没断过借读生,她大概知道操作,学籍在原来的学校,人在借读的学校,家长交两份学费。既然要借读,必须找个离她近的地儿,二十五中,升学率一般,胜在和寿春的四惠校区隔几条街,陈晴问了一圈同事,找到和二十五中有联系的,打听了下情况。今天早上没有课,她路过二十五中,拜托中间人问该校的教导主任在不在,一切刚刚好,教导主任不但在,还正巧有空,陈晴站在二十五中门口只五分钟,就接到同事回信,“你进去,三号楼,五层,第一间办公室。” 教导主任姓王,名志安,见到陈晴,愣了一愣。 陈晴今天穿一件黑色连衣裙,深v领,她胸部丰满,毕竟是教师,于是,她在裙内搭了一件白色真丝蕾丝边小背心,并不显臃肿,这几个月的磋磨,让她回到九十来斤,裙摆微喇设计,她一头长发才焗的营养油,直达腰部,像小瀑布,王志安见她走近,伸头怯怯问,这是王志安主任的办公室吗?那姿态当真是弱柳扶风,腰肢盈盈一握,而因为怯怯,那两只眼,如秋天的湖泊,水汪汪,静且深幽。 “寿春四惠的陈老师?”王志安伸出手,手掌有老茧,陈晴赶紧交出她的柔荑。 王志安离婚已三年余,当然,女朋友来来往往好几个,其中甚至有班上学生的单身妈妈,但大多滚几回床单,便自动互不联系,动心的感觉好久没有过。他头发稀薄,脑门发亮,几天不刮胡子,唇边便有幽阶一夜苔生之相,年轻时,他有精巧的双眼皮,年纪渐长,眼皮渐宽,曾经的丹凤眼,现在看来更像豆荚。 两人先谈了下共同认识的朋友,接下来,进入正题。 陈晴不免抱怨起潞城中学一些做法。 “其实,在潞中,最初就不顺。进校后,我发现我儿子班级几乎每个同学都曾经接到过学校的签约电话,而他并没有,壮壮似乎是和一堆牛娃搭配着进了‘尖子班’。” “你儿子自己介意吗?” “是我对此耿耿于怀,壮壮,说实话,无所谓,他是一个心态平和、自洽的孩子,我其实很难想象,为什么,他后来会在班里‘混’不下去。而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学那么优秀的孩子到初中似乎完全变成学渣了,”陈晴期期艾艾,意难平,“壮壮最大的问题是慢,每天作业都很难在十一点前完成,考试经常是刚做完题就打铃,来不及检查,慢,所以没法开小灶,慢,睡得晚,睡眠不足,在课堂上根本无法做到百分百吸收,恶性循环下,他的成绩一路下滑,成了真正的差生。” “是的,中学和小学完全不一样,中学会淘汰一批速度慢的孩子,智商不行的孩子,以及情绪不稳定的孩子。”王志安以中学资深教师的姿态,专业的给陈晴意见。 陈晴接着诉说,因为成绩差,壮壮几乎在学校没有朋友的苦痛。“成绩优秀的孩子,大部分都因为勤学苦干,在牛校,课业压力大,他们没有时间和别人共情,对差生也瞧不起,壮壮日子很难过。“他现在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跟我说,好像同学们都在往前跑,他一个人是被丢下的那个。哎,我开始反思,牛校真的适合自己的孩子吗?” 王志安本科学俄语的,先在一所以外语为特色的高中教俄语,后来图家近,调到四惠这边的二十五中,改教英语,专业不算对口,人会来事,转向做管理,现在,一周只带两节心理健康类的副课,教书便是这样,你给人一碗水,你得有一桶水,你常年要给人端水,慢慢的,自己的水越来越多,王志安听完陈晴对于壮壮借读的诉求,诉求背后关于孩子情况的介绍,马上表示,二十五中没有潞城中学升学率高,牛娃更是少,可壮壮在潞城中学明显受挫,已经影响到心理健康,“要一个开心、正常、眼里有光的孩子重要,还是一个考试机器重要?” 搁在一年前,陈晴根本听不进去王志安的话。 搁在三年前,陈晴只会说句“滚”,别来影响她的判断。 但此刻,壮壮拿裁纸刀划拉胳膊的样子在她眼前如电影片段般播放、重放,她重重向王志安点头,“对啊!”“王老师,您说到点子上啦!” 王志安心里很受用,尤其陈晴脸上崇拜的神采不像是装出来的,“谬赞,谬赞!”他谦虚着,当他听说陈晴此番来,是想问问壮壮有没有可能在二十五中借读,他的手腕搁在办公桌上,双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最后握成拳,“陈老师,这事儿有点难办,两个问题,第一,借读和转学一样,有时间要求,现在已经十月底,你十一月中可以申请下学期借读;第二,还是劝你要三思,毕竟潞城中学教学上的实力在那摆着,你儿子如果到二十五中借读,一年后,再回到潞中,未必能跟得上,彻底不回去,借读改成转学,中考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几率是潞城中学的十分之一,考不上重点高中,以后就和一本大概率无缘了。” 陈晴低头想了一会儿,长发掩住她的半边脸,几根发丝在她的腮边被她拨上去又掉下来,掉下来又拨上去,她白皙的皮肤在发丝缝中闪闪烁烁,一阵风来,毕竟秋凉,她抬起双臂,搂紧自个儿的肩膀,分外楚楚可怜,她的秋波投射到王志安的脸上,“王老师,这件事换成您,您怎么选?”她把问题抛给王志安,一个才认识半小时的陌生人,这份信任令王志安又麻又酥又动容,等日后,相处时间长了,他才明白那天在办公室的谈话纯粹是他的错觉,不是陈晴待他同别人不一样,一见倾心,一见认定他是值得托付的人,是陈晴对谁都一开始便轻易抛出一片真心,火一样的热情,直至被对方的某个细节、漏洞、不恭、怠慢浇灭。 “放在我身上,”王志安不知为何想交代下他的情感状态,“其实我和陈老师你情况有些类似,我也单身,我有个女儿,跟她妈。如果我女儿说在学校不开心,在尖子班,被老师边缘化,老师只关心优等生的成绩,无暇管她,她有了抑郁和自残的倾向,我会果断选择对她好,没有高压的学校、班级。可是,什么是好学校?什么是好班级?什么是好老师?本身就值得讨论,成绩不是唯一标准,适合你的学校、班级、老师,才是好的!” 王志安的拳头轻轻在桌上捶了一下,他入戏了。 “太谢谢您了!”陈晴热泪盈眶,她感到初次见面的王志安对她说的话绝无敷衍,“您太真诚了!hand,nice。” “过奖,过奖!”王志安乐了。 王志安一直将陈晴送出校门,看着陈晴消失在门口,他凝望着陈晴的背影,少男怀春似的,心怦怦跳,嘴角却是弯的,他心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喊:“我希望再见到她!”没想到,陈晴竟然回头,一路小跑冲他而来,见到他还没走,喜出望外,面色潮红,笑容灿烂,“王老师,咱俩忘记加微信啦!” “对对对!”王志安暗骂一声自己,这么重要的事儿咋忘了。 “嗨,我还以为我今天实在叨扰,您不想加我呢!”陈晴眼波流转。 “怎么会!”王志安忍不住轻薄了下,“遇到大美女,手足无措!” 陈晴嫣然一笑,“真的,我希望我儿子有你这样的老师。对了,你刚才说的选择,说明你也一定是个好爸爸!” 话一说出口,两人都呆了,一丝窘迫,一丝暧昧,王志安咳嗽一声,陈晴脸红红的,“别误会,我是说,你女儿一定觉得你是个好爸爸!” 第25章 起色 中午十二点,正是鳄鱼超市各档口忙碌的时刻。 孙大力弯腰在白色塑料砧板上切着酱牛肉,背后的大锅咕嘟咕嘟冒着褐色的气泡,他熟练地将每三十片肉塞进一只打包盒,再裹上保鲜膜,盒子叠盒子,叠至两摞、三十盒,转向下一个流程,称重、打价签、贴价签。 入职鳄鱼三个月了,面试时,人力资源说的是“有可能加班”“也许要996”,人过四十,再就业困难,认清发财梦只能梦一梦,幸福的生活还得靠吃苦耐劳,孙大力做足思想准备。但他没想到,现实如此惨痛,三个月,九十来天,一共休息五个半天,其他日子,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全天基本没有休息,上班时间几乎都在站着,下班时,腿脚酸痛到无法想象。 每每这时,他便会想起陈晴十年如一日的抱怨,“一下午四节课,整整站四节课,上班的时候,鞋还合脚,下班的时候,脚像灰姑娘的姐姐,剁掉脚跟,才能塞进去鞋。”从前,他觉得陈晴是娇气,“哪有那么夸张!”他总回陈晴,现在,他知道了,不是夸张,是事实。 脚疼只是各种不适中的一种。 这些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零零碎碎挣点零花钱,正经班很久没上过,生活所迫,路路不通,最后,他只能在鳄鱼出卖劳动力,在家久了,重返职场,最大的不适应是不自由,不能想抽烟抽烟,想歪在哪儿便歪在哪儿,在这里,迟到扣钱,上班说话扣钱,卫生打扫不到位扣钱,不穿工服扣钱,随意离开岗位扣钱……光是适应规章制度,辨别哪些行为不规范,会扣钱,孙大力就用足一个星期,现在,他已经熟稔到可以对新人讲规矩了,还带了俩徒弟,转正在即,转正后,工资将比实习期多一千二,别墅不想了,房贷起码可以不再交,倒是够过了。 “孙师傅,过来一下!”刘主管冲他打个招呼。 孙大力摘下一次性手套,脱下围裙,洗洗手,他走到刘主管狭小办公室前,手上的水珠刚好抖完,刘主管比他年轻十岁,个子不足一米七,眼睛像手指甲掐出来般漫不经心和小,他让孙大力坐,说要和孙大力谈谈。 “什么事?”孙大力吓一跳,声音微颤,他担心要被解雇,不过,上周三,他交转正表时,人力没暗示他不能交啊,难道有变故?哎!想到最坏不过鳄鱼这份工没得干,又不想当老板,当总经理,做基层工作,不怕找不到,孙大力又平静了,“您说,我都能接受。” 刘主管看孙大力莫名紧绷的姿态,笑了一笑,“孙师傅,别紧张,就几句话,我征求下你意见。” “您说。” “你来三个月了,按理说,今天转正,”刘主管拖了下尾音,卖了个关子,“我们观察到你干活卖力,做事可靠,也愿意提携年轻人。” “嗯,都是应该的。”孙大力等一个“但是”,但是“但是”没有来。 “所以公司内部决定,”刘主管声线提高,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一句话让人升天,一句话让人落地的上帝感,“晋升你为餐饮主管。” “啊?”孙大力出乎意料,高兴之余,连说三声“太好了!”面对刘主管“恭喜”的总结陈词,他想起来,“咦,那你呢?你是餐饮主管啊!” “对,我也升职了,现在是四惠鳄鱼的总经理!”刘主管随即宣布普升一级的喜讯。 又是三遍“太好了!”孙大力和刘主管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好,你先去工作,这会儿外面正忙,我要出去谈个事儿,提前向你宣布消息。” “同喜!同喜!”孙大力向刘主管抱拳,他已很久没有如此活泼了。 孙大力嘴角含着笑往回走,不知为何,眼眶有点湿,他套上围裙,拿一根长钩子从大锅中钩出新出锅的卤牛肉,一转身,往案板上一丢,正欲拿刀,戴手套,迎面在玻璃橱窗里,撞上陈晴潮红的脸,陈晴向他招手,他心中有喜事,必须和人分享,陈晴出现的正是时候,孙大力不便离开工作岗位,他先冲嘴部做扇风状,意思是让陈晴先去吃饭,再指指烘焙区的几排座位,意思是,你吃完,我去找你。 多年夫妻,心有灵犀,陈晴意会,看懂孙大力的手语,她浏览一圈橱窗上方滚动电子屏中的今日菜单,走向盒饭自选区,稍后,她端着一荤一素走向小饭桌,再发一条消息给孙大力,“我有话跟你说。” 她这才看到王志安给她发的微信,一朵玫瑰花,“幸会!王志安,”和一排数字,是他的电话号码。 陈晴连忙回个类似格式的,并解释为啥才回消息,“正在和孩子爸爸讨论,上午和您沟通的结果。太感谢了,认识您,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谢谢,美女太会夸人了,关于你儿子的事儿,我又想了想,有了新想法,有机会面谈。”王志安回。 陈晴停下筷子,筷子上,胡萝卜丝缠着土豆丝,以她的经验,一个看起来正经、严肃的男性,在可以用其他称呼的时候,喊你 “美女”,绝对是对你有意,陈晴心里把王志安的相貌过了一遍,中规中矩,她再抬眼看看明亮橱窗中孙大力穿着白色工作服,一刀一刀勤奋工作的身影,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她轻轻叹口气,可王志安火辣辣的眼神、玫瑰花的表情包、惊艳时的呆滞、苦口婆心的姿态、有见地的建议,是孙大力没有的,是她久违的,她拿起手机,哒哒哒敲字,“好啊!周五晚上,我请您吃饭,方便吗?” 明天就是周五。 第26章 捧月 “咚咚咚”,陈晴从椅子上弹起,她去开门,并对趴在书桌上温习功课的小女娃说,“艾丽丽,肯定是你爸爸来接你了!” 陈晴今年接手的班,是三年级(一)班,班里一共三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艾丽丽属其一。 根据资料,和家访探知,陈晴知道,艾丽丽跟着母亲生活,平时由姥姥姥爷照顾,这段时间,姥爷患肺炎住院,家里乱套,姥姥顾不上外孙女,艾丽丽的妈妈在加班,已经连续晚接三天了,今晚,由艾爸爸接手,而艾爸爸住在本市的另一个区,顺理成章的,更晚。 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下午,艾丽丽在课堂上尿裤子了。 九岁的小姑娘尿裤子,实在不体面,事情的原委如下,上一节数学课,老师拖堂,艾丽丽尿急,但等她跑到厕所,上课铃打响,她又仓皇跑回。课没迟到,但人憋不住尿,艾丽丽没挨到下课,尿液滴滴答答顺着裤腿滴向地面,她的同桌最先发现,掩着鼻子,周围的同学从窃窃私语到挤眉弄眼,那一刻,陈晴正在讲台上讲解各种anial,察觉异样,她径直走到艾丽丽身边,老教师了,喵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晴把课停下,改成自习,叫英语课代表看着课堂。陈晴带艾丽丽回宿舍,让艾丽丽迅速用浴室喷头冲洗一番下身,没有多余的新内裤,好在陈晴常备月经裤,艾丽丽套上后,再穿上陈晴的一条短裙,对她来说是长裙的,腰松太多,陈晴还在艾丽丽的腰部别了个夹子,就这样,师徒二人,凑合着回了教室。 陈晴稍晚点给艾丽丽的妈妈发了消息,艾妈妈自是感激不尽,“可是,今天我又特别忙,怕是还要晚接,哎,要不,我和她爸爸联系下!一般,我不爱麻烦他。” 同是离异家庭,陈晴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和前任联系,因为感同身受,她 想了想,还是和艾丽丽的妈妈多聊了几句。 “我后来在班会课上,反复向学生强调,在学校一定要喝水、上厕所。想上厕所,即便上课,也可以举手,不要怕。” “是的,丽丽总是控制不住喝水的量,要不就一整天不喝水,要不喝了水,想上厕所,上课时,又不好意思出去。”艾丽丽妈妈来发三个哭的表情包。 “没关系的,孩子平时文静、内向,我以后以会提醒全班同学的名义提醒她,还会和各科老师重申准点下课,确保给孩子充分的时间上厕所、喝水,丽丽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另外,我今天特地表扬丽丽了,上一次的英语考试,她进步很大。你可以告诉她,老师发现了她在努力,让她继续加油!”陈晴回了三个努力奋斗的符号。 工作日的下午,时间有限,陈晴和艾妈妈点到为止,等艾爸爸来到陈晴宿舍,时间却是充裕的,能尽情沟通,尤其,艾丽丽的作业在陈晴这儿写完了,饭也吃完了。 艾丽丽的爸爸见状,先是为迟到连声抱歉,而后说起孩子妈妈将她和陈晴的聊天记录分享给他,他已知晓下午发生的事,不胜感谢。 “我有点担心,经过这件事,丽丽以后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小姑娘,你知道的,好面子,如果因为这,明天不想上学了,以后厌学,怎么办?” 艾爸爸名叫艾骆可,自我介绍是一名设计师,在潞城城市设计院工作,他和陈晴是第一次见面,“丽丽妈妈,不太想我掺和太多孩子的事,毕竟,抚养权在她那,要不是她今天主动要我来接丽丽,我是不敢的,否则还会发生不愉快的,所以……”艾骆可拉长尾音,“您要是不介意,我想趁此机会,多了解些丽丽在学校什么样?” “嗯,”陈晴想了一下措辞,她摸摸艾丽丽的头,艾丽丽正在看陈晴的英语分级小说,有了之前“私自补课”的前车之鉴,说啥陈晴也不会让学生做卷子,更不可能课余时间讲题;她用遥控器将小屋的灯光调成更温和的亮度,“艾爸爸,丽丽是个敏感、细腻、脆弱的孩子,有点娇气,但本质是乖的,您担心的研学,我想不会发生,我专门在班会课和同学们公开讨论了尿裤子,来,丽丽你自己和爸爸说。” 艾丽丽抬起头,眨巴眨巴眼,冲爸爸描述,“我本来心里很难受,觉得同学们以后看不起我了,可陈老师在班会课上,主动说起她以前尿裤子的事。” “噢?”艾骆可惊讶。 “嗨,没啥丢人的,我告诉学生,我生完孩子没多久,有一次,去逛超市,也是实在忍不住,没找到卫生间就尿裤子了,我当时心里面也特别伤心,感到尴尬,所以,人都有窘迫的时候,陈老师理解这种情绪。”陈晴倒真是不介意。 “是啊,陈老师一说,同学们都举手,说起自己在哪里尿过裤子,还出过那些糗事,真的,说到下课铃响了,还有人嗷嗷叫,没来得及发言呢!原来大家都出过丑啊!”艾丽丽还是半个月前见的爸爸,她急切又怯怯的看着艾骆可,小心表达。 “你看,您还担心吗?下午我们每个人都交换了自己最尴尬的时刻,全班同学笑得稀里哗啦,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互相嘲笑等于不嘲笑。接下来,我希望你和孩子妈妈为了孩子,达成共识,多多鼓励她,让她变得自信开朗,敢于说出真实诉求,今天,她要是敢说,就不会……” 陈晴话没说完,艾骆可坐在小桌旁,情难自禁,他向前一步,捉住陈晴的手,紧紧握住,“陈老师,您真是一位好老师!丽丽,你遇到好老师了!” 陈晴空白了一秒,离婚后,她未被异性的手大力包裹过,她被艾骆可摇晃着,她的手背感受到其食指及无名指根部老茧粗糙的触感,本能的,脸红了。而艾骆可敏锐捕捉到陈晴的害羞,他呆一呆,放开陈晴,“您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陈晴为掩饰不自然,抬手撩了撩头发,露出更红、红到透明、贝壳似的耳朵,艾骆可比陈晴更不自然了。 陈晴调整状态,看看钟,“艾丽丽爸爸,明天还要上课。” “哦,对对,丽丽,来跟爸爸回家!和陈老师说再见!”艾骆可识相,他一手拎着艾丽丽的书包,另一手拿着孩子的饭袋,艾丽丽站起来,他才发现,小姑娘穿着一条他眼生的裙子,夹子有些松脱,出门前,陈晴再给紧紧、整理一番,“下午,没干净合适的衣服换,找了一条我的。” “感谢的话不多说了,”艾骆可挥手向陈晴告别,“以后,有事儿,您说话!” 关上门,陈晴把有客来访的痕迹略微清理,她擦完桌子和板凳,将湿纸巾团成一团,正欲往垃圾桶中扔,手机振动。 陈晴就势坐在刚才艾骆可坐的的那张椅子上,痕迹擦去,温度仍在,手机中的消息亦是艾骆可发的,“陈老师,您的裙子,孩子穿过,不还了,留给她做个纪念,等她成年后,看到这条裙子,就会想起曾有过您这样的好老师。”接下来,是六张图,六件不同款式、颜色的当季连衣裙,图片右下角有浅浅的水印,写着“大可工作室”,“陈老师,如果您不嫌弃,挑一款,我是做服装加工和批发的,很多大牌都从我这订货,再贴牌销售,也欢迎您有时间来四湾区我厂子里转转,这边农家的鱼很有特色。” 陈晴是傻子吗?会看不出艾骆可的意思?一天之内,她接收到来自两位同龄男性的暧昧、荷尔蒙,就,还挺开心的。 快乐必须分享,她将艾骆可的话截图,发给唯一的情绪安全接收器妹妹,“小雨,你看现在的家长多热情!” 陈雨没回她,陈晴玩了会儿手机,提起王主任,王主任立马出现,王主任电话,“陈老师吗?你白天说的孩子的事,和你爱人,不,前夫,说了吗?怎么打算的?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方便聊聊吗?我在你们学校门口,晚?还好,现在八点,我住附近,正好跑完步,路过你这,打扰到你,就算啦!” 有求于人,闲着也是闲着,荷尔蒙驱使,总之,陈晴答应王主任邀约,她以最快速度穿戴,擦粉和润唇膏,一个半小时后,她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烧烤气息回到宿舍,打着饱嗝,她带回一条新建议,正传递给前夫,最近,前夫对她的态度恭恭敬敬,升职的好消息愿意和她分享,这种距离感和情感浓度,她十分满意,不能做夫妻,也不用做仇人嘛! 新建议是王主任提的,烧烤摊上提的,“留级!”“留级?”“是的,孩子基础不扎实,回炉有助于巩固旧知识,别让学习一直在夹生饭状态,留级对孩子来说,等于是复习,总比第一遍学掌握得快,容易提高分数,给孩子自信心。”王主任递给陈晴一根羊肉小串,并贴心送上餐巾纸。“我考虑考虑。”陈晴捏着穿羊肉的细铁丝,犹豫着。“只是建议,还需要你和孩子爸爸抽个时间好好商量。”“那倒不必,”陈晴肯定地答,“我们很少聊天,孩子学习的事都是我做主,我是担心……”“面子?”王主任猜透陈晴的心。“嗯!”陈晴低下头,烟火中,她的朦胧侧影让王主任心动,为配合王主任夜跑的情境,陈晴特地换上一件运动帽衫出门,领口的两根绳子被她用食指缠来缠去,缠到王主任体会到她柔肠寸断的心情,“面子重要,还是孩子的健康、快乐重要?”王主任问。“您说的对!我好好想想!”陈晴在隔壁大排档炒菜迸发的火光中,灿然一笑。 “现在,我真是享受到单身的乐趣了。”陈晴背靠着宿舍的门,忍不住自言自语,“原来,离婚这么好!” 陈雨还没理她,她不管陈雨理不理,直接拨电话,她追杀式倾泻语言和思绪,“从前有个大姐告诉我,男人越离越害怕,女人越离越胆大,我明白啦!你知道,我有多受欢迎吗?!”她哼着“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眼睛闪着光,两腮带着红晕,走进卫生间。 第27章 小雪 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 十点,《山城公益课堂》审片会正式开始。 根据栏目组安排,为赶在元旦播出,这档周播的节目,共有三个团队齐头并进同时拍摄、制作,陈雨除了是总策划,还是a队的负责人,此次审片,各队都拿出了一集样片,正式播出之前,栏目组必须备好三个月的播出量,三队要各出四集片子。 陈雨打头阵,b队、c队紧跟其后。对于此次审片,陈雨信心满满,画面质量、剪辑水平、呈现效果,她都认为属于同类作品中的上乘。 九点半,陆陆续续进人,有陈雨认识的,传媒大学的李教授、电影制片厂的文老师;有全新的面孔,沈金金招呼陈雨坐她旁边,向她介绍。 “这是节目中心刚调来的柳主任,这是公益课堂的总策划、第一集的制片人,陈雨,以前也是咱们这的员工。” “柳主任好!”陈雨微微鞠了个躬。 “小陈!”柳主任五十上下,鬓角有些白发,口音像是江浙人,他冲陈雨点点头。 趁柳主任出去接电话的空隙,沈金金悄悄跟陈雨嘀咕,“看到没,刚政变完,才空降来的领导。” “这么突然?”陈雨眼睛闪了闪,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嗯,忘了跟你说,前任被举报了!”沈金金看看周围有无人在听她俩说话,见大家都各顾各的打招呼、玩手机,凑近陈雨的耳朵,“前任这回被举报,金额其实不高,三万。但他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党内处分,因为他把他自己的微博挂到了台里微博的下面,这样他的微博迅速涨粉,还有流量啥的,能分流量费。这次呢?他贪了一个栏目的新媒体奖金,那个栏目的短视频成绩很好,台里发了奖金三万块,他没跟大伙儿说,一个人独占了。下面人知道情况后,气不过,联名捅出去的,前两天紧急开会,纪委来宣布的,妈呀,吓我一跳。” “你们前任老乔跟咱俩差不多大?” 陈雨惋惜,她和老乔打交道不多,但也认识多年,“他家是困难呢?还是困难呢?总是挣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钱,还是小钱。咱能挣点明面上的钱吗?” “你觉得是小钱,可能他今天搞点儿,明天搞点儿,加一起就大钱了。怎么说呢?老乔这个人,啥都好,热心,愿意提携后辈,输就输在眼眶子太浅了!” 沈金金还想再评论,柳主任推门进来,“抱歉啊,一个工作电话,小沈,”他示意沈金金。 “好的,领导,人都到齐了,咱们开始!”沈金金关灯,看片。 前奏音乐完,大屏幕中传来画外音—— “为深入学习宣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按照我台定点帮扶山城工作方案要求,总编室播音员主持人管理中心于2024年元旦联合综合频道、山城总站倾力打造‘新时代·新希望”山城公益课堂,让 “山城公益课堂”成为 台优秀播音员主持人踊跃参与的志愿服务公益品牌活动。” 画外音结束,第一个场景是班会。 讲台上放着一个玩偶迪娃,冲天辫像只辣椒,在课堂现场的主持人鲁明拿起迪娃向观众及学生问好,他宣布,“这是一场特别的主题班会。我台的六位播音员主持人在北京的演播室,通过5g连线和山城的孩子们互动交流,‘都来夸夸我家乡’,这一次,孩子们作主持人,专业的主持人则作为学生和体验者,欣然接受孩子们的展示,领略山城的风采和魅力。” 美食推荐官以趣味打油诗作为谜题,揭秘最具代表性的“麻、辣、酸”三种山城特产;好物推荐官带来的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漆器;美景推荐官从手绘地图出发,带领大家打卡山城的旅游秘境,解锁旅游隐藏玩法,那就是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绿皮火车,近距离感受当地的烟火气。山城的孩子们用淳朴的方式带来自己的家乡美食、好物和美景,分享了山城乡村振兴的巨大变化,以及他们对生活更加美好的期待。 只见山城的孩子纷纷走向讲台,用质朴、真诚的笑容,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捧着山城特产介绍起来。 场景切换到北京的演播室,演播室两位播音员、支持人已就位,女主持人孟雪穿一身紫色旗袍,端庄大气,她落落大方,对着麦克风:“谢谢山城武宁山小学四年级(2)班的同学们,我们在北京,因为你们丰富了见识,仿佛品尝到你们介绍的美味,现在来看看,我们所在的城市北京,跟着课本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颐和园趣味旅行’!” 接下来,《颐和园》这节课由播音员主持人和山城的同学们以5g连线的方式展开,通过vr沉浸式体验颐和园建筑、在互动猜题中解开故宫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以绘制参观路线图的方式完成了对颐和园空间、方位的体验与学习,在播音员主持人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感受到颐和园建筑群的雄伟壮丽、旖旎风景,男主持人李君荣在下课时喊“起立!”山城的同学们隔着屏幕哗哗站起,其中一位女生激动地弯腰,马尾巴像真的马尾巴跳跃来去,镜头又扫向讲台上的迪娃。 鲁鸣在现场第二次扬起迪娃,“也欢迎其他城市的小朋友来山城玩,来山城市中心的迪娃游乐园玩!” “好的,” 颐和园外景地的主持人胡蕊蕊拿着迪娃站在颐和园长廊中央,“希望山城的孩子也有机会来到颐和园观光,看看祖国的传统建筑文化多么璀璨,多么优雅!” 人人都看得出迪娃在这里是山城娃的代表,人人都看得出迪娃在片中是硬广。 片子播完了,“啪啪啪”掌声响起,“完整!”“规范!”“大气!”专家们评价。柳主任没说话,会议室安静下来。 “柳主任?”沈金金提醒。 “这个迪娃?什么情况?”柳主任推开桌子,将椅子歪在一边,腿离桌子二尺远,身体语言说明,他要理论一番。 “噢,是植入型广告,迪娃乐园是山城省会一个新开发的大型文旅项目,迪娃玩偶相当于ip的具象化,山县宣传部牵的线,这家老板之前也是《大地》的赞助商。他们这次赞助了公益课堂项目,我们谈下来的条件是,有品牌露出的一集,给二十万广告费。”陈雨捏着只笔,沉着应对。 “这事儿,你知道吗?”柳主任转向沈金金,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知道的,乔主任之前在的时候,我跟他汇报过。”沈金金看了一眼陈雨,她有种不妙的感觉,而陈雨目光炯炯,等着她和柳主任对话的继续。 “乔主任都快把自己送进去了!”柳主任干笑一声,他变了张脸,从慈祥大哥变成公事公办的正义凛然,“现在频道正值多事之秋,刚出了事儿,很多人在盯着,我新来乍到,今天,我要立个规矩,以后经济上的问题是我们工作中绝对不能出现的问题,尤其这种公益类节目,不能有植入!” “可是……” “但是……” 沈金金和陈雨同时蹦出俩字。 事发突然,晴天霹雳,陈雨怔住,她千想万想,绝想不到片子能审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令,凡是前乔主任同意的,后柳主任都要反对,再说,初到宝地,如何立威?柳主任这是拿她祭旗啊!陈雨秒懂。 现在,上上佳方案是通过解释,征得柳主任同意,原样播出;中等方案是,柳主任不同意植入,那就不植,把片子重剪,修改后播出,拿不到二十万的赞助,但播出后,台里结完款,还有得挣,只是在账期中,为拍摄垫的款,一时半会拿不到;下等方案则是柳主任借机发挥,没有回缓余地,片子不播,或迟播,放在那儿蒙灰,款结不到,垫资的十来万打水漂,她原本和栏目组包的第一季的十二集,前面的钱收不回来,后面的项目就无以为继;对了,植入毁约,王总那儿,还有笔违约金呢! 陈雨心里雷霆万钧,最坏的情况,她在脑海中过完,只听柳主任一言九鼎,“先这样,后面还有两组人的片子,让他们进来。” 在会议室里,当着专家及其他人等的面,不是争辩的好场地,陈雨先撤,临走前,她忍着复杂心情,忍着明显痛的胃,对列席各位告别,她走到柳主任身边说:“希望后面有当面和您解释的机会”,她不死心,露出卑微的独属于乙方的表情,“毕竟,合同都已经签了。” 陈雨离开会议室,关上玻璃门时,和沈金金对了下眼神,沈金金无奈、窘迫、焦灼、为难、没缓过来的吃惊,全在眼里。 b组负责人姓周,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劳力,他和陈雨问个好,大步走进去,一室沉默,把他吓一跳。 他想起陈雨难看的脸色,心一沉,这是咋了? 第1章 较真 惊涛骇浪不会杀人,经历后只会更坚强,杀人、磨人、耗人于无形的是一地鸡毛,是层出不穷的寻常生活的小疙瘩,是闲言碎语,是阴阳怪气,是每走一条路都随时有一块凸起的砖不知何处等着你。 陈雨在一楼大厅转悠了四十圈,每圈两百米,她今天在室内走了一万五千步。 大厅通体蓝色玻璃窗,有一两块有瑕疵,透过玻璃的气泡往外看,路灯杆微微弯曲,奔跑着、马不停蹄的外卖员、快递员像突然驼了背, 等他们再闯入大门,将手中的货品放在前台处时,背瞬间恢复正常。 下午两点,陈雨没吃饭,她估摸着三组人马的片子审完了,在微信上拍了拍沈金金,又走了一千二百步,沈金金给她电话,“你还在吗?吃了吗?来我屋?” 沈金金的办公室在七楼,704,桌子上散放着奶茶杯、大号手袋,数叠材料,彩虹色键盘、印着“不能瘦就去死”字样的鼠标垫及一只粉色鼠标,鼠标上还贴着一枚米老鼠贴纸,一看就是沈金金闺女的手笔。 “金金,柳主任最后怎么说?”陈雨坐在屋角的窄沙发,故作轻松。 “会完的时候,我简单和柳主任聊了两句,他很坚决。”沈金金抱歉地看着陈雨,她用一次性杯子倒了点温水,想起陈雨没吃饭,又拉开办公桌抽屉,翻捡着,找到两块巧克力饼干,递给陈雨。 陈雨撕开包装袋,“你吃了吗?” “大家一起吃的盒饭。”沈金金答,她现出为难的表情,“陈雨,这事儿赖我,合同到现在还没签,流程太慢了。” “我和你这边的合同没签,我该垫的钱都垫出去了,差旅、拍摄,十二万,片子如果不能播,这十二万我该付还是要付,一部分已经付出去了。”陈雨说的是实情,沈金金不住点头,但她的脸上现出没办法还是没办法的意思。 “陈雨,你先别急,我刚才和柳主任谈,能不能让你把片子改改,植入去掉,正常播出,他还没给我回话。” “但是,我和植入方迪娃乐园已经签合同了,”陈雨着急了,“我收了对方二十万,前前后后,谈合作、收款,也都跟你说过,在你们这边知情的情况下操作的,如果现在把植入去掉,按合同,我不但要退款,还要付违约金,损失太大了。” “对不起,”沈金金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尴尬事,粗枝大叶的她,真心自我检讨起来,“我说,你别不信,我是和你同时知道柳主任对植入的态度的,之前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对过,他来了不到半个月……我琢磨着,柳主任一是被老乔的事儿吓到了,最近我们被盯得很紧,公益项目有植入,较真起来真是说出些花花,他确实得警惕;二是,人家刚来,可不得立威吗?把老乔在时,同意的事,一一推翻,你的片子也不是第一个了。” 沈金金的话,陈雨在一楼大厅绕圈时,早想到了,情理之中,可凭什么?凭什么伤害她的利益,她开门第一个项目,就这么黄了、赔了? 面对老友,陈雨自然不会口不择言,她只是继续和沈金金掰扯,如何让柳主任同意修改后播出,最好履行约定,不是老乔和她的,是台里,是一个部分,和她、乙方的。 “陈雨,别傻了。”沈金金揉揉她的大波浪,“你什么时候见过甲方照顾乙方情绪的,何况,咱们合同不算正式签订!这样,我再去努力下,你等我,如果柳主任坚持,你经济上的亏空,我个人来帮你承担一部分。” “谢谢,这不是讲姐们义气的时候,在商言商,在公言公,我只想争取到自己的合法利益,口头约定不是约定吗?在走流程的合同不是说明双方已经默许、同意了吗?”陈雨一口回绝,“不要因为你坠入豪门,做了阔太,就啥事都拍胸脯,你花钱。” “陈雨,这么说没意思了啊,我把你当作职场最好的朋友,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开始给你这个活儿,还是出于接济你的考虑。” “接济?”陈雨觉得沈金金的话刺耳,“拜托,下次这种没搞清楚状况的接济,投喂别人好了。金金,不是我找茬,你自己想想,这次是不是把我坑了?” “那我是不是出于好心呢?” “你能专业点吗?” “我怎么不专业了,陈雨,你这样让我很伤心。” “我跟你谈事情,你跟我谈情绪,我跟你谈钱,你跟我谈感情。” 话赶话,两人吵起来,眼看有人渐渐往门口聚集,看好戏不嫌事大,她俩同时闭嘴,沈金金把门一拉,对着没来得及溜走的小年轻喝道,“看什么看!” 沈金金没回头,她懊恼着踩着高跟鞋直奔柳主任办公室,柳主任下一个会该开完了。 “小沈,原则性的问题,我不会退让的。”柳主任的声音邻近的工位都能听见。 “那是我朋友,按约定……”沈金金的嗓门也够大,“我们的流程……” “小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事情还少吗?你这样,不得不让人怀疑,你们之间是不是经济上也有不可说的秘密!” 陈雨听到这,再也坐不住,她在沈金金办公室转了转,走出门外,走向柳主任和沈金金的战场。 关起门来,三方对峙。 “柳主任,我和沈金金是朋友不假,但片子的操作完全是正规、合规的,我们手上过的每一笔钱,包括之前的项目都是经得起审查的。”陈雨不卑不亢地解释,“今天的片子,我可以按照您这边的要求改,能不能播,看修改的结果,先别一棍子打死好吗?甲方是买家,乙方也得活啊!公益课堂的项目一开始就是我做的策划,对我来说,不完全是生意,还是孩子,不能因为孩子有点感冒咳嗽,穿错了衣服,就彻底放弃,送人不要了?” “你们先回去,片子,先放一放。”柳主任一抬手腕,看了看他的运动手表,“我还有个会,今天到此为止。” 沈金金垂头丧气回到办公室,“陈雨,你放心,我会给你讨个公道的!” 陈雨人前和沈金金是同一战线的,人后还是对老友颇多埋怨,她避而不谈沈金金的承诺,“柳主任什么意思?放一放,是改还是不改,是通融还是不通融植入?” “我觉得你与其在这里赌他通融不通融,不如和迪娃乐园的人谈谈,退钱,能不能不要违约金,你们之间有过牵线人,让牵线的人做做工作?”沈金金提醒,“我毕竟比你多认识柳主任俩礼拜,我觉得他最多同意片子修改后播出,再多,不大可能了。” 陈雨抿着嘴唇,出师未捷粮先断,这一把,最好的结局是打平,正常播出,台里结款,抵消垫资,最差,是挣的钱还不够赔迪娃的。 “我去催下流程,先把你的策划费结了,策划是没跑的,先有点是点。”沈金金斩钉截铁,又露出大姐大的派头。 第2章 违约 陈雨心事重重走在大望路地铁口,附近有家甜品店,每次来开会,她都会去店里买点第二天可以充早饭的点心,今天站在甜品店门口,她迟迟没有推门,店员卖力地喊:“老婆饼特价啦!老婆饼特价啦!” 陈雨发着愣,她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被动等沈金金消息,还是主动先和迪娃乐园方联系,告知最坏结果,争取上不了,退他们给的金额即可。想到这,陈雨其实已经做出判断,她不会坐以待毙,还是主动解决问题为上,只是现在就联系会不会又像沉不住气的?她嘴角往下,眉头紧皱,眼神迷茫,直接穿过贴着各色彩色亮片贴纸的甜品店玻璃门,对店中飘出的芬芳毫无嗅觉,在她身后的顾客等不及她的龟速移动,踯躅不前,“进去吗?不进去,麻烦让让!” 陈雨尴尬地挪到一边,容不得她犹豫,迪娃乐园那边来电了。 迪娃负责和陈雨对接的是王总的助理之一李娜,李娜知道今天台里要审片,这通电话便是来询问结果,即何时播出,要不要他们在公司官网、自媒体上预热的,按照原计划,他们打算订制一批迪娃玩偶,打上公益课堂的logo,在自媒体平台作为奖品发放给网友;邀请参与课堂的学生线下游玩迪娃乐园。 “陈导,你好,片子一切顺利?呵呵,现在需要我做哪些工作?”李娜的热情扑面而来,“呵呵”两字是用笑声本声传递的,你明明知道她是职业化操作,偏偏还觉得亲切。 “哎,”陈雨先叹一口气,电动车在狭窄小道上,与她擦肩而过,“李娜,你稍等等我下,”陈雨四处看看,找一个相对僻静处,街拐角一家包子铺的门侧,现在不是吃饭的点儿,包子铺的俩夫妻,一个和面,一个搅着肉泥,秋天的阳光不算刺眼,打在他们脸上,显得岁月静好,人间烟火尽在琐碎细节中。 陈雨静好不了,火倒是火的,“好了,刚才太吵了,我找了安静的点儿的地,”她向李娜解释,为啥一分钟没说话。 “没事的,呵呵,”李娜好脾气地回应,“我听见汽车声啦,您是在大街上吗?那,会一定是开完了?” “对,”陈雨肯定李娜的判断,“但是刚刚发生了一件棘手的事,我正在思考要不要提前知会一下你,正好,你先打给我了,那咱俩沟通一下。” “噢?”李娜表现意外。 陈雨把大概情况向李娜描述下,并给出一句话梗概,“最后要看新来的主任的意思,我看他今天态度坚决,八成植入要拿掉,当然做好最坏打算,我们往最优解努力。”她不忘给李娜一个希望,事实上是给自己的。 李娜有一分钟没吭声,一分钟后,陈雨以为信号不行,“喂喂”两声。 “陈导,”李娜适才“呵呵”的劲儿淳朴又甜腻的嗓音消失,感觉她是梗着脖子说话,“您看,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啊,这么突然,本来上大媒体、大平台,对我们集团来说都是件大事,王总交代我和您对接,默认您这边什么都搞得定,我们不是共同承担风险的关系,是甲方乙方的关系,您是乙方,我们只出要求,您拿了钱,还是提前拿的钱,办不成事儿……我对王总没法交代,我保证不了后续如何,就怕植入没成,回头他再给您告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雨被李娜说得没脾气,只能认怂,王总身边人都如此强硬,想必是了解他为人处世和此事的目的性,做不成该有的结局,最坏那就自己担着呗。 “您知道,那后续怎么办呢?”李娜一句追一句。 包子铺下午第一批包子蒸出来了,蒸笼一只架在一只上,一摞总有二十来只,蒸汽自每一只蒸笼的边缘四散,最上面那种盖着斗笠似的帽子,如仙人驻扎其内的宝塔往上喷着徐徐烟雾,一阵风过,烟雾飘向陈雨,她擦擦眼睛,扇扇烟,肉香四溢,她着实有些饿了,胃像小虫子咬,“如果不能按合同约定的顺利播出,我来承担后果;或者,我来想一个在别的地方补偿你们,完成品宣、媒体露脸的方式,你看如何?” “行,我们等你的好消息。”李娜商业性礼貌聊天,她聪明的,也没把话说绝,但她结束对话前提醒加警告陈雨,“我记得合同里说,赞助二十万,赞助二十万,不能履约,你要退回全款,另赔十倍,二百万?” “是的。”陈雨认。 “反正尽量别走到那一步,我私下里跟你通个气,王总是认钱不认人的。最迟哪天给我消息?” “我也在等,尽快,有消息,第一时间和你联系。”陈雨说的是实话。 陈雨站在路边定定神,包子铺老板娘往门口挂一块板,板上写着:“周一优惠,买三赠一。” 还会更坏吗?不清楚,胃里的小虫变成大虫,吞噬着胃壁周围。 见陈雨站路边好一会儿了,老板娘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看她,不确定地问,“买包子吗?买三赠一!” “店里有座儿吗?”陈雨问。 “有。”老板娘做个里面请的手势,等陈雨进门,她松了松围裙背后的腰带,重新打个结。 店铺中只有三张方形餐桌,十二把椅子,桌面都不咋干净,陈雨没空计较卫生,她走向其中一张,边走边说,“给我来一笼,有汤没?” “胡辣汤,但是早上剩的,不是现做的。”老板娘挺实在。 “没事,快点。”陈雨落座。 “好嘞!”老板揭开宝塔顶。 包子最好的地方不是馅儿也不是皮,是蹭着肉渗进汁的面皮内壁。陈雨狼吞虎咽,吸溜着满是蛋花和胡椒粉,荡漾着海带丝、胡萝卜丝的混沌汤液,来不及思考其他,她想起早上出地铁,从此经过时,意气风发,心情愉悦,看什么都像带着玫瑰色滤镜,若干小时后,她垂头丧气、丢盔弃甲,看什么都像对她带着攻击性,在笑话她。 她想起曾在一部tvb老片中见过一位老戏骨扮演的上海滩大佬,大佬穷途末路,钱庄门口围着前来哄抢汇兑的客户,大佬对儿子和一众下属说,“不要怕,让它发生。” 不要怕,让它发生。 沈金金的消息在陈雨抵达幸福里小区大门口时抵达。 沈金金抱歉地对陈雨表示,她去财务问了下,总策划的钱是不是能先于片子的钱先结,不多,也就两万块。财务的回答是,“一张支票”。 “和一个公司合作,一份合同,一张支票。要能结,一起结,不能结,就都不能结。”财务的原话,沈金金复述道。 事已至此,陈雨不知如何怪罪老友,“知道了。”陈雨答。 “柳主任明天出去考察,你等我最近能抓到他的时候,再和他说你的事。或者等风声不太紧的时候,咱们再想办法。”沈金金口气急切,看得出来,她懊恼自己办了蠢事。 “金金,有一点,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陈雨边走边说,她快到家了,站在小区中心的花坛处,干脆坐下来,“为什么不能改改播?之前咱们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操作。” “你这个问题,下午已经问过我不止一遍了,陈雨,你不能遇到点事情,就变祥林嫂,”沈金金有点不耐烦了,她语速加快,“再说一次,柳主任刚来……” “行了,行了,我不问了。”陈雨被沈金金带动,语速跟着快,她烦躁地摆摆手。 “我建议你,等流程过完,合同正常签,剩下的片子正常做,不做,你什么钱都结不到,做,只是第一集的钱先欠着。今天会议的最后结果是让b组的第一集顶上去先播,你们分头继续做后面的,第一集放一放。” “放一放?理由是艺术性不够还是审美差点意思?你我都知道,这套说辞下,一堆片子无限期放。”陈雨往花坛里坐了坐,赶了赶秋天最后一波蚊子,“不瞒你,迪娃乐园那边和我刚联系完。” “嗯?他们怎么说?” “迪娃的总裁助理和我通的话,她虽然话说的客气,但没有商量的余地,说按合同办事,合同规定,十倍违约金赔,加上第一集垫付的十二万,我这一把要赔两百三十二万。金金,我的经济状况你了解,我一年才挣多少钱?”陈雨忍不住和老友算账。 “陈雨,我保证,我发誓,尽我最大努力,为你争取利益。两百多万,数字真大,我帮你找活。”沈金金冥思苦想中,“我回家看看我的理财还有多少能现取出来的,活期有十来万,大家凑凑。” “不用,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再找找律师,或者,有多少先拿多少出来表示个态度。我的意思是,如果,再让我垫资,拍后续的片子,我垫不起了。”陈雨窘迫地说,“我刚才在一家包子铺吃包子,我要了一碗胡辣汤,我拿筷子蘸着汤,在桌上,算了三遍,我所有的钱,结果都一样。” “那你退出?合同不签了?杀鸡取卵?”沈金金不敢相信。 “你要是真想帮我,看看能不能把这活儿转包给谁。我做全套,一集能挣五万,转给别人,我只干策划和撰稿的活,挣五千是五千。” “你这不是又绕回去了吗?本来你想转型的,这样,还不是打零工?” “形势比人强。我不想为当老板而当老板,为创业而创业,我先要养家糊口,不能为了一个‘陈总’的称呼、‘出品人’的名头做赔本买卖,卖房干事业。我回家几年,彻底明白了,理想是理想,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私货,必须夹带在许多生意中,才能实现。没有生意,不能生存,光有理想,没用!” “一点打击,就这样,真不像你!”沈金金愤愤然。 “是致命打击。”陈雨更正。 “我不和你说了,行,我去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接这活儿,原则上,我不该做这事儿,不是我的身份该做的事,原则上,台里也不允许,一个节目过二道三道贩子。而且你还要连人嫁过去。” 沈金金收线,陈雨胡撸一把脸,小区里,连长手长脚的初中生都往家走了,天色全黑。 第3章 修灯 陈晴挂掉电话,围着浴巾,去拽窗帘,浴巾有些松,往下坠时,露出她的大半个胸。她在窗帘和灯绳之间游疑,她选择了先关灯。 “啪!”用力过猛,年久的灯绳挣脱天花板顶端的羁绊,像风筝断了线,线在陈晴手中,风筝即天花板那盏灯。 信用卡来回倒腾的一个多月,陈晴将宿舍大换样,地毯、新床、新沙发、冰箱、彩电、洗衣机、投影仪、桌椅板凳等等等等,没换的只有宿舍这盏灯,原因无它,她实在够不着,现在,绳断屋黑,陈晴在黑暗中,愣了数秒,而后,她任浴巾落地,浑身赤裸,摸索着找到手机,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的指引下,用食指指肚轻触开关,台灯亮了。 “太倒霉了!”陈晴嘟囔着,随手拍了一张宿舍一灯如豆的照片,发朋友圈。一灯旁是插着绿植的玻璃花瓶,绿植较特殊,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半截红薯的根冒出了绿芽;一灯旁还有一张合影,陈晴搂着新学校新班级学生的,镶在银质相框中,她笑得真心,孩子们开心,“呜呜,唯一的一盏大灯被我弄灭,今晚只有微弱小灯伴我眠。”她随图发了出去。 新换的热水器,莲蓬头水出充裕,二十分钟后,洗得香喷喷的陈晴,再次走出浴室,她慢条斯理的穿衣服,拿起手机查看新消息,发现照片下点赞及评论若干条,“真是个笨蛋美人啊!”一位老同学回,“陈老师,要帮忙吗?”一个学生家长答,“多大的人了!”陈抗美道,直接伸出援手的有仨,王主任、艾骆可,另外一位有点出乎陈晴的意料,孙大力。 “明天,我去你那一趟,你的灯怎么回事?顺便给你看下。”孙大力的原话。 “你考虑得怎么样?”陈晴又惊又喜,孙大力继主动告诉她升职消息后,又主动要帮她修灯了,她接着中午让壮壮借读的话茬,“对了,又有新情况,王主任晚上告诉我,与其让孩子半生不熟的上下去,去哪儿插班都一样的结局,不如直接留一级……” “留级?”这回,孙大力不再打字和陈晴聊,拨了电话过来。 “怎么?”陈晴本来已经半躺,按动“接听”键,直接坐起来。 “什么怎么?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中午还说转学,晚上又要留级?”孙大力情绪明显激动。 陈晴将晚上吃烧烤时,和王主任的交谈一股脑说出,不同的是,王主任对她说的话,说话时的姿态,此刻,都掉了个儿,换她来说服王主任。 “王主任,王主任,你才认识王主任多久?他能对壮壮负责,对你负责吗?”孙大力一听就没好气。 “这么晚了,我不想和你吵架,”陈晴今天心里都是甜蜜,除了刚才给妹妹出主意时,她不想破坏气氛“你是不知道,我给壮壮补课时,有多费劲,这半年多,我一直在想,可能壮壮真的不是学霸,小学时期的优秀没有办法继续到中学,他学不学得成,我不清楚,只是老母亲,我鸡不动了,真为了他好,不如听专家的。” “谁是专家?王主任?”孙大力怼。 “废话,人家教了二十年中学,他不是专家,你是?”陈晴呛。 “你今晚在之江路跑步,就是和他?”孙大力下班时看到陈晴的身影,旁边还有个男人,很难形容他当时的心情,既喜又酸且忧,喜的是,各自有了新生活,陈晴不会再幻想和他复合;酸的是,凭什么各种毛病集于一身,他极力想摆脱的女人这么快就有了新人新目标,难道是他的问题,导致离婚的?忧的是,壮壮周末去陈晴那儿补课,会不会撞见新人,以后会不会还要喊他爸?孙大力想太远了。 陈晴笑了,她心想,搞半天,你是吃醋啊!她隐隐的,起了报复心,“对啊,我们还约了每天去跑步。” “行!”孙大力停了停,仿佛在发狠,“你要是觉得能对得起孩子,你就尽情去恋爱!” “拜托,你弄弄清爽,我现在单身,我想和什么人约会,那是我的自由!我没偷没抢,有什么对不起孩子,我一心为了壮壮,我和王主任今晚出去,也是为了聊壮壮的事!你儿子在学习上靠我,总比靠你希望大!我告诉你,儿子不止是你一个人的,我说借读还是留级,都是有理可据的,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不算,让壮壮自己说了算!这周末,我就问他的意见!”陈晴光速挂了电话,表明爱谁谁,根本不在乎孙大力啥意见的态度。 得,还是没人给她修灯,也没问,孙大力有啥事要跟她说。 陈晴生了一会儿闷气,关灯睡前,发现王主任和艾骆可分别给她发过消息,均表示,明天会来给她看看灯。 王主任的话更暧昧,“本来想,明天跑步时见面,想到晚上黑,不方便修,中午,我去你那看看。” 艾骆可更豪气些,“陈老师,是不是我家小朋友今天把你的灯绳弄坏了?您要是不嫌弃,我这有个没用过的灯,装修时买多了,明天,我让工人去给您安上?您千万别客气!” 陈晴没回,她被孙大力气着了,她把台灯一关,裹紧薄被,枕着胳膊,她已经习惯了郊外学校的静谧,秋虫鸣,星星闪,她想起不久以前的三口之家,想起这个点儿,她应该从书房陪读结束回卧室,蜷在孙大力的腿上叽叽咕咕呜呜弄弄一番,恍如隔世,旧欢如梦,甜蜜一天的心抽搐着、震颤着。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眼角带着泪。 “有份文件需要你签署,当初买别墅时,用你的名字贷款的,这事儿,终于了了。”孙大力在岳西路父母家中的小房间打字。 他和陈晴通完话,顺着岳西路跑了一千五百米,大汗淋漓,跑步谁不会啊?对着路口的粗壮大树,他左右比划,打了一套拳,砍断一棵树枝,怕被看见交罚款,跑得更快回了家。 事情还得办,他硬着头皮和陈晴联系,如他意料,陈晴没理他,出乎意料,陈晴没拉黑他,一如过去口角后,他沉下心来,想起陈晴的提议,“留级?” 哎,他管不着、管不到、管不动、管不了,陈晴执意,只要不折腾壮壮,只要他们母子平安,随他们。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 娘的。 第4章 爷们 按原定计划,朗因堵李陌阳的家长,陈雨和班主任面谈,都因提前到来的早高峰堵车而搁浅,谁也没有堵上谁,迟到的朗甜甜一脸忐忑拽着书包下了车,她瑟瑟回头看着父母一眼,朗因向她摆摆手,“进去!都八点十分了!”而学校要求的到校时间是七点五十。“进去,别怕,有妈妈在!”陈雨喊着。 一路上,夫妻俩只顾着安慰闺女,为她鼓劲、壮胆,表现得空前团结,他俩恋恋不舍看着闺女进校门了,朗因回到司机座,扭头问陈雨,“你不坐到前面来?” 陈雨在两个半小时前向朗因提出离婚的设想,如壁虎断尾,一夜没睡,一遇到事就亢奋、紧张的体质,令她此刻也不怎么困,她敏锐地察觉朗因有话要说,莫不是同意离婚?该来的总要来,那就来。 她挪去副驾,绑上安全带,“别在校门口,往前开一段,路边停。” “早饭没好好吃,我还得再吃点,你陪我。”朗因发出邀请。 “那别走远,待会儿,我心里不踏实,老觉得甜甜还得有事儿。第一节课下,我给张老师再发条消息,昨晚群里,她没理我,我今天高低要和她见上。”陈雨面颊滑过一丝执拗的表情。 “前面拐弯有家丰庆,去那,好久没吃他们的猪肉茴香的包子了。” “行,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我不动了,在那等张老师回信。” “那个……我约了老赵,想继续谈谈。”朗因迟疑着汇报,早上提起的创业想法不是空穴来风,一是想了许久,未来咋办,二是,他在买菜洗菜切菜煮菜的过程中,盘点了一圈过去的人脉甲方乙方,但凡能给他点机会的,他都想过、联系过了。 “好好谈。”陈雨摆出放生的姿态,“现在我俩的情况,不相上下,争甜甜的抚养权,都没有优势,都没有劣势,但是我还是建议,让孩子跟着我。咱们之前签过一份协议书,咱家的钱,半年前你已经转到我这儿来了,因为我的失误,也许要赔完,如果能剩,我给你一半,你想干啥干啥,想创业创业。如果不剩,待会儿算下账,我给你写个欠条,另外,我姐和前姐夫那还有我们一部分账,不管他们还不还,都算我欠你一半。房子,我们说好的,是我和甜甜的,如果你有疑义,我们可以再约定下,十八岁,我过到甜甜名下。” 丰庆的牌子在眼前,马路滚着黄边,不许停车。 “你找地儿停车,我先进去。”陈雨咳嗽几声,凝视外面灰蒙蒙的天,想起手机早报上关于空气重度污染的橙色预警。 朗因一伸手抓住陈雨洁白细瘦的手腕,他用了力,陈雨的发绳不知何时飘落,弯曲的长发散着,因被朗因猛力拉回,微微震颤,她慢动作似的回眸看朗因,熟料,朗因眼中竟然闪烁泪光,“不,我不离婚,老婆,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你们。” “你把我朗因当成什么人了?我是爷们!纯的!” 稍后,一点不饿的陈雨对着一口半个茴香馅包子的朗因,他喝着豆浆,把食物全部送入喉咙里,发表着充满地域自豪的言论。 “你见过哪个纯爷们,老婆出事,他躲起来,认怂的?我要是这个时候和你离婚,我一辈子看不起自己,回头别人在甜甜面前提起我,问你爸为啥离开你妈?你让孩子怎么说?你让孩子怎么看我?”朗因说起心路历程,他把胸脯拍的“噗噗”响,“呃!”他打了个饱嗝。 陈雨没吭声,凝视着朗因软软胖胖白皙的脸,倒霉起来就呈倒三角状的眼,她变得柔软起来,剑拔弩张、刺猬式的姿态收敛,张开的汗毛慢慢垂下,朗因拍拍她手背,对她说放心,有啥事,咱们一起扛,要是和老赵谈崩了,工作还没着落,大不了我去送外卖、开网约车时,她甚至有些感动。 家难是道关。 可能缓解矛盾,可能制造矛盾。 可能让人和,可能让人分。 朗因平时各种不靠谱,关键时刻,居然靠谱。陈雨不禁想起大学时,一位教授在一堂百人大课上,说过的话,“你们不要成天说这个同学是好人,那个同学是坏人,一个人是好是坏,不到关键时刻看不出来,你们能现在自证是好人吗?不能,没到关键时刻,我也不能,没到生死存亡,往前一步是自由,往后一步,必须承担损失的时候。” 陈雨没有躲闪朗因的手,朗因舀起一勺炒肝,送往她的方向,她自然而然张开嘴,那是朗因用过的勺子,还沾着他的唾液。 他俩终于想起今天双双来学校的正题,为了孩子。 陈雨说,不行,我还是要和老师当面谈,她又掏出手机,再看一遍张老师有无回消息,朗因忍不住评点,你昨晚说话太冲了,陈雨解释,我专门和我姐通了电话,她说,不硬点,这老师以为你好欺负。老师还不了解老师?朗因想说什么,看陈雨的表情,不忍心批评下去,他扫码付账,“二十五元?”他震惊道,“老板,你们最近涨得也太离谱了!”老板应声而来,辩驳着:“离谱啥,对面茶馆,一壶茶258了!现在什么都贵,市场不好,生意不好做!”“市场不好,也不能逮到一个是一个啊!”朗因气愤道。 “走?”陈雨已经把包背好。 “你去哪儿?回家?我先把你送回去,再去找老赵。”朗因揉揉鼻梁,陈雨遇事就不困,他可不行,还是疲倦的。 “不,我眼皮直跳。” “左眼,右眼?”经济压力大,朗因脱口而出的关心,他期待的眼神分明希望是跳财的左眼。 陈雨眯起眼,仔细等了一会儿,肯定的说,“右眼。” “右眼?”朗因跺了下脚,“不不不,不要封建迷信,不会再糟糕了,不会了。” 两人走出丰庆,陈雨站在街头四顾,艳阳高照,据说是最近最后一个晴天,接下来雾霾橙色预警、大风蓝色预警。 “我原来打算上午去见张老师,中午回去休息下,下午看能不能和老方约上。”陈雨边走边和朗因嘀咕。 “现在呢?”穿着黑色皮夹克的朗因,捏着车钥匙,站在胡同口,犹如机车少年。 不用犹豫了,陈雨的手机不知何时调成最大音量,音乐声起,把两人都吓一跳,来电正是朗甜甜的班主任张老师。 朗甜甜的鼻血流了一地。 早自习,张老师让郎甜甜上讲台承认错误,承认她前一日告诉同学、家长的,关于李陌阳拿刀在她面前比划的事儿纯属虚构,或者想象,总之没有发生,不会发生,彻头彻尾是个谎言。 张老师先是叫郎甜甜所谓的三个目击证人站起来,她一一对质,是走到学生桌前,逼迫式对质,眼睛对着眼睛,脸对着脸,“你们真的看到了?”“能发誓吗?”“你们能确定李陌阳是恶意吗?”“有什么证据?” 孩子是最势利、胆小、容易屈服权威的,朗甜甜本来就不是班里人缘好的孩子,他们很快见风使舵,“没看清楚”“我也是听说”“我都是听朗甜甜说的”“就听到她尖叫了”……等等等等,目击证人当场翻供,其他同学看朗甜甜的目光变得像看怪物,“啧啧”的责怪声不绝于耳,朗甜甜一步一镣铐似的,走向讲台,头越来越低,《城南旧事》英子式的短发,发丝却够上肩膀下一寸位置了。 张老师凶神恶煞的问,朗甜甜诚惶诚恐的答。 “是不是想象?” “不……是。” “是不是完全没发生的事?” “不……没。” “抬起头,看着我。” “噗……” 朗甜甜鼻涕一把泪一把,不,鼻血一把泪一把,张老师开始还以为她装,后来发现流血这事儿哪能装,根本无法控制,她还想接着训朗甜甜,朗甜甜却用血流不止保护了自己,血顺着人中流向下巴流向脖子,流红了校服t恤,飞溅至涤纶两道杠裤子,滴落地面,地上的血铜钱大时,张老师还厉声对全班说,大家都不要理朗甜甜,让她闭门思过;地上的血手掌大时,张老师仍冲学生发问,“朗甜甜这样做对不对?”“不对!”“要不要和朗甜甜学?捕风捉影、挑拨离间?”“不要!”地上的血很快洇开,逐渐有垃圾桶盖大时,学生们窃窃私语,面面相觑,张老师有些怕了,“你先去厕所处理下,刘明梅,你,陪朗甜甜一起去!”她指了指最前排的乖巧女生。 十分钟后,下课铃声响,十分钟后,上课铃声响。刘明梅和朗甜甜双双还没回课堂,刘明梅见学校厕所的手纸即将告罄,便走向张老师办公室,“还在流鼻血?”张老师这回吓着了,她焦躁地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卷手纸递给刘明梅,自个儿也奔向厕所,见一脸血污朗甜甜,鼻孔插着不知从哪借来的棉花团,头仰着,可棉花已接近全红,没有褪色、止色的迹象,她慌了,声音放低,态度不情不愿的温和:“朗甜甜,你妈电话多少?” 陈雨挂断电话,拔腿就跑。 朗因在后面追,边追边喊:“你等等我!”胖乎乎的他根本不是陈雨跑步的对手,跑到西贝小学门口两百米处,朗因扶着腰,大口大口喘气,陈雨已经奔进校门处,急吼吼对门口保卫说着什么,金属栅栏迅速为她松绑、敞开。 第5章 直面 第二天上午,西贝小学的校长办公室。 朗甜甜站在一众大人中间,大人包括校长、教导主任、张老师、陈雨。在家称王称霸的她,小心翼翼地扯着陈雨的衣袖。 “朗甜甜,你当着校长的面,说昨天张老师逼你了吗?”张老师故作柔声,她本来没戴眼镜,进校长室,也许是为了做温良恭俭让态,把150度的眼镜戴上了。 朗甜甜怯怯看了张老师一眼,又看了妈妈一眼,妈妈没空理她,挣脱朗甜甜的小手,陈雨忙着支三脚架,往三角架上架单反相机,上周拍《回家上班》原型一,平谷面包师的装备,她放在包里没取出,现在派上用场了。 “朗甜甜妈妈,你这是干什么?”教导主任警觉道。 “没什么,录个视频,回头,我打投诉的时候,有证据。”陈雨架好机器。 “朗甜甜妈妈,这样不行的,未经我们同意,不能录像。”校长是位中年女士,出手阻止。 “我们报道负面新闻时,从来不需要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如果您觉得需要,我还可以让台里出示一份证明,偷拍才是侵权。”陈雨从包里顺手掏出电视台的临时工作证,前天去台里开会办的,只要她敢说,就不怕别人觉得她是前记者,只认她是现媒体人。 “我拒绝采访总可以?”教导主任伸手拦阻到。 “可以,但我已经录音了,拒绝说明心虚。”陈雨豁出去了。 “朗甜甜妈妈,噢,不,陈老师,”短发、穿格子毛衣的校长客客气气和陈雨握手,“有什么事,您坐下聊,朗甜甜,”校长摸摸朗甜甜的头,显得慈爱,“你没事了?你告诉妈妈,这样拍摄对不对?” 陈雨见震慑效果达到,见张老师面露局促,开始主动缓和气氛,“行,我可以不拍,或者这样,主任,您来看着机器,看着录,我后期不会剪辑、散播出去,这只是我们双方留个底。但是我们今天就好好聊聊甜甜最近遇到的霸凌,以及第一责任人张老师的处理方式。” “朗甜甜妈妈,不,陈老师,您不能简单定义朗甜甜遇到的是霸凌!”张老师跟着校长尊称陈雨,她之前和陈雨打交道,没感到陈雨是硬茬啊,家长群里,陈雨她时,她也没理会,这个班,政保的占一半,当官家的孩子不少,老师的孩子也不少,昨天朗甜甜一脸血,陈雨接走时,急吼吼奔向医院,一夜没消息,没想到陈雨会联系校长,她一上班,就被校长叫来直面了。 “安全问题无小事,我想,老师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提问题的人。 对吗?”陈雨眼珠乌黑,聚光于一点,校长的眼。 “当然、自然。”校长不疾不徐地答。 “我想,这一次,张老师已经向学生传递了错误的善恶观、是非观。我的孩子长期受同班男生李陌阳骚扰、言语讥讽,已经形成霸凌。我们作为家长理解老师工作,抱着不给老师添麻烦的态度一直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这次事件,涉及安全,我才会主动去提。老师对玩刀欺负人的学生并不批评教育,反而一直批评被欺负、受惊吓的、我的孩子。欺负人的学生则在一旁挤眉弄眼、洋洋得意。为恶的,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受害的则要经历二次伤害。 这是怎样的善恶观、是非观?我十分怀疑和担心李陌阳会对我的孩子或其他弱小的孩子继续霸凌。而这些孩子也可能因为举证困难被打压,经历新一轮欺负。老师对我孩子的态度何尝不是又一场霸凌。目的可能是泄愤,因为家长把问题提了出来,并给老师添了麻烦。也可能是警告,让家长不要再继续揪着这事不放。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公理不存。提出问题便被打压,迎合权威才得好处,这是学校想看到的教育吗? ”陈雨口若悬河,校长沉默不语。 “我还想补充的是,我一直认为,西贝的风气还是很正的,学生也有正确的三观。在老师批评我的孩子时,有同学抱不平,并对欺负人的男生默默竖起中指,表达自己的态度。虽然是不好的手势,但我觉得他们是好样的,他们都是西贝小学的好少年。孩子们的心里自有公道和评判。”陈雨亮出手机,昨天她不声不响带走朗甜甜,除了去医院紧急处理鼻血事故,还在于搜集证据,她给好几个家长发了消息,询问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平时和她有过交集的家长,纷纷发来自家孩子的陈述及声援,陈雨将他们的姓名做了处理,打上马赛克后,给校长看,“我想,我这样发在网上,也没什么问题,足以证明?” 没想到陈雨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张老师脸色煞白,校长翻着陈雨的聊天截图,面色沉重,她抬起头,深深地给张老师一瞥,她将手机还给陈雨。 陈雨一手接过手机,另一只是拉起朗甜甜的小手,朗甜甜在此之前还一直拉着她的衣角。 “我认为,张老师向学生传递了错误的责任观。学生的安全和健康成长是家长、老师和学校的共同责任。但这份责任并不是负担,而是陪伴,是关怀,是阳光的,是共同培养树苗,共同见证花开的喜悦。之前的两任班主任丁老师和吴老师都完美地承担起了这份责任,也在这个过程中和孩子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和家长建立了共识和友谊。这种关系里有真心,不讲权力。用真心换真心,共同扶持孩子成长,两位班主任都做到了,我想这也符合西贝家校共管的办学理念。然而,我在张老师身上却看到了深深的职业倦怠。”陈雨松开朗甜甜的手,又按亮了手机,找到和张老师沟通的记录,递给校长看。 “您看,我和张老师平时是这么聊天的,家长发微信,她永远不回,或回两个字,日常的态度冷漠。不以真心沟通,却拿权力压人。这件事中,如果老师及时回复微信及时沟通就可能产生更好的解决方式。发信息不闻不问,是为了表达什么呢?可能是少烦我?见面沟通老师先是回避,然后不得不回应家长时,又充满了不耐烦。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人心寒。我们把孩子郑重地交给你,并不是让你手中掌握了什么权力,可以拿捏家长。家长信任老师,也需要老师是值得信任,是可以和家长建立互信的。 因为缺乏沟通,和张老师产生矛盾的家长不止我一个。懒得沟通引起矛盾,再以势压人来解决矛盾。”陈雨停顿了下,她有些哽咽了。 “陈老师,您别激动,喝口水。”校长使个眼色,张老师识趣,她不情不愿从校长办公室的角落里弯腰拿起一瓶矿泉水,并将水送到陈雨面前,校长却拦截过去,拧开瓶盖,再递给陈雨。 “谢谢!”陈雨果真渴了,她喝了口水,把哽咽咽回去,“实不相瞒,我也是老师家属,我的亲姐姐、朗甜甜的亲大姨就是老师。我们深知,做一个好老师,有多辛苦。但是一个不爱孩子的老师,会成为所有人的痛苦。 回到此事,我的孩子因为裁纸刀而害怕,张老师不安慰,一味指责。如果真如她所说孩子分不清想象和现实,那就是心理有问题。那么,老师在全班面前训斥一个刚受过惊吓,心理有问题的孩子。在孩子受刺激鼻血流了一桌子后,只是稍作处理,并没有停止指责,给以安慰。我也要问一句,老师有何居心 此外,老师完全不去批评欺负人的男生,是真的对这个男生好吗?犯错可以蒙混过关,不付出任何成本,不知界限,不明规则,钻了空子免除责任就沾沾自喜,面对受害者洋洋得意。这样的孩子如果不说清道理、规范行为,他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我觉得长远来看,因为老师在教育上的失职,他才是此事最大的受害者。 学校管理是个难题,老师也很辛苦,有难处。但是综合以上忧虑,我并不希望这样的老师仍在教育的一线,作为班主任来教育孩子。这是一个毕业生家长本着对学校负责的态度提出的建议。请斟酌。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陈老师,您坐,您看,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呢?”校长知道,这是碰到刺儿头了。 “首先,欺负朗甜甜的同学必须道歉;其次,张老师必须在全班同学面前对这件事有个性质的确定,朗甜甜没有虚构、幻想;再次,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日后同学们攻击她、嘲笑她,马上就要小升初了,这件事成为老师为她写评价、推优的把柄;最后,如果可能,请让朗甜甜转班,原班级和老师,注定和她不合适了,彼此都尴尬。”陈雨从双肩包中,又翻了下,翻得其他人等心惊肉跳,每次她拿出一件东西,都仿佛一个杀手锏,这次又是啥? 是儿童医院的诊断证明,打印版,证明末端签着医生龙飞凤舞的名字—— “由于患者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引起局部血管扩张,容易引起局部毛细血管破损,出现流鼻血的症状。建议患者保持平和的心态,控制自己的情绪,周围环境不要出现对其有刺激性行为。” “朗甜甜已经被您刺激到,再流一地血,也许你和她都能上短视频热搜。”陈雨把诊断证明放在校长办公桌上,脸冲着张老师。 第6章 好灯 陈晴的邻居姓郭,叫郭步青,教劳动技术,是个老姑娘,一直没有出嫁。 她和陈晴一般大,看起来比陈晴老。爱打扮,但打扮得总像有哪儿不太对,比如,她的口红的颜色太深,涂得太满,嘴唇看起来,大、厚、不雅;比如,她宽阔的裤腿总是试图塞进窄小靴筒里,结果裤子在靴口处紧张地堆着,乡里乡气。 郭步青今天闹肚子,她没在教学楼上厕所,回宿舍三趟,其中一趟,包括吃治疗痢疾的药。三趟,分别是上午第三节课,下午第一节课,中午午休。三趟,她亲眼看见,陈晴屋里走出三个不同的男人,神啊!什么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郭步青看陈晴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首先,陈晴没来四惠校区前,她那间宿舍常年空着,郭步青配了把钥匙,自己屋里的东西搁不下,扔那间屋,家里有亲戚来,她过去收拾收拾,铺上铺盖,现成的快捷酒店,郭步青甚至想过,等自己找到对象,不如和学校商量,把两间宿舍打通,两间加起来四十平米,当个婚房凑合;或者,学校来个年龄相当的男老师,安排在隔壁,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未尝不可,偏偏陈晴空降,郭步青的仓库、婚房、近水楼台梦全部破灭,她看陈晴能平心静气吗? 再次,陈晴的花枝招展令她嫉妒,“购物狂!”“花蝴蝶!”郭步青不止一次咒骂过陈晴。刚开学时,她还没注意,十月以来,每天一开门,她就能看见陈晴的快递盒子堆在门口,这几天临近双十一,陈晴的快递越发堆得像小山一样,进进出出,郭步青好几次不小心被那些包装盒绊倒,买得多,自然换得多,上周,经不完全统计,郭步青发现陈晴一周换了十二套新衣,五双不同款式的鞋,潮牌古法黄金的首饰,以镶蓝宝石的大金镯子最夺目,同样是老师,陈晴哪来的钱,莫非…… 对,陈晴的花枝招展有了出处,肯定从野男人那儿弄的,陈晴的花枝招展也有了去处,她装扮,为的是那些男人。 郭步青把门狠狠摔上。 陈晴那边正谈笑风生,第三个来访者,帮她看灯绳如何连接的人是艾骆可,艾骆可晚来一步,灯绳早在第一位来访者王主任前来拜访时,已经修好。 王主任随灯绳带来的一盒干海参放在陈晴的方桌上,离得近,王主任上午学校没事,特地赶过来找陈晴。“滋补的,泡发后,放在鸡汤、骨头汤里,都好。”王主任一笑,嘴角像嵌进红扑扑闪着油光的面颊里,他宽厚和蔼的笑,看陈晴,像看晚辈,其实他俩不过相差三岁。“热量太高了!王主任!”陈晴故作推辞和纠结,“我怕胖,今年又胖了,不知道是管不住嘴,还是年纪大了,新陈代谢太高。”“怕什么!人到中年,女人有点肉才好看,再说了,咱们这个年纪,每吃下去一口都是免疫力!”王主任勉励陈晴,还挥挥有掰掰肉的胳膊,“别怕,吃胖了,咱俩一起跑步,瘦下来!” 送走王主任,迎来孙大力,海参在桌上,没来得及收起来,孙大力在陈晴的宿舍里四处看看,听说,已有献殷勤的追求者帮忙修好,还换了更持久、光线更合适的灯泡,孙大力的表情有些复杂,“算了,能对壮壮好就行。”他的头一句话。“你不小了,别被人骗就行。”他的第二句话。“我能被骗啥?我一个离婚带孩妇女,”陈晴一听来了火,可她瞬间想开,她了然一笑,斜睨孙大力,将心声切换发声:“你不会吃醋了?” “你!你真有意思,爱咋想咋想!”孙大力懒得和陈晴废话,可能是被戳中心事,他语速加快了,“没事,我先走了,你有空的时候把这份文件看一下,签一下。” 孙大力此行的真实目的是把同意别墅善后事宜的合同带给陈晴,从头到尾,他都是拿陈晴的名字去贷款、买房的,现在善后,还得陈晴出面。 孙大力不能白来,陈晴让孙大力帮她看了看洗手间为啥无法快速排水;她送孙大力出学校,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一片片半黄半红筋络分明的树叶随秋风飘落至地,飘至两人脚前、鞋面,陈晴想起别墅的善后,“上次你说什么条件来着?我们能拿到补偿吗?能拿到多少?”“二十几万!最好的情况。”孙大力把手揣在兜里,降温了,陈晴冻得缩脖子,孙大力瞅她那瑟瑟发抖的样子,想了想,摘下围巾,送到陈晴脖颈。(糊里糊涂的交代善后) “吆!谢谢啊!”陈晴把阴阳怪气和风情万种结合得巧妙、和谐,“转性了?离了婚,知道疼人了?还是吃醋了,有危机感?” “神经病!”孙大力后悔送上围巾的举动,“要不要?爱系不系。” “陈老师,您爱人啊?真帅!”迎面走来的后勤主管向陈晴打招呼,她说好几次了,想请陈晴帮孩子补补英语,陈晴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拒绝,看来还做努力。 “不,前夫!帅吗?没看出来。”陈晴回答得爽快。 弄得对方一愣,脸上堆起的笑凝固。 临别时,孙大力叮嘱陈晴,“你赶紧签字,三天后,要交齐材料,这事儿终于能了了。” “钱什么时候能到账。”陈晴漫不经心地问。 孙大力警觉道,“你急着用钱吗?” “没事,就,信用卡欠了点钱。”陈晴吞吞吐吐。 “你什么时候有了信用卡?”孙大力感到意外,印象中,陈晴啥也不会,财务知识一片空白。 “来四惠才办的,办好几张,来回倒腾着用。” “哦,我先回去了,这周我要给下面人开会,不能准点壮壮,你能去接吗?”不在一起后,两人都对对方客气许多。 “行,大力,”陈晴的吞吞吐吐变成惴惴不安,“我这几天老收到催款消息,还说信用会受损,我本来想找我妹商量,如果赔偿款提前到,我就不用找她了,合同,我下午签完字,去超市给你。” “你欠信用卡多少钱?”孙大力感觉没那么简单。 “七七八八加起来,十一万。”陈晴硬着头皮,她不怕孙大力,她怕面对内心。 “天啊!你可真行!”孙大力惊呼,他从震惊转到一脸嫌弃,“你的事你自己兜着,我还以为你变了,结果你还是能把生活越搞越糟,谁跟着你谁遭罪,你居然还有心情谈恋爱!” 陈晴想爆炸,奈何站在校门口,陈晴想骂街,奈何一声“陈老师”将她拉回体面人设,来者艾骆可,“这么巧,我正要去找您!我看您发朋友圈,灯坏了,是?有没有修好?要不要我帮忙?”艾骆可摇下车窗,他开的是奔驰e系,孙大力没好气抛下一句,“有人帮你兜底就好!” 他扬长而去,艾骆可下车,拎着一个牛皮纸袋,“陈老师,上次谢谢您给我女儿的裙子,没什么好谢的,我工作室的产品,您试穿下!” “您太客气了!”陈晴咽下因孙大力而生的怒气,她认为暗地里孙大力的眼一定还在盯着她,她故意对艾骆可展现热情,展开灿烂的笑,她本来没想邀请艾骆可去宿舍,改主意了,她把如云长发往肩后一拨,部分发丝堆在孙大力方才围在她脖颈的围巾上,“小艾同学的学习,我还想和您交流下,有时间吗?” “有!当然有!去哪儿聊?” 陈晴看了看四下,不确定孙大力的眼在哪里等着,“来我宿舍,灯没事,有个小电器,不知道怎么装……” “没问题,我是理工科出身!”艾骆可受宠若惊,他早向女儿探听过陈晴的情感状态,虽说见到孙大力那一刻,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可能陈晴已有固定男友,但陈晴这是主动约他啊,这是信号! “刚才和您聊天的那位是?”艾骆可小心翼翼。 “我前夫。”陈晴没有避讳。 换一个男人,还是那条林荫道。 很快,艾骆可会遇见郭步青的白眼,下一秒后勤主管意味深长的冲陈晴点点头,并感叹:“哎,陈老师,您真忙,是没空给我家伢补课噢!” 第7章 剪辑 高碑店一带皆仿古建筑,牌楼高大,雕梁画栋,宝蓝与朱红搭配,飞檐如半弧伸长,瓦当在艳阳下闪着金光。 从地铁口走到创意园办公区,足有一千米,进办公区还需徒步一千米。越是冬天,越是萧瑟,此地的楼距越让人感到宽阔得难以想象,今天七级风,天气预报早早报出大风蓝色预警,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可以用空旷形容。 陈雨裹紧白色羽绒服,在寒风中逆行,她弯腰、弓背,围着厚羊毛围巾,脖子仍缩着,仿佛尽量让围巾与皮肤连成一张,造成风灌进去的可能为零。 陈雨的目的地是千百度。千百度作为业内知名的剪辑工作室,配有全套设备、技术人员若干。老板伍仟人称伍师傅,外号灵魂剪辑师,身高一米九,披肩长发做过离子烫,顺滑堪比任何一位洗发水广告中的女模特,他和陈雨是老相识, 前些年在电视台,陈雨没少照顾伍仟生意,这几年单干,更没断联系。 伍仟站在呈坐姿的陈雨身后,如老鹰俯视小鸡。陈雨刚剪完《回家上班》的片花,耗时十五个钟头,成片五分钟。 视频开始,画面渐渐亮起,显示出一个繁忙的北京早晨。 镜头缓慢推进,无人机视角,滑过长安街,经过建国门,扫过中国尊,在央视大楼旁稍作停留,而后,一路向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滴滴叭叭的车鸣。 镜头突然转至一栋居民楼一扇普通的窗户,一个忙碌的身影,是陈雨。她扎着马尾,穿着小黄鸭围裙,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她不时地看着墙上的钟,她的眼神中露出丝丝疲惫和挣扎,她喊着,“宝贝,起床啦!”匆匆吃完早餐,她带着女儿,去往地铁。 路上,她遇见一个妈妈,镜头转向那个妈妈。短发、戴细长金边眼镜,字幕打出“丁薇”,左手牵儿,右手拉女,两个孩子的背上是各自的书包,丁薇的左右肩挎着两只饭袋、两个热水壶,三人急匆匆,站在红绿灯前,红变黄的刹那,丁薇的步伐蓄势待发,绿灯行,丁薇看一眼手表,突然提速,用跑的方式带着孩子气喘吁吁向学校方向冲刺。 学校门口是一家公园,丁薇瞥见一位更年轻的妈妈,她推着婴儿车,清晨清新的光,打在她的侧脸,分外动人,丁薇仿佛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咔”,温馨瞬间,捕捉得恰到好处。字幕打出“王力”,突然,婴儿哭闹不止,更年轻的妈妈,熟练地将婴儿从小车里,抱起,搂在怀中,换拉拉裤;再肩扛孩子,奔向不远处的垃圾箱。王力哼着小曲,哄着孩子,仔细听,那乐曲不是流行歌曲,而是巴赫的g小调。 接下来,王力出公园,在公园门口,她遇见刚从培训机构走出的唐欣,唐欣四十出头,她扭脸走向超市,通过她的购物车,能猜出她家庭成员的数字和结构,唐欣在一排卖烘焙原材料的货架上停留,她拢拢头发,发夹掉地,捡起来的是一位带陕西口音的女士,“小静!”唐欣喜出望外,叫小静的,和唐欣上演片刻相见欢,一通电话,她脸色变了,“好的,我这就去幼儿园,可能是诺如病毒。” 医院,小静带着儿子在诊室门口焦急等候,诊室内,一个妈妈带着一名小男生冲同学及家长卑微鞠躬,连声道歉,“孩子不是故意的,我们负全责,付医药费。”她叫赵蕾。 屏幕转黑,“啪啪”两个大字推送:“忙碌”。 视频一共四part,分忙碌、选择、艰难、寻找。主人公们在各part,金句频现,用台词说明与主题相关的处境。 “从早忙到晚。” “我像一条鱼,鱼头鱼尾鱼身子各做一道菜,我把自己摆成一桌席,家人各取所需。” “人到中年,老人、孩子,医院、学校。” “精打细算,筋疲力尽。” “妈妈是终身制的。你试试生三个孩子?” “我在非洲呆了七年,是援非的医生。在非洲,我迷上摄影,回国后,改行,在一家地理杂志做摄影师。” “我学钢琴的,武汉音乐学院毕业。” “我在外企,普通白领。” “我很小就从老家出来了,我不爱读书,但手灵。我17岁学化妆,跟剧组,我化过的明星,能撑起一台晚会。” “律师助理,嫁给律师。” “老公病了,需要一个劳力照顾他。” “夫妻异地,单位要打卡,难以兼顾。” “怀孕时加班,胎动不正常了。生完孩子七个月,我出差,回来后,孩子不认识我了。” “加班加到尿血,回来还要喂夜奶。” “孩子太多,老公挣得不少,那就回家。” “缺钱。” “我读那么多书,走那么多路,不是为了回家做家务的。” “我抑郁了,我没有朋友,我没有名字,只是某某妈妈。” “不能接出差的活,收入锐减。” “他是突然走的,一夜之间,我明白什么叫孤儿寡母。房贷、国际学校的学费,两家老人,我必须坚强。” “手工印放出来的照片效果,每张都不完全一样。同一张底片,会洗出三四张各个部位的实纸,我看完之后,再决定对照片的最终放大方案,怎么说呢?有种我是操盘手的意思。” “我还想继续教钢琴。我决定边带孩子边在家教学生。我利用孩子午睡的时间备课,晚上的时间给学生上课。虽然辛苦,但我知道我是谁。” “我为甜品而生。手中搅拌着面糊,烤箱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时,我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 “一个星期接两三个活,都是老客户。没过去挣得多,但是花得也少啊。最关键,我发现各种亲子活动,都需要化妆,我不夸张,去公园摆个摊,给小朋友画脸谱,都能养全家。” “我才做三个月,客户都是朋友,我会越来越专业的,选择做保险经纪人,因为我知道身边人的保险需求。” “坚韧。” “热爱。” “工作是我的救赎。” “放低期待和口碑。” “终身学习。相信自己能学会,是更重要的能力。” …… 视频最后,赵蕾在咖啡厅语气诚恳向客户推销保险产品。小静在同一家商场,为即将举行小主持人大赛的选手们化妆,活动方送她一份伴手礼,儿童零食大礼包,她开心说“谢谢”。商场内,流淌着巴赫的g小调,和王力家客厅的一样,王力正手把手辅导一位银发学生的指法,同样的乐曲在一片草坪上响起,有新人正在举行婚礼。丁薇匍匐在地,高高举起相机仰拍,另一边,丁薇的女儿扮做花童,穿着白纱裙,拎着小花篮,丁薇的丈夫坐在轮椅上,为女儿整理花冠。婚礼的甜品台上,摆放着软糯可口,造型别致的各式蛋糕,唐欣在粉丝群中晒着图片。 蛋糕图片出现在陈雨手机上,她收起三脚架,将单反塞进双肩包,不远处是正在拍摄的丁薇。陈雨回到厨房,系上围裙,灯火可亲,客厅有笑声。镜头拉远,北京夜景繁华。 黑屏,四个白色艺术字出现,“回家上班”。 一个稚气的女童声:“你想说,每个妈妈都是超人吗?”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不,每个不起眼的普通人都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大戏要演。所谓理想、梦想抑或基于原始冲动追求的‘明亮那方’,在生命短时,它让其显得好。在遭遇相同时,它让你‘退回来的灵魂有个可以永久居住的地方’。当你秉着callg life,完成你的使命时,有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勇气,如救生筏,渡一切苦厄。” 伍仟轻轻鼓掌。“怎么样?”“正片,我帮你剪。”这是伍仟能给出的最高评价、最实际帮助。 几个月后,陈雨站在广东某大型会议场,她拿着片花,进行中国南方国际纪录片获奖提案的主题演讲。 “女性获得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并没有多少年,在座各位,或多或少,或亲历,或听说,都曾遇见过重男轻女。”作为女性,我和我的同类何其有幸。我们所属的时代,我们所在的城市,在年轻时,允许我们的人生许多可能性。 十几年来,我们求学、立业、在陌生城市安顿,不断适应新环境、新身份。但人到中年,女性天生要面对生活更多重挑战,情感的、职场的、亲子的…… 当寻梦之人,因性别故、家庭故,被迫撤离职场,如何找回梦和自我?《回家上班》聚焦职业女性的中年危机,当职场和家庭发生冲突时,在女强人和全职妈妈非此即彼的角色之外,是否还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本纪录片旨在打造当代都市女性的众生相,聚焦选择回家上班的女性自由职业者,她们的另一个身份是妈妈。展现她们、我们的困惑、困难、坚持、犹豫。这是无数原型真实人生的凝练,沉淀后的投射,是女性寻找新出路的样本。” “我希望,一百年后,我们的后人拿这样的片子当史料看,知道她们的同类,祖辈,如何生活,怎样挣扎,遇到危机,能不能雨过天晴。汲取力量,吸取经验,珍惜当下。” “最后,我还是感谢时代,感谢我所在的城市,北京。它古老、先进,兼容并包,因此,在中年时,低迷时,负重时,才能给与我们过渡、让步、成全、成就自我的方式。” 台下人等,如伍仟当初的反应,目不转睛,随后,掌声雷动。评委会代表颁奖时表示: “提案以现实主义的风格展现了都市中一个特定人群的生活状态和情感世界。通过具体的场景和细节描写,让观众能够深入理解和感受他们的困惑、挣扎、喜悦和坚持。同时,也传递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鼓励观众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要勇敢面对、坚持不懈。” 那是后话。 9月30日晚,陈雨从高碑店归来,她按组委会规定,将片花上传至网盘,提交下载链接及密码,再发送jpg格式的剧照2张,企划案、拍摄大纲、预算细则表,不知不觉,十二点。 第8章 念经 “啪!”陈雨开了罐啤酒,她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板上,卧室里,郎甜甜已熟睡。锁眼轻轻转,郎因来访。“怎么没开灯?”“心里烦,不想开。你有什么事?”陈雨没回答郎因的问题。“我来告诉你,我想搬回来住,我现在没工作了,外面的房子还租着,不太合适……今天最后一次去滴答,办手续。”郎因瘫在沙发上。 万家灯火,半轮残月,映着郎因的白胖侧脸。“你会不会怪我,又丢了工作?”破镜子般的月亮下,郎因眼巴巴的样子和郎甜甜做错事一样。 “拿到赔偿了?”事已至此,陈雨只关心结果。 “去了不到半年,能有什么赔偿?一个月工资而已。”郎因自嘲。“要说你处理不当,似乎也没更好的应对,要说你处理得当,明明丢了工作。”陈雨无奈地说。 “那还是怪我。”郎因不依不饶。“宋江,咱们上次聊过,有思想准备的是不是?”陈雨反问。“你能原谅我吗?我没用,没挺住。”郎因要安抚。陈雨光脚走去冰箱,又取出两罐冰啤酒,扔给郎因一罐。 “对了,你那片子审过了?这把活够咱家过一段时间?我可以休息休息,再找工作?”郎因拿着啤酒,满眼殷切期望。 陈雨心烦意乱,这么久了,事情全无进展,前段时间她还能拿参赛的片子做麻醉剂,上传完后,她忽然泄了气,今晚又收到几条催款消息,她真有些狼狈之感。她拔掉易拉罐的拉钩,咕嘟咕嘟,半罐入喉, “喝不喝?不喝,滚回你那边。”“喝!喝!”郎因忙不迭打开他那罐。 “经过大舅的骨灰,我想清楚了,只有自己的血脉最真,值得我负责、付出,其他都是假的,甜甜是我最重要的人,把她照顾好,是我最重要的事。” 郎因自顾自念叨。 “你说,要是咱俩都没收入,坐吃山空,怎么办?”陈雨自顾自叹气。 “我珍惜甜甜,珍惜我们这个家,我以前犯的错,我会用余生去弥补,给你们娘俩做牛做马。” “好在房子是自己的,有窝;甜甜上的是公立,我们身体还算健康,社保交满十五年。” “我会好好找工作的,对面房子到期,不续租了,行不行?开源节流。” “其实,我们最大的幸运是毕业得早,机会多。以往的那些顺遂、辉煌,其实和我们自身能力无关,只是时代红利。” “不过,我还是不能去送外卖、开网约车,我堂堂一个正黄旗,副处级干部,我不能把自己贱卖了,你给我点时间。” “我爸再婚,我应该举双手赞成的,卫阿姨是来解决我后顾之忧的。你爹妈也没我想得那么坏,起码他们不给我们找麻烦。老人们顾自个儿,够了。” “陈雨,我们还有多少钱?” “雷磊磊走了,我真的很害怕,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一辈子完了。我还是想拼一拼事业,看看能走多远。我这个人很执着,执着成就了我,但执着也是固执,我吃的亏都是固执带来的盲目、自大造成的。” “要不,我一边找工作,一边帮你干活?你多接点活。对了,我爸妈听说大舅骨灰的事,吓到了,他们说,想见甜甜,周末,一起回去下?” 两人坐在地板上,灯一直没开,夫妻关系好时,他俩常在郎甜甜睡后,对月小酌。此时,更像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一个屋檐下,念着各自难念的经。 陈晴也在念经。她扶着脑袋,坐在书桌前,台灯照耀她的苦脸,相框对着她的愁眉。她算来算去,仍然不知道如何拆东墙补西墙,十一万,不是小数目啊! 花钱一时爽,还钱火葬场。两个多月,加上卡上原有的余额,她的开销在二十万左右,她摇摇手上布灵布灵的宝石手链,听见钱的声音;去洗手间抹一把脸,习惯性的涂爽肤水、精华液,瞄一眼装粉红精华液的方瓶子,看见钱的模样。 “月薪六千,四千还款,十一万需要275个月还清,那可是将近两年半啊!”陈晴挠挠头。“两千生活费,吃饭一千,交通二百,买衣服、化妆品五百,人情五百,”陈晴嘀嘀咕咕,“不行,超了两百。”她在废弃试卷的背后,划掉交通,想想,又把买衣服、化妆品改成三百。“咋办呢?”陈晴冥思苦想,罢罢罢,她还有退路,启用退路! “help!help!这次你一定要救救我!”随微信,她发给陈雨的,还有信用卡账单及多个银行与她的通话记录,“嘿嘿,小雨,我花超了,天天被银行催,我发誓没下次了。帮我还下?最低还款额就行。”她以为这么说,陈雨会夸她通情达理,还挺会为人着想的呢! 按以往的经验,陈雨回她日,必然是帮她解决好问题时。陈晴摸摸发烫的脸颊,有点羞耻,但不多,自家姐妹嘛,依赖惯了,赖惯了。 “美女,该夜跑啦!”陈雨没回应,王主任的语音消息先来了,他们每天晚上七点约在附近的桥头见,现在,七点一刻,看来王主任等急了。 陈晴浮现出王主任憨厚的脸,稀疏的头发,壮壮已经在王主任管辖的班级留级、借读十天了,暂时回馈的情况是好的,换个环境,又是熟悉的内容,壮壮不能说如鱼得水,起码不再畏惧。孙大力本来想让壮壮晚上在陈晴处住,但目前,陈晴有俩追求者,艾骆可和王志安,自顾不暇;壮壮也以不见到妈妈,不受妈妈责难,保持距离更重要为由,求爸爸千万别在放学后送他去妈妈那儿,孙大力只好作罢。 对着手机,陈晴动了让王主任帮她承担一部分债务的想法,两个声音在打架,“要不要告诉王主任,我欠债了呢?”“爱情,就是要用真金白银考验的啊!”“别找男人借钱,别让对方看不起你!”“肯不肯为你花钱,就是爱不爱你的表现啊!”她自言自语道。 “咚咚咚!”“来啦!”陈晴回过神。没开门,陈晴都知道是王主任。“哎呀,你怎么了?发消息不回,跑步迟到!小陈,你病了?”王主任穿一身明黄运动服,他流露出的焦急看起来发自内心。“没有,没有,今天不跑了,抱歉,我没提前说。”陈晴实在没心情跑步, “进来说!” “怎么了?你别吓我,发生啥事了,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王主任识趣地脱去运动鞋,坐在书桌前,他说着,瞥见陈晴勾勾画画打着勾打着叉的账,“你缺钱?还是欠钱了?”陈晴当然不能树立自己拜金女的形象,急中生智想出理由,“嗨,没多大事,我爸,老人家,不懂经济,还老信别人忽悠,说投资什么金融产品能发财,对了,叫p2p,开始还挣,后来亏了不少钱。我和我妹一商量,再把老头急出好歹来,就说,我们把钱要回来了,但得分期付给他,老头的心病才好。”陈晴是把一个同事父亲的悲剧安在了陈抗美身上,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才证明他或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陈晴心里为自己点了个赞,看,我陈晴确实不是能向男人卖惨求帮助的人。 “然后呢?你这还有资金缺口?”“嗯呐。”陈晴没否认。“你要承担多少?”感觉王主任马上就要从口袋往外掏钱了。“你别,和你没关系啊!”陈晴主意已定,人设已定,急忙拦住王主任,她见王主任还在看她算的账,她把谎圆回来,“我和我妹一人承担二十万,我卡上九万已经先给我爸了,还有十一万,我正算账,用多久才能省出来,让您见笑了。”陈晴说完,赶紧把桌上的笔纸拾掇起来。 “小陈,没想到,你是好妈妈,还是好女儿!”王主任竖起大拇指,“有事,你说话!” “没事儿,能有啥事儿?大不了,跟我爸说,这个月分期还你的钱,没给你要回来呗,那都不是事。放心!”陈晴给王主任一个甜甜的笑,她想起壮壮,把话题转到今天壮壮在班里的表现,“今天,孙陈壮飞,没给您惹麻烦?” “看你说的,我觉得壮壮很好,他以前有朗诵、主持的功底?今天的班会,让大家毛遂自荐做学校晚会的主持人,大家都没想到他刚来新集体十来天,竟然主动站起来,表达非常流利!”王主任夸到。 他的话说到陈晴的心坎里,她需要放松,从债务中;刚才拍在双颊的粉色精华液,两千块一瓶,不能浪费;她要给王主任点奖励,陈晴抿嘴一笑,“你先出去下。”“呃?你要休息了?”王主任愕然。“我换个衣服,去跑步!” 千杯不醉,说明从前没喝过闷酒。一喝闷酒,酒意腾腾燃起,陈晴电话接进来时,陈雨浑身酒气,长发裹着她发烫的脸,月光下,红得像太阳。郎因早已醉如泥,躺在一边,鼾声大作。揉皱的衣衫,裸露的肚皮,他看起来像条百无一用的蚕。 “看我消息没?help ? help !”陈晴嗲嗲央求妹妹,她刚和王志安跑完步,荷尔蒙加运动量令她边说边娇喘。“没看,你直接说,”酒精令陈雨的声带暗哑,“help what?”她把双腿伸长,两手朝后支撑身体,头仰着,手机开的免提。“我闯了一个祸。”陈晴絮絮叨叨将信用卡的事儿细细说来,她被陈雨打断,“姐,对不起,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小雨,你不帮我,我咋办?我要是上征信黑名单,高铁、飞机都不能做了。我的好妹妹!姐姐只有你啦!” “姐,郎因被裁员了,今天去办的手续。我的项目出现问题,要赔一大笔钱,我们家现在是雪上加霜,我快破产了。” “多大一笔钱?” “两百多万。” “怎么会这样?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这么大的数。” “也许打官司、协商,能少点,但也少不了多少,我要做最坏的打算。”陈雨如丧家犬。 “那就还没到最坏的时候!”陈晴有时乐观得像白痴。 “谢谢。” “小雨,我还是想求你。教师降薪了,我现在一个月七七八八加起来才六千多块,我自己还到猴年马月啊,你在北京,路子野,事情没你想得那么难。” “我的生活一团乱麻,我和郎因都不再是公职人员,没有固定收入。你一个月六千多,旱涝保收,你的日子比我稳定,比我有安全感,做个还款计划,想法子还了这笔债,你该长大了!” “反正一时半会,你那个什么项目不会找你要钱,你就先借我点,帮我还信用卡?我急用,明天就要交滞纳金了。”陈晴还是不依不饶。 “陈晴,你过分了。”陈雨气得发抖,“这些年,我收拾过你多少烂摊子?我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想要我割肉,帮你还钱?拜托,我们是姐妹,不是母女。就是甜甜,我养她到十八岁,也尽到义务了,我不会为她的冲动消费买单,我为什么一辈子要为你的一辈子买单?” “什么冲动消费?我爱自己有错吗?我孤零零一个人,努力工作,周末还要带娃,你一大家人和睦亲热,想过我有多难过吗?你不帮我,就别啰嗦了。”陈晴自知失言,但自尊让她嘴犟,陈雨的话也让她恼羞成怒。 “你孤零零?你不是每天都在跟我说,你有多少男人追求,时间都排不开吗?我有难处的时候,哪一次你帮过我?你就是我的难处!”陈雨回击。 陈晴吵架一定要赢,她口不择言, “陈雨,你扪心自问,为什么我的摊子都要你收拾?我让了我的命给你,我不上学,你上学,你飞黄腾达了,军功章没有我的一半吗?你要找对象,妈抛下怀孕的我,去北京给你相亲,一去半年,我躺在床上保胎,是二婶伺候我,我临盆,妈才回来。你怀孕,一声令下,说你吐得离开,妈马上就去,壮壮还没到上幼儿园的时候,被迫去托班待着。孙大力要开拳馆,妈说,没钱,钱呢?你买房,她马上拿出一百万,如果不是你良心发现,主动承认,我要蒙在鼓里一辈子。” “良心发现?我只是觉得你该知道!我不想瞒你!” “还有,什么都要听你的,所有人都要服从你。妈该不该做手术,你说了算,爸能不能再结婚,你给脸色。你凭什么教训我?真不至于,你不想帮我,根本不用撒谎,说什么要违约、裁员、破产,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陈晴,这些年,我不想说,我要是欠你的,早还够了。我真的欠你吗?我的一切都是我靠双手奋斗来的,我上学,工作,买房,嫁人,生孩子,回家,继续工作。你知道我有多拼吗?我怀孕七个月,熬夜加班,我欠你的?我在医院陪护妈妈,躲在楼梯间,还要电话会议,我欠你的?我蝼蚁一样卑微,蜗牛一样背着重重的壳,一个人在异乡。你以为我离开潞城,飞黄腾达?我坐着电梯上了空中花园?你太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从我离开潞城那天起,我就在徒手攀岩,不管爬得多高,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一个不小心,天灾、人祸,都会让我摔下山,万劫不复,尸骨无存,打回原形。你懂吗?你不懂。你只知道撒娇、撒泼,你从来不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老想着找谁来给你补窟窿,不是找我,就是找爸妈,要不就是找男人,我,瞧、不、起、你!你没听过那么大的数字吗?我给你的,早过了七位数。妈给我的钱,是在对平和花园房子的安排里。谁都不欠你了。” “我不需要你瞧得起!从今天起,我们断绝关系!” “断,谁不断,谁是王八蛋!” “嘟嘟”盲音。陈雨双臂一横,仰躺在地板上。良久,她翻了个身,撞倒一排啤酒罐。她将额头顶着手背,脸埋在长发中,呜呜哭。 哭声稍歇,她发现,她的发梢沾上了啤酒,粘成固态,一地汁液。“飞黄腾达。”陈晴的声音响起,陈雨仿佛看见,在声音中,看见十八岁时的自己。那天,她拎着红色格子皮箱,出北京西站,拿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展翅欲飞,对未来抱满怀憧憬的少女,终究拥有一个狼狈不堪、平淡平庸的中年。 第9章 坚强 新谊医院,陈雨在满是消毒水味儿的洗手间照镜子。今天,她用一款含铅量超标的遮瑕膏,化妆师小静向她推荐时,伴随警告,“只能偶尔用一用。” 有毒的东西自带奇效,这几日,陈雨的真面目堪比黄苹果,镜中,她看起来却毛孔细致,气色不错。 新谊的活动上个月已约好。陆援朝的原主治大夫李医生,而今被称“李副院长”。他在某平台刷到赖医生的视频,颇感兴趣,一打听,策划是陈雨。于是,他向陈雨发出邀请,来新谊做个讲座,算单位工会活动。现场人不少,除了宣传科,有意树立个人ip的医生们蜂拥而至。 “自媒体时代,传播不再是一种职业,而是人人都能参与的活动。”陈雨对着ppt,开场。“我们在拍短视频之前,一定要准备好拍摄的脚本。哪怕脚本是医生的专业知识。因为面对镜头,素人一定会紧张,有脚本,医生会心安。另外,有脚本,记不住词,脚本可以放在提词器上,医生能随时看。” “拍摄之前,要想好每一个视频的拍摄形式,是口播?还是有一点点情节,比如说,患者出不出场,有没有助理,是不是对谈形式?拍真实场景还是vlog穿插?根据形式,我们可以提前拍摄素材。” “打造高质量的视频,最好用相机,你需要一个三脚架,还需要准备灯光,简单买一个小灯光足够。如果拍摄的地点,有自然光,灯光可以架在自然光的另一面,架在被拍摄者的斜前方,”陈雨比划,“45度左右的位置。这样,视频拍出来不会有阴阳脸了。” “如果是用手机,记住,尽量用后置摄像头。当然,你还可以买一个收音麦,但环境安静的话,可以不用。” 会议室中,除陈雨外,人均博士。陈雨的专业和实战经验让她赢得尊重和掌声。ppt最后几页,是陈雨关于科普类视频的一份调研,十大爆款选题,“一化疗人就没了?”“为什么越来越多年轻人患癌”等等,以及她的破题,“爆款从何而来?” 最后的最后,陈雨放了一段视频,是赖医生传播最广的那条: 情境再现中,赖医生让拿着一尺高病历来的病人家属,别看了,“按政策,你们这种情况能要二胎。” 家属厚道地笑:“我自己的孩子已经很大了,这是我捡来的孩子。” 画外音:“这样一位特殊的家属打动了包括赖医生在内的所有医护人员。” 赖医生对着镜头,“后来,我们死马当活马医,在那孩子身上取得了先天性心脏病的重大突破。” “新知会被需要,有价值的才会被传播。如果是故事,所有画面为故事服务,打动人心的,只有人性的温暖。”陈雨的分享结束。 好几位医生来加陈雨微信,一位姓刘的工作人员将一只信封递给陈雨,“陈导,您的课时费。”李副院长稍后再办公室与陈雨简单聊了几句,他还夸陈雨,讲得不错,术业有专攻,有空帮我们指导指导。 出新谊,陈雨接到陈抗美的电话。陈抗美问,最近有没有和你姐联系,为什么她发朋友圈说“泪泪泪”?是和孙大力又吵架了?假离婚复不了婚吗?陈雨让陈抗美先去吃一粒速效救心丸,陈抗美听话,过一会儿报告,吃完了,你说。 陈雨现编了个故事,把陈晴的债挪到孙大力身上,孙大力透支信用卡,要上征信黑名单,陈晴对他失望至极,假离婚最近可能要演变成真离婚。最近别提这事,“而且,我觉得,真离了,说不定还是好事。你说呢?” 陈抗美长叹一声,这个大力啊!我真是看错人了!不不不,我从头到尾就没看好过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啥也不说了,你们各自保重,外面甭管过成啥样,回家,老爸都管饭! 陈雨眼一热,想问候他和卫秀梅最近咋样,证究竟领了没,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挂掉电话,陈雨调出陈晴的微信,还是淡淡一条线,自那晚决裂后,两人成冷战状,陈晴“泪泪泪”或“笑笑笑”,全对她封锁、屏蔽,哪怕她次日清晨醒来,怀着懊悔,将迪娃集团和她过招的截图,发给陈晴,想说明自己确实没有说谎,全都被退回了。 晚上八点多,新谊的小刘给陈雨发消息, “下午我们科的人讨论了您今天讲座的内容,都表示受益匪浅。要是您有时间,我们正在做的一些短视频,还想请您来指教。不知道什么条件能合作?”来活了,陈雨马上回,“周四或周五,看你们方便。” 要不是公益课堂项目出现幺蛾子,赚钱的路已渐上正轨。再去新谊,令陈雨想起许多往事。正好要换季,她在储物间倒腾来去,看见橱柜最上方一只行李箱。布面,轮子有点不太润滑,推起来磕磕绊绊,里面盛满陆援朝的旧物。陈雨将它取下,停了几分钟,决定打开它。 行李箱中,有衣服、梳子、手表、旧手机。陈雨一样一样摆出来,如碰触母亲的皮肤,试探她的体温。老牌机械表的质量经过时间检验,在黑暗里独自芬芳几百个日子,手表居然还在走字,准确率与墙上的钟相差无几。木柄梳子,被陈雨拿起,在头皮划拉若干下,她再握在手中,发现齿缝里夹着一根头发,无法判断那是自己的,还是母亲的;她再拾起旧手机,当然早没了电,但陈雨一直没忘记给它续费。因为有时,陈雨还会给妈妈微信发消息,虽然她明白永远有去无回。 此刻,陈雨心中一动,她捧着手机,走向卧室,找合适的充电器为它续航。她想看看,妈妈在最后的时间和谁聊过天,聊过什么。 正常吃饭,正常刷碗,家务忙完,陈雨瞥见充好电的旧手机。没有密码,直接能进,她的心怦怦跳, 微信很久,没登录,她费了番力气打开。 陆援朝关注的公号只有一个,陈雨很久以前写郎甜甜的育儿趣事,注册的。陆援朝每一篇都点过赞了。陆援朝的微信置顶是“文件传输助手”,一条一条都是自己发给自己的,都和她所患的癌症有关。看时间,是在陈晴陈雨在她生命最末阶段,为她奔波,四处寻访名医及民医前,她已经知道时日无多了。 陈雨如五雷轰顶,她总以为,妈妈到走,都不清楚自己具体的病情,没想到,她早已了然。她无法想象母亲承担巨大秘密时,要拿出多少坚强,午夜梦回与何人倾诉,消释紧张? 陈雨泪如雨下,心如刀绞,为母亲的守口如瓶。等她平复心情,从胸口拿开手机,她用指尖往下滑屏幕,又发现一个秘密。许多新消息,除了她发给妈妈的,还有姐姐。 “妈,我离婚了。我要坚强。” “妈,别墅可能拿不到了。我要坚强。” “妈,我这回可能真的错了。壮壮不要我,要跟他爸。我要坚强。” “妈,爸爸有卫阿姨了,你也会为他开心,对不对?你不在了,我对你的爱,需要有个人承接啊!” “妈,我给壮壮办留级了,你说我做的对不对?我最近反思了很久,我不要一个牛娃,我要的是健康的儿子!” “妈,你知道陈雨对我说了什么吗?我最亲的人伤我最深。我要坚强。” 原来,姐姐与她对母亲的思念一样一样;原来,每一件事,她都和妈妈商量过,原来,姐姐不止一次在夜里无眠,她发消息的时间常是凌晨,她找妈妈要坚强。 我要坚强。 第10章 模特 家校开放日。 四惠校区首次开展“推门进”课堂活动,即任何一门课,任何一个家长、同行、教委领导都能推门进去,随时听课。 陈晴的课堂坐得满满当当,十位家长、区教研员、本校领导,陈晴喊“sit down please”时,最后一位听课人蹑手蹑脚走进,正是来自总校,陈晴的老领导谭校长。 陈晴以上课花活多着称,她熟知评奖的套路,十几年前,多媒体刚兴起,她最先用上ppt,把影音动画带到课堂。公开课上,她排过英语小话剧,开过盲盒,抽过奖,做过游戏;重要的课,有重要的评委,她总是会提前将课上一遍,算彩排,正式亮相的课不过是复排,提什么问题,让谁回答,事先,她都安排妥当。说实话,与其说,那是上课,更像是表演,非常态,平时不可能按此进行。 作家以故事为作品,绣娘以绣品为作品,建筑师以建筑,老师以课。不同时段的输出代表了输出者当时当下的水平、心境、三观,以及对政策、标准的解读、认知、领会。 陈晴这次的课,回归课本,重点是知识的传授,句型的转变,师生的互动。她只是让孩子们预习,没有排练,因此提问就是提问,回答就是回答,对的让人惊喜,错的让人信服。踏踏实实一堂课,孩子们踊跃,陈晴兴致高,她太喜欢被簇拥、被仰望的感觉了,中间她提出的一个问题,竟然让一位家长忘情的脱口而出,引起哄堂大笑。而第二个笑点很快来到,在课程进行到与早餐breakfast有关时,陈晴随机做了小调查,问各位小朋友家的breakfast都是什么?“haburr。”a同学答。“ok!”“egg cakes。”b同学答。“nice。”“fo tiao qiang。”c同学是个小胖墩儿。“what?”陈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佛跳墙。”c同学老神在在地用中文音调重复一遍。“your breakfast at ho is fo tiao qiang?oh! you are the n of a wealthy faily”陈晴笑了,并用中文翻译,“你家的早餐是佛跳墙?你是个富家子弟啊!”又一次集体大笑。 铃声响,陈晴宣布“css is over”听课的大人为陈晴鼓掌,孩子们一看也跟着鼓起掌,陈晴不像过去上公开课那么人来疯,没有鞠躬又鞠躬,跟个演员谢幕似的,她点到为止,微笑送走听课的各位来宾,对表扬她的表示感谢,不忘搀扶一把老校长,“陈晴,你这是在四惠扎下根了,课越上越扎实。曾副校长拟定援建分校名单时,第一个把你推荐上,真是用对人了!”老校长看陈晴的眼神是看得意门生的那种。 艾洛可在听课的十位家长中,他之前为陈晴的女人味倾倒,没想到陈晴真正的魅力在课堂,他违规操作,趁人不备,偷偷用手机拍下陈晴捧着书,站在孩子们中间,她穿了一件军绿色毛呢裙,长发斜披在一侧肩膀,细眉细眼,微微低头,仍能看出秋波流转的温柔态。 “陈老师,你今天真棒!逻辑清晰,口音标准,感觉我又复习了一遍英语知识点。”艾骆可将照片及听课后的一句话总结发给陈晴。 陈晴上完课,便小步碎跑,回去发快递了。在四惠校区,比城里强的是,反正你人在学校,没课,不忙,可以回宿舍待着。 陈晴要发的快递,是闲鱼上的单,不是她买,是她卖,她的还款计划,靠限制支出,攒工资,必须两年才能达到目标。把现有值钱的,直接变现,是捷径。 她想起以前妹妹常跟她提起的二手平台,花了一周研究个大概,把还没来得及拆价签的,功能相似,属于备份式购物的,拍照、传到平台。今天终于开张,公开课前,她发现有人问价,目前为止,出手最快的是,一张六月日乐队演唱会的票,下周五天津站的,原价2500,2200售出,对方让她包邮,包邮就包邮,陈晴开心啊,资金回笼了。与之相关,潞城到天津的高铁票,一夜的酒店,都退了,又回笼千把块。 陈晴找到一只合适的信封,将长方形演唱会票塞进去,快递正好到。 “您好,是顺丰同城,还是特快?”快递员礼貌问。 “哪个便宜?”陈晴精打细算地问。 “你是新用户吗?新用户用同城,有券。”快递员指点陈晴点开手机界面,按提示操作。 打发走快递员,陈晴站在虚掩的门边,给买家回消息,发对方快递单号,“麻烦付款。”“大姐,你第一次卖东西!我要验完货,才能打款,难道你给我张白纸,我还付钱?”“好的,好的。”面对金主,陈晴不敢还嘴,继续招揽生意,“你看看我的货架上,还有什么你需要的?” 对方无消息。 陈晴脱下驼色羽绒服,露出打底的军绿色毛呢裙,裙子是艾骆可工作室的作品,这段时间,艾骆可隔三差五会送些礼物给陈晴,其中,这条裙子陈晴最喜欢,它恰到好处勾勒出陈晴的蜂腰、大胸,让她在冬日告别臃肿,保持曲线。 衣柜里还有几件没穿的新衣,有的连价签都没去,陈晴将它们一一在床上平铺,上下左右拍着,准备过一会儿再挂出去,衣服没有演唱会票好卖,能五折销售已是福气;艾骆可送的衣服怕是难卖,因为都是样品,三无,没商标,没价,没生产厂家。再说,都是礼物。 电话响,艾骆可。 “喂?” “我给你发了照片,看没看到?” “噢,刚在忙,什么照片?” “你上课的照片,光彩照人,怪不得学生都喜欢你!那条绿裙子,你穿起来真好看。” “谢谢!” “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今天外面人太多了,不太方便,学校肯定不希望女老师和男家长交往过密。”陈晴比两年前城府可深三尺了。 “下午还有课吗?”艾骆可退一步。 “第一节课。” “两点,我在鳄鱼超市停车场等你。” “干嘛去?” “我有个新想法,带你去我的工作室、工厂转转,想请你给我们的女性职业装拍几张硬照。” “做模特喽?”陈晴被逗乐了。 “可以这么理解。” “教师不能在外兼职。” “我觉得你腿型臀型特别好,只试半裙和裤子怎么样?” “付费吗?”陈晴没时间做没钱瞎付出的事,比搞男人更重要的事是搞钱。 “付付付!”艾骆可连声道。 第11章 出击 窗外小雨,陈雨打开蓝色塑料文件夹,翻捡片刻。她一摁一松,将弹簧解开,取出一份合同,抬头有“节目策划与营销推广”字样,甲方赫然印着“山城迪娃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合同正文密密麻麻四张纸,附件两张,一张是陈雨的身份证信息,一张是她做法人的公司营业照复印件。陈雨深吸一口气,找出纸笔,伏在桌上,她边细读条款,边做笔记,爬梳资料式的,寻找对她有利的字眼。 “乙方须保证甲方植入广告的节目在双方约定播出平台正式播出。”“如不能播出,视为违约。”“若有不可抗力,包括但不限于,自然灾害、军事行动等,及其他特殊情况,甲乙双方将就合同约定部分,另行商议。” “23、45、66。”陈雨记下合同条款序号。她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搜索着,打了几个电话给朋友,须臾,一上午时间过去。 中午,陈雨拿火锅底料煮了肥牛卷和青菜,在加粉条还是面条之间犹豫,忽然,她听见门口有声响,赶紧关火,她以为是快递,熟料是郎因。 为经济故,郎因对面的房已退租,最近,他和陈雨分房而居。今天,上午有面试,面试单位离西贝小学不远,早上,他主动请缨送郎甜甜上学。见郎因回,陈雨礼貌性地问,“面试咋样?”郎因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唉声叹气,“现在的就业环境,太难了!” “这不是早就料到的吗?” “上午,我去的这家,是法制相关的出版社,你猜面试我的人说什么?他说,‘你是副处,我也是副处,你来了,我放哪里?’那干嘛还面试我呢?” “前天那个公司,给信儿了吗?” “给了,刚给。更气人,本来找我做讲师,讲讲体制内的公文写作、职场秘诀什么的;今天又说,我涉及的范围太窄、太敏感了,再想想交集,才能合作。” “那就再等等,我下午有事,还得麻烦你去接甜甜。” “你有什么事?对了,你那有什么活,我能干的吗?”郎因燃起希望,“天天闲着,我快发霉了。” “你那天不是说,有个机构的材料找你编吗?” “六万字,重新给他们弄一遍,逐字逐句,才给一万块,我不能把自己贱卖了啊!”郎因两手一摊,贝勒爷的架子还在。 “一万块钱,不是钱吗?六万字,千字一百五,很可以了。你吃了吗?没吃,吃面条还是粉条?”陈雨转身回厨房。 “咱家现在还有多少钱?”郎因跟在陈雨身后。 陈雨心跳加速,她还想过段时间,事情解决了,再和郎因说起赔款的事,解决不了,那就一拍两散,她的锅不需要别人背,她净身出户,现金留给他们爷俩,她去还债。 “问你呢!咱家现在还有多少钱?” “你问多少钱干嘛?” 郎因停了三十秒,说出他的心中事,“我想创业,咱家的钱有我的一半,你能注册公司,我也能,你能在家办公,我也行,你必须支持我,这次。” “你想创什么业?” “办个培训机构。” “k12吗?课外辅导班?你疯了吗?国家都禁止补课了,西方集团,全国最大的英语培训机构都转型了。” “不是,”郎因似乎准备很久了,早就料到陈雨会反对,他赌气式倾泄,“我想做的是外包公司,把前单位、前前单位以及以前接触过的单位培训的活儿都接下来。我们以前找过这样的机构,我有经验。” “你不是不想和以前的同事、乙方打交道吗?” “有办法,谁想打交道,这不是没办法吗?找工作这么难,不如自己起个炉灶。” “创业也是循序渐进的?我从体制内出来多长时间了,你又多长时间,我吃过的亏真是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起码先开始一两个项目,接点单,才说创业的事?我一个视频没拍过,就开始拍电影,怎么可能呢?” “可是我是拍电影出身的,出去接一个个小视频的活,为什么不可能?” 粉条还没熟,陈雨却再一次关火。 相请不如偶遇,特地说明不如赶上哪刻是哪刻。陈雨眨着晶莹大眼看郎因,“对不起。”郎因意外,“对不起啥?你还是不同意?真的,我想好了,去哪儿办培训班,给谁办,能接什么活,初期,我需要做哪些事,找什么人合作,我都想好了。今天面试又不成,我决定了。给我个机会,给家个机会,我不能一辈子在家给你俩买菜做饭?我只要十万,注册公司、租场地、活动活动、走动走动,雇两个人,兼职的就行。之前,老赵跟我提过,就地方局的,我跟你提起过的,他有活儿,我有……” “郎因,对不起,我做错一件事,咱家可能没钱了。” “不是,你现在跟我说没钱?前段时间,你和沈金金打电话,我都听见了,你说,特别感谢她,这把开门红,你能赚多少,一个系列片子,明后年都不愁了。我刚说要创业,你就和我出尔反尔,说过的话往回收?” “真的,我不骗你。”陈雨“噔噔噔”奔向窗口,拿起合同,递给郎因,她解释前因后果,把合同翻到写着违约金十倍赔偿的那一页。 郎因瞠目结舌,他叉着腰,站在窗口,窗外小雨变成大雨,三三两两无伞行人在雨中抱头鼠窜。 郎因没说话。陈雨的人生中,主动承认错误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此刻,她用上第二个巴掌。“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上午,我咨询了律师朋友……” “你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不是第一天在职场了?我没做过公司也知道要先和上家签好合同,再和下家签,你说怎么办?”郎因咆哮。 陈雨想起几年前郎甜甜第一天上学,走丢的那一刻,郎因对她的谴责,什么叫绝望无助、心如刀割?陈雨不想重蹈覆辙,她亮牌了,“我不会拖累你的,离婚。” 第12章 宣战 李娜正在化妆,化妆师往她的脸上扫各种膏状粉状物,她从镜子里,用下眼睑的余光看陈雨。“陈导,距离我们上次沟通,一个多月了。事情有进展吗?你看到了,为了品宣,我都亲自上阵做直播了,我每天打仗一样,希望你能带着方案来谈,没空务虚。” 成年人的卑微、好脾气、妥协都来自于想把事儿办成。没人招呼陈雨,陈雨端一张椅子,坐在李娜身边。“当然。李总,这段时间,我和台里一直保持联系,节目的进展,我有消息肯定同步您,但是台里还没动静。我这个人,不喜欢被推着走,我提几个备选,您看看能不能接受?” “说来听听。”李娜换了个角度,让化妆师做头发。 陈雨有备而来,她打开手机备忘录中的笔记,“先说合同,按照现有的23、45、66条款,其实我可以不赔偿的。” 陈雨一条条念条款,再逐条对证,“你看,我们确实说了要播出,但没有具体时间点,也没有deadle。截止到目前,台里并没有说不能播,既然合同中没有规定播放时间,台里没有给最终答复,有可能一直不给答复,我可以不赔偿的。 “‘双方约定播出平台’,合同里没有明确标识是哪个平台,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时咱们说过要另签补充协议,一个平台一个平台签,因为一些平台可能涉及到流量分成。后来,贵司法务迟迟没出补充协议,为了把活先干起来,我们先签了框架合同。” “关于不可抗力的,含其他特殊情况,合同规定,甲乙双方可以另行商议。我想,咱们这次,不就是标准的特殊情况吗?合同给了个口子,那就商议着来,行吗?” 李娜拦住化妆师的手,正脸对陈雨,“陈导,你是想耍赖吗?” “您这话说的!我要是耍赖,何必送上门呢?我是就事论事。就合同论,合同本身是有瑕疵的,我找律师朋友看过了,我绝对占理。您这边执意让我赔偿,那我们只能法庭见。不怕您笑话,为了这个活儿,我垫资加十倍赔偿,会倾家荡产。所以,能少损失就少损失,能争取权益就要争取权益。如果迪娃能体谅我,咱们商量着来,我把话撂这,我一定会给你们符合报酬的劳动、影响力。这次,我考虑不周,事情没办成,心里有愧,也想给你们交代。” 李娜化着浓妆的脸,像面具肃穆。她沉吟片刻,“你把刚才说的那几条,整理一下,发我,我让法务看一下。还有,你想了什么方案补救?” “我们可以签个补充协议,约定一个deadle,如果一年或者多长时间内,片子没有播放,也没有回音,我可以做赔偿。赔偿额也少一些,只赔偿你们打过来的广告费,等于我全额返还。如果需要追加一些呢,请给我筹款的时间长一些,最好能分期付。” “陈导,你让我很为难噻,你的条件和我们设想的不太一样。我也只是个打工妹。还有吗?继续。”李娜不是好说话的主。 “我的第二个方案是,如果之后,迪娃集团,有宣传片或者文案的活,在我本该的赔偿金额的额度内,我做,赔偿的事过去了,凭放我一马的交情,我终身给你们打折做。除了做片子,迪娃这边如果想运营自媒体,我也可以接。” “陈导,你说笑了,你以为这是下馆子,钱包被偷了,睡店里一个月,帮洗碗、打扫卫生那么简单吗?拿劳力还债?” “你考虑考虑,我做企业宣传片,还是有一套的,这几年也帮一些平台、名人运作过自媒体,比如最近爆火的赖医生。迪娃集团要发展,游乐园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们请谁做品宣不是请?我在北京,不能说有多少资源,但是各个资源口都认识人,少走弯路。大家的初心都不是想讹对方,我想靠手艺挣点钱,你们想用我的工和能够得上的平台做品牌影响力,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这种方式不行,换另一种方式。” 这是陈雨历经几个不眠之夜想出的将损失降低到最低,又不违心、违法的最佳方案。 李娜权衡了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把陈雨害破产,她没什么实际好处,如果陈雨真的找了专业人士,解读合同,说不定一分钱也拿不回来,那样,她更难往上面交代,“你把这几个方案,一起整理发过来,我说了不算,但我可以帮你递上去。我马上要直播,今天不能答复你了。” “行,那李总,您忙,我先走。”陈雨告辞。 化妆师将李娜领口围着的黑布脱下,拿起卷发棒,为她弄头发。陈雨把椅子端回房间角落,她没立刻走,她上下打量李娜。“怎么?还有事?”李娜闭着眼,感受到关注,又睁开。“李总,待会儿,您是视频直播吗?”“对,不视频,我化什么妆?”“我建议你别穿这件上衣,条纹的,待会儿对着镜头,会糊。你只要动,观众看到的就是动态的条纹,屏幕看起来特别花。看时间长了,还会眼晕,你让人晕,人就不会停留在直播间。还有其他衣服吗?” 李娜闻言,一个凌厉的眼神看向助理,“你怎么没提醒我?”助理满口抱歉,一脸仓惶,急吼吼去找衣服。 日常最高强度的脑力加体力劳动是据理力争。于无声处,完成一场博弈的陈雨坐在副驾座上,尽显疲态。但她不能松懈,她将诉求、合同的漏洞,编成清单式文档,发给李娜。是两份清单,第二份,她命名为“直播着装建议。”“1避免白色、黑色上镜,白色反光,黑色吸光。2建议浅色系,显干净。3要有一定的露肤度,镜头前无冬天,尤其脖子要露出,会显得人更舒展。4尽量用有设计感款式的衣服,泡泡袖、一字领、斜肩均可。” “解决了吗?”盘踞主驾驶座的郎因问。陈雨不无忧虑,看着前方,“没那么容易。但是我决定了,我不会当老赖,正常赔偿我接受,想从我这儿多拿走一分钱,也不可能。我现在有信心,没想象的可怕,也许,一分钱都不用赔。” “我不是安慰你,护着你,是他们工作有瑕疵,确实怪不着你。”郎因道。 “你这次倒是有进步,让我意外。搁在过去,你肯定先把我往外面推,却顶罪,没想到,有一天,你还能和我一起扛事。”陈雨歪着头看郎因,她指的是前几天她告知郎因真情状时,郎因的回答。 是的,郎因的第一反应仍然是责怪,但很快,他表示,他不离婚,他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离开陈雨母女,因为“我到底是个爷们,不能遇见事,自己先颠?” “我要是这时候和你离婚,回头别人在甜甜面前提起我,问你爸为啥离开你妈?你让孩子怎么说?让孩子怎么看我?我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郎因平时各种不靠谱,关键时刻,居然靠谱。陈雨不禁想起大学时,一位教授在一堂百人大课上,说过的话,“不要成天说这个同学是好人,那个同学是坏人,一个人是好是坏,不到关键时刻看不出来,你们现在能自证是好人吗?不能,没到关键时刻,我也不能,没到生死存亡,往前一步是自由,往后一步,必须承担损失的时候。” 当晚,陈雨没有表态。第二天一早,他们如常生活,郎因做早饭,陈雨送娃上学,陈雨回到家,发现她搁在书桌上的合同被人动过。郎因本科读的是法律,后来工作中处理过无数份合同、协议,陈雨没提她之前做的爬梳,是郎因先开口的,“我看过了,合同有问题。”他的意见和陈雨的不谋而合。 家难是道关。是矛盾诞生器,也是矛盾舒缓剂。两口子坐下来梳理应对方案时,郎因和陈雨坐得近,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像合伙人开会,很久没有过了。陈雨主动约李娜见面,郎因提出陪陈雨同去,陈雨没拒绝,正如,此刻,郎因问陈雨渴不渴,他拧开矿泉水的盖子,先喝了一口,递给陈雨,陈雨没嫌弃。 “你待会儿去哪?” “团结湖,两点见沈金金,四点见老方。” “这么密集?” “我想集中把问题解决,你去哪儿?” “去下老赵单位,他之前说常年有培训,想找外包机构,我琢磨着创业。既然现状如此,我去和他谈谈,其实我还是认识一些乙方的,也知道老赵那边的需求。借别人的壳,做自己的事呗,只要能帮他把事情做起来,把培训的班子拉出来,就是赚的少了。” “不怕说,贱卖了?” 郎因吹口气,额前的头发飘起又落下,他自嘲得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卖当卖。” 郎因往团结湖方向开,陈雨提醒他,别忘了和老赵速战速决,接孩子放学的事,今天归他。郎因拍拍她手背,说放心。下车前,陈雨嘀咕,“我眼皮直跳。”“左眼,右眼?”郎因脱口而出,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希望是跳财的左眼。陈雨等眼皮再跳一个回合,肯定地说,“右眼。”“右眼?”郎因跺了下脚,“不不不,不要封建迷信,不会再糟糕了,不会了。” 第13章 转机 两点二十。 “对不起,对不起。”人未到,声音先到,是沈金金的风格。 她卸掉米白色风衣款大衣,露出同色开司米毛衫,她往上撸撸毛衫袖子,在满是字母的毛毡包中翻了翻,找到充电宝,将数据线往手机上一插,摘掉耳机,一只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胳膊抬起,手冲着服务员招呼,“拿茶单来!” 陈雨和沈金金一个月没互动了。一个月来,沈金金没主动联系陈雨,像忘了公益课堂这档子事;一个月后,陈雨给沈金金发消息,“出来吗?”“来。”“聊下片子。”“我知道,正要找你。” 一个月不见,陈雨的消瘦令沈金金震惊,“你瘦了几斤?”“八斤。”陈雨摸摸脸,“有那么明显吗?”沈金金仔细端详一番,“我以后喊你‘猴哥’。” “金金,不开玩笑了,我上午去了迪娃北京公司。”陈雨正色道。 “看出来了,你这西装革履的。” “关于片子。” 沈金金要的咖啡到了,她用手指关节扣桌面,向服务员表示感谢,一听“片子”,立马以交警的姿势,手掌正面冲陈雨,“你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陈雨气愤。 只见沈金金转回头,又在毛毡包中一阵翻,她取出一份软塑料夹包裹的文件,递给陈雨。 “自己看!”沈金金神气活现。 “什么结果?”陈雨狐疑着接过,不明就里。 “你把第一集里有硬广的部分都删除,我看了下片子,有些地方是核心情节,不好删,需要补拍,你可能要重跑下山城,这方面的费用你自己出。” “改了能播吗?”陈雨听出松动。 “能,但不能作为第一集了,得押后,好消息是能结款,后续你可以接着做;坏消息是,因为押后播出,结款也要随之推后。” 一丝喜悦爬上陈雨心头,事情比她想象得顺利。她原想找沈金金讨个示下,究竟能不能播,不能播,在台里其他没那么严格要求的子平台改巴改巴凑合用行不行。惊喜之余,陈雨攀上沈金金的肩,半真半假地问:“你不会我以我血荐轩辕了?” “不会,他那个体魄,我泼血都没用。”沈金金斩钉截铁。 “你用了什么计?还是领导哪根筋通了?” “哪根也没通,说起来,是误打误撞。”沈金金用纯色美甲的尖拨着有点斑驳的皮质沙发椅的皮,“这不为了如期开播,让b组摄影去加拍了一组回访,加点花絮,剪了些宣发视频,其中一条和你有关,领导看完,半夜给我发消息,说陈雨是个好记者。他最后决定放你一马。” “什么视频?他说的,放我一马?” “领导怎么会直说放你一马?直接说明单位是他一言堂?人家放了话,问我还能不能改出来,我说能,他说,那就改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山城拍片的时候,资助过一个学生?” “你说扎木?”电光火石间,陈雨明白,b组摄影去了武宁山小学,见到了扎木的老师。 “对,他们找到了扎木和他的家人。可以啊,陈雨,做好事不留名,这么大的事,回来没跟我说一声?”沈金金眼波流转,赞赏地看老友。 “那我大声喊?不成了沽名钓誉吗?”陈雨揶揄,“视频呢?发我看看。” “在我手机上看,不能外传,要统一对外发放物料。”沈金金叮嘱。 无人机自上空俯视青山。镜头转向连绵青山中的一座,半山腰处一户普通的人家。正值雨季,雨水自屋檐飘落于地,大滴大滴。 一个十来岁孩子的瘦弱背影,凭发型可以看出他的性别。他站在屋内,面朝大山,远处有同龄人的笑声、玩闹声,隐隐约约有上课铃声,男童一动不动,镜头推向他的正面,他的大眼睛会说话,眼中的雾气与自屋檐落下的雨呼应。 “扎木,你为什么没上学?”画外音。“我病了。”“什么病?”“骨头上的病,会死。” 画外音继续,“扎木是武宁山小学五年级一班的学生,因为患xx病,被迫休学。治病,需要钱,需要合适的骨髓可移植。扎木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收入紧紧够维持一家人的开支,扎木的母亲是一名普通的农妇,扎木还有一个妹妹,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把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庭打懵了。” 这段是补拍的。视频稍后叙述扎木求医的坎坷,父母凑钱的艰难。“就在家人一筹莫展,近乎放弃时,扎木遇到了他的贵人。” 视频以武宁山小学校长口叙述了公益课堂一行,陈雨如何踩点、拍片,听说扎木的故事,又如何登门拜访,捐款的全过程。“接到一万元捐款时,我以为陈记者发错了,我再确认一遍,发现确实是给扎木的。”校长的眼镜片后闪烁泪光。 画外音“一万元捐款,给了扎木家信心和温暖,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北京来的阿姨,成了扎木心中的仙女。”“想到世上只见过一面的人会关心我,希望我好起来,我觉得我必须好起来。”扎木一笑,天都亮了。 …… 视频全长五分钟,后半段包括从学校内部开始,整个山城教育系统发动捐款,山城医院显示骨髓配对成功,武小校长再次接到陈雨捐的一万,指定给扎木妹妹的聊天记录截图。 “如果没有对点帮扶,没有公益课堂,扎木的命运可能会改变,这才是真正的公益课堂。”校长搂着回到课堂笑得如向日葵的扎木说。 “拍挺好。希望我没给你丢脸。”陈雨眼泪汪汪。“你就是我的脸!”沈金金夸张宣布。“片子呢?翻篇了?”陈雨哽咽着问。“翻篇了,现在要做的是善后,你和广告商那边怎么说?” 陈雨将与李娜对话的纲要向沈金金汇报个大概,“嗯!”沈金金点头,“如果能按你的方案走,这把你没挣着他们钱,但是也不用赔钱了。” “我觉得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我算来算去,都觉得把我整死对他们没有意义,不如留着我,给他们卖命。那么大个集团,老板再抠门,至于抠我这二十万吗?”陈雨松弛下来,她抓住沈金金的纤纤玉指,“谢谢你啊,虽然你是我最冒失的女朋友,但也是最靠谱、自己挖坑自己一定能埋的好朋友。b组这视频,是你让拍的?” “不,但对于他们报的题,我没有否定。”沈金金答,“当然,这样的好人好事不报道,报道什么?校长说得好,这才是定点帮扶的意义,真正的公益课堂。”她诡秘一笑,“领导说他看得泪花花,谁还没个软肋?他是女儿奴,不能见孩子受苦。” 稍后,陈雨打开文件,凝神审阅,“一大两小?”“对,我们又讨论了下,交一集大的,正片,两个小的,类似这种,短视频,适合放在自媒体平台上的。”“行,等我回去盖个萝卜章,明天快递你。” 正说着,老方到了, “嗨!方老板,好久不见!”沈金金和老方打个照面,“我的事聊完了,你们聊,我先走!”“不再坐会儿?”老方客气道。 “不了,”沈金金拎起包,披挂大衣、围巾,忽然,她扭头疑惑地问:“外面这么冷?刚来的时候,不觉得要戴帽子啊?”老方的帽子夸张,类似动画片《熊出没》中光头强最常戴的那顶毡帽,两侧毛毡可以放下来为耳朵保暖。 “老方,你不是做了杀马特,戴帽子遮羞?”陈雨也瞧出古怪来。老方一咧嘴,他摘掉帽子,赫然一枚光头,“什么杀马特!哥们最近在化疗。” 第14章 老方 陈雨出海淀五路居地铁站,老方的公司在五百米外。一黑一白,两栋楼挨着,从外观看,像黑白巧克力慕斯,陈雨钻进白慕斯,给老方电话,老方说,“有门禁,你站那别动,我下去接你。” 上次会面,陈雨本想,一从老方那接点活,二把公益课堂后续节目转包出去,减少些自己的损失;但沈金金的答复让她的“二”需求不复存在,“一”看老方的光头,她更不能提,只说“好久没见聊聊天”,又说她伺候陆援朝整三年,做过职业病人家属,看病经验多多,“有事你言语”。 今天,老方主动邀约陈雨,只发了俩字“言语。”来的路上,陈雨调出尘封的文档,几年前写的《陪诊十条》,打算见面时逐条叮嘱老方,十条包括,去医院尽量穿大口袋、多口袋衣服,证件贴身带;问诊时,带好笔和笔记本;多约几家医院,多约几个医生;在线和医生沟通时,一定要保持手机通畅等等。 老方屋子里的暖气,足到只适合裸聊,一进屋,陈雨便夸张道,“我要是不摘围巾,马上能缺氧。” 老方办公室墙壁上挂着一张八骏图十字绣,右侧写着“马到成功”,老方坐在“功”下,穿黑色短袖t恤,他开了点窗,回头摆开功夫茶具,胳膊抬起,将茶水逼成一线,倾注于请天青色茶盏中,盏中顿时如盛一块红玉,他将茶盏放在陈雨面前,陈雨问:“一杯?你不喝吗?”“我喝中药。”老方拧开保温杯。 陈雨这才发现,老方的袖子晃荡,袖下的胳臂比一年前细一半,并布满针孔。 “嗨!干嘛啊!要哭到追悼会上哭。”老方及时制止了陈雨的眼部动作。陈雨低头拭泪,“谁说我哭了,我是上次没见你身上有针眼。”“出去谈事,还满世界展览自己的病?咱北京爷们,讲究的是不能怂,能自己咽下的,绝不让吐出来。”“行,敬你是爷们!”陈雨拿茶盏碰碰老方的药碗。 “找我来,不会为了让我陪你看病?”茶过三盏,陈雨挑起话头。“先喝茶。”老方不紧不慢,“你到我这来,有没有看出来哪不一样?” 陈雨四处看看,老方的公司还是养了个人的,今天一个人也无,除了他俩,唯一的声响来自于走廊上,整栋楼的共享保洁在默默打扫。“全员放假?去团建了?”“不是,我让他们都走了,过两天,这房子就退租。” “你是曹操?给每个如夫人一包银子做遣散费?” “节省成本,现在做好打持久战,做职业病人的准备,不能全心投入,就先停一停。”老方拎起茶壶,又给陈雨满上一杯。“陈雨,我想把我这边的活儿,你能做的,先包给你咋样?交给你,我不至于对不起甲方,以后还能谈合作,保不齐,我还有恢复的那一天。” “什么保不齐?一定会恢复!”陈雨宽老方的心,“慢着,你这是托孤吗?” “都是生意,不是孩子。说到托孤,你提醒我了,要是我不在了,我闺女有事儿找到你……” “你闺女就是我闺女。”陈雨落地有声。 “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老方哈哈笑,他仰着的鼻孔空空如也,化疗让他的鼻毛消失殆尽,陈雨一阵辛酸。 接下来,老方介绍手里的项目,《大地》第三季有五集、翱翔公司那边的活儿,“都是你熟悉、上手快的。”“包给我,什么条件?我怕我吃不下。”“吃不下,就组团队,我原来的人,你随便用,你都认识。他们回家,一时半会,手上也没事,对了,老郎是不是也回家了?培养培养,给你当后勤、贤内助。”“成交。”“成交。”天青色碰保温杯。 老郎正在家,忙得热火朝天。 静待花开有结果,毕竟他不是职场新人,在自己的领域,他是攒了一肚子经验,一身本领的老师傅。 老赵那边,他安排的年底培训,人、地、培训内容,一稿过。下周即开始,联络、对接、沟通,线上会议开了几轮,场地,看了三处。下午三点,终于定下。接下来,起草邀请函,发内部通知,培训材料的采买,纪念品的订制和发放。郎因这才真心体会,陈雨经常说的那句,“一个人活得像一支队伍。” 正和网上的代加工厂客服,说完会议保温杯的尺寸、所印文字的大小,及交货时间。郎因突然接到久未联系的曾雯的电话。 郎因迟疑了下,确定没有危险,按动通话键。印象中,曾雯起码有一整年没和他说过话了,因为谈洁婷的事,有限的几次见面,大多是因孩子而聚会,曾雯没正眼瞧过郎因。有一次还话里有话内涵他,看电视时,骂“渣男不得好死”“夫贤妻祸少”“有的丈夫是妻子一生的磨难”,听得郎因心惊肉跳,全靠脸皮厚硬撑。 “喂?雯雯。”“郎因,有件事麻烦你。”曾雯口气客气,郎因放下心,不是来骂人的。“您说,曾老师请指示。” “你最近有空不?有个活儿能接不?”曾雯大概介绍了下她的诉求,一个朋友所在的公司,十周年庆,想编写一本和企业文化相关的手册,正式出版,但不对市场发行,作为新员工培训的教材,老员工看了也可以当作公司十年志的书来看,“但是你知道,虽然他们招聘标准很高,全员985,但完全不太懂格式,也各有各的活,没有专职干这事的。说简单点,他们需要一个成熟、全职的作者,我呢,推荐了你,我记得你在原单位颇编过一些培训手册,内部文化宣传材料,时间也自由。费用,你和他们谈,书呢,最终在我这出版。但是,有个事儿,我提前说到,不能给你署名,着作权是人家的,也就是委托创作,你看看能不能接受。” 郎因听得眉开眼笑,“行!行,没问题!我有空,手上的事,我能周转得开,不署名?没事,给钱就行,姿势任选。养家最重要,最重要!太感谢了!” 曾雯“嘿”了一声,“甭谢,要谢,让陈雨谢我,我就想让她过得宽裕点。我待会儿把他们的资料发你看看,看完,我们约个时间,碰一下。我稍微剧透下,人家上市公司,不差钱,你好好消化,争取见面一次拿下,后续成为固定合作伙伴。” 郎因挂掉电话,在房间喜形于色,摩拳擦掌,他在家实实在在呆了近四个月,没有任何收入。快要被社会淘汰的危机感,我不被需要,我还有什么用的挫败感,处处面试处处受难的沮丧感,被“来活了”的喜悦冲淡。 他又想起妻子刚回家时常见的状态,接到活,如履薄冰,接不到活,如临深渊,一点点攒活,看似无序,东一榔头西一棒,其实和正常上班族并无两样,无论工作的总量,时间的安排。像一个u盘,插在不同的电脑上,分析自己所有的技能,插在不同项目、不同内容的业务上。 他咳嗽两声,从打印机张嘴处取出一张a4纸,在女儿的笔筒中找到一支书法软笔,认认真真用童子功练就的欧体行书,写上“郎因一周工作安排”,写完,他用四个冰箱贴将a4纸的边边角角黏住,黏在双开门冰箱的左侧门上,与之对应的是,陈雨三年多来每周更新一次的打印版“陈雨一周工作安排”,郎因笑眯眯黏完,笑眯眯欣赏会儿,感觉又有了家庭地位,他抬头看一眼钟,“糟糕!”他拿上钥匙,拔腿就跑,心砰砰跳,晚出门十分钟,赶上晚高峰咋办,今天,他是要接娃的啊,他脸上的火急火燎,和赋闲在家前,妻子脸上常闪烁的一样。 第15章 爆单 手机关了静音,隔着裤兜,陈晴仍能感受到震动带来的麻麻触感,趁和搭档换班上厕所的间隙,陈晴打开手机看了看提示消息,她的嘴巴张成“0”,半天没收住——今天的生意比之前半个月都要好,一天卖了四单。 买家是同一人,看样子品味不俗,因为和她如此一致。蒂芙尼手镯拍走了;老宅黄金的金刚杵居然没还价,陈晴对比了其他卖家的价钱,原准备改个九折再上架的;戴标签连衣裙卖了;连没标签、自己随便标价的艾骆可工作室出品的衣服都被秒杀;陈晴受宠若惊,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她得在私信中好好感谢这位爽快的同好,她双脚分开,站在厕所的两边蹲坑上,在每隔三十秒自动冲水设置带来的哗哗浪涛声,诚惶诚恐敲字给买家“哇哇”,“地址确认一下,没有问题的话,我下午发货。” 没有回音。 回到教室,十五分钟后,项目管理师职业资格认证考试的第一堂考试即将结束,陈晴站在讲台清清嗓子,提醒道:“请考生注意,本场考试还有15分钟结束。未将试卷1的答案填写在答题卡1上的,请抓紧时间填写。” 手机不再有震动。时间到,学生纷纷交卷。 陈晴和两位搭档紧张工作,整理试卷,将答题卡塞进密封档案袋,快速封袋。卷子清点完毕,陈晴宣布“大家可以走了”,只见学生们鱼贯而出,陈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走廊尽头的阶梯教室跑,搭档a抱着试卷,搭档b拿着答题卡,紧随其后。三人分工明确,陈晴将高跟鞋踩得“哒哒哒”响,还是有人比她跑得快,她屈居季军。当陈晴气喘吁吁站在阶梯教室第一批座位前,看王志安正在逐个考场核对卷子及答题卡数目。 二十五中,三栋楼,此次共设一百多个考场,一层楼十个教室,每层楼设置一个负责人,王志安负责这一层。 先数答题卡,然后再数试卷,一张都不能少,每个考场都是30份,他还要检查答题卡是否按小号到大号的顺序排好。王志安数得不快不慢,他穿一件灰色灯芯绒竖纹棉服,手指频繁运动,口中轻轻计数,脑门泛着温润微红的油光,轮到陈晴时,十个教室的监考人员已全部到齐,王志安没抬头,但他感觉到陈晴的存在,因为陈晴身上的香,那是一款名叫梦幻花园的香水,初调似柑橘,中调如蜜桃,后调有麝香,散发纯欲诱惑,柔美而神秘,令人回味无穷。 这股香,他难忘。他俩缠绵过,虽然只有一次。 “29、30。”王志安数完,冲陈晴点点头。陈晴心领神会,在公共场合,特别是在她儿子的现学校、王志安的工作单位、二十五中,关系确认前、公开前,要保持距离,“好的,谢谢王主任。”她和搭档们离开阶梯教室,往食堂走去。 如果说,陈晴还债迈出的第一步是卖闲置物品,第二步便是打工、兼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会帮任何人补课,但监考没问题,本来就是小范围内征集同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发消息给她的正是潜力男友之一,王志安。自从上次陈晴流露出缺钱,要挣钱,要自立自强的意思,王志安有合适的机会,第一个想到她,这种大型考试,通常一间教室要配备两到三个老师,二十五中,靠本校教师绝无可能够,他们经常寻找外援。 监考一度被陈晴认为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说度秒如年一点不夸张。俩小时起,不许说话,全程基本站着,能把一辈子,几辈子的开心事、伤心事全部想一遍,不,一遍不够,得好几遍,一看,才过了一半,只能想下辈子。 人穷志短。当王志安告诉她,一天四百块,周末两天,一共八百块,还管饭时,陈晴立马答应。缺钱,苍蝇腿也是肉,何况不是苍蝇腿,八百,教师降薪后,是她八分之一工资了。立人设,在王志安面前树立,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独立大女主形象,拒绝了,没机会了。说起机会,机会最重要,这次拒绝,下次王志安有类似消息也不会告诉她了。 进食堂,陈晴看见熟人,壮壮的现班主任苟明,她排队,自食堂师傅手里领了盒饭,赶紧凑到苟明的桌前,面对面。苟明一抬头,“陈老师,你也来帮忙啊!”他向旁边的同事介绍,“对面四惠学校的陈晴老师,我们班孙陈壮飞的妈妈;这位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张蕊老师。”年轻靓丽、穿一身黑的张蕊冲陈晴笑笑,“孙陈壮飞啊,我知道的,新来的孩子,很可爱的,虽然是借读生,虽然刚来,融入集体很快,上课回答问题也积极。” 陈晴心说,上过一遍的课,壮壮能不回答积极吗?都是炒冷饭。但听见表扬,她仍是开心的,她嘴角上扬30度。自左边往后数第三排餐桌、刚刚落座的王志安的角度看去,陈晴融入他同事的集体更快,一会儿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亲切似大姐姐,为自己端蛋花汤时,不忘给张蕊带一碗。“苟老师,我手有限,只能为女士效劳啦!” 隔两米,王志安还能听见陈晴“啦”的尾音,娇俏、嗲,一点不像三十八岁,他望着陈晴的侧脸,嘴角上扬的弧度是陈晴的两倍,样板式咧嘴笑。 手机再次震动,麻麻酥酥的感觉再次传来。陈晴点开二手平台界面,哇哇没有消息,又有两件商品被拍出,一天卖了六件,这是神仙日子?陈晴笑逐颜开,她没看黄历,她相信黄历上一定写着,“宜交易”,慢着,六件商品的地址均是北京,黄历不会还写着“宜北方”? 北方的交易商正在布置任务。 几日前,为了买一台打印机,陈雨登录某二手平台。该平台上,她有大号小号各一,并互相关注。上次回家,她将小号转让给陈晴,还手把手示范过如何操作。她刷新时,发现陈晴频繁上架新品,还有近期的成交记录,不由得点过去细看。 六月天的演唱会、没剪标的if连衣裙。全套昆虫化石、蒂芙尼手镯。最新卖出去的是手冲咖啡器械全套,陈雨不知道,姐姐还有手冲咖啡的手艺。看评论,她回复顾客,通常是六小时提问的六小时后,妥妥新手。 陈雨啧啧之余,懊悔之心又生。最低谷期,她和姐姐的口舌之争,一直没化解。最近,各项事务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一段时间内,她可以停止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状态了。 帮助是陈晴是惯性,有限帮助、量力而行是陈雨一再提醒自个儿的。看到姐姐开始变卖“家产”,她心里认真难受起来。姐姐的经济危机真的达到一定程度了,努力改变境遇,独自应对危机,是姐姐的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要为姐姐加油、鼓掌。 陈雨指点着曾雯下单,“我还拿郎因的手机号注册了个号,买了我姐几样东西,收货地址写了你家,记得查收啊!”曾雯边按陈雨的指示操作,边感叹,“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感动中国好姐妹,什么时候也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你什么生意?”“我上架了一堆不看的二手书。”“记得把你收件人的名字改一下,别叫曾雯,我姐知道你,地址也要改,改到你单位去。”“为啥?”“我们吵架了,我不想知道她卖的东西,都是我买的。”“反正你做好事不留名,习惯了。”“啥意思?”“某音上爆了,我提示一下,公益课堂、捐款。”“啊,已经上了?沈金金没跟我说啊!我去看看!”陈雨放下帮扶对象亲姐姐,转而扑向短视频界面。 上次看的视频是粗剪,正式上线的,作为品宣、花絮、预告出现,经过精美包装,有片头,有logo。点赞142万,转发7740次,评论1373条,收藏41万,数字还在攀升,看发布时间,是昨晚八点半。 “你热爱公益的样子真美!”“这位传说中的陈记者怎么没有个镜头?”“孩子遇到了一生中的贵人!”“这才是真正的公益课堂,这才是真正的对口支援!” 自然,不和谐的声音处处在。“摆拍?”“演得像真的一样。”只是很快被热心群众反击回去,“在腌臜的人眼中,世上就没有好人!”“心多大,眼界有多大!” 让陈雨眼热的是一群“水军。”“我作证,我是武宁山小学的家长,捐款事儿在我们这儿很轰动,大家都知道。”“我是武宁山小学的老师,在北京来的陈老师的带动下,我们每个人都自发给扎木捐款了。”“我就是扎木,我已经回学校读书了,我妈妈说,全家都不会忘了陈阿姨。” 这条视频后来越传越广,在稍后几天发酵、引爆,其长尾效应远超发布者预料。诸多评论中,有一条最高赞—— “我总觉得,中国的国运是靠普通人的良知撑起来的。”评论者“一滴雨”。 第15章 爆单 手机关了静音,隔着裤兜,陈晴仍能感受到震动带来的麻麻触感,趁和搭档换班上厕所的间隙,陈晴打开手机看了看提示消息,她的嘴巴张成“0”,半天没收住——今天的生意比之前半个月都要好,一天卖了四单。 买家是同一人,看样子品味不俗,因为和她如此一致。蒂芙尼手镯拍走了;老宅黄金的金刚杵居然没还价,陈晴对比了其他卖家的价钱,原准备改个九折再上架的;戴标签连衣裙卖了;连没标签、自己随便标价的艾骆可工作室出品的衣服都被秒杀;陈晴受宠若惊,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她得在私信中好好感谢这位爽快的同好,她双脚分开,站在厕所的两边蹲坑上,在每隔三十秒自动冲水设置带来的哗哗浪涛声,诚惶诚恐敲字给买家“哇哇”,“地址确认一下,没有问题的话,我下午发货。” 没有回音。 回到教室,十五分钟后,项目管理师职业资格认证考试的第一堂考试即将结束,陈晴站在讲台清清嗓子,提醒道:“请考生注意,本场考试还有15分钟结束。未将试卷1的答案填写在答题卡1上的,请抓紧时间填写。” 手机不再有震动。时间到,学生纷纷交卷。 陈晴和两位搭档紧张工作,整理试卷,将答题卡塞进密封档案袋,快速封袋。卷子清点完毕,陈晴宣布“大家可以走了”,只见学生们鱼贯而出,陈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走廊尽头的阶梯教室跑,搭档a抱着试卷,搭档b拿着答题卡,紧随其后。三人分工明确,陈晴将高跟鞋踩得“哒哒哒”响,还是有人比她跑得快,她屈居季军。当陈晴气喘吁吁站在阶梯教室第一批座位前,看王志安正在逐个考场核对卷子及答题卡数目。 二十五中,三栋楼,此次共设一百多个考场,一层楼十个教室,每层楼设置一个负责人,王志安负责这一层。 先数答题卡,然后再数试卷,一张都不能少,每个考场都是30份,他还要检查答题卡是否按小号到大号的顺序排好。王志安数得不快不慢,他穿一件灰色灯芯绒竖纹棉服,手指频繁运动,口中轻轻计数,脑门泛着温润微红的油光,轮到陈晴时,十个教室的监考人员已全部到齐,王志安没抬头,但他感觉到陈晴的存在,因为陈晴身上的香,那是一款名叫梦幻花园的香水,初调似柑橘,中调如蜜桃,后调有麝香,散发纯欲诱惑,柔美而神秘,令人回味无穷。 这股香,他难忘。他俩缠绵过,虽然只有一次。 “29、30。”王志安数完,冲陈晴点点头。陈晴心领神会,在公共场合,特别是在她儿子的现学校、王志安的工作单位、二十五中,关系确认前、公开前,要保持距离,“好的,谢谢王主任。”她和搭档们离开阶梯教室,往食堂走去。 如果说,陈晴还债迈出的第一步是卖闲置物品,第二步便是打工、兼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会帮任何人补课,但监考没问题,本来就是小范围内征集同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发消息给她的正是潜力男友之一,王志安。自从上次陈晴流露出缺钱,要挣钱,要自立自强的意思,王志安有合适的机会,第一个想到她,这种大型考试,通常一间教室要配备两到三个老师,二十五中,靠本校教师绝无可能够,他们经常寻找外援。 监考一度被陈晴认为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说度秒如年一点不夸张。俩小时起,不许说话,全程基本站着,能把一辈子,几辈子的开心事、伤心事全部想一遍,不,一遍不够,得好几遍,一看,才过了一半,只能想下辈子。 人穷志短。当王志安告诉她,一天四百块,周末两天,一共八百块,还管饭时,陈晴立马答应。缺钱,苍蝇腿也是肉,何况不是苍蝇腿,八百,教师降薪后,是她八分之一工资了。立人设,在王志安面前树立,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独立大女主形象,拒绝了,没机会了。说起机会,机会最重要,这次拒绝,下次王志安有类似消息也不会告诉她了。 进食堂,陈晴看见熟人,壮壮的现班主任苟明,她排队,自食堂师傅手里领了盒饭,赶紧凑到苟明的桌前,面对面。苟明一抬头,“陈老师,你也来帮忙啊!”他向旁边的同事介绍,“对面四惠学校的陈晴老师,我们班孙陈壮飞的妈妈;这位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张蕊老师。”年轻靓丽、穿一身黑的张蕊冲陈晴笑笑,“孙陈壮飞啊,我知道的,新来的孩子,很可爱的,虽然是借读生,虽然刚来,融入集体很快,上课回答问题也积极。” 陈晴心说,上过一遍的课,壮壮能不回答积极吗?都是炒冷饭。但听见表扬,她仍是开心的,她嘴角上扬30度。自左边往后数第三排餐桌、刚刚落座的王志安的角度看去,陈晴融入他同事的集体更快,一会儿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亲切似大姐姐,为自己端蛋花汤时,不忘给张蕊带一碗。“苟老师,我手有限,只能为女士效劳啦!” 隔两米,王志安还能听见陈晴“啦”的尾音,娇俏、嗲,一点不像三十八岁,他望着陈晴的侧脸,嘴角上扬的弧度是陈晴的两倍,样板式咧嘴笑。 手机再次震动,麻麻酥酥的感觉再次传来。陈晴点开二手平台界面,哇哇没有消息,又有两件商品被拍出,一天卖了六件,这是神仙日子?陈晴笑逐颜开,她没看黄历,她相信黄历上一定写着,“宜交易”,慢着,六件商品的地址均是北京,黄历不会还写着“宜北方”? 北方的交易商正在布置任务。 几日前,为了买一台打印机,陈雨登录某二手平台。该平台上,她有大号小号各一,并互相关注。上次回家,她将小号转让给陈晴,还手把手示范过如何操作。她刷新时,发现陈晴频繁上架新品,还有近期的成交记录,不由得点过去细看。 六月天的演唱会、没剪标的if连衣裙。全套昆虫化石、蒂芙尼手镯。最新卖出去的是手冲咖啡器械全套,陈雨不知道,姐姐还有手冲咖啡的手艺。看评论,她回复顾客,通常是六小时提问的六小时后,妥妥新手。 陈雨啧啧之余,懊悔之心又生。最低谷期,她和姐姐的口舌之争,一直没化解。最近,各项事务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一段时间内,她可以停止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状态了。 帮助是陈晴是惯性,有限帮助、量力而行是陈雨一再提醒自个儿的。看到姐姐开始变卖“家产”,她心里认真难受起来。姐姐的经济危机真的达到一定程度了,努力改变境遇,独自应对危机,是姐姐的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要为姐姐加油、鼓掌。 陈雨指点着曾雯下单,“我还拿郎因的手机号注册了个号,买了我姐几样东西,收货地址写了你家,记得查收啊!”曾雯边按陈雨的指示操作,边感叹,“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感动中国好姐妹,什么时候也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你什么生意?”“我上架了一堆不看的二手书。”“记得把你收件人的名字改一下,别叫曾雯,我姐知道你,地址也要改,改到你单位去。”“为啥?”“我们吵架了,我不想知道她卖的东西,都是我买的。”“反正你做好事不留名,习惯了。”“啥意思?”“某音上爆了,我提示一下,公益课堂、捐款。”“啊,已经上了?沈金金没跟我说啊!我去看看!”陈雨放下帮扶对象亲姐姐,转而扑向短视频界面。 上次看的视频是粗剪,正式上线的,作为品宣、花絮、预告出现,经过精美包装,有片头,有logo。点赞142万,转发7740次,评论1373条,收藏41万,数字还在攀升,看发布时间,是昨晚八点半。 “你热爱公益的样子真美!”“这位传说中的陈记者怎么没有个镜头?”“孩子遇到了一生中的贵人!”“这才是真正的公益课堂,这才是真正的对口支援!” 自然,不和谐的声音处处在。“摆拍?”“演得像真的一样。”只是很快被热心群众反击回去,“在腌臜的人眼中,世上就没有好人!”“心多大,眼界有多大!” 让陈雨眼热的是一群“水军。”“我作证,我是武宁山小学的家长,捐款事儿在我们这儿很轰动,大家都知道。”“我是武宁山小学的老师,在北京来的陈老师的带动下,我们每个人都自发给扎木捐款了。”“我就是扎木,我已经回学校读书了,我妈妈说,全家都不会忘了陈阿姨。” 这条视频后来越传越广,在稍后几天发酵、引爆,其长尾效应远超发布者预料。诸多评论中,有一条最高赞—— “我总觉得,中国的国运是靠普通人的良知撑起来的。”评论者“一滴雨”。 第16章 电梯 扔垃圾,顺便抽根烟,十点一刻,孙大力在料峭寒风中,瑟缩着,躲进平和花园4栋的玻璃大门。 平和花园的房,离婚时,是判给陈晴的,两人说好,抚养权在谁那,房子在谁那。自从壮壮和孙大力过,陈晴又在郊区上班,房产证虽改成陈晴单独拥有,事实上,成了孙大力带着壮壮住这边,即便壮壮到四惠借读,他怕妈妈,陈晴的宿舍又小,每天早上八点学生要到校,而班主任七点二十必须到岗,陈晴自顾不暇。于是,这些日子来,他们仨约定俗成,周一到周五,壮壮跟着孙大力来回,孙大力搬回了平和花园。中午,偶尔,陈晴去二十五中食堂看一眼壮壮,周五晚,他们一起回城里,陈晴负责检阅壮壮一周来的学习情况,孙大力负责三人吃喝。 孙大力哆哆嗦嗦进电梯,他是和壮壮吵了架下楼的。臭小子,从前和陈晴为成绩吵,离开陈晴,奔赴爸爸的怀抱,又为爸爸不能给他讲题,啥也不懂吵。 今晚,晚饭后,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围着一篇名叫《心愿》的作文题发呆。壮壮想写一篇石破天惊,让全班同学为之惊艳的作文,如果陈晴在,她会自己先想一遍,让壮壮同步想,两人前后脚拿出方案,比一比谁的更好,选定后,再做深加工。陈晴做的工夫细,还会专门为壮壮的作文查好词好句名人名言,在成稿上搞装修,这些对于看书只看笑话,认字不超过三千个的孙大力来说,未免强人所难,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壮壮换了伴读人,标准在那,不能降低。 “爸爸,你怎么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壮壮愤愤不平。“你自己的学习为什么要我操心?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要给你做饭,还得管你学习,还要帮你写作文?”孙大力叫苦连天。 “我们班同学的作文都是家长辅导的!”“那你去找别的家长!”“以前妈妈都会帮我辅导作文!” “那你去找你妈!” 父子俩呛完第一轮,还有第二轮,孙大力在厨房刷完碗出来,听壮壮嘀嘀咕咕,“除了会做饭,还会干什么!”“我还不如跟妈妈过!”孙大力闻言,上手就要打。不驼背的情况下,孙大力和壮壮一般高,然而他驼背,他本意想揍壮壮,实际情况更像是两人要搏斗,壮壮愤怒地瞪红眼,“你这样和我妈发起疯有什么区别!”孙大力悻悻放下拳头,“我才明白你妈为什么会被你气疯!” 出来十五分钟了,孙大力盯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下降,“叮!”一层到了。电梯间只有孙大力一人,他轻轻按了“5”,把擦得锃亮的电梯门当镜子,照了照,他看见一个深锁眉头的中年男人。听说有人形容,生活是一地鸡毛,他一定是没管孩子学习,管孩子学习,生活就是一地鸡骨头。 孙大力想想回去要面对的鸡骨头,摇摇头。不对啊,电梯在“3”和“4”之间跳跃?难道眼花了?还是幻觉?孙大力再摇头,3、4,4、3,完了,电梯坏了?想到这,孙大力眼睛发黑,呼吸急促,他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全凭意志用颤抖的手对着电梯按键一通乱按,所有楼层都按了,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反应,按开门、关门键,也没有,按通话键,有反应,但是盲音,物业不在? 他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再看电梯内部,压抑、窒息、幽闭,四壁冰冷,像从四面往他脸上压,不知何时,他蜷缩在一角。 坏了,壮壮还在家。一直未归,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出去找爸爸?全凭父爱,孙大力意识稍微恢复些,他盯着不断闪烁变换的电梯数字,拿起手机,还好,还有一格信号,时间竟然只过去不到十分钟。 “所有人,我是4栋503的业主,各位邻居,我被困在电梯里了,是4栋最左的电梯,打电梯求救电话没人,哪位邻居方便,帮我找下物业?”孙大力在业主群发出求救。“啊!电梯又坏了?我家90岁老人有一次在电梯里被困,差点吓死了,差点出人命!”邻居a回。 “被困电梯没人管,电梯求救电话没人接,电梯下坠没人理,小件家具扔垃圾也不管,热水不热且黄,物业做什么决定都不通知,小区到处私设广告,感觉物业就提供了倒垃圾服务!”邻居b气愤填膺。“我还碰到过一次电梯门没关上,电梯就开始运行了!”邻居c当个笑话讲。他们自顾自地聊着,直到邻居d出现,才提供了有意义的意见,“503业主,报警,报警就能立案。” 对,报警,孙大力坐直些,脊背靠紧电梯壁,时间太久,冰冷的金属墙壁居然被他捂出一丝暖意,电话通了,孙大力断断续续地说着,“您好,我在平和花园……” 信号不太好,孙大力连说几遍,事实才交代清楚,接下来,只能静等救援。 坏了,周一到周五,壮壮没有电子产品时间,无法联系,孙大力坐得更直些,他发微信给陈晴,没回,他只剩百分之二十电了,要省着用,但他仍狠狠心,拨通陈晴的电话。 响好几声,才有人接。孙大力没等陈晴说话,先开口了:“我被关在电梯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壮壮一个人在家,你能不能……?”“什么?”陈晴的尖叫声,“你再说一遍?”孙大力被气半死,他快缺氧了,手机快没电了,还要再说一遍?画外音传来,是个男人,“宝贝,浴巾在哪儿?”“没浴巾,我光着出来了啊!”孙大力不由分说,挂断电话,他将心声念出声:“荡妇!” 一背的汗,他抬起头,让脖颈好受些,他睁着眼,天花板慢慢压下来,他闭上眼,默数着,“1234”“5678”,一千了,一万了,什么时候警察能来? “我会不会死在这了?”他正想着,陈晴的电话一遍遍打来,他一遍遍掐断,陈晴不再打来,他看一眼手机,不是她不再,是手机彻底没电了。“这个死女人!”他咒骂道,仿佛今晚的霉运,和孩子的,和电梯的,都是陈晴的错,陈晴的祸。 孙大力眼前一黑又一亮,死女人来了。逼仄空间里,已故丈母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陆援朝飘浮在半空中,呈透明状,她俯视着昔日爱婿,悲悯而威严,“大力啊,把赔偿款还给小晴。” 是梦吗?还是幻觉?很久以后,孙大力才明白,那是他的不安、他的良心。地面,水越来越多,孙大力浑身发抖,瑟缩一角,裤子全湿了。 第16章 电梯 扔垃圾,顺便抽根烟,十点一刻,孙大力在料峭寒风中,瑟缩着,躲进平和花园4栋的玻璃大门。 平和花园的房,离婚时,是判给陈晴的,两人说好,抚养权在谁那,房子在谁那。自从壮壮和孙大力过,陈晴又在郊区上班,房产证虽改成陈晴单独拥有,事实上,成了孙大力带着壮壮住这边,即便壮壮到四惠借读,他怕妈妈,陈晴的宿舍又小,每天早上八点学生要到校,而班主任七点二十必须到岗,陈晴自顾不暇。于是,这些日子来,他们仨约定俗成,周一到周五,壮壮跟着孙大力来回,孙大力搬回了平和花园。中午,偶尔,陈晴去二十五中食堂看一眼壮壮,周五晚,他们一起回城里,陈晴负责检阅壮壮一周来的学习情况,孙大力负责三人吃喝。 孙大力哆哆嗦嗦进电梯,他是和壮壮吵了架下楼的。臭小子,从前和陈晴为成绩吵,离开陈晴,奔赴爸爸的怀抱,又为爸爸不能给他讲题,啥也不懂吵。 今晚,晚饭后,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围着一篇名叫《心愿》的作文题发呆。壮壮想写一篇石破天惊,让全班同学为之惊艳的作文,如果陈晴在,她会自己先想一遍,让壮壮同步想,两人前后脚拿出方案,比一比谁的更好,选定后,再做深加工。陈晴做的工夫细,还会专门为壮壮的作文查好词好句名人名言,在成稿上搞装修,这些对于看书只看笑话,认字不超过三千个的孙大力来说,未免强人所难,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壮壮换了伴读人,标准在那,不能降低。 “爸爸,你怎么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壮壮愤愤不平。“你自己的学习为什么要我操心?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要给你做饭,还得管你学习,还要帮你写作文?”孙大力叫苦连天。 “我们班同学的作文都是家长辅导的!”“那你去找别的家长!”“以前妈妈都会帮我辅导作文!” “那你去找你妈!” 父子俩呛完第一轮,还有第二轮,孙大力在厨房刷完碗出来,听壮壮嘀嘀咕咕,“除了会做饭,还会干什么!”“我还不如跟妈妈过!”孙大力闻言,上手就要打。不驼背的情况下,孙大力和壮壮一般高,然而他驼背,他本意想揍壮壮,实际情况更像是两人要搏斗,壮壮愤怒地瞪红眼,“你这样和我妈发起疯有什么区别!”孙大力悻悻放下拳头,“我才明白你妈为什么会被你气疯!” 出来十五分钟了,孙大力盯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下降,“叮!”一层到了。电梯间只有孙大力一人,他轻轻按了“5”,把擦得锃亮的电梯门当镜子,照了照,他看见一个深锁眉头的中年男人。听说有人形容,生活是一地鸡毛,他一定是没管孩子学习,管孩子学习,生活就是一地鸡骨头。 孙大力想想回去要面对的鸡骨头,摇摇头。不对啊,电梯在“3”和“4”之间跳跃?难道眼花了?还是幻觉?孙大力再摇头,3、4,4、3,完了,电梯坏了?想到这,孙大力眼睛发黑,呼吸急促,他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全凭意志用颤抖的手对着电梯按键一通乱按,所有楼层都按了,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反应,按开门、关门键,也没有,按通话键,有反应,但是盲音,物业不在? 他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再看电梯内部,压抑、窒息、幽闭,四壁冰冷,像从四面往他脸上压,不知何时,他蜷缩在一角。 坏了,壮壮还在家。一直未归,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出去找爸爸?全凭父爱,孙大力意识稍微恢复些,他盯着不断闪烁变换的电梯数字,拿起手机,还好,还有一格信号,时间竟然只过去不到十分钟。 “所有人,我是4栋503的业主,各位邻居,我被困在电梯里了,是4栋最左的电梯,打电梯求救电话没人,哪位邻居方便,帮我找下物业?”孙大力在业主群发出求救。“啊!电梯又坏了?我家90岁老人有一次在电梯里被困,差点吓死了,差点出人命!”邻居a回。 “被困电梯没人管,电梯求救电话没人接,电梯下坠没人理,小件家具扔垃圾也不管,热水不热且黄,物业做什么决定都不通知,小区到处私设广告,感觉物业就提供了倒垃圾服务!”邻居b气愤填膺。“我还碰到过一次电梯门没关上,电梯就开始运行了!”邻居c当个笑话讲。他们自顾自地聊着,直到邻居d出现,才提供了有意义的意见,“503业主,报警,报警就能立案。” 对,报警,孙大力坐直些,脊背靠紧电梯壁,时间太久,冰冷的金属墙壁居然被他捂出一丝暖意,电话通了,孙大力断断续续地说着,“您好,我在平和花园……” 信号不太好,孙大力连说几遍,事实才交代清楚,接下来,只能静等救援。 坏了,周一到周五,壮壮没有电子产品时间,无法联系,孙大力坐得更直些,他发微信给陈晴,没回,他只剩百分之二十电了,要省着用,但他仍狠狠心,拨通陈晴的电话。 响好几声,才有人接。孙大力没等陈晴说话,先开口了:“我被关在电梯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壮壮一个人在家,你能不能……?”“什么?”陈晴的尖叫声,“你再说一遍?”孙大力被气半死,他快缺氧了,手机快没电了,还要再说一遍?画外音传来,是个男人,“宝贝,浴巾在哪儿?”“没浴巾,我光着出来了啊!”孙大力不由分说,挂断电话,他将心声念出声:“荡妇!” 一背的汗,他抬起头,让脖颈好受些,他睁着眼,天花板慢慢压下来,他闭上眼,默数着,“1234”“5678”,一千了,一万了,什么时候警察能来? “我会不会死在这了?”他正想着,陈晴的电话一遍遍打来,他一遍遍掐断,陈晴不再打来,他看一眼手机,不是她不再,是手机彻底没电了。“这个死女人!”他咒骂道,仿佛今晚的霉运,和孩子的,和电梯的,都是陈晴的错,陈晴的祸。 孙大力眼前一黑又一亮,死女人来了。逼仄空间里,已故丈母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陆援朝飘浮在半空中,呈透明状,她俯视着昔日爱婿,悲悯而威严,“大力啊,把赔偿款还给小晴。” 是梦吗?还是幻觉?很久以后,孙大力才明白,那是他的不安、他的良心。地面,水越来越多,孙大力浑身发抖,瑟缩一角,裤子全湿了。 第17章 光速 十字路口,艾骆可拐错弯。 “让你左拐,你右拐,又耽误十分钟。” 陈晴满面急色。 “我又不认识你家,是你指的路,好?”艾骆可喜欢陈晴,让着她,不代表没脾气,不明是非。 陈晴闭嘴三十秒,继续催:“快点,还能再快点吗?” “姐姐,再快,我就是闯红灯了,要被扣分的!”艾骆可被催得心烦、腿软,心烦是烦穿城去救情敌,腿软是一晚上做了三次,他已然被陈晴榨干,洗完澡后,更是体似酥,天寒地冻,他还要套上衣服,出门当救兵。 “卫妈妈,你到家里了?太好了,跟壮壮说,别怕,妈妈马上回来了。”陈晴接了个电话,是卫秀梅接到她求助后,赶到她家,汇报结果。陈晴松了口气。 “哎呀,电梯那儿围了好多人,我没敢坐电梯,我是爬楼爬上来的。”卫秀梅的声音经过外放,艾骆可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来了吗?维修的人来了吗?”陈晴语速加快。 “没看清,我这腿噢,好久没爬五层楼了。”卫秀梅气喘吁吁。 “那你先坐着歇会儿,我马上到。”陈晴挂断电话。 “卫妈妈是谁?”艾骆可警觉道,“你前婆婆?你们这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前夫没离家,前婆婆还来往。” “我后妈。”陈晴皱起眉头,心想,才哪儿到哪儿,你管的可真宽。 “你还有后妈!”艾骆可偏头看了陈晴一眼,“你家庭够复杂的啊!” “才哪儿到哪儿,你管的可真宽。”陈晴是搁不住腹诽的,念出心声。 “我不是管得宽,我是认真的,别的不说,你这种和前夫来往的度,我妈那儿的关,你一定过不去。” “你妈?”陈晴一惊,这么早就进入婆媳关系那一环了? 艾骆可没注意陈晴脸上的韫色,仍自顾自喋喋不休,“我前妻就是和我妈关系不好,我们才过不下去的,我如果再婚,我妈一定会对儿媳妇的挑选更严格、更……” “别别别,”陈晴连忙对艾骆可摆手,“我一时半会没想再婚的事,也不想给自己再找个婆婆,我实话告诉你,我和前婆婆关系很一般,很一般,很一般!我处理不好一段关系,就处理不好所有类似关系,你别为难我了!”她的口气逐渐强硬。 艾骆可只见过陈晴撒娇、柔媚的那一面,从没见过陈晴暴躁、伶牙俐齿、强势的这一面,像看一个全新的人似的,打量陈晴。 “宝宝,你和我刚认识你时,完全不一样了!” 陈晴没理艾骆可的抱怨,电话又进来了,“喂?”是壮壮,用电话手表打的,“爸爸救出来了?太好了!妈妈也快到家了。” 听说孙大力已从电梯中扒拉出来,等红灯的艾骆可迟疑了,“咱们还要过去吗?” “当然要去,孙大力本来就有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又被关了一个多小时,肯定吓病了,带不了孩子,我得去看看情况,晚上我要把壮壮带回我那边,要不,我就不走了,明天和他一起去四惠。”陈晴目视前方,说出自己的打算。 “你在那,和他一起住?”艾骆可不满道。 “不然呢?留你一起?咱俩一间房?”陈晴怒气冲冲,她不想承认,她的怒火来自于对孙大力的担心。 “我要打电话问下我妈,我在外面住,都得问问她老人家意见,她晚上习惯给我等门。” 没想到,艾骆可认真了,没想到,他还真是个妈宝男。车到平和花园小区了,陈晴干脆把车门一开一摔,头也不回往家走,“哎!陈晴!”艾骆可跟着开门,没摔门,他冲着陈晴在夜色中消失的方向喊,“你怎么了?我去哪儿停车?” 太难伺候了,女人心,海底针,怎么变这么快呢?和两个小时前,在他工作室,与他耳厮鬓摩的那个陈晴完全是两个人啊! 孙大力坐在客厅沙发上,毛巾毯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包括头颅,整个造型如电视剧《西游记》中《天柱捉玉兔》那一集,孙悟空变幻的印度嬷嬷,只差一个鼻环。 陈晴熟练地按动密码锁,卫秀梅见她进门,颤颤巍巍迎上来,“晴啊,你终于回来了,壮壮爸在发抖,你看要不要去医院?” 陈晴先把卫秀梅打发走,拿出一贯百分百与人周旋的态度,把“卫”字省略,直接喊了“妈”,“妈妈,麻烦你了,今晚多亏你,你快回去,爸该担心了。” 她叫得卫秀梅心中熨帖,脸上飘着喜色,“没事,没事,那你这边有什么事,再喊我,你爸已经给我两个电话了,还想过来看看,我没让他来。” 门一关,陈晴卸下敷衍的面具,一脸疲倦。频繁的性生活,不仅对男人是爱的浩劫,对女性一样。陈晴三天和两位不同异性亲密相处,都是新鲜的伴侣,男人都像有无穷无尽的劲儿在她身上使不完……更兼身体本身的劳累,昨天监考站一天,今天给艾洛可工作室做野模,共计拍了十八套衣服,头痛、咽喉痛、胸痛,每件衣服,各种造型都摆一遍,强光、化妆、换来换去衣服,总之,百般折腾,挣钱不易。 哎呀,刚才对艾骆可发脾气,不会连钱都不给结了?陈晴想到做到,掏出手机,给艾骆可发消息,“今天的款,什么时候能结?”她再查一查二手平台,正在卖的货,嘴角扯出一丝笑,又卖了三件连衣裙。还清信用卡,指日可待啊!她在心里挥了挥拳头。 “水,水。”孙大力颤抖着嘴唇,喃喃。 陈晴瞥一眼孙大力,想想当初孙大力是怎么坚决要离开她的,现在脆弱得像只病猫,真是解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有孩子的前夫妻,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听说孙大力在电梯被关着的刹那,她一口气吊着,真怕孙大力有个三长两短,人没了,壮壮她一个人带,那种恐慌、恐惧、不舍、心疼,难以形容,她打电话拜托卫秀梅赶紧去看看,不止是担心壮壮单独待着害怕,更多是希望卫秀梅告知她,有没有人来维修,警察到没到位。 陈晴倒了杯水,挨着孙大力坐下,孙大力掏不出手,眼神呆滞,陈晴把杯子凑到他唇边。她无意间碰到孙大力的手,冰凉,陈晴一个激灵,凭本能握住,凭带娃经验,迅速摸孙大力的额头和后脑勺,“你发烧了!” “壮壮!壮壮!”陈晴这时候才想起儿子,对啊,儿子呢? “妈!”壮壮从房间走出来。 “你爸这样,你还能坐得住?”陈晴“嚯”的站起,开骂壮壮。 “不是,我作业还没写完啊!”壮壮一副我如何是好的表情,“刚才,我问爸爸,需要我做什么吗?他不说话,卫奶奶让我先去忙自己的事……” “我们培养你,是把你培养成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世故的凉薄之人吗?作业,作业有爸爸重要吗?你爸都什么样了,你还作业,作业!”陈晴代入感极强,“我要是病倒在床上,是不是你有自己的事,也不管妈妈了?你现在有作业,以后就能为加班,不管我的死活!” “我没有不管,爸爸从电梯出来,是我背上来的,他尿了裤子,我给他脱的裤子,换的裤子,”壮壮委屈得很,“再说,不是你说学习最重要吗?!” 陈晴哑然,一是她突然意识到长久以来对壮壮的鸡,有纰漏,二是,壮壮把最重要的事放在最后说,她冤枉了孩子,她烦躁地将手挥一挥,“你快去做作业。”壮壮立在她面前却没动。“怎么了?”陈晴挨着孙大力做,她不知不觉一直握着孙大力冰凉的手,她从上往下仰着头看儿子,壮壮轻声轻语,嗫喏着:“妈妈,我作文不知道怎么写……你能不能?” 陈晴叹口气,走到储藏间,找到蓝色药匣子,翻出退烧药,想想,又摸出褪黑素,她吩咐壮壮,“再给你爸倒杯水,以后,再有类似情况,听着,学习没有人重要,没有你的健康重要,没有爸妈需要你重要。”她柔声对孙大力说,“你把药吃了,好好去睡一觉,没事了,都没事了,喏,这个吃一粒,晚上睡得香。” 陈晴看着孙大力咽下药,扶着他进卧室,扭头问壮壮:“什么题?”壮壮还未回答,孙大力没放开陈晴的手,“别走,你们别离开我,开灯。” 开灯。 一室光明。“扑通!”孙大力跪在光明中,跪在陈晴面前。他“啪啪”扇自己,“我不是人,我错了。原谅我,我不该瞒着你,我伪造了你的签名。还有一份补偿协议,开发商和我们几个带头闹事的人私下签的。一家补二十万,之前的八万也到账了。你等我,等我转账,转十四万给你。” 孙大力扭转方向,冲着窗前明月,“哐哐哐”。 第17章 光速 十字路口,艾骆可拐错弯。 “让你左拐,你右拐,又耽误十分钟。” 陈晴满面急色。 “我又不认识你家,是你指的路,好?”艾骆可喜欢陈晴,让着她,不代表没脾气,不明是非。 陈晴闭嘴三十秒,继续催:“快点,还能再快点吗?” “姐姐,再快,我就是闯红灯了,要被扣分的!”艾骆可被催得心烦、腿软,心烦是烦穿城去救情敌,腿软是一晚上做了三次,他已然被陈晴榨干,洗完澡后,更是体似酥,天寒地冻,他还要套上衣服,出门当救兵。 “卫妈妈,你到家里了?太好了,跟壮壮说,别怕,妈妈马上回来了。”陈晴接了个电话,是卫秀梅接到她求助后,赶到她家,汇报结果。陈晴松了口气。 “哎呀,电梯那儿围了好多人,我没敢坐电梯,我是爬楼爬上来的。”卫秀梅的声音经过外放,艾骆可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来了吗?维修的人来了吗?”陈晴语速加快。 “没看清,我这腿噢,好久没爬五层楼了。”卫秀梅气喘吁吁。 “那你先坐着歇会儿,我马上到。”陈晴挂断电话。 “卫妈妈是谁?”艾骆可警觉道,“你前婆婆?你们这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前夫没离家,前婆婆还来往。” “我后妈。”陈晴皱起眉头,心想,才哪儿到哪儿,你管的可真宽。 “你还有后妈!”艾骆可偏头看了陈晴一眼,“你家庭够复杂的啊!” “才哪儿到哪儿,你管的可真宽。”陈晴是搁不住腹诽的,念出心声。 “我不是管得宽,我是认真的,别的不说,你这种和前夫来往的度,我妈那儿的关,你一定过不去。” “你妈?”陈晴一惊,这么早就进入婆媳关系那一环了? 艾骆可没注意陈晴脸上的韫色,仍自顾自喋喋不休,“我前妻就是和我妈关系不好,我们才过不下去的,我如果再婚,我妈一定会对儿媳妇的挑选更严格、更……” “别别别,”陈晴连忙对艾骆可摆手,“我一时半会没想再婚的事,也不想给自己再找个婆婆,我实话告诉你,我和前婆婆关系很一般,很一般,很一般!我处理不好一段关系,就处理不好所有类似关系,你别为难我了!”她的口气逐渐强硬。 艾骆可只见过陈晴撒娇、柔媚的那一面,从没见过陈晴暴躁、伶牙俐齿、强势的这一面,像看一个全新的人似的,打量陈晴。 “宝宝,你和我刚认识你时,完全不一样了!” 陈晴没理艾骆可的抱怨,电话又进来了,“喂?”是壮壮,用电话手表打的,“爸爸救出来了?太好了!妈妈也快到家了。” 听说孙大力已从电梯中扒拉出来,等红灯的艾骆可迟疑了,“咱们还要过去吗?” “当然要去,孙大力本来就有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又被关了一个多小时,肯定吓病了,带不了孩子,我得去看看情况,晚上我要把壮壮带回我那边,要不,我就不走了,明天和他一起去四惠。”陈晴目视前方,说出自己的打算。 “你在那,和他一起住?”艾骆可不满道。 “不然呢?留你一起?咱俩一间房?”陈晴怒气冲冲,她不想承认,她的怒火来自于对孙大力的担心。 “我要打电话问下我妈,我在外面住,都得问问她老人家意见,她晚上习惯给我等门。” 没想到,艾骆可认真了,没想到,他还真是个妈宝男。车到平和花园小区了,陈晴干脆把车门一开一摔,头也不回往家走,“哎!陈晴!”艾骆可跟着开门,没摔门,他冲着陈晴在夜色中消失的方向喊,“你怎么了?我去哪儿停车?” 太难伺候了,女人心,海底针,怎么变这么快呢?和两个小时前,在他工作室,与他耳厮鬓摩的那个陈晴完全是两个人啊! 孙大力坐在客厅沙发上,毛巾毯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包括头颅,整个造型如电视剧《西游记》中《天柱捉玉兔》那一集,孙悟空变幻的印度嬷嬷,只差一个鼻环。 陈晴熟练地按动密码锁,卫秀梅见她进门,颤颤巍巍迎上来,“晴啊,你终于回来了,壮壮爸在发抖,你看要不要去医院?” 陈晴先把卫秀梅打发走,拿出一贯百分百与人周旋的态度,把“卫”字省略,直接喊了“妈”,“妈妈,麻烦你了,今晚多亏你,你快回去,爸该担心了。” 她叫得卫秀梅心中熨帖,脸上飘着喜色,“没事,没事,那你这边有什么事,再喊我,你爸已经给我两个电话了,还想过来看看,我没让他来。” 门一关,陈晴卸下敷衍的面具,一脸疲倦。频繁的性生活,不仅对男人是爱的浩劫,对女性一样。陈晴三天和两位不同异性亲密相处,都是新鲜的伴侣,男人都像有无穷无尽的劲儿在她身上使不完……更兼身体本身的劳累,昨天监考站一天,今天给艾洛可工作室做野模,共计拍了十八套衣服,头痛、咽喉痛、胸痛,每件衣服,各种造型都摆一遍,强光、化妆、换来换去衣服,总之,百般折腾,挣钱不易。 哎呀,刚才对艾骆可发脾气,不会连钱都不给结了?陈晴想到做到,掏出手机,给艾骆可发消息,“今天的款,什么时候能结?”她再查一查二手平台,正在卖的货,嘴角扯出一丝笑,又卖了三件连衣裙。还清信用卡,指日可待啊!她在心里挥了挥拳头。 “水,水。”孙大力颤抖着嘴唇,喃喃。 陈晴瞥一眼孙大力,想想当初孙大力是怎么坚决要离开她的,现在脆弱得像只病猫,真是解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有孩子的前夫妻,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听说孙大力在电梯被关着的刹那,她一口气吊着,真怕孙大力有个三长两短,人没了,壮壮她一个人带,那种恐慌、恐惧、不舍、心疼,难以形容,她打电话拜托卫秀梅赶紧去看看,不止是担心壮壮单独待着害怕,更多是希望卫秀梅告知她,有没有人来维修,警察到没到位。 陈晴倒了杯水,挨着孙大力坐下,孙大力掏不出手,眼神呆滞,陈晴把杯子凑到他唇边。她无意间碰到孙大力的手,冰凉,陈晴一个激灵,凭本能握住,凭带娃经验,迅速摸孙大力的额头和后脑勺,“你发烧了!” “壮壮!壮壮!”陈晴这时候才想起儿子,对啊,儿子呢? “妈!”壮壮从房间走出来。 “你爸这样,你还能坐得住?”陈晴“嚯”的站起,开骂壮壮。 “不是,我作业还没写完啊!”壮壮一副我如何是好的表情,“刚才,我问爸爸,需要我做什么吗?他不说话,卫奶奶让我先去忙自己的事……” “我们培养你,是把你培养成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世故的凉薄之人吗?作业,作业有爸爸重要吗?你爸都什么样了,你还作业,作业!”陈晴代入感极强,“我要是病倒在床上,是不是你有自己的事,也不管妈妈了?你现在有作业,以后就能为加班,不管我的死活!” “我没有不管,爸爸从电梯出来,是我背上来的,他尿了裤子,我给他脱的裤子,换的裤子,”壮壮委屈得很,“再说,不是你说学习最重要吗?!” 陈晴哑然,一是她突然意识到长久以来对壮壮的鸡,有纰漏,二是,壮壮把最重要的事放在最后说,她冤枉了孩子,她烦躁地将手挥一挥,“你快去做作业。”壮壮立在她面前却没动。“怎么了?”陈晴挨着孙大力做,她不知不觉一直握着孙大力冰凉的手,她从上往下仰着头看儿子,壮壮轻声轻语,嗫喏着:“妈妈,我作文不知道怎么写……你能不能?” 陈晴叹口气,走到储藏间,找到蓝色药匣子,翻出退烧药,想想,又摸出褪黑素,她吩咐壮壮,“再给你爸倒杯水,以后,再有类似情况,听着,学习没有人重要,没有你的健康重要,没有爸妈需要你重要。”她柔声对孙大力说,“你把药吃了,好好去睡一觉,没事了,都没事了,喏,这个吃一粒,晚上睡得香。” 陈晴看着孙大力咽下药,扶着他进卧室,扭头问壮壮:“什么题?”壮壮还未回答,孙大力没放开陈晴的手,“别走,你们别离开我,开灯。” 开灯。 一室光明。“扑通!”孙大力跪在光明中,跪在陈晴面前。他“啪啪”扇自己,“我不是人,我错了。原谅我,我不该瞒着你,我伪造了你的签名。还有一份补偿协议,开发商和我们几个带头闹事的人私下签的。一家补二十万,之前的八万也到账了。你等我,等我转账,转十四万给你。” 孙大力扭转方向,冲着窗前明月,“哐哐哐”。 第1章 上传 经过伍仟剪辑手的《回家上班》,如龙点睛,如锦添花。陈雨像一位陌生的旁观者,又一遍观看成片,她的表情如调味罐,酸甜苦辣咸,一会儿一切换。 挫折使人成长,创作永远是创作者的心灵港湾、唯一自愈方式。这段时间,陈雨心烦意乱时,就去千百度待着。 今晚,她填完电子表格,又细细审核,确认无误,将《回家上班》正式上传。阿尼斯电影节纪录片组,是继中国南方国际纪录片节后,陈雨投稿的第二家。上一次是策划案加片花,主打一个创意;这次成片,除了发送电子版,还需将盘另发国际邮政。 陌生的旁观者是郎因。 郎因对片名疑惑,“回家上班的人多了去了,总有类别之分”陈雨答:“那些选择回家,做自由职业者的妈妈们。”“年龄段呢?退休了也有在家干活的,那叫发挥余热。”“孩子未成年,为照顾家庭,选择回家的职场妈妈。”陈雨更精准定义。 “为啥是女性,没有男性?我不是在家上班呢?”郎因抗议。“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陈雨承认,“我动念拍的时候,只想解决自己的问题,只想到我的同性、同类,没想到回家上班有可能是社会趋势的一种,如果我能拍下一部,肯定拍一组男性,你就是主角之一,好吗?” 陈雨说得郎因脸红,他抹抹贝勒爷的饱满额头,“那什么,如果在家待着,挣着钱,还能把孩子陪了,也不错。我就是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时间太碎,又要买菜做饭,又要接甜甜,出去见个人,回来只想休息,啥活也干不了了。你这几年,是怎么兼顾的?”陈雨白了他一眼,“靠爱和穷。” 陈雨将《回家上班》多刻了几张盘,寄了一张给邢总,其他的,用于内外交。 先说外交,关于扎木的视频火了后,陈雨成为首都和山城对口扶贫的代表性人物,宣传部邀请她前往山城参与了一项重大文化活动,电视人终于上电视,陈雨从幕后走向幕前。 迪娃集团的新游乐园开业,常总命令李娜必须将陈雨请到现场,李娜不敢抗旨,赔偿一事在本就有争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当然,迪娃不是吃素的,公益也只是企业锦上添的花,他们绝不可能送钱给陈雨,那二十万,李娜提出认可陈雨的方案,拿拍摄系列品宣视频来抵,“我早就对我们用的那个草台班子不满意了,陈导,您来做,我放心。”李娜笑嘻嘻,简直谄媚,她浑身的香气让陈雨闻到宫斗剧的味道。陈雨谢李娜能放她一马,“嗨,又不是我自己的生意,老板觉得您有价值,要继续合作,我没必要和您作对啊,是不是?” 临走前,陈雨把盘放李娜桌上,“这是我个人独立拍摄的,如果迪娃想赞助,随时欢迎。如果迪娃也想拍类似的片子,咱们找好选题,好好谋划下。我保证完成品宣视频的任务,把您捧红前,先把您拍成最美女霸总!”李娜乐得咯咯咯。 出迪娃驻京办事处,陈雨去看了趟赵蕾。 赵蕾是《回家上班》的原型之一,因时间关系,她在全片中,戏份最少,比例最小。 做全职妈妈期间,赵蕾零零散散做过些保险生意。用她的话来说,为了给家人配备保险,她做了大量的功课,于是,周围的人有需要,她便会提供专业知识,给与建议。 雷磊磊去世后,赵蕾处理完丧事,在父母朋友的支持下,做保险经纪人。初以保险谋生,她自然以故交、雷磊磊的故交为切入点和客户资源,陈雨本来只是想做个人情,买份保险,帮帮忙,但陈雨和赵蕾的接触过程中,发现这位昔日奥赛奖牌获得者,换个领域,依然保持惊人的学习能力和速度。 几个月来,陈雨在赵蕾这儿几乎配齐了家人所有的保险,也跟拍了赵蕾如何迅速调整状态,从悲伤快进到倔强。赵蕾的故事以赵蕾卖陈雨第一份保险,约她出去谈谈为开始,那天起,陈雨征求她同意,正式记录。 “片子剪出来了,给你看看。”陈雨将盘递给赵蕾。 “谢谢,谢谢你的记录,一定是珍贵的回忆,我会看到老,一遍遍放,等我不在了,我的孩子们还会你的片子中,看到那段时光,看到他们的妈妈,曾经的岁月。”赵蕾捏着盘,没看已满是赞扬。 她俩在赵蕾的新居见面,雷磊磊走后,赵蕾这是第二次搬家。她先是带着三个孩子从高额房贷的别墅搬走,搬进一间普通三居;别墅随后被她割肉卖掉,换取现金。接着,她又将孩子们转到一所公立学校,国际学校,没有男性壮劳力作为经济支柱,和别墅一样,自动在家庭配置中删除;她把家跟着搬来新学校。 “怎么样,最近生意如何?”陈雨关切问。“挺好,朋友们都很够意思,还尽力给我推荐新客户,以前来往的宝妈、全职太太们,也很照顾我,我也很清楚他们对保险的需求,总之,比刚做的时候好。”赵蕾谦虚道,“对了!我最近接了个大单,磊磊的老同学真是给力!” “谁?”陈雨在脑海中搜索一圈。“齐星,你们研究所的那个同学。”赵蕾起身拿资料,她翻开文件夹给陈雨看,是个团单,健康保险类。“我恍惚记得,磊磊说,你和齐星好过?” 赵蕾竟然八卦起来。 “谁说的?”陈雨讪讪。“他自己说的,”赵蕾眼中笑意渐浓, “有次你们聚会完,齐星喝多了,他亲口告诉磊磊的。”“就算是,也是小时候的事了。齐星这些日子还给你介绍过其他单子吗?”陈雨抻个懒腰。“他妻子的外甥要出国留学,我给介绍配了一份专门的留学生保险。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外甥特别嘴碎,还跟我说,齐星和他小姨,中间离过婚,又复了婚。”赵蕾回忆。“啊?”陈雨惊愕。“齐星老婆是独女,不知怎么,她父母就说齐星是上门女婿,孩子要跟他家姓,大约是齐星的爸妈想不通,小两口为这事儿吵了很久,一直没解决,后来离婚了。”“那又复婚?”“齐星的妻子本来不想要二胎,齐星的丈母娘亲自登门和齐星妈妈battle,两人又复婚,最近怀上老二了,说好了,生出来后,姓齐,事情解决。”“他们什么时候离婚、复婚的?”陈雨心中有个计时器,嗒嗒嗒。“四月离的婚,九月复的婚,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计时器提醒陈雨,班主任来北京时,他们第一次聚会,齐星和妻子视频,称呼女儿蒋笑笑,那时他们还没离婚;在餐厅,遇到她狼狈地和沈金金商讨如何拟定与郎因的婚内财产协议时,齐星说,有孩子了,离婚很麻烦;可能,他正经此劫;雷磊磊的葬礼结束,她坐在齐星车上,齐星抱着她时,说,其实我们现在可以重新开始,她推开了他,他应该刚办完手续,成自由身。 如果当时,她动摇一下,如果当时,话说得更清楚些,如果当时,她选择离开郎因……没有如果,一如没有缘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今时今日看她的小家,缝缝补补,又挺过一年。也许是她懦弱,也许是命,也许婚姻是发展的,矛盾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在成长,在改变,就好。 时间差不多了,陈雨起身告辞。赵蕾重申感恩的心,“没有你们,这一年,我不知怎样才能熬过来。”“没有我们,你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育,你的儿女,你付出和得到的爱,都会让你熬过来。”陈雨伸出手,用掌心与赵蕾的,轻轻对击。 在路口等红灯时,陈雨翻了翻齐星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如大多数体制内工作人员,只有行业政策、新闻的发布,单位的公告,找不出任何个人痕迹、情绪波澜。 想谁,谁到。齐星给她消息,“去看赵蕾了?”陈雨回,对,还知道,你给她介绍了笔大生意。“顺水推舟,不值一提。”“你是个好人。”不知为何,陈雨冒出一句。“谢谢。听赵蕾说,你还给她拍了部片子,什么时候,在哪里能看到?”“自己拍着玩的,估计没有机会公映。真想看,今晚有事吗?没事出来吃个饭,我正好带着盘,不闪送了。”陈雨主动邀约。 他俩互相发了位置,而后,找到一个中点,吃了顿陕西菜。肉夹馍、臊子面、羊肉串、凉皮。 “你想象不到,我们这种高知单位,全部纯985博士,新来的领导是个外行。每天匪夷所思整我们,有一天,为了测试我们对他是否忠心,按人头打印前任领导的画像。” “干什么?”陈雨撸着串。 “团建的时候,让我们去踩,看谁踩得不坚决,看谁踩得犹豫,之后就排挤谁。” 陈雨把铁签按在桌子上笑。 “你们的工作呢?” “昨天才吵了一架,和甲方开会,我说,你们以为我是‘打印机’吗?这边说要求,那边我直接就能打出来项目书?” 气氛轻松愉快,像很多年前,还是学生时。陈雨清楚齐星的家事,她相信,有赵蕾,齐星也清楚她的,但互相都没提。 “为什么突然约我?还送片子给我看?”齐星问。 “不管承不承认,你都是我在这个城市认识最久的人,有基本的信任。你是我的人生评委之一。我希望你知道我的进步、坚持。”陈雨没有回避。 “陈雨,你我之间,说只是同学,远了,说亲如兄妹,俗了。你是另一个我,不同性别而已。我们的经历、性格、选择相似,出于朋友,我常为你担心,出于了解,我从不担心,你胜负欲强,但你的努力配得上你的野心,你会好下去。” “我肯定会好下去,什么胜负欲强,我没有负欲,只有胜。” 轮到齐星把铁签按在桌子上笑。 “人到中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关系。能有一个有空就约,约了就见,见面喝喝小酒说说笑话,在各自生活外透透气的朋友,挺好。”陈雨拎起扎啤,一饮而尽。 第1章 上传 经过伍仟剪辑手的《回家上班》,如龙点睛,如锦添花。陈雨像一位陌生的旁观者,又一遍观看成片,她的表情如调味罐,酸甜苦辣咸,一会儿一切换。 挫折使人成长,创作永远是创作者的心灵港湾、唯一自愈方式。这段时间,陈雨心烦意乱时,就去千百度待着。 今晚,她填完电子表格,又细细审核,确认无误,将《回家上班》正式上传。阿尼斯电影节纪录片组,是继中国南方国际纪录片节后,陈雨投稿的第二家。上一次是策划案加片花,主打一个创意;这次成片,除了发送电子版,还需将盘另发国际邮政。 陌生的旁观者是郎因。 郎因对片名疑惑,“回家上班的人多了去了,总有类别之分”陈雨答:“那些选择回家,做自由职业者的妈妈们。”“年龄段呢?退休了也有在家干活的,那叫发挥余热。”“孩子未成年,为照顾家庭,选择回家的职场妈妈。”陈雨更精准定义。 “为啥是女性,没有男性?我不是在家上班呢?”郎因抗议。“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陈雨承认,“我动念拍的时候,只想解决自己的问题,只想到我的同性、同类,没想到回家上班有可能是社会趋势的一种,如果我能拍下一部,肯定拍一组男性,你就是主角之一,好吗?” 陈雨说得郎因脸红,他抹抹贝勒爷的饱满额头,“那什么,如果在家待着,挣着钱,还能把孩子陪了,也不错。我就是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时间太碎,又要买菜做饭,又要接甜甜,出去见个人,回来只想休息,啥活也干不了了。你这几年,是怎么兼顾的?”陈雨白了他一眼,“靠爱和穷。” 陈雨将《回家上班》多刻了几张盘,寄了一张给邢总,其他的,用于内外交。 先说外交,关于扎木的视频火了后,陈雨成为首都和山城对口扶贫的代表性人物,宣传部邀请她前往山城参与了一项重大文化活动,电视人终于上电视,陈雨从幕后走向幕前。 迪娃集团的新游乐园开业,常总命令李娜必须将陈雨请到现场,李娜不敢抗旨,赔偿一事在本就有争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当然,迪娃不是吃素的,公益也只是企业锦上添的花,他们绝不可能送钱给陈雨,那二十万,李娜提出认可陈雨的方案,拿拍摄系列品宣视频来抵,“我早就对我们用的那个草台班子不满意了,陈导,您来做,我放心。”李娜笑嘻嘻,简直谄媚,她浑身的香气让陈雨闻到宫斗剧的味道。陈雨谢李娜能放她一马,“嗨,又不是我自己的生意,老板觉得您有价值,要继续合作,我没必要和您作对啊,是不是?” 临走前,陈雨把盘放李娜桌上,“这是我个人独立拍摄的,如果迪娃想赞助,随时欢迎。如果迪娃也想拍类似的片子,咱们找好选题,好好谋划下。我保证完成品宣视频的任务,把您捧红前,先把您拍成最美女霸总!”李娜乐得咯咯咯。 出迪娃驻京办事处,陈雨去看了趟赵蕾。 赵蕾是《回家上班》的原型之一,因时间关系,她在全片中,戏份最少,比例最小。 做全职妈妈期间,赵蕾零零散散做过些保险生意。用她的话来说,为了给家人配备保险,她做了大量的功课,于是,周围的人有需要,她便会提供专业知识,给与建议。 雷磊磊去世后,赵蕾处理完丧事,在父母朋友的支持下,做保险经纪人。初以保险谋生,她自然以故交、雷磊磊的故交为切入点和客户资源,陈雨本来只是想做个人情,买份保险,帮帮忙,但陈雨和赵蕾的接触过程中,发现这位昔日奥赛奖牌获得者,换个领域,依然保持惊人的学习能力和速度。 几个月来,陈雨在赵蕾这儿几乎配齐了家人所有的保险,也跟拍了赵蕾如何迅速调整状态,从悲伤快进到倔强。赵蕾的故事以赵蕾卖陈雨第一份保险,约她出去谈谈为开始,那天起,陈雨征求她同意,正式记录。 “片子剪出来了,给你看看。”陈雨将盘递给赵蕾。 “谢谢,谢谢你的记录,一定是珍贵的回忆,我会看到老,一遍遍放,等我不在了,我的孩子们还会你的片子中,看到那段时光,看到他们的妈妈,曾经的岁月。”赵蕾捏着盘,没看已满是赞扬。 她俩在赵蕾的新居见面,雷磊磊走后,赵蕾这是第二次搬家。她先是带着三个孩子从高额房贷的别墅搬走,搬进一间普通三居;别墅随后被她割肉卖掉,换取现金。接着,她又将孩子们转到一所公立学校,国际学校,没有男性壮劳力作为经济支柱,和别墅一样,自动在家庭配置中删除;她把家跟着搬来新学校。 “怎么样,最近生意如何?”陈雨关切问。“挺好,朋友们都很够意思,还尽力给我推荐新客户,以前来往的宝妈、全职太太们,也很照顾我,我也很清楚他们对保险的需求,总之,比刚做的时候好。”赵蕾谦虚道,“对了!我最近接了个大单,磊磊的老同学真是给力!” “谁?”陈雨在脑海中搜索一圈。“齐星,你们研究所的那个同学。”赵蕾起身拿资料,她翻开文件夹给陈雨看,是个团单,健康保险类。“我恍惚记得,磊磊说,你和齐星好过?” 赵蕾竟然八卦起来。 “谁说的?”陈雨讪讪。“他自己说的,”赵蕾眼中笑意渐浓, “有次你们聚会完,齐星喝多了,他亲口告诉磊磊的。”“就算是,也是小时候的事了。齐星这些日子还给你介绍过其他单子吗?”陈雨抻个懒腰。“他妻子的外甥要出国留学,我给介绍配了一份专门的留学生保险。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外甥特别嘴碎,还跟我说,齐星和他小姨,中间离过婚,又复了婚。”赵蕾回忆。“啊?”陈雨惊愕。“齐星老婆是独女,不知怎么,她父母就说齐星是上门女婿,孩子要跟他家姓,大约是齐星的爸妈想不通,小两口为这事儿吵了很久,一直没解决,后来离婚了。”“那又复婚?”“齐星的妻子本来不想要二胎,齐星的丈母娘亲自登门和齐星妈妈battle,两人又复婚,最近怀上老二了,说好了,生出来后,姓齐,事情解决。”“他们什么时候离婚、复婚的?”陈雨心中有个计时器,嗒嗒嗒。“四月离的婚,九月复的婚,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计时器提醒陈雨,班主任来北京时,他们第一次聚会,齐星和妻子视频,称呼女儿蒋笑笑,那时他们还没离婚;在餐厅,遇到她狼狈地和沈金金商讨如何拟定与郎因的婚内财产协议时,齐星说,有孩子了,离婚很麻烦;可能,他正经此劫;雷磊磊的葬礼结束,她坐在齐星车上,齐星抱着她时,说,其实我们现在可以重新开始,她推开了他,他应该刚办完手续,成自由身。 如果当时,她动摇一下,如果当时,话说得更清楚些,如果当时,她选择离开郎因……没有如果,一如没有缘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今时今日看她的小家,缝缝补补,又挺过一年。也许是她懦弱,也许是命,也许婚姻是发展的,矛盾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在成长,在改变,就好。 时间差不多了,陈雨起身告辞。赵蕾重申感恩的心,“没有你们,这一年,我不知怎样才能熬过来。”“没有我们,你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育,你的儿女,你付出和得到的爱,都会让你熬过来。”陈雨伸出手,用掌心与赵蕾的,轻轻对击。 在路口等红灯时,陈雨翻了翻齐星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如大多数体制内工作人员,只有行业政策、新闻的发布,单位的公告,找不出任何个人痕迹、情绪波澜。 想谁,谁到。齐星给她消息,“去看赵蕾了?”陈雨回,对,还知道,你给她介绍了笔大生意。“顺水推舟,不值一提。”“你是个好人。”不知为何,陈雨冒出一句。“谢谢。听赵蕾说,你还给她拍了部片子,什么时候,在哪里能看到?”“自己拍着玩的,估计没有机会公映。真想看,今晚有事吗?没事出来吃个饭,我正好带着盘,不闪送了。”陈雨主动邀约。 他俩互相发了位置,而后,找到一个中点,吃了顿陕西菜。肉夹馍、臊子面、羊肉串、凉皮。 “你想象不到,我们这种高知单位,全部纯985博士,新来的领导是个外行。每天匪夷所思整我们,有一天,为了测试我们对他是否忠心,按人头打印前任领导的画像。” “干什么?”陈雨撸着串。 “团建的时候,让我们去踩,看谁踩得不坚决,看谁踩得犹豫,之后就排挤谁。” 陈雨把铁签按在桌子上笑。 “你们的工作呢?” “昨天才吵了一架,和甲方开会,我说,你们以为我是‘打印机’吗?这边说要求,那边我直接就能打出来项目书?” 气氛轻松愉快,像很多年前,还是学生时。陈雨清楚齐星的家事,她相信,有赵蕾,齐星也清楚她的,但互相都没提。 “为什么突然约我?还送片子给我看?”齐星问。 “不管承不承认,你都是我在这个城市认识最久的人,有基本的信任。你是我的人生评委之一。我希望你知道我的进步、坚持。”陈雨没有回避。 “陈雨,你我之间,说只是同学,远了,说亲如兄妹,俗了。你是另一个我,不同性别而已。我们的经历、性格、选择相似,出于朋友,我常为你担心,出于了解,我从不担心,你胜负欲强,但你的努力配得上你的野心,你会好下去。” “我肯定会好下去,什么胜负欲强,我没有负欲,只有胜。” 轮到齐星把铁签按在桌子上笑。 “人到中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关系。能有一个有空就约,约了就见,见面喝喝小酒说说笑话,在各自生活外透透气的朋友,挺好。”陈雨拎起扎啤,一饮而尽。 第2章 接棒 朗园内外,张灯结彩。红砖墙上,铺满玲珑生辉的装饰物,远看如披霓裳羽衣。陈雨在园内的创意市集逛了会儿,到点,她走进街边一家咖啡馆。今天,她把从老方那儿接盘的几个项目,和团队小伙伴,逐个梳理。所谓团队,也是老方的旧部,两人的交接协议昨天正式签完,老方开玩笑,“你这萝卜章第一次盖?算我给你开张。” 签完协议,老方去新疆了。他听说,有和他同病的患者在阿勒泰地区疗养半年,大有起色,也许是当地的水比北京的好,含有什么微量元素?总之,他信了,带着药,带着钱,带着夫人,奔赴新疆。 “你可要给我好好挣钱啊!”老方叮嘱道,萝卜章和挣钱句,都是写在字条上,随协议一起快递给陈雨的。 陈雨之前约他见面,之后打电话,得到的回复都是拒绝,方夫人偷摸向陈雨解释,“老方,一辈子就好个面子,不想让你们知道,他嗓子是肿着的,说话不方便。” 旧部都是陈雨旧识,三男一女。讨论完工作,陈雨随口问大家最近都在忙什么,有没有再去找一份全职上班的工作,四人相视而笑,居然都表示享受ho生活,“本来方总管我们也不严,上班的时候,也不是每天去。”女孩叮叮朗朗道。 “往好了说,享受在家上班的感觉,往坏了说,被惯坏了,朝九晚五打卡,不适合我。”张姓男孩挠挠头。 “往好了说,我在选择,往坏了说,现在工作实在不好找,找到也和现在一样,等单、计件,干着一个事儿,下一个事儿在哪还不知道。很多公司开着开着就倒闭了,这样的地方去了也没安全感。还不如手上有什么,先干好什么。有好的机会再去争取。”李姓小伙剃平头,人实在。 “其实我杂七杂八,好几件事,加起来,也够忙活一阵了,看看能不能先养活自己,形成节奏。”陆姓小弟顺势分析起单干的可能性。 陈雨俨然过来人,“在家工作,单干,自我管理比有单位被人管理可要难多了。不过,别怕,办法总比困难多。广东人说,周身刀,刀刀利。咱们浑身本事,人又靠谱,怕什么?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北京是饿不死文化人的,更饿不死奋斗者。” “是啊,听说在大望路地铁要饭,一年都能要三十万。”小张打趣。“那是,因为客流量大,人也勤奋,比朝九晚五还早!”陈雨迅速接梗,“不过,”她眉头一皱,“现在没有要饭的了?” 哄堂大笑。 “话说到头里,我接了方总的盘,就要负责到底。”会开得顺利,陈雨心情愉悦,她看看钟,时间差不多了,为之后的工作定调,“咱们这个团队,形散神不散,各自都是乐高插件,遇到项目,拼成客户想要的样子,客户给我结款,我给你们结款。都是计件工,你们有合适的工作只管去,但要提前说,活接下来,就不能中途退出,咱们圈子小,绕来绕去就这么几个人,转行么,也就只能转那么几个行,做事都要讲口碑的,口碑就是你的名片。” “懂!”“雨姐,放心!” 散会后,陈雨直奔光华路。《念援朝》今天出清样,曾雯约她东来顺边涮肉边验货。 陈雨顺长安街往前走,一旁的八王坟公交车站,排队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令她想起刚工作时,她和曾雯在北五环外合租,一度每日通勤五小时。那时,她经常说,“公交换地铁,地铁换地铁,地铁换公交,到单位,还没上班,已经有下班前的疲惫了。” 路上,陈雨听到两个姑娘互相表达羡慕。东北口音、裹着黑貂、系着字母大围巾的高个靓女说:“你说咱俩是挣的一样,可能一样吗?你们北京孩子,吃在家里,住在家里,我房租、吃饭,哪儿不用花钱,我实际收入只有你的一半!”熟料一口京片子、扎马尾、穿紫色羽绒服的北京女孩叹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到处都卷,你们累了,不想干了,可以回老家,我们北京孩子生在战场上,我们能回哪儿,没退路啊?” 陈雨听得发笑,想起十几年前,她和曾雯、前同事们,有过类似的对话。眼前人潮汹涌,各怀心事,奔向不同的路口、交通站点,陈雨看眼前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城市流光溢彩,不觉想这一路,真是把异乡熬成了家乡。 下一个路口有红灯,心形,华贸特色。此处永远有网红在打卡,等待时间也比它处漫长。陈雨摸出手机,发现锁屏界面,弹出一条新邮件信息,有“纪录片节”的字样。 她的手指发颤,轻轻点击。风吹过,她一抬头,只见红灯最后三秒,像一颗红心跳,“砰!砰!砰!”这心跳是她自己的。 “中国南方国际纪录片节于2004年在国内引进方案预售模式,方案预售在2016年正式升级为“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本届“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征集到来自40个国家和地区的265个方案。恭喜您,您的《回家上班》获得十佳方案。” 绿灯行。停止的车流动,断了的珠链接起。城市最高处那座闪耀的灯塔,璀璨华丽,正向她行注目礼,陈雨冲它微笑,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她顶着寒风,往前走,冻得鼻头发红。她还在慢慢消化,脸上难掩喜色。她双眼发亮,顾盼生辉,她在景辉街转弯时,停住脚步,她打开纪录片节的官网。没错,她的名字,她的方案,均在列,官宣了。 掖好大围巾,继续向前。再过一个加油站,一条小马路,陈雨才想起来,将邮件和官宣界面截图,她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人是邢治春,她将两张图片发过去,“师父,我做到了。” 十五分钟后,陈雨在东来顺大厅,见到铜锅和曾雯。曾雯扬扬手机,“恭喜,恭喜!”“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陈雨眸子闪晶晶,她按耐不住喜悦,隔着白色雾气。 “你前领导发朋友圈了。” 陈雨急忙看手机,果然,邢治春发布消息和图片,“恭喜陈雨!你做到了!” 点赞的至少有五十个她与邢台的熟人,微信上,得到消息来恭贺她的,另有五十个,还有十来个未接来电。 “好久没见到你这么高兴了。” “就说老娘牛不牛!”陈雨豪气冲天。 “好久没见到你这么像你了。”曾雯耐人寻味。 第2章 接棒 朗园内外,张灯结彩。红砖墙上,铺满玲珑生辉的装饰物,远看如披霓裳羽衣。陈雨在园内的创意市集逛了会儿,到点,她走进街边一家咖啡馆。今天,她把从老方那儿接盘的几个项目,和团队小伙伴,逐个梳理。所谓团队,也是老方的旧部,两人的交接协议昨天正式签完,老方开玩笑,“你这萝卜章第一次盖?算我给你开张。” 签完协议,老方去新疆了。他听说,有和他同病的患者在阿勒泰地区疗养半年,大有起色,也许是当地的水比北京的好,含有什么微量元素?总之,他信了,带着药,带着钱,带着夫人,奔赴新疆。 “你可要给我好好挣钱啊!”老方叮嘱道,萝卜章和挣钱句,都是写在字条上,随协议一起快递给陈雨的。 陈雨之前约他见面,之后打电话,得到的回复都是拒绝,方夫人偷摸向陈雨解释,“老方,一辈子就好个面子,不想让你们知道,他嗓子是肿着的,说话不方便。” 旧部都是陈雨旧识,三男一女。讨论完工作,陈雨随口问大家最近都在忙什么,有没有再去找一份全职上班的工作,四人相视而笑,居然都表示享受ho生活,“本来方总管我们也不严,上班的时候,也不是每天去。”女孩叮叮朗朗道。 “往好了说,享受在家上班的感觉,往坏了说,被惯坏了,朝九晚五打卡,不适合我。”张姓男孩挠挠头。 “往好了说,我在选择,往坏了说,现在工作实在不好找,找到也和现在一样,等单、计件,干着一个事儿,下一个事儿在哪还不知道。很多公司开着开着就倒闭了,这样的地方去了也没安全感。还不如手上有什么,先干好什么。有好的机会再去争取。”李姓小伙剃平头,人实在。 “其实我杂七杂八,好几件事,加起来,也够忙活一阵了,看看能不能先养活自己,形成节奏。”陆姓小弟顺势分析起单干的可能性。 陈雨俨然过来人,“在家工作,单干,自我管理比有单位被人管理可要难多了。不过,别怕,办法总比困难多。广东人说,周身刀,刀刀利。咱们浑身本事,人又靠谱,怕什么?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北京是饿不死文化人的,更饿不死奋斗者。” “是啊,听说在大望路地铁要饭,一年都能要三十万。”小张打趣。“那是,因为客流量大,人也勤奋,比朝九晚五还早!”陈雨迅速接梗,“不过,”她眉头一皱,“现在没有要饭的了?” 哄堂大笑。 “话说到头里,我接了方总的盘,就要负责到底。”会开得顺利,陈雨心情愉悦,她看看钟,时间差不多了,为之后的工作定调,“咱们这个团队,形散神不散,各自都是乐高插件,遇到项目,拼成客户想要的样子,客户给我结款,我给你们结款。都是计件工,你们有合适的工作只管去,但要提前说,活接下来,就不能中途退出,咱们圈子小,绕来绕去就这么几个人,转行么,也就只能转那么几个行,做事都要讲口碑的,口碑就是你的名片。” “懂!”“雨姐,放心!” 散会后,陈雨直奔光华路。《念援朝》今天出清样,曾雯约她东来顺边涮肉边验货。 陈雨顺长安街往前走,一旁的八王坟公交车站,排队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令她想起刚工作时,她和曾雯在北五环外合租,一度每日通勤五小时。那时,她经常说,“公交换地铁,地铁换地铁,地铁换公交,到单位,还没上班,已经有下班前的疲惫了。” 路上,陈雨听到两个姑娘互相表达羡慕。东北口音、裹着黑貂、系着字母大围巾的高个靓女说:“你说咱俩是挣的一样,可能一样吗?你们北京孩子,吃在家里,住在家里,我房租、吃饭,哪儿不用花钱,我实际收入只有你的一半!”熟料一口京片子、扎马尾、穿紫色羽绒服的北京女孩叹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到处都卷,你们累了,不想干了,可以回老家,我们北京孩子生在战场上,我们能回哪儿,没退路啊?” 陈雨听得发笑,想起十几年前,她和曾雯、前同事们,有过类似的对话。眼前人潮汹涌,各怀心事,奔向不同的路口、交通站点,陈雨看眼前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城市流光溢彩,不觉想这一路,真是把异乡熬成了家乡。 下一个路口有红灯,心形,华贸特色。此处永远有网红在打卡,等待时间也比它处漫长。陈雨摸出手机,发现锁屏界面,弹出一条新邮件信息,有“纪录片节”的字样。 她的手指发颤,轻轻点击。风吹过,她一抬头,只见红灯最后三秒,像一颗红心跳,“砰!砰!砰!”这心跳是她自己的。 “中国南方国际纪录片节于2004年在国内引进方案预售模式,方案预售在2016年正式升级为“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本届“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征集到来自40个国家和地区的265个方案。恭喜您,您的《回家上班》获得十佳方案。” 绿灯行。停止的车流动,断了的珠链接起。城市最高处那座闪耀的灯塔,璀璨华丽,正向她行注目礼,陈雨冲它微笑,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她顶着寒风,往前走,冻得鼻头发红。她还在慢慢消化,脸上难掩喜色。她双眼发亮,顾盼生辉,她在景辉街转弯时,停住脚步,她打开纪录片节的官网。没错,她的名字,她的方案,均在列,官宣了。 掖好大围巾,继续向前。再过一个加油站,一条小马路,陈雨才想起来,将邮件和官宣界面截图,她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人是邢治春,她将两张图片发过去,“师父,我做到了。” 十五分钟后,陈雨在东来顺大厅,见到铜锅和曾雯。曾雯扬扬手机,“恭喜,恭喜!”“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陈雨眸子闪晶晶,她按耐不住喜悦,隔着白色雾气。 “你前领导发朋友圈了。” 陈雨急忙看手机,果然,邢治春发布消息和图片,“恭喜陈雨!你做到了!” 点赞的至少有五十个她与邢台的熟人,微信上,得到消息来恭贺她的,另有五十个,还有十来个未接来电。 “好久没见到你这么高兴了。” “就说老娘牛不牛!”陈雨豪气冲天。 “好久没见到你这么像你了。”曾雯耐人寻味。 第3章 启程 牙刷、袜子、毛线帽、上火车专用的颈椎枕。 卫秀梅嘀嘀咕咕,手跟着口,收拾着行李,一个大包,一只箱子,在她身后,陈抗美美滋滋欣赏着她忙碌的身影,“我俩别看才在一起一两年,感觉像过了一辈子!”卫秀梅一转身,陈抗美笑眯眯的看着她。 卫秀梅直起腰,拿拳头捶一锤,陈抗美贴心的拿来倒扎狗毛的护腰给她围上,粘住粘贴。 “你大闺女对我一直妈长妈短的,你小闺女……嗯……总觉得对我冷冷的。”卫秀梅握住陈抗美的手,说出她的担心。 “那是你的错觉!”陈抗美为陈雨分辨,“陈雨是最明白事理,最懂事,最让人省心的孩子了!” “行!行!你闺女都是天下少有的,俩闺女都是!”卫秀梅半嘲笑地怼陈抗美。 “哪里话!你儿子也不错!”陈抗美“嘿嘿嘿”,他摸摸口袋,摸索出一包烟,那是卫秀梅的儿子来看望他俩时,特地送后爸的。 春节北京行,是陈抗美早就策划好的,但提前一周去,却是临时起意。只因他写给亡妻陆援朝的诗画集,通过小女儿陈雨的闺蜜曾雯,找了一家印刷厂,印了二百册,只在亲友间传阅,样书这几天就能出来。陈雨原说给陈抗美寄,陈抗美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虽不是正规出版物,也是自己的一片心、才华的展现,像当年站在产房外,迎接新生命一样,他要去印厂迎接新书的诞生。 为了北京行,陈抗美广发英雄帖,昔日战友约了一桌,在北京其他的老朋友,再约一桌,不仅是阔别已久,分外想念,能为亡妻写书,是多么大的体面,此外,卫秀梅也是他想炫耀的点,伉俪情深,不演给外人看,简直是锦衣夜行嘛! “喂!大力吗?明天我和你卫阿姨要去北京了,你送我们下,火车是9点半的,你八点来好?”陈抗美那儿,陈晴和孙大力还停留在假离婚的时间点,既然是假离婚,孙大力还是可以当半子用的。 “我明天要上班。”孙大力人狠话不多,说完六个字,直接挂断电话。 “喂!喂!”陈抗美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话筒大骂几声孙大力“兔崽子!”“把他烧的!”“有工作了,能挣钱了,是!还敢挂我电话!” 他说得急了,难免咳嗽几声,卫秀梅见状,连忙从行李现场再度站起,拎着暖壶对准陈抗美的保温杯再续点热水,亲嘴试探温度,发觉烫了,再从凉水壶中倒点冷的,总之调整到合适的水温,方才递到陈抗美手中,陈抗美边喝,她边拍陈抗美的背,“别气了,别气了,说不定忙住了呢?小孩们挣钱不容易,外面压力很大的!” “再大,有我们年轻时候大吗?他们有没有家庭负担?有没有老家一堆人等着钱用?都没有!孩子是不是都老人帮着带的?就顾自己都顾不好!这不是压力大,是自己没本事!”陈抗美一生气,推开卫秀梅,重重放下保温杯,又拿起手机给陈晴打,陈晴没回,一阵又一阵的盲音。 陈晴终于接了,陈抗美对着陈晴继续骂,陈晴无奈,“是是是”“对对对”,她顺着老爸责怪孙大力,“不就是送你们去火车站吗?我保证明天一早,人到车到。” 人是王志忠,陈晴正在和他开车。陈晴躺在王志忠的臂弯里,赤裸着,他们大汗淋漓,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没过多久,又一个电话将他俩打断,是孙大力。“十四万,转过去了,我最近总做噩梦,没有一天能睡好,别再让你的家人打扰我。”陈晴“嗯”得悠长,她没让孙大力听到更长。 仓促完事,王志忠拿过一沓纸,为陈晴擦拭。陈晴推开王志忠,翻起身,手指点点点,查网银。确认收到后,她将手机紧贴胸口,忍不住泪下,王志忠关切地揽她的肩膀,陈晴一头扎进王志忠满是胸毛的怀里,扭着身子哭。 陈晴哭着,心里算着账,十四万,还掉信用卡,还有结余再留两万做备用金,这阵子,她可是吃够没钱的苦了。然后呢?陈晴麻溜穿上衣服,要做一件她早想做的事。她把陈雨从黑名单拉出来,点击“转账”,输入“”金额,根据提示填妥陈雨全名,备注,“还款”,想想,添上仨字“第一笔”,操作成功,她捏捏拳头又松开,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轻松。 第二天一早,王志忠第一次上陈家的门。他并不知道女朋友前段时间还是共享女友,在一系列的考验中,他莫名胜过艾骆可,被陈晴钦点为唯一。他站在平和花园2号楼下,仰望着三楼的阳台,陈晴没让他上去,他不敢擅作主张,只发消息给陈晴,“我到了。” “到了,就上来啊,302,有行李,难道我搬?”陈晴嗔怪道。“合适吗?”王志忠谨慎问。“你怕啥?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陈晴笑,笑得王志忠身心一阵酥,她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还没公开咱俩关系,你见机行事。” “好,我心里有数。”王志忠有一丝丝不悦,关于陈晴的遮掩,他知道陈晴对父亲还没澄清和孙大力正式离婚的事,越遮掩,越找不到好时机说。 王志忠一级级楼梯往上,陈抗美家的门没关。一楼,王志忠就听见陈晴的叽叽喳喳,陈抗美的指指点点,卫秀梅的嗯嗯啊啊,自从离婚,王志忠基本独居,那是家的气息啊,久违了。他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一口,仿佛家的气息有实物,而后,快马加鞭,一脑门油汗,兴冲冲冲向302。 “叔叔阿姨好!”他进门时,竟然向二老鞠了一躬,倒把陈抗美吓一跳。“你是?”陈抗美扭头看陈晴,“他是?”“网约车司机?”卫秀梅显得啥都懂的样子,“那麻烦您帮我们把行李拎下去?” 陈晴没解释,王志忠不好自己解释,他的眉毛往下一垂,陈晴瞧出他不高兴了,她扯扯王志忠的衣角,拿肩膀顶了他一下,陈抗美冲他俩反方向,指着客厅中央的箱子,“行李不多,小伙子,帮忙拿一下!那边还有一个包,对,双肩那个!”卫秀梅最后一遍检查水电。 一路无话,王志忠真的像个尽职司机,从搬箱子,到问车内温度合适不合适,一路上,陈抗美不断向陈晴抱怨孙大力的不近人情,卫秀梅不断打断他的不断。陈抗美每提一次孙大力,陈晴便不由自主地看一眼王志忠,好在陈抗美对孙大力没一句好话,王志忠听得正中下怀,当陈抗美拿拐杖头猛敲陈晴所在的副驾,总结陈词“我说陈晴,你要是有种,你就别复婚,什么假离婚,真的好不好?” 王志忠没控制好表情和情绪,他笑出声,陈晴马上拿眼神制止他,陈抗美却用拐杖头再敲王志忠的主驾椅,“小伙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闺女,工作好,小学老师!长得好!有目共睹的,儿子养得好!孝顺,离了那个不成器的前夫,会找不到更好的?别认死理!”“您说得对!”王志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晴。 这边说得热闹,那边车站落客区已到,车站不许送行,只能新老两口自己进检票口,王志忠将行李从后备箱拿下,将拉杆递到陈抗美手中,“谢谢你啊!”陈抗美道,“谢谢你听我们一路唠叨,没办法,人老了,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哦!”卫秀梅替陈抗美道歉。 “没事儿,我听叔叔说话,很长见识呢!”王志忠笑容可掬。陈抗美起了疑,“小伙子,你不是干这行的?感觉你仪表堂堂,口才不错呢!” 陈晴灵机一动,她先问,爸爸要出远门,吃好药没?得到肯定回答后,挽住卫秀梅的胳膊,脸对着陈抗美,重新介绍王志忠,“爸,你咋这么智慧!我早决定不复婚了!一直没跟您说,这是我男朋友,王志忠,壮壮新学校的教导主任;这是我爸爸妈妈!” 陈抗美大惊失色,卫秀梅如陈晴所料,马上表示关怀,“老陈,你没事?” 第3章 启程 牙刷、袜子、毛线帽、上火车专用的颈椎枕。 卫秀梅嘀嘀咕咕,手跟着口,收拾着行李,一个大包,一只箱子,在她身后,陈抗美美滋滋欣赏着她忙碌的身影,“我俩别看才在一起一两年,感觉像过了一辈子!”卫秀梅一转身,陈抗美笑眯眯的看着她。 卫秀梅直起腰,拿拳头捶一锤,陈抗美贴心的拿来倒扎狗毛的护腰给她围上,粘住粘贴。 “你大闺女对我一直妈长妈短的,你小闺女……嗯……总觉得对我冷冷的。”卫秀梅握住陈抗美的手,说出她的担心。 “那是你的错觉!”陈抗美为陈雨分辨,“陈雨是最明白事理,最懂事,最让人省心的孩子了!” “行!行!你闺女都是天下少有的,俩闺女都是!”卫秀梅半嘲笑地怼陈抗美。 “哪里话!你儿子也不错!”陈抗美“嘿嘿嘿”,他摸摸口袋,摸索出一包烟,那是卫秀梅的儿子来看望他俩时,特地送后爸的。 春节北京行,是陈抗美早就策划好的,但提前一周去,却是临时起意。只因他写给亡妻陆援朝的诗画集,通过小女儿陈雨的闺蜜曾雯,找了一家印刷厂,印了二百册,只在亲友间传阅,样书这几天就能出来。陈雨原说给陈抗美寄,陈抗美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虽不是正规出版物,也是自己的一片心、才华的展现,像当年站在产房外,迎接新生命一样,他要去印厂迎接新书的诞生。 为了北京行,陈抗美广发英雄帖,昔日战友约了一桌,在北京其他的老朋友,再约一桌,不仅是阔别已久,分外想念,能为亡妻写书,是多么大的体面,此外,卫秀梅也是他想炫耀的点,伉俪情深,不演给外人看,简直是锦衣夜行嘛! “喂!大力吗?明天我和你卫阿姨要去北京了,你送我们下,火车是9点半的,你八点来好?”陈抗美那儿,陈晴和孙大力还停留在假离婚的时间点,既然是假离婚,孙大力还是可以当半子用的。 “我明天要上班。”孙大力人狠话不多,说完六个字,直接挂断电话。 “喂!喂!”陈抗美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话筒大骂几声孙大力“兔崽子!”“把他烧的!”“有工作了,能挣钱了,是!还敢挂我电话!” 他说得急了,难免咳嗽几声,卫秀梅见状,连忙从行李现场再度站起,拎着暖壶对准陈抗美的保温杯再续点热水,亲嘴试探温度,发觉烫了,再从凉水壶中倒点冷的,总之调整到合适的水温,方才递到陈抗美手中,陈抗美边喝,她边拍陈抗美的背,“别气了,别气了,说不定忙住了呢?小孩们挣钱不容易,外面压力很大的!” “再大,有我们年轻时候大吗?他们有没有家庭负担?有没有老家一堆人等着钱用?都没有!孩子是不是都老人帮着带的?就顾自己都顾不好!这不是压力大,是自己没本事!”陈抗美一生气,推开卫秀梅,重重放下保温杯,又拿起手机给陈晴打,陈晴没回,一阵又一阵的盲音。 陈晴终于接了,陈抗美对着陈晴继续骂,陈晴无奈,“是是是”“对对对”,她顺着老爸责怪孙大力,“不就是送你们去火车站吗?我保证明天一早,人到车到。” 人是王志忠,陈晴正在和他开车。陈晴躺在王志忠的臂弯里,赤裸着,他们大汗淋漓,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没过多久,又一个电话将他俩打断,是孙大力。“十四万,转过去了,我最近总做噩梦,没有一天能睡好,别再让你的家人打扰我。”陈晴“嗯”得悠长,她没让孙大力听到更长。 仓促完事,王志忠拿过一沓纸,为陈晴擦拭。陈晴推开王志忠,翻起身,手指点点点,查网银。确认收到后,她将手机紧贴胸口,忍不住泪下,王志忠关切地揽她的肩膀,陈晴一头扎进王志忠满是胸毛的怀里,扭着身子哭。 陈晴哭着,心里算着账,十四万,还掉信用卡,还有结余再留两万做备用金,这阵子,她可是吃够没钱的苦了。然后呢?陈晴麻溜穿上衣服,要做一件她早想做的事。她把陈雨从黑名单拉出来,点击“转账”,输入“”金额,根据提示填妥陈雨全名,备注,“还款”,想想,添上仨字“第一笔”,操作成功,她捏捏拳头又松开,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轻松。 第二天一早,王志忠第一次上陈家的门。他并不知道女朋友前段时间还是共享女友,在一系列的考验中,他莫名胜过艾骆可,被陈晴钦点为唯一。他站在平和花园2号楼下,仰望着三楼的阳台,陈晴没让他上去,他不敢擅作主张,只发消息给陈晴,“我到了。” “到了,就上来啊,302,有行李,难道我搬?”陈晴嗔怪道。“合适吗?”王志忠谨慎问。“你怕啥?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陈晴笑,笑得王志忠身心一阵酥,她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还没公开咱俩关系,你见机行事。” “好,我心里有数。”王志忠有一丝丝不悦,关于陈晴的遮掩,他知道陈晴对父亲还没澄清和孙大力正式离婚的事,越遮掩,越找不到好时机说。 王志忠一级级楼梯往上,陈抗美家的门没关。一楼,王志忠就听见陈晴的叽叽喳喳,陈抗美的指指点点,卫秀梅的嗯嗯啊啊,自从离婚,王志忠基本独居,那是家的气息啊,久违了。他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一口,仿佛家的气息有实物,而后,快马加鞭,一脑门油汗,兴冲冲冲向302。 “叔叔阿姨好!”他进门时,竟然向二老鞠了一躬,倒把陈抗美吓一跳。“你是?”陈抗美扭头看陈晴,“他是?”“网约车司机?”卫秀梅显得啥都懂的样子,“那麻烦您帮我们把行李拎下去?” 陈晴没解释,王志忠不好自己解释,他的眉毛往下一垂,陈晴瞧出他不高兴了,她扯扯王志忠的衣角,拿肩膀顶了他一下,陈抗美冲他俩反方向,指着客厅中央的箱子,“行李不多,小伙子,帮忙拿一下!那边还有一个包,对,双肩那个!”卫秀梅最后一遍检查水电。 一路无话,王志忠真的像个尽职司机,从搬箱子,到问车内温度合适不合适,一路上,陈抗美不断向陈晴抱怨孙大力的不近人情,卫秀梅不断打断他的不断。陈抗美每提一次孙大力,陈晴便不由自主地看一眼王志忠,好在陈抗美对孙大力没一句好话,王志忠听得正中下怀,当陈抗美拿拐杖头猛敲陈晴所在的副驾,总结陈词“我说陈晴,你要是有种,你就别复婚,什么假离婚,真的好不好?” 王志忠没控制好表情和情绪,他笑出声,陈晴马上拿眼神制止他,陈抗美却用拐杖头再敲王志忠的主驾椅,“小伙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闺女,工作好,小学老师!长得好!有目共睹的,儿子养得好!孝顺,离了那个不成器的前夫,会找不到更好的?别认死理!”“您说得对!”王志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晴。 这边说得热闹,那边车站落客区已到,车站不许送行,只能新老两口自己进检票口,王志忠将行李从后备箱拿下,将拉杆递到陈抗美手中,“谢谢你啊!”陈抗美道,“谢谢你听我们一路唠叨,没办法,人老了,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哦!”卫秀梅替陈抗美道歉。 “没事儿,我听叔叔说话,很长见识呢!”王志忠笑容可掬。陈抗美起了疑,“小伙子,你不是干这行的?感觉你仪表堂堂,口才不错呢!” 陈晴灵机一动,她先问,爸爸要出远门,吃好药没?得到肯定回答后,挽住卫秀梅的胳膊,脸对着陈抗美,重新介绍王志忠,“爸,你咋这么智慧!我早决定不复婚了!一直没跟您说,这是我男朋友,王志忠,壮壮新学校的教导主任;这是我爸爸妈妈!” 陈抗美大惊失色,卫秀梅如陈晴所料,马上表示关怀,“老陈,你没事?” 第4章 和解 天寒地冻,狂风肆虐,天气预报零下十七度,体感温度则低至零下二十三。 在北京多年,在陈雨印象中,类似天气,前所未有,朗因亦表示,作为纯北京爷们,以他近四十岁的年纪,经历不过三次。 陈雨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长款羽绒服、雪地裤、帽子、围巾、手套,再加黑口罩,只剩一双大眼睛证明,她是活物,不是货物。 “我走了。”临出门前,她冲郎因打招呼,并布置任务,“别忘了,五点去和平门那家饭馆点菜,关注群,我爸的六个战友和家属,开车还是打车,都给指好路,带到了。” “得嘞!”郎因等甲方的电话,不便出门,他上上下下打量陈雨一番,困惑地问:“你确定你爸和你后妈能认出你?” “什么后妈,不后妈的。”陈雨没好气,“我喊过‘妈’没?你也不许喊妈,喊阿姨可以了!我又不是我姐,整得像缺爱半辈子似的。” 看得出,陈雨还没有过开口叫“妈”的关。 二十分钟后,陈雨打的车接近北京南站。 大风吹得云开雾散,天蓝得像块背景布,彩霞一道道拉成絮状,又像凤凰的尾巴,辉煌耀眼,陈雨正出神,“叮!”陈晴的消息突然蹦出来,“在干嘛?爸快到了?我可能闯了个祸,但也可能是好事,还得麻烦你帮我兜底啊!”被拉黑一个月,熟悉的“兜底”二字又从陈晴口中蹦出,她语气热络,态度急切,仿佛啥也没发生,她的喜悦和焦急混在一起,夹杂着炫耀,一切说明她又活过来了。 “啥事?”陈雨轻松活泼得也像天天联系天天见般,不过确实天天见,陈晴拉黑了她,没拉黑甜甜,每晚陈雨检查闺女的ipad和谁聊过,聊了啥,都顺带着看看姐姐的。 陈晴简要把她宣布现男友和假离婚成真的消息同时播出,留下错愕的父亲在站台一事交代,陈雨难掩吃惊之色,“恭喜啊,不过,我的姐姐,您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前天。”陈晴答得轻巧,“前天决定只要一个男朋友的,两个太烦,躲躲藏藏,再说,”她扭扭捏捏道,“也不安全,怕生病。” 陈雨被她的坦诚逗笑了。 “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位?我盲猜一下,是王老师?”陈雨问。 “对!你咋知道的?”陈晴惊讶,她是经过一番犹豫纠结的,艾骆可除了妈宝,遇事决不决啥,都要问他妈,其他,无论外貌、体格、收入,都比老王强。 “对壮壮好,毕竟是他的老师。”陈雨答。 “是,也不是。”陈晴忸怩,她压低声音,“老王床上强。” “行,通往成熟女人的心只有阴道,只有。”陈雨点评,“决定了,那就好好过,需要我怎么和爸找补?劝他同意你们结婚?”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条件不知道有多好,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只是有固定男友了,不是不需要其他追求者,一结婚,还能有吗?你知道昨天李想,红星机械厂的发小儿,一直单身,给我送了一箱粑粑甜,两袋海参,前天,我们主校区的孙老师,教数学的,刚离婚,来四惠分校教研组学习,给我送了燕窝,他们图啥?不就是图我年轻漂亮还未婚吗?我可不想太早进入婚姻的牢笼,我要好好享受被追求的感觉!再说,老王还没经受住我的考验呢!”陈晴叭叭叭。 陈雨等不及了,“我到落客区了,见到爸咋说?”她的话飘散在风中,风里飘来陈晴的叮嘱,“祝福,祝福我!接受现实!” “ok!保证完成任务!”陈雨说一句话,喷出一口白气。 “对了,我先还你点钱。”陈晴爽快的挂断电话。 一阵风来,陈雨冷得直蹦,她像松鼠一样跳着进了南站,排队过安检,掏出手机,发现多了一条转账信息,陈晴给她三万块。 “纳尼?”她惊呼,姐姐变了。 择日不如撞日,第一天和彼此子女正式见面。 陈晴从洗手间出来,补了补妆,她走向人民公社大食堂装修风格的自助餐厅正厅。一条长桌上,壮壮和几乎同龄的女孩面对面坐着,拨弄一枚昆虫化石,壮壮说得眉飞色舞,“化石证明,早在四亿年前,昆虫就飞上了蓝天”;女孩听得如痴如醉,“是吗?”“真的啊!”“原来如此!”尽显崇拜和对新鲜知识的摄取带来的快乐。陈晴和王志忠一对眼,双双松口气。 “小花(杠上开花的典故),你和哥哥玩,爸爸和阿姨去拿点吃的。”王志忠拉了拉陈晴的袖子,小梅对爸爸的话置若罔闻,仰着小脸看向壮壮。 两个大人一人端一个搪瓷缸子,一只搪瓷盆,去“公社食堂”盛菜舀汤。 “怎么样?你爸妈到北京没?”王志忠进入角色快,上午第一次见面,傍晚就如准女婿般殷勤。 “快了,我妹已经进站去接了。”陈晴回头遥望一眼俩小朋友,“难得啊,你闺女和我儿子还能聊到一起去!” “是啊!我也没想到!一物降一物!”王志忠擦擦汗,“你不知道,前几天,我说带小梅来见你,她抵触情绪有多大!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这儿子太争气了!” 陈晴拿鼻腔笑出声,明贬实褒,“臭小子,别的不行,对付女生可是有一套!”她又想起其他,放下盛满扇贝的搪瓷盆,伸出纤纤玉指一戳王志忠的太阳穴,“怎么?你闺女不同意,你还想和我分啊?”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你们都是我领导!”王志忠连忙找补,但确实女儿是他的一道关,女儿不喜欢、不松口,他不至于离开陈晴,但肯定日后不会在女儿面前公开他与陈晴的交往,更别说,还想和陈晴住一块儿,做长久夫妻了。 “你爸那边怎么说?你妹跟你说了吗?”王志忠站在铁板烧区等待烤鹅肝时,再次发出灵魂追问。 “我给我妹刚转了三万块。”陈晴没来由说一句,“还她的,拿了好处费,她肯定帮我。” 王志忠知道陈晴经济情况最近不好,否则不会给她监考的机会,陈晴没找他借钱,哪怕他拿旧报纸包了两万块塞给陈晴,陈晴也没要,他就是那天感动莫名,认定陈晴可以交,可以托付后半生的。 “你哪来的钱?” “忘了跟你说,壮壮爸给的,两份鹅肝,再给我块牛小排,谢谢!” “你和壮壮爸还联系紧密?” “哎,说来话长。”陈晴叹了口气,她半个身子都靠在王志忠左侧肩膀,“壮壮爸前段时间不是关电梯里了吗?他有幽闭恐惧症,我看他可怜,那几天照顾孩子,还陪他去医院,他突然良心发现,说我们之前烂尾那别墅,我签的善后合同,说是零赔偿,他是领头闹事的,中间又遭了罪,开发商为让大伙儿都签字,其实私下补了他二十万。” “嚯!这么大事儿,他没跟你说?”王志忠惊叹。 “大概脆弱的时候,才觉得只有我靠得住,毕竟有共同的孩子。”陈晴绵软的肉体挨着王志忠,话却让他不痛快,陈晴感受到他胳膊的僵硬,赶紧把他往回拉,“你别多想,我们现在就是兄妹,你和小花妈妈那种。” “兄妹”是前一天王志忠去给小梅妈妈修浴缸时,向陈晴赌咒发誓剖白他们之间关系时用的词。 “所以,壮壮爸把二十万都给你了?”王志忠边走边问。 “一人一半,他比我困难。”陈晴低下头,“其实我是离婚很久才发现,我有问题的,老王,我没你想象的完美,壮壮爸也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没用,离婚后,我生活上处处不得劲,不会赚钱,更不会花钱,和孩子关系也不好,一度,我真觉得我的人生完了。幸好,有家人,有你。”她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着泪花。 晚霞透过落地窗照进大食堂,落在陈晴脸上,显得她的脸呈现出少女般的娇羞,她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湖在王志忠眼前波光粼粼,赤诚、荡悠悠,王志忠简直想当众吻下去,理智战胜了他,他轻轻用装奶油蘑菇汤的搪瓷缸碰碰陈晴的肩胛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没有错,我也是离婚后才成长的,意识到从前在婚姻里,自己有哪些不足,过去的不说了,咱们一起,好好过,下一段婚姻会更好。” 两人的神情对视被陈雨的电话打断,陈晴把手中的一切交给王志忠,抓起手机直奔洗手间里,和妹妹掰扯。 关于钱。 “你哪来的钱?”陈雨在寒风中追问,声音有点破碎,“孙大力他……”巴拉巴拉。“这么大的事儿,他敢瞒着你?伪造签名,刻意隐瞒,他这是犯罪!”陈雨替她不平。“他估计是恨我,别墅的事儿他一个人担着,从头到尾,我没出什么力,只是闹。”“那也不该瞒你,不过他为什么想通了?”“我也纳闷,可能那天电梯里,他觉得快死了,死前,觉得还是我靠得住?不知道,给钱就行。” 关于还钱。 “没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你看不起我。”“我没看不起你,我是真遇到难处了。” 陈雨把上个月的劫和解简要交代。“先还你三万,前前后后我从你这拿了七十多万。平和花园的房子,妈说给你一半,妈之前给过你一百万买房,一百万里也有我的一半,那五十万,抵了。我还欠你二十来万,你知道我信用卡透支……哎,我最近又是卖东西,又是各种兼职,可不容易了……” 陈晴的声音里,有算计,有委屈。“我借你钱,就没打算你还。所以你不用急,不还没事,你要还,我也不拦着。”“行了,以后,姐姐要做你的靠山,姐姐能吃饭,不让你喝粥。其实那天咱俩吵完架,我开始挺生气,后来算了算账,又觉得惭愧。”“过去了啊,别肉麻了。” 关于陈抗美和卫秀梅的北京行。 “你对卫阿姨客气点,我知道你不想听见我喊她‘妈’,但她真是个好后妈,不说别的,她和爸在一起后,爸是不是身体好多了,不怎么发脾气了?不想起来就给我们一通电话,干这干那了?”“我有数,人家大老远来了,我不会不客气,但是她再好,我也叫不出妈,我有妈!”陈雨的执拗,没法改。“人得往前看,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办呢?活着的人得活啊,反正卫阿姨和我就像亲母女。上次爸生病,她一下就把爸背起来了,爸的朋友都说爸好福气,找了这么个后老伴。” 关于王志忠。 “你知道吗?臭小子今天帮我解决了大难题。我们今天四个人吃饭,老王是女儿奴,后妈难当啊,那孩子见我冷若冰霜,壮壮拿个昆虫化石和她一通白活,小姑娘开口喊我阿姨了,虽然没喊我妈,但已经是大进步啦!”“恭喜,实质性进步!不过,我记得你的暧昧对象不止他一个?” “前两天决定只要一个男朋友的,两个太烦,躲躲藏藏,再说,”陈晴扭捏,“也不安全,怕生病。”“为什么是他?” “艾骆可妈宝,遇事全部问他妈。其他,外貌、体格、收入,倒是都比老王强。“可是人家和你同行,又在壮壮的事上出过大力。” “对,这些都是加分项” “决定了,就好好过,需要我怎么做?劝爸同意你们结婚?”“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条件不知道有多好,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只是有固定男友了,不是不需要其他追求者,一结婚,还能有吗?你知道吗?昨天李想,红星机械厂的发小儿,一直单身,给我送了一箱粑粑甜,两袋海参,前天,我们主校区的孙老师,教数学的,刚离婚,来四惠分校教研组学习,给我送了燕窝,他们图啥?不就是图我漂亮又未婚吗?我可不想太早进入婚姻的牢笼,我要好好享受被追求的感觉!再说,老王还没经受住我的考验呢!”陈晴叭叭叭。“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第4章 和解 天寒地冻,狂风肆虐,天气预报零下十七度,体感温度则低至零下二十三。 在北京多年,在陈雨印象中,类似天气,前所未有,朗因亦表示,作为纯北京爷们,以他近四十岁的年纪,经历不过三次。 陈雨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长款羽绒服、雪地裤、帽子、围巾、手套,再加黑口罩,只剩一双大眼睛证明,她是活物,不是货物。 “我走了。”临出门前,她冲郎因打招呼,并布置任务,“别忘了,五点去和平门那家饭馆点菜,关注群,我爸的六个战友和家属,开车还是打车,都给指好路,带到了。” “得嘞!”郎因等甲方的电话,不便出门,他上上下下打量陈雨一番,困惑地问:“你确定你爸和你后妈能认出你?” “什么后妈,不后妈的。”陈雨没好气,“我喊过‘妈’没?你也不许喊妈,喊阿姨可以了!我又不是我姐,整得像缺爱半辈子似的。” 看得出,陈雨还没有过开口叫“妈”的关。 二十分钟后,陈雨打的车接近北京南站。 大风吹得云开雾散,天蓝得像块背景布,彩霞一道道拉成絮状,又像凤凰的尾巴,辉煌耀眼,陈雨正出神,“叮!”陈晴的消息突然蹦出来,“在干嘛?爸快到了?我可能闯了个祸,但也可能是好事,还得麻烦你帮我兜底啊!”被拉黑一个月,熟悉的“兜底”二字又从陈晴口中蹦出,她语气热络,态度急切,仿佛啥也没发生,她的喜悦和焦急混在一起,夹杂着炫耀,一切说明她又活过来了。 “啥事?”陈雨轻松活泼得也像天天联系天天见般,不过确实天天见,陈晴拉黑了她,没拉黑甜甜,每晚陈雨检查闺女的ipad和谁聊过,聊了啥,都顺带着看看姐姐的。 陈晴简要把她宣布现男友和假离婚成真的消息同时播出,留下错愕的父亲在站台一事交代,陈雨难掩吃惊之色,“恭喜啊,不过,我的姐姐,您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前天。”陈晴答得轻巧,“前天决定只要一个男朋友的,两个太烦,躲躲藏藏,再说,”她扭扭捏捏道,“也不安全,怕生病。” 陈雨被她的坦诚逗笑了。 “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位?我盲猜一下,是王老师?”陈雨问。 “对!你咋知道的?”陈晴惊讶,她是经过一番犹豫纠结的,艾骆可除了妈宝,遇事决不决啥,都要问他妈,其他,无论外貌、体格、收入,都比老王强。 “对壮壮好,毕竟是他的老师。”陈雨答。 “是,也不是。”陈晴忸怩,她压低声音,“老王床上强。” “行,通往成熟女人的心只有阴道,只有。”陈雨点评,“决定了,那就好好过,需要我怎么和爸找补?劝他同意你们结婚?”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条件不知道有多好,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只是有固定男友了,不是不需要其他追求者,一结婚,还能有吗?你知道昨天李想,红星机械厂的发小儿,一直单身,给我送了一箱粑粑甜,两袋海参,前天,我们主校区的孙老师,教数学的,刚离婚,来四惠分校教研组学习,给我送了燕窝,他们图啥?不就是图我年轻漂亮还未婚吗?我可不想太早进入婚姻的牢笼,我要好好享受被追求的感觉!再说,老王还没经受住我的考验呢!”陈晴叭叭叭。 陈雨等不及了,“我到落客区了,见到爸咋说?”她的话飘散在风中,风里飘来陈晴的叮嘱,“祝福,祝福我!接受现实!” “ok!保证完成任务!”陈雨说一句话,喷出一口白气。 “对了,我先还你点钱。”陈晴爽快的挂断电话。 一阵风来,陈雨冷得直蹦,她像松鼠一样跳着进了南站,排队过安检,掏出手机,发现多了一条转账信息,陈晴给她三万块。 “纳尼?”她惊呼,姐姐变了。 择日不如撞日,第一天和彼此子女正式见面。 陈晴从洗手间出来,补了补妆,她走向人民公社大食堂装修风格的自助餐厅正厅。一条长桌上,壮壮和几乎同龄的女孩面对面坐着,拨弄一枚昆虫化石,壮壮说得眉飞色舞,“化石证明,早在四亿年前,昆虫就飞上了蓝天”;女孩听得如痴如醉,“是吗?”“真的啊!”“原来如此!”尽显崇拜和对新鲜知识的摄取带来的快乐。陈晴和王志忠一对眼,双双松口气。 “小花(杠上开花的典故),你和哥哥玩,爸爸和阿姨去拿点吃的。”王志忠拉了拉陈晴的袖子,小梅对爸爸的话置若罔闻,仰着小脸看向壮壮。 两个大人一人端一个搪瓷缸子,一只搪瓷盆,去“公社食堂”盛菜舀汤。 “怎么样?你爸妈到北京没?”王志忠进入角色快,上午第一次见面,傍晚就如准女婿般殷勤。 “快了,我妹已经进站去接了。”陈晴回头遥望一眼俩小朋友,“难得啊,你闺女和我儿子还能聊到一起去!” “是啊!我也没想到!一物降一物!”王志忠擦擦汗,“你不知道,前几天,我说带小梅来见你,她抵触情绪有多大!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这儿子太争气了!” 陈晴拿鼻腔笑出声,明贬实褒,“臭小子,别的不行,对付女生可是有一套!”她又想起其他,放下盛满扇贝的搪瓷盆,伸出纤纤玉指一戳王志忠的太阳穴,“怎么?你闺女不同意,你还想和我分啊?”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你们都是我领导!”王志忠连忙找补,但确实女儿是他的一道关,女儿不喜欢、不松口,他不至于离开陈晴,但肯定日后不会在女儿面前公开他与陈晴的交往,更别说,还想和陈晴住一块儿,做长久夫妻了。 “你爸那边怎么说?你妹跟你说了吗?”王志忠站在铁板烧区等待烤鹅肝时,再次发出灵魂追问。 “我给我妹刚转了三万块。”陈晴没来由说一句,“还她的,拿了好处费,她肯定帮我。” 王志忠知道陈晴经济情况最近不好,否则不会给她监考的机会,陈晴没找他借钱,哪怕他拿旧报纸包了两万块塞给陈晴,陈晴也没要,他就是那天感动莫名,认定陈晴可以交,可以托付后半生的。 “你哪来的钱?” “忘了跟你说,壮壮爸给的,两份鹅肝,再给我块牛小排,谢谢!” “你和壮壮爸还联系紧密?” “哎,说来话长。”陈晴叹了口气,她半个身子都靠在王志忠左侧肩膀,“壮壮爸前段时间不是关电梯里了吗?他有幽闭恐惧症,我看他可怜,那几天照顾孩子,还陪他去医院,他突然良心发现,说我们之前烂尾那别墅,我签的善后合同,说是零赔偿,他是领头闹事的,中间又遭了罪,开发商为让大伙儿都签字,其实私下补了他二十万。” “嚯!这么大事儿,他没跟你说?”王志忠惊叹。 “大概脆弱的时候,才觉得只有我靠得住,毕竟有共同的孩子。”陈晴绵软的肉体挨着王志忠,话却让他不痛快,陈晴感受到他胳膊的僵硬,赶紧把他往回拉,“你别多想,我们现在就是兄妹,你和小花妈妈那种。” “兄妹”是前一天王志忠去给小梅妈妈修浴缸时,向陈晴赌咒发誓剖白他们之间关系时用的词。 “所以,壮壮爸把二十万都给你了?”王志忠边走边问。 “一人一半,他比我困难。”陈晴低下头,“其实我是离婚很久才发现,我有问题的,老王,我没你想象的完美,壮壮爸也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没用,离婚后,我生活上处处不得劲,不会赚钱,更不会花钱,和孩子关系也不好,一度,我真觉得我的人生完了。幸好,有家人,有你。”她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着泪花。 晚霞透过落地窗照进大食堂,落在陈晴脸上,显得她的脸呈现出少女般的娇羞,她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湖在王志忠眼前波光粼粼,赤诚、荡悠悠,王志忠简直想当众吻下去,理智战胜了他,他轻轻用装奶油蘑菇汤的搪瓷缸碰碰陈晴的肩胛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没有错,我也是离婚后才成长的,意识到从前在婚姻里,自己有哪些不足,过去的不说了,咱们一起,好好过,下一段婚姻会更好。” 两人的神情对视被陈雨的电话打断,陈晴把手中的一切交给王志忠,抓起手机直奔洗手间里,和妹妹掰扯。 关于钱。 “你哪来的钱?”陈雨在寒风中追问,声音有点破碎,“孙大力他……”巴拉巴拉。“这么大的事儿,他敢瞒着你?伪造签名,刻意隐瞒,他这是犯罪!”陈雨替她不平。“他估计是恨我,别墅的事儿他一个人担着,从头到尾,我没出什么力,只是闹。”“那也不该瞒你,不过他为什么想通了?”“我也纳闷,可能那天电梯里,他觉得快死了,死前,觉得还是我靠得住?不知道,给钱就行。” 关于还钱。 “没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你看不起我。”“我没看不起你,我是真遇到难处了。” 陈雨把上个月的劫和解简要交代。“先还你三万,前前后后我从你这拿了七十多万。平和花园的房子,妈说给你一半,妈之前给过你一百万买房,一百万里也有我的一半,那五十万,抵了。我还欠你二十来万,你知道我信用卡透支……哎,我最近又是卖东西,又是各种兼职,可不容易了……” 陈晴的声音里,有算计,有委屈。“我借你钱,就没打算你还。所以你不用急,不还没事,你要还,我也不拦着。”“行了,以后,姐姐要做你的靠山,姐姐能吃饭,不让你喝粥。其实那天咱俩吵完架,我开始挺生气,后来算了算账,又觉得惭愧。”“过去了啊,别肉麻了。” 关于陈抗美和卫秀梅的北京行。 “你对卫阿姨客气点,我知道你不想听见我喊她‘妈’,但她真是个好后妈,不说别的,她和爸在一起后,爸是不是身体好多了,不怎么发脾气了?不想起来就给我们一通电话,干这干那了?”“我有数,人家大老远来了,我不会不客气,但是她再好,我也叫不出妈,我有妈!”陈雨的执拗,没法改。“人得往前看,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办呢?活着的人得活啊,反正卫阿姨和我就像亲母女。上次爸生病,她一下就把爸背起来了,爸的朋友都说爸好福气,找了这么个后老伴。” 关于王志忠。 “你知道吗?臭小子今天帮我解决了大难题。我们今天四个人吃饭,老王是女儿奴,后妈难当啊,那孩子见我冷若冰霜,壮壮拿个昆虫化石和她一通白活,小姑娘开口喊我阿姨了,虽然没喊我妈,但已经是大进步啦!”“恭喜,实质性进步!不过,我记得你的暧昧对象不止他一个?” “前两天决定只要一个男朋友的,两个太烦,躲躲藏藏,再说,”陈晴扭捏,“也不安全,怕生病。”“为什么是他?” “艾骆可妈宝,遇事全部问他妈。其他,外貌、体格、收入,倒是都比老王强。“可是人家和你同行,又在壮壮的事上出过大力。” “对,这些都是加分项” “决定了,就好好过,需要我怎么做?劝爸同意你们结婚?”“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条件不知道有多好,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只是有固定男友了,不是不需要其他追求者,一结婚,还能有吗?你知道吗?昨天李想,红星机械厂的发小儿,一直单身,给我送了一箱粑粑甜,两袋海参,前天,我们主校区的孙老师,教数学的,刚离婚,来四惠分校教研组学习,给我送了燕窝,他们图啥?不就是图我漂亮又未婚吗?我可不想太早进入婚姻的牢笼,我要好好享受被追求的感觉!再说,老王还没经受住我的考验呢!”陈晴叭叭叭。“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第5章 晚宴 和平门这家饭店,以烤鸭为特色,另有一道招牌甜品,软软糯糯,外表金黄,形如鸭梨,馅儿是桂花豆沙的,一口咬下去,又酥又脆又有一股清香,此刻,郎甜甜正埋头苦干,突然,她停下筷子,对着刚扔到一边的“鸭梨”的蒂思索,“妈妈,这是什么做的?” 郎甜甜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她抬起头,发现爸爸和妈妈,正双双握着酒杯,绕着圆桌敬酒,坐在c位的姥爷和第一次见面就给她红包的卫姥姥,笑眯眯地看着爸爸妈妈,笑眯眯地不时站起和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白发爷爷奶奶碰杯,郎甜甜见无人搭理她,小大人似的,端起盛满椰奶的玻璃杯,冲c位方向喊道:“姥爷,卫姥姥,我敬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人们一阵笑,陈抗美的战友一,在座极少数有头发,并梳大背头的老黄指着郎甜甜,“老陈,你这个外孙女行,和她妈一样能!” 陈抗美笑得雪白眉尾一颤一颤,此情此景,恍如隔世,身边有老伴,眼前有朋友、美酒和后代,一度,陆援朝去世后,他总是梦到在废弃水泥管前徘徊,从水泥管的这头往那头看,只有黑暗,他说给过小女儿听,小女儿沉默很久说,那不是黑暗,那是你心里的死亡。 最难的日子已经熬过来了,包括忽然倒下,差点半身不遂,陈抗美回应外孙女时,感慨万千,喝了点酒,有点微醺,他拉起卫秀梅白白软软的手,在众人面前秀恩爱,“诸位,今天还能见到我,全拜小卫所赐啊!真的,没有她,早就没有我喽!在这里,我宣布,卫秀梅是我的妻子!甜甜!”陈抗美把头扭向郎甜甜方向,鼓励式、命令式,“把姓去掉,喊姥姥!” 别说郎甜甜了,陈雨都被这鼓励式命令弄得一呆,老黄的妻子正拉着陈雨的手说羡慕,黄氏夫妻只有一独女,和陈雨年纪不相上下,还未婚配,“看你过得多好!”“欣欣过得自在!”陈雨为欣欣找补中。 “喊姥姥”,把陈雨拉进往事,拉回现实,她不再关心同龄单身女青年,救不知如何是好的甜甜于水火,“小朋友怎么开心就怎么喊!”“对对,小朋友嘛,有个过程,来,我敬二老一杯!”郎因的白酒杯又被满上,这次是他自己倒满的。 陈抗美讨了个没趣,卫秀梅倒是好涵养,当作没看见,没听见,郎甜甜坐下时,卫秀梅还主动给她布菜,她们之间隔着俩座位,卫秀梅把新上来的茴香馅儿饺子用转盘推向郎甜甜。 “谢谢卫姥姥!”郎甜甜懂事地说。 “甜甜爱吃饺子吗?”卫秀梅和众人没有一个熟的,和小朋友说话正好遮掩下尴尬。 “爱吃!”郎甜甜夹起一粒饺子,“我姥姥在的时候经常包,我妈妈不会包饺子,我姥姥不在了,我没有吃过一次现包的,全是速冻水饺!” 陈雨已经打完圈回来,这一晚上喝的酒,赶上过去三年的,这一晚上说的话,赶上最近一年的社交总额。她深知,以陈抗美的岁数、腿脚,就算不是只此一次,和老战友们在北京,再有类似聚会,也不会多。为了让老头高兴,陈抗美在席间,一再吹嘘她是高考状元,在电视台工作,获过什么奖,瞎安一堆头衔“首席制片人”“最佳记者”,她都没反驳。 倒是郎因如坐针毡,老丈人把他的家世一通显摆,如果那也算家世的话,还给他改了姓,“爱新觉罗”,“钮钴禄,钮钴禄!”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郎因一再辟谣;老丈人再炫耀他的工作,机关、稳定、县长级别,战友二,李伯伯马上摇起电话,说自己的女婿也在相关机关工作,说不定还认识郎因呢!郎因急忙拦下,理由是,这两年转岗了,一直在基层挂职,想必李伯伯的女婿也未必认识。一句话,藏自己的落魄,说瞎话,不是体面的郎因能干的事儿,他只能喝酒,只能不断去教服务员干这干那,加三轮菜了,众人感受到郎因的热情、实在、局气,李伯伯已然半醉,一时间忘了郎因姓啥,干脆称呼他“小钮钴禄”。 “是吗?”卫秀梅反问郎甜甜,“那卫姥姥给甜甜包一百个饺子,让你妈妈冻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好不好?” “太好了!”郎甜甜拍起小巴掌,“你说真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爱吃的是我姥姥包的西红柿鸡蛋馅儿的饺子,您会包吗?” 真是北京小朋友,这么小就言必称“您”,陈雨在一旁听着心里直乐,她隐约觉得,一再提亲姥姥,是郎甜甜对卫秀梅的冒犯,熟料,卫秀梅有着普通劳动者的朴实和真诚,“我试试呗!看看我能不能包的像你姥姥一样好吃!” 是“一样”,而不是比谁谁谁好。 陈雨脸微红,是酒意,千杯不醉的她,酒精挥发得快,皮肤是唯一挥发器。她深深感到卫秀梅的得体、稳重,“妈”叫不出口,敌意却不知不觉如酒意消散了。 原本,她没准备让二老在她的小家逗留,一是屋子小,她和郎因都在家工作,各据一方,二是,她给二老在家对面的酒店订好了房,尽显款待之意,她只打算,某日请两人来家里转一圈,现在陈雨正式邀请卫秀梅,“明晚,来家里,包饺子!” “哎!”卫秀梅显得很高兴。 北京冬天的风刺骨。 站在饭店门口,老头们互相拥抱,依依不舍,“都是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啊!”“啥半截子,到脖子了!”他们说说笑笑,有人打车走,有人被子女接走,陈雨一大家子最后启程,路线当然是先送陈抗美新婚燕尔去酒店,郎因多年搞接待的经验终于用上,“我下午先去办的入住,这是房卡,几日游的景点已经安排好,明天早上九点车会来接你们出去玩,下午四点再送你们回来。” 陈雨打的是六座专车,扭头补充道,“你们明天回来先休息一下,晚上来家里。” “哦?”陈抗美显得意外,他之前和陈雨沟通时,陈雨表现得极为抗拒卫秀梅去自己的小家。 “我和卫阿姨约好了,来家里包饺子,是?甜甜?你还等着吃现包的饺子呢!”陈雨刮了下邻座玩身上安全带的郎甜甜的鼻子。 “好的!好的!不过别把你卫阿姨累着了!”陈抗美秒懂事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门动,郎因回来了,他刚先下车去安顿的二老。今天限行,郎因从对面酒店走回来,人造皮毛领子上一片晶莹,下雪了。 他抖抖风雪夜归人的自然装点,脱下白色有暗花的羽绒手套拍打裤子,跺跺脚底的泥泞,嘀咕着,“这叫什么事儿!” “我不跟你说了,郎因回来了,我问问他,爸和卫阿姨明天的安排。”陈雨挂断电话,蹬上毛拖鞋,走到客厅。 “什么这叫什么事儿?”陈雨接着郎因的话茬。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在家工作,给你跌份了?”郎因没好气,暖气足,他脱得只剩一件白t恤。 “此话怎讲?今天又哪句话说错了,惹得您老自尊心爆棚?”陈雨感到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没跟老爷子说,我从机关走的事?是不是滴水公司那一集,他们都不知道?你爸是不是就图我能装点门面,才愿意认我当女婿的?我都改姓了,姓爱新觉罗了!我他么的正经钮钴禄氏后人!” 陈雨深深瞅了郎因一眼,发现郎因睫毛上的晶莹没抖掉,她拿食指去掸,被郎因躲开,晶莹落下,居然是泪。 钮钴禄·因哭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丢脸了?” “你、你家人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看得起过我?” “你们在乎的是平台,不是我这个人!” “我一晚上招待、花钱,鞍前马后,尽不尽心?” “你别姓钮钴禄了,你叫车轱辘算了!说几句得了,还没完了!”陈雨听不得男人啰嗦,哪怕晶莹落下。 “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不,缺点,就是没有妻性!”郎因把矛头转向陈雨。 “我不是没有妻性,你要的也不是妻性,你要的是母性!你有意见,你自己提,我爸喊爱新觉罗,你能更正,我爸说你在机关,你不能再次更正吗?我没有想瞒,是没逮着机会说,值得说吗?值得吗?都是过自己的日子,哪怕父母,也不能帮我们过日子了,说那么多,干嘛?你跟你爸妈说了吗?”陈雨一阵抢白。 “对,我要的就是母性,我当初看上你什么了?我当初觉得你能做好我的小妈妈,我就是这么脆弱,男人至死是少年,我错看你了!”郎因强词夺理。 “小妈妈”称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很久以前,陈雨甚至为该昵称窃笑过,含羞过,手边的事儿刚顺留些,不堪的回忆又隔着时空袭来,她以为那些伤痛早已过去,其实没有,她想起郎因和谈洁婷的聊天记录,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去他妈的小妈妈,去找你的谈妈妈,你今天能在家待着,丢掉机关的工作,你自己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不敢你爸妈、我爸提?敢做不敢当!别出门惹了事,全我兜着。” 郎因没领会陈雨愤怒的点,他天真的以为,回家就是回家了,陈雨接纳就是翻篇了,熟料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点燃陈雨记忆的柴火,他的下一句更如一盆滚油浇在陈雨身上,“小谈也不是我的理想,我开始以为她是,后来发现是神经病,所以我才回到你身边啊!” 他企图拉陈雨的手,表忠心,被陈雨粗暴甩开,“你四十岁的人了,巨婴也该成熟了,你一辈子都在找妈,那个人肯定不是我,今后,不会再有人给你兜底,我绝对不会!你也不要想着,我在这件事上安慰你,帮你开脱,帮你解释,你要么接受现实,要么改变现实,有人质疑,你不痛快,你自己去面对,郎因,你刚说我是不是瞧不起你,是,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出轨,瞧不起你出轨兜不住了,还让原配去解决。” 陈雨说完,回房间,把门关了,郎因一路追着,对着紧闭的门,他扬起拳头想敲,思索片刻,像斗败的公鸡,颓然放下。 陈雨在暗夜里的思索,界限、能力有限,不当任何人的妈。他爹是全镇的儿子,全镇的爹。 第5章 晚宴 和平门这家饭店,以烤鸭为特色,另有一道招牌甜品,软软糯糯,外表金黄,形如鸭梨,馅儿是桂花豆沙的,一口咬下去,又酥又脆又有一股清香,此刻,郎甜甜正埋头苦干,突然,她停下筷子,对着刚扔到一边的“鸭梨”的蒂思索,“妈妈,这是什么做的?” 郎甜甜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她抬起头,发现爸爸和妈妈,正双双握着酒杯,绕着圆桌敬酒,坐在c位的姥爷和第一次见面就给她红包的卫姥姥,笑眯眯地看着爸爸妈妈,笑眯眯地不时站起和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白发爷爷奶奶碰杯,郎甜甜见无人搭理她,小大人似的,端起盛满椰奶的玻璃杯,冲c位方向喊道:“姥爷,卫姥姥,我敬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人们一阵笑,陈抗美的战友一,在座极少数有头发,并梳大背头的老黄指着郎甜甜,“老陈,你这个外孙女行,和她妈一样能!” 陈抗美笑得雪白眉尾一颤一颤,此情此景,恍如隔世,身边有老伴,眼前有朋友、美酒和后代,一度,陆援朝去世后,他总是梦到在废弃水泥管前徘徊,从水泥管的这头往那头看,只有黑暗,他说给过小女儿听,小女儿沉默很久说,那不是黑暗,那是你心里的死亡。 最难的日子已经熬过来了,包括忽然倒下,差点半身不遂,陈抗美回应外孙女时,感慨万千,喝了点酒,有点微醺,他拉起卫秀梅白白软软的手,在众人面前秀恩爱,“诸位,今天还能见到我,全拜小卫所赐啊!真的,没有她,早就没有我喽!在这里,我宣布,卫秀梅是我的妻子!甜甜!”陈抗美把头扭向郎甜甜方向,鼓励式、命令式,“把姓去掉,喊姥姥!” 别说郎甜甜了,陈雨都被这鼓励式命令弄得一呆,老黄的妻子正拉着陈雨的手说羡慕,黄氏夫妻只有一独女,和陈雨年纪不相上下,还未婚配,“看你过得多好!”“欣欣过得自在!”陈雨为欣欣找补中。 “喊姥姥”,把陈雨拉进往事,拉回现实,她不再关心同龄单身女青年,救不知如何是好的甜甜于水火,“小朋友怎么开心就怎么喊!”“对对,小朋友嘛,有个过程,来,我敬二老一杯!”郎因的白酒杯又被满上,这次是他自己倒满的。 陈抗美讨了个没趣,卫秀梅倒是好涵养,当作没看见,没听见,郎甜甜坐下时,卫秀梅还主动给她布菜,她们之间隔着俩座位,卫秀梅把新上来的茴香馅儿饺子用转盘推向郎甜甜。 “谢谢卫姥姥!”郎甜甜懂事地说。 “甜甜爱吃饺子吗?”卫秀梅和众人没有一个熟的,和小朋友说话正好遮掩下尴尬。 “爱吃!”郎甜甜夹起一粒饺子,“我姥姥在的时候经常包,我妈妈不会包饺子,我姥姥不在了,我没有吃过一次现包的,全是速冻水饺!” 陈雨已经打完圈回来,这一晚上喝的酒,赶上过去三年的,这一晚上说的话,赶上最近一年的社交总额。她深知,以陈抗美的岁数、腿脚,就算不是只此一次,和老战友们在北京,再有类似聚会,也不会多。为了让老头高兴,陈抗美在席间,一再吹嘘她是高考状元,在电视台工作,获过什么奖,瞎安一堆头衔“首席制片人”“最佳记者”,她都没反驳。 倒是郎因如坐针毡,老丈人把他的家世一通显摆,如果那也算家世的话,还给他改了姓,“爱新觉罗”,“钮钴禄,钮钴禄!”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郎因一再辟谣;老丈人再炫耀他的工作,机关、稳定、县长级别,战友二,李伯伯马上摇起电话,说自己的女婿也在相关机关工作,说不定还认识郎因呢!郎因急忙拦下,理由是,这两年转岗了,一直在基层挂职,想必李伯伯的女婿也未必认识。一句话,藏自己的落魄,说瞎话,不是体面的郎因能干的事儿,他只能喝酒,只能不断去教服务员干这干那,加三轮菜了,众人感受到郎因的热情、实在、局气,李伯伯已然半醉,一时间忘了郎因姓啥,干脆称呼他“小钮钴禄”。 “是吗?”卫秀梅反问郎甜甜,“那卫姥姥给甜甜包一百个饺子,让你妈妈冻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好不好?” “太好了!”郎甜甜拍起小巴掌,“你说真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爱吃的是我姥姥包的西红柿鸡蛋馅儿的饺子,您会包吗?” 真是北京小朋友,这么小就言必称“您”,陈雨在一旁听着心里直乐,她隐约觉得,一再提亲姥姥,是郎甜甜对卫秀梅的冒犯,熟料,卫秀梅有着普通劳动者的朴实和真诚,“我试试呗!看看我能不能包的像你姥姥一样好吃!” 是“一样”,而不是比谁谁谁好。 陈雨脸微红,是酒意,千杯不醉的她,酒精挥发得快,皮肤是唯一挥发器。她深深感到卫秀梅的得体、稳重,“妈”叫不出口,敌意却不知不觉如酒意消散了。 原本,她没准备让二老在她的小家逗留,一是屋子小,她和郎因都在家工作,各据一方,二是,她给二老在家对面的酒店订好了房,尽显款待之意,她只打算,某日请两人来家里转一圈,现在陈雨正式邀请卫秀梅,“明晚,来家里,包饺子!” “哎!”卫秀梅显得很高兴。 北京冬天的风刺骨。 站在饭店门口,老头们互相拥抱,依依不舍,“都是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啊!”“啥半截子,到脖子了!”他们说说笑笑,有人打车走,有人被子女接走,陈雨一大家子最后启程,路线当然是先送陈抗美新婚燕尔去酒店,郎因多年搞接待的经验终于用上,“我下午先去办的入住,这是房卡,几日游的景点已经安排好,明天早上九点车会来接你们出去玩,下午四点再送你们回来。” 陈雨打的是六座专车,扭头补充道,“你们明天回来先休息一下,晚上来家里。” “哦?”陈抗美显得意外,他之前和陈雨沟通时,陈雨表现得极为抗拒卫秀梅去自己的小家。 “我和卫阿姨约好了,来家里包饺子,是?甜甜?你还等着吃现包的饺子呢!”陈雨刮了下邻座玩身上安全带的郎甜甜的鼻子。 “好的!好的!不过别把你卫阿姨累着了!”陈抗美秒懂事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门动,郎因回来了,他刚先下车去安顿的二老。今天限行,郎因从对面酒店走回来,人造皮毛领子上一片晶莹,下雪了。 他抖抖风雪夜归人的自然装点,脱下白色有暗花的羽绒手套拍打裤子,跺跺脚底的泥泞,嘀咕着,“这叫什么事儿!” “我不跟你说了,郎因回来了,我问问他,爸和卫阿姨明天的安排。”陈雨挂断电话,蹬上毛拖鞋,走到客厅。 “什么这叫什么事儿?”陈雨接着郎因的话茬。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在家工作,给你跌份了?”郎因没好气,暖气足,他脱得只剩一件白t恤。 “此话怎讲?今天又哪句话说错了,惹得您老自尊心爆棚?”陈雨感到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没跟老爷子说,我从机关走的事?是不是滴水公司那一集,他们都不知道?你爸是不是就图我能装点门面,才愿意认我当女婿的?我都改姓了,姓爱新觉罗了!我他么的正经钮钴禄氏后人!” 陈雨深深瞅了郎因一眼,发现郎因睫毛上的晶莹没抖掉,她拿食指去掸,被郎因躲开,晶莹落下,居然是泪。 钮钴禄·因哭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丢脸了?” “你、你家人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看得起过我?” “你们在乎的是平台,不是我这个人!” “我一晚上招待、花钱,鞍前马后,尽不尽心?” “你别姓钮钴禄了,你叫车轱辘算了!说几句得了,还没完了!”陈雨听不得男人啰嗦,哪怕晶莹落下。 “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不,缺点,就是没有妻性!”郎因把矛头转向陈雨。 “我不是没有妻性,你要的也不是妻性,你要的是母性!你有意见,你自己提,我爸喊爱新觉罗,你能更正,我爸说你在机关,你不能再次更正吗?我没有想瞒,是没逮着机会说,值得说吗?值得吗?都是过自己的日子,哪怕父母,也不能帮我们过日子了,说那么多,干嘛?你跟你爸妈说了吗?”陈雨一阵抢白。 “对,我要的就是母性,我当初看上你什么了?我当初觉得你能做好我的小妈妈,我就是这么脆弱,男人至死是少年,我错看你了!”郎因强词夺理。 “小妈妈”称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很久以前,陈雨甚至为该昵称窃笑过,含羞过,手边的事儿刚顺留些,不堪的回忆又隔着时空袭来,她以为那些伤痛早已过去,其实没有,她想起郎因和谈洁婷的聊天记录,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去他妈的小妈妈,去找你的谈妈妈,你今天能在家待着,丢掉机关的工作,你自己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不敢你爸妈、我爸提?敢做不敢当!别出门惹了事,全我兜着。” 郎因没领会陈雨愤怒的点,他天真的以为,回家就是回家了,陈雨接纳就是翻篇了,熟料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点燃陈雨记忆的柴火,他的下一句更如一盆滚油浇在陈雨身上,“小谈也不是我的理想,我开始以为她是,后来发现是神经病,所以我才回到你身边啊!” 他企图拉陈雨的手,表忠心,被陈雨粗暴甩开,“你四十岁的人了,巨婴也该成熟了,你一辈子都在找妈,那个人肯定不是我,今后,不会再有人给你兜底,我绝对不会!你也不要想着,我在这件事上安慰你,帮你开脱,帮你解释,你要么接受现实,要么改变现实,有人质疑,你不痛快,你自己去面对,郎因,你刚说我是不是瞧不起你,是,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出轨,瞧不起你出轨兜不住了,还让原配去解决。” 陈雨说完,回房间,把门关了,郎因一路追着,对着紧闭的门,他扬起拳头想敲,思索片刻,像斗败的公鸡,颓然放下。 陈雨在暗夜里的思索,界限、能力有限,不当任何人的妈。他爹是全镇的儿子,全镇的爹。 第6章 分家 什刹海冰场今冬第一天营业。 艳阳照在冰面上,钟鼓楼在视线可及处镶着金边,沉默不语,矜持大气。 每一家临街的店铺都支起红灯笼,每一棵岸边的老树,枝丫都遒劲得指向苍穹,精准切割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琉璃世界,人来人往,车如流水,滑冰车的车,卫秀梅坐在一只橡胶海豚上,两手牢牢抓住两支钢叉,以叉的尖锐处,不断锚向冰面,靠惯性,靠推力,前行。推力是陈抗美给的,陈抗美老当益壮,使出全身力气,念着来北京后,现学的口头禅,“走你!”卫秀梅往前哧了一段,欢快地尖叫起来,待海豚停,她回头嗔怪道:“老陈,你悠着点!” 陈雨骑着一辆雪地自行车,她踩上踩下,喘着气,滑行让她快乐,艳阳令她眯着眼,有种向着明亮那方的感动。 陈雨本来跟着郎甜甜的方向亦步亦趋,但孩子的活跃性远超大人的想象,跟了一段,郎甜甜便不见了,冰场实行实名制管理,郎甜甜一个六年级小学生,不至于被人拐跑,或者走丢,陈雨便随她去了。 陈抗美来北京已经一周,陈雨帮他安排的行程,包括各皇家园林打卡游、涮羊肉卤煮爆肚美食巡视,最远到达卢沟桥,最近国贸看大裤衩和中国尊,其实,这些景点,陈抗美都去过,熟得不能再熟,此行重游,主要是为了卫秀梅,陈抗美如领队,如地接,走起路来,腿脚都轻便许多,谁都看不出,就在两年前,他还要撑着拐,坐着轮椅,出门靠孙大力背出背进。 “爸,你悠着点!摔了,就麻烦了!”陈雨的脖子有点黏,是汗粘住毛衣领的感觉,她拐到二老面前,停下。 带他们来什刹海冰场,是郎因的提议,理由是,这是北京冬日套餐中必备的一道,没有冰场的冬天,根本不像样。临来前,陈雨千叮咛万嘱咐,“什么叫如履薄冰?见识下得了,千万别像年轻人一样,豁出去玩。” 如郎甜甜撒丫子扑向人潮,陈抗美答应得好,玩起来,那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陈雨从前只知道老夫少妻,夫会更少,没想到年龄相当的黄昏恋也会让人焕发青春,眼前,卫秀梅和陈抗美给她演出了一档真人秀,秀名“你在笑,我在闹”。 陈抗美松开海豚尾巴,“你自己先玩会,我和陈雨说个事儿。”卫秀梅知趣,手拿双叉,叉向钟鼓楼方向,她穿红色羽绒服,毛领子随叉抖动,白发染成黑,背影看去,顶多五十。 陈雨坐在自行车上,两脚踏地,这姿势让她想起年少时上学路上,遇到同学,停下来说几句的样子。 “爸,啥事?”她的脸冲着四点的太阳,怕晒,她原本戴着口罩,此刻,她揭了下来,说话间,一团白气从口中喷出。 陈抗美自觉气氛不错,咳嗽两声,捏着下巴蹿出几条的白胡须,颇有家族族长的气势,“我这次来,看到你们一家都不错,我就放心了。你对我也放心,有你卫阿姨后,我的生活仿佛重新有了阳光。” “重新?”陈雨笑了,“行,有俩字,说明没把我妈全忘了。” “那不会!我陈抗美什么人?最重情义!”陈抗美有点着急,太阳穴一抽抽,急忙撇清。 “爸就要和我谈这事儿?你大可放轻松,我不会阻拦你和卫阿姨的,只要别让我喊妈。我也看出来了,你和卫阿姨情投意合,老来伴,有她在,你开心,我们舒心。” “不是,我要说的是,你卫阿姨都同意了,大强要来潞城安家了,为了孩子教育。我琢磨着,一笔写不出俩陈字,你和陈晴就这么个亲弟弟,陈家只有这一脉单传……”陈抗美再次捏着一寸长的白胡须,陈雨啥也没说,对着阳光眯着的眼,圆了,等陈抗美继续。 “我出十万,你们两个姐姐一人出五万,凑二十万给大强,怎么样?”陈抗美洋洋得意说出计划,他不知哪来的自信认为小女儿不会拒绝,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通知。 “你跟我姐说了?”陈雨不信陈晴还有钱,会答应。 “我不想跟她说话,”陈抗美赌气道,他从鼻子中“哼”一声,“啥事情都是事后告诉我,还是被我发现,亡羊补牢,从来不跟我商量,离婚时,交朋友也是,青春期是,马上都要更年期了,还是!我来北京这么多天,她除了第一天问问我到没到,后面连个问候都没有,谈恋爱谈昏头了!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你告诉她一声,就行了。大强年后要买房,春节,我带你卫阿姨去绿江,要把钱拍在桌子上的!” “我不保证掏这五万。”陈雨口气温和,回绝得干脆。 “为什么?”陈抗美瞪眼。 “您大概还不知道?前几天和你们战友聚完,回去郎因和我发了一晚上火。” “知道。”陈抗美吞吞吐吐,原来,在陈雨激将下,好面子的郎因第二天找机会告诉岳父他的现状,“别老在外面提我是县长级别了,我目前叫自谋职业人员。” “怎么?他不是现在没工作吗?还敢挑你毛病?还是说,你不会连五万都掏不出来?”陈抗美问。 “他没工作,虽然有收入,整体,我们不够稳定,抗风险系数很低,我要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要花得明白,不能纯为体面,老家人的单,都由我来买,打肿脸充胖子。”陈雨跳下自行车,十来分钟没活动,有点冷,她跺跺脚,冰面上坑坑洼洼,不知哪个熊孩子拿钢叉刨的。 “陈雨,你忘本啊!你可是进了陈家族谱的人!”陈抗美气不打一处来,他手指头点点点、戳戳戳,一副我不知说你啥好的姿态,“你缺这五万吗?要是你连五万都没有,我们培养你,你一个女状元,这些年在北京,混得也太差了!” “爸,”陈雨一咧嘴,笑意爬上唇边,“你甭pua我,我人到中年长大了,明白做人要有边界感,否则我活得不轻松,你们、他们也没法成长,该花的钱,我一分不会少,你要是生病……” 一听说病,陈抗美马上“呸!” “好,我不说病,只要你有什么要花钱的事,我义不容辞,借钱、贷款,都码上,不该花的,只为别人赞扬我的,为了你的某些不可名状的念头的,我肯定不会花。当然,卫阿姨,能同意,是她的好,你的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我的钱,我得考虑性价比。” 出冰场,五点整,天已阴暗,夕阳如锦,光像被揉碎了,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渐渐掺进一匹墨缎中。 陈雨提议过银锭桥,穿烟袋斜街,去鼓楼边一家老字号馆子解决晚餐,陈抗美以滑冰太累为由,拒绝和陈雨晚餐,吵吵嚷嚷要回酒店,卫秀梅跟陈雨走在他身后,落有五六米远,郎甜甜原本挽着妈妈的手,陈雨瞅着前方穿黑棉服,背影都含着不满的老父,从后腰推了郎甜甜一把,“去,牵着姥爷!做好姥爷的拐杖!” “姥爷现在根本不需要拐杖!”郎甜甜一梗脖子。 “你不是要吃糖葫芦吗?让姥爷给你买去!”陈雨提醒。 “对对对!”郎甜甜念叨着,如梦初醒,跑向陈抗美。 陈雨知道卫秀梅故意放慢步伐,是有话跟她说。路过一家大清邮局字样的古建筑,青石阶上有没化的雪,卫秀梅穿的鞋黄色胶底,踩在上面,倒比冰场还感觉滑,陈雨说:“卫阿姨,你小心!”她搀卫秀梅一把,卫秀梅就势握住她的手,接下来的路,一直没撒开。 俩人在路边嘈杂音乐声、人声中,聊起这一趟旅游。卫秀梅感谢为主,继而感慨,没想到,到老,还能遇到你们这么好的人家,还能做这家的一份子。她提到,陈抗美过年要带她回去上坟,不仅给列祖列宗上,还要给“大姐”上,“大姐?”陈雨用扬声念到,而后秒懂,“我妈?”“对!”卫秀梅略带羞意,“抱歉,我用旧社会叫法啊!你妈妈先进门,当然是我大姐。”“没事,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妈也确实比您大几岁。” 陈雨单刀直入,“我爸要给他侄子十万块钱,你怎么看?” “那是他的钱,他自己做主。”卫秀梅快速应答。 “他想让我们姐妹一人给大强五万,真逗。”陈雨像说起别人的八卦,笑了。 “你们的钱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亲戚们之间,有情谊呢,可以帮,生死问题,必须帮。不涉及生死,只是锦上添花,平时没有什么往来,过年见到,给孩子包个红包,礼数到了,就行了。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陈雨自从经历姐姐信用卡的事儿,啥事,都要把界限划得明明白白。(上学、生病) “对,我也是这么跟你爸说的。”卫秀梅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我出的瞎主意,账别记在我身上。 “我爸肯定是不高兴,还得麻烦卫阿姨之后做他的思想工作。”陈雨说着好话。 “我有退休金,虽然不多,养自己可以。我儿子跟你们一般大,孙子健康活泼,我没牵挂的,我和你爸在一起,就图彼此作伴养个老,最后这几年,好的话,十几年,有个快活日子。” “你俩好好过,我爸能戒掉瞎起哄,给人做主的毛病,断了族长梦,你们能有三十年好日子!”陈雨明白卫秀梅是在给她交底。 “但……”卫秀梅把脸转向陈雨,急切地、郑重地、鼓足勇气地问,“你爸之前给我看过你们家的房本,是陈晴的名字,万一,万一,你爸走在我前头,我不能老了老了,没地方住!我儿子那儿,我是回不去的,房子太小。你爸曾经说,如果能说通你俩,尤其是你姐,把房子再过户给他,他会给我。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同意的,我已经不让他再提了。前几天,你爸弟弟、侄子从老家来,三个人说了很久,你爸又说,要是侄子那边有困难,房子要回来,可能先要给侄子,如果那样,侄子不会不管我,我可以回绿江老家住,我怎么可能!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要在那走!”卫秀梅激动了。 陈雨心里“咚”一下,没想到陈抗美还有个更大的想法,藏着没跟她说,想必是拿五万是试探,她好不好说话,幸好刚才拒绝得干脆,她俩已走出烟袋斜街,要去的老字号,只需在路口过条马路,陈抗美不知道饭店的具体名称,带着郎甜甜一老一小,在等红灯处,回头望着她俩,郎甜甜手上举着糖葫芦,和姥爷说说笑笑,陈雨不由得想起,郎甜甜出生时,姥姥姥爷对着郎甜甜的小脸亲了又亲,亲完,陈抗美煞风景的来了一句,“再好,也不姓陈,再好,还是个闺女!” 陈雨像吞下整个鸡蛋般,要慢慢消化,她努力挤出笑,“卫阿姨,您不用担心,您对我爸的照顾、用心,我都看到了,平和花园的房子,是我姐的名字还是我的名字,以我们的人品,都不会对您做出扫地出门的事的,你要是不相信,回头想个法子,给你个保证。谢谢你,告诉我,我爸还有这番打算,我有数了。咱们快点走,甜甜和爸在前面等我们。” “你可别说我说的,”卫秀梅心定了,紧紧攥住陈雨的手,“我没闺女,看到你俩就亲,真的,别说我说的,不然,老陈该怪我了。我就是给你打个预防针!” “我知道了。”陈雨看着红灯变绿灯,对一米外的祖孙俩喊,“快过啊!” 陈雨一回家,便给姐姐打了电话,算是一起将预防针打打。 八点多,电话中,姐姐声音呜呜弄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旁边还有呼噜声,看来性生活好到不分昼夜,无穷无尽的地步。 “什么!”陈晴呱噪着。 “哎呀!”呼噜声停,一旁的男人,不用问,花落确定在王家了,王志忠受到惊吓,尖叫一声。 “你等我下,”陈晴转移战场,去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爸真的敢想!” “我琢磨,爸有俩打算,一是让我们出钱,资助大强,一共给大强二十万;二是把房子要回来,送大强。二可以选一,当然,如果我们好说话,一套房加二十万,都给大强最合适不过。或者还有第四种方案,房子不给,我俩不出去钱,大强一家搬进来合住,爸补偿他们十万,至于以后,你想让他们搬走很难,房子上的名字是你的,房子也不是你的。” “他想得美!二叔也想得美!”陈晴像被揪着尾巴的猫,应激反应道。 第6章 分家 什刹海冰场今冬第一天营业。 艳阳照在冰面上,钟鼓楼在视线可及处镶着金边,沉默不语,矜持大气。 每一家临街的店铺都支起红灯笼,每一棵岸边的老树,枝丫都遒劲得指向苍穹,精准切割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琉璃世界,人来人往,车如流水,滑冰车的车,卫秀梅坐在一只橡胶海豚上,两手牢牢抓住两支钢叉,以叉的尖锐处,不断锚向冰面,靠惯性,靠推力,前行。推力是陈抗美给的,陈抗美老当益壮,使出全身力气,念着来北京后,现学的口头禅,“走你!”卫秀梅往前哧了一段,欢快地尖叫起来,待海豚停,她回头嗔怪道:“老陈,你悠着点!” 陈雨骑着一辆雪地自行车,她踩上踩下,喘着气,滑行让她快乐,艳阳令她眯着眼,有种向着明亮那方的感动。 陈雨本来跟着郎甜甜的方向亦步亦趋,但孩子的活跃性远超大人的想象,跟了一段,郎甜甜便不见了,冰场实行实名制管理,郎甜甜一个六年级小学生,不至于被人拐跑,或者走丢,陈雨便随她去了。 陈抗美来北京已经一周,陈雨帮他安排的行程,包括各皇家园林打卡游、涮羊肉卤煮爆肚美食巡视,最远到达卢沟桥,最近国贸看大裤衩和中国尊,其实,这些景点,陈抗美都去过,熟得不能再熟,此行重游,主要是为了卫秀梅,陈抗美如领队,如地接,走起路来,腿脚都轻便许多,谁都看不出,就在两年前,他还要撑着拐,坐着轮椅,出门靠孙大力背出背进。 “爸,你悠着点!摔了,就麻烦了!”陈雨的脖子有点黏,是汗粘住毛衣领的感觉,她拐到二老面前,停下。 带他们来什刹海冰场,是郎因的提议,理由是,这是北京冬日套餐中必备的一道,没有冰场的冬天,根本不像样。临来前,陈雨千叮咛万嘱咐,“什么叫如履薄冰?见识下得了,千万别像年轻人一样,豁出去玩。” 如郎甜甜撒丫子扑向人潮,陈抗美答应得好,玩起来,那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陈雨从前只知道老夫少妻,夫会更少,没想到年龄相当的黄昏恋也会让人焕发青春,眼前,卫秀梅和陈抗美给她演出了一档真人秀,秀名“你在笑,我在闹”。 陈抗美松开海豚尾巴,“你自己先玩会,我和陈雨说个事儿。”卫秀梅知趣,手拿双叉,叉向钟鼓楼方向,她穿红色羽绒服,毛领子随叉抖动,白发染成黑,背影看去,顶多五十。 陈雨坐在自行车上,两脚踏地,这姿势让她想起年少时上学路上,遇到同学,停下来说几句的样子。 “爸,啥事?”她的脸冲着四点的太阳,怕晒,她原本戴着口罩,此刻,她揭了下来,说话间,一团白气从口中喷出。 陈抗美自觉气氛不错,咳嗽两声,捏着下巴蹿出几条的白胡须,颇有家族族长的气势,“我这次来,看到你们一家都不错,我就放心了。你对我也放心,有你卫阿姨后,我的生活仿佛重新有了阳光。” “重新?”陈雨笑了,“行,有俩字,说明没把我妈全忘了。” “那不会!我陈抗美什么人?最重情义!”陈抗美有点着急,太阳穴一抽抽,急忙撇清。 “爸就要和我谈这事儿?你大可放轻松,我不会阻拦你和卫阿姨的,只要别让我喊妈。我也看出来了,你和卫阿姨情投意合,老来伴,有她在,你开心,我们舒心。” “不是,我要说的是,你卫阿姨都同意了,大强要来潞城安家了,为了孩子教育。我琢磨着,一笔写不出俩陈字,你和陈晴就这么个亲弟弟,陈家只有这一脉单传……”陈抗美再次捏着一寸长的白胡须,陈雨啥也没说,对着阳光眯着的眼,圆了,等陈抗美继续。 “我出十万,你们两个姐姐一人出五万,凑二十万给大强,怎么样?”陈抗美洋洋得意说出计划,他不知哪来的自信认为小女儿不会拒绝,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通知。 “你跟我姐说了?”陈雨不信陈晴还有钱,会答应。 “我不想跟她说话,”陈抗美赌气道,他从鼻子中“哼”一声,“啥事情都是事后告诉我,还是被我发现,亡羊补牢,从来不跟我商量,离婚时,交朋友也是,青春期是,马上都要更年期了,还是!我来北京这么多天,她除了第一天问问我到没到,后面连个问候都没有,谈恋爱谈昏头了!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你告诉她一声,就行了。大强年后要买房,春节,我带你卫阿姨去绿江,要把钱拍在桌子上的!” “我不保证掏这五万。”陈雨口气温和,回绝得干脆。 “为什么?”陈抗美瞪眼。 “您大概还不知道?前几天和你们战友聚完,回去郎因和我发了一晚上火。” “知道。”陈抗美吞吞吐吐,原来,在陈雨激将下,好面子的郎因第二天找机会告诉岳父他的现状,“别老在外面提我是县长级别了,我目前叫自谋职业人员。” “怎么?他不是现在没工作吗?还敢挑你毛病?还是说,你不会连五万都掏不出来?”陈抗美问。 “他没工作,虽然有收入,整体,我们不够稳定,抗风险系数很低,我要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要花得明白,不能纯为体面,老家人的单,都由我来买,打肿脸充胖子。”陈雨跳下自行车,十来分钟没活动,有点冷,她跺跺脚,冰面上坑坑洼洼,不知哪个熊孩子拿钢叉刨的。 “陈雨,你忘本啊!你可是进了陈家族谱的人!”陈抗美气不打一处来,他手指头点点点、戳戳戳,一副我不知说你啥好的姿态,“你缺这五万吗?要是你连五万都没有,我们培养你,你一个女状元,这些年在北京,混得也太差了!” “爸,”陈雨一咧嘴,笑意爬上唇边,“你甭pua我,我人到中年长大了,明白做人要有边界感,否则我活得不轻松,你们、他们也没法成长,该花的钱,我一分不会少,你要是生病……” 一听说病,陈抗美马上“呸!” “好,我不说病,只要你有什么要花钱的事,我义不容辞,借钱、贷款,都码上,不该花的,只为别人赞扬我的,为了你的某些不可名状的念头的,我肯定不会花。当然,卫阿姨,能同意,是她的好,你的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我的钱,我得考虑性价比。” 出冰场,五点整,天已阴暗,夕阳如锦,光像被揉碎了,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渐渐掺进一匹墨缎中。 陈雨提议过银锭桥,穿烟袋斜街,去鼓楼边一家老字号馆子解决晚餐,陈抗美以滑冰太累为由,拒绝和陈雨晚餐,吵吵嚷嚷要回酒店,卫秀梅跟陈雨走在他身后,落有五六米远,郎甜甜原本挽着妈妈的手,陈雨瞅着前方穿黑棉服,背影都含着不满的老父,从后腰推了郎甜甜一把,“去,牵着姥爷!做好姥爷的拐杖!” “姥爷现在根本不需要拐杖!”郎甜甜一梗脖子。 “你不是要吃糖葫芦吗?让姥爷给你买去!”陈雨提醒。 “对对对!”郎甜甜念叨着,如梦初醒,跑向陈抗美。 陈雨知道卫秀梅故意放慢步伐,是有话跟她说。路过一家大清邮局字样的古建筑,青石阶上有没化的雪,卫秀梅穿的鞋黄色胶底,踩在上面,倒比冰场还感觉滑,陈雨说:“卫阿姨,你小心!”她搀卫秀梅一把,卫秀梅就势握住她的手,接下来的路,一直没撒开。 俩人在路边嘈杂音乐声、人声中,聊起这一趟旅游。卫秀梅感谢为主,继而感慨,没想到,到老,还能遇到你们这么好的人家,还能做这家的一份子。她提到,陈抗美过年要带她回去上坟,不仅给列祖列宗上,还要给“大姐”上,“大姐?”陈雨用扬声念到,而后秒懂,“我妈?”“对!”卫秀梅略带羞意,“抱歉,我用旧社会叫法啊!你妈妈先进门,当然是我大姐。”“没事,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妈也确实比您大几岁。” 陈雨单刀直入,“我爸要给他侄子十万块钱,你怎么看?” “那是他的钱,他自己做主。”卫秀梅快速应答。 “他想让我们姐妹一人给大强五万,真逗。”陈雨像说起别人的八卦,笑了。 “你们的钱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亲戚们之间,有情谊呢,可以帮,生死问题,必须帮。不涉及生死,只是锦上添花,平时没有什么往来,过年见到,给孩子包个红包,礼数到了,就行了。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陈雨自从经历姐姐信用卡的事儿,啥事,都要把界限划得明明白白。(上学、生病) “对,我也是这么跟你爸说的。”卫秀梅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我出的瞎主意,账别记在我身上。 “我爸肯定是不高兴,还得麻烦卫阿姨之后做他的思想工作。”陈雨说着好话。 “我有退休金,虽然不多,养自己可以。我儿子跟你们一般大,孙子健康活泼,我没牵挂的,我和你爸在一起,就图彼此作伴养个老,最后这几年,好的话,十几年,有个快活日子。” “你俩好好过,我爸能戒掉瞎起哄,给人做主的毛病,断了族长梦,你们能有三十年好日子!”陈雨明白卫秀梅是在给她交底。 “但……”卫秀梅把脸转向陈雨,急切地、郑重地、鼓足勇气地问,“你爸之前给我看过你们家的房本,是陈晴的名字,万一,万一,你爸走在我前头,我不能老了老了,没地方住!我儿子那儿,我是回不去的,房子太小。你爸曾经说,如果能说通你俩,尤其是你姐,把房子再过户给他,他会给我。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同意的,我已经不让他再提了。前几天,你爸弟弟、侄子从老家来,三个人说了很久,你爸又说,要是侄子那边有困难,房子要回来,可能先要给侄子,如果那样,侄子不会不管我,我可以回绿江老家住,我怎么可能!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要在那走!”卫秀梅激动了。 陈雨心里“咚”一下,没想到陈抗美还有个更大的想法,藏着没跟她说,想必是拿五万是试探,她好不好说话,幸好刚才拒绝得干脆,她俩已走出烟袋斜街,要去的老字号,只需在路口过条马路,陈抗美不知道饭店的具体名称,带着郎甜甜一老一小,在等红灯处,回头望着她俩,郎甜甜手上举着糖葫芦,和姥爷说说笑笑,陈雨不由得想起,郎甜甜出生时,姥姥姥爷对着郎甜甜的小脸亲了又亲,亲完,陈抗美煞风景的来了一句,“再好,也不姓陈,再好,还是个闺女!” 陈雨像吞下整个鸡蛋般,要慢慢消化,她努力挤出笑,“卫阿姨,您不用担心,您对我爸的照顾、用心,我都看到了,平和花园的房子,是我姐的名字还是我的名字,以我们的人品,都不会对您做出扫地出门的事的,你要是不相信,回头想个法子,给你个保证。谢谢你,告诉我,我爸还有这番打算,我有数了。咱们快点走,甜甜和爸在前面等我们。” “你可别说我说的,”卫秀梅心定了,紧紧攥住陈雨的手,“我没闺女,看到你俩就亲,真的,别说我说的,不然,老陈该怪我了。我就是给你打个预防针!” “我知道了。”陈雨看着红灯变绿灯,对一米外的祖孙俩喊,“快过啊!” 陈雨一回家,便给姐姐打了电话,算是一起将预防针打打。 八点多,电话中,姐姐声音呜呜弄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旁边还有呼噜声,看来性生活好到不分昼夜,无穷无尽的地步。 “什么!”陈晴呱噪着。 “哎呀!”呼噜声停,一旁的男人,不用问,花落确定在王家了,王志忠受到惊吓,尖叫一声。 “你等我下,”陈晴转移战场,去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爸真的敢想!” “我琢磨,爸有俩打算,一是让我们出钱,资助大强,一共给大强二十万;二是把房子要回来,送大强。二可以选一,当然,如果我们好说话,一套房加二十万,都给大强最合适不过。或者还有第四种方案,房子不给,我俩不出去钱,大强一家搬进来合住,爸补偿他们十万,至于以后,你想让他们搬走很难,房子上的名字是你的,房子也不是你的。” “他想得美!二叔也想得美!”陈晴像被揪着尾巴的猫,应激反应道。 第7章 魔法 陈晴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事不宜迟,她决定去北京,元旦就到,打父亲个措手不及,将功补过、负荆请罪都是理由,实际上,她有妙计,让父亲不敢提找她要钱的事。 拿定主意,她走近床边,蹲下来,趴在再度鼾声大作的王志忠脑袋边,她轻轻吹着王志忠的耳朵边的一缕头发,“啊!啊!”一声沉重的鼾后,王志忠再度上演受惊过度、梦初醒。 “元旦假期怎么安排?”陈晴媚眼如丝,她只开了盏小灯,灯光柔和,眼光如灯光。 “陪闺女啊!不是跟你说过了,就假期我才能跟闺女相处。” “真是女儿奴!那我呢?我呢?不用陪?”陈晴的嗲从来都藏着几分凶。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你陪你儿子,我陪我闺女。”王志忠从事后疲倦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他自枕头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揽住穿粉红色印樱桃草莓图案睡衣的陈晴。 “我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或者说,你还想不想和我好,就看这件事你有没有诚意。”陈晴摆出考验的架势。 “你说。”王志忠清醒了。 “我要去北京,找我爸和卫妈,你跟我一起去,”陈晴语速加快,强调事情重要性,“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现在对我余怒未消?自从那天我宣布真离婚,你是我新男朋友后,我爸爸一条消息都没回给我!要不要主动认错?要不要用实际行动表现下诚意?告诉你,我爸不同意,咱们肯定没戏!” “你之前说,你儿子不同意,咱们肯定没戏。”王志忠戏谑道。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答应闺女了,要陪足她三天,你知道我是女儿奴,如果我女儿不同意,咱俩也没法在一起。” “那算了!”陈晴烦躁得把王志忠一推。 王志忠被推得“嗷嗷”叫,叫声中,陈晴大脑飞快地运转,王志忠将她两腿架起,熟门熟路进入时,她有了主意,她的两只玉臂缠绕在王志忠颈部,如两条白蛇,她贴着王志忠的耳朵说,“都去?我不过是想和你在一起。” 王志忠后来有机缘,和前辈孙大力交流过,陈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结论是,在外像知识分子,在家像恐怖分子,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嗲,也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火,她经常想一出是一出,问题是,每一出都需要你配合。 “你真不理她,其实也没事。”孙大力过来人,淡淡地说。 “我没法不理啊,我要娶她当老婆的啊!”王志忠苦笑摇头带着些宠溺,以及甘愿吃苦的认怂感。 是的,想和陈晴过,享受到她温香软玉的好,就得忍耐她时不时冒出的疯狂念头。温香软玉在怀,王志忠还能说一个“不”字?“你决定!”王志忠莫名同意她的所有提议。 陈晴说干就干,她抓着王志忠的手机,调到买车票的界面,强逼着王志忠下单买票,12月31日,就是后天,潞城进京的火车票,四张,他俩加俩孩子。 进京干啥呢?“欠债、卖房、再婚”。三步棋,陈晴睁着眼睛,在王志忠的呼噜声中,花三小时,想清楚了。 12月30日,陈雨装作什么事没发生,按原计划,安排陈抗美和卫秀梅故宫国博一日游。在故宫,陈雨在角楼咖啡请二老吃了个颇具文化特色的甜品,千里江山卷,把他俩吃得眉开眼笑,老年人不能喝含咖啡因、茶的饮料,但来都来了,“三千佳丽奶茶”不可不尝,“一骑红尘妃子笑”不可不晒,陈抗美看看水单,指头点点,“要这俩!”陈雨依命照做,而后帮忙拍照,陈抗美一路直播,不会发朋友圈,不耽误他发家族群、战友群、老年大学同学群,发就发,他还赋诗一首,引得众亲友一片艳羡。 陈雨看了看有交集的群,截图发姐姐,“老爸虽然不理我,有劲发图作诗,说明气得不凶。” 节假日,故宫人山人海,国博人海人山。 幸好有严格的预约制,海和山有天花板,不至于满到无法忍受。陈雨一拖二,充当导游、摄影、服务员、讲解员多重角色,卫秀梅随口问了一句,“甜甜呢?今天为啥不带她出来?”“去她奶奶家了。”陈雨答。“你不是和你婆婆不来往了吗?”陈抗美三十多个小时以来,终于正面和闺女说第一句话。 陈雨简要将大舅骨灰的事儿介绍,二老站在河姆渡文化展览前,面对数千年前发现的古人类残骸,脸色双双变。 “反正,自从那事儿出了后,甜甜奶奶隔三差五都会叫甜甜过去吃饭。”陈雨挑挑眉毛,意思是你们自己领会。 “为啥?”陈抗美老干部似的,把手一背,仿佛要教育河姆渡人。 “奶奶说,她现在终于明白,骨肉还是自己的好呗。”陈雨不想卫秀梅有误解,也不想暗示陈抗美侄子侄女不如自家的亲,“但其实这事儿不是分人嘛,遇到知道好歹的,总是知道,不知道的,永远不知道。” 陈抗美被戳中心事,剩下的路,继续维持赌气姿态。 这边,郎因在父母家,正拿陈抗美和卫秀梅来京的事儿当八卦告诉郎琴和殷明东。 “你新丈母娘来北京,住你们家?”郎琴好奇。 “没有,对面酒店。改锥给我。”郎因站在梯子上,次卧灯坏了,他要用工具,起开吸顶灯的四周。 “他俩正式领证没?”殷明东将改锥递到儿子垂下的手中。 “领了?昨天听陈雨说,我岳父还想把房子过给新老婆。”郎因说者无心。 “什么?”郎琴大惊,她和已故亲家母虽然吵过闹过,但此刻却站在原配的统一立场,“不是说,你丈母娘去世的时候,把房子过给陈雨姐姐吗?立马还有你们一半?” “对啊!所以避免不了一场大战!嗨,跟我有啥关系呢?潞城的房子能值几个钱?那是他们家的事儿。接着!”郎因将吸顶灯的一面拆了下来,双手捧着小心交给仰视他的父母。 “说明老陈是认真的,对这个后老伴。”殷明东和陈抗美又自动站成一派,“不然人家跟你图什么呢?总要有点钩子,人家才能一心一意对你好?这个年纪再婚,都是身体好的照顾身体差的,年轻的伺候年老的。” “我告诉你!殷明东,你休想!”钮钴禄·因摆出北京姑奶奶的架势,“我死了,你也别想!” “我就这么说说,我说是我了吗?再说,咱俩还不知道谁先死呢!你不要神经敏感。”殷明东得罪不起钮钴禄·琴。 郎因在他俩拌嘴间,已将新灯泡换好,他“噔噔噔”从梯子上走下来,看着剑拔弩张的父母唉声叹气,当然,为了家庭和平故,他又讲起一个熟人的新闻。 “苗叔叔,还记得?前几天,我遇到他家苗玲了。” “苗玲不是出国好多年了吗?” “对,那天我岳父他们来北京,第一顿饭,我在和平门招待的。付账的时候,遇到苗玲,我大吃一惊。她说,她回来打官司的,她爹也是娶了个后老伴,比她大不了几岁。” “什么官司?”老两口异口同声。 “老苗娶的后老伴,我见过,有一年地坛书市,我们在一个摊位上买连环画,碰到的。”殷明东总以连环画收藏家自居。 “苗叔叔去世了,苗玲说,她人在国外,事发当年,她叫她一个亲戚陪着后妈叫的120,在120救护车上,亲戚亲耳听到后妈说,放弃治疗。120的人后来也作证,是这么说的。总之,苗叔叔当时可救可不救,救了会有后遗症。后老伴说不救,救了家产不就弄不到了吗?陪十几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啊!苗叔叔人没了,后老伴占了两套房。苗玲这次回来打的是房子官司。苗玲说,如果后老伴对我爸好,我不缺钱,什么都可以给她,但她间接害死我爸,我不能便宜她!” “对!不能便宜!”钮钴禄·琴感同身受,恶狠狠地说。 “你瞪我干嘛?莫名其妙!”殷明东如受伤的梅花鹿。 他走后,郎因还在发表见解,“我觉得,陈雨这个新妈还不错,还主动跟陈雨交底,她不图房子,只有一个要求,住到她死,哪怕我岳父先走了。” 钮钴禄·琴不响,“妈,你要不要拿个扫帚把梯子这边扫扫?”郎因提示下,她才缓过神。 12月31日,陈雨一大早接到姐姐一家四口来京的消息,消息到,人竟也到了。 “你为什么总搞突然袭击?”陈雨费解。 “我不用你接,我都想好了,事不宜迟,我一刻也等不得,再说,我要给老王考验,看看能不能陪我演好这场戏,够不够爱我。”陈晴站在三环酒店大堂,低声给陈雨发语音,她入住的酒店和陈抗美是一家,老王在服务台办手续,壮壮和小花坐在酒店设计成“凹”型的沙发中,壮壮捧着ipad,小花随他的手指上下,看着什么。 “那晚上一起吃饭。下午,我在郎园开会,在附近订了位子,带爸和卫阿姨跨年,吃完饭,正好能看看中国尊、大裤衩夜景。”陈雨说。 “没问题,来了就你安排,跑腿让老王干,钱也是他付。” “你不是说不要他的钱吗?他用旧报纸包两万,你都没要。” “你懂啥?没确定关系,一分钱都不能要,确定关系,都是我的。”陈晴洋洋得意。 这注定是个难忘的夜。许多日子后,陈晴总结,什么叫默契,什么叫打配合,就是不彩排,推门直接上公开课。 当晚包厢“尖果”内,人满满当当,仅孩子就有仨,壮壮、郎甜甜,和老王的闺女小花。 小花大名王喧,人与名字相反,安静得有些自闭,老王让她喊陈雨“阿姨”,她放下手中的ipad,忸怩站起来,蚊子哼哼般叫“阿姨”,听不见声音,众人只是凭唇形变化,判断她有无完成礼仪动作。 “我喊你暄暄,还是小花好?下午去哪儿玩了?看阿姨给你们买了什么?”中午,陈雨去酒店和姐姐一行四人草草见了个面,算是认识一下,老王热情地有些潮湿的手心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不苟言笑的女儿让陈雨心里不禁为姐姐的未来揣一把冷汗。 陈雨的礼物是装着透明软框的蝴蝶标本,蝴蝶来自遥远的秘鲁,褐色翅膀上有神秘黑红斑点,果然,得到资深昆虫发烧友壮壮的青睐,他配合着夸张大叫,还向两个妹妹介绍,这种蝴蝶的来历、标本如何制作,说来奇怪,一物降一物,难以讨好的王喧只服壮哥,挨着壮壮坐下,郎甜甜比王喧矮一个头,站着,把头凑在他俩中间。 大人们寒暄。 “乾隆白菜、黄瓜拌酱肘子、芥末鸭掌、麻豆腐。冷盘,我看看。”郎因报菜名,服务员记录。 这时,陈抗美携卫秀梅推开饭店包厢的门,事实上,他推开门,才知道陈晴一家来了,卫秀梅倒有思想准备,镇定而胜券在握地笑着。陈抗美正错愕,陈晴已勾着他的脖子,发嗲,“爸爸,我怕你不原谅我了。你们玩累了?我们来陪你们玩,再接你们回去!” 菜已经上齐。“烤鸭,现在片吗?”服务员再次播报。“片!”陈雨斩钉截铁。 在“片”声中,陈抗美稳了稳,“你们能不能以后有任何事说实话,不要让我最后一个知道?”他表示是真伤自尊了。“一个是你的婚姻,一个是你,郎因丢了工作,不在原来的单位,”他推不开陈晴胳膊,便转向陈雨指点,“你们能不能不要瞒?” 郎因正在吃他最爱的炖吊子,大肠悬在半空中,停顿数秒,“呵呵。”他干笑,“爸,不是,我不是丢了工作,我只是最近在家工作,对了,你前几天提醒我,老年大学需要我这样的青年才俊,你猜怎么着?我找同学联系了下,真的!他们今天给我回电话了!” “哦?是嘛!”陈抗美乐了,“对嘛!老爸还是有点用的,看事情比你们看得明白,对机会也把握的准。”这翁婿俩说的,是前几天郎因向陈抗美坦白眼下的处境,陈抗美给他支的招,目前老龄化社会倾向明显,他有朋友原来开幼儿园的,现在开养老院。陈抗美得意非凡,老年大学好啊,你卫阿姨,就是我在老年大学的同学。 “行!我不瞒!”陈晴变脸变得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她欠了一笔钱,和之前的别墅债务相关,都怪孙大力,她想找陈抗美借钱,陈抗美脸色一变,“我没钱!” “那我只能卖房子了啊!平和花园的房。”陈晴接得快。 “胡闹!我还没死呢!”陈抗美发火了。 “爸爸,你要是见死不救,我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平和花园的房是我的名字。我算过,你的退休金付房租、生活费是够的。等我缓过这段,再买房,到时候还借给你们住!” 为什么等不及陈抗美回潞城才施此计呢?陈晴不是有前车之鉴吗?怕爸爸再被自己气病,一大家子都在,病了,也不怕。 她点陈雨的名,“陈雨,如果我特别缺钱,得动一下爸妈,不,我在平和花园的房子,你同意吗?” “只要你能把二老安顿好,我没意见,你的财产你做主。”陈雨看陈晴的表情,满是赞叹。真是魔法打败魔法,姐姐打败老爸,与其怕被借钱,不如借对方的钱,与其怕房子被抢,不如提前宣布甩卖。 王志忠显然知道陈晴的盘算,作为认证和最佳助攻,对陈抗美说,“陈叔叔,我离婚时,是净身出户的,这次实在是帮不上忙,您放心,我以后会对陈晴好,也会对孩子好的。我们重新开始生活,目前的困难只要能渡过,就都不是事儿。” 陈抗美茫然看向卫秀梅。卫秀梅起初当真,有点慌乱,她皱着眉毛四处找寻目光可以依靠的点,发现陈雨对她眨眼,老太太知道全家在玩陈抗美一个,果断决定跟着演。她握紧陈抗美的手,“老陈,这事是你们家的事儿,我不掺和,但我表个态,你怎样,我都和你过。”说得陈抗美眼热,更重更紧的回捏老伴的。 “不许打我房子的主意!我死了,随便你们怎么办,我活着,谁也别想赶我走!那是一个房子吗?有你们妈妈的痕迹,有你们的过去,有壮壮和甜甜的小时候,陈晴,有什么事你自己解决去,省也好,借也好,哪怕做银行抵押,也不许卖我的房,不然我和你拼到底!再说,你要卖房,你问过陈雨的意思没?你们妈妈活着的时候说过,房子有陈雨的一半!”陈抗美握着新老伴的手,说着对旧老伴的怀念,居然毫不违和。 哦,爸爸原来记得房子有她一半啊。陈雨暗笑。她忙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别说卖房子,还钱的话了。你究竟欠多少钱,大家凑一凑,不够的,我帮你去借。” “好了!你们不要唱双簧了!”陈抗美不知哪根筋通了,恍然大悟,“陈晴,你说你是不是陈雨请来的救兵?陈雨你是不是告诉陈晴,我让你们出钱给陈恳买房?” 大家默然不语, 两个服务员,分两趟端进五碗炸酱面,场面仍维持着安静。是大人的安静,孩子们早早捧起电子产品,用他们的方式交流起来。有壮壮做中间人,郎甜甜和小花熟络了,两人亲密聊着正在追的网络小说。 “爸,我也表个态,我和我姐人到中年,日子都不好过,你怪我们什么都瞒着你,好事我们瞒你了吗?都是坏事,我们想处理完了再告诉你,不让你瞎操心。”陈雨正面回应。 “帮帮自家兄弟怎么了?尤其你,陈雨,你是进族谱的人,为家人做点贡献,为我们老陈家的独苗做点贡献,怎么了?”陈抗美捶胸顿足。 “爸,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叫老陈家的独苗?壮壮不是你孙子?甜甜是外人?”陈晴插嘴。 “是的,做贡献,没问题,只要我们有余力,不能因为陈恳是男孩,我们是女孩,注定要奉献?奉献也要量力而行,我们得先把自家的日子过好。”陈雨接上。 “还想卖我的房子,亏你们想得出来!”陈抗美愤愤不平,“告诉你们,我死了,只要小卫还活着,你们都不能动房子的主意!”“我不动!我把话撂着了!”陈晴迅速回答。“行,我也同意。”陈雨给卫秀梅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当场立字据,都可以。” 郎因抖机灵,对放最后一碗炸酱面的服务员说,“有笔和纸吗?”“有,在前台。” 等他拿着纸笔回来时,发现陈家父女的对话已从为什么要帮陈恳转成怎么帮,帮什么。 “爸,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雨侃侃而谈,“你出钱不如出力,你知道我们曾经去山区拍扶贫,拍到后来什么感觉吗?长期被扶的,根本不会自立,有的地方,连发的鸡苗都吃了,因为养好了鸡,再也没有人发物资,给补助。你爱你的侄子,无可厚非,但要搞清楚怎么帮。” “对,陈恳想要钱,我们是没有的,你要给是你的事,想要上学么?想要上学不一定要买房子的。”陈晴和爸爸谈判。 “什么意思?想上学不用买房子?你蒙我呢!”陈抗美对两个女儿失去基本信任了,看她俩,完全像看骗子。 “不信算了,是你在教育口,还是我在?要上学,潞城什么小学能比寿春好?”陈晴邪魅一笑,“至于中学,老王的二十五中也不错,壮壮自从去了老王那,进步神速。” “你有办法把陈恳孩子弄进寿春?”陈抗美喜色逼人。 “看我心情,看二叔家是不是还要吸我们的血。”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没有老家做后盾,我能走出来吗?有你们吗?”陈抗美今晚一定要把话说透,“我跟绿江亲戚的关系就像你和陈雨的,难道这么多年,你几次三番找陈雨借钱,也说是吸血?” 尴尬。 “爸,我姐才还了我三万。”陈雨赶紧说明。“就是!”陈晴理直气壮。“不扯淡了,我话撂在这,如果你能帮陈恳孩子上学事情搞定,我以后不提你们对他有义务,兄弟姐妹直接帮忙是应该的啊!不能忘本啊!没有你二叔二婶,爷爷奶奶的养老、入土谁解决?你们妈妈的墓地谁张罗?家里有事,马上调兵遣将,二慧就来做小保姆,这不是家乡的恩情吗?这世上最珍贵的是血缘!是血缘!”“行行行,你说的都对!”陈晴拱手。 郎因把纸笔递给陈雨,在她耳边悄悄说,“你们这架势,有啥事,今天就把字据立了,省得日后麻烦。” 陈雨站起来,“好了,都别说话了,听我的。爸,这么多年,你的心结,我们都明白。没人想让你对不起谁。今天,咱家,人都在。要不,写个字据,大家都放心。陈路是我们的亲侄子,和甜甜、壮壮都有血缘关系。姐,多费心,保证他的入学,我谢谢姐,这几年,妈不在,过得都不容易,但都挺过来了。另外,我们姐俩一起保证,你们在世,我们永不出售平和花园的房子,爸要是不在了,卫阿姨也能一直住。好不好?”“时间不早了,我还想带你们看看光华路的夜景,中国尊啊,大裤衩啊,这块儿是我最喜欢的北京。” 情节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当晚,卫秀梅成为最大受益者,字据交在她手中,没有印泥,陈雨从包中取出口红,在食指和姐姐的手指上分别一擦,盖章。 第7章 魔法 陈晴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事不宜迟,她决定去北京,元旦就到,打父亲个措手不及,将功补过、负荆请罪都是理由,实际上,她有妙计,让父亲不敢提找她要钱的事。 拿定主意,她走近床边,蹲下来,趴在再度鼾声大作的王志忠脑袋边,她轻轻吹着王志忠的耳朵边的一缕头发,“啊!啊!”一声沉重的鼾后,王志忠再度上演受惊过度、梦初醒。 “元旦假期怎么安排?”陈晴媚眼如丝,她只开了盏小灯,灯光柔和,眼光如灯光。 “陪闺女啊!不是跟你说过了,就假期我才能跟闺女相处。” “真是女儿奴!那我呢?我呢?不用陪?”陈晴的嗲从来都藏着几分凶。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你陪你儿子,我陪我闺女。”王志忠从事后疲倦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他自枕头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揽住穿粉红色印樱桃草莓图案睡衣的陈晴。 “我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或者说,你还想不想和我好,就看这件事你有没有诚意。”陈晴摆出考验的架势。 “你说。”王志忠清醒了。 “我要去北京,找我爸和卫妈,你跟我一起去,”陈晴语速加快,强调事情重要性,“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现在对我余怒未消?自从那天我宣布真离婚,你是我新男朋友后,我爸爸一条消息都没回给我!要不要主动认错?要不要用实际行动表现下诚意?告诉你,我爸不同意,咱们肯定没戏!” “你之前说,你儿子不同意,咱们肯定没戏。”王志忠戏谑道。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答应闺女了,要陪足她三天,你知道我是女儿奴,如果我女儿不同意,咱俩也没法在一起。” “那算了!”陈晴烦躁得把王志忠一推。 王志忠被推得“嗷嗷”叫,叫声中,陈晴大脑飞快地运转,王志忠将她两腿架起,熟门熟路进入时,她有了主意,她的两只玉臂缠绕在王志忠颈部,如两条白蛇,她贴着王志忠的耳朵说,“都去?我不过是想和你在一起。” 王志忠后来有机缘,和前辈孙大力交流过,陈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结论是,在外像知识分子,在家像恐怖分子,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嗲,也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火,她经常想一出是一出,问题是,每一出都需要你配合。 “你真不理她,其实也没事。”孙大力过来人,淡淡地说。 “我没法不理啊,我要娶她当老婆的啊!”王志忠苦笑摇头带着些宠溺,以及甘愿吃苦的认怂感。 是的,想和陈晴过,享受到她温香软玉的好,就得忍耐她时不时冒出的疯狂念头。温香软玉在怀,王志忠还能说一个“不”字?“你决定!”王志忠莫名同意她的所有提议。 陈晴说干就干,她抓着王志忠的手机,调到买车票的界面,强逼着王志忠下单买票,12月31日,就是后天,潞城进京的火车票,四张,他俩加俩孩子。 进京干啥呢?“欠债、卖房、再婚”。三步棋,陈晴睁着眼睛,在王志忠的呼噜声中,花三小时,想清楚了。 12月30日,陈雨装作什么事没发生,按原计划,安排陈抗美和卫秀梅故宫国博一日游。在故宫,陈雨在角楼咖啡请二老吃了个颇具文化特色的甜品,千里江山卷,把他俩吃得眉开眼笑,老年人不能喝含咖啡因、茶的饮料,但来都来了,“三千佳丽奶茶”不可不尝,“一骑红尘妃子笑”不可不晒,陈抗美看看水单,指头点点,“要这俩!”陈雨依命照做,而后帮忙拍照,陈抗美一路直播,不会发朋友圈,不耽误他发家族群、战友群、老年大学同学群,发就发,他还赋诗一首,引得众亲友一片艳羡。 陈雨看了看有交集的群,截图发姐姐,“老爸虽然不理我,有劲发图作诗,说明气得不凶。” 节假日,故宫人山人海,国博人海人山。 幸好有严格的预约制,海和山有天花板,不至于满到无法忍受。陈雨一拖二,充当导游、摄影、服务员、讲解员多重角色,卫秀梅随口问了一句,“甜甜呢?今天为啥不带她出来?”“去她奶奶家了。”陈雨答。“你不是和你婆婆不来往了吗?”陈抗美三十多个小时以来,终于正面和闺女说第一句话。 陈雨简要将大舅骨灰的事儿介绍,二老站在河姆渡文化展览前,面对数千年前发现的古人类残骸,脸色双双变。 “反正,自从那事儿出了后,甜甜奶奶隔三差五都会叫甜甜过去吃饭。”陈雨挑挑眉毛,意思是你们自己领会。 “为啥?”陈抗美老干部似的,把手一背,仿佛要教育河姆渡人。 “奶奶说,她现在终于明白,骨肉还是自己的好呗。”陈雨不想卫秀梅有误解,也不想暗示陈抗美侄子侄女不如自家的亲,“但其实这事儿不是分人嘛,遇到知道好歹的,总是知道,不知道的,永远不知道。” 陈抗美被戳中心事,剩下的路,继续维持赌气姿态。 这边,郎因在父母家,正拿陈抗美和卫秀梅来京的事儿当八卦告诉郎琴和殷明东。 “你新丈母娘来北京,住你们家?”郎琴好奇。 “没有,对面酒店。改锥给我。”郎因站在梯子上,次卧灯坏了,他要用工具,起开吸顶灯的四周。 “他俩正式领证没?”殷明东将改锥递到儿子垂下的手中。 “领了?昨天听陈雨说,我岳父还想把房子过给新老婆。”郎因说者无心。 “什么?”郎琴大惊,她和已故亲家母虽然吵过闹过,但此刻却站在原配的统一立场,“不是说,你丈母娘去世的时候,把房子过给陈雨姐姐吗?立马还有你们一半?” “对啊!所以避免不了一场大战!嗨,跟我有啥关系呢?潞城的房子能值几个钱?那是他们家的事儿。接着!”郎因将吸顶灯的一面拆了下来,双手捧着小心交给仰视他的父母。 “说明老陈是认真的,对这个后老伴。”殷明东和陈抗美又自动站成一派,“不然人家跟你图什么呢?总要有点钩子,人家才能一心一意对你好?这个年纪再婚,都是身体好的照顾身体差的,年轻的伺候年老的。” “我告诉你!殷明东,你休想!”钮钴禄·因摆出北京姑奶奶的架势,“我死了,你也别想!” “我就这么说说,我说是我了吗?再说,咱俩还不知道谁先死呢!你不要神经敏感。”殷明东得罪不起钮钴禄·琴。 郎因在他俩拌嘴间,已将新灯泡换好,他“噔噔噔”从梯子上走下来,看着剑拔弩张的父母唉声叹气,当然,为了家庭和平故,他又讲起一个熟人的新闻。 “苗叔叔,还记得?前几天,我遇到他家苗玲了。” “苗玲不是出国好多年了吗?” “对,那天我岳父他们来北京,第一顿饭,我在和平门招待的。付账的时候,遇到苗玲,我大吃一惊。她说,她回来打官司的,她爹也是娶了个后老伴,比她大不了几岁。” “什么官司?”老两口异口同声。 “老苗娶的后老伴,我见过,有一年地坛书市,我们在一个摊位上买连环画,碰到的。”殷明东总以连环画收藏家自居。 “苗叔叔去世了,苗玲说,她人在国外,事发当年,她叫她一个亲戚陪着后妈叫的120,在120救护车上,亲戚亲耳听到后妈说,放弃治疗。120的人后来也作证,是这么说的。总之,苗叔叔当时可救可不救,救了会有后遗症。后老伴说不救,救了家产不就弄不到了吗?陪十几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啊!苗叔叔人没了,后老伴占了两套房。苗玲这次回来打的是房子官司。苗玲说,如果后老伴对我爸好,我不缺钱,什么都可以给她,但她间接害死我爸,我不能便宜她!” “对!不能便宜!”钮钴禄·琴感同身受,恶狠狠地说。 “你瞪我干嘛?莫名其妙!”殷明东如受伤的梅花鹿。 他走后,郎因还在发表见解,“我觉得,陈雨这个新妈还不错,还主动跟陈雨交底,她不图房子,只有一个要求,住到她死,哪怕我岳父先走了。” 钮钴禄·琴不响,“妈,你要不要拿个扫帚把梯子这边扫扫?”郎因提示下,她才缓过神。 12月31日,陈雨一大早接到姐姐一家四口来京的消息,消息到,人竟也到了。 “你为什么总搞突然袭击?”陈雨费解。 “我不用你接,我都想好了,事不宜迟,我一刻也等不得,再说,我要给老王考验,看看能不能陪我演好这场戏,够不够爱我。”陈晴站在三环酒店大堂,低声给陈雨发语音,她入住的酒店和陈抗美是一家,老王在服务台办手续,壮壮和小花坐在酒店设计成“凹”型的沙发中,壮壮捧着ipad,小花随他的手指上下,看着什么。 “那晚上一起吃饭。下午,我在郎园开会,在附近订了位子,带爸和卫阿姨跨年,吃完饭,正好能看看中国尊、大裤衩夜景。”陈雨说。 “没问题,来了就你安排,跑腿让老王干,钱也是他付。” “你不是说不要他的钱吗?他用旧报纸包两万,你都没要。” “你懂啥?没确定关系,一分钱都不能要,确定关系,都是我的。”陈晴洋洋得意。 这注定是个难忘的夜。许多日子后,陈晴总结,什么叫默契,什么叫打配合,就是不彩排,推门直接上公开课。 当晚包厢“尖果”内,人满满当当,仅孩子就有仨,壮壮、郎甜甜,和老王的闺女小花。 小花大名王喧,人与名字相反,安静得有些自闭,老王让她喊陈雨“阿姨”,她放下手中的ipad,忸怩站起来,蚊子哼哼般叫“阿姨”,听不见声音,众人只是凭唇形变化,判断她有无完成礼仪动作。 “我喊你暄暄,还是小花好?下午去哪儿玩了?看阿姨给你们买了什么?”中午,陈雨去酒店和姐姐一行四人草草见了个面,算是认识一下,老王热情地有些潮湿的手心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不苟言笑的女儿让陈雨心里不禁为姐姐的未来揣一把冷汗。 陈雨的礼物是装着透明软框的蝴蝶标本,蝴蝶来自遥远的秘鲁,褐色翅膀上有神秘黑红斑点,果然,得到资深昆虫发烧友壮壮的青睐,他配合着夸张大叫,还向两个妹妹介绍,这种蝴蝶的来历、标本如何制作,说来奇怪,一物降一物,难以讨好的王喧只服壮哥,挨着壮壮坐下,郎甜甜比王喧矮一个头,站着,把头凑在他俩中间。 大人们寒暄。 “乾隆白菜、黄瓜拌酱肘子、芥末鸭掌、麻豆腐。冷盘,我看看。”郎因报菜名,服务员记录。 这时,陈抗美携卫秀梅推开饭店包厢的门,事实上,他推开门,才知道陈晴一家来了,卫秀梅倒有思想准备,镇定而胜券在握地笑着。陈抗美正错愕,陈晴已勾着他的脖子,发嗲,“爸爸,我怕你不原谅我了。你们玩累了?我们来陪你们玩,再接你们回去!” 菜已经上齐。“烤鸭,现在片吗?”服务员再次播报。“片!”陈雨斩钉截铁。 在“片”声中,陈抗美稳了稳,“你们能不能以后有任何事说实话,不要让我最后一个知道?”他表示是真伤自尊了。“一个是你的婚姻,一个是你,郎因丢了工作,不在原来的单位,”他推不开陈晴胳膊,便转向陈雨指点,“你们能不能不要瞒?” 郎因正在吃他最爱的炖吊子,大肠悬在半空中,停顿数秒,“呵呵。”他干笑,“爸,不是,我不是丢了工作,我只是最近在家工作,对了,你前几天提醒我,老年大学需要我这样的青年才俊,你猜怎么着?我找同学联系了下,真的!他们今天给我回电话了!” “哦?是嘛!”陈抗美乐了,“对嘛!老爸还是有点用的,看事情比你们看得明白,对机会也把握的准。”这翁婿俩说的,是前几天郎因向陈抗美坦白眼下的处境,陈抗美给他支的招,目前老龄化社会倾向明显,他有朋友原来开幼儿园的,现在开养老院。陈抗美得意非凡,老年大学好啊,你卫阿姨,就是我在老年大学的同学。 “行!我不瞒!”陈晴变脸变得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她欠了一笔钱,和之前的别墅债务相关,都怪孙大力,她想找陈抗美借钱,陈抗美脸色一变,“我没钱!” “那我只能卖房子了啊!平和花园的房。”陈晴接得快。 “胡闹!我还没死呢!”陈抗美发火了。 “爸爸,你要是见死不救,我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平和花园的房是我的名字。我算过,你的退休金付房租、生活费是够的。等我缓过这段,再买房,到时候还借给你们住!” 为什么等不及陈抗美回潞城才施此计呢?陈晴不是有前车之鉴吗?怕爸爸再被自己气病,一大家子都在,病了,也不怕。 她点陈雨的名,“陈雨,如果我特别缺钱,得动一下爸妈,不,我在平和花园的房子,你同意吗?” “只要你能把二老安顿好,我没意见,你的财产你做主。”陈雨看陈晴的表情,满是赞叹。真是魔法打败魔法,姐姐打败老爸,与其怕被借钱,不如借对方的钱,与其怕房子被抢,不如提前宣布甩卖。 王志忠显然知道陈晴的盘算,作为认证和最佳助攻,对陈抗美说,“陈叔叔,我离婚时,是净身出户的,这次实在是帮不上忙,您放心,我以后会对陈晴好,也会对孩子好的。我们重新开始生活,目前的困难只要能渡过,就都不是事儿。” 陈抗美茫然看向卫秀梅。卫秀梅起初当真,有点慌乱,她皱着眉毛四处找寻目光可以依靠的点,发现陈雨对她眨眼,老太太知道全家在玩陈抗美一个,果断决定跟着演。她握紧陈抗美的手,“老陈,这事是你们家的事儿,我不掺和,但我表个态,你怎样,我都和你过。”说得陈抗美眼热,更重更紧的回捏老伴的。 “不许打我房子的主意!我死了,随便你们怎么办,我活着,谁也别想赶我走!那是一个房子吗?有你们妈妈的痕迹,有你们的过去,有壮壮和甜甜的小时候,陈晴,有什么事你自己解决去,省也好,借也好,哪怕做银行抵押,也不许卖我的房,不然我和你拼到底!再说,你要卖房,你问过陈雨的意思没?你们妈妈活着的时候说过,房子有陈雨的一半!”陈抗美握着新老伴的手,说着对旧老伴的怀念,居然毫不违和。 哦,爸爸原来记得房子有她一半啊。陈雨暗笑。她忙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别说卖房子,还钱的话了。你究竟欠多少钱,大家凑一凑,不够的,我帮你去借。” “好了!你们不要唱双簧了!”陈抗美不知哪根筋通了,恍然大悟,“陈晴,你说你是不是陈雨请来的救兵?陈雨你是不是告诉陈晴,我让你们出钱给陈恳买房?” 大家默然不语, 两个服务员,分两趟端进五碗炸酱面,场面仍维持着安静。是大人的安静,孩子们早早捧起电子产品,用他们的方式交流起来。有壮壮做中间人,郎甜甜和小花熟络了,两人亲密聊着正在追的网络小说。 “爸,我也表个态,我和我姐人到中年,日子都不好过,你怪我们什么都瞒着你,好事我们瞒你了吗?都是坏事,我们想处理完了再告诉你,不让你瞎操心。”陈雨正面回应。 “帮帮自家兄弟怎么了?尤其你,陈雨,你是进族谱的人,为家人做点贡献,为我们老陈家的独苗做点贡献,怎么了?”陈抗美捶胸顿足。 “爸,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叫老陈家的独苗?壮壮不是你孙子?甜甜是外人?”陈晴插嘴。 “是的,做贡献,没问题,只要我们有余力,不能因为陈恳是男孩,我们是女孩,注定要奉献?奉献也要量力而行,我们得先把自家的日子过好。”陈雨接上。 “还想卖我的房子,亏你们想得出来!”陈抗美愤愤不平,“告诉你们,我死了,只要小卫还活着,你们都不能动房子的主意!”“我不动!我把话撂着了!”陈晴迅速回答。“行,我也同意。”陈雨给卫秀梅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当场立字据,都可以。” 郎因抖机灵,对放最后一碗炸酱面的服务员说,“有笔和纸吗?”“有,在前台。” 等他拿着纸笔回来时,发现陈家父女的对话已从为什么要帮陈恳转成怎么帮,帮什么。 “爸,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雨侃侃而谈,“你出钱不如出力,你知道我们曾经去山区拍扶贫,拍到后来什么感觉吗?长期被扶的,根本不会自立,有的地方,连发的鸡苗都吃了,因为养好了鸡,再也没有人发物资,给补助。你爱你的侄子,无可厚非,但要搞清楚怎么帮。” “对,陈恳想要钱,我们是没有的,你要给是你的事,想要上学么?想要上学不一定要买房子的。”陈晴和爸爸谈判。 “什么意思?想上学不用买房子?你蒙我呢!”陈抗美对两个女儿失去基本信任了,看她俩,完全像看骗子。 “不信算了,是你在教育口,还是我在?要上学,潞城什么小学能比寿春好?”陈晴邪魅一笑,“至于中学,老王的二十五中也不错,壮壮自从去了老王那,进步神速。” “你有办法把陈恳孩子弄进寿春?”陈抗美喜色逼人。 “看我心情,看二叔家是不是还要吸我们的血。”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没有老家做后盾,我能走出来吗?有你们吗?”陈抗美今晚一定要把话说透,“我跟绿江亲戚的关系就像你和陈雨的,难道这么多年,你几次三番找陈雨借钱,也说是吸血?” 尴尬。 “爸,我姐才还了我三万。”陈雨赶紧说明。“就是!”陈晴理直气壮。“不扯淡了,我话撂在这,如果你能帮陈恳孩子上学事情搞定,我以后不提你们对他有义务,兄弟姐妹直接帮忙是应该的啊!不能忘本啊!没有你二叔二婶,爷爷奶奶的养老、入土谁解决?你们妈妈的墓地谁张罗?家里有事,马上调兵遣将,二慧就来做小保姆,这不是家乡的恩情吗?这世上最珍贵的是血缘!是血缘!”“行行行,你说的都对!”陈晴拱手。 郎因把纸笔递给陈雨,在她耳边悄悄说,“你们这架势,有啥事,今天就把字据立了,省得日后麻烦。” 陈雨站起来,“好了,都别说话了,听我的。爸,这么多年,你的心结,我们都明白。没人想让你对不起谁。今天,咱家,人都在。要不,写个字据,大家都放心。陈路是我们的亲侄子,和甜甜、壮壮都有血缘关系。姐,多费心,保证他的入学,我谢谢姐,这几年,妈不在,过得都不容易,但都挺过来了。另外,我们姐俩一起保证,你们在世,我们永不出售平和花园的房子,爸要是不在了,卫阿姨也能一直住。好不好?”“时间不早了,我还想带你们看看光华路的夜景,中国尊啊,大裤衩啊,这块儿是我最喜欢的北京。” 情节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当晚,卫秀梅成为最大受益者,字据交在她手中,没有印泥,陈雨从包中取出口红,在食指和姐姐的手指上分别一擦,盖章。 第8章 归去 回潞城的火车,下午两点。一点半,郎因将他们一行送至北京南站落客区,陈雨拖着一只灰色26行李箱已在安检处等候,她刚从曾雯处回,紧赶慢赶,终于在陈抗美回潞城前,拿到《念援朝》诗画册的样品,厚厚一本,铜版纸印刷,一面是陆援朝的照片,一面是陈抗美的诗,拿起来有点分量。 在曾雯位于朝阳路的古朴办公室,她再一次道歉,“年前印厂赶活,叔叔的诗集到现在才印出来,真是不好意思。”“这么个小活,两百本,仅为家人纪念,难为你放在心上。”陈雨道谢。“客气啥,说实话,我翻开你爸写给你妈的那些文字,挺感动,老一辈的情感啊。”曾雯摸着诗集封面,封面正中设计成心形,十八岁的陆援朝浅浅笑着,一双大眼水灵灵。 “我父母一辈子,就是过日子、吵架、养孩子,资源有限,你争我夺,为各自的家人争,为我和我姐争,总想一碗水端平,总端不平。我有时候觉得,我妈走了,其实是解脱,她走后,我和我姐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她没看到是好事。”陈雨望着妈妈的大眼睛。 “不会,走有走的好,没走,有没走的好。也许,你妈在为你们解决问题时,才会获得快乐呢?对了,你爸带着后老伴来,后面这阿姨,看到你爸写给你妈的诗,不吃醋吗?” “阿姨人挺好的,虽然,我永远叫不出妈。我观察过我爸和后老伴的相处方式,他们提及自己的原配、子女都很坦然,毫无忌讳。还记得我姐刚离婚时,我对甜甜说,以后就很少看不到大姨父了,大姨和大姨父分开了,不代表他们的快乐,对你的关心是假的。甜甜回答,就像我拆过一个盲盒,其中有一支彩色的笔,后来,我把那支笔丢了,但当时拆开盲盒,看到笔的高兴仍然是真的。我觉得孩子比我们深刻。我爸真心怀念那只彩色的笔。阿姨和他是彼此的新笔,他们彼此也能理解对方的旧笔情结。”陈雨拍拍手,刚吃完小街栗子,一手绒毛。 “对了,干完手上的活,我想辞职,回家歇歇了。”曾雯抻个懒腰。 “为什么?” “工作这么多年,存了些钱,可是一直像被绑在跑步机上,累了。回家,也许再生个孩子?也许只是好好重养一遍自己?做点以前没做过的事。我小时候很喜欢画画,但爸妈不支持,我想花时间学工笔,或者别的。” “大部分人能为人类做的贡献就是繁衍,仅仅能负担起生育和养育责任,已经很伟大。做全职妈妈没什么不好,只要能自洽,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自己能承担选择的后果。我们想要的从来不是非此即彼,一定要干嘛;而是想干嘛干嘛,老娘说了算的权利。” “对,最好的状态是,家也好,职场也罢,能走,能回。不瞒你说,我有种自信,卖大白菜,只要我肯干,都能第一名。”曾雯胸有成竹。 回到落客区,陈雨将灰箱子的杆交到陈晴手中,“爸写给妈的诗集,还有点路上吃的,你上车再打开,一路顺风!”两人轻轻抱,贴贴脸。“二姑娘,过年回吗?”卫秀梅穿着陈雨给她买的新羽绒服。 “不了,我公公婆婆那边,我很多年都没去过过年,今年说一起,不好拒绝。暑假,暑假,回去看你们!”陈雨客气道。 二十分钟后,陈晴在车厢数人头,“爸、妈、壮壮、小花、老王,一个没漏!箱子四只,对?哦,还有我妹刚给我的!快打开,吃起来!” 又过十分钟,陈抗美戴上老花镜,虔诚地捧着《念援朝》,他抚摸着扉页上,他的手写体印刷出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无限唏嘘。 “小卫,你过来,这句诗,我跟你讲过没?” 卫秀梅把头凑过来。 前排,王志忠搂着梨花带雨的陈晴,拍着她不断抽搐的肩头,“好了,好了,老人、孩子都在,他们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令陈晴落泪的是面前的三个丝绒盒,蒂芙尼手镯、老宅黄金的金刚杵、浪琴小方钻手表,她在二手平台卖给北京客户的那些。 “怎么了?你妹送你这么多礼物,你都不喜欢?” 陈晴勾着王志忠脖子,“你不懂,你不懂!”她的拳头轻轻砸向老王。 再前排,小花和壮壮喝酸奶,吃小街栗子。 “你妈在哭什么?”小花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其妙。 “你甭管!”壮壮见怪不怪,边剥栗子,边张望窗外风景。 “你妈是打我爸!”小花提醒壮壮事情的严重性。 壮壮赶紧回头观战,一撇嘴回头冲小花,“这叫打?你是没见过她对我爸!” “小卫,哎,你别生气!”陈抗美站起来追卫秀梅,卫秀梅甩开他的手,直奔洗手间。 “咋了?”王志忠慌忙站起,他扯下陈晴的玉臂。 “我说什么了,她就生气了,我就说,我写得好?以后,你不在了,我给你写个《念秀梅》!”陈抗美叫苦连天。 陈晴脸上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 车行至洋桥。 “你待会儿去哪?”郎因问。“于小航约我。”“你们不是闹翻了吗?”郎因大惑不解。“她去啰啰嗦嗦网站了。”“挖你过去?”“聊聊合作。” “你原谅于小航了?”“原谅什么?我忘了。”“能不能忘了我的事?”郎因试探。“你说什么?”“没事,我说,我妈前几天透露,她想把房子写遗嘱留给我,只留给我,不是你,经过大舅骨灰的事,她特别看重甜甜。又听我说你爸和卫阿姨领了证,怕有一天她没了,我爸也找个后老伴。如果,我说如果,我能给甜甜争取一套房,你能不能原谅我?”陈雨看郎因一眼,脑袋飞速转了下,“你先争取过来,再说。” “还有个事儿,”朗因有些犹豫,“老赵那儿,看起来蛮顺。就是他一直不提钱,我也不好意思问。”“合法收入,劳动报酬,为啥不好意思问?”轮到陈雨大惑不解。 “总觉得,有点那个。”朗因努出的表情,像便秘,“哎呀,反正就是提钱,觉得不好意思,感觉到时候,他会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培训都开始了,我忙里忙外一个月,今天还去现场盯了下。” “昨天见到老赵没?”“没,见到他手下,老赵出差了,上周见过一次,就是学员报到那天。”“你不提,他不提,培训结束了,你找谁提去?老师有课时费,会议室有租金,都是和他们单位直接签的合同,你算什么角色,在哪儿拿钱?”陈雨提醒。 “我开始想我先干着,老赵,还能信不过?再说又不是让他拿钱,都是体面人,我猜测,他会给我一张卡,无论购物卡,还是其他什么卡,大家心照不宣。他给的钱,和我的心理价位大差不差,我顺手接过来,回来一查,这事儿就算ok了。因为他那边不是一锤子买卖,之前说好了,这次打个样子,做得好,明年全包给我,你笑什么?” “笑你天真,老而天真近乎蠢。”陈雨想控制,但真的止不住,“以前,潘家园鬼市,买的和卖的,谁都不出价,把袖子一对,两只手在袖筒里出指头,打的就是你知我知心里有数。老赵单位就在潘家园附近?近墨者黑。” “陈雨,我挣钱是为了谁?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朗因恼羞成怒。 “不开玩笑,就去和老赵谈清楚,怎么结算,怎么签合同,为什么和别人都签,就你没签?” “会不会显得太小人了?你知道我最好这个!”朗因拍拍脸。 “你是还不够饿,真的知道饿,面子算什么?”陈雨看好戏似的,环抱双肘,“我把话撂这,你迟早要跟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谈钱,晚谈不如早谈,反正我干活,都是先谈钱,没钱谈交情、谈情怀的,都是流氓。” “行,我给老赵发消息。你说,为什么,我从机关出来,每件事都这么不顺?” “不是不顺,市场就是这样,十件事能成一件事就不错了,所以要口袋里有俩事,手上做俩事,心里有俩事,眼里还望着别人锅里的俩事。”陈雨说起单干的经验。“嗯,你有八件事,我有两件,加起来,咱家就十件了!”朗因攥拳,比出奋斗的手势。 第8章 归去 回潞城的火车,下午两点。一点半,郎因将他们一行送至北京南站落客区,陈雨拖着一只灰色26行李箱已在安检处等候,她刚从曾雯处回,紧赶慢赶,终于在陈抗美回潞城前,拿到《念援朝》诗画册的样品,厚厚一本,铜版纸印刷,一面是陆援朝的照片,一面是陈抗美的诗,拿起来有点分量。 在曾雯位于朝阳路的古朴办公室,她再一次道歉,“年前印厂赶活,叔叔的诗集到现在才印出来,真是不好意思。”“这么个小活,两百本,仅为家人纪念,难为你放在心上。”陈雨道谢。“客气啥,说实话,我翻开你爸写给你妈的那些文字,挺感动,老一辈的情感啊。”曾雯摸着诗集封面,封面正中设计成心形,十八岁的陆援朝浅浅笑着,一双大眼水灵灵。 “我父母一辈子,就是过日子、吵架、养孩子,资源有限,你争我夺,为各自的家人争,为我和我姐争,总想一碗水端平,总端不平。我有时候觉得,我妈走了,其实是解脱,她走后,我和我姐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她没看到是好事。”陈雨望着妈妈的大眼睛。 “不会,走有走的好,没走,有没走的好。也许,你妈在为你们解决问题时,才会获得快乐呢?对了,你爸带着后老伴来,后面这阿姨,看到你爸写给你妈的诗,不吃醋吗?” “阿姨人挺好的,虽然,我永远叫不出妈。我观察过我爸和后老伴的相处方式,他们提及自己的原配、子女都很坦然,毫无忌讳。还记得我姐刚离婚时,我对甜甜说,以后就很少看不到大姨父了,大姨和大姨父分开了,不代表他们的快乐,对你的关心是假的。甜甜回答,就像我拆过一个盲盒,其中有一支彩色的笔,后来,我把那支笔丢了,但当时拆开盲盒,看到笔的高兴仍然是真的。我觉得孩子比我们深刻。我爸真心怀念那只彩色的笔。阿姨和他是彼此的新笔,他们彼此也能理解对方的旧笔情结。”陈雨拍拍手,刚吃完小街栗子,一手绒毛。 “对了,干完手上的活,我想辞职,回家歇歇了。”曾雯抻个懒腰。 “为什么?” “工作这么多年,存了些钱,可是一直像被绑在跑步机上,累了。回家,也许再生个孩子?也许只是好好重养一遍自己?做点以前没做过的事。我小时候很喜欢画画,但爸妈不支持,我想花时间学工笔,或者别的。” “大部分人能为人类做的贡献就是繁衍,仅仅能负担起生育和养育责任,已经很伟大。做全职妈妈没什么不好,只要能自洽,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自己能承担选择的后果。我们想要的从来不是非此即彼,一定要干嘛;而是想干嘛干嘛,老娘说了算的权利。” “对,最好的状态是,家也好,职场也罢,能走,能回。不瞒你说,我有种自信,卖大白菜,只要我肯干,都能第一名。”曾雯胸有成竹。 回到落客区,陈雨将灰箱子的杆交到陈晴手中,“爸写给妈的诗集,还有点路上吃的,你上车再打开,一路顺风!”两人轻轻抱,贴贴脸。“二姑娘,过年回吗?”卫秀梅穿着陈雨给她买的新羽绒服。 “不了,我公公婆婆那边,我很多年都没去过过年,今年说一起,不好拒绝。暑假,暑假,回去看你们!”陈雨客气道。 二十分钟后,陈晴在车厢数人头,“爸、妈、壮壮、小花、老王,一个没漏!箱子四只,对?哦,还有我妹刚给我的!快打开,吃起来!” 又过十分钟,陈抗美戴上老花镜,虔诚地捧着《念援朝》,他抚摸着扉页上,他的手写体印刷出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无限唏嘘。 “小卫,你过来,这句诗,我跟你讲过没?” 卫秀梅把头凑过来。 前排,王志忠搂着梨花带雨的陈晴,拍着她不断抽搐的肩头,“好了,好了,老人、孩子都在,他们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令陈晴落泪的是面前的三个丝绒盒,蒂芙尼手镯、老宅黄金的金刚杵、浪琴小方钻手表,她在二手平台卖给北京客户的那些。 “怎么了?你妹送你这么多礼物,你都不喜欢?” 陈晴勾着王志忠脖子,“你不懂,你不懂!”她的拳头轻轻砸向老王。 再前排,小花和壮壮喝酸奶,吃小街栗子。 “你妈在哭什么?”小花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其妙。 “你甭管!”壮壮见怪不怪,边剥栗子,边张望窗外风景。 “你妈是打我爸!”小花提醒壮壮事情的严重性。 壮壮赶紧回头观战,一撇嘴回头冲小花,“这叫打?你是没见过她对我爸!” “小卫,哎,你别生气!”陈抗美站起来追卫秀梅,卫秀梅甩开他的手,直奔洗手间。 “咋了?”王志忠慌忙站起,他扯下陈晴的玉臂。 “我说什么了,她就生气了,我就说,我写得好?以后,你不在了,我给你写个《念秀梅》!”陈抗美叫苦连天。 陈晴脸上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 车行至洋桥。 “你待会儿去哪?”郎因问。“于小航约我。”“你们不是闹翻了吗?”郎因大惑不解。“她去啰啰嗦嗦网站了。”“挖你过去?”“聊聊合作。” “你原谅于小航了?”“原谅什么?我忘了。”“能不能忘了我的事?”郎因试探。“你说什么?”“没事,我说,我妈前几天透露,她想把房子写遗嘱留给我,只留给我,不是你,经过大舅骨灰的事,她特别看重甜甜。又听我说你爸和卫阿姨领了证,怕有一天她没了,我爸也找个后老伴。如果,我说如果,我能给甜甜争取一套房,你能不能原谅我?”陈雨看郎因一眼,脑袋飞速转了下,“你先争取过来,再说。” “还有个事儿,”朗因有些犹豫,“老赵那儿,看起来蛮顺。就是他一直不提钱,我也不好意思问。”“合法收入,劳动报酬,为啥不好意思问?”轮到陈雨大惑不解。 “总觉得,有点那个。”朗因努出的表情,像便秘,“哎呀,反正就是提钱,觉得不好意思,感觉到时候,他会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培训都开始了,我忙里忙外一个月,今天还去现场盯了下。” “昨天见到老赵没?”“没,见到他手下,老赵出差了,上周见过一次,就是学员报到那天。”“你不提,他不提,培训结束了,你找谁提去?老师有课时费,会议室有租金,都是和他们单位直接签的合同,你算什么角色,在哪儿拿钱?”陈雨提醒。 “我开始想我先干着,老赵,还能信不过?再说又不是让他拿钱,都是体面人,我猜测,他会给我一张卡,无论购物卡,还是其他什么卡,大家心照不宣。他给的钱,和我的心理价位大差不差,我顺手接过来,回来一查,这事儿就算ok了。因为他那边不是一锤子买卖,之前说好了,这次打个样子,做得好,明年全包给我,你笑什么?” “笑你天真,老而天真近乎蠢。”陈雨想控制,但真的止不住,“以前,潘家园鬼市,买的和卖的,谁都不出价,把袖子一对,两只手在袖筒里出指头,打的就是你知我知心里有数。老赵单位就在潘家园附近?近墨者黑。” “陈雨,我挣钱是为了谁?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朗因恼羞成怒。 “不开玩笑,就去和老赵谈清楚,怎么结算,怎么签合同,为什么和别人都签,就你没签?” “会不会显得太小人了?你知道我最好这个!”朗因拍拍脸。 “你是还不够饿,真的知道饿,面子算什么?”陈雨看好戏似的,环抱双肘,“我把话撂这,你迟早要跟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谈钱,晚谈不如早谈,反正我干活,都是先谈钱,没钱谈交情、谈情怀的,都是流氓。” “行,我给老赵发消息。你说,为什么,我从机关出来,每件事都这么不顺?” “不是不顺,市场就是这样,十件事能成一件事就不错了,所以要口袋里有俩事,手上做俩事,心里有俩事,眼里还望着别人锅里的俩事。”陈雨说起单干的经验。“嗯,你有八件事,我有两件,加起来,咱家就十件了!”朗因攥拳,比出奋斗的手势。 第9章 青年 五四青年节,电视台与啰啰嗦嗦网站联合推出“知识青年”直播节目,共有二十位嘉宾,来自首都的各个行业,每人八分钟,讲述各自的青春和精彩。 下午三点,陈雨站在舞台正中。 舞台做星空打扮,一盏明灯如月,自上空打光,光聚在陈雨身上。她穿着统一的红色短袖t恤,胸口印着“依旧滚烫”,t恤束一半于黑色牛仔裤中,显得精神挺拔。她的自来卷,被绑成高马尾,额前没有刘海,只有些许绒毛散落。眉尾和眼线都恰到好处的细而黑而长,她举着胖胖麦克风,圆眼睛对着摄像机。 “大家好,我是回家上班的陈雨。 在刚刚公布的阿尼斯电影节纪录片组,我拍摄的《回家上班》列在“展望竞赛单元”,获特别提及奖。这是该片获得的第五个入围、奖项。也将于本月在啰啰嗦嗦网站首映。” “2020年9月,我辞职回家,我需要面对两个问题,第一,离开平台,我是谁?第二,深陷家庭,我是谁?2021年8月,我带着问题,开始拍摄《回家上班》。前前后后,我接触了三十多位回家上班的女性,最终选择片中的几位,作为主角。两年多的拍摄,我和我的主人公们一起痛苦,共历迷茫,互相温暖,彼此疗愈,收获成长。” “我用79分钟,讲述了我们的故事。拍这部片子,我不仅在为自己找答案,还想让世界看到中国,看到女性,看到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他们、我们的悲欢、离合、焦虑、探索,一如人类在每个历史阶段,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获得生机。” “今天是青年节,五四青年节。青年是什么?五四精神是什么?奋斗者永远年轻。质疑精神、科学精神,打破旧世界,创立新秩序、新结构就是我心中的五四精神。期待你无论回家,还是上班,都有底气,永远拥有重建新生活的能力。” “大家好,我是回家上班的陈雨。” 演讲完毕,陈雨深深鞠躬。现场除了讲者和工作人员,没有普通观众。下台后,陈雨路过电线、仪器、背景布、导播、摄像,有熟人向她表演无声的鼓掌,出演播厅,演讲教练迎向她,“彩排一百遍,最好的是这一遍。”陈雨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雨!”走廊尽头,有人喊她,瘦削身材,高挑个子,一头白发,是邢治春。“邢总!”陈雨踩着红底高跟鞋,大步跑过去。“我在楼上,看到刚才的直播,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天天朋友圈见,其实好久没见了。陈雨,你真棒!” 邢治春竖起大拇指。 “谢谢,邢总,我早说过,我不是离职,我是从您这毕业了。”“加油!”邢治春离去前,回眸一笑。 “我会的。” 陈雨深情凝视邢治春的背影,低声喃喃,泪光盈盈。 陈雨早早把直播链接发在朋友圈中,亲友团的每个成员都给她发来恭贺消息。 “谢谢你为我记录。”这是唐欣。 “雨姐,还拍第二部吗?”这是丁薇。 “说得很好。”这是赵蕾。 “下次我来给你化妆的,哈哈哈。”这是小静。 “母亲节的档期我订下了,我在弄特别节目。”这是沈金金。 “出本,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1986年生的陈雨》,有本《1982年生的金智英》特火。”这是曾雯。 “阿勒泰发来的贺电。”这是老方。 “没想到你还会演讲!”这是彭主任。 “全家一起看的,为你骄傲。”这是齐星。 忙着一一回复,没来得及指挥司机进辅路,陈雨不得不提前下车,步行回家。她沿凉水河走,一只苍鹭在河面停留,岸边的浅滩,一只白鹭正低头觅食。 郎因的电话来了,“我们在爷爷奶奶这儿,你也过来吃饭?”一旁听见甜甜的嬉笑。 陈晴的电话也来了,“我们在绿江,刚上完坟,在坟头,看的直播。爸说,老陆,你看你闺女多出息!卫妈妈也在。你知道吗?太气人了,上次回老家,没见到的亲戚,第一次看见老王,以为我俩是姘头,话里话外内涵我,说怎么不带大力回来?” 陈雨没急着回家,她双手插兜,站在凉水河畔,一个u型拐弯处。这里,曾是陆援朝每天散步的节点,她总是绕着凉水河,来来回回,一圈一圈,以终为始,以始为终。这里视角开阔,阳光撒在白晃晃的河面,云成絮状,与河面粼粼波光,交相辉映。 陈雨闭上眼。 病房、病床;孤零零坐在蓝色大厅;黑色的夜,飞舞的窗帘;冰凉地板,长发和黄色酒浆。包子铺的热气,三脚架、相机。武宁山的孩子们,关于理想的合唱。 …… 她站了一会儿。有风,却感觉风平浪静,无雨,却感觉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她睁开眼,抬起头,“妈妈,你放心。”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 那应跑的路,我当跑尽。 第9章 青年 五四青年节,电视台与啰啰嗦嗦网站联合推出“知识青年”直播节目,共有二十位嘉宾,来自首都的各个行业,每人八分钟,讲述各自的青春和精彩。 下午三点,陈雨站在舞台正中。 舞台做星空打扮,一盏明灯如月,自上空打光,光聚在陈雨身上。她穿着统一的红色短袖t恤,胸口印着“依旧滚烫”,t恤束一半于黑色牛仔裤中,显得精神挺拔。她的自来卷,被绑成高马尾,额前没有刘海,只有些许绒毛散落。眉尾和眼线都恰到好处的细而黑而长,她举着胖胖麦克风,圆眼睛对着摄像机。 “大家好,我是回家上班的陈雨。 在刚刚公布的阿尼斯电影节纪录片组,我拍摄的《回家上班》列在“展望竞赛单元”,获特别提及奖。这是该片获得的第五个入围、奖项。也将于本月在啰啰嗦嗦网站首映。” “2020年9月,我辞职回家,我需要面对两个问题,第一,离开平台,我是谁?第二,深陷家庭,我是谁?2021年8月,我带着问题,开始拍摄《回家上班》。前前后后,我接触了三十多位回家上班的女性,最终选择片中的几位,作为主角。两年多的拍摄,我和我的主人公们一起痛苦,共历迷茫,互相温暖,彼此疗愈,收获成长。” “我用79分钟,讲述了我们的故事。拍这部片子,我不仅在为自己找答案,还想让世界看到中国,看到女性,看到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他们、我们的悲欢、离合、焦虑、探索,一如人类在每个历史阶段,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获得生机。” “今天是青年节,五四青年节。青年是什么?五四精神是什么?奋斗者永远年轻。质疑精神、科学精神,打破旧世界,创立新秩序、新结构就是我心中的五四精神。期待你无论回家,还是上班,都有底气,永远拥有重建新生活的能力。” “大家好,我是回家上班的陈雨。” 演讲完毕,陈雨深深鞠躬。现场除了讲者和工作人员,没有普通观众。下台后,陈雨路过电线、仪器、背景布、导播、摄像,有熟人向她表演无声的鼓掌,出演播厅,演讲教练迎向她,“彩排一百遍,最好的是这一遍。”陈雨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雨!”走廊尽头,有人喊她,瘦削身材,高挑个子,一头白发,是邢治春。“邢总!”陈雨踩着红底高跟鞋,大步跑过去。“我在楼上,看到刚才的直播,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天天朋友圈见,其实好久没见了。陈雨,你真棒!” 邢治春竖起大拇指。 “谢谢,邢总,我早说过,我不是离职,我是从您这毕业了。”“加油!”邢治春离去前,回眸一笑。 “我会的。” 陈雨深情凝视邢治春的背影,低声喃喃,泪光盈盈。 陈雨早早把直播链接发在朋友圈中,亲友团的每个成员都给她发来恭贺消息。 “谢谢你为我记录。”这是唐欣。 “雨姐,还拍第二部吗?”这是丁薇。 “说得很好。”这是赵蕾。 “下次我来给你化妆的,哈哈哈。”这是小静。 “母亲节的档期我订下了,我在弄特别节目。”这是沈金金。 “出本,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1986年生的陈雨》,有本《1982年生的金智英》特火。”这是曾雯。 “阿勒泰发来的贺电。”这是老方。 “没想到你还会演讲!”这是彭主任。 “全家一起看的,为你骄傲。”这是齐星。 忙着一一回复,没来得及指挥司机进辅路,陈雨不得不提前下车,步行回家。她沿凉水河走,一只苍鹭在河面停留,岸边的浅滩,一只白鹭正低头觅食。 郎因的电话来了,“我们在爷爷奶奶这儿,你也过来吃饭?”一旁听见甜甜的嬉笑。 陈晴的电话也来了,“我们在绿江,刚上完坟,在坟头,看的直播。爸说,老陆,你看你闺女多出息!卫妈妈也在。你知道吗?太气人了,上次回老家,没见到的亲戚,第一次看见老王,以为我俩是姘头,话里话外内涵我,说怎么不带大力回来?” 陈雨没急着回家,她双手插兜,站在凉水河畔,一个u型拐弯处。这里,曾是陆援朝每天散步的节点,她总是绕着凉水河,来来回回,一圈一圈,以终为始,以始为终。这里视角开阔,阳光撒在白晃晃的河面,云成絮状,与河面粼粼波光,交相辉映。 陈雨闭上眼。 病房、病床;孤零零坐在蓝色大厅;黑色的夜,飞舞的窗帘;冰凉地板,长发和黄色酒浆。包子铺的热气,三脚架、相机。武宁山的孩子们,关于理想的合唱。 …… 她站了一会儿。有风,却感觉风平浪静,无雨,却感觉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她睁开眼,抬起头,“妈妈,你放心。”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 那应跑的路,我当跑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