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策》 第一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 雨点叫嚣着拥挤进眼睛,我想要伸手去擦,却屡次无果,只能拼命睁大酸涩发热的眸子,试图让那抹虚影清晰一些。 透过霪雨霏微,甘霖肆意妄为,将三千香车敲打的扭曲,丑陋,廉价。 无数色彩在灰惨薄雾当中挣扎着失去明艳,我看不真切,在雨里呆滞站立,浑身透湿。 我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早就已经嘶哑,伸出手欲抓粗布一角,却什么也碰不到。残破的轮廓缓缓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如此反复数次周而复始,实则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在抽象画面当中,还能够勉勉强强在那几瞬辨析出来的,就是娘留有余温的脸颊上,逐渐淡去的笑容。 枯哉黄哉可悲哉,却凄美甚。 她在磅礴大雨中昂首微笑。 “湘儿,好好照顾自己。” 那是娘第一次下跪,也是最后一次。 “喂,蠢东西,醒了没有?” 我睁开眼睛,定了定神,眸中的干涩和席卷而来的睡意提醒着我还需要睡眠。 哪怕……一会儿也好。 我猜想是老嬷嬷见我没有反应便上来了脾气,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整个人被强行拖了起来。我只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般的难受。 世人皆道皇室奢华无度,皇子皇女更是生来的福气,众星捧月,金枝玉叶,吃穿不愁,个个都是生来享福的主儿。可后宫险恶,对于没有母妃撑腰的皇嗣来说,明哲保身只能是唯一的选择。 没有人数过,父皇到底有多少皇嗣。 楚睢皇滥情风流,已经不是秘密。 娘说,她是在一片湘妃竹下遇到父皇的,那个时候父皇还未登基,是个皇子,受人追杀落魄至此。娘救了他。 娘谈到父皇时,经常这样微微的笑,却不是大笑,那个神情总是让我有些不解,因为它更偏向于苦涩。 潇湘是我的名,就是取自门前那片湘妃竹。 言传有虞二妃者,长娥皇,次女英。二女承事舜于畎亩之中,不以天子之女故而骄盈怠嫚,犹谦谦恭俭,思尽妇道。后,舜死于苍梧,二妃泪溅碧竹,斑驳一片,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湘妃竹。 儿时觉得,娘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渊博的人,再多的苦和难都化为她嘴角一抹月弯,从不让我看见她脆弱模样,也从不提起为何偷偷望着山下哭泣。我只暗自晓得,这哭是为了我,我想应该是为我没有过上公主般荣华富贵的生活。 所以不管怎样,我从来不怨,只因娘是真心爱我。 她以为我熟睡以后,黑夜角落当中声声泣血的小湘儿又或者是潇湘儿,让我也好想冲出去,娘俩儿抱头痛哭一场。 娘不仅仅同我讲有虞二妃。识字念书乃至于武艺,只要是她会的,她都尽数教了我。 她还说人家都认为女子无需懂得太多,但是只有学会更多才能帮助娘,不能这样自甘堕落,被世俗的眼光所束缚,相夫教子不应当是女人的全部。 纵然娘口口声声说着父皇念着父皇,他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娘在最后几个月里也渐渐地不再提他,面孔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淡,而我们住在山上,每天每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娘在操劳,直到病倒。 那时候,我就恨极了那个所谓的爹,恨他为什么不管娘,对我们不闻不问,丢下我们。 难道,当真要我们自生自灭么? 那天落着大雨,娘牵着我的手下了山,她已经很瘦很瘦,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摔倒,可她还是拉住了我,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我知道娘其实是江湖女子,她再瘦弱依旧可以把我抓的很紧,但她这个时候却好像倾尽了本就没有多少的全部气力不让我摆脱,却又似乎怕我被弄疼,若即若离地搀着我,手臂还在颤抖。 儿时的我,还不能理解娘那样做的原因,只是没由来的害怕——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也并不能全然明白。 留给我的是刻到骨子里的恐惧,随着刺骨的风雨被黑暗吞噬。 “前面就是你的家了。” 娘这样说,她的眼神空洞,似乎已经站立不稳,晃晃悠悠,却依旧把我紧紧地束缚在手里。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连梦也都是迷糊一片,只记得娘来到宫门前跪下,浓重的红色在雨雾当中翻转汹涌,在暴雨之中遇见了回宫的父皇。电闪雷鸣当中,我和娘浑身上下被淋得透湿,而父皇却被镶金边的伞包围着,连雨星都没有粘上一点。 皇袍在暴雨当中迷了我的眼。 父皇身侧还有一个女人,浑身刺眼的华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料子,花簪珠钗琤瑽作响,琉璃缨穗琳琅满身,她亲热地挽着父皇的手臂,钏镯耀眼。 父皇看见娘,愣了一愣,可能是认了出来。 再后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就被几个身侧的仆婢拉了起来,准备把我带进宫里。 没有人给我撑伞。 我哭着不肯离开,那是我第二次在娘面前哭泣,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后来我偷听到父皇和太监说把我娘埋了,最终,连名份都没有给娘一个。 记忆已经被消磨,我却到现在都记得父皇看着我的眼神,冷淡而又轻蔑,仿佛我只是一个错误的存在:“你有没有名字?” “有。”我看着这个所谓的爹爹,刻骨铭心的恨让我耳边嗡嗡作响。 是他,是他逼死了娘亲,是他没有遵守承诺来接我和娘亲,是他欠了我们母女。 “我叫潇湘。” 父皇皱紧了眉头,望向他身侧的那个女子:“这个孩子就交予你来抚养罢。” 他又转向我冷笑着,刹那间我竟然觉得这个笑容似曾相识:“没规矩的东西,叫母妃。” 母……妃? 娘说过,这是皇子皇女称呼自己娘亲的说法。 我没由来的一阵抵触,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湘儿的娘只有一个。” 面前父皇眼角的皱纹猛地深下去,似是要发怒的前兆,一旁的女人忙拦住,她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打紧,可以慢慢熟悉。 千劝万劝了半天,父皇这才如同变脸般重新明朗起来,留下我和那个女人,踩着跪在地上的奴隶,登车离去。 帝王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做戏一般,有时却能殃及数百,甚至数千人的性命。 我想起了女人为我求情的样子,下意识地向她靠近,却猝不及防被她一巴掌扇在了地上,左脸颊顿时火辣辣的一片,身子跌坐在水洼中。飞溅起的污水贴着我的右脸颊上滑过,原本就凌乱的头发猛然披散开来,挡住了迷蒙的湿眼。 温热的泪在脸上肆意横流,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你这小畜生,坏了本宫的好事——”那女人的五官在雨雾当中张牙舞爪,随即又是一巴掌扇上来,痛得我失去了支撑,完全倒在雨里,“你娘死矣!真是贱民出贱种,搁那儿装给谁看?既然陛下说你没规矩,你就且在这雨里跪着好好学学!”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了,只记得后来当场昏了过去,在漆黑当中辗转反侧,反复出现的是绝望字眼,几乎要把我彻底吞噬。 娘…… 死了…… 死了,没有了。 娘笑着,娘微微抚过我的面孔,她轻轻呢喃着叮咛的话语,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彻底化为虚无的一刹那,我坠入深渊。 我不敢相信,娘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自今天以后就消逝在世界上了。 彻底地消失了。 恐惧,害怕在这刻全部苏醒涌上我的心头,直到这个时候,我方才发现人竟然是这样的脆弱,昨日还看着我耍剑的娘,今日却已长眠不醒,在暴风雨中永久的沉睡。 我方才发觉,我将要独自面对这个充满牛鬼蛇神的人间,独自一人面对这偌大的尘寰,独自一人在黑暗当中徘徊存活。 这是一种来自未知的恐惧,这是一种刻到骨子中的惧怕,这是一种要把我吞没在翻滚洪水般袭来黑暗里的绝望。 娘,不要走…… 不要留下湘儿。 湘儿会一辈子孝顺娘,一辈子帮助娘,一辈子都不离开,做什么都好。 只要娘不走,不丢下湘儿,娘好好的活着,湘儿可以把命都送给娘。 第二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二) 之后的日子,我知道了女人是尚贵妃。那个时候的我,还天真地以为那雨夜不过是意外。她虽然打骂却也该是为我好的。所有人都会和娘一样,爱我,疼我,亲我。 到了后来,我才真正明白皇嗣多了以后,那么不受宠的,过的都是比奴才还不如的生活。 那些人虽然在嫔妃娘娘手底下讨生活,可再不济还有一个宫女娘偷偷省俸禄养着供着。 而我就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是冷眼相待,那目光似乎就在看着一个乞丐。来自掌事嬷嬷的嫌恶,尚贵妃的冷淡,上位者的蔑视一起压在了我的心头。 一次的宴会上,所有皇子皇女都要出席,黑压压的一大片。我隐没在末位,甚至都看不清前面的人是圆是扁,也并没有什么人会来注意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尤其是对皇位完全没有威胁的公主,连到场也不过是礼节性的参拜,跪下来闭着眼睛高呼万岁,没有人会多加过问。 我只觉得坐在我旁边的公主手指黝黑,似乎有些像是灼伤,看起来瘆人得很。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紧张兮兮地向高座上的某处望了一眼,然后迅速从桌子上抓下个梨藏在袖口里,样子颇为滑稽。她的袖子在空中晃晃荡荡,我撇到一瞬红痕交错的手腕。 我打了一个寒噤。 在这个冷血的后宫,同情是最多余不过的东西,可我偏偏也是个多余的。 吟诗作对时,有头有脸的皇子皇女们在筵席前端作乐,出题解语玩得不亦乐乎,却大都是词不达意,思虑平庸。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还要拍手称赞这些金枝玉叶的出众才华。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尴尬,那些谄媚大臣还在不住的溜须拍马,几个满面红光的少年少女也都是孩子心气的人来疯,咯咯笑着乐得找不着北。 我索然无味,随口接了一句,在沉默的末端中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一时之间显得尤为清晰,竟是取得了父皇的侧目。 “你是……”我记得父皇看着我的面孔,他愣了一下,似乎是记不得我是什么人了。 “五皇女潇湘见过父皇。”我接过了话头,跪在了地上,叩了一个头。 我从未忘记娘离开的最后一眼,也从未忘记父皇的淡薄和无情,已经学会了忍,已经学会了任何反抗都是无济于事,唯一脱离苦海的方法,大概就是取得父皇的欢心。我随即一笑,俏皮道:“父皇不会忘记湘儿的。” “湘儿缘事分理,贵德尚信,转瞬数载,不想亦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儿了。”父皇接过话头,眸光微闪,随即向左右道,“五皇女才调出众,智明甚妙,朕甚是欣慰。” “来人,把前些日子邬葭进贡来的翚翎簪拨些赏下去。” 我谢了恩,重新坐了下来,小小的心火突然间被点燃,几乎要以为光明的日子就要到来了。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搏上一搏,于是之后更是活跃起来,对了好几个对子,叫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但我没有想到,可怕的还在后面。 一回到尚贵妃的宫里,还未曾好好看看亮晶晶绑着漂亮翎羽的簪饰,我就被押着跪下,尚贵妃看着受赏的首饰,在我面前,一根一条都摔碎干净。在地上无声发出颤抖的碎片,飞溅到冰冷的瓷缝当中,风光尽失。 我只记得自己恐惧到了极点。 “跪上去。”尚贵妃冷冷地看着我,指了指地上的碎片。 我哭号着,求她放过我,只知道自己在泪眼婆娑当中被两条有力的臂膀按住,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条单薄裙纱覆盖的膝盖陡然好像被无数牛毛小针扎进去,眼泪,碎片以及血混合在一起,皮肤滋裂出的绛丝蜿蜒攀爬向上,吞噬掉我所有残存的理智。 我记得我像发了疯一般地尖叫,似乎那样就能减轻痛苦——即使我能够清晰地明白,无论如何嚎啕,迎接我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尚贵妃唇角的一抹笑容。 那抹朱红,我不会忘,就像是那场雨夜当中的明黄色一样。 “你这小贱蹄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个角色了。” “晓得翚为何物否?” “是野鸡!” 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明晃晃的大字当头敲下,淋漓的膝盖磨灭了最后的意识,只感觉到骨头都要被剜出来,心脏都要被挖出来似的。血珠外沁,大颗大颗不断淌落,打碎了我最后一分奢望。 而且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那天我疼得昏死过去,次日转醒时就听见了宫娥的小声议论。尚贵妃告诉父皇是我乱发脾气砸了所有的首饰,也是她惩罚了我跪在了上面。 父皇应了,还骂了几句忤逆长辈不识大体的话来。其实也罢,我能寄什么期盼给赏我这野鸡毛簪的父皇? 我记得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怒极反笑,笑得肆意,笑得绝望,泪水慢慢再次模糊我的眼眶。 我明白了,我已经沦为全宫人的笑柄,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滑稽傻子。 我只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丑角儿,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分文不值。 后来无论如何,父皇都不曾再正眼瞧我一眼,哪怕一眼都没有。我拼了命地每天每天,换来的只有来自尚贵妃的一顿责罚。 我决定放弃的那天,来了一场滂沱大雨,就和我刚刚入宫般,昏暗而充满绝望,昭示着深壑的万劫不复。 我明白了父皇当初的眼神,或许我的确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永远永远都不应该睁开双眼。死在娘胎里才好。 在那瞬间,我想了很多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当脑海里闪过娘的面容,我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娘后悔过吗?我不住地问自己。 父皇没有来接娘,她拖着病将我带大,我的命是她给的。 娘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放心不下我,甚至为了我而下跪。 如果我死了,她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我打开窗子,翻涌奔腾而来扑面的浓雾瞬间充满了鼻息,迷离了视线,是泪,是雨。 第三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三)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后宫的生存之道,若是不忍,就没有办法活下来,只能飘零在暴雨当中苟延残喘。无论我是不是皇室的血脉,没有人会施舍怜悯,哪怕是一丝。 娘姓白,国姓楚,吾名潇湘。 我想通了。还记得那天晚上,彻夜的雨浇的人心烦意乱,我颤抖着双手,泛黄的镜子在昏黄烛光下将我的脸照得失去血色,我读懂了那是悲哀,那是苦楚。 娘在无数个夜晚失声痛哭时候的神情,是悲哀,是苦楚。 世间处处都是悲哀和苦楚,总不得尽,也望不到头。 我在雨夜里,捧起地上的污泥,对着昏黄的镜子,一寸一寸,学着尚贵妃涂脂抹粉的模样,抹开了满腔的涩,满心的痛。 我装作已经失去了神志,每日只是笑着,将所有的情绪都随同苦难一同咽下肚去。 我明白,自今以后,我的泪,我的痛,我的朝朝暮暮,都要混着污浊的黄土,一起埋没下去了。 我很想要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可是当我坐在镜前,看着被微弱烛光晕染的自己,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牵动。 娘不会希望我痛苦的,绝对不会。 我也要和娘一样,一辈子笑着,到死也要笑着。 次日我踩在泥地里,半眯着眼睛,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呓语,唇角滑过的弧度是自己都不认识的肆意,却又是那么廉价。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用最后的自尊换来的苟活。 一个人就算没有自尊的活在世界上,却依旧要活下去。 因为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这是娘说的,她要我活下去,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我听见身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说我疯了,说当今的五皇女,潇湘公主疯了。 耳边充满了闲言碎语,我昂起头,扬起一抹更加明媚的笑容,回到了那从不属于我,孩提的时光。 没有太医来过,没有其他皇嗣来过,父皇没有来过,连尚贵妃也没有来过。 即使是疯,也疯得无人问津,但是皇宫这个地方人多口杂,消息传播得最快不过,怕是已经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了罢。 我依旧是笑着,笑侃金顶下的芸芸,丑陋百态。 我疯以后,就真的没有那些皇子皇女和娘娘们来找晦气,许是觉得我不详,而且满脸的黄泥污垢,怕脏了她们的尊眼。 尚贵妃遣人把我赶到了殿中的角落偏房,甩甩袖子再没踏足半步。 我活了下来,在后宫里存活了下来。 闲时我装疯卖傻,却也要忍气吞声,即使很过分我也不能反抗半毫。不过日子还是要好过许多,至少能少挨好些巴掌,因为脸上的污垢和黄泥,似乎让掌事嬷嬷下不了手。 每到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娘,想起她的教导,想起她的面孔,想起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在我的心中扎根,求学的欲望促使我偷偷去宫里的上书房听学。 上书房里只有皇子可以去,高大的擎柱高高耸立在门前,刻着龙纹,昭示着尊贵而神圣的学堂,不可侵犯,就好像多看一眼都是什么大大的不敬。 可是宫里那么多的皇子,有些光鲜亮丽,有些只能在角落里腐烂发臭,要么母妃身居高位,要么是父皇钦点的皇子才可以去听学。 每个在上书房听学的皇子,都有可能是未来的皇权执掌者。 我偷偷在外面听,以树枝为笔,黄土为纸,总是能学的。 后来我发现在上书房东边的墙面有道裂缝,并不大,或许只是工匠在修筑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也或许只是年久失修,总之是为我提供了便捷,也让我更加隐蔽,能够听得更加清晰。 我要时刻注意周围,不要被发现,却也不希望漏听太傅的一个字,往往都是快要天黑了才匆匆忙忙赶回去,以至于每次如果被发现就是被嬷嬷饿上一顿饭。 我痛恨着我现在的窝囊,可是为了活下去,我连尊严都可以不要,又何况是这个。每每我看见上书房里面的皇子们衣着光鲜亮丽,纨绔可笑,心思不正,连简单的书卷都背不顺畅,就突然觉得生存之道,不过是笑谈。 他们天生便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我们天生就要在污泥当中摸爬滚打。他们不需要努力就可以登基封王,可是我们又当如何? —— “喂!”嬷嬷再次不耐烦的冲我吼叫,把我拉回了现实,“今天圣上要见你,来换套衣服,把脸洗一洗,没得说我们贵妃宫里亏待你。” 我木纳地点点头,身子或许是因为还没有睡醒而有些僵硬,思虑百转千回才从嬷嬷的话里找到了她的来意。 父皇要召见我么? 不知道是多少个年头没有见父皇了,竟然在印象当中只剩下了一个明黄色的轮廓,泛着黯淡的光,安安静静地在我记忆角落沉寂。 我只是一个疯子,父皇要寻我做什么。 我呆呆地跟在嬷嬷身后,任凭她摆布,洗尽了脸上的黄土,换上了像样的衣服,头发被挽成了个小髻,皮肤突然好像得到了解放。重见天日的感觉很好,很让我怀念,但是我明白,这至多只能维持几个时辰。 绝对绝对,不能贪恋这一时的舒畅,否则我无权无势的一个挂名公主,会在这个后宫被生吞活剥。 这张脸是娘留给我唯一东西,我不能容许它失去。 看着铜镜,我微微恍惚了一下,我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了,那张铜镜里的脸,陌生又熟悉。 我长得……其实并不是很像我娘。我突然感觉鼻尖酸酸的,好像拼了命保护下来的东西却失去了意义。 “愣着做甚?走啊!”我坐在那里失了神,呆呆地想要伸手去摸一下镜子,却被嬷嬷拍掉,随即被扯了起来,领口勒得我脖子生疼,一时之间险些喘不过气来,“疯子就是疯子,狐媚子样听不懂人话,还瞪鼻子上脸了不成!” 一路上耳边都充斥着嬷嬷的暴戾,我也不搭话,嘴角的笑容已经僵了。以前,笑总是开心的,总是放松的,但是现在才明白,原来笑久了也会累。 娘。 我真的好累啊。 娘以前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我好想再见见她,听她读一次书,为她练一套剑。 可是……不可能了。 我被领到父皇宫里,赤色的宫墙到了我眼中就像是燃烧着的火焰,迎着刺眼的阳光,灼痛我的双目。一时之间世界发黑,天旋地转,还未曾捕捉到明黄色的一角,就被身旁的嬷嬷拉着跪下。 “老奴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嬷嬷请安的声音很响亮,整个大殿都有回音,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碎。 她默默退下去,把我丢在了殿内。 我不说话,也不想请安,不想承认这个高高在上的活神是我的父亲。 反正我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个疯子而已。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依旧是笑容灿烂,好奇地看着父皇的脸庞。 父皇清晰的五官重新刻入我的记忆,和之前的虚影重叠。这让我不得不承认,纵使我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承认父皇的相貌在四国都是出了名的。 只是,他高高在上,淡漠的眼神好像只是在看一盆花草,却也是这淡淡的一瞥,冷到彻骨:“贵妃是怎么教你规矩的,丢人现眼,简直放肆。” 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蝉,在宫里苟且偷生那么多年,见过仗势欺人的妃子皇后,见过自视清高的皇子公主,也见过欺软怕硬的奴才,还未曾有任何人让我感到如此压抑却又不敢反抗,就连专横跋扈的尚贵妃带给我的也只有恐惧尔尔。 父皇就像是一口深井,永远也看不透。 未等我想明白,他就已经从高位上离开,转身走进了内室,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我也被外面的嬷嬷快速拉出了父皇宫里,一切都是那么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就在这一夜,彻底地颠覆了。 在这个深宫,像我这样的疯子,谁都可以唾骂,谁都可以欺凌,谁都可以践踏,原本应该是高贵的公主身份,却变成了现在这样的自生自灭。 这样尴尬的身份,没有人会亲近,况且谁要是帮我,就等同于与贵妃作对。 所以那天,当我接到圣旨的时候,我整个人麻木到难以动弹,也没有人来扶我一把。 在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装疯卖傻。 我想,我先前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偷偷地去上书房,偷偷地和皇子们一起听书,偷偷地隐藏着自己,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这样……或许真的不错。 “奉天承运,潇湘公主温恭朝夕,执事有恪,现加封九雀铃,即日赴疆,与襄渠三皇子结为夫妻,永安边疆,愿两国永结善谊。” “五皇女接旨,入襄渠门,必要清静专一,瞽叟和宁,敦仁励翼,忠款诚信。诗云淑慎尔止,不愆于仪,汝必当牢记于心,日夜背诵,不可懈怠。” 一个字一个字,都滚烫地烙在我的心里,撕心裂肺的疼痛刹那间扼住了我的脖颈。 雀铃是我朝衡量公主地位的标志,分为十二雀铃,九雀铃虽然不高,但还是足够去和亲了。 就算是九雀铃,也曾是我难以触碰的高度,如今终于触碰到了宝塔的尖顶,却未曾想到是这般的原因。 我双目漆黑,只想着好不容易将要离了这充满黑暗的皇宫,却又要踏入另一个虎穴。 和亲。和亲啊。 “天下四分,襄渠若当一,楚睢当二,四国争雄,旌旗未卷。楚睢孑然难敌襄渠,若要平战必以美人送之,金钱供之,群臣附之,却不可忘本拚国,须待时机。” 脑海当中却嗡嗡地响起了太傅干枯的嗓音,这些话都是为这些皇子准备的治国之道。 和亲亦是治国之道么? 襄渠国三皇子……三皇子……我心头一跳,拼命地在记忆当中搜寻有关这个人的只字片语。 第四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四) “吾楚睢'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今必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若要得其国,必先剖析其实,襄渠长子为尊,贵为太子,博览群书,却武艺不精,次子善战,好女色,第四子优柔寡断,五子难成大器,六子聪敏善辩,与七子乃同胞兄弟,然七子则不善言辞,八子尚权谋之术,却不得圣心,于皇三子,虽早年聪颖,然现今乃一痴儿也。” 痴儿……痴儿。 是个……傻子么? 我在心里不断的重复这几个字,几乎要把它们揉碎了刻到我的骨血当中去。 呜呼!何其讽刺! 我假装自己是个痴傻之人浑噩度日,为的是能够活下来,为的是能在这险恶当中寻得一席之地,哪怕是阴暗的角落。我认了,我忍了。 可我未曾想到啊,或许别人眼里这是如此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傻子配傻子,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天下人不知,我本不傻。 天下人不晓,我本不痴。 奈何悔之晚矣,和亲圣旨一下来,我如何辩得? 我如何辩得!!! 扪心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何上天就要如此惩罚于我。 吾何辜哉。吾何辜耶?吾何辜呼! 是因为我的出身吗?仅仅是因为那一份可有可无的注意么?仅仅是因为稳固朝权的工具,这便是我存在的价值么? 傻子——痴儿——傻子痴儿——这便是我所要接受的一辈子么? 不对……本不当是如此的,娘亲说过的,说过的,人不应该信命……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我真的被送到了那个地方,嫁给了一个痴儿,岂不谬哉—— 我……就要毁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只记得一路上走的磕磕绊绊,却浑然不知脚趾磨破的疼痛,耳边充斥着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讥讽语句,死死的钉进我的心坎。 是啊……痴儿配痴女,这是天作之合。 我应该怪谁,怪父皇么,还是这个自作聪明的自己。 晚上一夜未眠,辗转反侧未果,这燃眉之急,纵是诗书满腹,武功傍身又当如何,我一届女流,纵使乘天也未必能有逃离的办法。正当待嫁,看管必然严谨,我花拳绣腿难不成跑的过这禁军三千? 可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我不甘心,却别无他法。 黎明破晓,恍若酷刑,大红胭脂刺绣加身,喜庆而讽刺,粉黛施面,事到如今,已当真没有回转的半分余地了。 许久未哭,竟忘了如何哽咽。 楚睢一百二十三年,嘉平帝不意伤两国善谊,愿结和亲而去,使五公主往襄渠,以求国家安宁。又,痴儿傻女,饭后茶余,沦为世人之笑谈。 ———记载自《四国·楚睢》 的确,等我真实的坐上了轿子,才了解到原来一国公主的名号是这样的简陋,所谓的九雀铃也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纱,是我最后遮掩自己的体面。 这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却不似其它的联合那般的虚假隆重,他不过是两个傻子的结合,两个不受重用的棋子,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楚睢给予了襄渠台阶下,也仅此而已。 这两国创造出来的舆论,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却又为襄渠的皇室博的了一些脸面。 痴儿傻女,果真是让人笑话。 襄渠的痴儿寻不到好女而娶,便来楚睢寻一公主,听起来感觉像是有些不给楚睢脸面,但想想也实属无奈之举。就算是为了顾及皇家脸面总也不好在民间随意挑选个鼻歪眼斜的入宫,权高位重者更是不可能舍得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后来万般无奈,估摸着是哪位在楚睢这里听到了皇帝风流的名声,这些年金银也收了美人也接了,再随便要一个公主嫁过去总归不算过分。 而楚睢这边肯定是心中不快的,原本的那些进贡都是自己愿意,跑过来明目张胆的要人那可就是两码事儿了。虽说必以美人送之,后宫妃子却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被送入异国他乡,送给一个疯傻之人寻欢作乐。 原本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公主排着个儿还真就轮不上我,想来也是父皇心里憋了口气,就把这好差事丢了过来。 潇湘公主是个傻子,原本是疯的默默无闻,这下圣旨出来以后,看热闹的一论,怕是全楚睢都晓得了。 不过总之送这样个公主,也是给足了襄渠面子,自己又不吃亏,两全其美。 就好像本来就是冥冥中安排以毕般。 送亲的队伍很短,连护送的侍卫也没有派几个,寒酸至极,此行长路漫漫,还不知何时天亮。 娘……天可能亮不了了。 我不被允许看向窗外,饭食会被按时送进来,却能了然那分明是残羹剩饭。我既然已经是被送出去,那便是生死无关,就算在外头死了,也不是楚睢的问题,到时候父皇手一摊,道一句“福薄命薄,仁至义尽,寡人甚是痛心”,再像模像样的呜呼哀哉两句,反正女儿多的是,演演就过去了。 长路漫漫,并不是哪里都有大路,山路崎岖,河流挡道,夜半三更,时有狼嚎。 我真的好害怕,在这黑暗的四方天地当中,会被一个人丢下,就像是牢笼,明明看不见枷锁,却没有办法寻找到出口。 有时候阵阵天旋地转,胸口发闷,加上路上的颠簸,眼前就会莫名看见娘亲,我捂着胸口,就会想着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该死的轿子里头了。 娘亲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我,只有她的面容和声音,鼓动我活下去的信念。 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我想。 我要逃离这四四方方的红色轿帘。 我并不晓得自己已经到达了什么地方,但是这些天已经偷偷用簪子磨出个洞来,虽然小,却是可以辨别白天黑夜,大致在山林还是闹市了。 我暗暗从小洞里窥视着外面,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一离开楚睢就趁夜黑时候的闹市逃走。 楚睢兵力着实不差,而且因为身在本国,见过我模样的皇宫中人还是有的,一旦传下来搜寻,那就是瓮中捉鳖。 可如果我是在襄渠逃跑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根本瞒不下来,楚睢落得个教女不严,要派遣使者往襄渠致歉不说,礼数礼品更是不能少,就算是于情都是要登门三次余方能聊表心意,那个时候再给画像,再部署捉人,已然是晚了。 精打细算之后,我恍然惊觉,送亲队伍虽寒酸了些,侍卫少了些,却是实打实的好机会。 第五章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天晚上,轿子停了,似乎周围的人都休息了,只有我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在封闭的轿子里,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我要逃,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入目之处皆是大红,轿子里并不闷热,却让我感觉到窒息,心烦意乱。我着急的寻找一个方法释放这没由来的暴躁,长期的封闭让我几欲发疯。红蔻染的指甲已经褪色,逐渐变得支离破碎。如果再不离开,恐怕送到襄渠的就是一个真傻子了。 可是夜风微微挑起厚帘的时候,此起彼伏狼嚎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惨叫。 我浑身一紧,一动都不敢动。 伴随而来的还有皮肉被两边利器穿透,带起血花四溅的粗暴响声。像极了一场噩梦,杂乱的脚步和掐死在喉咙口的惨叫混为一体。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去,只知道刻骨的恐惧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静静端坐就可以看到那近在咫尺的死亡。 本来外面就没有多少陪嫁的人,是山贼的话,肯定是全军覆没。 我往哪里逃?荒山野岭我往哪里走? 我走不了,我逃不掉,我知道一出轿子就要面对明晃晃的刀刃。 我颤抖着双手挑开了面前飘摆不定却还未曾向我昭示外面景象的帘子,月光偷袭攀岩上泛着不正常苍白的手指,毫无血色。 月下立定一人,长发飘摆,翻转手腕轻轻的将手中的长剑送进最后一人的心脏。 僵硬的身躯砸在了悠悠芳草。 周围安静的可怕。 朔光下勾仄斡旋,那人回过头,持铗配鞘,抬袖拭去寒光上的血污,踏过蝼蚁万千,俯瞰众生,向我走来。 我彻底拉开了帘子,繁星满天,突如其来的光线突然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封沉的阻碍突然化作灰烬,消失在这如歌的夜晚。 站起身来时,已经失去知觉的腿让我趔趄了一下,愣神片刻对面人却已到了面前,明晃晃的剑刃向心口直直刺来,锋芒滑过左脸颊,斩落了青丝几根,轻阴万千随着劲风散落在星河大海。 如果不是鲜血的味道,我或许会忘记自己正在呼吸。气息像是生锈的铜器,说不上刺鼻,甚至有些熟悉?。 夜晚的飒风荡漾出草泥的波澜,男人的桃花眼里荡漾着碎星,蒙着浓厚的水雾,被盖在黑暗的浪潮之中。寒光轻轻流淌过面纱的金边,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见过很多的男子,有楚睢的皇子,有宫里的侍卫,也有父皇。 可是像这般的,我还从未见过。 像这般近的距离也从未有过。 他没有说话,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眸子直视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男人有些诧异的模样,手上的寒光微微顿了一顿,并没有立刻往下招呼我的脖颈。 火红的嫁衣被月色染的黯淡,他的指尖微动,无数次刻进骨血里的演练在娘无声的目光之中让我下意识的往左侧身,还不及思考,身体先作出了反应。我回身一把扯开红帘往男人面门盖过去,寒光一闪,那边的长剑便劈开了一道蓄满笑意的唇角。 绛帐在半空中僵硬片刻后爆裂开来,在月光的反射下四分五裂,碎屑漫天。 “你便是那个痴傻公主么?”他回手一插,刀剑回鞘,那宝贝兵刃隐去了光芒,又如同死物一般了。 男人笑着向我靠近,璆碰环撞,他进我退。他越来越近,我却已经踢到了轿板。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兮命兮,逢天时而生,曾莫我嬴嬴——”他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站住了身子朗声高吟,灰暗高大的影子遮挡住了光亮。 “吴女苕颜,国以乱倾。流言以对,寇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我抬眸强颜欢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再装疯卖傻,不知道周围遍布了多少这个男人的下属,冷静一想,此时贸然惹怒对方实属下策,“公子若要称赞,不若换一出处?此中意可不大好。” 这突然出现的男子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现在只能够见招拆招。 “哦?这便是楚睢所说的痴傻公主么?”他笑的肆意,手指来回抚摩着衣袖上的繁复纹路,颔首似是在思索,随即抬头时候戏谑调侃,“如若公主殿下是傻子,恐怕这天下就寻不到聪明人了罢。” 我抬手抱拳,纵指节微微发颤,还是恭身一礼:“公子安好。你我不过萍水相逢,着实不需喊打喊杀的。公子且看,随行侍卫宫女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我孑然一身亦掀不起风浪,相遇即为缘分,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小女子一条生路。往后小女子不再是楚睢公主,从未前往和亲,从未被劫持,也从来没有见过公子,绝不透露半字。” 我长辑到底。 “放了你?”男人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大的稽谈般笑出了声,突然伸出手紧逼一步,纤长玉白的手指被雕刻的节骨分明,还是从未染指鲜血的模样,“嫁给一个傻子有什么好,你也是不甘心的罢?不如以身相许。” 我愣了一下,却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个男人分明是早在开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浪荡的戏弄昭然示若,男子眼角带笑,话锋兜兜转转不知所云,圆滑的语调沾染了浓厚的烟火气,几句话里将我玩弄于股掌中,像极了看台上置身事外的看官,只等着鸟入笼的刹那。 墨笔长剑飞舞瞬间勾勒出尸山遍野。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语,静立片刻突然后腿踏上轿子的边角,发力震碎脚下木板,霎时碎屑四散,就如同先前的轿帘般,洋洋洒洒随风散开。我提气摒息,借力一个翻身,礼鞋顺势践过雀鸟交织的车壁纹理,衣袂飘扬,吊珠叮铃,金钏华镯和九个在红绸当中环绕挣扎的银铃在空中同流苏一同倒转了一个弧度,在视线被木屑包裹的瞬间翻过了男人的身体。 雀鸟在入笼的瞬间木条炸裂。 我上前一个跟步拔下发簪,墨发三千尽数飘扬。魔鬼在夜间微风当中肆意张狂的露出了淌血的獠牙,锋芒抵住了他的后心。 第六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今后公子还是不要以貌取人的好。”我凑近他的耳边开口,手上的簪子又被我送进了几分,透着薄薄的衣物,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 我不喜欢面前这个人。 娘固然是江湖儿女,我想,如果她没有见过父皇,如果她没有我,如果她没有执意在等父皇,她现在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侠,也能成江湖上的传奇,做无数热血侠客的宗师。 我不知道娘的武艺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学了几成,只知道娘真的很厉害。曾经有过很多人来找她出山,娘却执意留下,大概就是为了等那个不会回来的父皇。 我恨这些轻薄的男子。 想到这里,我拿着簪子的手更加深入了几分。 “公主不必动怒……女孩子家家动粗可要失了仪态。”男人声音依旧硬朗有力,像是刚刚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完全没有后背暴露给敌人的觉悟。 不等我作出反应,只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缓缓地在手腕蜿蜒蠕动,定睛看去竟然是条白蚕。纯金的纹路从虫头到身尾笔直贯穿下去,艳丽的色彩在月光下闪耀。淖光轻浮,在风来的刹那打了一个厉闪,几乎透明的蚕丝连着虫儿和那人的修长手指。 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皿虫化疠,听过么?公主殿下现在已经被蛊虫上了身,若是现在那簪子不小心向里——蚕丝断裂,可就谁也不晓得要发生什么喽。” 我凝神看着不断扭动向前的虫子,心中微悚。 他是部署精密且稳操胜券,就算背后被利器抵住还能面不改色心不慌,但我只有孤身一人,所以断不能露怯。 我微微收起手上的几分力道,清声道:“公子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话才是,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这种金丝白蚕一条可要练上好久,你还是好好收着罢。” “哦?”男子偏过脸来,随手扯掉了脸上的面具扔在了旁边。 又是夜风吹来,面具在地上滑过后便安静的在草地当中沉寂,一片树叶从我们两个中间落下,恰好遮住了我的视线。 在这个空档,他突然动手,将白蚕收了回去,身形快的像是虚影。我只是突然感觉手上的簪子被两只手指钳住,指尖微凉,心中暗道不好。 碧叶飘落。 眨眼之间竟然是有两条黑色纤虫在簪子的银身上交错爬行,向我的一端游动,两条黑虫以红线为引,交错而行,狰狞而迅速,红色的眼睛和被白色粉末覆盖的头颅直冲向我的手指。 白粉落地,芳草皆芜,萎靡下去的翠绿瞬间经历了生死枯黄,最后沦为泥土的颜色,风动即成灰。 我错愣之余立刻松手。 簪子落在地上霎时之间枯萎了一片草地,露出光裸丑陋且凹凸不平的土地,就连玉的质地也被腐蚀干净。 我看得一阵的后怕,如若没有松手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往后一退,从腰间拔出系在上面的白萧来,横在了嘴边。 我如梦初醒,强忍住心头的颤意,再抬头望他。风吹草低,摇钟鼓,扬长歌,尸山月下,荡开一股死亡的气息。 那支神秘的白萧绽放着令人惊奇的色泽,将他的笑意卷作一曲清商。 我竟然一时忘记了他是之前那个将各种毒虫操纵自如的煞魔。 男人好看的手指滑过白玉的萧身,划破夜空的尖鸣让我倏然后退。他背靠凉月,笑意狂妄,我感到周围的草地突然响起窸窣声,以他为中心聚拢来。 借着微弱的夜光,我看见无数不知名的黑色条状物体在席卷了草地,朔光下伴着诡异的曲调,从各处阴暗的角落探出触角和柔软身躯,无数双豆米大小的黑色虫孔随着萧的挑弄翩跹起舞。 男人低垂的眸子突然抬起,直直的看向我,从唇角迸出一串长调,所有的软虫都像是发了疯,在地上挣扎蜷缩翻滚着,扭动着或纤细或粗长以及长年隐没在黑暗当中的身体,抬起不可能直立的身体,似乎在找寻什么。我感到毛骨悚然,却发现我根本无处可躲。这些恶心的物体蠕动着突然在缓缓低沉的萧音当中红了眼,开始互相撕咬缠斗起来,毒液四溢互相喷洒。它们开始啃咬吞噬着同类的躯壳,若是咬不动就扯得四分五裂,扯出发黄或白花花的内里——这些虫子没有引人瞩目的绯红色彩,没有让人怜悯的情感,留给我的唯有晕眩,和反胃。 萧声骤停。 万千爬虫在此刻定格,随后像是潮水一般游走钻进泥土和树丛,留下一地同类的残破疮痍。 后人前虫,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令人悚然。 我不由得抬头看着那人,他怀揣异术,如果想要杀了我这样手无寸铁的女子,断然是易如反掌。可是他却只是显露了一番这操控毒虫的能力,并未将我置于死地。 “公主殿下的定力令在下五体投地。”他把萧重新插入腰间,向我走来,脚下踩过几只仓皇的虫子,却全然不在意似的,嘴里还是赞许的语调,“殿下果真不是一般人。” “喂,记住,我的江湖代号。”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深了几分,“白萧公子。” 他打了个响指,突然从旁边闪出了很多宫女侍卫,数量之多,足足是我先前的三倍余,应该都一直埋伏在周围。虽然他们都穿着楚睢的服饰,但却绝对不是楚睢人。 “他们会继续送你去和亲。”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踢踹着地上的虫子,还有人捡起先前被这位不可一世公子所丢下的面具,小心翼翼的擦洗,随后郑重的递交旁边人妥善保管,他停顿片刻又道,“公主殿下,聪明之人,人人心而向往之,美貌之人,人人心而向往之。希望殿下能够记住这条命是我施舍给你的。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好好地呆在那个傻皇子那里,等我大业将成,就去接你。” 我看着这位面带微笑的公子,再次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这支新的送亲队伍,每个人都是有武功在身的。 从开始,我就没有半点胜算。 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我神色一凛,看着身边跪下之人呈上的新簪,抬手挽好头发,转身踏上了轿子,没有半点停留。 “劳白萧公子煞费苦心了。”当真实坐下的时候我方才发觉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襟,说出来的话语也变了调调,颤抖着的双手几乎没有办法合拢,想要勉强抱拳都是做不到。 劫后余生的感觉着实不太好,没有欣慰只有沉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我还是太过于弱小,我没有去反抗的权利,只能等待,等待最后的宣判。今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说,单单是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就足矣断了我想要逃跑的念头。 以一人单挑这数百大汉么?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明白,那个男子肯定也已经准备了假公主,却被我捡回了一条命。 本来已应是万幸,可我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离开,就算是早楚睢边疆最后的集市跑了也比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好上百倍。 我按下愤怒,再细思。 他们是江湖中人,同皇权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牵制平衡,为什么要干预这一场毫无干系的联姻? 我是个痴傻公主,所嫁之人也不过是痴傻皇子。这本是一场笑谈,送亲迎亲也不过是场闹剧,大家都当作玩儿来看,没有人会真的在意或者来查什么。如果在这时候,把来和亲的那一批人换血,就算是发现出了问题,也无人会怀疑到这场政治联姻上来。 这是布局者理所应当,安插眼线到襄渠的大好良机。 第七章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天下分四国,山河险峻,寰而无垠。东渠善兵,西睢善田,北葭善贸,南篁燕地劣。东西柳江为界,西南湫山相隔。”娘的声音在岁月的沉淀当中,即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拨开时,却依旧荡漾出淡淡的冷意,“襄渠为美文德武之盛,兵马刚强,邻国皆承命。楚睢谷稼丰,气序和,土地良沃,稼穑时播,国用富饶。邬葭躁烈笃学,特闲异术,临海盈宝,务殖货之利。南篁疆埸无纪,民风暴犷,言辞多鄙亵,俗情谲诡,情忍杀戮,皇嗣单薄。?” 无所谓伸出手的究竟是谁,却可以知道襄渠作为军事大国已经变成众矢之,我前去和亲,经过这一遭,今后怕是也凶多吉少。 或许到了这个时候,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江湖顶端的人,不可能没有背景。娘说过,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打下名声,多数人背后都有或庞大的师族,或强大的财力。通常在江湖里的青云士,掌握着无数情报,生杀大权,无数蝼蚁的性命,拥有无数身份傍身,这个白萧公子想必也是如此。 这就是江湖,大染缸黑白不分。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势力遍布整个版图,现今和皇权保持着的平衡也摇摇欲坠。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万一触怒了什么不能惹的人物,怕是不晓得如何死的。 想来娘亲在江湖里也曾该是叱咤风云的独行客,从来不会依附别人,这让我很是怀疑父皇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她魂绕梦牵,不惜放下所有功名利禄。 我闭上眼睛,彼时已是夜深漫天,星光灿烂,隐匿在山林间,点点微光,就像是娘的容颜,岁月静好,温婉不失英气。或许没有人能够知道掩盖在这黑暗绸缎下的,会是江湖女子,侠肝义胆,纵剑天下。 娘……湘儿想你了,你在哪? 你是不是也正注视着湘儿呢? 湘儿不想嫁给一个傻子。 我想着,脑海中纵使百转千回,都敌不过那浓浓睡意的侵袭,终于合上眼睛。 人生似梦,诸多逆意琐事就让它随风散去罢,命已天定,现在唯有的就是保全我这副没有任何防备的躯壳。无权无势,无家可归,唯有随波逐流,且看且珍惜而已。 如果说先前凭借我的小武艺还可以拼出一条自由路来,现在就是痴人说梦了。外面的每个护送之人都有武功傍身,单单是数量都翻了几个跟头,和基本的和亲礼制数量终于相符,却也成了无形禁锢我的牢笼。 路过的风景,见过的人,都一起静默在茫茫的夜色当中,随着星光的闪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谁也不知道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的未来,我的一切,都在这送亲途中安静的沉淀,叠出一条黑色的路,通向飘渺虚幻的未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又是一年夏末时。 不知道过了多久,昼夜更迭,日日夜夜寤寐不安,我只晓得金乌已经很久很久未曾出现在我的面前,双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触碰到大地。有时候,耳边总是会被旧事缠绕,无数个梦转魂牵,梦到尚贵妃,梦到讥笑,梦到嘲讽,梦到无尽的黑暗,梦到很多已经忘记数年的曾经,醒来以后一身的冷汗,寒气阵阵,只有想到娘才能让我有少许的安慰。 小时候,娘是我唯一的依靠和仰仗,就算现在也是。我敬爱她,愿意为她,可惜我太过懦怯,懦怯到不敢面对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伸到帘子前的手又退了回来。 应该已经入了襄渠罢。 四国本是同主,当年君主暴毙,皇室并无皇亲,君主也并未言明谁将继承这皇位,当时王上座下的四个异性王爷立刻起兵扩张封地,结果斗来斗去长达二十年的战乱,最后落得一个议和,天下四分,由四个君主分别统治,因为是同根生,所以礼制文字都是一样的。 娘说,四国乃是襄渠当一,楚睢当二,邬葭当三,而这南篁便是末等的了。 无尽的黑暗即将把我吞噬,成天的胡思乱想让我精疲力尽,外面终于响起了礼官的声音。 我所嫁是皇三子,他年纪也已经快要弱冠。虽说按照礼数年十七便可娶妻,这位皇三子却已年过十九。女子年十五即可婚配,所以我刚刚及笄就被送了出来。襄渠是娶不到,楚睢是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来,一来一去就促成了这段姻缘。 襄渠上至太子,下至八皇子,都已封王,只除去了这位痴傻的三皇子。 只有封王的皇嗣才可以有自己的府邸,所以皇三子到现在还在皇宫里头住着。 襄渠梁皇后母仪天下,母族在朝中举足轻重,维持着后宫的平衡,育有太子,皇四子,皇五子和皇八子。再往下是霞贵妃育有皇次子和皇三子这对胞胎,而双生子皇六子皇七子则出于德妃。这三个握有子嗣的妃子,个个权高位重。 皇三子……原先是个很传奇的角色,不过现今已然沉寂了,少数人叹几句天妒英才,仅此而已。 据说当初霞贵妃在生他的时候,天生异像,宫里的天师说诞生了一位了不得的皇子,皇上又喜又怕,立刻派人出宫辗转寻觅这位皇嗣究竟在何处——皇三子当初并不是出生在宫里,是七岁那年和胞胎哥哥二皇子以及霞贵妃被接回宫里的。他回宫以后便大放异彩,有着不输大皇子的魄力和聪颖,在当时谁人不爱,谁人不喜?时间一场,皇上竟也动了心思,拿他当储君栽培,一时无两,就连远在楚睢的我都曾听过他的名字——襄景烨。 那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啊,可破碎的竟然这样快。 当时他们都说那是仙人转世才会有的,这般惊才绝艳少年郎,一手提剑,一手执笔,行墨成文,抬腕成书,两年育粮,三年强兵,仿佛活在神话里。 在十七娶妻那年,多少名门千金挤破头想要进这皇门,结果不知为何,竟然落得个一夜痴傻,形同废人,太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也查不出原因,霞贵妃因为这个还失宠了好一段时间。 人言可畏,流言蜚语不断,他们说三皇子次日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救回来已经是个奇迹。 但是年复一年,霞贵妃依旧受宠,这个皇三子也只有在饭后的笑谈中才会听见了。这些人从来不会想到这位皇子曾经为了他们做了多少,他们只会把这个曾经的传奇踩在脚底,编出肆意的恶意谎言,说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上天惩戒。这些恶民只会张开狗嘴,只会说着风凉话,曾经是多么巴结的,今日便是多么如何诋毁。 我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命运坎坷的人,虽然未曾谋面,可他的确是悲哀的,一身才调落得这个境地,凄凄惨惨。 但是怜悯就够了,我不能够违心的说想要嫁给他,我不是圣人,他也只是陌路人,存在别人口中的一片虚影罢了。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重之重之,何人重我? 第八章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恍惚当中,日落西山,一双手掀开了轿帘,正是那白萧公子安排来的随行女侍,她抬手示意我上襄渠备好的墨车。大红的盖头遮住了视线,我乖顺往那边去,只是脚下尤瘫软,踏在木板上的腿还在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坐的僵硬,更是天旋地转的晕眩着实叫我无法保持平衡。 纯衣纁袡,凤冠压抑。我在一片大绛当中只能看见身后女侍的玄色衣摆。红裙裾随着步履泛起波澜,缓缓走,慢慢走,走向那个我不愿意嫁于的,那个可怜人。我顺着搀扶的方向落座在了驾车位置边,刚刚落座时候,肩膀微微蹭到旁边人的衣料,我一悚,赶忙避开,再偷眼观瞧,见了那边的纁裳缁袘,便知晓了这人便是我将要长相厮守的夫君了。 他很安静,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车绳,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傻子的身份,原本两个人的驾车位容下四个人,着实有些拥挤,让我不得不紧紧靠着旁边人单薄的身形,避之不及却发现根本避之不得。 我觉得肩膀有些疼,或许是紧挨他的缘故,磕的发慌。人怎么会消瘦到如此地步! 旁边男侍似乎窸窸窣窣交代了阵后,男人缓缓把手中绥绳递了过来。 一双手缓缓落到我的面前,那是不正常的惨白。离得这么近,我甚至不能听见他是否正在呼吸,因为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未教,不足与为礼也。”旁边女侍象征性的推过了那双手,将引车绳推了回去。不知为何,在缝隙当中看见这番场景,我竟是有些莫名的心疼。这本该是我大喜的日子,只可惜我不知喜从何来,想必我身边的夫君也是如此。我们本是两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我待在楚睢,他远在襄渠,如今却草率的结为夫妻,我不愿,却亦无他法。 那个女从想必早已知道这些场面礼节,不会有错。可是我看着顿在半空的指微微有些僵硬,停留片刻似乎还是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十根节骨分明的手指和绥绳的颜色摇摇欲坠,微风轻轻过,盖头颤颤摇,细微到那车绳原本看不清晰的线头丝丝缕缕都映入了眼帘。我神使鬼差地伸了手过去,接过了绳子,牢牢握在手里。 指尖在交互时微微擦过他手背,微凉。只是短暂到不能再短暂的接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意外,但我不可否认那刹那心跳莫名,神使鬼差地,不由自主地紧紧拽住绳子,直到指节也发了白。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怎么会呢。 拿到手里好一会儿我方才觉得不对劲,递绳不接本是昏礼必经环节,这接了算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没了主意,拿在手里的绳子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那边的男侍显然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模样,只回过神儿来片刻,我就感觉手上空空荡荡,绳子已然被他夺了过去。 女侍也松了口气,为我披上罩衣后,车子就缓缓地动了。 我放下手,没由来的迷茫起来。从这里看不见他的面孔,只是觉得旁边的人好瘦好瘦,好瘦好瘦,瘦到我已经不晓得用什么言辞来修饰此时的五味杂陈。这样形削骨立——他就是我的夫君吗? 耳畔回荡着车轮的吱呀声,碾过地上的石块和沙土,随即上了平整的大路。 其实路上只有少许颠簸,但还是会磨蹭到旁边人的衣服,况且我方才从那闷轿子来,风吹过来只有头晕恶心,昏昏沉沉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睡着的模糊界限边,就要栽下去,恍恍惚惚又想起不能够睡了,总之在墨车上是极不自在的。好不容易才到了地方,女从牵着我下来,我看不见这位皇三子有没有作揖引入,反正是在门前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跨步进了室,被引去盥洗。 身边的仆婢和襄渠仆婢换了一换,还算是顺利,期间也未曾有人同我交谈,只是他们面上都颇有不耐之色。想来也是,为一个傻子梳洗,的确是件掉价的事儿。不怪她们。 待到准备以毕,重新进入室中,我也不晓得周围到底有多少人。如若当真要按照昏礼来走,襄渠皇帝也应该到场,但听这个动静怕是只有寥寥几人,到场来卖楚睢个面子罢了。 我实则并不需要做什么,整个人隐匿在大红盖头下,同外面是隔开的,自在了不少,而且我一个傻子也着实不需要开口做礼,周围的仆婢和礼官自然会打点好一切。身旁的女从把住我的手,取肺脊,稍湆酱,祭举后从盖头下进食,重复三次以毕便算是结束了用膳。其实我并不觉得味道如何,食之无味,也或许只是没有品尝的心思。 酱汁和肺脊滋味渗入舌苔,刺激着肠胃,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我越发觉得心下空落难以填补,如今已步入异国他乡,回头再来不及,往昔沉沉,只麻木的重复礼节,任由身边人摆布。 也曾幻想过十里红妆,也曾做过平凡女子的美梦,高大的影子撑起一片天空,夫君缓缓执起我的手,相伴余生。可这梦,我知,它永不会成真。 我想着娘教我的武艺,勤加练习,日夜不休,换来的是碎片,扎得膝盖体无完肤,换来的是万千人的白眼,换来的是明明机会在眼前,在劫持面前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我想着娘教我读书,每日去墙角听上书房讲学,又换来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用清酒漱口以毕后,又由身边的女侍引导着祭酒,礼官递来食肝,就酒后置入菹豆,相对行礼。随即是第二次漱口安食。 我着实已经有些头重脚轻,走路都是摇晃不定,好在女侍在身边还能够搭把手,不至于摔倒下去。 离开席位之后,我和皇三子走近。第三次净口的酒有些不同,刚刚入口并不觉得什么,只突然感到极苦,涩意翻滚在喉咙和舌尖。我几乎要呕吐出来,刚刚想要放下,女侍却不松手,强迫着把一大瓢都灌了下来。翻江倒海的晕眩和酸苦让我眼冒金星,什么想法都一并融在了无穷无尽的苦海当中。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礼官说罢,没了声音。少许等了片刻,他又从外头进来,将爵放在地上,我顺从地拜了两拜。 一句礼成,褪下礼服后,仆婢就将我和这位皇三子簇拥着送进了里屋。 到了里头以后人就散了,襄渠的那些仆婢早就已经不耐,许是害怕沾染了傻子晦气,而我带来的这些狼崽也都是别有心思,一屋子的人呼啦啦忙不迭地走了个干净。我只从盖头下面看见或红或绿或蓝或花的鞋子层层交错,鱼贯而出。 我坐在床沿,依旧是在盖头当中,有一点点迷茫,有一点点狐疑。死命灌下来的这么大瓢弄的我七荤八素,早有耳闻这合卺酒苦涩难饮,原意本是夫妻同甘共苦,却不知可有人真的与我同舟共济,一生一世? 奇怪的是,我竟然会伸手接过那根车绳,我不愿意多想,神使鬼差伸出手的那一刻,心跳加速。 或许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罢。 我呆坐了良久,只感觉面前的红烛都要隐没在布料当中了。我恍然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我难道要等一个傻子来给我掀盖头吗? 思及至此,我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冠和纱来,眼前缓了好久方才渐渐看清楚面前的对联和流泪的蜡,光线摇摇曳曳,晃出了黄晕和暗灰色的影子。 第九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个洞房着实是简陋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来寻常百姓家成婚都要布置的比这里有生气些。 我其实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境地,到底是应该感叹自己的幸运,还是悲惨。只好在我嫁与的人是个傻子,不必委屈自己违归本心。 我微微抬眸,看见旁边的墙似乎都因为年久失修而支离破碎,残破的漆皮卷落下来,掉在尘土堆砌的角落。 与其说是洞房,却也没有人真的来布置过,因为唯一可以看出几分喜庆的就是在床沿胡乱摆了些绛布。 这便是我的昏礼了么?这便是我简陋的体面了么?就这般,礼成了。没有为我掀开盖头的夫君,没有花火连夜。孤独的灯芯独自在夜晚开放,不知晕染了谁的寂寞。我想起了在山上的日子,虽然和娘在一起,每夜也不过是根短小的蜡烛,为了省下可怜的两三个铜币,只燃了尖尖就要吹灭,还未曾等待拉长的红线淌落托盘,便飘散出一缕长长的烟尾。 我回过头去,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悄然躺卧在红被。男人阖眼倚在枕上,微微被水沾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晶莹的珠儿就滚落在素服,顺着深色的痕迹张开爪牙,向四周顺着纹路蜿蜒曲折。流泪烛火搭附在高壁,淖淖然勾勒出浅淡轮廓。 他就侧卧在那里,安安静静,一如窗外静谧的轻雾,安安静静,正如露水浓重翻滚的夜色。惨白的手搭在被角,苍白清瘦的面孔和老旧的墙壁硬是被这蜡烛红色的反光托出几分血色来。 褪色的粗劣脂粉不合时宜,堪堪擦出笼罩在柔和黄晕中的人。 我踌躇向前,随手取下了钗环,只怕惊扰了熟睡的男子,末了却要赌气反问自己,为何对他这般小心翼翼。 那人好像睡的很熟。没有了钗环玎玲,好似整个空荡荡的室间独我一人。我的夫君躺在床上就好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头,只有上下微微伏动的胸脯才能勉强看出这是个活人。 可是,如此近了,依旧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人究竟是虚弱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这般? 不仅仅是眼睫,他的头发上甚至还有些淌水,以至于明明已经弄干净了的脸,显得还是有些凌乱,身上穿着的明明是就寝的素服,却褶皱不平,似乎是从哪个灰尘堆积的角落翻出来的物件。 那并不是一张很出彩的面孔,我找不出任何不平凡之处。 不是能过目不忘的惊艳,但这样平凡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很舒服。说是消瘦得棱角分明,却被这光晕柔和地过渡了去,掩去了一身尖锐,温和恬淡。朦胧当中,我从不知,世上竟然还有人的睡颜是如此静好安然。 我不由得伸出手,搭上了他的十指,顿时仿佛置身冰窖。这是常人应有的体温么?不是。他怎么了,为什么面白如纸,为什么毫无生气?我战栗地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细碎的气息轻轻揉过我的指尖,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他不会……要死了?我想要低头去听他的心跳,到了半路方才觉得不妥,转而去搭了那细痩手腕的脉搏。 还好,还好,应当还活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堪堪发觉自己已经呆愣了许久,冷汗满身,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今夜我要睡在哪里呢? 我用手轻轻捋开贴在他的面孔上的碎发,柔软的青丝擦过掌心,微微有些痒,彻骨的凉却直沁到我的心里。这便是我将要与其生活一辈子的男子了么? 他这个样子,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平心而论,我不甘心这一生就在一个傻子身边,受尽冷眼,还要跟着装疯卖傻。我想,娘当初把我送进宫,应该不想要我有一个这样的结局。 我并不是那样的死守女规之人,可现在这副光景也没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 末了,我一横心,去了剩余的首饰链子,翻身在床的边沿躺下。 难道还怕一个傻子不成,况且同为天涯沦落人,我倒还真对于面前这个三皇子反感不起来。 我们本来就是闹剧的丑角,在戏台上供官人老爷取笑。众目睽睽,不晓得多少人看着这边的昏礼,早就已经没有颜面可谈了。而我们两个主角儿,说的好听些是政治的工具,难听些就是牺牲品,还是能够博得一笑的牺牲品。 沦落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顾及了的罢。 我吹灭了蜡烛,看着悠长绵延的青烟。呛鼻的气味一下子烧进我的头顶心,我猛然又从床沿弹座起来,心里暗骂自己纠结,整理好衣衫坐在了桌旁,趴在僵硬的桌面上,枕臂而眠。桌子对着窗,所以光线着实晃眼,却许是困顿整日的缘故,我望着望着,竟是也渐渐的合拢了眸。 所有的月光,都在迷离当中变成了白色虚影,化作一潭静谧的井水。镜花水月,镜不过是自己,花不过是一场芬芳,水不过是转眼即逝,月不过是挂在天上的灯火。 人大概总是乐于施加自己的情感于此,来慰藉自己的苦闷,却都是如同虚影一般,碰不到,下一刻,又消失了。没有意义的事物,就只能是没有意义的死物罢了。 清晨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 长年累月,这个从娘亲那里就有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只有时刻保持清醒,才能不被人有机可乘。” 我不知道当时的娘亲对我说这句话时,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如今我已经无可揣摩了。 现在总得想个办法让我摆脱面前这个傻妻的身份,否则什么都没有办法做,只能碌碌一生,甚至要活在屈辱当中。 我……不甘心。 我想要看看这开阔的天地。 从小就生活在山林当中的我,是禁锢,成长在皇宫的我,也是禁锢。蒙蔽了我的双眼的无形大手从来没有松开过。 我不想要勾心斗角,不想进入皇家,不想委曲求全,不想守着一个傻子,我想要试着去看看这个世界,去走一走这四罗尘寰。 我也曾经不谙世事,总以为这个尘世间是美好者居多,总以为所有人都会善待彼此,直到我拿起沉重的宝剑,看见了世间的冷暖。 再后来,当真离开了娘的保护,在大雨当中彻底被淋醒,我这才惊觉,世界原来并不平等,并不柔软,海纳百川,而是会把人扎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也会将娘生生剥离。 如果不到了那最后一刻,娘也不会主动去找父皇,把我交付给他的。 我不怪娘,就算是任何选择我都不怪她,因为她总是爱我的,是这个世间中唯一待我真心的人,娘死后,我便只有孑然一身。 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在楚睢没有,在襄渠也没有。 我睁开了眼睛,在忽明忽暗的视线当中,先看见的是燃了一半的蜡烛,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桌子上眯了整夜,腰酸背痛,几乎要一头栽倒。 待到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下意识的向床上看过去,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发慌,竟有些心虚。 他应该是不知道什么是成亲,甚至不知道昏礼是什么东西罢。 那么在他醒过来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意识到我是谁,或者说他不可能明白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去哪了? 我该怎么和他解释自己的身份?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猛地一激灵,突然忆起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傻子,何必要解释什么?万一解释了,这个三皇子要是和外传的那样,心智不全,把我的话口无遮拦地讲出去,那不就证实了我其实并不痴么。 此时,我背后已是冷汗森森,幸而想清楚了这个节骨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呆愣了半晌,思虑流转,绕了好几个弯弯,却陡然听见外面突如其来的话语声,将死寂打破。 第十章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我忍不住颤抖,一步步挪到窗前,躲在阴影里向外看。可只是一眼,目光就仿佛触到了烧红的铁烙,被烫了回来。 我感到紧贴肋骨的皮肉突然被融化似的,凹陷下去,而后猛地在胸腔当中撑开一张大鼓。白色的骨,红色的漆,沉重的实木填满了我的身体,掐住了我的喉咙。我的世界安静了一霎后,便开始躁动起来,先是细碎的滚动声,再是锤锤入心的闷响,直到整张鼓都嗡鸣了起来,战栗起来,摇晃起来,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震穿到黑暗僵硬的墙壁上,碾作一滩碎泥。 我动弹不得,呼吸不能,只是用双手揪紧了自己领口,似乎这样就能把这张疯鼓从喉管里挤出来似的。 外头站着两个人,其中略高的那个黑发高束,端正亲王宝珠尤在冠上镶嵌,珠圆玉润几颗点缀在光照当中,浑身朝服腰带未宽脚踏高靴,单看华贵衣料金线银绸足矣寻常百姓几年衣食无忧。这人似是刚刚下朝就怒气冲冲跑来,恶语连珠,那是刻到骨子里的顽劣,隐匿在眉间的火苗上蹿红云飞扬,点燃了簇簇烧灼的血色。 这张面孔几乎和同我成婚的三皇子一般不二,想来这就是他的胞兄。可纵然他们一母同胞,却看起来截然不同,一个戾气充身满面红光,一个面如死灰近乎濒死。 二皇子旁边那个则是满脸的书生气,看起来斯文儒雅,似美玉雕琢所成的十指轻轻摇晃着手中折扇。微风扇乱了四溢的阳光,直显得他的面孔模糊不清。腰间红流苏吊坠贵气大方,宝珠臻美,朝服整洁。这人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时不时的劝解两句,秀眉微拧,似乎是有些不屑,似乎是有些不耐,嘴角却是一抹上扬的假慈悲笑容。想必这位就是皇后嫡出的四殿下了。 而与我成婚的三皇子正背对着我,跪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风吹过来,吹开一层带着血腥味的晨雾。 二皇子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踢得他翻倒在地,他的瘦削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抖,挣扎了几番竟没能直起身来。 刺破雾气的阳光是那样耀眼,直灼得他身上喜服的颜色都被融化成细长的血痕,蜿蜒在泥地的裂缝里。 “成婚?洞房花烛夜?”二皇子慢吞吞地蹲在他的面前,望着破碎凌乱的喜袍,突然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留下一堆烂摊子,毁了母妃,毁了我——你把我们推入地狱,自己却忘记了,可以解脱了。你想得倒美。” 他突然咬着牙笑起来:“我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你用身体记住这些痛,要你赎罪……把旁人都拖进泥地里,自己还妄想洁洁白白,一尘不染——你做梦去!” 他反手一掼,三皇子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再次重重跌倒在地上,这次,没有再挣扎。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可在那霎那我的五感仿佛和他接通了,疼痛在那刻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我,冲得我浑身麻痹,战栗不已。像是有人在我的脸上糊了一沓透湿的宣纸,恐惧蒙着日出的昏黄,爬满了我的眼睛,渗透了我的耳根。我隐约看见黝黑的长鞭劈开了发光的圆盘,倏然,将我的魂灵抽出了他的身体。 天旋地转当中,我在飞溅的血珠之间烫了满身的红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碎成了千百万片,如一场将碎的梦境,被泼得斑驳陆离。 可是—— 可是那——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是他的亲兄弟啊!那可是他的亲兄弟……怎么会……怎么会? “好了好了……皇兄,差不多也就算了,他一个傻子,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能有什么用?”四皇子笑道,用白玉扇子轻轻推了推兄长的手,低头望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人,声音里带了几分轻蔑,“也怪可怜的。啧……风光了这么多年,真把自己成个人物了。” 不知那句话触了二皇子的逆鳞,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虽然一句话不说,下手却更狠了。 皇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我自小见了许多,以往在楚睢,也有的是阴谋阳谋,可我却从没有真正目睹过如此赤淋淋的,单方面的施暴。我只是感到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拧成一股绳,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直掐得我五官移位,近乎濒死。 无处可躲的三皇子自始至终都背对着我,一次次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都没能成功。我看见褐色的印迹抽过苍穹,带来淡淡的,死亡的气息。 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荒谬感油然而生。我新婚第二日,夫君就要被活活抽死在我面前了吗?我感到手脚冰凉,好似有人把我钉在了地上,僵硬得动弹不得。 他们好像离我很远,可是又好像只要一伸手,滚烫的鲜血就会泼上我的指尖。三皇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过,像是一根毫无生气的木头,任人摆布,逆来顺受。若非他还在微微地颤抖,我会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四殿下的白扇子仍然在摇晃,吹来的风却来自天边,拍动了他的发丝衣角,抖落了血珠,是绛色的,是昏礼的颜色,是衣衫的颜色,是命的颜色,可在这喜庆又悲哀的场景里啊,都在一并融在吹散的薄雾当中,混浊不堪。 我想,没有半点喜庆。 我屏住了呼吸。 再大的雾也无法遮掩这暴虐的罪行。阴阳交接之时,回荡在天地之中的还有歇斯底里的笑声。来自地狱的浪涛,席卷着这本就无情的世间。缱绻面容下的朱色缓缓打开,注视着虚影般的丑恶嘴脸,贪婪舔舐着他的命,他的苍白。四散在空中开放不合时宜的红色海棠触目惊心,狠狠划过褪皮的墙壁,留下道道深红的痕迹。 两个男人在笑,笑的像是疯子。 世人皆说三皇子痴傻,怎知自己不痴不愚不傻不疯不蠢不像是个失心疯的嗜血恶鬼? 我退后了两步,视线慢慢的迷离,三个人的身影在眸子里变小。 疯子…… 简直是疯子! 撕扯弱者的野兽在咆哮,在欢呼,在雀跃,在为了自己宣告自己的主权,将猎物撕裂在脚下,一点一点剥碎干净。它在笑,喉咙像是贪婪的黑洞,牙齿在滴血。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它已经着魔了,它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它原来才是疯子。 另一头野兽默默地在旁边看着猎物被凌虐。蠢蠢欲动的笑面虎随时等待上前撕扯的机会,却要矜持的让金贵皮毛不要沾染上污秽,往后退退,过过眼瘾,全当自己是个君子。 他们疯了……疯了。 这是我脑海当中唯一的想法,只有不断的重复着疯子两个字,不断的重复这几个字,好像这样就能减轻震惊似的。 可是,那是他们的兄弟啊! 不应当是这样的,不应当的。 衣袍已经支离破碎,血迹斑斑,他在地上呕着吐着喘着,不断为这黄土润色。他依旧是背对着我,依旧是看不清神情,地上却已经一片狼藉。 刺耳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四周疯狂地窜起,充斥着我的整个耳朵。我脚底打滑,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如何站立,跌坐在地上,满眼都是撕裂的线条和断裂的形状,一鞭把我抽进汪洋红海。 面对这样狰狞扭曲的兄弟之情,我的牙齿咯咯作响,甚至没有注意到手指已经被衣角勒出红棱,指甲深深的嵌进了肉里,沁出点点红丝。 没由来的恐惧席卷了我,我不敢睁眼,不敢抬头,不敢回头,害怕一动弹就要看见内心深处的自己。 我就要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了么?我……会被这样折磨么? 我好害怕……好害怕。 他疼么?他痛么? 我突然回过神来,腾地站起了身体,撑着木头桌子,好不容易才保持了平衡,再次逼自己看向窗外,死命的扒住窗沿,憋住打转的眼泪。 那该是多么痛的经历,才会让他一夜之间活生生的成为一个傻子,让惊才艳艳的少年郎变得面白如纸。 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让一个心智失常的人,被亲兄弟苦苦折磨,还能一声不吭? 是这样么? 这个人就是曾经大街小巷所说的,鲜衣怒马的三殿下?这个人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流着皇家血脉,淌着皇室血脉,居然被如此作贱!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我浑身颤抖,想要捋开阻隔视线的乱发,却发现怎么也抓不住发丝了。青丝在指尖被抖落,散落在肩头,徒留下一根断发在手心。 再次看向三人,刻骨的恐惧让我不寒而栗,三皇子是傻子又如何——疯子才可怕。有理智的疯子更为可怕,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依然要如此行事,他们是魔,是鬼。 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只从震骇变为麻木,眼睁睁地看见施暴者心满意足的离开,留下从不喜庆的色彩和划烂的体面,还有依旧看不见正脸的三皇子。 散去大雾之后的阳光尤为的刺眼,扎痛了我的眼眸。 第十一章 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我想,那天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这疯狂到让我难以理解的暴行,也不是那两张丑恶的嘴脸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而是他。 当时的我已经全然不晓得理智两个字如何书写,只是看着我的夫君从地上站起来,恍若浑然不觉满地狼藉和被野兽大齿撕破的碎布,他转过头来,我看见了他的脸——上邪!——他的半张脸因为倒在地上面目全非,融化的颜色浸泡包裹住眸子,不存在起伏的波澜和无言晦涩的伤痛尽在其中,鼻尖滴落下的花瓣隐没在悠悠洼地,腥香是魔鬼的步履,黑白无常在阳光下静默数着余留日子。 而他就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疼痛,在近乎破烂的衣物裂缝之间,狰狞伤口咧嘴吐出了红信,他走的那样慢,他走的那样沉重,纵使我头次看见纸白面孔沾染上别的颜色,竟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见证。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看着这个身体里流着皇室血液的傻子挥洒满地的苦痛还仿佛无事发生。 他走进来,推开破败的门,微微凝固的粘稠液体顺着凹凸不平的面落在门槽,目不转睛却身形早已不稳,像是没有看见我,拖着身子,缓缓的在床沿坐下,十指紧扣床板喘息着本就虚弱到难以注意的呼吸,煽动的眼睫渐渐合拢了去。 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可怕,凌乱到不能够再狼狈的仪容,和简直不像正常人的举动让我心惊胆战。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且不说原先就单薄瘦弱,单凭他浑身的伤就足矣让普通人崩溃,而却他站起来,撑起了身体,一个人走了回来,每步都是把伤口重新撕开,每步都是同等的痛,每步都是诛心! 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向我,死死的盯住,眼皮陡然打开露出漆黑片片又璀璨点点的瞳仁,吓得我退后一步撞到了桌角,痛的吸了口气。 那张脸比昨天晚上还要苍白,衣服凌乱,缝隙当中的绯色在朝墩当中浮光,碎肉和近乎糜烂的皮肤覆盖了整个裂痕,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打碎了霜雪满地和鲜红色的娇花,床单上的喜花痛流长泪,向周围晕染出仇恨,怨毒和防备。 金乌的光照缭绕在房内,环绕着他和我眼所及的一切。 我顿时感到脊背发凉,突然就忘记了自己是个傻子的设想,面对着这样双犀利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下,欲言又止突然心里发闷。 我撒不了谎。 “你还好么?”当我下意识的开口,也再没有办法收回了。 他的瞳孔微缩,张了张嘴又闭上,牵动嘴角的时候我方才发觉他脸上也有道细小丑陋的口子,之后他又好长段时间都没有要再次讲话的意思,只对视着,我惴惴不安着。 良久,那声音传了过来,很是含糊不清,就像是嘴里在嚼什么东西一样,微懦而轻缓,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呓语:“你不,来……我……不,我没。” 他费力的说着,咬着没有意义的字眼,脸上的口子张张合合被牵动,凌乱的语序让我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波澜的他突然颤抖起来,喃喃的重复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却又让我摸不着头脑,语速轻缓只有声音忽高忽低,对着虚无的前方愣怔却又转向我。 他轻轻抽搐着嘴角,本就被大绛点染的半面此时更加骇人,突然伸出手用滴着丹色且断裂尖锐的指甲抓自己的伤口,道道已经略凝固的伤口被抓裂,被撕裂的痕迹在那个瞬间绽放出鲜艳的彤,恍若火焰,恍若终结。 我不敢再看这个场面,下意识冲了过去,用力擒住了他的双手,按在了床板上。他还是拼命的想要挣脱我的束缚,不过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使劲,因为他的手腕实在是太瘦骨嶙峋,不需要用什么力气就可以轻易拉住。 但是当时的我,太过于害怕,也太过于惊恐,便也如同他死死的盯着我,死死的按住他。 他不在挣扎了。 隐没在赤中的眸子看着我,写满绝望,我平复了半天的气息,看着他这个样子早已经方寸大乱,缓过来时才发觉我和他实在是太近了,近到几乎鼻子都可以碰到彼此。 他没有温度,只有满脸的疮痍和微微避开的视线,垂下的眼帘像是在等待发落,又成了原本安静的模样。 我不自然的松手,面前这个我的夫君,如此凄惨,如此让我心痛。 我最见不得这个,我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糟蹋自己的身体,就像是我见不得娘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他虽然在挣扎,但是力气是那么的细微,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不过来……我自己。”他说。 我看着他掠过的惊恐和流血的伤口,低眉顺眼和默默忍受,突然就理解了那难以分辨的话语和动作。 他是害怕我和那些皇子一样欺凌于他,所以才自己动手扯碎伤口的么? 那刹那,我突然眼前就模糊了,哽咽的像个孩子,或许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不过是在这刻猛然因为这句话爆发。是,他本应该是天之骄子,明明在痴傻前做了那么多事,如今不但有病在身,还被那些人面兽心的豺狼折腾的伤痕累累,为了让自己少受些伤害竟然还自己折磨自己。 我自己—— 这句话有多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疼痛,也知道那是自己的皮肉,也应当知道那应该是自己的胞胎哥哥,他的亲人。 他也是人啊。 他是会苦会痛会难过会哭会笑的人啊。 一个陌生的皇子,只是我昨日才相见的夫君,纵使我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他的兄弟不懂?为什么他的母妃不懂?为什么他的父皇不懂? 他是个傻子,我曾经觉得他断送了我一生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此时却觉得他可恨不起来。 “不要怕,我会陪着你,守着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讲的很慢,很认真,为的是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或许这也算是字字揉碎了刻到骨血当中去的誓言。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似乎有些迷茫,有些差异,奇怪我为什么如此温和,那张和那个胞胎哥哥同样的脸,却是病态的,柔和的——我竟没有反感。 我从袖口里拿出帕子,拭去他脸上依旧淌落的红色,帕子被浸湿,我拿到窗外挤干,又重新回来,继续将他的面孔整理干净,掌心的纹路嵌入几丝滞留的彤线,蹭到他的眼睫,手腕猛然顿住。 他的指攀上了我的手臂,看着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我拿着帕子看着他,他抓着我的手望着我,他笑着,我顿住动作,晨光打碎了灰影和绯色印记。 第十二章 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之后的几天,那些人没有来过,这个三皇子也的确是和传闻中的一样心智不全,偶尔到了夜晚会突然辗转反侧,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一座废弃了很久的宫室,除了一日不见荤的三餐供应,没有人会来这个晦气的地方,也没有人愿意来。 好,除了那些子不定期来发泄的大爷。 我拉住他的手臂,用清水慢慢的擦拭他的伤口,很多的地方都有些化脓,眼睁睁的看着,翻箱倒柜愣是没找出半滴膏药,火炽过般的皮肤上,七七八八的疤痕早已烙下,纵使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牵动时候似落似不落打转儿,依旧瘆人的很。 娘很少用药,她也是这样为我清洗伤口的。 她的手指纤细而白皙,但是却有层厚厚的老茧,那是江湖岁月留下的痕迹,那双手灵活,在那天尤其的轻柔,让我没有半点疼痛,又或者是再疼痛也忘记了去感受。 我自知没有娘那样的本事,既能够清洗伤口,又不弄疼面前的三皇子着实是件困难的事情,却也只好尽量放缓了动作。 在这里我寻不到任何可以让伤口愈合的物什,甚至他先前都未曾处理过,也就不奇怪落得满身的疤痕。 他好像病的很严重,一个日夜里有半个日子都在睡觉,就算是醒着也是半睡半醒,神志不清。 当我想要找个人帮忙,却发现我当时那位白萧公子安排来的那群送亲队伍已经像是凭空蒸发了般,恨了半天转念想想,那个江湖人把他们送进来绝不是来服侍我的,走了也没有什么好怨的,全都只能怪我自己没用,枉活十五年竟是一个有用之人都未曾有过。 那些人许是已经混入襄渠皇宫深处了? 我看着那张虚弱的面孔,还泛着一圈不正常的红晕,手下颤抖,不慎碰掉了个摇摇欲坠的疤,血顿时顺着臂弯淌下,而他看着却完全没有反应,好像皮肉不是自己的,血不是自己一样。 虽然我和这位三皇子说自己会陪着他,伴着他,让他不要害怕,但是我终究是不甘心留在这个地方的。 我这两日已经探查好了周遭的环境,原本就是偏僻之处废弃宫室而已,管辖本就松动,况且有不是什么太平盛世,楚睢虎视眈眈,邬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面上是供着老大襄渠,保不准哪天反水,江湖势力近年又崛起,想必襄渠作为军事大国,总是能察觉一二的。 这次联姻,是襄渠特意来打脸也说不定,楚睢等同又反手扇了一巴掌回去,不欢而散已经冥冥中注定在这礼尚往来当中。 我已经打好了算盘,留在这里总有天要出事,倒不如远离了事端才好,身无旁贷孤身出宫,在动荡时局当中翻两座墙离开,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于登天。 这几日也没有人来传召我这个傻子,说明襄渠皇帝根本没放在心上,要么也是恼了,他们发现我丢了估摸着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又要权宜之计大事化了小事化无,说我是自己在宫中失足或者染病,总之百利无害。 可现如今,如果我离开了这个三皇子,那么谁能够照顾他?我无法带他走,我孑然一身也只能是勉强,更何况带个傻子? 但是他只是个傻子,他何辜?如果再这样下去,绝对捱不过一个年头,再像先前的折腾,恐怕没两次就要被活活殴打致死了。 我看着这个三皇子,按理来说丢下就一了百了,任由他自生自灭,此时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甚至没有勇气迎上他弯弯的眉眼,不管我是否弄疼他,都满足的笑容。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迫使自己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他:“疼吗?今后假使伤着了要即时清理,如若不然可是要吃苦头的。” 他愣了愣,满是水雾的眸子拨开面前的灰尘,轻轻点染金色光点,漫天光芒,然后突然扬起更加明媚的笑容,扯碎了最后挣扎的痛苦,仿佛从来未曾品尝酸涩。 他摇了摇头:“不,疼。” 这次轮到我怔住,半晌不晓得说什么,低下头正准备帮他继续清理,他突然站了起来,往旁边的柜子走了过去,迈下步子的时候没有站稳,一个趔趄撑住了旁边的墙面,大幅度的动作让本来就松松垮垮的衣服滑下来,慢慢落到了地上,窗门吱呀,他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 我的呼吸在这一瞬停了下来。 这两日帮他清理的都是四肢和面孔,这是头回看见上身全貌。 他好瘦好瘦,瘦的几乎比我想象更甚,如果说要用两个词来形容我的这位夫君,一个是安静,一个便是瘦弱。当眸光接触到上面鳞次栉比的疤痕,心抽痛的好像要死掉,青紫交错是旧伤未褪,更别提有些还是嫩红色的,泛着红砂,那是这个世间最可怕的颜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喜庆的颜色,在这个我夫君的背上蔓延,攀爬,扩散,纠缠,盘绕。 转眼,只是在我回过神来的片刻,他就回转头来了,青丝披散流转飘荡,抽裂了窗外炽热白光,缝隙当中逆光,整个轮廓浅淡又深邃。前胸也是数不尽的痕迹,我定睛到他的面孔,瑕疵小口依旧附在上面,却不影响。 他在笑,笑着向我走来。 他走的很慢很慢,放开墙甚至有些摇晃,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由他为中心发散的光晕把本来就苍白的皮肤衬的更是没有一点健康人应该有的颜色。 但是他嘴角的微笑,在那个瞬间,倏然闪耀,消融了所有的霜雪,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伤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嘴角滑动的弧度当中消失了,只剩下坦荡大道,唯有他从尽头来,他走来,踏着光,背着光,带着光——他就是光。 他在逆光中走来,那耀眼比我见过在这世间里的任何光辉都要美盛,突然间我好希望他一直这样走下去,缓缓的,就这样走着,笑着,再也不要被愁绪侵蚀。 第十三章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 我傻傻的看着,手上突然一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手里。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我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乍一看我还没有看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仔细观瞧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块水滴形状的玉佩,端在掌心冰冰凉凉,还没有穿线,虽然纹理看的很清楚,所构成的图案却有些看不清楚,玉面并不光滑,但质地上呈,尖端细碎的棱角不平,略微有些磕手。只是这看起来不是瑕疵,而是刻意而为,凹凸不平的表面和边角又是毫无规律,叫我摸不着头脑。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玉佩,非但形状不是我所熟知的,而且这怪模怪样的纹路边缘更是闻所未闻。 心中不疑惑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玉佩,就算是做工粗糙或年代久远落下的瑕疵也不会成了这副样子,况且观瞧这三皇子的宫室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估摸着能搜刮的基本都搜刮了去,这玉佩虽然奇形怪状,但质地也是上上呈,如何会被留下?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三皇子把它藏了起来。是什么让人变成傻子以后还要护住留下的东西? 我抬头看向他,他眼里还是噙着笑意,指指玉佩,又指指我的脸,嘴巴里含糊不清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你,拿。” 他说的很费力,带着好多气音,似乎是用呼吸在说话,温和的没有棱角停顿的嗓音却依旧听的清清楚楚,我突然有些感动,眼前模糊了小片,虽然不知道这样个落魄的皇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玉品,它的价值到底如何,又有什么用处,但他送给我,此刻,便是最好的礼物。 我向他点点头,也没有多想,这样贵重的东西想必也是他心尖上的物件,本来我也要走了,留着这样的东西也没有意义,想好要准备狠心断掉的联系,就要断的赶紧些,拿人家东西跑开也不是个事儿,就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 在宫里见了太多的勾心斗角,见了太多的牺牲品,见了太多人你死我活的争夺那扭曲的权利,斗来斗去,从来没有终结,头回收到礼物,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礼物,干干净净纯纯粹粹,我却不能要它,着实让我怅然。 我想,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今天就离开皇宫,与这位三皇子再也不见,他或许不久将长眠于世,我浪荡天涯,互不相干,互不相欠,有名无实的夫妻也不必委屈自己,至此以后再无干系。 我不心甘情愿的留在个傻子身边,不想一辈子被束缚在这样的境地。 我不甘心。 可是心下的不安让我的说服变得略显苍白无力,如果我留在他身边,说不定他加以调养还能苟活,可要是离开,他便是死路一条。我的自由和一条命,我该如何选择?我试图说服自己自私些,脑海里思绪翻腾,却完全没有办法使涛浪平息。 在他的身边,我竟然没有半分的反感,甚至没有半分的不喜,他安安静静的,我守在他的身边,短短的几个日子里,竟然生出了几分不舍得。 他真的很瘦弱,瘦弱到皮包骨头,每天的饮食也都不过是几个粗使宫女送过来的剩饭剩菜,这样毫无营养的日子,如何活得? 虽然我曾经在楚睢的境遇也和这个类似,却没有留下什么伤痕,要说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膝盖上的痕迹罢了。 他长年累月的病着,如果不处理伤口,不好好休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现在看来,我不知道他就算死,有没有人替他收尸。 我重新抬起眼帘,看着那个虚弱的笑容,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喉咙口一阵的酸涩,眼眶有些发热。 不行,我不能耽搁下去了。 现在的我完全有能力从这个偏僻的破败宫室里面离开,我完全可以离开这里,离开宫廷,逃到天涯海角,隐匿山林,没有人会找到我,天下之大,总有我的藏身之处。 我受够宫廷了,受够这藏头垢面的日子了。 我不能够再待下去,否则再拖下去,我就不忍心了。 不忍心离开了。 他在我旁边重新坐下来,依旧笑的如沐春风,好像冬天的霜雪从未降临在这具狼狈不堪的身体上,瘦骨嶙峋的肩膀蹭到手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激得我猛地站起来,捡起掉落在地的外袍,帮他披去,盖上了那层被无情肆虐的苍白皮肤。 既然决定要离开了,那就什么也不要带走罢,我想,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依旧会记得这个相处仅仅几日的夫君和他的笑容,即使他或许已经不在人间。 我最后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三皇子,微微颔首却不敢和他对视。 “我要出去一些时日了,不要害怕,好好待着。好好照顾自己。”说罢我就迈步往外面走,几乎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又狠不下心来。 可是,那微不可查的衣摆牵动,终究让我停下了脚步,迈出的步子骤然停顿,心跳声清明。 我站定,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突然从背光转向光处,眼前就是片天旋地转,无数的光点都在此刻聚集,汇聚成河,流进面前人的眸中,流光溢彩,不多不少,却刚好能够盛满。 在那个记忆当中,无数灰尘在光照的河流当中穿行游走,阻隔在我们的身边,生生的把我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那双眼睛,我忘不了。 那双满是信任和依赖的眸子,在本就明亮的日光当中,在我眼花缭乱的眼中,却是那么的清晰。 一时之间看不清东西的我,他眸中盛光却是那样突然的勾勒在了我的心中。 刹那间,我懂得了一眼万年的意思。 不知道中间的河流穿越了多久,远若星辰,近若咫尺,却足矣让我沉沦。 纵使这个让我失神的对象只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人,恍若孩童的人。纵使他长相平庸,但我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了。 着迷上他,我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情感,也不知道这样的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因为境遇相同,或许是因为同情,或许只是因为看见他坚强站起来的时候,被那股韧性吸引。 那天,他在漫天飞舞的晨光当中,坚韧到骨子里,独自面对两个毫无人性的魔鬼,他无法反抗,他默默承受,吞咽下苦楚,向我绽放世界上最好看的笑容,尘寰最美好的东西从纸白的唇角流动溢出,交织出比金乌更加明亮的逆境昙花。 他站起身来,全身血污走向我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拿起玉佩走向我的时候,我的魂儿早就已经被盛光和那双眸子勾走了。 我敬佩他,我不舍得他自生自灭,不想要那样美的眸子陷入黑暗,不愿意离开这让我沉溺的柔软。 那还在颤抖的五指扣住了我的衣角,虽然力气很轻很轻,但嘴角的笑容还未曾消褪,身上的衣服甚至都没有拉拢。 他见我回过头,便松开了手,指指另一只手上攥着的玉佩,递到我的面前,歪头加深了嘴角的印记:“拿,别,记忘。” 拿着,别忘记了。 如果我想要离开,那几乎什么都抓不住的力气,我只需要假装没有注意到,只需要再往前走一步,只要一步就好。 只要一步就能挣脱这温柔的海洋,只要一步就能拥抱自由。 但是,我回头了。 我也清楚的知道,我回了这个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第十四章 桐树花香月半明,棹歌归去蟪蛄鸣 看着他的笑颜,眼前的阳光突然就变得黯淡下来,只看见他和他手中色泽润滑的玉佩,心下一暖。 金乌星辰明月,都不及你一缕眸光。 那双满是信任和依赖的眸子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离开,他那么信任,以至于没有想过任何怀疑,只是叫我带上他送给我的玉佩,不要忘记。 就算是孩提也会猜忌,就算是童子也会嫉妒怀疑。 但是他没有,他选择相信,无条件的相信。 满眼都是他,只他一人。 我弯下腰接过玉佩,指尖除了触碰到冰凉的玉身,抚摩过了他微微湿润的掌心,既清凉又温暖的感觉还是前所未有。 “你回,我,等。”他见我拿上了玉佩,郑重的贴身放好,又绽放出开心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转而又有些严肃起来,“必,放,不要,不离。” 他认真的交代着什么,我却着实没有办法听懂,只当他是关心几句,点头应下。 我看着他又重新安静下来,蕴含着天地灵秀的眼眸终于知道,我本来就没有办法离开,我本来就没有勇气离开,我本来就不舍得离开。 这是同病相怜,这是怜惜这双清澈干净的眸子,不敢想象他陨落在皇宫最破烂的角落,孤身一人。 我的自由和一条鲜活的命,我选择人命。 “好,你等我。” 我再次将玉佩随身放在稳妥的地方揣好,保证了不会再掉出去才快步离开,出去的时候还恍惚着,满眼都是他的样子,甚至忽略了我嘴角不由自主的微笑。 我往外面走去,突然顿了顿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纵使再不济我也是以公主身份嫁进来的,基本的几件衣物还是齐全的,总不好天天穿着嫁衣。 纵使楚睢和襄渠如何不重视或厌恶这场联姻,但是襄渠的四国首位身份还是不容小觑,和亲人的基本嫁妆虽然简陋了些,却也不能没有。 好在从头到尾都盖着红盖头,除了那白萧公子带来的那批人和三皇子,没有人见过我的面容,不必做伪装。 这身常服也不必更换,我在衣角扯下小带束住裙裾袖管,躲进旁边的小假山里等着过路的宫女。 我要去太医院偷药。 因为三皇子的宫室本来就偏僻的紧,所以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特别清楚,我看着日头,心里算好了时间,平日里到这个点儿都有宫女来送膳到这里。 果真没有多久就传来脚步声,我透过假山的缺口偷眼观瞧,正是个小宫女过来,手上的食盒半开,边走还边拈几块豆角咂嘴,那边吃的撒欢,完全没有看见我,恍若未觉已然被暗中人盯上,因为只有一条路,所以她肯定会经过我藏身的假山。 我屏住呼吸,看着她依旧自顾自的往假山靠近走过来。 还差一点,一点点就好。 眼看着她经过假山,我侧身闪出来,在她的背后,双腿一磕她的膝盖,手起掌落,她便连呼声出口都来不及就没有了声响,直挺挺的往前倒下。我抬手接住了险些倒翻的食盒。 这样便够她睡个一天一夜的了。 我把她拖到假山后,同她换了衣物,最后拾起她的腰牌在身上挂好。 是个末等杂役宫女,正合我意。 宫里头的这种宫女多的数不清,有品级的那些招人耳目,被盘问是肯定要露馅的,而且失踪整日,准是要派人来寻的,到时候便是节外生枝的麻烦。还是这样的宫女较好,就算消失个十天半个月,死掉都无人过问。 我穿着她的衣服把手上的食盒放在宫室门口,随后才向大路走过去,却半道儿上有些犯迷糊,本来如果在楚睢我是肯定寻的到太医院的,但是这里就不一样了。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要在这偌大的城找到一个院,着实不那么容易。 我兜兜转转上了大路,摸摸索索按照皇宫布局走过去,结果发现也是和楚睢大同小异,要不怎么说是同根生。 一路上磕磕绊绊,走错好几条路,并不容易,不过没撞到什么嫔妃娘娘也没有撞到什么侍卫已经是万幸,亦不奢求,只要顺利拿到药就好了。 好不容易避开那些游荡的太监宫女,终于来到太医院。 也要功归于这用膳的时点,所以看管的人不会很多,绕开来也容易一些,却不能像是处理那个宫女一样打晕了事,否则第二天怕是要传出刺客的流言了。 太医院不算太远,只是绕了不少路,无论如何总算是到了。 我要去的是太医院的药草库,就在它后边,连在一起,七歪八绕总归是摸了进去,药草库不似其它宫殿那般的庄严肃穆,顶多也不过是个放置物什的仓库,而且这里药品也不是什么上上呈,大都是一些廉价的,自然看管也不严,好药都在太医院里间藏着,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睁睁看着也是偷不到的,也就没有白费这个力气。 我潜进去,没有看见什么看守的人,午间人早已涣散,所以没有什么阻碍的就取到了药。 基本的药理娘教过我一些,所以我也知道应该选什么样子的药才好。 找药,择药,拿药,我暗自庆幸一切的顺利,可正当准备关上柜子离开之时,却突然听见开门声,吱吱呀呀的却仿佛惊雷一样劈在我的头顶。 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后面传来惊呼,尖细而刺耳,似乎是个来巡查的宫女发现了我的存在。 我听见了声音,手上的动作一顿,却不敢回头,只是迟缓的移动着步子,手心渗出了冷汗,紧紧攥着手上草药。 是现在去打晕她? 还是寻找机会逃跑? 现在打晕已经晚了,而且这个叫声肯定会引来宫中的侍卫,襄渠泱泱大国,本就以军纪严明为着,这嗓子真是要了我的命。 逃跑也来不及了,放药的地方因为要长期储存,不能够受到强烈的光照,因此连一扇放进阳光的窗户都没有,更是不能指望。 随即黑暗的药房就传来纷杂脚步声,我就明白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第十五章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 “你个死婆娘,没事鬼叫什么?”远远的便传来男子的声音,整队的侍卫冲进来,然后为首的人在说话,把门口堵的严严实实。他们可能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却只看见一个尖叫的宫女和背对着他们的我。 言语之粗鄙,让我打了一个寒噤。 难道襄渠正统的侍卫也是如此? 听这样的口气,想怎么着也能猜着是什么养尊处优的齐天大少爷,被家里人通关系送到宫里头来当侍卫头头的,没规没矩。 如今再看这襄渠,怕是早就金絮其外败絮其中,从内里的腐朽纵使外表光鲜,也掩饰不了散发的恶臭。 我不敢回头,只用余光打量身后的光景,心下更凉。 只见得为首那人束冠泛银,尖顶簇红珠,满脸嫌恶,胸前徽纹绛穗灼眼,浑身的正经禁军服饰却全然没有为人为官的觉悟,看着宫女笑的恶心,贼眉鼠眼满面色相。 “不,不是……”那个宫女的声音从见到这个侍卫开始就变得颤颤巍巍,嘴里含糊不清,嗫嚅着躲闪目光,挪到了我的身上,闪烁的眸似乎在求救,不等我琢磨,她好似下定了决心,眼泪汪汪的指着我,“回大人的话,是她。” “不就是个寻常宫女么?嚷嚷什么?”纨绔侍卫走上前,似乎想要搂住那个脸色已经逐渐苍白的宫女,拉住她的手腕往怀中一带。 我在余光中看到这幕,胃里翻滚。 可怜那小宫女还是豆蔻年华又手无寸铁,轻易的倒在那甲衣上,挣脱不得。 “哟——还如此投送怀抱。”那侍卫低头拨弄两下宫女头发,引得后边其余随行禁军一阵哄笑。 “大哥今日总算是堵到这小娘儿们了,这丫头片子平日里骨头硬的很,矜持到现在跟了大哥算她走了大运,修来的福气咱们羡慕不来。”后头有个胆儿大的扯着嗓子调侃,阿谀奉承面目可憎。 为首这位头也不回,嘴角却也是带了笑的:“就你小子会说话,回去重重有赏。” 那人乐得哎了声,胆子越发的壮起来:“大哥都添了多少小嫂子了,也不晓得哪次给诸位兄弟尝尝鲜?” 小宫女听的浑身颤抖,全然不晓得哪里是东南西北,嘴里只会重复断断续续几个字:“是她,是她,是她。” 这个时候的侍卫满眼都是怀里的温香软玉,七荤八素哪里还想到别的,带着瘫软的人往前几步:“好好好,是她是她是她,爷这就去处置了。” 为了保全自己,她也只有拖延时间的法子。 我站在那里,思虑飞转,可纵使思绪飞出天外去,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原地消失。 况且我手里还拿着药。 我眼睁睁看着为首侍卫向我走近,扣住我的肩膀,情急之下反抗也是徒劳,整个身子被生生转了过去。我猛的低头,把整面孔埋在衣领里,耳边听着动静。 那侍卫没有动弹,却是突然转了性子般,张手就要把我也抱进怀里。 因为没有抬头的缘故,当手搭上衣袖的时候我方才发觉不对。 我立刻猛的狠狠跪下去,频频叩头,叫那侍卫搂了个空。 跪下去的力道之大,惹得膝盖钝痛,似乎是牵动了旧伤,疼得我抽了一口气,却不敢停下:“大人——奴婢与这位妹妹正闹着玩儿呢,大人——求求您放过妹妹,方才许是吓到她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奴婢等罢。大人——” 那侍卫蹲下身子,掐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着他的面孔。 那双手油腻的很,滑滑溜溜,就像是地狱的游鱼,出现的那么突然,几乎要把我拉进深渊。 我一阵没由来的反胃,一阵的翻江倒海险些吐了出来,手里的药都没有拿稳,抖了三抖,幸而稳住了。 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调戏两个宫女,甚至想要当场非礼,周围的那些侍卫却完全没有要制止的意思,只是在旁边看着,甚至有几分期待,不断起哄吹哨。 这惨绝人寰的世道,把女人当做什么? 我看见那个侍卫的眼睛在触及到我的面容开始,腾的放出贪婪的光芒。 他松开旁边的手,那小宫女得了自由,却也是吓的不会动了,瘫在地上。那人慢慢的靠近我,眼里除了像是恶鬼般的贪婪之外,又多了几分探究,声音甜腻地我想要把唾沫啐到他脸上:“你是哪宫的宫女?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我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却不晓得该怎么办,这种从心底往外的无力感诉说着数不尽的无奈愤慨,更多的是恐慌。 看着那张越来越大的脸,我僵直的身子终于得以移动,飞快的往后推,却忘了后面就是置药的木柜。 想要退的时候,总是无路可退。早该为自己留下后路才是。 要不要起冲突。 要不要动手? 要不要? 这个时候动手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引来更多人我还能逃掉吗?我还——能回去待在三皇子身边吗? 就在咫尺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和我越来越近的距离,我心惊胆战,却见他回头喊道:“去几个人到门口守着,别让那个祖宗过来见着了。” 寥寥三两个侍卫应声到了门口,而他再次转过身来,眼睛眯了起来,不怀好意的向我伸来了手:“啧啧啧,这脸蛋身段,细皮嫩肉的……哎呀呀,这样儿可要好好利用……你这小妮子还要偷药干什么,陪爷快活着,爷家里有的是钱,做爷的小妾,伺候好了,要什么有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别的想法。缺席的理智让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我没有办法自保,一点小小的武功逃掉了这个侍卫,还有无数侍卫在后面等待。 没有人可以帮我。 引来了动静我更是跑不掉。 恐惧像是无尽的黑暗,席卷上了我的心头,想起了尚贵妃眼中流转的微光,无尽的鲜红花朵在我的膝盖上绽放,想起了父皇冷漠的面孔,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和娘亲,打碎了我最后的幻想,也想起了娘亲干瘦的身体和手臂,却紧紧在那个黑暗而又暴雨倾盆的日子将我送进了地狱般的宫廷,自己死的不明不白。那是黑夜,那是我,那是窝囊,那是逃避,那是懦弱。 虚影层层叠叠,最后都汇聚在了面前这个贪婪而疯狂的人眼里,汇聚在了这个黑色的漩涡里,兜兜转转,晃晃悠悠,周而复始,萦绕着我,让我刻骨的恐惧。 我逃不掉。 我逃不掉啊! 这世道,本来就不适合我的生存。 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怎么,哑巴了?见到未来的夫君还害羞了不成?爷可不喜欢这样羞涩的妾室,虽然说你不过是个宫女,等爷出宫就和你家主子说了,纳了你可好。”那个侍卫离我越来越近,带着色相的笑容让我恶心到了极点。 夫君么? 谁会要这样的夫君?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气血上翻,感觉再听下去就要羞愤出血来。 我的夫君应该是满身正气的,一身白衣翩翩公子,会溺宠的满足我想要的东西,不会让我受委屈,会在黑夜里燃气烛火,不会在雪夜里雪上加霜的。是爱我的,是纯粹的。 就像他,记忆回溯到更久的以前,纵使已经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面孔,但我坚信,只要我见到,就一定能认出他来。 而我的夫君—— 绝不是个傻子! 绝不是个小人! 傻子我可以因为怜悯和敬佩留下来照顾他,可是小人,我恨不得世人皆诛之杀之,这样的人千人唾万人骂亦不过分。 如果说三皇子的眼睛是汇聚了所有的光芒清澈和美好,那么面前的这双眼睛就是黑暗混浊和丑陋。 我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两个人的不同,我只知道三皇子还在等我。 他说的,等我回去。 我不能在这里被屈辱至死,我也不可以一走了之。 我……该怎么办? 第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个时候的我,却没有时间想太多,只知道那双手在安静四周慢慢的向我身上的衣服伸过来。 我的耳朵嗡嗡的,魔鬼的传颂想要把我拉进无间地狱。 那一个刹那,我绝望了,我清楚的知道没有人会来救我,没有人会来注意末等宫女——正如我说的就算被杀了也无人注意。 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我没有想到,就只是这一次放下了黄泥,就只是这一次而已,结果招来了如此大祸。 娘……我好怕。 娘……湘儿好怕。 我后退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发现浑身已经没了力气,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用了什么下作香料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了。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了理智。 只要能逃离就好…… 逃掉就好。 我不后悔来偷药,都只应怪我不甚当心,才让他们钻了这个空子,落得这番境地。 可是……就如同是我当初对于嫁给一个傻子皇子的情感一样。 我不甘心在这里被一个纨绔羞辱。 我……要离开。 眼前的侍卫见到我即使如此还在保持清明拼命反抗,立刻横眉竖目,一边骂着一边再次欺上身来,浓郁的恶臭让我手里紧紧攥着的药颤抖不已。 “你这小妮子,不要给脸不要脸,大爷我可是看上你了才给你这个机会,别到时候惹怒了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他恶狠狠道,两只手已经搭上了我的肩膀,开始熟稔解开袖带。 我一阵恶寒,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拍下去,心却又凉了半截。 “来人,把她给爷按住,别叫她跑喽。” 随即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走过来,我明白,自己就算逃的掉这个侍卫,这么多人围着,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走不了。 我逃不掉。 真的真的逃不掉。 整个眼睛里都是那些可憎面容丑恶嘴脸,贪婪索求毫无廉耻,目光把我囚禁其中,流转千载没有一处可以躲避。我茫然想要抬头,却发现手指都已经不受控制。 “嘿,大白天的,真有意思,我说陈大少爷,如果这事儿传到圣上耳朵里,你这侍卫头头还想不想当了?你家里的那位母老虎还不闹翻了天去?” 声音不是很沉,调侃反倒带了几分轻快,所透露出的话语却是锋芒毕露,少年的声线本就清朗,漱玉流水不过尔尔。 随即门外侍卫突然让出条路来,个个低眉顺眼,没了方才的嚣张像是狗一样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少年人璞玉羊脂腰带,宽袍青翠文竹作底纹,清香欲来,干净利落,白冠嵌金,蚕丝白领,手上半开本伤寒杂病论,书角翻卷内色发黄,墨迹却依旧清晰如新,隽秀眉目生的叫人羡艳,他抬脚跨过门槛,从阳光簇拥踏进阴暗霉湿,乌发依旧妥帖。 尘土气被扑面的药香涤荡殆尽。 面前的侍卫统领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刷的就变了脸色,忙不迭的收回手,呼啦啦的跪了满地的人:“参见世子爷,小的一时糊涂,怎么也没有想到污了世子爷的眼,是被迷了心窍才……求世子爷恕罪。” 这个是世子? 我转动眼珠看向男子,丰神俊朗,的确是生的好相貌,很年轻,水灵好看,似乎才十六上下,却能够让这个纨绔这么害怕,想必不是小小世子那般简单的。 他似有江湖人的锐气,肃杀果决,却也不尽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被他身上的药香冲淡了过去,身在药库,却能掩盖掉任何一种香料的气味。 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又能动了。 只看见那个世子摆了摆手,声音不大,却足矣响彻整个空旷的药库:“滚。” “哎,是是是——” 等到满屋子的人跑了个精光,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把我侧身扶的坐起,却是一点上位者的架子也没有。 “好了没事了。”他说。 他不知做了什么,叫我张开了口,吞咽下去颗米粒大小的红丸子,顿时神清气爽,身子又可以活动自如。 原本还有的担心也淡了下去。 那世子也没有多留,放下我给旁边的宫女也喂下了药。 我起身看着他熟稔的动作,却是不晓得说什么好,只看着他从袖口拿出几锭银子,份量很足,递给那个感激涕零的宫女,温声安慰:“出宫嫁人去,就报我的名号,侍卫会放你离开。” 谁知那宫女竟突然摇起头来,跪在地上把头磕的咚咚响:“世子爷心好,可奴婢实在不敢出宫,全家人都指着奴婢俸禄过活儿,求世子爷,奴婢不要出宫只求谋得好差事,求求世子爷——求您和掌事姑姑说说——求您。” 他不回话,站的笔挺,听着她苦苦哀求良久,叹了口气。 “你走罢。”他这样说,好似不打算帮这个忙。 那宫女已然磕头磕的满额头是血,听到这话更是痛不欲生模样,十几岁的姑娘小小身躯蜷缩在地上磕头,可怜巴巴站起,往门外走,一步三回头。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我见那宫女可怜的紧,想要追出去,却想起自己现在也是假扮奴婢,便也就跪下来谢恩。 整个药库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从开始那个侍卫就防着,说别叫什么祖宗看见了,这个祖宗应该就是这位世子。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刚好看见姑娘,顺手相救罢了。”头顶突然传来笑声,我被人强硬的扶起,正对上双桃花眸,他嘴角上扬,声如流水淙淙清冽,“让我猜猜,姑娘不是宫女,也不是本国人罢?” “啊不对弄错了,不是姑娘,应当是三皇子妃。”他又说。 他如何得知? 我一惊,既已被揭穿,就不再纠结,往后退了步,还是有些紧张,不过看这位世子着实也不是个坏人样子,况且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以提息运气的样子,仔细看看还略有些单薄,先前说有江湖人的模样,却也只是像,他哪里有半点会武功的意思? 我和娘身在江湖中,长在江湖里,习武之人和不习武之人还是不会走眼的。 “世子如何得知我是三皇子妃?”这个称呼到了嘴边才觉得陌生,从未有人这般叫我,我也从未有过身为三皇子妃应当有的物件和尊严。 “三皇子妃娘娘自是同别人不一样的,这怎么好是一件粗布衣服就能掩盖掉的?”他笑道,也不介意我防备的样子,“这般叫着实生分了,我还应当叫你声堂兄嫂才是。” 他又显得有些苦恼,秀眉微蹙,转而又缓声道:“罢了,还是别扭的很。我姓陌单字一个颜,正是当今圣上座下异姓王陌王府世子,娘娘若是不介意僭越,便胆儿大些唤你声潇湘妹妹了。” 这一叫我又想起来了,直想打自己的嘴巴,我可是个傻子啊。 第十七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想来白萧公子陌颜世子再加个三皇子,见过我的人全都知道我不是傻子,常年不同人打交道,平时顶着黄泥两眼一抹黑也就算了,现在闹成这副模样也不晓得今后如何是好。 “还望世子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今后如有缘再见,便全当我还是个傻子罢。”我福了福身,心中懊恼却也没有办法,看着他没有恶意,只好开口解释,“我此行只是来寻药,谁料遇到这档子事儿,着实跑不掉,多亏世子相救,再次谢过了。” 希望他能够保守秘密,我也就心安了。 “潇湘妹妹言重。”陌颜仍然是春风满面,往前几步毫不避讳的帮我拢挽好了凌乱的青丝,离的很近,近到他的墨发都要贴上我的耳垂,“我不过也是路过此地,举手之劳还是要帮的。” 我沉吟片刻心中困顿,又不晓得该说什么,他于我本是陌生人,原本就不存在情谊,可他为什么如此亲近我,出手相救还不求回报。他方才明明—— “那世子既然给了那宫女银两,为何不帮到底?世子明明知道就算她今日逃过一劫,明日还会被人强迫,就算明日不,日日月月复年年,她逃不掉的。”不知为何还未曾思考,这不成熟的话语就已经出了口,明明隐约知晓答案我却不愿去触碰那模糊界限中的混浊。 他笑了,这次笑的很讽刺:“潇湘妹妹啊,我已经是帮的过头了,你想知道如果做到我这个地步会招来什么吗?” “你且看。”他不再言语,看着药库门口,指指药柜背后,让我躲藏。 虽然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是我还是将信将疑的往后退了,隐没在药柜后狭小空间里,透过柜子抽屉之间的缝隙往外观瞧,光影道道落到眼角眉梢,渡了层金。 他站在那里背着手,神色如常看着门口,寂静了好长时间,忽然从外面传来衣服擦过墙角的沙沙声,人影出现在那投入万千灰尘的光照里,洋洋洒洒的落了漫天,看不真切的虚影却又那么清晰光滑。 我用手笼住了眼睫以上的光,让面前变得暗了些,视线涣散又聚焦,络在那个恍若置身仙境的影子上,正是方才还见过面的脸,双颊绯红,低垂着眼帘,羞答的少女模样,眼角眉梢吐露着新芽妩媚,翻卷出红杏小妆,粉唇半抿,衣衫半褪,外袍轻搭在臂弯间,似落似不落,螓首膏发自然蛾眉,青涩媚态稍生硬。 细香点点,纤缕见肌肤。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惊呼出声来,面前这个少女正是方才苦苦哀求好差事的小宫女,也是拼命反抗那个侍卫首领,贞洁自爱的小宫女,现在这个模样是要干什么? 她忸怩着走进来,缓缓的向陌颜世子靠近,微微有些犹豫,年轻的躯体像是盛开的白莲,却依旧层叠出地上晦暗的影子。 再美的花儿也有影子。 那世子的背影微微一动,躲开了少女伸过来的手,在错愣林间鹿的目光中犀利与其对视。 我不忍再看,闭了眼。 原来如此,正是如此。 再睁眼,小宫女已经不见了,独遗落满地伤神的尘埃,陌颜站在我面前,伸手牵我出来:“就像这样,如果要救,天下苍生根本救不过来。” “如果要救,如果在中途拒绝他哪怕一次的要求,他不会记得你的好。” “他会恨你。” “除非他是圣,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不是人。” 我这个时候已经愣怔的更加厉害,抽出了手,盯着那修长却并不光滑的十指,在昏暗的光线里沉沉睡去,近乎枯裂的指甲毫无美感,却又凄美极了,然后它就躲进了斑竹的袖口里,隐没在了浓浓缥色中。 我想这定有些什么我未曾想起的东西,可思考不清。 “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些粗糙的药物是没办法根除任何伤痕的,改日我叫人给你送来些上好的罢,这些就别用了,没的恶化了伤口。”陌颜接着说,袖口里的手又钻了出来,指指我拿着的东西。 我低头看过去,方才发现紧紧攥着的药材布已经被捏的变形,手心全是汗,惊觉下意识松手,黄纸落在地上,药材落了满地,干枯草根和半磨开粉料零散飘开荡漾。 这洒了满地,我又后知后觉起来。 他方才说什么? 如果说他愿意提供上好的药品,那我就不必担心什么了,看这位陌颜世子喂我下去的奇药如此高效,看样子王府有名医。 三皇子身上的伤好指日可待,我也不必提心吊胆着药的问题了。 就算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愿意帮我保守,就无伤大雅。 用身份换三皇子的药,值得。 “那么多谢陌世子了。”我开口时候嗓子略有些干,好不容易从他先前说的几句话里扎出来,有种多活几世之感,顿觉面前这个世子不简单,不敢久留,不敢深交,只想着快快离开才是,急道,“不过还是再次希望陌世子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今日叨扰,就此先行离开了。” 就在我匆匆忙忙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又被陌颜叫住。 我回过头去,看见少年在微光的沉淀当中被纷飞的灰尘一点一点的侵染,还有已经看不清晰灰蒙蒙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潇湘妹妹,你真好看。” 我呼吸一窒,莫名的心跳慢上了半拍,在这个仅仅比我大上一岁的少年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让我不敢亲近。 为什么那些壮硕的侍卫会惧怕这样一个无害的少年?为什么他成熟到我无法想象?他到底还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 这样的人,我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说之前有建立出来的好感,但是现在已经消失殆尽,倒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心慌还有冷静下来的思考,让我突然意识到结交一个这样难以捉摸的陌生人是多么不可靠。 我不知道他怀着什么样子的心思,在深宫生存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不能轻信的道理,这个时候竟然也是忘的干干净净,也总算明白了那些最后惨死的嫔妃,在当初为什么明明知道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妄想着能够所谓的姐妹互相扶持。 到了最后不过是出卖来取得最后的权利,孤独的高高在上。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无数人对于它趋之若鹜。 我没有回答,转身匆忙离开了。 走到外面,我方才想起来刚刚思索的答案——他手上遍布的分明是练武人才有的老茧啊。 第十八章 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 回到三皇子的宫室的时候,一来二去浪费了不少时间,我还是满脑子嗡嗡的,想着方才陌颜世子讲的话,只觉得细细咀嚼来意味绵长,又想着那双手,那是操练无数遍寒锋兵刃,多年置身刀光剑影之中才会有的痕迹。 世家子弟会几个假把式本也不是什么异事,可他身上的药香和身形,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常年习武之人,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缓缓思索着,便就已经走了回去,日头都已有些斜,着实是晚了,待到推开门,看见的便是三皇子百般聊赖的扒拉单调饭菜,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饭菜正是我中午放来的,这样的东西竟然是皇子的膳食,一团奇怪的颜色混合在盘中看不清轮廓,花花绿绿没有形状,丑陋不堪。 人到了这般境地,谁都可以欺凌,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即使命运使然,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都要遭到如此待遇。 所谓强与弱的分别,就在这里。 三皇子低着头,听见声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就是灿烂的微笑,指了指我的脸,指了指自己,把不成型的饭菜往前推了一推:“好,你,给你。” 我看着面前的饭菜,他的笑脸,在这个无情的世界当中崩裂出独到的感觉,就像是我在娘身上曾经感受到的坚韧。 他在笑,笑着不动声色的让这个无情的尘寰变得优雅而安宁。 我看着他,突然飞涨的怒火和烦躁就被这样温和的笑容调和,所有的艰苦岁月,都被这个笑容所化解。 我觉得,除了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也同样迷人。 他所具有的,是像孩子一样清澈的心,从来没有沾染上灰尘的美好。 我想他和别人说的不一样,他这辈子不可能认清尘世间的丑恶,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的方式? 好罢,这只是在自欺欺人。 那瞬间,莫名其妙的,就算知道先前的事情阴阳差错,若是无人相助,今日怕是葬身虎口,后怕焦虑胆战心惊,烦恼苦痛统统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他就好,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我展开笑颜就好,不需要防备,有一个地方不需要我伪装就好。 他见我缓缓坐在了他的面前,激动的有些手舞足蹈,一脸期待的看着我下口。 我拿着有些破损的箸,一时之间没有了排斥,我明白,他定时留下了最好的饭菜部分给我。 甚至不成模样,甚至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当无味且近乎冰冷的菜品滑过咽喉,以他眸光为火候,以他笑容为佐料,看着面前的三皇子,我便没有怨言了。 他很好,真的很好。 “为什么不自己吃呢?”我问道,看着那张不那么俊俏的脸,和传闻不同,他没有惊为天人的样貌,也丧失了恍若仙君下凡的才能,但在不那么光明的宫室里,却没有任何的瑕疵,依旧耀眼的让人无法忽视。 “因,你。他们。不对。”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却紧接着努力的做着口型,似乎是又害怕我不明白,显的有些着急,“不一样!”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吃力的表达着,却很认真,字字句句仿佛要用目光刻到我的心里去:“我,喜欢!” 他做到了。 我的脸颊在那一瞬间腾的有些发烫。 虽然他的心智不成熟,或许代表不了什么,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忽略这两个字的存在。 他刚刚说……喜欢? 我用力的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 明明知道这句话出自傻子口中,根本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个样子,的确是有些可笑了。 或许是因为我表现的有些过于激动,他可能是以为我误解了什么,突然着急的站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 长长的影子拉开了夕阳的绮罗丝尾,灰暗昏黄染灼了天边尚未飘散殆尽的彩锦。 我在下一刻,被拢进了一个胸膛。 我突然愣了,在那个不那么结实的、象征性的怀抱里呆住了。 那种感觉我永远都会记得,虽然力气不大,似乎只是随意示好的一揽,就把我的一生包揽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的身体不是那么的暖,却让我感觉那么舒服,那么温热。 凉凉的指尖擦过了我的手心,最后定格在我的腹部,他从背后抱住了我,我的后背靠在他的胸膛上——那并不是一个坚硬的胸膛,甚至隔着薄薄的衣服都可以感受到伤痕使得皮肤凹凸不平的触感。他的呼吸并不是那样的强烈,很轻很细微,伴随着胸膛的起伏,和我的心跳互相照应,一时之间,我竟然有些期望就这样一直下去,我的后背有他的保护,就这样一直下去,谁也不要担忧。 那个温暖的怀抱啊,把我整个人禁锢在他的双臂当中,我却一点都不排斥。 温暖来自阳光,更来自他。 如果说漫天的灰尘,那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让灰尘沾染上这个纯净的一方净土。 就让它保持原本的样子,永远不要变化,让所有苦难,让所有哭泣,都在这个美好难忘的时刻消逝。 让我此时那一抹真实的笑容留下。 “我,喜欢。因,你。他们。不一样。”他再次说。 这一次,他组织好了语言,虽然还是有些慢,有些停顿,但是尤为的清晰。 我们离的很近,只是呼吸间的距离,他的嘴靠近我的耳垂,微微弯腰才能刚好抱住坐在椅子上的我,这样一句话,就算很轻很轻,也足矣让我感受到他的气息,听见他的话语。 这一句话,照亮了我的岁月时光。 我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被他的身体环绕,被他的气息缠绕,毫无反感。 我想,嫁给一个傻子,在这个悲哀的世间,或许不算坏。 窗外正是阳光最好的午后,从天上洒下一把金豆,细细索索的落在地上,在我的心中播种,生长,发芽。 第十九章 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 陌颜世子没有食言,许下的药很快就送到了,份量很足,足够三皇子用上个一年半载的。 来送药的人没有看到,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送进来的,或许是王府的暗卫,也或许是托人带进来的,总之就算不想要结交这个朋友,也算是欠了份人情。 后来帮三皇子上药的时候,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褪下衣物以后的身体伤痕累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提起半点别的心思,只觉得不帮他快些处理就是莫大的罪过。 陌颜…… 得空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来这个名字,也会想起来那个什么白萧公子。 这些人本来应该和我毫无干系,只是在一场和亲当中,在襄渠莫名其妙的见面,莫名其妙的认识,总觉得自己陷进了一场不可言说的阴谋当中,带来一丝惶惶不安。 我看着床上躺着的三皇子,相处了这么久,或许是因为他心智不全,所以彼此也没有什么称呼,张开想要与其交谈却不晓得应该叫他什么。 襄景烨。 景烨。 “景烨。”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所想竟然就这样莽撞的出口,当那双眸子铺卷开尚还惺忪的星夜时候,我方才后知后觉。 刚才的上药折腾了很久,他也有些倦怠,听见我的话才睁开眼睛,还带着几分睡意,张了张嘴,停顿了下,似乎在思考,随即开口,还带着些鼻音,单音节的应了一声。 景烨。 襄景烨。 那不是一个什么被华丽辞藻衬托的名字,也不是那样的寓意深远,很朴实,也很贴切。 “潇湘,那是我的名。”好半晌,我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出口的竟也是简单的这句。我看着他,报以笑容。 他窝在床上,单薄的被子虽然在这个夏日中不那么的重要,但是入了冬就不知当如何捱过。 这个三皇子的确是可怜之人虽然我不是本国人,晓得的事情也多为道听途说,民间传的神乎其神,那根本就是仙君下凡,一等一的传奇人物,只可惜了一夜痴傻身在皇室,便是毫无利用价值。 如若他生长在民间,那些相较纯朴的百姓,若是记得他曾经的风光或对本国的贡献,怎么也要比现在的境地好的太多。 这些人要是能像当初巴结他模样的万分之一对他,他也就不必沦落到人人可欺。 他的眸还是亮晶晶的,刚刚醒来未蹭干的水雾迷蒙也飘散殆尽,似乎不知道忧愁一样,眼角眉梢都是笑,精神也突然好了起来:“潇,湘!好……听!” 他欢喜的样子,打断了我的触景生情,打断了我的忧伤。 我本不是一个这样消极的人。现如今变成这样,也不过是因为漆黑的夜,深阴的宫和压抑的林。那只属于地狱的寒冷啊,在无数个冬日侵蚀着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的一切拉进这无穷无尽的寒冷黑暗夜晚的深处。这种感觉,我忘不了,忘不了这种苟且偷生的感觉,这种耻辱的回忆。 我想要逃啊,可是我逃不掉,无数黑洞洞的嘴口向我张开,我也回不了头,因为来时的路早已被时间斩断,那样无情,却又是情理之中。我怪不得别人,只能望着那江湖,脚下的土地和自己的双手。 当我强迫自己从这不得以出的轮回时,我想起尚贵妃说,要让我自生自灭。 但是我活下来了,活的好好的,为的就是争下这口气,为的就是不让娘失望。 那个夏夜萤虫漫天,娘抚摩着我细密的长发,蹲在我的面前,腰间划过缕厉闪,正对得眸中微光。她凑到我的耳边,安抚的拉住我冰冷的手:“活下去,记住,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 这活着的期间,留下了太多不敢回首的往事,每逢黑夜,那些不堪的日子就萦绕在心头,我逼迫自己入睡,逼迫自己忘却。 我没有办法欺骗我自己,其实我只是把这些充满了黑暗的一切塞进角落里,只希望自己永远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我唯有逃避,我懦弱,我没有骨气,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该做的,我活的毫无意义。 我不敢抬头,我不敢奢求一点点光芒。 我本以为,这辈子就没有办法见到光明了,我本以为来和亲,就是我最后看见旭日东升,我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堕落下去,最后客死他乡了。 但是自从遇见了景烨,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随着时光的流逝悄悄的改变。 我总觉得,这辈子都要用一个傻子的身份活下去了,这辈子都没有办法露出真心的笑颜了。 但是我又错了。 我笑着来到他的床边,帮他掖了一下被角的皱褶。 我发誓,这个笑容是真心的,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就像是他的一样,冰霜在温暖的午后被融化的干干净净,无踪可循。 当他昏昏沉沉再次睡去之后,我恍然想起来自己应该还是一个傻子的角色,慌忙去旁边的废院里取了些泥往脸上扑。 这么些个悠哉日子,和他相处在一起已经没了危机感,也亏的发生了上次的事情才让我清醒。 来襄渠这么久,脸上已经那么久没有沾染上腌臜之物的感觉,竟然都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不管怎样,这样子还是有个防备好。 当冰冷的黄土覆上面孔,我便知道午后的阳光并没有将它们捂热,肮脏的依旧肮脏,冰冷的依旧冰冷。 或许它们也很可悲,却也没有什么可喜的地方,所以不值得同情。 我又取了些水,收拾了一下,保证自己的相貌和衣服都像个疯子一样才回去。 但是当我重新站在那破废的小院,我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我只是仅仅离开这么一小会儿,他也仅仅是入睡了那么短的时间,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这里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我听见屋里的声音动静很大,恨不得把瓦顶掀了似的,外面本来就破败的院子被弄的更加凌乱且狼狈。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上了心头,几乎忘记了呼吸,我不敢贸然进去,只有快步走到窗户边,透过缝隙往里面看。 这一次换了几副新面孔,领头的还是之前那个两个人,年长那个像是喝了酒,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后面站着一个,此时白面书生般的脸上带着笑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轻轻摇着手里的玉骨扇,温文尔雅的样子正如往常,却瘆人的很。然后还多了两个相貌一模一样,两个年龄更小一些的亲王,一个眼珠转悠着,尖嘴猴腮的猢狲模样,另一个却在同样的光景下扯着前者的袖子,显得有些懦怯。 我之前有揣摩过这些身份,从话语当中就能够知道领头的想必就是二皇子襄景昭,按照年龄看旁边那位笑面虎就是四皇子,想必那剩下的双生子就是皇六子和皇七子。 那张几乎和三皇子一样的脸在这个时候五官扭曲,在本来就不那么大的视野里显的尤为清晰,同是霞贵妃所出,同是双生子,同胞生,却将自己兄弟逼极至此。 一样的相貌给我的感觉,一个是温暖,另一个却是狰狞。 这宫中双生子多,二皇子三皇子是,六皇子七皇子也是,却每个双生子都彼此性格迥异。 但是这个时候,我的惊愕和恐惧让我已经没有办法思考。 第二十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殷红色的血珠大颗大颗的落下,汇聚交拢,反光将我的眼眶全部盛满。 此时依旧是阳光正盛,金乌把屋外和屋内划落上道淡淡的透明屏风,如梦似幻,之前炽热的它,却在这热烈的午后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冷,彻骨的寒,彻骨的恐惧和彻骨的黑暗。 血雾弥漫,蒙住了我的眼睛。 在恍惚当中,我看见景烨竟然是那样子的平静,似乎没有喜怒哀乐,又像是回到了那天我初见他的时候那般没有生气,木纳的跪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的伤痕本来有些要愈合的兆头,现在被一道一道的鞭痕撕裂的干干净净。 他低着头,散乱的墨发沾染上了新鲜的绛色,顺着伤口往下,往下,再往下。 有些结痂了的地方,被新的痕迹覆盖,皮肤从中间裂开,拉出长长的口,一直贯穿到鞭子的末端。 鞭子的另一头,被二皇子拿着。 他在笑,嘴上是夸张的弧度,从原本唇角所在的地方一直裂到脸颊,明显有些神智不清,眼神迷离,手里所拿的鞭子黑漆漆的好像要刻到景烨的骨血里一样,嗜血而暴戾,他在狂笑,直笑到我浑身颤抖,和像是洪水袭来的绯色一同席卷我的心头。 “母妃被废了。你开心了吗?你这个祸害终于尽到价值了吗?本王今天也不能让你好过!”他挥动着手里的鞭子,再次伴随着所有的怨恨砸在了景烨的身上。 怨毒的话语刺耳,几乎生生的把我的耳膜穿透。 赤红被鞭子飞溅而起,横着将二皇子本就浸湿的衣摆再次添上一笔浓重的红色。 “皇兄,意思意思就得了,别当真动了肝火,兄弟们也就当是来寻欢作乐,发泄发泄就过去了,四弟知道皇兄心里难过,可是没的弄脏了衣服可就得不偿失了。”旁边的白玉扇子依旧轻轻的忽闪,说话人似乎是看习惯了这个场面,说着劝解的话,反倒是往后退了几步,“也别弄脏了我的扇子,虽然不比衣服,擦拭起来也麻烦的很。” “母妃没落谁都想要来踩上一脚,长序尊卑自有道理,四弟你难道还来指点我不成?”二皇子突然像是被点燃了怒火,下手更重,一时之间,血沫横飞。 “哎,虽然嫡庶有别,但我可没这个胆子来指点庶长子,皇弟的意思是七弟可受不住这场面,瞧瞧他的模样,都要缩到六弟身后了。”四皇子再次说,语调轻快,把庶字加重了语气,和上一次我看见他与二皇子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料二皇子笑的更加厉害,一直笑出了眼泪,仰天大笑,最后两眼通红,眼眶似乎是要崩裂开来一般,竟是重复了两遍:“好一个庶长子,好一个庶长子!” 我不知道霞贵妃为什么被废,但是这干景烨何事? 他凭什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来担当下暴风狂雨般的悲愤? 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却吐不出来,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阵阵腥甜在我的咽口打转。 景烨是你的同胞,就算是个傻子也与你同为皇室皇室,你怎么可以如此糟蹋,怎么可以要他承受。 我很想很想冲进去,把面前这个人面兽心的疯子一刀一刀剜碎干净,然后把这些可憎的面孔全部撕碎。 这些蛀虫,这些祸害,凭什么上天本就亏欠了景烨却还要施加如此痛苦再他的身上。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但是我不可能进去,在皇宫这个权势至上的地方,污秽黑暗和阴谋都是摆到台面上来当做权术论的,这种明目张胆的看来在襄渠也是数不胜数,进去了只会让自己也跟着遭殃。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难道……就这样看着么? 景烨依旧跪在地上,任凭鞭子的肆虐,担负着二皇子所有的怒气,他也有些颤抖,却依旧硬撑着他那片惨不忍睹的躯壳。 我不知道他还保持着最后的清明是为了什么,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呼吸,随着鞭声的起伏凌乱。 我颓然靠着破败的墙瘫倒下去,不忍心再往里面看着暴虐的情形。背后的冷汗湿透了衣襟,我也再也没有了力气。 这就是他的生活吗? 我不敢想象,也不敢想象每一条愈合的伤口重新被无数殷红所覆盖,一层一层的伤口叠加,那惨绝人寰的印记,席卷而来那早就已经习以为常的疼痛,那都是他所经受的,那都是一个心智不全的皇子经受的。 那都是我所不敢想象的。 我的确看不懂,的确看不懂他为什么倔强的支撑下去,就算是我当年也都全是寻死觅活的念头。 我的确看不懂,看不懂他为什么能够在宫里这样一个充满黑暗的地方,经受了这么多之后依旧能够保持那样美好的笑容,依旧能够洗涤我那肮脏的心。 我的确看不懂,他虽然心智不全,却从来不让我反感,他虽然像个孩子,却从来不让我厌烦。 他像是一束光,到达了金乌从来没有进过的地方。 可是现在,他置身于屋内,屋外的我却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哪怕是帮助他一丝一毫,就连和他一起分担的勇气都没有。 我在冰冷的阳光中看着自己的手,僵硬的感受着眼泪的温度,却发现根本揽不住泪水的流动,也盛不住任何的光芒。 屋里依旧回响着野兽般的狂笑和鞭子与皮肤的碰撞闷响,吞噬着从眼泪摄取的最后知觉。 我麻木的留着眼泪,伸手去接,却发现手已经颤抖的不受控制。 我们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都只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忍受着不公平的待遇。 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无用。 我想,这种无力的感觉,似乎只有在有一个真正想要守护的人才会出现。 可偏偏,这个想要保护的人是他。 一个我完全没有能力护他周全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着他从狼藉当中淡然站起,看着他跌跌撞撞拖着霜雪走路,看着无数不公平施加在坚挺的背脊——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会死掉的。他这样会死掉的。 而我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甚至没有勇气现身。 第二十一章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就这样剥夺他的性命,但是我知道他们下的去这个手。 其实我已经看不见里面的样子,只有任凭温热的液体在手上肆虐,又顺着指缝流走,呆滞的看着视野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模糊。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娘和父皇的错误。我是本来不应该出生的存在,害死了娘,害惨了我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情,却只能够在这个破败的角落里坐着,耳边充斥着近乎狂暴的鞭挞,悚人的大笑。 他在里面,我在外面。 中间本来不那么厚重的墙,平时看起来是这样的摇摇欲坠,真正倚靠在上面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沉重,生生的把我和他区隔开来。 “二皇兄,你看……他都这样了,打了那么久了,就不要伤了肝火罢。”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出来,在这暴虐的狂风骤雨中终于取得了片刻的停息,“皇兄应该想想怎么替霞母妃平冤才是。” “也罢,这个畜牲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让他死在这里,倒还便宜了他。”良久,听见鞭子重重丢下的声音,里面就再也没有了声响。 由于我所在的是屋子的背面角落,四个人出去并不会看见我,在那个刹那,我突然找回了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指尖划过墙破损凹凸不平处,有些微微的疼痛,却不敌心里的酸楚。 从屋外到屋内的距离是那样的长乎!长到我不敢去想我即将看到什么样子的他。 几乎顾不得什么了,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也没有在意,跌跌撞撞的脚步和心跳让我发疯。 我站在门前,停住了。 门开着,狭隘的视线突然开阔,天地都应着巴巴下落的眼泪天旋地转,带着浓重绛色与眼前的人混在一起。 他似乎已经早就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瘫倒下去,身上被那暴虐凶器所席卷的已经看不见半分人形。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他还醒着,眸子却在模糊的泪水当中看的尤其的清晰——正如往常一般明亮耀眼。 红色的印记来自他的身上,长长的赤线从他脸颊飞溅上来,牵引出道血珠汇聚的道路,最后植入了他的眸里,再一点一点慢慢的攀爬,最后盛满了他的整个眼眶。 他的目光触及到我,定格在了这个瞬间。他努力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摆出一个笑容,但是却没有成功。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上的伤口再次撕裂,血痕崩裂。 “不要怕……我在。”我腾的上前,轻轻揽住了他的身体,却不敢用力,生怕施加了他的痛苦。血污蹭了满身。 我抱住他,瘦弱的身躯刚刚被施加如此酷刑,依旧在颤抖,身体的主人却在拼命抑制自己的疼痛,想要让我放心。 他保持清明的原因是因为我么? 我不知道。 我在那一刻号啕大哭,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汩汩抖落旋转,映射了天空黄土和彼此的双目,惶惶落地被叫嚣着的绯泉簇拥同化,却依旧清晰的映照出我们两人的倒影。 我哭的撕心裂肺,再也不想松手。 —— 之后的日子,幸而他们没有来过,否则这个伤可能永生永世好不了了。 我想着,帮他再次换药,屋子里全是浓重的药味,和还未散去的血气混合在一起,有些清香混合在灰尘中的感觉。 他自从那天开始就昏迷不醒了。 病的那么严重,虽然原本他也是昏昏沉沉,却没有病成这副光景,现在顶多只是在用膳的时候清醒那么几次。 我很担心,幸亏陌颜的药的确很好用,好用的能够让他醒来。 偶尔会有宫婢过来,有时候是送饭食的,有时候是路过的,你一个我一个三三两两就是来看笑话,却都没有进来的意思,光是闻到那厚重的血腥味就够她们吓破胆了的。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只要看见那些出身高贵,之后落魄的的人都想要来踩上一脚,心里头才平衡。 就像是霞贵妃被废,二皇子来景烨这里发泄,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过来看戏是一样的性质。 那些可恨的嘴脸,我恨不得将他们撕碎干净。 当我们被遗弃,有什么人来帮助我们么?当我们被这个偌大的尘寰孤立,有什么人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么? 就像…… 漆黑当中,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出现在我的面前,红色的灯火在暗色的幕布上跃动,流转,像极了传言中的鬼火,迸裂出死亡的序幕。 杀戮在继续。 到处都是血的气息,到处都是恐怖的尖叫和马蹄的繁乱。 那个场景是那么的深刻,那么的刻骨,刻骨到我努力忘却了十年都这样的记忆犹新。 我猛地甩头,站起身子来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停止。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发誓要忘记这些的。 我……不想再记起来了。 我再也不想记起来这些恐怖的曾经了。 阳光均匀的铺洒进来,拂过他的脸颊,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坐了起来,身上包扎的伤口有些渗血,却并不是那样的严重,只是微微有些侵蚀布条,凄美安静。 我呼吸一窒,先前的思虑一下子被打断的无影无踪。 他醒了。 我看了眼手上的药,正是刚刚涂完。 “哭……不要。”他抬了抬手,艰难在我面前晃了一晃。 我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的手指很凉,触碰到我还未干涸的泪渍,却莫名其妙的舒服,叫我一时之间竟然呆在了原地。 他擦拭的很认真,细长手指抚过我的脸,轻柔小心正如微风拂面,不温不火慢条斯理,没有用什么力气,却带走了忧愁,挥洒在这如歌的岁月当中,飘飘荡荡散落不见。 他目不转睛的替我将每一滴泪水汇聚在他的手上,顺着指尖的阳光缓缓淌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时光就定格在这个瞬间,这个美好的瞬间。 这是我头一次在这里感受到有归属感,有家的感觉,有人关心我牵挂我顾及我,我的付出我的努力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彼此包容宽慰,他是个傻子又如何?这偌大尘寰,人人都要比傻子可怕万倍。我竟有了这种感觉——就像真正的伴侣一样。 那瞬间,我真的好想就这样,就这样和他一起,我照顾着他,他惦记着我,就算永远都在这个飘渺的梦中永远不要醒来也好。 把悲伤和苦难忘记,在这场转瞬即逝的唯美梦境当中。 第二十二章 往者不可扳援兮,徕者不可与期 浮世三千,朝朝暮暮,蜉蝣在晨起生,及日落便陨,人在这偌大的周期当中,不知道经历多少悲欢离合,承转起合。 我总以为,有些人总会待在原地,但是我想错了。 正是夏中,蝉鸣阵阵,襄渠太后八十大寿成为了宫中为数不多的盛事,整个皇城都开始筹备这场盛会。 其实这次的盛会并不寻常,因为太后已经病入膏肓,御医都已经无能为力。这件事已是人尽皆知,却谁都不敢言说这不争的事实。 自从皇上打杀了六个嚼舌根的宫女,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对这件事噤若寒蝉,连太后这个词都不敢提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次皇上以为太后积福的名义,下令所有皇子皇女不管是否已经婚嫁都必须回到皇宫为太后大寿之际祈福,一个也不能少。 此言一出,就算是去和亲的公主也都必须回来,其它各国也不敢违抗,除了把一尊尊大佛送回国,还各都派遣了皇子小辈出使襄渠以护送公主为由,顺带来为襄渠太后祈福,浩浩荡荡。 所以最近皇宫里多了不少公主以及各国来客回宫的消息,乱作一团,估摸着那些礼官要忙的抓破脑袋了。 不过这事情惊扰的倒真不是公主,她们既然是襄渠公主,个个尊贵的很,嫁到小国去也都是跟老佛爷似的供起来。那些小国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些金枝玉叶回到襄渠,说哪国亏待了她们。要是这位金龙椅上的天子吹吹胡子瞪个眼,便算是完了。 这些公主锦衣玉食到哪里不都是一样吃一样喝一样玩,回本国开心还来不及,而景烨竟然变成了众矢之的了。 他虽然还是三皇子,却已经到了人人唾弃的地步,就算是那天新婚,丫鬟婆子都不愿意多待一柱香的。 按照圣旨的意思,虽然并未言说,他也是必须去为太后祈福的。原本这些礼官都是直接略过他,这次却马虎不得,掉脑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只有老老实实按照圣旨来。 但是景烨已经实在太久没有出席任何宴会,再加上他之前据说被二皇子打的已经快要咽气的传闻已经流传的很广,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看笑话。 这个传言应当是出于哪个皇子本意为了贬低二皇子所说的,在他的头上扣上顶兄弟不和,心胸狭隘的罪名。再加上来送饭宫女,一传十,十传百,也引来不少人侧目于景烨。 襄渠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无情,甚至比楚睢更甚,我当初至少还有几个善心的宫女时不时会来帮些小忙。 但是襄渠没有,一个也没有,或许是因为势力惯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唯有攀附上位者,踩着低贱者才能够博得一席生存之地。 这些且不论,上次还有一个闲不住的太监特意在门口宣读旨意,生怕景烨听不见似的,最后还伸长脖子喊话:“咱家到了时辰来迎接三皇子殿下勒!” 我当时气的险些把手里的药叶捏碎,这不是明摆着的嘲笑是什么? 再看向旁边的景烨,陌颜的药已经让他恢复的很好,涂好药,借着劲儿至少可以勉强下地走路了。 他这个时候却微微的笑着,恍若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眸光将晨光打破,直直的穿到我的心里,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房梁,破天荒的说了一句连贯话语:“皇祖母心好。” 他听懂了外面人所说的话,不怒也不恼,却依旧是平和的像是一汪静水,就如同我记忆深处的那口古井一样安静深邃。 短短五个字,却突然让我安心。 这些天因为太多的人来到襄渠,皇宫秩序乱作一团,起初还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宫女太监来找事,后来渐渐也不再有人来关注我和景烨了,估摸着是闲人手上活儿多了,没空惹是生非。 之后几天我照顾着景烨,虽然伤口还是崩裂的厉害,有时候动作稍稍大一些就会出血的厉害,但总归还是能够短短走动了。 每一次用陌颜的药都能够让他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虽然伤口愈合的很快,这一点上却奇怪的紧,所以我也不敢给景烨用的太多,生怕有什么纰漏。 我看着景烨,没由来的心里发紧,这些日子的他,受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生活带给他的磨难,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来太多的痕迹,却从来没有改变什么。 从来没有改变掉他眼中的光芒,从来没有改变掉他眼中的星辰,从来没有让清澈的眸子蒙上灰尘。 世俗不会束缚住他,只愿意永远如此,永远如此。 好罢,诚然我不晓得他变傻之前的模样,可我愿意相信他,相信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未曾褪去的耀眼。 暖风惊扰了窗沿裂缝间夹杂着的小片绿叶,打着旋儿飘落进屋檐下,我恍然发觉自己在想什么,时光从未随着生命消减半分它所拥有的浓重色彩,岌岌可危的墙壁也从未真正倒下过——我觉得我有些疯魔了。 我就这般坐在他的床边,半开着窗户,站起身来时候,裙裾长袂险些让我绊倒,荷花边角纹路线头紧咬,环环相扣绵延出不见尽头的细路,未曾想沿之行走,永无出路。我拾起地上的那片新叶,正是嫩绿尤泛青,却被那阵风压的折落,唏嘘怜悯却怔然。 其实我还是很向往蓝天的。 屋里唯二人,成双不成对,心系君而不离,犹忆灯影阑珊日,孑然无伴,不及现下。 可守着无意义无尽头,守着不会开花的枯藤,日日灌溉,它也不会复生。 我站起身,已经来到了窗边,抬头看向头顶大树葱郁,绿叶长枝不再是春日那般青涩新小,半生不熟像我手上的这片却也不是没有,随着方才不疾不徐风来,又落了批,地上寥寥,树上寥寥。木固不缺小芽,不缺小叶,不缺小枝,它有数不尽的小事物,只看造化。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景烨,彼时他正注视着我,冁然而笑。 第二十三章 炎威天气日偏长,汗湿轻罗倚画窗 太后大寿当日。 其实原本只传召了景烨,可是苦于放心不下,我帮他上了药,为他穿戴好衣裳,却依旧害怕那摇摇欲坠的身子不知何时就要跌倒。 可怜三皇子已经那么久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出什么岔子那才是真的要命。 思索片刻,我还是换上了上次那宫女的装束,决心也去凑凑这宫中为数不多的热闹。反正怎么着那么多人,就算挨个儿盘查也查不到下等宫女头上来。 这回规规矩矩待在角落,我还往脸上扑了灰,希望不会出事。 景烨和我不是一路,他自会有人来领,虽说是来嘲笑的人不少,但毕竟怎么着也是个挂名皇子,这辈子无权无势,可要是出了纰漏,准不保皇帝不高兴挑刺,脑袋落地,这个责任谁也担待不起。 “潇,湘,心,放心。”他在临走前这样和我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传递来湿湿热热,隔着薄纱的温度若有若无,恍若梦中,拨开遮挡在面前的云雾帘布,看见他的笑颜如花,他的眉目如画。 我点头。 说是放心,如果不亲眼看着,还是会有些隔应的。况且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加上那群豺狼般的兄弟。 可是就算是我去了,又能够帮到什么? 我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快步走上了小路,浑身宫女服饰,宽大厚重,不出半刻已是热汗淋漓。 夏中时节正是酷热难耐,整个人昏昏沉沉,几乎被头顶金乌盛光压的喘不过气来,呼吸都有些困难,也难怪方才连景烨的手掌有些湿热细汗。 这个时候,却要难为那些娇生惯养的皇子皇女在这酷暑下祈福,想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到了宴会,阳光正烈,烫金的大柱子矗立在四周,亮灿灿像是两小日,三日齐明——要我说,给朱柱镀金真真是个顶坏的主意。 阴凉处已经挤满了人,乌压压大片,上位者还未到,小喽啰自然可以偷得片刻的悠闲,有些面生的公主已经在暗处皱着眉头,坐在藤椅上,绫罗绸缎翠玉簪花,指挥着旁边围绕的仆从将扇子挥的更快些,殊不知顶了一头穿了一身的小金乌,自顾自吵吵嚷嚷,香汗满身。 我已是来晚,阴凉地早就没了空隙,只好寻了一处僻静地,盘算着等会儿就混在这群人当中静观其变。我用手拢住眼睛,蹲下身子在盛光里,努力的适应爆热的光线,耳边嗡嗡的,只能咬着嘴唇,让痛感不让自己昏倒下去。 这热天真是要夺我半条命,那平日好看细碎的光点这个时候却是如同洪水猛兽,隔着层衣服还是无济于事的拥挤进皮肤,分泌出来的汗还不足以缓解中和这如同万千蜡烛灼烧表面的感觉,整个人就要被这酷热撂倒。 我已经呼吸困难,蹲着身子在这充斥着阳光的角落,守着无人的寂寞,看着无边金芒,背后的火烧感渐渐成为钝痛,细密锤打在脊柱,在我的耳边疯狂叫嚣着,不是痛,是闷下来的蒸笼,有些麻痒,更多的是难以忍受。 这不是种可以描述出来的感觉,席卷包围我的热气和光芒让我抬不起头,视线晕糊。 彼时人已经越来越多,有些异国的面孔,也有些公主,由于礼官是随同皇上的,真正的大人物也都没有来,也就是太监干巴巴的喊句驾到了事,以示身份。 我看着这群人,眼前渐渐的被阳光照耀的迷离,金色的光电在面前弹跳,心慌意乱,只看见那群人张罗着青罗伞盖,为自家主子遮开片阴凉。 没由来的慌张突然攀上心头,这些人或强颜欢笑,或紧锁眉头,都忙碌着,窃窃私语着,享受着,伺候着,耳边被嘈杂所充斥,无数陌生的面孔叠着虚影席卷而来,他们的嘴巴张合翕动,欲望与贪婪所汇聚出来的深渊,从来是看不见底的,黑洞洞的,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们依旧在重复着唇齿之间迸出字眼的动作,我虽然听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却让我恐惧到了极点。 置身于染缸当中,他们不知道,他们说的每个字都有可能把无辜的人推入万丈深渊,他们说的每句话,不管真假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在这万千世界里,舌头便是汇聚出万恶不赦的开端,最善于的就是构建出恐怖而又难以挽回的后果。 他们都是傀儡,上位者的傀儡,上位者用来操控的傀儡。 这些所谓的上位者爱极了这一张一张嘴,爱极了这群无知人用唾液将对手淹没的快感,就像是我恨极了这种感觉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同样金光四溢的殿上,的确也是那望不到低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把人送进深渊,瓷瓦冰凉的触感所带来彻骨的寒意至今是难以忘却的。 有人在我身边哭嚎,有人在我身边大笑,留给我的只有麻木。 眼前的人都带了重影,虚晃过无数在光线里支离破碎的形状,那光线尽头黑暗繁多的漩涡要将我吞噬进去,吃抹干净,最后都变成了筵席上拜访的前菜瓜果,顺着带点绛色边角的视线,渐渐往里侵染。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接驾——” 细而刺耳的声音几乎要把这尘寰当中的所有淹没,那一个瞬间,万千张嘴都停止了交谈,此时刚好是云彩和太阳的交接,随着阴影的袭来,明与暗的交接转变,所有人在上位者面前卑躬屈膝,三拜九叩。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愿上苍保佑襄渠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拖着末尾的调调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在绝对的权威面前,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胆敢说一个字,云层翻滚,转瞬即逝,光芒重新打落在酷热的大地上,将仅有的水分压榨干净。 我是近乎摔倒下去的,身子前倾扑倒,同所有人一样,跪倒在滚烫僵硬的黄土上,发丝贴敷在额角眉梢,混合着汗水往下淌,打湿了一小方面前的干土,却很快的消失,不知道是被干涸的地疯狂摄取还是被金乌贪婪吸收。 良久,才听见礼官再次的开口,依旧是那么尖细,依旧是那么刺耳,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礼毕——” 第二十四章 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 虽说是礼毕,我却没有听见身边有任何人站起来的声音,只有前面几个公主被身侧仆婢拉起,轻薄的衣料互相摩擦,细细索索一阵,估计是入了坐。 我偷偷抬起头,在强烈的光照当中炎热难耐,幸好人多,稍稍抬头也不会引来侧目。我透过眼睫让自己最大限度的往上看,只看见火红的布铺在长桌上,黄罗盖隐没在阴凉处,红罗盖青罗盖两边一字排开,连绵下去将座上的人遮挡住。 其实这些罗盖不过是仪仗所用,也不晓得是谁开创了这遮阳的先例,后人纷纷效仿,现在俨然成为了暴晒下唯一的庇护。 这上座的时间是很漫长的,皇帝还没有走到阴凉处,那真龙天子着实已经不年轻了,两边被搀扶着,看那太监和礼官的模样,就怕皇帝摔倒,个个紧张的很,不过在我看来那老青云士的步子健壮有力,哪里有半点要搀扶的意思? 明黄色的袍子上绣着龙纹,金色的胡须贴连着复杂仪仗缓缓向前,几个太监在前面铺着丹色毯布,九五至尊目不斜视,阔步向前,夹杂着几缕银丝的头发微微有些拂动,好副威严的模样。 后面跟着的是公主,待到皇帝终于进了场子,已是漫长一柱香,后面的这些金枝玉叶却不敢怨,只有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等到父皇坐下以后,方才舒心前坐,仪仗挡了光,却阻不了热,只有这般忍着。 整个皇宫,唯有皇帝一人坐在殿口阴凉处,皇子王爷还一个未被礼官引进。 襄渠皇后嫔妃并没有出现,在襄渠,就算是育有再多子嗣,甚至母仪天下的女子也是没有权利出现在外邦人面前的,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大场合,这些公主平日里也是没有这个机会的,要说真正能出场的女眷,只有太后。 虽说礼官叫了太后驾到,太后却是这个时候,待到皇帝皇女都入座方才姗姗来迟。 襄渠皇帝端坐在正中间,面向金乌,却没有沾染上丝毫颜色,这身的金线衣裳与外头的盛光比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一阴一阳,不过这阴阳本就不是相对,这样相比势均力敌。 我偷眼观瞧,老皇帝虽然已有些白发斑驳,却依旧神采奕奕,景烨与二皇子的脸架子有些像他,而那天的四皇子和六七皇子则是像极了那眉目,总之皇帝是浑然天成的帝王模样,反观正来的太后就是有些让人不敢恭维了。 太后十六诞下嫡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如今太后已经八十大寿,老皇帝也已经有六十有四,委实不再年轻了。 不过当初这位襄渠皇帝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在三十才登基,才开始纳妃,所以子嗣最大的太子也不过二十有三。 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太后也老矣,总是再不服输现在也是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瘫坐在椅子上,歪歪斜斜,身上的衣服被精心打理却依旧遮不住病态,嘴角还有些抽搐,高高的端坐在轿子上,被仪仗簇拥而行,两旁的仆婢成群,忙忙碌碌,只希望让这个太后在大寿的时候体面些,神采些,却任谁都能够看出她命不久矣。 不管年轻时多么的风光气盛,到了老时都不过是这班光景,最后归于尘土。 我心中暗自感慨,却也消不得多想,就被炎热覆盖了思绪,昏昏沉沉的看着这位太后踩在太监的背上,轻飘飘瘦骨如柴,两旁仆婢和几个力大健壮的太监搀扶着她——说是搀扶,实则更像是抬,将这位太后扶到了皇帝旁边的位置上,又是几个宫女跪在后面扇风。 襄渠皇帝礼节性的起身,台下的公主也都起身跪倒,我们这些奴婢也全噤声等待礼官的吩咐。 待到皇帝重新入座,底下的人九叩首,高呼三声太后万安太后大寿且都没了后面的言语。 中间繁复的礼节和礼官单调的声音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听,只觉得胸口闷的开始作痛,眼前时而发黑时而金光四溢,逐渐淡去的意识和嵌入手掌指甲带来的痛感互相均衡,总不见得真的昏厥过去。 我当真要怀疑了,这些在场仆婢的身子都是铁打的么?偌大个场子,仆婢不说上万也有千人,竟然一个出状况的都没有。 公主起身后,旁边的贵人们就开始进场了,一时之间,四面八方的门传来无数礼官太监的细长声音,层层叠叠,在整个场上响起,听不真切,也难以在混乱当中捕捉一句三皇子驾到的声响。 我想,自己是听不见了的。 就算是景烨来了,也是听不见那一句驾到的罢。 我把目光聚焦到了地上,水消失的干净迅速,身上的却黏黏糊糊,怎么也消除不掉,难受的紧,这最差料子制成的衣服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真是近乎反胃的难过。可是这个时候连胃都没有感觉了,只有满脑子巨大的热字摧毁着我的意志。 我透过层层人群,看着缝隙当中上位者的鞋子在面前踱过,有轻快,有沉重,有华贵,有朴素,此时我便只有匍匐在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将来。 随着冗长的时间慢慢消逝,人便算是到齐了,礼官来到皇帝面前告已具备完全,我终于得以站起来,眼前已经是眼冒金星,不知与金乌相比哪个更艳了。 晕晕乎乎的站起来时候,我膝盖又有些发疼,背脊酸的似乎是有千斤的重量要把我压塌下去,炎热几乎要磨灭我面前残存的光。 在这个盛大的阳光当中,闷热且难受,却没有人敢言说,就像是没有人敢说出太后身体不适的事实一样。 我方才发觉,眼睛也是有选择性的。 在一片模糊当中,耳朵嗡嗡的,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场上先到的公主们也是汗湿衣襟,却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叫人扇风——那是只有太后和皇上才享有的待遇,那一个个也是心焦不已,忧心忡忡的模样,用袖子遮挡着紧蹙的眉头。 第二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待到面前的人走了个干净,执幂者从两旁鱼贯而出,个个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宫女儿,素手芸芸,由膳官层层检阅后奉上遮盖住的菜肴,洗爵拿起盖巾后祭了脯醢与酒,又是好几柱香的事儿,若要是套完整燕礼怕是又要耽搁几个来回的祭食祭酒,今日还是简化了。 这样繁复的礼节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看,只觉得自己要是不赶快寻一处阴凉,当真是要交代在这个鬼地方了。可牢骚归牢骚,走是断然不可能的,只好咬牙坚持。 再看向皇子席位,便是远远的一眼就瞧见了他,虽然只是在末端,却也是离我最近的一端。 他坐在那里,平时从不觉得清雅这个词语可以用在这样个瘦弱的人身上——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这种感觉,他端坐在高位上,遥远的难以触碰,明明早辰时候我还在帮他换药,他还是微笑着叫我放心,还是像一个孩童一样近乎撒娇的和我交谈。 可是他坐在那里,就好像生来就应当如此,端坐在末端,清雅俊隽,身着皇子正服,映着漫天灿烂日光,罗盖虚,烨如君名,潋滟出的波澜搅乱我心,搅乱我眸。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怎么落魄,他都是襄渠的三皇子,都是正正经经的皇嗣,留着尊贵的血液,刻在骨子里的高贵。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高高在上,而我作为下人看着他的感觉。 顶着火辣的日头,我却打了一个寒战,硬生生的把念头甩了下去。 他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我,说来也怪,偌大的场子,上千的人,他竟可以轻易拨开那些不知名的面孔,然后笃定在我身上,目光与目光的交接瞬间,他笑了。周围的人整整齐齐,听候着礼官的开场词,却在这一刻天地失色,我眼中只剩下他,只剩下那个端坐皇子席末位的良人。 他笑着,露出一点点牙齿,似乎是在向我致意,似乎是在向我道好,我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他,柱柱香皆燃尽,我浑然不觉。 他在万千光芒当中被笼罩,自身的光辉依旧灿烂夺目,留给他的是游走自如,留给我的就是泰山压顶一般的酷热,我的确也是从未觉得他生的这般好看,俊俏的面容就好像从未憔悴,从未伤感。 是了,他本该如此。 他的面容是我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我曾经说过他的面容没有办法算的上惊艳,但是我错了。 那种一尘不染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的摘仙人,那种只会出现在故事里的翩翩公子,那个瞬间,周围的所有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与君,只剩下寂静的世间,他掩盖掉了所有悲伤,掩盖掉了所有丑恶,他身边的一切一切,都敌不过他的眸光。 这样的人,便是我将要长相厮守的夫君,我看他是个没头没脑的傻子,我看他是个短命鬼,我看他心中厌恶——我唯一没有看错的,就是他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 他眸子好看,他唇瓣好看,他细眉好看,他鼻梁好看,他脸框好看,他手好看,他身形好看——他全都好看! 我想,遇见他,来着尘世间迂回一趟也算是值了。 我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一直这般对视下去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惹出些不必要的是非便不好了。 ——对于他,为什么我会陷进去? 重新看向黄土的瞬间,尘寰的声音再次充斥我的耳朵,弄的我一激灵,礼官已经讲完了话语,公主已经从座位上站起,准备开始最先轮的祈福。 在襄渠,祈福人需要三拜九叩,沐浴焚香,手持祭品向佛像再次叩拜,由礼官带词,公主跪在中间,后面是些外邦使节,最前面应该是皇子,在祈福期间,两旁的人也要跪伏在地随同这些皇亲国戚叩头,以示敬意。 这冠冕堂皇的礼节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在酷暑下虽然有罗盖挡着,可祈福的时候总不好再拿着罗盖当伞用,只能苦了这些公主。离开这盖的公主有些已经摇摇欲坠,一步三晃的跪下,估计也支撑不太久。 就算是祈福圆满结束了,太后的病大好了,估摸着又是要病倒一些子娇生惯养的公主。 不过这个病看样子也不是什么祈福一天两天便能好的,祈福也不过是一个形式,有没有用还是要看天命。 身着华贵锦衣的人群从上座下来,个个好不趾高气扬的进来,现在却都服帖的跪下,讽刺却又理所应当。 太后依旧是仰着头,嘴巴微微抽搐,似乎完全不知道这群人跪下是为的什么,而老皇帝看着座下的众人,随即也站起身来,却没有挪地儿。 一切尽在无言中,我所跪的地方没有人注意,只是炎热的天气已经不再是我为难的借口,我微微侧着头,看着前方那个泛着淡淡微光的背影,心中酸涩。 他的伤还没有好,今天几番折腾,汗渗到伤口里去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却都被他强忍下来。相比较他,我便是一点也不应该有怨言了。 纵使他心智残缺,却也明白这个时候要做些什么,依着身边人跪下看不清神情,从宴会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找过茬,也让我放心了不少。 襄渠皇帝对他也是视而不见的样子,况且在如此重大的场合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就算是之前太子驾到,这对父子也不过是点头致意了一番。 根据襄渠的礼节,祈福中的皇嗣到场时不必行礼,这也算是不经意间,为景烨行了个方便。 这个时候,佛像被摆了上来,一时之间金光四溢,后头跟着一群素衣的僧侣沙弥,敲着木鱼持着佛珠,口中还念着一些听不真切的佛经。 我本不信这些,却知道娘信的多,她说习武之人杀气太重,需要拜佛来清心,修身养性也是必不可少。 看着这副场景,倒是有些回想起小时候和娘在一起的日子了,阳光依旧这般的毒辣,可至少娘还在我的身边。 真的只有失去了那些曾经,才会珍惜过去,却又在感叹时光匆匆的时候,失掉了当下。 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在不断失去的啊。 我想着,脚下的刺痛打断了我的回忆,耳边充斥着木鱼和念经声,香火的味道有些重,把我的鼻息充满。 “吾国襄渠,今得以繁荣昌盛,得恩于上苍,诚心天地可鉴,愿佛祖佑我襄渠,庇护襄渠,永不离襄渠。” 礼官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头顶响着,那种声音是穿透阳光的,很轻易的就能够让所有人听的清晰。 “愿襄渠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我随同着周围人开口,耳边却嗡嗡的,有些不适,一个一个字被不同的人说出来,从不同的口中迸出来,用的是不同的调调,有的拖长音,有的干脆利落,有的低哑,有点明亮,混合在一起也听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 我再次的感觉到恍惚,浑浑噩噩的仿佛身处混沌当中,云里雾里的声音几乎要把我击溃。 这种感觉,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 但是我已经那么多年没有参与这种大场合,跪跪起起,又被太阳照的头昏脑胀,膝盖不住的发抖,只能够凭借紧咬嘴唇的疼痛感来让自己保持清明。 第二十六章 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 场上突然传来几声惊呼,端正的人群变得有那么一瞬间的凌乱,却很快在礼官缓慢的声音当中平静下来。 礼官的嗓音几乎不起丝丝波澜,僧侣的声音也没有点点停顿,木鱼声笃笃哒哒继续整齐划一的在干燥天气里慢慢响着,依旧是那么平静,依旧是那么规整,却一声一声搅乱了我的思绪。 这个天气,没有风,只有少的可怜的云层在天上翻滚挣扎,却怎么也没有那个勇气来到金光四溢的金乌面前搏斗一番,只有苟延残喘,像极了弱者寄人篱下的模样。 我虽然在末端,但还是清楚的看见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公主,因为天气的炎热,本来就有些摇摇晃晃的,三跪九叩伤神的很,突然支撑不住就昏厥过去,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金色的绸缎帖在身上,背部精绣的花纹与来自天上的芒互相辉映,微不足道的细光擦过地上的尘埃,划出道阴影。 那光芒自天上来,和世间的万物照应,让所有的尘世中物蒙上层这样那样的色彩,从来不缺少这样一件衣服,这样一个人。 因为突然的倒地,她头上沉重的首饰也随之垮下来,钗环光珠流转,滚落在地,头发霎时变的凌乱不堪,却也看不见被遮掩掉的面孔了。 我眼看着她倒在地上,本以为周围的公主要去扶了,结果那些公主也不过是惊呼了一句,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更别说搀扶了。那些公主都转过头去,继续听着礼官祈福的句子,面上个个继续隐忍着炎热,却没有任何其它神情,好像是已经见过千百遍这样的场景,根本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侧眼又看向老皇帝的模样,也是平淡的出奇,目光微微扫过倒在地上的骨肉,本以为他会吩咐人将她带走,却不料看见了他神情中的轻蔑和不满,随后就是继续俯瞰众生,俯瞰跪在脚下的人。 如此无情,如此冷酷。 这便是皇家,这便是那个从来不将就血缘的地方。 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雨的晚上,我和娘跪在雨里,看着父皇高高在上,似乎那个时候的他也是这样的,也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厌恶,一样的不在意,漫不经心。 刹那间,又回到了更遥远的过去,身上衣服的质感似乎还能够感受到,我不停的绞着衣摆,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一切都在讽刺,金色的殿堂,华服锦衣,人群层层叠叠,黑洞洞的嘴巴一张一合,宣告着最后的堕落。 恐怖像是爬虫一样,一点一点锁上我的心头,在那里蠕动,在那里生根,几乎又要将封尘的旧事再一次从黑暗当中拉扯出来。 不要…… 不要! “礼毕——” 木鱼声戛然而止,长长的嗓子悠然不断,经文声也沉寂了下去,人群高呼三声万岁,让我猛然惊醒,身上全是冷汗,又全是热汗,冰火交加低低喘气,方才平复下狂跳的心来。 我只埋下头去,身子不可察的颤抖,炎热也好似不那么重要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现身边仆婢都第一次的从地上站起,连忙也跟着起身,往后面退。 将视线放到场上,人人都上了筵席,却没有一个人在那个昏厥的公主面前停留,冷漠且无情,那个公主就瘫在中间,毫无形象的倒在艳阳当中,估摸着是本国还未嫁出的哪位金枝玉叶,不然皇家不管夫家也应当叫两个丫鬟扶回来的。 我跟着站起后,摇摇晃晃又平复了半天才冷静下来,眼前漆黑一片,好不容易才在黑暗的视线里重新扯出了光亮和事物。 此时偌大的场上,只剩下那个锦衣的公主。 她还是这样躺在滚烫的地上,没有人去帮忙,甚至施与任何一点关心。 荣华富贵只是表面,内在或许都是和我一样的可怜公主。不是所有公主都那样好命,不是嫡出,没有受宠的母妃,那就算得圣心也不过是条猫儿狗儿的地位,没了就没了,送了就送了,给口饭吃你就得认主,更别提满身子的血肉如何也摆脱不了,投胎在皇家,你就得认,没有出路。 帝王稳了稳身子,重雕工精细的椅子上龙纹雕刻的栩栩如生,千百条游龙在座下飞舞,座上的面孔依旧是波澜不惊,在旁边的内侍耳边吩咐了几句,旁边人便再向旁边传话。 声音很小,却能够看见有条不紊的动作,一个一个传下去,传到了中端偏后面的席位上,像是桌异国人那里,最后两个那边的侍女上来,可小小侍女哪里扶的动,把场上的公主急匆匆连拉带拖带了下去,离开了宴会,末了还站起个男子赔笑示意。 好罢,原来这公主是和亲去的,分明就有夫婿,只不过要是没有这位大国君主发话,那跪在后头的小国王子如何敢遣侍女跑到前面祈福公主当中扶人?就算祈福结束了,没有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岳父大人传话应许,也是不敢贸然来带人下去到阴凉处缓缓的。 这位襄渠皇帝也当真是冷血,不可能让异国人带男侍从进场,而在场的那两个侍女弱不禁风,哪里搬的动公主——这是明摆着折腾公主,暗里给难堪呢。 可是没有人敢出异议,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应当,一切都在出奇安静当中进行着。 “今日相聚一堂,万岁甚感欣慰,为此大摆宴席,客揽四方,热闹非凡,到场的小辈为多,本不便久留,却应战事,应接不暇,还要等诸位入冬再行离去,有多不便望各位能够体谅。” 短短的一番话从太监洪亮的嗓音中传出来,不急不缓恍若平地一声惊雷炸开四方,天地失色,云层翻滚的更加厉害却完全没有办法撼动大局一丝一毫。 许多原本安坐的宾客突然站立起来,穿着异国服饰的人皆是惊恐万分,更有甚者惊叫,突如其来的声音撕破了原先的寂静,动乱,忐忑,担忧,恐惧,所有极端的情绪一起出现在两旁的宾客的脸上。 第二十七章 千里云峰千里恨,万顷烟波万顷愁 张张写满了恐惧的面孔像是着了魔,狰狞开始慢慢的侵蚀那些年轻的面庞,眸子点点侵染上血红的颜色,像极了传说中的彼岸花,怒放在地狱的深处。 乐官敲起的钟鼓骤然停下,在这压迫的天地之间拨开了空白的波动,未断的余音悠长,清亮绵延不绝于耳。 “王上!求您放过我们……放过我们!”突然有人扑通跪倒,频频叩头,在坚硬且沸烫的地上砸着,使了全身的劲儿,口中像疯了般重复着话语,颤抖不已,磕了几时没有答复,便膝行向前,一步一叩,不晓得是额头膝盖又或者是手肘,在身后拖出条绛丝铺就而成的小路。 “王上——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那人声泪俱下,不知死活的继续往前,引得旁边错愣的人群都效仿跪倒。 年轻气盛的面孔哀哉怨哉恨哉,却都无可奈何,除了跪在地上的人,还有几个有些气极,有些失去理智的往外面闯,妄想着凭借拳头逃离偌大的皇宫。 我回过神,发现身边的仆从都已经往更后面退去,我也跟着往后,这一切好像之前都安排好了,一切都好像已经是成了定局,从开始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再看帝王的面孔,一时之间被盛光弄的有些睁不开眼睛,原本还能够看清楚的神情也在这光晕中模模糊糊。 侍卫个个佩着长剑和刀具,从四面八方穿过我们这些仆从,将中间的这些外来人包围。 此时已经没有人胆敢反抗,之前蠢蠢欲动的几个也都停止了荒唐的想法,一道寒光横在了最前面那个外邦皇子的脖颈之上,他抽噎着不敢再说话。纵观全场,把把冷血无情剑刃抵在了每个外国皇亲脖颈上。 明明那是来自金乌的光芒啊,到了这里就变成了冰冷,冷到彻骨。 我几乎忘记了太阳的灼烤。 因为是给襄渠太后祈福,所以别国派遣来的再不济也是个皇子,本来是想要巴结讨好襄渠的意思,却不料酿成了如此大祸。 这个时候按照内侍说的,襄渠即将要发起战争,这些皇子就沦落成了人质。 这里的众多外来皇子当中上至二十有余,小的只有十三四岁,着实还是嫩苗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仗着几分渴望回到父君的狠劲儿才敢开口,现在寒光闪闪的刀刃这遭便是没有人胆敢动弹半分了。 说是入冬再行离去,待入冬却不知是否还有家可归? 这些皇子都很明白这点,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来祈福,却得了个这样的下场。 我不太清楚这些外邦小国的事情,只晓得他们有些弱势父君因为被襄渠挟制,不让他们皇室壮大到可以有抗衡之力而唯育独子,这派来巴结襄渠未成,这人质都是心尖上宝贝继承人,不战自降也是很有可能,大大节省了时间。 那些侍卫见无人反抗,便开始动手捆绑,长长的麻绳在无数白皙的手腕上像是嗜血的长蛇,蜿蜒缠绕,掐出道道红痕,贪婪的吮吸着少年人的血气方刚,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黑暗在这些年轻的面孔上蔓延。 没有人说话,在这些皇子被带下去的时候,依旧还是刚刚开始般的沉默寂静,先前动荡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声音。 现在也不知道当时帝王向内侍说的,是叫人把那个公主拖下去,还是叫好戏开场了。 那……那些子公主呢? 这有些可都是她们的夫君啊。 我偷眼望去高台,二十余个公主上到桃李下到金钗全都是副惊诧面孔,不过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个年纪大的很快平静下来,用袖子遮挡着日光恢复如初。 没有人哭喊,没有人质问,没有人觉得不公,没有人怜悯,哪怕那些人是她们的夫君,是她们长相厮守的人,在权势面前——算个屁。 我恍然明白了这些人早就已经没有心,这些人不知道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样的,这些人根本不配拥有伴侣的资格。 “甚好,甚好。”当这些囚犯被押下去之后,场上又只剩下了襄渠本国人,皇子席首位上突然响起来个声音,并不大,却因为是唯一而变得尤为明显,“父皇果真英明,只是不知战事是否又是二弟带领?” 说话之人站起身来,竟是半点都没有被毒辣的阳光影响般,对着阴凉处微微弓身,干脆利落,脚踏云纹长靴,头戴烫金高冠,身穿丝质明黄长袍及脚裸,袖口龙纹接头衔尾成圈状,一派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模样,似乎和四皇子有几分相像,却又不尽然。 这便是那位嗜文如命的太子了。 他的话语当中还带了几分笑意,似乎有些喜色,却又有些不是,叫人琢磨不透:“这般那些不识相的小国便可缴械投降,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收为己用岂不美哉,没的那些粗人死撑着最后还是要灭——父皇是准备即日起兵么?” “是了,景昭,这次便又是要看你如何了。”浑厚的嗓音突然从沉默的帝王口中传出来,险些让我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宴会这么久,这位老皇帝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老当益壮声如洪钟,话语并不是那般的明白,却又能够听懂,我知道,这便是诸人心照不宣的意思了。 帝王的心思没有人能够揣摩的透彻,纵使再玲珑剔透也是无用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的可怜苟延残喘。 人应声从次座上缓缓下来,侧脸在阳光中摇晃了下,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眸,那张面孔越发的和景烨重叠,却次次撞击着我的理智,血不停的撞击我的耳膜,提醒着我这张面孔将景烨欺压到尘埃里的狂野模样。 二皇子景昭。 我在心中默默念道。 他来到地面,跪了下来,低眉顺眼,服帖的仿佛从未露出疯魔般的嘴脸,他安静跪倒在帝王面前——正如同景烨跪倒在他面前,旁边的内侍接到帝王的眼神,扯着嗓子道:“圣上有旨,念在霞贵妃服侍数十载,质行聪明,勤悫治中,奈何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圣上颇为痛心。在此恩典二皇子襄景昭赴远疆收蛮地周遭城池共四十座,将功补过,如若入冬未能成事,与母同罪。钦此。” “儿臣领旨,谢父皇恩典,万岁万岁万岁!” 我眼看着这场不动声色的大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帝王平淡如水,太子锋芒毕露,二皇子委曲求全。 四十座城池,想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二十八章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这位不可一世的二皇子,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也只能够俯首称臣,也只能够绝对的服从,皇权面前不容有半点的质疑,他那种嚣张的气焰在这里荡然无存,那种天地不惧的张狂也无影无踪。 听到后半段的圣旨已然是变了味道,假如他没有完成这个旨意,便是要同霞贵妃同罪了。 同罪便是彻底废弃,等同庶人。 这个旨意,惩罚未免太过于严重,不免叫人想入非非——是帝王在为太子铺路么?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叫这位二皇子铤而走险,利用这股冲劲,扩大疆域为主,恢复霞贵妃的身份为辅,连带着挫挫太子的锐气? 亦或者只是考验这位二皇子和太子谁更能够在这场博弈当中胜出? 虽然看太子的态度很大可能是前者,可我看着神色淡然平静的老皇帝,那真真是无从揣测,又看着地上跪着的二皇子,五味杂陈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恨耶?厌耶?可怜乎? 皆非亦皆是也。 这闹腾到现在,坐着的太后突然发出几句难以理解的晦涩呜咽,很明显那顽固的病魔已经使她没无法张口,无法如同正常人般交谈,这几声从老哑嗓子里挤出来的音调宛若沁血,我听的心惊胆战。 那是多么绝望的声音。 未等我发颤的双腿恢复正常,霞明玉映的金殿就缓缓模糊遥远起来,只看见年长的嬷嬷和服侍的宫女,还有提着药箱飞奔而来的御医拥上了这位眉宇扭曲抽搐着的太后,而旁边端坐的老皇帝则站了起来,使唤人摆了仪仗准备先行离去,纵使方才扣押人质棋局胜出也未曾能捕捉到半分得意。 不过我想,我可能会忘记这位皇帝现在的模样,却是这辈子也忘不掉这位太后的神情,还有那最后撇过目光的方向,分明就是看向景烨的。 这位太后已然神志不清,病的迷迷糊糊记忆混淆也是常事,她或许潜意识里还惦记着以为景烨是曾经的那个天赋异禀少年,可以劝谏他的父皇免于生灵涂炭。 然而这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景烨不再是景烨,皇帝不再是儿子,天下不再是天下,太后无法左右这些事,被送上的药碗堵住了嘴巴,留给她的只有天子的背影在团花锦簇当中渐行渐远,直到来到拐角,彻底消失在视野所及之处。 宴会就这样散了,祈福为开始,冠冕堂皇的讲了大堆,猛虎潜伏在草丛当中只为最后扣下那些不知觉的兔崽人质——发动了一场大战事,还派遣走了二皇子。 不过如此这般,是不是二皇子就不会来找景烨麻烦了? 至少对于我们来说,且不论其余的事情,至少单凭这一件,或许这也并非不是好事。被晒了这么久,等到如此大快人心之事也算是值得了。 这个时候龙颜大悦,仪仗已离,其余的人便是皇子由礼官引领更换服饰,公主由嬷嬷引领回去住所,竟是连用膳的环节都省了,人人各怀心思,下人也都走的匆忙,一大殿的人霎时就散的干干净净,这场筵席是为了给太后祈福,到了最后竟然也没有任何小辈上去关心下急火攻心的太后。 这位太后的事迹我是听说过的,诚心不已且心肠仁慈,怕是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捏的,现今病倒,自己的儿子只想着江山大业弄的乌烟瘴气,孙儿孙女没有一个留下来照料,人活到这个地步也当真是悲凉。 我此时已经退到了殿外,躲在墙角往里看,正看见礼官准备带坐在末尾的景烨离开。他神色不善却也是宫里人的常态,我也没有多在意,却是在目光触及景烨时心凉了半截。 那刹那,耳边划过不存在的风云,牵动紧绷的琴弦。 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悚恐怖,苍白依旧苍白,眼中深深惊涛骇浪尽在其中,惧怕不止存在于我,也来自于他,出自于他。 彼时景烨已然从高位上下来,步子跌跌撞撞,微微颤抖着跟在礼官身后,低垂着头,一步晃步步晃,崩坏的步履在没有芳草的黄土留不下痕迹,走过的长路仿佛从未有人涉足。不知是否因这云层终于下定决心,天霍的暗了,漫天光明终于敛了下去,漫天微尘终于尘埃落定,他却失掉了冷静——因为那微尘,终究只是隐匿了。 他紧紧握拳,指关节微微泛白,像是着了魔一样紧咬着本来就苍白的下唇。 这些礼官走来的方向正是我在的门,不等多想我便被迫往后退去,以免招来怀疑,快速换了个角落躲藏。 脚步声近了近了,最前面的是太子,再后面是神色晦暗的二皇子,再是摇扇的四皇子,依次排下最后是景烨,当他经过的时候,眼中浓重的情绪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甚。我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神色,就算是提起景昭,跪在自己同胞面前甘受屈辱也没有过。 这位三皇子突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着在寻找什么般,却看见了躲在阴暗处的我。 他艰难张了张嘴,眼中炽热,似乎很迫切的想要提醒我什么:“来,人有,人了。” 来了,有人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是无声,像是不敢让别人听见,也像是即将被杀戮的小兽发出最后虚弱的哀嚎,我能够读懂那种刻骨的恨意,也能够看出那种刻骨的恐惧,因为我也曾经经历过。 是谁?是谁来了? 是谁让景烨恐惧到骨子里去? 他想要往我这边来,却被礼官不耐烦的拉住,我分明看见一缕绛丝在衣衫上荡漾拨开,疑问统统被抛到脑后,连忙冲他拼命摇头,伤口被拉裂了还要再吃遍苦头,我着实看不去。 别过来。 不要过来,去。 我用口型这样对他说,一面让他看见我的嘴巴,一面往后退,避免引人瞩目被礼官发现。 他被礼官拉走渐行渐远,金乌探了头,我眼前又糊了片,怅然呆立原地,无所适从。 第二十九章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末了,我带着乱糟糟的疑问终于回到破屋,掩了门窗,只等着他回来。 平日里只觉得浑浑噩噩时年白驹过隙着实太快,眨眼间我还在寒冬腊月习武识字,眨眼间娘还在眼前教导,眨眼后我嫁作人妇身在襄渠。许是从未等待过什么,因为我早就已经知道,就算等待了,那我想要的东西亦不会来。 可如今不同,我在等待景烨回来,想要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等待的时间可真长啊。错落斑驳的星点光雨打在心头,只觉麻木疼痛,等待不及见到他。 他有没有被礼官弄破伤口?他会不会出事?今天好不容易挺到现在,他从未出过我的视线,又是被什么吓成那个样子? 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单薄的树叶再也没有办法盛住溢出的光芒,泉涌而落的时候,他方才推门进来,换了出去时候的服侍,失魂落魄的坐在床沿,跌跌撞撞正如他被礼官带走时候的样子。 景烨没有说话,他十指紧紧扣住手下的床板,面上冷汗滑落,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整个人死气沉沉,情绪夺走了笑颜。 他的神情我曾经在漆黑的夜里见过,那是无法宣泄的苦痛惊惧和难以启齿的害怕。 我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靠近他,见他没有排斥方才在他身边坐下。我突然看见地上蜿蜒的绯色,方才意识到他之前被礼官牵动了伤口。他却不晓得痛,撑着身子,直落下愈来愈长的赤雨。 本来我就想要找个借口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看他的模样着实不知从何说起,我原也不是乐意揭人伤疤之人,可是他这副样子,究竟是谁让他怕成这样? 我神使鬼差的拉住他冰冷的手,心中惊愕,默默的将温度缓缓的传递给他。 是什么让一个暴晒整个上午的人手脚冰冷?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别怕。”所有的疑问到了嘴边都变成了我轻声安抚,声音中却带着丝只有我自己才能够察觉的微颤——我实在没有办法将询问的话语出口,如果谁可以让他怕成这样,那再次提起必定像是血淋淋伤疤被揭开。 他依旧坐在床沿,任由我抓着他的手不松开,习惯了在他坚韧笑容当中的我仿佛忘了,他也是会害怕的。 出口的安慰在废旧的屋中黯淡无光,如同泛黄宣纸,空空荡荡毫无用处,我不断的重复着苍白的话语,嘴里满是咀嚼出的苦涩:“别怕,别怕。” 他突然抬头望我,错愣片刻突然紧紧回拉住我的手,激动的摇晃着,从喉咙里发出恐惧到骨子里的声音,又喃喃自语含糊不清,但自始自终只有四个字。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自从离开了那场宫宴,景烨整天都像是丢了魂般的模样,我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拿着恐惧到极点的眸子死死的盯住门口,然后时不时呓语着,从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到了晚上,他依旧如此,甚至更加厉害,紧紧死死的攥着拳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好像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虚无当中出现般。 他不合眼,披衣坐着如临大敌。 我好不容易等到他睡去,却也放不下心,他神神叨叨整天,嘴里说着那不明白的话,今日皇宫里进来许多人,宴会上绑了许多人,混进来两个不应该在这里的也是很有可能,可景烨如何会认得? 景烨已经痴傻数年,如果要他害怕成这个样子,二皇子景昭狠厉至此都未曾让他坦然的面孔破碎,那又是谁能让他就算傻了也无法忘怀的痛? 我不知他究竟怕的是谁,见他这个样子,好几次询问的话语都要出口,还是被我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的,我走到院子里,看着夜色点点吞噬掉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光明,白天时候的灿烂刹那间灰飞烟灭,不过只是那时候的明亮也没有带来什么好处罢了。今夜天色不佳,未有星光,未有明月,只有婵娟模糊不清的影子轮廓在云层当中若隐若现,与白天截然不同。 我总觉得夏日至少能够比过冬简单些,纵使没有冰块解暑,总比冬天的噩梦要好的多。 面前黑色的午夜猛兽张开嘴,一口一口将金乌撕扯干净,光辉在巨兽的尖利牙齿当中崩离瓦解,碎出星光灿烂,又被前来分羹的云层翻卷入腹。 这个破旧的院子,是没有人会来的,景烨可能会害怕,我却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到处都是岁月留下的裂缝,到处都是爬满藤蔓的墙壁,疮痍被黑暗修补,融合在这凝重的色彩当中,竟然能够掩饰掉所有的伤口,所有的脆弱。 我不自禁的站起身,却感到牵动了袖口中的一样物什,硬邦邦的,冰冰凉凉,隔着层薄薄的衣纱也能够感受到,就好像体温从来没有到达过般。 我伸手进袖口,指尖摸索终于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随后就拿出了那枚景烨送给我的玉佩,拿在手里冰冰凉凉,明明是贴身放着,却没有半点热度,果真是好玉。 那奇形怪状的玉佩在几乎要灭掉并且摇摇欲坠的月光下一闪,光珠流转,通体碧玉,竟是比白日里还好看数倍,拿在手里端详,花纹竟然清晰了很多。 我随意的一瞥,却发现这花纹竟然不是雕刻在外部的。 细密的花纹层层叠叠,俨然在光滑的玉佩内部蜿蜒盘旋,顺着薄如蝉翼的保护当中滑动出缠绕着的线条,弯弯曲曲,无数顺着悬崖峭壁流淌的水珠,在瞬间突然交汇汇聚,碰撞出泉花四溢,成为了一股。 我心中暗惊,这样的玉佩花纹,如果不是天生的纹理,是怎样的工匠雕刻的?而且还是在玉佩内部雕刻,这简直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再看却是明白了,在玉佩的底有处微小的细缝,完全不影响外部,但可以依稀的猜测到是用这个口子来对玉佩的内部进行雕琢的。 巧夺天工,叹为观止。 我本来只道是个好物件,只可惜外观未曾打磨平整光滑,没有想到蕴藏着如此这般的工艺,怎是个好字能够涵盖进去的? 花纹在黑暗且光明的天地间静静的重叠交织,我将玉佩翻转过来,电光火石之间,我看见纹路在这个角度竟然更加明显,不那么杂乱无章了。 而在这乱麻突然清晰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玉佩的图案有些熟悉。 不过这也是惊鸿一瞥,未曾等到我在细细查看,甚至都没有摸清楚这个熟悉来自哪里,云层翻滚着就遮住了最后的月光,它便是同块普通玉石般沉寂了。 第三十章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个图案…… 到底是哪里见过? 那个月光下瞬间看见的图案,仿佛面前又是滔天大火,映照出我惊恐的眸子,灰尘狂乱的飞舞,寻找不到确切的踪迹,只道漫天都是,无处可躲。 我看着躺在手掌上的玉佩,执着的摆弄,却不管如何都不会显露出半点出彩的地方来了。 这个玉佩不仅仅是做工考究,而且还隐藏的这么精密,到底是为的什么,又为什么出现在景烨的手里? 这件事情谜团太多,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敢细想下去,手中的玉佩明明冰到彻骨,却也烫手了起来。 我害怕会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 还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有时候很多东西还是那么明白通透来的好。 我承认自己胆怯,承认自己没有勇气回想。 回去的记忆太过于黑暗,我不堪回首,也不敢回首,已经逃避了十年,这些曾经都被封尘,为了小小的玉佩被翻新,我不希望,也没有勇气揭开心底的猩红。 我在逃避,我在强迫自己遗忘。 但是没有关系,我活的好好的,证明没有那些回忆也无伤大雅。 那恐怖的记忆,我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任何底气来宣布自己准备好迎接地狱。 我打了个激灵,重新把玉佩放进袖口,那冰凉贴在皮肤上,直凉到心里去。 我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潇,湘。”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像是低语,喃喃自语,却那么清楚的贯穿了浓浓黑夜,如同来的微风,翻卷着来到我的身边,那么真实。 刹那间我回过头,对上那双纯黑色眸子,却感觉到明亮的恍惚。 这种明亮和白天的酷暑不一样,只是单纯的光芒万丈,没有丝毫不适。 景烨醒了,此时的他衣冠凌乱,好像是匆匆跑出来的模样,从白日里的阴霾中出来,微风顽皮的打乱他的发丝,晃晃荡荡出微微波浪。 他看见我,便像是个找到心仪物品的孩子,开心的眯起眼睛,眸子里都是笑意,却还挂着未干涸的泪痕。 整天都是魂不守舍,在这个时候突然就像是噩梦惊醒般的清明了。 他快步走过来,没有怎么犹豫,伸出手就将我抱住。 我一怔,下一刻就在了他的怀抱里。 若是说就算是上次的抱也不过是从背面,而且半隔着层薄薄的椅背,那已经能够让我脸红了,这次便是让我整个人没了想法。 满脑子都是他,满世界都是他。 他突然欺身抱住我,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其实他比我还高上不少,真正在这个时候才能够体现出来。平时我只觉得是我在照顾他,现在才猛然想起他已经是个十九岁的男儿,只不过是心智残缺才落得这般境地。没有结实的体魄,没有壮硕的身材,但是那种韧性在骨子里的,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谁也没有办法破坏。 我任由着属于他的气息在身边环绕,脸上已经发烫的不行,浓浓的黑暗,却硬生生将羞涩掩盖。 我不知道白天里的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持有这么昂贵的玉佩,亦不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可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同样是一无所知,对于陌颜我就要提起防备,但对于他。 我提不起来。 夏日的暖风轻轻吹抚过去,他的胸膛随之起伏,四平八稳,明明单薄的身体,却让我那样的安心,让我异常依赖的还有那还不如外界的体温。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到底从哪里来,我依旧是不知道的。 他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我便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的我只不过是可怜他,不忍心离开,看见他抓住我衣袂时后的不舍,玉佩落在我手掌的清凉,他对我的温和以及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坚韧。 我想,上天不能将这样的人扼杀,这样把这样一个受尽苦难的人抹杀在世界上,不能够让他这么早,甚至还没有享受应该属于他的美好清明的日子就彻底变成这般的光景。 他已经经受了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太多太多的苦难,寄人篱下低声下气受尽白眼,我也亲眼看见过他所遭受非人的折磨。 那到处都是鲜血的回忆啊,如果他不是个傻子,是不是早就撑不过来了? 我不知道,但是答案肯定的是不会的。傻子也可以寻死觅活,他也只是心智残缺,基本的思考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他没有,那骨子里的韧性让我没有办法视而不见,让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弃他而去,就这样让他自生自灭。 他生来就是高贵的,他生来就是天上落下的仙君,他生来就是王侯,他生来就该奔着王座。他是襄景烨,他是襄渠的三皇子,他是我的夫君。 本来只是欣赏和怜悯的心态,却到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情感竟然开始悄悄改变。 我会喜欢一个傻子吗? 我不禁问自己,却打了个寒颤。 不想,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动作,迟疑的松开了手臂,顺便帮我揽了揽身上的衣服,刹那间抖落满地的月光,翻卷缭绕。云层在这瞬间出现了裂缝,月光重新漏出来,我更加贪恋面前的人儿。 “冷,冷,外面,回。”他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松开了手,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 外面冷,回去。 那个拥抱让我沉沦,让我沦陷,让我陶醉。 被突然松开的我有些错愣,离开了他的怀抱,风突然就没有了温度,但是在月光下,他的笑颜,他的眸子代替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正正好好就成了我的全部。 那双眸子里,有一个人对于这个尘寰全部希望,如果在任何人面前,我相信没有人会拒绝。 如果每个人都能够有这么好的运道,遇见像景烨这样好的人,遇见个冥冥中注定的人,世界上便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罢。 我想,不是他幸而遇我,其实是我幸而遇他。 如果那天我离开了他,出去拥抱所谓的自由,现在或许便只剩下孤独了。 我笑了出来,眼前一片水雾,低下了头:“好,我们回去,屋子里不冷。” 第三十一章 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 这两天碍于那天景烨反常的模样,着实让我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可是后来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 就算是有什么大事将临,也断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待到反观景烨的模样,却是真正的让我担心。 他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昏睡的时间长,我真的好害怕有一天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如果说是长年累月的伤口叠加还有无人照料留下的病根,那倒还好办,可心结就没有什么方法消除了。 单单是从他那天反常的念叨莫名的话语开始,就能够让我隐隐的猜到他在犹豫纠结着什么东西,有什么恐怖的回忆在萦绕着他,向他索取生命的时日。 再加上他在清醒时候,时而愁眉不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答案便是显而易见了。 虽说他并没有明说,但是这个情绪着实是时而晴时而阴,有时候我会听见他在梦中呓语,压抑的声音听不真切究竟在讲什么,却是魔音般环绕在屋内,悚的我无法入眠。 当我起身看他究竟怎么样了,就会看见他把下唇咬的出血。 如果我动静再大些,他会开始摇头,眉头紧蹙。 要说那日他对我的拥抱,便是我最后看见他的笑颜,虽然偶尔他意识清明,也会在迷离的神情当中挤出难看的弧度,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放松。 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仿佛生命被嗜血的虫儿吞咬干净。 “景烨,我问你什么,你可要认真回我。”我抓住他冰冷的手,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你那么害怕?” 我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掉,我不忍心他就这样把事情憋在心里。 如果这样下去,他便是只有死路一条。 谁知,他张了张嘴,忽然又避开了视线,眼里是全然的死寂,万千灯火刹那间被掐灭的黑暗。 “你说啊……你说。”我看他的样子,却是无力,又无可奈何,便抓紧了他的袖子,有些激动的凑过去,“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不说出来……” “就,我,死,吗?”景烨突然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彷徨当中,我又回到了那天柔情似水的夜晚,两个景象重叠在一起,难以相信是同一个人,却怎么也分不开了。 我就要死掉,是吗? 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够这样平淡的说出死这个字的,这个沉痛终结的字眼,一下子让我似乎坠入冰窖,刺骨的寒到骨子里去。 纵观古今,放眼望去,就算是寻死觅活也是两行清泪脸上挂,嘶声力竭苦衷诉,气壮山河鸡飞狗跳,最后撒手人寰。 他本不应该受这样的苦啊。 我想,他肯定是渴望活下来的,如果不是,他可以选择上吊,可以选择投湖,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方法结束这无休止的折磨。 我不知道在我来到他身边之前,他遭受那些非人折磨的时候,到底是怎样凭着同样非人的韧性苟活下来的。 他没有伤药,孤零零拖着满身的痛,从极乐落到地狱,在满是裂缝的墙壁当中掩埋苦涩。 他是那样的害怕失去,甚至在那样破败的院子里存活了十余年,无人问津,伤痕累累,在碰到我之后,我不过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他便把唯一值钱的玉佩赠送于我。 我到现在都能够记得他拉住我衣角的样子,那一刻幸福感就这样充满了我的整个心扉。 他真的是个很坚强的人,我想,他是最不应该消逝的人,否则,他的苦苦挣扎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最后还没有触碰到绚烂光彩就要迎接的永世长眠?黑白鬼使如何能够忍心将那沉重的锁环牵动他的生魂? 上天怎么能够剥夺这样渴望生存的人活下来的权利。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景烨经受了太多的苦难,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可是现在却要让他交出生活的权利,我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掉。 娘离开的时候,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萦绕上心头的恐惧久久不散,如今他要离开的时候,我也无能为力。 我恨极了自己的无能,恨极了自己的无力,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绝对不允许。 景烨是第二个待我真心的人,娘已经离开了,我不会再容许第二次。 我不忍心,我不希望。 可是景烨突然眸光闪烁,摇摆不定,他颤颤巍巍的张开嘴,又一次的欲言又止。 “你说,没事的。”我再次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担着不好么?” 他陡然垂下手臂,低下头,看不清楚他的任何神情,也不能猜测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些慌乱,自己是不是逼的他有些紧了,但如果不解开他的心结,他的病就好不了,也就没有办法根治。 我抓紧他的衣服,手指却能够清晰的随着他的身体而颤抖。 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颤抖地让我没有办法握紧他那单薄的衣服。 “对,不起不……需要……不要——不要。”半晌,他抬起头,阳光自上而下,霎时间变得凄凉,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孔,泪水无言的落下,晶莹剔透出彩色,落在我的手指上,温热在手上却也冰冷到心里,似乎让我回到了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水珠不断的击打在我的身上,冻到心里,寒到彻骨。 对不起,不要,不需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问了。 我第一次看见景烨在我当面落泪。 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最多也不过是颤抖沉思,即使是被打到体无完肤,血肉模糊,也从来没有这般的绝望。 他总是笑着的,就算是那天被差点打死的模样也是强硬的挤出一个笑容,想要让我放心,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哭泣。 泪水的炽热让我战栗,揪心之感锁住了我的脖颈,让我无法呼吸。 第三十二章 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他没有了声响,就这样和我对望,泪水划过的痕迹未曾消散我没有办法从沉默当中看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眸子里黑暗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的扯住我的手臂,像是在祈求我的原谅,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不起。” 对上我有些困惑的眼神,他眼中的绝望更甚,恐惧蔓延盘踞在了黑暗当中,吞噬啃咬着那方净土,让唯一光电黯淡地几欲磨灭,他闭上眼睛,又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死命的摇头,疯了般的摇头。 他的模样,突然让我好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这样的神情,突然让我回到了更加遥远的当初,那些不堪的回忆,那些让我逃避的现实。 金色晃了我的眼,就像是很久以前沉寂的金色屋檐,所有人都要低头伏首,安静的等待裁决。 黑色迷了我的眼,就像是很久以前没有星光的夜晚,草木鸟兽都要噤声无言,眼看着绯红侵染。 “我懂了……不要勉强自己。”良久,我松了口,双手再次覆上景烨的手,十指相扣,我感受到他的错愣,拼命扯出个笑容,“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都不要逃避,如果你现在真的不想说,就少想想那些是是非非好么?” 求求你,不要逃避,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自己,对不起,我太过于懦弱,我不想让你知道。 “如果实在不行,就,就忘掉。”我局促不安的开口,几个字在口腔里打着转儿,终于艰难的滚了出来。 “我答应你,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好不好?” 我猛然意识到方才自己在说什么,急急的补了句,好像这样就能掩盖掉先前那句般。 再看向他,他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却又好像是听懂了,慢慢的把目光移向更加远的地方,那里的墙面冰冷而僵硬,裂缝咧着嘴大笑,留下黑色空洞的泪水,缓缓的流淌到我的心中?。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样着急的。 我的曾经也是这样,我不敢回想,那些恐怖的记忆都像是洪水猛兽,片段都是让我恐惧到极点,几欲疯狂。 我第二句话,说的没错。 我在逃避,我也在逃避,却和另一个人说,让他不要逃避,何其讽刺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都有自己的曾经,我们都有不想要言说的回忆,每当夜晚的黑暗侵蚀,我也总是会不由自主的逃避呼吁而出的声音,脚步,画面,一时间纷乱不已。 当双眼被黑色模糊,面前再也没有了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就会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让我惧怕到极致的往事,让我窒息,让我逃避。 那些曾经会麻痹我的知觉,让我陷入冰冷,景烨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逼迫他说出些或许很血淋淋的经历,那种能够让他这般恍若天神下凡般的少年一夜之间痴傻也未曾忘却的经历是多么令人胆寒? 又或者,他惧怕的就是他一夜痴傻的原因? 我打了个寒噤,气息有些不稳,景烨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有个怎样的过去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需要知道,或者是我怕了,不敢知道。 如果要逼他说,硬生生的解开他心里的结,岂不是比将他的伤口一条一条撕裂干净还要痛苦? “对不起……应该是我说才对。”我感觉自己别扭的字眼在喉咙口堵着,舌尖泛起阵阵苦意,“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好的快一些罢了。” 他忽然把目光转了回来,轻轻的像是落叶飘落在静水上,却能够在比自己大数倍的水面激起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却最终让静水更加平静,他停下了摇头,只看着我:“无,事。” 好像是一盏烛灯在短暂风起当中被压的折腰,现在风已停,火便重新将黑暗点燃了。 他歪着头,突然身体微不可查的一颤,也只是因为我拉着他的手,才感受到了这小小的动作。 景烨重新的笑了,只不过却不是那样的灿烂:“不,我,只,有些累。” 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带着笑容,眸子牵上条线,连着我,让我没有办法挪动,只觉得眨眼都困难起来,酸涩不已,眼皮都不受自己的控制,甚至不愿意陷入短暂到几乎没有的黑暗。 两眸清炯炯,珪璋璀缥缥。 可是他突然身子一软,我方才惊觉那眼里的光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猛然间就消失了。 他的力气似乎陡然被抽干,整个人倒在床板上,刚好砸在尖利的床角,身上的伤口脆弱的经不起任何碰撞,霎时间白色的里衫撞出了万千艳红的花朵,映到我眼里,就成了地狱的模样。 我原本是同他十指相扣的,这个时候在去抓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倒下去,耳朵嗡嗡的,登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之前在同我说话的时候竟然都是在强撑么,还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这样了? 我一心想着要他解开心结,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似乎已经有些不对了。 我早该想到的,那双冰冷的手和不正常的颤抖,还有摇头的幅度……我立刻起身去柜子里拿陌颜的药,膏药到了手里却卡在缝隙里无论如何也扯不出来,眼看着他身上的色彩突然像是疯了般的涌出来,本来上次的就没有好全,这磕碰之后更是泉涌。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磕碰变成这样的吗? 我使劲一拽,布头霎时被撕裂开来,眼看着那草药散落出片幽幽药香,拿手去拢,可老天像是和我作对,拿多少落多少,最后只好放弃去拿小瓶里的膏,再起身,再去看景烨,却不知道应该从何下手。 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重的伤势这哪里是磕一下就能全部崩裂的? 他这样就好像——新伤旧伤全部被什么东西瞬间撕裂开来,而且还有不停下的趋势,这个样子根本止不住流淌的绯红,再好的药也是徒劳。 第三十三章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我呆呆的看着他身上的素衣被鲜血染红,慢慢的从一簇到浸湿。 人们总是把红色当做喜庆的色彩,张灯结彩,那样的鲜艳而明媚,娇柔而妩媚,可是到了现在竟然成了终结,浓郁的颜色慢慢染红蔓延出绝望的气息,盘绕着将床榻同化,像极了猛兽撕咬猎物,牙齿滴血,猎物血肉模糊,红色的河流吞没的我的视线。 我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扯下身上的布帮他重新包扎,却发现手颤抖的根本抓不住衣摆。 从皮外看他的伤的确是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怎么会这样? 我伸手去碰他的身体,炽热的液体覆盖着他,好似烫手般让我缩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温度,从来都是习惯了那冰冷的身躯,觉得没有生气,却不知道,这样才是真真正正的没了生气。 他就躺在床上,血止不住的泉涌,脸却是平静的可怕,没有波动没有血色面白如纸,和已经火红的衣服相辉相映。 景烨双目紧闭,微微蹙起的眉头是唯一让我能够感受到他还没有死掉的凭证。 可是他一动不动,身上到处都是血,甚至比刚刚撕裂的时候更加的多,比那天被鞭子撕裂的时候流的更快,就好像再也不会醒来的前夕模样。 怎么会这样…… 明明。 明明伤口应该好的差不多了才对。 我慌了神,想要解下他的上衣,却发现因为血的原因,上衣已经紧紧的贴着皮肤,到处都是血,我停下了动作,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来减轻他的痛苦。 他已经这样了,还有知觉吗? 我…… 不想他承受任何多余的痛苦了。 现下的这副光景我只知道,血丝毫没有要停下流淌的意思。 这个情况已经容不得我多想,我看着那层薄薄的衣服,终究是没有下手,纵使这样,十指已经粘满了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指尖,和已经黯淡的阳光一起缓缓的从缝隙流淌下去。 紧绷着的弦突然崩断,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虚无,只剩下他和摇曳烛火般的绯红,枯灯油尽的在我的面前,还有最后抹若即若离的阳光,飘忽不定,伸手碰不到,伸手抓不到,身上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开始倒流,想疯了般的往头顶撞。 是我害了他吗? 如果不是我心急逼着他,他是不是还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挽回不了了……对不对? 天气或晴或阴或暴雨同我何干?我只要他好好的,我只要他好好的。 景烨,你不许死,我不允许你死! 我爱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娘已经离开了,你不允许留下我一个人…… 在这个硕大的尘寰当中,寻找到一个家,寻找到一个自己生存的意义那么困难,当我遇见你,终于重新安心,可是这个家怎么可以再次破碎? 怎么可以。 我不要……我不要啊。 我脑海里猛的空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出院落的,鼻息突然脱离了腥气,却更加急促,直到被门槛重重的绊倒。我只感觉到身体失去了控制,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就是身体在碰到地面的钻心疼痛。 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不问,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万一,他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我顾不得太多,想要站起的时候,陡然感觉自己的膝盖和脚腕好像沉重的动弹不得,刚刚摔下去的时候好像砸到了门槛,发出的悚人的断裂声音被我忽略了过去。 可是我现在没有选择。 我要救他,救他。 我拼命的用指甲卡进门缝里,借力支撑,却是徒劳,刚刚勉强直起身子来,脚下一软,头重重磕到门框。 一开始竟然只是呆滞,头上麻麻的,只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也顺着发梢落下,然后就好像是根长针,从头顶直直的扎下来,刺破了皮肤,慢慢的一路插下,将酥麻和恐惧扩大到极至。 刹那间知觉回归,疼痛炸裂开来传遍了整个身体,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开始疯狂的叫嚣,尖叫,挣扎,腿脚也开始抽搐,指甲咔擦崩裂成为了脑海当中唯一的声音,眼前绛红斐然。 我也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想法了,也不管指甲断裂,拿手在头上抹了把,想让视线清明些,后来胡乱擦掉满脸的血,却触碰不到伤处,我和景烨的血混在手掌,再也分不开来。 擦不尽,抹不尽的绯红啊。 站不起来,我便干脆匍匐在地上,膝盖已经没有办法动弹,下身狂乱抽搐,脑海混沌,手指上的皮肉在黄土摩擦,粗糙的地面将血生生的逼出来,也生生的用十根手指担负了移动整个身体。 一下,两下,三下。 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眼前被重新翻滚下来的血气充满。 我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人去救景烨,万不可让他出事,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安稳。 拜托…… 来个人,谁都好,来救救景烨…… 我知道这天总会到来,却不知道是我引起的,没有丝毫的准备。 我用力的扒住地面,摆动着毫无知觉的身子,头上依旧在流淌喷涌,可到现在已经不重要,转眼又是满脸的湿热,所有的一切就剩下了双臂伸缩匍匐,十根手指早就已经痛的没有了知觉,最后只能靠着手肘,竟是磨的没有一寸好皮。 我单调的重复着这个动作,袖管被凹凸不平的地生生磨烂,地上的石粒成了朱石。 四下,五下,六下…… 无数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光突然消失,整个人笼罩在阴影当中,刹那间生命的全部似乎就只剩下了面前飘渺虚无的人,那突然闯入我视线的青色袍子,和突然停下的鞋子,浅绿色的底纹在我的眸子里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面孔,血色模糊了视线,勾勒出个熟悉的轮廓,我心里一紧,声音好像已然不是自己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干涩虚弱。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三皇子襄景烨。” “带我们……出宫。” 第三十四章 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 梦境飘渺如幻,时而似乎置身云端,时而便脚踏实地,冰冷无助,在混沌当中挣扎,拼命的想要逃离,却无处可躲。 我惶惶,伸手想要把血雾拨开,却是徒劳。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我注定了是一个灾星么? 娘因为我死了,我不要景烨也离开,我不要。 为什么上天这样的不公平,为什么。 自问上千为何,为何为何孰知为何?自问上万不甘,不甘不甘有何不甘? 景烨,我不要你死,我为了你放弃了出宫逃走炼狱的机会,你怎么舍得放下我? 或许真正到了这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割舍,根本没有办法丢下他逍遥自在,根本没有办法不去想他。 他跪着,强硬的撑着,坚韧的承受着无数痛苦,瘦弱的肩膀担负了无数本不应该施加于他的东西,鲜血淋漓。 他笑着,他微笑着,他咧嘴笑着,他对我笑着,他总是笑着,星眸闪耀,在逆光中慢慢向我走来,轻轻揽我入怀,在日光下,在月光下,在院落里,在屋子里,在深宫遗梦中。 我为了假装痴傻,总是笑着,却僵硬的吃力,他真的痴傻,也总是笑着,从来都是真心。 感谢上苍,让我们寻找到彼此,却也求上苍,不要让他在挣扎中痛苦死去。 我只感觉到泪水和血水混聚合拢,钻心的疼痛来自心里,断裂的弦刚刚接好,又被缓缓的拉伸,拉长,等待准备着最后的崩塌。 就在断裂的前一刻,我醒了。 脑袋叫嚣着终于停下了抽搐,刹那间就是安静的可怕,只留下风声将窗板木头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周挣扎。 周围空无一人。 我感觉到头上被布带包扎住,磕的有些紧,手脚动弹不得,脊背被床板托住,竟是柔软的不真实,鼻息被股草药特有的好闻香味充斥,旁边的香炉缓缓的升起青烟,绕着房梁最后消失不见,留下淡淡余香,和草药的味道调和,竟是消除了涩意。 这里绝不是宫中。 景烨…… 景烨呢? 他在哪里? 我伸出手,想要扶着床板坐起来,却发现腿脚已经没有了知觉,手也被绷带缠满,只是因为包扎手法的高超,薄薄的一层,方方面面环绕的轻盈,而且好像经过了特殊的膏药处理,若是不动,便没有疼痛感。 我已经离开了襄渠皇宫,那景烨呢? 他……到底有没有出来? “别动。”我身子一僵,回过头来对上男子的面孔,他勾着唇,往我的面前凑过来,青色底纹在我眼中倒映出古潭深井,语气半带着笑意半带着嗔怪,更多的是调侃,“再流血我可是要心疼的。” 我看着面前的男子戏谑的笑容,顿时浑身上下不自在,身子下意识的往后,却被床板阻碍,软软的床铺,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一般,无处可退。 “别这样,还不知道是谁求我带你出宫的呢?现在出来了,怎么连谢都不谢谢我这个恩公?”他说着,往后退开,转身拿来杯水,递到我的面前。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揽上了我的肩膀,以奇怪的支力点把我从床上带着坐起来,也没有疼痛的感觉,甚至连伤口都没有牵动。 他离的好近,属于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有些不自在。 虽说景烨也不是没有和我有过这般的举动,可是他毕竟都是无心之举,这般柔情似水,一本正经的撩拨还是头回,几乎让我紧绷着的面孔破功。 他轻轻的喂我喝下去,不晓得是使了什么妖术我只是张嘴,不冷不烫正正好好,柔软又富有劲道的温热茶水划过我的喉咙,流进我的肚腹,我方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僵硬的很。 “记住了,吾名邬炀。”他笑的越发深,好像想要把这个笑容刻到我的骨子里去,殊不知这样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邬? 难不成是邬葭的皇室? “是,我江湖混号是白萧公子,是个摆弄虫子的毒人,不过也是邬葭二皇子。”他见我呆呆的模样,轻笑了声,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一寸一寸缓缓的往下,从面颊,到脖颈,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凑进我的耳边,更像是耳语,“出去了,没的连恩公是谁都不知道,我可不能白白的放过你。” 他随手放下茶杯,茶水四溢,在杯壁碰撞,最后在桌面上留下几滴晶莹的痕迹,重新沉寂。 等等……他在做甚? 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动弹不得,之前只是因为疼痛,现在却是完全没有了力气,我惊恐的睁大眼睛,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瘫软在他的怀里,脖颈开始的扣子半松半紧,最后被他的手掌覆盖,一颗一颗往下解开。 一颗,两颗…… 我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急促,却不知道当时向他求救,到底是对是错。 朦胧的光照下,男子的轮廓忽明忽暗,近乎完美的面孔美的惊心动魄,白皙手指灵巧的动作我眼里渐渐缓慢,景象绝美又绝望。 我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却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你叫我救的人,我已经安置好了,不过若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人……”迷乱的景象当中,我感觉自己已经要失去最后的理智,他的声音在晨光的渲染当中缓缓的逼进我的心里,“那我真怕你哪天被人抢走。” 他手上的动作更快,外披已经被他解下随意的丢弃在旁边,阳光反射在晶莹剔透的茶水珠上,我只感觉飘飘欲仙,几乎不能再控制自己。 我感觉到面前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只剩下片柔和的光照,香炉的青烟飘忽缭绕,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越来越贪恋欺进的身体,他的温度,他的笑容,他眸中的微光。 不要…… 要……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明明似乎是清醒,却又置身云端,好像是极乐的天堂,一切都忧愁都飘忽云烟,身体变得炽热,从茶水入腹的刻就燃烧了起来,让所有东西都变得如梦似幻,浑身上下都变得柔软,没有了重量,迎合且再也不排斥。 第三十五章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 整个身子像是一汪炽热的水,等待着工匠的精心打磨雕琢,酥麻感更甚,让我几乎抓狂,却苦于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大口的喘气,手中的被褥已经被捏的不成形状,眼前的人已经彻底的模糊。 燥热发自五脏六腑,似乎都在这刻燃烧起来,将欲望带起,万蚁噬心般席卷入侵整个身体的各个部位,却和单纯的疼痛感不同,身体里拥积的热度急于寻找个地方宣泄出来,四处碰撞,难以自拔。 那茶水……有问题。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却也是一闪而过,消失在热浪当中。 面前的人若隐若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似乎他的声音也变得越发嘶哑,只是忽暗忽明的光照能够让我感受到他手上的动作。 那个轮廓竟然让我产生了错觉,恍惚当中,我竟然是看见了景烨,看见了他璀璨的眸子,温和的将我收入他的身体。 “邬炀,你在做什么?点了人家的哑穴关上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只片刻,一颗圆滑的丹药入腹,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顺着喉咙囫囵滚下,冰凉的触感刹那间在我的身体里炸开,硬生生的压下了无尽的燥热,意识刹那间猛地清明,这才发觉浑身是汗,衣衫虽不整,但内里还未曾褪下。 视线随之净了,面前的幻象消失殆尽,身子顿时如坠千斤,却真实的让我几欲落泪。 总算逃过一劫。 “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邬二皇子竟还有这般喜好,正主儿还在隔壁躺着呢,寻求刺激美人在怀真真是惬意的很那。”我艰难的回过头看向微凉的声源,赫然竟是陌颜,不知为何,心定了定又悬了悬,“真当我这地方是你那醉生梦死的欢楼了?” 从我这个角度便是只能看见少年的半张侧脸,他半蹲着,半坐半躺的我刚好到他的胸膛处,看不出他的心绪,却能够感受到他的维护,一张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孔上清冷而滴水不漏,话语中透着冷意,和面前这位豪情放荡的邬炀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 他似笑非笑的为我披上条披风,遮住我的身体,仅仅比我大一岁的少年顿顿,眉宇晦暗又明亮间竟是已然褪去了方才的冰冷模样,又调侃起了邬炀,“你在这屋儿坐拥美人,却也得不到美人心,我给你药可不是干这事儿的。” “呵,正主儿也不过是个傻的,白白糟蹋了一水灵灵的人儿。”邬炀从床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倒像是完全在意似的,转身拾起茶杯,又看了眼我,轻轻撇嘴,散乱的墨发向左边倾倒下去,突然认真的侧颜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说过的,你本该是我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总有那么天,你会是我的。” 面对这样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先是在送亲队伍里动手脚,却唯独没有对我下手,现在救了我和景烨,却又来做这样龌龊的事情。 阳光下灰尘飞扬,他见我也没法说话,却也根本没有等待我解开哑穴后回答的打算,转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俨然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便大步往屋子外头离开了。 好半晌,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后背被人松了穴道,感觉被掐着的喉咙猛地松弛下来后一顿咳嗽,直咳的眼冒金星,东南西北都整不清楚,最后才好不容易缓过来。 我张了张嘴,却愣是没发出声音来。 对于邬炀这个祖宗,便是说不清是恨还是感谢,这个时候才明白,娘当初说的没错,那些个混江湖的便是一个简单人物都抓不出来。 江湖就是另个官场,官人们戴着面具互相取乐子的高级戏台,互相猜测着别人的身份,阴沟里翻船勾心斗角无所不有。 如果说江湖和皇权的动荡不安,还不如说是官场,少数绿林还有龙椅皇嗣越发的混杂,这种混乱的秩序让四国风云暗起。 谁要去赶这趟浑水,谁就是傻子,我忿忿的想着,把手上的被褥捏的更紧。 比如他一个二皇子,放着邬葭的皇亲国戚不做,偏得去玩什么毒虫子,还混个华丽的江湖名号,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明明是个公子哥儿,要什么美人不是自己贴上来,还要跑过来沾花惹草,还偏偏那天在和亲路上和我撞上,顺带着给这襄渠皇宫插了眼线。 猜猜也能够想到,估摸着他也是过来给襄渠太后祈福的,邬葭本来就经常进贡些稀奇玩意儿来给襄渠,什么岁币奇珍异宝一车队一车队的砸,邬葭国主精明至此,便是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白白错失这溜须拍马的好机会,所以他被送来也是情理之中。 那么这应当就是他出现在襄渠皇宫的原因,结果恰好遇到出来求救的我,便顺道带出宫了。 “没事,他也只是闹着玩罢了。”陌颜拍了拍我的肩,露出个温和笑容,却比刚才他对着邬炀的那个真心不少,但也说不上真诚,随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并着,点了点我的手和腿,“自上往下,头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被硬物磕破,幸亏是头发里,就算是我学艺不精医不好,留疤也没什么,腕骨有些裂了,指头上的皮也得翻翻,膝盖旧伤反复,估摸着也是老毛病,这一来一去的碰着磨着也好不了,小腿骨近脚踝处断了,虽然已经处理过,但是这个伤筋动骨的事情不是神丹妙药能解决的,需得靠好生休养才是,还有……” 我愣了愣,嗓子发干,不想接这个话茬,没的引起一堆不必要的猜忌,况且有些地方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略去他闪烁的眸光,便急急的想要打断他刻意拖长音的内容,张开嘴头句却下意识道:“景烨呢?” 陌颜偏过了头,一身干净的米色长袍比初见时候的正服随性了不少,发间的束带质朴连着头冠,没有了那个时候的仪式感和夸张,现在这副模样才真真的符合了些他年纪的羁傲不训。 “你说那位隔壁的襄渠三皇子么?”陌颜把视线转移到左边的墙面,目光微沉,就好像当真能透过这厚重的阻碍看见对面的人似的,“他身上的伤口全盘崩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醒,人要是再晚些被救出来怕是要当场断气,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第三十六章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的揪了起来,刚刚缓过来的气息又乱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口,身上的披风因为这个动作而落了下来,突然没了重量,脊椎疯狂叫嚣着它的不适,但终究被我急切的心情压了下去。 因为角度的突然变换,窗前的阳光突然直直的洒下来,落在我的眼睛里,弄得又是模模糊糊,又是金光灿灿,仿佛置身金色麦田,恍恍惚惚我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绚烂的景色,急急追问:“那现在呢?” 陌颜一摊手:“自然是只能抓药缓缓,不过你放心,性命自然是保他无虞。” 我悬着的心猛然落地。 他说着明明是对着我的回答,却没有把目光放回来,似乎又有些顾虑,在想些什么。 是关于景烨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把视线转移到了平整的墙面,没有裂缝,好像是修缮过一番的,心里只觉得奇怪,却又说不清楚哪里来的感觉,只能点头应了:“是,只是不知陌公子还对医术颇有造诣?” “潇湘妹妹一句颇有造诣那可是真真的抬举了,这种粗浅的小学问不值得一提。”陌颜似乎对这个话题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反倒有些排斥的模样,皱了皱眉头,随后重新把眸子聚焦到我的瞳孔,“潇湘妹妹怎的如此见外,公子公子公子,生疏的很,平心而论你得叫我声堂兄。” 我一噎,却终究还是没有叫出声来,最后还是陌颜耸了耸肩,半是打趣半是感叹的说着罢了罢了。 经过这个插曲,我这才发觉身上凉飕飕的,风吹过来,自己身上的衣衫凌乱,着实没有半点体面可言,便灿灿的重新躺回去,盖上披风,遮住自己的身子。 “景烨他……你能治好景烨的病么?”迟疑再三,我看着陌颜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怎的压在心里的话就崩了出来。 “那些伤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已经是必定留疤了,我无能为力。”陌颜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走到旁边的床头柜边上,从怀里捻出帕子,将上面之前遗漏的茶水擦尽。 颗颗珍珠大小的水渍慢慢的被帕子收拢吸服,渐渐失去了饱满的形状和阳光的色彩,黯淡了暖意,冰冷而去,消失在那双白皙修长的少年手下,不知道应该说是帕子让水珠无影无踪,还是说陌颜让茶水无踪可寻。 “不是……”我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没由来的一阵胆寒,他很认真的擦拭着桌子,却专注的让人害怕,看着水珠在桌上随着帕子缓缓移动,重组,翻滚,最后都被雪白的帕子碾压的粉碎,消失在他的影子里。我突然打断了他的动作,出声让他看向我,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处,“这里……你可以为他治么?” 陌颜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最后慢条斯理的把帕子折叠好,放回了自己的袖口,随后重新走到我的面前,拉来一把凳子坐下,一系列的动作就像是早就已经排练好了的,行云流水,从容淡定。 他看着我的眼睛,定定道:“如果我说,可以一试呢?”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手里的被褥也一并松了,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如果景烨能够恢复神志,那对于他来说,对于我来说,到底是坏处还是好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象,世界上有太多的巧合和意外,我们没有办法去预测事情改变即将迎来的是好是坏,就像我们没有办法预测明天。 万一他恢复了,他会不会完全不记得我,他会不会也卷入这无尽的皇家斗争,失去原本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去朝堂,还能够干干净净的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面目全非,双手鲜血淋漓。 我有些颤抖,想起那双清澈的眸子,荡漾着笑意,注视着我,顶着一身的狰狞伤疤依旧不知痛苦,扯动嘴角的那抹惊心动魄的弧度,转而被无尽的红色潮水淹没的无影无踪。 景烨……我不希望他变成那样的人。 不对,是绝对不要。 可难道就白白的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吗?虽然或许也只是试试,万一能成功,是不是他就不必忍气吞声,受着这无尽的折磨了? 至少他能够和正常人般思考。 “你们离宫瞒不了多久,临走时候邬炀和我安排了人假扮你们,在宫里能拖住那些送饭食的丫鬟嬷嬷,可其他什么心血来潮的皇子来找茬可就瞒不住了。”陌颜说着,看着我的眸子,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说件同我们二人皆没有关系的事情,平淡的让我害怕,又比大起大浮的波澜壮阔更让人心慌意乱,似乎已经看透了,心里如同明镜儿般的,就等着我点头应许。 我讨厌这样被人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却因为有求于人没有办法抬起头来。 是啊……来找茬的皇子。 面前浮现出几张丑恶的嘴脸,当真是面目可憎,恨不得撕碎了才好。 这场局,没有人能跳出坑来,陌颜有什么目的主动去救景烨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晓得他是唯一能救他于水深火热当中的人。 这样的机会,我不能放弃。 就算他清醒过来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也不要紧,只要他能够活下来就好。 他已经迷茫了十几年,甚至都没有清明一天,上苍不救他,难道人为还不能救他吗? 我想,总该是这样,不会错的,等到他意识恢复,那再让他自己作决定好了,未来的事情让将来决定,将来的事情让现在决定。 他会报仇么? 他会恨曾经欺他的人么? 他会夺嫡么? 现在这些问题看似都没有答案,也都没有特别的意义,因为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还没有醒来。 让我为你作一次决定景烨,我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 阳光好像突然从原本就稀薄的云层当中突然四溢出光芒,在茫茫大地上镀上一层金,然则本质非金,人也不可能托起大地来测量它的本质,是真的金子还是灰秃的泥——自然也搅不清楚,我也仅仅知道这金色蒙了眼,没了神。 第三十七章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在卧房里睡着,每天只剩下浑浑噩噩,白天和黑夜只能够凭借小小的窗户来知晓,也不知道到底错过了夏天,已经步入了秋天,还是已经到了寒时。 只有香炉缓缓的升起青烟,像极了娘神话故事,里头描绘那老君练丹药时候总是摆着这样的香炉,一般不二。 这些日子也没有人再进来叨扰,我也乐的个清静,只有陌颜会进来帮我送些饭食和水,比宫里的要好上太多。 我明白自己消受不起,却也只能违心的蒙骗出一时的欢愉。 我总是问他,问他景烨的情况,得到的却只有摇头,说他还没有醒来,而且身上的伤太严重,没有办法医治别的东西,例如我那天祈求的。 可是这几日他也没有再来给我送饭食了,只有差遣来的小丫鬟,估摸着是他带来的人,也没有搭上什么话。 等到我推开门,真正踏在地上的时候,方才感觉到离开宫廷的真实感。虽然还有些行动不便,终归是能走,闲着也是闲着,走出来竟是别有洞天。 这似乎是座建在山上的园子,靠着山泉,估摸着有五间房卧室,围在一起,我便是最左边的,再往左边就是光秃秃的林子了。 我感觉有些奇怪,看着那片林子,想着陌颜的眼神,总觉得怪怪的,和之前一样,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左边…… 算了,也没什么。 我抬起头来,放眼望去满目都是晨光,却不刺眼,不会阻拦看见别的东西,属于清早的薄雾纷纷绵绵,比小小香炉要大气的多。天上云层很厚,此时却没有遮挡住金乌,虽然还只是颗红悠悠的球儿,带来的色彩却是难以忽略的。 正是山林当中,叶子都已经变得枯黄,摇摇欲坠,却还没有落,攀附在显得有些萧瑟的树枝上,诉说着它经历的一生,似落非落,还在等待未来的倾听者,向他说出未完的话语。 视线明朗,几只说不出名字来的白鸟儿在山泉旁停留嬉戏,在本来就不平静的流水当中激起清花,倒影层层叠叠,被冲散又重组,来来往往也辨别不出到底哪些是谁的模样了。 风吹过来,头发被掔住,飘飘荡荡,有几丝儿顽皮的钻到了面颊上,将我的视线弄得有些迷离,恍恍惚惚,我转过头来,用手按住作乱的头发,将目光锁定了右边的房室。 隔壁…… 是景烨? 我强行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扶着墙壁,手指上传来阵阵清晰的疼痛,却被喜悦和激动掩盖,就像是当时被着急和恐惧掩盖一样。 疼痛总是被忽略。 我搭上门,轻轻推开,耳边传来属于木头的嘶哑呜咽,就像是老旧生锈的铃儿,没了原本的清脆,留下的只有吱吱呀呀最后的歌谣,不好听,却还是熟悉的声响,却戛然而止。 “景烨?”我往里面走,撑住了桌角,里面暗暗的,木门打开带来的光亮让我看清楚了躺在床上人的模样。 他就这样躺着,就好像初见时候的模样,寂静的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我和他的呼吸,层层交叠,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是你的还是我的。 光珠流转在侧颜上,从面颊到有些凌乱的头发,身上已经明显没有了血迹,想起那天的模样真真是恐怖到了骨子里,幸而现在已经止血。 他在这些日子里醒过么? 他现在还有知觉么? 我不由得往前又走了步,却害怕惊扰了他,搅了他的梦,明明希望他能够睁开眼睛,想要亲口告诉他我一直在,却还是不忍心发出什么声响,只生怕让他让他无法静养,不能好好恢复。 我已经害的他伤口崩裂了,还是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要是他情绪激动起来,没有人能够保证会发生什么。 潜伏在暗处的尘埃似乎也随同着光照的来临被无声的激起,在半空中跌宕起伏,在我和景烨咫尺的距离当中翻滚飞扬,瞬间扑面而来,让我甚至错觉以为半空当中生出透明的屏障,生生的拉开长段距离且无法逾越。 我禁不住,再次往前,脚步又放轻了些,却因为手离开了支撑,足下一软,幸亏及时向前迈了大步,抓住了他的床板才得以稳住身形。 这样,我便离他更近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现在看起来竟是比先前还要苍白些,我原以为,曾经已经苍白到了极致,现在纠正过来,心里只感觉被狠狠揪了把,酸涩不已。 从侧面来到了正面,依旧不变的是他的毫无生气,纹丝不动像是木头般,只有因为距离的缩短而更加清晰的呼吸和微弱的起伏能够让我确定他生命的存在。 初见时,红色的帏帐和红色的布匹摇摇晃晃,称托出这样个熟睡的人儿,只觉得普通至极,要说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病怏怏的毫无生气。 经过时间的磨合,朝朝暮暮的相处,在这张面孔下所埋没的样子原原本本的呈现出来,不知不觉当中,竟真的潜移默化地把他当作了自己夫君。 以往我的确从未想过婚嫁的事情,小时候偶尔看着娘的样子,也会悄悄的想着父皇的样子,却总是暗暗想着将来自己也该找个爱我疼我的夫君,陪伴此生,白首不离,才不要像娘和父皇般分居两地,日日相思而不得见之,苦了娘,苦了我,苦了娘子,苦了孩子。 后来见到了父皇,明白了什么是薄情寡义,之后便再也没有想过这类的事情,偶尔听说宫里的哪位公主许给哪家的世子公子,又或者远嫁他乡,皆同装疯卖傻的我无关,可谁曾想有朝一日竟然成为其中的一员。 世事难料,没有人知道下刻会发生什么。 当听说嫁给痴傻皇子,真真是不甘情愿的,只想撞死在南墙上,却是不舍得放弃这条娘拉扯大的贱命。 直到我来到了襄渠,见到了景烨,才终于明白什么是幸运。 第三十八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来襄渠之前,我好恨,恨上天对我的不公平,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痛苦施加在我身上。来到了这里,本来想要抽身避世,却不知不觉被那双清澈迷人的眼睛挽留。 我没有资格在他的面前诉说自己的苦楚,他经受的比我更多,每每想象起他曾经的日子就是一阵害怕,然后便赶紧急匆匆的掐灭我的思绪。 他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曾经也是天赋异禀,从小才华横溢的红人,襄渠皇帝青睐有加,若是在皇后肚子里出来的,只怕是要马上册封入主东宫当太子的。 当时母凭子贵,平步青云,原本入宫定位的昭仪因为这位三皇子而一步登天到了贵妃,风光无限,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匹敌,当时宫里头谁敢在她面前说一个不字? 只可惜一夜之间沦为笑柄,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让我也不禁起疑,是什么让风华正茂的少年短短一天从天上狠狠摔落,是什么样子的刺激才让他失了心智? 曾经的事情,任谁也没有办法弄清楚了,虽然他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这些日子里展露出来的坚韧不拔和隐忍,包括总是真心的笑容也让忧愁也消散的无影无踪,足以让我相信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他是景烨,他是天神下凡。 可他变成这样,也是天意么? 他身上的伤疤狰狞的让我几欲无法直视,可是那张面孔上又分明书写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没有什么污垢能够沾染他的内心。 他说过,喜欢。 我,也喜欢。 不知不觉当中,嘴角也勾起弧度,轻轻的帮他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准备离开,却看见陌颜倚门靠着,已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专心致志的想事情,竟然浑然不觉。 我脸一红,撑着墙面有些心虚,陌颜今日浑身青衣,和那天邬炀穿的有几分相像,却更加瘦些,显得有些单薄,撑不起这样的衣料,但依旧遮掩不住华贵的气息。 先前倒是没有注意到他这样,好像是虚的很,无端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倚门看起来轻松,却有些无力。 “几日不见,怎么好像大病一场?”待到我离开景烨的房间,鼻息脱离了浓重的药味和尘土气,好像突然解放,欢呼雀跃着迎接着新鲜的来临,我转向陌颜随口问着。 陌颜闻言带门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很快恢复了正常,可待到把门关好以后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声音温和:“今天下午我便着手来为他医治,只希望一切顺利。” 我也没有在意之前的问题,却明显被他的话语转移了注意力,重新正视有些急切:“当真?” “嗯。”他点点头,面颊牵动着嘴角拉了下,似乎是个笑容,却没有什么血色,倒让我有些想起了景烨的模样,“宫里不能再拖了,下午便要着手,不管成功与否,你们都该回去了。你们离宫的事情败露,谁都没法活。” 我微微一愣,的确是过了很久,可是明明之前是陌颜自己说不着急,这会儿也是他,又精神不济的模样,反倒要着手开始了,怎么看都有些反常。 二来我也有些犹豫,当真要开始为景烨医治,我也不知道自己擅自为他做下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 罢了,听天由命。 看着陌颜的面孔,那张波澜不惊,似乎完全没有情绪波动的面孔,张了张嘴,脑海当中闪过千言万语,想要让他当心注意,想要让他全力以赴,涌到嘴边却都被我吞咽下去,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最后只有叹息和一个单调的音节:“好。” 到了下午,我用了饭,可能是早上起来的早,身子有些困乏无力,我硬逼着自己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冒金星,便大口大口的灌凉水,只希望能够熬过这个下午。 上天……求求您,景烨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求求你让他恢复,让他的苦难到头。 我正暗暗祈求,窗外忽的刮风,那势头大的好像要把本来就不牢固的窗子生生的吹掉,膝盖随之隐隐作痛。 太阳在中午的时候已经隐没了,本来云层就厚,同这金乌搏斗了一个早晨终于占了上风,原本想着不要下雨,这阵风吹过来,愿望怕是成了泡影。 我站起身来,膝盖一酸,又险些摔倒下去。 膝盖疼本来就是老毛病,我也不觉得奇怪,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来加上尚贵妃让我跪在碎片上,应该是早就伤到了骨头,每逢阴雨天就是这样,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之前都会有所准备。今天倒像是中了邪,一想到景烨就忘的干干净净,冒冒失失的站起来,都不管不顾了。 我自嘲笑笑,推开门,耳边顿时被噪声充斥,之前门窗紧闭听不真切,这雨竟然是下了好久的模样,地上的坑洼里已经全是水,屋檐上的残雨滴滴答答,没完没了的往下淌,微微湿润了下裙摆儿。 我呆呆的站着,看着这漫天的雨点连绵不绝,在灰蒙蒙的天空当中随风飘荡,和烟雾不一样,它更像是那灰尘,打不散吹不飞,缠绵的很。 我转身便是回到屋里,在角落里拿了把伞,或许只是备用的,平时也没有人拿,所以撑开来的时候在雨雾当中散开浓重的尘土气,扑面而来充满我的鼻息,恍惚间又随着雨飘散掉。 这样的山,这样的雨,我曾经是最爱的,那是我小时候最爱赖在娘怀里撒娇的日子,她在这个时候心情最好,会哄着我,给我讲着千奇百怪的故事,嘴角飞扬出片蜿蜒起伏的水墨丹青画,雨丝紧随其后,在山清水秀当中跌宕起伏。 渐远的画面消失在雨丝搅入山泉的瞬间,不知道是混浊了清澈的水,还是锦上添花,为这漫天的磅礴大雨留下清脆的声响。 我摇摇头,让自己从回忆当中挣脱出来,缓缓往旁边走去,却发现多日不见的邬炀站在那里,伞遮住了他的脸,木门紧闭。 第三十九章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他着了满身的斗笠,似乎还没有更换,也是匆匆拿了把伞就来了,此时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伞因为承受不了暴风的洗涤,缓缓的下塌,雨从边缘源源不断的往下滑落。 这身斗笠怎么看怎么像是出游才会穿的,为的是雨天不必打伞,行动方便,可是又是斗笠又是伞的,倒有些画蛇添足的感觉。 长长的斗笠将他包裹在其中,若不是那个身形,我还真认不出来他是何人。 “邬炀……不对……是邬二皇子。”我往那边走过去,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但于情于理,都总不好躲在旁边看着,不如正大光明的打一声招呼。可这称呼出了口,却觉得有些不妥,便立刻改了,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却被大雨冲散,丝丝空旷,“不知二皇子在这里做什么?恩情未曾感谢过,潇湘在此且见礼了。” 他闻言转过身,眉宇当中犹有几分怒意,却转而即逝,在茫茫雨雾当中看的不甚清晰,便也让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流露这样那样的情绪。 邬炀面色缓和了下,沉吟片刻,抬手指指木门:“你带来的那个襄渠三皇子在里面,陌颜在着手为他医治,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他说罢转身把玩着伞柄,一点也没有经过上次事情的不自在之感,反倒显得我有些耿耿于怀了。 不过上次本来就是他的错,他救了我和景烨,却也做出了那般下流的事情,算是扯平了罢。 我叹气,现在也是有求于人,不让进去就不进去。 一片泛黄的叶子从头顶落下,在伞上碰撞,发出声很轻很轻的闷响,只因为刚好在头顶,才勉勉强强能够听的清晰。 随后枯叶顺着雨往下淌,在面前落下,我下意识的用手去拿,当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纹路,感受到那湿润的触感稳固下来,方才发现枯叶中间有个不规律的破裂,或许是因为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目光透过去,刚好将邬炀的面孔和那扇紧闭着的门圈在其中,兜兜转转,流转着禁锢了风景。 泛黄的边缘有些扎手,我一颤,叶子脱手离去,脑海当中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去无数念头,陌颜笑着说不急,又突然精神不佳的说要行动,邬炀消失了数日,又出现在这里面带怒气,着手医治,却把门关的死死的,一条缝都不透开来,不安在我的心头撞击开来。 天黑压压的沉下来,重重的砸在我的胸口上,让我没有办法呼吸,瞬间,灰尘气,药味,香炉烟和雨雾一起涌上来,纷纷杂杂耳朵边轰雷大作。 有什么地方不对。 陌颜在同我讲景烨的事情时候,看着左边的墙面,而景烨的屋子是靠着我的右边,难道是他不熟悉房屋的布局么? 这个山上的清静之所根本就不是他和邬炀所有的屋子? 还是说,陌颜当时只是因为心虚而移开了目光,并没有看着一个确切的方向? 等等…… 我只感觉到事情一下子涌上来,所有的一切都在面前搅成一团,却隔着若即若离的飘渺雾气,挥之不散,又像是灰尘,越驱越多。 血鼓鼓的往我的太阳穴上撞,心跳越发的快,身体本能的往前,伸手要去推门,只剩下个念头就是阻止。 不能轻信……不能轻信啊。 多少次,多少次念叨这几个字,怎么就是记不住呢?我不能害了景烨,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阻止他们。 不要,再等等我,停下来,我还不算太晚。 面前再次浮现出封尘的画面,四周都仿佛成了炼狱,像是被云层遮住的金乌,时而透出,时而又往里面缩,完全没有了节奏,忽明忽暗。 为什么…… 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我往前再跨了步,却猛然被有力的臂膀拽住,弄的我险些向后栽倒。在那手离开它的主人伞下之时,瞬间被淋的透湿,随后紧紧锁住了我的腕,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前进,手指停留在半空。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我死死盯住木门,好像要把上面深深的纹路刻到心里,道道深色的壑谷层层交叠,同时压上来,手腕上的力气突然变大,伞应声落地,刹那间冰冷的雨没有了阻碍,欢呼雀跃着往我的身上蹦跳。 那雨没有方向,千滴万滴却都准的砸在心坎上,让我几乎崩溃,回忆突然占了上风,黑漆漆的压上心头,盘踞蔓延了我的整个身体。 头发突然好像千斤的重量,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依旧在往下淌,淌过伤口,合着刚刚上的药流到眼睛里,酸酸涩涩逼出眼泪,转而又飘飘荡荡流进唇齿之间,更是混杂的无法形容其中的滋味。 眼前一片的模糊,像是无数针往里面扎,只能依稀的看见轮廓和混合在一起的雨水。 “放开我……放开!”声音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在雨水疯狂的往嘴里充斥的缝隙,几个字已经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般断断续续。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疯狂,一味的伸手往前,却只能看着近在咫尺的木门而无法触碰。 “你不能进去。” 我突然听见旁边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打了个激灵,手腕一松,本以为要成功的碰到木门,肩膀突然被重量施加,生生的把我掰转过来,雨水从正面席卷而来。我完全没有办法睁开眼睛,眼泪的温度和甘霖在面孔上肆意妄为,只有耳边响着噩梦般的声音。 “你不能进去……你不能。” “你冷静一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进去。” “你听见了吗?” 声音到了最后也变得难以听清,依稀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眼前一片黑暗,我只感觉到自己伸出手,拼命的抹着脸,眸子里火辣辣的,几乎要在冰冷的四周燃烧起来。 “好……我不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浑身瘫软,再也没有了力气,在这瓢泼大雨当中陷入无尽的黑暗,眼前唯一的光亮也彻底被掐灭。 第四十章 入目皆是君,破晓黎明霁 破晓前的黎明是漆黑的,我挣扎着想要从梦境当中脱离出来,虚影重重,似乎要把我像漩涡般吞噬进去,偌大的人世间,竟还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么? 尘寰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我拼命睁开眼睛,周围的场景依旧漆黑,只比梦中更加漆黑哉冷森哉萧瑟哉。 眼角的液体还留有余温,尚未干涸,塌陷进头发和头发之间,沾湿了枕边,这里却是已经凉透。 不知道是谁把我重新安置到了原本休息的房室,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腾的从床上弹坐起来,跌跌撞撞的寻了鞋子,几乎来不及细细感受那来自膝盖的疼痛,就速速往外跑,脸上的泪痕突然因为风的来到而转变了方向,急急的往后流,刹那间最后的温度也消失殆尽。 雨停了。 景烨的木门已经开了,却突然看见陌颜站着,靠在墙上,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而邬炀死死的盯着他,似乎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怎么回事?怎的会这样?不是万无一失么。” 陌颜没有说话。 这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一个盛怒,一个像是丢了魂。 他们的对话让我心里一紧,脑海当中刹那间闪过最坏的下场,刹那间呆滞,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如果……出事了…… “潇,湘?”当那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我反应了半天,终于把目光聚焦到邬炀身后的景烨身上,他半坐着,脸上挂着笑,一双久违眸子,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像这样的色彩。 我感觉呼吸又回到了身上,摇摇晃晃,迈步往里走,面前的人越来越近,木门外突然透进来丝来自初阳的淡淡辉亮,却看不真切,我大步走过邬炀和陌颜的身边,满眼都只剩下了面前的他,那唯一的光明。 “景烨……”我轻声唤,拉住他的手,外面的光亮突然盛开,从木门打进来,刚好落在他的面孔上,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山河大海沧海桑田,川流不息千变万化尽在其中,所有灰尘雨水草药,所有悲伤苦难困惑,都在这刻被洗涤干净。微微有些发苦的喉咙翻滚了两下,终究是没有吐出别的话语。 我在他的塌边,看着他,心系着他,明白他还有呼吸,他还能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我,我的眸子里有他,这样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都不重要了。 “潇湘……他没有恢复。”我转过头,循着声音看过去,邬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只剩下陌颜。 他看着我,指指景烨,刚才或许是因为黑暗,而没有看清楚,现在是清晰了,也看的很清楚那张有些歪的面孔,眼圈发青,好像是被打了拳的样子,衣领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大雨冲刷过后,公子亦不再温文如玉。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我偏过头,看着他的样子,话语到了嘴边却终是没有说出来,之前他和邬炀的争执,似乎是因为景烨。 是因为陌颜没有治好他么? 再一次看向景烨,心里酸涩,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不要他恢复什么劳什子神志,就这样,只要他活的好好的,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过邬炀到底是为什么和陌颜置气,我还是想不明白。 之前明明是他们很熟悉的样子,而且怎么看都至少是老友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陌颜现在的状态不佳,甚至反倒拳交相向。 我所看见的这个场景,陌颜明显是被动方,这中间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 邬炀真的有这么好心,为了个他之前根本不屑一顾的痴傻皇子,竟然因为单纯的治疗失败,和朋友反目么? 我是不相信的,而且心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刚才陌颜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倒是生出几分逆来顺受的感觉。 再加上之前一系列反常的举动,零零落落,拼拼凑凑也得不到结果,就算不是针对景烨和我,也总归有事情瞒着我们。 关于这两个人的斗争,一个是在襄渠皇宫说话都颇有份量的小世子,行踪不定,又突然精通医术。 一个是邬葭尊贵的二皇子殿下,武艺超群,又长年混迹江湖,摆弄毒虫。 这样一个治,一个毒,相生相克,两人的关系想必是复杂的,我还是不要掺合进去为好。 这里不能久留,我也不敢再拿景烨和自己的性命冒险。 成日里和两个我完全不知道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等于把整个人的性命交给了他们,谁知道他们哪天有什么目的,把我们置于死地…… 我不敢想下去了,只想现在就离开。 可是……我不可能和景烨远走高飞,离开邬炀陌颜这边,离开襄渠皇宫,自由自在纵然是好的,虽说世间之大,但是襄渠泱泱大国,势力遍及天下,就算是跑到国外也是插翅难飞,想要找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陌颜和邬炀也说了,他们安排的人不可能瞒太久了,马上就要暴露,到时候,不旦我不是痴傻的事情要曝光,景烨也要受了牵连。 我敢求助,让邬炀带我和景烨出宫,也是因为景烨的地位太过于尴尬,平时不仅宴会根本不会参加,而且基本不会在众人面前露面。这次估摸着是那些丫鬟婆子来送饭,却老也看不见人,所以才起了疑心。不过因为觉得晦气,还在犹豫要不要来一探究竟。 这个事情不能拖了,也不是什么我能够左右的,必须回去,而且越快越好?。 “明天,就回,去。”景烨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就这样在不经意之间,沁入心扉,好像他看着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陌颜还在旁边站着,甚至说他还没有恢复的尴尬,反倒竟然还出现了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溺宠,在什么地方暖暖的生根发芽且绽放,“好吗?” 后面两个字听的不是那样清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抬头看过去,只看见景烨完全没有变化的笑脸,心中最后一丝的不安也消失殆尽,嘴角随之上扬:“好。” 第四十一章 郎君总在侧,关心则乱意 或许是因为精神不济的原因,和了些陌颜配的药,景烨又睡了下去。 服药前,我还有些不放心,检查了一遍才让他喝下去,见只是安神的草药便就放心了。 看着那张熟睡的面孔,我站起身来离开,临走前关上了门。 陌颜状态很不好,走起路来都有些轻飘飘的,摇摇晃晃的样子,询问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是刚才的争执伤到了吗? 不过这几天看陌颜的医术,想必也不是我需要操心的罢。 最终我还是没有发出声音,踱步回到了自己的房室。 落叶清秋,地上铺满了枯黄,经过一夜的暴雨,说是满目疮痍也不为过。 熏去金风来。 皓月天上,繁星点点,正是入秋第一夜,惬意凉风阵阵,想着今年怕是错过了桂花的花期,等着赏菊也是一样的。 只可惜我生在帝王家,嫁入帝王家,祸端四起,身不由己,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去年此时,我还在楚睢,前途一片渺茫,偷偷的在上书房的墙角听着大夫们讲学,画面已经在记忆当中模糊不清,只记得昏黄的灯火缓缓的在宫里掌起,淡淡的光晕笼罩了整个视线,所到之处皆是暖意,却实际上冷的可怕。 纵然是睡不着,胸口有些发闷,打开门,瞬间是感觉到清新的露水气钻进鼻息,比里面污糟糟的感觉要好上太多。 索性就出去走走罢,在这里住了这样久,却都没有怎么出来,几次出门也不过是往景烨房里,统共就那样几步路,对这里唯一的印象就止步于山清水秀了。 这般走出去,果真是派美景,山泉没有停下,娟娟流淌着,碰撞着,只不过没有下雨时那般来的汹涌,此时这寂静当中的响声,倒平添了几分雅趣,当初建这个小院的人,也是别出心裁了。 正听着这无声中的有声,叮叮咚咚果然颇有情调,却被一阵细索的碰撞声吸引了注意力,声音不大,却是很清晰地能够辨别出是茶盏碎裂和重物落地。 儿时娘练过我的听觉,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让我独自一人学会生存,所以现下才能听见如此小的声音。 我蹙紧眉头,转身看过去,却是从个房间传出来的,如果在自己房间里,关上门,还当真听不见。 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我才发现越是接近越是响,而且还阵阵的,虽然被山泉掩饰掉,凝神却还是可以听出来的。 站在紧闭的门前,我却犹豫着停了下来,怎么说这里也不是我的院子,也不好为所欲为,别人家的地盘,我还是不敢肆意胡来的。 我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开,不要去管这档子闲事,却在移开目光的刹那,听见了木头倒地的声音,或许是桌子还是书柜的摔了下去,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并不那么大的喘息。 人声到了一半就被生生的掐了下去,似乎是它的主人拼命的抑制。可就算是那半声,也好像是痛苦到了极点,而且是强压着实在没有办法,方才透露出来的。 这样的声音,在黑漆漆的夜晚,的确是悚人不已,我感觉背上直发毛,随即又听见了阵更大的声响,冷汗森森,便就本能的推门。 面前的景象却是让我呆愣了番,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个男人蜷缩在地上,入目之处皆是碎裂的茶盏,书柜和桌子在地上翻倒,黑乎乎的一团,瘆人的慌,直刺到我心里去。 这里像是刚刚经历场激战般,到处都是破碎,伤害和黑暗,若不是因为窗门紧闭,我当真以为有什么侠客来打过一仗。 男人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的到来,半撑着地,浑身颤抖不已,一层厚厚的影子布在他的头发上,那是门口的光都没有办法透析的。 他低着头,更加没有办法看清楚掩盖在下面的神情,只能看见似乎是融化的影子,滴滴暗红的近乎发黑的东西从被隐没面孔上淌下来,在平滑的地上蔓延开来,从暗处扩散到光照中,定睛一看便是扎眼的血。 当目光触及在窗外透进来淡淡光线的照亮下,那熟悉的衣物让我顷刻间想到了它的主人:“陌颜?” 我失声。 原本就觉得陌颜不太对劲,现在这是怎么了?他连那么困难的伤都可以治好,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样子? 我心下疑惑,但更多的是惊愕,面前这个场景的确恐怖到毛骨悚然,屋子里只剩下陌颜的喘气声,一下比一下急,突然好像又被谁掐住了脖颈,整个人从跪坐瘫倒下去,手一撑地,便是溅起一小撮绛花。 他开始剧烈的咳绛嗽,越发呛出更多的红色液体来。 “你还好么?”现在他这个样子,面前这副景象拖下去怕是要出人命,怎么说他也算是救过我,视而不见总不是个事儿。 陌颜医术如此高超,如果有什么小毛小病肯定是早就能够治好的,这样的模样,怎么看都是长年累月积累起来才爆发的这么严重。 他隐忍成这个样子,还吐了这么多血,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么? 面前的陌颜,即使依旧在颤抖,虚影和记忆中的景烨重叠,打了个激灵不敢想象。 世界上痛苦的人太多了,世界上坚韧的人也太多了,只有我是最软弱的那一个,只有我是选择逃避的那一个。 失败的很。 “可以站起来吗?”我往前走了步,鞋子和裙摆被血迹沾染,缓缓的往上攀爬,似乎想要把这随意的素裙变得和它一般的狰狞。 我向陌颜伸出了手,想要拉起他,在触碰到他的瞬间,明显感到对方身体僵硬了下,紧接着他却像是失了神志般用力推开我,然后自己失去重心,又吐出口绯红来。 “别……别过来。”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把头埋的更低,声音断断续续,嘴里似乎是含着血,那红色像是恶魔一般疯狂的追逐着门口唯一的光亮,就好像要把时间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明啃噬干净,“没有用的……捱过去,就好了。” 没有用? “没有用……怎么会没有用?你不是神医么?你既然可以让景烨的伤口恢复,怎么会治不了你自己呢?”我下意识的追问,直感觉口中的话语越发的苍白无力,口干舌燥。 我方才想起,他现在不可能回答我,也没有能力解答我。 世界寰千帐红尘,我太过于渺小。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独自一人承受,直面所有的痛苦? 为什么呢? 第四十二章 独沉清洌水,能否涤愁肠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我是个不速之客,冒失闯进来,而面前的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可是我却不能一走了之。 这个时候,地上的陌颜却慢慢的没了反应,咳嗽声渐渐停止,本来撑着地面的他,已经完全的瘫倒在地上,衣服已经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白边底上原本的纹理就像是拦腰折断的花枝,戾戾低头,墨发浸的透湿,只余留下微弱的喘息。 “陌颜……陌颜?”我有些慌乱,蹲下身子,有些手忙脚乱,也顾不得什么乱七八糟划清界限,轻轻试探着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我心慌的厉害,颤抖着手,拨开他已经凌乱的头发,露出那张面孔,好像是磕到什么东西流血,也有可能是单纯的碰到了地上的绯色,整张脸上被朱雾朦胧所掩盖,五官都看不清晰,唯有微微煽动的睫毛昭示着这个仅仅比我大上一个年头少年正在经受着非人的痛苦。 他昏过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病使然,还是硬生生疼昏过去的。但是不论是哪种,都是我不敢想象的。 几乎是本能的作出了反应,我在黑暗当中摸索,在倒下的桌子周围摸到了蜡烛,却苦于没有办法点燃,索性站起来把门开到最大,让属于夜晚的微弱光芒充满屋子的一角。 这样的黑让我没有办法直视这样的景象。 我很怕。 很怕很怕。 如果我没有发现陌颜,他是不是就要这样在冰冷的地上,在血泊当中,吐完那么多血之后昏迷上一夜,然后等到醒过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打了个寒战,再看向陌颜,心里凉了半截,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让这个少年舒服些。 那……邬炀知道这件事情么? 如果是朋友的话,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半点也不知晓? 脑海当中无端的闪出这个念头,却很快消失了。看今天日头里邬炀的表现,或许还真的不知道。 簌簌的月光从清丽的夜空当中洒下来,缓缓的流淌进这个黑暗的小屋,重新在绯红的世界里,取回自己所拥有的主权。 我托起少年的头,解开那条已经面目全非的长袍,幸好里面的衣服还是干净的,床就在旁边,当抬起少年的腰时,却惊奇的发现他是那样的轻。 那点重量几乎让我惊诧不已,本来准备好要废点力,却并没有。平日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现在却突然有了反差。 那张充满阳光的笑脸下,被绚烂华服遮掩下的身体,竟然是这样的瘦弱么? 把他安置在床上以后,取来块帕子,擦拭掉脸上的污秽,看着少年的面孔逐渐清晰,雪白的帕子也变得逐渐粘稠迷离。 陡然,我手一颤,帕子落在了地上,弯腰去捡,方才发现蓄满泪水的眼眶终于支撑不住这大幅度的动作而落了下来。 手里拿着沾满绛色的帕子,我站了起来,好像猛地天昏地暗,星辰月光都失去了色彩,原本的黑暗拼命挣扎着,用力的拽住了我的心,疯狂的啃噬着最后的猎物。 陌颜也这样…… 景烨也这样……… 这么多人,他们都这样…… “别走。”衣角突然被拉住,恍惚当中,又和之前一样,被拉住的我,只能够回头,只不过先前是景烨,现在是陌颜而已。 我回过头,看着意识本来应该尚不清明的陌颜,他却亮着双杏仁般的眸子,水雾雾的,一字一句在屋子里听的很清晰:“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邬炀也不要……好不好?” 恐惧突然占了上风,就像是老墙上无人看管而疯狂延伸的藤蔓,拼命的扭动着身躯想要钻进本来就黑暗的裂缝,叶子被挤掉了,流血了痛了,最后只有更大的裂缝和更多的藤蔓发了疯一样的长,簇拥上我的心头。 我猛的甩开他的手,却发现像是黏住了一样,根本甩不掉。 “答应我,好不好?”陌颜固执的拉住我,口齿逐渐含糊不清,眼神迷离起来,混着又吐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死死不放。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当我突然感觉到那扯着衣角的力道一松,蹬蹬往后退了几步,便转身就跑。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都在隐忍?,都在这样的苦楚下惶惶而活,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辛苦,所有人都默默承受,坦然直视这些不堪的现实。 他们从来不怨恨,他们从来不难过,他们甚至都面带微笑。 他们……都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他们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结果,这些原本就不公平的结果,为什么他们不逃避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原本不过就是撞破了个陌颜的秘密而已,景烨像这副模样的时候,我也曾经见过,或许只是在这刻,所有的情绪都在同时爆发出来了么? 我不知道,只能依稀在发软的双腿勉强支撑下,缓缓的蹲下来,用冰冷的山泉水一下一下往自己的面孔上扑,寒光闪闪的月色逐渐模糊朦胧,暧昧不清的光照下来却只有余寒。 刺骨的水覆上面孔,打湿了头发和睫毛,湿润了身边的小方土地和整个面颊,顺着十指之间的缝隙竟然感觉到眸中涌现出来的暖意,却在下刻被山泉润色,付出的代价便是寒却。 我不知道这代表懦弱无能的液体为什么总是一次次的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汹涌澎湃如同抵挡不住的潮水决堤,我只能用山泉来提醒自己,想要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 我问了太多为什么,我只知道,陌颜可以忍气吞声,独自在黑暗的小屋中咽下所有,景烨可以一声不吭,跪倒在自己的亲生兄弟面前承受暴风雨般的折辱。 而我呢…… 而我呢? 我猛地站起来,膝盖上突然传来的钝痛让我本来就已经近乎瘫软的双腿失去支撑,整个人向后仰倒在了地上,耳边嗡嗡的,背部磕在粗糙而不平整的地面,鞋袜被浸湿,后脑勺又是阵阵灼痛。 我……好没用,连站立的能力都不具备。 原来全天下只有我选择了逃避。 第四十三章 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总是这样的,金光四溢的殿堂映照着我的面孔,黑漆模糊的山路拉长了我的影子,依旧是模模糊糊像是水中的倒影,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位置,换了个时间。 我永远只能这样,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总是这样,从来没有长进,在面对鲜血的时候只能够低头,独自哭泣。 我承受不了,我只能够逃避。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们都这样,他们为什么都这样? 我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耳边的轰鸣缓缓的被山泉水流取代,细细索索几乎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面前的白月光渐渐的被云层隐没,原本还是晴空凉夜,随着时间缓缓流逝,没有办法抓紧,那只能够松开。 失去了山泉水冰冷的刺激我的皮肤,麻痹的触感突然活跃起来,涌出更多的泪水,在我的面颊上肆意流淌。 世间陷入黑暗,昏昏沉沉睡去之前还在想着,自己竟然已经没用到了这种程度,哭着睡着,次日醒来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把自己送回去? 真可笑,别人都是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而昏睡而去,只有我是软弱的哭着昏睡的,就像是全天下只有我作出了那样蠢笨错误的决定一样。 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无意当中好像被人揽起了身子,好像被人放回了床铺,晃晃悠悠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境,终归是不冷了。 再醒来,已是天明,昨天晚上的乌云好像只是错觉,清秋寒时,风冷矣初寒矣,头有些昏沉,鞋袜好像被人换过了,或许是邬炀吗? 我也没有精力去想这么多,寻常女子总说足是不能给别人看的,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抬起头来,望向窗外,想到陌颜的样子就是阵哆嗦,他那样的隐忍,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看来,这个病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也好像已经习惯了那样子的忍受。 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陌颜自己也是医者,自己也是会调养自己的身体。 这般看来,他学医的目的,是不是就打算医好自己的病呢?这算不算久病成医? 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大都是没有答案的,何况我无知粗鄙至此,所有的一切只能够猜测。 有时候,想起以前独当一面的娘,这的好佩服好佩服,她果决的样子,是我永远也没有办法能够直面的强大。 我学了娘的文,习了娘的武,带上面具终究还是个假把式。 我扶着墙站起来,膝盖又是阵痛,背上也是酸涩不已,原本就是烂泥,渴望它矗立,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忽然门开,走进来了邬炀和后面的陌颜,一进来,我所有的注意力就聚焦在了陌颜身上,他靠在门框上,依旧是无力的苍白,在邬炀身后,手里拿的帕子粘着若隐若现的血迹。 他竟然今天就站起来了吗? 昨天晚上那样汹涌而来的病,竟然还要像个没事人儿般站起来了吗? 我看了眼邬炀,想起他昨天固执嘱咐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陌颜昨天拼了命的也要我为他保守秘密,甚至已经神志不清了,依旧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我看着邬炀,长了张嘴,声音终究还是没有发出来。 陌颜向我眨眨眼睛,眼睫扑闪了几下,似乎又成了初见时候的那般模样,纯澈又无害。这位众人口中所说的那位无法无天的小祖宗,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年少轻狂,未涉世事像是张白宣纸,殊不知万千光环下,隐默的,到底是怎样番光景。 陌颜是异性王的世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根,受尽这样的折磨才会隐忍成那般模样。 王府知道么? 衣食父母知道么? 还未等我想完,只感觉面前没由来的又是阵晕眩,连邬炀叫我的名字也没有听见,等到回过神来,邬炀已经有些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 “潇湘。”他再次开口,猛的让我清醒过来,方才发现这会儿不是发愣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向邬炀已经有些面色发青,“等到今天傍晚的时候,陌颜会以世子的身份进宫为太后请安,届时会带你和景烨混进去。” 自从在太后祈福的宴会上发生了那样子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爷都看不下去这场政治的闹剧,还是因为太后本来命数将尽,病是非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坏,御医都是只有摇头扶额的份儿,成天提心吊胆。 偏得这襄渠皇帝还要贴了心的守着个孝名,没什么实质性的法子,除了把太医院搞得人心惶惶之外,就只好弄上堆世子皇子和公主,日日夜间沐浴焚香,烧香拜佛钟鼓不断。 陌颜虽然是异姓王之子,却也乐得去凑数,还能博个大敬的美名。 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 我把目光投向陌颜,却被他一个低头,巧妙的避开。 “邬炀,我有事要嘱咐潇湘妹妹,你且先出去。”他突然咳嗽几声,不动声色的把帕子重新藏进袖口。 邬炀在听到他声音时,突然面前又浮现出怒意,却转而被硬生生的压下去,一时之间看起来有些扭曲,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上前跟步,和陌颜低语了几句,又深深的看了眼我,便转身走了出去。 “陌颜,你还好么?”等到木门扣上的刹那,我几乎是瞬间看见他无力的瘫坐下来,出口终于发觉不知不觉当中,称呼已经成为了他的全名。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从未想到有天会靠近这个根本琢磨不透的少年身边,甚至撞破了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还有多少呢?一个人隐瞒的极限是多少?我很想知道。 或许是因为之前强打精神,陌颜好半天才勉强扶着桌沿,缓缓的撑起身子,眸子有些闪烁,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看不真切,却能够很清晰的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措辞:“没关系……已经是老毛病了,潇湘妹妹不要告诉别人就好。” 第四十四章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思绪百转千回,从刚刚见到陌颜开始,就是被他所救,因此心中也怀着份感激,就算他这次没有治好景烨,也没有什么。其实原本这个要求也是我强人所难了。 当年难道太医院为了景烨,不会忙的鸡飞狗跳么?痴傻的皇嗣,别说失去了政治价值和他曾经的所有天赋才能,单单是给皇室蒙羞这条就能让襄渠这爱面子的老皇帝抓狂。 还有陌颜的病,怎能是朝夕被医治好的?况且本来就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大肆宣扬也对我没有好处。 “就这样罢,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也不必担心。”我闷闷的说着,随后抬头看着陌颜,他突然欣喜起来,却让更加强烈的惭愧涌上心头,“让这件事情烂在我肚子里算了,只不过,这个病……会让你怎么样?” 如果很严重的话,我也不好坐视不理,那样的病情爆发起来着实痛苦。昨天晚上我也看的真真的,瘆人至极,那么多血吐出来,怎么也得病歪歪的躺上十天半个月的,加上他今日还要进宫…… 就算是平时调养的再好,折腾下去,怕是也要回天乏术。 我一哆嗦,不敢想下去。 “其实……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是前些年落下的病。”陌颜顿了顿,回头牵动了额前的碎发,在微光当中,轻轻飘抚摩擦过白皙的皮肤。 黑与白的模糊界限突然硬朗起来,模棱两可的边缘线猛地变成了分明,将光调和的部位重新勾勒出清晰的形状。这拂动的额发,拂动出了个硬朗公子,却偏偏是苍白的脸色辜负了这翩翩。 他这话说的含含糊糊,想要搪塞过去却又没有办法不回答,似乎想要早些转移开话题。 我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这样的病情,怎能说不严重?便就只好随口追问:“陌颜,那这病何时发作,何因染疾?可寻到法子医否?” “自然,小病而已,左不过几个月发作次,不打紧的。”陌颜的目光有些躲闪,声音明显放轻了不少,似乎是害怕触怒我什么似的,还是在小心翼翼的隐瞒什么般,活像只任人宰割的小兔,收敛了所有锋芒,顺从的不像是他。 几个月一次,而且是前些年落下的病,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病,那他是怎样挺过来的? 昨天的那副样子,要么是被下了蛊,要么就是伤及内里。 邬炀不是号称什么毒虫噬圣么?每天都是和各式各样的毒虫奇蛊打交道,如果当真是中了什么蛊,怎么会没有办法治? 而且陌颜还要叫我保守秘密,尤其是对邬炀,看他的模样也是不知情的,也不存在他向陌颜下手的可能。 那……究竟是怎么了呢? “可是……中了蛊?”我转过身子,对上他的眸,那双眸子还是躲闪,此时却坦荡了起来。 “是。”陌颜愣怔片刻突然放松下来,“但是,还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是不是意味着连王府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么? 看着陌颜的模样,是不可能再透露半点情况了,此时昨天晚上的那股冲劲儿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有满满的惆怅和无尽的担忧:“那……今晚进宫不要紧么?” “没事。”陌颜摇摇头,把身子坐直了些,看样子已经缓的差不多少,虽然依旧面色苍白,终归还能看出些活人样子,也就不那么吓人,“无碍的,这毛病说大也不大,只是蛊虫发作的时候难受,忍忍也就过去了,平时潜伏也无太大感觉。” “索性和你说罢,这次我估出来发作会很凶险,所以特意从王府搬出来,想找个地方等着发作完再行归回,邬炀是我的老友,当时进宫准备救邬炀,殊不知碰见原本被扣的他从皇宫里脱身,顺带救了你和三皇子。因为当时你们都没有知觉,邬炀险些被发现,我便就以世子身份出面化了这危机。”陌颜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汪清泉,水珠碰撞,瓦解,崩裂,柔软脆弱却不失刚强,原本矛盾的形容,用在一起却完全不显得突兀。 他这样解释后,我便明白了大概。 “邬炀既是故友,又精通蛊虫之物,何不告之?或许能帮到一二?”我再次询问,既然陌颜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言语之间也有亲近邬炀之意,和之前的隐瞒,岂不是前后怪异? 难道是真的另有隐情么? “非也,我们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曾经是好友罢了,现在也就是打个照面知晓名字而已,搭救也不过是顺道。”这次,陌颜接话的很快,像是刻意,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在里头,默了会儿,又有些惴惴的补上句,“总之不管如何,潇湘妹妹可要保守秘密。” 少年站起身,并没有要等待我回答的意思,只是有些困难的扶着桌沿保持平衡,又在打开门的那刹那突然的挺立,萧条的背影却和另一个影子重叠。 邬炀站在门口,陌颜站在他的面前。 其实陌颜并不比邬炀矮,明明是小了些年岁,却完全不输年长人,乍看二人的身高相仿,身形重叠的恰到好处,甚至如果不是邬炀的衣角被风吹起,都看不出站了两个人。 我有些看愣了。 邬炀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他有没有听见我们的攀谈? 再看向陌颜,他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神情,却能够看出他的肩膀微微松弛,完全没有担心什么。 现在回想下,难怪他先前说话都那样的轻,有气无力的样子。 一是因为精神不济,二便是害怕隔墙有耳罢。 陌颜往前走了几步,并未说话,直接绕过了他。我最后只来的及捕捉到邬炀嘴唇轻轻蠕动,声音却被关门声掩盖住。 视线突然被阻碍,陌颜关上了我的门。 他们在说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只晓得,今天我和景烨就要回到皇宫去了,我还多怀揣着了个秘密。 第四十五章 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其实原本回去,有了陌颜这个门面撑着,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知是何原因,皇宫里的侍卫都对这紧闭的轿子忌讳的很,查也没有查,只是陌颜露了个脸,讲了两句话,便就放行了。 想想之前被陌颜救的那次也是这样,看起来嚣张跋扈的侍卫头头,那纨绔子弟还要紧张兮兮的称他声小祖宗,看到了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当时也有奇怪过小小世子何苦怕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异姓王兵权的大么? 近来在襄渠待久了,虽说大部分是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却也听说了这个异姓王聪明的紧,为襄渠皇室打下不少城池。嘉奖来爵位当日,他就主动就交了兵符,现在手上是一兵一卒都没有,却保下全族老小的命。 我和景烨坐在轿子里面,只感觉轿子抬落颠簸,便就知道已经进入了那个洒满鲜血的坟地。 可这地方却偏偏迷惑性的装饰上厚重的朱墙。三千粉黛其中,皇嗣争斗其中,朝堂权谋其中,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在其中,只有真正进入了,才会明白这局中人的滋味。 景烨一路上都没有发出声音,或许也是因为之前陌颜说过,最好是不要交谈,否则被发现就是大麻烦。 带人进宫来,就算只是多带了个仆婢,人家左一口右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去,是非黑白跳进河里也说不清楚,再要有心人再加上把火,怕是连欺君谋逆的罪名都可以有,诛了九族也没处申冤。 我坐在景烨的旁边,因为气氛太过于奇怪,便偏过头去,偷偷看他的脸色。 他垂着眸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安静的靠着被拉紧的窗户。原本阳光进不来,只有越来越暗的窗帘,从红色变成深红色,昭示着夜晚吞噬蔽日。 景烨不说话,陌颜也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轿子一转,帘子互相碰撞,叮叮咚咚的我们就稀里糊涂的下来,便是到了曾经的破败院子。 当红色的轿子渐渐远去,夕阳拉长的影子已经不复存在,取代霞光的已是繁星满天。 昨天夜里还是惊心动魄的发现了陌颜的秘密,仿佛还在那个空旷的院子里,现在又重新回来,像是做了场梦,却那么的真实,真实到成为现实。 灯火到繁星,那个山顶小院其实根本就没有照明用具,不知道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多也就是蜡烛而已。但是山顶的繁星那样的楚楚动人,掩盖掉所有般,而这里,深处宫廷,便只有灯火耀眼了。 繁星还是有的,明亮还是同样的,可是人的注意点不同,比较不同——到底是看这灯火万千,还是赏这璀璨星空。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景烨在我身边,他没事,我也没事,这样就好了。 陌颜也同样,坚强的让人心疼。总是这样的,只有我,从来都只有我—— 我抬起头,顿住了思考,世界又是灰蒙蒙的一片了。 走到院子里面,悄无声息,之前扮演我和景烨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院子本来就小,也就不显的孤独。 天明。 初生的太阳缓缓的下来,泛红的圆盘倒下盆无穷无尽的金豆,蹦跳在地上,屋顶,人身,像是他的拥抱,明明没有温度,却暖洋洋的,温和到心里。 我去后院寻了些泥土往脸上扑了两下,遮住面孔,到了外头却是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早膳送来,纵使景烨再不受宠,膳食再差,也不至于干脆不送。 老皇帝要面子也是人尽皆知了,活活饿死一个皇子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襄渠泱泱大国,周边各国多少双眼睛盯着,要是出了这种事情,明里头不说,暗地里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到时候皇帝怪罪下来,那就是掉脑袋,谁敢轻慢这事儿? 不过……景烨确实是被欺负惨了,若不是我来,那这皇子被虐打致死的笑话怕是就要传出去了。 有时候这种市井流言真真的是残忍无情,或许事关人的性命,甚至九族的命运,黑漆漆的嘴张张合合出来鲜血淋漓。 我最恨这样子的传言,有些事情真的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一点都不容得搬弄是非。 虽然是晨里,却并不是那般温暖,从天而降的光热需要穿透云层薄雾的时间。我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穿的有些薄了,站在寒风当中,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想起那些嘴巴瘆人的紧。 “我看里头的人是不对劲,不管怎样还是看看罢。”随着阵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宫女嬷嬷走过来,头个声音听起来很近,粗粗的像是毛糙的木门打开,估计是什么领头的年长嬷嬷在说话。 “哎!跑了也好,死了也好,不用成天来送饭那才是真的好。”随后跟的句像是换了个人,年轻些,声音很响,像是咧着嘴巴,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张扬着想要表达自己的见解,显露出自己为人处世的想法,殊不知到了别人耳朵里如此粗鄙浅陋。 “只是不知道圣上会不会怪罪下来,万一真的出事,还不知道要怎么交差。”当那个声音提及圣上,才稍稍压低,却依旧能够听见尖细的嗓音拉长了刺破耳膜。 竟然还记得不可私议主子的礼仪,晓得忌讳帝王,难道还不知道皇子么? 我攥紧了拳头。 脚步零零落落交错着越来越近,我也没有打算躲,太阳穴被血撞的有些发晕,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干脆就杵在了那里。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躲的,看见我就看见我好了,无所谓她们要检查什么,只不过我潜意识里不希望别人看见景烨。这种感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而来。总之就是不希望他的模样被除我以外的别人眼睛占有,这让我非常的不舒服。 我摆出了个笑容,垂下手臂,往左边的门槛上靠了靠,晃着右腿,视野忽然开阔,地上坑坑洼洼,恍惚间突然想起来门框是我磕到过的地方,下意识的低头。 第四十六章 人有泪,花无意,明日酒醒应满地。 目光还未曾触及到斑驳脱落的木板,褪色的朱红轻轻旋转,随即越来越快,紧接着的就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撞击在地面的感觉,整个人斜斜的往下倒。 从侧面来的光,突然来到了正面,眼前发黑,原本清晰画面汇聚成无数小黑点,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越来越聚拢来,最后就成为了难以看清楚的一片,似乎是块污垢,挡在面前。我吃力的拿手去抹,却也无法抹去的黑色让我心慌。 刚刚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到现在头脑还是发懵的,不过是刚刚垂下眼帘,便就好像是被人重击,跌倒下去。 是谁?我透过朦朦胧胧的视线,明明已经显而易见的答案却依旧在我一片混沌的脑海里不甚清晰。 “这个便是楚睢送过来的傻子罢。”头顶传来个声音,好像听见过,应该是那个走过来的宫女。依旧是刺耳的声音,我却几乎愣住,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脸上的泥土经过这番折腾掉下来了些,此时抬头着实不妥。 我低下头,只是好像真的傻了般,一动不动任凭宰割。 眼前的视线还没有恢复,依旧是黑漆漆的,低下头来,脱离了强光,面前像是终于被暴风捶打的忍受不住,片片剥离的镀金下露出原本丑陋的淤泥。 黑暗污秽呢,掉下伪装之后,依旧是黑暗污秽。 “这小东西不要紧,快些进去看看里头那个死了没有。”嬷嬷的声音从前面些传过来,像是已经往里面走了,开始有些不耐烦的骂骂咧咧,“这些个吃白饭的家伙,浪费我们多少时日照顾,不如早早的自生自灭,若不是为了向圣上交差,早晚就弄死他。” “本来就是傻子,死了也不会来找咱的麻烦,自己娘还在冷宫待着呢,圣上都不见得去看一眼,果真是扫把星。”宫女声音再次响起来,嗓门大的很远都能够听的清楚。我就在她们身旁,还低着头,耳朵却半点也未曾因为自己面孔对着地上而忽略掉什么。 这两个人也没有继续前进,竟然聊了起来,到了后来越骂越难听,我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住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 说我痴傻蠢笨愚昧无所谓,反正我也早就已经习惯了,但她们说的大都还是景烨,几乎把难听的词语用尽了,末了还要啐上一口,刚好落在我的面前。 我没有办法这样听着,我没有办法任由她们胡作非为,我拼命攥紧拳头,忍下自己起身的冲动,眼前一片湿热。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这么软弱。 指甲磕进掌心,骨节泛白,我只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要疯了,突然固执的撑起身子,膝盖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摩擦两下,应该是伤疤破了,却完全来不及注意,就和上次般。 “闭嘴……闭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发出那样歇斯底里的声音来的,尖利的好像从太阳穴一下子插进无数细密的牛毛小针,拼命疯狂叫嚣着涌进头脑。 面前已经完全适应了光亮,却依旧看不清面前的人,因为泪水终于盛满了眼眶。 说出口的话便是覆水难收,这点是我早就知道的。 但是我不悔。 我只感觉到积蓄许久的泪水突然泉涌而出,这声歇斯底里的喊叫突然唤醒了身体里所有的器官,血液连带着沸腾起来,面前依旧是黑暗,刚刚恢复的视线晃晃悠悠,随后再次崩裂,显露出丑恶的本色。 第几次了,痛苦流涕,软弱至此。 可是我直起身体来了,虽然还是跪在地上,膝盖的血和泪水混合纠缠不清,映照着像帝王般高高在上,漠视所有的金乌。 可这些都没有影响我心中的酣畅淋漓。 我抬起头来了,虽然眼前抽象迷离的形状乱花迷眸,像是子夜的烛火昏黄不定,只有黯淡的轮廓,下刻就要熄灭了去,却依旧是存在于世间的。 刚刚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忍受着他们对于景烨和我的侮辱,死命的把所有的情绪装进这具我身体的容器,头发乱麻般的贴下来,遮住了光线。可是面前渐渐看清楚黄土和泥污,又与黑暗有何区别,苟延残喘在她们的唾沫面前,我做不到,我忍受不了。 我怒视着面前的黑暗,鄙夷着黑暗。 没有污秽的世间,没有污垢泥浆,没有冠冕堂皇的金乌,恍惚之间又听见山泉流淌,叮咚作响,娟娟穿插在隐忍的岁月当中,瞬间撞击到坚硬的阻碍,原本躲避的水流炸裂开来,尖叫着冲破那表面坚固的顽石。 就算她们明白我不是傻子也好,我抬起头,沾湿的头发飘荡在耳后,没有了遮挡的光芒涌过来,汇聚成面前重新出现的黑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呵,这小贱人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声音像是把冷森森的利剑,深深插进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土地,我突然感觉呼吸困难,“两个傻子也能有感情么?倒是能算上路边阿猫阿狗了。” 面前的黑暗只是暂时的,那层遮住的表皮在适应的过程当中第三次支离破碎,崩离瓦解的点点裂开,光亮,色彩和轮廓像是得到了新生,迫不及待的往我的眸前黑暗与黑暗之间的缝隙钻来。 那只手从半空中挥下来,很快,却也很慢,看的很清晰。随着手下来的时间,视线可以触及到地方也变的更大,瞬息之间,我看见了天空,看见了个嬷嬷,金乌的边角以及宫女扇下来的巴掌。 然后,就是感觉到身体再次的失去了重心,好像是再次被人推了下,却莫名其妙的被股力道稳住了身形。 发丝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在半空当中失去了方向,突然漫无目的般的甩出个弧度,在眸前四散飘舞,攀附在面孔上痒痒的,完全没有巴掌打到的感觉,恰好遮住了原本就没有完全清晰的视线,将原本的缝隙刚好填满。 随后头发飘荡的更加厉害,几乎叫我睁不开眼睛来,连带着衣角都被轻柔的带起。 起风了。 第四十七章 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随着被推开的瞬间,风吹过来,面前乱丝迷眼。 待到终于平息下来,发丝轻轻搭回肩头,视线也刹那间完全恢复清明,却是感觉鼻子有些痒痒的,面前完全被挡住,伴随着稍显粗糙的纹路,稍稍有些皱褶的地方带了几块灰暗面,层层叠叠交错的细密针脚在面前清晰浮现。 我过了良久终于意识到那是件衣服。 有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抬起头来的,眸子此时已经完全适应了光照,朗朗乾坤几番周转终于显现出它们本来应该有的样子来,世界却静悄悄的可怕。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那阵风让所有的声音挥发殆尽,因此只余留下无穷无尽的沉默。 目光随机触及到衣服之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因为是背部,面前人的头发安静的落在肩上,两只手在半空当中交错,刚好遮住了金黄色的日头,为那两只手蒙上一层美极且近乎七彩的光环。 景烨……景烨? 呼吁而出的名字在喉咙口翻滚两下,终究没有说出口来,面前又开始恍惚。 只看见他紧紧的扣住即将挥下来的手,那宫女约摸二十六七的面孔,半张着嘴,有些错愣,好像没有料想到会有人拦住她即将扇下来的巴掌。 对我来的巴掌。 他们僵持着,我在景烨的背后,鼻子酸涩,险些又落下泪来。 好没用,这样也要哭么?被救了也要哭吗? 那个宫女似乎突然反应过来,眉头突然扭曲紧蹙,嫌恶的抬起另一只手狠狠的砸下来。 皮肤碰撞的声音让我几乎再次头脑发懵,失去思考的能力。 眼泪又落了下来。 事情发生在瞬息当中,根本没有思考反应的时间,我只是呆呆的,被面前这个傻子夫君护在身后。 景烨偏着头,本来就没有扎束好的墨发攀附在面颊的两侧,隐隐约约,飘飘荡荡刚好遮住了他的眼睛,在脸颊上留下层灰暗的阴影,正如他的衣衫,看不清神色。 我一阵心慌,身体却好像失去了控制,动也动不了。 阳光之下的景烨,总是耀眼的胜过阳光,可是现在我却不敢肯定,那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不容我多想,手上突然沾染上温热,低头望去殷红入眸——那是他脸上掉落的血。 “好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还有皇子妃,就算是废人,意思意思就够了。”那嬷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退了回来,拉住了那个宫女的手,扫了一眼我和景烨,“知道没死就好了。” 没死……就好了? 我感觉自己的知觉重新回到身体上,竟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自始至终都被景烨紧紧抓住,已经快要勒出红棱。 他用一只手抓住我,一只手扣住宫女向我扇来的巴掌,自己代我受了那宫女另一只手的那下。 我不知道在这太阳下也可以这么冷,却又那么暖,两个极端同时发生在我的身上却不觉得违和。 “可是二殿下……”那个宫女或许是因为突然被斥责而感觉不甘,忿忿的看着自己几乎被景烨掐红的手,抽了回来,转身争辩。 “二殿下是二殿下,不是你。”这嬷嬷拽住宫女快步离开,也不管她有没有抗拒,一并在横过去的那眼里让那宫女咽下肚里去。 而我感觉自己浑身冰凉,就连攥紧我的那手松开也不知道,只是眼睁睁的看见那个嬷嬷拽着宫女离开,走的很急,好像就要喷涌而出的怒气突然被凉水浇灭的干干净净,只有自己留在原地以及黯然失色的天地。 还有景烨。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转向景烨的背影,张开嘴感觉嗓子有些干涩,却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真真是恨极了这种感觉,在别人身后,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自己那么没用,谁也保护不了,这点也是从来不用怀疑。 到头来,还是要别人来帮我。 痛恨自己的弱小多少次了呢,我也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景烨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好像在等待什么,话语在口中翻滚了几圈,最终只成了最基本的问候,而且是句显而易见最没用的问候:“景烨……你还好么?景烨?” 可他却好像突然有了反应,慢慢抬起头来,刹那间阳光骤然盛满了他的眼眶,光珠流转向黑亮的河流,千年的潭水突然沸腾,四溢进我的眸子,不知道这是不是流泪的原因。 他头发微微的往下倾斜,无力的搭垂在肩膀上,有些凌乱,但是我觉得更多的却是无助。 在这个时候,我甚至看不见景烨有半点的难过,哪怕是墨发轻擦过面颊上五道泛红的触目惊心血口时也没有一丝一毫:“潇湘。我,没事。” 出乎意料的答案刹那间让我的理智崩塌,看着他的唇角莫名其妙的竟然泛起波澜,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把这该死的温柔感觉放进我的身体,流淌进我的血液,缓缓的托起我的身体,让我飘飘欲仙。 我不要这该死的无力感,我不要这种感觉。 为什么……景烨甚至要来帮我挡下伤害,甚至还要微笑着受伤。 我拼命抹了一把眼前的泪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料的粗糙眸前火辣辣的疼痛,却是看的清晰,声音近乎哭腔,却被我狠狠咽下堵在喉咙口的苦涩:“我们回去……上药好不好?” 景烨嘴边的笑意更加深下去,用力点头,伸出惨白的手想要拉我,那张有些泛红的面孔在我的眸中恍恍惚惚,不知不觉泪水又是满目。他的面孔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不清晰的轮廓,在泪水和阳光的交合当中闪耀。 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呜咽着向前,紧紧环绕住景烨的脖颈,突然闭合的眼睛将泪水尽数倾倒,却能够感觉到自己决堤的泪水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不知道那天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感觉撕心裂肺般,和之前不同的是有个可以依靠的地方,索性发泄痛快,哭地颤抖到无法说话为止才停下来。 朦胧的视线透进来的阳光斑斑驳驳,我伏在他的肩头,脑袋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只晓得景烨没有推开我,只是任由我的泪水将他的衣襟浸的透湿。 第四十八章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傻头傻脑的抱着景烨哭了好久,然后抽抽噎噎的帮他上药,不晓得当日的阳光多么耀眼,只晓得他的温和眸光胜过一切。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听说扣押的异国皇子里逃了个,估摸着就是那位邬炀,不知怎的陌颜还差点受牵连,总之是有惊无险。 而我也权当不晓得陌颜救了邬炀,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 最后一件大事是快要入冬听说的,那就是二皇子景昭凯旋而归,霞贵妃荣光复位,这完成的时间之短甚至比给的指定期限还要少很多,震惊朝野,龙颜大悦,加封了个什么九珠亲王,听说权利和太子几乎持平。 单是这般看,这位大亲王除了欺负弟弟热爱美色,打仗还是有那么点能力的。 这事情于我本来没有关系,顶多是太子那里闹腾番,朝堂的浪潮再翻翻,但是如若那个杀千刀的回来,再来寻景烨出气,便算是完了。 我回去把这件事情告诉景烨的时候,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懂,反正是低低的应了,然后重新绽开我熟悉的笑颜。 他怪怪的,我却说不清是哪里奇怪,虽然以前他也会离开这个小院跑到别处去,现在却越来越频繁。但转念想想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了他精神恢复的很好,要是如同之前那般昏睡,我怕是要更加着急。 罢了,人各有命,福祸在天,我原本是不认同这话的,但祸事如果真的来了,我们也只能担着,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解决。 景烨既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我们出宫也没有被发现,朝堂大定,天下太平。这盛世当中的百姓安居乐业,孰人会想到战场上的亡魂,别国的血流成河以及那些质子的悲惨下场,这繁华的宫殿,这大红的灯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玉佩戴环无一不是横尸遍野得来的啊。 我坐在这皇宫,越发的觉得不安。 这次征战都是制的小国,先从其它三大国说起,由于南篁太过于偏远,虽然也挤身大国之列却是大都苦寒之地,名里南实则和北方也无区别,都是物极必反的道理,而且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襄渠也不屑去耗费这个精力打块没用的土。 四国百姓是互相看不顺眼,不过在对于南篁这等脏乱差腌臜之地就保持了统一战线,直称那恶心地方的人为“蝗虫”。 邬葭地大物博,土地肥沃,是块不可多得的宝物又接壤西域,贸易通达,却因为国主精明,对襄渠俯首称臣,年年进宫,岁币成千上万,就连美女都不知道送了多少,甚得襄渠老皇帝欢心,有别人帮忙管着地,安抚着民,航道通商都拨出最好的路来供襄渠享用,坐享其成拿好处原本就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而楚睢也因为一直安分守己,虽然进贡没有邬葭那么勤快,却也没有少了去,白银金条是哗哗的流进襄渠的国库,没有表露出半分锋芒而幸免于难。 总之,这另三大国的人虽然也是有被扣留下来的人质,除了邬葭的邬炀半路跑了,其它人也都好吃好穿的养着,都护送了回去,没有被这场沸沸扬扬的争斗殃及。 也不晓得是哪位养尊处优的楚睢倒霉皇子被送了过来,我有心去看看兄弟,却也估摸着去了也不认识,便就打发了这心思。 “你可晓得之前宫中逃了个邬葭的皇子?” “当然。邬葭国主大怒,重重的罚了,过后又给宫里送了成堆奇珍异宝作为补偿,这才让圣上脸色好看些,算他们识相。” 我在覆黄泥的时候恰巧听到有人路过在嚼舌根,心中猛颤,赶紧仔细琢磨咀嚼话里的要紧之处,最终还是锁定住了“重重的罚了”一句上,眼前浮现出那张救命恩人却也是让人憎恨的面孔,恍恍惚惚又想到了陌颜会不会担心他这位朋友,思绪百转千回,弯弯绕绕却是发现脚步声已经远了,便就收了心,重新熟稔的抓着黄泥。 可是,当阳光正烈,眼前突然一暗,影子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再看的时候,我的手却被抓住了。 抬起头,竟是景烨。 他捉着我的手不放开,力气不大,我却因为一时之间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挣脱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景烨乌黑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认真的让我心里发毛。 说实在的,景烨之前同我的语言交流并不多,一来是之前他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多,睁着眼睛的少,闭着眼睛的多,能吃饭起床就是奢望了,二来他或许自己也明白,他很难组织起完整的话语,磕磕巴巴讲了一通有时候我也听不明白,索性就只说些简短的只字片语,倒也不影响日常交流。 那说话少了,沟通却总不局限于一种方法。 比如眼神。 他这样看着我,我还是头次猜不到他想要什么,故而愣住,看着那清澈缓缓被乌云遮蔽。 “为什么?要这,样?”他蹙紧眉头,蹲下了身子,手上的力道一松,指了指我的脸。 我依旧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习惯,甚至没有发现半分不对,对于突然靠近的景烨,我连后退的动作也忘记了。 直到太阳晃了我的眼,风吹散了瞳孔的聚焦,才发觉景烨正一点一点的帮我擦拭脸上的泥垢。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我心里暗自对比了下同他抓住我的力道,相差无几,我终于明白,两者皆是是我不想挣脱,不想反应,不想失去的触碰。 听起来很怪,但事实上,当时的感觉就是如此,就是没有理由的,莫名的不想动弹,分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手上的黄泥,却任由那双认真的手,帮我的面孔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不要……”我突然又有种想哭的冲动,眼眶热热的,不知道是为了谁,到底是叹自己的可悲还是这个世道的混杂,扯住了景烨的衣袖,“不要擦了……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如此,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逃避。”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带着哭腔说出这番扭曲道理来的,只感觉自己的喉咙也要跟着扭曲了。 景烨垂下了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又好像听懂了,依旧是看着我。 那天,他看着我,一点一点慢慢的再次将黄泥覆上面孔,一点一点遮盖住皮肤,太阳很晃眼,他也没有离去。 我从未感觉自己的这系列动作是那样的悲怆,那么迫不得已,眼泪簌簌的往下掉,不知怎的,就开始同景烨说以前的事情。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经。 景烨听懂了吗? 算了,全当是自言自语好了。 呜呼哀哉。 我同他说,那些苦中作乐的事情,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事情。 我说了曾经到上书房偷听的故事,说了当时第一次装疯的事情,说了很多小时候和娘亲在一起的无知快乐。 说着说着,我就说不下去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四十九章 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原想着景昭和我们能开开心心的井水不犯河水,谁曾想,就在入冬后的第一天,凯旋而归没有多少时日,竟是又来了。 我和景烨当时还在用早膳,他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陌颜的伤药也不必再用,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总是……能撑过冬天了。 我偷偷看向身旁的景烨,心里估摸着也不会出什么大差错,暗自祈祷那祖宗千万别来找茬儿。 也正在这阳光正好的早晨,那阎王就气势汹汹的驾到了。 这次他来的太快,只是听到人声,景烨忽的站起来,似乎也是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推了我一把,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走。” 我定在原地。 “走。”他再次催促道,见我还是没有反应,便连拉带拖的把我拽到了后窗。 该死的,那景昭到底是有完没完。 这轰轰烈烈的闹腾,我气的几乎要咬断牙齿,却听见外头声尖细的通传。 “霞贵妃驾到。” “二皇子驾到。” “四皇子驾到。” 嚯,这次阵仗还不小,竟然是来了贵妃。 霞贵妃原本就是二皇子的母妃,也同样是景烨的生母,她刚刚被贬,现在因为二皇子的战功恢复了身份,这一来,又要如何? 景烨这边鼻尖已然冒了汗,再次指了指半开的窗户:“我,没事,快走。” 不等我分辩,他就推着我翻了过去,我本想拉他一起,伸出的手却被突然拍下的窗户砸到。 视线猛然被并不透明的窗子遮掩,我欲推,却听得咔嗒声响,里头上了锁。 我用力摇晃窗栏,却是再也得不到回应了,断线的思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景烨竟然是要护我么?是要去一个人面对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么? 我猛然感觉嘴里阵阵腥甜,方才发现是把嘴唇咬出了血,急急松了牙,却又是急得不晓得如何是好。 用力摇晃窗栏无果,刹那间我猛然从混沌当中理清了思绪,事实明明摆在面前,霞贵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曾经圣眷巅峰是因为景烨,现在被冷落亦是因为景烨…… 那她肯定是恨极了这个儿子。 她被贬冷宫,削去后妃之名,还是景昭为她复位,俨然被拿捏成棋子,心智早就被尘埃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自己为何不受宠爱沦落至今,肯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景烨。 景烨怎么好过的了! 我想要喊他的名字,想要让他和我一起跑,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现在已然晚了。如果发出声音,那我也逃不了干系,到时候沦落到连照顾他的人都没有——我们就当真要自生自灭了。 而且……景烨是决心要护我的。 我屏住呼吸,用舌尖点破窗棂纸,往里面看过去,呼啦啦的站了满屋子的人,有穿着甚至比景烨和我还要华贵的宫婢,也有带着珍珠长链的太监,像潮水般涌灌进来,簇拥着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霞贵妃,那是景烨景昭的生母,我屏住了呼吸,心神大震。 不可能。 那张面孔眼角眉梢略有细纹,在保养姣好的皮肤上留下些岁月碾压出来的痕迹,缓缓蔓延开来,最后消逝在头顶晃眼的首饰上。浑身鹅黄色的及地长裙,狐狸貂裘的披风柔柔的搭在肩上,妩媚华贵国色天香,钏镯一步三扣,绫罗勾勒的腰肢带轻风缭绕。 那脸千真万确,同景烨景昭十分相像。 而我死死扣住窗沿,眼前一阵发黑,最后聚焦到那双并不同我对视的眸子,随后有涣散出了某个记忆深处模糊不清的身影,缓缓重叠。 不可能的。 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要乱想。 后面紧跟着的是景昭,这张面孔我是化成灰都认识的,其实他长的真的很景烨非常相像,若不是服饰与气质的不同,或许是冒充彼此都不会被发现。 几日不见,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跟随着他的这位母妃,紧撇着嘴,眼角眉梢全是狠戾。 之是前后脚的功夫,走进来的白衣锦袍男子便是四皇子景栩,这笑面虎般的角色我也是见识过他的嘴脸,听太监刚刚的短暂停顿,看起来不是同路,却也是直奔这里。 他左手是不变的白玉扇子,和腰间的玉佩轻轻摇晃,这明摆着准是来看笑话的。 “四弟怎的有闲空来这里?”二皇子停下脚步,往身后看了眼这个似笑不笑的弟弟,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股亲近劲儿,语气也是冷到彻骨。 这话让我猛然从霞贵妃的面容上清醒,掐断了不必要的思绪。 “哎,怎么,二哥回来以后就躲着弟弟,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机会,可是专程过来的。”四皇子啪的声收了扇子,随意的插在腰间的囊带里,依旧是笑容可掬,漫天四散的灰尘被打的零零落落,“二哥可万不能同弟弟生分了才好。” 说着,他走过去想要靠近二皇子景昭些,却被不落痕迹的避开伸出的手。 “之前本王落难怎的没有看见你这般殷勤,四弟这番话说的倒是为兄的不是。”二皇子冷冷笑道,一甩袖子往旁边母妃身边站立,“早就听说四弟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今个儿可总算见识到了。” “平儿,过来为本宫倒茶。”还未曾等二皇子说完,霞贵妃突然抬高了声音,出言打断,眸光懒懒扫过,景昭立刻噤声,旁边候着的小宫女立刻上前奉上茶水,看样子是特地专程带的。 四皇子闻言转过头,稍稍停顿,便跟进两步,向霞贵妃做了个辑,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毫无诚意。 “哦,还未曾向霞母妃请安,是栩儿的不是了。见过霞母妃,恭喜霞母妃复位。” 按照襄渠的礼是要跪见长辈的,但是因为四皇子是嫡子,霞贵妃充其量是个最尊贵的庶母,却怎么也不该是做个辑就能算数的。 而且按照景昭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九珠亲王,虽然算是庶出,但又是长兄,四皇子竟然刻意略过了请安。 这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圆滑笑面虎的作风。 “嗯。”出乎意料的,霞贵妃没有追究,只是凤眸微敛,硬生生的逼下了四皇子满肚子的话来,让那毫无瑕疵的笑容有了丝丝裂缝。 第五十章 金凤小帘开,脸波和恨来 而景烨则一直跪在地上,自始至终半句话都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若不是我能够看见屋内所有的角角落落,或许会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景烨……景烨。 我突然想起来他膝盖上也是有伤的,或许是因为经常长跪的关系,每次敷药的时候都能够看见因为他的膝盖青紫瘀血,连触碰都会满身冷汗。 而他现在的见礼姿势是完完全全把身体的重量压在膝盖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硬的地上坚持这么久的。 普通人跪这会儿或许真的没有什么,但是他不一样。没有谁能够比我更明白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所施与的痛苦。 单单是这样跪着,就是酷刑。 可是他没有动,甚至连颤抖都没有,伏在地上,依旧是见礼的模样,座上人肯定都是看见了的,却都好像没有注意般,说着自己的话,喝着自己的茶,勾自己的心,斗自己的角。 我的心在滴血。 霞贵妃应该很清楚二皇子和四皇子的口角是没有结果的。四皇子的背后是太子,是皇后,是皇权,是龙座。而贵妃和皇后说上去只是半步之遥,却是嫡庶之差,即使空有九珠亲王的名头放在那里,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撕破脸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孩子,因此匆促打断,还咽下了四皇子行礼不尊的气。 可是……可是景烨难道不是她的孩子么。 景烨带着浑身的伤,行着大礼,跪在地上,她难道就没有丝毫的痛心吗?更何况这些痛苦,是他的兄弟施与的。 里面是良久的沉默,只有霞贵妃自顾自的喝茶,景昭的沉默,一时之间没有人接话。 四皇子景栩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圈,最后缓缓的落在了景烨身上,轻轻的一抬眉毛,却是重重的砸在我的身上。 他面上的裂缝突然就恢复了,且笑的更深。 我攥着的手一紧。 来了。 “哎,三哥怎么还跪在地上,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苛待兄弟呢,真是的,二哥九珠亲王尊贵,心比天高不管兄弟死活也就算了,霞母妃是明白人,怎么也不叫起来,跪坏了谁担负这个责任……”四皇子不紧不慢的再次扬起笑容,字字句句说的很慢,目光扫过旁边的景昭和霞贵妃,话里带刺,意味深长的给话留了白。 完了。 原来这个四皇子不是来看笑话的,而是来煽风点火的。 联系他之前说的话以及表达的意思,仔细想想那原来都是在故意激怒霞贵妃和景昭,让他们忍气吞声,现在又提景烨,两个人在气头上来不及多想,肯定会把景烨当作出气筒。 我在窗外却帮不到里面的景烨,只能巴巴的希望四皇子快些结束离开,要是再说下去……就真的完了。 他有什么目的——他到底要干什么! 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二皇子终于忍不住,大步走过去拽住了他的衣襟,扯住他的领子,却好像有些犹豫,最终又放了手,咬牙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弟弟我这可是为了哥哥好,二皇兄权势滔天,颇得父皇宠爱,目中无人,为了个废人在阴沟里翻船不值得。”四皇子被松开以后,不退反进,上前两步竟是逼的景昭倒退,紧紧咬住废人两个字时,还斜了眼端坐的贵妃,端得副有恃无恐的猖狂模样,口无遮拦。 我下意识看向景烨,却看见他依旧没有反应。 这话一语三关,明说景昭目中无人,暗中说景烨是个废人,又旁敲侧击霞贵妃落得这般田地全是因为景烨。 这样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 “你!”二皇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有心动手的模样,我看见他的袖口不断颤抖,攥紧的拳头在金线当中露出泛白的关节。 正在所有人都要以为四皇子准备一直这样死缠烂打下去的时候,他反倒自己轻轻笑笑,不知道是因为终于达成了目的还是自讨没趣放弃了继续,往自己腰间一掏,重新打开了白玉骨扇子,整个人松垮下来,又成了闲散王爷的模样,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刹那间缓解:“哎,四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二哥怎么这样禁不起说笑。” 说罢,他便自己往后退去,看了眼仍然没有反应的霞贵妃,或许是心有忌惮,又或许只是不经意的一扫,最后转过头去,大步踏出了门,身后紧跟着几个随行仆婢,嘴里却还没有停下:“霞母妃同二哥既不喜我,我便走,只是二哥要好自为之,莫把鸡毛当令箭喽。” 这回离开,他更是告退都没有一个。 沉默良久,屋里的人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霞贵妃重重的把手上的茶盏咣的砸在旁边的桌子上,吓得两旁的宫女一缩脖子,茶水四溢:“混账东西,竟是爬到本宫头上来了,还真是仗着太子和皇后无法无天!” 二皇子景昭此时看起来已冷静不少,只是眉宇之间还有些愤愤,但也松了拳头上前两步宽慰:“母妃莫生气,况且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来日方长。” “若是你争气,本宫至于隐忍到这个份儿上么?”再看这个之前一言不发的贵妃,已然是两幅面孔,乌眸微转,最后落在地上的景烨身上,目光又冷了几分,朱唇微张,缓缓吐出轻蔑的字眼。 “一个一个的,都是混账。” 我在窗外看的揪心,这个霞贵妃性格古怪,就连二皇子在她的面前也都是规规矩矩,可想而知是飞扬跋扈到了什么程度。 此时的我已经从那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漩涡中幡然醒悟,思绪永远的停留在过去,只希望再也不要重燃。 要知道景昭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是为了她出生入死拼回来了妃位。 霞贵妃突然冷不丁的一抚袖子,把桌上的茶盏用力扫在了地上,伴随着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我不由的哆嗦。唯见原本构造的图案在刹那间裂成千千万万数不清的青花瓷碎片,全数飞溅在景烨的面前,却因为他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晰到底有没有划伤。 我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大喊大叫冲进去了。 她不配为人母。 不配。 第五十一章 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 如果说她对于景烨还有几分残存情谊的话,单凭纵容以及不闻不问已经是近乎冷血,现在的举动更等同是亲手斩断母子情分。 这和普通的小打小闹不同,所有人都明白这点。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难,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跑这遭是来做什么的,或许也都不觉得奇怪,都是见惯了这种事情的人,一时之间,呼啦啦满屋子的人,我竟然找不出当中有带着怜惜神情的。 难道我们就是天生命贱,活该被人作贱么?难道我们就真的是这样,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余地么? 周围的人也都只是旁观,漠然,冷淡。 世态炎凉,是啊,我早该知道的,世态炎凉我早该明白的道理,也早就体验过无数次的人心,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想这个问题了。 接下来的场景,我还是忘不掉,依旧是忘不掉,以我的能力也只能够做到忘不掉而已。 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报仇,也没有能力去护景烨,所以我只能够铭记,刻骨铭心的记住,把这些人的暴行和嘴脸一点一点刻到我的骨血当中去,揉碎了塞到我的记忆当中去,把这些血淋淋的苦一件一件死死的咬住,等到有那么一天,有朝一日我能够一条条加以数倍的还给他们。 和之前的记忆开始重叠,满目的都是绯红,看着这所有却半句话也不说的旁观者,嚼舌根比谁都勤快的善言者,他的母亲,他的兄弟,这辉煌的皇宫,正不断侵染毁灭着他,折磨他,让死亡更接近他。 为什么我们要流淌着皇室的血,为什么要担负着我们不应该承受的东西。 阳光依旧耀眼的很,璀璨的好像不知道地上正在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景烨在屋里,我在屋外,仅仅是几步之遥,却相隔天涯。 他受的苦,我会替他记着。 一定会记着,一辈子记着。 不会忘记,不会逃避,不会淡去。 这次不会了——我对自己拼命说。 金色的光照铺满了大地,打满了屋檐,我眼里却只剩下浓厚的绯色以及冰冷的黑暗,那些人在默许着绛红的同时,也同样默许着黑暗侵蚀他们的瞳孔。 景烨依旧是跪在那里,无言的承受着,任由朵朵摇曳的红色彼岸花狰狞的为雪白的外袍染色,环环圈圈的晕染开来,火焰般灼烧我的眼睛。 我又想起来之前的样子了,景烨总是这样忍着的,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了,或许甚至已经习惯了这样子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 长鞭所划过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我的心,这是种痛苦,也是种煎熬,撞击皮肉的声音和他颤抖的躯体,我都可以清楚的听见和看见,小到甚至那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衣摆落在地上,落在已经汇聚成的血水里。 白色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血红色,那是景烨的血,也是霞贵妃的血,也是景昭的血,更是皇室的血。 这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的情形在我面前已经是第三次,也一定不止三次。 肯定是痛的,他身上的伤也不过结痂而已,再次被打的裂开来,被打的溅起绛花,颤抖成那个样子也是我不敢想象的痛。 这些是拜他的亲生兄弟所赐,拜他的亲生母亲所赐,拜这个皇室所赐,拜这个世道所赐。 他应该开始就明白这个结果,所以才会果决的把我推出窗外,才会果断的把我锁在窗外,独自留在里面,即使他是个傻子,明白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为什么还不停下? 之前虽然也次次惨烈,可是这次却是半分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我浑身的理智都已经要罢工,里面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景烨也开始渐渐的不再颤抖,动静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失去支撑倒在血泊当中。 我不断抑制住自己想要哭泣,以及冲进去的任性念头。 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就明白的。 这样隐忍到了最后,结局只有倒下,摔的遍体鳞伤,新伤旧伤重新崩裂,本来就打算往死里折腾,加上景栩的一把火,怎么好的了。 在景烨摔倒下去的刹那,我只感觉胸口一闷,血往上撞,喉咙口腥甜,浑身所有的器官在默默无闻了许久之后突然苏醒,开始疯狂叫嚣,抽搐,运转,好像要在这短短的瞬间爆裂开来。 想要为他流血,想要为他痛,为他承受。 可是我怕,我怕一冲出去,两个人都保不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没用。 很矛盾对,说到底还是我不敢,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找的,没有什么冤枉可以诉的。 眼前明明全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却开始有些发黑,恍恍惚惚中还留有丝丝断线的理智,似有似无的牵制着我的动作,微弱的声音在嘈杂的无数声响当中挤出条裂缝,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动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被发现,拼命告诉自己不可以前功尽弃。 颤抖的有多厉害呢,或许那已经不能算是颤抖了,死死抓住的衣襟的手被布料勒出道血红的印子。可是,似乎是有人把我的身体和头分开了,这样的疼痛当时的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死死的盯住里面人的一举一动,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停下般,眼眶欲裂的死死盯住。 我想要杀死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一刀一刀剐了它们。 一点一点把他们撕成碎片。 霞贵妃抬了抬手,金色镶边的宽大袖子在阳光的映射下划过个弧度,缓缓的把耀眼的光辉折射到我的眸子里,闪闪发亮就像是旁边突然倒下的水,没有半点怜惜的倾泻而下,落在已经毫无生气的人身上。 混浊的水和景烨的血混合在一起,原本看起来就并不那么清澈的水和血污再次结合,纠缠不休,水珠蹦跳在地面,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沉默在我记忆角落当中的暴雨,和泪水同时决堤。 我抖的更加厉害,只是因为眼前被泪水模糊,不能清楚的看见里面,只看见地上的血色影子突然开始挣扎。 “盐水下去够他受的了。” 第五十二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不知道里面的人是禽兽不如到了什么程度,才可以毫无情感波动,摸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只是手中的衣料在话音落下的前刻,呲啦被拉的从中间碎裂,原本就有些摇摇欲坠勉强支撑,绷直的脆弱线条就像是我彻底崩溃的理智,炸开的水汪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思考,失去了重心,头突然向前倾去,磕到了窗板。 我只感觉眼前所有事物都成了空白,耳边回响着一遍又一遍由于撞击造成的清晰声响,眼里已经全是泪,嗓子亦由于拼命抑制哭声开始刺痛到抽搐。我只看见里面有人往窗边步步走来,点点在我面前持续放大的影像让我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逃避。 当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无处可躲,无处可避的时候又当如何? 原地不动,涕泗横流,任他放他任人宰割。 “谁?” 短短的问句,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我搞砸了,今天谁也逃不掉。 景烨为什么要救我这个蠢才? 那个正走来之人的脸已经看不清楚,听声音却能够猜测出是二皇子景昭,越走越快的步伐,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避,我也躲不过。 墙角在边上,少说要走上四五步,里面已经开锁,我腿一软,瘫在地上,耳边嗡嗡的。 生锈的锁吱呀作响,插销缓缓随着刺耳的声音向外抽拉,乱风迷眼,良久却听得窗的嘶哑呜咽戛然而止。 里面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并没有窗门禁闭依旧并未打开。我拾起掉落满地的理智立刻站起,下意识的起身想要去旁边躲开,却神使鬼差,眼角余光扫过先前点破的小孔。 缘分真是最奇妙不过的事情,明明是那么小的孔,看的却是那样的清楚,我看见景烨死死执着的拉住了二皇子,在他的外袍衣摆留下的鲜红色的色掌印,身后的长道绯迹以及充满水雾的眼睛已经有些迷离,却在那刻同我交汇,碰擦,重叠。 他说,快走。 知……知道了。 最后看见的动作是景烨被二皇子用力踢开,正踹在腹部,呜咽的声音没有听到,但他的手千真万确,依旧拼命拽住已经抓的发皱的华服下摆。 疾走数步,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走路,竟狼狈到连滚带爬,泪水忘记了流淌,也有可能我压根没有注意它的存在与否,直到完全隐没在了宫室旁边的大片阴影当中,窗应声而开。 风依旧轻轻地吹,衣袖依旧轻轻地摆,青丝依旧轻轻地晃,麻雀依旧叽喳地飞,仿佛什么也没有变化,我却知道,什么都变了。也只有我知道,窗板上未干涸的水渍是我的泪,被撕碎的是我的心,被扯裂的是我的魂。 我不敢呼吸,满身的虚汗把后背浸的透湿,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水珠一点一点往下淌,和脸颊上的残泪汇聚成河。 时间分秒过去,我从未如此渴望黑暗能够降临,能够把我包容,让我成为这虚无色彩当中的一员。 窗被扣上。 “没有人。” 话语落下之后,我还是很久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我的腿软到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无意识的,缓缓的顺着墙面往下往下再往下,最后坐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冰冷而凹凸不平的触感和破空的鞭响方才再次唤醒了我的泪水和知觉。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头越来越低,泪水随着倾斜越来越多,嗓子像是被灼烧了般,身体开始重新运作的头个意识竟然是泪水无声,沾湿了唯一还干燥着的裙摆。 为什么我要哭呢? 我有什么资格哭呢? 我……只是一个拖后腿的不是么。 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个无用,只晓得逃避,从来不敢正面回首过去,还要各种蒙骗,安慰自己的傻子。 对,从来就是傻子,一直都是傻子,不是自贬,是确实。 还是个害人的灾星。 灾星。 ——景烨,景烨。 我一遍又一遍的在黑暗当中喃喃这个熟悉的名字,从嗓子里压抑呜咽着断断续续的麻木重复,这是现在让我证明自己还活着,并且还保持着清醒的凭证。 听觉被无数千千万万的嘈杂所干扰,乱麻般的从耳朵里来,渐渐的缠绕上心头,盘踞我的意识,占领我的思考。 我已经无力去分别它们到底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它们的来源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换句话说,我不敢去分辨。 我惧怕仔细往深处稍微分辨一下,就开始数划空的鞭响,我惧怕这样的思考,我惧怕这样的数字,我惧怕去辨别耳边清晰的声响。 我宁可它杂乱无章,永远杂乱无章也好,只要不要听见。 我还是在逃避。 只是到了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在呓语什么,嘴唇不受控制的蠕动,颤颤巍巍手蹭到冰冷的墙面,方才觉得手被布料勒破的地方有一点点飘忽的痛,湿热的掌心隔着层汗水贴在上面,是不真实的触感。 我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完全没有办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像是踩在在棉花上,脚底打滑,再次跌倒下去的时候,是散架般的绝望。 在黑暗当中跌倒,四周只有冰冷的墙壁,没有地方可以支撑,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我用手在墙面上摸索,渴望在冰冷中寻找缺口足矣支撑身体的重量,谁知道向来布满裂缝的它,此时异常光滑,抓也抓不住,碰也碰不到。 我觉得自己就要这样堕落到死了。 如果景烨今天活不了,我又当如何? 如果他—— 我猛地摇头,把自己从黑暗当中抽离出来,抬起头看着依旧光芒万丈的天空,泪水突然凝固了一瞬,视线也同样模糊了一霎,最后重新开始流淌,开阔,又禁锢,周而复始,绕成永远出不去的循环。 环环相扣,兜转来回,层层叠叠,光明又如何,金乌又如何,耀眼又如何,最后不过是在四四方方的四角里斗转,挣扎到撕裂,挣扎到变成细碎光点,洒在不甚清晰的眸子里,然后被重叠,被埋没。 它们旋转着想要走更远,走更多的步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最后学会了转圈,棱角和多余的线条越来越少,边缘也越来越圆滑光洁,最后变成弧线,弧线,圈成圆,世俗的圆滑保护着内里的光芒,触碰了多次周围的黑暗无果后,终于学会了迷惑自己,告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 渐渐的,光芒就熄灭了。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第五十三章 赢得一场愁,鸳衾谁并头 我开始一点一点的缓慢膝行,皮肤磨砺在凹凸不平的地,细细的品尝着鲜血缓缓渗进泥土里的痛感,然后一点一点刺激着我的神经,这样子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好像是出宫前还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权当是我活该。 这副模样,有种恍若隔世,终于大彻大悟的感觉。 我一步三顿,重新来到之前的地方,手搭窗口,却又是被自己之前的眼泪弄的一滑——感谢上天,让我在浑浑噩噩当中,万千嗡鸣声中,终于稳住了身形,却在下刻毫不犹豫的推开了之前被景尧打开以后,没有再次锁上的窗子。 他……他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这群禽兽还在继续吗? 他……他怎么活的了! 我可能像是个疯子,突然出现在窗外,用力被我推开的窗板在发出声短促的尖叫之后重归寂静,我陡然翻窗进来,满眼都是地上的人,上前死死的抱住地上不成人形的他。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但至少是蓬头垢面,也不必担心什么黄泥不黄泥了,妥妥的个疯子。 在推开窗子的前刻我就想好了,为了景烨,死也要死在一起。 死在这里,让全国的人都知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所敬拜的皇室,他们所朝拜的国家,这纵横四疆域的襄渠,虐杀了堂堂正正的皇子和楚睢正正经经的公主。 残忍……惨无人道。 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样作贱他。 当我真实的触及到那些半凝固半流淌的血液时,那满是伤痕,血肉模糊的身躯时,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跳,还有景烨微微颤动了下身子。 我伏在他的身上,贴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只有我知道,在平静的话语下,沉淀了多少痛,多少苦,多少颤抖。 别怕,我来了。 我来了。 头顶上的鞭子没有再次下来,我抬起头,目光从执鞭的太监,游走到景昭和霞贵妃,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看了个遍,然后突然开始放声大笑,凄历到仿佛沁血剜心。 我不是傻子,我是疯子,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来寻仇的厉鬼。 我笑到流泪,颗颗的泪水落到景烨的血里,变成血泪,变成痛苦的结晶,清晰有力的掷地有声。 “禽兽,走狗。” 旁边突然走出来个嬷嬷,巴掌挥下来,打的我头有些发昏,眼前晕晕的,却依旧是抬起头,擦拭去嘴角的血迹。 “娘娘……此女便是楚睢送过来的和亲的那个傻子了。”那个嬷嬷这样说。 我突然感觉到景烨的动静,我俯下身,他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开口,满是鲜血的口中蠕动出个走字的形状,微不可查的呼吸现在成为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霞贵妃,是否欺人太甚哉?”我再一次开口,语气平复了很多,却笑的更深,看着那张略微苍老的面孔,再次缓缓的和另个影子重叠,“或者……唤您为大燕王的爵女是否佳耶?” 我可以清晰的看见那张毫无瑕疵的平静镜子,如同四皇子当时般,长出条深深的裂缝,在瞬间崩离瓦解轰然倒塌。 只看见这个平素稳重端庄,翻云覆雨,在后宫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往椅子上一坐就能让我和景烨痛不欲生的的贵妃娘娘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浑身抖的和筛子般,嘴里半句成型的话也说不出来,短短的话,把我的颤抖全数送给了她。 我看见那双凤眸中忽然满满的都是恐惧和战栗,突然之间,就像是见了鬼般,死死的盯住依旧嘻嘻笑着的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开始和个疯妇般,如同我般,歇斯底里的嘶吼。 不过不一样的是,我为笑,她为愕。 那是种被揭穿之后,因为恐惧而到极致的声音,终于在最后冲破了喉咙的障碍,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打死她……封住她的嘴……两个一起打!往死里打!” 我依旧是冷冷笑着,看着突然失控的贵妃,然后停止了对视,低下了头,用身体护住景烨。 可怜,可恨。 不过,今天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没事,我要让整个襄渠的名声做陪葬。 我要让襄渠败,一败涂地,让襄渠裂,四分五裂。 死了景烨或许宫里还可以瞒下来,说是病死也可以解释突然暴毙,毕竟是宫里襄渠皇室自己的人,但如果死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是楚睢送来的和亲公主,那就不一样了。 和亲本来就是为了两国的交好,算是交好的象征,一旦死了,捅出去就是开战的事情。 楚睢虽然为了套好襄渠办法用尽,但是文人墨客,还有那些墨守成规的死板大臣,都是从小在圣贤书堆里泡大的,个个心比天高,能忍下襄渠骑在自己头上威风那么久,已经是到了极限。 这些自恃清高的读书人,最注重的就是名节和尊严,我纵使只个可有可无的痴傻公主,本来就是被送过去所开的玩笑,但是死了,就是襄渠的毁约,襄渠的不是,况且还是被活活打死的,就算是皇室忍下这口气,朝堂上的老古董也不会答应。 当然襄渠糊弄过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皇宫这个大染缸人多口杂,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光是这个屋里的人就呼啦啦站了满群,以霞贵妃的势力,不可能不声不响杀完所有人灭口,到时候东窗事发,我也就死有所值了。 死算什么,见的太多了,只是不晓得能不能在地府里再见上娘一面,告诉她。 告诉她。 娘,湘儿成亲了,有个很好很好的夫君,比父皇好一千一万倍的夫君。 他不会丢下我,不会让我自生自灭,他会呵护我,照顾我,陪伴我,用尽全力的护我,将他所拥有的最好递给我。 娘,湘儿死而无憾,能够遇到除了娘以外第二个对湘儿好的人,这辈子就值了。 湘儿好高兴,再也不用担心了,再也不用害怕了,再也不用在黑夜里彷徨,害怕想起曾经了。 哦对了,娘,我还看见了大燕王的爵女,她活的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但是娘不用可怜她,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那些事情我本来这辈子也不想要记起的,只不过……只不过,娘,我的夫君竟然是她的孩子,我也要和夫君一起,死在她的手上。 好讽刺呵。 第五十四章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琐千门 那瞬间,我整个人贴在了景烨的后背上,随着他轻微的呼吸闭上了眸子,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娘,湘儿觉得,来到这里,来和亲,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我的夫君叫景烨,襄,景,烨。 “有句话,你和我说过,但是我想要在现在答复你。”我轻声说道,手轻轻的抚过身下人热绛淋漓的肩膀,那里有道很深很深的鞭痕,凹凸不平的触感让我不敢用力,深红的痕迹已经染到看不出有没有在渗,还是已经凝固了。 身后突然一阵剧痛,伴随着裂空的鞭响,我猛地颤抖,背后像是有人用刀劈了下来,刹那间骨肉分离,疼痛随着中间往两边疯狂扩散开来,血气翻滚到了嗓子边颤抖上,眼前突然发黑,手上却依旧支撑住身体,努力保持清醒,不让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景烨的身上。 我咬紧了牙齿,背脊像是被火灼烧了般,麻木和疼痛矛盾的席卷了我的神经,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我这短短的一鞭有多么痛,痛到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炸裂,身体都要爆开。 这其实只是短暂的刹那,鞭子再次在我的耳边扇过风去,再次招呼上了我的身体,手一松,往下压了压,眼前已经完全模糊,思绪开始断线,不知道是黑暗席卷过来,还是真的痛到神经错乱,恍惚当中,感觉嘴唇贴到了景烨的耳垂,迷离中的唯一清晰意识,就是松开了紧咬的牙齿,一字一句,用不容反驳的口吻告诉他,那句我没有说完的话。 “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 “自从我来襄渠的那天开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你上次说,你喜欢我。” “我今天要告诉你,我……” “我也喜欢你。” “我喜欢你。” 终于说出这句话,我突然感觉如释重负,整个身子突然软了下来,只是要压到景烨了。 我从来不知道,鞭子也可以这样痛,短短几鞭就可以让我意识淡去,缓缓抽离,越来越想要融入虚无,越来越想要沉陷进黑暗。 当初……阿娘也这般疼吗?脑海当中无端想起了那个清冷俏丽的影子,在生命垂危的最后,竟然不再逃避这不堪的回忆。 可能是往死里打的缘故,和普通的刑法还是不一样的。 第三鞭的时候,我已经基本没有了痛感,脑子里也七荤八素,完全没有经历去思考。 我在浑浑噩噩当中,黑暗的视线阻断了对于外界所有的感知,解脱近在咫尺,嘴里一甜,还没有来的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味道,血就涌了出来,然后是止也止不住的疯狂洽出,那个时候的我,由于断片的思绪,竟然还在想,想刚刚的甜有些腥,原来是血。 在我等待第四鞭完全结束我的生命之时,却没有等到。 红彤彤的太阳或许就是在昭示着我的命不该绝,也有可能是在暗示着什么别的东西,波澜不惊的阳光安静的铺洒在岁月的道路上,纵使走过的人形形色色,或喜怒哀乐,或悲喜交加,它都未曾变过,安静的闪耀着,纵使我们都认为它变了。 “打!打啊!谁让你们停的……继续……继续啊!”霞贵妃在一片嘈杂当中,好像走上前来,开始抢太监手上的鞭子,一时之间脚步声杂乱。 不对……不对。 怎么这么多脚步,这么响,这么多。 我在混沌当中飘忽的想。 之后,那是声更加高亢的尖利声音,大到掩盖了霞贵妃歇斯底里的嘶吼,大到超过了剜心的鞭响,大到让我猛然找回失落的意识,从黑暗中惊醒过来。 “皇上驾到————” 我张了张嘴,想要移动下身体,不曾想刚刚往左边动弹,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之后又开始呕出无尽的铁锈味道,就像是双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勒住了我的腰腹,一下一下缩紧,迫使我将淤积嗓子口的温热疯狂的倾泻出来,眼前又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我突然感觉到手被紧紧的攥住,那是在难以抑制下来的腥甜海洋当中,唯一感觉到的东西。 那握住我的手仿佛在传递给我什么信息,我模糊当中听见了个声音,很平静,很轻,像是严酷的冬天,为了获取温暖从嘴里呼出的雾气,刹那扫尽了面前的阴霾,扫尽了心底的痛,扫尽了泪,扫尽了苦。 那刻,我突然想起了,娘亲以前就是这样,到了冬天,家里本来就没有柴火,原本就是手脚冰冷,在外面冰天雪地的时候,她还要教我出门练习拳脚。 我哭着闹着不想要去,任性的泪水湿润了眼眶,只记得娘亲严厉的出奇,还是拖着我出去,单薄的衣服不足矣抵御严寒,站在外面瑟瑟发抖,蹲在地上,麻木的没有知觉,狂风像是刀割般划过面孔,泪水成为了我唯一的温度来源。 “好了……好了,没事。”娘说。 她也在我的面前蹲下身子,我便晓得她也是心疼我的。 娘拉过我的手,呼出的热气在我的面前变成雾气蒙蒙,视线被氤氲遮蔽,让我停止了哭泣。 我呆呆的看着娘的面孔,那是漫天大雪。 后来在宫里,我只能独自一个人,一个人在角落里看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无数人开心的走过,悲伤的走过,落魄的走过,还有冰冷的尸体被抬过。 那天,是个曾经施舍过我酥饼的年轻宫女,因为帮某个妃子缝制礼服的时候,沐浴焚香以毕,却忘记先把手上的礼香洗干净,所以被杖毙。 那躯体在我面前被抬过,我慌忙躲到旁边的角落里,偷偷看着,她被蒙上了层粗制滥造的麻布,看起来残破且廉价,可是不论如何,我就是知道,那就是她。 一路抬,血一路流,在黑暗当中本来应该看不见,却是在我的眼睛里分外清晰。 一滴,两滴,三滴,四五滴。 我只能自己呼出口暖气,搓着手取暖,却从来没有像之前那样暖和过,一直是冰冷,冰冷,更冰冷。 第五十五章 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 “好了……好了,没,事。”他也说。 景烨抓住我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攥着我的手:“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在耳边轰鸣的状态下是怎么清晰的听懂这样几句话来的,只是睁开眼睛,随着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平缓,眼前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副怎样的场景呢? 三千侍仆开路,走在最前面的太监便是刚刚呼驾到的那个,此时高高仰着头,帽顶硕大圆滑的珍珠上光珠乱蹦,一步一步走到这样破败的院落前,然后侧身,恭敬的站在了旁边。 后面跟着的是两排宫娥,每个都是绫罗绸缎,五彩的丝霞迈着莲步款款而来,若是带着祥云,怕是要以为天神即将下凡,随后她们又在残破的院落整齐的站了两排,中间留下通往正门的一条空路。 院落门口突兀却自然地停下了个轿子,那是明黄色的,与金乌对上,却不逊色——吸天地之色,染金光,九条长龙盘踞在轿子上,下刻就要游动起来般,霎时绚丽的让人不敢直视。 几个太监并排跪在轿子下面,呈一顺,还有几个太监抱着随行的金毯,覆盖住凹凸不平的黄土,盖住残缺的青石板,地毯的卷轴缓缓的在几双手下打开,点点蔓延,铺展,扩张到了院子的门口。 阳光照耀在金丝构成的图案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千万条各型各色的龙,有飞着,也有游着,亦有双龙戏珠,头到尾都是寂静无声,偌大的场地,加上霞贵妃带来的人,多到数不清楚,却安静到窒息,压抑到恐怖。 然后在所有人目光聚焦的地方,一个太监哈着腰走上前来,轻轻拉开轿帘,襄渠皇的金靴落在之前跪伏在地太监的背上,站在轿子边最近的两个宫女立刻向前来搀扶,将他完全扶出了轿子。 襄渠皇帝着实已经不年轻了,鬓发发白,却是令人不敢亵渎的高贵,在站定的那瞬,掌刑太监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高呼万岁。 “吾皇驾临——众生来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宫娥的柔细声音,有太监的尖细声音,有小厮和侍卫稍粗的声音,也有霞贵妃颓然跪地不语的沉默。 老皇帝在宫女的搀扶下,踏在太监的背上,踏过了五个以后,站在了金色的毯子上,摊开手,放在并不在毯子上的宫女手上,点点缓慢往前,一步一龙。 虽然走的慢,虽然这位皇帝已经不再年轻,但没有一个人胆敢蔑视这样的权威,那是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企及的巅峰,这辈子连仰望都觉得晃眼而不敢直视的高度。 这位皇帝将太监踩在脚底,将阳光踩在脚底,将万千金龙踩在脚底,一点一点在两旁宫女低头缓慢搀扶下往破败的门栏走,在这样萧瑟的背景下,却是价值连城的巨毯和难以计算的侍从做点缀,竟然没有半点的寒酸或者格格不入。 我动不了,嗓子火烧般,也发不出声音,只是看着那个明黄色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明知道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却因为不知道这位皇帝的态度如何,不敢妄自猜测,忐忑之余,回握住景烨的手。 他没有松手,一直没有,一直到现在都没有。 襄渠皇帝这样单纯的走,却没有人是轻松的,单单是皇帝的仪仗礼章带来的压迫感就让我低下了头,最后看见的是襄渠皇帝眉宇之间。 那是蔑视万物的高傲,众生蝼蚁,翻手浮云就可以生灵涂炭的威严。 高呼万岁之后又是片死寂。 “晏柊霞,你可知罪?” 晏柊霞……晏柊霞吗? 我心中缓缓的默念,晏字就变了味,只觉得世间的事情果然是那样荒唐可笑,曾经明明那样果决的模样,早知如此,是是非非又有什么重要。 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也终究是被轮廓圈束成了这个样子,当时阿娘带着还是孩童的我,躲在屏风后面,绣着春燕的花纹点缀着点点朱红,透过若有若无的阳光,看见那个翠绿青衫的影子,穿越了记忆的山川河流。 阿娘蹲在我的身旁,那个平日清秀清冷的人紧紧的抱住我的肩膀,绸缎的布料环绕过我的金翠巧鹊发簪,金线还有些晃眼,蹭在我的脸上有些痒痒的,她在颤抖,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在哭泣,没有声音,无声的抽噎。 记忆开始断片,像是被风吹的摇摇欲坠的纸鸢,晃晃悠悠往蔚蓝的天空飘走。 “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燕姨了。”阿娘这样说,她已经不哭了,变回了原本的那个,淡漠无言云淡风轻的样子,在我的身后站起来,衣袖擦过我头顶的冠珠叮咚作响,拉住我的手,往屋后门走。 身后是杯盏碎裂的声音,争吵的声音,以及嘈杂的步伐。 我一步一回头,不明白阿娘明明依依不舍的想要来劝燕姐,在屏风后躲了多时,突然又走了。 人影交错,穿插,交叠,最后随着金色的大门缓缓扣上,世界突然安静。 我细细咀嚼她的话,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顿住了步子,有些疑惑:“阿娘,再也见不到,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燕姨再也不会给我炖水果羹了?” “可是,阿娘,我记得宫里的嬷嬷说过,女奴是不可以随便离开主子的?”我再次把目光转向金光四溢的大殿,里面或许依旧吵吵嚷嚷,却完全听不见了。 “同你说道过多少次了,燕姨不是女奴,是大燕王的爵女,南疆驻扎万亩大燕地藩王的女儿。”阿娘松开了我的手,指着我,看起来有些恼,我绞着手指,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低头跪下。 “阿娘息怒。” 良久,方才被阿娘拉住了手,我晓得她还是心疼我的,只不过是因为人心险恶,她想要教会我管住自己的嘴而已,只能怨我太笨,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似懂非懂,才叫她生气。 不过阿娘拉起我,说明她已经原谅,我立刻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晃:“好阿娘,我一定乖乖的,再也不说了。” “罢了,燕子终究是要飞的。”她叹。 第五十六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燕姨叫什么名字? 叫燕柊霞。 晏柊霞,燕柊霞。 那个笑语嫣然的女子,其实比阿娘大些,那个我的燕姨,我的故人。 回忆中,我抬起头,阳光模糊在阿娘的脸上,清晰的前瞬,我猛的顿住了回想,回到了现实。 “晏柊霞,你可知罪!”襄渠皇帝再次重复,声音响彻在整个院子里,似乎是暴怒的前兆,墙上飞溅的血珠好像也被震住,不再往下流淌,只有霞贵妃突然反应过来,叩头的声音。 “皇上……皇上!求皇上看在贱妾服侍皇上数十载,求皇上宽恕贱妾……皇上……”再看霞贵妃浑身鹅黄色宫服饰,果真没有了半分当年宝蓝青翠的出尘,她恸哭着,匍匐着往前,高昂价格的礼袍粘着粘稠的血液,深红一路簇拥前行。 “求皇上看在昭儿为国立功的分上……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不要再让贱妾去冷宫……贱妾会死的……会死的!” “是贱妾的错,是贱妾的错。都是贱妾的不是——” 两旁的宫女无言的走上前来,压住了拼命挣扎的霞贵妃,之前通传的太监开始掌她的嘴。 世界其实并不安静,只有皮肉清晰撞击的声音,还有霞贵妃已经嘶哑喉咙的呜咽,以及疯狂的尖叫,痛苦到了极致,口齿不清的求饶。 前刻还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妃子啊,就这样沦为阶下囚。 我只能够看见她的背影,还有点点淌下来的血,丝丝入目,却没有让我感觉到心疼。 只可惜了水果羹,我还是有些怀念,想要再尝一口。 罢了,流光匆匆,花开花谢,果熟果落,会制佳肴的人也不止一个,这些过去已经同我没有关系了。 “欺上瞒下,维乱骄扬,嚣张跋扈,现今辱子,明日将辱皇门,打杀和亲公主,执诈不悫,愧对高堂,你怎还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襄渠皇帝字字诛心,那边的霞贵妃还在涕泗横流,脸上的血越来越多,大巴掌呼的狠快麻利,也不晓得她听进去多少。 “孤容忍不了你这样歹毒的女子!你知晓如果为了一己私欲杀了和亲公主的后果吗?你应当明白,这公主死了,就要孤劳心劳力——襄渠根基业大,却也容不得你来败坏放肆!”老皇帝已经气的胡子发颤,后面的一众宫婢立刻搬来椅子,又是顺气又是劝慰消火,一时之间原本应该混乱不堪的场面,却是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末了,这位年迈天子似是还不解气骂道:“如你这般的妃嫔,就当载入那孽嬖传,叫你遗臭个千年方才能解孤心头之恨。” “父皇,儿臣未能拦住母妃,反而助纣为虐,若是要罚母妃,那就加上儿臣一并罚了!”那边见势头不妙,景昭疾呼膝行几步,想要伸手去拉襄渠皇帝的龙袍下摆,却被一脚踢开。 这样的景象有些似曾相识,讽刺的很。 “昭儿,你滚回来,你没有这个父皇!你不要同个没脸的癞皮狗一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这个伪君子!你给本宫滚回来!”那边的掌嘴已经停止,霞贵妃突然停止了低声的呜咽,突然指着襄渠皇帝怒喝,因为被突然放下的缘故,身形一歪,我看见那张面孔已经被划的浴血,破烂,面目全非,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虽然已经张嘴都困难,她却失了神志,好像不要这张脸了般,张嘴大骂,像极了市井泼妇,脸上的伤痕拉缩裂合,像是无数血红的眼睛眨开,咧开血红的嘴巴,肆意的笑着,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吞噬着瓷砖上的白色,门槛上的灰色。 “不要求他!他忘了,他全都忘了,忘了本宫当年对他的好,忘了本宫当年究竟是如何对他的,忘恩负义的老东西……本宫早就受够你了!求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我一个死贱死贱的婆娘就够了!” 我只看见歇斯底里如同中魔的霞贵妃再次被走上前来的太监一巴掌打的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往旁边一甩,脸上的伤口尽数再次裂开,绯色疯狂的往外流淌,随着疯狂喷出的颜色,再也没有了粘稠,尽数倒落,腥红的倒影变得越发狰狞。 她吐完了血,又开始笑,开始大笑,开始疯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嘶哑的喉咙呜咽着残喘。 我冷眼看着,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感觉,没有可怜,没有波动。 之前的我也是这样——或许有时候人可悲到怒极反笑,那就是到了极致了罢。 “你都忘了,忘了呀。”这个之前还在苦苦哀求的贵妃完全变了模样,面孔和身体扭曲着,把那张已经丑陋到无法直视的面孔转向襄渠皇帝,“你这个负心汉……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明白的。” 她像极了个怪物,缓缓的把身体弯曲,颤抖着弓在一起,像是乞丐,又像是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在一众仆婢面前,在金乌面前,在万千盘旋环绕的龙前,在皇帝面前,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像是个卑微的戏子,供人取笑的丑角。 她低笑着,有点像是咳嗽,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晏氏试图谋害楚睢潇湘公主,按国律叛国,其罪当诛九族。” 襄渠皇帝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这样失态的贵妃,像是已经面对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即将捻花折草般不甚在意,眼中是波澜不惊,之前的怒意也荡然无存,方才的发作似乎只是为了将戏推到高潮,只是面无表情的和身边的太监低语几句,最后从太监尖细的口中说出最终的判决。 “诛九族……你也没有九族。”老皇帝冷冷的笑,“加把火候,宫内凌迟。” 这下是连体面的死都没有了。 我不晓得对于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悲是喜,这样的刑法或许并不人道,但对于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说,这样结果或许是最合适的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了惊。 “父皇!”景昭突然又叫了声,声音里却没有悲痛,像是表面礼节上喊的,然后就没有了声音,这样一喊,却也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在意。 可怜霞贵妃还想要护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明明没有半点在意这位母亲的下场,甚至没有丝毫想要怜悯,只是想着要明哲保身。 这短暂的寂静突然被打断了,却不是景昭求情,而是霞贵妃突然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是近乎痴狂的迷离。 那让我恐慌的感觉盘踞心头。 ?“潇湘?潇湘公主?”她重复了一遍,然后开始喃喃自语,“潇湘,潇湘,潇湘,你回来了吗?” 第五十三章 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贵妃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眼睛微微眯起,开始匍匐着向我移动,明明比我大二十上下的女子,突然开始颤动的更加厉害。 她的眼皮颤动的更加厉害,嘴巴突然开始扭曲,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声音淹没在断断续续的抽泣当中。 “是的……你是潇湘。”她小声说,情绪突然稳定了些,弯弯的眉眼在我的面前摇晃,在大片绛绯模糊里充满笑意,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但是声音很小很小,怕是被别人听见般,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着。 “哎——难怪你知道我是大燕王的爵女——” “我的公主殿下啊——我已经老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 “长的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嘻嘻,公主,你为什么不会变老呢?怎么还那样年轻呢?” “原来世界上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我的主子啊,我的潇湘公主。” “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嫁给这样个窝囊废——还是我的儿子——” “不对啊——我都有儿子了——我的儿子——当初——你不是应该——”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困惑,布满迷蒙水雾的眸子缓缓在我面前放大,蠕动的嘴唇吐出的字眼蛊惑般拉扯我的心路,狂风暴雨冲刷记忆的过去,缓缓在氤氲中清明。 “闭嘴。”我突然开口,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突然揭开,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心底缓缓苏醒。 “你闭嘴。”我再次重复,声音也在颤抖。 这个人……这个人在说什么。 我突然开始恐慌,心跳在胸口蹦跳的清晰,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我不要听了,我不要听了。 我闭上了眼睛,嘴里重复着这五个字,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试图让自己的耳朵里充满这些无意义的字眼,但是那清晰的话语依旧不断钻进我的耳朵里。 她疯了她疯了她疯了——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冲出来说那些话,回想那些曾经的事情,她不明白,她从来都不明白。 如果我不出来,如果我躲在墙后,如果我未曾展现出半分——那她就不会这样说了,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想起来那些事情就不会有好事。 从来没有过一次有好事。 我只感觉背上一紧,开始隐隐作痛,模糊不清短片的回忆,像是摇曳的灯火忽暗忽明,我呐喊着,尖叫着让点燃蜡烛的手停住。 可是在点蜡烛的人……是我啊。 霞贵妃在我的身后,拉住我的手,引导着我点亮禁忌的蜡烛,黑暗盘绕环住了我的脖子,骤然缩紧,让我慢慢的窒息,眼睁睁的触碰到那炽热的火焰,即将彻底明亮的曾经,结束模糊不清的纠葛。 不要……不要! 我突然睁开眼睛,恶魔的低语浅笑刹那间消失,只剩下景烨注视我的眸子,那是平静,没有说一句话,却让我莫名的突然安心下来。 霞贵妃被拖走了。 襄渠皇帝甚至都没有看我和景烨一眼,而景昭在霞贵妃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后,也缓缓的站起来,像是早就安排好了般,跟在了他的父皇的身后,所有人都安静的站起身来,跟在这位九五至尊身后离开。 “恭,送……父皇。” 景烨突然开口。 声音很轻,也有可能是从头到尾,他的沉默让人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也忘记了他其实不旦是霞贵妃的儿子,身体里也流淌着皇帝的血脉。 这样的轻,轻到就算是我就在他身上也听不太真切,但是我知道,皇帝听见了,只因为那脚步的一滞,随后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般继续往前。 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听见了。 而我自始至终竟然都没有留意景烨的情绪变化,一次也没有。 我只是一心想护着着他,却也到了现在都不敢低头看他,现在唯一对于整个过程之中的记忆,只有他握住我的短小动作。 现下,在平静的瞳孔里,捕捉到的也只有飘忽缭绕的云气,以及他握紧我手的力度,传递着根本不存在的热量。 他是怎么想的? 看着我差点死在他的眼皮下,看着自己的母妃被充判以极刑,看着自己的兄长冷漠旁观,看着自己的父皇宣判毫不留情,口口声声都在指责打杀和亲公主为大罪,然后从头到尾没有看生命垂危的自己一眼? 一次一次的屈辱的跪在亲兄弟的脚下,在亲生母亲的面前像是陌路人,承受着无数,来自本该是最亲近之人的痛苦。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在霞贵妃被判的时候,他没有说话,是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无足轻重?还是因为他已经彻底失望,彻底的麻木?还有他在被父皇彻底无视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不敢想。 单单是曾经尚贵妃对我的恶恨就已经成为了噩梦,没有血缘关系依旧能够伤及至此,被最亲人所伤,万般痛,万般恨又当如何? 他当如何自处,他算什么,他能做什么! 希望……他没有听懂罢。 “景烨……我,我起不来。”我转过身去,试图用话语来遮挡自己复杂的心情,不知道是想要结束这尴尬的沉默,还是不想看见一言不发的景烨。 况且,我现在一直趴在他的身上,原本是为了护他,现在也没有必要,而且气息也缓过来不少,虽然只能微微移动,却也足矣不让重量压在景烨了。 这个姿势也的确尴尬。 “对不起,我无法为你止血。” “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罢。” 我只感觉到自己的语言苍白无力,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能够护他,口口声声想要护他的人,却也只能低头,苟延残喘,脆弱的只能延缓那么三鞭子的时间,然后还死在他之前。 我往旁边微微移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和他紧紧握在一起,我们二人躺在绯泊当中,余光还可以清晰的看见倒影,和霞贵妃般,却没有了狰狞——那是安宁,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浑身浴血,他躺在灾难当中,置身水深火热中,却依旧眸光流转,浩瀚星河隐没在夜空黑暗,独一荧星,浮沉流水,浮沉川山世间,云散时或许平庸,但云聚时,再也无人能够遮其光,挡其芒,挫其明。 第五十四章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沦落至此的,如此有韧性的人啊,如此坚强,坚强的让人心痛,这是种本能,也是种发自内心的表现,尤其还因为他心智残缺。 是谁让他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什么让这样的人,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谁会对他下手? 该死,该死。 那些皇室之间的争斗我也见过很多,听过很多,生长在楚睢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那些素未谋面的兄弟身上。 可是真正的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唯一对我好的人身上,唯一陪伴我的人身上的时候,真正的看着这些阴谋诡计破坏了一个原本应该是天之骄子的时候。 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看他这样。 我受不了! 这是什么世道…… 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想这件事情从发生开始,就显得异常诡异。 先是四皇子来,莫名其妙的煽风点火,弄的霞贵妃以及二皇子火往上撞,也想不得那么多,把景烨折磨的快要死掉,然后皇上就在万众齐呼之下簇拥着出现。 这样联系一番,我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冥冥中有什么联系。 这都是很早以前就安排好的罢。 皇上来这里绝对不是巧合,那样的阵仗,那样的御驾,完全是正式礼制,专门来审判的一遭。 四皇子肯定早就知道了,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故意过来激怒,让事情坐实,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从开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就在引导,引导这件事情的发生,引导事情走向最坏的结局。 他是否便这件事情的作俑者? 他布下这样的大局,就等着霞贵妃和二皇子跳进来,为的是……为的便是掐灭二皇子的风光,断送了他的皇帝梦。 我一阵恶寒。 原来从开始就已安排好。 连皇帝也是专程来配合四皇子的。 这样事情就更加微妙了,四皇子到底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自己,皇帝的心又留在谁的身上,圣意难测。 不对……四皇子也有可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只是辅助太子上位的台阶,幕后的下棋者其实更加有可能是太子。 襄渠皇上的态度则一直偏转来偏转去,从来没有为谁停留过,先是模棱两可,又是挫太子的威风,又是彻底打压二皇子。 想罢,我突然感觉手心也开始被温热的液体浸泡,越来越高的红色长河几乎要隐隐的盖过我的手掌。 缕缕绛丝缓缓的攀附往上,又有些粘稠了起来,粘上点,又退了点,蒙上层看不透的人心,包裹进被迷茫的面孔,多么像是天下所有的可怜之人。 “景烨,我们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一起死在这里。”我移开目光,看着房梁,那里好像没有血,没有那瘆人的色彩,而两边的墙面都已经被飞花打下痕迹,我不敢看,也不敢看他的身体,我害怕自己会再次哭的和孩子一样,哭到再次吐血。 “我们就这样手拉手的死在这里,说不定楚睢还会前来给我报仇呢……” 生前被视如蝼蚁,死后会不会翻身? 我没有听见景烨的回答,他依旧是沉默,我干笑了声,随即也闭上了眸子,眼前的光影在睫毛忽然闪烁下,被积压成为千万长条,在黑色空隙当中挣扎着扭出,逐渐缩小,最后在眼皮沉下的时候,光点硬撑着,摇晃着,挣扎着被彻底压碎磨灭下去。 就这样。 我想,就这样。 夜漫漫兮,长夜渐冷兮,悲哉。 昼夜交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身在何处,鼻息当中是阵弥漫的药香,那瞬间还要以为又置身宫外,可是看见房梁又改变了想法。 我试探性的动了动手指,发现知觉还清晰的存在。 等等,景烨呢? 我拼命的回想,然后突然想起来最后的记忆是我和他躺在血泊当中,一起等待黑暗和寒气侵蚀五脏六腑。 想要起身是不可能的,短暂的反应过来以后,后背清晰的痛感再次传上来。 我明白为什么以我的身体素养撑不过三鞭子,原因……我不敢回想。 如果在以前,或许不会这样快。 “皇子妃娘娘,您醒了。” 我险些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在唤谁,或许是因为自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未有人承认过这样本来应该不低的身份,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提醒我成为皇子妃的事实?。 顺着略显苍老的声音来源,抬起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为什么没有去见阎王的答案就出现在了眼前。 那个太医的模样已经很老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人鬼三七分。 真真是白发苍苍了,枯槁的耷拉在头顶的两侧,整个人颤颤巍巍,旁边放着个大药箱,半开着抵在墙上。房间里的血迹已经被清理过了,所以并不是那样惊悚,否则当真要以为是什么冤魂作怪了。 不过幸好,不是邪祟之物,那是救了我的人啊。 我一个激灵。 “谢老神医相救,日后必定报答神医好心之恩。”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起来回礼,便也只好动动嘴皮子了,怎么着也有些不妥,却还未等我说完,便被下一句话惊到了。 “皇子妃娘娘言重了,老夫惶恐。”只见那太医忽然连连摆手,往后退了几步,又往前了几步,“是圣上特意吩咐老夫来的,所以皇子妃娘娘应感谢皇恩浩荡。” 皇上? 是……襄渠皇帝吗? 我受到的惊吓更甚,那老皇帝竟然良心发现了一次么? “那……那景……三皇子殿下现在情况如何?”我再次道,声音有些发颤,因为环顾四周的一瞬,并没有看见景烨的影子。 景烨也被救治了么? 他的伤比我更重,伤到我不敢正眼去看,想起余光里看见的景象就能做上半月噩梦。 他……怎么样? 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襄渠皇帝来为我救治便是害怕楚睢来找麻烦,弄的下不来台伤了和气是笔不划算的买卖,可是景烨……那个太医有没有救景烨? 第五十五章 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 他的伤比我更重,伤到我不敢正眼去看,想起余光里的景象就能做上半月噩梦。 他……怎么样? 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襄渠皇帝来为我救治便是害怕楚睢来找麻烦,弄的下不来台伤了和气是笔不划算的买卖,可是景烨……那个太医有没有救景烨? “三殿下醒来过一次,因为伤势严重特意专送太医院救治了。”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医在我异样的目光下,再次补充,“这也是圣上的安排。” 圣上的安排……圣上的安排。 “感谢上苍,是皇恩浩荡。”我突然有种要哭泣的感觉,泪水又开始缓缓的弥漫眼眶,却因为胳膊的酸痛没法擦拭,只能拼了命的忍住,却是最后决堤。 花自飘零水自流,落叶流转,四季交迭,或许天下物借此流转,川流不息的人群总也会在茫茫尘海中停下匆忙的脚步,回首感叹一声,终究是醒来了。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是真的吗? 真实的让我不敢相信。 景烨熬出头了吗?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感谢圣上,也难为太医您在百忙当中抽出这个闲空,来照料我这个废人。”我长松了口气,如果是太医院的话,总归是没事的了。 “皇子妃娘娘快快别说了,再这样可是折煞了老夫。”那太医看上去上了年纪,别说先前就看见走路都颤颤巍巍,现在更是似乎推下就要摔倒。 他走上前来,抬起手中的金丝为我诊脉。 金丝扯动,微光流转,手腕稍稍一紧,并没有其它别样的感觉,却让我有些心惊。 悬丝诊脉也是门太医课诊,意为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不接触肌肤,单用金线便可诊脉,只是徒有耳闻,眼见为实当真是惊了惊,经云切而知之谓之巧,是以指别五脉也。神、圣、工、巧四者,乃诊之要道。切脉本就是奥奥妙妙,个中无数博大精深的道理局外人也说道不清,只好妄自揣摩,且听其论。 一般打杂的小医官也只不过处理伤药或者整理药案,帮下等宫女望望病,要说是悬丝诊脉那便是那些有资格为娘娘公主,甚至于太后医治的大医官才行了。 况且这个太医看起来也那么老,本以为只是随意拨来个医官,谁曾想级别身份还不低。 “皇子妃娘娘,老夫三十岁入宫,浮沉五十年看尽了人情冷暖,这皇宫怕是要变天,娘娘务必牢记这个节骨眼上不可掉以轻心。”这位老医官突然压低了声音,似是不经意收起了金线,凑近过来说道。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等等……等等。 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我……我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神志清晰的样子。 我是个傻子,是个傻子的身份嫁进来的。 如果在这个时候突然恢复神志,世事难料,不晓得会引起多少不必要的事端,况且黄泥掩面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那个时候在霞贵妃面前已经暴露了,但那也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现在想想真是不该。 一屋子黑压压的人看着,一大屋子黑压压的人看着呢——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也是头发凌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那屋子的人估计也被襄渠皇帝杀的差不多了,目睹这样皇室丑闻的人,断不能留,这也是我不用担心的道理。 可是不准保二皇子景昭有没有起疑心。 幸亏在襄渠皇帝面前我半句话也没有说,否则非得露馅不可。 而现在,刚刚醒来心力交猝,着急上火竟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那么多话,在这样个素未谋面的太医面前干脆把老底交了个干净,万一说出去……万一…… 老太医看见我突然变色的面孔,突然笑了,满是皱纹堆砌的面孔咧开了个诡异的弧度:“皇子妃娘娘放心,老夫不会说出去的,娘娘也不容易……” “娘娘也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记住,老夫不是敌人便好。” 这个老太医来的着实诡异,而且这样的模样,好像早就知道我不是傻子般。 看着那张皱纹堆累的面孔,我心里一动,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那……多谢了。”我开口谢道,随后就陷入了沉默,这个太医弯着腰,在我的身旁继续摆弄黄纸包裹的药材,滋滋呀呀的硬纸摩擦,我看着那双手一点一点磨砺碾碎着晒到干枯的草,微微泛绿的药叶缓缓在指尖徐徐落下,光滑的指甲微微倾斜对向窗口。 饶是脑子再糊涂,我也该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了。 “这位仁兄,你不是宫里太医,怎么进来的?”我突然开口,只看见那人手中的叶子一抖。 药材因为这一颤,尽数飘落下来,重新落在黄黝黝的纸上,磨好的,没磨好的,都混在了一起。 “哎呀呀,你看看,多可惜,又要重新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传过来,那绝不是老年人可以发出来的,年轻,且硬朗。 这个之前还一步三摇的人突然不再驼背,偏过头来看我的反应,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些许,嘴角微微上扬,侧对着我,一眸子原本混浊,黯淡无光的昏沉井水,被阳光缓缓搅拌,涌现出明亮和清澈。 直起了腰,抬起了头,转眼便是少年郎。 “啧,果然还是和溯兄说的一样,没有藏好。只是你怎么好像……” “我不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瞬间又有了波动,面前荡漾出霞贵妃的模样,耳边又有些嗡嗡的。 “好,不说,不说了。”他举起双手,连连摆动,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然后连带着头发一起扯下了满脸的皱纹。 我有些心惊,那几乎天衣无缝的易容术,这是连着假头皮一起撕扯下来,像是垃圾般随意的丢在桌上,若不是看见那光滑平整的指甲,我怕是到现在都要蒙在鼓里。 娘以前说过,江湖当中还有门有趣的技艺,起了名字叫做易容之术,寻常人皮面具若是普通学者造,少则五年多则无上限,所以是千金难买的宝贝,其材料包括树脂,胶瓦,蜂蜜等数百余,烧,拉,捏,擀,吹,揉,稍稍不慎就前功尽弃,莫说材料难以找齐,光是这些技巧就得学个大半辈子。 江湖杀人劫财,谁都不想自己被看到面孔,这样的宝贝又稀缺到了极致,要是有一张,便是不得了的东西了,现在却像是只战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从中间被撕裂开丑陋的长口子,皱纹尽数扯成两半,完全看不出来半点价值连城的模样。 这个人毫不在意的模样,若不是富有到了极致,便是制作面具的高手。 第五十六章 风吹枯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他翻手转身坐在桌沿,左脚踏在桌面,右脚落在地上,手肘搁在膝盖,严严实实束在脑后的头发,或许是因为撕下人皮面具的大幅度动作被掔动,飘落下几根碎发,原本掩盖在皱纹下的光洁皮肤突然复苏。 “喂,别枉费那南老头找了你十年,同我回去。”那人看着我,突然认真起来,“别闹了,回家,有人等你。” “回家?”我攥紧了拳头,莫名奇妙的火撞上头顶,太阳穴鼓鼓的闷响,“敢问家为何物?家在何处?众生生在天地间,海角皆为家可对否?” 那男子被我噎了下,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说什么,片刻神色一凛:“何为家?家为川山彼岸,边疆飞雪三湾里,走马扬灰堕千尘,金殿皇城佳酿,灯火通明不夜笼,豪情洒酒肝胆万丈,身流皇人血,何抛之弃之忘之!” 抛之,弃之,忘之,瞒之,骗之,蒙之,替之。 “若不是溯哥遣我,谁放着好好的地方不待,非得跑过来冒充什么狗奴才!”那男子说到后来竟然比我还要气愤,一拍桌子,嗖的声重新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深呼吸两口,终于冷静下来,既然弄明白了他并不是宫里的人,那之前说的话便都不可信了。 “你之前说的话,几真几假?” “骗你做甚,我不过是把治你的那帮子人用了个法子支开了罢了,那一群群的庸医,没把你治死真是命大。”他耸了耸肩膀,然后又横眉立目起来,“喂,我可告诉你了,你立下字据,说吾已经将你找到,权当是你自己不愿走,与我没有半雨星子关系,然后签字画押,没得让我又白出来跑一趟。” 我听着前面半句,倒还松了口气,总归是景烨没事,可听到后面,只觉得要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这来来去去的扯皮,竟是愣生生把怒气磨了,况且现下还直挺挺的躺着,只能瞪着眼睛,一指自己的面孔:“你可倒是说说,我这副模样要怎么签字画押?” 这乱七八糟的是什么和什么,扯什么回家。 天下哪里有家,若是有家,我何至于此? “这个好办,我写完以后,你印指便好。”男子说罢,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支上好的狼毫和宣纸,大笔一挥墨水四溅,竟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走上前来,用红泥蹭在我的指尖上,小心翼翼的印上纸,捧着那张歪歪扭扭的字据,好像是抱着特赦书,就差没有喜极而泣了。 我不晓得应该是喜是悲,这人莫名其妙拿我一个废人的画押当宝贝,把价值连城的人皮面具胡乱丢弃,也不知道是不是疯魔了。 待到他把那废纸放进箱子的底部,那模样真真是好笑极了,没忍住,扑哧出了声。 “笑什么笑!还有,汝背上那些伤,固有顽痕,这三下尽数裂了,女孩家家身上是怎么弄出这种东西来的……若是想去疤,等那帮庸医走了,就用放在那里的药熬好,老老实实的连续覆上半年。”他回头一记瞪,转身合上了药箱,笼络了下桌上的药材,放到柜子里面,见我没有再说话,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好罢,那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男子一把拎起药箱,往背上揽下后大步离去,临走前还横着撇过来,那副不可理喻的样子,看的我浑身不舒服。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揪着以前的事情介怀。” 我听得火往上撞,到底是谁在揪着以前的事情介怀?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门砰的声关上,却又被再次打开了。 他从门缝当中,再次探出头来:“喂,我差点忘了,溯哥叫我找的可不止你一个人……你既然不愿意回去……” “小九儿呢?她是和你一起走的,如果白娘子尚还健在,知道女儿丢了十年,断然是要发疯的。” 白娘子白娘子…… 小九儿小九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而你倒好,成天拉着人家的女儿不说,看样子这回倒算你有良心没有放在身边,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好意思跑到楚睢当公主,还嫁过来给个傻子,真是弄不懂你们这群皇宫贵族。” “这算是什么?玩么?体验疾苦么?” “玩够了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离开。”我用力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几个字,那种几乎要把口腔里的壁肉咬碎溃荡的感觉,我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忘却。 整个脑袋空空荡荡的,只有那个人还在不知死活的说着话,我感觉全身上下出自本能的抗拒声音来源,隔绝外界的话语,封闭自己的内心,然后把这些言语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怒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突突的撞击着我的太阳穴。 该死的,又是这种感觉,又是苏醒的感觉,又是熟悉的感觉。 我不要想起来。 我不想,想起来。 全天下都在面对,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在逃避,即使总有一天要面对,我想,那也绝不是现在。 只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尘埃当中,漫天飞舞的灰尘和狂风大作当中,凌乱的头发遮盖住了视线,凌厉的嗓音和指责像是刀子,在我的身上划过,那是撕裂的疼痛。我步步往禁忌的深处走去,所有的器官都在叫嚣着停下,五脏六腑都在喧嚣着颤抖着紧揪着。 我娘是个江湖民间女子,从小就是娘把我带大的,我们一直生活在山林里,我爹是楚睢的皇帝,在外和娘生下了我,娘死后我就只能生活在皇宫,然后远嫁到这里来,嫁给了景烨…… 我在心里不断的重复这段话,仿佛这样就能够减缓痛苦般,虚假的情绪和捏造的事实让我沉沦了十多年,如今也依旧支撑着我,在狂风暴雨当中坚挺。 如果是这样的谎言,我觉得这比将伤口血淋淋的曝露,要好的多。 我或许是潇湘,我或许是白潇湘,我或许是楚潇湘,我或许是潇湘公主,唯独不是—— “南潇湘,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永葆青春的,但是你要记得,你和姜盟主是有婚约的。” “你们是有婚约的!南潇湘!!!” 第五十七章 草遮回磴绝鸣鸾,云树深深碧殿寒 南潇湘……吗?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的耳边,清晰的穿透我的耳膜的时候,我却是刹那间麻木,毫无波澜的重复,就像在水下窒息的前刻,终于出了水面,开始贪婪的喘息着,大口的吮吸着空气。 我的眼前又模糊了起来,这样身冷汗的来源,这陷入的黑暗,没有带出任何东西,却苏醒了很久很久以前溺水的感觉。 背后被推下的感觉依旧刺骨,清凉的湖水猛然间充斥着我的耳畔,脸颊,鼻子,眼睛,嘴巴,让我再也不能呼吸。 我挣扎着,扑腾着,想要尖叫,却只看见无尽的水泡被阳光晕染出好看的色彩,只有我知道那光辉代表着终结和绝望的死去。 我试图跃出水面,想要呼救,但是没有用,没有用,统统没有用,来自上面的力气让我抬不起头。 那是五根手指的形状,那是清晰的掌心力度,一手拽住我的肩膀,一手使劲按住我的头,把我按进河底黑暗的深渊。 水面明明那么好看,为什么下面这么暗呢?——这竟然是我当时唯一记忆当中的想法。 ——快点结束。 碧光荡漾清泉河,何悲哉,何惧哉?深壑绝吾命哉! 然后……然后就出了水面。 那是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映入眼帘的面孔还没有被看清楚,甚至还没有好好享受空气,只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整个人倒了下去,陷入了黑暗。 这是什么回忆呢。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久到并不是我想要忘记,而是实在太久,记不清楚了。 “你走罢。”我在重新拾回理智的时候,再次对继续喋喋不休的人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并没有怒气,平静的不像是我自己。 我甚至也不晓得自己的怒气从哪里发泄出去,突然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难不成是那回忆的冰冷彻底让我清醒了过来? 南……潇湘么? 好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 我可以是楚潇湘,可以是白潇湘,可以是楚睢的潇湘公主,可以是襄渠的三皇子妃,可唯独不是南潇湘。 “你走罢,我不会去南篁的。”我这样说,安静的可怕,安静到我可以听见自己胸膛里有力的心跳。 可是门口的人却把眼睛睁的更大,好像下一刻就要喷出火来:“你果真是南潇湘,我可曾在话语中说过半句南篁?我可曾?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拿着那张废纸回去,无缘无缘,便是无缘,无可辩驳,若硬要把无缘变成有缘,那便成了孽缘罢。” 我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就如同我对于他一番话来的莫名其妙般。 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我想,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好了,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让它们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好了。 我想,这应该就是对于过去最好的解决,也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最好的结果。 一箭流光,星光璀璨了前行的道路,敲碎的零星北星落在草丛里,拾起微微泛光的失落故事。 我想,在这茫茫黑夜当中,就这样继续下去。 我现在还动弹不得,躺在床上,静静的等待着恢复的那天,身边人来人往的脚步和熏香的药味弥漫,可是倦怠不让我睁眼,微微眯起投进的光亮让我厌烦。 世人皆道恨惧恐怕这黑暗,只因蒙蔽了双眼,遮蔽了双眸,待到所谓的光明盛世当中,便自己封闭了看透的真实,甚至于宁可沉沦在虚假。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就是人呀。 明明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若是没有说破,那就是秘密,昭然的人心早就说透了闪烁的言辞。 黑夜和白天只不过是个影像,自然赋予了色彩,而被人们强加上去的心情。 陟罚臧否,喜怒哀乐,寤寐黑白,媸妍美丑,皆是我们一厢情愿罢了。 “这是不是要变天啦……痴傻三皇子也有风光的一天?” 钟鼓萧瑟,锣鼓启鸣,三声响九声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破晓前的堂皇,云开雾散,一夜积攒的星光,在芭蕉叶不堪重负的折腰下尽数落入了清水,晶莹弹跳在平滑的湖面,跃动落尽,飘飘荡荡的光辉波动在已经荷叶微枯的边缘。 那是大臣开始早朝的曲乐,宫商角徵羽的轮回交叠,叮叮咚咚流到后宫依旧闷闷作响。 想着吾皇像是天神般被簇拥着琳琅前行啊,万千金绸在风中飘摆,他左手握天下,右手掌生杀,一步一龙款款前行,万物为蝼蚁,再也没有能够入的了高高在上帝王的眸子。 蝼蚁不敢抬头,附身高呼万岁,也没有人看见天神眼角的褶皱和风霜。 我不晓得襄渠皇帝是个怎样的人,但是他救了景烨,救了我,在万千尘寰当中施与了亏欠良多的孩子救命的稻草。 我应该感恩戴德么?还是应该安然受之? “这头顶上还有太子二皇子,除非是这满皇宫的皇子死绝了才会轮上他,变天……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是圣上仁慈,施与一点小恩小惠罢了。况且那模样也真不是像人能糟蹋出来的。” 我依旧是躺着,聆听者那些太医之间的小碎叨,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人。 听了这么多天,我已经没有了情绪的波动,今天听听哪家的公主许给了哪个驸马,明天听听哪位公子哥又去青楼放浪,被哪位老爷抓了个现行,如今终于说到景烨了。 “嗐,别一天到晚在这里胡说八道,有这个时间倒不如熬个药,太医院不眠不休抢了三天才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我们几个忙里偷闲跑过来,结果也是个半死不活的,要是早知道,倒不如留在那里算了。” 不眠不休了三天么? 我睁开了眼睛,眸子有些酸痛,干涩的很,可能是许久没有见到光亮的缘故,所以只是微微抬起了眼帘来适应。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睁眼呢? 我也不知道。 第五十八章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我只是看见眼前的几个影子慢慢的转过头来,眼神开始流露出惊恐和害怕,三两人身子一软,好像想要跪下,却也摇摇晃晃犹豫着到底应不应该跪,一时之间僵持不下,面面相觑。 我突然笑了出来,张了张嘴,偏过头去:“渴。” 和那个奇怪男子的对话,并没有让我发掘出什么,反倒是隐隐的提醒着我。 我是公主,我是和亲公主,身上流淌着尊贵的血液,纯正的血液,是父皇的女儿。 这些人不敢动我的呀。 我想要笑,事实上也的确是在笑。 那几个人愣了半晌,突然在定格了一瞬之后开始手忙脚乱的准备东西,还险些失手打碎了个茶杯,幸亏被旁边的人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我看着这一举一动,突然有种别样的感觉,心也是一紧,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里统共也就这么几个杯子,打碎一个少一个,那还怎么的了。 意识短暂清明后,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心理,在看着那些年轻的太医面孔在我的面前晃悠,小心翼翼的喂我喝下水之后那样惴惴不安的模样之后,我突然没有了厌烦,倒是凭空生出了丝丝玩弄的心思。 我是不是魔怔了,竟然生出这样的心思。 玩弄……玩弄? “哥哥。”我突然再次开口,嘴里的茶水囫囵咽下,其实是有些烫的,在舌尖翻滚两下终究滑落了喉咙,咂了咂嘴,“哥哥,你们是谁呀,怎么没有见过啊。” 这三三两两的医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若是经验丰富的倒还好说,这里可全都是年轻的面孔,或许还没有见过被宫廷逼疯的丑恶嘴脸。 此时唯有个机灵些的开了口,他懦怯的站在旁边,声音很轻,也很慢:“三皇子妃娘娘万不可这般说,我等不过是小太医,担当不起哥哥,皇亲这样的称呼。” “那你们是奴才吗?”我再次开口,话出了嘴巴,却并没有什么突兀尖锐的语气。 想了很多,做了很多,无穷无尽的黑暗让我自认为的拨开迷雾了——或许有时候忍气吞声并不是好事,况且现在的光景,他们也不会来寻仇。 我见他们没有反应,便就笑吟吟的继续接过话头。 “是奴才,为什么不跪拜呢?” “是奴才,为什么要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呢?” “为什么呢……下次见到皇上,一定要问一问。” 我依旧是笑着,依旧是装作傻子的模样,一字一句的从嘴边流出来的话语竟有些腥甜,像是之前的血,可是我知道这并不是。 眼前人影晃动,一屋子服侍的太医尽数跪下,零零落落却是同时开口,这声音,恐惧和害怕溢于言表,像是深壑的漩涡,翻卷抽离,可这却是我这几天里面听见最好听的一句了。 真好听,好听到开心,开心到心花怒放。 “参见三皇子妃娘娘——” 沉香三千,虺隤伤痛,挛君念君,至悒矣。 那天过后,我依旧是浑浑噩噩的睡着,我不晓得自己那天到底是抽了什么疯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只觉得自己像极了尚贵妃,像极了父皇,像极了我憎恨到极点的嘴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想的。 他们一个又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尖声大笑,嘲笑着我,说着刻薄嘲讽的语句,然后又有无数个奇怪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叫着我潇湘,叫着我楚潇湘,叫着我白潇湘,叫着我—— 我想要捂住耳朵,奈何这些声音是来自内心,堵住外面的耳朵有什么用?徒留答案显而易见,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不想要睡觉,却再也没有了勇气睁开眼睛,我该怎么面对那些太医? 摆出娘娘的架子吗? 继续装傻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我只知道,原本还有些可以听的小碎语在耳边分散注意力,这些也在那天以后消失殆尽,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当中独自徘徊。 我是怎么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却不敢要回答。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天的表现,是戾气爆发,以及久违的骄傲和傲骨,那是出自于习惯的高高在上,直到现在都能够感觉当自己当时是如何轻蔑的面孔,挑衅的看着跪拜的人。 魂俇而飘渺无所依,便是我现在的感觉罢。 我抛开这些想法,但是他们却想是民间传说的鬼魂般缠绕着,总也不消失。 直到终于有天我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睛,久违的光芒充斥了我的眼眶,有些模糊的视线,紧闭的大门轻轻被打开,露出叆叇天空,几个人走进来,几个影子晃过去,有些重贯,但是我却能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突然安心。 并不需要看的很清晰的视线,只是窗门重新打开的尘土气飘扬,有些冷的风钻进了被子,却没有让我感觉有丝毫的寒意。 因为他回来了。 因为景烨回来了。 我重新微微合拢还没有完全睁开的眼睛,等到门再次紧闭,所有的太医都在一片静默当中退了个干净。 我不知道昼夜交叠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久,只晓得我已经基本痊愈,背后也并不是那么痛了,现在连景烨也都被送了回来。 他回来了,平安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我再也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只是迫不及待的将双脚重新踏上坚硬的地面,只是同样久违又熟悉的感觉,所有的伤痛悲痛全部抛在脑后——都不重要了。 不晓得是太久没有走路,还是因为看见景烨回来太过于激动,竟然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的,或许说是连滚带爬也不为过。 来到他身旁的时候,他晶莹的眸光闪烁着熟悉的光泽。 “潇,湘。” “景,烨。”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没事了。”我拉紧他的手,那是我唯一触碰到的暖意,以往的冰冷似乎都已经停留在了曾经,到底是泪水落下的温热还是原本就有的,现在也不重要了。 “景烨,我好想你。” 第五十九章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他笑而不语,我没有多想,只是一个劲儿的哭泣,并且说着几乎不连贯的话语。 又是哭,除了哭,我还能干什么?我想要让自己笑,嘴角刚刚扯上去的弧度在看见景烨仍然苍白的面孔之后再次破功。 笑啊,我对自己说,却哭的更厉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低下头,让声音放到最小的轻声抽泣呜咽,一片迷离当中我已经没有了别的想法,只是把自己埋在被单的深处,双手拉着唯一的寄托。 景烨太苦了,浑身伤痛淋漓依旧坚强的微笑,病痛缠身依旧坦然,生母恨,亲兄害,生父厌依旧真挚。 上天剥夺了他太多,我不知道弥补在哪里。他有错么?何辜! 他应该和他的兄弟一样锦衣玉袍,高高在上,不应该的——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呀。 我已经激动的没有办法组织自己的语言,断断续续的抽泣已经让我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更何况阔别多日竟如同隔世,太多的话积压在心里,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其实明明在来襄渠和景烨相处的朝朝暮暮并没有很长,但是我深信,有缘之人无论什么时候相遇,都是一见如故,就像是新婚燕尔的那个清晨,那惊鸿一瞥让我再也忘不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坚韧般。 如果说有一见倾心,我觉得就是那种感觉,即使他普通,但是他不平庸,从来不是那种可以埋没在人群当中的布衣。 “景烨……景烨。” 我再次呼唤他的名字,紧紧的攥住他的手,只感觉指尖的力道死死扣住面前的人儿,生怕他下一刻逃离般,再也不要松开的那种决心。 就像是他当时抓着我的手,默默的传递着支撑我活下去的劲力一样。 “潇湘……我,回来了。不要,担心。”他说。 这样长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说了,即使说的很慢,还是有很多奇怪的停顿,却不影响理解,他的话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由语句颠倒变成了单纯的停顿了。 是什么时候呢…… 算啦,不重要。 我擦拭干净眼泪,一点一点端详景烨的面孔,他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但是至少——他还活着。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中描摹他的模样,他的轮廓,想要把他的眉眼刻在心底,永远永远不忘记。 即使他心智不全,但是我还是想要陪在他的身边,我从来没有后悔,正如同我思索过无数次的事情,这次也是同样,我从来没有后悔。 从来没有后悔那次的回头,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次的留下,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是个懦怯胆小的人,可是从来没有一次的优柔寡断让我感觉做了一个生命里最正确的决定。 可是那一次,就是。 我认定了一个人,那他就是我一生的良人了。 我不悔,不悔。 等到我欣然踏出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已然快要错过了寒冬,竟也是有几分春日的小影了。 外头在下小雨,淅淅沥沥捶打在屋檐上,又顺着凹槽落下来,在泥泞的霜路上汇聚交合。 轻雨霏微,丝丝缕缕敲击在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惬意的很。 地上的雪还没有看见它堆积的样子,就已经被雨水打的再次萎靡下去,缩拢在墙角里,被稀泥沾污,头顶上是已经苞芽的青树。 我知道,我和景烨成功的度过了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了,生死瞬间的刹那,终于从鬼门关收回了即将踏出的一步。 之后的日子其实很平静,景烨渐渐的也可以下床走路,虽然身体依旧不是那般的好,但怎么着也是进了回太医院,正正经经的调养了个把月的,总归是好了那么些。 而我也开始试着用上次那个男子留下的药来敷背后的伤口,在检查了遍配方之后,竟然发现这是个绝妙的方子,几味药各有作用却并不排斥,对于活血化瘀,消除疤痕有奇效。 这样的搭配方法独特,几乎截然不同的药性互相压制互相中和,融合在一起成了这样的灵丹妙药,真真是第一次见,只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不晓得是不是心里作用,当真觉得伤痕淡了下去。 我想着,如果用的好,当真消了疤,也要给景烨用上。 有时候,我还会带着他在皇宫里兜兜转转,看着清泉流淌,看着绿树成荫,看着花圃啼莺,看着世间的万物,携手风霜雨雪,走过小桥流水。 说实在的,皇宫如此奢华,即使只是在偏远的地方,也是装饰的别有趣味,而且相较于中规中矩的庭院,在这里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野趣,任意伸展的藤蔓,娇嫩的不知名野花,都像是刚刚出生的娃娃探出头脸,咿咿呀呀的诉说着春天。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看着身边的景烨,看着他的笑颜,他温润的面孔笼罩在蒙蒙细雨当中,纤长的手指像是美玉雕琢而成的般,轻轻的扣着木质的伞柄,刚好把我们两个人圈在其中,外面是雨,里面是人。 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远离那些是是非非,不要想那些复杂的关系和事情,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不怕。 有君如此,我何需逃? 如果早一些遇见他就好了—— 可是,就在我暗自打定主意要永远的留在襄渠皇宫,陪伴着这个人长长久久的时候,想要和他一起伤心,一起欢笑,一起分享,一起承担,一起度过余生的时候。 麻烦找上门来了。 良辰美景果然只能和市井茶馆的说书人评讲的般,永远都只能是昙花一现。生活就像是戏台上的剧,处处充满了危机和转变,就像是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怎样地覆天翻的变化一样。 那天我依旧是陪着景烨,和他讲着我曾经在山林里的故事,他安静的听着,带着淡淡的笑容。 突然而来的寒光一闪,飞快的擦过了我的额头,几根碎发刹那撕裂,飘落在桌上,一个飞镖钉入窗板,发出插裂木头的吱呀声音。 我突然警觉,示意景烨不要移动,这样的力气和速度,如果真的碰上,那就是硬敌。 第六十章 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 我静默片刻,等到外面完全没有反应和动静,方才稍稍放松下来,转身伸手拔下飞镖,只觉得触感有些奇怪,低头一看,赫然是刻在镖柄上的字在作怪。 我似乎想起来了,这是种江湖传信的方式。 这种传书方式我见过很多次,但都是娘以前和别人之间的交流,而且多是下战书,第一次发生在我的身上,竟然是在襄渠皇宫——这个号称军事大国的皇宫禁地。 怎么会有江湖人进来? 虽然江湖和皇权的井河之水逐渐混浊搅和,近年来更是开始互相制衡插手,甚至江湖还更胜一筹,内里早就暗潮汹涌,但是表面还未曾撕破。 我并未混过江湖,顶多就是跟着娘,就算是见过的几张面孔也是屈指可数,这无缘无故怎么会有江湖人给我传书,还用了这样种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 当目光触及到清晰有力的字体,我突然明白这是谁带来的信了。 今夜子时,院后见。——邬炀。 我放下手中的飞镖,心中复杂,抬头对上景烨疑惑的目光,突然就有些心虚,手忙脚乱的把飞镖揣进衣袖里,却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活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怕被别人知道的模样,囧的很。 邬炀……是啊,邬炀有皇宫的朋友陌颜,也是达官贵族,同样是我认识为数不多的江湖中人之一。 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 我重新坐下,没有理会景烨探究的目光,自顾自的继续讲着之前的故事,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心思,索性就闭着眼睛胡乱讲下去,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邬炀,邬炀他不好好的回邬葭当他的好二皇子,怎么又跑到襄渠来作妖? 而且——而且还要捎上我? 我可不想再次发生之前的事情了,上次孤身独人,不管他当时到底是真的图谋不轨还是想要玩玩,反正药是真下了,手是真动了,已经是险些出事,还好还有个陌颜在旁边护着,今天晚上夜深人静,要是再上了套,那就是绝路。 怎么办? 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的了,而且他在和亲路上还放过我一马,后来又救了我和景烨一次,这样急急的丢过来个飞镖,看样子是要出大事。 况且无论怎么说,退一步来,人家要是有事情求上门来,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既然逃不掉,又只是在后院,于情于理,就算是被逼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见上面了,大不了喊人,襄渠皇宫这么大,侍卫到处都是,就算我们这里再偏远,也不该叫不来人罢。 只要……只要他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还有景烨不要被牵连进来就好了。 我心中如是想,但不免依旧惴惴不安,若是真的出事——或许真的喊不来人。 正是入夜时分,昃落暮起,巨大的阴影像是块石头黑压压的沉下,重重的砸在我的心头,叫我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就要逼近的时辰,只是没由来的一个劲儿心慌,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过是见见,是吉是凶还未可知,或许是因为每次遇见这个邬炀就没有好事的缘故,多少有些隔应。 第一次是被他劫持,让他放了反倒还变成欠他情,第二次又是欠他的情,结果差点出事,这是第三次,天晓得会出什么幺蛾子。 我躺在床上,身边的人呼吸已经均匀下来,而我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想要息偃一会儿都是不可能,只是辗转反侧,试图寻找舒适的方式度过茫茫的等待,却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是徒劳。 掐着点站起身来,窗外群星顺着木板为标量缓缓斡旋,微微闪烁,此时没有月光的天空,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更加璀璨,轻欹勾阵缓缓照亮周围的黑暗,像是点燃爆裂的灯花,在下刻消失不见。 我转身看向景烨,他闭着眸子,星光淖淖倾泻下来,落在他阖拢的眸帘上,隐隐约约还有大片屋梁的阴影盖下来,但更多的是烨美,就这样小心的看着,却让我的心乱了方寸。 明明是闭着眼睛,可是我却有种感觉: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什么都明白的感觉。 瞬间的恍惚有了奇怪错觉,我看见景烨站在那里,离我很远,隐没在一片雾霭当中,翻腾的云雾将我们隔开千万里。 他依旧是带着熟悉的笑容,温和的看着我,然后果断的转过身,在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后,一步一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茕茕的背影依旧消瘦,但是更加远,更加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无踪可寻,完全的消失,融入了白雾。 我猛的哆嗦,快步下床移开目光,把这奇怪的想法甩掉,逃也似的走出后门。 一开门只觉得有些些冷,想想还算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冬天还没有完全散去,单薄的长裙根本没有办法遮挡住什么,夜间的风刺刺的划过刀割般的脸颊。 但又因为害怕吵醒景烨,故此手忙脚乱急急关门,却弄巧成拙,这一关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老化的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刹那盖住了所有的一切,我怀疑要是在这个时候倒下棵树的声音都可以被这该死的破门声掩盖,直弄的我愣了半晌,回过神来,连忙侧耳听里面有没有动静。 待到确认里面人没有醒来以后,我方才松了口气,转而气极,分明是我和景烨的院落,怎么反倒好像我是贼了。 我回过头,看见个人影已经在等着了。 明明是夜色茫茫,又是寒风阵阵,他却毫不在意般,一身的招摇淡色长袍,在夜色的铺叠下层层交错出异样的深色影子。 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要遮掩什么似的,他就这样站在后院里拨弄着头顶的枯枝,专心致志的打量着它耷拉着头,在自己手中毫无反抗之力的模样。 待到他抬头看见我,翻身下了墙,手上的树枝应声断裂,咔擦一声落在地上。 果然是邬炀。 “邬炀,夜深人静,我出来不也过是礼面上的顺承,你想要做甚?”我看着面前渐渐走近的邬炀,突然一阵抵触,或许是和之前景烨渐渐远离的模样有了反差,让我刹那间失了冷静,手心也冒了汗,语气多少有些不善。 景烨会影响我的心情,他的一举一动都牵连这我,他悲我亦悲,他喜我亦喜,我早就发现了这点。 在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下,心痛到颤抖的战栗还有到现在还清晰的能够感受到腿软以及牙齿打战的感觉,忘不了。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么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而且现在摆在面前的还有另一个麻烦。 第六十一章 心随云乱,眼随天断,泪逐长江泻 云层稀疏,刚刚被遮掩的婵娟再次探出,只不过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像倒影,镜花水月总不过晃晃悠悠,缥色青青。 如果说光芒对于景烨来说逊色,那这些对于邬炀来说就是相辉相映。 事实上来说,邬炀的确是个美男子的,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光景,月光下款款而来,衣袂飘飘,真龙天子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贵气逼人,只不过总觉得沾染了些凡气,并没有俊美到一尘不染的感觉。 那种空洞的感觉,是美而无神,虽然也是好看,但是莫名其妙的厌烦,多余的枝丫,还是剪掉为好。 我不晓得这种感觉来自哪里,反正就是说不出的反感。 “帮我一个忙。”他走到面前,自然伸手想要掔我的头发,那种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己的所有物,任他宰割的凡物——我不晓得我在他的眼中,和那截落在地上的树枝有什么区别。 我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往后退了几步,心里咯噔一声,警惕道:“何事?” 果然有问题。 “小女子在深宫当中一非有权有势,二无靠山撑腰,自身难保,恐有负重托,怕是要叫邬二皇子失望了。”我看着面前的邬炀,转身欲走。 ?可是我的手腕随即被紧紧拉住,回头又对上邬炀的眸子,一时间恍惚失神,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猛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我那么近,瞳孔的聚焦越发涣散,找不到交点,感觉心惊胆颤。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僵硬,轻轻贴近我的耳朵,热气在唇齿之间迸出,铺洒在我的耳垂上,背后起了一身疙瘩,半脸酥麻:“帮我这个忙,事成之后,我即刻便带你去邬葭,再也不让你忍气吞声。我许你二皇子正妃位,等到我大业将成,吞了这襄渠,你也将是未来的邬葭皇后,母仪天下,何乐而不为之?” 他突然松开了我,上下打量我几眼,唇角的褶皱深了下去。 “而且,凭借你的姿色,我觉得般配。” “邬二皇子请自重。”我再次后退,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殿下何必为难与我,那边还有个陌世子,有权有势甚至还能在皇宫横行霸道,何不寻他?” 我看着面前的邬炀,他却是真的顿了顿,张了张嘴,却对我的话避而不答:“我需要你,大业将成,一步之遥,我需要个熟悉襄渠皇宫的人带我去找一样东西。” 叫一个熟悉地形的人? 陌颜不可以么? 还是说这是不想要他知道的事情? 我突然笑了:“找一样东西?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上一次和亲队伍里的人呢?都去哪里了?”我微微眯上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脸色稍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都已经消耗在你偷偷逃离襄渠皇宫的时候了?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要被送去襄渠,邬葭国力丰厚,又不是那么难以攻打,只是俯首称臣多年才得以苟且偷生,这一来就是龙潭虎穴,凶多吉少怕是有去无回,所以你才会给和亲队伍换血。” “可怜你想了这么多,还故意把我留下,让我欠了你的情,算是留了张底牌,你害怕露馅,万一楚睢也派人来,认出是个假公主便不好了,而且我真身在这里,襄渠不会轻易动我。讽刺的是,你还真的猜对了,在离开襄渠的那次部署里,你所有的眼线都出了事,自己还深陷泥潭,还要陌颜来帮你,这次更是棘手,所以才迫不得已来寻我,对否?” 我一字一句的说着,几乎是紧咬牙关。 这样的利用算什么? 许我后位,许我百岁无忧? 给孩子一个拨浪鼓,然后再拿走丢掉? 邬炀却没有像上次发愣,反而用近乎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我,勾着唇角好像在等待我的下文,这样的样子更让我火往上撞。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就算是跌落到尘埃里去,被天下人踩在脚底也不会相信这种虚假的许诺。”我指着潮湿的地面,再次说,“邬二皇子雄心壮志,吞襄渠,灭楚睢,并南篁,壮邬葭,这些同我毫无干系。试问我在你的面前是什么?是那根树枝吗?可以随意的折断蹂躏,任你宰割么?” “邬二皇子,我是楚睢的公主,襄渠三皇子妃,我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是你的所有物。”我重重咬住最后三个字,然后不退反进。 “我不晓得在邬葭你是怎么样的,那样的锦衣玉食或许真的觉得天下尽在掌握之中,能够看见的东西都能为己所有,可是事实上并不是。” “哦?”邬葭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头,硬生生把我后半段话逼了下去,他再次走近,原本我也是往前了两步的,这样一来又成了刚开始的距离,我有心再次后退,却被不知何时攀上我腰的有力的手紧紧束缚住。 我一颤。 “你也晓得欠我人情?”他笑着,弯下腰,鼻尖微微蹭过我的脸颊,在黑夜中,越来越黯淡的夜色阑珊笼罩在一片混沌当中,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缓缓的吐出字句,随着时间的流逝,恍若隔世。 为什么这样慢? 我偏过头,想要离开他的触碰,余光看见那抹越发深刻的壑谷不断的在唇角下压削颓瘪,那样欢快的语调在我的耳边响起,盘绕上我的心头,烧焚着,灼痛着,突然就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呆愣在原地。 恐惧和怅然所失蔓延上心头,明明星光还是璀璨,此时的闪耀却如同他的话语一样,重重砸击在心底最柔软的净土,呼吸失去了节奏,支离破碎的思绪混乱,刹那间石沉大海。 我或许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绝望,那种出自心底的恐惧,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直保持的笑容,有种突然清醒过来的感觉。 我又是怎么了,我是谁?他是什么人?他如此高高在上的皇子,和我一个跌落尘埃的小角色,难道不是手到擒来么? 是啊……我们都是人,可是这个世道把我们分为三六九等,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看成是自己的所有物,或许别的不行,可是我。 可是,我没有资本反驳。 因为我就是那根树枝,任人摆布。 第六十二章 休说旧时王与谢,寻常百姓亦无家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比如给你那个傻子夫君来个惊喜——让他死在你的面前如何?” “我想想……襄渠老皇帝最注重大权掌控,我记得最近因为没了霞贵妃,太子一派风光正盛,就说那个傻子受了太子一党的老臣传了什么信,私结党派,按照襄渠老皇帝的那副做派,不管事情的真假都会捏死他,然后重重警告太子,一举两得……如何?” “啊,对了,你要做的就是带我去襄渠国库。” 他停下了话语,我只感觉自己的下颚被两根手指挑起,已经没有办法冷静思考的我只能无力的顺从。 邬炀看着我的眸子,笑的更加肆意,戏谑道:“怎么不说话?之前不是有很多想说的么?”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之前的话明明振振有词,现在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那么渺小,渺小到只能够低头。 “自己卑微到尘埃,我来找你也是对你的抬举,我许你回报,也不过是因为真的赏识,这是施舍,这是可怜你,有时候人不能得寸进尺,否则得不偿失,可别要怪到我的头上。” 他再次说的时候,我已经冷静了很多,却第二次有了种置身云雾飘忽缭绕的感觉,良久才挤出几个字,苦涩在舌尖轻点绽放,嗓子微哑:“好。我带你去,只是我不能保证顺利。” 而他倒是坦然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放在我腰间的手背在了身后,眨了眨眼睛:“这样才对,你这几日探查好路,七天为期。” 我木纳点头。 邬炀笑的越发深,最后转身离去,来到墙角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还是从那根树枝上踩过,然后消失在墙的另一头。 我依旧是呆呆的站着,一时之间鬼使神差的走向那根被踩断的树枝,弯下腰去,素白的裙摆拖在灰黑的半融雪里,泥污像是黑色的火焰,舔舐着纯白的轮廓,侵蚀吞没着,让原本的颜色不断退缩,在席卷而来的污垢面前毫无抵抗能力,我却浑然不觉。 我伸出手拨开表层的雪,或许是因为夜晚的风霜寒冷,也有可能是最后的那一踩,树枝已经深深的陷进了雪里,一直等到完全把覆盖在外层的脏雪祛除才终于把两截树枝取了出来。 双手其实还是颤抖着的,我把两截树枝的裂缝放在一起,却好像怎么恢复不了完美的样子,断口处的树皮粗糙成丝丝缕缕,凭借着黯淡的月光,怎么对也对不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莫名其妙地就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弄开雪堆,仔仔细细的清理起了残破的树枝。 手指缓缓的划过树枝的皮面,一点也不光滑,颜色都是深深浅浅,凹凸不平,在树上的时候离的远,总以为是光滑平整,真的到了眼前的时候才觉得疮痍满满。 我在干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丢下了手上抚摩多时的树枝,转身回房睡觉了。 第二日我就开始勘探小路和那天要掐的时间点,既然答应了就只能够成功不能够失败,这要是暴露了可不是玩的,那就是通敌吃里扒外,叛国罪那就是千刀万剐,管我是不是和亲公主,要是出了这样的事情,邬葭国败名裂,我成为千古罪人,楚睢受到牵连,襄渠再加上一把火,正义凛然的找到这个由头开战,那就是生灵涂炭,至少三大国被牵连。先前虽然我一时冲动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但是当真要让襄渠四分五裂还真就事比登天。 纵然我是因为被抓住了景烨这个软肋,但是这样的事情我只能尽可能的避免。 若是把邬炀供出去,或许也没有人会相信我这个痴傻公主的话,而且邬炀心思缜密,就算事情失败,以他的皇子身份,肯定为自己留了后路,事情变数太多,我不敢以身试险,弄不好他撇的干干净净,又是我和景烨倒霉。 经过很多天的近乎不眠夜,终于找到了一条比较隐蔽的路,沿路均有灌木高树遮蔽,不过是少许要绕些。 在侍卫一般在换班的时候是在子时,在这期间只会留小批人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巡查,打更的人大都走大路,我择的小路整晚只会来那么一次,就在子时刚开始上时候。 我和邬炀只要在子时过后,等到打更的人来过以后离开,便起身往中央走,国库其实就在寿安宫的旁边,也就是太后所居旁边,而寿安宫挨着襄渠正殿,是皇帝办公所在的地方,就算是皇宫的中央了。 在旁敲侧击下,偷听数次妃子宫里的服饰丫鬟数次以后方才得知,襄渠皇帝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这必须的生活却还没有少了去,就算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但还是夜夜宿在各个妃子的宫里,所以晚上这襄渠正殿是没有人的。 只不过太后的寿安宫比较困难,太后最近抱恙,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上一次的祈福弄到后来成了政治活动,绑了人杀了人灭了国,这下子当真不晓得到底是在积福还是在咒太后了,襄渠皇帝纵然遵守孝道,日日夜夜拨上好的药材去,广招天下医师,金银哗哗的砸下去不知道多少,群臣附拥为孝子表率,只不过这件事情做得的确有些欠佳,也引得那些顽固朝臣颇有微词,只是看在事情顺利才没有点破。 襄渠皇帝聪明至此,如何会被文官抓到把柄?因此进来更是成倍的药材滋补,大把大把的灵芝山参像是不要银子般的送进寿安宫。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虚不受补的缘故,还是上次的祈福的确触怒了老天爷,近几日听闻太后的身体是越发的差,据说已经没有办法进食,全靠这些乱七八糟的补品和药吊着一口气,太医院刚刚救完了景烨,马上又着手救太后,正是多事之秋。 在太后随时都会出事,这样的光景下,襄渠皇帝肯定也是想到了的,就算是不为了亲情,单单为了表示自己的孝也定要拨大批人过去,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找到一条偏路,完全没有侍卫巡视的原因。 若是放在平常,肯定是条条路都有人把关,哪里有空子可以钻。 而且加上国库本来就是重要的保护地点,更是戒备森严,大内高手层层辈出,都是我们不知道的。 不过幸好我已经探查好了,在子时中的时候,会有波换班还有休息,到了大半夜不睡觉,注意力肯定会涣散,到了那个时候一鼓作气潜入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第六十三章 和风春弄袖,明月夜闻萧 我不知道这样的计划有没有错误,总之这已经是我能够找到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了。 之后要做的就是等着打更的人走了,然后到中央潜伏着,再等上个把柱香,撑着换班的混乱趁虚而入,离开的时候是在清晨的,恰好也是白天和黑夜的交接换班。 襄渠皇帝肯定也没有多想,在人多的时候,反而是人多耳目杂,在涣散的时候最容易让人乘虚而入。 我在邬炀来的前天晚上试验了遍,那天打更的是个着实看起来年纪大的,哈气连连,一晃就过去了,到了国库旁边的时候虽然有些紧张,在路上滑了下,但也算顺利。最后那个场面却是真真的壮观,之前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多的侍卫大批同时换班的场景,现在真实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灯火交错,配刀晃荡,虽然人多,却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纵然是纪律严明,但是依旧有些混乱是真的,我在旁边静观片刻便离开了,总之要是按照这个时间点走,是没有问题的,再说邬葭肯定会带来乔装打扮的东西和衣物,这些都不是我要担心的。 潜入进去是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就只能等待邬炀的到来了。 就如同人的本能,当夕阳落下的刹那,我就清楚的知道那刻要到来了,邬炀要来了。 我暗自攥紧袖子里的拳头,成败就看在今天晚上,要是成了,那就是相安无事,如若有半点差池,那就算是完了。 幸好……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当真没有成功的话,至少不要牵连到景申就好。 我低头看向手里的小瓷瓶,通体透白的玉凉质地在我侵蚀着我指尖残存的温度,映照出我的眸子。 景烨今天很早就睡下了,我近乎整天都在外面最后探查路线,所以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看着那张安然的面孔,我突然想起来那天邬炀留下的飞镖,这两天忙于探查路线,当天晚上又浑浑噩噩的,魂不守舍,怎么回房的都不晓得,这些小事物自然就被抛在了脑后。 在……在哪里? 我突然紧张,因为当时我记得是放在衣服里了,而现在却不翼而飞,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怎么办……怎么办。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然后开始细细的回想这两天去过哪些地方,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太多了,那么大的宫城,犹如大海捞针,放在袖口里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掉,谁晓得是在草丛当中还是谁家门口。 现在看来还没有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了,东窗事发,再联系下国库丢了东西的话,就是要了我的命。 此事牵连重大,我怎的会犯这般愚钝的错误。 我几乎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样颓然坐下的,在屋里徘徊三巡,推门出去已是月色朦胧。 心急火燎让我没有欣赏着夜晚的闲空,站在破院里明明门就在眼前,却不晓得应该往什么地方走,四面八方拥挤而来的黑暗把我夹击在中间,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挪动步子,只觉得艰难的很,黑暗里点缀的星辰斗转,压抑的告诉我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后回头看一眼背后的破院,我开始一点一点的搜寻我去过的地方,从院旁,到往中央走。 夜色铺洒着前行的道路,树枝和叶子的虚影在地上穿插交叠而行,随风而动,窸窸窣窣的搅的我心烦意乱。 手上沾满了泥土,这两天走的大多是泥泞的小路,地上的雪已经化成了水,拨开的草丛留下露珠,留下泥巴,汗珠顺着额头滑落。 因为我实在是太过于着急,甚至都没有发现今天晚上的宫城安静的太过于异常,安静到近乎诡异。 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我低着头一直往前,到满头大汗,到天上的星星旋转了,月亮被云层遮蔽了又出来,周而复始万象更替了数次,终于停住了脚步。 我找不到。 我真的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 我只能往回走,如果已经找了这么久还没有下落,又没有人来找我的麻烦,那么它应当是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了——我也只能这样希望。 实在不行,我还有那个。 我抬起头,大步往前走,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只能暗自祈祷这飞镖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回到破败的院子,然后靠在门槛上,看着月凉如水,脑海里只剩下像是万鼓齐鸣的声音,又像是万千猛兽汹涌澎湃,在这样清冷的夜里,我大汗淋漓。 握着玉瓶的手开始瑟瑟发抖,几乎可以在疯狂席卷而来的嗡嗡声当中听见指甲和玉制碰撞的声音。 从袖口里抖出来一块冰冷的东西,让我好不容易在冷静下来,触电般的凉意刹那间传遍全身,纵使这块玉佩和我贴身放了那么久,衣服都已经被汗浸湿,但它依旧寒意入骨。 透过滚烫的十指,也好像丝毫没有半点动摇,寒冷和燥热在互相碰撞着,互相摩擦着,最后让我没有办法思考。 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拿着什么玉?”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我下意识的把玉佩和药瓶迅速放回袖口,转过头去后,眼见的是邬炀。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印象当中的邬炀一直都是招摇的很,成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次当真是破天荒的浑身黑衣,隐没在夜色当中。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因为他皱着眉头,似乎很在意我刚才拿的东西,上前两步拽过我的袖子。 “邬炀,你干甚——”我想要挣脱,手臂却紧紧的被邬炀按住,纵然我是自小习武,但都是凭借着一身的巧劲,硬碰硬哪里比的过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 推推搡搡当中我看见邬炀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奇怪到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有点狐疑,有种不敢置信,更加有种贪婪,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挤在那样的一双眼睛里,着实有些拥挤了,看的我有些不舒服。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落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要让他触碰那个玉佩,那是出于本能的保护和惊恐。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玉佩是景烨送给我的,所以我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但这也是唯一的解释。 ?当啷一声倒是玉瓶先落了出来,正好掉在了邬炀手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又放了下去,因为邬炀下刻就恢复了正常,满脸嫌恶的把瓶子向我丢过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般,又递过来套夜行衣,叫我快些换上。 第六十四章 度樾与穿云,林黑行人顾 “没有想到邬二皇子,还有收集瓶子的癖好?”我冷冷笑道,整理一下袖口的褶皱,把玉瓶重新放回里面,接过衣物,往门后走去,“小女子可没有邬二皇子可以看上眼的东西。” “你!”邬炀在我的身后,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因为没有回头所以并不知道那张脸难看到了什么样子。 邬炀这位金贵的二皇子,我没有办法违抗,但是到了襄渠皇宫,他也只能听我的,因为只有我知道应该怎么走。 现在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在一条船上的蚂蚱,随时可能沉入河底,万劫不复。 我努力把所有的情绪封闭在心里,不让它外泄,却是刹那间破功,只能借着更衣为由,重新整理散落的理智。 衣服还算合身,其实穿起来也不麻烦,最后束起长发扎好腰绸就算是弄好了,待到准备出去的时候,刚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从原本的衣服里拿出玉瓶,贴身放好,又看到旁边的玉佩,干脆也拿了过来放在了一起。 差点忘了。 打点好一切以后走出去,再和邬炀说完了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接下来就是等打更的走了以后再开始往中央走了。 风吹草动惊涟漪,正是夜深时。万物俱寂唯月明。芳华失色,黯淡红梅,小径潭幽深。 我开始着急了,我也可以感觉到身边的邬炀比我更加焦急。 原本掐好的点早就过了,这打更的到现在还没有来,而且之前也没有动静,如果还在来的路上,碰到可就麻烦了。 邬炀则是刚刚等没多久就已然开始不耐烦,现在则是越来越急切,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小路的远处,好像这样就能把人盼来似的。 不对。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地方不对。 今天晚上的的确确安静的诡异,而且就算那个打更的年纪已经大了,来的时间也略有偏差,却从来没有缺过,也没有相差这么长过。 “邬炀。”我突然转身对身旁的男子压低了声音,如果不是声音轻,我可能会荣幸的发现自己连嗓子都在颤抖,“邬炀,今天不行,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邬炀,我们再择时日去国库,否则今天晚上我看是凶多吉少。”我见邬炀没有说话,再次补充,拔高了语调,“真的,今天晚上不行。” 谁知道他突然激动起来,蹭的一下站立,神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晦暗,他低头看着我,阴冷到了极点:“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天等了多久么?多少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成败就在此一举,如何是你一介女流说放弃就放弃的?”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刚刚平息下来的心情,突然又在这一刻被点燃,先是丢了飞镖,找了好些时候,满身大汗,跑回来还要讨好这位阴晴不定的爷,加上紧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好啊,那邬二皇子不妨自己去,不要何事都拉着我冒险。”我也站了起来,胸口有些闷,“邬二皇子不珍视性命,我惜命!“ “你惜命……好,你惜命。”邬炀接过话头,重复两遍我的话以后突然轻笑,一字一句的说着,“懦夫惜命,自诩以为馨,何其悲耶?” 一腔的怒火倾倒出来,畅所欲言之后是冷汗轻泛,不管怎么样,我这样激怒邬炀都是没有好处的。 懦夫惜命,自诩以为馨,何其悲耶? 这句话重重砸在心口,砸的生疼。 何为懦,惜命以为懦耶? 汝何其悲耶? 我很想这样反问,到了喉咙口的话却被我吞咽下去,祸从口出,贪图口舌之快,我已经犯了一次,不能有第二次。 我蠕动嘴唇,语气放缓了一些:“不是不去了,只是今天晚上太过于诡异,不如我们——” “走。”邬炀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再次拉住我的袖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走,现在就带我去。” 我几乎气的要甩手不干。 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知道要送命的还不怕死似的逞强,就好比没有做错事,还要把脸凑过去让别人打,和一副贱骨头的模样差不多少。 可这天下终究是有太多的事物,是我没有想到的样子。 偏偏邬炀这样还不止,还编出个混账道理来,还整了个好听的理由,说是懦夫惜命。 若不是现在生死攸关,我当真要把邬炀拖到医馆里好好看看到底有没有发烧到糊涂了,端的副小孩子心性,不计后果。 现下我手被拉的紧,半是拖拽着上了路,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乱跳,被扯过小路的时候,只一眼,就觉得苍凉到月色惨白,要是现在手头有面镜子,照照估计也差不多少。 只希望……只希望那个打更的不来了,万一在路上撞到,后果不堪设想。 不晓得邬炀这位原本就视人命如草菅的皇子,一颦一笑之间屠尽我的陪嫁之后还能调笑于我之人,莫名其妙狠戾到极点,连老友陌颜都拳脚相向的人,会不会直接一了百了,直接杀了无辜打更老人灭口。 “你看,没有人。”邬炀的声音飘飘然落到我的耳朵里,我袖子上的拉力一松,只觉得身子被他推了把,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泥地里。 没有人?现在的确是没有人。 可是之后呢? 打更的迎面走来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我已然怒气冲冲。 邬炀这样不计后果,知道会出什么事么?死?哪里这样简单。 若不是我呼吸急促,扶着胸口狂跳的心脏,脑袋里隆隆的,定是能够察觉到邬炀口气突然变得不一样了的。 “你,干什么。”我回头刚想要怒斥,忽然硬生生又把满肚子的火憋了回去,我一介贱民顶着个虚名,骨子里也不过是人皆唾弃的卑下,这样说话对着那样权势滔天,摸不着底细的皇子,总归不大妥当,唯有忍气吞声。 身份之悬殊,无可辩驳,无可改变。 待到再去细观邬炀的脸色,背后顿时浮起一层冷汗。 第六十五章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或许也是本该站在那里,依旧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总是站在那里。 他看着我,看着前面的路,看着旁边的树木,看着天,看着地,看尽人间百态世间万物,明明并没有确切的看着一个地方,涣散当中亦带着闪烁,非也是也,好似装尽了这尘寰倥偬。 他在笑,在笑我,在笑路,在笑树木,在笑天地,在笑这世间的混沌,明明只是笑,却笑的像个疯子。 那是通透了所有却依旧没有大彻大悟的眼神的笑容。 悚然到没有办法形容的神情,让正欲再说话的我,却是讲不出来了,倒是自己的肩膀再次被扣住,被迫转过身来直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那是已经在夜里为了今夜走过无数次,早就轻车熟路的小径,却从未觉得树下阴影尽头如此黑暗晦涩。 “天地本混沌,畴昔夸父劈开这污秽之物又如何,人世间游走的形形色色,大街小巷,山河流水,显露出来美娇模样又如何?” “人又如何,人凭什么说自己比畜牲高出一头?” 又如何? 又如何?! 又如何! 又如何。 他突然在我的头顶爆笑出来,尖利却不那么响亮,像是恶鬼在饥饿了数年以后扑食猎物之前咂咂磨亮的,早已经被腐蚀到根基的黑酸牙口。 “你在害怕什么?人固来是混沌三千中的一物,天下皆如此,你害怕什么?” “你害怕什么呀,人终有一死,早晚罢了,何苦为难自己做懦夫?” 我不知道邬炀为什么突然变成这副样子,这会儿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揣摩他这堆几乎毫无关联的话语是怎样理直气壮的串联起来的。 只是这样的靠近,近到我可以听见他在低笑当中的喘气,很急,很密,砸在心口几欲滴血。 我的背后完全没有保护,由于没办法回头,看不见身后人的位置,气息繁乱忽高忽低更是没有确切的位置,所以也没有办法点他的穴道。 他疯了。 他真的疯了! 我只有这样的念头。 邬炀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日见到的那个月下男子,那个略有邪痞之气的男子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个疯子是谁? 而且……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或许,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能够谈笑杀人,能够混进江湖的人,怎么会没有一点特别? 难道世界上还有人能够杀戮果断,双手沾满鲜血,依旧笑眯眯的,纯澈如水么? “你看呀。你看呀。你看呀。”身后的人突然重复了三遍,我只觉得声音越来越近,耳边微微带风,轻轻拂动的头发和并不属于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来自于左边靠过来的热气,突然吞噬席卷掉了我的冷静。 我的牙齿在打战:“邬……炀。” 一根手指抵住了我的嘴唇,打断了我后面说的话,距离这么近,我几乎可以相信,只要微微偏过头去,就可以碰到那个男人的唇齿。 我没有办法冷静,浑身上下都在疯狂叫嚣着排斥,想要离开,立刻狂呕。 越是拼命想要挣脱,他就抓的越紧,到了后来几乎要生生的捏断我的骨头,咔咔作响,痛到喘不过气来。 “别动,挣扎的越厉害的猎物越容易让人勾起欲望。”他又说,疯狂当中带了一丝慵懒,好像我是一只乖顺的家畜,正匍匐在地等待着他的裁决。 “我今天晚上不想要,以后有的是机会,但是你要看好了,这条路,没有人能阻挡我走,死也不行。”他突然撤开了手上的力气,站在我的旁边,语气渐渐恢复原本的模样来,只是还有些混浊。 那转瞬而逝的疯魔,让我惊觉已然冷汗森森透湿衣襟。 我依旧是僵硬的站在原地,好像忘记了要反应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被风吹过的树叶互相穿擦,脚边的细草被用力压倒,发出的尖叫被碾碎在风中,一寸一寸侵蚀这本来就没有光亮的夜晚。 “今天晚上,我去定了,你也别想逃。”他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推了我一把,“走,带路。” 我只有木纳的往前走,时不时的看着周围的动静,看看两边有没有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物,但更多的还是紧张,手心全是汗,只感觉身后有把尖刀,稍有停顿就要扎的背后淋漓。 如果邬炀刚刚的举措是让我害怕,是让我顺从,是把我身上所有的尖刺收拢,拔斥,丢弃,那他成功了。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只晓得一路上都安静的很,唯有几只雀鸟夜行,惊起几片冷叶纷纷扬扬,倒也给寂静当中添了两分生气。 依旧是走着,一路无言,竟是当真没有看见打更人的影子,想来是真的今夜不来了。 而且半个人影都没有,别说是打更的老爷子,侍卫都见不着几个,就碰到一次,他们似乎自顾自的走过去,还有时不时的交耳低语,压根儿也没有往我们的方向看。 可是越是安静越是奇怪。 平时这个时候,戒备森严的皇宫理应该还在巡逻,打更的从来没有缺席这时候也不见了,事情顺利的有些不正常,若不是有人已经提前设好圈套等我们跳,那就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只希望……只希望只是寻常一夜。 我偷眼看向身后的邬炀,他倒是副没事人儿样子,眼睛里还隐隐的闪烁着兴奋的狼光。 我顿了顿脚步,刚想要出言提醒,让他不要掉以轻心,却被他抢了话头。 “继续走。”他说着,又往前贴了步,“这一路无人,天助吾,吾怎舍得辜天。” “快些,再快些。” 我无言,对于已经没有理智的邬炀,没有办法劝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因为之前等着的时候耽搁了太久,来到中央的时候,不需要等,应该已经是换岗时间了。 当远处的黑暗被光亮代替,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闪耀,好像要把天空点燃,红彤彤的照了大片,树影翩跹。 但是我没有半点成功的兴奋,呼吸慢了半拍,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定定的看着面前的邬炀:“真的不可以再往前走了,往回,今天晚上不行,真的不行。” 第六十六章 血痕惨淡带昏鸦,数尽寒梅未见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来的,只晓得面前的邬炀脸色越发的阴沉,整个垮了下来,再开口生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你可明白你在说什么?” 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摇晃的影子和含糊不清的月色朦胧汇聚在一起,越来越狰狞,我喉咙一紧,衣襟被他突然抓住,用力的摇晃,喘息不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鼻尖几乎可以蹭到我的脸,一双眼睛里火花四溢,手上力道分毫不减,“刚刚还没有让你清醒么?我不是在求你,你应当求我,三跪九叩感恩戴德能够为我效力你明白么?” “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懦弱的人,我许给你后位,让你从烂泥堆里爬出来的唯一机会,你就这样轻轻巧巧的放弃,不求上进当真无用。”他的另一只手也掐了上来,抓着我的衣领疯狂摇晃,把我提了起来,我拽着他的手,艰难地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丝丝的呼吸,“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想要回头么?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比你高贵千万倍的人,跪在地上像是狗一样求我吗?” 在被扯碎的凌乱视线下,月光忽明忽暗,唯有那双恶魔一样的眸子渐渐的在我的眼前红了。 “你……放开我……” “你放开我!!!” “我现在……我现在喊人,谁也活不了!” 你……松手啊。 我眼前一黑,胸前的力道散去,空落落的瘫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地上,手肘撑了把,阵阵钝痛,却也顾及不了太多,第一反应就是趴在地上贪婪的吮吸的夜色露水浓重的气息,想要让它们充满这该死的,几乎濒死的身体。 烂泥堆里? 是,我就是在烂泥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一摊烂泥,你难道希望这样一个不堪的我扶上墙去吗? 我一团烂泥……装什么清高。 说的对,我应该三拜九叩百依百顺,跪在地上服侍他,取悦他,满足他的一切,对他磕头,等他临幸,像是乞丐般等待他的施舍呵? 还未等我抬起头,喉咙口一抽,就开始大口的咳嗽,把刚刚让我缓过气来的精神再一次倾泻而出,由于上气不接下气,让我的呼吸又变得繁乱,胸口闷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双眸充血,嗓子像是要废裂。 这个时候,那只手伸到了我的嘴边,在黑暗当中突然出现的异物灿白,像是慢动作在我惊恐的目光当中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剩下的咳嗽憋在了喉咙口。 那呛是来的那样汹涌,哪里是一双手能够挡住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竟然让我动弹不得,把抽搐,崩裂,翻江倒海,难受,一并锁在了喉咙口。 我明白了,原来我之前想要咳出来的不止是露水气,还有这些痛,这些难,现在都一并被堵在里面,喉咙更像是疯了般加倍的拼命抽搐,像是有块锋利的石头在里面不断的磨砺移动,扎的鲜血淋漓口腔腥甜。 耳朵也突然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把这世间所有东西都隔离了开来,风声,鸟鸣,一并遥远的不真实。 我想要怒斥,想要大骂,想要哭,想要拒绝这手的触碰,可是一动也动不了。 对啊,我就是摊烂泥,只能匍匐在地上,泪水缓慢的把视线埋没,被痛苦淹没,被苦难缠身。 我没有能力说不。 可是……我好疼啊。 我好痛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平息下来的滔天巨浪重要缓缓的流淌,最后从眸子里化作小流,啪嗒啪嗒往下昭示着我的懦弱。 喉咙的肆意妄为已经结束,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几乎要把我劈为两半的炸裂闷在身体里,终于催垮。 我感觉邬炀的手松开了,张嘴就是一口呕了出来,黑暗当中看不清楚,一擦才发现是血,愣愣的看着和夜色纠缠不清的暗绛竟是徒留无力。 我抬手想要站起来,突然又是阵反胃,捂着胸口弯下腰去,脑子里全剩下血红,红狰狰的晃了眼眶,猩猩点点划过漆黑的幕布,撕裂开野兽的眼睛,凝视着毫无反抗之力的面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直起身来,在黑暗当中埋没下去的面孔转向邬炀,嗓子略微有些沙哑,把简短的两个字磨砺的微碎:“走。” 面前的火光随着步子交叠闪烁,越来越盛,千万光点隐没在树叶的缝隙当中,风一吹就像是烟雾,浑浑噩噩看不清晰,把所有事物笼罩在黄晕当中,尘土气浓厚。 真正到了树林的尽头,也是小路的尽头,只要穿过灌木丛,国库就尽在咫尺,滔天的火光照亮了眼底无法企及的一抹黑暗,霎那间扭曲成了赤红。 连我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有可能是咳嗽呛出来的,也有可能是被痛苦逼出来的,更有可能是缓过劲来,无意识的流淌下来的。 算了不重要了。 我抬手拭去已经停止,缓缓干涸的湿润,视线只是清晰了小瞬,就是一顿,再也移不开目光,心惊胆战?。 如何会这样…… 怎么会? 怎么会! 明灯三千,照彻长夜,金戈银刃,宫婢万万,高阶下无数人影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那是在太后宫门口的样子,虽然要去的只是国库,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两个地方有多靠近,想要去那里,也只能穿过太后宫。而现在这阵仗,围了个水泄不通,怎的还有机会过去? 果然……果然有什么地方不对。 今天晚上来这里,原本就是错误的开始,酿成了错误的现在。 没有换班的侍卫,偌大的场子,只有火光拥挤着光亮,跳跃着炸开簇簇金花。 那来自于无数人手中的火把啊,那来自于一双双手中的灯笼啊,被人秉拿擎抱举,被华服妃子的金玉首饰反射着,被银丝绸缎点缀着,被沉默侍卫的钢刀寒剑映照着,被高冠红穗衬托着,被无数宫女的沉默晕染着,被万千太监的低头渲染着。 第六十七章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多少人在太后宫前——似乎襄渠不夜城的所有人都到场了,所有人都静默着在紧闭的高门朱墙等待着。 难怪路上没有人…… 难怪…… 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其实答案很简单,简单到呼吁而出,可是面对眼前的这种情况我不敢想,也不敢亵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门,金锁的搭扣高高在上,没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敲打,上前询问,上前打开那层阻断结局和疑惑之间,转瞬即逝的纽带。 是没有勇气,还是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在意? 是不在意,还是在装? 我不禁想着,有多少人是真心等待?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思绪一片混乱当中,我听见身边的邬炀在喃喃自语,轻轻的重复着这几个听不真切的字眼,恨恨的,又像是不敢相信。 滴水而落的声音有多大? 就这么大,足矣搅乱一汪死水。 我不敢看邬炀的面孔,只是听见他这样一声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他有多绝望?他终于走到这里了,可是还是没有结尾的无用功。 我早就说过了,我早就告诉他了,今天晚上有什么地方不对,今天晚上不行。 可是他不听。 门缓缓的开了,先是一条缝,再是半开,到了最后是完全敞开,两个嬷嬷打开了大门,一左一右将沉重的绯色打开黑暗,里面内厅很暗,不知是太远看不真切,还是已经被夜色的凉意参透,里头暗的无光,外头灯火通明,不知道是在暗示什么,昭示着噩讯的即将到来。 正门的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襄渠这位天下之主第一次的站在了别人的身后,火光照亮了那张面孔和略微苍白的鬓角。 前面是个老太监,只看见二人出来在门前站定,更是死寂到了极点。 我屏住了呼吸,闪过无数的念头都如同天上的繁星,交叠更替,潮起潮落在岁月长海当中,跌宕起伏,波光粼粼,而后掀起滔天大浪,一片嘈杂,像是有人把所有封闭了千万年的木门同时打开,吱吱呀呀最后只剩下景烨的声音清晰回响。 “皇祖母心好。” “皇祖母心好。” “皇祖母心好。” 这是他在去参加宫宴时候说的,还笑嘻嘻的安慰着我,让我不要担心,只因为这位好心的皇祖母。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没有人说话,万人跪拜,金色的衣服,银色的衣服,翠色的衣服,蓝色的衣服,除却帝王的明黄,尽数落拜。 所有的颜色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混杂在夜色当中,变得混浊污秽到了极致。 尘土和来自于黑暗的手牢牢的抓住了宫人的膝盖,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太后——崩——” “太后——崩——” “太后——崩——” 三声苍老却尖利的声音从老太监枯槁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低下的人群当中隐隐有了悲声,似乎是小声抽泣。 耳边响起了钟鼓,刺耳的轰鸣牵出了悲鸣万千,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徒然敲响,人群当中也开始爆发出哭泣,老太监已是泣不成声,却依旧沙哑着嗓子呜咽着宣读这圣旨,手中的皇卷被一双满是褶皱的手捧着,纸张颤抖摩擦的声音被淹没。 “太后世时,心慈念善,母仪于万国数十载,享年八十有九。” “谥号宸慈皇太后,迁入皇陵。” “国丧三年期间,全国上下不得饮酒寻欢,忌释服从吉,忘哀作乐,若有违反,其罪当诛。” 字字沁血,句句诛心,虽然对于这位太后我也是只见过一次,但是面前这副景象,万人恸哭,礼乐奏响,僧侣开始从大路往里走来,悲戚从心底来,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想着偷盗,又想起景烨说起这位太后时候的语气和神往,眼眶一热,眼前的黑暗缓缓被模糊遮盖。 雪化了,皇宫又白了。 纵然我早就知道今天晚上的襄渠皇宫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般变故上来。 太后驾崩,太后驾崩。 这样大的事情就是国丧,服丧都要三年之久,这个时候整个皇宫的人都在这里跪着,众目睽睽之下邬炀和我要如何趁虚而入? 而且襄渠皇帝都在这里,巡逻侍卫千千万万,僧侣礼乐念经超度,白色的绸带在夜风当中缓缓竖起,迎面飘荡,遮掩住背后的朱红,冬日刚刚过去,素色却不曾消散,到处弥漫着悲哀和死亡的恐惧。 在绸带飘摆的缝隙当中露出的是红色,背后是黑色,刹那间无数颜色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侵蚀着我本来就已经模糊了的视线。 又模糊了的视线。 再一次的不争气的落了泪。 这白色其实早就不是纯白,在长钟的高鸣当中变得灰暗,黑白红搅成一团乱麻,撕扯着我的理智。 景烨醒了吗?这样大的阵仗,怕是要惊醒全城了,想想次日的黎明,官兵穿梭在大街小巷,市口的圣旨张贴宣读,全天下都会知道这位慈爱太后的离世。 可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真心服丧,真的会有人真心服丧么?在祈福宴上出了那样的事情,造成了多少妻离子散,多少血流漂杵? 我对于那位太后的印象也不过止步在那个老妇,端坐在高台上,浑身颤抖像是濒死的兽类,宫婢三千服侍左右,端茶送水却挽回不了几日清醒,太医万千补品无数,也不晓得最后这些荣华富贵改变了什么结局。 是她的错么?不是。 最终病痛缠身痛苦离开,风光无限又如何,天下皆哭又如何,不过是一棺入皇陵,成为史书里冷冰冰的墨迹名字罢了。 且不说这些感慨,单单是这丧,我和邬炀再去偷窃岂非大不敬之罪? 当日太后在台上,数不清的子民子孙,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年轻皇室齐齐下拜祈福,只希望这位太后能够恢复,至于后面成了政治阴谋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但是在旁边的我,看着景烨,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眸中的虔诚。 如果说景烨对于生母兄弟和襄渠皇帝是逆来顺受,完全毫无波澜,理所应当,认命的眸光,在那个时候就是突然不一样了。 那是真挚的希望祖母好起来啊。 第六十八章 香袅红霏,影高银烛,曾纵夜游浓醉 其实……其实我也应该下跪的,其实那个时候不论她对于景烨有什么好,我既然嫁给了景烨,于他有恩与他有德,便是与我有恩于我有德,同甘共苦二人同体才为夫妻,这样的太后,我其实也应该唤她一句。 祖母…… 祖母。 她亦是我的祖母,我应当的,她应得的。 可是或许别的孙媳或多或少都有在这位老人家膝下服侍过,我没有,甚至一句安都没有以自己的身份尽孝。 哪怕一次都没有。 对于这位太后,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激,有些难以言表的可怜。 她其实本来不应该背负那些灭国之恨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啊。 或许她是真的善良的。 宸慈……或许并不是讽刺,算是襄渠皇帝对于这位太后的补偿罢。 按照景烨说的,按照那些旁观者的哭泣,按照那位老太监的涕泗横流,或许……或许这位太后当真是位仁慈的,与世无争的老妇人,这样一朝驾崩,干净的来这世上,洁净的离开,的确是好人。 可是……可是她却也是背负了无数人灭国之恨的人,阴差阳错最后得了一个这样的封号,不知后世不明真相的人会如何评判? 当自己私有的情感和又冒出来的感慨混合在一起,已然泪流满面,却突然感觉手被拉住了,正是邬炀。 “走。”我看着他的眼神死死的盯着人群,突然又有种毛骨悚然的想法。 他不会想? “走啊!”他厉喝,又拽了拽我的手,却不曾料到我像是在地上扎根了般,一步也不动。 “邬炀……这样不行的。”我这样说,声音因为哽咽有些颤抖,和之前一样的颤抖,一样的沙哑,“邬炀,你醒醒,这样不行的。” “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要是出去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我回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声音里带了哭腔,“她……她是我的祖母啊……我,我不能……” 不曾料到他竟是一巴掌扇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并不是很重的一下,但是却麻木到心里。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么?走!” 他在我无力的瞬间,把我拉出了树林的灌木丛,树枝在脚下折断,发出的暗哑垂死尖叫却被哀哭的声音很好的掩盖,所有人都在哭泣,微妙的气氛下,襄渠皇帝转身看了一眼屋里的模样,邬炀看准了机会拉住我的手,略施轻功想要腾空而起,却因为我的一滞险些摔下去。 他怒目而视。 我何尝不知道要一起施展?可是……可是…… 我一闭眼睛,气运丹田,脚尖点地,湿热的液体在面上肆虐,只在一闪之间来到了太后宫的侧面。 我和邬炀躲在了侧墙的阴影处,背靠这红色漆彩,正看见襄渠皇帝把视线移开了屋里,重新转向人群。 背靠着冰冷的墙,心还在咚咚的撞击着四壁,好像这样能够让焦急和危险变小似的,透过单薄衣物冷汗森森,只有为了在黑暗当中不失散,来自于邬炀掌心的温度和紧紧靠住的肩膀支撑着我不腿软跪倒。 不要被发现……不要。 襄渠皇帝的目光还在兜兜转转,还在不断的移动,我在邬炀的前面,背靠在黑暗里,只想到太后就死在身后的建筑里,就是一阵发悚。 我们缓缓的往里移动,轻手轻脚,几乎不敢呼吸,挨的很近,急促之中竟然忘记了松开手,拉开距离。 可是或许我这辈子也不会想到,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最不想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真实的出现了,并且改变了我的一生。就在我们离开太后宫侧面,成功就尽在咫尺的时候,神使鬼差的,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繁星满天,云散雾消,明月高悬。 ——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直看到我头皮发麻,凉意沁到心里去,身形一晃就要摔倒,被后面的邬炀拉住。 那个人就在黑暗当中看着我,眸光闪烁,其实他也隐没在夜色当中,和我们一样。 那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五官,就算再晦暗,再模糊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那双眸子,我忘不了,忘不了我沉沦在其中的温柔海洋,忘不了其中含蓄的万千光芒,收敛在其中的温润如玉,那双属于他的眸子,我最爱的眸子,世界上最好的眸子,独一无二的,珍贵的眸子。 那曾经为我储藏满满笑意,只为我一人璀璨的那片星空。 我和邬炀都没有再动了。 就这样注视着彼此,明明就是灌木丛和小路间四五步之遥,月光被尖利的树枝打碎了满地,斑斑驳驳的破碎琉璃在地上寒光闪闪,似乎无论如何,踏出半步都是鲜血淋漓。 我想要踏出那步,喉咙口却好像堵了块石头,磨砺的感觉又再次出现,咽了咽唾沫却终究没有说出解释的话语。 点点腥甜从喉咙口涌上来,在舌尖开放出妖治的花朵,蔓延开满腔苦涩。 我被邬炀拉住的力道幡然惊醒,我们的手还拉在一起,捱的很近,很近很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之前因为过于紧张,都没有注意彼此的姿势,原来是这样的。 暧昧不清,无可辩驳。 似乎像是在这里偷偷的相约,然后躲在了角落里,而且还是在太后离世的时辰。 钟声和木鱼笃笃以及重复的念经声依旧回荡在那个并不安静的夜晚,白色扇翣三千飘摆夜风,凝结上层浓重的露水气,朦胧上我的眼眶。 那个同我们对视的人突然转过身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的很快,只有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刹那间思绪翻涌回到了那天景烨赠给我玉佩的时候,在我离开的时候,抚过我指尖衣袖的温和触感,抚摩过心头的暖流像是触电一般丝丝心动。 置身冰窖的现在,只能触摸刀尖,舔舐血液,品尝伤痛,回味泪水的苦咸。 我回头了,看着眸光温和的那个近在眼前的良人,我知道,这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但是我不后悔。 可他没有回头,隐没在夜色和黑暗当中,被层层阴影笼罩在其中,穿插的树枝把我和他相隔万里。 我甩掉邬炀的手,当下几乎什么也顾不上了,但是第三次的被邬炀死死拉住,我甚至不想要抬头看着那个对着我,想要用眼神辱骂我这个不识时务疯子的邬炀,只是咬着嘴唇无力的挣扎。 面前看到的黑白红已然融为一体,只是不知道我的泪水有没有变色? 第六十九章 愁心如屋漏,点点不移踪 我看着那个渐渐离去的背影,形单影只的背影,刹那间背后的力道消失了,天地消失了,万物失色了,只剩下了那个人和我。 我无措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影子一点一点走远,一点一点离去,甚至没有回头,没有半点眷恋的果决。 我记得。 他在笑,笑着向我走来。 他走的很慢很慢,甚至有些摇晃,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光晕把本来就苍白的皮肤衬的更是没有半点健康人应该有的颜色。 但是他嘴角的微笑,在那个瞬间,消融了所有的霜雪,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伤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嘴角滑动的弧度当中消失了。 他在逆光中走来,突然间我好希望他一直这样走下去,缓缓的,就这样走着。 可是。 他就这样离开了,就这样留给我一个背影,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他明白么? 他有没有误解什么? 在唯一对他好的祖母逝去的时候,全皇宫的人都在这里尽孝,却没有人来叫醒熟睡的他,在丧钟敲响的那刻他才大梦初醒,跌跌撞撞的跑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万千惆怅和万人悲哭。 只剩下国丧,再也没有那个活生生的祖母。 再也没有了。 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个噩耗,只有他不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只有他。 然后……然后他看见我和陌生男子在一起,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躲在祖母寝宫的阴暗处。 他肯定是误解了。 祖母走了,潇湘也走了,他还剩下什么?把满地斑斑驳驳的痛苦聚拢在一起,一起放在他的心里,用刀凌迟着,用血液祭奠着,用泪水滋润着。 换作任何人看到这个景象都会误解,不管他是不是傻,不管他是不是心智残缺。 我不敢再想下去,对着那个背影,拼命的在心里,呼唤着影子主人的名字,呐喊着,撕裂着喉咙,挣扎着,扭曲着。 景烨…… 景烨!!! 你回来……你回来听我解释好不好……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不是的。 景烨……景烨! 我拼命的不想要你牵扯进来,甚至给自己准备了最后一条路,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如果死能够澄清,那就让我死掉,我想着。 可我只是颤抖着,也只能无助地颤抖着,满脑子都是景烨最后面对我的那个神情,心痛得仿佛又回到了娘死去的那个夜晚,暴风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浑浑噩噩,继续被邬炀牵引着往前,往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做何事,行何路。 景烨,等我回去。 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的。 景烨……拜托了。 纵然如此,我依旧是心里空落落的发紧,有种预感告诉我,再也没有机会解释,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和景烨解释的预感。 可是依旧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时候的我甚至还没有平息下来心情,还没有来的及看一眼国库的大门,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败露了。 我早就说过了,今天不行。 可是……他不听呀。 人算不如天算,明明万无一失终究是百密一疏,今天晚上因为不同寻常,本应该在开始就被掐灭,却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怨谁? 长恨漫漫当歌否? 湔裙梦断。 寒光凛冽的刀锋依旧在眼前闪烁着,凄厉的喊叫依旧在夜空当中回荡,那天晚上恐怖的记忆永远的定格在了过去。 我和邬炀离开阴影当中的时候,还未曾看见国库顶上闪耀的夜明珠,还未曾目睹那同日月争辉的奇妙宝贝,就被一声厉喝拉回了现实。 “你们是干什么的——”一声长长的疑惑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和邬炀都停住了,火把照亮了我的面孔,如果面前有面铜镜,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蜡黄蜡黄的。 事情发生的太快,快到我都来不及回过头去,来不及转过身去,来不及遮住自己的面容。 面前还是黑暗,似乎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火光恢复过来,眼前脑海当中最后闪过的,是景烨的眸穿越整个林子,穿越整个皇宫,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直到黑暗的外壳开始破碎,碎裂,剥离,最后才显露面前人本来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颤。 或许还有些侥幸的心理,黄泥覆面的每天每天,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 在短暂黑暗和迷糊虚晃而过的之后,我再次定了定神,那张已经在记忆当中缓缓模糊的面孔,突然又清晰起来。 那个侍卫好像也在发愣,随即慢慢扭曲出个笑容,拔出了腰间的刀刃,眼睛死死的盯住我,甚至都没有去看我身后的邬炀。 我读懂了那个神情,是狂喜。 他张开嘴,高声大喊,诉说出了我一生的噩梦,诉说出了我一生悲剧的开始,嘴角的恶毒笑容和眸子里的肆意快活和依旧黑漆漆的口腔让我战栗,让我惊悚,让我不堪回首。 那嘴巴一张一合,比夜空还要深,还要无穷——那是吞没所有欢愉的漩涡。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宫宴那天的模样,一群嚼舌根的宫女太监,编排着主子,散播着流言,说着谎言真语,大家都在笑,都在张嘴,都在吐着罪恶的字眼,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蠕动的干裂嘴唇在阳光的暴晒下,也在黑夜的笼罩下。 “太后驾崩,有人偷窃——” “太后驾崩,有人偷窃——” “贼人趁虚而入——” 洪亮的嗓音撕裂我的耳膜,像是根长针般从耳朵一贯到底。 这张面孔我记得,我记得。 上次我帮景烨去偷药的时候,并没有用黄泥覆面,他见过我的样子。 他见过! 我不断的颤抖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应该逃么?应该原地不动么?应该束手就擒么? 燃烧的蜡烛兜兜转转,在风中熄灭了一瞬。 我满耳朵依旧是疯狂撞击着太阳穴的血液,剥削压榨着我的理智,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在告诉我无法辩驳,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就是那个在我偷药是发现我的侍卫头领,那个让我恶寒的黑心头领,那个视女人为玩物的公子侍卫,就算他不知道我是三皇子妃,但是他绝对不会忘记我这张面孔。 他不会忘记,就意味着,只要我在皇宫,总有我被发现的一天。 一旦我被发现,景烨也要跟着遭殃。 一旦,一旦…… 不,不可以。 不可以。 第七十章 陌上夜阑,天末残星,闪闪隔林梢 当时是陌颜从这个侍卫手中救下的我,现在谁来救我?现在谁来救我! 我看见那个侍卫高高举起了手里的刀刃,他张着嘴,大笑着,好像在说他得不到的,就没有好下场。 他张狂的喊叫着,耳畔的四面八方已经响起了大批侍卫赶来的脚步声,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俯视着我。 那周围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随从,这个时候也都剑拔弩张的把我和邬炀围在了小圈子里。 我下意识的动了,快到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上前一个跟步,用手肘和扎着腰身的绸带让那个让我烦躁的笑容永远的定格在了那张可憎的面孔上。 直到看着那个身躯缓缓的瘫倒在地上,我这才感觉自己的腰身没有了扎带,一瞬间松松垮垮的不像是我的。 我站在一群侍卫的中央,最后的记忆就是低头拾起那个倒在地上侍卫手中的钢刀,将绸带挽在披散的头发上,让视线变得清明,手腕翻飞,血光四溢。 我在刀的倒影下看到了我的眼睛,看见了背后的星空,看见了整个皇宫的灯火通明,看到了越来越多人聚拢,看到了邬炀在我的身后放出的毒虫撕咬突围。 看到了背后的白色遮盖住整个红色高墙,刺眼的和黑色互相摩擦,白茫茫的一片爬上我的心头,黑色只是看不见而已,可是那是白色。 什么都看的见,却要装作看不见。 金属碰撞琤瑽作响,其实就像是珠宝钏铃叮咚敲打彼此,一个高高低低悦耳好听,另一个是死亡的曲调儿。 我之后就没有再看刀上的倒影了,因为血溅射到上面,模糊了一片血肉,覆盖了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绯色,白色的,被狰狞的绛红夺去了半壁江山。 身体是下意识的作出反应,只是风来时吹的我的嘴唇麻木,生命的所有就只剩下了三个动作。 躲避,手起,刀落。 再躲避,再手起,再刀落。 就在不知名来历的血划过我的左脸颊时,肩膀从后面一阵剧痛,余光看去——不敢回头仔细观瞧——是一枚飞镖插在了我的左肩上,不晓得是哪个侍卫,身上竟然还带着这样的暗器。 在刀光剑影当中,这样的一下钉的不轻,我几乎能够感受到空落落的贯穿以及骨头碎裂的痛。 开始还没有多大的感觉,到了后面是疯狂的痛,衣物紧紧贴在肩膀上,已然湿润起皱了一大片,只因是夜行衣,黑色和红色的纠缠并不是那样引人注目。 顾不得伤口,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手上接到了邬炀丢过来的一个小瓶,便不假思索的打开瓶塞丢了出去。 刹那间粉末飞舞。 只趁着这个他们视线模糊的空档,我飞身逃躲到了旁边的树林里。当踏进黑暗,便软软的坐倒在了灌木丛当中,再也没有了力气。 灌木丛尖利的扯破了我的衣襟,或许还划出了血口,我却不敢动,只是把身体尽可能的蜷缩在了刚刚苞芽的嫩叶以及荆棘当中。 说是今日不巧,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也是巧,只是因为太后驾崩,所有的侍卫都在太后殿前守着,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危险,国库这边也才会只有那么一小队人,给了我和邬炀逃跑的机会。 黑夜当中,我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来不及往里走了,只能暂且在这里躲躲。 面前的荆棘交错,嫩芽和枯枝交错再经过更上面的树叶在风中飘摆不定,隐隐透露进来的星光更是少之又少,几乎看不见了。 也罢,原本是夜,如何追逐黎明? 我听见灌木丛的周围开始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喊着搜寻着,试图找到那漏网之鱼,找到来皇宫的不速之客。 我听见他们扶起了地上的伤员,一个声音还在近乎疯狂的大喊。 “是她——是她——” “我记得她的脸——” “我可以画,我还可以画——” 然后又是一阵错杂的噪音,像是细密的蠕虫,翻滚涌上心头,遮盖视线,滑腻却同样尖锐,恶心的我只想要呕吐。 当时,我没有杀了他,只是用绸带和手肘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僵硬的倒下。 或许应该让他永远不能开口才对。 我看着手上的尖刀,上面全是血,一点一点的往下淌,有一颗落在我的脸颊上,依旧是滚烫的,擦过脸颊,像是刚刚烧开的水,灼的皮开肉绽。 当那滴血划过面孔的时候,我是麻木的,只感觉滑溜溜的落到耳后,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撕扯自己的脸,想要用清水洗脸,想要把沾染上血污的部分全部撕下来,用指甲,用刀刃,用所有的一切撕扯掉这该死的余温,不属于我的温度。 心底又涌起浪涛,冲动的想要从地上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更多的却是一种惊悚,不由自主的回想刚才的一幕幕。 本来以为视觉已经麻木,被漫天的血花遮掩,自己也看的不甚清晰,到了现在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却是连那些侍卫如何出手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纷杂而至乱麻般的景象一起涌上来,我看见刀光剑影,看见血肉模糊,感觉到疼痛,听见尖叫,到处弥漫着灾难和苦涩。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的。 其实可以不用这样的。 那些侍卫大都是要养活一家老小的,负重前行之人。 想要伸出的刀柄终究是无数次的停留在了半空。 其实可以不用互相残杀的。 其实不用的。 我也不想的。 可是,我没有选择。 周围又是吵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把头靠在松软且露水凝重的泥土上,或许是因为经常性的覆盖黄泥,竟然有一种该死的安全感,就这样,这样静静地等待着光亮和火把。 就在我已经可以感受到脚步的风声了,就在我已经感受到光芒透过细密的树枝了,侵染我的头发了,就要暴露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少年的声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那边的都过来,这里有血迹,顺着搜。” 声音并不大,却很快引起了那一堆即将往我这里搜寻人的注意力,便即刻调头转身离开了。 是陌颜。 第七十一章 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里是我的藏身之所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知晓这个贼子就是我,又或许只是巧合的叫走了他们,可惜来不及说一句感谢。 等到那些人走了个干净,我便立刻从灌木丛里爬出来。 肩膀上的痛楚在我站定的那刻突然爆发,像是从地狱伸出的有力臂膀,狠狠把我往地上拽,整个人失去重心就要栽倒,幸亏用刀撑了下才勉强没有撞到面前的树。 我拼命的支撑住身体,转到树后,摸索着跪坐了下来,血已经从袖子蔓延到了半条衣服,和汗水一起湿透了面目全非的夜行衣,不晓得现在的我到底有多么狼狈。 微颤着的右手拿起刀,割破了左肩膀处的衣料,血液没有凝固,还在往下淌着,也幸亏如此,否则衣物和伤口由成形的血粘贴在一起,撕下来会更痛。 我小心拉下衣物的碎料丢弃在旁边之后闭上眼睛,放下刀子伸手扣在飞镖上,深吸一口气,用尽身上的力气往外拔出这完全贯穿的金属。 牙齿咔擦作响,嘴唇一下子被咬得糜烂,腥甜刹那间在口腔当中炸裂开来,像是疯了般抽搐,只觉得肩膀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是用语言没有办法表达的痛,千万粗针轮番扎刺粉碎了骨头,抽出了骨髓,剁碎了皮肉,身体完全支撑不住。原本的坐姿,变成了缓缓弯下腰来,支撑在地的手臂一松,额头砸在地上,却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是借着力,叩入尘埃,仿佛这样就能过转移疼痛般。 痛……痛到没有办法冷静思考,痛到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凭借着迷离的意识,我伸出手拉下来绑住头发的绸带,三千青丝落倒下来,贴在脖子上,贴在面孔上,细碎的前额也全是头发,遮盖住了原本就黑暗的视线。 这个时候却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头发,只是拼命的把绸带往那只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上扎,用于阻断血液的流通,可是绕了好几圈都是失败告终,最后偏过头去硬是用已经滴血的牙齿拉住了线的一头才勉强成功,死命地弄紧了两头扎子。 处理好了这一切,我又在地上喘了很久方才挣扎着重新站起来,再反观身边的地上已经全是血,余光下刺眼的大滩也来不及清理,只能由着它去了。 由于血流失的太多,刚刚才稍稍平缓下来的伤口还在缓缓的淌,但也终归不像之前一样喷涌而出了。 捡起刀,撑着树,眼前昏花,脚下也是虚浮,手刮过粗糙的树皮,却已经不感觉到痛了,只剩下一个念头,跌跌撞撞的在林子里朝着一个方向奔走,嗓子一阵又一阵的涌上腥甜,覆盖了下颚,染红了衣襟,模糊了眼眶。 景烨……皇宫我是不能待了…… 等着我,等着我带你一起离开…… 带你……离开…… 离……开…… 一路上也不晓得落了多少血,只是眼前虚晃过的影子越来越多,恐惧在心中扎根,摇曳着被风压倒,又顽强的重燃。 这些错杂的影子我已经懒得辨认是何人,只是伸出手想要拨开,闭上眼想要避开,可是虚影也只是虚影而已,触碰不掉,驱散不了,就这样萦绕着我,环绕着我,兜兜转转不得已出。 也不晓得手被树皮划出了多少簇簇的血,之前刚刚长出来的新皮又变得模糊,湿热的掌心非汗,隐隐作痛。 不晓得是以什么毅力方才支撑到那个破败小院的,走过无数遍的路,再踏足一次一步,都是酷刑。 是上苍在惩罚我么?我固不应帮邬炀行窃的罢。 到了现在我也不知他到底要偷什么?当时如何拼命,甚至非要今晚,结果不成,他又要如何自处? 还有陌颜,他有没有拖延住时间,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有人追随着血迹,来找到我了? 只希望不要这么快罢。 景烨……景烨等等我,我就要到了。 最后的最后,缠绕了我大半路的念想一同被掐灭在黑夜当中,往前两步终于触碰到熟悉的墙壁,竟生出几分珍惜感,不舍得把力气压在上面。怕它会塌。 景烨—— 我在心里喊着,往里走着险些摔倒下去,好在扶住了门框,就像之前好在扶着了大树。 门框老化剥落的漆块扎入掌心,我一愣,却不感觉痛,这样和肩膀一齐席卷而来,会不会抵消些? 我不知道,或许已经痛过了极限,再加多少也不会有感觉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真的看见了景烨,他坐在桌子上,专注的用手指在凹凸不平的表面轻蹭,好像这样就能抹平岁月带来的裂痕一样,眉眼垂敛,将光芒含蓄在模糊不清的雾气当中,最后被眼睫遮盖。 刹那间,我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噎住了,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想说,景烨我们走。 我想说,景烨我带你离开。 我想说,景烨我们一起离宫。 我还想说,景烨我们一起去隐居,一起度过余生,一起看夕阳,一起看日出,牵着手一起走下去。 可是,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时光河流在我们之间川流不息,飞溅起来的水像是之前的飞镖一样,冰冷的叫我醒来,从美梦里惊醒,徒留下无情和残酷的现实。 我有什么资格告诉他,和他说带他离开?一旦离开了皇宫我们又要去哪里?有没有什么生计可以维持? 而且……最重要的是,犯事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可以继续留在皇宫,虽然日子不好,但是至少可以苟延残喘,也正是他度过的十九年。 之前的误会也没有解开,现在的他或许以为我要和邬炀离开,甚至于远走高飞。 好想告诉他,我只是被迫帮他去偷窃,还不想要把他牵连进来,所以才没有告诉他,造成了这个误会。 可是当时的场景的的确确是我和他牵在一起的手,互相依偎的亲密,以及背靠着他皇祖母离世的寝宫。 耳边依旧回荡着丧钟,绵绵不绝,交叠更替,余音未断,新声再来,萦绕房梁三日不散兮。 第七十二章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可是,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时光河流在我们之间川流不息,飞溅起来的水像是之前的飞镖一样,冰冷的叫我醒来,从美梦里惊醒,徒留下无情和残酷的现实。 我有什么资格告诉他,和他说带他离开?一旦离开了皇宫我们又要去哪里?有没有什么生计可以维持? 而且……最重要的是,犯事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可以继续留在皇宫,虽然日子不好,但是至少可以苟延残喘,也正是他度过的十九年。 之前的误会也没有解开,现在的他或许以为我要和邬炀离开,甚至于远走高飞。 好想告诉他,我只是被迫帮他去偷窃,还不想要把他牵连进来,所以才没有告诉他,造成了这个误会。 可是当时的场景的的确确是我和他牵在一起的手,互相依偎的亲密,以及背靠着他皇祖母离世的寝宫。 耳边依旧回荡着丧钟,绵绵不绝,交叠更替,余音未断,新声再来,萦绕房梁三日不散兮。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和景烨开口了,不知道是先带他离开,还是先解释,还是……和他告别? 我一颤,不敢想下去,愣愣地站在门口,思绪翻转,乱糟糟的一团,只是看见景烨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眸子重新轻轻落在我的身上,却像是块石头,重重砸在心头,落入冰冷的川水,堕入无尽深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烨,他注视了我那么一会儿,复而再次低下头,发白的嘴唇微微打开,像是嚅嗫,却是果断。 那么轻的声音呵,却那么清晰的落在我的耳朵里,重重的打下了血色的烙印。 只一瞬,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一切,只是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景烨的面孔,温文如玉的心上人就在面前,却亵渎不得的无力感觉充斥了我的整个身躯。 他没有看着我,只是艰难的吐出三个字眼,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失落苦涩难过痛苦,搅和在一起含糊得听不分明。 “你走罢。”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再次加重,死死压弯了我的背脊,拼命抑制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淌落下来,和尚未干涸的血液纠缠不清。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一直是我在想如何开口解释,却忽略了他的处境和感受。就算解释了他会相信么? 我也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竟然还没有机会开这个解释的口,就被他冷冰冰的三个字堵住了。所有光明黑暗天地混沌瞬间灰飞烟灭。 是黑是白,是明是暗,同我有何干系?我只要景烨。 可是他不要我了。 他看见了……他肯定看见了。他看见了我如此狼狈,疯了一样地拔掉了飞镖,不要命了一样地爬回来,双手都血肉模糊了一步一步手脚并用地回来见他。血流了满地,下巴和衣服到现在都全是血,口腔洽出的腥甜,为了不让他担心,都在进门的前刻掐着喉咙,逼着自己吞咽下去。 他怎么可以这般无情无义,他难道想不到么?他难道不知道么?他不知道我是怎样救他回生死门槛的吗? 不,他的确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和邬炀互相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还有他最爱的皇祖母也在今夜离开了。 他的未来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绝望,那些秉烛夜游的人在经过他身边时,把他从尘埃里拉起来,然后又把滚烫的灯芯和蜡油尽数泼落在他的面孔上,把他推回烂泥地里。他蜷缩在角落里呜咽等待漫无边际的长夜和下一个过路的好心人,周而复始,短暂的温暖转瞬即逝,即使伤的体无完肤,也选择无条件的相信。 这是他以为的。 他的确不知道我是怎样为他着想,是怎样为他付出的,在开门的前刻,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吞咽下去了多少血水,哭了多少泪水,瞒了多少苦水。 为了他,匍匐在地上,寻找帮忙带他出宫救治的人,为了他,忍气吞声,去太医院乔装打扮偷药,还差点失身…… 都是为了他,可是他都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啊,全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像是个傻子,不求回报的像是个卑微的痴人。 “景烨……”我开口欲唤他的名字,却只看见他突然抬头,目光也不再躲闪。 他看着我的面孔,看着我肩膀上汩汩流淌下来的血,看着我被浸湿的衣服,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带血尖刀,看着我的一切,尽数收在他同样血红的眸子里,张开嘴,声音突然拔高。 第七十三章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我独自一人走在夜色当中,独自一人舔舐孤独,品尝寂寞,回味痛苦。 多久没有一个人了?久到我已经忘记这样熟悉的感觉了。 多少长夜我这样坐在地上,坐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等待长明灯放满天空,等待掌灯,等待黎明,等待光亮,期盼繁星,最后剩下的只有浓云蔽月,夜色阑珊。 万千灯火焚尽,我跪下身子收拾散落满地的残影。 习惯了景烨在身边的日子,终究是只剩下我一个人,终究是只留下我一个人,冥冥中注定了不幸。 他说——滚。 他说——再也不要回来。 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个院子的,关上门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带红的迷离了整个视线,浑浑噩噩却不感到疼痛。 听见了吗?我付出了那么多,他叫我滚啊。 他叫我滚啊。 滚啊。 他有什么资格这般说我?他不过就是个傻子而已,一个和我般的下等东西而已。我一往情深,怎么指望他一个傻子明白。 他是个傻子,他不懂,他根本不懂! 其实我可以解释的,用力地解释,拼命地解释,满嘴是血地解释,把身上的血流干解释,以死证明清白。 会信吗?那么苍白的语言,一面之词,会信吗? 原来都是我,都是我一厢情愿了。 都是我傻。人人都说他傻,人人都说他疯,我自诩聪明,我以为自己是装傻,可是到头来,最傻的是我,最疯的亦是我。 是我呀。 是我呀—— 是我呀! 我眼前一黑,扶住旁边的树,疯狂的吐起来,本来以为是血,后来才发觉是在呕,到了最后开始吐黄水,混杂着血丝一起落在地上。 耳边还是嗡嗡的,疯了一样的呕吐,直到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还在干呕。 皆是我傻——我疯——我癫—— 我浑身颤抖,从袖子里掏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之前的那个小玉瓶子,冰冷的质地终于让头脑发昏的我找回了一点自我。我打开瓶塞,倒出颗血红的药丸,一横心闭上眼睛塞到了嘴里,干涩麻苦刹那间炸裂开来。药丸在唇齿之间崩离瓦解,细碎的颗粒在咀嚼下滑入喉咙,心跳依旧有力,在胸膛当中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一下,两下,三下。 我想要大笑,却已然没有了力气,往前再走两步,看见了池子。黑漆漆池子缠绕的根基和错综复杂的苔藻沉淀在岸边。我抬手丢掉了妥善放置的那枚玉佩,咚地一声水花四溢,沉入水底再也看不见它的模样。 就这样,我想,就这样。 我瘫倒在水边,感受着夜风抚过脸颊的触感——等待着毒发。 刚刚的那瓶药就是我准备时去太医院偷的。断肠草磨砺而成的药丸,能再看一眼黎明的日出,也就不枉此生了。 我闭上了眼睛,面前闪过娘的面容。 娘,湘儿不用再受苦啦。 娘,湘儿要来找您啦。 娘,湘儿不痛了。 只是,湘儿想再看一眼金乌,再看一眼破晓,再看一眼黎明,再感受一下阳光的温度,再感受一下晨起的风,再喝一盏茶。 我害怕孤零零的死去。 好冷啊。 春寒料峭尤其体现在夜晚,到了与白天交接的时辰更甚。我躺在河边,听着风声呼呼的吹过耳边,头发垂落在露水凝重的草地上,浸地透湿,细碎的冰渣和温热血液扭打在一起,昭示着死亡的到来。 我闭着眼睛,也不晓得应该在生命的最后做些什么。古来今往,英雄豪杰在死前多是要长吟一首,要么就是抚上一曲古琴,再来就是诉说诉说平生不得志的可惜。这个时候总是有一群人潸然泪下,然后这些故事便在说书人的茶台上被广为流传,感动无数听客。 就算是寻常百姓亦可以在垂死前拉着亲人的手,道一句保重。 而我又剩下什么?我这一生又做了什么? 真是失败。 我自嘲地笑笑,肩膀上的血竟然奇迹般的不留了,原本还有些滴答,现在却连丝丝都没有了,缓缓的凝固之余痛感也并不是那样强烈,意识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抽离。这便是死亡的感觉么? 断肠草虽然结束的快,但据说人在死前都要经过一番折腾才行,结果到了现在竟然平静得诡异。 我懒得去想,只是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就这样躺着,静静的躺着,等待着来自地狱的使节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把我牵引上奈何桥,渡过忘川河,品一品早已经忘记一辈子的孟婆汤味道。 好傻,傻了大半辈子,到了死前还是傻成这样,傻得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历史上知否有人将记载下这一笔?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史书都会在今天晚上记下襄渠宸慈太后的离世,大肆的宣扬描写她的生平,讲述着泱泱大国襄渠的丰功伟绩,或许只会提到潦潦一笔带过我的名字。 如果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和邬炀来偷盗,说不定还会多写一点,写一个傻子和亲公主,和别国皇子在太后过世的时辰私会,甚至帮他偷盗珍宝,当然担得一个罪人之名,或许还有个莫须有的痴情? 的确是痴,只不过是痴了景烨。 我吸了口气,却不舍得呼出来,血液带来的温度已经不复存在,只是害怕失了这口热气,最后的温度来源都要殆尽了。 不知道邬炀有没有离开。 如果今晚的事情暴露了,那可是要天下大乱了罢。不过这同我也没有关系,眼一闭,身后事就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了。 恍惚当中又看见了景烨,他笑着,他对我温柔的笑着,缓缓的向我走来,递给我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眸光倾城,突然照耀了我的夜空。 转而又看见他躺在血泊当中,又看见他坚韧的背影,又看见他强颜欢笑的样子,不以为意地无尽忍受,又看见他果断的神情,把我锁在了窗外,一个人面对狂风暴雨。 头脑发热之后是最后的清醒,点点滴滴一齐在眼前爆开炽热的灯花,金红金红的昭示着度过峥嵘岁月,最后重归沉默,就像是汪洋大海最后终究是沉淀泥沙万千。 终究是我傻——我痴—— 最后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我想要叫那些幻影停下来,却说不出口,也抓不住它们的尾巴,只能无力的看着它们消失,看着它们结束,看着它们被鲜血淹没。 第七十四章 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带着独特春日草泥的气息,充斥了我的鼻息。不晓得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身上的疼痛完全被吹散殆尽,手臂上也再没有血流淌,指尖的草波起澜,有些痒痒的。 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了吗? 意识正朦胧,我睁开眼睛,却还是清明的视线,看着耸立层层叠叠的尖顶红瓦片堆砌而成的屋顶,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我绞尽脑汁地思索。 已经半个晚上了,整整半个晚上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毒发?而且按照襄渠的兵力,早就已经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才对。我就躺在湖边,没有一点遮掩,竟然到了现在都没有人过来搜寻? 为什么?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么? 意识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模糊,眸子也酸痛到了极限,缓缓地落下了睡帘,终于感受到席卷而来的倦意。 到了现在都没有感受到毒发的疼痛,我只是想要睡觉,一个晚上没有合眼的我只是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好奇怪的感觉呵?失血甚多,伤痕累累,手上血肉模糊,竟然还能够有安稳睡觉的需求? 带着这样奇妙的感觉,面前又是幻象三千,我站在湖边,景烨站在我的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我。我试图和他说话,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回答,到了后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这样无尽的对视,想要从深不见底的古井当中寻觅到一丝波澜。 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看不懂景烨了?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认识这双眼睛了?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清澈见底的温润玉暖池,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依旧看着那双眸子,被它盯的心里发悚,张开嘴—— “潇湘——” “潇湘——” “潇湘!!!” 我看着面前的画面和景烨突然被三声急促的喊叫撕裂开来,散落在晨光的缝隙当中。我急忙去找,疯了般地低头去找,身体却被一双手拉了起来,离裂开的深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接近阳光的感觉,好暖和。 我睁开眼睛,却被吓得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日出完了,原本以为的奢望竟然成为了事实。我不旦看到了黎明,竟然还真切的看见了金乌挂在明净的晴朗天空,看见了它闪耀的光辉,虽然眼前的黑暗还未完全剥离,却还是心里一阵没由来的雀跃,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潇湘!楚潇湘!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更加急促的叫声突然让我回过神来,我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没有受伤的肩膀上搭着一只胳膊,缓缓回过头去,依稀看见男子的轮廓,然后逐渐清晰清晰,再清晰。 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站在阳光下,能够抬着头,浑身干涸的鲜血淋漓,被陌颜拽着肩膀,被他怒视着。 朝暾耀眼,万物复苏,正值春日,美哉靓丽哉光鲜亮丽哉,美景万万千。愿邀与君共赏,然君何在? 服药下去的时候,只想着这辈子就要这样子过了休了结了,蜷缩在黑暗当中,在毒性的疼痛下,孤身一人死去,也想过那些七七八八的奢望,却还是只希望痛苦的过程不要那般漫长。 但是却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能够再次看见黎明,甚至可以毫无疼痛地站起来,毒性竟然到现在还没有爆发,反倒是我躺在这冰冷的湖风口度过了半个晚上,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一个有景烨的梦。 余光撇过左肩,血早就不淌了,一道盛满血的口子,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愈合,却也就这样完全没有要溢出来的意思。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早该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的。 我想到了,却没有深想。 我带着困惑把目光转向陌颜,他盯着我的面孔,不知是怒极还是急匆匆赶来,所以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藏蓝长袍粘上了一些血污,并不多,却可以看出是排排细密血点,又因为跑走往来奔波的原因,再也没有办法维持原来的样子,流淌向四面八方,弄得名贵袍子狼狈不堪。 他的额角淌着晶莹的细汗,顺着下颚滴落在地上,滑过脸颊的轮廓,反射着阳光,折射出的万千波澜晃得我愣神。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差点被发现的时候,陌颜帮我调走了巡查卫兵的事情,张口想要道一句感谢,还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陌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就这样看着我,五指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好像要把我双手都废掉似的。 ……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气愤? 越是这个时候我就越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越是没用的地方越是能够想得透彻明晰又有什么用处?复杂的情绪蓄满他的眸子,明明那么浅显易懂,呼吁而出的简单答案,我为何没有看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反应迟钝到了极点,只想扇自己两巴掌了事。 我和陌颜对视着,我注视着那并不明确从何而来的怒火,不知道为什么,又浮现出遗落的梦境,这个样子和梦里的为何如此相像,就连刚刚梦里一句话也不说的景烨,都在这阳光普照的瞬间重合,同样的惊恐,同样的心虚,同样的悚然,绝望。 当他终于调息好了呼吸,终于不那么颤抖,张开嘴准备开口的那一瞬,大风拔地而起。 初春时分,很多叶子都是刚刚苞芽还未扎根深厚,就被这莫名其妙的风卷得漫天飞舞。 阳光撒下大网,缝隙当中错漏出柔和的光彩轻轻铺洒在地上,折射在我的眼睛里,却并不足够穿透,被风这样一吹,迷离的灰尘搅乱了朦胧视线,云层翻滚终于遮掩住火球的光辉。 本来以为看透了,明白了,都懂了,其实谁也没有明白,谁也没有懂得,谁也没有大彻大悟,都不过是苦了,痛了,惊醒了,都不过是在眸前蒙蔽上一层漆黑的布条,透过隐约纱布,看到的狭小光点。 我们以为那就是了,可是揭开纱布的时候方才发现那是冰山一角,当盛光照射得再也没有办法直视之时,就匆匆捡起地上丢弃的纱布重新蒙好,再次陷入黑暗。谁也没有想到,其实只要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会儿,眸子就能适应光线。 世人皆道追随光芒方为正道,世人皆如此,世人皆追随,无一例外。心之所引正道也罢,然望而却步又怪得了何人? 沉溺其中,自欺欺人。 第七十五章 满眼 颓垣欹病树,纵有余英,不值风姨妒 陌颜吐出的字眼一字一顿,树叶,灰尘和杂质被风打得尖叫,疯狂嘶吼,以此宣泄着它们的痛苦和被剥离的生命,而搅在一起带来呼呼的杂音,让他明明应该清晰的话语变得时隐时现。灰尘遮住他的面孔,风吹散他的语调,阳光遮掩住他的神色,鲜血蒙蔽了我的内心。 我的……都是我的。 我痴愣的站在原地,突然感觉胃重新被吊了起来,当下就想要和昨天晚上一样呕吐,却忘记了弯腰,也忘记了根本没有东西可吐,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眶因为强行打开的视野变得酸涩,泪水开始疯狂溢出,和肩膀上的伤口截然不同。 他依旧再说着,依旧一字一句的说着,在狂风当中被吹散,聚拢,然后再一次吹散殆尽。 风来的巧合,没有扎束的青丝三千随着,吹到了面孔上,将陌颜的面孔笼罩在一层阴霾当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模样。 怅然,发愣,疯狂,无措,惊恐。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再也没有了重量,花眷恋叶的温柔,叶依赖树的强大,树凭借根的深厚,天地同谈,日月同辉—— 我拍落了陌颜搭着我的手,感觉自己的理智飘摆悬浮在空中,摇摇欲坠,眼前的世界即将轰然倒塌——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原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力气的我,拼命的拉住陌颜,喉咙被尖利的歇斯底里撕裂的鲜血淋漓,腥甜再一次加重,气息都没有了节奏,一连质问了三句最后缓缓低下了头,汗水和泪水顺着面孔滴落在地上,被青青绿草扎离分解成无数碎片,徒留颤抖抽泣。我哆嗦了半天,竟然还是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来,牙齿互相摩擦,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片面的字眼,却是毫无意义的再一次重复,“你……说什么……” 头上是冰冷的声音,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淡淡的丢出接下来的陈述:“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经近未时了。” 我只觉得最后的理智和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在此刻崩塌,乱糟糟的一团全都搅在一起,掐住了我的喉咙,呼吸困难。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 “我知道那是你,你是和邬炀一起来的,当时还帮了你,谁曾想竟是帮错了人。”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离开的,你是怎么心安理得的睡到午时的。” “他死了。“ “三皇子死了。” “帮你背负下罪名死的。” “看清楚我身上的血渍,他是被送到太后宫前,跪在太后灵前,一鞭子一鞭子被活活打死的。” 死了…… 死了…… 没有了。 我感觉声音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抬起头,对上陌颜的眸子,试图看出一点不真实的可能。 是假的对不对……是假的。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你这个骗子……骗子。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腿一软,瘫倒在草地上,泪水顺着身体落下,竟然忘记了溢出,只是滴落了两颗,四散在这肆意的春风当中。 一定是我听错了…… 一定是。 “你骗我。”我这样说,好像这三个字可以消除心中所以的焦虑似的,耳朵身体思绪,浑身上下都用疯狂抽搐和颤抖抗拒着陌颜的声音,良久我从一片混沌当中,在即将溺死边缘寻找到一丝空气,“那……那个侍卫如何解释?” “那个认出你面孔的侍卫已经死了,后来被邬炀杀的。”陌颜回答,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与我平视,袍子上的血看的我触目惊心,不敢深想。 “对,邬炀也暴露了,最后三皇子认下的是同邬炀里应外合,承襄渠太子的指示偷国玺准备谋反。” 不对……不对。 景烨不会,他说过的……他叫我滚,叫我离开,叫我再也不要回去。 他赶我离开,他不再相信我,怎么会为我而死? 虚影刹那间崩裂,碎裂成无数琉璃瓦片消失在电光火石之间,爆裂出来的琉璃火几欲烧灼我的眼睛。 “可是景烨——” “他——是个傻子啊。” 终于问出这句话以后,陌颜却没有再立刻回答了,径直站起身来转身离去,长袍飘摆,抚过我的脸颊,贴上已经冰冷的血液,打湿了我的眼睫。 凉入骨髓的痛和窒息般的感觉。 “你自己看清楚,你看清楚了。” “他的血,他的伤,他的痛,他的心。” “自从那次从山上下来,自从你们出宫回来,他就已经被我治好了。”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轰的我思绪断片,最后摇摆在空中的纸鸢在春光灿烂当中缓缓落倒,在狂风骤起的瞬间被狠狠被树枝扎贯而过,穿心而过,耷拉着再也抬不起头来。 一个熟悉的物什被丢在了我的面前,粘着血,看的我一阵天旋地转。 “他作为证物交出去的。” 答案早就显而易见,早就已经近在眼前,脑海当中闪过那天和邬炀出去商议时候的场景,苦苦思索多时的瞬间刹那猛然蹦跳在我的面前。 那个飞镖上挂着一张纸,写着邬炀叫我晚间出去见面的话语。 那个时候景烨坐在我的对面,我还以为是什么江湖人过来寻事……他知道的,他看见了,只是没有读上面的内容。 回忆追溯到我推门离开的那一刹那,木门所带来的吱呀作响刚好掩饰了飞镖落地的声音,金属和地瓷碰撞然后被木门关在了里面,我走出去见了邬炀,景烨在木门里捡起了飞镖。 他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醒了,他早就恢复神志了。 他早就!!!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干,却还是拼命膝行两步,死死的拉住了陌颜的衣角,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玉质的瓷瓶,被阳光再一次逼出了眼泪,流不尽的苦涩酸痛,低哑的字眼从沁血的喉咙里扭曲而出:“陌颜……帮我看看这里面的药。” 陌颜停下脚步,接过药瓶只是撇了一眼,似乎是一刻也不想要和我待下去,丢下瓷瓶冷冷的回答:“是上好的止血药。” 第七十六章 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西湖 我看着陌颜的背影缓缓消失,低头再看着瓷瓶里面的药丸,虽然和我那天偷的红色毒药差不多少,在黑暗当中原本看不清晰,现在却是色差明显。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毒性不发作—— 伤口不再流血—— 没有侍卫来巡逻找我—— 结果再显而易见不过了。 他早就安排好了,他早就想好了,或许从他捡到飞镖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替我顶罪。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我——告诉我你已经恢复了。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承担背负。 他帮我换了药,他利用了太子势力渐大,给自己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结局,唯独不是他应有的归宿,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天衣无缝的安排好了,帮我逃出生天,为了让我离开并且服下止血药止血,甚至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甚至叫我离开,叫我再也不要回来,叫我滚。 我自杀了,服下了他给我的止血药,捡回了一条贱命,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计划当中流转,拿捏地恰到好处。 可是他给自己安排的结局是死。 为什么要这样。 你为什么!!! 我的少年郎,我不信,我不信啊。 我站起身来,疯了般地转身回到林子里,奔走着那条熟悉的道路,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先前我沿路留下的血迹,依旧是跌跌撞撞,依旧是近乎连滚带爬,化为虚影的树木隐没在横溢的泪水当中。 他早就想好了啊。 他知道我没有办法反抗邬炀,他调包了我准备自尽的药,甚至连我会受伤都事先想到了,然后我做了什么。 而我做了什么? 我就这样果断的离开,就这样把他丢下,傻子一样地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全都是景烨的错,全都是这个世界的错,以为自己已经清醒了实则不然。 我就在这里躺着,安稳地睡了一觉,在我做这白日大梦的时候,他为我挡下了罪名,为我挡下了伤痛,为我挡下了骂名,为我挡下了一切。 而我—— 还在这里痛哭流涕,还在这里自怜自艾,还在这里恨他,还在这里自嘲,还在这里自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儿。没错,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不明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好坏,头脑简单—— 的疯子。 “我知道那是你,谁曾想竟是帮错了人。” “帮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终于来到了太后宫前,当视线投过灌木丛的时候,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深渊般的绝望把我深深的拉入了漩涡,再也挪不动步子。到处都是灿白,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被泪水模糊的色彩。 无数绣花鞋踏过狰狞的洼地,凹凸不平的黄土舔舐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异色。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面前的场景,来自地狱的红色花朵绽放在大地上,绽放在白色的丧带上,绽放在台阶上,绽放在宫门上,绽放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中午里。 我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从下往上的刺痛牵连着旧伤唤醒麻木的神经,泪水疯涌。 我来晚了。 景烨。 我来晚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该死的是我,不是景烨。 我看着自己的手,泪水落在五指之间,从中间的缝隙中淌落在地上,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以清晰如初。 我还丢掉了那个玉佩,我连最后的念想都丢掉了,我连最后关于景烨的东西都丢掉了。 丢掉了,没有了。 就像我从来没有留下任何娘的东西一样。 “煞星。” 我刹那间感觉自己经历了万年,我把坏事都做尽了,把所有不该做的事情都做尽了,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睡觉的时候,他在这里背负着酷刑,背负着伤痛,背负着死亡和无穷无尽的绝望,为我背起了一片天。 我本来就应该死,应该被五马分尸碎尸万段,是我犯下了这样滔天的罪名,凭什么要他替我来抵!!!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受下了这么多痛苦,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他已经承受了这么多了,这么多了啊,他应该是天之骄子,他应该是最受重视的皇子,他应该是集万千光辉于一生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让他在太后宫前死,为了我死,一鞭一鞭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而死。 他死无全尸。 我应该死的,这是我应得的。 可为什么他连止血药都给我准备好了,为什么他不为自己考虑……为什么啊。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没有办法理解,没有办法明白。 我只是个相见四月余的陌生人,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妻子,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只是个狼心狗肺,到了最后还自以为是的骄傲公鸡,美怜地收起身上的残破羽毛,自恃清高还疯狂躲避,不敢直视现实的懦夫。 我这样的人就应该被人踩在尘埃里,被万人踩,万人踢,万人啐,和蛆虫为伍,和烂泥为友,在灰尘污垢泥巴这些世界上最污秽不堪的东西里摸爬滚打。 我怎么配得到你的命。 我怎么配遇见你。 我后悔了……我后悔来到你的身边,我后悔害了你,如果我能够重来,我宁可不遇见你,我宁可你真的绝情,宁可你真的叫我滚,我不敢玷污,不敢奢求你的眸光。 我劣迹班班,逃避了十年,我浑身都充满了罪恶,我这样一个下贱的懦夫,疯子傻子愚笨到极点的蠢才,如何般配站在你的身边。 如何般配! 他笑着,他翘起唇角,他对我好,他为我遮风挡雨,而我像个傻子一样,高傲自大,还以为自己为他做了很多,还以为自己为他牺牲了很多—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么?我这种蛆虫,我这种蛀虫,我这种败类,我这种没用的东西不配得到你,连给你踩在脚底都不配。他帮我,他近我,他为我而死,我留给他什么?我留给他什么?! 你怎么死了。 你怎么可以死。 最后一道光在我的生命当中彻底地被掐灭,摇晃的烛火终于被吹灭,徒留下一道长长的青烟,散发出腐烂焦臭的味道,久久不散。 你死了,你真的死了。 你留下我一个人。 景烨死了。 世上再无景烨。 四国代止 太后崩谥宸慈,太子挛邬葭暨痴儿盗玺,不成。皇三子殇,其妻楚氏没,外贼入太子黔首。翌日邬葭兵变,襄渠失子炀。 ——载自《四国·襄渠·末篇》 襄渠遭邬葭袭,楚送和亲公主失,楚平帝震,不逡反进,阕岁币阂边疆,兵进襄渠,挛邬葭大军压境,斁襄渠,欲撷江山。 ——载自《四国·楚睢·末篇》 皇子炀入襄渠欲窃国宝,不成。拚舍畴昔,挛楚睢大军压境,兵变阆门,劫炀,闭襄渠通商口,断岁币,收商队,圮水路,邬峥帝准拟,亲襄渠者戮。 ——载自《四国·邬葭·末篇》 南安帝受邀,不接反斥,以铗破瑠璃火以示誓不参战,泠泠一国,同年得爱女归,举国同庆。 ——载自《四国·南篁·末篇》 尘缘灭,乱世起哉,血流漂橹,流民虺隤,天下大乱,四国代止。 第一章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正是夕阳西下时,金乌欹落,缓缓隐没在宫顶金瓦后,迟暮的光点四下滑落,颤抖着蹒跚着,落在湖水当中波澜荡漾,引得大鲤戏水。 又是一年夏秋交接。 我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微微泛红的边角已经被祛了皮儿,就这样比一比,同那指尖戴着的水玉石差不多大小。 我实际上是不喜这种籽多的果儿的,总得叫身边人细细地剔了才好,此时也难得有闲情儿品赏这邬葭为了说服南篁参战,抬来的几车菩提贡品。 “皇姐这是嫌这戏台搭得不好看,还是嫌这西边的果儿不合口呢?”男人的淡黄宫袍在面前轻轻的划过,淡淡的草药味道叫我周身一震。我从黑暗中抬起头来,险些打落面前白色瓷盘,幸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看清来人的时候,我也不着急起身,只是自顾自将手里的菩提子放进嘴里:“我当是谁,皇弟最近政事繁忙,我还当你已然忘记了我这个姐姐?” 黑林人影压下来,其实看什么都不是那样真切,只是那股药味和他轻声细语的温和,总是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个人,一个想要忘记的人。 他总是会让我有种错觉,错觉那个人又回来了。 但是当我抬头,当我对上那眸子的时候,纵使整个轮廓都被隐埋在阴影当中,却是刹那间确信知道那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感到心底略略地空,似丢了件挚爱的宝贝,失了魂,落了魄。 他是无可替代的。 来到南篁已然有三月余,之前的事情还当真像是梦境般地恍惚,莫名其妙就置身了皇宫,成为了南篁皇室,另由于府邸破败的原因,暂且起居皇宫,这一住就是遥遥无期。 南篁无太后,唯余年迈的国君,已然病痛缠身却依旧对我疼爱有加,朝堂的事情已经基本开始慢慢转移,交于这个便宜弟弟一手操持。 “我亦不喜这戏台和稀奇古怪的果儿,总看见皇姐孤身一人,想来是有些寂寞的紧了,故此来给皇姐解解闷儿。”说罢那个身影就靠在我的旁边修缮的精巧的假山上,我扫过他的身后,当真是没有一个仆从。 “哦?皇弟当真有心了,还晓得我喜静。”我挑起眉毛,这个皇弟贵为太子,虽然并不是那般上进,而且还是个病秧子,比不得生命垂危,却也是厌厌的,平时更不怎么同我交谈——事实上也没有人同我交谈——只是偶尔上前来请个安,也有礼节性地关心,这样单独相处还是第一次。 倒叫我意外的紧。 “我还以为皇弟也要同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一般。在背后乱嚼舌根,说些可笑的话了。” 我只觉心闷发慌,颇有些喘不上气的架势,说话自然也带了三分芒刺,最后从发梢上摘下一支珠钗,翡翠的质地握在手里冰冰凉凉,却总让我不舒服。早就不爱这种绿玉冰凉的首饰,谁知道今日替我束发的仆婢又拿了来,估计是邬葭进贡赏赐分发下来的物件。 我恨这种东西,冰冰凉凉的翡翠,绿玉,我都不要再看见。 耳边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徒然搅得我更加心烦意乱,我用余光撇了眼人群后端,灰色的黑压压的一片,正是三三两两聚拢的布衣宫女,便随手就把手中的簪子丢了出去,那边一阵大乱,但我却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那里了。 只是扎在树上了而已,让她们闭嘴。 “皇姐武艺又精进了。”身边的皇弟也不恼,言语当中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脸上带着的笑意,声音很轻,轻的我只能够勉强听懂,大有一种有气无力之感,然后又开始掩面咳嗽,压得更低。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失控到了什么程度,只是蹭得一声站起来,耳朵里里嗡嗡的,也顾不上什么菩提子不菩提子的了,松动墙面的红漆即将脱落。 待在这种鬼地方和这种人在一起,他这样笑,这样轻声细语温润的嗓音,这样的语调,让我有一种惶恐,有一种害怕,有一种回忆。 我既然可以逃避近十年,也当然可以忘记不到一年里的事情。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一无是处,能做得只有逃避。全天下的人都正面痛苦,可是我不敢。 我不敢,我不敢想,我不敢做梦。 一闭上眼睛,满眼都是他。 一闭上眼睛,到处都是血。 一闭上眼睛,到处都是那个玉佩。 —— 我活下来了。 我从襄渠皇宫那个该死的鬼地方逃出来了。 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陌颜,再也没有见过邬炀。 只是后来听说邬炀被抓了,当日邬葭假意入宫请罪,兵变阆门,硬生生和楚睢来了一个里应外合,逼得襄渠阵脚大乱,虽然堪堪挡过,总之是失了这位二皇子。 邬炀的事情就是祸端,我失踪为辅,其实原来是邬炀和楚睢早就有预谋,现在有了这个理由,一个寻儿子,一个找女儿,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战了。 要论襄渠的国力着实不弱,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才未有一统天下,再加上刚刚打下的小国,版图已经扩张不少,兵力越发强大,邬葭挛楚睢大军压境,一时半会儿却也奈襄渠不得,如今两头更是死扛着。 这也是为何邬葭国君这个老狐狸才想方设法地拉拢南篁,不过这位南篁国君——我的父皇,便似乎是铁了心地要给南篁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使者是来一个撵一个。 最后是在气不过,也估摸着是被弄得烦了,年过半百的老皇帝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拔了旁边的剑就刺破了琉璃灯,灭了烛火,吓得那使者抖得和筛子一样,连夜逃了回去,之后再也没有说客来过。 只是邬葭兜了几个圈子,还是锲而不舍地送着好东西好物件好果儿,轮番孝敬,试图打动这位稳如泰山的南篁帝王。 襄渠这边因为战火四起,人心惶惶,隔个几天打一打,就算人丁再兴旺也经不住这样耗,所以基本上没缺胳膊少腿的男人都被拉了充军,妻离子散见了很多,刚开始还散散金,后来看多了倒也麻木了。 好容易才熬到南篁,四国唯南篁不参战,流落到此方才恍然发觉,国门紧闭就是两个世界,一边生灵涂炭,一边歌舞升平。 第二章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说实话,我到今天都没有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跌跌撞撞一路走到南篁。 高大的国门和重兵把守周围全是难民,全是流落在墙角的百姓,他们哭着,哀着,爬着,试图走近那紧闭的大门,试图让缝隙里的星点漏光落在布满污垢的手指上。 我本来想要一走了之的,因为原本也就没有打算去南篁,只是往战火少的地方走,一路上也没有什么方向,全是看着流民的路径追过来的。 到了这里滞留一天才有些后悔,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天空,竟然是该死的奇怪熟悉感觉。 真实地站在高大紧闭的门前,才当真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苍穹万里晴空朗,半边风沙半边荣——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留了下来。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来集市,想起来嘈杂的人群,想起来纷杂的脚步,想起了娘,想起了阿娘,还想起了更久以前的事情,只是在下一刻被我再次压下。 好多次这样的感受,皆是自欺欺人,掩埋那些血淋淋痛苦的曾经,伤疤一层一层地覆盖,或许从内里已经缓缓痊愈,只是我还不敢看,害怕牵动外面的新伤。 或许有些事情应该就让它过去,让它被淡忘,让它封存在记忆当中,不要深想,不要深思。 然后我就在城外神使鬼差地待了一个月,最后能够进入这无数人神往的大门还是要归功于我这张面孔。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曾经好心分给我馒头的老汉突然高烧不退,整个人神神叨叨,呓语不清,不晓得是受了凉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 我也是头脑发热,弄不清是怎的就跑过去敲城门。 折腾了三天三夜,不管怎么说门最后是开了,只是打开了一条小缝,探出来个小卫兵,看见我好像是见了鬼一样,立刻又闭上了。 我这怎么气的过,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得来这样一个结果又如何甘心。 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只一盏茶就跑出来好多人,带头的是一个华服锦袍的高大头领,都是小心翼翼地出来,两旁铁甲卫兵开路,长枪大刀明晃晃映着灾民的面孔,完全不给身后虎视眈眈的难民闯进去的机会。 一出来,呼啦啦一群人就给我跪下了。 我当时是愣怔地呆呆看着他们,只是突然感觉手有点疼。 然后的事情就是一气呵成,好似理所应当一样,我被风风光光地迎进城里,更换头面,正式地被一群宫婢环绕,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轮番上送,最后叩见了南篁当今的帝王。 自我顺从走进城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自我抛下一切,走进奢华的皇宫,穿金戴银,接受原本不属于我的身份,将濒死的老翁和一众衣不覆体的难民丢在门外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想好了自己从今天开始——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南篁皇帝的大女儿,南潇湘了。 我似乎曾经说过,自己可能是任何人,可能是白潇湘楚潇湘可唯独不是南潇湘,我可能和什么人说过,绝对不去南篁。 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是南篁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南篁皇帝只有一个皇后,生下太子逝去后就再也没有立后,所有的子嗣也只有大公主南潇湘和太子南蔺溯而已。 而南篁帝王已经五十有余。 二十三岁失踪的潇湘公主现在已然三十有五了。 当日那个嬷嬷弄来张画像,又找来群仆婢,全都是见了鬼一样地叫我公主,我就告诉她们,我是潇湘。 那群人更加和鸡啄米一样磕头。 好罢,这便是我成为南篁皇室一员的来龙去脉。 纵然我可以确信,自己也不过十七上下的年纪,但是拿出画像的那一刻,就算我已经坐好代替这个位置主人的准备了,却还是被惊的呼吸一窒。 那的的确确是我的脸。 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像就这样出现在陈旧画纸上,我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当真有点什么隐情了,也亏得是这年龄的不同,才能够提醒我只是个冒牌货,否则我当真要以为那就是自己了。 我懒得去想,也懒得去辨认,也没有什么真的想要说的。 可是我还是会觉得恐惧,渗入骨髓的恐惧,疯了一样的恐惧,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惧,如果说建立恐惧是拿着刀子在完好的皮肤上深深扎下去,那么我当时的感觉就是粘了盐水的刀子,从结疤的伤口用力的插下去,然后捅上十几下刻骨铭心,捣到血肉骨皆糜烂。 有没有怀疑过什么? 是有的。 可是我不敢深入下去,想下去,害怕触及到记忆深处的伤疤。 那么多年的黄泥覆面,我其实早就已经觉得这张面孔不是自己的,甚至早已经忘记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可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仿佛本该是这样似的。 这一切还是很顺利的,之后的日子我旁敲侧击从别人口中了解到潇湘公主是一个清冷孤僻且独来独往的女子,便也就在这之后顺着她的性子过了,倒也乐得习惯。 唯一棘手的事情,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和我说过。 “你是有婚约的。” 我不在乎,因为现在南篁皇帝宠我入骨,想来也是失而复得的女儿,总也不会那么容易送出手,我有把握拿捏住。 南篁豪爽义气,也和江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位大公主就是当时被指婚给江湖盟主做正妻,可不知为何听说现在孩子都已经及笄两年上下了。 更可笑的是这位盟主还未曾婚配,听说以前还有过一个儿子,可不是个风流成性,强势霸道的主儿么!不晓得原来的那个南潇湘是不是被气走逃婚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方才失踪十年之久,估摸着也已经客死他乡。 我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要彻底和过去了结,和过去告别,做南潇湘,做大公主,做我的荣华富贵。 寄人篱下我受够了,冷眼欺凌我受够了,既然我活下来了,既然这个原本的世界再也没有我要牵挂的人了,就忘记。 忘记。 永远的忘记。 忘记我的卑贱,忘记我的低下,忘记我的不堪,忘记我的姓氏,忘记我的年龄。 忘记我是谁。 第三章 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谈霏玉有香 戏台上唱戏的角儿已经下去了,理由是燕王妃被搅得头疼,说是好好的宫宴团圆不说,非要唱什么哭哭啼啼的戏,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声音并不大,只是夫妻之间的牢骚,却骇得那几个戏子忘了词儿愣在台上,引得南篁父皇也扫兴了,挥挥手叫他们收拾收拾东西离开。 其实我还是很习惯叫这位慈眉善目帝王为父皇的,他的溺爱目光,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甚至于有一些依恋,有一些依赖,有一些喜欢。 他应该是真心宠爱自己这个大女儿的,也或许是因为是真心喜爱他的先皇后,所以才这般对我好。只是他还不晓得自己找错了人。 这样的父皇,天下谁人不爱?两个子嗣,唯有嫡,无有庶。偏偏心爱的女人因为难产早逝,之后大女儿还失踪了十年,小儿子虽然担了太子的重担,却因为没能足月,加上难产,身子骨从小就虚的很,没有太子高高在上的架子,完全是一副恭顺的弟弟模样。 这样的家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并不多,只是想要一个平静的,有人疼爱我的家而已,如今终于有了,却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家。 楚睢的那个,能算是家么? 而除此之外,出乎意料的,我还拥有曾经望而却步的权利,自从进入这南篁皇宫,就再也没有人用后背对着我,就再也没有仆婢平视着我,全都是卑躬屈膝,如果我想杀,可以杀了一宫的人不需要理由。 在这里,我可以仗着自己的宠爱胡作非为。 这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次,第一天来到这南篁皇宫,拜见过了这位父皇,因为身边的仆婢将我的簪花插的有些歪了,他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拖下去,事后很久,我才知道那个宫女被活活杖毙了。 其实是很麻木的,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感觉,只是有些惋惜。 “皇姐!”因为我走的很急,一心只想要离那个皇弟远些,尤其是那满身的草药香味,几乎要把我的魂勾回噩梦般的襄渠破败小院。 游离的思绪很快再次被拉了回来,人还未到,声音却是在安静的周围听得很清楚:“皇姐,我还是不明白,为何皇姐出席宴会或者面见父皇时总不带仆婢呢?” 其实这个时候戏台刚刚拆掉,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的,大燕王王妃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弄下去了,虽然最后是南篁帝王开口,开开心心看戏的人总归有些扫兴,一时之间安静的很,幸亏我本来就站得远,而且这位皇弟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方才没有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力。 “哦?我方才还赞知吾着非皇弟莫属,晓得皇姐喜静,现下怎的,这一宴会呼啦啦的人,还得多带上几个人凑这热闹一起通通气,之后好嚼舌根?”我见躲不过去,便站住身形,回过头去看着这个皇弟的面孔。 此时已经到了林子外头,也没有什么树叶挡住灯火了。他的五官变得清晰,同样苍白的皮肤,也是高高的身子,纵使衣襟袖口复杂的花纹却也撑不住场面,眉眸双敛,丹唇皓齿,明明在灯光里,垂下的眼帘却依旧打下一排阴影。 要我说,南篁人皆是人人会武,不会两个把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南篁人,叫他们认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太子将来做皇帝,断然是心里有隔应的,所以朝堂上议论纷纷也不让人奇怪。 但要是废太子,这位南蔺溯一无错,二嫡系,三不昏暴,四得圣心,要是不薨,是绝无可能的。 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盼着这个病秧子哪天一命呜呼,结果人家好好地活着,活到了如今的二十有六。 瘦弱归瘦弱,不服归不服,这样惊鸿一瞥,病态的面孔还是有一瞬惊为天人的,只不过是刹那的惊艳,水墨美眸却也不是记忆当中那双璀璨星空能够比拟的。并不是不好看,只是见过更好看的,故此没有那个闲情去欣赏。 我的语气其实并不好,只是想要快点离开,因为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种煎熬,都是种酷刑,都是万千毒虫啃噬理智的折磨。 折磨得我要发疯。 谁知道他也不恼,依旧是不恼,我怎么说也不恼,倒是生出几分不依不饶的感觉:“皇弟近期也听闻了不少,全都是说皇姐有什么容颜不老的秘术,有些过分竟然说皇姐沾惹上什么不干不净的法术,是喝人血吃人肉的妖女。” 我心里快要被他说话的语气和面孔烦得火冒三丈,面上却不能够表现出半分,但总归有几分不愉悦也就是了。 他见我的表情,或许以为我从未听过这些话,所以竟有些愤愤,就真的像是个数落罪状的衙门差员,竟然一条一条认真说了下去。 这些其实我都知道,也都明白,只是懒得去和那些人计较而已。 的确,如果一个人在十年以后出现,她的容颜还同十年前一模一样,奇怪是肯定有的。 这些闲言碎语想来是以前见过潇湘公主的人传出去的,人的嘴巴最是恐怖,死的可以说成活的,活的可以说成死的,妖女什么的也已被我撞到过好几次了。 我看着这个皇弟,认真扳着手指细数那些下人流言的模样,像是个孩子,突然又没有了生气的感觉,只没由来的无力,感觉他也是挺可怜的人。 贵为太子,生于南篁,却手无缚鸡之力,身居高位却不能使人信服,现在还跑来和我这个成天阴沉沉皇姐说话,不知道是想讨好还是想要别的什么东西,怪可怜的。 再加上他的说话方式,他的性格,他小心翼翼看着我脸色的样子,称呼也没有用本宫,只是像个普通人般用我自称,算是自贬了。明明比我高贵的身份,却要这样低头。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那个勇气把他推走,也没有勇气再次走开。 第四章 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 “罢了,我都知道,平时也不过是发发牢骚,如若之前说话有何不妥之处,还望皇弟多多谅解。”我放低了姿态,其实是想要安慰这个弟弟的,可好像并没有达成效果。 “皇姐这是如何来的!”南蔺溯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确实有些憋屈,“皇姐这般说真是折煞皇弟了,皇弟不是——不是说出来叫皇姐难过的——我只是——” 他急切地辩解,却是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竟然是有些要哭出来,明明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般软弱的性子,看得我有些惊诧。早有耳闻这位太子的性情,如今看来流言虽有夸张,却并不是全然不可信的。 罢了,我又何资格说别人? 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人懦夫,连自己的姓氏都不得不舍去的走狗,为了不切实际的梦去南篁做公主,逃避现实,逃避过去。 “别哭。” “记住汝的身份,汝为太子。” “切记,你是全南篁除父皇外最尊贵的人,没有人能够爬到你的头上去,今后千万不要哭,千万不要向别人低头,以你的身份也不需要任何的阿谀奉承。” “更不需要奉承我。”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你,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厌弃你也不要紧,因为你是南篁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你执掌着生杀大权,你手握着天下,你不需要看别人的目光。” “只要你愿意,世人皆以朝拜,无人得以抬头。” “现在,命令我跪下。” 我看着面前弱不禁风的男子缓缓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但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面孔在光晕当中被一点一点渲染上夜色阑珊,渐渐和远方衔连接续的灯火流淌融合,最后入目之处皆是红。 拉住他袖口的手没有颤抖,我露出笑容,看着那个面前人终于收回了不敢置信的目光。 或许他还在惊奇为什么平时这样不近人情的皇姐竟然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又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人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教他,让他得到自己应该拥有的尊重。总之不管是什么,他轻轻蠕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有些断片,在漫漫长夜当中回荡而连绵不绝。 “本宫命你松开本宫的袖口。” 我含笑放手。 “……跪下。” 我轻轻捋过裙腰的褶皱,手指在凉风当中被包裹,没有什么知觉,曲下膝盖,磕上凹凸不平的地。树林旁边没有修缮好青石板,虽然粗糙,却是松软的泥土,膝盖稍有不适,但并不是那样疼。我耳边发梢轻晃,额头叩地,视线刹那明暗交接—— “参见太子殿下。” “先前多有冒犯,以太子尊贵之躯同卑贱下人作比,潇湘请罪。” 我一拜以毕,却没有起身,伸手解下左手上的白布带,稍稍顿了顿,随手扯裂了一道伤疤。本来已经结痂快要好的口子再次裂开,还未看清壑深,湿湿热热的液体就涌上来,顺着手掌细纹的凹槽蜿蜒过指尖,在缝隙中徘徊三旬最后落在身边的地上,有些痒痒的,温温的。 南蔺溯看得又有些发愣,随即就要蹲下身子上来阻拦,却看见我剥落了第二道疤痕,顿时血糊糊的一片,鲜血淋漓:“皇姐!” 我熟稔地把洁净的白布重新包扎缠绕在手上,纯色一下子被染红,却也好过乱淌的模样。 我实在是不喜欢看这种血肉模糊的样子,心里总是想起什么,总也不消停,遮一遮还是要的。 “潇湘给太子殿下请罪,如若再有下次定成倍自罚。”我依旧是跪姿,见南蔺溯又欲开口,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了嘴唇,又摇了摇头,让他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知错……便好,切记下次再犯必成倍处罚。”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加上了一句,“你且先起来。” 看他改口之后,我便笑着站起来,甩甩宽大的袖口遮挡住他对我手上缠带的视线,拍落身上的泥土。那一瞬,万千灯火都凝固在水波,群星争辉都黯淡在黑夜。 “以后无论是谁,你都可以罚。” “无论是什么人,都要低头。” “太子殿下可明了?” “是……本宫明白,今日受教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样一个贵族公子——皇室独子,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竟然窝囊成这副样子,所以我才会作出这种举动的。 所以我才会这样的,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没有。 我看着面前的南蔺溯,这样说服自己,却只有我知道这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是欺骗自己还是诚然面对。 我何时有过诚然? 当面前的影子和另一个人的面孔重叠以后,我才猛然发现自己原来只是自欺欺人。或许是有怜悯的成分,或许是有疼惜这个皇弟的理由,但是更多的还是把他当成了那个人,想用自己的一点小小伤痛抵上一点自己的罪孽,想跪在他的面前道个歉。 可是结果呢,却是连正面直视伤口的勇气都没有。 好想和他再说一句话,再看那双眸子一次,再帮他上一次药,再看他一次微笑——再也没有伤痛和苦难着身的那种样子。 或许我真的把这两个人联系的过于紧密,或许我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开始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从跪下的那一刻,当视线完全脱离了那张陌生的面孔,就沉浸在了自己虚假世界里,幻想他还在,幻想他还站在我的面前。 这样的幻想,这样的以为,我乐此不疲,不愿醒来。 我突然转身大步离开,或许是因为脸色不好,只留下欲言又止的皇弟南蔺溯。 我真是该死,好好的只是看不下去自己皇弟这样唯唯诺诺的模样,竟然闹心成这样,就为了我已经决心放下的过往,还又阴晴不定地转身离开,简直就是——窝囊废。 既然已经选择放下,本来就不应该再记。 不应该再想,不应该再说,不应该把任何身边的人或者事物想成和他有关。 我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这么容易放下的。脚步一顿,我想要回头看一看这个皇弟的动作终究是止住了,径直走向了人群中央的席位,手上还是湿热的。幸而没有穿薄素的衣服,否则就要染血了。 到底是出于为什么作出这些举动呢? 呼吸微微急促,抚平凌乱的碎发之瞬,我告诉自己,好了,我已经忘了。 我已经忘了,忘记了。 第五章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迈着莲步轻轻踏牵厚重裙摆的时候,层层往上叠加的雪白镶金布料虽然繁沉却也不拖泥带水,着实是上呈佳品。这便是父皇赏下来的最好的料子,为了这条裙儿,制衣局没日没夜忙活了近三个月方才修成正果,众人猜测着,本以为皇帝要赏给心仪的皇后,没有想到就这般草率的赏了我,不晓得有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些亮晶晶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看看是好看的,戴在身上也是风光的,可舒不舒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习惯了没有金银珠钗披头散发的日日夜夜,加上装疯卖傻的日子,而看着这些珠宝倒有种难以言表的厌恶,尤其是满头的繁沉簪花,越是华丽招摇越是让我想起晶莹一片一片深入骨髓的痛。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的父皇还是楚睢帝王,久到我还没有遇到—— 罢了不想了。 我用右手提起裙摆落座高位,正是帝王左下垂手的首位。 南篁的确是不同于其它国家,单单是礼节尊卑这方面,实在是有些不拘小节的,帝王更是趋向于随心所欲。我落座的位置正是皇后礼制席位,往日也都是空着,自从我回来以后才安排给了我,当日龙颜大悦,人人都说已经十几年未曾见到南篁帝王笑逐颜开的模样了,因此也没有人真的来指责什么。 在这个时候扫帝王的兴等同于触了逆鳞,没有人傻到这种程度。现在有些御吏大臣想要提这个事情,却每次都被打着太极拳搪塞回去,一拖就拖到了今天,也就没有人再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个年迈皇帝胡闹。 我突然想起来拿在手里的那盘菩提子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或许是这一走一停随手一放忘记拿了。 抬眼望向台下戏台已经拆了,舞女缓缓而来,暖色偏红的丝裙翩跹,飘摆零落,殇花朵朵而落地开兮,丝竹笙歌轻摇曼舞,根基扭摆,皓腕霜雪从细腰捋过发梢,以繁星为景,觥筹交错为伴,歌舞升平。 清而微缥色的琼浆玉液在手中的杯盅荡漾湿润了边角,晕染出一片深色浅影。我举起手中佳酿,站起身来,四下环绕一圈,人群静了下来,只留下我的声音:“此一杯敬天地。” 举起的左手微微有些衣料摩擦的钝痛,却还是遮掩住了半张面孔,醇酎入口抚摩过唇舌,消融在齿间还留有一丝欲勾心神的苦涩,消散而去便剩下甘甜。 “敬天地!”我低头斟下第二杯,耳边带着风过了一声并不算整齐,却还算和谐地跟祝酒辞随后抬起头,场上已然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除父皇以外,其余人皆站起而高举手中酒杯对月。 “诸位来此,共度良宵,此一杯,敬自己。” “敬自己!” “南篁明君在世,免我等伤死之痛,救我臣民水火之中,此一杯,敬吾父皇,敬皇上,敬我南篁!” “敬皇上,敬我南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饮完三杯高酒,舌尖依旧留有余香三千,缠绕口喉的苦涩和甘甜依旧纠缠交织得难解难分,最后消散在脸颊绯侧连绵不绝的微热。 “湘儿越发沉稳了。”那是父皇的声音,此时众人已然坐下,祝酒完毕后稍稍缓解了之前的气氛,也有开始交谈下座走动的人了,几个臣官聚在一起涨红了面孔开始吹起了牛皮,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父皇这是拿湘儿寻开心呢,湘儿已经三十有余,怎的还不沉稳,可是要白长这么大了。”我不以为意的再次拿起玉壶倒下,打着漩在盅的边边角角层层叠叠而上,这酒性烈,味道却叫人如痴如醉,苦甜苦甜当真是复杂得很,许得慢品细咽。 “罢了罢了,倒是为人父的总也把儿女当娃娃,还当你是个始龀总角看待。” 我停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龙椅上的苍老帝王,心下一悸,这位帝王坐在龙椅上,身旁并没有人服侍,只是孤身一人,双颊微酡,表面上飘飘欲仙其实却是清醒的,犀利的眼睛扣着远方的虚无和歌舞紧紧不放,又独自自斟自饮了一杯。 这位帝王看起来太过于孤独,孤独地不像是一个帝王。 或许在我的印象当中,孤独和帝王根本不沾边儿。 看习惯了楚睢父皇的儿女盘膝,和妃子卿卿我我,仆婢成群,总以为天下男人皆是如此,现在看见这位南篁帝王方才怅然所失,心中感慨万千而不得已诉说,虽然他的后宫亦有佳丽三千不可免俗,却都不近身不产子,所以方才空独后位,子嗣单薄。 他理应当享受晚年,却不免有些凄凉沧桑。 我举起手中的杯盅,由衷再次敬道:“父皇心系天下,湘儿不敢承这儿女私情,敬父皇,敬父皇龙体安康,湘儿干了这一杯!” 我仰头一饮而尽,嘴角余留下的香醇被手帕揾去,眼前有些恍惚,看东西都有些重影,灯火迭迭,拖着头的手渐渐有些发沉,歌舞也不再清晰,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时不时爆发出的大笑和窃窃私语离我也越来越远,只留下火烧般的嗓子和溢出来吞噬一切且彻底淹没甘甜的涩意席卷了疲惫不堪的身躯。 ?酒入愁肠,涤荡相思哉。愁似江河,涛涛不得已尽,然何以消?答曰:唯有杜康。 第六章 看到伤心翻天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 就在面前一片混沌的时候,两个影子风尘仆仆而来,男的高声爽朗大笑,长袍飘摆衣襟藏青小金袄内衬,女的满身火红长裙,束腰高绑红绸晃眼,手腕绕着大绛穗绒,身上披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毛,翩翩而来像极了夕阳染红的美霞,二人腰间皆配长剑,珠玉碰撞琤瑽作响,凛冽一站,引得不少人侧目。 “草民姜裕顺携小女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女姜九儿见过皇上,愿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王朝昌盛,我南篁国民永不受伤痛侵扰!” 原本响亮的男声在遇到后面清亮的女声便黯淡下来,这两个名字一出,我的酒就醒了一大半。 姜裕顺。 纵使我再傻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这个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就是我的未婚夫婿,就是这位南潇湘公主曾经定下的夫君。 姜九儿。 我讨厌这个名字,从心底往外的不喜欢,尤其是九儿。 我不想去思考为什么。 这个人便应当是那位传说中他风流出来的女儿,说起来也的确是可笑,换作别人和皇家订了婚,怎的还在外头风流?风流也罢,关键是还得了个女儿,竟然还带在身边,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按照正常人躲还来不及,可这二位上来连跪礼都不行,当真是要感叹一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了。 男人和女子一口一个草民民女,眉宇之间却是刻在骨子里的高傲,和布衣是完全不搭边儿的心气。 南篁和江湖联系密切,近来这位盟主有了要隐退的意思,一直在南篁,都没有出去过,渐渐不问世事,但只需要挥挥手,四国天下武林都随他调配,权势滔天,莫说在南篁能有一席之位,无论到哪里都要当成老佛爷供起来。 当初南篁把公主许配给他,或许也是想要维持这样良好的关系。 何其讽刺,说帝王宠爱公主,却还不是沦为了工具,点蜡烛的火,铺路的玉缎,王座的金银罢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作为公主未婚妻的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面子上还是要做一做的,况且我扮演的角色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我放下酒杯,轻轻用帕子掩面再次擦拭掉唇角的湿润,最后拿起旁边镶花盖子盖上了瓷茶盏,一下子在已经安静的四周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姜裕顺放下了本就歪七八扭的礼节,转向声音来源的时候,我低头用小匙拨弄着茶叶,却是可以用余光看见男人的发愣。 “公主殿下!”良久突然听见这一声,我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感觉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这场好戏的开场。 “潇湘公主?” “湘儿?” “是你吗?” “殿下!” 听着耳边千变万化的称呼,我也不急,低头端起茶盏,轻轻吹散了浮溢在表面的茶香,入口依旧是厚道绵长的醇厚。 这种茶来醒酒,真是浪费了。 “潇湘!”声音突然换了一个方向来,更加苍老了些许。 我放下器皿,方才缓缓抬起头来,转向高台上原本还尽在咫尺的父皇,嘴里的茶香缓缓淡去。 “父皇,叫湘儿何事?”我笑语嫣然,仿佛满场上之前并没有人同我说话般,后知后觉地如梦初醒。 我错了,这茶的确只能做醒酒,虽然入口香醇,却没有后劲,和酒的确不能媲美。 再看这位之前还谈笑的父皇已然变了脸色,竟然是开始有些横眉立目,斥责道:“寡人当真是教了一个好女儿,竟是学会目中无人了。” 我微微偏过头来,回过头去,四下张望一番,最后敛下目光,落在面前站着的男人身上。 其实这个姜裕顺人如其名,长得也算顺眼,看起来至少是五官端正。三十五六的模样,着实也不老,想来年纪轻轻坐上这江湖上的高高交椅也是不容易的,至少手底下不晓得死了多少人。 不过就算他是天神下凡在我面前也不过是芸芸当中的一人而已。 因为我心早已封闭。 我盯着他,上下打量了眼,就这样看着,一字一句地开口:“哎呀,父皇,湘儿似乎还未曾看见有人叫湘儿的名字。” 看着他,却说没有看见人,纵使教养再好也要有些挂不住了,这分明是拐着弯儿的骂他不是人,那边的帝王看事情不对,一拍桌子就要发怒,谁知道筵席的对面悠悠传来另一个声音。 “父皇,儿臣也并未看见人唤皇姐,倒是……”说话之人正是坐在正对面的南蔺溯,他依旧是恭顺有礼的模样,这位谦谦君子平时在这种场合从不多言,这回算是破了例了,只看见他嗤笑了一声,“有狗吠。” 这三个字就像是平底惊雷,打得在场人都措不及防,任谁都不敢想这个风吹即倒的病秧子竟敢在武林盟主面前这般出言讽刺,转而再深入一想,方才想起来这个药罐头还是一国太子。 他并没有看着我,我却知道他是为了我,心底既是感激又是抵触,不想他牵连进来却又是复杂的情感,本来不希望有交集的人,现在又是欠了人情了。 或许是这位文质彬彬的太子从来没有这样尖酸刻薄地说过话,一时之间老皇帝竟是也没有想出反驳的话来,指着我,又看着他,颤抖着半张着嘴。 生出这样一双儿女,想来也是够头疼的,想要拉拢朋友卖了女儿,结果女儿出走了十几年,这一回来成了两对儿女串通起来争锋相对与这个权利之主。 好罢,我算是接了老皇帝女儿的衣钵。 这事儿原本就是武林盟主做的不厚道,可既然南篁帝王放低了姿态敬他,我们再临时恶语相向那就是有些矛盾了。 我本来也不想要闹大,只是想讽刺两句也就算了,可南蔺溯一搅和,这下没有个结果是不行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 可未等我接过话头,倒是有人先炸开了。 第七章 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我爹爹么?”只见得那红衣少女往前一步,杏眸圆睁,头发上的红穗火烧般扎眼,秀眉倒立,抬手就要拔剑。 或许是因为这位姜小姐并未来过南篁,并未见过南蔺溯或者是我,小丫头上来口无遮拦也是正常,不谙世事的原因,竟是连太子是谁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口中的东西,就是南篁未来的帝王,是堂堂正正的南篁太子爷。 如果原本是我和南蔺溯说了过分的话语不好下台,这火爆脾气的大小姐就是上天赏赐下来缓解气氛的。 这表面上看起来是更加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就要抄家伙打起来,但实际上,单方面的辱骂和互相争吵那便是完全的两回事了,一个是过错皆在襄渠,而另一个就是两者扯平的小摩擦罢了。 这样南篁不至于颜面扫地,他们也不见得有多高尚。 只见得那姜盟主的女儿挥挥袖子,当啷一声寒器出鞘,直直弄到四四方方的筵席场都闪了闪,引得满堂惊呼。哪里会有人料想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好好的欢聚一堂,当真是被王将军夫人说中了。 但显然两边的侍卫也都缩在一起吃酒,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那火红色的影子还未曾被黑夜沾染,便蹭得一下闪到了南蔺溯面前,剑刃带风利落劈下,眼看着太子就要血溅当场。 可怜这位涉世未深的倒霉病秧子还没有认真活一场,低头巴巴地瞧自己白白嫩嫩的手,旁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更何况那杀气腾腾的人过来早就吓傻了。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虽然遭人非议,却哪里见得这种场面,被人拿着剑往下劈,那架势就是要把自己剁成两半,还能坐着就不错了。 被看飘飘金光溢,白雪融,青丝绕,细绒点凉夜。 在厉闪之后众人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发丝还未曾搭上肩头,因为身形移动而带来的风吹得金丝银衫敞口大开,一身的华服褶皱在移动过程当中完全打开,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丝绒貂皮纯白羽和镶嵌的金丝琉璃瓦碎刹那间在袖口翻飞波澜壮阔的缝隙当中若隐若现出光彩,内敛的色调突然张扬而轻蔑,那是习惯黑夜的眸子所带来的最大碰撞。 头发是完全松散下来的,我手上拿着主钗,小小花钗只是比一般副簪长些,却是更加绚丽,因为情况匆忙,我只得以钗代剑,抵挡住那宝剑下来的力量。 小小钗簪和长利宝剑交汇磨砺,外人或许不会看见那钗身的小小凹槽,只会看见利刃在半空停下,悬浮在离太子半指的高度,斩断了一根发丝飘摆而下。 他们只会看见风光的表面罢了,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姜九儿见我用一只手就接下了自己心爱的剑怎么能够服气,心高气傲本来就是这种小姐的惯病,所以不出所料的,她非但没有及时撤手反而得寸进尺地用力下压。 钗到底是钗,装饰的用品即使注入了内力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消耗,长久而言的话还是要伤身的,我索性往上一提,由钗身碎裂的力道震开了宝剑,随即反手去掐她的手腕,从那手中夺过宝剑横架在她的脖颈上。 绸带翻飞,火花四溢。 我手中提着长剑,只是觉得沉甸甸的上面还镶了珠,果然是个宝家伙。 只是三个动作的串联,所以也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刹那,眨眼就过去了,大概也没有什么人真的看清了,而我只觉得眼睛一干涩,就知道这次是真的起风了。 “姜小姐若是这样不知好歹,那我当真是要恼了。”我见面前这个九儿姑娘终于安分下来,额间滑下的汗水打湿了衣襟,便就收了手上的剑笑道,“在我南篁,刺杀皇室可是要诛九族的。” 风还未停下,声音和草泥一同翩跹开来,我撤了剑以后就径直走过了呆愣的她面前,来到了姜盟主面前。 这个男人似乎张开嘴还想要说着什么,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说出来。四目相对,我抿嘴浅笑一声,双手奉上宝剑,虽然手上先前和南蔺溯弄出来的伤口依旧很痛,但是因为华丽厚重的礼服并不会让我露怯:“姜盟主还是好好管教一下女儿,这般教养不好好约束一番,没的传出去也不好听。” “潇湘——” “姜盟主应当清楚,男女授受不亲,如若盟主要一个称呼,那一定应该是殿下。” 我把手里的剑塞在了他的手里后转身回到席位:“刀剑无眼的道理,盟主一定要好好教了女儿才是。” —— 坐着的老皇帝终于缓过神来,瞪着我和还半傻着的太子怒喝,却没有说指责的话语,我明白他是想要敷衍过去了,于是便站起身来斟满酒杯敬过去。 “此事的确是我同舍弟做得不妥,还望姜盟主不要见怪,自罚三杯。” 我抬起头,现是看见变天了,繁星也再不清明,然后视线就被酒杯覆盖,一口一口的苦酒灌下去,灼烧着喉咙和嗓子,明明是同样的酒却再也感觉不到甘甜,眼前直喝到看不见天上的大星星开始冒小星星也没有停下来,到了第三杯真是觉得时间过于漫长,竟然喝了半晌也没有到底,黑洞洞的酒盏通体翡翠,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睛,竟然也是发红了。 醉了,睡了,迷了,却还是看得见自己的眼睛。 又三杯下肚已然是晕乎乎的,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当然也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只是宴会上的精彩我是无缘见到了,头越来越沉,眼皮耷拉下来有点想要呕吐的感觉,只能不断揉着眼睛试图保持残存意识到清明。 声音有些远,却是知道重新热闹起来了,我知道自己做的很好,恍惚中还看见南篁皇帝对我偷偷递来赞许的神情,还有他开口提的事情,让满座膛目结舌的样子——最后我站起来,又独自一人隐没在树林黑暗的角落了。 第八章 细想前欢,须着人间比梦间 没有谁比我更明白到底今天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并没有感觉到多悲伤,可眸眶就是湿润的。如果想要在深宫活下去,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证明自己的价值是值得皇帝疼爱的。 南篁太子平庸,却是正经皇室血脉,保住皇室江山不流外人之手。 而我原本是可以嫁给江湖盟主来获取权利稳固江山万代的,可是这位盟主不识好歹风流出一个女儿,而且我又失踪了十年,这种事情关乎皇家颜面,怎么样也要摆摆架子,这样一来事情能不能成还是两说,所以昨夜傍晚我就被秘密引见到了南篁帝王的书房。 他说,叫我好好和太子交流,明日姜盟主和他的女儿会来,好好表现。 已经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那座黑沉沉宫殿的,夕阳西下时分,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宫殿外是彩云满世。 傍晚时分正是天边最美的样子,火烧的云层或稀薄或厚重皆已没有干系,我只是看着被拉长的浅影,慢慢地走着自己的路。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如何对待今夜了,原本想着寻个恰当的时机去找太子攀谈,谁料到他自己找上门来。 只是当时我看见那张酷似的面孔没有控制住情绪,而自伤请罪这一环我原本也并未想好,不过看样子还是很有用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至少在和姜盟主争执的时候,他出言帮忙了,意料之中地激怒了那个盟主独女,虽然场面偏激了一些,但好歹还是控制住了。 父皇打的是什么算盘? 那自然是让太子和武林盟主的独女结亲。 虽说这事情有些混乱,我是姜盟主的未婚妻,姜盟主女儿是我弟弟的未婚妻,两者万万不能同存。 很显然,南篁老皇帝瞧见这位江湖盟主想要退隐,想要放弃我和他之间的孽缘,转而撮合另外一对。 在这天下大乱之际,维持权利坐稳这个皇位肯定不能和别的国家联姻,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这位盟主的女儿,让太子绑住武林,让武林再也没有机会倒戈去别国。 现在这一闹说出去就是姜盟主和他的女儿险些让太子丧命,而皇家摆出一副不在意的大度模样,反而要他们结亲,不打不相识。 虽然这不一定能够成,父皇的意思也是从长计议,只是借今天的筵席先提出来皇家的意思,这是没有问题的。 总之,今夜就是一场大戏,为了太子收复江湖势力的大戏,而现在,我这个角儿也是时候下台了。 此事正合我意,嫁人并不是我这个时候应当去想的,我也没有兴趣嫁给一个比我大上二十余的老头子。 —— 潇湘殿 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嗓子干涩地好像要沁出血来,许是昨夜喝酒太多的缘故,着实是不舒服的。 我摆摆手,守在帘外的几个宫女便上前来为我梳妆打扮,绸绡贴身,头发松松挽好之后,眼睛其实还未完全睁开来,一个婢子跪着上前来奉上金茶碗和白玉瓷盆供我洗漱。 倒腾了个把时辰方才坐在金椅上,铜镜里的自己已然是红妆粉黛,双眸微眯缱绻,峨眉被精细打理过,绛唇厚重却也并不突兀,双颊微粉竟是看不出半丝醉酒后的憔悴,只感觉说不出来的媚态。 我移开了视线,旁边的侍女立刻会意上前,垂手低头等候差遣。 “倒是个机灵的。”我轻笑一声,举起茶盏,热茶入口果真是缓解了几分疲惫,温热是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有股稻穗的浓厚香味,比醒酒茶是好上了百倍不止,“说说,本宫几时回的宫,谁送回来的,宫宴上都出了什么事儿。” 那宫女犹豫一下,似乎再思考从哪里说起,最后还是声音低低的回了:“昨夜殿下是子时初醉倒在林子里,圣上发现以后亲自派人送回来的。” 被染成绯红的指甲上还洒了一些金纹,我轻轻敲打着光滑且毫无瑕疵的桌面:“本宫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那宫女倒还算沉着冷静,我记得上一次的小婢吓得直接腿软跪下,可纵使如此,声音也有些颤了:“昨夜圣上提出要让太子殿下和姜姑娘成亲了,太子倒没有说什么,可是姜姑娘回绝……” “她算是什么东西?就凭她也配!我南篁还未说什么,她倒先咋呼起来了?”我冷哼一声,抬手扫下茶盏,啪的一声粉末四溅,瓷瓦四散,“父皇如何说?” 那宫女似乎又有些犹豫,可看见我高挑的眉毛吓得赶紧垂下眼帘:“圣上……圣上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打趣了太子,现在留了她和姜盟主在宫里住下。” “奴婢斗胆说一句,那样子可是将那不长眼的东西宠上了天去,和公主无异。” 当然要像公主一样哄的开开心心的! 否则怎么把她骗的嫁进皇家? 我心中暗笑,这表面上做得好像自己受委屈了,还把摆脸色的人纵容上天,这下子父皇当真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个姜姑娘和天下武林收为囊中之物了。 “圣上把我送回来,除了我们宫的人,可有第二人知?”我又问,硬生生压下了几分情绪。 “没……没有。” 好家伙,这就是所谓的亲情! 我还以为自己当真来到了什么三山仙境,一个没有勾心斗角,父皇宠弟弟恭的皇宫。本以为父皇对我好,要我陪着做戏我做便是了,就当作回报。没有想到这位帝王是要为了武林和自己的江山牺牲自己儿子婚姻大事,而且还要冷落我做陪衬了。 这下子我也要相信这位帝王也不是个表面上看来好惹的主儿,当初这位潇湘公主多半就是被这位假慈爱的父皇逼走的。 把我送回来这件事情都要压得死死的,示意我上来敬酒祝词,示弱罚酒,喝到不省人事到了树林里醉倒,到了最后一句话也没提,还秘密的把我遣回来,表面说的好听是亲自,却怎么可能是亲自? 在我醉倒在冰冷角落的时候,这个父亲在做什么?他在哄他的儿媳开心,他在宠这个无知的姑娘,叫她进皇家,趟这污水。 而现在全宫的人怕是都要知道了,我这个公主回宫三个月就失宠,而新宠小辈就是这位姜姑娘。 第九章 曲岸小桥山月过,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 我抬头看向旁边的宫女,她还是站在那里低着头,却可以看见双腿已经有些发软,微微打颤。 “你叫什么名儿?”我开口对她问道,余光却撇过屋子里另一个宫女,只见得她缩在角落里,眼睛却还是不听话的往这里瞟。 想要看到多一些的东西,好出去乱嚼舌根么? “奴婢唤作红穗……还未曾受主子赐名。”那宫女听我发问,也不敢看我的脸色如何,只是一味地把头埋得更低,看那模样,若是不搭把手当真是要瘫软下去的,却还要强装镇定,算是不易了。 我没有接话,安静了一会儿方才突然高声喊出来:“你这个贱婢!竟然胆敢跑到本宫的面前来碎嘴父皇的不是么!来人,给本宫拖下去,重打五十板子拖到制衣局去服苦役!” 这个唤作红穗的宫女听到这个声音,那里还容得她多想,本来就已经在苦苦支撑着,一听到这索命般的声音,更是当场就瘫倒了下去。 当她坐在地上方才觉得不妥,手忙脚乱地又匍匐在地上颤抖着,竟然硬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只能不住地磕头,许是因为呼吸太过急促紧张,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也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外头听见我的动静跑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缩在屋子角落里里,那个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宫女,行礼以毕便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把人扭走了。 那宫女正是幸灾乐祸地看戏,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倒霉的竟然是自己,呆愣了片刻突然开始尖叫起来,大张着嘴试图辩解,试图求情,也或许是想要咒骂我的跋扈,可是还未曾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嘴里就被塞进了灰色的布团,只能从嗓子里呜咽着,用绝望和哀求的眸光看着我。 我轻轻在嘴边比了一下,这个宫女更加惊恐,拼命想要挣脱却没有结果。 也是,一个柔弱的绾发宫女如何比得过这些长年做惯了这些打杀人事情的大嬷嬷? 当最后一个嬷嬷对我行礼,放下了珠玉帘子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宫女这辈子别想说话了。 或许到了最后,她满嘴是血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我不需要一个看戏的仆婢,也不需要一个办事不利的宫女。 这样的人只会徒增麻烦罢了。 待到我再次转向地上的红穗,她已然不再叩头了,一副呆愣的模样,或许还带了几分惊惧,复杂的情绪让她依旧还在颤抖。 “别怕,本宫不会对听话的人怎么样的。”我依旧是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虚扶一把,让她站在自己面前和我平视。 她和我差不多高,如果说我不是南篁公主的话,她同我年龄也是相仿的。 红穗的眉宇之间都是不解,却还是这样看着我,一时之间忘记了低头也忘记了礼节。 我笑着退后一步,然后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扇在毫无防备的她脸上,打得她失去重心,再次摔倒在地上,捂着红了半边的面孔,不敢置信地看着我。那个眼神像极了是在看一个疯子,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张开。 “现在,从地上爬起来。” 她脸上虽然都是恐惧,却还是翻身起来,也没有后退,低下了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纵使如此我依旧能够看见她被我打乱的碎发下掩盖住的半张高肿面孔。 “是了,我喜欢听话的人,喜欢守礼节的人,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一件事。” 我声音又放的轻柔了几分,用手指抚下她的碎发在耳后,忽略了在我掌心若即若离的温度和微颤湿润的睫毛:“疼吗?”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回公主的话,不疼。” 我噙着笑意,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扇了过去,重重打在她的另半边面孔上。 她或许早就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一个弱女子如何和我一个习武之人比较。十足的力道打得她跌跌撞撞,晕头转向之余最后还是摔倒下去。 透过她的手指缝隙,入眼即是红棱,肿胀的痕迹似乎轻轻一碰就要爆裂出血来。 ?我缓缓蹲下身子,绫罗绸缎在脚边开花,光洁的地面没有尘埃,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 但是我没有低头。 我只是掰开她的手腕,让她的双颊暴露在视线当中,然后用尖锐的指甲缓缓滑过其中一道红棱,粉嫩的皮肤突然翻卷着开放出殷红,耳边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气,不敢尖叫出来的折磨叹息。 我再次重复:“疼吗?” 她投向我的目光是恨的,我不能再找到第二个词语来形容这双眸子中的任何部分。 她张开嘴,似乎想要开口,却先被疼得哭了出来,抽泣着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很难分辨,我却听清楚了,很清晰:“疼。” 我笑得更加灿烂,身上的绡绸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完全没有因为弯腰折叠而显现出皱褶,再次命令:“自己站起来。” 这次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犹豫,也没有再遮挡脸上的痕迹,手一撑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血徒的往下流。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这一副景象是很奇怪的,韶华青春的少女就算长得并不突出也一定会有别样的味道,尤其是现在这种翠娥含泪敛,清铅素面双颊透红的模样,任谁或许都要疼怜三分。 况且能到主子跟前服侍的宫女,至少也是能够看得顺眼的,这个红穗的容貌也着实不算差。 “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凡事要讲真话,不可有半点隐瞒。” 我感觉到她的身子一僵。 “我要教你的第三件事就是,只要跟着我,衷心于我,便能够受到嘉奖。”我说罢随手拉开红妆木柜的一层,从里面拿出支不逾越的淡素长簪,并不是很花俏,只有一点有彩穗装饰,却也是价值连城的温玉质地,顺从平淡温和,正是我想要的。 我把它插在了红穗的发髻上:“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女。” 第十章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民间话本儿上头常写哪位好心的夫人同仆婢好友相称,仆人忠心耿耿,主子慈眉善目,可这些好心人的下场大都是被背叛,死于非命,甚至于死不瞑目。 姐妹情深的戏码不会在我身上出现,我也不允许自己再亲近任何人。 相信任何人。 我从妆台上站起身来,身上的发簪美玉银环轻轻碰撞,用手扶着头顶沉重金冠,推门出去,一身的白,却不是那种素静单薄的模样,料子都是上呈雪绒,红妆红巾做辅,白玉玛瑙石榴子,从裙摆腰间垂下。 这件衣衫虽不及昨日的正式,却也是贵气逼人,我喜欢。 我高挑起眉毛,红穗帮我拉开珠帘,脸上依旧鲜血淋漓,紧紧跟在我身后两步的地方。 外头洒扫的宫人着实不少,三三两两却也满满当当,其实我已经遣走了很多曾经服侍这位潇湘公主的仆人,人多事杂,不管怎样也不能露馅就是如此了。 我方才大张旗鼓地打杀了一个宫女,为的就是让这些人知道我对于父皇的忠心,传到那个老皇帝耳朵里,虽然不会有什么反应,却也能够免得几分猜忌。 他自然是要哄得那个姜姑娘开开心心的嫁入皇室,我也配合着他。我知道之后他再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对我慈眉善目,不过这又有什么干系? 只要帝王心里同明镜一般就好了。 接下来就要做戏到位才好,让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因为姜姑娘厌弃了这个佯装清冷实而跋扈任性的女儿。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 今日的天气着实是不错的,不存在什么树荫,站在院子中间,我微微敛眸,让金乌的光芒不要那么直盛到眼睛里,酸疼酸疼的,眉毛微蹙。 “奴婢参加公主,殿下晨安。”一院子呼啦啦的人都跪了下来,其实这种被朝拜的感觉是有些可笑的,我看着那一个个乌黑的发髻,只觉得心底发瘮。 这些低下的神情,难道会是心甘情愿的么? 我一时间没有说话,在院子里轻轻踱了两步,金锦云绫的鞋子,一点一点把地上的草压的再也看不见原本的模样,翻出松软的泥土来。入眼即是青葱,多出几个乌黑的半点瑕疵,扎眼的很。 我哎呀一声随后拨弄掉耳边的碎发:“你们怎么都只给我行礼?” 我顿了片刻突然转向身后的红穗,身上的朱玉碰撞交响,目光扫过跪着一圈的人,抬唇道:“都叫红穗姐姐。” 原本那些人还没有跪下的时候,目光都往我身后的红穗身上瞟,她凌乱衣袖和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一个小小不起眼发簪压根儿不能引起瞩目,很容易看出来眸子里呼吁而出的恶意。 看戏,虚荣,自以为清高,这是人的通病,这些婢子或许原本就在猜测里头发生了什么,先是打杀架出去了一个,又打了一个,想着总也不得好罢,结果听到我叫她们向后者行礼的命令,算是大跌眼界了。 红穗也是错愣。 底下的宫人也不敢抬头,今非昔比,或许曾经的我是毫无权势的弃女,或许是苟且偷生在灰尘烂泥当中自甘堕落的傻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我是这个皇宫最尊贵的女子,嫡女,没有皇后,换句话说就算那些穿金戴银受尽宠爱的也不过是家里养的姨娘小妾罢了,我见到也不必行礼,反倒就算是贵妃也要敬我三分,思量着要不要来讨好赔送笑脸。 这样的身份显赫,就算失宠又如何?我依旧可以趾高气扬,嚣张到不可一世,穿着最好的衣,用着最好的膳,戴着最好的簪,行着最自由的事。 我抬手就有人来搀扶,张嘴就有人送上瓜果,睁眼就有人来跪拜,白银流水,金币珠宝堆砌出来的日子,她们如何羡慕又干我何事。 况且这些都只是我和皇帝的演戏,等到这姜姑娘被骗了,我依旧是荣光满面的大公主,一时的憋屈不算得什么。 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再忍一忍。 再忍一忍,为了—— “奴婢等见过公主殿下。” “奴婢等见过红穗姐姐。” 女声齐齐清亮,在这个明丽的晨光当中像极了金颗圆豆,淅沥索落在我的眉间额心点下柔美的金纹。 我恍惚当中突然想起来,忘记让她们给我上额妆了。 罢了就这样。 我抬脚离开,直奔主宫,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平整不滑,习惯了边角的泥地,重新踏在光滑平整的路上,我竟然还犯贱地回忆曾经,当真要自嘲一句自己是下贱到了骨子里。 本想要快些到父皇那里演了戏就走,眼角余光都是树水的重影,层层叠叠的绿树清池堆积起来,最后消散在耳边的风声和人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么,那个妖女失宠了。” “是啊,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哎,也不知道那个妖女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青春永驻,你晓得么,那些以前服侍的人都说,那是同十年前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嗐,那狐狸精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啃噬男人的精骨修炼的?” 声音或尖或细,想要高谈阔论却硬是压低,兴奋又嫉恨的语调让我停下了脚步。 又来了,这些闲言碎语本来并不是我需要担心的,我只需要做我的事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这些流言蜚语,张嘴即来的无稽之谈,像是虎豹豺狼,席卷了整个皇宫,撕扯啃咬着猎物,唇红齿白沾染着鲜血的颜色,被黑暗和忽来的风吹卷流淌。 我示意身后的红穗噤声,一步一步拨开秀丽风景,拨开篱栏,一点一点接近声音的来源。我其实走的很快,也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可或许正是因为我来的太快,因为我的步子原本就是过于轻巧,直到最后走到她们身后,这翠巾灰袖的四五个宫女才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她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扑通跪倒。 这次我数清楚了,一共五个。 第十一章 使人丧其守,真厕鬼之乱道耳 五个人前后跪下,磕头到底。 阳光铺洒下来,微微带汗且在空中飘扬的碎发,金丝流转在青丝当中,分不清晰到底是卑贱还是尊贵,分不清晰是普通还是特别。叩头的声音颇有节奏,起起落落恍惚看见额间白屑漂浮,皮肉翻起,眉心几点殷红淌落到鼻尖,然后滴落在坚硬的泥土上。 看似坚硬,将皮肉摩擦出血的地面对于这些温热却冰冷的液体却是出乎意料的包容,还未等它形成朱砂模样,就渗入了乌金杏色的土里,缓缓染红五方血土。 血不会蔓延到脚边,但我往前走了一步,走进了这场未干涸的血雨,让雾气缭绕。 为首的那个宫女正是嘴碎最多那个,喋喋不休的嘴巴,可恨可笑。 如此愚昧的人啊,最爱传播无聊的流言而乐此不疲,明明知道不是真的,却执着地急于证明自己,在众人面前,为了博得众人的眼球,长大嘴巴说起所谓的猜测和秘密。 最后变成了一群人的高谈阔论,以假乱真,混淆视线。 如此愚昧,如此自恃清高,如此虚荣。 “没有能力,就不要嘴碎。”只见得那个宫女再次惊恐地一叩而下时,一脚踩在了她的头上。 我低头看着她,脚下加了几分力道,只听得耳边的磕头声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急,还多了脚下人惊惧的喘气声,似乎是想要挣扎,却又不敢反抗,仅仅是不断战栗,发抖,在我越来越大的力道下再也动弹不得。 第一次发觉自己的鞋子是那样明闪,记绾绸带在鞋头绽放出鲜艳张狂的笑容,鞋身金缕风耀眼。 难怪那些官爷儿当时要痛心疾首的来职责我逾礼奢华过度,原本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吃穿用度浪费了些,现在一看连鞋纹都是凤凰,是有些过了。 我用力踩下去,鞋底并不厚,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头部的轮廓和下沉的头发,还有她突然的尖叫。 用了多大力气我知道。 撕心裂肺却撕不破我的耳膜,掏心掏肺却不能让我怜悯,在她说话开口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准备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她应该受着的。 就是她应该受着的。 只要一会儿——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骑到本宫头上说此等荒谬之语,粗俗荒诞,真厕鬼之乱道尔!”我高声说,怒目圆睁,脚下一松,那个宫女却已经瘫软的抬不起头来。 我蹲下身子抓起她的头发拎起,满头青丝早就已经在踩下去的时候松散,廉价的簪子根本没有办法固定,此时躺倒在她毫无反抗之力主人的血边做一个死物。 我提拉着乱麻一样的头发。 她盯着我,微薄的恨意完全被淹没在恐惧的汪洋当中,再也寻觅不到踪影。她眸子睁得大大的,她凭空被拎起半身,已经完全呆愣。原本就从额头上流淌下来的血,经过几番折腾再混杂着面目全非的鼻子和鼻血,整张脸都在一片鲜血模糊当中。 粗略一扫,应该是断了鼻梁骨和破了额头。 如果说,原本还挺清秀的一个姑娘面孔,现在就是不敢恭维了。 我绽放开嘴角的弧度,欣然用手撩拨开遮挡住她眼眸的头发。 发丝流转,微光闪烁,露出来的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满是绝望的眼神让我浑身一颤。 嘴角的笑容徒然僵硬。 原本要抬起的巴掌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失去了可以移动的能力,原本拉着碎发的指甲沾染了血污,也变得无力起来,猝然松手。 那宫女抽噎着低下头去,大颗的血珠下落,我垂眸观看地上的殷红朱砂却在晶莹恍惚之间看见了自己的瞳孔,让我悚到发慌。 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在风的催摆下朱砂摇摇欲坠,却最终是架不住一颗滚烫的泪珠灼烧砸击,所有映像崩离瓦解,被炸裂地体无完肤。 我陡然转身大步离去,似乎身后的人皆是洪水猛兽。我避之不及。 错了吗? 不,我没有。 是她错了,原本就是她应该管好自己的嘴不是么?她应该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和罪责不是么? 不——不对的。 我原本准备好的计划为什么突然中断了。 那样就够了吗。 虽然说做戏如果不能做全套是很容易出现纰漏的,但我却是第一次那么渴望且果断地丢弃放弃。 憎恨惘然壹郁哉。 不,不要,要。 我倏然又顿住脚步,回头轻声凑近红穗的耳边说了几句,说是近却并没有贴上,余光依旧可以看见她面孔依旧是血污未干,一双迟疑的眸子盯着我。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就不必留在我身边了。”我继续阔步前行,没有再看她一眼。 直到来到了南篁皇宫的中央,我方才将脑海里凌乱的思绪理清,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事实上已经来过数不清的回数,却和初见没有区别。当初来这里也曾惊叹于南篁巧匠的手笔,粗犷的雕刻线条结合在一起并不凌乱反而互相衬合,当真是奇了。 可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是看到了最近的高大柱子,并没有认真观看全景,即使这位南皇帝南父皇也过来传召过几次,但都是和第一次同样——不是在黄昏傍晚就是深夜,说的都是不可告人的话和密谋吩咐,再加上出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盘算,也未曾有闲情雅致回头观摩这辉煌的建筑。 在这盛光正午,终于一睹庐山真面目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对着这些好看的花纹相对无言。 我跪倒在被日光磨砺到平整发亮的玉石阶上,膝盖传来的钻痛让我倒抽了一口气,凉意顺着口腔滑落到嗓子里,叫我难受地想要咳嗽,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借力颤抖着,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父皇——” “父皇明鉴——” “父皇如何宠一个外姓人,冷落女儿放任下人,流言漫天!” “父皇——” “父皇——” “父皇——” “我南篁优渥,太子如何取得泼辣贱妇,市井小民!” “怎可放低身价至此!” “父皇——” 第十二章 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 我跪在地上,直勾勾盯着地上复杂华美的龙威凤舞。不知道红穗是不是已经去做了我所吩咐下去的事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跟着我,跪在了我的身边。 不过想来那是不可能的,跟了我这样心狠手辣的主子,设身处地想想也就知道不可能会同甘共苦。 她只会是我使用的一件工具,一只猫儿狗儿,让它做我需要它做的事情。 我也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原本金光肆意,耀眼反光到我睁不开眼睛的金块石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一点一点失去它所拥有的光环色彩,变为淡淡的光晕,最后又缓缓地失去,终于变成黑色的模样,在愈发不清明的视线当中显露出石头黯淡灰惨的丑陋。 人人都说,墨笔画出来的东西容易消逝,皴擦点染出来的丹青圣手也逃不过泛黄,但是刀锋刻出来的却是永远不变的。 但我不这样觉得。 一点都不这样觉得。 无论多么凌厉的刀锋,在这价值连城的石板上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痕迹,也敌不过黑暗的侵蚀。 突然有些佩服在夜空中缓缓支撑到若隐若现的北斗星点,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和稀疏云层当中挣扎喘息,锲而不舍,寻找可以闪耀的瞬间。 这也不过是几个月,我就有些乏了。生存的环境是那样狭小,以至于我必须学会隐没在黑暗当中,期盼着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争取着那一天。 当我真实地挤出了四四方方的棱角,来到了光束所在的地方,只是美好了一瞬又被打回原形。 可是这个时候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渴望光明,舔舐光明,拥抱光明,走进光明。从满怀希望跌落到尘埃,跌落到深渊,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不得不背井离乡,筹谋之后的日子,筹谋所有的计划,一步也不能走错,否则光明将永远不复存在。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些都是为了将来,都是为了以后,现在一时的苦和痛都是为了迎接光明的到来,迎接黎明,迎接超越黎明超越金乌真正的光芒。 可是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做这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忘记我亏欠的人,忘记那个病重的,给予我泛黑馒头的老翁,忘记那群城外饥肠辘辘的难民,他们的怨恨,他们的绝望,他们的哭声,他们见我被钿毂香车风光引进极乐世界大门的咒骂和憎恶。 还有,我也忘不了他。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多么不可思议的异国公主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多么不可思议这个公主竟然要比我年长十余岁,多么不可思议冥冥当中好像就注定了我应该来到南篁,来到这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拾捡起我从未拥有过的,梦中的一切。 权力,溺宠,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我也分不清了。真真假假戏中人皆是芸芸,只是要选择做孤身一人心思缜密的博弈者,还是心甘情愿任人摆布的棋子,亦或者寥寥无几能够幸免的旁观者。 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绝对不会是棋子。 绝对不会。 我大概可以依稀知道,红穗早就已经离开了,而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晓得自己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到了最后竟然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拼命的支撑住沉重的身子,用指甲死命抠住手上未痊愈的伤口,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 嗓子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早就嘶哑到发不出声音,再张嘴就只能够发出气音,一块石头压在里面,也压在心上。 我无言地跪着,一直到了黎明破晓。 来问安的大臣和来来往往的宦官宫女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咋舌不已。 我用余光撇这模糊的虚影,只看见几个紫色绸缎衣摆和鹿纹翡翠红石点缀的大带,几双满是褶皱的手捧着玉白的笏板。在第三双烫金的高鞋礼靴从我的旁边擦过的时候稍稍运气,张嘴喷出一口血来,却是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意思意思装装样子,却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未合眼,还是嗓子真的也受不住了,刚刚吐出一口又开始剧烈咳嗽,温热的液体呛到鼻腔就只剩下冰冷,眼前模糊一片。 血像是雨滴,一颗一颗捶打四散在坚硬的地面上,在青花纹的地瓷上翩跹流转向四面八方,汇聚穿插。 我本来还想要继续跪下去,在这几个达官贵人面前吐上一口,再上演一出尖叫着不离开的戏码,现在只能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脖子。这种感觉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咳嗽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骤雨般下来的血污充斥了整个视线。 不行—— 停不下来。 我好像听到两边有人跑了过来,那几个高大影子也慌慌张张后退。我昏昏沉沉,最后的意识还在想着。 这个消息今天早上就要散播出去了罢。 皇帝曾经宠爱的潇湘公主嚣张跋扈,为了一时的小小委屈和一个外姓人争风吃醋。南篁帝王深明大义,任由这位蛮横无理的主儿在殿前被冷落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在早朝要开始的时候,几个二品大臣经过时口吐鲜血,吐到当场昏厥。 真是可笑,我的好父皇啊,果真是世人的好帝王,踏着自己女儿的血,踏着自己儿子的身体,踏着贵重的布匹,踏着朝拜者的后背,还有无数不知名人的尸体。 我的名声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如果不是咳嗽咳到停不下来,我当真是还要自嘲一番,冷笑几声,反正旁人也只会觉得我是疯狂到了极点,披头散发彻夜未眠双眸通红。 事情还算顺利,这位青云士在金殿里也总该满意了? 可是为什么连闭上眼睛都不行,连昏迷都不行——我第一次那么想要昏过去,可是咳嗽的泪水让我没有办法闭眼,也没有办法失去意识。 痛感刺激着我的整个身体,疯狂抽搐和近乎僵硬的关节让我几乎没有办法感觉到自己被抬起的身体,只有眼前移动的画面让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第十三章 晚云都变露,新月初学扇 重新下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周以后了。虽然走路膝盖还在刺痛,但是我知道今日必须出席。 戏还没有唱完。 一旦入戏,想要脱身就难了。 双腿的无力和胸前几乎要炸开的闷几乎要把我压垮,头痛欲裂还是要唤来宫女为我梳洗整容。 金钏铃互相锤击叮咚作响,连环相扣在刻意掩饰憔悴的浓妆艳抹当中,绵延出一片朦胧和发黑的红。 “不是说了吗!你需要休养,休养!” 我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倒影,旁边药物熏香是为了安睡,先前没有什么用,现在倒好,一劲儿催命一样地疯狂发挥药效,若是之前有这般的劲儿,那也不必受苦了。 “把这些香都撤下去罢,没得看着碍眼。”我挥挥手,宫人无言上前,收走价值连城的香料,重新安上未点燃的灯,用金玉的毛笔刷点着灺灰和凹槽旮旯里的细灰。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还有,这件衣裳本宫穿着不合身,换了那件来。” “南潇湘——” “本宫养你们是吃闲饭的么?收拾个东西还磨磨蹭蹭的——绾发的给本宫滚过来。” “喂!” 我撇了眼身边,被我无视良久,攥紧拳头近乎抓狂的御医打扮男子,轻笑了一声:“这位太医可是有话要说?” 他虽是副御医打扮,却是翻了新,宽大膀袖为了方便改小了一圈儿,说好听些是特别,说难听些就是不伦不类,金条银丝穿插在衣襟云裾,又束手束脚又飘飘荡荡没个样子。 “南潇湘,若不是溯哥央求我过来,我可不管你是死是活,穿这老匹夫的大褂子!”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站起身来,到了嘴边的话一噎,恨恨转过头,嘴里絮絮叨叨。 “哦?你说什么?”我噙着笑意问道,对两边一扫,侍婢便会意鱼贯退下。 “我说!”柏永曦眨眨眼睛往前踏了一步,拍着檀木桌子指着我的脸,“你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去这有的没的筵席?你这样出去,还打扮成这副模样,你晓得他们会如何说!” “如何说?”我拈起瓷瓶里的一朵芷兰,随手掐断了根茎,耷拉脑袋的花瓣在指尖清水未褪,依旧是有些微凉。 还会如何说? 洁身自好会被说,嚣张跋扈会被说,哪个模样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一句也是传,两句也是传,多一句又何妨? “孙寿折腰!”柏永曦似乎有些气恼,却也不晓得应该如何表达,最后一股气说了出来,“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你自己看看你哪一点没占!” 我一点一点用修长光滑的指甲剥去兰花茎头的绿皮,摘捏掉水嫩的瓣儿,最后随手把这不成形状的花枝丢在了地上。 “梁冀伯卓妻?”我听罢嗤笑一声,“那可倒好,这群匹夫还搬出老古的书典来抬举我了。孙寿再世又如何,这些老东西也不过是嘴里说说,眼睛老不老实还是两说。” 我说罢也不再看面前的人一眼,挑了帘子离开,走了三两步方才看见外面的人候着。 倒是懂规矩的。 晓得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不该听,难得可贵。 说来这位柏永曦也是个奇人,当初还来过楚睢寻我,一口一个溯哥,一口一个南潇湘,一口一个若不是溯哥吩咐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找我,现在前前后后联系联系,也能够猜想到他口中的溯哥就是太子。 南蔺溯,溯哥,这亲近的关系听起来的确不一般。 其实没有搞懂这位做事唯唯诺诺弱不禁风的太子殿下是怎样交到这样会易容术还医术滔天朋友的,当时豪气地把假面随意丢弃,让我目瞪口呆的模样依旧记忆犹新。 那几乎天衣无缝的易容术,是连着假头皮一起撕扯下来,像是垃圾一样随意丢弃在桌上的。 易容之术,寻常人皮面具少则两年多则无上限,所以是千金难买的宝贝,其材料包括树脂,胶瓦,蜂蜜等等,烧,拉,捏,擀,吹,揉,稍稍不慎就前功尽弃,莫说材料难以找齐,光是这些技巧就得学个大半辈子。 江湖杀人劫财,谁都不想自己被看到面孔,这样的宝贝又稀缺到了极致,要是有一张,便是了不得。 他毫不在意,随手丢弃。 不过想来也是正常,毕竟也是一个太子,就算不受天下人待见,但是在皇室怎么说也是独苗,怎么样圣眷宠爱也流不到旁人那里去。我想,放眼朝堂,大臣都是老狐狸当中的精狐狸,胡子一吹眼睛一瞪装糊涂,背地里比谁都精明。 鸡就一只,谁都要抢,不耍点计谋怎么活。 这样的人精,估摸着也不大会有什么和太子的正面冲突,顶多是暗中动动手脚,剪剪鸡毛。 而我对于这个便宜弟弟也没有深交,也没有打算去深交,还是那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多加防范就是了。 刚刚开始我看见柏永曦时,还是处在理智和痛苦的挣扎当中,依稀还在想,依稀还有些惶恐,怕他把我的身份暴露出去。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他是太子的人,要暴露那太子早就说出去了,哪里还要兢兢业业装孙子赔笑脸了三个月。 让我奇怪的是,按照先前柏永曦的话,这个太子已经找了我好多年。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是再亲近——同为皇室太多的身不由己我也是感同身受——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找自己基本凉透的姐姐那么多年,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或许我多想了,或许真的只是单纯关系不错而已。 不晓得是窗没有关好,夜间的风太凉还是别的什么,我突然感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云层疏密,难分难解的雾气纠缠不清,动作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冷意趁我不注意,钻进了宽大的衣袖。 如果——如果真的是关系极好的姐弟,那岂不是早就已经露馅。 这太子又究竟是报了什么样的心态才没有揭发,到底是不确定还是故意为之?之前的故意接近难道也是有预谋的? 第十四章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宫人仆婢皆说这个潇湘公主心高气傲清冷孤僻,怎么会和自己的弟弟不清不楚? 我不敢想下去,只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虽然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柏永曦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神色如常,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好像从来没有扮作楚睢的太医混过来,又遵守了和太子的约定找了我五年一样,还是再次假扮太医过来给我治内伤。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看着他那张脸斗嘴打趣,突然就不想戳破这层纸了。 于是我们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假装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他来给我治伤,估计也是这个太子安排的罢。我微拈着袖口的花丝,抚摩着上面细小的纹路,撇了两眼这些低眉顺眼的仆婢,突然想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红穗了,就算我在病榻前辗转反侧,也未曾看见她这个贴身大宫女上前来服侍,想必是被我吩咐下去的事情弄的焦头烂额。 踏出门槛的时候方才惊觉凉意真实的侵袭全身,恍若置身苦寒飞雪百泉冻咽,月挂树梢,冰露滑叶落,稀稀疏疏的草木旁冷湖寒意浓重,纵然是一身棉锦加身,却还是莫名发虚。 余光看见在夜色当中的黄晕,木栏圈起的高长灯笼在身后缓缓点燃,灯芯晃动飞舞,摇摆不定,本以为要灭了,却在下一刻,焦黑的芯头重新昂起头颅。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走出来了,算一算也有三周。我紧了紧衣衫,迈步前行,一路上很是安静,想来整个皇宫的人都在品尝酒肉佳肴。 三千红绒平铺连绵不绝,顺着玉砌奢美的台阶垂下流金银苏,被遮住的金缕风和金龙冲天在雪白的绒线镶裹着金丝线中重现。灯火起伏,高高立在两排,挂在歪斜扭曲的秃枝上。筵席桌布被臻美佳玉点缀,月光闪耀流转星辰微欹,每走一步人声都更响一分,到了后面隐约可以看见杯爵交错。 这副景象,无数心怀叵测小心翼翼藏着狐狸尾巴的人都展开笑颜,打着官腔打着算盘在酒局上碰杯攀谈。 我步伐一转,只听得头顶的步摇朱玉碰撞,从拐角的一排树阴里走出来,脚下刹那陷入绒暖的毛皮包裹当中,不禁让我微微颔首。 果真是花了大价钱办的筵席,这些估摸都是真的皮毛,若是没有来,倒真真是可惜了这些佳酿。 我大步向前走着,周围出奇地静了,原本没有报多大希望在红穗的身上,结果看这个样子竟然是成了。 必要好好赏赐嘉奖红穗一番才是。 我抬眼望去,一时之间竟是恍惚,灯火千千万万首尾相连,在夜色中,在轻盈的风中略略摇晃,灯芯不定。 踏入筵席末端的那刻,来自灯火的光,来自星辰的光,来自婵娟的光,都被杯爵上镶嵌的靓石宝玉反射向四面八方,也落到了我的身上,以及和裙裾同样炫目臻美的珠玉。 视线迷离终究是短暂的,捆扎灯具的木条重影缓缓在焦距当中合拢划一,轮廓也清明的多了。 我慢吞吞扫过筵席上举杯亦或者不举杯之人,欢笑亦或者不欢笑之人,真真假假各怀心思之人,最终皆是以懒得分辨为由,欣欣然收回了目光,跪倒在天子脚下。 “湘儿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我在表面上和父皇闹僵后,头回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我仍然是矜持模样,行礼以毕施施然拖着满身宝珠立定站起,知晓身后无数揣摩的眼,心道若要人目有光,那是千万琉璃也反射不过来的。 礼乐响起,经过我的小插曲之后,安静一瞬的场合又貌似重新热络了起来,钟鼓齐齐鸣,嘒彼小星三两成群,两边的高树彩灯连绵,往事千端翻涌如摛锦,不过是镜花水月,飒风凉意撩拨草纹牵来淡淡思,淡淡愁。 红穗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我的身边,轻声唤了句殿下,我方才从这凉苦微醺的景与酒中醒来。 “红穗。”舌苔贴到上腔壁还留有层薄薄醇香荡漾,一如身边余音未尽的长鸣,“这些日子的事情已然是办妥了罢。” “是。”她答,低敛着面,“殿下尽管放心。” 见此情形,我也没有兴致多问,懒懒挥手叫她退下,自顾自饮酒。今日喝得的确有些急了,竟然额头即将碰到冰凉桌面方才睁开眯拢的眸子,眼皮沉重将视线所及之处压得天崩地裂,喉咙口灼热,满腔热火无处消散,最后变成眼前越来越黯淡的光芒。 “姜盟主,既然往事如烟,那就让它去了罢。”老皇帝突然开口,我强打起了些精神。 那遥遥对面席上的姜裕顺略有错愣,站起身来,手举未尽爵,似不解其意:“陛下有何指教?” 我自然知道父皇在说什么,那武林盟主心里也通通透透的,不过是愿不愿意醒来罢了。 “长风休矣!”老皇帝放下酒杯,微微眯起眼。 “风尽还来,何来休止?”姜裕顺答,执着举杯。 “此重来之风非彼风,万事皆有尽,物换星移,错不可复。”皇帝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望向旁边的近侍。 那太监立刻应声,将一封书信交到武林盟主席上。 姜裕顺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依旧没有低头去拆那东西,直到路边的野草被来去匆匆的风吹到再也没法直起腰来,方才突然仰头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他哈哈大笑,在骤然凄寒狠厉的风中将桌前未曾拆封的书信拿起,放在面前的灯烛前,缓缓看着烈酒飘香中的烈火,将纸张的边沿烧得发黑,扭曲在一起,蜷缩在一起,将墨色舔舐殆尽。 死亡的火焰迫不及待地啃噬攀爬,最后烧到姜裕顺的手指,白色飞屑三两飘散,最后消散在茫茫长夜当中,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我看见这位武林盟主的面孔在火光当中被映照地通红,隔着一排走道的宴席恍若有银河挡道,泂泂只有我们两个的倒影,他一抱拳,深深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再见即是陌路。” 他一揖到底,在这苦涩的夜里,最后直起腰来,长袍被风掠起,带着火红劲装的姜姑娘,隐没在了宫墙的那头,只留下他桌上摇摆不定似乎还未曾吃饱的蜡烛,不安地摇晃着身子。 我在半梦半醒当中,微微呼出一口酒气,暖融融,轻柔柔,抚去心头陈年积攒的细灰。 但是当我回过头,似乎看见老皇帝浑浊的眸子望着父女二人离开的方向,几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第十五章 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父皇在难过什么呢?这样的结局不应当是最好的么? 此事仓促,他也早就试过姜盟主的意思,我也叫红穗放出了姜盟主流连烟花之地的谣言,为的就是毁掉我和他的婚约,现在事成,应该皆大欢喜才是。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因为姜盟主带走了那姜姑娘,叫他没法把她骗来做儿媳妇了罢。 我摇摇头,姜盟主既然要退隐,那日见姜姑娘的武艺不过是假把式,自卫刚刚好罢了,是决计不可能继承盟主大位的。 就算她做得这把交椅,可如何坐稳,如何服众,那双白嫩小手如何斩人? 照我看来,盟主是准备带着这个女儿一同归隐了,那么想要借着太子和那姜姑娘婚事稳固江湖势力的计划肯定是泡汤了。 那为何叹息? 我有些迷惘,就好像天上逐渐被云层遮盖住的星星,正在努力发光,却突然发觉地上的人看不见自己,开始陷入永恒都沉思。 武林盟主走了,带着他的女儿走了,留下了他对于公主的满心愧疚,让它们在烛火中融化,滴滴答答落了满地交叠树影。 —— 春雨前扑后继,想把外头的金块儿打下来,却只能像扒着墙角的穷学生,低头望着在灰布衣服下,钻出鞋子的脚趾头,委委屈屈从屋檐上耷拉下来。 它似乎是不甘心,又咣得砸在地上的金砖上,头破血流。 我不小心剪坏了花叶。 “皇姐!”南蔺溯又急急唤了声,我恍然回过神来。 “不是皇姐不帮你,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叹了口气,索性把手中花推到边上,望着面前踱步的太子。 只瞧见他兀得瞪大眸子:“皇姐不帮我,我怎么拗得过父皇!本宫可不想娶什么邬葭公主……早知如此,不如留那姜姑娘!” 此事说来话长,那边邬葭屡次献宝无果,也无法叫南篁参战,干脆送个公主来。 这个公主可来路不小,和我当初身份不同,她是正正经经的嫡出。作为嫡系里最小的公主,她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宠爱,据说也是才貌双全,不知多少贵族子弟虎视眈眈。 邬葭似乎是铁了心要送公主来,给足了南篁面子,只要答应,成千上万的嫁妆源源滚滚,一来二去老皇帝也觉得有了可商量的余地。 使臣曰,此次奔两国友好而来,与说战无关。 可我这位皇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适龄贵族也一时找不到人娶这位公主,于是就僵下来。 “前头将士不知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后头还在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嫁妆,也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筹出公主出嫁的物件。”我嗤之以鼻,“依我所见,这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准备不出来,邬葭心怀鬼胎,总也不会拿垃圾搪塞,所以皇弟担心这个,着实是为时过早。” 我在摇椅上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坐着。 公主何辜,我默默感慨,还不晓得她得背什么名头。如若真是嫁了,那八成就是毁了。 “本宫就要毁了!”那太子似是失了所有的气力,瘫在椅子上,“谁晓得那公主有多骄纵,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主儿,哪里有好的?” 我望着愤愤不平的南蔺溯,忽而轻笑:“如何?那姜姑娘不也正是被武林盟主捧大的么?你乃太子,所娶之人非富即贵,难道你要娶路边布衣么?你当真以为父皇是吃素的?” “本宫!”他有些语塞,转而低头不语,似乎有些苦恼,似乎有些无措。 金纹在他的身上,被窗影的雨点侵蚀,微弱的日光在斑驳当中亲抚着昔日熟悉的花样,嬉笑着攀谈上他的半边面孔。 “此事我着实无能为力,顺其自然罢。”我把声音压低了些,“父皇老了,朝中人不安分了,你只能顺其自然。” 大雨咬住飘渺的字,将它们的形打得撕裂,将它们的轮廓敲得模糊,将承载它们的无形纸张淋得透湿。 良久,我听见他小声地应了,然后世界陷入长久的沉默。 南蔺溯是个贵人,也是个苦命人。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柔弱些顶多遭两个白眼,谁料得到,这样纤弱脆弱,如同花儿一样的男孩,会诞生在这个民风粗犷豪迈的大国? 我站起身来,衣服上的毛皮瞬时全压在了肩头,沉甸甸,胸口发闷。 我径直推门,没有犹豫,在南蔺溯抬起头时惊异的眸光当中,踏进雨中。 在视线从暗到明的刹那,我的头撑起了大伞,我没有看旁边小心翼翼的担簦婢,快步继续前行,数十把伞组成的花在我的眼前打开,绽放在前行的路。 忙碌的宫女用伞为我撑开了一条无雨路。 我很确信,自己身上的衣物,半滴雨都没有粘上。 雨雾迷蒙中在余光中恍惚望见的,是婢女撑伞的袖子,被从身上滑下来的雨,染得蒙上一层微光。 伞花遮雨花,罗伞千千万为我开。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嘈杂喧嚣当中看见明黄色的影子,也是同样一尘不染,静静矗立在我面前,似是无法逾越的大山。 我的膝盖又开始犯病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进了父皇的主殿,行礼已毕在旁边坐下。香炉青烟缭绕,在阴雨天别有情调,有婢女上前来为我擦鞋。 “听说今日溯儿去寻你了?”老皇帝声音不大,也并非十分严肃,倒像是拉家常。 我暗骂老狐狸消息当真灵通,人家在我宫里前脚还没走,后脚不晓得是哪个跑来送的信。 在姜姑娘离开以后,老皇帝对我的态度又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也没有继续刻意演那相看两厌的戏码,变回了父慈女孝的模样。 我也乐得痛快,既然皇帝不要我演戏了,也省得我卖力,三天两头哪吒闹海累也要累得骨头散架,况且哪里来这么多龙筋扒。 “是。”我低头应,宫女已经擦完了鞋底,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第十六章 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 我摒息静气,又听见窗外雨霖霖,抬眼望着被黄金簇拥的窗子,晃眼的很:“太子年少轻狂,不晓父皇用心良苦。邬家的小公主断然是骄纵的,可也没有抉择了。” 龙椅上的人停下了手中批阅奏折的动作:“你可知孤为何同意这门亲事?” 父皇端坐案台上,高冠卷云通天。我蓦然堪堪发觉天云尽在皇王目中,缓悠悠,雾蒙蒙。圣目通透我等凡人却看它如混泥,不识真龙却道恶蛟乱世。大屋空荡荡,于帝王眸中尽是山川大河,天下民生。 看似入梦非梦的龙在看,只是人不知。 这位南篁君主经历数十载浮沉,在云海当中飞游,浑身的金鳞和利爪保护着自己的子民,将战火隔绝在外。 黄沙狼烟拔地起,万骑踏平川,伴钲鸣,唯有南篁独善其身。 “潇湘不知。”如若不在椅子上坐着,我想,我就要腿软跪倒,满怀钦佩三呼万岁了。 南篁的王会算计,但是不会放弃他的子民。 “你自己看罢。”皇帝把笔搁置在架上,旁边的大太监哈腰拿了桌上的烫金奏折,下了楼阶,来到我面前,双手呈上。 “这……怕是不妥。”我将目光敛下,金灿灿的奏折摆在面前,眼却不能视。 我在这个关头将心中惊涛骇浪挡在了水坝当中,及时偏过头去,用手微微遮挡,却听得那边的老皇帝噙着笑意:“这有什么打紧,殿里的都是自家人,圣意难违,免你无罪便是。” 相处多时,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摸清楚这位帝王究竟什么意思,想想再推脱也没有什么意义,索性就把那圣旨接了下来。 急报。 柳江洪水,五城沦陷,官民虺隤,请军湮水。 短短奏折,字字惊天。 我再定睛一看,正是羽檄重书递交上来的,放下那千斤重的折子,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手抖得险些把手中金物落到地上。 如若内容属实无误,窗外依旧是暴雨缠绵,灾民流连,洪水滔天,百姓苦病——这是造了什么孽? 尤记得儿时清林翠竹,四国自治,相安无事,虽偶有口角,大都太平盛世。此时不过数载,怎的就人世变迁,斗转星移,作弄成如今这幅模样? 紧绷的琴被雨波动,水珠被震动干脆地切割成两半,没有余音。口干舌燥地脆裂后,徒留下虚无和空白。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砸得木头板窗子咣得被打开,霎时倾盆之音被放大了数倍。震耳欲聋之余我抬眼去看,透过恍若晨时的灰光,洋洋洒洒千万尘灰雨夺去眼眶,在地上拥起沉吟的华光。 直到宫女太监进来收拾,关上窗子擦完地,我还未曾从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惊中醒来。 这样大的事情,为何我身在宫中没有收到风声,也未曾听到宫里任何人谈论此事,就连太子来我这边也似乎全然不知情? 南篁国库不实,出了这种事情税收定是没了,还要贴上许多,更别提还要军队去湮水。 那么——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大约就是答应邬葭的和亲,卷了公主的嫁妆来救民了。 虽说此事对那公主不太人道,可是这也别无他法,总不见得放任不管,由得子民自生自灭罢。 南篁帝王决计不会背这种名头,既然已经绝了战火,也要决了天灾。重大的担子压下来,就算是天王也想不出两全之法。 “是的,此事刻不容缓,只有拿那邬葭公主来缓缓。”老皇帝见我这个样子,便晓得我也想通了两者之间的弯弯绕绕,抬抬手叫太监把奏折取回来,继续低下头批阅。 我站起身来,郑重跪地叩了一首:“父皇圣明。天子在世,我南篁子民便不必担惊受怕。” “吾等生于南篁,何其幸也!” 我当真未曾想到,蛟龙当真乱世了。 “今日之事湘儿应当知道轻重缓急?” 我心头一紧,连忙再次叩首向下,视线被绒裙挡住,禁锢出小方金毯:“是,此事关头人心不可乱,湘儿绝不透露半字。” 五城水灾,南篁帝王挡住了国外的流民,不知如何处理国内流民?就算水灾一事瞒得住一时,如果流民进了都城,难道还能遮掩过去不成? 我心中疑问却是不能当庭质问南篁帝王的,只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谦恭卑微。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父皇下一个问句却是同洪水毫无关联的事情,语气似是在拉家常,漫不经心:“湘儿,先前孤召你做事,你做得出色,孤很满意。然今日我且问你,你对那姜盟主,可有情意?” 我险些脱口而出,自然是素昧平生,他人的婚约我怎么会有情谊,好在定了定神,闹海中飞快闪过那些流言,方才镇定开口:“女儿先前年幼无知,姜盟主少年俊才,自然是有些许的。然十年过后,女儿现今早已看透,只余厌烦。” 虽说先前的婚约也有政治的成分在其中,但是传言当中更多的是潇湘公主和姜盟主两情相悦,甚至还有过二人私生一子的传言,如果我回答得太果断,定然会引来怀疑。 我没有继续叩首,抬起头来,望着别有深意的父皇,心中打起鼓来。 那边目光过来,我立刻又低下了头。 “罢了无事,不过是孤总觉亏欠你良多。前时筵席,惊觉你二人面容夫妻相,一时感慨良多,总觉得是孤误了你们。”皇帝言语之间似乎当真有些懊悔。 我听得直激灵,心惊肉跳,忙摆手晃头:“父皇不必如此,没缘没分,况且是他负我在先,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如若先前是听到水灾天祸的震惊,这通话下来,真是又把我吓得够呛。幸而皇帝不过是随口一说,然后批了会儿手里的东西,就摆摆手叫我退下了,唬得我满身冷汗,站在门前风口都不觉得寒意逼人。 我抬头望着不愿停下的雨,乱七八糟砸在地上的水塘里,实在不知作何感想,然后又走着伞花开着的路,回去了。 第十七章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雨一天天地下,连绵不绝,缠绵悱恻,浇出山河水墨,将世界融化模糊在掀起的雾里。 我看不清楚花的颜色,只能叹息今年的春别样黯淡。 红穗侍奉在我的身边,不知为何她今天似乎有些紧张,心神恍惚的模样,险些把茶水倒出来。我装作没有看见,由得她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地瞎忙活。 “等会儿一众夫人要来宫里过花朝节。”我望着免于烂根之苦,被移进来的花,轻轻伸展了下筋骨道,“红穗你且帮我梳妆罢。” 这雨搅得人心烦意乱,更别提远在边疆的灾民,因这疯雨祸事连连,有家不能归,更有甚者妻离子散。我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上个把时辰,梦里迂回曲折,兜兜转转醒来还是漫天的雨。 我看着红穗反应了半天才过来给我上妆,也不怪她,雨下成这样,真是要把人下傻了。 雾蒙蒙雨霖霖,我也要迷糊了。 今年的花朝节要如何过呢,这等差的天,伴随着这等差的雨,还要办得漂漂亮亮不能有损皇家颜面。外面不晓得多少灾民,皇室竟然还要花钱搞这个。 本来节日是要靠皇后张罗,没有皇后这就落到我头上,可是这种劳心费力不讨好的倒霉差事我怎么会接,于是就请命告病,把事情丢给礼部那边。 我歪头想了想,对红穗补充:“记得画苍白些,脂粉今天少抹些。” 打点好一切,飘然来到院子时已是迟了,乌压压大片人在那里带着小孩儿,还有大群仆婢撑着乱七八糟的伞,我顿时头昏脑涨,后悔为何不连着今天一起告假。 花朝节女眷全缩在这个院子里,男大夫在外头喝酒,分得明明白白,宫里提供了不少罗伞,又在殿里供了茶水椅凳,中规中矩,无功也无过。 礼部办事,我也不必担心什么。 红穗在我身边打着罗伞,我缓步前行,后头的行礼以及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反正是假意的客套,所有人都带着假笑,说着假话,将自己的脸藏在伞下。 “各位不必拘束,可尽情观赏,里头还有些彩笺,可供这些哥儿姐儿玩的。”我轻轻摇着手中团扇,挤出了个笑容,在门前的藤椅前坐下。 我望着浮起的雾,湿冷的天气直钻上我的膝,隐隐作痛。 红穗在我身边道:“殿下前些时日受了凉,身子还未大好,且膝盖有顽疾,恕不能陪大家游园了。” 一众命妇遂散开,三两入园,三两入殿。 我伸了伸手,旁边红穗就递来一盏热茶。温润入口,甘甜解渴,被雨浇出来的烦躁也随着茶叶沉淀下去,酣畅淋漓。 再抬眼,几个孩子在面前玩闹,手忙脚乱的仆婢打着伞,不叫那和小童同样调皮的雨敲到他们金贵的衣服上。 泥泞溅湿了裙摆的一角,这些贵族小姐没有什么机会出门,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其她同龄的孩子,更没有机会在雨中撒欢,这会儿都放开了,彩纸拿红线串着,指挥着高大的嬷嬷摆放在树上。 这一派雨中戏花图伴随着孩子清铃般的笑声,好不热闹。 “母妃,你瞧,孩儿方才绣的彩笺图!”稚嫩的孩童声线从旁边传来,我不由转过头去。 只瞧见一个粉衣小姑娘,举着手里七歪八扭的女红,凑到大燕王妃脸边上,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 王妃不无尴尬地笑着接过女红,摸摸她的细辫子,以示奖励。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个,旁边围着一圈儿的贵戚都捂嘴偷笑,她还浑然不觉,踮起脚尖在母亲面孔上轻啄一口,轻快地跑走了。 “叫殿下见笑了,那是燕小九,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大燕王妃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低头浅笑了一下,面上旋下去个好看的梨涡。 我有些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话惊到,平复下来仔细思索,方才抓住了自己的关注点——又是个小九。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儿,本来女孩乳名用在家族的排号是再平常不过了,姜九儿,燕小九,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到此为止,我唯一知晓关于这个大燕王妃的,就是当时她顺口,叫先前的宴会没了唱戏的。 今日定睛观瞧,这大燕王妃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浑身透着股刚柔并济,剑眉硬生生在尾部转了个弯儿,一头扎进温柔水乡,当真是独特了。 老燕王是南篁唯一的异姓王,多年的战功累累,封地扩张,又被特许可以自营军队。大燕地迅速发展,把南边的游牧匪帮都收拾了一遍,虽然没有全部打服帖,也算是有了很客观的规模。 老燕王感激南篁帝王赠予自己的权利,对南篁死心塌地。老头子很老了,就算疆土已经比南篁本国还要大些,也没有想过要造反。 从根本上来说,要算国土大小,南篁当第一,不过其他三国更爱把游牧统治的地盘,匪帮统治的地盘,周围几个小蛮国还有大燕王初开始的地盘划出来,统称为大燕地。 老大燕王在去年秋天退了位,把位子给了他的儿子,而新大燕王是带着妻儿亲人是来都城过冬的。南篁本就苦寒,而封地又是南疆,更是冻得要命。 这位新燕王刚刚袭爵,这次进京也是为了见见南篁帝王,正式拜一拜,所以时间也拖长了些,花朝节以后就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老燕王和老燕王妃这次留在了封地,没有跟来,年轻的燕王和王妃就扯着老小跑来都城,蹭蹭皇宫的好炭火。 老燕王是个角色,连带着大家都要尊称他一声“大燕王”,同样留下来的也有“大燕王妃”。 飞黄腾达时候自由溜须拍马之人,现在燕王老矣,而新燕王还没有什么功绩,看笑话的就来了,方才就是个例子。 “大燕王妃说的是什么话,我瞧这孩子,我可喜爱得不得了呢。”我回以浅笑,旁边的贵戚也不笑了,颇有些打脸。 早知我不是好相与的主,本来可能在看大燕王妃自讨苦吃,结果没有看到,反而听到我对燕王妃尊称。 后面的赏花宴,一些原本想去掉尊称的人也就不能再耍心眼了,还是规规矩矩保留了大燕王妃的说法,直到宴会到了收尾时,我还频频收到大燕王妃感激的目光。 第十八章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 我抬起酒杯,向那边敬过去。 南篁相对其它几国,对女子的教条相对少些,民风开放也没有那么多大忌,虽然男女大防还是有个形式,可喝酒之类的事情上可没有拘束。 红穗为我撑开伞,站立在宫门的边上,望着夫人们离开。小姑娘嬉笑着道别,快步追上前面的母亲,大手牵小手,柔软的发梢牵连出微雨连绵。 几个小姑娘走了一半突然回过头来:“殿下,臣女告退啦!” 东楼的琴师还没有停下奏乐,悠悠远远,旋律托起孩童的笑,绽放在春日里,比花更加耀眼。一时之间我在那双双明眸当中仿佛看见自己的倒影,瞬时别过头不去看。 “来,拜别公主殿下。”大燕王妃走上前来,拉着粉衣小姑娘的手。 她还有些害羞,学着规矩曲膝行了一礼,脑袋埋得低低的,软软糯糯:“殿下,臣女告退了。” 我莫名只觉在寒冬摸爬滚打,误打误撞找到了门,纯净的声音为我引路,敲开了春天,晨曦在雨雾当中洋洋洒洒,既阴郁又明亮。 我蹲下身子拉住她,软绵绵胖乎乎的小手被包裹起来,或许是沾染了雨气,有那么点湿,但是热热的,一直热到心底去:“好孩子……去罢,今天应当是玩累了,和你母妃回去罢……” 直到温度脱手而去,大燕王妃搭着小姑娘的肩膀,二人又深行一礼,视线慢慢被来往的人和伞遮挡住后,我才悠悠转醒。 那两个影子缓缓远去,在不断的雨中越来越模糊,最后轮廓都看不清了,再过去一伞,就完全混在人群当中了。 “殿下。”红穗在我身边提醒,我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经踏出去一步,踏到玉阶以外了。 一曲已毕,琴声骤停。 我是世界里只剩下雨,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雨。 我木纳地回过头去,往里走,不留神脚下被台阶一绊,整个人摔倒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溅起无数人说话的声音——完全分辨不出来是从何而来的回忆,只是在这刻同时爆发。我看见刚才清澈眸中的灰色身影,从那些孩童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人是那样虚假,虚假到在这瓢泼大雨里都不能滥竽充数! 我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交织在人声当中,像是疯狂扎根生长的乱麻,纠缠住我的心,扎破我的骨,吸食我的血。 从那双双浩瀚的星海当中,延伸出了灰雨,连接了云海山河,花草树木,千万条细丝闪耀着微光,撑起了苍穹。在这天空大地的裂缝中,我看见女孩和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再也看不清明。 “殿下,殿下!”红穗在我身边急切地唤,我捂着胸口望着地上的玉阶,冰冷的瓷瓦摘胆剜心。 我在红穗的搀扶下,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扶住旁边的朱红大柱勉强支撑。耳边的声音逐渐被雨声取代,我抬起头来,先前喝茶的大殿,可不就是那金光四溢的大殿? 还未等我伸出手去触碰那繁复的花纹,从天而降一道厉闪,把这世间的所有都变成了难以看清的黑白,揉碎了再也分不清晰。 耳边轰得炸开了响雷,雨像是进击的兵将,从天而降冲下,似乎要砸毁这丑陋的都城,伴随着几个还未上马车女孩子的尖叫,马蹄声四起以及座驾的嘶鸣,头顶的檐也哭了起来。 金色的光电搅乱黑白,雨下得更大。 打雷了。 —— 我拾起碎裂满地的心情,终于回到自己的殿里,却见侧首早已有个不速之客,只见那紫衣贵妇站起身来,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唯唯诺诺地缩在母亲身后。 那贵妇不等我说话,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却见那妇人双眸垂泪:“殿下!今日我是病急乱投医,若是殿下不帮这个忙,我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汗颜,也不敢坐下,因为摸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也不熟悉对方是何身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那贵妇见我不说话,抽抽噎噎开口,好一番痛哭流涕,我方才明白了此事的始末。 这位贵妇嫁出去前是个宗室女,谁知道没过多久爹就过世了,没多久娘也跟着去了,这个无主且命运多舛的女孩儿就被送到皇宫养着,最后及笄被嫁给大理寺少卿的儿子。 原本两情相悦的事情,谁知道那公子哥入仕途后发达了,开始厌弃了家里的这个婆娘,人家都是什么达官的大小姐,老丈人还能提点提点,凭什么自己就得娶这么个无依无靠的来? 老头子死后,老太太又嫌弃她生不出儿子,结婚多年才有个小女儿,在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真是憋屈得很。 而她本来在宫里长大,但也没有什么情分,更别提爹娘也不算和皇帝有很近的关系,自己自然受尽冷落,哪里找得到人撑腰? 忍气吞声也就算了,可就在前些日子,老太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请来个算命先生,那是一通胡扯,说她的女儿是煞星,如果不把她丢掉就生不出儿子,这才把她逼上了绝路,跑来求我帮忙。 “夫人,本宫理解你的心情,可该如何做呢?”我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一小只,移开了目光,“本宫也不是什么神仙,如何变得了人心?” 地上的妇人低头不语,旁边的女孩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轻轻靠过去,拉住她的手。 突然,她站起身来,笑得肆意,扬起了头:“罢了,殿下,是我强人所难了……大不了我便同那一家子黑心鬼斗到底。” 她笑着,笑中有泪,一直落了满面,落到自己的袖子无论如何也擦拭不干净,最后弯下腰,抱起小女孩,又对我深深施礼。 “殿下,告退了。”她眼睛还是红通通的,站在门口,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我见到那个小姑娘和夫人的头回过来,扯出一个笑容,“夫人同令千金长得真是像。” 那两张脸在雨雾当中略有模糊,小孩子还没有完全长开,但还是可以清晰感受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 “南家的姑娘都与众不同。” 第十九章 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次日一道旨意下到吴典薄家里,可炸开一番不小的涟漪。 他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典薄,虽小有所成,总算没让埋在地底下的爹死不瞑目,兜了个官职,谁晓得这娘们儿一进宫就兜了个大浩命来。 “这下,那倒了八辈子霉的典薄可是没法子啰,家里任人拿捏的婆娘变成了尊大佛,还烫手得很!” “可不是嘛,据说那些夫人的诰命都是随了夫君的,结果这下倒好,夫人的诰命倒要把自己压上一头了。”两个宫女说说笑笑,“真是倒霉透了!” 荒谬。 我坐在殿里,望着外头洒扫的人说说笑笑,手中的笔顿了顿。 昨日我去求了父皇,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南篁帝也就索性闭着眼睛让我胡闹了。 “红穗,如若传出典薄大人先前对妻子不好的言论来,你找人压下去。”我手中笔锋微转,墨水一滞,提出个勾来,“没的那人脸皮薄,一头撞墙死了,就白费功夫了。” 就让外人觉得,只是单纯夫人撞大运,入了公主殿下的法眼罢。 我丢下笔,小窗微亮,是难得的阴天,虽然浓云蔽日,总比下雨好得多。 也不知洪灾如何,百姓如何,灾民如何。 我似乎又瞧见那老翁来,手里捧着个脏馒头,像是天底下最好的宝贝,送到我的面前。 这暴雨可以冲刷人身上的污垢,却会让满地泥污,复而又到人的身上,这其中可不是周而复始,存在隐隐的奥妙么? 我如是想,继续向前走。外头两个洒扫宫女不讲话了,规规矩矩行礼。 这样好的天气,不出来走走岂不是浪费了,可这偌大皇宫,我竟有种无处可去之感,走来走去还是在公主殿前挪动。 跟在后面的红穗低着头,几句话答得都没头没尾,我也就失了攀谈的兴致。 正当我准备打道回宫时,路边来了个大太监,从远处径直往我这边来,看样子是来宣读旨意的。 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来传旨意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况且这位大太监我也是见过面的。 他正是那日递给我圣旨的太监,能近得了皇帝身的内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我见皇帝身边的太监平素都是另一个,这个八成是那日临时补上来的。 我正准备把太监请进殿里接旨,却见红穗后退几步跪下来,俨然是接旨的模样。 既然遇上了,也没必要整这些乱七八糟的礼节,都是宫里人,没有这么多有的没的。我略一思索,递给那太监些银子后便也跪下接旨。 旨意很普通,简而言之就是这洪水滔天,朝廷也再瞒不住,不过只是说因为这大雨连绵引起小水患,所以要祭祀,我这个公主也要出席。 我领了旨起身,那太监收了跑腿费也没再多留,只是略带狐疑地望我身后看了一眼。 我待那太监离开以后,回过头却见红穗还跪伏着,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后知后觉,慢吞吞地站起来,像是丢了魂。 —— 我没能等到她如何吐露心事,她这个样子还不知能不能办成我说的事情,只能等着了。 后面几日我又见了几次南蔺溯,他冷静下来许多,也没有再提退亲,想必父皇已经将个钟缘由讲清楚了。 太子参政已经许久,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讲一句话都谨小慎微,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引来大祸。也正是如此,朝中老臣虽然看不惯太子小家子气的模样,却苦苦找不到错处。 我越来越同太子亲近,从他的话里,我大致明白了些南篁的情况。 因为从国门外来到国门内,我实在没有去过什么别的地方,仅有的印象也不过是南篁山路险峻,易守难攻又寒冷至极而已。 南篁险峻是真的,中间横跨湫山近乎把国土劈成两半,再外面就是大燕地,西面是柳江,也就是发水的地方,北边就是襄渠。 就算襄渠打过来,前头半片被打下来,后面根本就是束手无策,再不行还有大燕地。这也是这堂堂军事大国没有动手的缘故。 对于这种捞不到油水的事情,襄渠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 相对于其它三国,南篁国情稍稍简单些许,本来国家也穷,没那么多银子可贪,朝中几个大人都是顶顶的汉子,有些小官甚至看谁不爽气干脆打上一架就解决了,用不着暗箭伤人,还要盘算半天,浪费脑筋。 娘曾叹南篁疆埸无纪,民风暴犷,言辞多鄙亵,俗情谲诡,情忍杀戮,皇嗣单薄,其余三国也并不同这个下三滥,贼寇横行的国家打交道,背地里更是笑称南篁人为“蝗虫”。 这样有趣的事儿啊,谁能想到,曾经被他们鄙夷之至的破烂国家,竟成了人人心驰神往的太平圣地。 这些城外的难民可曾想过曾经是如何笑话“蝗虫”的?就连邬葭如今难道不也是卑躬屈膝求南篁参战,祝他们一臂之力? 我抬起头,望着乌云当中呼吁而出的阳光,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心情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如今这条路,艰险暂且不论,可对错尚无法确定,叫我如何坚定地走下去? “娘娘,奴婢今日身子不适,求娘娘放奴婢一日歇息罢……” 正在我紧锁眉头时,身后的红穗开口,声音颤颤巍巍,回头只见那人似乎早已站立不稳,双颊是不自然的绯红,近乎脱力摔倒的模样。 这下可把我唬了一跳,回头见已然兜回院子门口,里头还有那两个打扫宫女无所事事,立刻横眉怒道:“你们还愣在哪里作甚?还不赶快把你们红穗姐姐扶去歇息!” 两个小宫女哪里见过这个,赶忙丢下手里的事跑过来,一左一右将红穗扶了进去。 红穗看起来也的确不大好,纵使有两个小姑娘扶着,走路还是飘飘的模样。 是我的疏忽,正在用人之际,身边只有红穗一个的确不够,事多了她办不过来。 我望着三人离去,身边又站来个小宫女,侧目拉出一个笑容:“你唤作什么?” 第二十章 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祭祀所要准备的事宜颇多,不过国难当头,可以支出的银子已经不多了。一切从简却又不得不对上天表示诚心,实在是个焦头烂额的活儿。 礼部那边又是手忙脚乱自是不说,宫里人翘首企盼了祭祀许久,有些是因为自家有家人收难,而有些则是因为祭祀之前,全宫素斋,早就捱不下去了。 祭祀年年有,只是今年来得迫切,所以很多人早有准备,私厨做些小肉,总管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虽说宫里的御厨手艺无论如何都不会差,可南篁人天性爱酒爱肉,天天吃菜哪里受得了,就算是偷偷摸摸也要尝几口鲜才能吃下饭。 我宫里私底下小厨也请示过是否开些荤,我犹豫再三拒绝了。 如若吃素当真能使南篁子民免于受苦受难,不妨一试罢了。 柏永曦为我请脉的时候还特意笑话我迂腐,墨守陈规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大人。 或许是有些可笑,虽说礼制四国大致相通,而南篁怎么看都是最出格的哪一个。别人都不去信的东西我自然也无感。但如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免于万人免受痛苦,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不做这举手之劳。 宫里有不少仆婢都是清苦人家出身,家里人遭了灾的也不在少数,这几日我已赏下去许多银钱,内里都有些不实了。 我摸摸自己的鼻子,叹了口气。 等灾祸去了,还是要寻个法子弄钱才是。 柏永曦坐在我对面写着方子,外头又有个宫人领了银钱,隔着屏风真是如同上了刑场的犯人被赦无罪一样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头砸在地上,不傻不休的架势。 我挥挥手,后头立刻来人把她扶下去。 “这些不过小恩小惠,可惜我也不过是靠着父皇的赏赐和俸禄过日子,积少成多,真是快要一穷二白了。”待到外头那感激涕零的人离去,我拨弄着墙上的卷轴,发现画边角有些脱线,只觉无数愁苦涌上眉头。 虽然我自小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可也从未真的要我想过法子弄钱,此时更是陡然觉得力不从心。 柏永曦也早已同我混熟,手中笔未停,墨行纸上云雨穿山,倒不像在写方子,更像在作书法,眉目苍老——今日似乎又套了个新假头,扮作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这是走了八辈子运才能做成殿下的宫人,别家的主子可没有这么好心。” 我托着头,凑过去看他写的方子,却发现龙飞凤舞难以理解,尴尬地扯扯嘴角:“不过是能帮一个是一个罢了。” “人在天涯中,生不由己。这些宫人虽无法同老母家翁见面,但薄薄宫墙,又如何阻断牵挂呢。”我继续道,面前人也收了尾,把笔搁在架上,四目相对,“有个念想,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柏永曦似乎也被我的话触动,不过顶着张老皮耷拉着脖子伤感,仔细看连那老斑因为松垮的皮都皱在一起,莫名叫我毛骨悚然。 一来为了隐瞒身份,二来孤男寡女无论如何都不大妥当,他后来还是以老朽的模样来请平安脉抓药,次次都满脸沧桑老皮老脸,还背着个巨大的药箱子,易容太过高超,看得我都于心不忍。 对着这张老脸,我也是打不起趣儿来,倒是他放得开,全屋叽叽喳喳都是他的声音,搅得鸡飞狗跳,要是我没有摒退服饰宫女,那些下人八成是要以为自己见了鬼。 他此次开口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也没有揶揄嘲讽:“你有父皇皇弟,宫人有家父家母,学子有兄弟姐妹,世人团团圆圆,真是羡煞我也。” “哦?”我本想来句此家非家,再来句帝王家无情无义,幸好想起他也是太子的人,及时忍住这大逆不道的话,又听他言语之间颇有散落飞霜无所皈依之感,顿时来了兴趣,“怎么?” 柏永曦在老皮下翻了个白眼,丑得我险些背过气去:“诺,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浪迹天下,无父无母,有个师门也树倒猢狲散了。” 他无奈地摊摊手,我一阵唏嘘,最后故作无奈地摇摇头,作势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罢了罢了,没想到你亦是个可怜之人!” 柏永曦往后靠靠,又翻了个白眼对我表示不屑,从药箱里翻出几包药,丢在我面前。 然后这身手敏捷的老人就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午后素斋素饭,便是杀千刀的礼仪嬷嬷。因而我是头回参加南篁祭祀,却不能出纰漏,所以这几日我已经同这老妖婆周旋了千千万万回。 又是斗法的一日。 “殿下乃公主,因后宫无主,必先当表率,敦仁励翼,惟贤是与,行己端庄,济济漆漆然……”那嬷嬷道,脸上颇有些疲惫,遇上我这样不好教又不好惹的人,真是有够头疼的了。要是会看脸色的嬷嬷或许就不教了,放任我浑水摸鱼,可偏得这位又是个一丝不苟的,“那么请殿下穿着祭服再走一遍。” 走一遍还好,谁料还要穿祭服,不要说那满身华而不实的装饰,单单是头饰就要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虽然今日是不可多得的晴天,但这遭下来怕是腰不断也得残。 “仲尼尝奉荐而进其亲也悫,其行趋趋以数。”我苦着脸,只希望摆脱放在面前一群仆婢手里的托盘,“济济者,容也远也;漆漆者,容也自反也。容以远,若容以自反也,夫何神明之及交,夫何济济漆漆之有乎?” “此言差矣,礼百官从。子亦曰‘反馈,乐成,荐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君子致其济济漆漆,夫何慌惚之有乎?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她立刻接,我大感后悔,我如何能同个早把各种礼书都背全了的嬷嬷讲道理? 长长的婢女望不到头,托盘上有玉有绸有裙有簪。想到下一刻就要全部堆在我身上了,我只觉头昏脑涨。 第二十一章 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 祭祀当天并未下雨,听说是特意找了天师开天眼定的吉日。 父皇近些日子为了洪灾忙得焦头烂额,此等天灾,朝中大臣对于年迈帝王自然是不可能因为这奇葩的天相去指责君主失德,只是乱成一团。 这样大的水,就算现在已经不再阴雨连绵,也是退不下去的。 柳江上游并未出事,单单这块幽云怪雨,那头是大燕地游牧的地盘,这头就是南篁国土,其它三国战火纷飞,南篁乌云密布,天下大乱矣! 我穿着厚重的礼服,一路只是头昏脑涨,只听见祭祀礼官在上面说着话,我就跟着大流一同跪下,一同站起。 希望祭祀当真能起到作用才好。 天命有篁,穆穆明明。我其夙夜,祗事上灵。于荐玄牡,进夕其牲。崇德作乐,神只是听。 永言保之,夙夜匪康。光天之命,上帝是皇。神只降假,享福无疆。 篁燕及皇天,怀柔百神。抚宁四海,保有康年。平雨满丰,稻香菽富。神只来格,福禄是臻。 后又奏了武宿夜,本来说是要帝王亲自舞,奈何父皇年迈,旁边的太子又提不起盾剑,剩下的皇室竟然就剩下了我一个。 而我先前正“大病初愈”,于是这事就落在还未回大燕地的新王爷身上。 我没有仔细看,只是用余光暗暗打量那王爷的模样,最后还是匆匆移开目光,心有余悸。 余悸从何而来?不知。 祭祀到后头已经七零八落,南篁信这个的委实不多,虽然有嬷嬷公公专门去那些参与人那边巩固礼节,但也不过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真情实意是没有多少的。 我就奇怪了,这种没有人相信的活动为何还要办呢?这种没有什么意义的祭祀为什么还要展开呢? 这些钱大可以用来接济灾民,这些手忙脚乱的繁复礼节大可以用来商议如何镇水。 或许只是没有人说出来,来戳破这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依旧想不明白这样错误的开始是怎么扩大的,又是怎么壮大到今天,人人质疑却人人不敢违背且去延续的。 但是今天我没有心情去纠结这个,只是默默地跟着人群的起伏动作着,看着礼裙垂在地上,因为上面包裹了太多的金银而没有办法让里面的丝绸柔软下来,只能皱巴巴地站立在我肩膀的两侧,把外头的光全数阻隔在了外头。 我的额头靠在略微有些凉的瓷砖上,有些迷糊地想着当时礼仪嬷嬷说的话,拿不准要不要拿手垫着头。 这个姿势抬头看别人是怎么做的话,大概会很突兀。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捱到了祭祀结束。 这个时候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祭祀上虽有进食的时候,但这种时候怎么吃得下去。我匆忙脱了礼服就回殿里吩咐小厨房开灶了。 小厨房已经闭了十一天,整个殿里的人早就心痒难耐,开灶更是了不得,就和过节一般热闹。 红穗因为身体不适今日告了假,旁边跟着我的是前些时候我刚传唤到身边服饰的绿衣。 小姑娘谨小慎微,人也机灵,我用起来也颇为舒服,看样子也是个可以培养的料子。 我坐在凳子上把着圆扇,上面画了只栖在树上的蓝鸟儿,仰着脖子颇为好奇地望着扇子边缘以外的东西。 不晓得它在看什么?或许那边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又或许那样的鸟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绣娘臆想出来的场景,留给深宫中寻乐子的人绵长的空白。 扇子变成了白色的,鸟儿飞走了。 我把手上的扇子丢在了桌上,往后靠了靠,半眯着眼睛等着小厨房送菜来。 洪灾,治水。 四个字在我脑海当中翩跹游走,花样百出唆使着我不得不将九霄云外的思绪拉回来认真考虑它的存在。 经过祭祀以后,我真的好累好累,累得整个人都要昏死过去,现在更是头重脚轻,加上饥饿真真是叫人崩溃。 这会儿在闹海里打转的几个字却完全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如果我手上有把刀,我真想把它们一个个劈开来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可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在冥冥当中,我有了力不从心,可是这并不是我能够放弃的理由,就像是老翁骨瘦如柴,却并没有私吞那个馒头。 我在黑暗当中,看见了那双枯槁的手,黝黑的皮和并不雪白,却被衬托得雪白的馒头。 黑色的世界把我笼罩在其中,我摸索着想要坚持寻找自己的出口,推开自认为正确的门,却不知道迎接我的是光明还是更加难以辨别的黑暗。 灰尘填充了我的鼻息,咬坏了我的喉咙,扼住了我的脖颈,逼着我回头看我的罪孽。 我想要赎罪,想要从淤泥里站起来,想要重获新生——是个自私的想法,是个虚荣的想法,刚好配得上我这个虚伪的人。 未来是那样可怕又让人难以抗拒的东西啊。 我在努力地追随着未来,打造着我的未来,你可以让任何事情发生在未来,捏造出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东西岂不是比放在面前的价值连城的宝藏要更要有诱惑力的多了么?可实际上,人们往往会选择那个宝藏,而不惜丢掉未来,放弃这个远远更有价值的东西。 “殿下。”绿衣匆匆上前来,气息有些不稳,看样子是从外院跑过来的,“殿下,不好了,前头闹起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有些上期不接下气的她,整个人也紧绷起来,连肚腹的饥饿都暂且消失了:“怎的?” 小厨那边刚刚做好饭菜,几个仆婢端来热气腾腾的佳肴进殿,浓郁的香气登时涌进了鼻息,钻进腹中打起架来,我却全然没有了想要用膳的心情。 绿衣张开嘴,还未等从嘴里说出来一个字,外头已然冲进来两三个太监,也是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为首那个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腰间大总管的牌子晃晃悠悠。 “宣——宣潇湘公主——” 第二十二章 女之不正,国家所以覆而不安也? 看着三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太监,个个都是在父皇面前有头有脸的面孔,我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公公莫急——” “殿下。”为首那个总管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我先前打赏了他不少银子,“殿下,此事情急,咱家在路上同您慢慢说来。” 我虽并无准备,此刻也冷静下来些了,拉过身边的绿衣,已然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去,把你先前知道的事儿告诉你红穗姐姐,她有办法。” 那绿衣哪里想到还没跟在我身边几天就要担这么大的事情,颤颤巍巍。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发白的小脸皱在一起,几乎快要哭出来。 “快去!”身后的总管已经开始催促,如果捏碎她手骨能叫她头脑清醒,那我定然是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的。 我凑到她的面前,强迫她看着自己,感觉就像是在抓着一团快要瘫软下去的皮厉喝:“主亡奴不能苟活!” 她似乎是被这句话震住了,煞白垮塌的脸稍微向上提了些,吸了吸鼻子,似乎是也想起来如果我有个好歹,她也没有好日子过。 希望这能让她的脑子清醒些。 就算我平安回来了,没有从中起到作用的贱婢,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是个聪明人,能从我的眼神里读懂这些——她最好读得懂。 走在去前殿的路上,我大概从总管瞻前顾后断断续续的诉说当中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祭祀过后,众人正准备散去,户楠城的急报正传过来,大水终于在不懈努力下冲破了几乎耗尽全国财力造成的堵水壤,汹涌澎湃竟然直接轰倒了矗立百年无恙的边关城墙。 关键是这水来势汹汹,户楠城历史源远流长,虽是南篁的边角,但正是同邬葭有着无法分割的贸易线路,也就是说,万一这城破了,那邬葭的那和亲公主财神爷,就要大费周章,要么去敌国借路走,要么往马贼绕道来,怎么样都是负极大风险的。 因此户南城也成为了也正是湮水的关键,押了这么多宝在这块地上,结果还是沦陷了。 别国都是因为打仗城洲沦陷,南篁是因为洪水沦陷,各有各的难处,就是不得太平。 这事情一来,在场的大臣一个也别想走,全部留下来商议灾情。失控绝望的民众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大量灾民涌入都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露宿街头,光是偷窃案衙门都应付不过来。 这样的事态,在户楠城被洪水席卷后,彻底爆发了。 大臣们如临大敌,整个朝堂都和南篁一样动荡不安,谁能想到那白发苍苍的御吏大夫颤抖着手,扑倒在地开始谏言。 “‘国之不安,女之不正,王切莫步赵悼襄王之后尘啊!’” 这是那老匹夫的原话,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连带着还有些担心。 烟花之地女子做皇后是为不正,我亦不正,这是把我贬低成什么了? 我心里大概有底了,估摸着就是终于有人开始怀疑我这个公主怎么会事隔十年跑回来,怀疑我这个公主究竟是真是假——竟然还是以这样滑稽的理由作为戳破这件事情的开端。 这些人当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么?分明应当商议如何解决灾情的时候,竟然跑过来嚷嚷什么女不正。如若我真有让国家覆灭的本事,那我哪里还会在这里待着? 好罢,我先前还说南篁信这个的不多,现在幺蛾子就来了。 我倒是知道这种祭祀是如何传承下来的了,虽然出发是好的,可是若是把这事情交给这种糊涂蛋,八成整个南篁都要变成寺庙了。 本来以为到了那边打打太极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真的看见黑压压的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些大臣我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见,宴会上祭祀上都有过面缘,不过此时所有人都肃静地站着,几十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当真是唬人得很。 父皇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他和旁边还站着的太子也都看着我,没了别的动作。 那御吏台的老大人倒是见着我就开始跳脚了,那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痛心啊:“女之不正,国覆不安,你可知罪?呜呼!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后面还有几个御吏台的人,也跟着那老大人一起闹腾:“奸女妖女孽嬖女,究竟有什么鬼法!” 我也不恼,兀自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似乎没有什么人正指着我的鼻子骂,抬眼看见父皇抚着额头,看样子也是被吵得够呛,又拿这些疯子没法,而太子则紧紧攥着拳头不讲话。 玫玫玙玙殿中微微闪,钏钏铃铃檐下柔柔响,谁又能揣摩这些人精的心思呢,叮叮咚咚也好,铮铮锵锵也罢,总之都是我不得不面对的,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感觉身边的声音都烟消云散了,鬼哭狼嚎就让它去。 “潇湘参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慢吞吞地跪下身来,叩头下去,最后又慢慢站起。 那边的御吏唾沫横飞,看我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差点把自己噎死:“妖女,你如何永葆青春?你究竟是不是公主殿下?使了什么法子变成我们公主殿下的样子?” 我依旧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其实并未被弄乱了的衣衫,随后懒懒地看过去,又移开目光,看着殿外的窗户,当真看起了风景。 上朝的殿周边其实并未种树,据说是因为会破坏风水,这天下果然还是有信这个的,否则今天也不会闹起来。 不过也正因为没有树,视线并没有被打回看似开阔的宫殿,而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遥远的天际,奔进了青蓝,可惜身子太沉,否则就能逃出生天了。 “妖女!你如何避而不答?” “妖女?” “妖女!” 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大臣已经开始捂嘴偷笑,御吏大人就像是一条疯狗。 “对牛弹琴!”他愤愤道,然后带头跪下来,向父皇叩头,“求皇上定夺!” 第二十三章 风吹雨,草草离人语 “潇湘,你如何说?”沉默许久的父皇终于开了龙口,转过来望着我。 本来是不慌不忙的,可是当我听见高位上的帝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却陡然把我的力气抽干了。好像在不久的以前,也是这样轻轻的叹气,从父皇口中,牵走了我的思绪。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我突然有这种感觉,心底空空落落,仿佛所有的自信都随风飘散了,所有的筹谋都不复存在了,猛然发现我只是欺骗自己——我也只能够欺骗自己。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没用,还是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的懦弱,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改变过。从来没有。 但是我似乎并没有这种时间自怜自艾,回答也不会自己出现,乱咬人的御吏更加不会等我。 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缓缓落到那气愤填膺的老大人脸上:“大人请见谅,潇湘没有得到父皇的话来,不敢私同外男搭话。” 那御吏也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回答,在原地愣了半天,想了半天似乎反应过来我在反驳他先前的话,更是气得吹起了胡子:“皇上,您看这……” “大夫当真是颠倒黑白不辨是非,如何担得御吏台之首?”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那老大人的话,“边关洪水滔天你等尚不议平水之策,反倒过来指责皇姐,轻重缓急尚且不能分,如何纠天下?” “老臣所言皆忠义,无愧于己,无愧于天。若非有鬼,有何不得说?”那铁骨铮铮的老人昂起头,对太子的话熟视无睹,老眼昏花当中竟然全是轻蔑。 对于这些御吏来说,谏言是件至高无上的事情,就算皇帝把自己砍了头,也能让自己留名青史。 也是可怜,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逝去的人,多少年来,多少谏言,多少因为谏言被暗杀,被明杀的老大人,能被记住几个呢? 况且是这么荒唐的谏言。 太子哑口无言,平日他是最常被御吏台参奏的一位。这些人国难当头闹幺蛾子,太平盛世的时候也吃饱了撑的,看着这位未来的帝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说上两句浑身难受,快言快语言辞犀利。 按理来说御吏台应当是自皇太子以下无所不纠,可是到南篁这儿来连太子也一并纠进去,因此弄得南蔺溯变成这般没有威信,畏手畏脚,就连几个太监都能把他制得死死的,更别提刚开始看到我时,尊敬得如同自己是个下人。 “大人,潇湘实在不知你所言何事。”我摇摇头,感觉自己被发饰沉重的珠子弄得有些晕。 “避而不答?”大夫继续从鼻子里哼哼,颇有吵到底的架势,劲头十足,“宫中早有传言你修炼妖术,你来南篁蹊跷,言行诡异又同以前的殿下大相径庭,定是使了什么法子冒名顶替!” 我蹙起了眉头,心里咯噔一下,却也没有十分紧张。 有了解过先前的潇湘公主,她固是个举止奇怪的主儿,喜爱清静,偶尔会有些任性的要求,而我至多少许因为必要的原因在宴会上活跃些罢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大相径庭才是。 “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人,怎么也不该是一个样子才是!”那老大人这样说,声音带着几分怒气,想要把我打回原形。 奈何我根本没有被他吓到的样子:“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许是上天眷顾,潇湘也确实不知自己为何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现在究竟有什么好争辩的,只想要让父皇快些一锤定音放我离开,群臣接下来就可以好生讨论正事,休要再胡搅蛮缠了。 此时灾区不知多少流离失所的人,每天都有人妻离子散,纵使我们一时优渥,这样下去也会有败的一天,他们竟然还在这里追究这个?我的确不是父皇的子嗣,可我都要为父皇感到难过了。 此时南篁情况的确不好,滔天的洪水正席卷这片土地,渺小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左右它。民间流言蜚语乱飞,谣言应当止于智者,却愈演愈烈。其中更有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着风凉话的人,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不付出任何行动,令人发指。 大难当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有人倾囊相助,有人心怀天下,有人不以为然,亦有人东拉西扯,冷嘲热讽。 我不由感到冉冉升起的悲凉,想起自己送出去的首饰和金银细软,至少能让这些可怜人安心些。 这老大人甩甩袖子,转身看向座上的帝王,神色坚毅:“老臣年迈骨朽,自知无法为南篁效力多少年,可眼下天灾人祸,便是只能能纠正一点是一点。” “皇上仁慈,老臣也不会让皇上难做,今日老臣就在这里死谏,求皇上明鉴!” 只见得他突然正义凛然地跪下,身后几个御吏也跟着跪下,一时之间呼啦啦跪了满地竟令人动容。 这样歪理的事情也能做得这么理直气壮,叫人潸然泪下! 老大人一生为南篁效力,上的谏言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最后年老时候竟然糊涂来,因为我的事情上死谏。 既然那边死谏,我也无话可说,心这个时候也提了起来,不知道父皇会不会看在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情的份儿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承认,我赌过很多次,其中以成功居多,在这一次,还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资本,只够听天由命。 很以前一样的,没有任何资本,只能够赌,把自己的命放在罗盘上,把自己的生死放在罗盘上,看着它究竟会来到何处。 对方来势汹汹,幕后说不定有人指示,可这么多御吏又叫我实在摸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有这么大的能耐——除了一个人。 父皇。 我突然感觉呼吸急促起来,身后冷汗也出来了,从龙椅上直直来到我身上的视线在那刹那贯穿了我的胸口,干脆,利落,无情。 我摇晃了一下身子,额角的汗顺着脸,滑进耳朵后面,消失不见。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这样拙劣的演技骗得过太子,骗得过外人,可是断然骗不过身为父亲的帝王。 我觉得我就像是被丢进牢笼的老鼠,就要被马车轧死处刑,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怨,只因我是自己钻进来的。 只因他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 他早就知道我是个冒牌货,取代了他女儿的位置。他安排给我这么多一不留神就要粉身碎骨的事情,给我成千上万的荣华,赐我无可匹敌的富贵,更加没有戳破这层虚假的纸,只为了利用过后等着把我丢弃的这天。 意识的某处突然蠢蠢欲动,我轰雷大作的脑海里最后被放大到让天地同震的声音,是一声清晰到不能够再清晰的,曾经微不可闻的叹息。 它把很远很远的城墙,把很远很远的洪水和我刹那分开,让我再也听不见边关灾民的哭泣,让我再也感受不到边关灾民的痛苦。我没法帮他们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傻?傻到根本根本没有注意到意味深长的叹息以及他看我的神情? 原来我注定是个失败者,在迷途当中努力想要爬出淤泥的我注定是沉入泥底的死蛆。可是没有谁比我更加渴望触碰到天上的太阳,没有谁比我更渴望拥抱遥不可及的光辉。为什么这样的我,不配拥有它呢? 我突然想起来,我错了,我罪孽深重又添上浓重的一笔。我曾经拥有过他三个月,可是我自己离开了,我瞎了,我聋了,我的五官闭塞了,竟然到他血流成河的时候才堪堪从他人口中得知我们注定的天人永隔。 他是天,他是所有的光。 我是人,烂到发霉还要做梦的人。 是了,我的确不配拥抱他,我的确只能在痛不欲生当中活着。 我这样的人,拼命忘记光辉的样子,拼命忘记自己是稀泥的事实,走出来,走出来,走在烈阳下,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来到南篁,我以为是我的机会,却也是我的命。 父皇他早就知道我是假的,或许是某一次宫宴,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更甚至于是把我迎进城门之前。他装成慈父,却旁敲侧击剥削摧残我而达到他的目的,而我却浑然不觉,权当这是在我计划当中缓缓前进的过程。 我傻啊,一点长进都没有,蟾蜍还想要长出翅膀,同老兔结交。 原来这就是帝王,工于心计的帝王,让入网的鱼,以为前方就是梦寐以求的龙门。 我抬起头,拼命隐藏自己在袖子里发抖的手,只看见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抬头,对上我的视线,满满的都是怜悯。 他在怜悯什么?怜悯我是个蝼蚁,怜悯我死到临头才大彻大悟。 清澈的阳光拨弄了冰盆里化了一半的水,南篁帝王温和的嗓音响彻在大殿,和往常般的苍老,和往常般的波澜不惊,比先前的我更加不紧不慢,比先前的我更加胜券在握:“爱卿为南篁效力数十载,功劳兼苦劳……着实不必大费周章,你要做什么,只要不触皇家根本,定是依你的。” 第二十四章 摩泪眼 瑶台梦回人远 老大人有皇帝撑腰,自然是挺胸抬头,胡须乱抖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来,唾沫隔着老远都要碰到我的脸上。 “老臣斗胆,请合血验身!”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要来这一出,本来就是心灰意冷,要杀要剐任凭君便了,结果还要闹腾。 连这点体面也不留给我吗?一定要脸面撕破得干干净净吗?我抬起头看着皇帝,午时的阳光灿烂,龙椅上的金子叫我睁不开眼。 旁边的太子低着头,在一片金雾当中,我瞧不真切他嘴角的笑容。他竟然在笑。 到头来,我这个便宜弟弟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他的皇姐要洗白冤屈了。 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是你的皇姐。 我在光打碎的琉璃当中,看见了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折射出并不是很久以前,却似乎恍若隔世的星海。 终于要到这一刻了吗。 又苟活了几个月,不明不白,终于还是要死掉了吗? 御吏跪在光照里,后面的官员跪在阴影里,太子在光的中间,皇帝在光的尽头。 我慢慢走过去,慢慢靠近那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光束,先是脚尖,再是手指,接着是鼻梁,最后是眼睛。到处都是光了,我整个人都在光下面了。 我收拢了一下南篁父皇赏赐给我的衣服,望着那边的木板窗户,让没有任何阻挡的光线充满我的眼睛,像是从城墙上铺天盖地的箭矢,寒冷尖利。 也许真的站在城墙下才会知道,在那种情景下,其实并不会注意到后面那或粗或细的箭羽,只有几乎要把眼珠子戳穿的锋利。 我走进了箭雨,无处可躲。 膝盖触碰到地面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和平时有什么区别,我把情绪整理好,压在衣箱的最里面,深深地埋好,伪装好,低下头,声音因为过于滚烫,在喉咙里翻了好几下,才重归风平浪静。 “潇湘遵命。” 我看着地上的花纹,精巧的刀工不难看出工匠花费了多少的心思,或深,或浅,或江河,或湖海,或苍天,或云彩,一路蜿蜒向上,攀爬上了我左边的大柱。 柱子底部镀金了,上面是红色的,很硬,也很近。 我闭上眼,屏住息。 “皇上!”我正准备静静等待死亡,正准备慢慢品尝生命的最后一刻,出其不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来,尖尖细细,把我迷蒙的思绪刹那扯碎,背后刹那出了满身冷汗。 我回过头,猛然发现额角布满了细汗,只见得一个太监冲上来,急得帽子都快掉下来,生怕晚一点就要出大事般。 “午现瑞日,羲和开眼——皇上圣明!” 我抬起头,漫天的箭雨不见了,只剩下柔光肆意。 出太阳了,暴雨应该退场了。 是太阳。是阳光。是我所在的这一小方土地。 哪怕一丝丝也好,一点点就够了,求上苍不要降下灾难,求上苍还给南篁一个太平盛世。 那太监跪在我的身边,大声地说着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却没有人觉得他是多余的,所有人都喜极而泣——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所有人都跪下来,三呼万岁。 排山倒海的祝词由无数不同的声音组成,无论先前是否针锋相对,无论先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此刻都难得地保持了一致,共同庆贺着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的朱曦。 我感觉到阳光把我收拢在其中,有人呼唤着我的名字,让我站起来,让我得以解脱。诱惑深深浅浅地试探着,在我的心头踩下了一个脚印,确认再三后把所有的重量都压了上来,叫我猛然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因为沉重而下坠。是类似想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又吐不出来,只能在半黑半白的灰色地带,隐隐约约看见不知道是谁的鞋子,惊起了栖息在心头的密密金蝶。 就在我摇摇摆摆,理智被蝶翅带走的刹那,突然在耳边轰隆隆的蝇鸣当中,分辨出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殿下的侍女叫奴才为殿下带信,不必担心,万事俱备。” 我下意识想要回过头去,但是及时忍了下来,因为那样实在是太过于突兀。 旁边只有那个刚刚进来的太监,不用想这句话来自谁,只是,万事俱备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血和皇帝融合不成? 我感觉膝盖慢慢软了下来,随着人群一起朝拜南篁帝王,让自己的头叩在冰凉的瓷砖上,让那一点异样的感觉扩散侵蚀全身,让它冷冻狂跳的心,让它平缓飞流的血。 可能我命不该绝。 原本下面大臣劝南篁帝王可以让太子代血,却被这位他拒绝了,亲自将无价至宝滴入清水。 金盘被送到我的面前,安静的血像是一条龙,在金色的云海以及金光的普照下坐卧,抬头看着我这个冒牌货,似乎准备好了看见我这个凡人的血以后,飞出天外,以此免于被玷污。 蝶飞绕花游,掔发摇铃钏。我看见火红的花在水面开放,赤龙入水,盘旋游走。金翼四溅起,方知非死物。仙乐琅琅传,方知非凡物。 玉腰奴漫天,我定睛看,那尊贵的大龙果然不见了。 是飞走了么? 我擦擦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不可能。 不可能! “融合了。”御吏老大人看着那金盘子,嘴里喃喃。 虽说是红穗她们先行和我说过了“万事俱备”,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相信她们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想出对策。 好红穗,好绿衣,我没有看错你们。 这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我不禁后怕如若没有在宫里收买培养心腹该如何是好。 我怕是早就成为撞柱鬼魂了罢。 “不可能——永不老矣!韶华不去!世上如何会有这等人?”那御吏目瞪口呆,抬起头看着高座的方向,面目扭曲,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大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诡辩了罢。”太子接过话头,似乎早就在等待这刻,没有半点犹豫地站起身来。他整理一下衣衫,走下台阶,稳稳当当地站在这位曾经参过自己无数本的老大人面前,似乎从未在朝堂上向这些顽固低头。 他会感受到复仇的快意。 第二十五章 争夸炫,千钟美禄,一品高衔? 虽说这样的举动有些马后炮的意思在里面,不过不得不承认,他这个马后炮是真的把对面的帅轰得体无完肤。 那御吏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死死地瞪着走到他面前的太子,斗败的公鸡再也没有了先前趾高气扬的样子,更加没有了骄傲的资本。 他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在紧绷的线上,正在最高的天空上遨游,然后一瞬间线断纸亡,耷拉下头,这才让别人看出它早已枯槁的身躯,像垃圾一样垂在干细老树上,无人问津,心灰意冷。 大鹏展翅终有迟暮,年少轻狂终将佝偻,只是能不能有那么一个契机叫醒美梦中人罢了。 太子站在他面前,也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有来得及站起身,侧目和身边的御吏同样仰望他。 金蝶蜿蜒出一条天路,从天向下流淌的美琼浆液把他的面孔分成了两半,一半沐浴在来之不易的光里,一半笼罩在光也无法到达的阴影里,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分开了他的眼睛,劈开了他的鼻梁,让温柔和阴郁共存在同一张面孔上。 我看着他的半边脸,感觉到轮廓在缓缓的变化,细微的不同慢慢被扩大,苍白又病态的感觉也被分离开来。这种感觉在曾经时常被我混淆,总是让我把这个太子殿下想成我心中的那个人,可是此刻,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消失了。 他们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出现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自己的思绪为什么开始飘到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也许是突然放松下来,没有了大喜大悲的情感,冷静下来了,将清明的界限一字划开。 身旁的御吏忽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想是因为这样的羞辱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忍受,遂站起身来,向旁边的柱子撞过去。 我目瞪口呆,这是正我前一刻想要做的事。 他是御吏大夫,平素纠的错千千万万,怎么也不应该因为这件事情求死才是。在御礼台,脸皮不厚一点怎么行呢。 可是他真真切切地去求死了,甚至没有遗言,也没有长嚎几句壮烈自裁——这些文官不该都是这样的么? 我有些不敢置信,只看见无数人冲上去死死拉住御吏大夫,杂乱的脚步踢踢踏踏前前后后,喧闹不绝于耳。 这可是戒备森严的朝堂,他要绕过我,才能来到那个柱子,他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怎么能死得掉。 死也死不掉,活也不想活,还能有比这更悲哀的么。 风吹动木板窗户,阴云缓缓淡去茂盛的金乌,逐渐低矮沉睡的光种让世界重归寂静。 金色蝴蝶尖叫着消散,太子没有挪位置,我也依旧跪在原地。 大夫被救了下来,死气沉沉地跪在地上,旁边还站着几个出手帮忙的武将,个个摩拳擦掌。 这种事情想必也不是第一次在南篁发生,所以这些穿着沉重祭服的大人才这般不顾形象,不假思索地上来三下五除二,摆平了这场寻死闹剧。 南篁人为何豪爽豪迈?原因就在此地了。 我叹了口气,想要为这个可怜人惋惜,不知道他即将被判定什么样子的罪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会被皇帝抛弃,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东西。 我看向端坐的南篁帝王,不得不说帝王之术不但要工于心计,还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虽然我认定此事时他一手谋划,可是他这个时候脸上还是波澜不惊。 从头到尾,他竟然只说了两次话,可是每一句话都似乎早就安排好,每一句话都是让事情进行下去的关键。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可惜百密一疏,疏漏了我也是有心腹在宫的。 南篁帝王的声音很温柔,慈祥得让我感觉到那像是对我充满了深深的父爱:“湘儿如何还跪在这里?起来罢,你受委屈了。” 我依言站起来。 “湘儿乃孤之女今后毋庸置喙,爱卿年迈,偶有糊涂之时,早些回去歇息罢。”皇帝这样说,声音平缓,和先前一模一样,稳重兮使人信服兮。 这样说就是叫老大人致仕了,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惩罚,只是先前的种种名声,都要功亏一篑了——更别提行走在朝中多少年,老大人不知道已经积累了多少仇家。 南篁豪爽人多,勾心斗角的事情并不是特别多,可是林子这么大,如何能期盼里头都是同一种鸟儿呢。 就算是这类事情,也够这位老大人茶饭不思了。 御吏大夫不声不响,跪在地上,沉默地叩了个头。 我怅然,其实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冒牌货,父皇想要把我借这个机会杀了也情有可原。怪不得他,也怪不得他。是我的错,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 “父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里冒出来,心跳几乎要跃出我的喉咙,在劫后余生之后,终于要迈出实际的第一步。 我看见所有人都转向了我,看着我,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我要紧紧抓在手里,且永远不松开。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点。 “现下洪灾肆虐猖狂,潇湘自知才疏学浅,不能替父皇排忧解难,可……”我低下头,曲下了膝盖,看着自己淡淡的影子被地上的花纹印得深浅不一,“潇湘请命,察水访城,安民抚众,为南篁献上些微薄之力。” 此事我并未同别人商议过,但也不是一时兴起,如果这事办得好,那就万事大吉,有些功绩傍身总不会再轻易发生如同今日的事情。 已经出了太阳,洪水也已经到了末尾,幺蛾子是基本不会出了,所有我要做的,就是等待巡游结束的那天。 父皇显然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请命,但是随即很快就点头了:“湘儿费心了。” 身为皇家血脉是最有说服力不过的,民间最吃的就是这一套。让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来向自己低头,这是最喜闻乐见,让虚荣冲淡恐慌以及不满的办法。 第二十六章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大臣们鱼贯而出的时候,我并没有停顿,几乎是顺着墙角一路小跑着摸出去的。 我现在很害怕和这个看不透摸不清的帝王独处,因为请命出宫的话,一旦离宫他就没有办法拿我怎么样了,所以保不准他会在这期间做什么事情。 要是在这时候出了什么岔子,等会儿被他私下弄死可就前功尽弃了。 出游并不是件小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寻访探查,灾难未息,花费大肆的费用显然是不合适的。那么我就等同微服私访了,并不需要什么很多的随从,也不需要什么过多的准备,到时候直接去礼部带人就行了。 天上的太阳只是昙花一现,它消散得很快,想着这短暂而明朗到不容忽视的光,又要让民间多出不少诗文了罢。 前刻还叫人无法直视的火球此时被由稀薄到浓重的云层遮掩在其中,偶尔会从雪白当中流出淡到近乎透明的蝴蝶。它们扑棱着羽翅向下,然后化成漫天的灰尘。 我回到殿里,发现里面早就乱作一团,来回行走匆匆的仆婢都面露焦急,绿衣双眸垂泪,扶着墙第一个看见了我,哀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来到我脚边,跪倒在地上喜极而泣。她晶莹的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恭迎殿下!喜迎殿下!殿下逢凶化吉,必有后福!恭迎殿下!” 此时我也突然有了种见着亲人的感觉,像是从刑场上被喊了刀下留人的囚犯,回到家里真真是眼眶湿润,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我走上前去,双手相搀,声音也不免有些微微发颤:“好,很好,你做得很好。” 原先顶多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这种情绪到了这里被放大化了数倍——我真是也要没有形象地哭出来了。 我抬起头,人呼啦啦全跪了下来,这种场景似曾相识。 众官员向皇帝下跪,众仆婢向我下跪,小宫女向大嬷嬷下跪,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平等的,但是总会在某一刻,在比自己更强大的人面前,不得不低下头,做着同样的事情,不分高低贵贱。 或许原本就不存在上下之分,不过是对着什么样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罢了。 我蓦然回头,看见了红穗。 她喘着气,似乎是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刚刚进门,看着我呆呆愣愣,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含糊不清,已是哭得声嘶力竭:“殿下!” “赶上了,赶上了。” 我并不知道我在被大臣们质疑的时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不知道这群人默默在背后究竟为我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那一定是用尽浑身解术地救我,那一定是真情实意地,锲而不舍地救我。时间这么紧迫,要做的事情这么多,但是毋庸置疑这场疯狂赛跑的主角是红穗。 赢的可能只有大海捞针,而当我们只能赢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保持呼吸那样确凿。 此时的她还是满头大汗,整个人都凌乱着,跪在地上还在微微喘气恸哭。 “红穗,辛苦你了。”我转身来到她的面前,随手从发髻上扯下一支奢美的簪子,头发顿时披散下来,撒满了肩头。 红穗看似想要退后,但是却被我按住了。 记忆当中第一次这样温和地待她。我的世界里充满了利益和名利,似乎也觉得她做的事情理所当然,完全忽略了她这样毫无根基的宫女,为了我安排下去的事情,究竟付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 我松开她的头发,开始慢慢用我的发簪来为她挽发。 她还有些想要挣扎的样子,但是被我制止了。 “好红穗,你是如何做的?”我问她,慢慢将她一头的乱发归拢来,轻轻在头顶翻出个花来。 红穗低着头,让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事实上我也专注于她的头发,没有特意凑过去看她的脸。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似乎还没有缓过来,也可能是我屈尊纡贵为她挽发,让她还没有从震惊当中反应过来。 “奴婢……奴婢祖上是行医世家。”她说,然后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用手抵了抵她的下巴,让她稍稍把头抬起来些,正看见她湿润的眼睫把两颗黑色珠儿小心关牢。 行医世家? 我竟然是瞎猫碰死耗子,遇到懂医的宫女,还把她收为心腹了么? 没有什么,比在身边有个懂医术的人更加重要了。下毒杀人可不是说着玩玩,先前在楚睢宫里见着的勾心斗角,十个里头八个可都是下毒啊。 或许我有些过于喜形于色,为她插上那价值连城簪子时候的手指都抖得险些扎到她的头皮上:“此话当真?好,很好……” 我得承认我不是个好主子,对红穗不闻不问,利用在先,现在想要稍稍嘉奖她的时候,还是在满脑子权衡她的价值。 她点点头,接话很急,似乎是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顶上的发簪流光溢彩,小金珠在精细纹路和繁复花纹铺就的路上慢慢滚动,然后半路遇上碎闪的镶蓝,便向着随四方的光蒸发了:“奴婢祖上确实——确实是行医世家,打小在清江县长大的,是个遍地医馆的地儿。” 我点点头。 因得我实在不是南篁人,也实在不知那是个什么地方,总之看她这般诚心,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遂点头:“是,略有耳闻。” 她用力点头,似乎要把刚刚梳好的发髻甩掉似的。 我的心完全放下了,随即忍俊不禁,强压住心底的狂喜,回过头去看着还跪了满地的人,拉起了红穗,让她站在我的身边,接受满殿人的朝拜。 日头早已隐没在云层当中,却不影响此时场景带来的庄严和肃穆。高庭长廊转角遗梦,娇兰美莺留香行歌,夏中请龙王歇息罢,莫要趁着微时吹洒甘霖。 “小厨房的人呢?”我问。 下面末尾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应。 我笑着走过去:“还愣着做甚,饭菜都冷了,还不去热热,多开几个灶,今日叫全殿的人都一块儿乐呵乐呵!” 第二十七章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礼部晚膳后差人送来了舆图,密密麻麻好大一张,上头还认认真真绑了个条,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叫它更保密些。 既然我是去巡游,还要去了解一下水灾的情况,那么大概知道下路程,知道下什么地方有山,什么地方有河,还是很有必要的。 舆图上标得明明白白,我叫绿衣点了蜡烛,开始一点点往下背蜿蜒绵亘的官道。 此次从皇城出发,一路向北,再兜个大圈,在水害最严重的十八城转一圈,最后再回来,着实是趟不短的路。 夜来得很快,比我想象的要快。我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图,崎岖的边沿和画师笔下的山川河流其实是很简陋的,但是不知为何,思绪会不受控制地,自己组成那些景象来,或许是边塞古老的城墙,或许是赶路人提着灯笼慢慢前行,或许是山间某处寂静之地上演的快意恩仇。 这些事情都这么小,小到被画进这张图里,甚至都看不见它的踪迹,不知道它是否真实存在着,但是我就是能明白,就是能感觉身临其境。 我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荡漾的墨上来,用手指引领着目光,慢慢向上,慢慢向下,感受着纸上粗糙的纹路,聆听着在抚平凹凸时候发出的窸窸窣窣,专注着大小城名和山川河流。 我想要记住它们,虽然眼前的笔画爱极了打架,虽然眼前的景象缓缓模糊,江河湖海都变成落进小池里的那一颗晶莹剔透,但是我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渴望。热烈的渴望。 手指不受控制地慢慢停顿在画外的某处——其实它已经不在舆图上了。 它停留在图纸上方的红木桌子上,即使是桌边角镂空的花纹下也依旧是一尘不染,冠冕堂皇好像这样就能掩饰无处不在的阴影似的。 精细的做工让我没有办法在上面找到任何瑕疵,细密的花纹只允许阴影进入,就算是小手指的指甲也没有办法触碰到底下的黑静谧死水。 我忘记了呼吸,凌乱地把手指收了回来。 漫天星光,萤虫翩跹。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夏夜了,娘坐在我的身边,语调飘柔得仿佛是天上看不清的模糊云彩。 我跪坐在山中,望着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低矮天空,微风抚面,带起从未遇到钗绳的头发。 看着被吹乱的星星,我在里面寻找藏起来的太阳,异想天开是否日月同体,惝恍迷离,最后都成了面前那条下山的路,因承载了太多的重量而深邃漆黑,随着第一片落叶一同远去了。 或许是阿娘的缘故,我对方位有着不寻常的敏感,也可能只是得益于后来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这样偌大一片林子,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在这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开辟出回去的路来。 好罢,可能甚至还在这之前——我还记得布料将眼睛蒙得严严实实,娘的手离开后,根本不用多久,我就能在七歪八扭当中,找到那个地方。 这是我儿时曾引以为傲的事情,可是到了如今,没有想到它竟然给了我这样大的恐惧。 我很难过,因为手指不由自主来到的地方,就是襄渠皇宫。 我不需要去量,因为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甚至触摸到那个小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感觉到参差不齐的青石路板。 那个小院子里所有的东西我都记得,墙上的裂缝,吱吱呀呀的门,几乎要关不上的窗户,破旧的椅子,破旧的床——到处都有他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有关。 都和他有关啊。 真的,都和他有关啊。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试图再仔细搜寻一遍。 可是我找遍了每一处角落,甚至离开了那个院子,来到了太后宫,来到了太医院,来到了假山,来到了筵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哪里都找过了,哪里都有过他,可哪里都没有他。 我把他丢了。 我找不到他了。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蝈蝈在外头从不停歇,不知疲倦,就如同我骂自己懦弱,骂自己无能,千百回来,在这样宁静又聒噪的夏夜,我悔恨,我痛苦,却还要逼迫自己忘却。 忘着忘着,就真的忘了。 这是我想要的吗? 脑海当中紧绷的线缓缓松弛下来,又缓缓变成了两根,再后来变成了三根,最后又变了回来,我方才发觉自己已然入梦。 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在眯拢的眼睛当中瞧见摇曳的烛火,忽然想起来红穗的祖籍在清江县,于是出于好奇,挣扎着想要反抗睡意,爬起来找一找它在哪里。 结果还没等我睁开眼睛,就陷入了黑暗。 我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感觉到阳光铺洒在我的身上,从头到脚,每一根发丝都变得热烈。 可是我面前还是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坐起身来,跪着前行了几步,身子有些不协调地笨拙,伸出手时不出意料碰到了凉爽的池水。它们欢腾着,跃动着,游走着在夏日里渗透了我的手,攀上了我的臂,驱赶走了多余的炎热。 小鸟在我旁边的树上叽叽喳喳,可惜我看不见它长什么样子。要是我也能飞,那我定要把好看的鸟儿都捉住,放在金笼子里,天天观赏,日日听鸣。 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匆匆跑过来的声音,我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躲在了树的后头,倚仗着粗壮的树干,把整个人埋在阴影当中。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无数回,从未被人发现过。 没事的,没事的。 “你是何人?” 我吓得险些跳起来,正欲拔腿逃跑,谁知道那人早有准备,只轻轻一拉,耳边顿时传来绳结被抽拉的声音,眼前的布条就这样掉落在了地上。 瞬间,被禁锢的视线当中露出了金色的布条,它被金色的光环绕着,透出走过无数次,却从未见过庐山真面目的路来。 我还想要再跑,却被紧紧地拽住了袖口,身子因为背后的力道,往前一冲,险些摔倒下去。 这个时候我也有了脾气,极生气地转过头去。 阳光耀眼,大树参天,雀鸟成群,而我撞进了一汪炤炤烨烨的天海,广阔天地,浩瀚无垠。 第二十八章 夜闻猛雨判花尽,寒恋重衾觉梦多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 再引人入胜的梦境也不能阻挡醒来的脚步,尤记得那棵葱郁大树在风中矗立,乱花迷眼,长风吹破白天和黑夜的阻碍,星辰,明月,太阳都同时在红尘中浮沉,乘着青绿的叶子,淙淙漂流过粼粼的天和水,倾泻进那双眸里。 ——我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枕头上立刻爬上了顽皮的阳光。 外头候着的红穗听见里头的动静,挑起帘子跪进来,双手奉上洗漱的金碗,无言地为我整理衣装。 “昨日本宫可是在桌上睡着了?”我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站起身来,拖着依旧疲惫的身子来到桌子前坐下,发现上面摊着的东西已经被妥善归整好。 红穗拿好了梳妆的东西,来到我的身后,低低应了声:“昨日是绿衣值的夜,娘娘实在不宜劳累过度。” 我摆了摆手,继续看着手里的舆图:“过后叫人将早膳送进来罢。” 红穗出去了,早膳送了进来,我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地形图,专注于大小山峦江河。 南篁除去大燕地,其实并不是很大,在四大国当中算是最小的了,而这次巡访并不需要去大燕地,所以背诵起来也并不困难。 一个个字点下去,一个个地方读下去,慢慢从陌生变得熟悉,从熟悉变得烂熟于心,杂乱交错的路都变得有条有理,偶尔还能发现几条隐藏在其中的鬼斧神工来,叫我赞叹不已。 这舆图是国之根本,是带不去民间的,送过来也不过是走走形式,到时候只能还了礼部去,所以我要在这之前将里面的内容大致背下来。 虽然不需要我驾车引路,但是连这种基本方向都没有的话,怕是怎么死的都要不知道了。 更别提昨日刚刚去鬼门关兜了一圈,单单只父皇那边就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上,总是多加谨慎较好。 我舀了勺梨羹放在嘴里,手节慢慢敲着桌面。 此次出去我身边肯定要带着心腹的,但没人看着这么大一个殿又不行,那只能选一个留下了。 权衡再三,红穗办事老练,威信也比绿衣大些,留在宫里坐镇这几十来号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而绿衣留在我身边,我也好再历练历练她的心性。 这样就决定下来了,我最后通阅了遍舆图,正欲传红穗绿衣进来交代事宜,谁知道还没开口,绿衣就这样闯了进来。 我心里一紧,难道又出了什么事不成? 先前也是绿衣跑进来,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现在扳着手指,怎么算都才不过一天,怎么又出事了? 只见她喘着气,模样同先前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打嗝愣了:“殿下!快去看看罢!圣上方才下了旨意,叫人来拿红穗姐姐,怕是要,怕是要杀她——殿下趁人还没有来,快些想办法罢!” 我蹭得站起身来,整个人被这个消息震得满脑空白。 父皇果然还是不愿放过我么。杀不了我,就断了我的左膀右臂么。因为红穗救了我,就要杀了她泄愤么! 他竟然——他竟敢! 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嘉奖红穗的,树大招风,这样的风声传出去,肯定是被南篁帝王注意到了。 他现在处置不了我,难道还拿不了她个小小婢女么? 我紧咬着下唇,感觉到舌尖绽放出一丝甜腥,耳边回荡着自己的呼吸声,回身一把拉住绿衣冰凉的手:“殿里就交给你了,我现在去找红穗,你一定要好好的……接下来殿里就看你了。” 原先想好的红穗留下,绿衣跟着我的事情也不能作数了,这种特殊情况下,只能将二人的位置调换过来,只希望绿衣能管住这殿里的大小事宜。 我甚至都来不及整理行装,时间过于紧迫,从皇宫来拿人着实不需要什么时间,又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礼部已经准备妥当。 先前是绿衣和红穗来救我,这次换我这个主子来守她们了。 “绿衣,如果圣上对你发难,你无论如何都要捱到太子来,只要等你见到太子,他救会救你,他会救你们。”我胡乱将舆图抓在手里,险些将这全天下独一份的宝贝弄破,也来不及看看妆容是否合适出行,就拿出先准备好的大宫女令牌塞进绿衣的手里,认真叮嘱。 她用十根手指紧紧扣住那块白花花的牌子,哭得有些用力过度。 我拍了拍她的肩,随即转身离去。 念在太子和我相交一场,姐弟一场,我确信他会帮我这个忙。 找到红穗的时候,她正蜷缩在墙角,似乎已经放弃了逃跑,等待着侍卫前来把自己扣押。 我深吸一口气,步步来到她的面前,看见自己的影子微微斜过来,将她包拢在其中。 红穗抬起头,乌发上依旧戴着昨日赏给她的簪子,即使在灰暗当中,也亮晶晶得像是第三只眼睛。 “殿下?”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 我扯出个笑容,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可怜的人啊,她曾拼尽全力救她的主子,救那个从来不会嘉奖自己努力的主子。 然在自己深陷泥潭时,就算听到了风声,她也不敢去找那个,自己刚刚救过的,生性凉薄的主子,因为她怕自己会死得更惨。 所以她选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等死,安安静静地,等着门被侍卫撞开,自己被押到圣上面前,因为自己救了本应该死掉的主子,而代替主子,承受帝王的怒火。 本不应该她承受这些的。 我看着她的样子,很想给她一个拥抱,在这种时候,肢体动作比千言万语都要有用得多,也能解释得更多。 可是我终是没有这样做,而是拉起了她,带着她走了出去,绕上了出宫的小路,望着两边向后飞驰的假山和树木,告诉她,和她说,让她知道—— 我不会放弃她。 就像是她没有放弃我一样。 第二十九章 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溪流水 我带着红穗出了皇宫一路来到礼部,取了腰牌领了人,最后再将舆图归还,坐上简朴的轿子,便向北去了。 坐在动荡的轿子里,我不由地感觉到一阵恶心。 我痛恨极了这轿子,在南篁宫里,除非出席特殊场合,也都是走着路去的。 这次是迫不得已,这么长的路怎么也不能走着去。就算已经传了令,抬轿人个个都是提了十万分小心,我还是头痛欲裂,胸前淤积着苦闷之气,只想探出头去大吐特吐一场。 这轿子承载了我全部的希望,就如同曾经的它驶向难以预测的未来。 我坐在上面,仔细辨别身边的环境,撩起帘子,尽量不把脸露出来,观望着外面的世间百态。 不过是刚刚出皇城,城外就成了另一个世界,小破集市上的商贩百姓窃窃私语,携家带口的青年男人被行囊压弯了腰,向金顶的方向艰难地移动着。 “这轿上的是谁?” “不知又是哪个达官贵人了。” 他们退得极远,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可纵使如此,我依旧能看见他们嘴型的变化,阻挡不住那些话语钻进我的耳朵。 “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屁,宫里除了求神拜佛还会干什么?这些人除了笙歌燕舞还会看到什么?” 我放下了帘子,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扣着手掌,乞求着这样就可以阻挡外面的喧闹传入耳中。 吵闹在市井里是最寻常不过,我试图说服自己,不断默念着这几个字,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手指,从一数到十,从十再数到一。 喧哗声变得大起来了,变得更近了,慷慨激昂的声音和女人孩子的哭声变得越来越刺耳了,一直捅进我的心窝子里,瞬间错觉整个人后退了数丈,退出了轿子,退出了小城,退出了尘世。 我看见几个激动的少年和中年男人,手抄棍子试图冲过来,冲着我过来,冲着轿子过来,撕打起来。 轿子矗立不动,得益于它的重量和无可匹敌的价值。 可是下了轿子,褪去华装,谁又比谁高贵? 这里只不过是刚出皇城,只不过是刚刚出来罢了。没有想到这些人的怨念竟然如此深重,深重到飞蛾扑火都要拼死一搏。 这是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我重新闭上眼睛,眼皮挤压了被官兵押着跪下的民众,再睁开,还是在轿子里,没有撩开帘,没有走下轿,没有说过话,没有亲眼目睹,彻头彻尾冷眼旁听。 外面扭打的声音慢慢停止,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轿子外面传进来:“殿下,已经没事了。” 轿子外面完全成为了死寂,只剩下脚步声和支吾声,想要出口却被挤压在喉咙里的咒骂声。 密密麻麻,糟糟乱乱,恍若妖魔低语,随之的还有哭了一半被压回去的童声。 “慢着。”我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挣扎着代替那些呜咽说了出来。 “殿下?” “把人都放了,如是外城来的难民就帮着寻个住处安置罢。” 我知道外头那个随行的人还要说些什么,但是我并不想听。 不知这样的举动会留下什么隐患,可是我没有办法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拼命告诉自己,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很有可能先前的努力都要前功尽弃——可是我终是下了这个决心。 我松开手,抬起头,平视前方:“起轿罢。” 南篁人好斗,但这般反应激烈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此乃天灾,并非人为,错不在帝王,亦错不在皇室,可是他们的一腔怨恨总得有个地方宣泄,他们的满腔痛苦总得有个理由。比起将这足矣压垮千年古树的奔波劳碌压在虚无缥缈的水上,他们更愿意借题发挥,将根本原因归结在其他安然无恙的人身上。 总不能他一人苦痛,他情愿万人恸哭。人人如此,自私自利,偶尔有那么几个例外,是为圣人。 午时外头张罗起膳食,不知是从宫里带的还是沿路备的,总之红穗送进来的时候,还是色味俱全的。 红穗跪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又终于没有说,相对无言。 我没太在意,总之现在已经出了皇城,父皇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她算是安然无事了。 倒是绿衣…… 我突然想起方才在外头同我传话的男声,听起来不是太监,那想必就是礼部派来和我随行的文武官员。 因为南篁江湖势力动荡,所以给我的随从必定都是武艺高强的,有个武统领也不奇怪,而文官主要是负责记录言行见闻。虽官职不大,可两位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 武官不忠,挥挥手就能叫我够呛,文官不实,动动笔就能叫我背负骂名。虽然我不信这些人会随便乱来,但基本的关系还是要打通的。 说不准今后有大用场呢。 用膳过后的休整时间,我传唤了他二人来近前。 在礼部因为急着离开皇城,只不过是匆匆一瞥,现在二人来到近前,我方才得以好好打量。 好在南篁不整这些虚的东西,不像别国女眷见外男还要装模作样弄个屏风隔层布,漫说这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带不动,隔着轿子过来的声音也不舒服极了。 见礼过后二人站起,我见左边那个长得结实,一身并不华丽的常服,腰间系着大带,脚上蹬着草鞋,俨然是民间标准的装扮,想必就是那个武官了。 我点头示意一下,又看那文官是截然不同的模样,满面书生气,身穿的也是符合礼制随行官员服饰,腰间佩玉带牌,君子坦荡荡,目不斜视亦没有半分畏惧权贵的模样。 这样看了几眼,我大概心里就有了底,得亏老皇帝还有良心,没有塞给我几个刺头。 我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抱拳来:“黄大人,幸识。” 那武官忙不迭回了一礼,微微有些错愣。好汉再抬头时神色略有闪烁,欲言又止。 “周大人。”我又向那君子作了个揖,先前传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位了。 我随后又坐下身来,望着两个人身后光明大道,扬起笑容:“今后的路,还望二位大人多加照了。” 第三十章 卧看明河月满空,斗挂苍山顶 要说这位周大人和黄大人,前者深谙道、德、仁、义、礼,是为不可多得的君子,后者为人豪爽大气,听闻我也会些武艺,颇有同属之感,私下我还传召了他数次,相处下来,的确是个人物。 我暗中调查了下二人的来路,二位都是草根出身,周大人周明世当初乃是年少有为,榜眼出身的他如今已然三十有七,英雄老矣做事却宝刀未老,事无巨细,悉究本末。 而黄大人黄锃没有什么耀眼的出身,是个从小兵里爬上来的真汉子,如今已三十有二,执掌有方,不过几天就能让百来个随从都对他唯命是从。 每天坐在轿子里也不是个事儿,若要是强按礼节我不到灾城不应当轻易下轿,不过周大人见我实在晕得痛苦,路途又实在遥远,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时至傍晚,却是正行至山中,虽说延三个时辰就寝,还是能够抵达山下小城的,可我着实不愿叫舟车劳顿的随从再这般折腾了。 我讲这话同周黄二人说了,二位也赞同了我的意思,便决定在山中将就一晚,生起篝火,搭起草床,轮流值守,便算是成了。 如若城下偶有起夜的人,抬起头望这山头,想来也会看见星点火光连天罢。 此刻我正在半腰,三山环绕着下面的小村庄,已经没有什么灯了。 当真出了宫门,才真的知道南篁“一步一江,三步一山”究竟是何意思,皇城所在之处,实乃万山之中不可多得的平地了。 虽说当日进南篁不是没有走过这种路,可奈何当初头昏眼花,只顾恓惶,脑子里东西又多,那种情况下就算跑了十万八千里飞上云彩去,也是浑然不觉的。 待到外头人声渐息了,我翻身来到轿顶,夜深人静,独我卧看明河月满空,斗挂苍山顶,心有愁千千万,却道夜深露重,只闻花鸟笑。 我愿拿我的全部回到半年前,可这无意义且不能实现的事情,又怎么得真? 晚风吹过我的脸,凉丝丝,冷飕飕,吹得我闭上眼睛,任凭风浪起。 红穗应该也已歇息了,近几日若非要紧之事,她都不怎么来跟前服侍,主仆的情谊竟是也淡了下去。 我不太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许是我先前过于苛刻,弄得二人现在关系僵硬。 可是我又实在觉得这事儿不对,她明明是拼命救我,我也保住了她,本来可以想着借此机会更加叫主仆之情更加深刻几分,没有想到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正所谓世事难料,人心难算,我还没有真正掌握到这其中精髓。 如何也不能像那个人一般。那么准,那么准啊!准得我现今遥望北星,依旧心肝断绝。 我好恨。恨自己的蠢笨,恨自己的愚昧,黄泥敷在脸上,蒙在心上,遮盖了我的眼,阻塞了我的鼻——我好恨! 我打了个激灵,忙擦了擦眼角的泪,随着拔地而起的大风落地,脚下重心不稳还险些扭了下,定了定神,便转身向红穗那边去了。 火花噼啪四散,木头烧焦的烟味缭绕在林子里,不是什么好闻的气味,也熏得我眼睛有些发酸,不过正好掩饰了些因为刚刚哭过而不自然的红肿。 红穗在生火,因为她是除我以外为数不多的女眷,所以和那些随从离得都很远,找了好些时候,才看见她跪坐在地上。 到了近前,她见了礼后,我才猛然发觉竟然没有话可说。 心狠的是我,心软的也是我,这样矛盾,这样纠结。 我看着她的头发以及那日赐给她的簪子,想了半天,方才略带尴尬地搭话:“红穗,我先前赠你的玉簪呢?” 她有些发愣,一时之间竟然连火光都要凝固了,又是好半天才回答了过来:“殿下……殿下,当日情况危机,奴婢急着去救殿下,谁曾想……谁曾想应当是半路跑落了。” 红穗忽然又开始叩头:“殿下饶了奴婢,奴婢本早该向殿下坦白——奴婢有罪。” 这个样子的她叫我瞠目结舌,看样子我们之间的隔阂还真的不是一星半点。 好,好罢。 我汗颜,然后站起了身来:“这本不是你的错,我当时同你说过,我定会赏罚分明,是你的功,断然不会成了你的过。如今你是我的大宫女,做事也不需畏手畏脚的,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还有我给你担着呢,明白吗?” “丢了一根簪子算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若缺簪子,我大可以每日赏你一根。只要你忠心于我,我就不会亏待你。” 我没有等她回答,径直转身离去了,且自认为这番话应当能有些作用。 谁知道我刚刚没走两步,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以及利器插入胸膛的声音。 鲜血洒了一地,我立刻回头看去,只看见几个守夜的随从顷刻间命丧黄泉,有的甚至连杀人者是谁都没来得及看到。 这一下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全部捡起兵刃,却不见敌人。 敌暗我明,这场仗可不好打。 我的手心也出了汗,不知道这些人是何人所派,又有什么目的。所幸我所在之处离轿子远,也比较不起眼,但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贸然移动可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 树林里安静地悚人,仿佛方才的骚动和蒸发的几条性命都从未发生过,只有士兵寒光闪闪的兵刃是真实的。 刀映着半边星空半边血草,中间是我的眸。它在发光。 “我等乃护送公主殿下巡防的士兵官员,若要是冒犯了哪处的山王,还请多多担待!”黄锃如是道,抓紧了手里的刀。 南篁朝廷和江湖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以礼相待,所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为了避免错伤,还是要来上这样一句。 很显然,对方并非简单的山大王,死寂的树林当中没有回话,忽而从天而降八根铜铁长刺,直奔那轿子去,是早有预谋。 他们要杀的是我。 第三十一章 道非道,非常道 几根长针直直插进轿子,刹那间木条炸裂,碎片飞溅,激起万千尘土飞扬。若要是我在里面,那是必死无疑。 谁也没有想到攻势来得这么猛,甚至连贼子的面都没有见到半个,对方一上来就毁了公主轿。 瞬时气氛猛然爆裂,有人惊慌失措,有人蓄势待发,从两边的树林刹那跃出数个黑衣蒙面人来,炽白的兵器照彻了深夜的山。 该死!这些卫兵随从怕是不知我阴差阳错脱险,要是现在就树倒猢狲散,没了主心骨都想着逃命可就完了。 我趁乱在暗处就地一滚,在先前死掉的哨兵鞘里蹭得拔出把长刀来,快芒亮眼,映了我的唇。 “本宫无恙!诸位且莫惊慌!”事已至此,混乱至此,就算暴露位置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此时定不能叫他们生出逃逸之心。 我双手紧握刀柄,刃成一线,将面前蒙面人的眼睛劈成两半。 风吹乱了我的发丝,搅乱了天地,刀光剑影,叶裂花断。 我看见面前的景象一直在变化,脚下的步子也早已为了避开尸首而不知道遵循了哪一门路数。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浪浪飞叠叠起,充满了大山,撼动了大山,几乎要把在山中的我们震得飞出去。 置身于动荡中的我,不断重复着手中的动作,纵使刀刃再利,震压到腕骨的力道也不会有半分减少。 在这种混战当中是不可能再使用什么巧劲了,到了后来大臂都开始隐隐有些发麻抽筋,虎口和手背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滑,温温柔柔,竟像是女人的手。 我毛骨悚然,雷劈般从手传到肩再传到浑身上下,痒痒的触感让我几欲弃刀而去。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中,黑灰相间的影子在面前闪过,地上的尸都变成了荆棘树根,把我围在中间,向我抽过来,横冲直撞,盘盘交错,试图绊倒我,试图让我摔在地上,然后被万剑穿心。 两边的树也向我压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无处可躲,只能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刀,试图在藤条和叶子上划出浅浅血痕,试图做些无用功,让它慢下来,留给我反应的时间。 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挡它,就像我没有办法阻挡自己的视线落在沾满血迹的刀尖上。 燃起的篝火舔舐上我的手,爬满了我的整个手背,黏糊了我的整个手心,炙热了袖口的花纹。 比平日轻便数倍的服饰此时也叫我不堪重负,每做出一个动作都要筋断骨绝。 我看见自己的手,它已经红了。 不累了,不痛了,只是我觉得我停不下来了,脚踢到了火堆,踢翻了柴木,漫天的飞屑不知是一开始轿子留下的,还是刚刚飘起的。 我耳边尽是低语,杂而反复的低语,温和的,魅惑人心的,且让我心意错乱的,那样清明,那样令人绝望又不容反驳。 “殿下……殿下!” 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是谁在叫我——尽管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去听——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殿下。我知道我不是她,我知道我不是殿下,我也不配。 而且我甚至看不清是谁在叫我,只是一味地挥手里的刀。 似乎有千百万只蚊蝇在我耳中同时吟唱,然后又钻进了我的心窝里,胸口发闷,发麻,发痒,甚至连同五脏六腑都被细细慢慢地啃噬,但是心脏还是强有力地跳着,试图和害虫抗争,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几乎要让我爆体而亡。 求求你,走。 我突然在凌乱的呼吸当中挣扎着分离出来几分意识,感觉到手里的刀终于被巨大的力道震得脱手而去,早已断成两节。 站在我面前的是黄大人……似乎,又不尽然。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只是突然发现变得尖锐且好斗的世界黑暗了下来,踉跄着几乎要跪倒。浓厚的云层压了下来,高高的树扎破了天,撕破出了血,血雨腥风在天地之间翻滚云涌。 天塌了,天碎了,天乱了。 我感觉到脚下的地以及不见了,到处都是灰,到处都是裂缝,到处都是风和雨,到处都是沾满鲜血的手。 它们从裂缝里爬出来,伸到我的脸上,摸我的眼珠。 我往回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脚,然后跪下来,感受到手指之间滑过的清凉,耳边天崩地裂的巨响刹那间灰飞烟灭,化为似乎从未因为挤压而变形的沉默树木,以及潺潺流淌的小溪。 清凉的水慢慢划过我的手,牵出长长的红丝,向远方去。 好慢,好轻,好缓,连绵不绝,却似乎不绝不休。 我试着甩自己的手,试着搓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变得越来越红。 在昏暗的光线当中,我在小溪上看着自己的指,看着指节当中深深浅浅的灰色影子,以及红到刺眼的掌纹。万物皆黯淡,唯有血绯红。 “殿下。” “潇湘殿下!” 我感觉到有人站在了我的身后,心脏猛然一颤,整个人从地上跳了起来,后退两步险些踩进溪流。 是火把。是他们。 我定睛看了很久,方才确认了这一点,松了口气。 心脏骤然慢了半拍,我慢慢在逐渐清明的视线当中看见攒动滋长的火,吞噬着木头,拼命地向上蹿—— 又是风起,风去还来,总无休止。 是的,就应该是这样的。轻缓风吹过我的面,悲悯笑着血红人间。 风非风,非常风。 我低下头,忽然感觉到手指扭曲到酸痛。它徒然无力,耷拉在了身体两侧。 “殿下——”红穗从旁边走过来,素净的衣服上头红了半边,一朵血莲绽放在灰海。 我侧身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地上的斑驳红草,沿着风吹开了黄大人赤色衣服的下摆。 “走罢。”我道,声音嘶哑地连自己都听不明白。 可是我不想重复了,只是径直迈步,走在了火把簇拥里,看着光侵蚀着我的余光,却迟迟没有影响到远处的黑红。两旁的人纷纷让道。 “汝等未闻公主言?”周大人在我的身后斥,我看见两旁的火把抖了抖,在愈发寒冷的风里打了个颤,“走!” 第三十二章 棱层水精碎,喷噀珠琲滑 我知道自己是失控了,走了两步心下越发烦躁,拔下头顶的发簪,向左边飞掷过去。 金光破空,穿过了火,穿过了叶,然后远远传来簪子入木的闷响,以及一声尖叫。 我长长吐出口气来:“把人绑走。” “殿下,那贼人醒了。”周明世走进客间来行礼道。 我放下手里的茶,抬头见周大人,扯出一个笑容。 昨晚连夜翻山,也不敢去山下的小村庄,怕的就是还有人埋伏。一直跑到第二天天亮,好好包了个客栈,这才得以歇息。 我倒是不担心周大人会记些什么不该记的东西,就冲着昨天晚上的一句话,我就知道他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没有再去看周大人的眼睛。 “殿下。”他又唤。 我回过头去,对上那双老榜眼的眸,撞上了铜墙铁壁,满耳铮铮。 “殿下可是头回遇到那场面?”周明世弯了弯腰,带了几分探究,炯炯的目光几乎要把我烧穿。 我脑海当中闪过无数斑驳混杂的记忆,红泪淋浪,夜深雪重,交杂在一起,揉碎在一起,最后沉入深深的眼底。 我惨然一笑:“是啊,本宫实在被那场景吓到了,叫大人见笑。” 或许是头回罢。 就当它是头回罢。 行至后柴房,柱子上捆着个人。还未进门,我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铁锈腥气,不禁以袖掩面。 黄大人站在里面,周大人跟在我后面,在场十几个人都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个个面不改色心不跳,先放下了手里的器具,然后回身来对我行礼。 我微微抬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眼前黑糊糊,晕眩了好一会儿方才冷静下来,我在旁边随从搬来的凳子上坐下。 “黄大人,问出什么没有?”我扯了扯嘴,强迫自己专注于屋子角落的木柴。 “回殿下的话,此贼的嘴颇硬,怎么也不交代。”黄大人欠了欠身,语气略略有些遗憾。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柱子上的贼人早已状若癫狂,神志不清。旁边的小兵过来,把他嘴里的布扒了出来。 那糖葫芦似的人,立马开始蹬起了被捆的手脚,山楂汁淌了满地,渗入地上的干草堆里,黏糊糊,阴惨惨。 “狗彘,有种就杀了老子!”他嚷嚷着对我啐,结果却吐出口囫囵血来。 旁边人上去就想甩他个耳光,被我制止了。我踱步又回到桌旁,用指节砸了下桌子:“你可是来杀本宫的?” 他瞪着眼睛,梗着脖子:“是!” 我又一敲桌子:“你可是江湖中人?” “是又如何?!” 桌子咚咚闷响:“可是毁了本宫的轿子?” “是!” “可是带了刀杀了本宫的人?” “是!” “可是早有埋伏?” “是!” “可是为了什么东西?” “是——”他恼怒地吼了一半,然后调调突然拐了个弯,噎住了。 我歪了歪头,露出了个笑容,把手从桌子上收了回来,故作高深:“行了,昨夜你等并非全军覆没,你的另一个弟兄早就招了,如若你俩口供对得上,我就将你俩放了。” 那贼子垂下头,一时看不清他的面。 我在桌前坐了下来,把手又放在了桌上,颇有节奏地敲击着。一时之间,寂静无比的柴房里只剩下了桌子的尖叫。 旁边的人都很识相地没有说话,直到那个人影晃了晃身子,抬起头来。 贼人两道眉毛挤在一起,似乎痛苦之至,同先前发犟的模样天差地别,浑身黑衣早就被酷刑撕得七零八落,神情恍惚哀木:“殿下……我等是来——是来盗取舆图的。” 我心头一震。 竟然是舆图?江湖势力来要南篁的舆图做什么? 平素江湖向来和朝廷相安无事,这会儿看样子,那边怕是不太干净。 或许是那边听到消息我巡防灾城,认定了我会把舆图带在身上,于是派人来夺。 可是江湖人在南篁行走本不受限制,要探访地形,大可以自己去看去查——难道这些人并不是南篁的势力? 不对,南篁已然进出不得了。 “继续说。”我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惊骇不已,面上却还要装作波澜不惊。 演戏要演全套,再如何也不能在半道上露馅,一知半解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贼在十几双眼睛当中再次张开了嘴,却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后的字。 “难——” 他不说话了,整个身子陡然僵在了半空,眸子向上翻着露出眼白,短细的睫毛垂在了地上,血溅当场。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眼前,来不及去反应。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线由昏暗阴冷的柴房转为了开阔广袤的天地,本能地翻身上了房顶。 我转身正看见一个黑衣人正在低矮的房屋上疾行离开,便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彼时黄大人和几个随从也翻身上了房,我拔下发簪,裹着内力,随着前头的飞镖直奔那人的头心颈。 速度之快难以看清,那人影却突然跃下房顶没了踪迹,几枚暗器全部落空。 待到我与黄锃飞身来到那人消失的地方落地,竟然身处闹市,只有过路赶集的人同我们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也找不到人,可显然这不是尴尬的时候,黄大人当机立断准备分头行动寻找那贸然杀人者。 手忙脚乱当中,我看见远处有官府的人跑过来,耳后忽然传来一阵劲风,猛然回头,脸颊立刻贴上了个冰凉的物件,像极了雨雹,水精碎,珠琲滑,血点沍。 寒光在我的瞳孔当中过,棱角分明尖锐,耳边分明喧嚣。 质地冰凉的镖舔舐过我的面,斩断了飘扬的青丝,扎根进了黄土。 世界上所有声响都消失了。 我不敢想,如果我没有回头,如果我没有移开这一点点的偏差会怎么样。这么精,这么准,这么快——我命休矣! 淌血的脸颊并没有阻挡到另外三支飞镖紧接着向我飞来。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个黑点从天而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风吹散了我的视线。 第三十三章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飞鸟有眼,我自然无法在这紧迫之事躲避尖喙,也不能指望尚未反应过来的黄大人将倾刻救我与危难之中。可我却见黑影陡然掠过,鹰爪当啷,轧碎了雀儿最后的尖鸣。 三支铁镖落地,又成了看不见东西的死物。 随之而落地的,还有一杆银箭。 光珠从矢尖滑到矢身,繁复的花纹盛满了融化的金水,蔓延出凹凸不平的大地。 “南潇湘。” 我顺着箭矢的反方向寻觅身影的原头,只见光那端赫然站了一行人,为首那个骊马駉駉,下颚微微抬起,缓缓将手里的黑弓贴在了马脊梁旁,睁开了右眼。 轻蔑,淡泊,得意。 可是我还是在那看似冷漠的眸子当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似乎在嘲我,似乎在为自己英雄救场的举动而沾沾自喜。 我定定地看着那人策马来到我的面前,四蹄笃笃后翻身落地,玄靴在粗粝的石子沙泥上略略摩擦,尘埃落定。 他却慢吞吞眨了下眼睛,并未说话,五指向后看似轻轻挑了下箭筒的底部,一杆长剑竟未触碰弓身便破空飞出,极快速地向苍穹扎去,其势隐隐有了破天的架势。 正是以臂代弓,以指御箭! “柏永曦。”我看着他,吐出这几个字来。 他的眼里顿时笑意就溢出来了,身子往马上一靠:“潇湘殿下呀,您可是得仔细着身子。若我今日不来,叫那贼人钻了空子,可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柏永曦打了个响指,立刻出来两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架来那贼人的尸体,那杆破空箭正直直插在他的头顶,人早已气绝身亡。 我只道这柏永曦是个医术精湛还会易容的江湖游子,谁料想箭法内力也是如此浑厚。 箭上天落地之间,他竟然早就算好了贼子的位置么? 这可不仅仅是武功高强了,简直算得上武林翘楚。 “少贫嘴。”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不打算对他多加赞赏。 “喂!我帮你杀了贼人,你都不打算谢谢我?”他见我转身要走,上前两步揪住我的袖子,阴阳怪气嚷嚷道。 我正想要回过头去怼,却听得一声厉喝—— “汝乃何人?!”黄大人在旁边已然观看多时,此时看到这样陌生男人蹿出来对我动手动脚,终于憋不住了,大刀阔斧就准备挥过去。 他气运丹田,一掌向柏永曦的手劈过去。 柏永曦神色陡然一凛,虽为翘楚,毕竟年少,此时硬碰硬在我看来不是个好选择,他亦似同感,很果断地松了手。 “这位应当便是黄大人了。”他倒退三步,在杀气腾腾的黄锃面前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整理一下被对方掌风打乱的衣袖,随后干脆抱拳,深深一礼,不卑不亢。 他身后几骑身披兵甲的人亦翻身下马,单膝跪倒。 “臣等奉陛下令,听闻潇湘殿下在小全山遇刺,轿子被毁,特来支援。” 他说罢露出腰间银牌,挥挥手后头便有人拉出来了个全新的轿子。 我很确信柏永曦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了我,我也很确信他是故意的,他在幸灾乐祸。 先前我还暗自窃喜没了轿子,这下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不需要理由了,谁知道这孙子半路插了一刀,跑来送了个新笼子。 这口气叫我如何咽下去?! “柏永曦,你这个,混蛋。”我抬脚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去,吩咐身旁人从地上捡起贼子处理掉,心中有些叹息,更多的却还是那轿子带来的悲戚。 后头那欠揍的声音得意洋洋,得寸进尺道:“殿下留步。” 我心中轰隆隆作响,沉默良久终究是用杀人的目光劈在那修长身影上。 他也不怕不恼,叫人牵了匹马给黄大人,对我行了个礼,语气却嚣张得几乎要叫我从地上跳起来:“殿下金枝玉叶,抛头露面且交予我等凡夫俗子。请殿下上轿罢,莫要损了玉足才好。” 我感觉整个脑袋可以炸开来了。 柏永曦,我记住你了。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随从以及黄大人,竟然都十分同意的模样,个个都眨巴着眼睛望着我,好像我能飞进轿子似的。 柏永曦嘻嘻一笑,背着一只手,弯腰挑开轿帘,“卑躬屈膝”。 我把我从小到大听到过的脏话全都在心里骂了一遍,走过去咬牙切齿地附在他耳边:“你别叫我逮到把柄。” —— 待回到了客栈,我坐在摇椅上,红穗从外头送来了茶盏。 茶香四溢,提了些神。今日柏永曦抽风安排的轿夫八成是得了命令,一个个晃得比谁都欢,而我在里面差点没晕吐过去。 我颤颤巍巍地端起茶,准备一饮而尽,谁知道刚刚抬起手,突然从外头飞进来根碎木条,狠狠钉在桌上,吓得我手一松,茶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粉碎。 此时我终于不能再忍了,撇下目瞪口呆的红穗冲出去,咣得撞开木门,却差点没刹住脚。 柏永曦就和个铁柱似的杵在门口,根本没想着躲,是生生毁了我一碗好茶都不带愧疚的坦坦荡荡。 我张着嘴,指着他的鼻子,喘了半天气硬是没憋出话来,最后一甩袖子又进屋去了。 他见我坐着,全然未有半分以下犯上的自觉,左看看,右瞧瞧,背着手活像是来巡查的老祖宗,一路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我的面前。 柏永曦扬着眉毛咂了咂嘴,表情颇为浮夸,随后蹲下身子来用手指沾了沾碎碗片上的茶渍,放入口中。 我实在看不下去,一拍桌子:“柏永曦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哎呀我的好殿下……好茶,好茶啊!”他立刻站起身来腆着脸笑,歪头装傻充愣,然后回过头对着红穗,鬓发飘飘遮住了眸,却掩不住话中顽劣,“喂,小丫头,还不块给你主子和本大人我再上些茶?” 红穗已经吓得连滚带爬,立马冲出去备茶了。 我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竟然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南潇湘啊……”他见我横竖都不准备理他,站在那里却迟迟也不离开,便欺身压上桌子凑到我面前来。 我沉默良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柏永曦,你脸如何这么大呢?” 第三十四章 伊予独何为,与之同俯仰 “嘿,我好心来看你有没有被晕死,你还不领情。”他仔仔细细地看我的脸,似乎还真要为我诊断一番,最后从桌上滑下来,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咧嘴笑。 我真是搞不懂了,这人竟然可以笑一天脸不僵。 不知道是不是我和这个柏永曦命里犯冲,一见面就吵架没个消停,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不说话?若非溯哥,我可不会大半夜从皇城长途跋涉跑到这鬼地方来和你受苦!” 红穗把茶水送了进来,死死盯着柏永曦这不速之客不放,整个人像是筛子一样抖个不停,险些又弄翻了两盏茶。 我刚想出言安慰,谁知道柏永曦一抬手,她便吓得坐在了地上,然后忙不迭地开始收拾地上之前的碎片。可怜她直接拿手去捡,完全没有任何防护,尖利的边缘扎破了手指也浑然不觉。 我本来心情就十分烦躁,现在见红穗这窝囊的样子,被一根木刺就吓破了胆,更是胸闷气短起来。只见她满手猩红,血水落入木板和木板之间的缝隙里,沿着细长的浅沟,被无形的墨笔舒展开来,点染出一双嵌在灰影里的绛眸。 那双惺忪的魔眸睁开来,无所畏惧地笑侃这棱角分明又模糊的世界,然后伸开四肢,抓住红穗的手紧紧不放,传送着钻心的痛,吮吸着色彩,变得越发鲜艳起来。 “柏永曦,你看看你都把人吓成什么样了?”我心里发紧,然后又蹲下身子搭住红穗的肩,“红穗,你是本宫的婢,本宫绝不会叫你被别人欺辱去。” 依着红穗平日里沉稳的性子,似乎并不该是这般惊惶才是。可能是她昨夜也吓破了胆,对我又无法全身心地依赖,故而又瞅见木刺飞来,才吓成这副模样。 一个好端端的宫女,尤其是先前还救了我一命,现在和我出来,结果被吓成这样,怎么也过意不去。 我听见柏永曦在身后放下了茶杯,瓷碗清脆碰撞的声音响过以后,留下的只有死寂。 “殿下,奴婢先告退了。”良久,红穗的声音细若蚊蝇,得到我点头后,便用淌血的手捧着碎片出去了。 这场插曲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也是有意让她下去包扎,便允了。 本不属于茶碗的颜色啪嗒啪嗒落在也不属于木头的地上,刺痛了我的眼。一阵天旋地转,我再次坐了下来。 满地蜿蜒向上的血红色小蛇缓缓游动着,匍匐着,最后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慢慢滑回地上来,嗫嚅着拱面前的高墙。 “潇湘,此行怕是不会太平,溯哥身为太子身不由己,无法相助。”柏永曦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似乎完全不觉得此时的我如果更加激动些,会拔出手边的木刺扔过去,“所以嘛,我只好屈尊陪你走一遭了。” 我闻言回过头去,见他无所谓的神色,心中很对这自大的家伙不屑。我眯着眼睛看着这张他的脸,忽而冷不丁开口:“真不知道这是你第几张脸。” 他这千日千面的模样我早已习惯了,不论是来问脉还是其他时候的见面都顶着截然不同的五官。就算是第一次我们见面,他撕掉外面老皮后露出的——我所以为的真容,其实也是假的。 听太子说,他有好多好多模样,多到根本数不清,就连殿下自己,也未曾见他全部撕开过。 我倒是怀疑了,一个连脸都没见过的人,是如何成为太子身边得力干将的?而且还似乎长年混在南篁宫中? 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罢。 柏永曦闻言睁开眼睛,几乎无法察觉地变化了下表情。 我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我从未在他的任何一张脸上看见过如此古怪的神情。 说不出来那是种什么奇怪的感觉,只是我突然觉得,他的确不是他看起来的这么简单。在他变化的瞬间,客房里的桌椅都随之变形了——那好像是我唯一觉得恰当的形容。 我打了个冷战,有些后悔先前的口无遮拦,结果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闭上了眼睛抖起腿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千面不好么?你怕是不知江湖里头一张脸是什么价。”他的声音如常,语气又带了几分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爷见人做人,见鬼装鬼,乐意什么样就什么样,有何不妥?” 我一窒,原想着是不是说话嘲讽得太过,现在也没有这个顾虑了:“你倒是圆滑,圆滑得连自己都不要了。” 他闻言顿了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儿:“这个世上若要都能随心所欲,哪里还要曲意逢迎呢?” “自己是什么?自己不也是因周遭环境而成,也因周遭环境而生吗?”他笑眯眯道,“成因它,生因它,立因它,改因它又有什么错处呢?” 我被惊到了。 似乎,并没有什么错处。 原谅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语,就像是诸子百家各执一词,自古来争论不休,却从未有什么结果。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那人已经悠悠出去了,关上门的时候滞了下脚步,又从外头探进来半个脑袋:“顺带一提,那茶着实是差,下回还是注意些。” 我气得差点把旁边的茶盏扫在地上。 这个柏永曦先前还对这茶赞不绝口,怎么这就变卦了?被我气到了就用这么幼稚的方法来反驳吗?真是小心眼到可爱。 我望着旁边的茶。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叫人生气,但是他方才说的话还是蛮有意思的。 成因它,生因它,立因它,变因它,改因它,只不过成生立变改都是自己做的抉择,自己做的抉择决定了成为什么样的人——好罢,似乎这样也不对,只是弄得他说的话越发有道理了。 全天下有千千万万种声音,有千千万万种人,哪里都能一一解释清楚呢。 我唏嘘一阵,周明世进来和我商议巡防沿途即将经过官府的事宜,用过午膳后,便又开始北上了。 第三十五章 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过路的人,遇见的景,都在车轮下被碾碎成灰烬,在马蹄奔驰而过扬起的灰尘淹没殆尽。 柏永曦还算是有良心,没有就这样让我在轿子上自生自灭。他当日晚间改了改轿子,加了两个轮子,然后弄了两匹马,总归没有四个人抬那样一颠一颠那样晕乎了。 而且这样路程也快了不少。 本来预计三天后到的府衙,一天多就已看见了城门。 越靠近城门,人烟越少,到了最后竟然荒凉地可怕。 轿子捱在后头,扭扭捏捏准备进城。城门口肃静地很,几乎了没有来往过路的行人,没有进去的,也没有出来的,唯有树上的慈乌,哑哑吐哀音。 木头轮子兀得吱吱呀呀停下,惊走了栖在枝上的慈乌。前面似乎被官兵挡住了前行的路,隐隐还传来忽远忽近的交谈声。 我微微挑开帘子,对旁边候着的红穗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便小跑着到前面去探听情况了。 还未等她回来,轿子便又动了,一路无阻进了城。我在不经意一瞥的缝隙当中,看见外面跪了好几个官兵,个个衣着褴褛,浑身上下都破破烂烂,竟是连装点门面的官兵,都没有个新衣了。 此时其实还未到灾城,只不过是附近的一个大城罢了,朝廷拨下的款都到哪里去了? 轿子刚刚进城,一股压抑气氛便扑面而来,沿路的商户都禁闭着门,酒旗耷拉着脑袋,往下面呕着黄水,滴答滴答落入坑洼小路。 路上半个人都没有,偶尔在街角看见几个麻布衣服影子,黑糊糊一闪却又拐进屋子里不见了,在清晨的惨雾当中凄凉萧瑟甚极。 我不禁蹙起眉头,这里的官府究竟是做什么的? 前日按照周明世说的,这里从前应当也是人声嘈杂的大城,当权州牧是姜定云姜大人,年过四旬,按照年年报上朝的章,也是位极得民心的大人,说他“广博易良,行圣祖之道,做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之贵事”。 可如今看来,难道并非如此? 我思绪飞转,轿子已然进了府衙,似乎门口已经很久无人洒扫,地上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片死花枯叶。 门口端正跪着一人,轿子停了下来,看样子那便是州牧大人了。 我实在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只是偌大一个府,单薄人影跪在死物交织的世界里。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因为他匍匐在地,正对我行礼。 “微臣姜定云参见公主殿下!” 我有些愣,未曾料到他竟然大礼相待,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柏永曦等了半天没得到我的回答,便代替我朗声道:“殿下有言,大人请起。” 那分明还未曾过半百的人站起身来,却清瘦得不像样子,苍老得不像样子,缓缓退到旁边,等我下轿。 先前对于这位州牧的怨气再此刻都烟消云散了。我心中生出几分同情,在红穗搀扶下下轿,对这位悲惨的州牧点头致意。 州牧算是地方最大的官了,本以为这是个贪官才将百姓剥削成那样,没想到原来这里也穷得叮当响。 其实也不止是地方穷,因为这次水灾,国库都已经被掏空了,这个也是很清楚摆在面前的事实。 这位姜大人名字倒是大气,倒像个武官,本人却看起来书生气十足,同奏折形容的相似,是不折不扣的儒生。 他一身官袍,看起来还是崭新的,没有什么褶皱。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出来,但是我还是看见了他泛黄的袖子和脱线的领口。 这位姜大人脸上没有胡子,收拾地干干净净,却掩盖不住满面沧桑和疲惫。 我坐在了上座。 这一坐,先前和周明世商量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看着几乎可以用面黄肌瘦来形容的州牧,相对无言。 “姜大人,我等此行路过你的城关,还要叨扰你两日了。”最后还是周大人开了口,站起身来对姜定云作了个揖。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殿下驾到本是微臣的荣幸,只怕粗茶淡饭,照顾不周……”姜州牧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躬身又对我一礼。 我颔首,正欲说些什么,望着对方清瘦的身影,又看了看早就在桌上摆放好的膳食,又说不出来了。 菜色简陋得离谱,南篁国库虽然空虚,却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这光景倒是叫我想起从前的苦日子来。往事不堪回首,我亦不愿回想。 我抬头看向姜大人,他低着头,似乎也觉得这样的饭菜实在拿不出手,为作为州牧却连像样的膳食都拿不出来而略显愧疚。 我不愿让他这般难堪下去,便率先动了筷子,在场的两位大人又都不是什么贵族子弟出身,或多或少都有过穷苦的经历,便也并不十分挑剔。 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柏永曦的反应。 他刚开始有些踌躇,神色莫名,但是在身边人都动筷后,却很快地尝下了第一口。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也没有很大的排斥,和别人也没多大的区别,便觉无趣地转开了视线。 好罢,我应当承认这般想要瞧柏永曦吃瘪的模样有些坏,但是这绝对只限于他一人。 用膳过后,我只觉得那些米都有些霉,喝了好几口茶才把嘴里的味压下去。 我用帕子拭去嘴边的茶,转而向姜定云笑:“多谢大人款待。本宫方才一路来,见满街无人行走,这是何道理?” 姜州牧摇摇头,面带羞愧:“皆是微臣管辖不周,水灾一来人心惶惶,城民该逃的逃,该跑的跑,人走茶凉,这些店哪里还开得下去,这些集哪里还有人去赶?天灾当前,市井空空,也实属无奈。” 我又想起大街上那死寂的模样,打了个冷战,又有些语塞。 不是不知道应当如何作答,只是有些难过,有些唏嘘。 可怜州牧独守空城,做了半辈子的州牧,管了半辈子的州,怎么会对这地方没有感情?结果却因为飞来横祸摇落了满树的绿叶,纷洋落地变成毛糙的干黄,只留下他守着枯木,守着满地的死花残枝。 第三十六章 武陵春晓花冥冥,渔歌兰枻摇残星 面对这样的州牧大人,我着实不知如何安慰,眼角余光瞧见手边的茶,便站起身来敬过去:“姜大人国难当头,以身作则,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瞧见下头黄锃周明世也跟着站起身来,和我一起端起茶杯。 好个姜大人,那模样真是声泪俱下,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爬起来,举起手里的茶,抖得几乎要把茶碗打翻。我分明看见落在桌上的水滴只是清水,曾活过的木裛露蒙泽,也焕然起来了。 “下官何德何能,竟得公主如此青睐!”他道,然后弯腰将茶碗举过头顶,“老天有眼南篁之福下官之幸!有女如此胜儿郎,何愁苍生不安!天灾人祸妖魔鬼怪尽管放肆,我朝自有铜墙铁壁真龙金身庇佑,定叫尔等全都灰飞烟灭!天佑南篁,南篁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大人对我行礼再三,因为还有公事要批,便先行告退了。 虽然我实在不知这样渺无人烟的城有何可忙,但我毕竟未曾做过州牧未曾当过官,正事繁忙我也不好留他攀谈。 人走后,黄大人周大人柏永曦脸全都垮下来了,一个个都没了先前的慷慨激昂状,愁眉苦脸地坐着。 我把手里的茶重重在桌上一砸,目光定定地扫过在场每个人的眼睛,喉咙之间送出的冷风冰凉了唇齿:“无论如何,那三万两白银的下落必须找出来。” “查,给我查!” 周明世浓密的眉毛本来在额头上就够拥挤了,现在更是纠缠地要掉下来:“方才这位姜州牧神色作态不似做假,我们先前不好妄加定论。” 柏永曦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抬手制止。 南篁花费了多少气力,损失了多少人脉,得罪了多少人,要死要活才扣出来这么点银子为了救灾而来,可看这样子这州城并未收到半分裨益,那姜大人也半字未提那笔巨款。 这便是……不知道了? 还是有意隐瞒? 我尽力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沉淀下去,然后挥挥手:“你们且都先歇息,此事待到午膳过后再议。” 众人听闻虽似乎面有不甘,却因为今日起得着实太早,还是哈欠连天者居多,陆陆续续便也纷纷退了,最后独留我一人在厅里坐着。 我倒是不担心会有人行刺,这地方荒无人烟,那些随从护卫也不过都是在这附近歇息,并不会走太远,再如何我也能等到救兵来。 前日周明世贸然来见我,交予我一封秘书,上头是老皇帝的话,说朝廷前些日子拨下一笔款给粱州,足足有三万两白银,可是却无有建树,叫我们去灾城前,先明察暗访,看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因此才有了巡防粱洲官府,见姜州牧的这一出。 三万两白银放在别的地方可能不算多,但这也是我国库给到地方所能负担最大的拨款了。南篁本来就是苦寒之地,别说这打仗的时候也没有东西可以交易换钱,就算太平盛世南篁也一直国库空虚。 老皇帝杀我不成,反倒变本加厉,这种事情却又危机,自己鞭长莫及这远在天边的粱洲,便只好来找我了。 可恨我只能在这种地方苟且偷生,空对长桌素木无言,连记仇的资格都不会有。 思及至此,茶杯已然要被捏碎。 每每这个时候,无数头绪涌上心头却无从开始,注意力就会溜到更加狭小的平常事情上去,比如呼吸。 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在这个安静大厅中保持安静,不要打搅我的思绪,可是这样只会让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渴望呼吸,怎么也不够似的索取。我不得不又做了个深呼吸。 真是够了。够了,连我自己都要和自己作对么。 面前的残羹还未曾有人来收拾,也不知道有没有来收拾。我独对冷漠残羹,也感受到自己的热气缓缓离我而去,被缓缓抽干。 门忽然开了。 外头进来个弯腰的老仆人,他在门口险些绊倒,然后毕恭毕敬:“参见公主殿下,州牧大人命小的来收拾桌子。” 正在我心烦意乱,外头突然进来个人,真真是惊悚不已,险些还以为是什么鬼神降临,认清后不由嗔怒:“州牧大人手底下的人竟这样没有规矩!连先前叩门问话都不做么!” 这唬得我心都颤了,那老仆人跪着不起来,也不晓得是认错了还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撇撇嘴,良久也得不到个答复:“好了行了,下次注意些就好了,你且起身,该收拾收拾,改打扫打扫,不必管本宫。” 那老仆人依言站起,到旁边收拾起来。 我坐在位置上打量他半天。他着实已经老了,行动都不利索,收拾几个碟子收拾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还没有弄好,外头也没有人进来帮忙。 这么多桌子,我们一行这么多人,这么多好的烂的碟子,收拾都尚且要这么久,更别提清洗了。 他这是被罚了,还是这个州牧府就这么一个仆人? 我着实不敢想,看之前那模样,府衙根本没有人打理,里头也根本没有人修缮,里里外外破破烂烂,如果只有这么一个仆人倒也说得通,只是这也太过于清苦了罢。 州牧再如何说也是一州之长,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沦落到这番境地,沦落到没东西吃,雇不起仆人,房子不成形状。况且这里还不是重灾城,只是重灾城周围罢了,也不至于人都跑光死绝了罢。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演给我看的呢?可是这又未免演得太过,反倒弄巧成拙。 “你家大人……”我沉吟片刻开口,却吓得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老仆已然年过半百,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听我的声音转过身来,满面的泪是再也隐瞒不住。 我方才想起这老仆从刚刚开始进门,举止就十分奇怪,又急又不急,欲言又止。 谁料还未等我做出什么反应,不等我宽慰几句让他慢慢道来,他就四肢并行涕泗横流,爬滚着来到我桌下,腰都哭得直不起来,嘶哑的喉咙哭得真是悲痛欲绝:“殿下……殿下!求殿下救救我家大人,求殿下救救粱洲!” 第三十七章 汉江回万里,派作九龙盘 我从头至尾还未曾反应过来,只晓得那老仆莫名其妙地进来,慢吞吞地收拾,然后又连滚带爬哭到我脚边来,话还说的含含糊糊,没头没尾。 本来想要静观其变,谁知道这个老仆哭起来没完没了,嘴里说的都是那几个字,像是事先背好的词,半天蹦不出个新词来。 这怕不是故意来叫我糟心的? 我强压住心里的烦躁,站起身扶住瘫在地上的老仆人,耐着性子问:“你且慢慢说。”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会儿,然后又似乎觉得不哭下去没法叫我重视,于是深吸一口气又要放声大哭。 我一阵头疼,连忙制止了他的行为,让他停了痛哭:“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怎么你了。你且说,本宫给你做主。” 老仆人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好半天才酝酿好,同唱戏似的,话未出口先嚎一嗓子运气:“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大人自小是名门望族,是从朝廷工部下来的,自打来到粱州这荒凉之地什么苦没有吃,什么难没有渡,可依旧为官清廉正直。现下遭灾最重的是许州。许州邻粱州尚且如此,我家大人受命守候于此,他不开这个口为的是不扰许州,可老奴斗胆请殿下回朝,请朝廷就算是为了民生也要照顾一下粱州!” 我皱了皱眉头,听他这话,难道他压根不知道朝廷拨款粱州三万银的事情? 不过此事也不可妄下定论,毕竟他一个奴仆,此事或许不知也是有可能的。 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今日抵达开始,偌大一个府邸,几个奴仆,三万两白银,不可能不知。 自我踏入这府邸开始,真正看见的下人,只他一个尔尔。 “本宫知晓了。”我点点头,定住心神,“既然来粱洲一遭,必定会将此地的诸事一一上报朝廷。” 那老奴自是千恩万谢,然后继续收拾屋里的茶碗,我瞧他一人收拾的吃力,动了恻隐之心,此时没法传唤我的随从,于是便也就近收拾了几个茶碗。 这个老奴实在是蹊跷,上来一通哭不说,说话时候的目光也闪闪烁烁,总叫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正想着,却突然感觉手指一阵刺痛,低头看发现原来是被茶杯沿的缺口划到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了不得,就旁边几个桌子的箸,杯,碗,皆有破损,唯有我这桌上是完好的。 这究竟是穷到什么地步了? 我顺手将手边的杯碗递给那老奴,那仆人又再三道谢后,便下去了,又留下我一个人对着大厅发呆。 本来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可我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番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叫我心神不宁,叫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那么这个姜大人究竟有没有收到银子?按照这老奴的话那必当是没有了,那这老奴又会不会是他派来的? 我现下身在府中,身边高手如云,想要暗中搜查是否藏有金银也不是难事,到时候叫柏永曦想想办法便是。 这事情本来如此进行不需要这些弯弯绕绕,只要叫人搜查一番便是。但是这个老仆一出现,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明里暗里似乎蕴含着更深的意义。 如果我并未在姜州牧这里搜到银子,那他便真的没有贪么?如若他将银子藏到别的地方,我如何能够发现呢? 我越想越不对,站起来追到门外,正好看见迎面走来的周明世,算算时间老仆走了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看他那身子骨,又拿着重物,步履蹒跚说不定还没有走远,便一把拉住他问:“周大人,你来时可曾遇到个老仆人,还拿了好些茶碗?” 周明世一愣:“未曾。” 怎么会呢。 我又追出去,却忽然觉得无处可去。 我站在路的中间,州牧的官不小,府也大,四通八达的路不晓得通向哪里,保不准他拐进哪边的阴暗角落或者进了哪边的后厨房。我一个外人,哪里找得到呢。 “殿下?”最后还是周明世唤我,让我回过神来,“殿下,下官又搜罗了些姜州牧的为官生平。” 我颇有些遗憾地最后看了眼那些乱七八糟的路,转身和周明世进了屋。 周明世说的大都是他如何来到这个粱州,又是如何治理官民的,这些我也不是不知道,无非是些折子,夸这位大人有君子之德,有爱民之心,听得我好生乏味。 这些赞颂大都却没有什么功绩,赞美之词听多了就开始应该开始反思了,一没有变卖家产为民出力,二没有显着抗马上游牧功绩,无功也无过就被吹得天花乱坠,可想而知南篁究竟是衰败到什么程度了。 “等等你且说说这位姜大人先前是个什么职位?”我望着窗外试探着透进来光,小心翼翼地,用温暖的手,想要替死去的树收尸。 “姜州牧的父亲是原先也是工部的人,可惜很早就死了。姜州牧刚刚进工部听说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官,然后仕途通达,平步青云,最后做了个窑冶司都管。这职位听起来像是个小喽啰,可一偷工减料,油水就厉害了,而且因为都管这个职位的特殊性,和工部高层也是有直接上报权力的,因此下面人的礼品收得肯定也少不了。”周明世有些嗤之以鼻,顿了顿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后来他在司里待了几年,好像还有上升的意思,但是粱州哪边缺人,不知怎的这位姜大人就成了州牧。虽然官面儿上看着是升,可是里面好处有没有捞着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番缘由在里面,窑冶司是制宫廷以及各种用具的大司,皇宫里的什么金碟子银碟子茶杯碗筷,基本都要从这个司里来,这好处可不多得数不清了么。 我啧啧称奇,又有些叹息他来到粱州这穷乡僻壤,曾经每天泡在最奢华的东西里,被最有权有势之人所用之物环绕,后来肯定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第三十八章 加添雪兴凭毡帐,消杀春愁付酒杯 柏永曦这边已经将这位姜州牧的生平一一细数了过来,我却没有心思往下听了。 他这边在说,我这边想的却还是那个老仆,耳边回响的却还是那个老仆的话。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并且我在没有见到并且调查到更多人的时候,是绝无可能自己明白的。 或许我可以问问姜州牧,把那个仆人叫回来问问? 这恐怕会比我们一行人瞎想瞎查来得更直接。 用完午膳休整片刻,我留下了黄周两位大人,柏永曦和姜州牧。 既然我们突然来访,什么目的也没有,就是来蹭吃蹭喝肯定是不可能的,对此姜州牧也心知肚明。我后来想了想,其实将此行的目的直接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人已经在这里了,要藏赃也早就藏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顺带看看他的反应。 结果却是十分出乎意料。 当我们将来意告诉姜大人,询问他有无见到朝廷的拨款时,他十分理所当然地大方承认了。 “下官确实有看见朝廷的拨款,当日还是王将军护送的银两。” 我将目光放在周明世身上,看见他轻轻点头,示意确实是那位将军负责此事。 只可惜这位将军远在都城,我们是很难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了,就算是飞鸽打个来回也要好些日子。而我们在粱州又逗留不能过久,因为是秘诏调查,回去晚了太多肯定是要遭人非议的。 时间紧迫,又毫无头绪,现在是真的快要走投无路,盼着念着的柳暗花明迟迟没有出现。 “然后呢?”黄大人抢着问。 姜州牧看起来是知无不言,死心塌地说实话的忠义之人,此时却有些顿,有些感慨:“然后银钱就没有了。” 大厅里陷入长久而尴尬的沉默。 我目瞪口呆,不知所谓。 “什么?怎么没有的?”柏永曦的脸有些发僵,开口打破了奇怪的气氛。 姜州牧将目光放在了柏永曦身上,又严肃起来:“当日许州刺史派人来传话,说是那边急需银钱,事发突然朝廷刚刚批下来,还拿了圣旨来,下官就将银两送去了。” 我的视线仔细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试图看出几丝心虚破绽,最后无功而返。 送去许州了? 许州正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州城,许州刺史也是一直驻守在许州的官员,做事情也是稳稳当当,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可是既然皇帝下了密诏,说明了银两是在粱州丢的,那么就不会有错,所谓圣旨又是从何而来呢? 密诏里说,皇帝是收到下面的秘折以及查访了从粱州来的难民得知的银两缺失,但是如果按照姜州牧说的,如果下过什么诏,这事情压根就不会存在。 老皇帝年纪大了,是不是忘记自己下过圣旨? 整整三万两雪花银,如果有调动肯定会记录在册的,皇帝肯定也很上心,无论如何也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才是。 难道是皇帝另有目的不成? 我现在其实并不是全然信任这位所谓的父皇,先前还要设局杀我,现在又来了这样一出戏,所有的线索归整在一起,我却没有办法从里面找到半分头绪,完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样做我什么都查不出来,而且一头雾水耽搁了这么多天,对他有什么好处? 青天昭朗,再抬头云高地阔,茫茫长江湖,深深诡庙堂。我置身其中,香炉烟雾缭绕周身,棋局交织纵横天下,条条是路,子子是局,格格是战场。 我本是小卒,每一步都谨小慎微,时刻抬头,时刻注意,等着大手捏住我的刹那,伸手扣住他的命门,将他砸入这场生杀场。届时等待着,满局皆震。 可是我现在还在等待,还在静候,走着自己的路,行着自己的事,躲藏在交叉路口,望着四方通达。 该往何处走?皇帝在某处看着我,我逃不过他的眼睛。 “姜大人,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试图挣扎着寻求一点点不可能。 姜州牧似乎也感觉到我们几人的情绪变得不对,开始意识到其中有什么内情了,短暂犹豫后郑重起身,拱手躬身:“下官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分虚假,就叫洪水冲散我的州牧府罢!” 我摆摆手,感觉连站起来回礼的力气都没有了,撑着桌子摇头:“姜大人不必发毒誓,本宫自然不疑。” 那怎么办,就此离开,去许州再一探究竟么? “姜大人,本宫想找一人。”我望着窗外的阳光逐渐在地上缓慢移动,忽然开口,“请姜大人将中午来收拾残羹的老仆找来。” 姜州牧明显一愣,嘴唇抖了抖,露出疑惑的神情来,支吾了好一会儿:“这……” “此事下官着实不知,还容下官前去询问今日究竟是谁收的东西。” 我仔细一想也对,他堂堂州牧肯定是不知这些繁琐小事的。 “那就劳烦姜州牧了。”我扯出个笑容。 姜大人告退后,几人不由对我送来了探究的目光,我也并不想把话挑明,因为按照姜州牧的话来说,那个老仆的话也合乎情理,再叫来只是想要再确认一遍。 他求我为粱洲要拨款,因为他们的拨款被朝廷改拨去了许州,着实无误。 我略过这个话头,敲着桌子问:“诸位对于此事有何看法?” 出乎意料的,周黄大人面面相觑,并没有回答我的话,都是十分迟疑的模样。 最后开口的却是柏永曦,只见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翘起腿来,全然是副随心判定的样子:“要我说,这姜州牧就是个老狐狸,自己贪了银子还要推给隔壁,还道貌岸然,谦谦君子,内里不晓得有多黑心。” 我紧绷着嘴唇,把涌到喉咙口的骂话锁下去。 这种话可是儿戏?这种话岂能乱说? 对面的周大人黄大人几日相处下来,显然也是明白这柏永曦的性子了,此时也见怪不怪。 我只恨自己怎么不能再聪慧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条线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十九章 油窗漠漠雨垂垂,秋尽江南草木知 “此时疑点颇多,不若我且命人进宫禀明圣上,详细核对,必能鉴别真假。”黄锃请命道,大有就此上马,一路跑回都城的架势。 我摇头制止:“此行路途遥远,实在太过费事,更加不能就这样留在粱洲,秘旨不能对外宣扬,到时候耽搁巡防,又要生出不必要的是非来。” 这要是贸然跑回去问,别说马要跑死多少匹,事情能不能成还两说。 黄锃也不是什么大官,查这个事情还要通过皇上。父皇本来就和我撕破了脸,我是不要紧,可再叫他去惹得一身骚,黄大人这样忠诚之士,如果因为我耽搁了他的前程,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复杂,我到现在竟然什么证据都找不到。 明明知道肯定有一方在撒谎,肯定有问题,却怎么也找不到办法来证明。 我如今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怎么成今后的大事?我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现在我只能干坐在这里,什么主意也没有,火烧眉毛了还只能在这里等着。 黄锃满面焦虑,望望周明世,又望望外头,全然坐不住的样子,最后还往嘴里灌了几大口茶水。 柏永曦则是满不在乎,看样子是认准姜州牧是个骗子,看得我直想和他对骂一顿了事。 周明世一直在沉思,最后开了口:“既然不可久逗留于此,也不可回宫核对,许州就在旁边,不若我等先行前往许州,寻刺史问清楚,如此便可知他是否撒谎了。” 我点点头,虽然知道他言之有理,但也并无法决定下来。 如若银两不在许州,那姜州牧说谎就坐实了,可是要是不在,那么这个事情又要更复杂,耽搁更多时间了。 我不敢赌,也不容我赌。 如果我留在这里,派人前去询问是否更加稳妥? 不行,我得亲自去,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来自于我不利的一方,甚至被姜州牧收买。 想着,姜州牧已经从外头进来了,后面跟着个低头的老仆人。 找来个仆人并不是困难的事情,我死死盯住那个老仆,眼皮突突地跳。 只见那个仆人一步三晃,颤颤巍巍地跪下,宽大的衣摆掉在地上,灰土的颜色和阴沉的色彩纠缠不清,撕咬出阳光里的白沫,随着窗外云层的变幻向我扑面而来,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暗。 “你……你抬起头来。”我小心翼翼道,心跳在耳边打鼓,在胸口横冲直撞。 那老仆人依言抬头。晃荡的衣领,粗麻的布料,皱纹堆垒的面,然后是老眼昏花,驼背弯腰。 他的全部面貌撞进了我的眼眶。 心脏瞬时停下了横冲直撞,脚下踏着的一方土地中,冰冷窜进我的裙摆,窜进我的衣袖,攀上四肢,渗入五脏六腑。冷水从天落,满池冻死鱼。 瓷碗千千碎,残片万万飞。 手脚冰凉的我徒然听见旁边东西碎裂,清脆得让我打了个哆嗦,回过头去,却见是一直吊儿郎当的柏永曦。 他却是此时站着,半张着嘴,死死盯着地上的老仆,用尽了全身力气睁着眼睛,双手撑着桌,呼吸急得似乎下刻就要窒息。 柏永曦面前的地上,赫然是被打碎的小杯,里面的残茶流淌了满地,蜿蜒浸湿了他鞋头的一角。 他浑然不觉。 “柏永曦?”我感觉自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出声问。 我能看见的,就是他在发抖,抖得很厉害,那双眼睛里除了惊恐,再也没有第二种多余的情绪。 那样刻骨铭心的神色,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一张假脸上,竟然也会出现这样纯粹,这样深入骨髓的,真实到不能够再真实的情感。 本是假的,却有真的。 真中假,假中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是真是假,是假是真?有假亦有真,有真亦有假。 “柏永曦!”我又叫了他一声。 他和那个老仆有什么关系? 我身上的凉意褪了些,本来以为那假脸人会同我解释一下,没想到他回过神来,便走出来半跪在地上清理起地上的碎片,也不看我,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但这并不能骗到我,因为他分明心绪不宁,一个小侍女拿手捡碎片可以捡得血肉模糊,可是他手指也沁了血,便是大大的不对劲了。 我略一思索,便决定先留下这个仆人,到时候不愁套不出他的话。 这事就暂且搁置下来,我转过身去。 “姜大人!这是意欲何为?”我走下了座位,来到姜州牧的面前。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汹涌而出的怒气,烧得脸颊滚烫,几乎要和洪水一样,把面前的人卷走。 姜州牧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颜色,作势就要下跪:“殿下这是何意?” 我也不拦,任由他跪下:“他是中午来收残羹的老仆么?你且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再来敷衍本宫!” 这个老仆从里到外,从外到里,从头到脚没有半个地方和先前那个一样的。 姜州牧藏着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定有事瞒着我! “下官冤枉!”姜州牧一张巧嘴,看得我直想扇上他一耳光解气。我强忍着,攥着拳头,且听他要如何说,“此事下官也并不知情,府中上下这么多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下官方才差手下问了,中午收拾残羹的老奴,真真切切就是他啊!” 我本来都想要抬手打人了,听这话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错处,也算是冷静了些。 这样说,或许的确不能怪他,许是底下人弄错了。 “姜大人最好不要被本宫发现你有所隐瞒。”我软了下来,最后放了句狠话,然后就也蹲下来将他扶起来。 最后别两边都下不来台就好了。 “姜大人是我南篁的股肱之臣,本宫方才也是急得狠了,望大人多多担待。”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万分,皮崩得紧了,心也提得高了,阳光晃眼睛,好像故意要眼泪掉出来,“不过还是要麻烦大人了,请大人将这个老仆留下,然后将府里所有年逾五十的下人都带来。” 第四十章 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姜州牧虽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事情安排妥当了。 等到日头偏西了,人这才凑齐,六个老仆排排站在院子里。我瞧了半天,一张张脸都仔仔细细对过来,恨不能将他们的白头发都数清楚。 我看得眼睛都酸痛了,脸上的皮都要被斜阳刺破了,转过来又认认真真将姜州牧打量一遍,最后才摆摆手让这些人下去。 这些佝偻的灰布衣服奴仆才个个低头下去,走路都摇摇摆摆,竟不如我们骑来的马精神。 我看着空中晚色,残阳涂抹的厚重颜色定格在天边,像是长年累月在桌上,无人清理的油污,脏得很,臭得很,让我鼻息中充满了腐烂的味道。我不敢弯腰,怕张口就要呕吐出来,叫地上也浮起污秽的酸涩。 马厩中的四脚畜生尚还鲜丽伾伾,这些两足男人就个个被岁月权势压弯了背脊。 他们颓唐迟暮,脸上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褶纹,干枯的指甲旁只有松弛的皮,因为粗糙干燥而爬满皮肤的白纹死皮隐没在宽大的袖口里,正如他们身上穿得太久而发黄发旧的衣服,和这个世界一同,全都皱起来了。 折叠在其中的不仅有年华,我明白,因为我看得见。 我看着头顶扣下的苍穹,只觉肩头的骨都要碎掉,脚下的一方土地也要裂掉,可终究是回头艰难地走回内殿。 里头没有那个老仆,姜州牧也看样子并不知情。 只当我是在做梦。 在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做了场春秋大梦,梦里老仙人入梦来,当了回收拾残羹的仆。 我也希望那只是梦,可它终究不是。 至此,所有线索尽断了。 千怕万怕,忙活了一整天,心情起起伏伏怕的不过就是这个,再糟又能糟到哪里去呢。 有什么可怕,不过是回到了。 我忽然想要笑,可终究还是把嘴角耷拉了下去,慌忙想要去找什么遗漏的地方,可是伸出手,抬起脚,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往哪里查。 我浪费了这一天,什么主意也没有,费了这么多弯弯绕绕,这其中有几条是对的,有几条是错的呢? 王将军护送银两来,许州刺史带银两走,皇帝那边说银两无故消失。 是皇帝错了,还是刺史挪用银两,亦或者是姜州牧说谎? 我竟找不出来!我竟看不出来! 就凭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成事?我忽而只觉自己站在滔天大浪前,眼睁睁地望着海花匒合相豗,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嘘噏乾坤,深处漆黑而尖利的爪,冲过来,魔鬼满身的尖牙,尽数欺压拍来,打得我筋断骨碎。 我渺小至此,无处躲藏,看着湛蓝变成青黑,从头凉到脚,看不见红日,甚至看不见透过来的半丝光。 厅里的老仆还留着,姜州牧跟在我身后一起进来了,可我却只想要什么都不管,蒙头大睡,连对柏永曦的那点好奇也被消磨殆尽了。 我自然无法就此放弃。如果真的实在没有办法,大概只能去许州一探究竟了。 这个时候姜州牧也不能帮我什么,稍作休息后,今日也就只能堪堪作罢,叫人都散了回去好好休息。 阳光死了,自然有烛火替它闪耀,烛火尽了,自然有群星荟萃。 万物更迭,笙歌散尽,满地穷死伤怀花。 我坐在这里,踏花拥翠,自是无有怨怼。可我终究不是从小金枝玉叶的南篁嫡独公主,这双眼见过百峰的山,盛过千年的雪,睹过万人的哭。 高高的城墙阻断了多少恨,文武官员举起手中笏板,剔透的质地,一声驾到,满朝万岁。 再不闻伤痛,再不闻苦泪。 可我的耳朵被震得发痛,一根筋牵动浑身骨,拉扯得要叫我四分五裂。 为什么他们听不见? 好响,好惨,好涩啊! “柏永曦,你且留下。”我目视前方,万鬼恸哭,我眼看着繁华落尽,帷幕遮盖住天河淼淼,竭尽全力吼了声。 登时,万籁俱寂。 柏永曦眼看着就要出门,脚步急匆。他闻言狠狠一愣,踌躇半天,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中认命回头来,踱步来到我的面前。 我看见门被带上,屋子里最后只剩下我和柏永曦二人。 我后知后觉:“那个老仆呢?” “想必是方才忙着,去尽下人的本分了。”柏永曦回答地很快,看样子是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我没有什么心思拌嘴,叫住了人,却觉得追究他的事再没有了兴趣,好没意思。 该说什么呢。 追问他与那老仆的关系?纵然知道了,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既然那个老仆不是我要找的人,又与此事并无关联,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再找回来审了。 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免不得嗓音中带了些戚戚:“你还是退下,人生苦短,有什么想说的就和那老仆叙叙。” 柏永曦似乎并没有想到我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没有多加追问。 我原以为他会直接离开,便闭上了眼睛,凝神想事。 灯芯噼啪,我睁开眼睛,却看见柏永曦拖着下颚,拄着我面前的桌案,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乍看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凳子下头一顿,差点仰面冲下去,眼前黑洞洞,又重新明晃晃,还好被他眼疾手快拉住臂腕,这才幸免于难,稳住了身子。 他松了手,干脆坐上了桌,拿了旁边的蜡烛把玩,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却还不忘出言嘲两句:“素来听闻殿下女中英豪,能文会武,不想胆子小成这样。” 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被他这么一说,又被扇起了火。 “我胆子大小我不知,只是见到这样又假又丑又厚的脸皮,大罗金仙也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我反唇相讥,只想要出了这口恶气。 烛火摇晃一下,他脸上的光也忽而晦暗了瞬息,我突然又看见灰烬环绕飞舞在火苗四周了。 柏永曦只静默片刻,侧着弯下腰来,整个人半躺在了桌上,身上的衣服铺展倾撒在旁边,手中的蜡烛也压了下来,在我们两个中间发光发热。 我只见白沫浮沤川流不息,他一张脸在光晕中模模糊糊,真假似乎也并不要紧了。 第四十一章 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他不讲话,烛火下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朦胧当中我只看见蹿起的火,舔舐着他的眉毛,攀染上他的眉梢,那么近,还流淌出一股属于阳光的温暖味道。 我咽了口唾沫,又往后靠了靠,不知道是害怕他,还是害怕蜡烛烧到我的头发。 “你,你这是作甚?”我巴巴开口,嘴里像是塞了把燃尽的白烬,呛得想要咳嗽,又实在觉得不是时候,便用力压了下去。 “莫要紧张,放宽心。”柏永曦盯了我好些时候,蜡烛身遮住了他的嘴,光晃得我看不清他的轮廓。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双眼睛,牵引着我,拉着我的手,让我扎进了温暖池里。霎时眼前无数透明的泡沫从下往上,乱花迷眼。可我却分明清晰地感觉到,冷泉中的一滴水珠,砸在了我的头顶心。 “夜夜愁,日日愁,事事愁,愁到何处是个头?”他直起腰来,脸离蜡烛远了不少,下颚的轮廓被镀了层金,却更显得他眼睛里的那些晶碎石头在黑暗里璀美熠熠,“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事事操心,怎么都不得休息,一辈子都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岂非很不值得。” 我少见他说出这样正经的话来,也少见他不同我吵架。 他是看出什么了吗? 他会妨碍我么? 虽说我可以感觉到他并没有恶意,心底也有些柔软下来,但是这样反常的举动,还是让我疑窦丛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笑了笑,正欲开口,却被他一根手指按住了嘴角,身子又僵了下来。 他指尖微凉,额前碎发在空中微微晃动,又凑到我面前,一笑坐生春。 “可不要愁眉苦脸了,你笑起来才好看。”柏永曦的眼睛被烛光晃得也摇曳起来,灼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子里融化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凡事莫要多想,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才是神仙日子呢。” 他唇边的灰影深了下去,眸中越发地亮了起来,却在盛光绽放的前刻忽然后退,只留下桌上一盏灯,单薄冷清,黯淡无光。 柏永曦隐没在黑夜里,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他就不见了。 我低下头,温暖的味道尚萦绕在鼻息周围,但是却有刺刺的焦味缓缓钻了进来。 嗓子忽然有些痛痒,我感觉这该是风寒的前兆。 我忽然感觉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看见一颗水珠浸湿了它身下的木头。它半路遇见我的手指,又试探着凑过来。 这一凑不得了,整颗儿都被吸了过来,把我的手指包容了。 那天夜里,我披着柔软的月光出了州牧府。 我走了很久,没有找到灯,没有找到活着的人,在荒芜的亭台楼阁当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沿着水渍尚未干涸的坑洼小路前行。 夜里有些冷,我走得很累,四面都是高山,八方都是河流。 死掉的草和活着的草不太一样,即使在黑天,也很容易能区分开来。 露水浓重又加上先前连夜的雨,一簇一簇的黑草黄草当中,黄的或许还活着,黑褐色的那些都被泡烂了,死气沉沉。 很久很久以后,山间清风过,万物复苏来,游人不会知道曾经的惨相,因为他们满眼遍地的花红柳绿,铺青叠翠,再也容不下其它。 山尖顶着月亮,星星哭得一闪一闪,风吹得我仿佛来到了深夏的暴雨连天夜,雨打芭蕉,浮萍飘零,蓬死荷亡,飕飗折弯林中傲骨,嗔雷杀尽水中芳艳。 回去后,我做了个梦,梦到无数枯槁的身躯,无数炭黑的手一齐升起,呐喊着,乞求着。星星和月亮都融化了,变成剔透的水掉落黄土,背着无辜的命,在次天缓缓飞回天上。这样一来,又是个月明星疏的好日子。 连天的雨,四处的火。鸟在哭,花在泣,世间万物都哀悼,唯独青云在笑。 我发现唯独我所在的地方没有风雨,一眨眼小溪连绵,林间有鹿,雀鸟诵经,无论如何,再如何看都是太平盛世。 走不出去的绿树成荫,岁月静好。我却心中明白,山的那头是苦难,是血淋淋的痛。 我不能做一个五感尽废的人,我做不到。或许有人可以装作瞎眸烂耳割鼻去舌舍四肢,可我做不到。 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的确好,可是自欺欺人地活着,到头来能得到什么? 我愿问心无愧。 晚上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醒来,红穗不知哪里去了。我找了口水喝,又翻身睡下。 这一睡,梦里又是金灿灿的一片,最后醒来,隐约感觉还记得有个人顾盼生辉,正笑语盈盈,不知怎的,刹那就阑珊了。 红穗早上在外头候着,弯着腰进来,跪下来帮我梳妆。 上下利索后,黄锃和周明世却忽然来访。 黄锃手里拿了册书,怒气冲冲:“殿下!臣这就去缉拿这混官!” 我翻着他呈上来的册,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皱起眉头来。 “若非昨日说起要回皇城查对账本,臣还想不到这层。”黄锃说得越发激动,就差拔剑出来了,“这样大的数目!送至粱州竟没有记账!” 我点点头,放下账本:“确实没有记。” 没有记。 姜州牧在说谎么?难不成他刚刚开始就想好了要独吞? 可是他为何到了我这边忽然改口,又说收到银钱,还送去许州了? 我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刹那间拨开了浓雾看见日头当空。 姜州牧知晓我逗留至此为的是彻查银钱失踪,因此才撒下这弥天大谎的。 是这样……是这样? 我感觉胸前燃起熊熊烈火,手又抓上了那册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是这样。 昨夜还是渺无希望,现在忽然柳暗花明,弄得我好似还在梦中。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臣也认为姜州牧有所隐瞒。”周明世附道,“臣和黄大人未敢惊动旁人,此册是偷去找来的,现下就全听殿下一句话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大概也猜测到是姜州牧偷了银两,私吞了银两。但是谨慎起见,单凭一册账本,兴许手下人疏忽或者交接太过迅速,没有记上也是有可能的。 按照黄锃的话,直接把人绑来拷问,万一出了什么误会——我有些顾虑。 现下尚未掀起风波,那边也风平浪静,我还要再探一探姜州牧的虚实才是。 最好是人赃并获。 第四十二章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我再三嘱咐黄锃不要声张,切莫打草惊蛇,别到时候坏了事。 黄锃虽然有些忿忿不平,但是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便也学着周明世两眼一抹黑,干脆无事发生。 这件事情倒还真的被柏永曦说对了。姜州牧表面是个清白的好官,实则内里头怕是烂透了。 我在心里暗骂他老狐狸。如果他真是从一开始就是装的,那柏永曦的假脸人绰号可就要拱手让给他了。 好谋算,好一个伪君子! 我吩咐他们将账本妥善收好,放了本假的过去。要是没有人天天翻改这些东西,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漏子。 再见姜州牧,我的心境全然变了。 这样大的祸事,本来应该普天哀悼,怎么他一个城主竟然忍心不顾子民的死活?他的良心是被野狗吃了。 三万两白银,可以供多少百姓吃穿,可以供他们渡过难关,怎么他就忍心坐拥荣华富贵,守着空空荡荡的城? 今日姜州牧身穿的便服,虽然要面见皇亲国戚,但是一来我是个女眷,和天子太子还是不同的,二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天天穿着正式繁复的官服,所以就一切从简了。 正是午膳时候,互相见了礼,我还有些怕黄锃沉不住气,还好并未出什么乱子。 姜州牧依旧谦恭有礼,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 我看不出来他竟是那样的人。 他好歹也是出身官宦世家,也在都城当过举足轻重的官,又到这里历练那么久,为人为官的气度不凡,风评也不差,竟就成了这样。 几个人在台下谈笑风生,有略有不平的黄锃,有沉默寡言的周明世,也有话里带刺的柏永曦,推杯换盏,神态各异,泛泛听来并无不妥,打起精神来却能感觉到个个都别有心思。 我看了好久,听了半天,嘴里的饭菜味同嚼蜡,手里的箸也到了桌上。 今日是个阴天,像是又要下雨。浓云蔽日,像是能压死人的褥子,满天都是,满人间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砸下来,闷死行走的蝼蚁。 我胸中发闷,喘不过气来,要炸开一样的难过。 好多杯爵,好多碗,好几双手,把它们举起又放下,像是在做件再端庄不过的祭奠。 我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又开始嗡嗡响起周明世讲述姜州牧生平经历的话来,然后眼睛拼命盯着那些杯爵,也不觉得酸累,只是一味地盯着。 那些杯子上有裂口,是下等到不能再下等的材质,不晓得是什么角落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一条裂缝,两条裂缝,三条,四五条。 那些裂缝越来越深,越来越长,开始迅速地攀爬,变暗,在残破的身体上肆虐横行。 大地开始震动,视线开始摇晃,裂缝越来越聚拢来,终于在某刻汇聚在了一个中心。刹那间耳边好似天下寺庙齐齐砸钟,那个小点骤然爆裂,茶水乱洒,从这毁天灭地宏大的阵势当中骤然蹿出无数奇诡的网,包揽万物,天兀地暗了。 山那头一道霹雳,雷公电母敲锣打鼓还缺个龙王,惊起黑鸟,四处掠起,凄厉的鸣愈行愈远。 这雨,终究是没有下下来。 —— 黑夜中,有一人。 他拖拽着东西,悄悄地前行,后头还跟着好几个仆从,大包小包,鬼鬼祟祟。 为首那个东张西望,确认无人后,指手画脚,叫后头那些麻衣人快些搬。 那些低头做事的人,任由巨大的包裹压弯了自己的背脊,膝足并用,不敢滚,不敢爬,远看并不觉得和牲口有何不同。 我总自诩,偶尔无痛无痒说人并不比畜生高贵多少,可是却也心知肚明两者的不同。尤其是现在这个场景,像是有根很早就已经根深蒂固的刺,在心头慢慢长大。滴落的血用肉眼没有办法看见,但是却真真实实蔓延在身体里,每一次呼吸开合都似乎在深且暗的辽阔大湖中央。 四处抓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鼻子已经停止了无用功的动作,静默在了模糊的死水里。我感觉到胸口前后的夹板在不断收拢,喉咙被苔藻锁住,让里面的零碎没法找到出口,只等着炸开的那瞬间。 我猛然站起身来,旁边的周明世想要拉住我,却没有成功。 “还太早——” “众将听令!” 霎时间树丛中隐现出无数火把,甲子衣千万的铜片凝视着万古恒夜,陨落的星辰终于在子民掌心燃烧,一波起一波落,此起彼伏攒动的苗头怒不可遏。 沉默无言的夜,终于被扼住了脖颈,被撕破了那悲悯的慈和面孔。 火烧了起来,点亮了姜州牧的脸。 “殿下……他们尚未运出银两。”周明世随我站起来,在旁边轻声提醒。 我略过了他的话,径直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踏过被火光泼落满地的滚烫,褪色的花叶树皮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极了长市街边叫卖的薄脆,在孩童白白小小的牙齿当中碎开,酥黄的温油沾满了小肉手。 “私吞银两,三更畏罪潜逃,你待何辩?”炽热的大地让我几乎要跑起来,盛怒时候的心跳几乎让我背都要被汗浸湿。 我当啷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姜州牧的眼珠,剑刃在面前一线连去,白线打黑珠,曜石幽幽,唤醒了其中沉睡的山石浪涛。 任由白昼搅乱怒吼其中的精怪,无数算计心思被白线缠绕扭打,绷紧后尽数原形毕露。丑陋的兽盘踞了这个可怜人的良心,此时干脆吞噬了他整个人后远走高飞。 后面的仆人见到这个阵势哪里还站得住,一个个都软下去,金银细软滚了满地。 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也极力抑制住承载我全部怒火和明了我全部意志的利器,努力让它不去刺破那丑陋怪物的咽喉。 一个镂空花纹的精细杯子滚到了我的脚下,迎着风雨飘摇不定。 雷公忽然发怒显神露威,将黑夜白昼搅和到了一起,就等着龙王来降雨,反复那前些时日刚过不久的浩劫。 第四十三章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他曾经堂堂窑冶司都管,府邸竟然一套像样的茶具碗筷都拿不出来,这像话么? 这么大的城,路上半个活人也没有,就算遭了灾,现下也算是过了好些日子了,还冷清成这样,这像话么? 州牧官同城主,拿的是朝廷俸禄,吃的是百姓供奉,洒扫的人也看不见,这又像话么? 三万两雪花银送来这里,结果账本上半个字都没有记,不是早就想好了要私吞,还能是什么? 原来这位姜州牧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私吞银两,看到我来追银子,于是知道事情败露准备潜逃,还撒谎说银子被许州刺史带走,意在让我前去许州探访,自己金蝉脱壳。 这两日我按兵不动,姜州牧见事情不成,我似乎也没有要轻易离开这里的意思,因此选择了半夜出逃。 如若不是那个账本,如若不是出自前窑冶司都管府里的破烂下等茶碗瓷具,我还当真无法揭开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一切都能串起来了,一切都能说通了。 我举着剑的手,忽然重若千金,不断向前渴望鲜血的锋刃悄无声息地僵直着,沉默着,看着对面州牧缓缓瘫坐在了地上。 剑低下了头,慢吞吞调转了方向,重新爬回到腰间的鞘里。 “将这罪人捆了。”我吩咐道,看着姜州牧埋在漆黑里的脸。天边又是一道响雷,光劈开了他的头发,劈开了他的眼睛,劈开了他蠕动的唇。 后面那些我先前安排好的随从侍卫拿着火把聚拢来,开始收拾残局。 “罪臣姜氏。”我看着后面人拿来腕口粗的麻绳,示意他们等一等,随后蹲下身子。 他被后面左右两个侍从押着,手被反扣,无从躲避。 火光雷光让他的轮廓闪烁不定,依稀还能看见他的脸,却是找不到先前还从容镇定的面色了。 “你在发抖啊。”我左手搭在剑柄上,凑过去,盯着他眼睛里被点燃的烽火以及排山倒海的恐惧。 他张张嘴,终究没有吐出来半个字。 “银两在哪里?”我抓紧了腰间的剑。 他又张张嘴,眼睛里似乎映出别人的影子,可是还未等我看清,就又被眼皮挡住了。 我回过头去,周黄二位大人和柏永曦都站在我的身后。 火光烧得三个人的脸都好像被糊开了,目光和神情都变了形状。 姜州牧不打算说。 他事到如今也不想说。 我感觉火在我的脸颊两侧焚烧着木头,跳蹿着几乎要吃掉我的头发,而面前这个人,却还是双唇紧闭,双目紧锁。 那刹那,我的眼睛透过了他,透过了他的脸,他的头,穿过了他每一根头发,然后看见后面老仆脸上的皱纹,他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又看见孩子手上的红棱疮疤,他弱幼到骨瘦如柴,本应在后院玩闹,最后定格在跌落尘埃中不知死活的金玉杯。 金玉杯上被污泥掩盖的是它的罪,隐没在浊水当中是他的谎。 游走在无数眉眼当中的视线,终于和剑锋一样连成一线,穿过肃穆的黄土,回到了面前的那一双。 姜州牧的那双,被眼皮遮盖住的眼睛。 我伸出手。 那是什么样的触感? 我感觉食指碰到了个圆圆的球,拇指碰到了细密扎人的刺,冰凉的指尖碰到的皮是温热的,毛骨悚然。 我强行分开了姜州牧的眼睛,掰开了他的眼皮,让那层似乎并不能遮盖住任何罪行,只能蒙蔽自己的眼皮,被死死地按在了眼眶上。 皮在抖,眼珠在颤,他的眼白缓缓被红色侵蚀。 一丝一丝的红色,就像天边一丝一丝的霹雳,一个铺展在黑色,一个缠绵在白色,界限分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死死按住他的眼睛。其实我知道我也在抖,甚至可能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他在眼底蔓开的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流下去,浸湿了我的手指。他呼吸急促,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因为大口的喘息,让话语根本没有办法找到空隙挤出来。 那是恐惧到极点的感觉,因为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着,呐喊着生的渺茫。 天边又是霹雳,炸雷轰得糟粕四散。 我的眼前被照亮了瞬间,突然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泪珠同样滚烫,向四方裂开,珠玉滚圆,洒落黄土,手不由得松了。 姜州牧像是瞬间得到了解脱,不断眨着眼睛,一行热泪淅淅沥沥。我的左手离开了剑柄,示意后面侍从松手后用力抓住了他的头发,提着他的头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冲出胸膛,沸血洒地。 我前行两步,他被拖了两步。他在我的脚边连滚带爬,吃痛终于哭号出声:“饶命!殿下——殿下饶命!” 他像是怕再也没机会眨眼,一双眼睛忽闪地比天边霹雳还要快,满眼睛的泪,满喉咙的嚎,半跪半瘫在地上,身下拖出一道长尿渍。 我将他的头发攥得更紧,又往上提了提,痛得他嘶声不止。天边雷声滚滚,我踩住他的小腿,扣住他的脑门,将他整个人扳成了跪姿。 “你且看!你且看睁大你的狗眼给本宫瞧清楚了。三万银两百人凑,金阕空荡荡,府邸盆钵满。孩童殇,百姓苦,奴仆当成畜生使,竟唯州牧一人荣华!北极只盼阿胶涤浊水,却不知淤泥充阿胶,臭樗充良材,瞒骗天下人!你蝇营狗苟,贯朽粟红,可对得起皇恩浩荡,可对得起泱泱南篁,可对得起天下子民?” “你给本宫跪着,你给本宫认罪。”我用力按着他的头砸下去,逼着他叩入黄土,逼着他磕头认罪,向那些可怜人,向那些流亡人,向那些卑躬屈膝的下下人,向天,向地,向朗朗乾坤,向他自己被狗吃了的良心。 他发出豚一样的惨叫,再抬头已经破了额。 风雨欲来,天边翻卷的乌云预示着龙王的就绪。 我的眼睛下面晕开了一颗清凉,抬头望着万鬼恸哭的天色,手指缓缓松开了他的头发,便听见他绵软身体落地的声音。 几个人上前来又将趴在地上的姜州牧束缚住。 第四十四章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姜州牧被捆了起来,我望着将昼夜搅和的雨夜,正准备鸣金收兵,谁知道忽然听见女人孩子爆发般的哭泣声。 我回过头去,看见个素衣妇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跪在旁边以袖颜面。小娃娃一个抓着妇人的袖子,一个躲在妇人宽大的衣袍后面,眼睛红得和兔子般,带着稚气,可怜巴巴地抽噎,一时间如泣如诉,鬼气冲天。 我想了想,便转过弯儿来了,这想必是姜州牧的家眷。 此事虽然牵连甚广,但是在我看来不关这些妇孺的事,正欲出言安置她们,没想到后头马上有几个侍从上来,提了人就绑。 那妇人被外人一扯,顿时花容失色,梨花带雨的面未施粉黛,一通乱哭昏天暗地,旁边两个小姑娘也张大嘴巴歇斯底里起来。几个人拉拉扯扯,摇摇摆摆连腰也直不起来,像是三根无主的草,随风飘荡,无依无靠。 我想要上前去制止,可是却不知编排什么理由。 对于她们来说,姜州牧要是倒了,那就是没有活路了。看这个样子她们也是闻声而来,这个负心汉根本就是想把她们娘仨儿丢在这里。 可是她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坐在地上啜泣,自己流落在外也没有什么出路,饿死还不若一同被抓了去。 她们很无助,无助到却只有雨和风去招呼她们。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任人摆布,从惊叫到逐渐低眉顺眼,州牧夫人和城主千金离开了夫,父官爵的光耀后什么都不是。 甚至没有办法活,宁可追随着去死。 既然无声无息地出世,又无声无息地死去,为什么会有这些多余的人出现呢?她们依附着男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遵循着仿佛与生俱来却并不与生俱来的规定,违背本心甚至失掉本心,忘记自己也是个单独的,独立的人。 她们无从谈起浮萍的无所依傍。 我感觉自己再走一步就要跌倒下去,潇湘公主的乖张孤僻清冷,无一提醒着我不该多管闲事,生出不必要的是非。 闹够了,该散场了。 冷雨开始变大,残局也被收拾了妥帖,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会经历更加惊心动魄的雨夜。 ——我看见了箭矢,冰冰凉凉的箭锋在半枯黄的叶子中间,将一颗雨珠削成两半。 一阵风吹过来,树叶开始尖叫,林子开始变得晦暗,暴雨千钧混合在雨水当中,冲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我的眼睛,密密麻麻像是脱缰的野马,疯狂到没有人能够阻止。 我举起手,看着越来越清晰的箭矢,感觉到手心被划破,然后五指紧紧扣住了箭杆,滚烫的血和彻骨的雨交融在一起,挑开了这场灾难的戏帘。 身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林中人并未冲出来,只是一味地在暗处拉弓。事发突然,大家都已经放松警惕,此时更是被砸得没头没脑,阵脚大乱。 我眼看着事情就要不好,只是拔出剑来,避开要害之处,不断向树林箭来的方向。 “敌暗我明,往里攻,否则都要交代在这里!”我走一步吼一句,也不知道身后是不是有人在同我做一样的事情,到了后来铺天盖地的雨水伸开了手脚在我的嘴里眸里乱爬。 我狠狠吐出一口水,拼命睁大眼睛,让被模糊的视线聚焦到来势汹汹的箭上,又将刚才的话吼了一遍,只觉得撕心裂肺,喉咙生疼。 泪水也被逼出来,幸亏我换了轻便的行装出来,否则我要是满身珠彩,大拖地的裙子,这会儿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抬手又堪堪挡过一箭,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不过还好里面以防万一穿的软甲派上了用场,即使稍有碰擦撞击,也不至于被穿心而过。 一时之间雨声,雷声,脚步声,叫嚷声,箭擦过的噌噌声,金属碰撞的铛铛声,全都交合在一起,喊杀震天。 我的头发贴在了额头上和脸颊两侧,湿漉漉唯独留给了眼睛缝隙,冰冷顺着发丝滑落,淌落在几乎要被埋没的忠胆里。 这个时候却不容我迷茫,不容我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只道剑折铁铜花,散尽思虑,唯手中一剑,头顶万箭尔尔。 我顾不得热泪冷雨横流,放任他们在我的身上肆意妄为,只是死死地看着那片林子,以及越来越近的弓和隐没一半的胳膊。 近了,近了,快要到了。 我知晓这个时候靠不了旁人,如果我不前行,面对有备而来的箭山箭林只有死路一条。 横竖也没有别的路走,不如一搏。 脑袋被炸雷一轰就当真什么想法没有了,更别提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面对千支利箭。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了,只感觉身上的衣服都箭撕得破烂,眼前模模糊糊也分不清究竟是到了没有,还是有了没到。林子里那双手分明近在咫尺,我不假思索举剑就砍,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冲撞到腰腹,猛兽的尖利牙齿终于触碰到了绵软的布,疯狂撕咬后瞬间将它粉碎,随后与软甲纠缠——可是太近了,连我也知道,那颗牙会赢,就像我终于感觉到了最后软甲被攻破,而那颗尖牙终于得偿所愿,在鲜血的包裹下深深打入了我的皮肉里。 我感觉自己的腰一紧,浑身都忽然开始挣扎抽搐着要弯倒下去,想要诉骂方才那不速之客有多么令人痛苦。狼烟四起,烽火连万里,都恨不得冲出我的身体,从我的嘴里,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痛苦滋味来得如何深刻。 那个弓箭手本来似乎是想要对着我的心来,结果看见我的剑,手下一松,倒是瞄准了我的腹。他见一箭未能让我倒下,便又对准了我的心,准备两发致命。 我知道,这么近,我必死无疑。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没有退路,没有出路,时间不容我停顿,唯有拉死一个。 我此时站着,弓箭手半跪着,他从下至上对着我的心口,我双手执剑,向他暴露的背脊从上至下插过去。 千钧一发,瞬息毙命。 第四十五章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我没能等到箭矢穿透我的心,但是手下剑入人体的触感却是清晰的,贴在后背的湿透衣物霎时就又添了几分汗意。 身下人哽咽一声没了声息。我侧目一瞥,正看见地上半路被折断的残矢以及一杆完好的利箭静静躺在旁边。 方才定然是有人出箭救了我。 这样精准的箭发和力道,定然是那个人了。 我回过头,在磅礴浩然的大雨当中,看见柏永曦在远处。他一手拿着弓,一手执着箭,脚下也瘫着个人。 他比我还要先得手。 我冲他点头致谢,却瞬息发觉八方扑面而来的劲风,立刻滚倒在地上,感觉身下的泥浆四溅,好几只支箭立刻在我的眼前交叉穿过,快得霎时就没了踪影。 回过头去,我抹了把一塌糊涂的脸,冰凉的触感碰到鼻尖,定睛看发现正对上那倒霉鬼的箭筒。我立刻翻身将它从那人身上扒下来背上,又从那人手里抽出弓,正欲起来再战,忽得又想起佩剑。 我再次低下头,满头的水立刻又开始滴滴答答,胡乱的水流张牙舞爪涂满了我的脸。 这要命的雨,这该死的雨。 我用力眨眨眼睛,定睛看地上的深浅红色,斑斑驳驳,似乎是烈火,又像是艳花,又像是姑娘水葱指儿上抹的丹蔻。我愣神了一会儿,只感觉眼珠子都不听使唤,明明瞧得清楚,却又认不清楚,最后干脆扭过头去,摸索着碰到剑柄,踩着人拔出来还了鞘。 雨越来越大,我头发快松得差不多了,素簪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腰腹还在突突地痛。 这样贸然进攻我断然讨不了好。 我扯了半块窄料子,将恍若精鬼的头发拢拢扎起来,借着树丛的掩护向外头看。 头顶又飞过一支箭,我的目光移向它来的方向,透过层层树叶和树枝以及流淌不断的雨水,看见了不远处半跪的蒙面人。 箭一支支飞,我在狭小的空地当中,辗转在千万个缝隙小口。雨水更迭,天雷闪烁,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右手默默抚过背后的箭羽。 十二。 我拔出三根,横了弓,猛然站起身来,睁开眼睛,让雨水尽情奔流,在海里,在河里,在溪里,在黄土上,在我的四周,在我的脚下,洋洋洒洒充满了这个世间,却再不能阻碍我半分半毫。 三根箭,箭羽被我捏着,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对着三个人的心脏。 我松开手,三箭齐发,透雨而过,猎猎的风击起了战鼓,扬起了我的衣摆,刺破了数不清的雨点,魑魅魍魉皆消散在天地间。 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但是我必须赢,所以我必须和天雷赛跑。 我自知没有能够和柏永曦媲美箭法的能力,即使我已经通过他们箭来的方向以及透过树丛的探查清楚了周围弓箭手的位置。 但是我的耳朵可以。 天地万物的声音都在耳朵边响起,有风有雨,有雷,有惨叫,有箭入体的声音。 中了一个,伤了一个,偏了一个。 不过够了,不算太糟。 我听见身旁有脚步,身后有劲风,立刻弯腰躲过后面的箭,然后起身拉弓嗖嗖又是两发,几乎没有停顿便立刻转身向另外几个黑暗的角落动手。 准心不稳,什么事情都会变得麻烦。 伤肯定是会受的,十二支箭只能看运气,保证最坏的结果不要超出预期。 这个情况甚至不容许我去疼痛,耳朵要接收的声音实在太多了,大到炸雷,小到人的哽咽。 细硬的弦死死掐着我手指上的皮肉,吃得很深,加上腻滑的雨,骨头都为了稳定而瑟瑟发抖。 眼睛被无数发光透明的晶亮东西阻碍,软甲在不断嚎叫着后悔跟了我这个主人。我没有办法停下颤抖,甚至抖得没有办法合拢嘴巴,但是只能硬着头皮,在一波波钻心疼痛下,尽量让动作流畅到没有半丝停顿。 弦也在抖,我也在抖,破空的声音也在抖,到了最后我看着雨水也在微微地颤。 我感觉背后的箭筒越来越轻了,每一发,每一击,都在先前观察的时候有了它的归宿和使命,一个也容不得出错,一个也容不得有误。 如果射完了怎么办? 我不敢考虑这个后果,只有拼命让即使全世界发抖,也不要让弓和手臂颤动。 小臂酸,眼睛酸,腰酸,潮,湿,冷,痛,黑,绝望。 软甲彻底崩溃的瞬间,我手里是最后一支箭,背后毫无阻拦的一击入体时,它脱弓而出。 我觉得我就要死了,五脏六腑都要从前面破开皮肉洒出来了,魂魄都被撕裂,尖叫着烟消云散。 下落的那刻,我听见了那支箭死死钉住了对方的声音,以及那人倒地的动静。 当我感觉到被高树簇拥的天离我越来越远时,忽然又听见湿润落叶被踩裂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大臂忽然被拉住,整个身子顿时停顿在了半空,让我免于摔落在地上,免于让箭被压得贯穿自己的身体。 我定睛看见柏永曦的脸,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因为刻不容缓。 他脸上的雨水滑到了我的面上,又顺着我的面滑到了耳后。 柏永曦低头从我的腰间抽出佩剑,放在我的手里,然后迅速扶我侧躺下去。 敛着眉眼认真做完着一系列事情后,他站起身来,在我的头顶,抽出五支箭来,横弓拉了个满,万籁俱寂,千里穿喉。 箭之快,扯裂了苍穹,天地忽闪,又是雷鼾。 我可以看见衣服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来的矫健,以及每一次拉弓,每一次转身的精准。不知不觉鼻息当中全是泥土混合雨水的清香,我低下头,在坑洼里看见自己眼睛的倒影,忽然发觉自己的眨眼都是他拉弓的节奏。 柏永曦没有停留,他只在我所在的这块空地上发了十箭,周围已经没有了活气。 比我先前预想的范围还要大。 这个范围里,没有反抗能力的我将没有受到威胁的可能。 他在下一次雷响之前翻身离开。 他比霹雳还要快,他披着从老天那里赢来的甲子衣,在万丈光芒下飞身去了别处。 柏永曦最后看我一眼,点了一下头。 我努力地呼吸着,感觉天地在闪电后又一次昏暗下来,但是无论如何它又会再亮起来。 耳朵还能听见风雨,但是我知道事已成定局。 我望着倒影当中自己脸上的笑意——我们会赢。 第四十六章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这场硬仗打完以后,是红穗和几个仆从把我从地上架起来的。 黄锃和周明世看我的样子都是大惊失色,立刻差人去请郎中。 我皱着眉头,明明看见他们身上也有血迹。 身上的疲惫自是不必说,我是最先冲进去的几个,受的伤也是最重的几个,插进去的箭有两支,一前一后,一个在腰腹,一个在后背。 “抓到活口了吗?”我感觉脚下打颤,地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拽着我,沉得我要跌倒进深渊万丈。 雨小了些。 雷雨就是这样,一阵过后,就会慢慢小下来,然后慢慢霁月光风,洗去满地的残花败叶,擦去纠缠粘稠的罪孽深重,变回安静的夜晚。 蜻蜓点水,涟漪层层,绛沉池底,再也寻觅不到踪影。 “是,抓到了。”周明世很迅速地答道,指指旁边一个五花大绑,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弓箭手。 我侧头示意红穗等一等,艰难地转了个身。周明世拿出了那弓箭手嘴里的麻布。 “说,是谁指使你的。”我抬高了声音问他,示意旁边几个人拔剑横在他的脖颈。 那人显然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脖子上滴滴答答,活像砧板上的鸡,眼睛瞪得老大。拿着钝刀的老头抖着手,老眼昏花。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哭叫了出来,嚎天动地。 即将乌云退散的天空最后抖擞起了精神,嘴咧到了耳边,又红又黑的唇舌里往下流着龙涎,一丝丝,一缕缕。 旁边几人撤开了剑,他扑倒在地上,满身的臭泥,四肢不断扑腾着,癞皮狗脸抬起来,似乎要攀我的脚踝,却够不着。 “是圣上——是——” 我感觉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就要跌倒下去。地底下的手死命地拽我,连红穗和旁边的仆从也被拉得一冲。这股力气好像要让我失去我的双腿,要把我拦腰撕成两半。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是这样吗。 原来是天意。 是天子的意思啊。 我在此奔波忙碌,忧心如焚,心系万民,到头来他却告诉我这个,他却告诉我这个! 这杀千刀的东西竟是当今圣驾! 我感觉胸前郁气翻滚,整个人在冷雨泼洒后开始发烫,浑身上下都和烧起来了一样,欲行不可立,欲问难出声,欲探方知天逆我意!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我睁着眼睛,看着奔流的黑云和横流的雨水,却忽然被热乎乎的东西洒了满脸。 那东西像鞭子一样抽过来,似乎还有些稠,然后开始一个个在我的脸上挣扎着往下滑。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耳朵旁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霎时僵硬的眼珠艰难地向下看,瞥到模糊的一角只觉天旋地转,立刻又弹了回来,将视线死死锁在正前方。 眼珠像是生了锈,再动不了了。 那扑腾的鸡头被无情地斩下,身体却还鲜活地不得了,挣扎着好似还活着,两条细腿像是以往入口的条子毛虫,摇啊摇蹬啊蹬,扭得乱七八糟。 绛色溅了我满脸,温温热热湿湿,天降甘霖,也再冲不掉了。 场上所有人都没敢出声,像是石头一样,连气儿都没有了。 我找不回来自己的声音,只是慢吞吞地数着顺着旁边那晶亮宝剑往下淌的血珠。手持它的人慢慢垂下手,大红的花瓣就随风散去了。 它见过太多的血了,它沾染上太多的腥气了,以至于它根本就不在意。 宝剑落地,黄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小儿简直满口胡言,血口喷人!臣一时心切未计后果,将他斩杀。” 我没有回答他,手指里的骨头都好像和皮脱了开来,根本控制不了它的动作。 红穗明白我的心意,慢慢搀扶着我往回走,拨开雨,挑开雾,一走再也不回头。 我不想回头,不想去看跪在地上的黄锃,更加不想去指责谁——那太累了。 天道逆我,辱我,弃我,骂我,逼我,杀我,我何不尽数奉还? 它不容我,我亦不容它。 “殿下?殿下!”黄锃在我身后膝行过来,试图让我停下,“殿下切莫听信奸人谗言,圣上是心系殿下的!” “心系?”我感到他说话可笑,在胸口淤积的怒气终于将喉咙里的冰块融了去,眼前的雨淅淅沥沥,一转头被风尽数吹在我的右脸,“当真是心系!” 小雨织成锦,遍地晶华开。青帝不语,静闻哀苦。天子出言,赶尽杀绝。 密云漫天,不见琼楼,梦断魂散,诸付地狱。 心系啊,心系我,杀了我。 他要杀了我,要将我赶尽杀绝,所以他颁布密旨,让我逗留粱洲,以待皇城暗卫赶来刺杀。 账本里没有记载银两有两个可能。我以为是姜州牧想要贪,可或许,根本就没有银两来过。 我为了并不存在的银两奔波劳碌,远在天边的父皇一定看得很开心罢。 姜州牧先前是和皇帝串通好了,可或许是半路反悔或者良心发现,要么是闻到了风声慌了神,于是开始连夜潜逃,还让我去旁边的许州。 可是皇帝什么都算好了。他是玩弄人心,控制人心的王啊,他不会容许他的计划当中出错。 而我,不负他的期望,把临时反悔的姜州牧给抓来当成贪污银两的犯人。 谁也没有逃掉,谁都在局里,弓箭手一个个整装待发,漫天的瓢泼大雨,漫天的纷飞箭矢。 它们冲过来,吃掉我们的命。 从来不存在的银两,如此这般大的局,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的血。 可是。 我开始拿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了。 我们险胜一局,或许他只是想借着这件事情,给我一个警告。 而且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杀了我。我很清楚这点。 或许,他不是想要杀了我。 他想让我明白,他完全可以杀了我。 他在提醒我,我只是他的一条狗,一个玩物,一枚棋子,随随便便就可以弃之如敝屐。 雨在没有风的时候乱七八糟地飘,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都有,可是风一来,就全都向同个方向了。 这阵风是告诉我,让我不要搞小动作,他会杀了我,他会让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 他要让我乖乖的,顺着他的意思前行。 是这样。 很简单,很残酷。 而我恰好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逆风而行。 第四十七章 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 山川悠悠,行止岁月,坦荡通天大路渺茫。 我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这荒山野岭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地方哪里找得到药材铺,幸亏礼部周到,带了随行女医和太医,还有些应急的药材,总之是凑合着可以用了。 后来我问了问柏永曦姜州牧和他的妻儿如何了,得到的是顾左右而言他,便心知晓是一个也没活下来了。 我也不去追问,这些事情应该都被安排好了,找个地方埋了也落得个清静。若要是还活着,被解押入都城,单因得他临时起意潜逃,皇帝也定要扣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过去,砸得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事情还是罢了。 黄锃没有来见我,他一介武夫或许根本不晓得他做了什么。他认为自己暴雨斩乱徒,事实是与其说是忠义之士不如说是被人当了枪使。 他应当是父皇派来我身边的眼线,或许父皇还和他灌输了些自己慈父的形象,只是让他随行护送,可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将我的一举一动都传回了都城?他自当那是父亲对游子放心的安慰,谁知那是要命的利剑。 黄锃告诉皇帝我不出所料待在了粱洲,也告诉皇帝我发现了姜州牧有问题。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使得他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一点差错也没有。 也是因为这样,黄锃一心以为自己做着忠义之事,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对弈人当成了棋子,听见那弓箭手吐露实情,还认为他胡言乱语,护主心切将他斩杀。 这样看来,周明世的缄口不言似乎也变得可疑起来。 账本是他和黄锃一同拿来的,什么事情都是他们一起做的,黄锃负责给皇帝传达消息,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人被皇帝安插在我的身边,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在雨夜后出现在我的面前,或许是也受了伤,也或许是在商议对策。 柏永曦倒是来得很勤快。 得益于他的好弓法,在那场雨夜当中,这么凶险的情况下都几乎没有受什么伤。相比周大人和黄大人,柏永曦作为太子幕僚,是相对可信些。 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我并不觉得太子和皇帝会狼狈为奸来害我,尤其是柏永曦还过来替我解围。虽然不能够完全信任,但是我还是勉强接受了他的探望。 他整日的插科打诨,也并没有谈正事的意思,我也就顺着他来。 出行这些日子来,小暴动不少,但是真正威胁到我的已经有了两次,一次查明了是江湖方面的势力跑来夺舆图,一次是父皇派人来“提点”,也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凶险。 如若不是柏永曦被太子派来,我怕是不止受这些伤。按照皇帝那个狠心肠,估计是要折腾到我半死不活,永生永世难忘怀才会善罢甘休。 太子……我还要多谢他。 “柏永曦,这些天我们已在此地逗留数日,不可再耽搁了,你且去传令,午时膳后起程往许州。”我半直起身子,扶着桌沿道。 如若许州那里人望眼欲穿,八成又要迎来暴动,前些时候那晚暴雨,估计又是浇灭了刚刚拾起的希望。好在这几日还是晴空万里,否则百姓望不到皇城中人来,冷雨打面,真是要顶雷起义了。 虽说我猜到许州情况定然很糟,必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可是这个时候我箭伤未愈,也是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上。 “你可是疯魔了?”柏永曦挑起眉头,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两处箭伤,多处擦伤,如此怎能去许州应付官员和那些恨朝廷入骨的民?” 我不语,闭上眼睛等他叫嚷完了出去给我传令。 他见我两眼一抹黑根本不听话,气得跳起来:“汝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 “所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我睁开眼睛,看着他抓耳挠腮不禁笑出声来,转而换了副面孔,“我欲求死,你奈我何?” “疯了,真是疯了。”他喃喃望着我,怒不可遏,“你若求死,我当夜救你做甚?当真是个疯子!” 我再次失笑,只是笑起来腹部和背上的伤还是疼得厉害,故此扭着脸咬唇将笑意压回去:“我本愚人,若要治之,有一妙方。” 他瞪过来:“有何妙方?” “从之则治,逆之则乱。” 总之无论如何,拌嘴归拌嘴,他最后还是被我堵了回去,乖乖地出去传令,临走前还说自己拙嘴笨舌说不过我,下次一定叫太子找个能吵的先生来同我大辩五百场。 我心情愉悦,阴霾被一扫而空,平心而论这几日见柏永曦还是挺让人期待的事情。 待他走了,我用了午膳出门准备赶路。现下抬头望去,清风徐来,明朗天地,竟是看不出半分雨夜血战的模样了。 红穗侍奉在我的身边,见我停在轿前,乖觉地从后头拿出我先前吩咐好的酒,为我斟满了杯爵。 我接过来,双手尽量将它端得稳当,慢慢地将它举过头顶。清酒映着乾坤,收揽了云彩,最后沉重得我都有些难以抬手。 立定片刻,我扶袖将酒倒入土中,赠予那些有名有姓的亡魂。 酒入愁土,坑洼变成了深褐色,我将杯爵放在旁边人的托盘上,又长揖一礼,方才登车离开。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会有人在这片葱郁的林子里寻找到半支残箭,会揣摩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或许不会想到,这偌大一个局,只是为了让一条狗听从王的命令,并且为了这个局,死了那么多在王眼中的蝼蚁。 窗外的光透进来问候我的思绪,试图在我心中攻下一席之地,却被万分无情地拒绝在外。 我有些难过,感觉眼睛里有点热,眨了眨眼,便有东西掉了下来。我用手去接,低头仔细端详,原来是颗湿漉漉的珠子。 我将它擦在衣摆,它就碎了。 碎得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十八章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 来到许州的时候,我看到一道光——那光同我身边的那些细碎亮白颜色不同,它广袤,直接,端美,轻蔑而高傲,向世人展示它的颜色,睥睨着世人不敢直视自己的避闪,然后抖落满地迸裂的斑驳陆离。 我挑开帘子,看见城门大开,高大古老的城墙角覆盖着青苔,因为浸泡在水里而几乎变了颜色的基让这巍峨的霸王变得似乎也并不是那样雄伟,瞬间苍老起来。 它千疮百孔,被风,也被雨,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千百年来的风霜雨雪吞噬着这古老城墙的表面,让它的表面布满了秘密麻麻的小孔,昭示着久远的年代和它存在的长久。 许州真的是个很古老的州县了,甚至或许比南篁这个国家还要存在的长久。 它辽阔也狭隘,临江多湖,也正是因为水貌丰盛,下一样的雨,旁边的粱洲就没有这里受灾严重。 我也曾好奇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地方呈上来的报告描述它“四方曀晦,八裔浡潏”。 当轿子彻底融在那逐渐寡淡的光照中以后,我头顶是城门,阴沉得让我感觉下刻它就要和我同归于尽。 通过城门,轿子停了下来。 红穗挑开旁边出入的大帘,伸手准备扶我下来。 我弯腰站起来,抬头撞进了一片驰张的霄霓镜空。 柳江浺瀜,天地朗朗,百川倒流,潗?不绝,所见之处江不是江,河不是河,到处糅杂,竟是水土混沌,见山不见路,陂潢满州。 水覆盖了这片土地,它趴在黄土上,像个胖娃娃,没有雨的时候平静得像是在酣睡,呼吸间的肚子起起伏伏,可它的庞大让我甚至不敢惊扰亵渎。 水在呼吸。它代替草木呼吸。 那胖娃娃要是一翻身,就是天崩地裂。 这样的景象,我甚至感觉自己无法说话。到处是水独有的气味,有点压抑,好像是在灰尘外面裹了层黏糊糊的水,然后艰难缓慢地出入我的鼻息。 “殿下,臣已在此恭候多时了。”旁边传来个声音,我伸手任红穗将我扶下轿子。 我定睛看过去,只见是个白面书生,未着官服,身上的衣料并非凡品,脚踏牛皮屐,正冲我往下行礼。 他孤身一人,身边插着根木桩,木桩上系着根短短的麻绳,牵着心猿意马的舟船。 穿着绿蓑衣的船夫在船板上向我行礼。 我向远处望去,小舟一字排开,一桩一船一船夫,个个低头行礼。在这漫天灰尘的浓阴下,水面映着山石和云雾,层层交叠出了另个世界,稳稳当当,互相依附支撑,似乎什么也不能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这些船夫低着头,我也颔首致意。 只是我回头看那白面书生,却看他也打量着我,神情是说不出的奇怪,手底下的礼也歪歪扭扭,乱七八糟。 他见我视线转到这里来,立刻又将礼摆正了,甚至还要更深些,神色也不如先前那般轻慢了。 我略惑,出声让他们礼毕,他便走了过来,和我身后几个官员互相见了礼后,微微弯腰引我上船去:“殿下,行轿至此前面就没有路了,只好委屈殿下上船。” 说罢他竟是径直走在了我的前面,跟前一步踩上了舟船,然后伸手似乎想要拉我。 我先前并未反应过来,此时也是缓过劲儿来了,不露声色地侧身婉拒了他的手,脚下的木头吱吱呀呀,便踏上小舟了。 红穗在我的身后跟上来。 按照规矩,似乎除了我和我的侍女,其他人是并没有资格同坐一船的,可是这毕竟是古城,又是边城,或许里头的人也是别有傲气的。 我回头望去我的队伍,又看着这十几叶小舟,正欲开口询问,他却又开口了:“殿下不必担忧,可怜我许州实在拨不出多余的船只来载人了,只好委屈殿下先行一步,这些剩下的等随后再来。” 这是想要分散我的人么? 我见这位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人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对面,恍若未觉我神色有异,反而轻轻闭上眼睛,任随波逐流了。 这个人怕是来者不善。 我见岸边的柏永曦好像也想要冲上来,本来就吊起来的心忽然就被这傻乎乎的举动放松了。 这小舟载四人已然吃力,哪里能再加一个? 我连忙递过去个眼神制止他,他才眯着眼睛晃到后面那小舟去了,眼珠子却转来转去还在盯着我,好像怕我被对面那人吃了似的。 我示意他放心,我自己可以应付。 这人方才上来就是个下马威,官名不报,姓名不通,行礼不恭,旁边的船夫也一个都没有下跪。 这不是蔑视皇权是什么?想必是积怨已久,如若方才我发作了,怕是我这船就得在着不知多深的水上翻了。 我说不得什么,他们到时候半推半就,假假地赔礼道歉,说是地下有个暗流,哪里说得清呢?我就算告到朝廷里,说他们照顾不周,皇帝又哪里会拿这些刚刚遭灾不久,民心不稳的人开刀? 况且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父皇怕是不等我胡闹,就将我毁尸灭迹了。 船夫拔出小刀,吓得我旁边的红穗惊呼了一声,却见我屹然不动,然后便看见那赤着的脚板在我们面前打过,来到船尾。 那船夫喊了一嗓子,嗓音略略沙哑,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是很短,像是是什么指令,然后十几根绳子就断了。 船夫精壮黝黑的手臂握着竹竿一撑,它便听话地离岸向前走了。踧沑波波荡漾,在小舟的身后铺展开流水碧波裙的褶皱,人人无言,唯有清凉小浪在舟边雀跃叮咚,哗哗啦啦后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煮酒烹茶时候的咕噜闷响,时不时远处还能冒出些浮沤和一闪而过的鱼鳞。 我也乐得清静,清风拂面。可叹面对空灵美景,心中却还在暗自思索如何应对之后的刺史还有民众,更在提心吊胆对面这人有何后招。 也可叹这空灵美景竟然是造了灾才形成的。不知这残忍缱绻,缠绵悱恻绕山间的流水,究竟是掩埋了多少性命和回忆才沉淀出这样令人惊叹的蓬莱。 第四十九章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如此美景,如此广袤无垠的天地,深沉的靛青涌动着去亲吻云霞,清冽又温和地唱着唱着久远的传说,诉说着千万年前的某一天。 跌宕起伏的波浪载着我们前行,绿纹剥开了船下的翡翠,青绿的竹竿撑起了另一片天空,通往另一个世界。 船路从开阔的镜湖方向一转,拐进了旁边狭小的山间。 我微微皱眉,这里左右都是顽固在此万年的岩石高山,抬头见不到顶,低头见不到岸,船身和两壁也不过是半壁的距离罢了。狭小的空间被船只充满,地下无言沉默的水没有了光,变得黑而深邃,灰暗的某处似乎有双潜伏的眼睛,暗暗游动,船上人却浑然不觉。 两边的岩壁簌簌萧瑟,有时会从上面抖落几颗沙砾碎石,扑通落水,被水面张开的嘴吃进了肚子。 很多裂缝上还伸出了些绿色的小苗,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种子,要在峭壁上生长,苟延残喘,无人问津。 我盯着其中有颗长成的七歪八扭枝干,嫩叶覆盖灰杆,松软青翠欲滴,不过小指粗细,半臂长短,不过在清冷峭壁上已是十分罕见且不易了。 正当我心中感慨,却看见那灰色的树干搭上一双手,那手白净修长,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咔擦一声被折断下来。那断口露出了白色的芯子,树皮耷拉着头,似乎还想要挽留,却并没有办法阻止。 我收回目光,只见那白面书生手里拿着那半截树枝,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拿着它在手里把玩着,也并不看我。 这人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很快感受到了他的不善。 树枝在他的手里慢慢地被拔掉了树叶,青色顺着船尾的水流随波漂流离去。当它变成灰秃丑陋的光杆后,那人又开始用自己白净整洁的指甲去褪它的树皮,乌黑细潮湿的细碎滑进指甲里,黏在指缝间,抖落了半身的衣服,密密麻麻像是蚂蚁。 我看得头皮发麻,便扭过头去佯装不觉,可是耳朵不由自主地顺过去。不知是真的听见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指甲刮磨树干的嘈杂刺声音竟然比山间的风还要响。 我感觉两边的山下一刻就要倒下来——如果他不停止弄出刺耳尖锐噪音的话。 边城的人离皇权太远,离皇城也太远,他们不太能感受不到朝廷对他们的管制,又加上对自己历史悠久素有的骄傲,自然是有种优越感和叛逆。 况且他们方才造灾,心中有怨。 我又深深看了眼人,心道他决计不会是什么白面书生了,一根树枝在他的作弄下变得通体雪白,被扒下外皮的树枝露出柔软的肉来。他的手沾满了干黏的树汁。 那人从头至尾都没有看我,侧过身去,将手送入水里,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又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残渣,竟又变回干净的翩翩公子。 我懵了半晌,忽闻身后一阵踢踏的乱步以及船拍击水面的声音,回头正好看见柏永曦后面一条船人仰马翻。 那船上坐着周明世和一个随从,却见船尾撞到岩石上,船头也顺势撞到对面的山上,嘭嘭两下周围全是白色的泡沫。 船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那船夫还是站得稳稳当当,只是周明世和那随从东倒西歪。我定睛看,正看见一条蛇在船板上游动着,黏糊糊反光的肥蛇身挤在一起,扭动着匍匐向前。 那灰蛇黏糊糊滑腻腻,隔着两船都能感觉到那肥硕的身子还有它嘴里忽然吐出的红信子。 这庞然大物不知从何处蹿出来,还专门盯上个文官的船,定然是早早安排好的。 蛇蠕动着,扭摆着,滑向周明世。 周明世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只是慢慢后退,并没有和旁边那随从一样,看样子想要跳船却又怕水底也有蛇,只能连滚带爬地在小船上打转闪避。 那蛇压着头,蓄势待发,眼看着就要弹咬出去,忽然被一双糙手掐住了七寸,原来正是那划船的汉子。 说来也真是惊心动魄,他却完全无所谓似的,丢下手里的竹竿,像是揪兔子一样揪起群魔乱舞的蛇,然后还传来哈哈大笑声,用听不懂的放言同旁边的人指指点点,然后将那蛇甩进水里,扑通溅起水花,打了脸色难看的周明世和那随从满脸。 行船很慢,水也不深,它还在船周围游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水中消失不见。 “殿下可是吓着了?”对面那人手里拿着好不容易剥干净的树枝,忽然笑眯眯地开口,“我们这里是边疆破烂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比不得皇城金璧辉煌的,面面俱到……那位大人怕是也给吓着了,真是好生抱歉。” 我瞧他这样子可是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 “皇城乃国之心,可国盛还须四脏六腑齐心而为,总角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大人真是心口不一了。”我这样答,还没有等他反应,眼前一阵光过来,便终于出了这狭隘的谷底。 我手里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我低头一看,正是那根被剥干的树枝。 “殿下可坐稳了,这东西给大人留着防蛇,说不准还能做拐棍,否则等会儿做不准站不住,跌下去我们这些船夫可不愿意湿身。”他道,然后佯装后知后觉,摇头做揖,“殿下千万恕罪,是卑职失言了。” 我自知在此费口舌之争并非好的选择,原本他就肯定准备好了说辞和刁难,而且就算我辩过他,对我也是有害而无益,只能让皇室在这些人心目中本来就崩塌的形象,再被踩上一脚而已。 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善恶自在人心,可若要是真的他认定了恶,我难不成还能把他的心挖出来? 我转过头去看风光,没想到却是呼吸一窒。 这里的景象和刚刚进来的地方是截然不同了。方才那一片静丽的地方,岁月静好,灵山秀水,可以说无处不是景,无处不当妍,可是这里就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天地了。 外面是美景天城,里面原来是真正的炼狱。 第五十章 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到处漂浮着七横八竖泡烂的木头和瓦片,水波并不稳当,感觉底下暗潮汹涌,掩盖着汹涌澎湃的怨灵冤魂。 这并不夸张,我敢肯定他们是故意走了这条路的,也是故意让我看到这样一番景象的。 这里赫然曾经是人们活动的地方,到处都是被淹没的房屋,还有焦烂竖着的粗壮树干,狼藉满目。后面一路隔空喊话的船夫也都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在默哀着什么,也似乎只是低头专注于撑船,让竹竿不要被卷进在深水某处正咆哮的危险暗流。 船一只只排队漂进了这片狼藉,划进了这天灾当中。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了,两边破损的房屋比高山还要有压迫感,恐怖的腥臭扑面而来,抬头是无穷霾曀,低头是无边浊水。 我想,如果我伸手下水,怕是还不等自己的手没过水面,就要有什么魔鬼的头蹿出来,一口将我咬掉了。 这里一条鱼都没有,甚至水草都看不见,深不见底,毫无生气,死气沉沉。 我本来是想要把手里对方给我的树枝丢掉的,可是这个时候它却成为了我唯一的依靠,紧紧攥在手里掩饰情绪的救命稻草。 这就是天洪,这就是天灾。 我几乎可以想象不久前那那遮天蔽日的灾害发生时候的场景,那是属于上天的疯狂,属于神明才可以置身事外的终结。青天之下,无一幸免,拖儿带小,慌不择路,奔逃流窜——还有那些蹒跚的老人呢? 那些画面似乎都活灵活现,在阴冷的风里被吹来,又被吹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殊不知我已忘不了了。 我低下头,忽然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个泥浆般的颜色,是布的材料,就这样肥大突兀地浮在水面,被水推挤在一堵被水快要淹掉的墙上,孤零零的,没有人去管他——是他?还是她?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看,也知道自己根本看不出来。 我忽然有些知道那些混杂在空气当中的腥臭是什么了,那种混合在水气里,酸得发涩的味道是他们。是他们。 是他们,也是我们。 我忽然有种要呕吐的冲动,可是巨大的恐惧压着我的胃,掐着我的喉咙,逼问我有什么资格去发泄。 不知道后面的人有没有看见,但是我看见了,而且我敢肯定不止一个。 我手里的树枝被我生生掰成了两半,抬头对上那白面书生的脸。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发抖,背后的冷汗将衣服打得透湿,但我还要假装并不在意。 船在阴暗的湖面上穿行游走,和湖底沉淀的悲伤相互凝视。 木头和房顶在船只的周围起起伏伏,我却并不敢仔细去看了。原先还有些感叹,想要伸手去触碰那糊成一团的白墙黑瓦,现在却只剩下了恐惧。 这块地方漂过多少人?活生生的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四肢都没有支撑,口鼻充满了泥水,被冲倒的危墙和蹒跚行走的人,漂浮的木刺和浑浊的水一起涌进他们的身体,最后所有的尖叫都被埋在了深水和嘴边溢出的泡沫。 我虽然明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也肯定在这个州里的某一处发生过,可是亲眼看见和知道又是两回事了。 那种震撼和带来的压迫让我没有办法呼吸,让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件衣服。我很清楚在那膨胀的衣服下面是什么,也的的确确看见了那么一点点,都已经完全变形而腐烂的,几乎不能够用言语来表述的。 是人,是曾经活过的人。 在皇帝的眼里,百姓不过是芸芸众生,不过是没有办法兴风作浪的小蚁,那么在老天眼里,我们是什么?我们可能连蚂蚁都算不上,或许比大海里最小的一滴水还要小。 神的眼里是海纳百川,他俯瞰世界,他听不见人们的呼唤,只是冷眼旁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浑身发冷,明明汗已经从我的背脊渗出来。 船还在不断向前,我甚至不知道船夫在前面,有没有用竹竿拨开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人在我身边漂浮而过,有没有那些亡灵在水底,安静地往着头顶细长的船只。 如果他们准备在这里把船翻了,我该怎么办? 我是第一条船,前面空空荡荡,下面是深不见底,不知道有什么的水。黑黝黝的,我看不见里面,里面或许却可以看见我。 这片地方埋葬了很多人,很多可能还在某处暗流,很多可能还在某处漂流,某些可能早已沉在了底下。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闭上眼睛就可以从周围缓缓侵蚀我的寒意里读出他们的不甘——还有我从内心往外巨大的排斥和想要远离这里的想法。 这样很自私,我知道。 在面对这样黝黑的死亡,和死亡这个词距离得这么近,几乎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对于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真的足以逼疯他,摧毁他的心智。 面对这样令人惧怕到骨子里的隐隐呼唤,我原来想的同情,悲悯,伤感,忧心,感慨,统统消失了,一丝不剩,全被吸进了深渊。 我只想要快点离开这里,又害怕摔下去,又害怕有人把我推下去,在这样的地方,我不想和这个地方沾染半分的关系,也不想要看到半眼这些景象。 恐怖,恐怖,还是恐怖。 我的肩头忽然被滴到一颗冰凉,抬起头发现是旁边夹在墙上堆得高高的死木,掉下来冷意在我肩头荡漾,瞬间遍布全身,连心都一并凉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擦,木头像是一颗牙齿,垂涎到了我的身上。废墟越往前越高,还有褪色的牌匾,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个“食”字,还有旁边漂浮的暗红色旗子。上面的“酒”字在水里浮浮沉沉,不同于平常迎风招摇的飒爽,此时真像是醉了,喝了满肚子的醺酿,吐得天昏地暗,自暴自弃地打算漂泊了结这辈子。 食酒客,客人离,茶酒散。 第五十一章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我放眼望去,视线在狭隘的废墟涌道里穿梭,低低掠过湖面,耳边是无穷无尽的呢喃低语。到处都是人活过的迹象,到处都是人欢声笑语留下的痕迹,现如今只留下悲怆。 诚然,这事并不能怪到皇室头上,但是却比皇室更加能叫所有人恐慌,恐惧,暴乱。 天灾面前,不分尊卑贵贱。 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总觉得心里还有个声音在暗暗骂我,暗暗叫苦连天,说着不该来这里受冷眼,他们不知我心的话来,又说这些发臭水里泡烂过太多的皮肉,引来一阵阵头晕目眩。 这样真的很自私,我明明不该有这种想法。他们也是人,和我一样的人,我应该同情,应该痛心,可是在这些情绪之余,我没有办法抑制住汹涌而来的不适。 的确是令人难过的,的确是让人痛心疾首的,的确是我的同胞同袍,也是我一直心里想着的,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目的和理由。一直以来抱着那样渺茫的希望试图攀登高峰,岌岌可危,谨小慎微。 这样值得吗?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缩了缩身子,眼前的画面重叠纷扰,最后还是定格在那件方才看见的衣服。 那件衣服,是那件衣服。 那个人,是那个人。 我想要把那个惊悚的画面甩掉,可是我又为自己的胆小懦怯而感到不耻。 这是我应该面对的,来这里之前就应该想好了要面对的事实。也怪不得他们费尽心思一路刁难,他们所呈现的,是最真实的灾情。 红穗在我的旁边低着头,船板吱吱呀呀地配合着亡灵唱歌,风带过去,刮走了我的七情六欲,最后只剩下渺茫空荡荡,以及淡淡的悲伤。 我还剩什么?没有了。 原来这就是人生,就是空空荡荡的,像是天上的云,漂泊无依。不知自己从何来,又往何处去,彩霞渲染出千万种颜色迷糊了我们的眼。可是终于有一天,来到了世界的尽头,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日月交辉,什么都没有。 闯进一片空荡荡的地方,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那么我又是谁?没有人能证明我存在过,沧海桑田,日复月,月复年,就算真的有人在天的那一边偶尔想起来自己,也都早就不存在了。 那么我是谁,依存着虚无飘渺抓不住的记忆来证明吗? 我总相信每个人都应当是有着某种意义存在的。我在来到天边之前,会触碰到太阳,会触碰到月亮,也会遇到成千上万颗星星。 总该有个归宿的。 我在眼前灰暗的,从云层当中挤出来的光里面,看见一颗细小的尘埃,不知道从何来,也不知道将往何方,一眨眼又不见了。 在这漫漫天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脑海里依旧是那件衣服,心里是对自然的敬畏和对上天冷眼的无措。 改变不了什么,我真的改变不了什么,吗? 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也缓慢艰难地行走了几步,探访民间,品尝喜怒哀乐,看尽人间烟火,这些苦痛无论是否加身于我,都应该是不被忘记的。 那些逝去的人应该被记住,即使她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家人这辈子都不知道她被湮没在茫茫天地当中,无人祭祀,无人收尸,无人惦念的。 好悲哀,好悲哀啊。 潮起潮落,浪花推动着散沙,日出日落,总有月亮代替。这个世界当中,我们随波逐流,我们在浑浊的水里想要摆脱这丑陋的颜色,可是却被浪花拍打而起的时候,从水面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 原来我也是水。 在我们自以为特别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奔流浪花的一员。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在雨里,在风里,与其随动大流,却更想要做逆流的船,乘风破浪,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周围的世界晦暗不明,浓稠的云和不见踪影的日,地上的人没有选择,因为我们追逐着遥远的光。 我感觉身边的水,身边的废墟,身边的木头,身边的绝望痛苦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虚无空洞的世界里只有我的船,船上只有我一人。 行流漂泊的船,又是一颗水掉落下来,在经过我额前的刹那,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也是黑色的。 原来也是黑色的。 但是有一颗动荡的,炽热的,在黑暗浩瀚的大海当中摇摆的,挣扎着缓缓升起的光珠。它想要燃烧,它向黑暗宣战,它在黑暗是相反的异类,它被黑暗安上了罪名。 可是即便如此,即使知道自己没有可能改变,这辈子也都没有办法绽放,它还是存在着,用截然不同相反的颜色,指控着,痛诉着,在不断压迫过来的黑暗当中闪烁着,准备开放,爆炸,开花,结果。 水珠在我的指尖绽放,碎片弹跳而起,雀跃着庆祝着即将结束,又分成两路滑下,在终点相拥。 我抬起头,看见了很多人的脸。他们都模糊不清,隐没在淡淡的光里,然后慢慢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似乎在传递着什么。我听不见,但是没关系。他们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我无法辨认,但是没关系。 光驱散了黑暗,撕破了丑陋的幕布,撕裂刺耳的声音和燃烧的灰烬落在水面上铺出了一层粼粼波光,烧出了一条天路。 我望不到尽头,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但是我还是要走过去。 隐约有两个影子站在路的两边,光泼洒了满水,他们向我微笑,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我睁开眼睛,盛光被压缩成丝线消散在了眼角,世界又恢复了游离在黑白中间的灰色。 在这样的水上,在葬送了这么多无辜人的地方,我想我不该有所谓想要逃离的想法。 梦魇也好,会让我失去理智的事情也好,我都已经冷静下来了。 无论这条路上有什么,为了我所认为正确的终点,我不能够在这里和同伴两看生厌,玩弄权术。 我没有说话,望着沉默的水,到处都残留着人们生活过迹象的废墟,捡起地上的两截树枝站起来。 第五十二章 本知人心不似树,何意人别似花离 这些人的姓名已经无可考究,甚至无法辨认。 这里是边城,这里是离皇帝陛下最远的地方。即使如此,他还是可以杀我而易如反掌。那么无论如何,在临死之前,我不身为皇室,仅仅是为了自己,也应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皋众复,皋众复,皋众复。 天灾地变,异乡人来祭。昭昭天地,朗朗乾坤。沧浪不止,怀不尽。 后生未备酒,先人请见谅。 我伸手拔掉了头顶的珠簪,青丝掉落在肩头。 我低下头,虔诚下拜。 红穗低下头,虔诚下拜。 身后船上的人都低下头,虔诚下拜,祭奠亡魂。 —— 我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废墟,众人都坐下以后,旁边忽然驶来一艘大船。 船上有很多官兵打扮的人,看见我们立刻行礼,却不是向我。 “白副尉。”他们这样说。 坐在我对面的那人一直保持沉默。他在我下拜之后,先前对我嘲讽轻慢的神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喷出来,毫不掩饰的怒火。 他冷冷地站起来,微微侧身斜眼看我:“殿下在此,因何不跪?” 船上几个人明显万分困惑,可是又不得不服从,不情不愿地跪下,看样子是事先编排好的刁难,临时又有了变更:“卑职等恭迎潇湘公主殿下。” 我颔首,回望那白副尉。 竟然是个武将么?迎接公主来访,竟然派个武将,真是居心不良啊。 “平身。”我轻声道。 一阵衣服摩擦声,他们站起来。 “你们且在旁等候,待舟船通过后再继续打捞。”白副尉吩咐道,那几人立定称是。 我打量着对面这艘比我这支大了数倍的船,目光扫过船尾,只看见后面全都被麻草白布遮盖住,下沉的激起的涟漪,荡漾传播的是被掩住的悲伤。 “殿下莫怪,我州本想拨大船迎殿下进城的。”白副尉回身行礼,将表情隐没在低头之间,“可我们州的大船从来不是给活人坐的。” 我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船已经走了很远了。我后知后觉地站起来,向身后又行了一礼。 “那还要多谢白副尉想得周全,还辛苦跑这一趟了。”我望着水路又慢慢变得辽阔无垠,身后的废墟和煎熬都好像成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一路无话,好不容易看见了岸和未被淹没的建筑。船夫跳下来,粗壮的手指抓住船板,把船拖上岸,咬了段绳子将它绑在了木桩上。 白副尉第一个下了船。 还真是不客气。 我跟在他的身后,可是船还有一半在水面上,重心不稳摇摆不定。我迟疑了一下,如果没踩稳摔倒下去,又不知道会引起什么事端。 会添麻烦。 正在我犹豫时,那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句话的船夫忽然在旁边向我伸出了手。 那粗糙厚重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他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和我上船前截然不同的态度。 我有些发愣,他似乎也看出我的踌躇,眨眨眼睛,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慌慌张张忙不迭地把手用衣摆仔细前后擦了擦,又伸了过来。 其实哪里是嫌弃他手脏呢,只不过是平民来牵公主的手,在这世道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可我自己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见他善意的举动,也就没有拒绝,在几十个人面前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伸出手,搭上了他的掌。 那手掌上真的是布满老茧,无限沧桑。 我想着,抬头对他:“多谢——” 话音未落,我感觉那双大手猛然扣住了我的腕,巨大的力道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且伸出半只脚后身体完全没有支撑。 眼前是不断放大的沙石,天旋地转当中我的心猛然一颤。 那手松开了,任由我摔进泥沙。 我被这股力道拉得脸朝地摔倒下去。 脸短暂地嵌进柔软的泥沙,它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朋友,欢笑着同我打招呼,瞬间将我包容,湿润覆盖了我的皮肤,蔓延到我的耳根,沁入心脾的凉,帮我回想起装疯卖傻的曾经。 红穗在后面惊呼,后面的侍从冲过来想要将那船夫拿下,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州兵拦住了去路。 场面混乱不堪,几乎瞬间兵戎相见。 我拨开急急跳下来扶我红穗的手,按住沙子抬起头,用没有弄脏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棱角分明的沙石混着水黏糊糊地擦过皮肤。我睁开眼睛。 红穗的鞋子已经湿透了,我也知道自己浑身狼狈不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青紫交错的云层破了个洞,然后不断扩大,将阴霾的天空四分五裂。 透出来的光打落人间,烟火陨落,扫过拔出的剑,掠过两方人对持的身影,游过站着的,安然无恙,居高临下,眼里全是痛恨和蔑视的,船夫的眼睛。 只是摔倒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两个人。 他早就想要做这件事了,如果那白副将没有坐在我的船上,他肯定会把我翻下船去。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做这样的事情,并且早有预谋。 或许我该感谢这位白副将? 我摇晃了一下站起来,扣下来的光让我可以看见自己眼睫打下来的影子。 这许州,不恭,无礼,不善,绕路,放蛇,让我当众出丑。 后面还有什么? 这次让我跌倒在泥沙里,下次是不是取我的性命,把我的头按在水里淹死? 我回头看见白副尉回身,敷衍地行了个礼:“殿下恕罪,船夫是粗人,平日也惯没轻没重的。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要追究了。” 这位副尉是对我不满,可是他却选择在我的船上坐镇,免于我落水之苦。真是矛盾。 我定定地望着他,望着光芒压过了他们的神情,忽然兀得一笑,摆手让侍从刀剑还鞘:“如何会怪?这位船夫也是好心,全赖本宫没踩稳。” “只是啊。”我前行两步,忽然又回头看向那船夫,“下回本宫跌倒,还请壮士莫要松手,要么加把力,要么扶起来,半途而废可就不对了。” 第五十三章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我说罢就回过头去不再看他,旁边的侍从和州兵虽然没有了利刃在手,但是还在对持。 柏永曦撤开手似乎想要过来,但是我扭过头去,望着后面刚刚缓步走来的披麻戴孝人,拢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 那人着衰裳,持竹杖,绑苴绖,绞麻为绳,踏着菅屦。他趿拉着来,身无官服,双目炯炯:“此,千家氏万家名之柩。” “死者已矣,大人节哀顺变。天灾洪水,应同国丧。”我望着他道。 这便是胡刺史,年过半百的他在边城一带颇有威望,在这些地方已经坚守游离了三十年,来前我见过他的画像,也听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我忽然想起姜州牧扯谎说是他带走了银两,现在只觉好笑。 刺史监察太守,这样重要的位置是容不得私下交往的,所以每三年都要换一拨,免得让官员之间互相包庇,混淆视听。 胡敬在升为刺史后已经做了四州刺史,都是绕着边疆的苦寒之地,这些地方天高皇帝远,臣民消息闭塞,这种地方为官也是苦差事,能做好更是不容易。 和先前那位姜州牧不同,他是切实有功绩传回的。他在任期间拉下马四个县尉,两个县丞,两个县令,当年的青州太守还险些被告得连遮羞裤都不剩,正是个铁面无私绝不徇私枉法的主儿。 现在一看这人的性情果真直爽义气,为臣民披麻戴孝,目无长官皇室,开口就是叫我吊唁。 是位好官,也颇有长吏的风范。他静默了片刻,仔仔细细把我打量一遍,方才狐疑道:“阁下是?” 此话一出,大家都傻了眼。 合着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是,我现在满身泥浆,还来不及整理仪容,哪里看得出来是一国公主殿下? 旁边的白副尉悄悄凑到他身边耳语几句,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紧锁双眉压着声音骂:“糊涂!是谁准你们自作主张的?!别以为你挂个姓老夫就不敢动你……” 他跟前两步,深深对我行了一礼:“下官胡敬,任许州刺史,参见公主殿下。恕下官眼拙,这些小子不懂事,请殿下尽管降罪。” 说着,他就真的不动了,真的等我降罪似的。 我虽是公主,可这里皇权鞭长莫及,朝廷管辖薄弱的这里,或许早已没有人知道当今皇帝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膝下有什么公主皇子。这种事情我自然晓得轻重缓急,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胡来抢别人的职权。 话虽如此,诚意也拿了出来,可是真正意义又是不一样了。 别给脸不要脸——我一直深谙这个道理。 我虚扶了一把胡刺史:“胡大人莫要拘礼,大人这些年为南篁做的贡献有目共睹,况且方才也都是些小插曲,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谁知道这胡大人就真的长揖不起了:“殿下,这些人罪有应得,请下旨责罚!” 我愣住。 没有想到这位大人并不是在给我台阶,也并不是跟我客套,而是真的要我惩戒这些人吗?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无国法,无尊上,何来家国!”他发狠横过去一眼,前面的船夫吓得全都跪了下来——包括拉我的那个——还有白副尉也颤颤巍巍地软下去,“你们这群人是想当反贼不成?天灾国难当头,成天居心不良,尽动歪脑筋,有力气没地方使,全都给我滚到县衙里扛板子去!” 我眉心一跳,连忙拦住这位暴脾气的爷:“胡大人,念在他们初犯,就放过他们这回罢。他们也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且让他们将功补过,去将本宫剩下的侍卫接来罢。” “什么?”谁料到这位大爷眉毛瞬间立了起来,“好哇,你们这群人还敢怠慢皇兵——” 他这架势又是要开骂,抄起手上的竹杖就要打,吓得我赶紧按住。 胡刺史盯了我半天,终于是打消了要直接上手抽人的念头:“那就请殿下亲口赦免他们罢,下官不敢做主。” 我有些语塞,忽然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转头看他完全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心中暗自感慨,没有想到在边城还能遇到这样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臣。 这怎么也拗不过他,我也就顺了他的意思。 “还请诸位将本宫的侍从接来将功补过,先前的事情就不作数了。”我被那胡大人盯得如芒在背,说完后又扯出个笑容,“贵州的灾情今后还是要仰仗辛苦各位。” 那些人点头称是,连同那白副尉一起离开了,喊着口号撑着船往远处走。 我望着逐渐远去的船队,沉睡多时的天空终于睁开了眼睛,打破了阴郁的灰霾。 “多谢胡大人解围了。”我回过头。 对于这位及时出声的老刺史,我还是很感激的。 如果没有他,我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收场了。 虽然在皇城当中和父皇逢场作戏,弄得全城都知道我这个爱女在老天子心中份量极重,面子功夫的赏赐也是铺天盖地。 就算我闹到龙王大殿,也不见得有人敢置喙什么。可是这里是边城,这里人八成都没听说过什么潇湘公主,而且神鬼之说又盛行,民间以讹传讹,什么“天子不正”“皇室触怒天庭”之类的话也不在少数。 明眼人晓得那是胡扯,可是保不准那些大字不识的白衣就信了。 所以当我踏进这城路的时候,我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数不清的目光,浓厚的仇视几乎要洞穿我的胸口。 霎时间,忽然感觉整座城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家家户户从窗子缝隙里送来滚烫的目光,像是有双手,正伸进来掏挖我的内脏。原本在街角嬉闹的孩子们也都似乎随风而去了,阴入了巷角深深的阴暗里。 我忽然迫切地想要呼吸,想要代替这整个城呼吸,想要让游荡在空中不知陈积了多久的老水气充满我的胸膛,以此来挤压平复那作乱的手爪。 第五十四章 禁微则易,救末者难 四周突然就这样安静下来,千万只眼睛似乎是锋利的刀刃,划过几个侍从身上的甲子衣,登时火花四溢。 先前在粱州并没有这种感觉,毕竟死城和活城是并不相同的,死城就是死城,毫无生气,也无可奈何,而有活人却给人死城的感觉,才让人焦虑到几乎要爆炸开来。 胡刺史皱了皱眉毛,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殿下……” 他说了一半,又没能说下去。 其实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辩解开脱,因为事实就是全城人都和对待敌军般对待我们这些异乡人。 “大人不必担心。本宫心里有数,不会迁怒百姓。”我强做了个笑容,望着他有些隐晦不明的神色叹息道,“民怨沸腾,没有向本宫和后面几位大人丢菜叶,便已然是大人教导有方了。” 看来这场洪水真的把民心打得七零八落。 南篁国情本就于另外三国不同,疆土辽阔,彼此因得山路险峻,怒流挡道又难互通,消息闭塞。原本南篁边城偶尔还要去各国通商,许州又有通往邬葭的必经之路,可是因为外面战乱四起,城门关闭,便也再没有这种事宜安排了。 就连邬葭本来要来和亲的公主也不过就是因为此事耽搁了。 这样的情况下,皇城无人来,这里的人又没人闲得没事干跑到别的地方去。父皇老矣,再集权也是力不从心,而且难度太大,基本上就是搁置一旁,等着太子上位后再等他慢慢整顿。 我知道这些人不是那样好相与的。 早听闻这些边城里的妇人是最能吵架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能把上墙的敌人都骂得回家去寻老母安慰。边城的农夫也是厉害角色,一把锄头能锄天下杂草荒地,石头都能给翻松播进种去。 当然这些都也是无稽之谈,流传的谈资罢了。 现下最重要的就是快些去到太守府然后换件衣服。 这些目光烧得我浑身不自在,那些人显然不明白我的衣服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公主的样子,怎么会站在最前面,走在他们最敬爱的胡刺史边上。 我只想要快点摆脱这些带着厌恶,又带着探究的目光,于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太守府不远,陈太守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了。他也是和这位胡刺史一样的打扮,真的在为这些死去的人守孝。 陈太守比胡刺史还要老些,是个土生土长的许州人,当此地太守已经一十五年有余,据传也是深受百姓爱戴,为官清廉。他见到我过来,似乎也是万分困惑,行礼将我请进后立刻就让人带我去了备好的房间。 因为那些船夫当时以船无法载重物为由,我的衣物还并未被带来,只好由太守夫人寻来换上干净妥帖的衣服先凑合一下。 收拾干净以后,我出去走了两步却忽然被胡刺史叫住。 只见他似乎感觉收到了侮辱,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半低着头还吹着胡子:“殿下终究是不信老臣的忠心。老臣信殿下绝不会迁怒百姓,也信殿下并非刁蛮任性之辈。” “容老臣一言,南篁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泼辣性子,殿下隐忍不发,一味纵容,并不能让他们心里归服。”胡刺史言辞中肯,万分认真地进言,“老臣听闻殿下也是武道中人,并不需要遮遮掩掩束手束脚,只管放开来,以殿下的身份,并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我一怔,忽而感觉此话似曾相识。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个夜晚,笙歌遥遥,万盏灯起,我在某个角落,望着那个抬不起头来的病弱太子,掷地有声。 如今却换了个角色,成了我被人劝着抬起头来,莫要担惊受怕。 此次寻访最终就是要来许州,体察民情,安抚群众,然后记录所闻所见传回朝廷,便是要在此地小住一段时日了。 如若上街全是避着我的人,出门半只鸟儿都见不到,那肯定是连话都搭不上的,弄不好边城暴动,我就算已经回城,也会被人诟病。 我经不起诟病,我需要良好的口碑。 南篁百姓本就性情豪爽放肆,这种边城里的人更是有种与生俱来,长在骨髓里的随心所欲。我从头至尾表现得礼贤下士,不问缘由,毫不苛责,于情那白副将免了我落水之难,可是却没能让那些早就怀恨在心的船夫改变半分。 纵然是无理取闹,却表现得理所当然,他们骨子里就不存在对于皇权的认知,也并未见识过权势滔天的王,因此也对我完全没有惧怕和尊敬。 我并不觉得一开始的态度有误。如果我刚来到这个地方就睥睨众生,叫人压着他们一个个跪下行礼,就为了图这点面子功夫,也是有弊无利的。 方才在船上的时候我就想,应该如何让他们亲近且服从我呢。 祭拜完逝者后,我下了船,被船夫摆了一道,确实是我不慎,可却着实帮了我。 见到胡刺史以后,一切的行为都变得顺理成章了。我表现出摇摆不定的样子,不追究他们任何的不敬,又表现出对亡者的绝对尊重,将姿态放得很低,还装得全然不信任边城中人,包括胡刺史在内。其实也得益于他本身就忠于朝廷,对我纵使先前有不满,这个时候也消失殆尽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位有威信的老臣能够打心底里接纳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殿下。 我迎合着他的性子,揣摩着他的想法,一步步让他到了如今,死心塌地为我着想,却还以为自己是看得明白的那个人,正在劝导本朝的公主殿下莫要如此这般谨小慎微。 “胡大人真是心胸开阔,有卿如此,实乃南篁之幸也——”我望着面前这位其实已经归于我麾下的老臣,感动地支支吾吾,最后开口谢过,“多谢胡大人指点迷津,我记住了。” 他见我如此这般模样,认为我听进了劝告,似乎也松了口气,点点头后和我同行前往太守府前殿用膳去。 第五十五章 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 到了前殿,陈太守起身向我行礼。这老人看起来是个温吞的性子,慈眉善目,掺白眉,掺白发,虽然身上披麻戴孝,但礼数周到。 这位陈太守能和胡刺史同样,压着民众不起二心,也算是一件大功了。 老人并没有在笑,却给人感觉在笑,斟酒寒暄行云流水,不露痕迹,叫我一时没法拿准他对我的态度,不过八成没有什么好感。 此时同坐一席,我也是几天来终于和黄锃周明世打上了照面,但也仅仅是礼尽义尽,没有什么好多申辩的。 黄锃言辞激昂,很快和几个豪情万丈的地方官员打得火热,周明世沉默不语,还是以往的样子,可是谁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是天翻地覆的不一样了。 后面忽然又来了人,走进来的正是白副尉,他跪下禀明人和物都已全部载来。 胡刺史还想骂,下了堂就想抡巴掌,幸好被后面的陈太守劝住了。 地上的白副尉满面青白,也不敢站起身来。 “好孩子,去坐。”陈太守见他如此,依旧慈眉善目,让那惨兮兮的白副尉去后面落座了。 这不过是件小小的插曲,我对这位白副尉也是没有什么恨意的。无论中间如何刁难,他还是没让我选择最不体面的那种遭殃。 面前的膳食没有差到和姜州牧那边的一样,虽说也是粗茶淡饭,但是在这种时候准备成这样,也当真是不易了。 “有劳太守大人费心了。”我举起杯子,望向陈太守那张从头至尾没有变过的脸,笑道,“本宫在此敬大人一杯,大人在任,治理有方,真乃百姓之福。” 陈太守回我一个笑容,起身回敬,再无多话。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陈太守,看样子也是对朝廷心存不满,不热络也只有礼数,冷冷淡淡,疏离疏远。 看来接下来的日子定是万分困难了。 我正思量着,忽而又从外面进来一人,步履稳健,甩开披风走起路来猎猎作响,好不气派。 他是个兵头的模样,身挂令旗,披甲带剑,上来也不跪,一不叩我二不拜太守,满身甲子上风尘仆仆,全是刀剑的凹槽痕迹,叫人瞧了血脉偾张。 那人高昂着头,开口声音洪亮,震得满大殿都在发抖:“末将来迟了!这些日子荆浒关外头的家伙真是不安分!” 旁边人见他风风火火,都习以为常的模样,有几个仆人上前去为他去了甲衣刀剑,又送上一壶酒。 他哈哈大笑着往席上走,边走边喝酒,捧着壶大口往喉咙里灌,最后来到座位前,一撩褂子叉腿坐下,当真声如洪钟,稳如泰山。 那人又挽起袖子,将最后一滴酒喝完,将空空的壶往桌上一丢。酒壶当啷滚落在地。他抚掌大笑:“痛快——痛快!” 我微笑抬手,让旁边的红穗为我满了酒盏:“想必这位便是虑勇将军了,久仰大名,轰雷贯耳,今日终于得以一睹真容。” 这位边城姓金名旭,原是青州焦口金石庄人,他年少从军,龙虎之姿,迅狼之猛,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谈笑杀十人,畅饮斩百贼。他曾孤身入敌营,一口酒一挥剑,轻而易举拿了敌马先锋项上人头,叫蠢蠢欲动的蛮人霎时闻风丧胆。南篁帝闻捷大喜,赐号虑勇,官拜镇州将军,威风凛凛,名动八方。 《军谶》曰:“虑也,勇也,将之所重。” 虑勇将军手下的虑勇军也是骁勇善战,长年驻扎在边城许州荆浒关这一要塞。 荆浒关是南篁三大关口之一,和楚睢接壤,也有通往邬葭的必经之路,同时与襄渠的国土也不远。 这里是难民的聚集点。 三国的难民都聚集在这个关口,乞求南篁高抬贵手,可以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顾虑于南篁尚未表明立场态度,邬葭楚睢不会贸然引兵危害到可能是未来盟友,对自己极力拉拢的对象定然不会兵戎相见。 而襄渠虽然是军事大国,可是两国联手,这就成了场持久僵化是战事。如若有南篁的帮助,那是再好不过的。所以他也绝对不会让兵力靠近南篁,让南篁感觉到危机和敌意。 可以说南篁是这场战局的关键,但是南篁紧闭国门,密不透风,又得益于另外三国的忌惮,所以靠近南篁的民众都不会受到太大战火的波及——至少能保命。 所以大批的民众被锁在南篁关口外,每天望着高大的墙,望着它隔断了两个世界。 我来到南篁的时候,是从峡中关进来的,那是襄渠和南篁之间的关口,虽然不如荆浒关那样拥挤,但是也是人满为患,痛不欲生,可想而知这里是什么光景了。 许州里面到处是水,外面也想必好不到哪里去。得益于地势的高,顶多是没有被淹没罢了。 “金弟,公主殿下到了。”陈太守微微一笑,转头让人又带送上一壶满满的酒,“恭喜金弟凯旋。” 那虑勇将军闻言粗眉倒立,满面凶煞,那模样说是连民间贴在门前辟邪的青面武神也不过如此。他从喉咙里呼噜了声,像是正对猎物恐吓的野兽,鹰眸炯炯,我感觉他下刻就能大刀阔斧来剿了我的脑袋:“殿,下,安。” 说罢他晾着我伸出的酒杯,扭过头去从旁边托盘里提起酒,自顾自仰头痛饮。烈酒入喉,顺着他的嘴角留到下巴,滴答答晕开了地上的红木板。 他忽然站起身来,左脚在桌面上一踏,露出铁底的鞋,手垂下来搭着膝盖,未饮完的酒便滴滴答答顺着细长的壶嘴呕下来。 虑勇将军大笑,声音震天动地,又对陈太守道:“糟糠刁民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来推太岁的墙!若不削两个不孝孙的脑袋,真不知他爷爷我姓甚名谁!” 糟糠……糟糠。 我知其它三国盛时,嫌南篁人邋遢粗鄙,知识底下,便戏称之为“蝗虫”,以此羞辱贬低,显露出自己的有益来。 南篁自有自的傲气,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好嘛,这不是说他们是蝗虫,那尔等便是糟糠,下贱无用的粮食,最后还要葬身蝗虫之腹。 第五十六章 惊浪雷奔,骇水迸集 胡刺史见这人没完没了,不禁蹙眉起身打断:“金将军,公主在此,行事莫要如此鲁莽。那些不识抬举的,吓退也就是了,万不可草菅人命。” 陈太守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 虑勇将军瞪着眼,微微弯下腰,沉默半刻忽然爆发出一串狂笑,手里的酒壶又摔到地上。他笑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仿佛听到天下之大稽,扶着凳子像是喝醉失了神智。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咳嗽两声,忽然梗着脖子抬起头来,眸中全是阴冷狠戾:“放他娘的狗屁!” 虑勇将军抬起壮阔的膀子,粗厚的手掌一挥,下面好几个小兵就匆匆跑了上来,每人手里一个托盘,用红布盖着上面的东西,单膝跪地,静肃无言。 我早就放下了酒杯,旁边的红穗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满堂寂静,只那精壮披挂的将军大汉一把扯了旁边侍刀童手里的宝家伙,大厅里刹那打了个厉闪。 他疾行下座,一挑二劈三来回,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兵士手中托盘上的布匹刹那尽数在半空被撕成了碎片,飘飘荡荡散落在地。 宝刀出鞘,八个金环晃荡晃荡,个个染血,个个嗜血,个个映着他圆鼓鼓的额头。 散落飞舞的红色和真正的红色交染相织,托盘上的东西整齐排开,一览无余。 他望着满堂哗然,极自豪地将大刀狠狠插在地上,插得木头乱抖,碎片乱飞,自己抱臂往旁边一站,挑衅般地望着我,嘴角带着轻蔑的笑。 “我为殿下备的这份大礼,殿下可还喜欢?” 光在这员猛将的额头打转,怎么也落不进他浑黑的眼睛。他自以为清高胜利的神色霎时恍若让有支利箭贯穿我的胸膛,我后背发冷。 身后的胡刺史猛然站起来,指着他支支吾吾,半个字都迸不出来。 碎布上开出了红花,围绕着托盘唱着哀伤的曲子,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被封固在四方殷红上,尚未闭上的眼睛盛满了哀伤和疼痛。 残破模糊的颜色在边沿凝固,执掌生杀大权的兵民眼中长年累月的血雾不多这点绛,不多这点命,不多这点罪恶。 宫商角徵羽交错在鲜花当中,时间和光一同撞在了虑勇将军的八环大刀上。 水高打巨石,惊浪雷奔,骇水迸集,行复开合,陡然冲破蛮横的阻碍。 眨眼间漫天是支离破碎的琉璃,里面所映是晶莹的泪,是勘破的礼,是暴露无遗的丑。 我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让充满血腥味的气味充满我的肺腑,让骨血记住这个感觉,让全身上下每一根筋都熟悉这种压迫,最后低头让眼睛稍作休息,寡淡的酒在周围怒放的花中黯然失色。 “那么——就多谢金将军的一番好意了。”我端起酒杯,径直下了座,裙摆拖沓圈圈荡漾而开。 半掩的门外透进来灰白的残光,陈铺在地上,如霜如雪,惊涛骇浪封尘进万年的坚冰,无处排揎。 滑开的红花开花谢,交叠更替,似乎永无休止,只叮咚落入我的酒杯,晃晃荡荡地浮在表面,蜻蜓点水,蓼红荇青。 我含笑在将军面前立定,双手举杯:“虑勇将军一番好意,本宫敬你一杯。” “既然如此……”那金旭咧嘴一笑,忽地瞪着旁边小厮吼,“还不快赶紧把酒呈上来?” 几个小厮吓得手脚打滑,险些栽倒在地,赶忙过去取酒抖着将酒爵送来。 他接过酒杯,低头呲牙凑近那抖成筛子的小厮,吓得那人一屁股做倒在地上,又连滚带爬地跪回原来的位置。 虑勇将军端起酒杯,笑得猖狂,我一靠近他的身边,厚重臭汗的味道便袭面而来,此时他抬起臂膀,更是野得发酸。 我望着比自己高出两个半头的壮汉,肩宽体阔,两股粗壮,青面獠牙,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当中。 我面不改色地伸手:“将军。” 他上前一步,便又是从他浑身沟壑里散发出来的浓浓体臭,满脸不怀好意:“殿下。” 两个满满的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酒翻起小浪,破岸而出,四散飞溅泼落交换了白花翠柏。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雨,让两杯酒蹿跳乱飞,乱霖打池,平静下来后都变了模样。 水不再清澈,底下浑浊的泥土被惊起浮到表面,又同黯淡的绯红搅和在一起,显得晦涩难懂,意味不明。 我释然一笑,收回手,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可这究竟是不是酒,我就不得而知了。 涛涛江河奔流进喉腔,滚滚卷落心田,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我眨了眨眼,含笑望着惊愕失色的金将军。 他呆呆站立片刻,忽然意识到大家都望着自己,立刻手忙脚乱地将酒送入嘴里,闭眼尽数灌下。 “将军给本宫面子,本宫欣喜万分。”我加深了嘴角的弧度,低头从地上噌地拔起了那插在地上的宝刀,在手里掂量掂量,心中暗叹果然份量够足。 我看见金旭在我的身后摇晃了一下,便转眼望向座席上童子捧着的刀鞘,略微比划比划,拉了个架势,宝刀忽然甩手而出。在半空中不过是眨眼功夫,白光闪烁翻了个跟斗,稳稳当当摔进刀鞘,而那个侍刀人根本连动步子的时间都没有。 回到座位上,我只能庆幸自己身为女子,身着长裙,能遮住虚浮的镶花鞋。 我坐定微笑:“既是见面礼,那本宫却之不恭,就不推辞收下了,劳烦将军过后要好生送到本宫那里。” 底下那金将军的脸五颜六色,却忽然又镇定下来:“那是自然,不过可不能让殿下等急了。” 他拱手向堂前端坐的陈太守:“陈兄,酒也饮了,殿下也见了,那我就先行告退,将东西好生送去,改日再聚。” 陈太守轻轻朝我的方向瞥了眼,我又端起杯子,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他随即点头应允,虑勇将军福身打了个手势,一众士兵就端着托盘浩浩荡荡跟着走路带风的主子出去了。 第五十七章 明有人非,幽有鬼责 虑勇将军这就算是退场了,他自以为赢得我一场,却不知我早有预备。 几乎是来到这里之前,早在我养伤的时候,我就早已备下了以防万一的物件。今日用到,虽还尚早,不过我道做得问心无愧。 一场膳用完,我也无暇去倾听那些宴席间的闲扯,他们边城官员喝了点酒,浆糊上头聊扯起坊间的琐碎事。掩盖恐慌的必然是能够勾起人们八卦之心的爱恨情仇。在这种时候人心惶惶,如果不弄些事情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定然是要出事的。 后头小人物们都在聊些近百姓的事儿,上头大人物们沉默着,胡刺史略有些坐立不安,陈太守闷声吃饭,不来烦我我也乐得装作无事发生,只是苦了红穗在我身后担惊受怕,话都说不利索。 我很快就寻了个舟车劳顿的由头离席了,临走前冲柏永曦使了个眼色。 走进屋子的时候,只觉腥气扑面而来,一个兵士还候着,想必是这位虑勇将军想要安插个人,不想放过我面容扭曲时候的丑态。这样的笑料虽不能亲眼所见,转述也是极好的。 我笑眯眯打发了那兵士,可怜他到被请出门也没能从我脸上找到半丝不悦和尴尬。 红穗在我后面腿软得坐倒在地上。 “红穗,怕吗?”我的目光略略扫过桌上摆开的托盘,从旁边扯了两块好料子,用妆台的小刀细细裁剪开,铺盖住烈火般的颜色,布上半金色的花立刻被渗透了。 我回过去打开木柜,瓶罐叮铃铃碰撞一阵,里面散发着腐朽木头的味道,还略有几分夹杂其中的酒香。里面是几个酒坛子,用红布头和绳子封着,气味有些混,这会并闻不出好坏。 我将它们搬出来打开,观成色,辩香气,试味道,最后选了个相对最正的,将其余的封好归整好。 其实这些酒都不坏,陈太守也并没有想要在这方面刻意亏待刁难我的意思。毕竟是招待皇亲国戚的酒,再坏也坏不过进贡时候的。 我良久得不到红穗的回答,只当她是怕极了,心下惨笑,只自己走到屋中央,挺直腰板跪下,冲上面的人们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将酒坛放在了底下。 正在我欲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扑通也跪下一人。我诧异转头,却见正是红穗。 她也依葫芦画瓢,学着我的模样郑重叩了三个头,虽然不免还是脸色灿白,但却是目光坚毅。 明有人非,幽有鬼责。 我此刻心也软了,回过身去将红穗扶起来,拍拍她的肩叫她不要紧张。她虽然颤颤巍巍,但好在也很快平复下来,只是绝不敢靠近那桌子。 待我重新坐下,安置好了事物,柏永曦正从外头进来了。 他进门先是皱眉吸鼻,脚步一滞,掩面弯腰走过来,目光触及那桌案时,方才恍然大悟。 “你先前在和那将军呕什么?”柏永曦面目不善,放下袖子盯着我,“我真怕他一刀削了你的脑袋。” 我一仰头,伸手过去:“谅他也没这个胆子。诺,帮我切个脉,瞧瞧有无什么名堂。” 他嗤之以鼻,撩袍子在我旁边坐下搭脉:“这么自信,活该你摔一身泥巴。” 我扬眉不语。 柏永曦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脸色阴沉,凑近了我的眼睛,要把我生吞活剥似的——咣得弹了我个脑崩儿。 我吓得一缩脖子:“你做甚?” 柏永曦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站起来,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你问我做甚?你先问问你自己在做甚!” 他又叉腰,歪着嘴:“我可提醒你,这才堪堪一个早上,这还刚到许州没几个时辰!先吃个满嘴泥还不够——你说说你,怎么中两回毒的?哪个孙子给你下的?!” “幸好其中一个麻烦的已经解了,还要得益于在你平日里调理伤口的药里有味金星石,否则你就等着吐血三升!”他说着激动得要跳起来,大有泼妇骂街的架势。 我只觉得头昏,感觉被他敲的地方突突地疼:“还有个毒呢?你不去抓药是?我死了你就清静了。” 敲得真疼。 “死不了!你还有得活!”柏永曦狠道,目光凶煞,“我劳心劳力,得死在你前头!” 他转身就走,可怜的帘子被他打得乱七八糟。 柏永曦走了一半,忽然顿住了,整个人定格在地上,艰难地转过头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也有可能是心情扭曲得说不出话来。 他斜着转过头来,假脸都快扭得掉下来:“喂,我说。” “那第一个解了的毒,该不会是你自己下的?” 我气定神闲,给了他个肯定的凝视。 其实说白了就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战术,不过当我看到那大汉进来就是一桶桶酒往下灌,从头到尾对我恶行相向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了他一准没好事。 再后来我端着酒杯去敬他的时候,他完全不推,我也就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想着是就算伤了自己,也要给这人教训,可是没想到,他似乎也是抱着这个心来的。 我在酒里下了毒,他那杯酒亦然。 都是满满的酒杯,碰在一起水花四溅,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大抵是最后发现了我也是毒酒,想要临时反悔,却已晚矣。武夫蠢笨也好脸面,自然不可能在那场合下还能厚着脸皮换酒,直脑筋骑虎难下,干脆闭眼一饮而尽了。 这下好,我们两个算是扯平。 虑勇将军随后立刻退场,下去解毒,我是主客,自然不好这么快离席,他就是料定了我要隐忍到膳后才能出去解毒,因此才又狡黠笑着出去。 不过,他或许听闻了我在水边的遭遇,以为我仁厚心善,全然不知我也是下得去手的。 我在用膳时候忍也就忍了,这点痛痒说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他那毒不过是几斤苍术的事儿,甚至不必出门去抓,随行的医女那里就有这些零碎。 不过金星石可就难了。 罢了,这就让他自己去找,自己去想。 第五十八章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一共是十个土埌。 我洒下酒后转身,只见云霁霾散,清风徐来,天地开阔。山是山,水是水,我从僻静的角落里走出来,前行两步行至水边。 波浪轻轻,顺着迎面的微风层叠向沾湿的草推来。草早已经湿透了,在一波又一波的水里被抚弄地东倒西歪,七荤八素中变得蜡黄枯萎。 我没有继续向前,单单是站在水边,我就感到视野再也没有上下左右的束缚,彻底脱离树叶庇护的眼睛被扣上炽黄滚烫的光。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却不想要眯眼,也不想要用手去遮,就让自己完全地在热烈的阳光下,感觉身上的皮肤落下被光融软的万物,磕磕痒痒,无孔不入。 这样开阔的地方,我似乎从未见过。 我的眼睛里总是有很多烂枝残叶,木栏玉壁。褪去条条框框,我发现自己和那座山好远好远,远到我觉得这辈子都够不着它,看不透它。视线贴着清澈欢悦的水来到青山脚下,仰望着这苍翠的庞然大物,试图辨认上面的颜色究竟是不是泼墨丹青弄虚作假。 那上面究竟有多少棵树才能让它有如此纯粹的墨绿? 我的眼睛缓慢地适应了金乌的光,忽然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我伸手去擦,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不知道在何方静静注视着我的人,你们还好吗? 你们还好吗? 对不起。 我这一生已经食言太多次,该记住的什么都没有记住,该面对的什么都没有面对。我逃避太多次了,可是一事无成的我这次想要坚持一件事,想要完成一件事。 护佑我,好吗? 请护我开辟一条路,护我成一件事,一件好事,一件我所坚信不疑的好事。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今来曰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不知何时才能达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境界呢? 清冽的水舔舐了我鞋尖的花朵,又退缩了回去。 深水纯澈到处都是无处可藏的倒影,天空澄明到处都是无处可藏的杂念。我立定在天水之间,抬头只见天,低头只见条灰色的小鱼甩动尾巴搅乱了波浪,孤身孑然,左右无人,前后无扰。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将眼前这片辽阔的土地尽数收藏进眼里,刻在心中。 也不知道是否是方才挖得太累,还是被太阳晒得头脑发昏,感觉身子有些疲惫不堪。 柏永曦给我的药来得很快,他甚至都没有亲自来送,只是送了张字条来,笔锋凌乱尖锐,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捏着笔杆,恶狠狠地写下字的。 内容也很简单,三个字“吃死你”。 我哑然失笑,将药囫囵吞下,不适感很快就消散殆尽。 旁边的红穗还是不敢靠近案台,我让她放宽心,好生歇息些个下午,自己孤身将那些人带到僻静之所埋葬了。 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旁边缓缓驶来一叶扁舟,撑船的是个带着草帽的老翁,小船缓慢地在水面上蹚过,像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摇摆不定。 这个老翁和先前的船夫不一样,他看似更像个平民百姓,并没有健壮的臂膀,也没有熟练的动作,只是缓慢而寡淡。 不知觉中,他竟向我撑来,碧绿的竹连通了水下的镜像,撑起了水底的天空,苍穹之下浮云飘飘,百花缭乱中散落满丛星辰,惊起鹧鸪飞天,展翅戏云啄日。 转眼他已然来到了水边,来到了我的近前,老爷子略微有些驼背,但是却极精神,到了浅滩就下水了,趿拉牵着麻绳将舟拖上岸来。 我见他拉得艰难,却又不知该不该打招呼帮忙,一时有些无措发愣。 那人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苍老的脸上皱纹不少,斑斑点点一直延伸到荡漾的眼角,松垮的眼皮拥挤着他的眼珠。 “老伯,我来帮你罢。”我走过去,想要从他手里拿麻绳。 我出门前就向太守夫人借了套便服,此时完全不是公主的样子,只是寻常人家。 那老伯却是没有将绳子递给我,笑了笑,微微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多谢你啊小姑娘,不过别看这身老骨头,我身子骨可硬朗。” 老人披着蓑,加快了脚步,一鼓劲将船拉上了岸。 他回头又冲我笑笑:“你看,老爷子我别的没有,只剩下力气了。” 我咽了口唾沫,没接上话,只看这老人孤身在外,撑船从不知何处来。我本身也想要了解下本地的情况,不如就从他开始:“老伯从何来?” 答曰:“自家来。” 我略微有些懵,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那老伯把船拖上来后,看起来也是闲来无事,又可能撑船太久需要休息,索性就在我面前盘腿坐下,开始绑绳子牢固船身:“从前之家。” 我恍然大悟,心中顿生怜悯。这位老伯看起来年纪也不轻了,结果天降横祸,把栖身之所都淹没了。 这洪水要冲散多少家,分离多少人? “那老伯现下住在何处?可有儿女亲眷?”我问他,“老伯如此艰辛,真实难为了。” 这老人大手一挥,语气中无甚所谓:“老衲现下在附近搭了个草屋住,儿女都在别处成家立业,独我和老伴儿在此地。” “原来如此。”我也在老伯身边寻了处干地坐下,却疑窦丛生,不解道,“天不遂人愿,草屋虽好,却不能久住,老伯何不投奔儿女?” “汝非本地人?”这老伯忽然抬起头来,看来是手里的绳结打好了,拍拍身上的水,站了起来,也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高昂起头,极其自豪道,“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葬于此地,叶落归根,理所应当。” “老头子我不会离开,况且——”他回过头去,目光透过很远很远的水面。我甚至感觉那目光超脱了山河的阻碍,通往了世界的尽头,接通了开始和结束的交点。带着一点点眷恋,一点点温柔,覆盖着浓雾的打卷丝线忽然崩紧,水珠四溅,“我的老伴儿还在家里。” 第五十九章 衣冠人笑,抵死尘埃 我从他的声音里明明听不出悲伤,却感觉悲伤充满了心扉。天地万物都能听见心破碎的声音。脚边的野草最先开始啜泣,风起云涌,星火燎原,哭泣和哀悼漫山遍野。如雾漂浮在空中的水气从四面八方来,钻进我的四肢,从我的七窍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止也止不住,很快就塞满了我的身体。 可是着漫无边际在天地间游离飘荡的悲伤哪里有尽头呢?它们似乎想要让我切身地体会到那种钝痛,那种无可奈何的痛,那种源远流长软绵绵的痛,那种完全说不出来的痛。这些千变万化的流水汇聚成河,挤压着我的内脏,似乎还不够一样,越来越多,又根本无处可躲。 我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试图从嘴里吐出口暗流汹涌的隐隐作痛。 可是什么东西把我的喉咙堵住了。 漂泊无依的魂魄在世界中游荡,生死的距离从来都不是遥遥相对,他们很近,近到走出门就能触碰到。 春天来时冬日亡,花谢花开溪流哭,时过境迁,每一刻,每柱香,每盏茶过后,都有无数的潮起潮落,此起彼伏盛开的生命在天空看来,不过是眨眼间凋谢的昙花,逝去后埋入土壤,被新的颜色代替。 生命就像一副翻不完的画卷,我是万千墨水中的一颗,这老翁也是万千丹青中的一员,旁边的树,花,草,河亦然。 他亦然,她亦然,隐没在厚重灰尘下面目不清的白骨亦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虽然有人风光无限,有人卑躬屈膝,有人活得肆意张狂,有人活得束手束脚,最后不过都付诸一坯尘土。 应当是一样的。 “老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涩,“请节哀。” 他用一种奇怪的神色望着我,似乎装作不懂我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哀从何来。 我忽然又想起来被波浪拍在废墟上的那具躯体。褴褛的那件袍子忽然又在我的视线里膨胀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蔓延到了我的船边,陡然变得铺天盖地,浓厚的颜色覆盖了我的眼睛, 太多了,太多的人了。 我看见草布遮盖的悲伤爬满了那些大船,幽深的水下隐没着太多无数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我没想要和这个老翁争辩什么,只是默默地为他感到难过。 “小姑娘,就此别过。”他好像失去了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又似乎想要掩盖什么情绪,重新拉起手里的麻绳,扯出个笑来,转身步履维艰,往这个小坡后去了。 我没有去挽留,只是安安静静地又在水边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也转身离去了。 —— 红穗在门口等着我。 她已经将房间里的窗户全打开,好好地通了遍风,把那些腥气都散了。 我也有些累,折腾了整天,推说头痛让人送了简单的晚膳过来,用过后就睡下了。 此时也不过是刚刚掌灯,大约是今天乘了太久,我觉得身下的床也变得像是漂浮不定的船,顺着并不存在的水波上上下下,总感觉晕乎乎的,几乎下一刻就要失去重心,翻船落水。 梦里也有一条河,淅淅沥沥的,从山顶往下,哗啦啦地奔驰向远方,却根本无法将任何东西带走。 我乞求流水将我带走,我乞求跟随它到达彼岸,可是它并不回答我。 我回过头,撞进娘的怀抱。 她用力抱住我,拉住我的手,慢慢地带着我往回走。 周围的树黑压压的,似乎都被大火烧过了,以奇怪的姿势缠绕着,七歪八扭,群魔乱舞,张牙舞爪,没有叶子,没有花,只有焦黑的躯干。 风吹过来,带来已经越来越远却依旧清晰的河流声音,还有灰烬颗粒在我的面前吹过,几欲迷眼。 我可以听见好多东西,可以听见咆哮,可以听见风,可以听见雨,可以听见水,甚至可以听见每一颗灰尘在半空中颤抖。 深紫色的天空像是被谁打了一拳,青紫交错,还夹杂着点点猩红。 娘温暖的手是我唯一的依靠,她紧紧抓着我,我紧紧牵着她,可是我没想到地上有块石头。 我猛然被重重地绊得失去了重心,娘忽然似乎消失了,唯一的暖意也离我而去。 我摔在了地上,整个人又因为冲力太大,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身体叫嚣着蜷缩起来,我只觉得浑身的皮肉都恨不得揉挤在一起,这样似乎就能掩盖掉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我痛苦地尖叫,可是发不出声音。 发不出声音的同时,连带着我的鼻子也失去了呼吸的机会,我在地上像是一条挣扎的鱼,蹦跳着气绝身亡。 就在我以为我就要这样死掉的时候,忽然有人把我摇醒了。 这种感觉是猛然劫后余生,刹那间堵在喉咙里的石头松了开来,第一反应就是大口地呼吸,尽情地享受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床边的守夜的红穗,她看起来又是快要被吓坏的样子。 也真是难为她了,这一整天跟着我奔波,晚上还没法睡个好觉。 我回过头去拿起床头的茶壶,直接往里灌下去,希望可以浇灭平复着火的心脏,黑灯瞎火的倒出来也不知道,也顾不得什么旁边的杯子了。 红穗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我喝完水,却也是不太敢睡了,心跳虽然已经微微平复,可是刚才的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凶险。如果红穗不来,我想我或许真的有可能要死掉了。 红穗端着空掉的水壶杯盘出去了,却在我躺下之前,忽然从外头进来一个人。 “殿下!”那人径直走进来,虽然对于灯都没点几盏略微有些惊讶,但是还是跪在了地上恭敬道。 我刚刚醒来,头脑还发涨着,迷迷糊糊地拿起红穗刚才落下的蜡烛,将其它的灯逐一点燃,方才看清了地上人的身形,联系他的声音,这才缓过神来。 竟然是周明世。 我皱起眉,不管怎么说男女有别,深夜来访竟也不叫红穗通报,这算怎么回事? 第六十章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方才红穗出去应当是看见他进来的,为什么都不拦一下? 周明世和黄锃早已经和我撕破脸,这个时候又忽然偷偷摸摸过来,我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路数。 我心中不悦,但还是归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端正道:“大人同本宫已是殊途,不知深夜屈尊造访意欲何为。” 周明世没有起身,只是跪伏在地上,沉默了好些时候方才开口:“殿下,臣是来投诚的。”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哪里就是投诚了,我们在同一片天底下做事,也都忠心于南篁,这说得倒像本宫是哪里来的他国奸细。” “是……不是,下官失言。”周明世忙不迭点头,又摇起头,看起来颇为无措。我还是从来没见过这位文绉绉圆滑大方的大人做出这种表情,心中存了分怀疑。 权衡之下,如若他真是诚心那么是再好不过,但是如果不是,对我来说也无甚大碍。 “投诚与否,本宫不知其诚,诚在何处?”我低头问他。 我并不信任这个人,但是如果要让他投诚,那么至少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些好处。 “臣自当将臣所知尽数告之,将臣毕生所学拱手奉上。”周明世似乎早知有此一问,几乎不假思索,“臣先前官职不高,平日里要做的事也近乎赋闲。陛下当夜秘密召见,让臣带暗中带圣旨来,过了三马湾就将圣旨递交殿下,拖住殿下。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当时是商议要把罪名烧到王将军和许州刺史身上。” “且等等,王将军和胡刺史有甚关系?”前面的事情和我猜想的相差不多,不过这里我就有些糊涂了。 听到王将军的名字,我忽然就想起当日的确姜州牧提起了是王将军护送来的银两,又是胡刺史前来取的银两,中间我还询问了周明世此事是否属实。当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想来也是早就串通好的栽赃陷害。 “胡刺史和王将军同出青州庆江县,早年相识,各自为官后还有往来。”周明世拱手道,我看着他微微弓起身子,摆手让他起身落座。 他坐定后又道:“如若不是陛下将胡大人调到这些边远苦寒之地当刺史,现如今他应当也是在都城做王将军的得力助手。” 这话说得含蓄,我却明白他的意思。这么说来胡刺史和王将军交情颇深,那么围剿的时候,只要在我回都城后,从我随行队伍里找两个当时在场的仆人,加上周明世黄锃和姜州牧的指认,回都城王将军和胡刺史就讨不了好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位王将军长什么样子,但奈何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只印象当中大抵和胡刺史是一般年纪,比较沉默,就算是当日我被众矢之他也并未发表什么意见。 在茶余饭后的闲谈当中,我大概也对他的功绩知道一些。他从小出身将门世家,后参军西征,死在他枪下的马贼不计其数,现官拜镇国大将军,坐拥二十万的兵权,可以说是权势滔天了。 封了镇国将军,底下人都称他为王将军。 王虽然是他的本姓,但是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怕是人人都心知肚明。 这么说来,看来南篁帝王对他早有忌惮,消剪他的枝叶,胡刺史长年的奔波辗转于边城大概也是因为如此。那么这次不仅仅是冲着我来,还冲着王将军一党来,只不过是姜州牧临时反水,这场戏才在中间就断了。 可惜人心隔肚皮,就算计划得再精密,也有可能因为一个小卒贪生怕死的念头导致崩盘。 “翻出账本的前夜,下官和黄锃偷听到姜州牧临时准备反水的事,所以次日才会提醒殿下姜州牧有问题,引导殿下只盯着姜州牧,对其它的事情放松警惕。”周明世见我低头思索,立刻解释,“本来对王将军胡刺史还有些后招,但是事已至此只好暂时搁置了。届时回城,此时或许还会被拿出来做文章。”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出。 我当日也是在气头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只当是皇帝布了大局来降我。 是了,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让皇帝这么上心?他不过是布了个局要让王将军和胡刺史倒霉,而我不过是个附属品,顺便来给我点颜色看看罢了。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银子,也是无中生有的护送,再是无中生有的取走,全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可是我这么大一个队伍都说知道这件事,姜州牧整个府都众口一词,可能再加上说的时间王将军正好不在都城,还有他和胡刺史不可否认的交情。 大概就是这样了。 “那些银子陛下会说是秘密送去的,因为调用的是陛下的私库,本不欲让别人知道。”周明世接着道,听得我连连冷笑,“此后许州官府会知晓此事,也确实并未收到什么银两,因为灾情严重缺少银两的地方估计就会做些了不得的事儿了。迫于压力,王将军也就百口莫辩了。” 这么说来,老皇帝还要给自己挣个好名声。 我心知此事若要成,后面八成还会做一大堆文章,推波助澜层层递进才能到达这个结果。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在这场滔天大局里极小极小的沙砾,在铺天盖地的暴雨当中被顺带敲打了一下。 “那此事你们做到什么地步了?”我眯着眼睛问他。 “下官尚未收到陛下的消息,可是黄锃那边就不太清楚了。”周明世犹豫几番道,“当日陛下是单独召见,臣也着实不知黄锃被交代了什么事情。臣所知道的就是陛下交代臣尽力拖住殿下,将圣旨交给殿下,让臣负责让殿下和殿下的随行们知道王将军和胡刺史的参与,之后就再没有其它了。” “近来黄锃与下官也不同往日亲近。”他顿了顿又补,忽然凑过来小声道,“殿下千万要小心,臣也不知道殿下身边还有哪位是陛下的眼线。” 第六十一章 红烛半条残焰短,依稀暗背锦屏 我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他所说之事连在一起还算有条有理,也解释了不少细枝末节的东西,因果清晰,并不似在蒙头说谎。 这样看来他说的东西虽然不可尽信,但王将军和胡刺史那几段看似确是真的。 我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周明世,他自是明白我这是认可了,于是起身再拱手进言道:“还有一事殿下或许不知,下官祖籍便是粱州户楠城,虽然早年迁居皇城,但是也有幸回故地归乡祭祖,因此对这里的民生地势都略知一二,如若殿下有用下官之处,尽管说来。” 他是粱州户楠人,那岂非对此地了如指掌了? 我心中大喜,面不改色:“如此甚好。” 周明世闻言又是起身,深深行礼。 “不过大人跟着陛下定然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成事后更是一步登天,为何要另择主而事呢?”我望着周明世被火光晃动的眼睛,忽地哂然一笑。 周明世并没有马上回答,不知道是在斟酌我想要的答案,还是没有料想到我回这样简单而直接地询问他。 我也不说话,就定定地望着他。 烛火在我们之间摇曳,左右飘摆不定,就等着哪个先沉不住气露出破绽,烈火焚身。 周明世也低头去看蜡烛,观了良久,直看得滚烫的蜡水滴下来,顺着烛身落进底盘,最后才轻声道:“蜡炬老矣,只欠东风。” “是东风亦是东宫?”我抚平了额前的碎发,随口问他,袖子拂过带去一阵淡淡的风,本就七歪八扭的火光立刻抽搐起来,缩起了脑袋。 周明世俯身垂首:“殿下聪慧。” 我抬起头,笑语嫣然:“那烦请大人明日带本宫在边墙和柳江交流处走一遭。” 他自是满口答应,后又道句夜深不便打扰我歇息,就先告退了。 我望着哭泣的烛火,良久方才疲惫地靠回床上。 没有想到,到头来竟然还是借着我这个便宜弟弟的名头收了周明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通了一下午的风,现在午夜乍醒明明窗门紧闭,却感觉丝丝凉意入腑,冷气直钻到心里去。 我拂灭了床头的蜡烛,眼前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感觉面前是一汪在暴风雨当中被打得千疮百孔的黑水,翻卷着,变幻着,攒动着,似乎永不停歇。 东风过,浪涛起,明月海上生。 可惜,我看不见月亮,只能看见稠密阴郁的云,缓缓勾勒出当头压下的房梁。 梦里依旧是这样阴沉的天气,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处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我不敢低头,也不敢抬头,独自行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跌跌撞撞。 叶子被敲打得连根折断,树木萧瑟颤抖,我站不稳,却要逼自己站稳。 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钝痛,可以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每寸皮肤都要炸开。风雨就像是凌迟的刀子,不管我是否向前都会毫不犹豫地削下几片血肉。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来不及走到尽头,就要只剩下一堆白骨。 大概,我快要死了。 我慢慢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猩红,是本不该出现在我手上的颜色,是我最不希望看见的东西。我在心里呐喊了一路,乞求了一路,恳求这不应该是真的,但是低头的刹那,才懂得了真切的含义。 我没有死。 我浑浑噩噩地跄了两步,泥浆溅湿了裤脚,腿一软,漫天的雨陡然炸开,劈头盖脸地把我淋得透湿。 一开始滴滴答答的雨现在几乎是连成了不断的水柱,顺着我的头发浇下来,顺着我的鼻梁七歪八扭,最后满脸都是水,也分辨不出来哪些是落下的,哪些是原先就有的。 雨这么大,可是凝固在我身上的,刻在我心里的却怎么也洗不掉。 我忽然有种荒唐的想法,想要用手边的刀对准自己的心口插下去。 这样能解脱吗?不能。 自杀只是一种逃避,是一种最懦弱的表现,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 我用袖子擦掉眼睛上的水,眼眶像是废弃了百年的木门,无力老旧,几乎花了我全身的力气才让它打开。 红色的花朵在我的身边绽放,在地上开合翕动。一颗雨珠弹起一朵血花,在灰色的土地上咧开朱赤的唇,艳丽到天空都黯淡无光。 花开花谢,春秋数载,依旧是花开花谢。 —— 我望着户楠城的街头,屋角的小花在经历了一夜冷风的捶楚后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周明世在我的旁边引路,我已经乔装打扮妥当成了平民的模样,终于得以一窥这座古城的风姿。 户楠城历史悠久,悠远岁月的风霜还从未让它低头俯首,仿佛连月的暴雨也不过是折损了两根尖冠上的翎羽,没几天就重新焕发生机,不痛不痒。 我听见周明世在我的身边熟练地用方言和别人交谈。边城民风淳朴,不似皇城中人,熟人见面都是冷言冷语,各有心思。 大抵能在皇城中搭上话的陌生人就只有店小二了。 而这里人人都笑脸相迎,互相问好,全然没有我刚来那日的剑拔弩张。 路过旁边一家小楼,门脚蹲了个孩子,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那孩子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冲我甜甜一笑。 我对上孩子圆圆的小脸和眯弯的眼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回以一笑后抬头都觉得天空阳光明媚起来。 旁边忽然传来声吆喝,我回头去看,只看见小楼对面有个搭起来的台子,有个年逾半百的大爷坐在上面,身穿灰长的褂子,手中一块醒木,说书人打扮。 他这一吆喝便引去好多人,这些在门口晒太阳的男女老少都围了过去,搬凳子的搬凳子,抱孩子的抱孩子,全都一窝蜂找地方坐好。 我略疑惑地往向周明世。 “殿下,这是户楠城最好的说书先生,原先是在那大楼子里评说的,这不现在因为洪灾楼子关门了,老先生就在外头搭了个台讲给大家听。”他解释。这个时候他口气也松快了不少,说话也随意起来,并不拘束,颇有几分眉飞色舞的感觉。 第六十二章 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殿下若要品这地方民俗浇风,那便留下听一会儿?”周明世忽然又道,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望着那说书台子发起愣来了。 我面上略微有些尴尬之色,不过很快点头:“也好,且去听听。” 这说书对我来说还真是个新鲜玩意儿,从小到大都只是耳闻,并未真正听过。早知道柳江河一带的说书先生都是顶好的口艺,今日大概是能得以亲眼目睹了。 我和周明世走过去,那边已经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上至八十岁老人,下有妇人怀里的婴孩,全都搬了板凳来听。 大家都坐着,我们站在旁边,靠着人家院子的后墙,虽然不显眼,但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了。我忽然有些后悔过来。 这不是节外生枝嘛?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干站着瞪眼,倒是旁边的周明世怡然自得。 那说书人拍拍惊堂木,坐得端端正正,腰杆挺得笔直开了嗓:“长军踏破栏,红枪挑平安。天下四分,三国伐戮,生灵涂炭,破瓦颓垣,今日我们且来说道说道这震惊天下的锡杨关,华岳山两战。” “喂,坐这儿!”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叫唤,里头出来个六岁上下的大爷,手里拎着两个板凳,笑嘻嘻地递给我们。 我感激道:“多谢您。” 那大爷爽朗摆手:“没事儿,听书,听书。” 我此刻才算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民风淳朴,悫素直善。 “呀!好男儿!”那说书人忽地怪叫一声,一字一晃头,怒目圆睁,张嘴中气十足吼,“真英雄乎!长尖枪,挂红穗,满身甲子金灿灿,是策马奔腾压众生。” “那锡杨关边,鼙鼓金铎,旌旗捣天,势均力敌。单说襄渠主帅,青面獠牙,通天达地,饮马翰海,声震四国,有三头六臂变化之术,呼风唤雨排兵布阵之大能,故屡战屡胜,立于不败之地。凡杂兵皆闻风丧胆,两股战战,屁滚尿流。只见那怪,口送狂法,召雷公电母助阵,楚睢霎时阵脚大乱。他神通广大,龙王亦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四怪当头,威风凛凛,楚睢哪里还有招架之力?” 那人口中咣当当啷一串儿叱咤四方,平底惊雷,好似真将人带上烈火焚身的战场,烽火狼烟遍地,战鼓鼚鼚,满地血海:“马嘶鸣,泥浆起,天雷劈,野电鞭,暴雨抽,不过眨眼功夫便兵败如山倒。” “不说那楚睢主帅闻信被气得登时闷绝,但说那邬葭主帅得信盟军正被主力围剿,心中一方面侥幸,一方面盘算乘机截了襄渠的粮草。此时襄渠大军万万赶不回来。邬葭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说襄渠那边因着急粮草,改行捷径,途中将路过一峡谷,左右高山,地甚狭迫,是为大好时机。有一副将,姓邵名未发,邬葭胡塔县人,自小参军,胆识过人,心思缜密,他闻言道:将军尚当持重,襄渠临行改道,其中恐怕有诈。”那说书人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口中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青年人的口吻道。 “那元帅李上忠不听,翻身上马带兵前往峡谷,谁料行至半道被华月山挡道,惊异之余抬头却见一人一马在山头哈哈大笑。只见那人——被坚执锐,罗刹模样,青红大面,沉甲豁豁,胯下骐马伾伾,忽而掐决念咒,霎时电急流光,天穿地裂!李上忠定睛观瞧,那可不就是襄渠元帅么!原来他竟是使了移位之法,又向土地公借了座山挡道,挥手凭空出现三万飞箭,嘿,也是怪事,这箭竟长了眼,扎得邬葭人跪地求饶,哭爹喊娘。”说书人狠狠一砸醒木,万籁俱寂。 他兀自喝了口茶,继续讲:“话分两头,邵未发听闻李将军有难,立刻率五千轻骑前去支援,临行他姬妾赠他一福囊,盼他平安归来。他的姬妾名为苕姬——嗳,那边的别笑,诗云’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这苕姬花容月貌,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同邵未发情深义重,伉俪情深。二人抱头痛哭罢分别,心知是凶多吉少,却不说破。” 那人在上头忽而声泪俱下,忽而含泪嘤咛,郎情妾意,轻柔软语,台下一众人听得心神荡漾,身临其境。 “说那邵未发是真英雄,策马飞驰,到了地方却只剩下残兵败将,大山无影无踪。虺隤伤痛之余,李上忠垂泪:’本应听汝言!吾无颜回矣!‘说罢他举剑便要自裁,邵未发赶忙拦下,招呼人将伤员主帅送回。少年人听闻对方一人一马叫他们全军覆没,心中自是气愤填膺!真是少年英雄,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也要孤身闯襄渠——” 那说书人又开始在上头咿呀乱叫,唾沫横飞,站起身来手舞足蹈,惊堂木咣咣乱点,活像在甩只拔了毛的脱水公鸡,而台下人听得津津有味。 “周大人,我们走罢。”我回头轻声道。 周明世虽然有些困惑,但是并没有说什么,点头起身。 我们将凳子还了回去,那大爷也不恼我们中途离开,小声让我们下次再来,随后继续坐下听书。 说书人越说越奇异,可这世上哪里有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人呢?又哪里有那么多郎才女貌生离死别呢?孤身闯敌营就更不可能了。 我听得头昏脑胀。虽然讲得绘声绘色,但故事以讹传讹,又经过篡改以后,十分大概也只能信其一二。 南篁城门是关着的,消息也闭塞,传进来的故事千奇百怪,怕是没有半点原来的样子了。 而且—— “要说这襄渠元帅,原是武道天君下凡,出世当日天崩地裂,狂风刮了七天七夜,投入了那襄渠帝王家,落地能行,抬头能言,能提千斤大戟,能举万斤大鼎。皇帝大喜,笙歌百日,赐名景昭。”那说书人忽然抬高了嗓门,哇呀大吼出来。 襄,景,昭。 我的脚步一滞,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是了,也该是他。我耳边又嗡嗡的,感觉一张脸被用力塞进了我的脑海里——是的,二子襄景昭好战。 第六十三章 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我一路走得辛苦,本觉得面前拨开云雾,终于霁月光风,谁知道这说书的当头一棒,把我敲进深渊。 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看着自己的影子微微漏出了鞋底,抬头方知烈日当空。 已经装聋作哑这么久了。 我本就置身南篁皇宫,本就是权利漩涡的中心,说两耳不闻外界战乱是不可能的,但我都把他们深深埋在心底,不让它们浮现到我的脑海里, 可是今天,这民间的说书,虽然光怪陆离,却指名道姓,挑破了掩盖旧事的遮羞布。 那三个字几乎像是三把利剑,猝不及防,捅得我落荒而逃。 “殿下,快到了。”周明世轻声道。 我点点头,耳边已然可以听见水声,脚下的草泥都可以看出被大水席卷过的痕迹,焉焉的,黄黄的,死气沉沉。 柳江素来以汹涌湍急闻名,户楠城就在柳江边,受灾严重,却也有这么小块地方地势坡高,得以幸免于难。 我和周明世越往里走越是人迹罕至,到了最后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里要是设下什么埋伏,我命休矣。 因此从步入无人之境开始,我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什么说书了,提起十足的精神去观瞧这里是否有什么对我不利的可能。 独自一人和周明世出来,的确是有些冒险,但我并不怕他,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个文官,掀不起风浪。 昨日我也有些怕他在户楠城有根基,要是把我微服的事情说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今早醒来后立刻拜托柏永曦找个手下帮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到出门为止都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这才放心和他出来。 走到前面,地上已经开始被水淹了,可以看见被大水肆虐的坝土早已体无完肤,残留的水条在地上苟延残喘——我恍然感觉已经不能够再往前,微微抬起眸,放眼望去是一片光海波粼。 从天而降的盛光被这只碗收拢在其中,诡秘而瑰丽,平静却暗潮汹涌。聚集了乾坤日月精华的水面上有成千上万的光点浮沉,闪耀,吮吸着天灵地秀,埋葬着安睡的魂,不断伸展自己的领土上岸,在边缘不紧不慢地扩张,悠然自得,睥睨众生。 柳江韬光养晦,汹涌了万年终于舒服地躺在了这片垂涎许久的土地上,享受着万物的滋养,吞噬了万物的命脉。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吸进去了。 仿佛这是片存在了千百年的古湖,波澜不惊,从未消失,从未变化,从未汹涌,从未澎湃。这样理所当然,没有突兀,没有违和,只是最平常不过的自然交叠更替,我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场天灾? 所谓天灾究竟是不是天灾? 我竟一时没有了主意,站在了原地,良久方才找回了自己失落在光芒万丈江河中的声音,开口只觉自己黯淡无光,渺小若砾:“这便是柳江么?” 本以为要看见天轮地轴,汹涌澎湃,碾山破石,谁知道看见这样平和的画面。 “是的。这便是柳江了。”周明世的目光散落在金色的世界里,也略微有些失神,“收而紧,放而缓,可这底下藏了多少暗流漩涡就不得而知了。” 我深以为然。 “周大人也知道。”我把目光从柳江上收了回来,望向周明世,发现视线里因为先前湖光过盛而在他的身上落下了一大块黑污,“那周大人还毅然要赶这趟浑水么?” 周明世回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阳光覆盖了他的半边面孔:“殿下应当知道,南篁闭国,外头有多少人巴巴地想要进来。” 他望着我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随后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殿下似乎……就是从襄渠进来的,应当也亲眼目睹过那些人的疯狂。” 何止是疯狂? 我淡然点点头。 周明世指指我旁边广阔无垠的柳江:“这里,每天都在死人。” “他们没有办法翻墙而过,就只能从柳江进来。因为战乱,他们没有完备的船只,有时候只是木筏,甚至直接游过来。”周明世的眼睛低垂了下来。 “可是,他们都死了。” “柳江里面的暗流漩涡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渡过。” “他们或许看见彼岸了,也或许根本没看见岸的影子,死不瞑目。”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柳江,死气升腾。 在很远很远的那头,大概有很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拖儿带女,孤注一掷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即使知道前方迎接自己的或许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博取一线希望。 他们前仆后继,带着微小到渺茫的期望,走向死亡。 可是——彼岸的东西,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这些人没有来过南篁,甚至可能还在本国侮辱过,蔑视过,嘲笑过南篁。来到这样一无所知的地界,又是偷渡而来,他们想过要怎么掩藏自己,要怎么谋生,要如何生存,今后要如何是好吗? 或许想过,但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 “那你呢?这趟浑水不比柳江凶险,却也是危机重重。你准备豁上性命去争取那飘渺彼岸了么?”我问他。 周明世抬起眼帘,声音坚定:“是的,殿下。” 我心里一阵唏嘘,连我自己都在不断纠结的事情,他就这样轻飘飘说出了口。 这样做是对的吗? 那个终点是我想要的吗? 成功之后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后果? 这些事情我想过,但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 我们从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开始,都终将面对死亡,就像身边千千万万的生灵一样。花谢花开,生生不息。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从我踏入南篁,走进皇宫的刹那,我决心便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要一条路走到黑,然后去接受我早就该接受的结局,顺其自然。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一个活下去的意义。 娘让我活下来,我让自己找到了活下来的原因。 第六十四章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我回到院子,正看见柏永曦翘着腿,悠悠闲闲地在我的位置上喝茶。 他见我进来,站起来行了个不三不四的礼,然后又坐了回去,显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我哭笑不得,在他对面坐下:“这是怎么了?” 柏永曦嘿嘿一笑:“喂,我想知道件事儿。” “什么事?” 他神神秘秘地起身,贼头贼脑地把头伸到窗外,确认左右无人后凑过来:“你是不是看上周明世了?” 我差点一口水喷到他脸上。 “哎哎——我开个玩笑嘛——别激动。”柏永曦嬉皮后退,连连摆手,乌溜溜的眼珠子到处乱转,又不知死活地压低声音,“我今天早上就跟着你俩啦,看着你们从东街逛到西街,从南街晃到北街,还在台子那里听了出书,这小日子滋润的,啧啧啧。” 我站起身来。 “你干嘛?” “我找把剑宰只聒噪的鸡。” “别介!哎公主殿下贵庚啊?连个面首都没有,实在是让人想入非——”他看见我蹭地拔出佩剑,立刻转了话锋,往后退了三丈远,“哎哎哎!我可没这意思,有话好说,好说!” 我提剑微笑。 柏永曦讷讷坐回位置上:“好啦,其实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还有你们后来去了柳江我也尾随着去了。” 我嗯了声,咣当把剑砸在了桌子上。 柏永曦抖了抖,剑锋晃晃悠悠,离他的胳膊只有一指。 好家伙,原来他全程都跟在我和柏永曦的身后,我却没有察觉。 柏永曦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我知道他现在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就算我把剑搁在他脖子上,按他这性格也绝不带害怕的。 “说正事,要问什么?”我端起茶碗。 柏永曦依旧嬉皮笑脸,用手指按着剑背把它往我这边推了推,盯着我的脸,又瞅瞅我的手,晃起了脑袋,试探着问:“我记得你是从长宁关进来的?” 长宁关? 是襄渠南篁之间的关口。 我眼前恍惚一瞬,面前漆黑一片,鬼火连绵,漫山遍野攒动的人影伸出双手,粘稠厚重的颜色顺着他们的臂膀,缓缓下落入土。 我不语,算是默认了。 事隔这么久,再次提起这个地方,我只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尽可能地压入心底。 柏永曦见我点头,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这么说,你就是那千手妖姬了?” 我觉得我要把手里的茶碗呼到他头上去了,先前感觉忽然凝固的气氛霎时崩离瓦解。 千……手妖姬? 我感觉我的嘴角在疯狂抽搐。 柏永曦却自顾自开始往下说:“玉人浣血衣,解颐百媚生。欸乃声不断,疏梅绛不干。戍鼓破,羌笛咽,叩破长宁阆辕门。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稚子莫瞢腾,莫充腹中餐——难怪你刚入宫的时候,手都抬不起来!” “等等。”我听得晕头转向,“这是哪个胡编乱造的词儿?怎么就吃小孩了?” 柏永曦白了我一眼:“民间传说可不都是胡编乱造的嘛,你刚进来的时候这词儿还是挺出名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人提了。” 我回过神来。 可不是这样么。今天那说书人连移山大法都讲出来了,那掰扯个妖魔鬼怪还不是信手拈来? “本来你入宫就是秘密派人接回的,对外说的是你归宫,但真正知道你从长宁关回来的也没几个。你那张脸也是后来才出的事端,传出去也没人往那个地方想。”柏永曦感叹道,“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傻?” “你也在这些人当中啊。” 柏永曦也不觉得尴尬,也没有被我噎到,忽然扭过头来,直直盯着我的手不放,眉头微微一紧,但转瞬即逝:“唉……你当初直接和我回来多好?也不用去遭这份罪。” 他却并没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目光立刻从我手上移开,双手托着脑袋,身子一仰腿一翘,看起来颇有些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般。 我望着他的模样,其实心里是感激的。他在我来南篁之前见过我,可是他却没有揪着往事来追根问底,反而精准地避开了很多我并不想提起的事情。 这份心,我收下了。 “我也不白打听你的。”柏永曦忽然说,半合拢了自己的眼睛。窗外的阳光模糊了灰浅的影子。他忽然将眸子睁开,偏头看我。刹那间我感觉时光倒流,周遭所有的颜色都汇聚成滔滔不绝的江河,奔腾进了他眼中的汪洋大海,“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我和溯哥的关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是我师兄。” 我先前猜测了不少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 竟然是师兄弟。 “因为溯哥从小身体就不佳,所以南皇帝就让他拜了师,至少学些防身的功夫还有药理。”柏永曦嘿然一笑,“师傅他老人家就带着溯哥四处游历,然后半路把我给捡着了。再后来又机缘巧合收了个小师弟,我们四个人就满天下乱跑,走过飞沙金壁天涯路,越过柳江淮岭湍流湾,拉过弓,救过人,出过使,平过乱。” 他轻描淡写地几个词语带过自己的游历,可是从他忽然神采奕奕的样子来看,这份量必然是不轻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师徒行走天下,豪情万丈,少年疏狂,寄情山水,快意江湖。 “后来嘛,七年的游历时间就满了。溯哥作为一国太子,自然是要入主东宫坐镇的,原本我和小师弟准备继续跟着师傅,可没想到小师弟中间出了点岔子。师傅隐退,我也就开始帮衬溯哥了。”柏永曦坦然望着我,语气丝毫没有起伏,只是淡淡地叙述。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没了?” “没了。” 我有点发愣,良久闷闷嗯了一声,觉得自己之前是多此一问。 七年的游历中间可以发生多少事呢?这样肆意快活的生活终究是和南蔺溯无缘了。他只能慢慢走回宫门,走进这个即将囚禁他一生的地方,宫门在他的身后落锁,被墙壁遮挡的金光让宽袍上的龙纹挣扎着黯淡。 他真的想要当太子么? 先天的缺陷让他只能学习最最基本的防身功夫,至多学些药理。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还是只能躲在师傅和师弟们的身后,褪下尊贵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因此在一些大臣眼里,无论做什么他都达不到成为帝王的标准。 他只能一天天看着师弟们的武艺愈发精湛,自己只能滞留在原地,跌跌撞撞,力不从心,最后走上孤独的帝王之路。 我突然感觉心跳漏了半拍,眼前闪过那张惨白的脸。他在角落里吞咽下咳嗽,在太子出席矜贵的外表下将苦痛埋藏在衣服的褶皱里,眸前永远是大雾弥漫,迟迟难以散去。 很苦。很痛。很难过。 朝堂上的唇枪舌战剑拔弩张,却从来轮不到他畅言已见。皇帝很明白自己臣子的心,也将自己唯一的继承人保护得很好,可是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本不是南蔺溯的错,如果一定要追究这位病弱太子苦难的来源,那应该就是生在了帝王家。 我有什么错?如果一定要说我苦难的来源,大概也是生在了帝王家。 他又有什么错?他比任何人都要无辜。 我感觉自己的肋骨在按压自己的心脏,只能拼命保持自己脸上的平静,然后感受内脏如开花般的,绽放出来的绞痛。 南蔺溯从来都是寡淡的模样,不管何时都高高抬起他的头颅,维护皇室的尊严,扞卫皇家独子的名誉。无论别人是如何看待的,是如何在背地里嘲笑的,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没有人可以剥夺他的身份,剥夺他终将接受万人朝拜的资格。 只是在此之前,他要背负比常人多无数倍的东西。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况且现在我独步陌生的皇宫,出行在外也只能依靠南蔺溯的人。我有愧于他,也承了他的情。 他或许不是个得众心的帝王,但的确是个好弟弟,先前是时时刻刻念着他失踪的皇姐,现在是处处维护我,处处为我着想,甚至他或许也知道,自己在与父皇作对。 还有,南蔺溯和他很像。 真的好像。 我将目光回到柏永曦的身上,打断了胡乱的思绪:“原来如此。” 柏永曦哂笑,窗外落幕的黄昏逐渐让他脸上的光隐没下去。半开的窗露出天边铺展的云,靛青漂扑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柔和的光交织交融,浮动在窗前树枝的绿叶上。 “好了,那我就不打搅殿下歇息了。”柏永曦起身,忽然回过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最后没头没脑地转身离开。 我分明看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不知在叹息什么。 红穗在挑了帘子进来:“殿下,今儿是小暑,陈太守请了好些人,刚刚差人来问,殿下可要赏脸去厅里用膳?” 我摇摇头,把桌子上的佩剑送入剑鞘,雪白透亮的剑身映着身后正在点蜡烛的红穗。灯芯由小变大,火苗被金色包裹着,窜起后霎时惊异不定,在细直的蜡身前瞻后顾,花枝乱颤。 我捏着已经在手掌中被濡湿的纸条,滑落的剑柄砸进了鞘,忽然又叫住正要离去的红穗,改口道:“你且去回,本宫随后就到。” 红穗应声出去了。 第六十五章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 我这才回头,将字条放在蜡烛上。火焰轻巧地跃上纸张的边沿,开始侵染模糊的墨迹,纸头蜷缩挛摩,黑色,麦色,红色,混在一起最后化为纯白的灰烬,和细索的尘埃在灰槽里堆砌。 柏永曦为什么会给我留下这样一张纸条? 如果上面的是实情,那我当如何? 我踏出房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浓重的寒意,好像在柳江山峡间狂轰乱炸的风冷不丁捅进我的背脊似的。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陈太守的厅里,里面暖灯烨烨,几个孩子还在下堂玩闹,陈夫人坐在旁边,胡刺史,白副将,金将军皆有到场,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文臣武将都依次起来向我问好,陈太守欲将主位让予我,被我笑着拒绝。 本也是比较随意的宴会,这天灾也八成拜于这多雨狂暴的夏天,好不容易熬到小暑,到处还弥漫着雨气,因此也不同于往年那般酷热难耐,反倒入夜还有些凉爽。 八门大开,旁边点着驱蚊的香,零零散散放了几盆化了一半的冰块。风穿堂而过。 我坐在高位上,望着下面谈笑风生的人,面前摆着几样漂亮精致的小菜,用荷叶包着,米入口时在舌尖泛起甜意,是不知用什么方法所制的甜饭。 小暑食新,今年暴雨泛滥,好田地淹了不少,好在皇帝开了仓,免了这里的税,靠着仅存的地方和粮食,也勉勉强强能弄出来些吃的,延了这节气的习俗。 但是,户楠城这边崇尚卜筮,本来收获的东西就不多,又用了大量的东西去祭祀,留下来的食物其实寥寥无几。 面前这是太守府的光景,民间是什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陈夫人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牵着几个羊角小辫儿的孩子走进来,杜衡香浪顺着风同四罗烟火掀起尘埃。 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眼角依旧风韵荡漾,霜冻中被磨砺锻造成的剑鞘将她的窈窕抱拢,簇拥得愈发成熟,笔直,锋利。 她微笑向两旁的将领官员致意,原先在外头嬉笑打闹的孩子此时也收了顽皮的性子,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 陈夫人来到我面前,福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安好。” 旁边几个小孩也乖巧地低头见了礼,其中有个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扑闪着睫毛看了半天,忽然脆生生道:“公主殿下的眼睛好大呀,比阿娘簪上的珠子还要大呢!” 饶是我心事重重,也被她逗乐了起来。 陈夫人也笑起来,低头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这小家伙躲开。她一溜烟钻到旁边,躲在个男孩儿身后,冲外头吐了吐舌头:“阿娘要欺负珣儿,哥哥救我!” “哪里就欺负你了?小皮猴,阿娘还管不得你了?”陈夫人上前两步,笑着去点她的额头,却被她偏头避开,整个人缩到男孩身后去。那小公子也站着不动,由着她躲,一时之间陈夫人也不好意思绕着人跑,只好作罢。 她转身回来:“让殿下见笑,这是我家幺女,从小被惯坏了,成日没个正形,就知道疯玩儿。” “孩子还小,爱闹是天性,夫人别太拘着她。”我望着那小姑娘小心翼翼从那男孩儿身后探出头来,又瞧见那小公子眼里的无奈,心里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我瞧令千金这活泼劲儿是极好的。” 我顿了顿,从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子来:“本宫见了令千金便喜爱得紧,可惜来时匆促,也未曾备下什么好东西,就这镯子且当作见面礼罢。” 陈夫人惊道:“这怎么好——” “夫人莫要推拒,全当是我一份心意。”我冲那小姑娘招招手,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自家阿娘,又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公子,然后便一步三蹦地过来,乖乖接过镯子,喜笑颜开。 小姑娘对这种晶晶亮亮的饰品自然是爱不释手的。 陈夫人望着她乐得找不着北,也不知应当说自家闺女什么好,只好扶着额头笑骂:“傻丫头,还不快谢过殿下?” 她这才好似想起来这回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捧着沉甸甸的漂亮镯子,眼睛里都是笑:“珣儿谢殿下赏赐!” 我摆手叫她免礼,正欲再说几句话,回头却见后席忽然站起好些人,为首是个县令。他来到陈太守面前拱手请辞,说是近来衙门事务繁忙,还要赶回去整理案卷,不便久留了。 陈太守皱了皱眉:“可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县令忙不迭摆手:“未曾。” 陈太守显然不信,又多问了几句,底下人一一作答,却闭口不谈自己究竟要回去处理什么。 冷眼旁观多时的虑勇将军忽然转了转杯子,斜眼望过来。 别人许是注意不到,我却能清晰感觉到这县令轻微地颤了颤。 “听说前几日主薄告了假,想必县衙人手不够。”虑勇将军扬了扬眉毛,铜铃般的眼珠子似乎下刻就要滚落,砸在县令的头上,“县令不必客气,这么多年的交情有什么难处大可道来。这样,我拨两个副尉给你。” 他不等县令点头,便招手唤来两个人,一个是白副尉,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面如冠玉,丹凤眉眼着珠袍,满身的贵气,通身的傲气:“这两个孩子都是皇城世家出身,文武兼备,是再好不过了。” 我险些漏出冷笑来,幸好茶杯挡住了我的嘴。这哪里是送去了帮手,这分明是送去了两尊大佛! 虽然不清楚为何虑勇将军要去为难这位县令,但这确实挺符合他刺头儿的性格。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这县令的绝望,也就不难理解他像是吃了苍蝇般的脸色。 这县令大抵是觉得世界都黯淡无光了,却不得不接受这两个烫手山芋,还得赔笑谢过将军体恤,将军割爱。 我不知深浅,不敢轻易赶这趟浑水。不过如果只是单纯将这件事情搞黄来膈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将军,我是万分乐意的。 谁知我正打定主意开口,陈太守却先慢悠悠点了头:“如此甚好。” 我没想到太守竟然是这个态度。 这样一来,我便不好多说了。别到时候枉我做了坏人,还显得无理取闹。 县令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望了眼高台上的二人,行礼已毕后带着两尊大佛和一众人鱼贯离去。 第六十六章 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食过茶过,众人纷纷请辞,我只透过摇曳不定的烛火,看见堂下那得了漂亮镯子的姑娘正雀跃不已,笑声和裙腰上的银铃似的,还围着那小公子转圈儿。 我望着望着,忽然惊醒过来。火苗险些舔上我的头发。 身后的红穗要来扶我,我摇摇头甩开了:“太守同诸位慢聊,本宫先回了。” 我也懒得去看那些人是否站起来,再说什么我也不想去听,只暗道这米酒劲儿还真不小,饶是我这般从来不认为自己酒量差的人也能眼前发昏。 “红穗。”我跨出门槛,忽然回头,“我们终究是客,你且留在这里帮把手儿,等散场收拾了再来。” 红穗还欲上前扶我,却见我再次摇头,只好道了句是,便转身进去了。 入夜的风吹过来,暖烘烘像是有什么人拿了毛绒绒的狐裘往我脸上蹭似的,同先前的冷大相径庭。 本也不是醉得厉害,风一吹就醒了大半。我忽而看见个小厮端着几块糕饼往里走,就叫住问他:“今日胡刺史怎的没来?” 那小厮跪在地上答:“刺史大人有事,整日在衙门。” 我想起那几个先行告退的官员,来了兴趣:“衙门出什么事儿了?” 这里是拐角处,黑灯瞎火的,本来就看不太清,更别论那人低着头了。他抓着衣角,显得有些慌乱,摇摇头:“小的不知,小的不知。” 我心中疑云骤生,见他为难也就不追问,挥手放他离开。 那小厮连忙端起身边的糕点,逃也似的进去了。 柏永曦这时从拐角走出来,抱着手靠在回廊的柱子上望我:“怎么,去试探出什么没有?” 我嗤笑,踢了一块耷拉在脚边的石子:“你管这么多做甚,还专程在这儿等我?” 抬起头,我瞧见他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顺着草丛里的蝈鸣声节奏起起伏伏。 月光罩在他的脸上:“真没良心。”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去看放在阶旁的醒酒汤:“诺,还不是怕你被毒死。” 我踩着刚才踢过去的石子上了台阶,险些没能站稳,眼前的假山有些焦黑,正看见从小孔里爬出只黑胖的蜘蛛来。它在外面停了停,转身又爬回去了。 柏永曦露出个极夸张的鄙夷神色:“我对你的恩情,看你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喂。”我看那蜘蛛没了影儿,回头时有些晕,好像有桶水在脑袋里晃似的,“你这人皮这么厚,怎么撕下来的时候不把这下面的十八层也扯下来?” 柏永曦定定地望着我,然后低头将狗尾巴草吐了:“我呸。” 次日是个阳光和煦的好日子。我醒过来,让红穗帮忙洗漱已毕,还是感到有些头昏脑胀。 我摆手让红穗不必跟着,走到前头正好遇到迎面而来的胡刺史。 我笑着打了招呼:“昨日怎的没瞧见胡大人?” 这不提还好,一提对面这大人脸就垮了下来,脸上的皱纹都滑到了下巴:“劳殿下挂念了,下官不过是忙着在衙里督案子走不开罢了。” “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自本宫到户楠,大人帮了本宫不少,不知这次是否可为大人排忧解难?”我心知这位刺史大人定然是遇到了困难的案子,多半还和几个高层有关系,甚至大约有些难以启齿。 老刺史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松动,但终还是摇摇头,撑着手里的竹棍诚恳道:“殿下不必如此,这些本都是下官的分内事,万万不敢操劳殿下。” 他身边的侍从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胡大人压低了声音,又轻声道:“不过殿下不必担心,下官早已有所安排,之后的放粮施粥就要麻烦殿下了。” 我见自己的目的被他看穿,倒也不恼。 本就是想要找几个机会收拢下民心,朝廷原也是出于要安抚百姓,所以才派我巡访的。 这些边城的臣民一个个视我们这些外来客如狼豺虎豹,恨不能扑上来把我咬碎。这样下去定然是不行的。 我自己没能想好如何让他们能心悦诚服,胡刺史倒是替我想好了。 施粥行善自然是好办法,但若是当一次盛饭的就能叫人感恩戴德,那仗也不必打了,这世上就没有冲突了。 正当我欲再问,胡刺史旁边的侍从忽然开口了:“殿下,求您帮帮我家大人!” 胡刺史惊异地低头:“殿下,你不必听他胡言——” “大人!小的不能就这样看着大人孤立无援。”那仆从泣道,转而又向我跪爬两步,“只有殿下能帮大人了。” 我抬手制止胡刺史的动作,示意地上人慢慢讲。 那仆从毕竟不是官员,再加上情绪激动,说话也七零八落,我东拼西凑听了个一知半解,最后还是胡刺史亲自和我说来。 “还请殿下去衙门亲自一观罢。”胡刺史道,转了个身领我向外头走。 我顺着他的路走,临行前回头望了眼身后,正对着陈太守的书房。 走了一路听了一路,胡大人在旁边唉声叹气,听者真是怒火中烧。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胡刺史不让我插手,身边的小仆人却道只有我能帮忙了。 户楠城刚遭了水灾,现在大家都靠着粮仓和那一点点泡了水的地过日子,有些人甚至一辈子的积蓄都给大水冲了个干净,谁也不比谁好过。 可偏偏这个时候就有些人心怀鬼胎,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趁人之危,连三岁娃娃脖子上的金锁也不放过。 这人名叫冯争,在虑勇将军麾下做事,是个兵油子,仗着和将军的远亲关系无赖惯了,平日里手脚就不太干净,就算被抓到了也咬死不认,衙门里几个也拿他没办法。 胡刺史本是能管的,可偏偏那边的监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冯争是个小人物,可一拔这塞子就是滔天洪水,在水底蠢蠢欲动的大家伙们冒头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在目前的局势下这举动并不明智。 陈太守选择了妥协,并不愿意去得罪虑勇将军。身为边关要塞的古城太守,他也是肩负重任,一举一动都必须再三斟酌。 平时偷鸡摸狗也就算了,衙门顶多给事主多赔些粮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回却出了大事。 第六十七章 千古万代人,消磨数声里 户楠城这块是个宝地,虽然是边城,却生了不少能人士。早些年出了个大商人,是谢家的老太爷,走南闯北最后还当上了皇商,虽然在儿子继承商号的时候把皇商丢了,但也是盘踞南篁北部一块的巨龙。 这老太爷退下来后就回祖籍户楠城养老,近来发了水就给家里人接走,去了旁边的清江县,那是块儿高地,而且有不少医世大家在哪儿,养身子也比较方便。 谢老太爷这就安顿下来,过着他的财主日子。结果有一日,他忽然突发奇想要读以前一位大儒的手记,问遍了周围人都没有抄本,于是留在谢老太爷身边照顾他的长孙就自告奋勇回户楠城老宅去取。 这不去不要紧,一去,就发现老宅遭了贼了。 谢老太爷府也是极阔的,因为建在高地,没有被淹。财力雄厚的他还给县府捐了不少银子,可以称得上是个大善人,谁知道竟然遭了这种事情。 消息传回去,谢老太爷气得当场瞀厥,醒来后大骂着写了封信,传到这边的衙门,叫人务必查明真相。 老太爷平日和几个衙门里的人关系都不错,跟胡刺史也有交情,现下出了这种事,自然是要尽心尽力查的。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了几天,很快就查到了这惯犯冯争头上。 可冯争有虑勇将军护着,而且就算没有这层远亲关系,查出来后主将也逃不过个军纪败坏的罪名,所以就算是为着自己的前途,他也一定会护短。坏就坏在这案子头顶上还有谢老太爷压着,谢家长孙还在户楠城睁着眼睛,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衙门夹在中间团团转,谁也不能得罪,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陈太守显然是想着谢老太爷怎么说也只是个商人,掀不起风浪,而且祖宅坏了估计短时间内也回不来,而虑勇将军则是长期驻扎在边关,有权有势,是他们绝对开罪不起的。 太守的意思是随便找人顶罪搪塞,可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府衙已经穷得快疯了,又去哪里变赃物出来?谢老太爷多精明,这样漏洞百出的谎言根本骗不了他。 胡刺史这边早就看冯争不顺眼,更别提现在上下也已苦这些兵贼久矣,这机会千载难逢,怎么能轻易放过?这就产生了分歧。 我听完这些就叹了气了,这冯争喜欢偷东西不假,可偷谢宅这样大的事情,八成是有人喂了他熊心豹子胆。 幕后指使人也很好猜,基本上就是虑勇将军不会错了。现在到处都是水,军粮军款不滞后是不可能的。营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将军实在没办法,就把主意打到谢家身上。他也料定了陈太守不敢引火到军里,因此才这样肆无忌惮。 看样子陈太守和胡刺史还为此起了争执,否则他也不会默许虑勇将军公然插手,让他送了两尊大佛去给衙门施压。 这小仆从脑子转得快,他想着太守靠不住,虑勇将军他们得罪不起,那皇家呢?皇家总不怕他这个将军了!因此他才开口求助我来。 胡刺史当然比这下人看得透彻,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来户楠城半点根基也没有,能受到礼遇就不错了,根本没法帮他们出头。 他还是猜错了一点的,我就算在皇城,也充其量是一颗棋子,连蛇都算不上。 皇威在这里没用。我要是直接摆了公主的谱儿过去拿人,大概会引起军中的众怒,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也会土崩瓦解,且定会让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前功尽弃。 胡刺史进了衙门,去找了案宗给我。一桩桩一件件,是以冯争为首,犯下的大大小小三十几桩案件,我看得怒火中烧。 这哪里是保家卫国的兵,分明从头到脚都明晃晃地写着恶霸二字。 我又想起虑勇将军横行霸道,公然挑衅的事情,只感到一阵悲哀。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真是一点都不假。 我望着旁边满眼期望的小仆人,忽然感到喉咙发紧,无能为力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胡刺史见我脸色难看,只坐在旁边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传来人声,拐角进来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白副尉和那个面生的小将,后面跟了几个衙役。 “世侄。”胡刺史抬起头,冲那边点了点头。 我略惊,顺着声音望过去。胡刺史对白副尉显然是不大放在眼里的,能这样主动去称呼“世侄”的,必然是另外一位了。 这么仔细一看,白副尉还一直后半步地跟着前面这位,虽然顶着同样的军衔,谁背景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那世侄大方上前来,冲胡刺史叫了声叔父,微微露出雪牙来,十六岁上下的年纪,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他回身又向我行礼,不卑不亢,声音清朗:“副尉王钧轻,参见公主殿下。” 我听这名字就是一愣,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却记不起来,摇手让他免礼时忽然电光火石——胡刺史的世交,可不就是王将军?面前这少年自称王家人,看这年纪,不正是大将军的幺子么。 没想到这边城的军队还真是卧虎藏龙,有这么多显赫子弟在这里历练。 “王钧轻,万钧轻。王将军真是对你寄予了厚望。”我不由叹道。 视万钧重为无物,这样的期许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眼前这个俊生生的俏公子笑得更深,抬起头,让阳光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我望着这光彩夺目的少年郎,心说不愧是将门出身,举手投足豪气恣意,眉心都扎着狂傲的骨头,勇和义更是天生蛰伏在血脉里的东西;就等着某日烽火狼烟连角起,沸腾这腔赤血,炸燃这身忠骨。 他示意身后人搬了卷宗:“叔父,您吩咐下来的东西都整理好了,若要拿人抓贼,一句话,我定替叔父办到!” 胡刺史趁着他们搬案卷的时候递给我一个眼神,我便明白了这些只是杂物整理,他根本没让这王小将军接触这案子。 第六十八章 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王小将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被排除在外,神情热切,看样子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这样就能看出来他是个从小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贵族子弟,不晓得什么是心术算计,单纯得可以。 反观他身后的白副尉显然就脸上不太好看,他大概已经明了我们不打算让他们碰这个案子,也或许手虑勇将军交代了他什么,让他有些两难。 这两个人被虑勇将军派来就是表明了军部的态度,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低头认罪的。 胡刺史也明白这点,所以面对世侄热切的目光,也懒得去回应,只是十分敷衍地表示无事了,让他们回去歇息。 这件事很明显是军部在搞鬼,也很明显主犯就是冯争,衙门却只能干瞪眼,看着这些狂徒任意放肆。 我回头望着殿上供奉着的仓颉先师,昨日供奉在上面的米插着香,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让神像颇有腾云驾雾的模样。 “王小将军请留步。”我突然出声,叫住了正转身的一行人,“明日我要升堂,请你告知虑勇将军和几位副官务必前来。” 胡刺史本坐在那里出神,闻言险些跳起来,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那神色分明是叫我不要硬拼。 我不去理会他,只是向那王副尉逼了一步,盯住对方的眼睛:“王小将军,事关重大,我想请军部也前来做个见证,我定能找出真凶。” “是。”王钧轻一口答应,眼里被我“找出真凶”四个字燃起了斗志,完全没有注意到白副将在后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他俩前脚刚走,胡刺史就焦躁起来:“殿下这又是何必,这样硬扛是不行的。军部那么多人,个个都护着兄弟。说句大白话,殿下如何斗得过他们?” 他已经开始有些口不择言了,脸上写满了担心。 我走到了窗前,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行客。一个妇人扶着个婆婆,旁边还蹦跳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儿,她们手持着香火和供奉的米果,前去寺庙行小暑的收尾仪式。 “不是本宫在和他们拼。”我回过头去,看着在青烟缭绕中怡然自若的神像,抬手指了指蔚蓝广袤的天空,兀地一笑,“是神啊。” —— 自从水祸后,户楠城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了。 他们每家每户都在传播着一个消息,那就是谢家被无良窃贼给盗了,从皇城来的那位公主殿下今日要就此升堂问案,且邀了全城的人前去观摩。 我昨夜传了谢家长孙密谈,现在还有些困,打着哈欠,然后一口回绝了柏永曦想要给我在前面搭个帘子的建议。 “我很丑么?”我问他。 柏永曦一愣,颇为认真地又看了我几眼,神色复杂:“不……不太……” 我感觉我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巴掌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又不是在皇城的朝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柏永曦悻悻地放下手里的布料,摸了摸鼻子,随即表示随便我怎么折腾,他不管了。 我一身的暗金,是极其正式的公主服饰,并没有施什么粉黛,头上去了钗环,散着头发,素面朝天地就出去了。 来到升堂处,围观的人已是人山人海,大概都是收到了我昨日放出去的风声。这些百姓大概很少遇到这种场合,旁边坐着的是太守,是刺史,是大将军,中间坐着的是当朝公主,平日里最大的县令在这个场合都要做配。 公主升堂问案,这可是开国以来头一回的事,谁也没听过,谁也没见过。 我先拿香火拜了堂前的神像,然后在案前坐下,身旁人立刻扯着嗓子喊了声“升堂”,两旁的衙役就用水火棍敲击着地,跟着喊“威武”。 底下的人也逐渐安静下来。 陈太守望着我,大概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虑勇将军在接触到我目光时,冷冷哼了声。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副官,个个趾高气扬,并不拿正眼瞧我。 我望着为首那人,五短的身材,贼眉鼠眼,嘴有点歪,一双乌溜的眼睛转悠着,和昨日胡刺史同我描述的比较一番,便得知这就是冯争了。 “小暑方过,诸位能够前来,本宫万分感谢。只愿龙王能够少些降雨,还我等个丰年。”我开口道,低头去吩咐,“传谢家长孙谢司正。” 旁边立刻走上来个早已候着的人。昨日我已见过这位谢司正,是个容貌端方,谈吐自若的商贾公子,不过他却没有那种商人特有的精明,更多的是一派正气。 我心里也可怜他,明明是谢家长孙,现在也是二十有余的年纪,却因为父亲亡故,看样子处境极困难。现在的谢家已给了二房和他的弟弟执掌着,身为长孙的他只能在老太爷身边讨生活,这次更是为了本书跑了好几个城回来,结果又遇上这种倒霉事。 我按例向他问了姓氏,籍贯和经过,他一一照实作答。 我听罢哀叹:“本宫听闻谢老太爷一心向善,为衙门和寺庙统共加起来捐了有五万两白银,为太守大人解决了燃眉之急。这样心诚悫良的人,遭遇这等不平之事,上天自然会佑老太爷找出真凶。” 底下有好些围观的人都开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说来惭愧,小民家中丢了为皇室效力的差事后就只能在地方做做小本生意,已大不如从前,可祖父在发洪灾后还是不假思索地捐了手中流动的大半银子,许多都是祖父的私人积蓄。”谢司正跪在地上道,面有戚色,“祖父常道做人不能忘本,国难当头,无论如何也得尽一份力。” 我点点头,正色向陈太守道:“现在州府运转都得指望这些银两罢?现在各地都缺粮,东边那块的几州都有些不堪重负,米价攀升,许多地方已到了斗米千金难买的地步,幸好是这笔银子,否则这里也要沦陷了。” 陈太守愣愣,似乎依旧不懂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点了点头。 第六十九章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这样大的功德!”我吸了口凉气,低头去看底下跪着的谢司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返回户楠后可有怪异及卜筮?” “并无。”谢司正摇摇头,复而忽地恍然补充,“有一怪梦。” 我俯身向前:“速速说来。” “小人发现家中被盗后,心中怒忿不已,辗转入眠后,只梦到自己骑着骊马在浅水上,水波迎面来,云向远方去。小人疾驰了整日,没有拐弯,太阳独独没有出现在前方,故此小人醒来后心以为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他讲完后,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自顾自低头不语。底下有不少百姓听了这梦,都面面相觑,有那结伴而来的都开始交头接耳,几个懂行的已经开始算了起来。 胡刺史在旁边坐立不安,直勾勾地望着我。 虑勇将军早已没了耐性,撑着膝盖皱着两道粗长的眉毛,吹胡子瞪眼:“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我军中还有要务,如若没有进展,那就改日再升堂罢。” 他身后的冯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高昂着脑袋,挑衅般地瞅瞅胡刺史,又望望我。他挺胸站在靠山身后,分明在说他是军中人,只要虑勇将军在,谁能奈他? 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耽误了将军时间,是本宫考虑不周了。我已感到有了眉目,诸位且听我卜。” “梦曰天水遥对,上下逆行,践水打马,整日无阳,必是向北。南离为火,北坎为水,东震为雷,西兑为泽。乾为马,坎为水,乾马践坎水上,乾上坎下,天水违行,是为讼。讼卦中吉终凶,利见大人,故定能缉凶归案。”我俯身向下面的谢司正道,“你这并不是不详的兆头,而是吉兆啊!且听本宫继续算,乾上坎下,讼卦,马水为冯,讼,争也——” 我戛然而止,底下有几个知情人已开始哄闹起来。我目光炯炯,转头去看虑勇将军:“将军,方才并不是本宫拖延时间,而是这一解梦,竟然算出您部下的名字!” 霎时,下面知道这位兵油子的和不知道的,都哗地一声炸开了锅。 冯争刚开始在虑勇将军身后壮着胆子,他听我说了一会儿便开始嗤之以鼻,继续他的趾高气扬,还和他的同伴交头接耳,看那口型是个脏字儿。 不料,这话抽丝剥茧,兜兜转转算来算去,竟然冷不丁算出他的名字,吓得本就心虚的他一个激灵,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抖成了筛子。 一片嘈杂中,虑勇将军拍案而起,大氅都张牙舞爪起来。他沉着脸上的赘肉,张着嘴巴横眉立目就要骂,却被我抬手狠砸的惊堂木将话噎在了喉咙里。 惊堂木一响,所有人又静了下来。 “又,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我记得虑勇将军正是封邑三百户!”我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噌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手点着他身后刚刚站起来,还没立稳当的冯争厉声断喝,“天道酬勤,总算没让这奸人浑水摸鱼无眚而回,还请将军顺承天意,莫要被贼人迷惑了。” 虑勇将军睁着眼睛,额头上青筋爆起,看样子是要驳斥我这不着边际的鬼神之论,旁边却忽然跳出来个精壮的汉子。 他咣当踢了凳子就冲了出来:“小人有话要说!这冯争当年偷了我娘子的首饰盒,加起来也有小四十两银子,我们也是报官无门!小人是保镖的,平时刀尖上过日子,赚的都是血汗钱,真是老天开眼,抓住了这臭贼!” 我回身去看县太爷:“竟有此事!这么说来,这冯争竟是个惯犯?” 那县令此时还像是在神游,猛然被我这么一瞪,下意识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后,却又不知应该说什么:“这——这……” 他那边在支支吾吾,边上忽然传来妇人的啼哭,抢去了众人的注意力。 那妇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恸哭不止,上气不接下气,望堂前一跪:“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她抱着孩子,使劲儿向堂前那神像磕头:“可怜我夫婿起早贪黑务农,结果家中失窃,被洗劫一空!我亲眼见到这贼人从家中出去。我们夫妻俩击鼓鸣冤,报了案,满衙门竟没一人敢查!前阵……我——我夫婿在洪水中为了救我母子俩丧了命,独留我们相依为命,幸好得了州府和谢老太爷的接济,这才勉强苟活。天道好轮回,这猖狂在外的贼子终于遭了报应!夫君在天之灵别散,终于可亲眼看这杀千刀的强盗入地狱了!” 这两席话说完,底下有的人已经气愤填膺,三三两两开始叫了起来:“这人真是罪大恶极!查!翻旧案!” 这一喊像是一把火,风一吹便烧开了漫山遍野的草木,越燃越旺,越燃越高。 “查!查!查!” 彼时又有几个人从人群中走上来,指着冯争破口大骂,看样子都是曾被偷过的事主。 我望着那冯争,这时候哪里有先前的神气,和条丧家犬般,几个同僚对他退避三舍,也不扶着他了,让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旁边。 虑勇将军也是面色铁青,似乎全然没有料到事态发酵成这幅样子,难以收场。 我望着透过屋檐,望见远方青云飘飘,天高路远,近处是终于得以在长期压迫下直抒胸臆的人,远处是在暴雨连月后洋洋洒洒的阳光。光束被柔软的湖面打得粉身碎骨,化成金灰飘了满湖,虚虚地浮在泛滥的水潭上,映着一贯俯视人间,沉默不语的蔚蓝。 我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站起身来,扫过下面这些满脸正义的群众,又看着面色惨白,似乎轻轻推一下就要摔在地上昏死过去的冯争,沉声道:“查!南篁泱泱大国,法纪严明,绝不能姑息这些贼人。曾经受了冤屈的,曾经报案无门的,都可以来衙门重新立案。只要本宫在一天,就定然会彻查到底,按律问罪,绝不容情!” 旁边的冯争见势不好,忽然撒丫子往外面跑。可衙门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被人围满了,他往左不行,向右亦不行,站在中间手足无措。 冯争也是狗急跳墙,突然凶相毕露,从腰间拔出把小刀来,哇呀呀喊着冲过去,却被站在他旁边的那位保镖汉子一伸手,轻而易举地掐掉了锐器。衙役随即一拥而上,将他押住,拖回了堂前。 后面只有人发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冯争被吓得尿了裤子,一路尿回了堂上。 第六十九章 漾漾带山光,澄澄倒林影 衙门加班加点,整整十天不眠不休,终于将案宗从头到尾统统查漏补缺理了一遍,最终理出来冯争涉嫌的案子一共大大小小有五十四件。官府又去抄了他的私宅,收缴赃银共五百一十三两。 本来官府预备将这些银子送还给谢老太爷,谁料准备好箱子,装好了钱财,恭恭敬敬来到谢家老宅,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谢家长孙谢司正留下一封信,说谢家并不缺这点银子,应当将它们归还事主,多余的也尽可充公,缓解官府的压力。 听说当夜县令读着信,老泪纵横,快四十岁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 倒也不是没有收到过捐赠,但在压力重重后骤然松懈,的确是应当好好释放一场的。 “此神灵动君使言!”陈太守在望着县令和胡刺史递上来的案宗,回想起当日我断案,衷心道。 当日老太守站起身,顶着烈日,拚了车撵,从太守府进了衙门,冲神像叩头上香。 一张告示正午张贴在闹市中,引来无数百姓的围观,没多久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 上面罗列了冯争的种种罪状,因为他的恶行导致了多少因为钱财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无数看客愤慨不已。 这些底层务农的家庭都是穷怕了的,他们一辈子为了钱奔走,忽然有日这些铜钱不翼而飞,定然是好似天塌般的劫难,重重压在他们的肩头。 这些都是血和汗堆积起来的钱,不知道多少起早贪黑才赚来的钱,就这样丢了还无人主持公道。 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堪重负,一跃而下,从苦海转舵驶入冥河,徒留未亡人独活。 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一两银子对于冯争大概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拮据的家庭却是能过上好几个月了。 他偷了这么多银子,按律问罪,是逃不过一死的。裁决一出,全城人都拍手叫好,说这恶贼终于也到了需要偿命的那日。 “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柏永曦抱着手靠在墙边,冷哼一声,“这懦弱无能的县令倒还懂得先斩后奏,那大恶霸也说不得什么了。” 大恶霸指的便是虑勇将军了。 周明世在外面行了一礼,挑帘进来,深深望了一眼旁边的柏永曦:“你口中懦弱无能的县令十年前可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状元从县令做起是有的,可怎么十年都没调回去?在这里岂不是蹉跎时光?” 柏永曦哼哼两声,没能抢白,大概也是不知道内情。 周明世向我回话:“殿下有所不知,这县令名叫秦向义,也是少年成名的才子,二十七岁中的状元,家中太祖父曾任轲州州牧,清名在外,家风甚好。可当时太祖父过于廉明公正,不许族人借名为非作歹,也刚正不阿,一个举荐也没给自家人,导致后辈碌碌无为。太祖父辞世后,更是一度揭不开锅。” 他说了一大圈还没能说到重点,讲得我颇为扫兴,柏永曦更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行了,你继续说。殿下,我先告退了。”柏永曦向我拱手,然后递给我个“你慢慢听我走了”的揶揄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被气得不行,抬头看见周明世还在望着我,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也就勉强忍下这口气,叫面前人继续讲。 “家道中落是肯定的,但是秦向义当年确是天纵奇才,刚来户楠也是屡立奇功,很快就被调回皇城,在兵部顶了个极重要的缺儿。”周明世道,“可他为人心气高傲,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被牵连进了个案子,贬回了户楠,自此之后他便一蹶不振,消沉下去了。” 我颔首,心中为这位可怜的县令扼腕叹息了一番。 总之这两日我还是心情愉悦的,摆平冯争算是为民除害,不过也因为如此,许多陈年堆积无人受理的失窃案和冤案都被翻了出来,一时之间,衙门忙得焦头烂额。 我自己得了个聆神言,道圣决的名声。这样一来,我便在户楠城风生水起起来。一帮百姓都是心悦臣服,我也每日去衙门帮忙,受理分担了许多案子。 这样的日子很忙,有时也经常会遇到些难以决断的案子,不过至少让我名声鹊起,渐渐在百姓中树立起了威望。 户楠城的民心只是第一步。 我至少靠自己踏出了这一步。 “黄锃近来有什么动静?”我敛了心神,“可有继续同陛下通信?” 周明世点点头:“殿下放心,下臣已将他的信尽数截下,换了我们的送过去。不过按殿下这势头,大概也瞒不了多久了,殿下还是早做准备。” “这是自然。”我望着面前人依旧恭敬地低头垂手,忽然低声道,“说来也是本宫过于谨慎,这么多天了,本宫也该告诉出来捣鼓这么一通是想要做什么了。” “周明世,你听好。”我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额头轻轻靠在木框上,暖洋洋的风吹乱了眼前下凡的光,“我要养私兵。本宫不知道太子是否会变心,会处置本宫这个权势滔天的皇姐。本宫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甚至是给自己开辟一条大路——你明白了吗?如果有必要,本宫会要这天下并不只属于太子一人。” 我缓慢地将视线移回屋内,他将情绪隐藏得很好,我找不出破绽,也找不出不妥当的地方。 “本宫知道,你想要效忠的是东宫。”我慢慢踱步进来,盯住他的眼睛,“但是太子已经有太多人围绕在他身边了,例如柏永曦。你没有选择,就算去,你也只能做贰臣,或者说是叁臣大概更为稳妥。” “而本宫不同,本宫正是用人之际,自然不会追究这个。”我语调轻快。 沉默多时的周明世忽而也笑起来,往地上跪去:“臣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他没有选择。 他明白,先前顺意投靠我已经注定他无法回到帝王身侧,而且我与太子还在一条船上,福祸相依。他如果下船,就只能在水上漂泊,若是运气好能够抓住一根枯木,若是运气坏就只有脱力溺亡的结局。 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第七十章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我揉着太阳穴,拍拍惊堂木,了解了这桩案子。那阿婆喜极而泣,她是来为自己儿子平冤的。 “老婆子真没想到,家中竟还有出头之日!”她哭得满脸的皮都挤在了一起,哆哆嗦嗦说什么也硬要将那篮糕点塞进我的手中,“殿下有所不知,这作奸犯科的事要是摊上了,家中子孙三代不能参加科考,一穷穷三代,永无出头之日……”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那篮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知这位阿婆想要感激的东西绝不止如此。 如果她的儿子平冤了,那不仅他能够被释放,免于赴死的命运,他的子子孙孙亦都有了盼头。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是存有私心的,我是想要拉拢民心,树立好皇室好公主的形象。可是当真做了,才发现能够给我,给这些百姓带来的益处要大得多。 这样也算做了些好事。 我经手复办的案子里有许多不堪楚掠被屈打成招之人,亦然有许多真的犯事,想要借此机会钻空子泼脏水的人。这些人一旦查明便罪加三等,之后便消停了不少。 竭驽钝,攘奸凶。 这几日我见了太多离奇古怪的案子,看到许多人来了又走,有的笑着,有的哭着,有的梨花带雨,有的冷漠无言。 有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人的,有从祖父辈就结仇纷争不断的,这些人在犯罪面前都将丑恶的内芯释放到了极致,在黑夜中露出尖牙,露出凶恶专辄的本相。 他们因何会自相残杀呢?只为了心中那微不足道的愤怒,就要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来祭奠么? 阿婆给我的糕点还是热着的,刚刚从锅子里拿出来,坐在她屋前的小孙儿怯怯地跪下来给我行礼。 父亲犯下的错为何需要这样一个孩子来偿还?是什么样的罪孽竟然可以后天血脉相传?还有重大案件的连坐,更是让血流漂杵。 当我翻到这样的案子都会感到浑身发冷,漆黑的墨迹没有温度,生硬地去记录人的悲欢离合,诉说他们所犯下的罪孽深重。 糕点的热气翻腾,蒸得我挽着篮子的手臂覆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我打了个激灵,仿佛手上挽得再也不是一篮秀色可餐的糕点,是无数条重若千斤的人命。 我不禁开始想,这几日我断的案子真的都是正确的吗?这么多案子因为一己私欲分担给了我这样个门外汉,有没有判错的,有没有冤枉的。 我望着面前感恩戴德的老妇和她腼腆孙子,忽然感觉有些迷惘。 现在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我将来要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我大概是在利用他们,这样难道也算是做好事吗?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拖拽着我满心满腹的算计,努力掩藏着自己的尾巴,让自己消失在人群当中。 这些人在未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盲目,后悔自己被我蒙骗? 我想要救人,是不是在救的同时也在害人? 我不知道应该向谁询问,也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诉说。自始至终我都是孤零零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川流不息的人群不会因为什么事停留,行礼以毕桥后归桥路归路。我是公主,我是皇室,我是判官,可以刚正不阿,可以铁面无私,可以尊贵无比,可以高高在上,独独不是某个藏着骨子中懦弱如履薄冰的脆弱常人。 在升堂的前一晚我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如果出了岔子就全完了。 我该用什么神色说话,我该何时敲惊堂木,我该望着何处,我该如何应答? 只有我自己知晓,我远不如表现得那样从容镇定,手自始至终都在发抖,最后惊堂木都覆上了一层冷汗。 如果娘还在,如果他还在,我大概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回来后的那个晚上,我一张张烧掉了那些证明我彻夜不眠的证据,望着上面记载得密密麻麻的话和应对的方法被火苗吞噬,将胆怯的痕迹统统销毁。 我带着一篮子的糕点来到了那日埋葬那些人首的地方,天水澄静,满川风光,草软莎平,相较先前的水漫金山,这些洪又退下去不少。 古有大禹治水,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这里也有胡刺史和陈太守带头下去挖渠疏通救人,虽然他们不像大禹可以流芳百世,但却是实在地救了许多人。 大概真正行善之人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是无愧于心,对得起自己。功过皆留给世人判定,自有老天来看着真相。 我重新来到这里,将糕点祭在了这些土坟后坐在水边,空落填豗,风吹水潭瀹,几片叶子慢慢落下,漂浮在水面上和我的身边。 人事大约也是如此,坠茵落溷皆由天定,就算从脏污之地爬出来,也褪不去出身,也褪不去落魄。 不过落茵之人所在之处当真是茵么? 人总是抱怨上天的不公,抱怨为何别人有这样好的命,出生在王公贵族,自己却衣不附体,沿街要饭。 可要我说,老天是最公平不过的了。 无论你是否是皇亲国戚,家财万贯也好,一贫如洗也罢,不管是贯朽粟陈还是齑盐自守,路上经受的是苦难还是欢愉,是一帆风顺还是坎坷碨磊,遮莫你的如何,都只会有一个终点——那就是死亡。 皇王和奴隶最后不都会死么?谁比谁更高贵呢? 人在大街小巷游走,或轻如鸿毛,或重若泰山,最终都不过是在某处的土地中长眠不起。 就和我爱的人一样。 景烨。 你在哪里? 我把你丢了。我好像找不到你了。 事隔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将这两个字毫不避讳地想起。 我不愿再逃避了。 忘着忘着,我怕真的将你忘了。 隐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影子慢慢地浮现出来,慢慢地清晰起来,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他的名字,想要弥补这段时间的空白。 直到那个呼吁而出的名字漏出来我的嘴角,眼前的景象豁然清晰。 他站在一颗树下,留给我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景烨忽而回过头来,若松下风,似朝霞举,刹那间,百川倒流,全世界的美好都乘着光向我奔涌来。 我被盛光淹没了思绪,万物失语,万籁幽阒。 他披着星月,带着朝阳,眸中一片海晏河清,拉开太平盛世的灯火长街。 景烨慢慢向我走来,将我拥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无知,是我癫痴,是我懦弱,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想起。 当我打开了封尘的记忆,你依旧光彩溢目,流眄生辉,而我早已面目全非。 如果你还在,你会理解我,你会陪着我,我就再也不是无枝可依。 事已至此,全都是我自作孽而已。 我到底要赎罪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回来? 世上所有的光都为你而诞生,世界上所有的暖都来自你一人——大概你真是下凡历劫的仙君,回天上做神仙去了。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切地绝望,注视着地上孤零零的影子,被毫无阻挡的风吹了个透心凉。 你不会再出现于我的面前,不会再抱住我,不会替我遮去血雨腥风,不会露出笑颜,拥我入怀。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四罗尘世中又只剩下我一人,天地辽夐,没有人来过,没有人同我说过话,更没有铺天盖地的光明。 只有一阵风,用最轻柔的动作,带走了最后那盏摇曳的灯。 第七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我是下午回去的,一路上如芒在脊。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人在我身后跟着我,可一回头,后面空空荡荡。 我心中疑惑,我大概能感到这个人跟得不是很紧,脚步还有些滞后,似乎是有些犹豫不决。 我本想走到人群中甩掉他,可穿了整整三个街却发现他还是跟着,而且我对此地也并不是那般熟悉,索性就找了个僻静处回头道:“不必躲了,出来。” 那人从树后转身出来,低眉顺眼,不似跟踪的,倒像是来保镖的。 我上下打量他,还没等反应过来,这人像是鼓足了勇气,忽然行礼,随后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我:“见过殿下。” 我一懵:“不必多礼,王小将军怎么在这里?” 王均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把头低了下去,像是个在认错的孩子:“殿下恕罪,属下自从那日冯争案后就对殿下佩服地五体投地。殿下,这与神言的本领可能教我?” 我听罢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颇有些不解。 这位武将世家出生的小少爷怎么对鬼神之说有这么浓厚的兴趣?先前在京城里听的传言,应当他是个武痴才对。 “你为何要学这个?”我本来回去也没有事做,于是就问道。 “神灵动,君使言,如此能耐,可造福天下苍生矣!殿下平日在皇城中,这般惊世本领无法施展,若属下能得殿下青睐,属下愿替殿下为天下人言,为天下人平冤,为天下人求善!”王小将军道,眼中的光更亮了,“今日外面战火纷飞,不知明日是否还能见到朝墩,遮莫真能与神言,说不定就能让千百万人不必流血流泪,无家可归。” “请殿下不吝赐教!”他说着,就这样半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哑然,这样豪情万丈话语的背后,藏着的是少年一颗炽热的心。 大概听起来有些好笑,但是没有这样志气和憧憬的愚民不配笑他。 与神通灵,为天下人言,为天下苍生带来福祉,这样遥远而美好的梦,或许只能在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看见了。 “哪里有什么与神通灵这样玄乎的事儿?”我叹了口气,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真要有倒好了,天下哪里还有什么血流漂杵?” 王均轻闻言一腔热血被扑灭,忽然像是霜打的茄子,把头低得埋进了领子:“这样啊。” “不能与神言,但却能与人言。不能听到神降下的指示,但却能靠自己的方法找到且诉说真相。”我拉出个笑容来,望着他头顶高高束起乌发的冠绳,“这次本宫是早早知道了犯人是冯争,因此才借了神仙的口,将他的名讳道出。” 小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咀嚼我的话,忽然抬起眼帘:“殿下,我明白了。您这是在教我呢。” 我笑笑:“王小将军天资聪颖,胸怀大志,本宫教不了你,不过你若愿意,大可常来太守府寻我。” 他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谢殿下!” 王将军在南篁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更别提现在是外面战火纷飞的紧要关头,现在我能和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搭桥牵线上,未尝不会是一大助力。 我心里是打了这个算盘,可也是真心赏识。 赤子之心诚可贵,在这个生灵涂炭的乱世,大概只有这群忠肝义胆不畏死的猛虎,才能将灰暗乌压压的狼群撕咬。 我忽然发现他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便停住准备离开的脚步,回头去看他。 那少年站在树下,从树叶缝隙中漏下的光珠在他身上滚来滚去。 他不好意思地笑:“殿下,军中尚有事务,属下不与殿下同路,先行告退。” 王均轻又犹豫再三,终于道:“还有,求殿下莫要叫属下王小将军了。殿下还是唤属下职称罢。” 我点点头,将王小将军这名字随意丢弃在了草丛里。 王副尉从小长大在父亲的光辉下,仰仗着大将军爹的名头顺风顺水,但在心里他还是个渴求靠自己翅膀飞翔的少年。 他希望在人们认识他的姓名,知道他的军衔,以自己的身份带着自己功绩而出现,而不是作为某位大将军的儿子被知晓。 谁不曾是少年?怀揣着热血,慷慨激昂的梦想,大放厥词,敛袖看风云,甩氅战群雄,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不畏铺天盖地的白雪,不惧遮天蔽日的沙尘。 朝堂上的老臣和将军也曾都是少年,但浮沉在海浪中,被浪花推动冲磨,变得逐渐圆润光滑。 太多的权衡利弊,太多的暗流涌动,只有这样纯粹的清流少年才能真正带着初心扬帆起航,为百姓着想,为天下奔走。 如果说,有一天他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天下的和平安定,我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自刎。 这就是少年,这就是他们的初心。 除了少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这样做。 保持初心真的是件再困难不过的事情了,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放在人们眼前,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去做无名英雄。 一个都没有,唯有少年。 我这般想着,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只见一雄鹰翱翔盘旋,迎着热辣的阳光,在烈焰明盛下浑身像是被烧焦了的颜色,漆黑一片。 可是它这样高,这样远,比全世界满四罗间所有行走的人都要高,高得多得多。 它触手可及的云彩,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奢望的高度。 我失了神,猛然听到旁边刺拉拉一声响,像是千百万个宫女在妹喜的吱咯的笑声中撕裂绢帛,扯碎了华丽皮囊的表象,将我从头顶翩跹的思绪中拽回了地面,摔在了无穷无尽的烟火尘世。 路人匆匆,旁边正烙饼的贩子冲我笑:“今儿的饼,嘿!顶香!姑娘来块儿不?” 我低头去看那焦黑的锅子,半金黄的饼子滋溜溜在油里撞滚跌宕,身边炜火四起,浓烟滚滚。 香味溢出了锅子,那小贩擦了擦汗,又抬头望我,定定望了几眼,忽然吓住了:“啊——公主?不、不是——公主殿下!” 他满手污垢,吓得要跪。 我不想引人瞩目,冲他摇摇头,放下钱币:“给我一块饼罢。” 第七十二章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我回到府里就去找了柏永曦,叫他帮我做一张假脸。 柏永曦老大不高兴:“你要做甚?” “继上回审案,我这张公主的脸已是给全城都看了一遍,现在连出门连探查民情都不行了。”我叹道,“见到人,对方就给我跪下,毕恭毕敬的,我还怎么上街?” 刚刚那个烧饼师傅算是给我提了个醒,这样下去,我真得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了。 “那感情好。”柏永曦刚刚开始还听着,后来就笑作一团,“叫你弄个屏风你不听,这叫现世报!活该!” 我真是纳闷了,外头人看我都得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磕头,大气都不敢喘。 就连太守和虑勇将军都要给我几分薄面,怎么偏偏这个白身柏永曦成天到晚没大没小,各种嘲讽调侃。 凭什么,他仰仗着他是太子的人么? 我想了想我那个太子阿弟,和和气气,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觉得很不靠谱。 我想横眉立目和他雄辩三百回合,忽然想起还有求与他,只好忍气吞声:“柏永曦,你且帮我这回。” 他不笑了,站起来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似乎想要把我身子捅穿。 我被他看得心虚,佯装镇定,快要破功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他的答案。 柏永曦撇了撇嘴:“说,要什么样的?” 我见有戏,一颗悬挂的心终于放在了地上。 “没什么样子,三十来的妇女,普通些的就行。”我道,“出门在外,我不想引人注目。” 柏永曦望了望我的脸,似乎有些不信任,终于还是点了头:“行,那我且帮你做这一回。” 我松了口气。 柏永曦嘴毒,眼睛更毒,他能和周明世唇枪舌战三天三夜,也能隔着百步射中在墙角破洞一蹿而过的老鼠。 叫他做张皮,我本就是作好了被他打破砂锅问到底,死缠烂打追根究底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就这样答应了,也没多说什么。 他像是有些无奈,我忽然有种自己成了个无理取闹要蜜饯孩子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现在的潇湘公主三字打头的年纪,怎么能比这二十未及的少年平白矮了一头? 这种怪异感不断涌上我的心头,我只能往旁边一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拔高了语调:“柏永曦,你这么多面皮如何一层层撕下来?外面的撕了,里面的不会也跟着落下来么?” 柏永曦大概知道我是看准了他这次答得爽快,不会反悔,所以现在来找场子膈应他。 他也不多话,睨我两眼:“自然不会,我制作的假面和那些世面上的下三流货色可不一样,那些东西用了可要烂皮烂脸的。” 我哦了一声:“这么多张脸皮贴在一起还能逐个儿分开,也是挺不容易的。” 柏永曦停下手里的动作,怪异地看我一眼:“你磨磨蹭蹭,到底想说什么?” 没想到被他看破了! 我冷下脸来,一本正经:“要扮作另个人,脸皮只是第一步,还有声音,形态,习惯,诸多方面需要学习,你都得心应手,是?” 柏永曦更加疑惑了,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般,又把我从头到脚看了遍。 我不与俗人计较,忽然露出个坏笑:“我好奇呀,你这千皮老脸下,会不会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把话丢下便转头出去了,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咬牙切齿。 正是黄昏时刻,人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诸多感慨。处理完了假面这件事,我感到松了口气,心底顿时也变得空落落的,脚踩在坚硬的地上却还是半拖半拽地打着滑。 到了这个时候,许多飞虫就爱扎成堆,混在一起,在半空中变成一个圆形的虫群,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后地盘旋着,像是在抢夺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若是路人走得急,冲到一个,它们就会朝着头飞,来个俯冲,等到快要碰到鼻子的时候,忽然来个急转向上,贴着皮擦过去,反应慢的就免不了和唇来个亲吻,更有甚者会撞到眼睛。我想想都是头皮发麻。 我只得把视线从晚霞中收回来,专注于躲避这些群魔乱舞的虫群。 太多了。 红穗从旁边来,抖了衣服帮我驱虫开路,却还是免不了四散的零星的小翅擦到我的胳膊。 隐没在云层中的星星花枝乱颤,抖下凡来乱花迷眼,我一个激灵猛然拉住红穗的手,吓得专心驱虫的她一抖:“殿……殿下?” 有一只小小的飞虫停在了她的发梢,我定定地看着这位尽心尽力拍散虫子的女婢,天旋地转。 红穗望着我,不知所措,头上插着朴素的簪子,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赏过她一根挺漂亮的——是金的还是银的来着?——她怎么不用? 直到也有一只飞虫,低低擦过我的睫毛,我才猛然醒过来,伸手去拍掉那只乱爬的虫。 她哆哆嗦嗦,是误入虎穴的羊崽,看我的神情就像是望着个喜怒不近人情的暴君。 我咽了口唾沫,将堵在喉咙口的话语再次埋回肚子里。我感到声音都不再是自己的,最终还是放开了她的手:“不必弄了,跟在我后面,回去以后给我弄个火把。” 将这些恼人的虫子烧个干净。 我待红穗确是严苛的,我也不想要和我的仆婢之间生出什么超越主仆的情分。只要我说,她做,我奖,这就是全部了。 可为何做起来这样难? 天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成了深蓝色,翻卷出黯淡的海沫轻云。虫子在蓝顶下仍旧不依不饶,嗡嗡乱叫,扑着房檐上悬挂的灯,绕着火苗,翅膀被照得雪亮。我在夜晚升起的薄雾中,看不清有哪个是着了火的蛾子,又有哪些是凑热闹的看客。 火苗爆裂的噼啪声到底是蛾子的丧乐还是看客的讥笑,我都无从得知了。 来到我的院子,我感到呼吸都变得滞涩。露水太过浓重,将四周的气都搅得无比粘稠,只有那些虫子能够在其中自由穿梭。 我深吸一口气,踏进门槛,回头看见红穗急急从后房跑出来,手里拿着火把递给我:“殿下……” 她欲言又止。 可我现在不想听了。 我拿着火把撞开门,热浪压得火萎缩了一瞬——我无法呼吸。 天已经全黑了,草地上晶晶亮亮,坠满了跌落四罗的星星,我独自拿着火把,站在门口。 黑暗和阴影悄悄爬上我的鞋子,藏进了我衣服的皱褶。 我回过头,带上门,用火把小心点亮了自己床案头的蜡烛。 第七十三章 谩嗟吁,一半儿因风一半儿雨 我换了一身行头,照常去了衙门。 若说我刚刚来到户楠城的时候,所有百姓望我都是仇视,所有百姓看我的神情都是鄙夷,现在就是像是在望高高在上的神灵般了。 但我也实在有些不习惯出个门两道上的人都齐刷刷地跪着,三跪九叩地参拜,所以就往小路上走了。 也是足够可笑的,他们因为过度的降雨而认定是皇室作孽,下报应于国家,从而对我摆脸色,现在又因为我能“与神言”而将我推上神坛。 这让我感到些德不配位的心虚,只有在衙门里才能找到一丝归属。 因为我自冯争一案后,又破了不少奇案,帮不少犯人沉冤昭雪,现在推崇我的百姓不仅有那些捕风捉影的人,也逐渐有了那些受益者。 我深知,他们对我的仇恨来得没有道理,我现在让他们消除仇恨的方法也像是浮云,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出来,才能彻底站稳脚跟。 来到衙门,胡刺史正在监督那几个文吏整理案卷。 他见到我便眉开眼笑地迎上来:“见过殿下。有殿下在,真乃百姓之福!” 我笑了笑:“生为南篁人,应为南篁事。” 县令从里面出来,行礼已毕后道:“未曾想天灾当前,殿下一条妙计便稳了民心,平了冤屈,此举定能载入史册,流芳千古。” 这些叫人摸不着东南西北的好话大家自然都爱听,我也不能免俗。几句下来我明知道他们三三两两在衷心之余还有些拍马屁的意思,但心里还是高兴的。 一句流芳千古把我从美梦里拉出来——我自认还是清醒的。 只求莫要落下个千古骂名便满足了。 “县令说笑了。”我摇摇头,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现在来报案翻案的人一定不少罢?辛苦你了。” 县令把头摇得和拨浪鼓般:“为官为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我透过窗向外头看,外面乌压压一堆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龙,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是朝廷在给饥民施粥。 即使已经说了恶意报案翻案的严惩不贷,但是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实在分身乏术的县令只得临时又搭了好几个棚子,找了几个文官来审案。 这是好事,说明百姓又开始信任了朝廷。 陈太守,胡刺史和我也常来帮忙,分担几个案子,减轻衙门的压力。 我回过头来,纸张和竹简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略略昏暗的光线下漆黑的墨迹更显得晦涩。 我忽然看见角落里坐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手里捧着书,安安静静地读着,对屋里发生的事都恍若未闻。 胡刺史顺着我探究的目光望过去,忽然一拍脑袋,回身把那角落里的小公子叫了出来:“险些忘了,你来见过殿下。” 他放下竹简,认真在身边叠好,走过来行礼。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胡刺史介绍道:“这是家中幺子,名叫舒洹。” 我见他抬起头来,站得笔直,一双漂亮的眸中有灵气浮动。 他腰间的玉佩晃晃悠悠,收拢了角落的尘土,化作了淡淡的光。 我想起来了。 他是那日食新宴上被陈太守幺女陈珣围着的那位小公子。 陈太守的女儿和胡刺史的儿子,若论门第的话确实并不差什么,但胡刺史有着监察群官百吏的指责,若是此时和太守结亲订婚,那就有可能会徇私枉法,官官相护。 放下这个暂且不论,胡刺史大概再过几年又要举家搬迁去别州督查了,此去必不是邻州,再见便是遥遥无期。 我不禁有些感慨,看这胡舒洹和陈珣也能算是半个青梅竹马,却其实没有未来。 “好孩子。”我扯了扯嘴角,“好生习课,长大后也要同你阿父般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小公子点点头,秀面焕然,玉凿的眼睛闪烁着:“谨遵殿下教诲。” 胡刺史很满意儿子的应答,让他继续去旁边看书了,我也颔首出去帮忙处理案子。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将自己的形象和名声迅速在边城扩张开,稳固下来。 其实我已经开始变得急功求利,对待案子也都不那么上心,可是往往事情总是越急越慢。这里有太多奇诡的案子了,积压成山,堆满了案台,我一筹莫展。 偏偏这些百姓还爱哭叫扑倒我的脚边,求我向上天问个真相,他们是否冤屈,一问便知。 我极想甩开他们,骂他们愚昧,大声告诉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神的旨意。 人在做天在看,我却其实并没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只是和他们一样寻常的凡人。 只是我这个凡人,渴望能做些什么,将自己伪装成了神女。 我既然这么做了,偷来那些固不属于自己的爱戴和话语权,那势必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我尤还记得,在皇城时我还是个被人在身后嚼舌根,骂我长着妖女脸的公主,到了边疆又成了代表皇室,承受民怨的罪人。现在我费尽心思,终于拿到了神女的名头,却力不从心。 妖女二字是小刀,它会扎得心千疮百孔,最后再将那些碎脏挖出,徒留下个空空的躯壳,麻木不仁,忘记七情六欲,行尸走肉。 而神女二字是担子,它会不断地在肩头加码,先磨碎皮肉,再压断肩膀,最后让椎骨不堪重负,断成两截,叫人眼看着自己跌落黄尘,再也爬不起来。 外面忽然一阵骚动,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妇人牵着旁边两个五六岁的娃娃,哭倒在衙门口登记的文官面前。 那文官皱着眉头,看样子已是被缠烦了,嘴里道:“去去去,你不必日日来了,你丈夫都处斩五年了,你也知现在衙门有多忙,可没空管你这档子闲事儿!” 那妇人显然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都抽颤着,旁边两个孩子也跟着一道哭,一道跪。 我看着那哭得梨花带雨,浑身打着补丁的妇人,又想起先前那位阿婆和她的孙子,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她不仅是想要还丈夫一个清白,还想要为孩子谋出路。 有个杀人问斩的爹,儿子为奴,女儿为婢,她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还要遭人白眼,这日子还能有什么盼头? 第七十四章 看尽满池疏雨,打团荷 她在这儿哭着,眼泪落进黄土里,被那文官踩在脚底。 身后的大娘皱着眉头,看样子是不耐烦许久了,回头去和身后的人交谈:“她都连着来了五天了,次次都弄得要死要活。要真想弄个烈女牌坊,就在这儿撞死呀。又没这个胆。” 身后的队伍窃窃私语,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溜儿,顶着丑陋的脸,吐着恶心的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旁观。 我一阵反胃。 “瞧瞧,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觉着这俩孩子的年纪不对?”后头一人阴阳怪气道,他十分享受周围人对他投来的目光,“她丈夫五年前就被问斩了,这俩娃子看起来也不过五岁,大概还要小些,别是野种!” 此话一出,队伍后端几个哗然,又有几个人道:“我也觉着不对,她一届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孤身拉扯大两个孩子的?定是攀上财主了。” 旁边个年轻的小伙子看不过去,走过去叫他们别说了,人家也不容易,休要妄自揣测。 旁边个路过围观的人上来就推了他一把:“这难道非是常识么?年轻人你不懂,她丈夫不是好东西,他们一家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以为她这么一闹就能抬起头来给自己立牌坊了么?不能够!” 那围观的人忽然大声说,唯恐大家听不到似的:“偷偷告诉你,钱家老爷先前心好,收她做了厨娘,结果她竟不识好歹去偷了人家的粮食,给赶了出来却还不死心,没皮没脸地贴回去。听说——我只是听说啊,她还爬上钱家老爷的床,可怎么样,人家老爷根本不稀罕她这副破身子,半夜给丢出来,最后还得亏管事的心好,留了她给钱家倒马粪。” 这一番话下来,许多听众脸上都带了几分狎亵之色,口中啧啧。 而被堙没在闲言碎语中的主角此时还跪在队伍的最前端,啜泣着抱着两个孩子哭作一团。 作为妻子,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鼓起勇气来为丈夫翻案。衙门不愿在已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周围的看客则东拉西扯,说着不知是捕风捉影来的,还是信口雌黄诌的谎言。 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布,戴着各不相同的脸,唯独映在地上的影子是黑的,暴露在阳光下,只有从他们袖子里流出来的黑水是真的。 他们乐此不疲,从别人身上搜刮而来的快乐叫他们感到酣畅淋漓,即使对方已经被抽筋拔骨。 隐没在谣言海洋中的话语已经无法追溯它最初的主人。散发着恶臭的它被满口黄牙的嘴巴吐出来,又被浓妆艳抹的嘴巴吞进去,咀嚼一番,再吐向别处。它被咬得千变万化,沾满了唾沫,张着血盆大口将事主咬得面目全非。 涅中白沙,再不能净矣。 说闲话不会被衙门问罪,却是能逼死人的。 若是这个妇人不堪羞辱今日跳河自尽,衙门也无法缉拿凶手,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每个人都在助纣为虐。 我停下了手里翻阅的动作,在阴暗处窥探这真实到令人作呕的一幕,感到恶寒。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更长,源源不断的黑水淌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磢沏渤荡。 他们胡言乱语的样子,好丑。 我极想将这句话掷在他们头上,可却张不开这个嘴。先前的小伙已经不在人群中了。我作为权高位重者更需要为一言一行负责,难以启齿的指责卡在喉咙里,无论我怎么抠也抠不出来。 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义。 我感到有两颗钉子狠狠贯过我的脚背,将我钉在了地上,浑身冷汗,寸步难移。 这样的人,我还需要为他们翻案,为他们平冤。我到底在作善还是作恶?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今天跪在地上哭泣的人,是否也很久以前作为看客之一。换言之,我们指责杀人兵士的同时,也有数不清的蚂蚁在自己的脚底逝去。 这笔账算不清,永生永世也算不清,也没人能算得清,我只能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求无愧于心。 可若我在这里坐着,就是默许了这些流言的增长,她今日回去,便再不能善了。 我有愧。 那妇人还在哭着,忽然紧紧抱住了那文官的腿:“大人……求求您!还我相公清白!” 我再也没法坐得心安理得,蹭地站起来,忽闻队伍又是一阵骚动。人群纷纷散开,我只看见一个男贩模样的人被踹了个狗啃泥,眉飞色舞的神情还没散去,僵在了面上。 他龇牙咧嘴,瞪大了眼睛回去就要骂,结果吓得立刻又没了声儿。 嘴里咬着狗尾巴草的少年未曾卸下盔甲,邦硬的黄金靴又狠狠一踩,踩得地上那人又扑下去,嗷嗷乱叫。 他半蹲下身子,抓起他的头发,将草吐在了他的脸上,挑起剑眉,横起星眸:“继续说啊,骂啊,怎么这张嘴现在动不了了?” 那人哪里还说得出话,抖喽着下巴,嘴都合不拢了,拧巴着脸皮才忍住没叫出声来。 王钧轻冷笑一声,将他的头狠狠往旁边一掼,那人就又撞在了泥里。 男贩匍匐在地上,我能看见他擦着嘴里的血,大概是磕掉了牙齿,此时却连屁都不敢放半个。 “还不给爷麻溜地滚?”年轻的副尉前行两步又给他补了一脚,然后回头稳稳当当往众人面前一站,浑身扎目的甲子衣,狂道,“哪个再吠,我撕烂他的嘴!” 地上那人吓得一刻也趴不住,也来不及捡地上落的牙齿,手脚并用地就夹着尾巴隐没在了小巷里。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除了恶霸自然所有人都拍手称快,可做了这样的好事却并不会得到满堂喝彩。 王均轻却浑然不在意,踩着地上那些不敢大口喘气人们的影子,就这样一路走过来,来到那吓呆了的妇人面前时,锃亮的靴鞋依旧光明磊落。 他弯腰将腿软的妇人扶了起来,四周只剩下两个稚子的啜泣。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棚子里走出来的,来到那英姿勃发的少年郎面前时只觉得自惭形秽。 第七十五章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我低下头,地上连接着我脚跟的影子黑黝黝的,灼痛了我的双目。 我望着哭得发抖的妇人,她看见我走过来,又跪了下来,晶晶亮亮的阳光从她眼睛里掉出来,摔碎了满地:“殿下!求求您!救救我们母子,妾夫死不能瞑目啊。” 她趴在地上,狠狠拿额头去砸地。我立刻伸手去扶,谁知她力气实在太大,没扶住,那头就咣得一声砸在地上,再抬起来的时候,鲜血已顺着她的鼻翼蜿蜒到了下巴。 “你这又是何必。”我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本宫会彻查此案,你且随我进来。” 旁边有两个机灵的衙役和小厮见我这样说了,便上来帮忙搀扶这个浑身哭到发抖的女人,还有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我深深地望了一眼杵在桌案前的文官,然后又望向那些神态各异的百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知者。” 我顿了顿,好不容易把“非汝事,闭汝嘴”六个字吞了下去,然后冲王钧轻微微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棚子,并吩咐人去翻案卷。 “做得好。”我让人支了几把桌椅给那妇人孩子,大家忙忙碌碌,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和王钧轻的谈话。 王钧轻附身做揖,嘻道:“卑职多管闲事,还恐遭殿下斥责呢!卑职还担心,若是当真给殿下大包大揽了这个案子,今后大家都来翻十几二十年前的案子,那可怎么办!因此卑职本想自己出头,收一个案子也就罢了,谁知道殿下也出来了。” 他回头张望一下旁边,见一个小厮正给那妇人端了杯茶水,叹:“殿下菩萨心肠,心系天下,一视同仁,卑职佩服。想少时曾有幸与家父登车随驾,琼轮羽车,风光无限,两旁跪满了百姓,皆不敢抬头,不见皇颜,好不神气,好不威严,殿下却似并不在意这个。” 我笑:“这些都是繁文缛节,中看而已,如今到了边城自然是要入乡随俗。皇室之所以为皇室,有民方有皇室,有王方有百姓,相依互存,其实谁又比谁高贵?” “殿下此话说的都不像出自皇室之口了。”王钧轻感叹,又哎呀了一声,“卑职失言,殿下恕罪。” 我摇摇头,还欲说些什么,旁边的文官捧着卷宗过来了:“殿下,找到了。” 旁边那妇人听见了,立刻站了起来,两眼通红地盯着那卷轴,抖着唇就要扑过来,被旁边的小厮拉住了。 “殿下!莫要信这卷宗的一面之词……”她又开始哭起来。 我能够理解她苦盼了五年多才得到翻案机会的心情,激动也是正常的。 她孤身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着实不容易,累积的情绪今日崩溃,控制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我这样想,旁人却并不一定。几个身旁的衙役和小厮都皱着眉头,只是碍于我的态度而不好发作,只能在他们以为我看不见的地方互相挤眉弄眼,交流一下自己的厌恶,彰显自己的合群,同仇敌忾。 待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才能坐下来开始翻阅记录,王钧轻在旁边立着。 这竟是一个纵火案。 这卷案子将事态描述地极其恶劣,也难怪这妇人一看到就反应激烈了。 这位妇人的相公原来竟然还是个里正,是个一里之长,名叫董正直。 他在五年前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放火杀害了张县丞一家,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下至襁褓中的孩子,包括县丞本人,统统葬身火海,上上下下十几条人命。当时,县令得知后震怒,经过一番排查后得知当日只有董正直和县丞会面,且有人看到他们不欢而散,于是便拉人过来拷问。 其中审问的过程并未详写,总之是后来又请到了个油铺老板,说是他当日来买了三桶油,又在他后院搜到了三个倒光的油桶,人证物证俱全,立刻就判了斩立决。 可怜这名叫王四娘的妇人,一日之间就变得无依无靠,连给丈夫收尸都做不到。 我看完后咂舌,这份案宗无论是哪里都挑不出不合理的地方来,况且这些证据早都被埋没在五年的尘土更迭中了,连木桶怕是都只剩下碎屑,翻案是难上加难。 我又不能真的与神通灵,哪里能知道真相? 其实我大可以闭着眼睛胡说八道,稚子何辜,反正人死矣不能复生,发臭烂掉的尸体估计也早被洪水冲了。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若县丞一家当真是被他害死的,那律法如此,我救不了他的孩子,自作孽不可活,我也不当救他的孩子。 若是要救,便是要变法。 我非常不想告诉这位撕心裂肺的妇人,这个案子已经盖棺定论,看样子是查不出什么了,但是遇上她那双期盼的眼睛,又心软地低头去重新浏览。 这案子一环扣一环,哪里都能对上,堪称天衣无缝,可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外头的人群忽然又是一阵骚动,我抬头去看,只见那文官挥着手:“各位父老乡亲,请诸位先行用饭,下午再来罢。” 人群自然是有诸多不满,尤其是几个快到的,嚷得最凶,但都被衙役的水火棍吓住,只得作罢。 我复而低下头再逐字逐句地核对案情,物证再了,人证有了,结果定了,缺了什么呢? 我通篇看下来,一切都串得起来,却忽然翻回有人目睹争执那段,发现这争执二字极其模糊。 他们在争执什么? “此案似乎缺了起因动机?” 杀人无非是情仇利权四字,这里又是哪样? 我对王钧轻点点头:“若要较真寻找疑点,那便该从这个争执入手了。” 我站起来,走到那妇人身边,尽量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四娘,你莫激动,本宫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作答,知道了么?” 她点点头:“妾定知无不言,只求殿下能还夫君清白!” “你莫急,查案需得慢慢来。”我安抚她道。 我无法给她希望,也不能承诺什么,只能尽力而为。 第七十六章 断肠无立处,斜日欲归时 王四娘承认他丈夫纵火当日的确和县丞发生争执,可绝没有从油铺带回来油桶。 王四娘还说,她早晨起来时,丈夫正熟睡在旁。她起来去打水,分明后院还是空空如也,可中午就凭空冒出来三个油桶。 案宗上写着,县丞的火是在子夜烧起来的,倘若她没有撒谎,那这确实是个疑点。 董正直自然不会半夜里将油桶丢在外面,等到大中午阳光明媚又堂而皇之,把桶搬进来。 那么就应当是有人将桶放进院子里,栽赃陷害了。 我心中暗暗想,而后耐心地安抚王四娘的情绪。 她此时已经哭得精疲力竭,眼睛肿得像是开花馒头,整个人都一抽一抽,到了最后更是连讲一句完整的话都做不到了。 王钧轻那边正和几个书吏哄着两个孩子,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太守县令等人忽然拐进来了。 陈太守似乎有些不快,却又强忍着,将我请到一边,这才拱手:“殿下,下官在前头听说,此事已过了五年。翻旧案平冤是好事,可也不能什么人的话都照单全收。衙门本就人满为患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来翻案的只怕更多。户楠是小地方,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哪里不懂这个道理? 旁边的县令也是满脸疲惫,焦急的模样。 我道:“是本宫冒失了。但木已成舟,哪能出尔反尔?百姓前来报案,翻案,也是给了他们些事做。太守每日高枕无忧,怕是没见过说书先生一出来万人空巷的模样,现在他们来翻案,好事的来围观,总比在家成天倒腾,揭竿起义要好!” 话说到后面已是有些重了,陈太守再不能说什么,青白着脸,又一行礼,转身去了。 倒是县令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此事当时是极大的,卑职那里应该还有几卷仵作写的记录还有案卷,卑职去呈与殿下。” 我倒是诧异了,因为这些日子翻案,总是翻出几件冤案的,这对县令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他在我刚破冯争一案的时候大概还是感激的,现在估计就是力不从心了。陈太守不高兴,他倒妥协,过来帮忙。 我欣然点头。 —— 好死不死,午后下起了雨。 街坊说,那是县丞一家人在痛哭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为洪水的缘故,大家都怕极了雨,隔段时间就会传一波洪水下个月再次来袭的谣言,闹得人心惶惶。 其实洪水再来又能怎么样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样的谣言太多了,难道来一次就要迁一次?迁无可迁的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谣言有鼻子有眼的,总有不少人傻傻地相信,成天自己吓自己。人之所以为人,与牲畜不同,就胜在聪慧。人云亦云,不思考,把聪慧丢掉,不就和成群结队乱绕的飞虫一样了么? 我撑着伞,本来想要去拜访油铺老板,此刻确实不能了。 妇人和孩子已经被安置完毕,事情查清以前,我不会让他们回到街坊。 雨线看起来极重,没有风的时候是极度正直的,风一来,便像是柳树,甩着一头蓬松的枝条,乱七八糟,胡飞乱舞,抽在我的脸上,伞也挡不住。 树叶显然是被抽得狠了,簌簌地落下来,然后又被打得蹦跳,弹起又落下,到水深的地方被砸一下,还能翻个个儿,露出另一面黯淡发黄的颜色来。 我转身,穿过回廊,兀地面前柳暗花明,耳边盛满了孩子的欢闹声。 风雨飘摇中,两个孩子在雨中欢歌笑闹,浑身透湿。 我想到了春日花丛中的蝴蝶,总是成双飞着的,快要到蕊儿了,忽然前面那个迂回一下,后面那个就追着它绕个圈,两蝶再一齐向别处去。如此往复数次,也没有看到它们真正栖下来的样子,蝶意不在花,在于你追我赶的乐趣,在于半空中翩翩起舞的雅致。 两个泥娃娃在雨中同蝴蝶般,迂回徘徊,意不在顶着大雨踩水,而在于彼此,于此时一刻的快乐。 我再往旁边踱了两步,却看见太守夫人倚着柱,躲在里面窥。 她也注意到我,脸上也是尴尬不已,过来请安被我抬手制止了。 “是妾管教不严,纵着孩子胡作非为,公主见笑了。”她说话本就柔柔的,现在压低了,被风一吹,雨一打,便更软了,飘进我的耳朵里,还沁着几分新雨的凉气。 我摇摇头:“本是最爱玩的年纪,便让他们去。总是拘束着,将来倒要长反骨,拔也拔不掉呢。” 屋檐上落下的雨成了帘子,我出神地用手去拨,却得到一只湿手。 陈夫人在我旁边有些不安,放任孩子下雨天疯玩,自己偷偷在暗处看,这样的行为大概不太符合一个贤妻良母的作风,被人发现总是觉得极不自在的。 她身上依旧是淡淡的香气,被雾一蒙,欲散不散,是极叫人亲近的。 太守夫人实在觉得煎熬,于是又开口:“殿下,妾还是将他们叫回来罢……” “让他们去罢。好好玩儿。”我说,“玩,玩,将来长大了,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能不能相见还未可知。” 陈珣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又抖落了几粒碎珠子,晶晶亮亮。 胡舒洹也再没了安安静静缩在墙角看书的样子,踩过的泥潭飞溅起半尺多的浆。人的天性就是玩,就是追求欢愉,我们是如此,怎去阻碍束缚孩子呢? 夫人爱极了这个小女儿,女儿在雨中的欢乐,女儿在雨中唇角那抹飞扬的笑意,大约也是牵动她眼角皱纹的原因。 她此时眼睛旁的皱纹松下来,怔道:“是啊,也就这几年,还有多少年可以撒欢呢?刺史大人一走,相会无期,就算数年后再见也恐是对面不识,物是人非。” 陈夫人更多的也是感慨,我感到手上的雨水往下流,卷进裙摆里。 我扯扯嘴角,弯弯眼睛:“天真烂漫的年纪,不该为未来烦恼。就让他们享受眼前之乐罢,如若有缘,我想终会再见的。” 就算不然,珣儿也是个好姑娘。 第七十七章 依树歇,映林看 我漫步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隔着厚厚的鞋底都能感到地上的寒气。水雾迷蒙,将我塘上的倒影铺上了一层细纱。 雨珠滑落,滴沰入水,静默片刻忽而牵一发而动全身,满树的叶子咝咝喇喇,一池的水被数不清的晶球打得乱了形状,沸腾起来。 起风了。 因为还早,我便没有去问四娘,而是找小厮问了城中油铺的位置。城很小,油铺也就那么几家,我顺着话去找,几番周折终于找到了案中的店铺。 幸运的是,它并未被淹,矮矮小小地被挤在酒楼旁边,萧萧瑟瑟,门可罗雀。 我走进去,里面的掌柜似乎也没精打采的,做在那里胡乱翻着账本。 他是个矮个子男人,见我进来立刻站起来,眼睛一触到我的脸,腿立刻就弯了下去,给我请安。 我向他说明来意,他直起身子,嘴里哎哟两声,吹了吹胡子:“殿下有所不知,东家好多年前就换了,五年前的东家哪还能做到现在?早改了三轮了!草民刚入行一年半载,现在都感觉做不下去。” 的确是这个理。 这下好了,连当初卖油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更是毫无线索了。 我也有些暗暗地后悔接了这个案子。这根本就无处查起,就算是冤案也一定是无头冤案,都过去这么久了,根本什么都查不出来。 这人竟然还是个话唠,像是几百年没见到活人了,喋喋不休:“现在生意太难做了,什么也做不成。洪水一来,大家都只能喝洪水,死了干净。哪里像谢家和钱家,都是地主财主,肥得跟山似的!” 屋里昏昏暗暗,陈设破旧,看样子是没什么人光顾。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跪在地上,知道我是公主还说这么多话的人,总觉得有些怪异,仔细一想却又没有什么不对。 大约是我见惯了战战兢兢的人,忽然见到一个不那样的,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我也不反感,就这样听他说,最后他叹了口气来结尾:“如今混口饭吃太难了,就是叫钱家管家让我倒马粪,草民也照干不误啊!只可惜了,没这好运气。” 他在哪里唉声叹气,想来当日王四娘来申冤时也是在场的。 又是一无所获。问不出什么,我只得离开,去附近问问街坊,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途中正路过那家给我糕点的婆婆家,她的孙子正在门口拿小树枝拨弄蜷缩在一块儿的潮虫,见到我立刻丢了手里的东西,跑到里头去了。 那婆婆很快便出来,倒身下拜,被我拦住了。我真的疲于应付这些有的没的礼节,哪个人看到我都要跪个半天,哪个人看到我都要磕个半天。 待我问了她是否知道五年前那油铺老板的事情,她想了半天,想到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块儿,终于恍然想起了:“是,那老板姓周,五年前就搬走了,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 “五年前?”我问。 她又偏头想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老妪记不得了。” 那老人忽而抚掌:“若是那孙婆子在就好了,她之前就住在那周老板旁边,人也比老妪清楚,应当能帮殿下。可惜,可惜了。她前阵子才刚刚搬走,也就殿下来户楠前后走的,恰好错过了。” 周老板走了,连他的邻居都走了,这人去楼空,我还查个什么? 董正直被斩了,县丞家里也没有什么在世的人,到了这里就断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压根儿没有头绪。 我摇摇头:“多谢,这样本宫也没有办法了。” 老婆婆兀自感叹:“周老板是个顶不错的人,心地也好,他走了以后那油铺就空了,大家都得穿三条街去舀油,那贩子焉儿坏,见人多了就抬价,赚得盆满钵溢,满脸横肉,肥头大耳!” 她说到后头是极愤怒的,然后卡了一下,猛然想起我是公主似的,立刻停住了。 她紧张地去抓衣角,我却没有心思再停留了。我匆匆道了别,便转身出去了,直奔油铺。 方才我就注意到了那个油铺格外破败——可那哪里是破败,分明是废弃已久。 周老板走了以后油铺便空了,哪里来的东家换了三轮? 那个矮个子男人是谁?他为什么在那里? 我冲进油铺,用力一推那道门,它竟然就摇摇晃晃地摔倒下去,跟猎者射倒一只巨鹿般,那庞然大物的尸体歪砸在地上,激起尘浪来。 我没能站稳,一只脚踩在了门板上。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的影子在门板上躺着。 那个矮个子男人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走进去,去打开油桶,是意料之中的空空如也。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冲上了我的头顶,面前的事实告诉我,这件事绝不简单。 那个矮个子男人在这里做什么?难道知道我要来,所以来销毁证据么? 我无比后悔刚才的离开,现在已然是晚了。还抱有一线希望,我又去翻抽屉,可翻到的都是无用的杂物,刚才那矮个子男人翻看的账本不翼而飞。 他是谁?这个案子究竟有何猫腻? 我想我大概是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倘若是已经了解的命案,那油铺老板便不会当年便举家搬迁,他的邻舍也不会在我来户楠前后便躲走,更不会有人在五年后的今天,我决定重新彻查此案的时候,特意前来废弃的铺子,销毁账本。 现在我也有些说不准了,陈太守当日来阻挠我接案,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我的确是鲁莽了,如果知道这件事这么重要,我便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接下这个案子。 因为昨日下雨,我便没有出门,谁知道这短短一天我究竟错过了多少? 本来我都要放弃了,可现在看来,此事必有内情。 我忽然又想起来,当时董正直被判的是斩立决,连妻子的面都没有见到,被扭送官府再也没出来。 为什么是斩立决?是不是他知道什么,所以被灭了口? 第七十八章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我赶回去欲下悬赏令,将这个人找回来,却被陈太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去看他旁边的胡刺史,他也面有难色。 我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问他们是为什么。 陈太守不说话,胡刺史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县令开了口:“殿下有所不知,此时确实不是下悬赏的好时候。我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下他们,这几十张告示贴下去,整个街坊还不吓得沸起来?到时候又找不到人,就不好收场了。” “这又并非什么杀人命案。”我正说着,却想起这确实是和五年前的命案相关,于是顿了顿,转了话锋,“即使是命案,告示上也大可以只字不提,只说知情不报。” 县令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下面有个吏官便接过话头来:“殿下,大多数的百姓不识字,只晓得有抓人的告示,有流窜的犯人,这样闹得人心惶惶,利大于弊,是毫无用处的。” 他低着头退下去,我望着面前缄默不言地三人,只觉得怒火往头顶撞,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三咽才勉强压了下去。 如此,他们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我倒是多管闲事,多此一举,扰乱人心,不会做事的人了? 胡刺史见我的脸色实在不好,便急急加了句:“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要悄悄地做。下官这就去多安排几个衙役日夜巡逻,人人都过目一下画像,熟悉一下特征,看到形迹可疑相像的就立刻押回来,殿下意下如何?” “这样要能抓到人,我这公主就让给你们做!”我讥道,实在也懒得同他们废话,转身离去。 他们大概确实是觉得我多事,去接五年前的案子,也认为得不偿失,连贴个告示也不愿意。 说来也可笑,衙门里这样多的人,能站满一个大院子,可这下却是得完全靠我自己了。 这个公主,做得真是比县令下面的一个半大的狗腿小吏还不如。 我回到房中,红穗为我送上茶水,好不容易才将胸口那团火给浇灭。 外头有个人影,我示意红穗出去看看,她去毕回来,却报出个我怎么也料不到的名字来:“殿下,黄大人求见。” 黄锃? 我皱了皱眉头。 自从离开粱州后我便再没有和他交谈过了,他就算再蠢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皇帝的走狗,成日写告密信监视我的人,我难道还有要和他谈的必要么? “让他滚。”我重重将茶杯砸到了桌上,想起在粱州险些命丧黄泉的那夜,火又往上撞。 我着实这几日并未见过黄锃,也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而且近日周明世也没再截到他发回皇宫的信。 他在做什么,我根本不想知道。 红穗应声去回话,谁料外面的黄锃却急了,在外面喊了起来,那高壮的影子立刻就矮了下去大半截,大概是跪在了地上:“殿下!臣有要事禀告!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且容臣相诉。” 我的火好不容易被压下去,又被点着了。 他这是自己往火里扑。 我用力捏着茶杯,只想要把人押进来臭骂一顿方能解心头之恨,身上之前受伤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烧灼着我的皮肤,刺着我的心口。 我向半个身子进来,等我指示的红穗递了个眼色,她便将人带了进来。 几日不见黄锃,他跟去黑炭里打了个滚儿似的,估计是去帮忙挖渠通水给晒的,一双眼睛倒黑白分明,黑的乌溜乌溜,白的贼亮贼亮。他一进来就扑通跪下了,不断地磕头:“罪臣黄锃叩拜殿下,请殿下安。” 这出倒把我闹糊涂了。 在我记忆中黄锃似乎不是这样的,虽然他先前也对皇室表现出绝对的忠心,但今日却有些反常。 这头砰砰响,都快要把脑壳砸破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子,竟有点要开始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只感觉背后一阵发毛,从头刺到脚跟,一肚子骂人的话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殿下!臣有罪,臣当日着实不该杀那姜州牧,弄得他什么事都没解释清楚,留下一堆谜团就尸首异处了。”他痛悔道,整个人憋红了脸,像是下刻就要大哭一场。 “哦?”我回头去,可又实在找不到什么称手的家伙立威,只好再抄起边上那茶碗,再重重砸在桌上,“难道不是本宫的好父皇叫你灭口的么?” 黄锃愣了愣,脸色立刻就变了,不是羞愧,却是痛心,两条粗眉毛拧巴在一起:“殿下竟然到如今也不信臣么?不信臣,连陛下不信么?” “陛下对公主殿下用心良苦,臣都看在眼里。难道有小人挑拨离间么?” 他在那里顿足捶胸,我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像是有人抽走了柴,什么火都烧不下去了。 黄锃还被蒙在鼓里,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将怒火撒在他的身上呢。 他也只不过是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忠心耿耿的人罢了。 “你走罢,不要再来了。”我叹。 黄锃猛然像是被雷劈了一通,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又开始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他看起来就像是要死谏的大臣,如果我赶他走,便一头磕死在地上:“殿下!臣自从犯错后便茶不思饭不想,几番盘查,终于给臣发现了一件事——账本没有记录的原因是,那些银两根本没有到过粱州!” 我扶额,我也极佩服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月余前我就知晓的事情,他竟然才反应过来。 他见我笑,急得抓耳挠腮:“臣……臣发现此事后,便再也忍不住,亲自派了信人去隆,阜二州走了一趟,均有账册记录,殿下来户楠也曾经过这两个地方的。这不问还好,一问竟给我那亲信问出个惊天大秘密。” “阜州首城有个老账房先生,手不太干净,在放置整理的时候顺手捞了一块,藏在袖子里,出来一看,竟然是块又黑又硬的石头!” 第七十九章 伏雨朝寒愁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 我望着黄锃说得激情澎湃,内容却是我意料之中的。 的确,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银子,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从国库拨出来的赈灾款,承载着百姓希望的原来都是这些发臭的石头。 那些官员花了这么多精力为百姓争取来的银子都变成了泡影。 皇帝说了要拨款,拨出去的却是石头,出了问题还假心假意地叫我去查——哪里查得出来?难道要我去装一箱子的石头回去交差吗? 我正想着,黄锃那边又道:“臣的信人一查事情不对,便立刻又就近找了一户当时运银子的农家,谁料刚刚表明身份,那人就吓得屁滚尿流。再三追问下他才吐露,他被财迷了心窍,偷了好几两银子,在家中的后院埋着。” “信人去翻,果真给他翻出银子来,而且刻着印儿,确是国库的银子无疑。同是两个人往里摸,怎么一个摸到的是银子,一个摸到的是石头?”黄锃一激动,站了起来,“也就是说,银子到了阜州之前都是真银子。若是和殿下想的那样——以为是陛下愚弄百姓,那根本就不需要将这么多银子送到阜州,只消打个掩护,刚刚出了城外便就可以调包就近回库了。” 我耳边登时轰鸣大作。 皇帝难道会冒着这样中途银子被闲人顺走的风险,将银子多运了三个州吗? 自然不会! 是什么人会想要在离皇城这么远的地方动手脚?那当然不会是皇帝,而是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做不想让皇帝知道的事。 “是谁?”我的手心冒出了汗,指甲嵌进肉里的时候,猛然感觉眼前一黑。 短暂的蔽目后,忽而电光火石,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撕开了黑夜,世界豁然开朗。 我也站了起来,握拳的手松开抓住了桌角,支撑着身子:“是……王将军护送的银两吗?” 黄锃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等等。”我侧身双手撑着桌子,又坐了回去,感到自己像是失足摔落了池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岸的溺水人,浑身湿冷,身子重得不像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如坠千斤。 清晰了一瞬的世界又被雨雾覆盖了,方才的沤珠槿艳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先前就是太过武断,先入为主,以为是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放银,现在自然也不能就这样认定是王将军调换了银子。 冷风一吹,我感到自己烫得像是伤寒成温,狂跳的心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可是如果不是王将军,他们是如何背着将军调换的?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引导着我。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是从何时开始,我拥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从何时开始,我认定了从没有到过粱州的银子从来就没有出过国库。 是从何时开始——南篁皇帝给了我这种将天下百姓当成儿戏的形象? 仔细想想,他举起宝剑,砍断盟约,誓不参战的传闻,也的确不是会将苍生福祉抛在脑后的皇帝。 我为什么会这样武断? 到底是谁?究竟是谁? 我猛然又想起一件事,姜州牧当时说的是胡刺史来取走了银子,胡刺史和王将军还是有交情的。 所以胡刺史会帮王将军隐瞒吗?隐瞒那全是石头,一块银子也没有的事实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姜州牧似乎像是故意引导我这般想似的,还特意提了胡刺史,可这银子是许州的救命银,这许州也不是胡刺史一个人的天下。 如果银子没到,到的是一堆石头,那么陈太守难道是吃素的吗?退一万步讲,陈太守不说,可连虑勇将军也不会答应。 堂堂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外面天天有人爬墙,里面还洪水泛滥,军饷都得用偷的,他们倒好,还私吞这么多银子。 边城的官员百姓兵将凭什么吃这个暗亏? 那,姜州牧是不是故意在账本上不写银子经此中转,引起我们注意的? 按照道理,如果他们想要圆谎,那一定是要贯穿到底,一直到户楠都不被发现的。 还要——最重要的,皇帝是怎么知道银子不见的? 每个人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究竟是谁?那个人让我先入为主,以为是皇帝根本就没有拨款,所以我也不会去问胡刺史银子的问题。就算最后被我发现了银子是真的发出来了,也会第一个想到的是王将军和胡刺史狼狈为奸。 所以,不是皇帝,不是王将军胡刺史,还有谁?还是说,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清白,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我感到耳边像是环了八面打鼓,一声令下都开始疯狂地敲响了起来。鼓槌敲在不知名动物被绷紧的皮上,发出野兽的闷嚎,像是它们所有的撕心裂肺都被狠狠塞回了喉咙里,开始在腹腔里横冲直撞。 待到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稀烂了,却还是破不出那层极柔韧的外皮——纵使它那样薄。 是谁?究竟是谁? 红突然穗在间外禀,声音透过飘忽不定的帘子,猛然将我从井中提了起来:“殿下,外头有人送了个东西与殿下。” 我深呼吸两下平复心情,冷气爬入肺腑,在后背铺了一层汗:“何物?” 黄锃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回避,我冲他摇摇头,他便留了下来。 红穗从外头进来,托盘中放着一本破旧的册子,卷面都发黄了,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个账本。 我却像是被定住了,望着那本子,只觉是在梦中。 良久,我一个激灵醒转过来:“你可见到那送东西的人了?他走了么?” 我说着便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却见红穗摇摇头:“回殿下,奴婢并未见到那人,此物是和字条一同放置在府门口的。还是小厮拿了送过来的。” 黄锃似乎有些不解:“殿下?这是?” 我懊恼,竟让那人跑掉了。 如果我没看错,这定然是油铺的账本了。而送东西来的,便是那个当日假装账房先生的人。 他为什么将账本盗走,又将它送回来? 第八十章 莫不贪强,鲜能守微,若能守微,乃保其生 我打开那账本来,只一翻,就翻到了关键。 这一页上有折痕,像是有什么人仔仔细细将账本打开,压过了一样,让什么人打开都能翻到这一页来。 上面赫然写着的是五年前的日期,我立刻去抽屉中翻出来案宗,核对了数字,一般无二。 上面零碎记着几笔帐的出入,我让外面的红穗传了城中的典薄,那老人颤颤巍巍地拨落漆的珠盘,摊开大箱子里的册子,噼里啪啦算了一通,然后指着当日中一条模糊的墨迹告诉我,这便是当时三桶油的收入。 我依旧是半信半疑。 这册子丢过一次,又给人送了回来,我如何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否被改动过呢? 那典簿一拍手,说这好办,去城外找来个瞎子,据说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鼻子格外灵,管你是十年前还是五年前的墨,新的还是旧的,一闻便知。 那人撑着拐弯下腰去,嗅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一页并没有新墨的味道。 边城的几个能人异士都给我撞了一遍,我一一谢过赐过,最后剩下愣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黄锃站在旁边。 我将事情的原委同他说了,这位忠勇之士似乎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立刻就急了:“殿下,此事可以从长计议,眼下银两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彷徨了数日,迷惘了日夜,忽然所有的线索都向我拥来,我此刻还觉得不似真的,像是在梦中。 这账本所述,当日确实是有三桶油被卖出去的,旁边还批了一行模模糊糊的字,依稀可以辨别是个董字开头,大约就是这位董正直来过的注。 八九不离十,这油确实是他卖的。 那火,大约也是他放的。 我想起王四娘和那两个孩子,只感觉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笃信自己丈夫清白,却不知他还有另一副面孔。 那两个孩子也成了罪民之子,入不了仕途,登不了大堂,到哪里都要受白眼受欺负,连当人家的仆人都要被嫌弃。 虽然不知那人究竟为何盗走账本却什么事都不做,但这基本就可以盖棺定论了,大概就是起了董正直与县丞争执后,头脑发热酿成的悲剧。 我按下这些不想,黄锃所说确实更加要紧。我也是糊涂了,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于是便冲他颔首:“按卿所说,父皇定然是不知情了。这么多银子,想必是早有预谋。有此等能力与灵通消息的,定然是高官显爵了。” 这么多银两,为防外面四处的流寇和暴民,王将军护送银两的路一定是秘中之秘,只有几个人知道。 要说王将军不知道中间被偷梁换柱,这么多箱银子被换成了石头,这似乎是有些不可能的。 那王将军是否知道些什么? 他远在皇城,我还不知他是敌是友,贸然行动或者传书似乎都不是什么合适的方式,万一打草惊蛇,那我们所做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公主所言甚是,属下正是在这里犯了难,因此才来请示殿下,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黄锃道,“臣现在正遣人去粱州,看看这些石头又究竟是在哪里断的——不知公主,当日那姜州牧说是胡刺史来取走的银子,是否应当叫他来询问一二?” 我顿了顿,外面的天将暗未暗,映在窗棂纸上昏黄的一片,见到人影晃动,先是燃起红色的一点,然后晃晃悠悠像是蓬松了一瞬又打开的花球,抖擞了漫天喜红,亮堂起来。 “不行。”我摇摇头,看见红穗的身影从窗户边移开了,“胡刺史是王将军的故交,虽然久分两地,但保不准还有联系,如果问了他,那王将军定然也会知道。” 黄锃恍然:“确是如此,公主想得比臣周到,这么说来此事不能张扬。这边城能做主的三位大人,有两位都不可与知。” 我抬头望他,他见我不解,便解释道:“胡刺史殿下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位是虑勇将军。殿下大概不太熟悉这几位将军的关系,王将军乃是坐镇皇城的元老将军,当年在陛下刚刚上位时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虑勇和守微两员大将,都是他手底下出来的,王将军对他们是有知遇之恩的。现在虑勇将军重兵把守着三国交界之处的荆浒关,守微将军也手握精兵,驻扎在和襄渠交界的长平关。他二者如今都是炙手可热的重臣,和王将军也一直联络着,因此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眉心一跳。 如此看来,这王将军真是能手眼通天了,这么重要的两个关口都给了他手下的人,这么多兵相当于都握在他的手里,那想要这个皇位,也是触手可及的。 皇帝难道没有感到威胁么? 纵然还有一部分兵权分散给大燕王,但是也不敌这样两个关口的重兵,就算加上皇帝的这些亲兵,大概也只是堪堪平平。 万一真是他暗中拿走了银子,那岂不是要造反? 内忧外患,哪里经得起他造反? 我打一寒噤,只觉得冷汗吃了后襟,湿透了一片。 天已然全黑了,只有灯笼一闪一闪放着光,偶尔扑棱过几只蛾儿的影子,黑影幢幢。 是了,光看王将军放心将他的宝贝幺儿放到虑勇将军麾下,就应当得知二人关系匪浅。 王钧轻是个天真烂漫的公子哥,但不代表他父亲是。 那么如果不是王将军,又是什么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我只感觉又没了头绪,刚刚有些清晰的脉络又变成了一团乱麻:“黄大人如何看?预备如何做?” 黄锃拱手:“殿下,此事牵连甚广,臣以为越少人知情越好,只需知会几个心腹商议对策即可。事关重大,臣不敢妄下定论,也还请殿下拿个主意,臣供殿下差遣。” 我知他一个武臣也是没有什么对策。 可我有什么心腹呢?几近于无。 先下黄锃已然知情了,柏永曦是太子的人,我虽不能完全信赖,但也应属于一个阵营,再加上一个我大概能够放心的周明世,也就这么三个尔尔。 第八十一章 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 黄锃告退后,我重新翻开那账本。 那印痕还在,我提起账本,往后翻了几页,忽而落出一页纸来。 果然如此。 那人偷走账本,定然是目的不纯,这折痕也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我定睛去看这页纸,却见密密麻麻排列的数字,竟也是记的帐。我再细看,却是能看出来这页纸的材质和其它的并不相同,显然,这是从别处撕下来夹在当中的。 上面的数字都不是小数目,比起油铺上零零散散的记录,这页账本是极整洁,极正式的,不像是民间街坊的账册,倒像是公文。 我一行行看下来,因为墨迹有些糊,所以读起来颇为吃力。 烛光在桌案上不断摇曳,火苗蹿上了半空,忽而又摇头晃脑地缩下去,弓起背,喘息一会儿,又跳起来。 我指着帐上的字一个个读,手指的阴影将数字压得更晦涩不明。 有一个猜测缓缓在我的心中成形。 我将手指缓缓移开,一个数字出现在我的眼前。 三万银。 刺啦一声,纸张破碎声陡然将我唤醒。 我慌忙退了手,看见那账页的边角被我撕开了一个小口。 我几乎都无法控制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红穗,将人带来。” 红穗在外面应了,领着那先前闻墨的瞎子上来。 我之前留了个心眼。在拿到账本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事情不会那样简单,也因此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细细翻阅。 但是我又并没有那个能力去辨别真伪,那么难道还有比瞎先生更好的鉴定人选么?他可以检查纸张,却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这也是我在遣散众人的时候,却暗中令红穗将瞎先生领到偏院待候的缘故。 竟然还真的有猫腻。 我将纸张推到了那瞎先生的面前:“烦请先生替本宫看一看,这墨又是什么时候的?这纸张又是什么材料的?” 那瞎先生也没有阿谀奉承,奉命便接过纸。我屏息等了一会儿,他便双手将纸张奉还:“殿下,这墨不是新墨,也不是很久以前的臭墨,大约……是数月前的墨。” 他顿了顿,指腹抚摩了一下纸张的边沿。他将纸放回桌上,又将指头放进嘴里吮了一口,道:“殿下,老头子我从来没见过见过如此的纸张,是哪里产的我真的不知道。这纸大概公主会比我更熟悉——我只晓得这纸虽然老,但还利得狠,不像是咱平头老百姓能用上的纸,更像是官府案宗用的。” 我心跳漏了一拍,用力抓住了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藏在衣服的褶皱里:“多谢老伯,那你说这上面都是几月前的旧墨,可有新墨么?” 他没有迟疑,摇了摇头。 我仰回椅子的靠背上,转身在桌上哗啦找了一阵,拿出先前冯争的案宗来,递给瞎先生:“可是这种纸?” 他接过来,捻着两张纸,点点头,肯定道:“是的。” 我深吸一口气,抵住额头,胳膊磕在扶手上,有些抖,有些滑,有些难以平衡:“好……好。多谢你。” 红穗带他出去,我这才得以转身去将无处安放的手搁在桌上,可奈何动作太大,椅子在地上一冲,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叫。 我只想要让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和案宗用的是一样的纸,就说明这纸是官府所用的,再加上数月前的墨,和那三万两银子来的时间也基本能对上。 现在我能确定,这张纸,确实是从粱州账册上撕下来的。 姜州牧不是故意不记,也不是银两根本没有来过粱州——他根本是早有记载,只是被撕掉了! 听黄锃的意思,银子在阜州就被调包,就算到了粱州也是石头,那姜州牧想要贪,也没有东西贪。 我原本以为是银子从来没有到过粱州,这全是父皇做的局,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那么姜州牧是否知情?运过去的是石头,难道他会没有发现,还傻傻地去记下来吗? 既然记下来了,又为什么撕掉了?或者说——是被别人撕掉的? 我着实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要费尽心思在我的眼皮底下盗走油铺老板的账册,又原样归还,外加一页这么关键的线索。 现在想想,当初的我确实是过于想当然了。先入为主引导着我走进了另外一个方向,现在看来完全站不住脚的结论。 我以为皇帝做这么一出是为了警告我,实则并不然,他身为一国之主,想要捏死我难道不和踩死一只蚂蚁般简单?要是再来一次滴血验亲,我是绝对招架不住的,他又何必绕这么大一圈,还冒着被我发现的风险来引我入套? 那么父皇定然就没有劫走银子。 姜州牧有问题。 他那句“是陛下”还言犹在耳,那样子明显是早有预谋,在我最混乱的时候,在最后一刻说出这句话来,叫我深信不疑。 他定然是知情者。以死为代价去诬陷,那必然是有深仇大恨,或者是有极重要的把柄被握住了。 他在账册上写了收到了三万银,是不是在为窃贼掩饰? 思绪弯弯绕绕,终于绕到了正轨。 我感觉我像是在走夜路,头顶的星辰被树叶遮盖,四周一片漆黑,偶尔能听见几声错落的虫鸣,却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这些声音引领我所去的究竟是出口,还是陷阱。 假使姜州牧是为了替窃贼掩饰,所以他才假装银两已经到了粱州。看样子东西并未去往许州,那么他大概率是将那些石头都在粱州内处理掉了。 事后就算皇帝追究起来,这账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大概有怀疑,但是也不能立马下结论。 此事很有可能就成了桩悬案。 那么……又是是谁撕下来的?粱州地界是姜州牧的地盘,能违背他的意愿,和他对着干,进他的府,撕他的帐,这样的人我还真想不出来。 粱州驻的军不多,和边城的重兵肯定是不能比,那么我唯一能想到的职称便是粱州刺史了。 第八十二章 便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 想来也是奇怪,当初去到粱州,我以为粱州的百姓都去东边避难了,除了姜州牧府,外头死气沉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来到许州后我才发现不然,灾情最严重的州尚还有这么多人,该热闹还是热闹,该生活还是生活,怎么邻州先空了? 原先我没有注意,现在看来简直是处处疑云。 粱州的刺史去什么地方了?我到了他竟也不来见我?粱州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遭遇了刺杀,也没看见他一个衣角边儿。 我当时也是被蒙蔽了,一头钻进死胡同里去,面前摆着这么多疑点都视而不见,再加上受伤,很多事情后续的处理都浑浑噩噩,大都交给了柏永曦去做。 绕来绕去,最后我发现,原来我以为最不可信任的黄锃倒成了唯一没有可疑的了。 这样一想,我又想起周明世来。 我几乎是从昏昏沉沉当中猛然被一盆冰水浇醒。 “臣先前官职不高,平日里要做的事也近乎赋闲。陛下当夜秘密召见,让臣带暗中带圣旨来,过了三马湾就将圣旨递交殿下,拖住殿下。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当时是商议要把罪名烧到王将军和许州刺史身上。” 周明世当初所说的,句句是谎,字字诛心!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汗顺着额角就淌了下来——这个祸害,我竟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了这么久。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的位置天翻地覆,我抓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手中的笔,几乎要把它掐断。 我有没有做什么不该让他知道的事? 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思索了一遍,我的冷汗濯透了后襟。夜间风急,不堪锤楚的窗子竟然从外头爆开,寒风立刻卷上了我的背脊。 我几乎是应着声音从椅子上弹起来。窗外什么也没有,我迅速将它拍上,插上插销,只生怕从那黑团团的一片当中张开个血盆大口来。 做完这些,我扶着窗沿,背靠着窗边的墙壁,试图让身后的凉意和鼻息中涌入腹腔的冷气放慢拼命蹿动的心脏。我已经站不稳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椅子上,只能让自己躺在墙上,努力呼吸。 我的身体很冷,却感觉心中有一团火,正烨烨地燃烧,发出昭昭的光,烧灼着这混沌昼夜,烤炙着这四方天地,消融着这四罗尘世。 我透过眼前昏黄不定的烛火,看到的却是身后那隔着一堵墙,漫无边际,恒古不变的黑夜。 什么东西都是黑色的,都是混乱无序的,都是遥远的,都是不清明的。 只有我的眼睛是明亮的,只有我去看它,只有我去碰它,我去认它,它才是与它物分离的。 我和黑暗离得那么近,近到我都可以透过窗户的缝隙听见它的咆哮。我想起我站在柳江面前的时候,看着它吞吐日月,嘘噏开合,吐出白浪,吐出浮沤,吐出满水一闪一闪,沉沉起起的鳞片。 它呼啸着在我的记忆中闪过,我记得那是周明世带我去的地方。 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别有用心,他所有所说的话都是满口谎言,我要一条条记起来,一条条放在心里。 现在我知道他有问题,那我便占了先机,说不定还能够反将一军。 我知道我不能够妄下定论,可是如果我不迈出这一步,我将永远也触碰不到真相。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目的,这都是不可饶恕的偷窃。 恶心的,疯狂的,令人作呕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周明世显然是重要的一环,我又想起他说的话来,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联系,听似只是讲事情捋通顺,可得知他并不清白后,连起来竟然都是在为王将军开脱。 他说—— “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当时是商议要把罪名烧到王将军和许州刺史身上。” “本来对王将军胡刺史还有些后招,但是事已至此只好暂时搁置了。” “此后许州官府会知晓此事,也确实并未收到什么银两,因为灾情严重缺少银两的地方估计就会做些了不得的事儿了。迫于压力,王将军也就百口莫辩了。” 心火越燃越旺,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滚,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我能看见自己两鬓的碎发粘在了地上,顺着光摇晃着。 眼前又是柳江,一闪一闪,又是黑夜,灯火阑珊,又是山间刺骨的风,穿过涧,路过巷,带过水,拨起漪,吹过爬满泥垢的指间,搅碎消散在远方的哀鸣,最后打碎我身后的墙,淹没了我。 我的额头贴到了冰凉的地上,一直凉到了脚跟,胃跟着痉挛起来。此时,我才惊觉自己的面颊滚烫。 我什么也做不了,柳江里浮起来的是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都是活人穿过的衣服,大船上遮盖的都是尸体,都是曾经活过的人。我只能坐在小船上,望着身边驶过的庞然大物,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听着白副尉冷冷地告诉我:“我州的大船,从来不是给活人坐的。” 想要救人,想要爬到那个位置,想要无愧于心,想要让黎明的曙光平等地降落到每个人的眼睛里。 知道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渺小,看到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无力,世界之大,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归宿? 我着实想要痛哭一场,可是想起那些比我苦千百万倍的人,我又没有理由哭。 我不是个豁达的人,也不是个洒脱的人,也不是什么神仙,更不是什么妖女,我只是个人,再普通不过的人。 一个很软弱,很无力,很脆弱的人。 我不像他,我站不起来。我抓紧了桌脚,手心的汗却让我抓不住它,我抬起了头,却只能看见茫茫的夜。 毫无希望,毫无盼望。 我所有的,就是心中的这一团火,化周围的一切苦难为柴,添入其中,让它越烧越亮,让它越烧越热,让它越烧越旺。 我将燃烧。我将自焚。 第八十三章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你是何人?” 我眨眨眼睛,还没有适应面前突如其来的光。 那人向我又近了一步,似乎是半弯下了腰,凑近我,声音里带了几分好奇:“你看得见么?” 不等我回答,他忽然后退了一步,蹲下身子去捡被落在我脚边的布条:“抱歉。” 我这个时候才慢慢看清楚了,眼前是个少年,极认真地从地上拾起那条带子,白袍像是薄薄软软的云,轻轻擦过绿茵茵的草地,然后又悬了起来。 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晶亮的眸,这才猛然惊觉,少年已经站起来了。 他手里拿着布条,微敛着眸——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他垂下的睫毛稍儿上挂满了一颗一颗闪闪的星星,又映在如蓄满井水的眼睛里,于是显得有两倍那么多,几乎都要落到我的手心里去了。 少年忽然欺身靠近了我,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良久,等来的却是那被太阳晒得有些温热的布条。 布条轻轻地覆盖上来,我感到视线从红色,又变成了黑色。我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光从上面边沿的间隙洒下来。 “我看得见。”我说。 正为我系带子的他显然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布条又从我眼睛上落了下来。 世界陡然清晰,我顺手抓住了那块布条,扯在了手里,偏头去看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嗅了嗅,好奇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香。” 方才我就想问了,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香味,不像是花,也不像是草,也不像我所闻过的任何味道。 我还是第一次闻到这么香的味道,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哥哥。 他往后退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最后竟然只再次说了一句:“抱歉。” 那萦绕的香味忽然散去,我不甘心,追了两步,跳到他的面前。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身上没有挂饰,头顶也没有饰品,墨发随意地散在耳边。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找到可以有藏香料的地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绞尽脑汁地想让他多留一会儿,可苦于找不到理由。 我盯着他的衣服看了一会儿,问:“你是阿娘的仆人吗?” 少年僵了僵,然后摇头,问道:“令堂是?” “我阿娘——”我想了想,然后一口咬定,“这里就是我阿娘的家啊,我阿娘就是这里的主人!” 我也晓得我说这话有点赖皮,于是立刻揭过话头去,又闻到他身上不知名的香,于是扬起嘴角冲他笑:“香哥哥,我姓白,族里行九,娘管我叫白小九,你呢?” 他那双飘满星星的眼睛闻言抬了起来,我忽然想起娘府里后院有一个池子,周围种满了花朵,栽满了花树,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一齐开了,近了夏天的时候,瓣儿就纷纷落下来,混着金色的余晖在水中荡漾。 里边儿无论是不是红色的花和叶,都被夕阳笼得发绛,于是造就了满池的绯,满池波澜起伏的赤。 如此我方明白,火是可以在水上燃烧的。 这时候就起风了。风吹乱了我的视线,我眨了眨眼睛,池塘就不见了,又眨了眨眼睛,就看见少年露出一个暖暖的笑来。 他眼睛里的星星都活过来了,蹦跳着,嘻笑着,乘着风,游过我的鬓角,抚得我有点痒痒的。 “我姓燕,行二。” 天杳雨摇,澄映葭苇,忽闻钟鼓乐起,但见雾卷烟开,云蒸霞蔚—— 清风沓来踵至,珠树下玲玲。 我从梦中醒来。 昨夜也不记得我是如何忍着腹痛回到床上的,醒来时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所有的伤痛似乎都被梦里那轮并不存在的暖阳治愈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深吸一口气,红穗便进来帮我洗漱。 为了不让周明世发现倪端,我秘传了黄锃,告诉他周明世有问题,先下我们还是要装作不和。 犹豫了再三,我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柏永曦。倒不是我不信任他,只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这一路上如果没有柏永曦,我大概早就成了贼人的箭下亡魂了。 黄锃那边显然得到的消息不是这样的,他以为这位同僚是为了给皇帝解释而重新回到我身边的,然而他的用意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他在那里顿足捶胸,气愤填膺不提,我又问他,是否有将我的行踪以信的方式禀报回给皇帝。 此时我已经不再信任周明世了,虽然他也有把信件给我看过,可保不准是假的。 黄锃在这方面上倒是诚实,痛快地承认了,但是又说那是陛下不放心我,而且寄过去的都是很普通的内容,例如今日到了哪里,有无遇到暴民,顶多还有视察的情况而已。 虽然这么做有些越俎代庖,原本这些事情都应该由我来做,且我也不相信皇帝会关心我,但是也都是情有可原。 大概可能是皇帝知道我是个假公主,不一定会禀告实情,于是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防止我半路作祟。 这样一说,事情就顺了不少。 “还要劳烦黄大人派信人去一趟粱州,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将粱州刺史秘密请过来,本宫尚还有事不明。”我道,此事便是静候佳音了。 他满口答应下来,我放下心去。 事已至此,我就要往王将军和胡刺史这条路上查了。 “据本宫猜测,王将军大概是中途就退了出来,并未将银子护送下去?”我问。 既然银子在中途不见了,变成了石头,而且它也没能送到许州,显然王将军也没有回京禀告,否则就不会是皇帝的秘旨了。 黄锃点头:“臣早知殿下有此问,王将军确实在中途便临时回京了。臣也是近日特意了解了才得知,王将军在刚阜州的时候收到了自己一座庄子起火的消息,便启程回皇城,将事情放给自己的手下去做了。” 我听罢只能咂嘴,王将军不愧是王将军,一座庄子起火都能放下皇帝交代下的差事不做。 第八十四章 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 据黄锃的线人所说,银子也恰巧是在阜州前后被偷梁换柱的,那这王将军打道回府得也太蹊跷了一点。 我隐约有了猜测,如果当真是王将军带走了银两,那么他应该是命人偷偷带走才是,然后故作不知,最后还能演一出贼喊捉贼。 可他直接离开了,一没有禀明皇帝,二没有护送到底,这两者就似乎有些矛盾了。 若是他没有发现银子被换成了石头,那这场火起得也太过蹊跷,简直像是找理由畏罪潜逃,可倘若他发现了,那他竟然选择脱身回城,也不去禀告皇帝。 清者自清的道理,我不相信王将军这个在官场和战场浮沉了大半辈子的霸主没有这个自信。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有难言之隐,要么他根本就是参与其中,果断抽身离开也只是想要做出违背常理的假象,来解除自己的嫌疑。 究竟是哪一种,我还不能妄下定论。 难言之隐我是有些怀疑的,看王将军这个样子,显然不是可以随便被威胁到的人。 我思来想去,王将军多年驰骋沙场,威名远扬,比中枢几个大臣的名气还要响亮得多,能够撼动他的,我只能想到皇帝一个。 而父皇并不知道银子的下落,还叫我暗中访查,我想他也不太会在这乱世的时候自讨苦吃,去抓王将军的把柄。 再加上看王将军可以临时撂下皇帝指派的公差,留下这么多的银子,关系到国脉的银子不管而调头回去修庄子,实在也不像惧怕父皇的样子。 皇帝,王将军,难道还有第三股势力么? 我感觉背脊一凉,又想起那日我置身集市当中,四周是蒸笼升腾的雾气,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站在原地,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极速旋转,只有从天边来的那支箭,刺穿了杂乱的线条,直直向我胸口穿来。 是他们吗? 江湖的势力早已渗透各国,却不知大将军是不是也会因此折腰? 他们上次要来抢我的舆图不成,这次又要来渗透南篁的麾帐? 不过这些都是疯狂的,毫无根据的猜测。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无头苍蝇,捕风捉影就钻个没完没了。 见了黄锃以后,我便召了周明世和柏永曦。 既然要利用周明世,那我现在绝不能表现出怀疑。 我仔细想了想昨天的光景,只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虽然黄锃前来的那个下午,只有那个城中典薄和瞎先生在场,而且他全程都保持缄默,并未和我对话——瞎先生甚至都有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典薄也极有可能不认识他是何许人也,但是保不准像是周明世这样的狐狸会知道些什么。 再三思索后,我并不打算去主动提起,那样实在就显得太过刻意,大概没有怀疑的也要开始怀疑了。 我是公主,我本来就不需要和他解释什么我的作为。 少顷,周明世和柏永曦便到了。 我留了个私心,没有把那页写着三万银的账页拿出来。虽然说那页纸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实质上的进展,反而给我带来了许多的疑惑和矛盾,但是我总有一种预感,它会是某处的关键。 总有一日,我打开真相的时候,它会在某处拥有它的一席之地。 这样的东西,自然不能给周明世知道,那么也就只能委屈不知情的柏永曦了。 再见到周明世,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施施然行一礼,看似恭敬地站在旁边。这若是放在以前还能骗骗我,如今,他在我眼里是原形毕露。 行礼以毕后,柏永曦又找了把椅子坐下,还是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家中。 “今日召二位来,是昨日本宫寻回了账本,还是被人亲自送来的。”我道,然后抽出拿掉关键一页的账本来。 柏永曦似乎有些兴趣:“殿下还在查五年前那个案子?” 我点点头。 周明世望了一眼账本破旧的封皮,没有要看的意思,微微皱了皱眉头:“殿下,此事的确是有弊无利的。殿下已然在边城百姓当中有了声望,何苦要为难自己接这么难的案子?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管那董正直有没有杀县丞,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查明了真相,也是没有好处的。” 我听着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大概也是因为周明世的欺骗,于是就直想要刺他一刺。 我冷声道:“这世间的事情,也不是说只有利才去做的。” 周明世不说话了,垂首站立在旁边。 话出了口我才感觉有些后悔。我的心跳得极快,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便直愣愣地去呛他,先前想好的不动声色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幸好,我观瞧他的神色,并无发现不妥。 柏永曦从我的桌上拿了账册开始翻阅,翻来覆去看了一通,最后神色凝重地放回我的面前。 我见他望着我,不由问:“如何,看出了什么?” 周明世摇摇头,严肃道:“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我扯了扯嘴角,竟然有了一丝笑意,心情也松快了不少:“未曾想柏大人亦有此日。” “自然,这些都是五年前边城的物价,你不知也属正常。”我翻开账本,指着中间的一条道,“就是这个,董正直当日确实去卖了三桶油。” 柏永曦点点头:“那基本就定罪了,没有什么案好翻的。你接下这个案子,多少人盯着看,这样结束,连董正直他家几口人都不会念你的好。” 我望着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除非嘛——”他向我走近两步,打开账册,拈起那页纸,“把它撕掉。” 那一刹那,我感觉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清晰,丝丝分明,棱棱锋利,最后合成一个刻章,直直地向我压过来,然后在快要触碰到我的眼睛时,应着风拍击窗户的声音,应声破碎。 世界碎成了千百万片,像是落在地上炸开的白瓷,碎落满地斑驳的光影。 我抬起头,青空悠远,薄薄的云里透着蓝。 我竟感觉自己伸手就能碰到天顶。 第八十五章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 当我将账本和证据一一在王四娘面前摊开的时候,她先是下眼睑微微发着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账本上的字,忽然开始不住的摇头。 “怎会呢?不会的。”她讲,然后一双手开始无所适从地胡乱挥动起来,像是承载着一具具从大船上搬下来尸体的轮子,在坑洼的地上轱辘轱辘,就要开裂的模样。 王四娘猛然定住自己的手臂,一把抱过蹲在地上玩竹蜻蜓的女娃娃,紧紧地搂着她:“你瞧,他怎么舍得孩子呢?他那么喜欢小娃儿的,他那么想瞧瞧这两个娃子的,这么巴巴地望着,盼着,他怎么会丢下我们娘儿仨不管了呢?” 在王四娘怀中的孩子一开始还想要跳下母亲的怀抱,去捡地上的玩具,此时也不动了,一双小手去抹娘亲的脸。可小孩子怎么有准头,又何况被抱得那样紧,于是指头就撸到王四娘的眼睫上,指头都戳到她的眼球数次。 可绕是这样,她竟然还是浑然不觉,不推不避,任由那双小手胡乱摆弄自己的眼泪:“怎会呢?他前夜晚上还同我说,说我们一定要在孩子出生前想好乳名,可不能起得太响亮,不好养活,也不能起得太平庸,那样会埋没了我们的麒麟儿。” “他顶认真的,顶期盼的,房里还摆着他买回来准备次日烧的鱼。”王四娘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死死咬住了下唇,咬出个血洞来,“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会!” 她到了最后已有些歇斯底里,怀中的孩子也被吓得不会动了。 王四娘的身子忽然向前冲去,手一松,女娃就滑坐到地上,而她则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这鱼的味道,我等了五年,竟再也没尝过。孩子爹不会这么狠心……他那么爱孩子,怎么会忍心,让他的儿孙几代都落入贱籍,不得翻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背起起伏伏,像是要把多年以来的苦水一并倾倒出来。 而那孩子坐在地上,像是看傻了。 此时男娃儿也从旁边跑了过来,两个孩子一坐一站,望着自己的母亲泣不成声。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遗腹子太不容易,先不提世俗的目光,光是拉扯大两个孩子和生活的压力,要付出的心血已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了。 我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将安慰的话说出口,不给对方盲目的希望,已经是我现在唯一所能做的事了。 旁边的账本依旧是摊开着的,开到了写着油铺售出三桶油给董正直的那页。黑漆漆的字并不工整,颇有几分张牙舞爪,缺足余臂。 我当日终究是没有让柏永曦撕下去。 它还在那里,躺得好好的,就像是县丞和已故的董正直,一切都已成了定局。 我悄然起身,让门外侍候的丫头和小厮好生照料这位在悲痛中的妇人,而后收拾了东西离去。 踏出院门的时候,我隐约还能听见里面人断断续续的抽噎,一转身忽而来了一阵从身后来的风,吹得那哭声又更大了些。 再一转身,我感到她的泪水在风中化为了滔滔江水,托着我的腿从地上升起来。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后,便径直出了府。 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门前有几个玩闹的孩子。我走得很快,我能够看见路的尽头在树的夹缝当中的那片白色,波光粼粼。 那里就是柳江了。 我快步走着,两边就也再没了孩子的声音。 到了最后,不知怎的我就跑了起来,飞奔向那片在我视线当中愈发大,愈发近的湖。 到了最后,我气喘吁吁地停下,却发现自己还是离江河那样远,那样难以触碰。 湖水是温的,还是冰冷透骨的? 我抱着臂,微微耸着背,踱着步子继续向前走。 “殿下?”一个声音猛然在我的身后响起。 刹那,我惊醒过来,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和人又都回来了。 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置身集市,眼前的湖依旧遥远,旁边的人群却是触手可及。 嘈杂,叫卖,哭泣,欢歌,一下子又都充满了世界,掀翻了天去。 我放下手臂,回过头去,看见的竟然是那位姓白的副尉。 他未着兵甲,一身便装,眼睛微微敛着,俯身行了个见礼。 除却当日他前来接我,还有后来他和王均轻一同过来帮忙查案,我与他便再没有什么交集了。 论出身,他不及王均轻,论势力,他不及王均轻,论性格,他亦被压在王均轻之下,多数时候他都默默充当一个跟班的角色,早已泯然众人,没有了初识时的惊艳。 我是着实没有意料到他会叫住我,于是立定侧目听他下文。 他是独行的,此时身边并没有旁人,见我望过来便道:“某见殿下在此地已然徘徊许久了,不知殿下可有需要帮忙?” 我本想摇头,话到了嘴边又生生转了过去:“有。本宫在户楠依旧不太熟路,劳烦白副尉带本宫去一个地方。” 我将先前在案宗上看到王四娘曾经居所的地方报了报,白副尉松了口气:“所幸殿下要寻的地方并未被水淹没,某可带殿下前去。” 我点头:“如此甚好。”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他此时来询问,为我带路,因为看平日里,他着实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反而有些孤傲阴郁。 这样主动前来帮忙,怎么看都只会是王均轻会做出的事情。 我仔细想了想,忽而发觉这姓白的少年虽然在自称里用的是比较平和的“某”,但是行动上却是极恭敬的。虽然因为他在带路,所以走得领先于我,可是自始至终我都能看见他的脸,也自始至终能感到他刻意地低头。 若要是王均轻,那定然是大大咧咧,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况且众星捧月地长大,这些隐藏的礼节,估计都是闻所未闻。 从这么多细节来看,这样谨小慎微的习惯并不是一朝一夕能速成的,我实在无法把现在的他和先前那个肆意潇洒,恐吓揶揄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浑身反骨的人联系起来。 第八十六章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白副尉带路七歪八绕,我跟得眼花缭乱,此时才深深意识到光靠我自己这双脚,光靠我那点儿可怜的方向,是从早上走到天黑也找不到地儿的。 更别提这里因为刚刚受过水难,楼房都半塌半立,又临时搭了不少棚子,什么能当个标志的地方都没有,本来走得好好的路,中间也偶尔会凭空横出来一个大草屋,又得绕道走。 如果没有白副尉,我大概早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样转,准得迷路。 不多时,大约走了有十分钟,白副尉立在一个灰秃秃的屋子前,回身恭敬道:“殿下,就是此地了。” 我点点头:“多谢。” 白副尉见我想要过去,忽然往我这里凑了凑,像是要挡住门,又有些欲言又止。 我停下来,望着他。 “殿下有所不知,因为发生了董正直这案子,这屋子被城里的老人认定风水不好,所以这里原本确实是空置的。”他顿了顿,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后我就听见他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阵老人的咳嗽和孩童的啼哭,“如殿下所见,因为水灾,要安置的城民实在太多,又搭不起这么多棚子,于是太守大人便有意不让人提起这些风水凶宅之类的事情,安置了流离失所的人在这里。” 他似乎是害怕我发怒或者责怪,又急急地补了一句:“不止是这一处,所有空置的府邸基本都住了个满满当当。”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人,人都已经住进去了,东西都不在了,我还能把他们赶出来不成?” “天灾当前,这本就是必要的做法,太守做得很对。”我道,收回了想要去推门的手,然后转身踱向了邻家,“况且都五年了,本宫本也想能在王四娘家找到多少证据。” 白副尉似乎有些疑惑,快步跟上我,望着我叩响了邻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公公,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望着我,看了半天并没有认出来,只是站着,佝偻着腰背,扶着门框。 他眼角有些黄白的腌臜之物,大约是有眼疾,看不清东西,所以手里拿着拐杖,还要扶着墙。 这位老伯转了转头,便看见了我身后的白副尉,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就不顾了这副老骨头了般冲了出去。 在我险些以为他要抄着手里的拐杖杀人的时候,他却弯了膝盖,呼道:“白大人,您是我们的大恩公那。” 他看不清东西,却能一眼认出白副尉来。 那边白副尉显然也被唬了一跳,下意识用手扶住他,用脚尖一勾地上的拐杖,它就听话地跳到了他的左手上。 “老伯,这是如何说的?”他问,将手里的拐杖小心地送回老人的手上。 那老人已是热泪盈眶,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紧紧地,实实地攥着白副尉的手臂,抓得那衣服都扭成了一团。 我没有看见他抽回手或者避开。 “当日老朽与老婆子一同去看嫁去城西的女儿,谁知道半路上堆的土山忽然被冲破了,那水真是铺天盖地,一个浪打过来,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就在我们俩面前生生地被拍没了……”他几乎是哽咽起来,“幸好我们运道好,没被打到,只是被冲了起来。好在老朽年轻时会水,也算没被淹死,可怜我那老婆子撑不住,全靠老朽拉着她才留着一口气。可虽然老朽会水,在这么大的浪里也游不起来,眼看着就要动弹不得沉下去了——大人您的船路过,您竟然就跳了下来,这么大的浪,这么凶的水……这么急的流!” 他说到后来膝盖一软,竟又是要跪下去。 白副尉此时倒是笑了,也没那么诚惶诚恐了:“原来如此,这些皆是我应当做的。为官不为,岂非愧对了百姓?” 老人涕泗横流,又被他扶起来:“老朽刚被救上船还没来得及谢过大人,大人就向别处去了,时至今日才有道谢的机会。大人是老朽全家的救命恩人——老朽晓得,守边城的那么多的兵将都划船来了,可大都滥竽充数,也没见到有哪个如大人般真的跳下来的!” 这时里屋似乎是听到动静,又噔噔跑出来个老婆婆,脸上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一见到白副尉便也同那老伯一样冲过去,嘴里念叨着恩公跪下去。 这下白副尉没有手扶人了,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最后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索性也腿一软,结结实实地跪到了地上:“老伯大娘,你们若当真要谢,那就帮那边的殿下一个忙罢。” 那二人见到他也跪下去,自然都站了起来,回身来看我,都变得拘谨起来,但由于刚刚情绪太激动,还抽抽噎噎着停不下来。老两口走过来行礼,也被我馋住了。 那老婆婆像是被吓着了,嘴里又念叨起来:“殿下,殿下。” 我向从地上站起来的白副尉投过去个感激的目光,然后安抚二老道:“你们不必拘礼,本宫此次前来就是想要问二位几个问题的。” 他们点点头,那老伯回头望了一眼白副尉,得到一个鼓励的笑容。 “二位是否一直住在这间屋子?”我问。 两个老人点点头,老伯道:“是,这是祖传的屋子。” “那二位可知道董正直和他的妻子王四娘?”我见二位老人着实状态不好,于是也省去了寒暄,单刀直入。 谁料,这问题一出,两人的脸色就都变了。老妇人咂嘴:“嗐……他们……认识,认识。” 她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若要是五年前那当家的没发疯去烧县丞的屋子,那他们也该是对好眷侣,当时王氏还怀着孕呢。” “可否详细说来?”我抓紧了问。 她望了我一会儿:“说来也怪,这个董正直平日里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小伙子人也不错,最爱的就是孩子。王四娘被诊出身孕后,他高兴得几周都满面红光。他犯事那天下午还提了条大鱼回家去,我还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笑笑,说四娘怀孩子辛苦,得给她煮鱼汤补补。” 第八十七章 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旁边的老头子也叹起气来:“这盼孩子望孩子,结果竟然也没能等到孩子,自己先撒手上西天了。前一刻还提着鱼回去煮汤的小伙子,第二天就被几个衙役冲过来绑去了衙门,再也没能回来。王氏也不能坐吃山空,咱老两口还接济了她好一阵子,最后她竟然不告而别,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孩子有没有生下来。” “造孽呀,造孽。”那婆婆念叨着,开始数手腕上的佛珠。 确实,前一刻还在卖鱼做菜的人,难道会半夜里抽风出去烧人家的房子么?前一刻还在和王四娘想孩子名字的人,难道会摸黑出去干要杀头的事情么? 我想,这大约不太可能。 他这么爱孩子,难道会忍心让孩子,让孙子,让自己的后辈都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不得翻身吗? 我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先前在看案宗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再加上当时王均轻也在旁边,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这案子缺少了动机,缺少了起因。这样明显的问题,这样模糊不清的案情,衙门竟然第二日就将人绑了去杀头,就算县丞一事影响重大,想要找个替罪羊,也不应该这么着急才是。 但董正直当日又真的去卖了三桶油,案宗又明明白白写着,三桶油被发现的时候是空的。 这样的证物肯定作不得假,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案宗也要过好几个人的手,事后又有专人看管,想要动手脚也不大可能。 更加蹊跷的是,董正直先前确实和县丞有过口角,如果说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纵火,那他便不会还傍晚回家卖鱼做菜,和妻子商议孩子的名字,像是无事发生过,可见这场争执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可他又不可能是开开心心回了家,半夜里做了个要杀人的梦,于是就临时起意起来搬油桶。 如若县令真是这样推断的,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五年前这个案子时的县令和如今这位青天老爷是同一位。不过,如果这案子本身就有问题,那他怎么会主动地将案宗和文卷送给我,放任我去翻案,去重查呢? 这样看起来,怎么说都是百般阻挠的其余几个人更为可疑些。 我暂时还不想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于是丢开这些想法,再三谢过这两个老人。 这两个老人执着地想要留我们下来用膳,但是被我和白副尉拒绝了。 路上,白副尉沉默寡言,一直低着头,落后我两三步的模样,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晓得他先前和王均轻也来衙门帮过忙,而且我接下这个案子的事情闹得不小,王副尉也参与其中,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正常。 我如此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开了口:“殿下,某想,董正直争执过后还能惬意归家,想必是报仇有望,卖鱼做菜,思索名字,想必是他相信自己还有未来,不会承担任何后果。” “因此,必有一人在背后撺掇董正直,教他放火,还让他相信自己能护他周全。”白副尉肯定道,我一回头,他还是正正好好立在我的三步以外。 此时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他此番话叫我不得不重新正视这个似乎趋庸的副尉来。 明珠蒙尘。 这是我脑子里炸开的四个字,然后那颗亮闪闪冷冰冰的珠子就缓缓从断裂的竹筒里滚出来,自然而然地滑落进下一段的竹筒,骨碌碌畅通无阻。 他站在那里,周围是再平庸不过的草屋,泥沙,水灾过后的狼藉,如果不俯下身子仔细看,我实在难以发现那口古井内究竟藏了多少颗凡人无法触碰到的星辰。 在其它人仰望夜空的时候,他早已拥有了浩瀚的星河。 只是他将它们藏了起来,在自己的周围搭起了坚硬的壁砖,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的一些同样平平无奇。 我想了这么多,还是没能想通事情的关键,罗列出一大堆无用的线索,却还是不如他,只是在旁边听着,竟然就敏锐到可以直接说出结论。 所有的事情到了他口中,这么简单一点拨,霎时就柳暗花明,变得清澈通透了起来。 确实如此,的确如此,真的如此。 我忍不住向他走了一步,又生生地顿在了原地,只望见他那双如井般的眸子,不禁猜测那里到底有多深,到底还有多少藏在里面,并未显露出来的才能? “多谢,白大人。”我由衷道,“此番一要多谢你带路,二要多谢你的行善,否则本宫也不会这样顺利的问到这些,三要多谢你方才的话,确是指点了迷津了。” “白大人明珠暗投,日后定不会拘于一个小小的户楠城,实不需夔夔唯谨,妄自菲薄。” 眼前的这位白大人依旧是站在灰扑扑的天下,依旧是站在灰扑扑的地上,依旧是置身于灰扑扑的土房中,可是终有一日,我能看见,他会洗尽这些尘埃,站在高台上,无论在哪里,都永远会是闪着光的那位,光彩溢目的那位,而不是什么人的影子。 他忽然半跪下来,不变的却是挺得笔直的腰杆:“为殿下效劳,乃白昕之幸。” ——我不会看不出来他这是在顺着杆儿往上爬。 他这样的人都能褪下一身的傲骨来跪,来低头了,我又岂有不帮之理? 他也看出来我有意想要帮他,于是在这里还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以示决心。 如若他不说,我还真的未曾听过他的名字,此时也只能心里叹他聪明,随后虚扶他一把:“白大人不必行此大礼,今后都是自己人,这些虚礼都快改了罢。本宫现在身边确实少个人,你若有空可常来帮忙。今后回皇城大约——” 我顿了顿,偷眼看他的反应,提到皇城二字,他的眼睛一亮。 他原来是想要回皇城。 我也没有继续将话说完,转个弯儿问他:“看白副尉对这里轻车熟路,可是到户楠很久了?” 我继续往前走,他此时跟得更近了些:“属下确实很小就被家中送入了军营,来户楠从小兵做起,已经实打实过去四年了。” 第八十八章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我原本以为至多也就两年,谁成想这数量还往上翻了一翻。 皇城白家我没多了解过,但也有所耳闻,是个底蕴不低的世家了,先前还风光不小,后来因为子孙不兴旺便慢慢败落下来了。 照理来说,他这年纪顶多也就是十八上下,怎么说也算是小辈,理应当是一个儿孙福薄大家族中享尽宠爱的贵子,怎么沦落到这种边城整整四年,什么也没捞到不说还要从小兵做起? 白昕大约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却是低头,似乎有些羞惭,并未隐瞒道:“属下生母未曾入过生父后院,一直流落民间。后生父亡故,所幸属下得大伯垂怜,被收到他的名下,这才得以摆脱这尴尬的身份。谁料好景不长,家中出了些事,大伯一气之下离了家,便再没回来。此后,属下便也……” 我没让他再说下去,深吸一口气道:“你也是苦命人。此事并非你之过错,却要你来偿还,这世道真是再荒谬不过来。” 他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但我还是听懂了。难怪胡刺史当日见到白副尉迎我入城后,斥责的话里还特意强调了“挂的姓”。 我朝私生子不入名册族谱,不冠父姓,可他又阴差阳错被大伯收养,那可不就是挂了个姓? 当日我听只是觉得是一句胡刺史不畏强权的怒斥,如今才明白过来,这是话里是博大精深,直拎着痛点骂,而且若不是当事人,还真听不出来讽刺。 他所述的大伯也真是个奇人,竟然去收养兄弟的私生子,最后还能放下满家的荣华富贵一走了之。 我啧啧称奇之余,还是要感叹一句,这样复杂的环境下,也就不奇怪白副尉会长成这个性子了。 要是他显露出身上的才能,还不被一根根拔成漏水的筛子? 要是他显露出光耀来,还不被一人一口唾沫泼成一滩沾满灰尘的蜡油? 待大伯一走,他便被家里送到这种边城来,估计也没特意遮盖他的过去,想来时不时就要被几个上司刺几句,过得也不比在白家轻松多少。 在这种边塞当兵是极苦的,先前和王均轻交谈时,得知他才来了一年,且王将军已有把他接回去的意思。可白昕竟然一当就是四年,想想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被扔进军营去,若不是心智坚韧,根本坚持不下来。 既然这些指指点点他到哪里都逃不过去,真倒还不如回京城去——若是没有人来捞他提拔他,估计还真会在这里消磨一辈子。 我这里还在感叹老天的不公平,这样出色的人才竟然没有出头的机会,他那边却没有闲着,只顿了顿便扯回了案情:“能许诺董正直这样事情的,必是有掌生死大权的,或者又是和县丞有利益冲突的,所以行了一招借刀杀人,又杀人灭口……” 他其实已经暗示得十分明显,我蹙着眉头想了想:“是他?” 他不语,良久道:“这些不过都是属下的猜测,实情如何,还是要看证据说话。不过,还请殿下从钱家入手。” 我的步子一僵,扭过头去看他,只见到白昕立在那里,嘴边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黑眸中光芒骤然聚拢了来:“钱家与那位是有亲的。” 我一激灵,只觉得他在我的脑海里点起了火,开始只是昙花一现的火苗,被风压暗后忽然重新蹿起,愈燃愈大,猛地掀起巨焰来,霎时就将那些繁复杂乱的案宗线索吞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三个字来。 秦向义。 少年的剪影在阳光当中愈发清晰了起来。云雾退散,金霞昕昕,正是洋溢好光景。 我此时终于可以一窥那井的真面目了,一探我才知道,它和表面看起来的阴冷不一样,是温的,是热的。 就像是他在水灾当中,可以在急流当中跳下水去救人那样,那团火在奔涌的寒流当中是光彩溢目的,是无比耀眼的。无论被忽略了多久,金子依旧是金子,无论上面蒙了多少层灰,待涤洗干净,又是锃明彻亮,崭新如初。 —— 我立刻就开始往秦向义的方向去查。 这时候我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他殷勤地来给我送案卷了,原来是贼喊捉贼。 如果他竭力反对,那我要是查到了蛛丝马迹,还真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遮莫不是白昕这次前来帮忙,那我凭借自己,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理出这些线索来,恐怕得到下辈子才能想起来将钱家和秦县令联系起来。 白昕若是不在,那我大概率又会不了了之。 原本我去将案情告知王四娘的时候就是准备放弃了,后来见到她痛哭流涕,又说了他“爱孩子”,“买鱼”的细节,我这才又出来碰碰运气。 本来我是没想到能查到什么新东西的,只是我实在感觉心里酸酸的,觉得不能让王四娘这么哭下去,我得立刻做些什么,且马上去做,所以才跑了出去。 谁知道在路上与白副尉这么一遇,便遇出个柳暗花明来。 此时我才惊觉,靠我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还有那么寥寥几个人,是成不了事的。 眼前就有这么一个人,还自请想要回到皇城谋差,各取所需,难道不是再好不过了么? 我已经是铁了心要带白副尉走了,这样的人我绝不能容忍他待在边城发霉一辈子。 随后我便亲自顺着秦县令这条线查了下去,虽然痕迹都被抹得差不多了,但是百密一疏,竟然真的在钱家给我查到了些隐情来。 我用了点手段,抓了几个家丁管事威逼利诱,后来又诈了诈钱家那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他立刻就哭爹喊娘地招了。 说起来还有些巧,当日钱家老爷和县令谈事的时候,他当时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到爹爹房里来偷糕点吃,结果为了不被发现就躲进了床下,结果偷听到惊天大秘密和杀人的勾当。 可想而知对一个孩子而言,忽然听见自己叔叔和父亲的密谋是多么震撼了。 第八十九章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 当我站在衙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那日秦县令在冯争被缉拿归案之时喜极而泣的模样。 脸上的泪,面中的喜,究竟几分真假,我实在也是分不清了。 世人的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皮。我在熙熙攘攘的街口晃神了片刻,试图在那一双双眼睛当中寻找到一处干净纯澈的天地。找来找去,我只看见门前的石狻猊眼珠子光光圆圆,直凸出来,不知道在看什么,也可能恰恰相反——它在看着一切。 借了柏永曦的人,我已让他们带着我的令去缉拿了钱氏,现在是要拿秦县令的时候了。 门被打开的时候,秦县令是极为惊诧的:“殿下这是?” “你可知罪?”我问他。 他几乎是被问得懵了。是了,整整五年前的案子,因他而丧失的两条命,他不记得了,也不在意。 作为县令,冤案,杀人,判刑,他每日见到的都是最阴暗的东西,每日处理的都是最丑陋的事件,自己作的孽,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我忽然感觉有一股热流,从我的四肢聚拢,拥上了头顶,而后结成了一块,死死卡在了半路的嗓子口,冲也冲不过,落也落不下。 他见我向他走来,于是极困惑般地跪下去,却忽然被甩了一脸的宣纸。 我望着洋洋洒洒的黄纸在空中翻卷游戏,张开合拢,滑动又漂浮,觉得像极了一条条细水蛇,在水里欢快地弯曲摇摆着身子。它看起来油油腻腻,摸起来却是一棱一棱,干干糙糙的。 “五年前董正直纵火案,不是你判的么?”我已经可以听见旁边人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这是在街口,行过的人不少,围观的人亦多。 我咬着字,一个一个往外蹦:“五年前董真直纵火案,不是你怂恿的吗?” 在钱家套小少爷话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小少爷大约也是憋坏了,脸涨得通红,哭得哆哆嗦嗦,被我这么一吓,便一五一十原封不动全吐了出来。 “叔叔来寻阿父,叫阿父收留个人,叫的就是王四娘。阿父得知她还怀着小孩,于是就问、问叔叔是不是他的孩子,叔叔说不是。”钱小少爷哭得极凶,以至于说话都说不明白,讲两个字就要急喘气几下,一抽一抽,讲话也是一股脑儿倒出来的。 我仔仔细细听了一遍,才大约理出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也够了,他这番话已经印证了我的猜想。 “叔、叔叔说,人被烧成灰了,终于可以轻松些了。”那小少爷的牙齿不断打颤,整个人都蜷在了一处,“他还说,至于那糊涂鬼的妻儿,他想拜托阿父给个容身之地,当丫鬟也好,当奴隶也罢,别叫她饿死,不然叔叔心里总有个疙瘩过不去。” 小少爷继续放声大哭。 这样一套下来我几乎可以确定了。 这位秦县令才是始作俑者。在接着找了几个钱府的下人后,我这才得以一窥当年事情的全貌。 秦县令来到户楠城屡立奇功,升迁到了兵部结果失意收场,又沦落回原处,不难料想到这其中的心理落差有多大。 这个县丞也是个勋贵旁支子弟来边城历练,风评也并不是上佳,受了不少贿,平日里也不是很干净,脾气据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极小家子气。且他是秦县令高升后来到户楠的,所以他们先前并不相识。 秦向义从中枢贬回来后,和这位县丞打交道的地方甚多,也有不少人看见他们争执,估计是早就看彼此不顺眼了。 要说这件事情的导火索还要追溯到董正直放火烧县丞府的前一周,因为时间久远,几个证人说的都有些模糊了,但是大致的意思却是八九不离十。 因为县丞和县令原本就是相辅的官儿,他们联系紧密,意见不合也常有大吵之时。却有一次聚了几个乡长里正商议田地税收之事,结果发生了争执,更是骂出不少县丞偷油摸腥的事情来,县丞气得跳脚,也毫不留情地去揭县令烂泥扶不上墙的伤疤。 这样一来一往,梁子就结大了。 可是这样的争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两个人不对头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大家也没有放在心上,事后县令为县丞“报仇”干脆利落,还被称颂了一小段日子。 这一招借刀杀人,秦县令怂恿刚刚和县丞发生口角的董正直去夜半放火,随后不等他咬出自己就判了个斩立决,自己干干净净,还重新立稳了脚跟。 董正直大概还以为自己和县令是一条船上的,先前在商议田地税收的时候又确实见到了他们两个的间隙,谁知道秦向义早就在那船上挖了个洞。 “你对县丞动了杀心。”我想起王四娘和她那两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就是一阵钻心的痛,“借刀杀人,你怎么忍心去借刀,你怎么忍心去杀人,你怎么忍心抛下良知?” “秦向义,义在何处?这就是你所向的义么?” 此时旁边一个兵卫推开拥挤的人群,单膝跪倒在地,冲我道:“殿下,钱氏几个参与其中之人已尽数收押,待殿下定夺。” 我颔首,秦向义依旧是跪着,手里拿着一张证词,淡黄色的软纸咝喇喇地缠。 良久,他慢吞吞道:“殿下知道了。” 他继续道:“终究是钱氏走漏了风声。” 他手中纸印在地上的影子极浅,像是阳光马上就要戳破这层薄墨摔倒地上似的,愈发显得他的影子深,深得发紫,紫得发黑。 秦向义没有辩解,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他的手指终于将那张纸捅破,阳光霎时就顺着那洞砸在地上。 他把眼睛抬起来,没有戴乌纱帽的头显得颇为奇怪。平日里我很少见他将帽子摘下来,今天他却好像是早有预见,头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卑职已尽力做个好父母官了。卑职早已走上正路,数年来立下的功绩积在库房里,一个桌案都堆不下——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殿下还要追究,未免荒谬。”他忽然蹭地一声想要站起来,旁边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将他压住。 瞬息生变。 他几乎是在手指碰到肩膀的时候就开始猛烈的挣扎,在那颗疯狂点晃的头上,我看见那双忽然变得猩红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却不知,流的是他的血,还是冤魂的血。 “我已经安置了王四娘和她的孩子了,我已经作出补偿了——将功补过,功过抵消,如何不行?如何不对?”他嘶吼道,声音像是被弃置在野地中风吹雨淋数年的烂琴,一拨就断了。 他忽然不再动了,声音也小了下去:“卑职也是生活所迫,形势所逼,现在卑职早已改邪归正。” 秦向义抬起头,忽然又吼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我这么苦,这么痛,一家子老小受尽白眼,你们那个时候怎么不来救我?!” 我不等他说完,蹲下身子恨恨拽住他的衣领:“你受尽白眼吗?你看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在油锅里苟延残喘,却还顶天立地地站着!” “你苦么?你痛么?这便是你将苦和痛强加于人的理由么?” “你苦吗?你一家都苦吗?你看看那四娘,你看看那两个孩子,哪个不比你苦,哪个不比你痛!” 第九十章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云开雾散,阳光霎时刺眼了起来,满天的光将地上的人万箭穿心,县令在地上的影子忽而变得厚,忽而又变得薄,到了最后,摇摇欲坠竟然像是真的要被撕开了。 我看见秦向义鬓边点点的霜白被那双黑火般的眼睛融化了,一滴滴落在地上,我再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少年的泪,老年的悱。 秦向义忽而仰天大笑起来,鼻子两边的纹立即压了下去,光愈盛,沟壑越深。他的嘴唇被几乎被拉成两条直线,到了尾端又高高地翘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发起来的面团,软趴趴地躺在案板上,忽然被什么人拉了一刀,黏糊糊,丝丝相扣,扯不断,理不清,最后又变成满天乱喷的口水。 “众生皆苦,众生皆痛!我非圣人,身在沧海,唯有随波逐流!我不烧他,他自来毁我!”秦向义高声道,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像是一座荒山上忽然燎起的野火,风吹热浪,舐红天底,又如暴雨中的大红海,浮沉的尽数是渔民的血,密密麻麻的网松开,死鱼在大浪中落叶归根,“殿下现在来为那贪官申冤,若是他真的贪死了,把我逼死了,殿下今天是不是就要为我的妻小来讨公道?!” “他贪了这么多银子,他本该死!他做了这么多缺德事,他并非无辜,如何死不得?!殿下判冯争借神力,我判县丞借人力,如何行不得?如何做不通?”秦县令收了笑,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在地上微微地抖了起来,周围的人群鸦雀无声,“若是我不杀他,我就做不成县令,养不起一家老小,我无错,我无罪!” 我望着他,又透过他的肩膀看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来,天地间矗立着的房屋,树木,山石,都簌簌地响起来,都在啜泣着,抖落满地明晃晃的“可悲”二字来。 阳光灿烂,将世间的一切都照得无比清明,可越清明,越残酷,越分明,越难以触碰。我望着眼前人,树,花,土,木清晰的轮廓,伸出手,感到那些边沿锋利的线条大约可以将我的手指割破。 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你错在牵扯进董正直来,你错在意气用事,那一把火烧的不仅仅是县丞,烧的还是县丞府里无辜的人,孩子,董正直一家的前途,也烧了你自己。”我道。 我能感受到他的颓败,在我说出那案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否认,想必这件事也在他的心里积压了五年。 他烧了别人,也熏了自己,只能借助那一点点的烟,让自己沉浸其中。 只有他让自己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可是他错了,不是这样的。 “世上有千百种方式来解决此事,你却做了最不应该的。他是该死,却不是你该杀的。你让撺掇董正直去放火,你斩了他的头,却斩不了你的罪。”我望着他在挣扎中弄乱的头发,有几络落在他的眼前,“你可以欺骗自己,却欺骗不了你所做过的事。你可以欺骗自己的心,却改变不了所向的大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真的无人所见,无人知晓,无人追究——”我用手指一指头顶的太阳,“秦向义,天在看呢。” 秦县令跪在地上愣怔,我示意侍卫押他离开。 够了,已经够了。 他跪在地上像是傻了,在被押起来的时候,脚底刚粘地,忽然又似醒了过来。 “当初我就该让那王四娘自生自灭……到了最后,败的竟然是我心软所做的补偿!”他凄道,已是老泪纵横,“多少年了,整整五年了,我坐在高堂上,判着人的罪,惹得满身腥,杀人的我见得太多了,砍头的我也关过不少了。我兢兢业业,勤恳悫素,竟然也没能洗掉,竟然也没能遮掉,竟然也没能抵掉!” 他兀自说,像是要把这五年以来所做噩梦里的所有愤怒,不平,不安和恐惧都放在几个句子里吐出来般。 那声音渐行渐远,最后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了。我回头去看凝固的人群,一双双眼睛回望着我,黑漆漆,冷冰冰,直凉到我的心底去。 我望着那个被压弯了腰,跌跌撞撞哀叹远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周明世曾经同我讲这位秦县令的事迹。出身没落世家的他少年英才,屡立奇功,在风霜满头之前曾也是乌发秀眼,意气风发地上京赴任,眼高于顶,光宗耀祖,前途无量。 谁料一朝事变,他被放回原府,重归户楠,蹉跎岁月,又因一念之差误了一世。 世人总是喜欢马后炮,在做了坏事之后又一定要做些好事,来抚慰自己早已不知道碎成什么样了的良心。他们美其名曰这是补偿,安慰自己已经将功补过,事实上他给人带来的伤害并不会消弭。他杀死的人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最后秦向义还要痛哭流涕一下,表示他已经努力做好县令补偿了,已经改邪归正了,为什么你们还不放过我。他也不想这么急功好利,都是生活所迫。 他充满恐惧和害怕的口吻说出我们不放过他,其实他自己大概也从来没有放过他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恶终有报。 虽然他是撺掇了董正直的人,但是董正直确是纵火贼无疑,王四娘和她的孩子这辈子都只能活在罪名下了。 被毁了的生活,只换来一个在钱家为奴做婢当厨娘,服侍畜生倒马粪的补偿。 这是补偿么?分明是羞辱。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王四娘,她的丈夫被拉入一场赌局,输掉了自己的头颅,输掉了那个小家,输掉了妻子的安宁和孩子的前程。 作孽。 我正准备带着人往回走,忽然发现围观的人都跪了下来。他们跪的定不是我,我只感觉嗓子又被堵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地上拽似的,于是便更快步地离去了。 他们跪的是秦县令,他们曾经的父母官。 秦向义已经远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这副场景。 我讽刺地想,他应当是成功的罢,这五年的案没白判,因杀人入狱被捕还有人跪他。 第九十一章 叹火树星桥,回首飘零 秦向义锒铛入狱。了却这桩心事,我正不知应该如何去告知王四娘,回到院里,却发现她已不辞而别。 她就这样走了,带着两个孩子,再不知去了何处。 我叫来几个丫头,她们面面相觑,竟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为首那个甚是懊恼,跪在我面前请罪,哭天抢地道那王四娘说了,她心情不佳,不欲别人在跟前,因此她们才散开,没有去讨人嫌。 我也知此事并非她们可以左右或扭转的,也没有闲心去追究她们办事不利,于是只好罢了。 不知王四娘是否知道了这件事的后续。 后来胡刺史又过来了一次。这位老刺史见到我就长跪不起,说是自己并未好好监管许州,这才出了这档子事儿,还要劳烦殿下来纠正。 我摇头去扶他起来:“此事不能怪胡大人。董正直那案发的时候,大人还未到许州上任,就算一定要追究,那也必然是该追究上任刺史才是。” 他这才站起身来,再三保证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上书朝廷,奏请将秦向义革职待办以及提审之事。 他既然将这活儿揽了过去,这也本是他的职责所在,那我也不便插手,乐得偷闲。 如此这般,一来一往,到了晚间我这才能喘两口气。 当我望着窗外明灭的灯火,冷风掠过手背的时候,这才恍然惊觉,在许州待了这么久,路途遥远,不多时大约就要启程回城了。 此时红穗忽然在外面叩门:“殿下,有个丫头求见殿下,说是有要紧之事禀报。” 我其实已经疲累不堪,但只是微微思索了片刻,便出声让她进来。 我将窗关了上去,屋内又暖意融融起来。 进来的是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丫头,见到我就趴在地上磕头,也不知道应该磕几个,邦邦就撞了个没完。 我忍俊不禁,声音也软了:“莫磕了,别把头磕坏了。” 她还是战战兢兢地,迟疑地把头从地上挪了开来:“公主……殿下!” 我见到她的脸,小丫头的额头因为刚刚用力过猛有些泛红,眼睛水灵灵的,竟然磕头疼哭了,又紧咬着牙,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副不叫眼泪落下来的模样。 这下我是真笑了:“以后见到我不必磕头,知道么?” 她点点头,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人也东歪西扭了起来。到底还是个小孩,她实在忍不住跪坐在地上揉起了红额头,也没压住喉咙里呜呜地哽咽。 我也拿不准主意了:“你是受委屈了,还是疼的?” 小丫头望了我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哭腔来:“疼——” 我叹了口气,从椅子上下来,蹲在她的面前帮她把头发捋了一捋,去抽屉里拿了药膏给她:“抹点药,抹点药就不痛了啊。” 我是没想到,我竟然真的会在忙活了一天之后,晚上还会极有耐心地哄一个笨手笨脚,磕头把自己磕哭的小姑娘。 那小丫头抹了药,这才平复了一些,还想要去摸脑袋,被我抓住了手:“不兴摸,药摸没了就没用了。” 她这才忍下来,而后在地上愣坐了半晌,忽然记起了来意,结结巴巴攥着衣角道:“殿,殿下,奴婢收王四娘屋子的时候,找,找到了这个,又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就,就来找殿下了。” 我这时认出来了,在我遣给王四娘的那几个人里,就有这么个小丫头,不怎么起眼,平日里就蒙头做事,不常开口。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来一张纸,然后递给我:“是放在枕头下面的,不知是她忘了,还是故意放的。奴婢不识字,就拿来给殿下了。” 我点点头:“你有心了。” 借着烛光,纸叠了两叠,我翻开第一叠,上面几个字,写着殿下亲启。 这小侍女不懂,我却懂了,这必然是王四娘特意留下来给我的。 我将纸放在一遍:“捡到纸之事莫要和别人说,知道么?” 她似乎有些不解,但是还是点点头。 我将药整盒递给她,让她拿好,然后又让红穗带她出去,给她了些银子。 我复而终于能坐在椅子上拆开这封简陋的信来。 叫我惊诧的是,这王四娘竟然还会写字,字写得还很漂亮。 “贱妾王氏顿首百拜上书,恭请殿下圣安。妾断梗浮萍,叨扰良久,愧汗无地,羞见殿下,故今携子去,自知不辞而别,罪当万死,若有来生,定结草衔环,牛马相报。 妾已无留恋,唯有一事跪禀,董郎事前,曾告妾在老屋灶左,排三右二砖内藏一要紧之物,若今后他不在家时,中城张大人驾临,念‘金元在此’四字,便可渡过难关。后家门生变,妾身不由己,落入钱门,此事于心积压五年,求殿下为妾了此余愿,去老屋寻那物出来,或烧成灰烬,或丢入山崖,或送还中城。 贱妾伏乞俯俞,蒙殿下大恩,感激涕零,再顿首万拜,跪叩殿下案下。” 中城张大人,不正是那位户部的尚书么? 就算我是在宫中不出门的公主,几个尚书的名字也是轰雷贯耳,宫宴和平日也打过好几个照面,这位张大人身为户部之首,怎么会驾临边城,又和边城这么一个小小的里正有什么干系? 这封信写得没头没尾,像是仓促落成,可那字迹清晰,措辞繁复,又不像是潦草之作,更不像出自一个村姑农妇之手。 我并未在何处见闻王四娘出身什么官宦世家,也不知董正直祖上是什么显赫人家,这样一封信显然不是小户芝麻官家里的人能写出来的。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我带着满腹的疑问将信夹进账册,又与那页写着两万银的纸页藏在一处。 “金元在此”又是一句什么秘语?看信上说的,竟像是这位中城的大人物有什么把柄落在这样个边城小民的手中了似的。 如此看来,只有明天再去一趟王四娘和董正直的住所一探究竟了。 第九十二章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夜里风急,我迷迷糊糊被吹醒了好几次,但都因为太累睁不开眼睛。 到了天将亮不亮的时候,风雨终于停了,我再睡去,做了一个短而清明的梦。 梦里春光明媚,我依旧是在那颗郁郁葱葱的大树下,风摩细叶,萋萋草盛,如波浪,一层叠着一层从远方欢逐着泼上我的鞋面。我坐在欢腾的绿浪中仰头望他,透过他的那双眼睛窥探那个我闻所未闻的天地,有人哭泣,有人欢愉,有人倾家荡产,有人升官发财。 空中浮动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香气,直钻进我的鼻子,后来我在阿娘的一个房间里闻到了相似的味道,在我再三追问下,这才明白了这是墨香。 我兴奋地告诉他我的成果时,他笑了笑,而后神采奕奕地告诉我,身上有墨香只是开始,心中有天下方为芬郁。 我倒是没怎么明白他的话——若是不梦到,大概这句话早就散落在时光的旮旯中,再不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了——我只知道,他笑开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像是蕴了初春里那场最早的新雨。水波轻轻荡漾,映出那片青空的倒影,清凉透澈,万物生辉,千世同泽。 “再无泪,再无伤,再无痛,再无血,再无病,亦再无不平与不公。”他说,“有一天,我要让这世间再无黑夜。” 梦中梦伴随着我的梦,一同消散在夜间的疾风当中了。 我醒过来,推开窗户,晨露压弯了野花的茎干,让它的花瓣埋进了尘埃里去。 露珠忽然滚落,那花便立刻弹了起来。晶亮的水点四散摔落,它抬起头,向着阳光,依旧怒放。 刚刚起来,我脑海里方是一片混沌,此时才慢慢想起来了——我是要去王四娘老屋寻那“要紧之物”的。 踏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有些恍惚的。这一夜凛冽的风吹过,世界都清亮起来,明锐起来。 我生怕踢到路边的花骨朵,也害怕碰到层错的绿叶子。它们在这世界里被洗得晶闪闪的,似乎一碰,就要碎成昨夜逝去的雨,永远消散在呼啸的风中了。 终于站在大道上,我迎着遥远的柳江,这才感到熟悉的喧嚣重新扑面而来。 行至王四娘的老屋,我倒是没有费太大的功夫,那户前来避难的人家认出了我是公主殿下,便是唯命是从的了。 我行进屋子,只觉得灰尘扑面而来。里面的摆设已经很旧了,门开的时候,旁边的木头架子也吱吱呀呀地响,上面的几块破布也晃来晃去。 显然,这家人已经整理过了,但是因为天灾当前,这里也只是临时的避难所,所以家什都还是原先的那一套。 我没太在意这些,按照王四娘信中所说的,找到了炉灶。 炉灶旁边果然是砖砌成的墙,我数到正确的位置,试探着向里推了推,虽然迟钝,但它竟然真的动了动。 王四娘果真没有骗我。 既然这里真的藏了东西,那我就一定要弄开它了。 说实话,撬开这面墙确实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纵然我早有准备,但还是花了我许久,直到我觉得外面那家人都要等急了,这才将那块砖撬出来。 砖头嗒啦敲在地上,露出一个拳头大的洞。 我向里面看去,正看见一个布包。 那个布包黑黝黝的,沾满了灰,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不是很轻,也不是很重。我将它领出来,牵动的灰洒了我半裙子。 我忍了半天,捏着袋子将它打开,终于还是没忍住,痛痛快快咳嗽了一通。 待到我终于平静下来,细管袋子里的东西—— 是一锭金子。 我没看出什么特别来,金子并不是很大块,边沿被切得一塌糊涂,几乎看不出形状。 就算是民间工坊制的金子,也不会扭曲到这种程度罢,应该是董正直后来切的。 也是,董正直这么一个芝麻小官,大约为了过上好日子,有这么块金子,切着用也是正常……可是一般人都会直接拿金子换银钱,这样用起来也方便得多,常人哪有砸金子用的? 我再去看这块千疮百孔的金子,忽然发觉它都是从四周切割的,要是正常人肯定会从一端切起才对。 难道? 我将那块金子翻了一面,亮灿灿的刻字顷刻就映入了我的眼睛。 永荣三十八年造。 那花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那分明就是国库入编时,作标记时专用的刻字。当初皇帝赏给我的一些珠宝器具上面都有这种特殊的字,用来分辨宫内外物,防止偷窃,如果不是皇宫内人,是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整整七年前了么? 国库的金元,怎么会流落到边城来,和户部的那位尚书又有什么关系。 铺天盖地的疑问霎时将我打得头晕眼花。 我来南篁后为了不露馅,明里暗里读了很多南篁往年的记录,除了今年灾祸不断,之前都还算是民泰国安,除了每年耗费在维持大燕地治安和赶马贼的钱,其它还真没有过渡的大开支。 就算真的要用钱,也都是国库统一销字后分配的,怎么这里有一个漏网之鱼? 如果这个东西被搜出来,那就是窃国库,偷国元,犯民生,抄家灭族的大罪,可为何到了董正直和王四娘的嘴里就变成了救命之物? 我忽然有了一个极不好的臆测。此事必然和户部尚书张大人逃不了干系,他做户部之首已经做了有一十三年,假如要做假账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又因为没有销字的地方,也可能是目标太大不想被发现,所以他没来得及抹掉上面的痕迹。 可是他偷走国库的金子要做什么? 这金元到了国之边境,被两个外国夹在中间,竟然像是流出了国。 南篁的户部尚书为什么要将国库的金子送给外国? 原本他可以诬陷董正直是江洋大盗,将他们抄家灭族来解决问题,可是他连这点小得可怜的风险都不敢冒,说明这事情是秘中之秘。 我左思右想,只能想到一个通敌叛国的可能,可是又觉得不尽然——若要真的里应外合,七年过去了为何毫无动静? 第九十三章 华灯步障舒光,皎若日出扶桑 看张大人如日中天的模样,若真是通敌叛国,定然不会是败露了——是失败了? 我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去后秘密召见了黄锃,问他户部尚书张大人是个怎么样的背景,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的政绩。 黄锃虽然身在军营,但是后来也被调入了禁军,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还是十分多的。 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我才得知,这位张大人竟然是太子南蔺溯的舅舅,老皇帝一生挚爱皇后的兄弟。 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是个权势滔天的外戚。 看老皇帝一生不娶二妻,便足矣看出他用情至深了,放任这样一个外戚,确实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但是他已是身居高位,完全没有要通敌叛国的理由才是。 “那么近七年,是否有什么重要的贸易从户楠出?”我再问。 话出口,我方才觉得自己有些刁难了。黄锃是个武将,这些金银贸易的流动都是文臣才知道的东西。 于是这次黄锃便没有这么肯定了,沉思了好半晌方道:“卑职实在不知。但卑职知道南篁与楚睢关系先前极紧张,很早就断了来往,而南篁就算要贸易,也都是在长宁关附近与襄渠进行的,偶尔与邬葭交易的丝缎也毕竟是少数,而且户楠是三国交口,军机要处,也不会容许外商随意进出,若要说规模大的还真没听说过。” 楚睢和南篁以前关系紧张我是知道的。在楚睢时我便知道,因为南篁国力最弱,占地又广,于是楚睢便起了吞并的意思,可是预估错误,被后者利用地势狠狠戏耍了一番,这就结了仇。 三国都接着壤,只有邬葭拼命怂恿南篁结盟讨伐襄渠——虽然是多年以前的纠纷了,但楚睢实在也拉不下这个脸过来。 说来也是,像是襄渠这样的第一大国都不敢觊觎这块硬骨头,楚睢确实的自不量力了。南篁确实是弱,可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自立自强,和剩下几国井水不犯河水。有了楚睢这个前车之鉴,再加上南篁资源确实贫瘠,得不偿失,其它两国更是打消了侵略心思。 这么说来户楠是没有可能过国库金银的了。 我攥紧了袖子下的那块金子,忽而心中聚起了一个念头。 转而回到院子的时候,却看见柏永曦在门口等着。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和个大爷一样随意进出我的院子,反倒是在门口等着我回来。 我有种冲动,想要把这些线索一股脑儿找一个可信之人倒出来。 虽然那银子并不是帝王在自导自演,但是他无疑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并且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因此我也不能全然信任黄锃。 我所能想到的人只剩下柏永曦一个。 太多的东西压在我的心头,密麻混乱的线索如坠千斤。我急于找到一个可以放下重担的机会,但是却只能踽踽负重而行。 望着面前站着的人,我思索再三,终是把一肚子的话压了回去。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我就要靠自己走到底,一点差错都不容许有。 即使终点的那道光实在太过遥远,也早已不复当初的明亮。阴霾布满了我的视线,但是我依旧要走,依旧要前行。 如果不知光背后是什么,那就去探。 “溯哥给我传了书。”柏永曦道,他的衣角在寒风中瑟缩着蜷起来,“皇帝的旨意大约也马上要到了,那位邬葭的公主不日便会到达户楠了,届时要你与那公主同回皇宫。” 确实是有邬葭公主这么一回事,皇帝因为赈灾拨了这么多钱出来,再加上天灾人祸,所以就看上了那公主的嫁妆来救民。 只是要委屈南蔺溯了。 邬葭上赶着来送钱,南篁没有不要的道理,可是又因为户楠的水灾,所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当初南蔺溯还来求我让皇帝收回成命,如今却是逃不掉了。不过这也是为南篁子民做出的牺牲,但愿他能想通,这样对那公主好,也对他自己好。 柏永曦观我神色,先叹了口气:“溯哥又有得头痛了。也罢,你这个亲姐姐都不上心,觉得是理所当然,那我这个假兄弟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只觉得这话扎心般地绞痛起来。南蔺溯确实待姐姐很好,待我很好,还派柏永曦千里迢迢来助我,不惜和父皇做对。 他是孤独的。在漫长的储君之路上,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隐忍,一直在备受质疑。我只是稍稍帮他说了几句话,关心了他几次,他便涌泉相报,可想而知南篁帝王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严父形象。 时刻不被认可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定然是灰暗颓败,毫无期盼的。 我深知这种感受是什么样的,也幸而我此时身在千里之外——如果南蔺溯现在就在我面前,我怕我会真的忍不住去帮他筹谋,让他顺自己的心意,不去迎娶那位素昧平生的公主。 这样想想,我不也是作为陌生的公主嫁入了襄渠? 谁也没有错,谁也没有罪,这是南蔺溯的命,他只能去接。 接不住,那就是命。接得住,那就是他自己的命。 想罢,我终是狠心道:“此乃成王者必经之路。太子若连这些都忍不了,那将来如何称帝,如何在乱世中明哲保身?” 柏永曦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终咂了咂嘴:“南家人的心肠都是铁打的不成?”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路的远方,看见的皆是入冬前的萧瑟。 而他的话乘着风飘过来:“时也,命也,算啦,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人。” 我没在这神神叨叨的话里明白什么,也没有看到路的远方,只是天变得更高了,更远了,亦更空了。 在浩浩柳江的另一端,大约有一支送亲队伍缓缓向南篁来。价值连城的嫁妆簇拥着红轿子,盖上的雀铃叮咚作响,里面坐着待嫁的公主,一样的迷惘,一样的无所适从。 幸好,她至少还有个方向,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她的是谁。 第九十四章 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原本快要启程回中城,因为皇帝下的皇旨,因为邬葭公主的到来,我就在户楠再次留下了。 期间我走访了好几街的人家,胡刺史也将施粥的差事交给了我们这行皇城贵人,再加上秦向义成了是阶下囚,衙门空缺,我便帮忙断了几案,户楠人已将我奉若神明了。 后来,我还跟着胡刺史去水灾前沿查看进展。 柳江湍急,高高的土山是深黑色的,许多赤着上身的汉子抄着手里的铲,满腿的泥泞,加固着这道看起来就要在太阳下融化的墙。 旁边还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休息的人,见到我都站了起来。 在这些人里,我看见白副尉也在列,汗如雨下,肩膀被晒得棕红褪皮,却也浑然不觉似的。 这些大约都是军营里来帮忙的士兵,我没有留很久,只在这场与水斗争的战场前静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了。 阴雨连绵之后这天又忽然变了模样,不下雨的时候一片云也找不到,明明快要入冬,太阳却还是烈得不得了。 我向回走的时候,忽然发现今天的太阳无比灼热,无比耀眼——又是难熬的一日。 这么又倒腾了好些日子,陈太守决定挖渠引水,于是治水有了明显的进展。不过挖河是比堆土墙要大得多的工程,要是做得好,那是能造福子孙后代的事。 这时候单凭户楠的兵就显然不够了,总不能叫所有守国的人都来挖土,更别提在水退后还要重建许多房屋,胡刺史正为此事上书皇城,请拨工匠和人手来荆浒关。 本来请户楠民自发帮忙也是可行的,但是许多人家刚刚妻离子散,虽然表面看起来是暂时稳定下来,实际上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这样偌大一个城其实很多时候与伺候一个人并无分别。试想,若是一个人刚刚遭了大难,定然是需要修生养息的。 王均轻后来又来找了我几次,在几个案情上也帮了许多忙,白昕亦然。 终于,在半个月后,邬葭的送亲队伍终于姗姗来迟。 我没能亲眼见到这位公主入关时的模样,因为再怎么样也轮不上大姑姐亲自去迎接新妇——但听说那阵仗真是险象环生。 不仅仅邬葭派了大量的兵护送,南篁的兵也提前为她开道,听说那些守关的兵士提心吊胆了三天三夜,连眼睛都不敢合。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却还是够呛。”王均轻道,盘腿坐在地上滔滔不绝,“我也不夸张。我站在城墙上俯瞰,这才晓得什么叫做人间炼狱!底下的那些流民连衣服都没得穿,瘦骨嶙峋,像是下刻就要被风吹走了。真是可怜。” “他们倒是想要冲进来,有这个心,却也没那个力啊。”他重重叹了口气,似是无限惆怅,“若要是将军许我们分些粥食给他们,那他们至少就能果腹了。我还看见城角有个小孩饿得发疯了,竟然就蹲下来往嘴里塞土吃,一边吃一边吐一边还哭。” 白昕这时从外间走进来,王副尉便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是浑身一尘不染的漂亮华衣。 白副尉道:“殿下,邬葭苒苒公主到了。” 我颔首:“知道了,我随后就到。” 邬葭送来和亲的是嫡亲的公主,封号苒苒,消息放开了,我这几日也听闻了不少关于她的传闻。 苒苒公主是邬葭皇帝的第五女,从小娇生惯养,是实打实的掌上明珠。这样的天之骄女,大概脾性也不会很好,再加上几车的嫁妆,足矣看出邬葭对于这个公主和这次和亲的重视。 待到我来到厅前,那位公主正从车上下来。 舟车劳顿,她的待遇可比我当初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成群的仆婢都绕着轿子,馋她从红车上缓缓下来。 不过纵使如此,她依旧是步履不稳,大概也是累极了。 本来和亲公主不到皇宫是不能下轿的,但是由于她身份特殊尊贵,此次和亲又象征着些不清不楚的和调,而且南篁皇帝还指着这些嫁妆来换钱,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位邬葭公主比我想象的要矮小些,她的脚粘了地,浑身的绛纱就柔柔顺顺地铺在了身侧。那金银的丝线像是在阳光里泡镀过,真像是披星戴月从邬葭来,被秋风捡了衰退的残红艳叶裁成嫁衣,烧酒暖暖,芳草苒苒。 那银铃铛在她的腰间垂挂着,叮铃铃发出水流奔泆的清脆声响来。 她抬起头,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都说邬葭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位小公主也不过是十四上下的年纪,脸上都还没有长开,却已经隐约有了美人的骨相,眼角一颗红痣更是鲜艳得像是夕阳西下烧红的天际,划出一道绯红来。 她冲我甜甜笑了笑,自己提着裙子凑到我的面前来行礼,转而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催促后面追上来的仆人:“快点拿礼物出来呀。” 不一会儿,小姑娘扑闪着浓密的睫毛双手端上一个镶嵌着红晶石的盒子,递到我的面前,似乎还有些羞涩:“姐姐,我邬葭别的没有,就是这些玉石宝晶当数第一,这套头面送给姐姐,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我接过盒子,感到份量不轻,转而将盒子递给身边的红穗,让她下去收好,回头笑道:“弟妹客气了,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这些外礼,自家人心意到了就行了。” 她也笑起来,眼睛也和眉毛一起弯了起来:“是,姐姐。” 这次会面还算愉快,这位公主也全然没有传言中那种被惯坏的样子,我也放心了不少。 这样看起来,南蔺溯说不定还能真的因祸得福,和她成为一对不错的眷侣。 “你也一路赶了这么久了,本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不如在户楠休息三日再同本宫启程去皇城罢。”我道,只看见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苒苒公主捏着裙子的手有些激动得抖起来:“谢谢姐姐。这轿子坐得我腰都要断了,若是能休息几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九十五章 极目沧波吟不尽,西山重叠乱云浮 见了这位苒苒公主,午后我又去寻访了一遍疏渠的劳工和兵士。 虽然现在还刚刚开始,但是已经小见成效。水慢慢退下去,被冲塌的房子也要慢慢重建,这场天灾冲得百姓元气大伤,没有个一年半载估计是恢复不过来的。 若是朝廷拨人过来还好说,要是没人来帮忙,这边城的百姓可就只能过这种苦日子了。 这几日白昕和王均轻一直在我左右,带我走了遍了户楠,带我见了边城的钟灵毓秀,也带我再次上了船,在水灾重灾之地打了个来回。 再次来到这场浩劫的残骸中时,我又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了。 尸体已经被打捞得差不多,可是谁也说不清哪天风一吹,又能浮上一具来。我昨日还听见一个户楠老人告诫小孩不要到河边玩耍,又讲了好几个鬼故事,吓得几个孩子哇哇大叫,一哄而散。 置身于水上,我也不知道舟底是否就沉埋着一个曾活过的人。 清澈的水面上,我只能看见自己的脸,而看不见水下的东西。有时我会怀疑,究竟是我在水上看自己,还是我在水下看世界。 我在水面下,盯着迷惘的自己和身后的青空。蓝白的雾气遮盖了我的眼睛,水上的我在懵懂前进,水下的我在溺亡。 忽然我眼前的画面开始波动,开始扭曲,身后的天也骤然碎成了千百万片。我一头从水里扎出来,脑袋里像是灌满了沉流,往前稍倾就要被压翻到船下,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清醒以后,我依旧脚踏着木板,头顶着天空,小舟依旧慢慢地前行。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见苒苒公主在树上挂了一个秋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绳子和木板。 她看见我便从秋千上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过来,水红的裙子在她的身后摇开波澜。 入乡随俗,她已经换上了南篁的服饰,准备到了宫外再更替嫁衣。她眨着一双极水灵的眼睛,跑过来我却看见她的眼眶红了。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委屈之事?”我心下一紧,问道。 她咬白了下唇,眼皮立刻就红了一圈,眼睛眨着眨着,泪就啪嗒两颗落了下来。 “姐姐救我,那几个南篁仆人好可怕。”她抽抽噎噎地说,手指绕着腰上的带子,绕得食指尖充血,深红深红的。 我皱起了眉头,这些仆婢都是我亲自把关拨给她的,顶多是因为风俗习惯会产生偏差,但是照顾不周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更不可能去存心吓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正在我纳闷之时,她的话却叫我惊诧不已。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显得极为愤慨:“那几个仆婢简直不可教!我见她们踩死了好几只搬酥屑的蚂蚁,于是便告诉她们这过错,可她们竟然不听。为首那个还反驳我,说我无理取闹!” 我几乎是震惊了,她还在自顾自地继续道:“南篁人难道都滥杀无辜么?在邬葭,这都是不允许的。” 苒苒公主像是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纠结中,眼中灰暗一片,大约是感到自己踏进了一块未开化的蛮荒之地,甚至也没发现这话于我也可视作冒犯。 我望着她,哑口无言。 应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 该告诉她那只是蚂蚁么?她不会听,大概也会觉得我不可理喻。 昨日一见,我本来以为她作为嫡亲的小公主,娇生惯养养成的习惯是很正常的,不过也应该都在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如今看来,我大概是想错了。她所生长的环境于我,于南蔺溯都是天壤之别,思想的习惯也全然不同,若要真的成就佳侣,大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的世界太过于美好,太过于想当然,太过于干净纯粹。那双眼睛没有在尘世中游荡过,来此之前那双玉足大约都未曾沾过皇城以外的土地,我又怎能体会她之所思,她之所想? 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公主,又怎么能走出宫门,探访四罗呢? “南篁只有不可杀人的律法。”我道,“邬葭也当是同样的。” 她看起来极困惑,吸了吸鼻涕,抬手揾泪,食指还被带子勒着。 “你觉得蚂蚁和人是一样的么?”我问她。 苒苒公主红了半张脸:“自然是一样的,万物皆生灵,岂可二视?不能滥杀人,自然也不能滥杀蚁。” “那你觉得你父皇母后和那些奴隶是一样的么?”我再问她。 她这次没有马上回答了。她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是一样的吗? “你看,人都尚且分三六九等,何况蚁呢?”我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蚂蚁真的活该被人宰割吗? 我们真的有权利制裁蚂蚁吗? 这些问题曾经从未在我脑海中出现过,今天却像是开了闸,一同拥过来。 “不是这样的!”她忽然在我身后喊起来,我回过头去。 我们之间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还是和刚刚一样,死死抓着裙子的两侧,微耸着头,倾着脖子,喘着气冲我道:“是一样的,父皇母后和奴隶亦都是世间生灵,不应有高低。” 她执着道:“大概看起来他们是主奴,可是这些都是可以变的,母后就在我六岁的时候令了所有宫人不得滥伤生物。我——我可以修书给父皇母后,只要我想,这些都可以改的。蚂蚁,奴隶,母后,父皇,都没有分别!” 小姑娘的眼睛被泪水洗了一遍,变得更亮了,亮得我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历史上草寇奴隶翻身为王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这确实是可以改变的,却不是她能改变的。 “那你的父皇母后有没有打杀过奴隶?” 她再次噎住了,良久才道:“他们许多都是犯罪才做的奴隶,犯了罪才被处以死刑,不算滥杀,也没有错杀。” “那你又不懂蚁语,你怎知那些被踩死的蚁不是罪蚁,有没有偷王之食?” 第九十六章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 晚上的时候,几个邬葭的仆人来向我告罪,说公主年幼无知,很多事情一时半会儿也矫不过来。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成长环境所带来的差异,十几年的习惯怎么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只是苦了她,也要苦了皇弟。 “苒苒公主心太善,是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打头那位年长的老嬷说,“有回哭得厉害,皇后娘娘实在拗不过,于是便下令,让宫人不要在她面前踩到蚂蚁,否则就要酌情论罪。” 这是被宠成什么样子了? 我听得直蹙眉:“还望几位嬷嬷好生教导公主,在南篁实在没有人能那样护着她,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平心而论,我并不讨厌这位公主。单纯天真要比满腹阴谋算计要好上太多,但是对她自己就是恰恰相反。 过后我又去看了一眼她随行的嫁妆,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真是金山银山,穷奢极侈。 很明显,邬葭也知道南篁此时需要的是钱财,公主只是个附属品。要贿赂必须做到投其所好,要用人必要让他心甘情愿,如此方能让利益最大化。 邬葭的目的达到了,南篁在此时收了邬葭这么重的礼,就算不参与战事,也定然不会去帮助襄渠了。 此时留有余地,日后才好相见。 之后,我问陈太守要了文书,用冯争之事对虑勇将军施压,终于将白昕从边军里要了出来。 “你说说,外面战火纷飞,唯有南篁置身事外,于天下,于南人,有何利弊?”在回去的路上我问他。 白昕心思通透,明白这是我对他的第一个考验,于是沉默着,待到走到了安静之所方才开口:“请殿下恕罪,臣的话要有些大逆不道了。陛下对外称不参战是为了让臣民安稳,但是长远来说,实则也是有利无弊。恐怕,这是多方面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战乱结束之后,若是襄渠胜利,那么便真成了一家独大,但是疆土太大,臣民参差不齐,到时候内乱一起又要四分五裂,南篁到时候再出兵,一定是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若是楚睢邬葭赢了,襄渠偌大的国土分割,再坚定的盟友也要断交了。就算事态平息,南篁从中再离间作梗,楚睢皇帝一定疑心两个成了亲家的老君主暗中勾结,坐立不安,最后肯定会被激得下手。那个时候南篁再加入战局,定然是不用和现在这样辛苦了。” 听罢我不禁在心中暗叹,果真是奇才。 我知白昕心思缜密,善于抽丝剥茧,快速做出正确的决断,没想到对大局的判断也是这样一针见血。 这些我都未曾想过,听他这么一分析才惊觉一身冷汗,能做几十年的大国之主果然是下了好大的棋。 如此看来,再加上忧国忧民的善人之衔,南篁皇帝还真是名利双收。 有这么几个人在,行事比孤身要方便,也要周全得多,有错误也能够及时修正——我可以理解为何古代权臣需要广招幕僚了。 白昕似乎还是有些紧张,不知自己是否说到我的心坎上,于是盯着我,看我如何作评。 我随即一笑,继续向前走:“看不出来,白小将对中城之事还是挺了解的。”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紧紧跟上:“殿下此行回皇城,定然有多重阻碍。南篁此时天灾人祸,墙外兵荒马乱,对朝廷不满之人亦不在少数,暴民四起,只是都被地方镇压了。殿下此时与邬葭公主往中城去,随行的嫁妆很有可能被截,还要早做准备才是。”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这趟回城不是个好差事,要是安全送达还好说,如若出了什么纰漏,这个罪名总得有人担。” 父皇让我和苒苒公主同行,也就是想让我护送的意思。 我身边自然是有皇帝派给我的侍卫,也有柏永曦从太子那里带来的人马,这样一行人到了粱州遇到刺客也不过堪堪将我保下。 原本我还可以问驻边军要一些人,可是现在他们职责深重,不仅要护边疆,还要治水灾,再加上我已经要走了白昕,这个口于情于理都是断然开不了的。 虽然我要离开,但是户楠变数太大,我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把柄的机会。 做人留有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来户楠转了这么一遭,遇到了这么多人,也经历了这么多事,终于也要告一段落了。 为白昕安排了暂时的住处,我便去见了胡刺史,陈太守和虑勇将军。 表面上是护送公主,实际上护送的是嫁妆,我们都心知肚明。 虽然虑勇将军于我不对头,我又要走了一个他的得力干将,但是此时我们都是紧绷的弦,一根绳上的蚂蚱,嫁妆在谁的地界上出事,谁就是冤大头替死鬼。 想必这个消息一出,回京路上每地的州牧驻军刺史都要夜不能寐了。 许州更是严阵以待,因为是边州,虽然有重兵把守但也是天高皇帝远,最容易出岔子。 令我意外的是,虽然边军责任重大,但虑勇将军还是拨给了我一支队伍,护送我们回中城。 我站起身来,敬了虑勇将军一杯:“将军忧国奉公,赤胆忠肝,本宫敬服。” 他也回敬过来,这就算是恩怨两消了。 虑勇将军仰头将酒灌尽:“殿下心胸开阔,在户楠所做善事在下看在眼里。在下服也,敬也!先前是我有眼无珠,如今愧不能当,这一支队伍,在下聊表心意,殿下不必在意。” 我惊叹他的态度转变之快,这对我有利无弊。 虑勇将军是豪迈之人,却不是坏人。 他哈哈笑起来:“殿下要走了我的白副尉,那这支队伍就不给殿下派领军了,让他去统罢!” 我心微动,口中道:“那是自然。” 虑勇将军确实担得上一个义字。 方才我还在纳闷,此时确实明白了——他哪里是把兵给我,他这是暗示我要好生带着白昕,告诉我他是个可造之材,不要浪费了他。 第九十七章 行人怅望王孙去,买断金钗十二愁 西风撩云,枯叶零落,山丘水下又是一座乱石堆砌,触日的高峰。 我立在水边,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浓厚的水气,在我的胸腔凝聚,漫涨。 恍惚之间天地间游离的芳粹都练成了一线,聚拢来成了从柳江中浮起来的波纹,又慢慢脱离了水面,化作光,乘起雾,托载起世间迷彩的万物。 在其中飘摇的是叶,飘摇的是雨,飘摇的是大水,飘摇的是人。 有人苦苦支撑,有人摇摇欲坠,有人跌落天涯。 户楠边城中人在筑土墙,在疏通河道,也有人因为饱腹而担忧。而墙外,更是数不清的饥民和战火。 登车的那刻,红穗侍候在一旁,为我放下帘子。 陈太守,胡刺史和虑勇将军送在轿前,后面跟着的一排沉甸甸的嫁妆和物件。 所有的随行侍卫都如临大敌。 最后的最后,我抬起头,看见的是远处的古墙,黑压压的,堆砌起来的是像被烧焦过的砖块。我没能有机会上城墙看一看,大概也没有勇气上去。 一边是被浸透,满目疮痍的古城,一边是民不聊生,长途跋涉,面黄肌瘦的难民。 哪边都是灾难,痛苦并没有因为这一墙之隔停止蔓延膨胀。 帘子彻底被放了下来。 厚重的尘土气扑鼻而来,我又被锁在了四方天地当中。 我感到车轮动了起来,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同身后的户楠和柳江作了别。 城门在我身前打开,又在我的身后关闭。 再睁眼,我已经离开了户楠。 这一路我们需要慎中再慎。昨夜我与柏永曦等人商议到深更半夜,从侍卫中分派出一支先行队伍,乔装打扮,或作车夫,或作商贩,或作访亲客,用于暗访,查探是否有危险。 到现在为止,邬葭公主嫁入南篁还是未曾昭告天下。虽然这对邬葭来说面子上不太好看,但这也是为了“公主”的安全着想,于是那边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这对我来说是好事,知情者少,那么沿路的暴民可能的袭击也就少了。 至于那些没有预谋和组织的小袭击,也就很好化解了。 不过为了以防不测,我还是要等着前面报信的人回来,慢慢前进才行。 昨夜白昕启道,我们理应当速行,快些回到中城了事,否则时间拖长了恐生变数。 我摇摇头,打了几个太极把这个提议推了回去。 于我看来,慢行和速行都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这一路上,我还需要在一个地方停留一阵。 很重要的地方。 车轿一路前行,不多时我又感到头昏目眩,整个人像是被硬塞了十顿隔夜饭那么难受,又像是有个人勒着我的腰,揪着我的领子摇晃,非要我大吐特吐才善罢甘休。 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在小车小轿上的长途跋涉,真是比把我千刀万剐还要折磨人。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车队停在偏林中歇息,几乎是车子一定我就挑帘子下了车。 旁边的奴婢和车夫都被我吓了一跳,跟着的几个都是人微言轻的小人物,一时间也没人敢叫我回车上去。 本来公主皇颜不能叫别人轻易看见,不过我在户楠各种抛头露面,大概全城人都把我见了个遍,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 采买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验完了食便呈了上来。 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下车只想叫呼吸顺畅些,于是只盯着面前的吃食发呆。 也是奇怪,到了鼻边的气却怎么也达不得肺腑似的,就浮在表面,上不上,下不下。我郁闷地想要拿头撞车框,什么也管不了了,只能用指甲掐着手背强忍着恶心。 实在是太过于痛苦,天地都变了色,开始在我眼前不断转起圈儿来。 “你没事?”头顶忽然传来柏永曦的声音,糊里糊涂之间,我也弄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语气。 我抬起头,正看见他倚在车上,侧身望着我。 我咬着字恨道:“好得很,还没死。还要留着这条命多谢你这美轮美奂的车。” 他本来想要站直身子,听我这话险些打跌摔下去:“我的公主殿下,您还记着呢!” 废话,他千里迢迢赶来见到我,第一份大礼就是一套新车,我怎么能忘? 也是这该死的车,弄得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这才半日,已然快要过去了。 杀千刀的柏永曦,这是来折磨我来的。 “凭良心,这也不能全然赖我。”柏永曦狡辩道,“你看,路途遥远,总不能磋磨殿下的玉足,早晚也是要打新车的,劳民伤财,还不如我这辆省事,是?” 我懒得理他,又一时找不到事情做,只好低头去撇了一口汤。 谁料,这汤实在难以下口,刚进了嘴巴,一股浓厚的咸味混着早已郁结在我胸口打了半天架的其它四味就直冲上我的脑门,呛得我喷了出来。 我咳得天昏地暗,眼泪直流,幸而旁边有几个侍女送来茶水,帮我顺气。 天地良心,在众人面前,柏永曦还算有分寸,没指着我笑。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众人退开,我没好气地睨了一眼旁边的柏永曦:“怎么?还不走?杵在这儿给我遮太阳么?” 他立刻半蹲下来,一霎时,太阳就没了遮挡,直射进我的眼睛里。 这是小心眼儿到了什么程度?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我避开阳光底下头,正欲开口刺他几句,几个瓶罐丁零当啷就滚到了我的面前。 “几罐治晕的药还有香料。”他道,伸手指了指那几个罐子,“我方才去问过医女了,应该没什么毒性,都是清凉中合,平和过渡的药材。这香料可长燃,用尽后沿途皆能购置,烧时莫要靠近车帘就无有大碍了。这罐小的实在晕的时候可以抹一些在鼻子下,闻一闻能平复眩晕呕吐。还有这罐大些的,诺,带花纹那个,和先前的差不多,在揉太阳穴时往上头擦些,可纾解头痛。” 他点着那大大小小六七个瓶罐,一个一个介绍过来。 第九十八章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我听他认认真真地说过来,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这是把我当成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了么?我抬起头来,正看见他低着头,阳光扑在他的左面上,亮得我眨了眨眼,于是又把目光移回了地上。 猛然地,我从中间的瓷罐上看见了自己的脸。它在粗糙的花纹中被挤得变了形,又被亮得过了头的阳光搅拌了一番,扭成了一条奇怪的虫状。 我感到胸口像是又被加了几块砖,拼着深吸了几口气,忽然想起来,我确实也不过是个及笄没有几年的小姑娘。 那条瓷罐上的虫兀地战栗起来,然后被黑压压的大山压得不见了踪影。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点香时烧了这金车的。”我侧过了身,将那些瓶罐拢在了怀里,挤出个笑容来,“多谢。” 罐子在手里冰冰凉凉,却不能叫我感到冷。 柏永曦望着我,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最后却是嘴角滑了上去:“此行险情重重,殿下不要还没遇到暴民,先在车轿上被打倒了。” 我低头看着这么多罐子:“本宫信了你,只希望晕死前别先被药死。” 重回车上后,我点了香。也不知道是自己先信了这药有用,还是实在难受到一定地步,再加重不了了,闻着这味道竟然也没想要再呕。 一路颠簸,又要思虑这么多事情,我真想弄块白帕子盖在脸上,叫黑白无常勾去算了。 那三万银无论如何都是要追回来的。既然皇帝真的将银子派了出去,那么首先逃不了嫌疑的就是王将军。 目前我还抓不到把柄,但是联想前因后果,我阴差阳错地去怀疑皇帝,周明世也从中作了梗,联系起来,他八成是王将军的人。 要是我猜想属实,那这一招确实是妙极了。我本来就与父皇不睦,他乘机钻空子,挑拨离间的同时撇清嫌疑,险中求富贵,还真差点给他糊弄了过去。 现在我只需要一些时间,黄锃那边我已经吩咐下去沿途明察暗访。有了大致的猜测,蛛丝马迹便好拎了许多。 思绪浑浑噩噩又飘回到那块在董正直屋子里搜到的金子上去。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追溯它的来龙去脉,蛰伏已久,成败在此一举,我只能赌,也别无他法。 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几乎是天时地利人和,终于要等到了。 前面的探子一个个回来,都是先行探城完毕的侍从。我们一行缓慢,并没有出什么岔子,摇摇摆摆就到了清江县。 清江县比起户楠是要繁华得多了,处于柳江中游的它渔业发达,降雨适中,空谷轻泉,不潮不湿,四季如春,是个适合疗养的宝地。 也是托了这钟灵毓秀的福,什么良药珍材都挑这里长,所以这地方专出行医世家和长寿老人。 这些我先前也都是知道的,并且还有一家人我要去拜会。 刚刚到了地,我便病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有理由在此地停留。 昨日我乔装溜去卖的药都被我一股脑儿倒进了肚子里,这会儿头疼脑热,像是吞进去了一块烧红的铁块,堵在我喉咙口滋啦啦地烧,火辣辣地痛。 这药我实在吃得没有准头,这罪也遭得太大了些。 我张开嘴,却发现嗓子早已被灼得麻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呼噜噜地吐气。 病成这样,路肯定是不能赶了。 白昕还要坚持那套快行的理论,被柏永曦斥驳了回去:“清江县医者能人诸多,殿下病成这样,要是有什么好歹你一人担待么?” 我头一次感到他这么顺眼,险些两行老泪纵横,好歹说了句人话。 反观,我都病成这样了,白昕还要让我赶路。钱是钱,命不是命?枉我把他从户楠那个沟沟里扒拉出来——若不是我失了声,我大约真要亲自痛骂这白眼狼一顿。 总之一波三折,我的目的是达到了,一行车队在清江县停了下来。 苒苒公主很是无所谓,她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只要有吃有穿,别有人在她面前踩到蚂蚁就行了。 她前两日偶然撞见一只野猫叼着死耗子路过,被吓得花容失色,几天都没缓过来,到如今还恹恹的,现在能够有机会休息一下,也能喘口气。 周明世和几人张罗着,临时包下了一间客栈以供落脚。 上下几个伙计像是魔障起来,事事都弄得周周到到,妥妥帖帖,脸上都是狂热疯癫的神色,连门口那个七十岁的掌柜腰也直了起来。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激动得当晚就把牌匾撤了,换了公主行宫四个明晃晃大字上去,买菜逢人都要狠狠吹嘘一番。 黄锃和周明世战战兢兢,怕我生了气,可这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只是笑一笑。 我自己这病还没料理好呢,哪有心思管这些。 生病只是个幌子,我也不想真的病得跟个鬼一样浪费时间。外人看起来我高热不退,病情排山倒海般压也压不住,不过我自己明白,这都这是些良性草药起的作用,虽然有几味烈冲的,但是大都只是起个表面功夫,并不会真的伤害到什么。 期间可笑的是请来了几个当地的“名医”,都是长着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隔着锦布搭脉我都能感觉到那几个手指乱抖乱颤,能摸到才是怪了。 几个老人会诊,琢磨了半天说我这是外寒内热,阴阳相冲,体虚所致的病,要静心调养,不可操劳过度,接着又开了一堆药,临走前又吵了半天究竟去谁家的医馆抓药,最后不欢而散。 这些所谓的灵丹妙药我都照单全收,至于喝不喝那就是两说了。 药方我看过了,尽是人参灵芝这种大补之物,一股脑灌下去,且先不说虚不受补,就算没病的人按照这个剂量,大概也要吃死了。 我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为什么连公差去谁家铺子抓药都能掐起架来——这些东西都贵得离谱,原来是等着狠赚一笔呢。 后来,还有个神神秘秘的老医,说我这是路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中了蛊,用了他的阳藿定能药到病除。红穗一问价格,他嘿嘿一笑,比了个五百两,气得我七窍生烟,给轰了出去。 第九十九章 天杳杳,路悠悠,钿筝歌扇等闲休 好在,我并没有等很久,不过两天的功夫,我想要见的人就来了。 红穗进来通禀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消息,正襟危坐了。 虽然头痛得还像是要裂开来,昨夜身子沉得像是陷进了榻里,眼一合便没了直觉。梦里是一片泼开的红,是一场瓢泼的雨,明明在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还隐约能记得什么人对我说了什么话,可是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只剩下了冷的触感,以及漂泊无定的虚妄。 “谢家老太爷谢毅携长孙谢司正求见殿下。”红穗躬身道,又轻声劝,“殿下不必勉强,寻个身子不爽利的由头回了,他们也断然不会说什么。” 我摇摇头:“不必说了,替我上些妆罢,这两天睡得没了形儿,别让外头人见笑,失了一国公主的威仪。” 站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脖子上像是挂了一块冰,身子一直,遇到阳光便化了开来,顺着我的衣领往下飞速地淌,从头到脚滑了个透心凉。 这药劲太大,当时光顾着不要露出破绽,我实在是有些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这些所谓名医的水准。 我走到外面,只见到小店堂内跪着一老一小二人,身后又有家仆若干,手里都捧着盖着布的盘子。 旁边几个伙计都拿着没放下的抹布傻傻地看,见我下楼,这才大梦初醒似的一溜烟儿退了。 小的那个我见过,正是状告冯争的那位谢家长孙,谢司正。 他一手跪搀着身边的老人,半直着身子与我目光短短相交,露出一丝丝感激之色来,又很快低了下去。 谢司正所扶的必然就是谢老家主谢毅了。他半倚在长孙身上,一手还紧紧拄着拐杖,见到我来,松开抖动的拐杖就拜下去:“参见公主殿下。” 我急忙双手相搀,向旁边少年笑道:“司正,还不快将你祖父扶起来?你这事做得忒不厚道,又不是在皇宫大内,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怎么能叫老人家跪候我?” 谢司正已是赧然,低着头顺着我,将谢老家主从跪扶到站起来。 我示意红穗将谢毅方才脱手的拐杖捡起来递还。 “多谢殿下体恤。老朽能得见公主天颜,真是光宗耀祖,千叩万拜都不足以纾解这一腔的澎湃。”老家主抬起头来,被紧紧攥着的的拐杖颤得极厉害,“殿下抱恙还许老朽进来打扰,真是折煞了。” 谢老家主看起来年纪也有七十上下,可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依旧雪亮,眼角褶皱里都是藏不住的精明,不难看出年轻时的叱咤风云,雷厉风行来。 也不失为家财万贯的传奇。 我在主位坐了下来,侧身将手贴在温热的茶杯上:“谢老家主真是说笑了。您为了南篁水情一掷千金,散尽家财,只为国泰民安,本宫还要替黎民百姓好生感谢您,若要是您一个头磕下去,才真是折煞本宫了。” 谢毅连连道不敢当,又侧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一排家丁就膝行上前:“殿下在户楠助我谢家抓到了小贼,又对老朽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多有照拂,如此大恩无以为报,老朽这辈子都与黄白之物打交道,别的宝贝没有,只有这些俗物,还请殿下笑纳。” 我心下一凛,只觉得这位老人眼中的精光愈发盛了。 果然,谢家家主还是不好对付的。 那些家丁还不等我反应,便一同掀开了那些遮盖的厚灰布,登时整厅都闪了一闪,浮银游金,蓬荜生辉起来。 我没仔细去看那托盘上的珠光宝气,抬起袖子掩面避开金光,抬高声音道:“谢家主是看不起本宫了。” “殿下何解?”老人问。 “若是令孙回来有将在户楠所见所闻转述,那您必知道本宫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东西。”我忽然坐直了身子,放下袖子直视他,“若要说泼天富贵,满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纸醉金迷见过,贯朽粟陈享过,花天酒地厌过,夜夜笙歌听过,撕过丝帛,踏过纱绸,散过金银,识得满汉全席,认得酒渣米糠。这小小一个清江县,区区一个户楠城,还入不了本宫的眼!” 谢老家主听得发愣,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神色里也染上几分复杂来。 “本宫此行从中宫皇城来,往边疆柳江去,这双眼睛将一路的风霜都见透了,实在没有闲情雅致来欣赏这些黄白俗物,还请谢家主收起来罢。”我冷道,站起了身,裙摆上的翠玉美石就叮叮咚咚撞了个清脆。 也是我倒霉,此时忽然感到喉咙一痒,想要咳嗽,只能极力保持着呼吸,站起身一甩袖离去了,留下谢家众人面面相觑。 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话,也只好暂时留到下次。 刚离开他们的视线,我便痛痛快快咳了一通,方才一路几乎要把脸憋红了。 这个谢毅不愧是当过皇商的人,也是老狐狸了,虽然张口闭口都是感谢,但这都是挖了坑等着我跳呢。 看样子,他是不想要和皇家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于是拿了这么多的东西来搪塞我。这些东西我要是收下了,那便是两不相欠,就算我不收,他也已经借此表了态。 可我好不容易废了这么大的周折才搭上谢家这条线,怎么能轻易放弃? 他暗示了他的态度,那我便要明示,且表现得更加强硬。谢家这个聚宝盆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就认主的,光是摆平了一个冯争,追回了一点点可怜尊严还远远不够。 谢司正年轻,看样子历练的也少,远没有他祖父这样精打细算,人情世故看得这么透彻,若是他大权在握,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周折。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执掌谢家,那也就不会这么单纯了。 这么复杂的生意场,对方又是浮沉其中大半辈子的人精,我若是不用些手段,那定然是周旋不来的。 我快行了几步,来到房门口,看见白昕已然等候多时,此时正低头向我拜礼,没来得及压住嘴边的笑容。 一切都早已在掌握之中,谢家已经成了我囊中之物。 第一百章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 白昕将东西呈上。我望着那个发皱,几乎霉烂的信封也不拆开,只是点点头:“东西都在这里了?” 他点点头:“属下命人一拿到东西就快马加鞭地送来了,绝不会出错。只是殿下这是何物?竟然要那么多人护送?” “自然是为了收服谢家的锦囊。”我捏起那个信封,感到里面沉甸甸有什么东西滑到了底部,心中大定,“柳江虽长,终有尽时。白昕,你可知道为何谢家近来真是散尽千金,用尽百宝——再大的家业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啊。” 谢家不像是商贾大户,反而做起了好事,一会儿向这里捐些银子,一会儿向那边百姓接济些金银。我本来以为他们是攀附了什么英雄,要收买人心行反,又或者是替什么权贵做事,可后来才发现谢家老太爷都是闭门谢客,大有退隐江湖的架势。 一开始他们的行善还上报朝廷,得到许多嘉奖,可后来真是成了做好事不留名,像是要将家底全捐出去,还大兴庙宇,与其说是讨好什么人,更像是在为谁积德。 现如今白昕已成了我唯一相对可信之人,但我还不能告诉他这信封究竟是何用处。他没于边城,现在到了我身边,是我一手提拔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主家,但终究还是出身中城,将来利益牵扯无数,剪不断理还乱。 其余人,周明世是王将军的眼线,黄锃是死心塌地的皇党,柏永曦虽然可信但说到底还是心向太子的。 后来想想,真是被周明世惊出一身冷汗,他本是皇帝派来我身边监视,和黄锃一样的立场,可他假意向我投诚,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乘虚而入,轻而易举地获得我的信任,还顺带泼了好大一桶脏水给父皇。到了后来,他还告诉我他真正属意的是东宫,给我营造出一种各取所需的假象,也就再不疑他的诚心。 一环扣着一环,一套罩着一套,偏偏他还能如鱼得水,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如果黄锃没能在沿路发现银子的踪迹,那么他今后便能利用我和太子搭桥牵线,进入东宫阵营,又在太子面前隐伏。 大抵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可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罢。 白昕不解,我只是笑笑:“不急,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悠哉悠哉地养病,期间谢太爷还特意又拜访了一回,但被我拒之门外。 过了大约一周,药劲也过了,我这才亲自登门拜访了谢家。 谢家高门大户,底蕴浑厚,宅邸自然也是气派十足,光是门口谢府的牌匾都是纯金的印。 谢老太爷再见到我,显然不像第一回那样随意,看来这几日也是忐忑不安,精气神都跌了好几台阶。 他极谨慎地行礼,旁边一直陪侍左右的谢司正亦然。 我坐在主位,见二人坐立不安,面上依旧平平静静:“老太爷拘束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宫不日便要启程回中城,户楠不过是小事一桩,酬谢就不必了。不过,本宫后来机缘巧合替老太爷找到了个东西,还请老太爷过目。” 我从示意侍从拿出那个信封,递交给他。 那谢家太爷半信半疑地接过去,谁料刚刚打开就像是烫手山芋一样险些撒了手。 我一惊,这反应实在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此事是我在户楠时亲自安排的,后续还是特意嘱咐那位瞎先生办的,绝不会出错,也绝不会泄露。 这边我正惊疑不定,那边的谢老太爷紧紧捏着信封,两行泪就从眼角淌了下来,几乎是昏靠在了身旁谢司正的身上。 两边的谢府家丁都吓坏了,一拥而上,生怕这位了不起的顶梁柱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一群人冲过来,在中间的谢司正显然没见过这阵仗,吓得紧紧扒着身上的爷爷,不让他摔下去。而中间这位老太爷张着半张嘴,慢慢地喘气,眼皮忽闪忽闪地抖,脸上耷拉的皱纹也都扇起来,像是死海忽然活起来了似的,起起伏伏,生鱼乱跳。 不少人在为他顺气,从侧室跑出来的大夫也冲了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脸上跳动的鱼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乌泱泱聚满人的厅才是海,所有人都混在一起,哪里还分得清谁是水,谁是鱼,谁又在浑水摸鱼。 极混乱的场面下,谢毅还是死死抓着封口,靠在孙子身上缓了半天,又经过多方看似积极的努力,这才勉勉强强地眨着翻白的眼睛醒转过来。 方才还戒备极重的谢老太爷忽然就如同变了个人,一醒过来就抓着信封向我扑跪下来,吓得在他面前忙活拥挤的仆人婢女如海浪般哗得一声分开。 “殿下……殿下!”我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浓重的哭腔,不禁暗暗咂嘴,这封信竟然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那我也就能放心了。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老太爷快起,有什么事还要屏退闲杂人等,我们细谈。” 他像是已经被这封信轰得稀里糊涂。老人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慢慢回过头,冲着身后的人摇手,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谢老家主两只手捏着信封口的两头,指甲早已皲裂了,腕子又抖,导致纸封有些变形,又因为转过头去没有注意,于是将中间漏开一个小口子。 我借着众人如潮水般退去的空当低下头,此时才真正看清楚里面是什么。 这一看不要紧,一看才知道什么是触目惊心。 里面隐约有一张糊得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字,又有一小块孩子戴的长命锁,裹着泥,早已磨损得厉害。最吓人的是一块血糊糊的东西,虽然都已看不出形状,但是依稀我还能认出来,那是一截切断的手指。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直冲鼻子的腐臭。 怎么把指头都切断了放在里面? 我眉心一跳,还未等反应,谢毅便已经转过头来,一只枯爪松开信封,紧紧抓住我的小臂,两眼通红:“殿下……殿下!我那双苦命的儿女是不是在荆浒关?” 第一百零一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从谢府出来后,我心慌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终于悬挂的石头落了地,还是因为那截手指依旧晃得我头晕眼花。 红穗迎在我的轿前,为我挑开帘子。 “坐这么久轿子也乏了。”我含笑望着她,“红穗,不若你带本宫在清江县转几圈儿品品民俗风光。” 红穗愣住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压着眼睛,状若困惑,但还是道:“殿下,奴婢这就为您请几个当地人带路。” 我入眼又是一片刺目的白,大约是因为眩晕,似乎还能看到上面沾染了黑色的污垢。 我跨上了轿子:“罢了,不必了,回客栈。” 轿子慢慢腾起来,我忽然感到嘴唇都在发抖,于是硬压下嘴角的笑容,只感到悲怆万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抖的?希望那位谢狐狸没有发现。 回到院子,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回城的事情不能耽搁,既然我“病”已大好,那么这就要启程了。 正当客栈里的人打点行装,准备离开的时候,前面却忽然来了消息,一个是来自于先锋队的,还有一个来自于皇城。 两个消息,几乎把我们打得措手不及。 昨日乔装打扮的兵将行至隆州明湖山地界,当场截获一封在茶馆中交头的秘信,里面竟然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苒苒公主以及她的嫁妆会跟着我驾到。 苒苒公主入境已经不再是秘密,这大概只是众多秘信中的一封。前面的路,要开始凶险了。 两旁的人都面若冰霜,这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我们必要快些想出对策来。要快,也要奇,这样才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另一个消息,更是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黄锃这么健壮的汉子,都要扶着椅子才能坐稳,柏永曦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南篁皇帝病危,在早朝的时候竟然喷出一口血来。这病来势汹汹,皇城已经罢朝整整六日,消息虽然已经封锁但因为朝中人多口杂,还是漏了出去。 龙脉不稳,开始有小心思的人就愈发多了。 南篁皇帝年龄大了,此时这病是凶多吉少,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我亦然。 这位轰轰烈烈一辈子的皇帝终于走到了今天,单单是闭国不战这一条,便足矣名垂千古了。 一时之间,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哭还是想要笑,哭的是我现在腹背受敌,朝中又随时可能生变,接下来的所有计划都要变更,笑的大概是那个坐在龙椅上,一直想要杀我的人终于要不在了。 我压了半天,只能和众人一样面色沉重。 柏永曦听到这里已经心魂不定。他本就是太子之人,现在皇帝病危,所有的重担都要压在南蔺溯的身上,而他又远在清江县,鞭长莫及。 黄锃又是一等一的大忠臣,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暗暗抹起了眼泪。 能不能见上皇帝最后一面?能不能赶回去还是两说,可就算赶了回去,诸多的交接事宜也轮不上他面圣了。 白昕也没见过皇帝,只是因为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于是锁眉沉思。旁边的周明世也假惺惺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极伤心的样子。 见众人收拾了一顿心情,我道:“到了现在,本宫也别无他法,只有速回中城,将嫁妆和公主都平安送到,这样才能让陛下安心。” 柏永曦坐了下来,吸了一口气:“是。” 白昕奏道:“不若这样,殿下先造两个假车,抛出诱饵,再派遣一队人假意护送,原路而归,而殿下与邬葭公主就从覃东绕行,一路低调速行,带真正精锐两侧,这样就算遇到险情也能顺利通过。” 我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迷惑视听:“此番的重中之重还是嫁妆,现在兵分两路,除了轿子还需要造些假箱子,现在都要准备起来了。” 黄锃等人领命下去准备,我单留下柏永曦一人密谈。 他显然心不在焉,还惦念着皇城的惊变,此时也没有心情插科打诨了:“殿下有何吩咐?” 我改坐到侧首,同他对面:“柏永曦,我们现在已经是一条船了,太子殿下在皇城,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当务之急是将嫁妆运到,缓解朝廷压力,并让太子殿下早日晚婚,得以延续宗祧,继承大统。” “这中间,一点差错也不能有。”我咬重了语气,“柏永曦,我需你助我。” 他神色也正了起来:“你尽管说来,我一定办到。” “方才人多口杂,我生怕我们当中也有奸细,所以我留你单谈。假车假嫁妆还是要做的,可是却不能是空车空嫁妆。嫁妆箱子里是可以塞石头,可是车里坐着的人就要仔细物色了。” 柏永曦绞在一起的手一顿:“这……你是想?” 我没回答他的话,转身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来,开始简单标注了几个地名:“而且,万一他们袭击后发现这些都是假的,那么立刻就能调整过来,围攻我们的那条线。先前我与苒苒公主发生的口角许多人都看见了,我想借题发挥,放出消息我们不合,分道扬镳。” 柏永曦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沉思:“殿下高明,与其让他们猜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放出的消息就是有两路人,那么一路不成他们便会想当然地直奔另一队,这一来一往会耗费他们大量的精力,为真正的那暗路争取时间。” “看似是一条,再看是两条,其实是三条。”他抬起眼睛来,拿过旁边搁着的笔,开始画起来路线,“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猜。假邬葭公主的那一路还是按照原路经过明湖山,假殿下的那一路便从黔县走,和明湖山隔着三河两山,累也要累死他们。” 他拿笔又在覃东一带点了点:“而殿下和邬葭公主就从这里绕行,这里相较更加偏远,等他们连碰两壁,便再没有精力追过来了。” “你说的确实是个万全之策。”我倾身过去,提住他手中笔的上端,将笔移回了黔县,“但是嫁妆必须要从这里走。” 第一百零二章 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从覃东绕行,虽然是消磨了他们的意志,但也要耽搁太多。待到回中城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徒生多少变数。况且方才我也亲口认可了覃东和明湖山两条路,我们必须用这两条当作明线。”我扶着他的笔杆从黔县一路划到中城,青墨染径六县,避开山水险路,直通皇宫,在尽头晕开了一朵黑色的花,“叛军到时候在明湖山和覃东两头奔走,邬葭公主和嫁妆就中间浑水摸鱼地过去。” 柏永曦忽然松开了笔。我将笔搁回了旁边,将纸撕成几条,点燃了火来。 他的眼睛里是闪动的光,是焚烧中冉起的烟雾,开口确实全然不相干的事:“你将整个南篁的舆图都背下来了?” 我烧纸的手一愣,知是方才那条路让他看了出来。 他拾起一条纸来,同我一起烧了起来,眼中的光和雾更浑浊了起来:“殿下,这图不能再画了,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我不知他所云何事,只见他比听到南皇帝恶讯时的脸色还要沉了几分。 “殿下,这既然已是捷径,那也不急一时半刻,小过几条河,小翻几座山也无妨。”他又道,目光短短和我相交又移开了,“当时殿下受到刺杀,那行人不也是为了舆图么?如若殿下这么顺风顺水地回去,那么必然是要暴露有人熟知地形,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撒谎。 我望着他避开的视线,发现火苗几乎要舔上他的手指。 柏永曦紧紧盯着手中燃着的纸,却直到快要烧到自己指时才堪堪松开,明显心不在掌中物上。 他在想什么? 我见他打定主意紧咬牙关,细想他从未害我,此时更没有理由害我,而且先前那伙人又确实为了舆图而来,便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不打算深究。 “好,就依你所说。柏永曦,此事必须万分隐秘,你知我知,不能出现半分纰漏。”我按下他几乎要着火的袖子,“我要你做两张假面,一张是我的,还有一张是苒苒公主的。” 柏永曦抿紧了嘴唇,两只手扣在了一起:“好,给我三天时间。只是不知道,这假扮的人又应该找谁?” 我没说话,只是歪头看着他。他扶额无奈地笑起来,脸上的愁结也暂时消了些许:“好罢,既然你求到这里了,那我就牺牲一下,扮个女儿身。” 我不给他反悔的时间:“既然你这么积极,那本宫便准了。我要你走明湖山这条路,扮作苒苒公主。” 柏永曦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意外:“那么还有一人?” 我没作隐瞒:“我准备自己走覃东,这张我的假面,是给走黔县的苒苒公主戴的。” 虽然我铤而走险,在两条路中间另辟蹊径,但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就算有高人能掐会算,知道了真正的嫁妆是从中间走的,那半路上猛然遇到的是潇湘公主,任谁也要愣上一愣。 敌人半刻的犹豫,都能放大成无限生机。 柏永曦显然明白这一点,我却不让他深想的机会:“如此安排,已是我们最万全的方法了。” “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殿下明明可以和邬葭公主一起走黔县,随意找个什么人去覃东就算了,这样太过冒险。” 柏永曦说到后来,脸又沉了下去:“殿下,这迷魂阵虽然是布得越乱越好,但是可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 我慢慢将手中最后一根纸条送入火口。黑焦到了极点,竟然卷成了雪白的烬,像是在蜡上下起了一场瓢泼的大雪,淋得满地都是晃眼的粼波。 “你是说我的命比嫁妆还值钱?”我松开手,最后一片雪花也落入了凹槽,“没看出来,你还是挺有眼光的。” 他似乎是没想要在这个茬儿上争辩太多,但还是忍不住倾身道:“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你明可以安安稳稳回到中城,为什么偏还要去覃东一绕?” 我失笑:“我倒是想!你难道忘了我身边那个眼睛?你难道能找到个人,戴着我的脸能和我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我真是弄不懂,明明你有千百种方法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些麻烦,为什么统统都要留到现在,弄得进退两难,逼死自己才好?”他双手砰地按在了桌案上,我看见那双眼睛里映着的火陡然再没了雾气遮掩,火星几乎要跳到我的脸上,“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你还有什么目的?” “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你又有什么目的?多翻几座山,多越几条河?明明有捷径却不走,你难道不是也在找麻烦?”我将话原样丢还给他。 他眼中的火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掐灭了似的,弥漫起一层浓厚的雾气,却只是在黑夜里膨胀,被无形透明的墙挡着,无口可出,无路可走,飘不离,散不掉。 我看见他的手臂弯了下去,几乎是撑着整个人,微微颤着坐了回去。 他知道我不会说,就像是他不会告诉我。 我心意已决,没有人能改变它。 现在我和柏永曦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有着相同的终点,却有着不同的目的。我没办法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谁要是先和盘托出,那这就不再是平等的棋局了。 “潇湘。”他咬着我的名字,“你不怕自己的名声吗?潇湘公主骄横跋扈,刁蛮乖戾,肆意妄为,只因小小争执便与友国公主分道扬镳,将父命恣意忘弃,将邦交当作儿戏,将弟妹置于险地——将南篁臣民置于何地?” 他的眉毛紧紧绕了个死结。 柏永曦插科打诨,同我吵吵嚷嚷早已是家常便饭,可是这样的意见分歧,他用一种近乎失望的语气同我说话还是头一次。 我的手指蹭到了灰烬,纸的尸首早已冰凉:“旁人如何看,误骂也好,愚乐也罢,又与我何干呢?我只求个问心无愧尔尔。” 第一百零三章 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愁 我初行的队伍,柏永曦后来带来的队伍,再加上在边城意外得到的队伍,正好有了三队,再重新编了编,正好兵分三路。 柏永曦已晓了,我又单独唤了白昕,既然要重新编他的队,那他也理应当知情。 白昕似乎也对于我走覃东有所疑惑,但是并没有多问,只是很快应了下来,表示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 我不敢打保证这能不能顺利,但比起一路老老实实,披荆斩棘地过五关斩六将要好得太多。 柏永曦做好了面皮便跟着我去同邬葭一行人通气。苒苒公主听到前面的危险却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害怕。在花团锦簇中长大的小公主清澈的眼睛里从未有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攀不上她华丽裙裾的一角。或许她与死亡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有在她窗台缓缓爬过,扛着糕饼碎屑的蚂蚁了。 她懵懵懂懂地听完,又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最后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模样。 柏永曦做假脸出神入化,若不是苒苒公主身形稍稍要矮些,单看脸,我都要疑心照到了镜子。 她又换上了衣服,几个邬葭的老嬷嬷也都是身怀绝技,摆弄了几番衣摆和肩襟,竟然也让她的身形与我相差无几。 准备罢了苒苒公主这里,柏永曦跟着我往回走。 三日前我们算是有些不欢而散,但是他还是准备得面面俱到。我知道他心系南蔺溯,不在这紧要关头给他添麻烦。 我以为他会沉默,可是他却先开了口:“你准备带谁去覃东?” 我本以为已经告诉了他,他这一问我才想起之前因为剑拔弩张,忘了提:“你走原本的明镜山,要担的风险一定是最大的,所以你就带着你原来的那队人走,用起来也顺手些。我会让白昕暗中护苒苒公主从黔县回中城,黄锃和周明世就跟着我走覃东。” 我忽然旁边嗑啦一声,转头看见柏永曦停了下来,脚下是被踩裂的青石板,神情有些复杂莫测。 是石板本来就松动了,还是被他踩断的?我心头一悚。 他向我走了两步,来到我的身侧,忽然深深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一路保重。” 我以为他又要冷嘲热讽一番,谁知道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也是,好好保重。”我道,这就算是告了别。 如果没有柏永曦当日及时赶到,我这条命恐怕就交代在小全山了。之后好多次的危机也都是依赖他才能化险为夷,我们之间的那份联系在一次次的生死存亡中慢慢缠绕相交,变得牢不可分。 共事这么久,忽然就要分开了。 短短一句保重,我向覃东,他行明湖。 下午的时候我就以与苒苒公主不合的名义,带着黄锃和周明世先行离去。 谢老太爷带着谢司正急急忙忙地前来,我登车的时候回头正看见老爷子脸上的焦灼,目光如炬,似乎想要询问我究竟为什么这么快就要离去。 我没有去回应那双眼睛,纱幔吹乱了世界的颜色,风铃铮铮,清徽糅莒。五光被打揉进一片模糊的雾地,时而深,时而浅,像是被冲入了柳江,起伏跌宕,在浅蓝的丝绒上平铺的银饰,跟着风云变幻,吞吐星月。 瑰丽的光畅游在幕上,一闪而过,忽而全盘黯淡下来,我知道这是又过了一个城门。 临行前,我派人给谢家送了一封信,老太爷回去后便能看到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何在呢?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轿帘上移开,眼前千变万化的炽白就变成了交错狰狞的黑疤,横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闭目休息了半晌,眼前偶尔会划过一道光,而后再次隐没在长长久久的黑暗中。我想了许多事,千载难逢的时机,我要是抓不住,今后便再难成功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我,浮动掠过的光也再不能透入。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黑暗和寒冷还是足矣让我战栗,足矣让我的牙齿打起战来。 破晓的黎明不再是黑暗中的梦,即使太阳日日升起,他们也无法从中感受到一星半点的温暖。那是人间炼狱的模样,那是痛苦和苦涩的海洋,他们在其中溺亡,却连活过的证明——那一点点凝固的血液都被狼烟烽火熏烤殆尽。 出口的门紧紧闭着,白鹭张开翅膀,雪净的羽翅已被烧得发黑,再也无法腾飞。 跑。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那只灰鸟就跑了起来。 跑。跑。跑。 它张开翅膀,飞奔向前方,义无反顾地在紧闭的城门上撞断了它的长喙。没有世外桃源,没有山清水秀,只有烈火,只有泥泞,只有死路一条。 我看不清它是不是在流血,但是那声尖鸣刺破了时空的隧道,从那道漆黑的门扎穿了我的耳膜。 我猛然地站了起来,头却狠狠地撞上了车盖,耳边的怒啸都灰飞烟灭,被铃铛的清脆叮咚声代替了。 黄锃在外面等候着,轿子早已停了下来,外面月朗星高,已是夜深,只有我头顶的铃铛轻轻摇晃着,泛着银光。 我缓缓坐了回去,挑开帘子:“可是有结果了?” 他面色凝重,点了点头,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殿下神机妙算,臣按照殿下所说的去查了,果真查到了王将军那里。” 我看左右无人,便示意他上车密谈,他站在外面实在太容易被发现。 黄锃一愣,我也猛然想起这大约有些不妥,但木已成舟,便拉了他上来。 他有些拘谨,但提起所查之事,还是激动占了上风。 “臣一路按照殿下指点的,当真探听到有人被派来见过姜州牧。有个知情的账房先生还告诉我们,当时那些人都名义是奉旨来查账的,气势汹汹地来,拿了他们的账本却雷声大雨点小,明明有许多明显的错漏他们都没纠,什么也没做就还了回来。”他道,一双眼睛都亮起来,“想必那三万银的账目就是那时候被撕掉的。” “后来线人一查,还真的查到这些人是王将军麾下的幕僚,兵也是他的亲兵。” 第一百零四章 彩扇何时翻翠袖,歌边拌取,醉魂和梦,化作梅花瘦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了,就必有痕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一查,还真的查到了王将军头上。 好算计! 如果不是王将军心里有鬼,想要将脏水泼给皇帝,他何必多此一举,还专门地找人上门去撕账本? 这么一说就串了起来,姜州牧的账目被查出来不对,但王将军放了他一马,告诉他要在关机时刻指认皇帝,并悄悄撕掉了账目。 而张账目又不知道为什么,流到了户楠,又经过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送到了我的手上。 “只不过这些都是口述,那页账本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有待商榷,万一闹了个乌龙,那王将军动动指头,就无路可退了。”黄锃沉面道,声音也黯了下来。 我笑了起来:“这你不必担心,本宫既然叫你查到这里,那自然是有把握的。实不相瞒,这页账册已经到了本宫的手中。物证已经握在了掌中,现在人证也能对上,基本是万无一失了。” 黄锃愣了愣,随后也笑了起来:“殿下玄鉴深远,臣敬服。” 时间紧迫,我又问:“另一件事办得如何了?” 黄锃的笑容淡了下来,苦着脸摇头:“王将军私产众多,几个州都有宅邸,还有兵帐那么多营,目标实在太多太杂,臣到现在还是一筹莫展。” 此行我叫黄锃查了两件事,一件是粱州账目的是否被修改过,还有一件便是查王将军的私产,是否可能藏匿银两。 我往后靠了靠身子:“也罢,确实是难为你了,这么多宅子,他放到哪里都有可能,更有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库房,要抓个先行着实是太过困难。” “殿下放心,臣会着人留意各州各地的大作坊,一旦有人要消皇银或者有皇银流动于市场,定会第一时间截获,并告知殿下。”黄锃道,“到时候再逐一排查,应该会有头绪的多。” 我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黄锃走后,我便再也睡不着了。 他确实是应当有底气的。 黄锃明面上只是一个芝麻小官,可是能被皇帝指派到我身边,并当面传书的,虽然比不得那些皇党重臣,定然也能算是半个心腹。 他的线人神通广大,我也不问他有没有将我所说之事尽数禀报了皇帝。我想他大概是说了的,不过皇帝现在顽疾缠身,估计也没有心情来理会我这种小角色。这些各地的调令,大约都是先前这位九五至尊许给黄锃的。 玩暗探,安排线人,全天下最会这一套的就是皇帝。 我嘴上是叫他循序渐进,慢慢查探,可是时间却不等人。现在我手上不是没有筹码,留了这么久的周明世便是其中一位。 引他露出破绽只是早晚的事,现在还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要一击即中,不能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我手里的人还不够,如果要达成目的,一定要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蛰伏了这么久,步步为营,借着王将军这块板,我就能跳上去。 轿子疾行了三天,平安无事。 也不知道柏永曦那里是什么情况。就算他比我晚一日出发,这时候也已经到了明湖山了。 我有心想要发一封信问问,想想又没有这个必要。柏永曦武功卓绝,又是行医大家的人,需要我瞎操心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 柏永曦这么会用药,我装病的时候有没有给他看出什么猫腻来?看他急得留在清江县的样子,希望是没有。 第四日是个阴天,没有太阳。我这两日已经被颠得分不清半天和黑夜,天上有没有云也更与我无关。 覃东这条路尤其的长,主要还是为了凸显我因为和苒苒公主发生冲突,因此不惜绕原路回去,实则是为了让暴民两头跑,耗费精力。 过了三天,我也离皇城越来越近了。 暴民大都是因为群情激愤,也算是天灾人祸的迁怒,又加上一些地头蛇山大王的鼓动,于是就有人做起抢宝发财的美梦。 我也希望这些只是简单的暴民,而不是有人组织推动的。如果是那样,那就要棘手的多了。 天下已经乱了,南篁得以短暂地避于一隅,现在皇帝不稳,又要交替皇权,蠢蠢欲动的人也不少,而且太子素日也不是能独当一面的强势角色,弄不好在更迭的时候就会被有心人架空,当作傀儡。 据我所知,四下所谓的英雄好汉也并不安分。 正想着,轿子忽然猛停,我没有坐稳,整个人冲了出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窗框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这是遇到敌情了。 早有预料会遇到袭击,于是我一路都吩咐手下的侍卫慎之又慎,千万不能松懈。 我挑开帘子,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被惊了一惊。 这些人竟然准备得这么周全,不像是随意组成的暴民,反而像是整装待发,训练有素的民兵。 此处正是一座城郊的树林,他们显然早有准备,一哄而上,将我们牢牢围在中间。 为首那个是个刀疤脸,哼哼冷笑两声扬气刀来,先气吞山河地喝:“好一出迷魂阵,把我们骗得都去明湖山截人!今日你们跑不了了,乖乖留下钱财女眷,如若不然大爷手起刀落,一个也别想活!” 我嗤之以鼻,劫钱财还要留女眷,竟然还是个花花土匪。 这些人显然已经是在柏永曦那里碰了壁,这才跑过来的,如果这就给他们拆穿了,就只给苒苒公主争取了三四日。 从黔县马不停蹄地回皇城,而且沿途还不能去大驿站,东躲西藏,三日肯定是不够的。 他们是最早一波反应过来的,说明白柏永曦那里已经露了馅。 我不紧不慢地从轿子上下来,睨了一圈:“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过来扰本宫銮驾?” 两旁几个草兵眼睛忽然绿了起来,却被为首那个刀疤脸狠掼了一下脑袋:“看,看看看,看个屁!等会儿面具摘下来又是个臭汉孬种——” 他没能说完,一支箭就叮入了他的心口。那刀疤脸惊愕地望着自己的胸口,又木木地抬头,而后身子就直直摔了下去。 第一百零五章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我不等他们反应,挽弓搭箭又是两发,又是两人摔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四下围着的草兵一个也不敢动,盯着我的神色也变了。旁边有个趿着鞋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要死了,哪有这么狠的娘们儿,这也是个披了皮的!” 我高高抬着头,将手上的弓箭丢还给身侧的侍卫,往前走了两步,那个方才吐了口水的草兵就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死了过去。 “告诉你们邬葭公主今天就藏在我们里面,嫁妆就在这几个箱子里,你们也抢不到。”我语速极快地道,“知道邬葭最厉害的是什么吗?是蛊,是毒!你们方才都中了邬葭的定身散,天黑前若是一动,或是一说话,浑身血液倒流,脉断筋折,不出两步路的功夫,他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身侧的黄锃上前来向我拱手:“殿下,事不宜迟,快去与陛下的大军会和。” 我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前走,狠推了两个面前的草兵,暗中用袖口的飞镖刺入他们的胸口。 众人原本还有些犹豫,这回看见被推动的两人也倒下了,便真就不敢再动,连张口骂街也不敢。 我心中暗笑这些人愚蠢,脚下加快了速度,很快就领着身后侍卫出了包围圈。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情,这个时候再假仁慈就没有必要了。 重新上了轿子,轿子便平平稳稳地离去了。 我透过帘子向后看,只见那群人果真站得端端正正,哑然失笑。 方才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黄锃手下的小动作,这才伪造出那个吐唾沫的人中毒身亡的假象。 一切都早有安排,现在我要做的是让这些追兵以为东西都在我这里,然后引他们追上来。 黄锃带着几个兵与我分开。前面要通过的是一个峡谷,刚刚他说我要去与皇帝的大军回合,为的就是后面这一招。 我通过后,他们会埋伏在峡谷的两侧,用麻绳固定石块和箭头,伪造出有许多兵士埋伏在山谷之上的模样,让敌人望而却步。 这样一拖再拖,一日的路程,足矣将他们甩掉了。 车队一路走得很快,大约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黄锃骑着快马来同我回合,告诉我后面事已了。他们已经被堵在山谷那里,还没缓过劲儿来。 他转而又低落起来:“殿下,可是各地的叛民似乎都已收到了消息,正在朝覃东聚拢来。臣在路上已经听到了许多招兵买马的消息。” 我摇摇头:“既然丢出去的话,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没有退缩的可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化险为夷。你先不要忙,安排几个人断后,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随后,我又分派了几个人往前面探路,所有的侍兵都警戒起来。 风吹草动,马蹄声乱,我扶着车框靠着窗,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车里柏永曦留下的香料还在燃烧着,飘出来的烟跟着马车的颠簸一同发着抖,终于在一个弯道翻倒下去,撒了满车的灰。 我险些撑到那泛着火的白沫上。也是我晕得糊涂了,什么药膏香料都一同用上了,整个人却还是昏昏沉沉,在这种疾行下小炉必然是会翻的。 又是一阵颠簸,风掀开纱幔掠过我的耳朵。我伸手一截,一柄箭就定在了我的指腹,尖圆的箭杆前是雪亮锋利的箭头。 轿子又行了两日,绕得越来越远,断后和探路的兵也都禀报过来,现在我已经被两面夹击,进退不得。 我命黄锃和周明世去后面布局,身后放了个假轿子,让他们以为我们还滞留在桦城,于是又争取了一段时间。 也大约是今日,我们要直面前面的伏兵了。 我没有想到这些人的数量之多,敌暗我明,防不胜防,这一战无法避免。 这时机竟然是正正好好。我望着彻底被大风掀开的帘子,轿子打翻的灰沫被吹得窜起烟来,不一会儿就有了火星。 我顺势滚下了轿子,翻上旁边早有准备的马上,脱掉长重的披风甩在了右面,立刻就包着五六支利箭滑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为这场大战准备到了现在,虽然早有禀报,但是我还是被这场暴乱的规模震撼了一番。 为了金钱,原来有这么多人可以豁出命去。 我看见了无数对准我们的利箭,森森地放着寒光,而后,万箭齐发。 我从马背上提起弓来,和身边的将士一样,拉起弓,由箭在我的眼睛和潜伏在草林中隐约露出的兽眼连出一线。耳边弓动铮鸣,手中的弦战栗着迎合风的咆哮,直冲进秘林中,咬合敌人的心脏。 箭雨你来我往,在半空中交杂。乱战中我策马向林外奔,力箭几乎是擦着我的腰过去,撕破了扎束着的绸带,外衣彻底敞开,我只感到风吹得我的衣服在身边张驰招展,全世界的寒和冷一霎那从鼻子灌入我的身体,几乎即刻便在我的血液里结了一层薄冰。 我本能地压着身子勒着缰绳扒在马的左侧,踩着蹬,避开身后如潮水般疯咬上来的箭。 身后还有许多护着我的兵士,弓箭稀疏下来,正是黄昏时刻,两旁埋伏的人都拉了家伙拥上来。 我弃马而下,在昏暗的光线下,绊马索并不是那样引人注目,但是却是致命的。 身侧的人见我下马,接到信号,也纷纷落地,向我聚拢来,拉出刀剑迎敌。 刀枪剑戟嗡鸣不断,夕阳西下,置身于战场中,我来不及去看周围是否有人受伤流血,首级落地,只是一晃神就是一柄新的利刃向我横扫过来。 这时候我感到四肢都不再受自己的控制,都是最最原始的本能,一路撞开阻拦的横杠,死咬着牙,拼死地砸。 混战当中,我眼中没有了人,只有上下翻飞的一把刃,打得脱了手或是拔不出来,就从地上捡新的,手中是剑,再是刀,最后又变回了剑,随后又不知道变成什么雪亮的刺了。 第一百零六章 虎骑跃,华眊旋,朱火延起腾飞烟 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再也没有了联系,一个暂时魂飞天外,一个尚还在地上缠斗。 余光中,视线愈发地红起来,不知道是血,还是天边燃烧的火焰。 我往后退了几步,方才恍然认出来,这竟然是我烧得正凶的轿子。身旁一个人影蹿出来,把着轿子前的杠,托抡起这庞然大物,用力摔在源源不断冲来的叛军身上。大火像是泼出去的水,往上一张,打开了血盆大口,呜得一声就将人吞进那半透明的身子里,欲生欲死。 那折磨了我过去数日的轿子也终于摔得四分五裂,残肢断股散了一地。 这只是偌大战场中极小的一隅,黄锃砸了轿子,立刻护住我,带着人边打边向城内靠拢。 天干物燥,月至轸宿,宜纵火! 那轿子爆裂的声音触动了禁忌的锁链,喷涌的大火霎时向两边打开,像是绯色的凤凰长开了翅膀,向着退去的晚霞发出最后的长啸。 大风在这时拔地而起,连成网状的火焰终于熏得树叶也烧了起来。整个树林都开始发起了抖,发起了狂,都开始迎着火凰的号召跳起了悲壮而热烈的舞。 烧。它喊。 烧! 火席卷了整片树林,红浪沏迭,潗?呀呷,有什么人在喊,有什么人在哭,一并都消散在浓烟滚滚当中了。 我带着众人一同向城内去,连夜敲开了尚还在睡梦中县令的门,让他帮我们立刻重新准备车马。 因为这不是大县,只是诸多小城之一,我又刻意隐匿了行迹,跨州渡城都没有告知州牧,让人专门保护。这么久都没有出事,突然在一个最偏远不过的小城郊打了起来。 可怜那县令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得从被窝里爬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立刻就找人去为我们置办车马行装,生怕有怠慢。 我回过头,烟雾覆盖了天际,天已尽暗。 周明世上前来拱手,笑道:“殿下这仗打得漂亮,但是实在动静太大,之后要如何是好?” 我心情沉重,笑不出来。 原本我后面有追兵,前面有拦截,其实是可以在每州寻求官府保护和帮助的,可是南篁实在是太穷,兵也养不起。要是许州这种边疆要地还好,但是这种沿途的小州就算把全州的兵都调过来,除去混饭的老弱病残,也凑不齐五百精兵。 这一点点官兵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我小心翼翼地自己走。 现在迫不得已打了一仗,之后的行踪就更难隐藏了,拖也再拖不了多久了。 苒苒公主那里的状况我还是不太明了,没有信传过来,应该就是还没有安全抵达。 我这时候自己还是一团乱麻,实在不想见到周明世这张脸,幸好黄锃走了过来。 虽然我之前是在周明世面前装得依旧与黄锃不和,但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也假意大度地与他不再计较,并总将一些看似要送命的事情交给他去做。 久而久之,周明世也没有怀疑了。 “殿下这招真是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了。”黄锃道,“一路叫我们都换了马,浩浩荡荡地往这里来,真的让他们在树林周围都布满了绊马索。这火一烧,圈地自牢!” 所谓绊马索,便是用草扎成的粗绳,隐在草间,扎在树间,让马上人摔得七荤八素,束手就擒。 我故意几乎让人人骑马,叛军自作聪明,就在树林中布满了绊马索。这草绳一受火,烧得是极快的,又身在树林之中,火一着,就是天然的火牢,一个也跑不掉。 本来是想要直接放火,可是我疏忽大意,先叫轿子着了火。幸好燃得不快,我也只好将错就错,意外之喜是竟然还达到了出奇的效果。 我不去看他,转身向周明世道:“希望追兵能叫我们喘口气,今日你带将领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就继续赶路。你再去记一记伤亡的侍卫,做个名单一并交给本宫。” 他应声去了。 我这才能放下心来和黄锃交谈:“后面有没有消息?” 黄锃也明白方才的冷落是逢场作戏,见我发问一拍手道:“臣方才正是要禀报此事。今日早晨后面就传来了消息,碍于那个眼睛,臣一直没有和殿下说的机会。第二波人去看了殿下诓他们的定身散便发现了那是子虚乌有,那群人气急败坏地冲到峡谷,却不敢往前了。臣按照殿下说的,只在上面绑了一排箭,左右射了两发,下面的人就屁滚尿流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群人又傻了大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又被骗了,最后又在桦城,没被骗几个时辰又追了起来。现在离我们大约还有一天半的路程,且人数众多,至少汇聚了三路人马,虽然都是临时组建的队伍,但还是不可小觑。” 我点点头:“不眠不休赶了这么久,铁打的人也要累坏了,要急行也不经不住这样耗。今夜虽然没有损失太多,但还是需要休息整顿一番。” 黄锃点点头,见我倦累不已,也就没有多加打扰,退了下去。 恶斗了一番后,我浑身都筋骨也如同那轿子般,散了架。 我睁着眼睛是绛色,闭上眼睛又是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想要睡,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去回想那些画面。 方才脑子就像是断了片,现在所有的回忆都回来了,张牙舞爪地挠着我的心,让我只能支着额头在桌上不断地吸气,却总也不够似的。 这几日崩得太紧,我感到自己浑身都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睁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的眼睛,看了好半会儿,眼前的事物都还是两层虚影,怎么聚也聚不回一个来。 眼皮又开始打起架来,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衣服了好半天,才有一个想法慢慢在我的脑海中凝固起来。 因为腰带被射断,我的外衣一直敞着。 梦里没有再梦到那些充满血和火的画面了,只是鼻息还留有一点点的腥味。 我看见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在深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靠着墙哭了起来。 天上没有雨,也没有雪,只有一颗圆滚滚的太阳,被云吞掉了。 第一百零七章 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在帘帏 万幸之事,便是这次伤亡非常小,虽然有被灼伤的侍卫,但只有三人没能活着进城。 身后这群人追个没停,我们一路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反而是他们,沿路招兵买马,劳累的就留下,马上又有新的涌入进来,越来越快,很快就拉近了距离。 前面的那批叛军已经被我一把火烧得七零八落了,沿路也遇到不少残兵来骚扰,但都不足为惧,现在后面这一批才成了愈发叫人担心。 这样跑是肯定跑不掉的,而且我先前已经用计延缓了他们多次,现在再耍花样肯定都是徒劳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干脆停下来好生休息,不再赶路,专等着这些人来。 我这么想着,也的确这么做了,在城郊处找了一间客栈歇息下来。黄锃和周明世听闻我这个决定,都前来劝谏,但都被我退了回去。 悠哉悠哉休息了一整天,我这才又召集了黄锃和周明世,嘱咐他们办事,并要瞒住一个人。 夜幕来临的时候,万物归寂。 红穗服侍我简单洗漱后,端来一杯暖身子的茶,我饮尽后果然身子舒畅了许多。 七八天的赶路,跑得是日颠夜倒,舒舒服服坐下来,躺下来无所事事一整天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侧卧在床上,窗半开着,微微地透进风来,蜡烛缓缓地燃着,似乎很是悲伤,落下红泪来。 躺在床上看不见星斗,也没有小虫子鸣叫的声音,只有风不断拍打窗户的声音。 因为支了木条,它合不上,只能悬在空中,萧萧瑟瑟,进退不能。 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我的眼就迷了,一开始还能看到红光摇曳,后来我竟然感觉我能够看见风,看见风推搡着墙上蜡烛的红光,推得火蕊向左去,被挤得细长,最后又被拉回原位。 墙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结果被蜡烛照成了红色,后来又模模糊糊,黑亮黑亮地闪烁着。 风将蜡烛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迟迟不向我这里靠近,待到我猛然感到冰凉冰凉的时候,睁开眼睛,却不是风。 是一把小刀,抵在了我的脖颈上。 因为房间里太黑,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加上眼睛实在干涩难忍,所以我看不清拿着刀的是谁。 我心狠狠一揪,嘴上还是问道:“来者何人?你难道不知本宫是当朝的公主殿下?来人!” 我叫了三两声,外面一声回应都没有,偌大一个客栈住满的侍卫竟然都像是死人。 那刀又向我的脖子顶了顶,我不得不往床上靠了靠,心中更凉。 “若不是何大哥特意叮嘱了所有人质都要过目,我真想要杀了你。殿下。”一个女声咬着“殿下”二字,即使隔着黑暗,我还是能够感到那彻骨的恨意,顺着脖子上的刀,扎进了我的身体里。 这个女声我万分地熟悉,我一个激灵:“红穗?” 旁边的蜡烛先是忽悠悠亮起一个点儿,然后慢慢放大,照亮了那张忠实婢女的脸。 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一样的人,却是全然不一样的光景。 看惯了她的低眉顺眼,我从未想过那张温顺乖巧的脸,有朝一日会呈现出这样的狰狞。 诡异莫测的光在她的侧脸上打了一层影,在她的眼球里烧了起来。 “红穗,本宫自问平素待你不薄,你这是作甚?”我道,感到脖子上的刀又紧了紧。 “待我不薄?”她凑近了我的脸,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手舞足蹈,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红穗双目通红,整个人像是魔怔了,指着我的鼻子,紧紧握着拳头,青筋凸起。 “几个巴掌给一颗甜枣,打得我满口的血然后给我一根狗屁簪子,我稀罕那东西么?我宫外三族都早八百年就饿死了!这带皇家印记的簪子能干什么,换钱再把九族一并诛了吗?”烛光闪烁着,在她的脸上画着从她心底往外的诅咒,字字诛心,句句沁血。 我看见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睛往下落。 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我几乎窒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吗? 窗子依旧开着,黑夜像是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扒着框,睁着眼睛,随时都要冲进来,用利齿将我的血肉分离肢解。 即使仅仅是那道目光,就几乎是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很久很久才找回了沙哑的嗓音:“我以为……你后来不是还来救我么?” 背靠着黑暗的红穗拎住了我的领子,声音带了些哽咽,几乎状若癫狂:“你这个没有心的妖女!你折磨得我还不够么?我来救你?我是发了疯了才来救你。当初你叫我散播什么武林盟主的谣言,我一个弱质女子,在深宫中无依无靠,我能怎么办?难道成了你一个凭空冒出来公主的大侍女就能一夜生翼了吗?我只能用那支你给我的簪子贿赂,走了多少地方,都是见惯了宝贝的老油子,谁看这支簪子?!” 嘶吼到了最后,她已泣不成声,似乎又被拉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深夜,无助地在四下游荡,手里攥着的那支簪子成了唯一的依靠。 我猛然想起来,当日滴血验亲的时候她来救我,当时她头上的簪子被她推说太过匆忙,因此跑掉了——这么说来,竟然是贿赂掉了? 我从未想过这些。当时来到南篁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我只想要让她快点独当一面,能够为我所用,谁曾想竟然将她逼到了这种境地。 很多事情,竟然从那么久以前就有了预兆。 “这么说……我当日赏了你簪子,你还没戴几天,就不得不换了出去?”我感到脖子有些湿润,正一突一突地痛。 红穗抓着我的领子,再次尖叫了起来,沉寂了不知多久的愤怒一齐喷发了出来,冰冷的泪水近到飞溅到了我的脸上:“若要是一根簪子能解决的事情,你自己不会做么?!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顽玉簪子,还有这副身子——你说说,我还能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如梦如仙忽零落,暮霞何处绿屏空 她慢慢垂下了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真的不知道吗?!” 我望着似乎在悬崖边上挣扎的红穗,嗫嚅了很久,终究还是把那句“真的”咽回了肚子里,沉入那几乎要将我撑爆的愧海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害了她吗? 毫无疑问,是的。 “为了你这个妖女。我不得不委身于皇帝老儿身边的那个死太监。他是一个阄人——是一个疯子!”她似乎是再也不堪回首,松开了抓住我衣领的手,跪坐在了我的床榻前,用手遮了因为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肩膀不断抽动,“后来,我为了躲他,几乎不敢殿门半步。你这贱人不会知道他用什么手段羞辱我,你也不会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折磨我,你只知道云淡风轻地来一句,说‘没关系,丢了一根簪子算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大可以每日赏你一根’——你到底是不是人?你怎能心安理得地说出那样的话?” 我耳边轰鸣大作,从未想过这其中竟然还有那样一番隐情。 记忆猛然将我拖拽回还在皇宫的日子,有一次皇帝派一个大太监来传信,我都没有做什么,红穗就先跪了下来,直到那太监离去都不敢抬起头来。我当时还感到疑惑,却从来没有多想。 是不可疑吗?不是的,只是我从未真正关心过红穗,这个我以为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宫女。 是那个太监吗?我拼命地去回想那个太监的脸和声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那张脸被模糊在记忆里,我伸手想要拨开那层雾,却怎么摆也摆不掉,怎么挥也挥不开。 但是当时跪在地上的红穗却是无比的清晰。她就和现在一样,跪在冰凉的地上,微微发着抖。汗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恨和恐惧从地上的影子里生出来,然后爬上了她的身子,挖走了她那想要碌碌无为都难以实现的奢望。 是我一手酿成了她的悲剧,是我造成了她的痛苦。 我这个所谓的主人,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将她推入了悬崖。 “我好恨。”她喃喃道,猛然又抬起了头,流满眼泪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蜡,“当日有个人告诉我你是个冒牌公主,叫我随后上朝作证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立刻就把那根带给我这么多痛苦的簪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我要你,和它一样碎尸万段。” 红穗抽了一下鼻子,又道:“后来,绿衣来告诉我你被押上朝,我几乎乐疯了,穿戴整齐,候在外面,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望眼欲穿了的时候,没等来那人叫我作证,却等来了你平安回来的消息。” 我回想起红穗前来见我的时候,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我以为她是为了救我,却没想到背后的隐情却是这样的。 那是谁救了我? 我几乎不敢相信,面对红穗声声的控诉,我竟然还不由自主地去想究竟是谁救了我。 自私自利,我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死活。 我只想着自己。 眼眶热了起来,我想要抱头痛哭一场,却猛然感到自己没有资格在她面前落泪。 我没有资格和她冰释前嫌。都是我害了她。几乎要逼死了她。 “对不起。”我说,脖子上蜿蜒的血淌进了衣领,“对不起。” 她怪笑起来,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拉倒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能还给我吗?你能赔给我吗?我要你百倍,千倍的偿还。好好活着——你睡前喝的那杯茶里已经被我下了软骨散,现在四肢乏力,已经任人摆布了。我要让你活得比我痛一万倍!” 我滚落在地上,勉强撑起肩膀,涩声道:“红穗,回头是岸,现在还来得及。” “岸?”她再次大笑起来,泪水从眼角肆意地飘落,再次荡漾在早已泛滥的面,“我早就溺死了!我现在只是一只恶鬼,来报仇,看着你痛不欲生的鬼!告诉你,现在全楼的人都中了药,你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能来救你了。” 她兀自狂笑了一阵,直到我看见窗外的黑夜被火光打破,似乎有许多人来到了客栈外。 红穗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又冲了回来,急急忙忙地从身上拿出一卷绳子来,反绑住我的手来。 她激动地几乎连绳子都拿不住,绑了好几圈才打上结。 门猛然砰地一声被撞开,外面走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红穗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在了门的旁边,又变回了谨小慎微恭敬服侍的小宫女。 她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试探道:“何大哥,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能不能把她交给我处置?” 为首那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摇摇晃晃地蹲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见那张酡红的脸,像是两颗球黏在腮帮子的两侧,还有中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夹在两个球中间转悠转悠,从我的脸一路向下。 我向后缩了一缩。 那个被称作何大哥的男人忽然笑起来,站起身,拍了拍红穗的肩膀,可怜她并不厚实的身子几乎受不住拿厚重的一掌,几乎被打得趴下去。 她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慌张:“何大哥?” “这样的美人,你要了去做什么?难道不该孝敬孝敬大哥?”他说罢就走了出去,似乎还感到自己说了个很有趣的笑话,噗呲笑出声来,“没关系,你想要报仇嘛,我们兄弟几个有的是手段让她欲生欲死。” 红穗似乎还面有不甘,但听到这里也就不敢吱声了。 她盯着我,冷笑了两声,露出胜利者的姿态,随后也跟着走了出去,两旁卫兵模样的人立刻上前架着我往外走。 到了外面,我被塞进一辆车中,外面已经有了不少被架着的侍卫和侍女,都是手脚瘫软无力的模样,已然行走不能。 我感到胸口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 第一百零九章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他们没有蒙上我的眼睛,是算准了我现在手脚无力,所以胸有成竹,有恃无恐。 车并没有走多久就停了下来,只是把我们绑到了城外他们驻扎的地方。 我被押下车去,眼前有许多草兵举着火把围成三两圈,见到前面这个何大哥就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红穗也隐没在这些人当中,低头行礼的时候,还顺带狠狠瞪了我一眼。 已有不少人被绑在了后面的草棚里。 原本这里是一个村落,但是在我们来到城镇的时候都给了他们盘缠,让他们暂且去外乡避一避。 我没有被丢尽草棚,而是被单独丢进了柴房。 推开门的时候,柴房里有一股长年油烟和焦臭的味道,旁边还胡乱堆积着一些草木。 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在一堆木头上,耳边只听见干柴滚落在地上骨碌散开的声音。 额前似乎是被立起的木刺磕到,痛得我吸了一口气。 “好公主,这一路你可是耍得老子不轻。” 我慢慢挪动脖颈,额头失去木头的支撑碰到了地上。 一缕门外的火光覆在我的左眼上,轻轻闪动着。我感到一双手抓着我的发髻,扯着我的头皮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正是那个何贼。 “关上门……”我深深吸气,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让你的手下走远点……求你。” 他哈哈大笑起来,没松开我的头发,拖得我趴在了地上,出去吹了一声口哨,外面守着的几个人影就晃开了。 “还跟爷爷害羞么?”他用大脚往后一勾,门就砰地关了上去,又自觉阴谋得逞般嘿嘿笑了两声,“你看,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没弄疼殿下?” 他说着将我的头发一松,被抓散的簪子便叮叮当当落在我的两边。 旁边的窗子很窄,也开得高,漏进来一点点月光来。 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头发半散不散,和身后的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一同压在若即若离的光上。 越来越近了。 外面嘭地一声炮响,我猛然转过身,一柄匕首从袖口滑进手中,早已被割开的绳子滑落在地上。 月光在翻身的时候落进我的眼睛,让手中的刃蒙上一层森冷的寒光。 毫无防备的何贼猝然被我捂住嘴。我顺着力道将他推撞上灶台,将手中的尖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他睁大一双绿豆眼,手脚抽搐扑腾了片刻,不多时就没了气息。 我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庞然大物便歪下去,脑后灶台的尖角留下一道暗红。 我从这花贼腰间拔走了他的兵器,长刀当啷出鞘,映着月光随我撞开了门。 外面已然大乱,喊杀连天。我开门时,正看见旁边的草屋那些被抓住的侍卫冲了出来,黄锃策马领着头,绕着几个草棚丢下麻袋。袋子散开,里面露出明晃晃的尖刀,被那些生龙活虎的侍卫捡起来,加入战局。 原本假意困蒙无力的眼睛都亮了回来。 突如其来的里应外合,草兵们被打得措手不及,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一朝生变,群龙无首,许多人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当了刀下鬼。 在还未熄灭的篝火中,倒下了一具具身躯,我手中的长刀已然沾满了献血。 在被熏得几近模糊的半空中,我看见一抹浅红色的影子和一双通红的眼睛。 那是红穗。 她站在篝火的那边,忽然腿一软跪了下来,两行泪也淌到了下颚:“为什么?你怎么发现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闭上了眼睛,回手击开一个想要偷袭的草兵,黄锃立即冲来将他斩于马下。 怎么知道的? 脑海中闪过她这两日以在树林一战被惊吓过度为由没有到我跟前服侍,以至于我一路松开了外衣都没有贴心的丫头帮忙打点。 又闪过在户楠时,柏永曦对红穗莫名的敌意。我微微低下头,睁开了眼睛,仿佛手里又躺着那张压在剑底,柏永曦偷偷塞在那里的字条。 上面写着,小心红穗,茶中有毒。 同样的伎俩想要用两次,她还真是傻透了。 脚边又倒下一具尸体,我抬头望着火那一边的红穗,苦笑道:“是我还在皇城的时候。你那日来救我,说你懂医,你的家乡在清江县。” 红穗倏然抬起头来,脸上的泪抖得厉害,跳进她张开的嘴里了。 “不过在我收你为婢的时候就派人查过你的底细。你确是阜州出身,却不是在清江县。”身旁的刀剑无眼,此地并非讲话之所,但是我还是站在这里,一字一句,慢慢说与她听,“想来你也是急中生智,却未曾想到多说多错。事情过了这么久,你大概早也记不得当初说了什么了。你记得么,前阵子我们行至清江县,我还叫你带路。你答的什么,就不必我提了罢。” 火烧得那样烈,她眼中却一点光也没有。 我想要信她。查到祖籍的出入时我还心存侥幸,柏永曦再三告诫的时候,我依旧只相信我之所见,直到清江县,我才真正明白了她恨我入骨。 恨的是什么,我如今才终于明白了。 我看不见的地方太多了,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强硬专横的态度让她无法坦诚相告,这一切都是早已埋下了今日的上下背德。 在大乱中草兵早已经七零八落,黄锃在我身边跪下:“恭贺殿下,扫清了追兵。此战之后,路上便没有拦路虎了。” 我回身目光撞进满地的狼藉,闭目深吸了几口气。火并没有温暖夜间的湿气,此时都钻进了我的肺腑。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我知道那是红穗。衣服贴在她的背脊,起伏不定。她趴在地上,伏在火边,嚎啕大哭。 我想起昨日晚上,我在她屋内搜药粉时的光景。她的行囊很小,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件衣服,很容易就在那些绞杂的布料当中找到了药粉。 我捻了一点点,出去找了医女,配制解药。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去碰那明显被泪水濡湿的枕巾。 第一百一十章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 我坐在篝火前,再热烈的火却也不能让手重新温暖起来。 我想起红穗被淹没在衣袖中的眼泪,又想起自己从袖中解下一个装满碎银的小布袋,放在她的面前。 还能如何呢?我再想不到别的补偿了。 我很想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告诉她,我没想过会伤到她,和她再说几声抱歉。 但是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和她也再不能回头。 刚刚来到南篁的时候,我的戾气是极重的,就指着一股横劲儿在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摸爬滚打。在流言蜚语里走过,在处处杀机中生过,泪也流过,血也淌过,遮莫从头来过,我们大抵也是同样的结局。 假如当初遇到的不是红穗,那今日在断肢残股当中失声痛哭的就会是另一个饱受苦难的宫女。无论如何轮转,我都注定了在这诛心的现实当中饮下那杯注定有毒的茶,认清这场被我一手造成的背叛。 我眼前的火愈发地模糊,透过摇曳攒动的苗尖儿,我看见远处模模糊糊,被风挤得变了形的黑树焦林。 恍惚中,似乎有一群夜鸟,被惊了起来,胡乱拍打着翅膀,呼啦啦抽掉了将落不落的叶子。 我感到胃被这阵风吹得骤然瑟缩起来,腰立刻就弯了下去,努力撑住才没栽进火里。 又酸又涩的东西涌进了我的嘴里。我再也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我身边再也没有红穗了,我将她留在了阜州。 医女又给我沿路抓了很多药,她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早就服过解药的我会对软骨散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心里清楚,红穗在我的茶里加的料绝不止软骨散这么简单,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几服药下去,第二日我醒来便感觉好了起来。 现在前后夹击的追兵都被打散,现在疾行数日的兵队终于可以喘息一二,不至于还没到皇城就累死大半。 到了现在,我还没有听到苒苒公主遇险的消息,那便是万事大吉,一切都不算太晚。 这些临时起义做梦的草兵,一旦打散了就极难聚起来,黄锃乐得眉开眼笑,目前是将回去的路给扫空了。 虽然如此,但是我还是不想要掉以轻心,前面和后门探路的兵还是依旧地派,但是都没有特别的消息传过来,四处风平浪静。 基本覃东的路都绕完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危险,算算日子苒苒公主大约已经在在了进中城的路上,我们也调转了方向,往正路回去。 溜了这帮人这么久,终于能够回去了。 折腾到现在,我也身心俱疲,踏上归途,在终点等着我的却不是家,是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 在回程的路上,即使我们已经尽量低调,但还是不免有暴民骚扰,而且为了不显得大摇大摆,惹得群情激奋,再聚出一队麻烦兵来,我们便还是尽量避开城集,改从郊外潜行。 湫山横跨南篁,若是走明湖山和黔县是可以绕开的,但是我们已经绕到了覃东,那翻湫山就成了去中城的必经之路。 临到湫山下,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四国头一号,响当当的名山。湫山以长着称,虽然也有长年积雪,一眼望不到顶的的高峰,但是却并不在中城这边,所以翻山也不算什么人力无法达到的事情,只是要花费些力气罢了。 随行的侍卫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我从中城带出来的,虽然这里还属于兕州,也并不与中城相靠,但这里是城防的第一道关卡,所以他们对于这附近的环境摸得还是十分透彻的。 有个老兵还道,因为这里山路崎岖,状如兕之板角,又取其祥瑞之意,故而命名。 这些山峰山路都各有其名,现在我们都是疲兵劳将,若说最为合适的还是要从娃娃峰翻过去。 我是背过舆图的,虽然有大概一个形状和路线,但是若要真的身临其境,还是需要向导指点才能爬上去。 轿子早就被烧掉了,况且登娃娃峰的时候我也更不可能让人抬着我走。我望着晨曦的太阳,一点点向前。 娃娃峰还是因为矮小得名的,冬天却断断不能爬,因为地势低下去,两边夹着它的母峰和父峰极容易发生雪崩,许多人都被埋在里面,再也没能走出来。 它矮小,却不代表娃娃没有脾气,一不小心走错了,走到不应该走的脆弱地方,那这些看起来坚硬的地面就软了,人必定滑下去,死无全尸。 但是我们急着回去,再晃荡下去就算再傻的人也要发现倪端了。没这么多时间去登高望远,只能排除了几条线,剑走偏锋了。 这山翻得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天还好死不死地阴了下来,领头那个兵立刻就向我奏,说原本要在中途休息的,现在是断然不行了,要赶紧下去。 在底下的时候看不见顶,到了娃娃峰顶的时候,我抬起头,又看不清母峰和父峰的顶,只能兀自感叹一山更比一山高了。 阳光早已经被乌云遮住看不见了,上面浓云翻滚。山顶光秃秃的,穿堂的风迷得每个上来的人都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用袖子顶着向前。 在飘摇的衣袂中,我看见两边矗立的高峰将腰间袋子上挂着的珠饰吹挤得烁烁发抖,战栗起来。 两座庞然大物面前,爬了这么久的山,一路这么辛苦,冒了这么大的险,忽然就觉得没了意义。 我以为的山顶,却只不过是两边青云士的山腰。我的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惶惶不安来,但是依旧只能用被风吹得凌乱破碎的几个无力字词来安慰自己不要多想。 至少我登上了山头,山下的人只有仰望。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去的路比上来还要险,到了山腰的时候天上飘起来毛毛雨,先前还硬着头皮打趣儿的几个兵现在也都把脸沉了下去,不再笑闹了。 所有人都在专心赶路,每一步都踏得慎之又慎,赶在大雨下来之前,到达山底,平安回到中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樊山霸气尽,寥落天地秋 到了山脚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紧绷着的。 但任谁也没想到,刚刚落了地,倏然两边的林丛中哐啷响起了金锣,震得草叶飞荡,天地无光。 地上的沙石率先扬起来,冰冷的雨瓢泼起来,被两旁侍卫抽出的长剑斩碎。破碎成两半的雨和蹿出来的黑影一同摔在了地上,溅起鲜红的血色。 缠绕在我梦境中挥之不去的血终于寻到了机会,在这一刻开花结果,在风中撞出铮鸣,飞泼了我的半面,糊湿了我的眼睑。 所有人的刀剑都似乎被风扑得撞在了一处,我来不及听见黑白无常齐声放开锁链的声音,也来不及听黄锃在大雨中张开嘴,声嘶力竭吼喊的那句“护驾”。 我只看见红色的花开在半空,被风吹裂的残瓣儿洋洋洒洒地在雨中浑水摸鱼,一道雷从天而降,盖过了地上所有的声音。 秋雷,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空,这样亮,这样狠,这样毫不留情。 这群人是什么地方来的?! 前面的被杀倒了,后面的被打散了,侦兵也没有传回来任何消息,这群训练有素的杀手是什么地方蹿出来的? 我踉跄几步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上,满天的雨打得我眼前的天地都哆嗦了起来。 这里是去中城的必经之路,是谁早就在这里埋伏好了,守株待兔? 身旁和我奔波数十日的侍卫节节败退,在这群狼虫虎豹的围攻下溃散了起来。 为什么?是谁? 我感到头发被雨水和血浸得透湿,紧紧贴在我的脖子后面。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将我狠狠向地上压,抬不起头来。 手中的兵刃和敌人相接。在我脸上的雨水张开手脚胡乱爬行,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下摔落在了我的鞋面。 周围的侍卫都紧紧守着我,形成一个小圈。 我的左手紧紧握在右手上,已经冻得毫无知觉。我攥得越紧,剑却抖得越厉害。 那条白线将我眼前的世界一划两半,一半是血,还有一半依旧是血。 我猛地将剑一甩,打掉了一柄向我砍来的刀,周围的守着的侍卫圈子也彻底破了,陷入乱战。 雨越下越大,水珠砸在我的身上和头顶,像是一根又一根接连不断的小针,割开我的皮肉,化作冰渣直融于血液,又撞上我的耳膜,咚咚乱响。 我几乎都不敢相信,在喉咙里发出的咆哮是我自己的声音。只是感到胸口被用力压了下去,什么极重要的东西碎了开来,被吐在风中,消逝飘散。 最后一点点理智断了片,淹没在滔天的血泉中。 雨不甘示弱地大滴大滴疾落而下,最终连成千万条泛着寒光的线,我前进一步入网,后退一步被撕割成千万碎片。 密密麻麻的线,我用剑劈不开,用计破不动,冥冥中收网的手掐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只拼命地向锋利的网线撞过去。雨水肆意地流进我的嘴里,又冷又涩。 还有些咸。 我不能让他们死。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死在娃娃峰。 我很想要大喊大叫,很想要有开天破海的功夫,可是在潮起潮落中,我只能无助地挥动手里的兵刃,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染红将士的衣领。 汹涌澎湃的刀光剑影中,洪水猛兽般的刺客又冲过来,冲我们变本加厉地发难。 “你们,到底,是谁?”我撞了三刀,与一个刺客刀对剑相抵相持。雨被大风呼地吹进我的眼睛里,他乘机顶开我的剑,再又是一刀。 趁着他左边的空隙,我侧身避开,将剑冲插进他的胸口。我踩着他的胸膛把利刃拔出,热血便飙泼了半臂。 我拖着浑身的腥,在死人堆里行走,在黑云的低语中再次举起了剑。此时我早已浑身麻木,每一个动作都是出于本能,心无旁骛,只剩下眼前的一道寒光。 此时身旁的树林似乎又是一阵骚动,我抬眼一看,几乎又栽在一个偷袭之人的手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子里嘶啦啦张开了一圈大弓,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中间人,蓄势待发。 我来不及思考,大喊道:“有弓箭!!!” 只是眨眼的功夫,我话音未落,这些紧绷着的弓就松了开来。 我揪住身前刺客的尸体,趴在地上滚了一圈,脏泥污血糊了满身。 身上是横飞的铁箭,眼前是刺下来的雨箭,像是无数从天而降的匕首,我无处可逃,亦无处可避。 我看见身旁另一个刺客倒了下来,摔在地上死不瞑目。 这还不是一路人吗?! 这外面一圈人分明就是想要杀尽这圈内的活口,一口气也不留。 好一招黄雀在后! 这两队人也太过蹊跷,这样完备的计划,这样训练有素的突袭,又互不相干,究竟是谁要杀我?我到底触怒了何方神圣? 我感到自己身下的土都微微颤抖起来,雨水打得我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又不敢移动暴露位置,只能拼命地眨眼,将雨水挤出去。 今日都要交代在这里了么? 我……会死吗? 结束了吗?真的结束了吗? 在乌云的呢喃中,除了眼前依旧是半明半暗,嗅觉,味觉,听觉,感觉都霎时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闻到的是死亡,品到的是死亡,聆到的是死亡,觉出的依旧是死亡。 我置身一片脏污中,置身于最黑暗的角落里,到处是泥,到处是血,到处是臭烂残腐的雨,自己的衣服也碎得拼不出原来的样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堆尸体中苟且偷生。 可是我依旧记得光的味道,我依旧记得那个人在苦海无边中露出的笑容。 他微微偏头,眸中白日生星,迤飏潭瀹,三光融朗:“潇,湘。” 他在笑。 我也在笑。 在热泪和雨水交杂中透进来的那一丝清明中,我看见箭停了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人站着。 而在一圈弓箭手的脖子上,都抵上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 世界都静寂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还有我沉重的呼吸。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我推开身上的死尸,翻身从地上坐起来,雨水就从头发上滑到我的鼻尖。 林中提刀的人微微向前了一步。雨打在刀上,映着他脸的轮廓,却被冲刷得看不分明。 我顺着那身同样被淋得透湿的藏蓝袍子向上看,碰到一双冷硬的眼睛,被暴雨洗得极亮,极利。 他手轻轻一滑,地上人立刻血溅三尺,连一声尖叫也来不及。 这一下像是打开了开关,周围一圈霎时都变成了血的世界,本就被雨水鞭打得垂头丧气的绿叶又刺啦被血线抽过。 柏永曦从林子中走出来,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没法看懂他眸中是什么样的情绪,像是天上翻滚的乌云一同都被这黝黑吸了进去似的,带起来一阵风。 不过风吹不起我的头发了,它们都湿透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挤出一个笑容,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没能站稳。 他猛地拉住了我的肩膀,我才勉强稳住身子。 柏永曦脸上没有笑容,松开手,丢给我一把剑。我这才发现他腰间还绑着一支剑鞘:“我怎么来不得了?要是我没赶到,你就准备死在这里吗?” 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剑,旁边忽然从尸体中窜起来一个暴起的刺客,被我挑开刀锋,横上了脖颈,压在地上。 我将膝盖紧紧抵在那人的胸口,把剑又深入几分:“老实交代,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喘着粗气,脸上的布也被挑开,一动也动不了。 我在他头侧的水塘里看见了柏永曦的脸,在雨水的拍打中愈发模糊起来:“先挖左眼,再挖右眼,一路向下,最后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剩下这张嘴能说话,只剩下交代了才能脱离苦海。” 那人被我磕得闷哼了一声。 我微微偏过头,他半跪下来,弯腰用手盖上他的眼睛:“怎么?想试试?” 我看见那双修长的手关节有些泛白,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血混着雨,从手背顺着指间滑进了那人的眼睛里。那刺客立刻发起了抖,张着嘴,雨珠在他的唇上胡乱点着头,黑洞洞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断断续续,怕到极点,无意义的音节。 “是……是王将军!!!”他终于哭叫出来,“求殿下给小的一个痛快……” 我看见自己手中的剑如同一条蛇,张开了毒牙,撕开了一片猩红。 地上血流成河,天上本就是天河倒倾,此时两条河遥遥相对,互辉互映,说不清是血河照了雨,还是雨罩了绯红。 “大人!不好,这些弓箭手早就在牙里藏了毒药,一个都没能留下。”一个柏永曦带来的兵跪下禀道,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惊惧。 柏永曦站起身来,被我拉住:“罢了,和自己人为难什么。把这场上的活口都抓了就行了。” 他没说话,那跪着的兵却起身滚了。 我也站直了身子。 这本来就是一场恶战,场上的人都是疲兵残将,根本就没什么反抗的力气,而且柏永曦带来的人都是边疆守关的精兵,很快就将还活着的刺客一网打尽。 是王将军要杀我。 不打自招。 我想到这里,却衷心笑了起来,旁边传来一道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怕不是被刀剑划伤了脑袋,弄成这个样子还笑得这么开心?” 我无所谓地将手中的剑插回他腰间的鞘中,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往前走:“怎么?你专程来看我笑话的么?这些可都是白昕的兵,你从明镜湖一路跑到娃娃峰来还要训兵,难不成是担心我?” 今日这一出我是实在没想到的,出乎意料的两队人突袭打得我措手不及,但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后手。 打完了后面的追兵后,我发了两封信出去,一封是去了柏永曦那里,让他速速从明镜山去黔县接替白昕护送苒苒公主,还有一封去了白昕那里,叫他交接后领人来助我一臂之力。 虽然前面和后面的阻碍都已经扫空,但是这两仗碰下来我就能看出这些都是临时起意的乌合之众,只要稍微用点计谋就能打成一盘散沙,完全没有筹谋和周密的计划。 前面风平浪静,一路顺遂,那么就说明真正的危险还在靠近中城的时候。 虽然这个时候苒苒公主已经基本要进城,我被发现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但是一旦被识破,这些人才更要死咬着不松口——可我现在还是挺惜命的,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在护送路上英勇就义呢? 果不其然,这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两队人,还都是武艺高强,装备齐全,里一层外一层,杀机四伏。 如果援兵不来,恐怕今天真的就要折在这里。 这虽然还是在赌,但是好歹赶上了。 叫我意外的是,柏永曦竟然放心将自己的兵留给白昕,自己带着白昕这群兵来支援我。 这不是傻了么?一口气从北边跑到南边,这不是要累死了吗? 他自己也知道累,否则就不会带着白昕的兵来了。 白昕那边已经快要到皇城,自然不用再磨合什么,可是柏永曦一路疾行,还要指挥作战,看刚才那兵对他服服帖帖,又敬又怕,想必这训起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事。 我实在不想要欠什么人情,也不需要他专门跑这么一趟。事出反常必有妖,现在他过来,我身边的兵伤了大半,反而成了被牵制的一个了。 我实在没忍住,走了一会儿,猛地回过头去:“柏永曦,你究竟——”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没来得及问出口,一柄伞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抓,空了好几次才勉强抱在手里。 待到视线重归清明之后,我这才抬起头看着柏永曦。他此时早已经撑好了伞,垂着眼睛睨着我。 我一阵语塞,转念竟然忘了刚才想要出口的话,怒道:“到底谁才是殿下?你就这么扔伞?” 柏永曦轻轻扬起了下巴:“自然是您老人家了。我这种人只能给您救救场子,努努力把你从皇陵里抬出来。” “活着不好么?非得往鬼门关里凑。”他说罢也不再说话,在雨里撑着伞,风度翩翩地走了。 我望了一阵他的背影,只觉得好笑。 雨下得这么大,把伞撑得这么高,走得这么快,漂亮是漂亮了,可大约连脸都遮不住。 算了,反正已经浑身湿透了,撑不撑伞又有什么要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海云迷驿道,江月隐乡楼 这场打斗死伤惨重,虽然我在他们放箭前吼了一声,但还是有许多人没避开,葬身雨中。 黄锃不慎中了一箭,还好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放,又因为里面的甲胄挡了一下,所以只是扎伤了皮肉,没有伤得很严重。 周明世贼精的人,八成是老早收到了王将军来围攻的风声,这会儿装模作样肩膀被划了一道口子,简单包扎后就蹦蹦跳跳跟个没事人儿似的了。 我这会儿看见他就烦,一刻也不想同他周旋废话。 还好,我不必再忍多久了。 本来场上的活口还有许多,但是自刎的自刎,伤重的伤重,真正抓到的只有七个。黄锃奉我命去审,结果刚把一人的嘴给松开对方就咬了舌,弄得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人的尸体被拖出来,地上流下了一道血路,直铺到外头挖的坑里。 “王将军为何要杀殿下?”柏永曦问道,周明世也望向了我,露出探究之色。 不过,这其中到底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我沉吟了片刻:“此事疑点众多。王将军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何要截路上的嫁妆,毁坏这场联姻呢?因此,本宫后来特意去查看了那些假嫁妆,结果发现虽然它们都在乱战中被翻下了车,可没有一个被打开的痕迹。由此可见,他们根本不是冲着嫁妆来的,也没有试图在我们其中找到什么苒苒公主,一见面就是步步紧逼,出手都是杀招,分明是想要将我等置于死地。” “怪就怪在这里。本宫在皇城同这位将军并无交集,打过几个照面,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何来仇报呢?下这般狠的手,若不是私人恩怨,那必然是受人指使了。在座你们二位都是可信之人,本宫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本宫昨夜思来想去,此行能触动惊动中城的,大约只有那三万银的案子了。”我沉声道,偷眼观察周明世的反应,“要说本宫所见,这分明像是杀人灭口。” “不能。”二人竟异口同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有些惊诧地转头望向柏永曦。 这些本都是我用来套周明世的,他否认什么? 柏永曦见我看过来,便接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指使谁也是不会指使王将军的。想必殿下也听过王将军这个‘王’字招了多少红眼。将军权柄滔天,虽然现在在中城无为,但是两个关门弟子守了荆浒和长宁两大关,只要他挥挥手,中城就得风云骤起。这样紧张的局势下,陛下同王将军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如表面那般和谐。” 他这样和我分析了一通,说的都是赤忱之言。这话要是传出去,他自己就逃不了干系,往大里说还有可能牵扯进南蔺溯。 我有些诧异。要说在心里,我还是将他当作太子部下看待的,虽然我与太子同心,但是却不能完全算作自己人。他现在这样,是以全然信任的口吻来分析的,用词也极犀利。 他这是要吃亏的。 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周明世呢? 我望向周明世,他倒是点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不愉之色。 这王将军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昨夜黄锃也同我讲了几分,兵权和皇权总是权术中无法逃避的难题。如果一个顶着“王”名头的将军,虽然手里已经没有了实权,但是桃李天下,这样的人也难怪皇帝会忌惮。 要是换作我,我大概也是会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的。 但是放在这样的局面下,皇帝让王将军护送这么重要的银两又意欲何为?王将军又真的会往火坑里跳吗? 我把自己放在皇帝的位置上,让王将军护送银两确实是最保险的一招了。朝廷上上下下都看着,如果银子在王将军手上出了事,那么他就能被名正言顺地处置了,他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会全心全意地,用尽心思地去保这些银子,将它们平安送到边城。 不论是哪一种,受益的都是皇帝。 想通这个关节后,我登时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王将军多年权高位重,怎么会容忍自己被牵着鼻子走?我想了想,脑海中并不清晰的那个白鬓老人眉宇中还有一股松不开的煞气,叫人看着就心生敬畏。 这样一个人,在皇城也是叱咤风云的,在官场和战场之间能周旋平衡这么久,还身居高位,定然是心思剔透,也应当知道这时候应当努力将银子送到边城,就算再怎么样也能自保。 这么看来,大概是皇帝还做了什么事,让他忍无可忍,所以反将一军,把脏水往皇帝身上泼。 我不好去问黄锃这些事,现在皇帝已经脱开嫌疑,提这些反而会让他和我之间的合作关系出现裂痕。现在有这机会,恰好了解一番。 现在柏永曦同我先前一样,还认为是皇帝盗走了银子,周明世也是心怀鬼胎地坐在这里。我说“受人指使”,他们理所当然地便认为我所说的是皇帝指使王将军了。 我挑起眉头:“这些本宫还真的不知道。如此说来,那么皇帝叫王将军押送银两还真是万全之策了。这一招打得将军措手不及,押送出去的银子却是假的,定然是有口难辩了。” 若是按照先前这个逻辑顺下来,竟然也是通的。王将军这盆脏水泼得好,若不是黄锃发现了半路上银两还在的事情,我还真就要被蒙在鼓里,让他过关了。 周明世拱手道,惭道:“殿下这么快就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下官愧不能及。” 他装得倒好。 我也和他一同装,又低下头想了想,忽然一拍桌子:“皇帝没有派王将军来灭口,王将军也没有为了维护皇帝来杀人。除了皇帝,本宫再想不到第二个人能使得动他了。既然如此,那就是王将军自己想要杀我们。至于这灭的是什么口,你们可有头绪?” 柏永曦和周明世都保持了沉默。 我叹气:“罢了,慢慢审,这么多人关着,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别层楼,我宿孤舟 其实许多事情我都是诈周明世的。 黄锃还提议让我安排周明世去管人犯,到时候再抓个现行。 谲诈之术往往都不过是几句话,却能搅得那些心里有鬼之人心神不宁,露出马脚。 本来就是做了亏心事了的,但是周明世这样能装的我还没有试过。他当日一个投诚,弄得我对他是几乎没了怀疑。 我自是故意将要审讯之事告诉了他们,末了柏永曦一拍桌子,恨道:“王将军家大业大,手握重权,今日派人在湫山刺杀,明日就能在中城兵变!惊了殿下的驾,就是公然挑衅陛下的仪。现在太子孤掌难鸣,在朝中和老太师堪堪主持大局,磕磕绊绊正是要紧关头。今年三国混战,连贸易都断了,只能自给自足,可田都泡烂了,哪里种得出庄稼?荆浒闹水灾,疏渠重建,招募工匠要的都是真金白银,安抚人民回流边州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人又不够,银子又不知道被老陛下中饱私囊到什么地方去了。账不干净,人更不干净,现在中城就是一滩烂污泥。这时候闹刺杀,这是要作什么?这是要南篁四分五裂!” 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惊觉南篁已经四面楚歌,内忧外患。 老皇帝是想得周到,是算得明白,只需要秋后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南篁的条件却不允许。 南篁本来就不是什么富饶之地,高山险流,能种的地就没多少,国库也常年入不敷出。此时不去争抢,待到外头日新月异,兵强马壮,起了变数,那就只能变成待宰的羔羊了。 从前我没想过这些,我只盯着这三万两银子的去向,目光短浅。 这样长远一看,真的让我心惊胆战,就算我事成了,万事大吉了,那这种现状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也不难理解为何父皇这么心系邬葭这几车子的嫁妆,又派我苦苦搜寻那三万两银子的下落。 幸好现在还不到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弹尽粮绝的地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到要紧的关头,我还用不得杀手锏,只是这三万银子我势在必得,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它找出来。 王将军既然做了这事,那他必定会留有痕迹,这么多私宅,总归有一处是存放赃银的。 到今天为止,黄锃还未发现任何皇银在世面流通,也未曾发现任何融章的地方接了融皇印的活儿。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银子一定还在某处,并未被挪用。 黄锃又顺着查了下去,今日又来找我禀报,说王将军近来都待在中城,并没有去别的地方,颇有种大权在握,神清气定之意。太子当权,他挂个将军头衔日日上朝,和兵部一个鼻孔出气,老皇帝不在了便露出爪牙,天天为两个弟子谋福谋权,仗势欺人。户部叫苦不迭,太子也只能忍气吞声,一退再退。 他本来就是软性的人,突然要扛大旗也是手足无措,他皇帝留下来的一众大臣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为他保驾护航的,但是剩下的那些刺头就不然了。 我几乎都能想象每天上朝这些人倚老卖老,弄得鸡飞狗跳的模样。 最倒霉的还莫过于户部尚书了。作为赶鸭子上架太子的舅舅,想来是一点好处没捞着还欠了一屁股债,天天被另外几部追着要钱,有苦难言。 他能说什么?说朝廷拨出去的款子半路都丢光了,现在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吗?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六部一团糟,正是趁乱而出的时候。 我暗自握紧了拳头,周明世和柏永曦离开后,我便开始等着周明世采取行动了。 我已经故意在守卫中散布了刑讯进展的谣言,说其中一个人已经松了口,他们已经吐露他们都是王将军的亲兵,是原先在他征战时候的旧部,并且这次来就是冲着我,而并非苒苒公主。 本来天下将领都是为皇帝服务没错,但是王将军确实是比较特殊,这些人挂着府兵家兵的名头,实际上可以随意调派出入,与亲兵无异。 周明世这样的人嗅觉是最灵敏不过,我要是一下子把消息全放出来,他反而会觉得可疑。 果不其然,他并不是那样容易上当的。即便消息已经被放出去,但他还是行得正坐得稳,全然没有要去堵嘴的意思,也没有要挽救的模样。 我和黄锃一合计,又将传言加深了一层,说是已经拷问出来了些名堂,可是几人的话却发生了分歧。 就这么一边问着,一边往中城行。谣言在这边放着,人却也是要真正审的。我和柏永曦一起审了几次,我也去秘密审了几次,最后却都不了了之了,没能在这六人中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线索。 最后的最后,我又单独找来周明世,盘问他:“你在南篁中城做了这么久,也算是见多识广。你可知道王将军那边的账目是个什么情况?” 他愣了愣:“臣曾也在兵部做过一段时日,但是王将军却并不隶属六部,打完了马贼凯旋后也就剩下这么个虚衔,一应事务尽是内务,所以那边的账目臣就是有心看也碰不到啊。” “不过想来——”周明世又道,“想来王将军那里钱也不是什么问题。这么多年的征战战利品都不知道刮走了多少,而且他做将军,底下孝敬的人也是数不过来的。” 我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若要是不说后面的,我大约还能相信,但是他这么说,反而生出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来。 马贼本就是南篁人的天敌。他们常年大燕地放肆,但是待久了也不满足于现状,还想要往北边走,还是王将军帮老大燕王打下手的时候用计活捉了他们蛮主,逼着小蛮王发毒誓不再侵犯,这才换来这么多年的安定。 这本来就只敢在穷乡僻壤充大王的小族四海为家,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可以搜刮呢?根本是无稽之谈了。 周明世为了帮王将军抢银子之事打掩护,还真是无所不用其及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无论怎么说,已经做到这样一步了,就算再稳的人也该沉不住气了。 我现在与周明世是可以信任,可以畅所欲言的关系——至少他以为是这样。 至今为止,他都自认为自己被划分为我的心腹之一,因此也想不到我早已发现了破绽,且会瞒他什么。 我见他答得急,叹道:“这几日毫无进展,问来问去就那几个模凌两可的答。几个人咬死了说是本宫在边城惹恼了虑勇将军,那边存了心报复。” 我这是如实相告,几个被拷问的人确实都是这么答的。这样拙劣的谎言,我是不会相信的。 “不过,有个人倒是说了不一样的。”我抬头盯着周明世,“他说本宫查了不该查的事。究竟这是什么事,本宫却并不知道。既然王将军不会为皇帝办事,你又说王将军家财万贯,那就和三万银没有关系了。不过,在户楠城经本宫手的案子最少也有几十件,这些边城小民的纠纷如何会与中城王将军相关便不得而知了。事到如今,只好继续盘问。” 周明世没有看我的眼睛,低头看着自己在桌上的手,也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把手放到了桌下,衣服窸窸窣窣地磨了几声,我又道:“不过周大人不必太挂心,既然有一个人松口了,那么他们就并非铜墙铁壁。总是能破开的。” 周明世点点头,表示认同:“殿下说的不错。” 我心知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也不能逼得太紧,再说就错了,于是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 周明世离开后,膳后柏永曦却忽然来了。 他行色匆匆地推开门,风吹得他的袍子翻飞了起来,洒落了一地的霜。 秋风醒人,滚进来了几片叶子,喘息着趴在地上吐着猩红的血。 他走进来,在我面前站住,就是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殿下,我大概要先行一步了。” 我本来还没在秋风的滋味中缓过劲来,这会儿被他这么一说,弹起头来,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柏永曦疾了两步撩袍在旁边坐下,闭眼用手掐了两遍眉头,又用指节在眉心擦了一把,吐了口气方才开口:“溯哥遣人给我送信了。是急信,到这里已经晚了。我得立刻快马加鞭回中城,不能随殿下了。” 我直觉这事儿不对:“现在我们也已快入中城,照现在这个速度四天上下就能回去,你现在就算不眠不休赶回去也早不了两三天,何必多此一举呢?吾弟现在如何?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身为皇姐我也理当帮忙的。” 他抬起手,打断了我的话,摇了摇头:“溯哥一个人在朝中难以维系大局,左右都虎视眈眈。近日兵部礼部七位大员联名弹劾老太傅,说他越俎代庖,滥用职权,混淆视听。现下大权旁落,群臣皆以他为首,人人知太傅而不知太子,忘根忘本,实为大恶。几个人满口仁义道德,苍生天下,溯哥拼命保太傅才将这事情保下去,谁知道当夜户部张大人遇刺,刑部审出来竟然是太傅的人。现在刑部,兵部和礼部都是串通一气。张大人又是太子的舅舅,如果他还要压,即使张大人体谅,外面也要扣他一个为君不仁,为人不孝的帽子。溯哥现在左右为难,太傅用了多少心血才让他苦苦支撑到今日,现今蒙受不白之冤,他要怎么办?难道要亲口讲这么个兢兢业业的功臣送下狱吗?” 朝中竟然已经严峻到了这个地步! 我还是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回中城后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混乱有混乱的好,可太过混乱就是烂摊子了。 柏永曦用手撑着额头,头重似千斤:“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拖着,可也拖不久。加之苒苒公主就要到中城,大婚和嫁妆分配的事宜都须得有人帮衬。这么多事情一同压上来,是我没有想周全。我早该回去的。” 柏永曦本来就是太子派到我身边帮我的人。现在朝中形式这么紧迫,我自然不能霸着他的人不放。 他真的帮了我太多,这一路上,如果没有柏永曦和他的这支队伍,我连户楠都到不了。 我当时几乎是从中城落荒而逃,太子雪中送炭,于情于理,也为了我自己的将来,肯定也是要助他的。 “事不宜迟。”我站起身来,开门走出去,正一头扎进刮得正烈的风里,吹得我不得不低头弯腰相避,看着在地上追逐打转的落叶。 我艰难地回过头去,感到嘴唇都被吹得麻木:“你去挑几匹快马,选几个精兵和你一同回去。” 柏永曦也跟着出来,风一霎时也吹得他头发飞扬起来。 四处都是树叶嚓磨的声音,我径直向马厩走过去:“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遣人过来。我也会吩咐下去,再快些回去。替我给皇弟带句话,多谢他派给我的人和照拂,我一定助他一臂之力。” 我走在前面,柏永曦三两步就追上来:“我此番不得不走了,你万事都要小心为妙。这些兵都是白昕的,想必白昕也嘱咐过他们——我也令过他们,会听从你的指使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担心他们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还有,你不能就这样进中城,现在沿路因为轿子被毁,你都是骑马行路。现在因为低调赶路,不惹眼不打紧,但进城前务必要购置一乘车辇,否则势必要落人口舌,横生枝节。” 若说前面他这些话都是场面话,或者说是敷衍的交代,那后面这些就是千分的细致,万分的照顾了。 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却还心细地交代了这么多,我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我指了几匹好马,又和他择了几个精兵,亲自相送他离去。 柏永曦这次千里迢迢从明湖山领兵过来,是我完全意料之外的。这又突然的离开,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牵着马,回头看着我。 风已经停了,满地的叶子似乎又厚了一层,再看不出什么地方是官道,什么地方又是泥地。 我却在那刻,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条路,看见了中城的大门。皇宫的金瓦在上面露出一个角,映着日,放着光,愈发盛大,于是终于盖住天地华宇,又汇之一片虚无浑沌中了。 “一路平安。”我说,“多谢。” 他眨了眨眼睛,翻身上了马背,勒着缰绳让马侧转过来,逆光低下头,头发便妥帖地顺着耳垂下来。 柏永曦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四天后,中城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 我望着几骑远去的背影,回身见黄锃匆匆而来。 我略过他,向前走了:“你不该在外面单独找我。人多口杂,晚点再来向我禀。” 黄锃跟了两步:“殿下不必担心,周明世不会在这时候过来。臣派人盯住他,看见他在柴房徘徊,想来是要下手了。” 我顿住脚步:“怎么这么快?才诱了这么一点,鱼儿就上钩了?” 他满脸喜色:“多亏殿下的好法子,这样一来便不再需要在路上耗着了。” “他大概还只是试探,柴房守着这么多人呢,不大可能进去。”我又走起来,心跳愈发地重,脸阔也发起热来,“叫你盯着的人当心,实在不行就撤回来。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黄锃点头应了。我又走了一会儿,回过头,人早已经不见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置身于客栈后的小林里。不知何时开始,我眼里早已没有了路,也可能所谓的路压根就不存在。脚下全是叶子,四面八方也尽是叶子,风不吹也偶尔会飘落一两片路过我的眼睛。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我面前铺开了一道充斥着飞扬灰尘的通天之路。 世人总以为尘土永远是与光热并存的,其实却并不然。暗处亦然有千百万颗微尘潜伏游动,只是没有盛光的曝露对比,我们自欺欺人,故作不知罢了。 故作不知的人多了,就变成真的不知了。我们在红尘热浪中化为其中的一员,奔涌着在掀开的巨浪中仰起头,恍然惊觉脚下的从来不是踏实的陆地,而是摇摇欲坠,拥挤不堪的一叶扁舟。 风平浪静的时候船上的人互相推搡,大难当头的时候才发现同伴早已所剩无几,谁也靠不住了。 红海漫漫,我要赶着浪来之前,冲开它,劈开一条路来。 我被几声鸟鸣拉回到林中,低头看见袖子上有一只细长的小虫,微微颤动着的透明翅膀妄图遮盖背上亮绿色的鳞片,却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我拂了拂袖子,它就飞走了。 —— 下午又赶了路,再到下一个客栈休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我不欲招摇过市,选的客栈也是僻静郊外。在见了几个老兵后,果然他们都被白昕交代过,又都被柏永曦管教得服服帖帖,此时都顺着我的意来。 三队的人都被我打乱了编,这样就算虑勇将军派来的兵有问题,也都该有所收敛,没有机会通风报信。 熄了蜡烛后我没有合眼,只等着黄锃那边的消息。 这件事情我就全权交于他去办了,只要周明世被抓个先行,是绝对逃不掉的。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后半夜,黄锃那边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我等着等着,几乎要等到天明,困意翻浮,好几次都险些睡过去,到了最后只能靠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保持清醒。 事情未成之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按照黄锃所说,周明世是一定会在今晚动手的。他先是鬼鬼祟祟在周围探点,又与几个兵将攀谈,后来又离了队,不知道去做了什么。 我给他的消息中明确暗示了他的时间紧迫,已经有一个人松口了,那么离真相就不会太远。 他理应该开始着急才对。 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我不断劝慰自己,告诉自己没关系,再等一等,但是当卯正一过,我便再也坐不住了。 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周明世准备了这么多,如果今夜不动手,那就再不会动手了。 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我从床上蹭地站起来,推门就往外走,直走到柴房。 天已经开始有些蒙蒙亮了,也偶尔有几个巡过的侍卫,我都一一避开。 到了柴房那里,依旧是许多人守着。我也不管他们,绕开去找埋伏在两边的黄锃。 他满脸疲色,见我过来立刻相迎,低声道:“殿下,臣在这里经了一夜,和手下的兄弟将柴房都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看见一个人进去过。” “那边呢?周明世那边盯着的人怎么说?”我蹲在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问。 他摇摇头:“臣派了两个人盯,他们交替着过来报,结果都是一样的。周明世压根没有出过房门。” 怎么会这样? 他是想要消磨我们的耐心吗? 还是—— 我从埋伏的地方站了起来,跨过灌木丛,不顾黄锃的愕然,径直走向柴房。 两边的兵士看见我从那里突然出现,都惊惶地行礼,为我分开两条路来。 我来不及去回应他们的礼,旁边有人想要为我打开木拴,却被我用手肘直接撞了开来。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现在是多么紧张。 里面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几个俘虏都垂头靠在墙角,被五花大绑着,和进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近了两步,慢慢在墙角半跪下来,用手去探他们的鼻息。 没有。 一丝一毫也没有。 我的手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扣住一个人的下巴,抬起他僵硬的头。 大片的眼白和乌黑的瞳孔直溜溜地盯着我,满脸的死不瞑目似乎在痛斥着我的残暴,诉说着生前所收到的非人虐待。 他的身子歪倒下去,摔在我的鞋边,吓得我一激灵,起身噔噔倒退两步,只看见被血凝在一起的头发割裂了他的视线,却依旧阴森森,冷漠漠地剜着我的心。 在深色后若隐若现的眼睛不断刺激着我,我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倒了下去,以一个极扭曲的姿势歪着脖子,僵得厉害,侧抬着头看着我。 我在黑色海洋中看见了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神色,一样的仓皇,一样的痛苦。 我四下环顾,六双眼睛,一双都不少,都在怒声地控诉。不管是低着头的,还是抬着头的,血腥气都一味地往我的头顶抵,抵得我感到头皮紧麻,像是有一根木棍,钝刺钝刺的,划着,搅着我的血脉经络,一齐拱着捅上来。 是我造成的。 这些悲剧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我在杀人。我在放火。我亲手把他们送下了地狱。 我到底在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适往言犹在,浮生理可齐 旁边的门被推开,我看着几个人冲进来,愣愣地硬是没反应过来领头的是谁。 在墙角倚着的尸体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我根本分不出心去回答那几句急促的殿下。 我看见他们蹲下来,探了那几个人的鼻息,翻了那几个人的眼睛,最后都站了起来。 这时候我看清了,是黄锃。 他面色凝重,整夜未睡的眼睛带着倦色:“殿下。这些人僵成这样,瞳孔扩散,日落前大概就已经咽气了。” 门外的风依旧是吹得厉害,不是朝着正面吹进来,但是游过的寒流依旧弥散着,缓缓攀扯上我的衣角,冻得裙摆和袖子瑟缩起来。 死了。 竟然死了。 守了整整一个晚上,一刻也没有停过。 这样森严的戒备,竟然死了。 周明世在他们进柴房前就下了药了,或许更早,在赶路的时候就投了毒。 来不及了,现在再不作出反应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子:“黄锃。本宫要你现在派人去提药材铺的掌柜,然后你现在就把周明世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黄锃立刻点头,转身离开。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些兵轮流盯着俘虏,怎么可能让周明世钻了空子? 我走出去,外面的守卫还站着,不敢和黄锃和他的人一样大摇大摆的进来,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都退下,今日不需你们在这里守了。”我道,随后示意为首那个留下。 为首那个老兵有些惴惴不安,随我走到一边。我回头看一看那边的路,并没有看见周明世的身影:“本宫要你详尽如实地回答,这几日俘虏有没有异常?有没有人来提审,或者过来看过他们?” 他不假思索道:“殿下放心,这几日属下并没有发现异常。除了殿下,柏大人来审过两次,一次是刚刚抓到人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四天前。今日是晚上刚到的时候,周大人来过一次。” 我只感到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你就这么把人放进来了?什么人都能进来?没有本宫的手谕,没有本宫的告知。要是里面放的是黄金,山中土匪过来,你也打开给他们看看?你也关上门让他随便拿?” 那兵被我骂愣了,站得直直的,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柏大人另行前交代过,叫我等全权听殿下安排,又说周大人是可信之人,这才——” “够了。”我打断他的话,头痛欲裂,深吐了一口气,“罢了,并非汝错,你且在外面候着罢。” 我本想演戏演得真些,所以才没将周明世的真相告诉柏永曦,可谁料就是这么一念之差,聪明反被聪明误,弄成这幅样子。 真是该死。 我快步走回屋子,蹲下来细细查验屋子里可能留下的痕迹。 既然周明世是晚上来的,那他就是在这个柴房里下的手。 人刚刚到,都在整顿,最容易浑水摸鱼。为了不打草惊蛇,黄锃也让跟着的人撤了。 我们想着他一定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谁知道他是拿忙碌的人打了掩护,且凭借柏永曦吩咐下去的,侍卫对他的信任功成身退。 光是这个兵的口述不能证明什么,也吓不住他。他毕竟不是唯一一个可以接触到柴房的人。 不过既然他在柴房喂的药,那必然会留下些痕迹的。 里面现在只剩下几个黄锃的兵士和我,我也不去看他们,只蹲下来,一寸一寸地往前找。 死人的身体是冰冷的,是毫无温度的,但是他们的目光是如此灼热,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如芒在背。 对着乱蓬蓬的头发,我几乎能感受到两颗灰暗的眼球,磕磕嗒嗒就要冲出来,摆脱皮肉的桎梏,向我报仇雪恨。 恐惧像是缠绵飘飒的丝缎,抚磨上我的后背,一路蹭滑下去,激起我浑身的冷汗,连什么时候它透过皮肤,扎捆了我的心都不知道。 一开始的时候,我是不自知的,只感到阴森森地,当看似轻飘飘的丝绕紧了,打结了,方才惊觉自己已经深陷其中,再也逃不掉了。 我试图用手去解开那个结,却结不开,于是连带着结,将它一拔—— 我猛然低下头,发现自己手指捏着的是一块绒软的布料。 没有丝,没有稠,只有这么一块暗青色的布。 我再去看这个俘虏。他手中的布被我轻而易举地拿走,僵硬惨白的指尖似乎在控诉为何人死去后连这点东西都无力守住。 手中的布被我紧紧攥住,身后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黄大人,周大人快要到了。”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回过头,发觉外面天已大亮。 柴房成了被阳光遗弃的角落,我向前一步,却还是离光很远。 我微微抬眼,两旁的人立刻将柴房的门关了,黄锃侧步转身,一记反扣,押着周明世的肩膀,踢了一脚他的腿弯。 周明世一声痛呼,摔跪在地上,抬头时膝盖已经被严严实实地踩住:“殿下这是何意?!” 旁边的侍卫为我搬来了一把椅子,我顺着坐了下来,借着这个空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我远不如表面上看来的冷静。 其实我早已无法控制住自己因为紧张而战栗的身体,出于本能沉重的呼吸只会让我露怯。 “周明世,你可知罪?”我问他,强压住在喉咙口翻滚的气息,让自己不要破音,“今日下午你以采办为由去李记药铺购置了五钱的砒霜,晚间又趁乱来柴房下毒,为的是杀人灭口,隐瞒真相,是不是?” 周明世的脸色十分精彩,整个人因为被黄锃和几个侍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殿下。”他直视我的眼睛,“绝无此事。” “不必做无谓的挣扎。本宫已经全都知道了。”我坐得端正,低头毫不逊色地回应那双眼睛,“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怎么,就不能痛快些,你还要对质一遍才死心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周明世低着头半晌不语,再抬起头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殿下,下臣问心无愧,何来认罪?” 身后的黄锃大概用了点力,他痛哼了一声垂下头去。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我让身边的侍卫出去,将先前与我交谈的那个兵将带进来,“昨日夜晚你是否无故来过此地?你难道不是在那时下的手么?” 外面那兵已经被带了进来,我飞过去一眼:“你老老实实,详详细细交代,究竟昨天晚上是个什么情景,慢慢说,清清楚楚说,说与他听!” 那兵先前已经被我训得抬不起头,柴房里门窗紧闭,他有心想要知道我话中的“他”是谁,却也看不清,看不见。 无论他联系一下我先前的盘问,能不能知道他就是周明世,这都并不重要了。 “是……昨日属下与一班兄弟守在柴房门口,整晚无一人进出,只有柏大人来过。”他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地上的深影里,一个劲儿地哆嗦,“柏大人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里面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动静——其余的,属下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俘虏在押入的时候分明还是有气的,整夜无人出入,周大人,你还有何辩解?”我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血腥气冲入我的鼻腔。墙角堆积的死尸在黑暗中化作余光中几个虚实叠映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诡异起来。 如果不是早已知道他们已经浑身发僵,连手指都难以动弹,我绝对会疑心他们下一刻就会站起来,向我们这些活人扑过来,向我索命。 那兵听到“周大人”三个字,吓得缩了一下。 周明世因为发冠被揪着,没办法转头,却还是喘着气提声道:“你好好想想,说实话,我进了柴房多久?” 那兵大概也明白了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处境,频频叩头,铁打的汉子也要哭出来了:“回殿下,回大人……周大人进去也就半盏茶多会儿的功夫。” 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要制止他的话也来不及了。 周明世猛然一挣,竟然挣开了黄锃的手,虽然腿还被压着,但是上身自由了。 他直起身子:“殿下容禀!若下官真的如殿下所说以采购为名购置砒霜,又趁傍晚时分进入柴房毒害灭口,时间根本就对不上。砒霜剧毒,发作时候最为痛苦,且最快也要十五分钟。属下只进去半盏茶的功夫,离开后这些俘虏大可以撞门,大可以在这位兵领关门的时候呼救。这里并非铜墙铁壁,有个风吹草动肯定会被听见,加之他们还有充裕的时间。退一万步来讲,在毒发的时候,他们是不可能不挣扎,不闹出很大动静来的。外头守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黄锃又按住了他的头,让他顿了顿。 我沉下脸,旁边那个兵意识到自己交代了不该说的话,只能惶恐地一个劲儿磕头谢罪。 周明世定然是早有准备,此刻才会应对自如,说得头头是道,叫人无从辩驳。 没关系,他驳了这个,掌柜那关当面对质他过不了。 “殿下,人提来了!”柴房的门被打开,一个黄锃的部下几乎是连抱带扛,将一个老掌柜放了进来。 老人显然被吓得不轻,但是并未受伤。两撮胡子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同麻般的硬白的头发插在了一处。 他没站稳,被放下就直接跪下了,脸皮都晃悠耷拉着,像是刚揉了几下的面团,发黄,拎起来在半空中不住地往下坠。 我不去回答周明世的话,示意旁边的侍卫将地上的掌柜扶起来,带他绕到周明世近前来:“老人家,你莫怕,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也不会怪罪于你。你认认,这个人是不是昨日午间在你那里买了三钱砒霜,或者抓了大量含有砒霜的方子?” 那掌柜路也走不稳了,脚都是飘着的,颤颤巍巍连被旁边的人扶着凑到周明世面前。黄锃把周明世的头往上一抓,二人四目相对。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响彻了整个柴房。 “不,不是。”那掌柜把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笃定道,“小的从来没见过他。” 好一锤定音。 我被这句话轰得心跳也听不见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们的面前:“你不必怕,是不是被他逼迫过?本宫是当朝公主殿下,你有什么难言之隐都大可说来,谁也奈你不得。你再认认,你再好好看一看,究竟是不是他。” 那掌柜又低下头,仔仔细细端详了周明世一番,随即回过头望我。 那双眼睛转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顿时如置身冰窟。 “殿下,确实不是这个人。”那掌柜坚定道,“小的老眼昏花,半截身子都要入了土了,但能确定没见过地上这被押着的仆人。” 仆人? 现在周明世狼狈不堪,被错认成仆人,那就说明这掌柜真的没有被胁迫过了。 掌柜复道:“今日午时确实有人来我铺里配了几个带砒霜的方子,加起来却绝不是三钱。小的也是小本生意,怕惹上事,每个方子都有剂量,绝不可能把这种能毒死人的东西随意抓给人家。” 我跌坐回椅子上,吱呀一声打断了掌柜的话。 我抖着声,用手点着周明世的脸:“你说,你自己说。你老实交代,你这么做,对得起皇天后土,对得起本宫,对得起你自己么?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在这里诡辩!你无缘无故进了柴房,难道真就是去看一圈,碰——碰都没碰他们吗?” 周明世梗着脖子:“臣一心为殿下出谋划策,怎料被殿下疑心至此!臣为何要杀人?要灭什么口?臣着实不明白,臣今日晚间不过是特意去柴房查了一遍人犯的状态。皇天有眼,要是臣哪只手粘了俘虏一下,就将它剁了去!臣出去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谁知道一夜过去就这么死了?!外面围着这么多侍卫,殿下不去疑心他们,反而天不亮就把属下从梦中拉出来,二话不说押进柴房就开始逼审,这是把臣当作什么了?这些日子的君臣之谊,权当是打了水漂!” 第一百一十九章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中明白。”我感到柴房里的空气变得极稀极薄,不住地吸着气,却不防将怒火扇得更旺,烧得我汗透衣衫。 没有料到,地上的周明世忽然冷笑起来,连道了两声好:“证不可得,伪其证率真。刑有不及,陷无不至。不患罪无名,患上不疑也!不知殿下是否听信了左右谗言,臣也该死个明白!殿下莫要执迷不悟,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一个个证据对峙过来,时间对不上,人证靠不住,根本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殿下不信臣不要紧,只是殿下必要揪出那个在背后作祟之人,免得受蛊惑而不自知。” 他侧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黄锃,开言毫不留情道:“倒不知你何时混到殿下跟前来了,前两日还在为皇帝哭丧,怎么这么快就易主而事了?怎么?容不下我?” 即便我在如此境地,还是忍不住要赞一句好话术。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厉害,如果我当真还举棋不定,连差两棋,此时恐怕真要惊疑不定,被他给离间了。 就算不是黄锃,咬错了人,我也只会觉得他全然不知情,认定他清白如初。 “你当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你昨夜进柴房,真的只是看了一圈,碰也没碰那几个俘虏一下?”话出了口,我才感到舌苔沾满了苦腥,因为一直喘着气,风早已将唇刮得干涩麻木,声音都是冷的,发着颤。 周明世长袖一掠,掀起地上翻浮的尘埃,一叩到底:“臣无话可说。臣连那几个俘虏的衣角都没有粘过。” 我闭上了眼睛,咽了一口唾液,让温热的液体慢慢缓和早已僵化冷硬的喉咙。 他不知道。可是我全都知道。 也罢。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周明世依旧叩在地上,如同一具没有生气的死物。 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将攥在手心里的那块暗青碎布倏忽丢在了他的面前。 布离开手的时候,我只感觉掌心忽然凉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将袖子往下抖了抖,却没收住,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背后又是一阵冷汗渗了出来。 周明世抬起头,迟疑地去抓那块布,拿在手里的时候,神色忽然大变。 我不去看他,抬起头冲门外道:“进来。” 外面进来一个侍卫,翻身跪在我的身边,双手奉起一件外袍。 我将外袍抖落在周明世的面前:“你自己房里搜到的衣服,奴隶手里抓的布料,你是要亲自拼,还是本宫帮你拼?” 他抓着外袍和布料不说话,手指深深陷进褶皱里。一颗汗珠打落进这汪将沸的水,让它彻底沸腾起来,浪涛沏叠,跌宕层起。 我盯着他,几乎要摔进这浮翻的微海,一字一顿:“这就是你说的,碰也没碰那几个俘虏一下?” 周明世狠狠咬着唇,暗红色的血透过牙齿蜿蜒下来,一声不吭。 我盯着青黑的海,妄图在其中看见映照的,周明世的脸,却是徒劳。 “既然没有人反抗,侍卫关门时也没看到人挣扎,那就说明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死了。砒霜只是个幌子,你用来误导我们的幌子。根本不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因为你早就用别的毒药让他们死于非命。你早就知道自己招到了怀疑,今日杀人灭口会被发现,所以就先犯了这么几个明显的错误,挖坑等着本宫跳。”我盯着愈发墨黑的海,却在里面看见了一点点光。 只有一点点,是在空中一闪而过的又一颗汗珠,如同流星,陨落在海面隐遁无形。 当我坐在里面,诈他说出这句“从未碰过俘虏”的话时,我就已经赢了。 “你合该一五一十地说来,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隐瞒吗?”我抽走他手中的布,丢在了一边,“你和王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为他卖命。”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破这层关系。 周明世惊愕地抬头,松开了牙,血肉模糊的唇立刻就溢出绛色来。 他硬着头皮道:“臣实在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我定定地望着他,这次是他先败下阵来,垂了眼帘,又开始折磨自己的下唇。 就像是紧张和疼痛当中,总有一个会先败下阵来。 我依旧盯着他隐没在发下的目:“周明世。本宫已全知道了。中城郊外,甫澍山脚,良田贵宅,万片雪花,掩埋叶下。你还想狡辩吗?” 周明世仿若被雷当头劈了,腾然望我。 不仅是他,黄锃也猛然向我看过来,一屋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几个字已经将地点交代的极清楚,也指出了那三万银两,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行过之处必有痕迹,必有踪可循。也不妨告诉你,当日抓进来七个俘虏,咬舌的那个没死,本宫假意丢了具尸首,实则将他隔开,单独审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本宫审了出来。好,好得很,你们一盆脏水泼过来,能淋得皇帝百口莫辩。” 确实如此。 这些人都混在一处,难保不会通气,而且柴房周围都是鱼龙混杂的兵,这么多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盯出个好歹来。 只有分开来,隔开来,四处都是我的心腹时,我才能有把握审出来。 我早就想要动手脚,正好当时他咬了舌,给我钻了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换了过来。 过去几日我几乎不眠不休,还真的审了出来这个地点。 我从来不指望能够在周明世这里套出他和王将军的关系,或者是王将军藏银子的地点。 我只需要在他面前报出这个地方,在这个老狐狸眼中捕捉到惊诧和恐惧,这就足够了。 这就足够证明这个地方是正确的了。 事关重大,不可儿戏。这不能是一场赌局,这只能是一场定局。 第一百二十章 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 周明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断用牙齿磋磨自己的嘴唇。那张扭曲的面孔上唯有一双眼睛像是深深嵌进了面骨,动也不动,直溜溜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扎穿。 我从地上站起来,衣服拖擦了地上的灰。柴房里像是被火燎过一遍的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垢。温度早已褪去,黑色的霜透过薄薄的鞋底,凹凸不平,刮磕着我的皮肤。 “总算君臣一场,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该全盘托出。”我向椅子踱了一步,忽而回身,头发顺着右额侧下,堪堪阻隔了从旁边射来的光。 揭开了周明世的假面皮,我却并不感到轻松,反而感觉有一块石头重新压在了我的心口。 明明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是面对他的亲口承认,还是会感到心寒。 当日连夜审讯,终于在那俘虏口中逼问到藏匿银子的地点时,确实是有一瞬的轻松。 但是我深知,知道的越多,越要沉住气,此事黄锃不知,柏永曦亦然不知。 我身边有几员小将,一路仗打过来,幸存下来的半支队伍,藏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说罢径直坐下,示意黄锃不必压着他了。 周明世已是强弩之末,再构不成威胁。 他被松开后,半张着嘴,立即拖着腿向前爬了两步,又捡起地上被我丢开的衣服,执着地去翻衣角的裂痕,拿着那块快要被揉烂的碎布去对,去拼。 可是衣服早就被丢在地上,沾了满地的污垢,再加上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连褶皱都抚不平了。 他急不可耐地睁大眼睛,仿若试图在衣服里找到一件此刻能逆转局势的救命稻草。 然而尘埃早落定,就算他此时发现再多端倪也已成定局。一屋子的人都一声不吭地望着他,看着他将一件黯淡发灰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扯弄。 两侧的人都定了格,只有他在中间挥舞着双臂,死死揪住衣服。 我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于心不忍:“别翻了,你找不到的。” 周明世的脊背一颤,忽然失去了支撑般,头一下子砸在自己握紧的拳头上,脸冲进在地上铺开翻滚的血腥气里。 他手中的衣服依旧没有被撕裂,即使已经抓得这么紧,即使已经拉到了极限。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件衣服。”我道。 我听见他从喉咙里压出了一声长而痛苦的呻吟。 黄锃的人盯了周明世一整个晚上,因此他不会有时间去处理那件衣服,即使利用交班的那一会儿,也不能处理得得当而周全。 他藏衣服的时间紧迫,我找衣服的时间更紧迫。 发现这块碎布的时候,已经迫在眉睫。我没有时间派人再去将他屋子翻个底朝天,也没有精力将整个客栈掘地三尺,因此在侍卫报黄锃带着周明世来的时候,我就让他照着这个布料样式去找一件相仿的衣服。 周明世是做错事,心虚的那个人。 他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掩盖自己隐藏在表象后的丑事,该惴惴不安的本就非是我,而是他。 柴房光线灰暗,而他本就心虚已久,再加上我反转时一口咬定,他便被唬住了。 我确实在赌,但是他又何尝不是在赌?世上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千变万化的情形下,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胜券在握。 一念之差,就是万劫不复。 周明世抬起头来,木然地抬手,擦掉了唇和下颚的血,哑着嗓子,说到第二个字却失了声:“殿下。” 他又调整了一番,复而开口:“殿下神机妙算,臣——实在愚不可及。臣……殿下应知臣是兵部出身,早年也有幸和王将军共事。将军于臣有知遇之恩,此乃大恩,臣不可不报。如今将军有难,臣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因此才……做了蠢事。求殿下赏臣一个痛快,臣实在无颜回中城,无颜见天子,无颜见将军,无颜去见一家老小。” 周明世抬眼望我,嘴唇又冒出一颗殷红的血珠:“臣亦,无颜见殿下。” 我望着他,他先退缩了目光:“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活着回中城。回到中城,你必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不能让人发现倪端。把你的知遇之恩救命之恩丢干净,否则本宫不介意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让你生不如死。若你能做到这些,你的家人本宫替你保了,过了这阵,定然保你全身而退。” 黄锃在后面似乎想要说什么,向前了一步,最终却还是站了回去。 周明世慢慢松开手里的衣服,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近乎急不可耐接话道:“多谢殿下,殿下圣恩,臣定牢记心中,绝不给殿下惹一分一毫的麻烦。” 我示意两边的人带他出去,外面自有我和黄锃事先安排好,盯着他的人。 紧接着,又安置了已经被吓傻的兵头和掌柜,我命人好生安慰他们,并且在成事前好生看管。 待到人都散了,黄锃终于得以一诉心中的疑问。 他不解道:“殿下为什么还要保他一命?这分明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狐狸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已经撕破脸到了这个程度,空口说的都是白话。这时候不砍了他的脑袋,之后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兴风作浪!” 我摇了摇头:“周明世和王将军曾共事过,按他说的,又有知遇之恩,是能知道银子藏在何处的关系。这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不就打草惊蛇了吗?本宫若是王将军,定然吓得夜不能寐,连夜也要把银子转走。这银子一出城,前功尽弃,天下偌大,就再寻不到了。” 黄锃愣了半晌,终道:“还是殿下想的周全,是属下粗莽了,差点犯了大错。”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目不斜视:“黄大人,辛苦你把这几个人好好敛葬。” 他“啊”了一声,四下张望了一番,有些惊疑:“是这几个俘虏么?” 彼时我已经踏过了门槛,阳光铺过了我的头发,盖过了我的衣服,但脖颈处还是寒风刺骨。 我继续往前走:“是,让他们入土为安罢。” 第一百二十一章 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 周明世那厢被监视暂且不提,我回到客房,只感到头痛欲裂,扶着头坐在了床沿。 事情分明看起来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周明世的每一个转变都被我抓在手里,最后的结局也是我预先料到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如此心慌意乱? 面对黄锃的疑问,实则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心底沉着的石头忽然被搬走,我总感觉缺了什么,有种天下偌大,却无事可做,无处可匿之感。 明知道接下来就要赶路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只想要坐在床头,盯着窗外的晨光发上半个时辰的呆。 似乎一切都向万事大吉缓缓驶去,可是越是这种时候,我越紧张,越不安。 空白在我的心口膨胀,一点一点侵蚀占据原本充实的空间,崩紧了原本将要松懈的神经,牵动了浑身的疲倦。 周明世真的如他所说,是一时起意吗? 他收到皇帝重用,被派到我身边,和黄锃一同监视我。他难道会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恩情头脑发热,还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将脏水泼到皇帝身上,一路为王将军保驾护航,混淆视听吗? 这根本说不通,唯一的可能,就是周明世原本就是王将军的人,混入了天子的眼,此行明里是监视我,暗中是为王将军铺路。 这样的人必然心思缜密,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最关键的银子一事被戳破,他口口声声要以死谢罪,可当时无人押着他,他若真的想要死,就应当一头撞上墙去,而不是跪在地上长篇大论,等我的赦免口令。 他表现得太过刻意,转变也过于奇怪,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害怕王将军发现倪端而饶他一命般。 截止到他说出要以死谢罪这些话之前,他的表现都还处于正常反应,可是之后就处处显露得古怪。我想了许久,没有想到合适的词,只能勉强用“牛头不对马嘴”来类比。 照道理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被捅出去了,他应该是悔恨莫名,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欣然接受监管,顺其自然,甚至有些窃喜的态度? 太奇怪了。这整件事都透着股蹊跷。 我留着周明世的命,一方面是害怕惊动王将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着后手。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用不用得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重新上路,黄锃在侧,我继续策马前行,似乎如此就能让迎面砸来的风粉碎这些担忧。 覃东这条路不好走,就算我熟知南篁地形,我也难以避开这些崎岖的险路。更何况柏永曦还再三叮嘱,就算舆图背得滚瓜烂熟了,也不能显露出来。 到了现在,我只能任由自己在尘沙中麻木,任由自己的视线被风吹散,让那抹在头顶朦胧的黄光在浑浊的空气中一点一点渗透下来。 又是一夜。 听了黄锃的侍卫的盯梢,周明世两日来都本分守己,乖乖地赶路,跟着马队,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和周围的人说过。 我们也离中城越来越近,估摸着还有个一两天就能进城了。 此时,太子大约已经和苒苒公主晚婚,柏永曦也早就回到中城了。 这些嫁妆到了中城,无疑是扑灭大火的水,太子虽然失了老太傅,但是现在又了底气,加上保皇派的一众大臣,只要他争气,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拽下台去。 这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即使有心要去抢,也名不正言不顺。搏得一把龙椅,给自己留个千古骂名的事,当这样的疯子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越靠近皇城,大街小巷的传闻就越多。我听了不少,虽然老太傅还身陷囹圄,但是现在情况也有所好转,已经有不少保太子的人上折子请赦了,这两天想必朝堂上就会有所动作。 苒苒公主平安到达是我竖起的第一杆旗,这些嫁妆是我送给这些蠢蠢欲动权臣的第一支箭。我人还没有回到皇城,等我回去,就是我将王将军一党连根拔起的那一天。 王将军一除,各方残余的势力必定都会有所忌惮,到时候加把劲,大局就能稳定了。 只不过要是真的拔了王将军,那我就算是顺了皇帝的意。他当初叫我出来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结果。 皇帝想要借我的手给王将军定罪,而我也愿意为了太子清除即位的拦路虎,这事我不为着老的,就为着小的。 南蔺溯登基,于我以后要做的事情,也只会是有利无弊。 前面的两份大礼已经送到了,我这次回去,人未到风先至,已经将皇城的浑水吹乱了,我不介意让它更乱些。 当水退去,我才能看见隐匿其中,蹦跳摇尾的鱼。 只是,对于王将军这件事实在马虎不得。对于周明世的态度我还是要试探一二。 想来想去,我还是想不出来究竟用什么办法去试探,若是虚张声势,这一套已经用得快烂了,他能被我蒙一次,就不会再被我蒙第二次。 除此之外,我还派黄锃将他的家底翻了个底朝天,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人质来要挟。 好嘛,后来发现了,这周明世真是个怪人,虽然有妻儿,但是据探他一年到头不着家,不是跑军营就是住私宅,孩子七八岁了,爹都不大认得。至于红颜知己有不少,却一点也不专,上面的爹娘也都不在人世了。 这么看来,周明世还真像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也难怪他能被王将军选中,做三方的眼线了。 不过王将军既然对他这么放心,这么相信他的忠心,那这“知遇之恩”的份量那就必然不轻了。能让一个人放弃七情六欲,丢掉功名利禄,抛开娇妻美妾,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去人家身边谨小慎微,言语相引,最后达成主子所言之事,这样的恩情,想必不是那种举手之劳能够囊括的。 我都是将事情往最坏处想,就这么睁着眼睛点着灯,披衣服在窗口坐了一夜,第二日便让黄锃往周明世当官前的少年时代去查。有了方向,这么一查,传回来的消息就有了意思。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藏得太好,虽然周明世在兵部待过,也跟过兵营,但是后来又转去了户部,但是从小都是循着十分平凡而不起眼的人生长大的,压根和王将军没有分毫的往来。 按照他儿时的经历来看,周明世也是非常标准的寒门贵子。他生长在许州里极偏的小城,说来还是挺靠近户楠的,不过在他中了榜眼后,就举家搬迁去了中城,再没回去过。二老也是自然病逝,一家也平平稳稳,本分地吃周明世的俸禄过日子,又因为许州实在偏远,乱七八糟的亲戚一概都断了联系。 这中间,一没有生离死别,二没有危在旦夕,三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致命挫折,这我就弄不明白了,能让他这么死心塌地的,这知遇之恩究竟是哪里来的? 要真论什么能彻底把周明世打倒的事,扒了半天,竟然还要牵扯到一件五年前,他在兵部管的帐出了漏。 本来嘛,大家的帐都是七分真三分假,若是不和人家同流合污,这顶乌纱帽就难以戴得稳当,只是掌握这个度要掌握得牢些。 也算他倒霉,当时马贼正大举侵犯,朝廷拨了金为大军置办粮草军资,结果粮草到了边塞倒都成了霉粮,如果是虑勇将军或者守微将军那也倒还算了,可偏偏触了王将军的逆鳞。 王将军当时没说什么,凯旋归来的时候当初就在朝堂上发了火,说他这次什么褒奖都不要,就想为这些兄弟讨个公道。他们在外头流血流汗,连口米都吃不上,只能捡马贼落荒而逃吃剩下的填腹——这算什么事儿? 皇帝虽然素来和王将军不和,这个时候也要卖他一个面子,不能寒了众将士的心,所以就大发雷霆,当时下了不少人狱,周明世也是其中之一。当时又忙着发抚慰金和安置百姓,所以户部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又虚又乱的。 这么说来,周明世和王将军非但没有恩,还是有仇的。 至于周明世是怎么出狱,捡回一条小命的,这就更加和王将军无关了。 因为皇帝也是被逼无奈所以才顺着王将军的意思大换血的,所以押着拖着,关了这些人几个月,问了几个领头人的罪,剩下那些就是陪跑的了。 一些有关系的都给保了出去,然而周明世在朝中本没有根基,家里人也没那么财大气粗,有钱去打点,若是这样,那就只能跟着剩下这些人,用头颅的鲜血去告慰这些将士和平息王将军的怒火了。 这个出去的机缘说来也是荒唐,当时他科举时,主考官是户部的张大人,他这个三甲还是他提进来的,或许是惜才,也或许是他当时正和王将军、兵部怄气,大手一挥,以户部人手不够的理由,让他们将功折罪,一口气点了六七个人出来。 王将军气得又去朝上闹了一通,为着这两个脑袋他连皇帝也不忌惮了,兵符也不要了。 张大人阴阳怪气,嘴上说得好听,意思是用完了一定缘分不动放回大牢给王将军慢慢砍。 皇帝当时也确实被吵烦了,已经杀了不少人,王将军还斤斤计较,何尝不是对于天子威严的质疑?张大人算准了这点,把他们从牢里提走,叫王将军干瞪眼,这事儿就算是过了,也再没把人还回去。 就这样,周明世成了户部的一员,后来又不知怎的,机缘巧合地入了皇帝的眼。 黄锃讲完这一段,喘了口气,评价道:“张大人这事做得也太不厚道,不过王将军也不得不吃了这个暗亏。” 张大人和王将军不对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先前总潜伏在我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此时扑棱着翅膀贴着我的耳朵振了起来,一霎时激起了一身的冷汗。 那个声音蛊惑着,从我的身体里传出来。 不对。你想错了。你漏掉了。回头看,仔仔细细再看一遍,慢慢地想。 有一个看不见的大手似乎在操纵着棋盘。似乎有一股全新的势力在幕后,尚未浮出水面。 是——张大人? 我猛然睁开眼睛,汹涌澎湃的阳光霎时掀起滔天巨浪,向站在崖边的我扑来。天光大亮,我却置身铺天盖地的黑影中,逃不掉,躲不开。 “如果周明世的知遇之恩,是对张大人的呢?” 水汽翻滚,扑朔迷离,黄锃的声音霎时当头劈下,撕裂了浪帘。巨大的浪像是被抽离了支柱,土崩瓦解,化作千万颗沉重的水珠,定格在半空,而后一同落下,在我眼前编织出断断续续,时而模糊不清,被割裂的画面。 周明世是张大人派到皇帝身边的眼线。他又被皇帝派到我的身边。王将军护送的是皇帝指派,户部管理,支出去的银两。 市面上没有任何流通的皇银。到处也没有销印的痕迹。 所有的线索都走到了一处,在被拆得支离破碎的巨浪后一幕一幕显现。 一幕一幕清晰。粉碎。 如果这些刺客本就不是王将军的人呢?如果是周明世料定了我对他起疑,要藏人,于是故意安排了这一出,让我自己查出答案,然后配合我,让我确认呢? 我站在崖边,衣襟被溅起的水花淋得透湿,冷得我一个激灵。 这心机也未免太深,算得也未免太细了! 这真的是人力可及的吗? 真的能有人,这一条条,一框框,把我透析得明明白白,把我骗得团团转吗? 若这整个儿都是骗局,那周明世报给我一个假地点,要的不是王将军的命,要的是我的命啊! 张大人要我的命,这背后会不会有皇帝的意思?他可以算是保皇派的一员。 或者说——假如是张大人自己销自己的印,藏自己手中留过的银呢? 所有的雨点都落入了崖脚浪潮迭起的白沫中,消散在汪洋大海。我眼前澄光明净,世界都变得清朗起来。 被浪洗刷过的天地实在太亮,太净,我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残酷的轮廓一霎时透过我的皮肤,抽在了我的心口。 我猛然抬头。 ——户部尚书自己劫了自己派的银子,借助户部销了印,也难怪黄锃查不出一分一毫的痕迹。 第一百二十三章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为什么张大人要这么做?他拿了银子要做什么? 他为什么要一并将我拉下水去? 就他对于我怀疑皇帝一言不发,反倒还浇油添柴看来,他和皇帝也不是一头的。 这根本说不通。是什么让他不惜一切代价,用本来完全可以用来一招制胜,除掉王将军的局,大费周章地来除掉我?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铁了心的要下手? 不明白,我着实不明白。 一开始周明世就领着我,带着我,让我以为这全都是皇帝在自导自演。被我发现倪端后,他索性就死马当活马医,故作不知,又兜兜转转对我撒下弥天大谎,说他其实是为了报王将军的恩,因此才要销毁证据。 这就是领着我走上怀疑王将军的路了。 咬了皇帝,咬不住,又去咬王将军,半真半假,我根本分辨不能。 张大人和我也无甚交集,我也无意和他结仇。来南篁后,我虽然行事张扬,但并没有切实地触犯到这几座大山的绿荫。 “先莫要妄下定论。张大人确实可以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这批银子,也的确和周明世有所交集,但这两者并不能作为直接定罪的证据。”我道,“这样周密的规划,本宫自然不信周明世临时起意的鬼话。他背后定然有人指使。假如他背后是王将军,私吞银子的是王将军,他一开始泼脏水给父皇,不成后就想要引本宫去空宅子,置本宫于死地,这就能说通了。” 这样顺下来,似乎也能说的通,只是周明世最后的态度实在前后矛盾。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豁出去侍奉了三个主子,怎么会贪生怕死? 如果说他只是故意想要露出些马脚,引导我向“王将军指使他做下这一系列事”去想,那真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是低估了我的疑心。他大概也万万没想到,我没有专注于这个临时起意,而是去查了知遇之恩。 我也算是歪打正着。 “这些真是堪称无懈可击。只可惜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给我们查到倪端。”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黄锃,这一路多亏有你。待到回朝,本宫会为你论功行赏。” 黄锃一行礼:“陛下吩咐了要好好协助殿下,这些都是臣理当做的。” 他退了出去,我也不去追究他话中的真伪。 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转头,我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黄锃刚刚报了,那场马贼侵犯,账目错乱的日子是五年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思绪就飘到了在暗格中存放的那块带着印的金子上。 ——若今后他不在家时,中城张大人驾临,念‘金元在此’四字,便可渡过难关。 王四娘在留给我的信中如是写道。 我隐约感到自己惹上了什么惹不起的麻烦。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张大人对我起了杀心? 可是户楠这么远,而且这东西又无人问津了这么久,怎么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再加上这金子是七年前造的,若说是五年前到的边城,倒也合理。再加上当时马贼入侵,那么张大人还真有可能趁乱掏了国库来通敌了。 但——董正直怎么会有这个? 我打开暗格,里面躺着两件东西,一个是用布包着的金子,还有一个是那张粱州账里撕下来的那场凭证。 之前查过,这白纸黑字写着三万银过粱州的账,是王将军亲兵过来撕掉的。 所以说,就算真的是张大人谋划了这一切,王将军也摘不干净。 我望着这张纸,最终还是将手里的黄金放回了格子里。 这么一想,姜州牧又是谁的人呢?必然不该是王将军的。 他临死前喊的那句陛下,是误导我最关键的一环。假如他是王将军的人,那根本不需要他派亲兵来撕什么账本。 这一套,本来应该是姜州牧给皇上做假账,被我发现了,才不得不吐露根本没有银子到过粱州的“事实”。 这撕账本实在是有些多此一举了,放在哪里都有些格格不入。 泛卷的纸像是一块遗失的舆图碎片,忽然好似长出了翅膀,压入了我的脑海,有什么东西微微被触动了一下,电得我一激灵,醒转过来已然是满身的冷汗。 就单看这撕账本这一段,就能推测出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就是张大人。 周明世的话再次被全盘推翻,黄锃带来的消息说的委婉,可实际上意思就是他根本和王将军一点关系也沾不上。 兵部是和王将军一条心不错,可兵部牵连的属臣千千万,怎么可能大家都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有一个人,安插了周明世到皇帝身边,又让他一路引导我,先让我怀疑了皇帝,不成,又在我和王将军之间选择杀我。 我已经到了能和王将军一同称论的地步了吗? 假若真是张大人在背后作梗,那他和太子便也不是一头的。这薄薄的一层血混在皮囊下,不剖心挖肺,根本看不出来,也用不上。 就算有血缘又怎么样,该流的血还是自己会流,想要贪的银子,自己还是会收入自己的囊中。 银子过了皇帝的手,过了王将军的手,我偏偏没有想到它也过了张大人的手。 我心头一凉。 可如果真是张大人拿到了银子,那这些钱大约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追不回来了。 该消的印早就混着户部的运作消掉了,该藏的银子也早就滚着乌纱帽,藏得零碎到根本拾不出一块铜板了。 我到哪里去找证据?是找不到的。 这么多官道,这么多分往各地的银钱,这么多路护送的人,我哪里能一条条去查? 况且我就算能在周明世那里逼问出一纸口供,也充不了我参他的底气。到时候他轻描淡写,我难道还能在这么严峻的情形下死缠烂打,将太子的舅舅往外推不成? 就算张大人有异心,但明面上,他还是希望太子登基的,我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不理智地讨嫌,去吵一个没有分毫成功可能的结果。 第一百二十四章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 想通了这个关节,我就能认定确有一人,非是皇帝,亦非王将军。他才是幕后之人。 张大人又恰好于周明世有知遇之恩——这样看来,就能说通了。 我最后还是将金子锁回了暗格里,只将那张撕开的账册拿了出来。 再三想过,我还是找来黄锃,将和周明世对质的任务交给了他。 拿到账册当日,黄锃亦然在场,只是我藏了私,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了。 他帮我做事并没有藏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心眼,反而显得我小鸡肚肠,疑虑过重,没有必要了。 黄锃是军队里出来的,军中常有要审讯俘虏的需要,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他去安排最好。 现在我们在同一战线,我也不需要担心他骗我。 他拿到账册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我又细细地给他分析了一遍利害后,他方才恍然大悟,并打包票,一定会撬开周明世的嘴。 我让他放手去做,不必顾及什么。 这算是我们之间最推心置腹的一次交谈了。想了想之前,他一直也都是坦坦荡荡,好像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疑天疑地。 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句话像是被按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口建了一堵墙。 不能让人进来,不能向别人敞开。 红穗在大火中汹涌燃烧的眸光忽然之间让这堵墙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我曾经太弱小,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步步为营,不得不小心翼翼,将自己深深地藏在刺里,即使自己流血也不愿意接受外人递来的伤药。 我拿到了太多次盐,再也没有勇气去伸手了。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角落等着别人施舍的无名公主。我现在已经是走一步就能牵动棋局的棋手了。 踏入了暗潮汹涌,早已抽身不得。 如果想要海纳百川,没有承受风雨的魄力,我又怎么能要求别人先打开心扉呢? 我想着要别人为我做事,但是想的不清不楚,只一味地蛮干,提心吊胆,每天都像是走在刀口上,分刻都是煎熬。纵观古今,心胸狭隘,胆小如鼠的人怎么能成事?仁明的君主将才都广开言路,从不吝啬于自己的赏识,更不压抑自己的惜才之心。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 我从来没有身居高位,也从来没有万众瞩目。来南篁的日子短暂而紧促,我追随着我一腔燃烧沸腾的曙光而来,鞭策着自己向前,摔倒了,来不及爬起来还要继续跪着向前挪。 相信自己的部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些曾经是我连触碰也触碰不到的东西。 但是来到了南篁,我只能逼着自己迅速成长起来,迅速适应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曾经的自己行事作风都是非常小家子气的,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在不断的摔倒和起立中,我逐渐走到了今天。很多东西都在旅途中变了,跟随在我身边的人也换了一波又一波,看见的奇闻异事也记了一卷又一卷,唯一不变的,也不能变的就是我心中的那束光。 我眼前是黑暗,但是这束光能领着我向前走,燃烧着,给我热量,让我在寒风中得以喘息,得以清醒,得以维系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束光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我就是知道它的存在,灼辣,炽热,提醒着我,真真切切地告诉我,我还是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在混沌中还能够思考,拥有破天开地能力的人。 等了很久,又行了一段路,黄锃递来了周明世的口供。 他的效率极高,我对他大加赞赏。 黄锃憨笑了两声,又严肃起来:“殿下过誉了。殿下真是料得一点不错!这周明世当真又说了谎!臣和几个手下绕了好几个弯,最后还是不免把这账本拿出来,又半哄半骗,这才逼出他两句真话来。” 我点点头,接过口供,细细读了一遍。 果真,周明世当时在我面前所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的心机之深叫我瞠目结舌。 账本一出,他就再也瞒不住了。 他确是故意露出马脚,让人看见他去药铺,然后让我从而产生怀疑的,而且他也承认了确实受了张大人的指使。 黄锃道:“这周明世还真是狡猾,他咬得太快了,属下等查了半天,话套来套去还是前后矛盾,最后才发现,他也不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出来的。” 我听罢一愣。 所以这想要杀我的刺客,竟然不是张大人派来的? 我立刻庆幸起来,没有白费了那块重要的金子,要是作为证物过了周明世的目,这事大概还要变得更复杂些了。 那么,除了张大人,还有谁想要杀我? 这些刺客又为什么都一口咬定是王将军?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一个假地点? 不是张大人——难道是王将军自己咬自己不成? 这样讲,倒也说得通,他因为我在查这件事,怕引火上身,所以故意大费周章给我了个假地点,让我浩浩荡荡去查,结果发现没有,从而消除自己的嫌疑。 可是现在看来,真正拿到银子的应该是张大人,王将军本身是清白的,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呢? 我自认为自己还没有到那个份量,可以让几座皇城坐镇多年的大山群起而攻之。 王将军,张大人都不是,那这些刺客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 我决心还是自己去探一探。 先前的几个刺客都被周明世毒杀了,但是那个吐露假地点的刺客还被我留着,被我下面几个兵扣着,本来想要作为人证上朝的,如今却要再审几番了。 也还好留着他一条命,否则现在一个活口都没有,线索还真就断了。 现在想一想,事事都透露着蹊跷。这些刺客都是死士,都是藏了事败自尽毒药的,可为什么偏偏这几个人活了下来,还被我们轻而易举地抓起来,拷问出这么多话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我来审这人的时候,是个姓元的小兵看守着的。 他和另外五个人都是跟着我一路去户楠,又一路跟着我往覃东来这里的。 他见到我立刻行了礼:“殿下,人就在里头呢。” 我点点头:“辛苦你,就在外面守着。” 我推开门,只见刺客双手被束在身后,正坐在地上。 在问出那个假地点之后,我就没让他受什么苦,也没短了吃喝,一路虽然怕他跑了,但是也没有五花大绑限制他。 我单刀直入:“你老实交代罢,你不是王将军派来的刺客,他也没有藏什么银子在甫澍山脚的私宅。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谁派来的?你说实话,本宫不怪你。” 那刺客这两日受到了优待,我能看出来他是有些惊讶的,因为这待遇并不是一个俘虏会有的。 这两日我还吩咐守他的人日日给我汇报情况,发现他确实是会流露出感激之色。 本来我也没存那些心思,只觉得这些当刺客的人大都也有说不出的苦衷。这世道太艰难,有太多的人将头颅拴在腰带上过活了,既然他已经说了实话,那就不必再为难他了。 所以我吩咐随行医官替他治了伤,也一路好吃好喝地押着。 刺客听了我的话垂下了头去。 我心中还是忍不住动了一动,他这片刻的沉默,让我肯定,他一定是知道些内情的。 也说明了,他是有纠结的,是可能吐露真相的。 没有想到我一时的善心,竟然可以起到这样的效果。 那刺客真的有所松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却如一块磐石砸入我的心口,激起涟漪千万。 我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撞上了脑门。 我死死抓住自己的右手,忍住去揪他领子的冲动,头也不回地转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身的时候,我险些没有站稳,撑了一下桌子才堪堪站稳, 我大步走出去,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清明,告诉门前的小将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自尽。 然后,我就向前走了起来。 后来我就跑了起来。 风砸过我的脸,在上面四分五裂,然后在我耳边尖叫着呼啸而过。 我感到浑身上下编织成柔软绸缎的线都成了可以割裂皮肤的针,无孔不入,一点点凌迟着我的理智,折磨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刚才是怎么跑起来的,和门口的小将是怎么说的,我统统都记不得了。 脑子里只剩下一团混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虚无。 我喘息着停在一棵树旁,撑着干,慢慢地蹲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感到一颗汗从头顶滑到了下颚。 心脏像是从胸口落到了肚腹,又从腹部撞到了头顶,用我的皮肉擂起了鼓,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砸成稀泥,破空而出。 我把自己蜷缩进黑暗,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并不狭小的房间,那个抬起头的刺客,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是陛下……是陛下派我来的。” 他嗫嚅道。 我一阵头晕眼花,抱着树干,呕了出来。 我想,我呕的不是食物,应该是已经被搅碎的脏器。 我吐到眼前一片漆黑,收回手,这才发现食指的指甲已经在扣树皮时候断了。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不干净。 在这场权利和金银的博弈当中,谁也不干净。 姜州牧不干净,周明世不干净,黄锃也不干净。 王将军不干净,张大人不干净,皇帝也不干净。 脏透了,都腐透了,都烂到根子里去了。 人人都参与其中,三座最大的山都或间接,或直接地造成了灾区百姓的食不果腹,虺隤瘏痡。这些银子是地方官府唯一的希望,是身在地狱人民唯一的期盼。 可是他们把它当成什么了?当成游戏了吗?当成儿戏了吗?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人的死亡,大概都只是地方呈上来的一纸数字,顶多是缺漏的税收。 他们不在乎。他们不在意。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再发银子来,也没有提过怎么补偿,补救百姓。 皇帝只想知道,银子到哪里去了。 来南篁这么久,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将这个地方看得更清楚过。 为什么四国之内,南篁只能被他国唾弃?为什么南篁是最弱的一国?原来,不仅仅是地理的原因,也不仅仅是资源的原因。 朝堂都乱成这样了,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利益,都只想着要保全自己,没有清官,没有清流,只有恶心到让我忍不住吐得天昏地暗的黄白之物。 我向南方中城的地方看过去。即使隔了这么远,我还是能感到一股酸臭,一股刺鼻,蹿进我身体里,撕碎脉络的恶臭。 恶心到让我想要逃离,想要远走高飞。 都不干净。都恶心透顶。 这还怎么查?这还怎么对质?难道我上朝,往腰上别一把屠猪刀,把这群大官和皇帝的脑袋都砍下来,为边城的百姓报仇雪恨不成? 他们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大殿腐朽的柱子就塌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良木来代替。 太子能撑住吗? 那些流窜的余孽如同蛀虫,会将整个南篁都吃掉。 外面三国在打仗,南篁不需要打仗,只需要维持现状,那就会不攻自破了。 也不怪暴民,也不怪起义的草兵,他们是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污浊的水蔓延到我脚边的时候,我没有察觉。蔓延过半身的时候,我还是浑然不觉。 现在,它已经快要蔓延到我的脖子,我才低下头,发现自己已经再拔不出来。 再向远方看,是无数身陷囹圄的百姓。他们发着抖,挣扎着,溺亡着,发出混在翻浮游动,湮没在泡沫中的呐喊。 我要下去。我要向中心去。即使死。 我真的很想要痛哭。 为我手上沾满的鲜血痛哭,为在灾难中失掉性命的百姓痛哭,为死无全尸的草兵痛哭,为在南篁苟延残喘,在夹缝中苦苦支撑的人痛哭,也为生在乱世,所有身不由己的人痛哭。 可是我发现我哭不出来。 于是,我站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万里辞家事鼓鼙,金陵驿路楚云西 我曾想着,皇帝虽然想要杀我,但是于国于民,他还是一个好君主。 可是我走得越深,看见的东西越多。原来很多东西都不是它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的。百姓看到的都只是君王想要呈现出来的东西,他们看到的是一位仁明的王,看到的是一位慷慨,鞠躬尽瘁的千古明帝。 可是实际上呢?为什么南篁这么落后,被其它三国瞧不起?王公贵族给它披上一层光鲜亮丽的皮,实际上皮下藏着的臭虫烂蛆早就蠕动着,啃咬殆尽了国家的骨干,现在走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勉强支撑着腐物。 总有一天——我已经能够看到那一天——它会倒下,会摔破那层皮囊,破出一地酸烂的恶果。 南篁皇帝的按兵不动只是为了未来的霸主梦,可是年迈的他,眼睛里再也容不下沙子。 我也曾疑惑过,这么重要的事情,事关三万银子的事情,皇帝为什么要交给我来查? 他在想要杀我的同时,为什么还要派给我这么重要的任务? 现在我明白了,这三万银子从一开始就应当是消失不见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张大人,这三万银子从一开始就应该蒸发的。 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他要把我派在路上,让我帮他查所谓的真相,故意派来刺客,将火引到他的身上去,然后让我和王将军自相残杀。 我会回到中城,在朝堂上指认王将军,让王将军百口莫辩。 这意味着什么?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天真的以为皇帝只是绕了一个大弯,故意来提点我,可是现在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为帝者的格局,我这才得以初窥。 这么曲折的一段巡抚,原来真正的大招还在最后,皇帝真正的目的到了这最后一刻,才慢慢浮出水面。 我醍醐灌顶。这么多日子,各种细碎的线索铺天盖地地向我盖过来。我努力拼拼凑凑,稍稍明白一个雏形,立刻又四分五裂。我像是被灌了一路的酒,灌得天昏地暗,头昏眼花,迷住了心神。 现在,就像是有人拎着一桶冰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我的牙齿在打战,身体在发抖,太阳穴也突突地跳,寒气像是无孔不入的丝线,缠绵环绕了脑海中紧绷着的弦,而后徒然揪拽,贴着眉骨,在眉心一点一点,来回撕扯我将成形的真相。 皇帝想要杀我不错,可他更想杀王将军。 作为一位君王,他没有理由处决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就算凭空捏造了罪名,也会为他的名声造成巨大的影响。 他需要一把刀,足够锋利,也足够肩负血污的刀。 恰好,我出现在了南篁。 我是皇室的公主,他嫡亲的后代,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身份,来为他承担骂名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谋划了呢?来到南篁后的一幕幕都像极了磨刀的炼狱。我以为我是和皇帝各取所需,可是如今才知道我只是一把在磋砺中逐渐变得锋芒毕露的刀。 他赠予我权利,给予我富贵,甚至让我一度沉溺于虚假的亲情。我在他的掌控下起起落落,慢慢走到了今天。 不得不说,他是成功的。 来到南篁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空有一腔热血和自以为的正道,没有帮衬,没有筹谋,不懂得什么叫大权在握,更不明白什么是权谋之术。 现在看来,原来是皇帝,慢慢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今,他已经让我变得锋利又刻薄。可是他忘了,我是个人,并不是一把刀。 他握着我,想要让我杀死王将军,于是埋伏下这批刺客,让他们引导我,让我回中城,给王将军致命的一击。 老谋深算如王将军,他怎么可能不有所防备?当银子被截,他就找到了姜州牧作为替罪羊,撕掉了他的账本。 可是除了王将军,除了皇帝,一定是有第三个人在幕后操纵的。 因为姜州牧在最后一刻指认的是皇帝,将脏水泼在了皇帝身上。 姜州牧不会是王将军的人,因为王将军撕了账本,明显是想要嫁祸于他,让他背锅的,那二者必然就不是一头的。 这第三者,也应当是于皇帝不和,或者想要帮王将军一把的人。 如果说这个人是张大人,那也就合情合理。坐拥户部的大山,他虽然是和王将军交恶,但是于皇帝的关系也并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作为先皇后的兄弟,在先皇后故去后他也一落千丈,被皇帝拿捏住,安排进亏空极度严重的户部,举步维艰。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迫切地需要逃出皇帝的魔掌,翻身做主。 现在,他看到了契机,那就是太子。 张大人是太子的长辈,太子即位后他能拿到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假如他还能给予太子财力上的支持,那更是能大权在握。 这就是张大人截走三万银的动机。 因此,张大人想要在吃掉银子的同时,栽赃到皇帝头上。 我心中惊涛骇浪,这也难怪周明世不知道这些刺客的来处。 他和黄锃大概也被蒙在鼓里。单看黄锃这个态度,从头到尾都以为自己是替皇帝关心女儿,一心一意辅佐公主巡抚,就能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因为皇帝要撇开自己的嫌疑,所以故意多让真银子走了几个州,谁料被张大人抢了先,截走了银子。王将军见势不妙,以为是皇帝下手,于是找到姜州牧,欲让他当替罪羊,却不知姜州牧早就被张大人买通,要泼脏水给皇上。 张大人浑水摸鱼,无懈可击,将皇帝和王将军一同懵在鼓里。此时姜州牧所说的,如果我回中城能与王将军密谈或者对证,会发现完全可以对起来,因为他也认定了是皇帝要置他于死地。 其实这也不算冤枉了皇帝,因为他本来就是打算这么做的,只是被人捷足先登。 为张大人做事的周明世于是开始顺着姜州牧的话,引导我对皇帝是真凶一事深信不疑。 直到黄锃提出的“银子多运了几个州”的疑点,才歪打正着。这本来是皇帝为了摆脱嫌疑的举动,还真的让我产生了疑虑,一路顺藤摸瓜,越查越不对,这才揪出张大人来。 后来才有了,周明世见事情败露,伤不成皇帝,又想将利益最大化,转而推到王将军身上,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我们找到了实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这场纷乱的大局中,走一步,看百步,一人错,人人错,谁也逃不掉,谁也不干净。 想要生存,就必须同流合污,想要坐稳,就不能置身事外。 —— 回到中城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我坐在临时置办的轿子里,掀开帘子向外看,一束光将尘土打亮,将我眼前的世界撕成了两色。 一面灰暗,一面灿白。 见惯了大江大河的眼睛霎时回到了拥挤狭小的街道,开阔的视野原本充斥着蓝天和白云,现在却被木头,人群和弥漫在空中充满烟尘的气息牢牢地禁锢在条框当中。 木轮吱吱呀呀地响,我听见越来越多的人声,有在头顶的歌声,有在身边的欢呼声,有在一闪而过的叫卖声,也有窸窸窣窣,若有若无的谈论声。 倏忽,一声惊堂木,我手里的帘子抖松了开来,光柱立刻断了开来,什么也不见了。 说书先生的声音尖锐,高亢,似乎在极其兴奋地说着什么,可是我有些听不清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猜想应该是皇宫,敲起了大钟。 每一下都震得我的心发抖,没一下都震得我的五脏六腑瑟缩起来。 我抓着轿子的扶手,终于感到喧嚣慢慢地远去,而钟声则越来越近。 我想,钟声若是能够被看见,那定然是涟漪模样的,一层套着一层,一环套着一环,一圈圈向外,又和另一朵涟漪相接,碰撞,扩散,震荡。 最后,整个水面都迎合起来,在千变万化的波澜中推动我身下的车轮。 越来越近,它就越来越响——我终于感觉有一层涟漪横着向我的头扫过来,透过我的前发,浸透我的思绪,然后蔓延开来,溃散开来,接着又是第二层,第三波,第四阵。 在充满涟漪天地的缝隙当中,也只有礼官尖而细的声音可以脱颖而出。 “潇湘公主驾到!恭迎殿下回宫!请公主下轿——” 一只手撩开了帘子,我被钟声撕得粉碎的思绪此时却忽然自行拼回来了一块模糊的虚影,很久远,但永不能忘。 金色的光又漏了进来,我看着那只手,伸手搭上了它。 有点温。 我扶着那只手下了车,抬头看见正前方站了一个人。 他露出一个笑容来:“皇姐,你回来了。” 我打了个激灵,猛然醒了过来。满世界虚假的金色在迅速褪去它的温度,迅速地回复隐藏在幻象下黯淡的颜色。 我揉了一下眼睛,看见身边扶着我的是许久不见的绿衣,面前站着的正是南蔺溯。 果然,还是我痴心妄想。 我深呼吸一下,开口却发现声音哑了,几乎没了声音,连忙清了清嗓子:“皇弟许久不见,姐姐还未曾恭喜你新婚燕尔。没来得及赶上你的昏礼,姐姐还要向你赔个不是。” 南蔺溯微微扇动了一下眼皮,似乎是有些害羞:“皇姐这是说什么话。若不是姐姐一路的护送,太子妃大约还不能平安到达中城,更别提同我结为连理。姐姐是大功臣,臣弟还未曾谢过姐姐,怎么姐姐倒先赔上了?” 我看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此时也将翻腾的心情按了下去,松开绿衣的手:“好弟弟,皇姐不仅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整个南篁而奔波。你这几日坐镇中城,所付出的艰辛皇姐都有所耳闻,难为你了。” 他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他这几日过得实在太苦,他一个人,要撑起这样一个七零八落的朝堂,这背后的付出定是难以估量的。 我同他这样说,他也不虚情假意地推脱功劳,这就是全然同我亲近,把我当亲人,自己人看待了。 “父皇还在昏迷。”南蔺溯咬牙道,“太医院这些人都形同虚设,平日收俸禄一个比一个欢,真到用时,一个比一个没用。”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轻声道,“你现在万万要撑住,若是败下来就功亏一篑了。父皇年迈,你早晚都是要挑大梁的,这个道理你自己必须先明白,这样才能让你周围的人信服。” 南蔺溯顿了顿,望着我,默道:“是,皇姐所言,臣弟记在心中了。” 他还那样年轻,这些重担本来不该这么早压在他的身上。他本应该在父皇的羽翼下慢慢充实自己,建立威信,学习为帝之术,然后再慢慢过渡到接班人。 可是很多时候,世界上没有这样巧,这样顺,这样简单的事。 充满着意外的人生,会在你走路的时候猛然向你的后背痛击,会不会摔倒,能不能站起来,就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我也不想要再向他施加压力,于是转移了话题:“柏大人回城了吗?要真论起功来,如果没有你的那支队伍,我大概早就交代在小全山里了。” 南蔺溯缓缓点了点头:“是的,他在我大婚那日就回来了。只是近来长平关骚乱不断,我便派他去助守微将军一臂之力,昨日已经启程了。” 我倒是有些诧异,心里生出几分惆怅来。几日前的一别,大约要变成永诀了。 罢了,本就是过客,世上有这么多人,能有这段同行的缘分已是极其不易。 南蔺溯陪着我一直走到了我宫内,这才离开去处理政务。 我心知他在朝中的重担,每天摆在桌案上的奏折也要堆过头去,他这个时候还专程过来迎接我,陪我一路聊回去,足矣看出他对我的亲近和重视了。 这次回南篁,我是极低调的,因为本就是走了偏路回来的,路上又屡屡遭人刺杀,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只遣了信人提前知会了南蔺溯。 没人知道我行的是哪条路,也没人知道我何时会抵城,因此迎出来的就只有南蔺溯一个人了。 否则就我弄出来的动静,定然是要引来一群臣子的。 另一面,皇帝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我本来以为他至少还是能有自我意识的,没想到到如今还昏迷着。 我愈发感到南蔺溯的不易,这么突然的独立,完全脱离了父皇的保护,他是怎么苦苦支撑到今日的? 就我离开南篁那时看,他在朝中的威信可以说是几乎为零。 第一百二十八章 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这时候我又想起刚刚到南篁后,南蔺溯对我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捧了个瓷瓶一样,就差给我跪下了。 想着,我踏进宫内,红墙金顶,带着一点微微地潮,小花都泛着晶,阳光一洒,便五光十色起来。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所有的东西都同我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假山,小池,青板,石阶,排列得极整齐,极方正,极规矩。 我这时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直落后半步跟着我的绿衣:“绿衣,这么些天,难为你劳心劳力地操持了。” 不回头还好,这回头才发现绿衣咬着下嘴唇,两眼泪汪汪。 她一个劲儿地用手绞着衣服下摆,抽了半天才开口:“殿下……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奴婢、婢真是要担心死殿下了!” 她说着就真的哭了出来,一下子背过身去,用袖子捂住脸,弯下腰去。 我被她这反应惊了一惊,赶忙过去搭住她的肩,绕到她面前去,半蹲去看她:“这是怎么了?本宫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你是今日的本宫第一个要嘉奖的人,怎么要顶着两颗兔眼儿呢?好绿衣,莫要哭。” 她抹了把脸,似乎想要往后退两步,但还是立在了原地。 绿衣整张脸都哭红了,抽噎道:“殿下!你不晓得,你刚去外头的时候大家都说呢,说殿下这一去就扎进暴民窝里头去了,十条魂儿里能飘回来一条就是造化了!这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闹得我们宫里人心惶惶……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么多人我也管不住,竟然,竟然没看住,放跑了好十几个出去……殿下恕罪,殿下……” 她腿一软,就往地上栽,被我稳稳地托住。 这种树倒猢狲散的事情宫中也是不少的。说实话,当日我请命去巡抚,也是带了点鱼死网破的念头,这条命留在皇宫也是死,出去虽然也是危机四伏,但倒也还有机会拼个活路。 本来就是一场豪赌了,这也不赖宫里人说这些风凉话,也不赖这些宫女太监想要跑出去,去别处寻差事。 当时——一方面我想的是红穗到底资历深些,能坐镇公主宫,其实也是存了别的心思的。 就算我真的身死在外,红穗凭着这一身的经验,一定能找到好归处,可是绿衣就不行了。 她是我才提拔没多久的小宫女,没有根基,摆在耀眼的位置也没有退路,若是我死得不明不白,她估计也没法保住自己,要落得个同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若是当初皇帝没有临时起意要杀红穗,我也不会想要把绿衣留下。 皆成往事,不提也罢。 我叹了口气:“不就是跑了几个奴颜婢膝的东西!怎么就能让本宫这里的大宫女慌成这个样子了?” 我一边说,一边将怀里的帕子递过去,谁知道她还没接,就哭得更凶了:“殿下是天上的神仙吗!!!殿下真是太好了……殿下……” 我一懵,手里的帕子就被抓住了。 绿衣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情绪一激动,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眼泪啪嗒啪嗒落到我手背上。 经过红穗的事情,我学到了很多,也开始反省曾经的独断专横。 所谓上位者确实要与下属保持距离,可是却不能全然疏远。若是心也远了,那这关系也就不堪一击了,什么都免谈了。 上位者若真想要作出什么成绩,根本来说,还是要靠自己的下属。 而下属的前途也要仰仗上司。这样看来,所谓的上下,其实不过也是名头上的差别,实际来说,都是互帮互助,各取所需的关系。 被好听的头衔蒙蔽的青云士,毫无疑问的,最终只能落得上下背德,栽下云头的下场。 我带着绿衣一点一点踱回大殿去,她抽噎着不能自已,我便陪着她,听她倒苦水,听她诉衷肠。 我耐心开导了她许久,这才终于让她平静了下来。 这一谈,绿衣和我的关系瞬间就拉近了不少。她重新站起来,告退去处理事物的时候,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恭祝殿下平安归来的大礼。 她出去以后,我一个人在大殿里坐了许久,直到穿堂的风吹得我的手脚发冷,这才恍恍惚惚醒了过来。 如果我与红穗也这么促膝长谈一次,让她放肆痛哭一次,是不是我们主仆就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了?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是我有错,是我的不是。 如今我学到了,知道了,就不会再犯。 在大殿中枯坐了一炷香,四周空空荡荡,我不想走到里屋,也不想走到外面,孤零零的宝座在厅中,离哪里都太远,我实在是没力气走过去了。 我有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渴望,只想要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想地坐着,一点声音也不要有,一点噪音都不要出现。 可是我一静下来,四周的风声人声窗的鼓动声一下子就拥了上来。 我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罢了,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不断遇见新鲜事物,就是要操劳忙碌的。 绿衣这个时候从外面再次叩门,我发话让她进来。 小姑娘穿着青绿色的衫裙,裙摆也蒙上了一层水雾,熏得边角青绿变成了墨绿。 “殿下……红穗姐姐到了么?”绿衣问,眼睛已经不红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 我有心想要说外面兵荒马乱,红穗丢了性命,或者和我失散,可是到了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末了,我终于抬起头,低声道:“是本宫对不住红穗。本宫已经许了她自由身,放她离开了。” 绿衣跪在地上,愕然抬头:“殿下?” “本宫没能给红穗她想要的,反而将她拉进龙潭虎穴。她要的,本宫给不了,所以本宫只能如此补偿她了。”我感到胸口被薄薄的衣衫压得透不过气来,每一个字都让这些丝帛往里收一分,层层环绕,成了束缚我的茧,将我的身体拉得僵直,难以动弹。 “是我对不起红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 我自己心中所想就这么口无遮拦地泼了出来,后悔也来不及。 是我对不起红穗,确实是我强人所难,害得红穗落到那种境地,为了生存将自己压进缝隙,时时刻刻都面临着筋断骨碎的危险。 我想要救人,却不自知地害了身边本该亲近的下属。 我没有这个意思,可是我确实从未设身处地地去为她着想。 我对不起她,我确实没有说错。 扪心自问,我不觉得话有什么不妥,但是我现在是尊贵的潇湘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威严,何况面对的还是我的仆婢,有些话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 绿衣看似被我这句话吓得不轻,睁着眼睛,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 她是个机灵的姑娘,现在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了。 “殿下……殿下莫要这样——是红穗背弃了殿下吗?”她嗫嚅了半天,这才憋出一句话来。 绿衣问得很直接,我摇摇头:“她只是在自救。她找到了自己更好的归处。”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我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她在自救,那现在跪在我面前,听我噙着这些软弱字词,辩解着的绿衣又处于什么位置呢?难道说红穗自救,绿衣就自甘堕落? 我还没有把仁主的形象掰回来,就又把自己定格回那个跋扈自恣的公主,绿衣会怎么想?我手下的人会怎么看? 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这似乎早就注定了是一个死局。我逃不出去的死局。 我要为我当初的过错付出代价。 可是,转瞬之间思绪已经百转千回的我,实在没有想到绿衣又哭了起来。 她的下眼皮微微地抖,泪水也跟着漫过了圆形黑夜的一半。上眼帘一落,热泪就裹着夜里星星的碎片滚落下来,跌出一朵带刺的透明花。 绿衣突然摇起头来:“不是的殿下。不是的。殿下没有对不起红穗。殿下不要自责了。殿下你不记得了吗?当日陛下要杀红穗的时候,是你赶过去把她从刀口救了下来,甚至连自身都不顾了。奴婢记得,殿下当时什么也没准备,行装都理了一半,就这么急匆匆地走了,连原本想要去和兵部借的人都没来得及借。” “殿下……殿下当日难道没有想过后果吗?那是陛下要杀的人,您就这么带走了,就算当时陛下追究不了,您回来以后难道就能逃过去吗?那是御旨……殿下明明知道的,可还是这么做了。而且当时走得太忙,人都没有配齐,真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就凭礼部指的那点护卫,哪里挡得住?殿下不要自责了,奴婢替您不值。”绿衣揪着自己的裙摆,仰头望着我,额边的头发不知道是被汗还是眼泪打湿了,一丝丝黏在耳边。 她的眼睛雪亮雪亮的。我感到冷气从那里渗进了我的喉咙,在腔口激荡,逐渐让声音麻木。 “红穗她都不记得了。她全都忘记了。自从到了殿下手里,我们就不再是被那些嬷嬷呼来喝去的奴了。如果不是殿下,我们这种没有根基的小宫女出不去,外面也没有人等,只能做到疯,做到死,最后一块白布蒙了丢进乱葬岗,活得恶心,死得肮脏。”她声泪俱下。 我没有想到绿衣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刚才安抚她,她也只是一边平复一边听我说,现在才是真的哭诉。 我知道她们这些宫女不容易。因为天灾人祸,那些本来有退路的宫女也被斩断了,可是我从没有想过她们暗淡无光,毫无盼头,枯燥重复的日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一进宫门,就再没有了退路。 她们只能像是拴上缰绳的马,让她们跑就跑,让她们停就停,累死了就换一匹新的。 假若是我,我觉得我大概会被这种看不到光的日子逼死。 “殿下。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殿下为别人想得太多了。就是洪灾刚刚发的时候,殿下竟然给原籍遭灾,家人遇难,需要帮助的太监宫女都助了银子。这样一圈儿下来,殿下自己还剩下多少?在宫里哪里不要钱?而那些衣物绸缎看着光鲜亮丽,可都是皇家的物件,上了印,登记在册,根本不可能出去换银子。”绿衣此时也口无遮拦了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单论如若陛下没有病倒,殿下回来能有好果子吃吗?” “现在是太子殿下监国,所以这些功劳都可以物归原主,可是如果是陛下,名头上殿下只是和邬葭公主同路,更别提中途还和她分道扬镳了,这样看,怎么论功行赏也扯不到殿下头上来。”绿衣激愤不已,眼泪也成了怒意,“殿下做了这么多,最后大概也没有人看到。” 我忽然感到口中含着的那块冰化了开来,一路淌进我的肺腑,渗透了我的五脏。 可是当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都停止运作的时候,心却一下下坚持着,跳得沉重又清晰,震得我的耳朵发痛。 “绿衣。”我站了起来,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慎言。” 她依旧抬着头望着我,咬着嘴唇没言语。 “绿衣,你很聪明。”我叹了一句,“可是这些话,对别人,这些话绝不能说,明白么?这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有时候,人活得糊涂些,浑浑噩噩些,万事都少想一些,会轻松很多很多。 可是我们偏偏生来就会思想,生来就比那些花鸟鱼虫更能体会这个世界下暗藏的玄妙。 看透了,看明白了,我们却一定要装傻。 “好绿衣,你也不必安慰本宫。红穗的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开脱。追根究底,还是本宫造就了她的悲剧,这与她的过去,她曾经可能的未来,都没有关系。错了就是错了,本宫不会推卸。”我拉住她的手,“这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本宫还要做很多事。你就是本宫的臂膀,本宫希望你可以对本宫敞开心扉,我们一心,同进共退,好么?” 第一百三十章 兴亡遗恨,一丘黄土,千古青山 绿衣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复而又道:“殿下,奴婢——奴婢还是替您不值。” 我笑了一下:“本来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别人做的。若是做什么都要看别人反应,看别人眼色,权衡着利益,那活着才累呢。已生为人,注定了要比花儿草儿操更多的心,这时候若还为了纠结别人的目光,那一辈子过得得多没意思?” 绿衣刚刚停下眼泪,还抽得厉害,喉咙里吸气一急,就猛地被呛住,咳嗽起来。 我帮她倒了杯水,她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却喝不下去,只好喘着气道:“奴,奴婢谢过殿下,殿下,奴婢出去继续帮殿下理行囊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点点头:“将水带着,杯子就不必还回来了。” 待到绿衣出去了,我才又静下来。 这时一想,才发现绿衣说的其实也歪打正着。皇帝可不是就是想叫我白出力么? 先是秘旨叫我查银两,借刀杀人,又是颁旨让我和苒苒公主同路,暗中护送。 明面上,只要他不想,前者根本没有得见天光的机会,而后者,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苒苒公主出了事,我活该受连累,没出事,那就跟我不相干。 但是这些差事我为了生存,都不得不做。 查失银,我为的是黎民百姓,惩奸除恶,护公主,我为的是江山社稷,报恩太子。 我所做皆发于心,和龙椅上那个皇帝半点干系都没有。 他做了这么多,桩桩件件都天衣无缝,万一出了纰漏也能力挽狂澜,可是他大概也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竟然会倒下。 竟然会一病不起。 人算不如天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招,也不敢掉以轻心。照我后来平复后,又与那存活刺客的谈话来看,这步棋在我出皇城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好了,因此不可能是他的后招。 我现在已然知道了王将军并非罪魁祸首,那些银子多半已经落入了张大人的手中,且已销赃。 我现在扣着周明世,但是毕竟只是一个随时可能改口的人证,而且从看老太傅下狱的事情上看,刑部也不干净,我没法信任他们。 张大人指认不了,那王将军呢? 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很快被我按下去了。 我传唤来外面的绿衣,刚刚回来,我虽然早已和皇帝撕破脸,但是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绿衣,你去太医院宣院使来。” 绿衣应声去了,外面又进来好几个小宫女,侍候我洗了尘,更换了衣物,我这才感到身上舒服了不少。 连续赶路这么久,风餐露宿,现在终于松快下来了。 太医院离我宫中本不远,但院使还是过了许久才姗姗来迟。 太医院院使放在朝中,并不是什么非常值得称道的官位,但是放在宫中,位置就极其特殊了。这样一位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大人,论谁也不敢轻看了他。 人都是要病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医者,否则什么事都不方便。 他来得这样晚,我也恼不起来,还是让人好生伺候着,端茶送水地哄他坐下。 纵然如此,这位院使还是拦不住地向我行了一礼,赚足了好感。 我知道他的资历很深,镇着太医院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先皇和老太后都对他赞不绝口,虽然宫中这么多大人物纷纷故去,他愣是什么事也没有,坐得稳稳当当。 “院使大人这几日辛苦了。”我待到两旁的仆婢都忙完后方才慢慢开口,“本宫去巡抚百姓,这期间多亏了大人的照顾。本宫在外面听闻父皇病倒,真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一接到消息这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院使大人,陛下的病情究竟如何了?你不必忌讳,从实说与我听。” 这老大人听了我的话,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这样懂礼数,手里掌管着一宫人康健的活神仙,也难怪口碑这么好了。 我也站了起来,示意身边的闲杂人等都退下,单留下一个绿衣:“大人不必如此客气,父皇的病还全要仰仗您。” 这位院使眼睛里已经有了几分湿意:“陛下这病来得凶猛,臣……臣先告个罪说,臣也实在不能保陛下无虞,就算治好了,怕也是要落下病根。” 他说得委婉,我抬起眼,上前两步急切追问道:“那就是说,还有得治了?没事,你且大胆说,需要什么珍贵的药材?” 院使沉默了一下:“殿下一片孝心,怕是谁也不能及的。既然如此,臣就同殿下实话实说了。旁人……旁人皆以为陛下这病是突然而来的,实则却早有征兆。陛下十六岁登基,劳心劳力了一辈子,其实早已体力不支,常年恶风脉缓,外面是看不出什么,但是精气神早已被掏空了。” “这些陛下其实也是知道的,都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就像是种下的因,果是逃不掉的。”院使紧锁眉头,长叹了口气,花白的胡须被吹得往脖子上缩了一下,“这些话臣也只能同殿下和太子殿下说,陛下他其实早就感到力不从心,自己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了。”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会倒下? 我直觉这是条极重要的线索,但也没来得及深想。 我此时还站着,闻言大惊失色,呆站了许久,噔噔后退几步跌坐回椅子上,撑着扶手,按着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父皇从未同本宫与皇弟提过……” 这时候,我也是在演了。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父皇他……”我哽咽了一声,泪水慢慢滑下来,侧头去看他,“你是说,父皇早就知道了?” 老大人默然良久,而后沉重地低下头。 “陛下怎么连本宫都瞒着……我……”我声泪俱下,绿衣吓得过来替我顺气。 我用余光瞅准她伸过来的手,还没等她再向前,就一把抓住她的臂,红着眼睛喝:“绿衣,你去摆驾!本宫现在就要去看陛下。快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绿衣被我吓得够呛,立刻在我旁边跪了下来:“殿下!您莫要这样……奴婢看了真是……求殿下保重身体。” “我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我甩开她的手,“快去!” 旁边的老太医也被我唬住了,急忙站起来:“殿下切莫悲伤过度。殿下三思,就算殿下如今摆驾去了寝宫,也是见不到陛下的。国家社稷是重中之重,陛下也是慎之又慎,早就下了死命令,这时候宫里已围成铁桶一样,就是太子此时也是进不去的。” 这老皇帝,防得倒严! 既然他早就知道有此变数,那提前布下这样的命令倒也是不奇怪的。 只是不知,他究竟在防谁? 不仅仅是我,连太子都拒之门外,他也真是什么人都防着。 他这一去,除了太子,难道他还能有第二个继承人么? 连最亲的人都拦在外面,他也真是天底下头一号心狠的父亲。 当时皇帝是在夜里批阅奏折的时候倒下的,可怜太子大半夜得知这样一个重担被丢了过来,根本是措手不及。 谁能帮他呢?朝中这些拿鼻孔看人的大臣吗?皇帝自己昏过去还把门锁上了,锁上明晃晃地敲着不信任几个大字,他还能怎么办?再加上我远在天边,还带走了他身边是得力干将,真心为他着想的师弟。 太子平日里这样唯唯诺诺的人,竟然没被逼死! 我将这些思绪丢开,继续装作悲痛欲绝的模样:“父皇……父皇做的也对,这时候,时局动荡,确实不能掉以轻心。只恨本宫当日不在父皇身边,无福无份,尽孝心侍疾的机会都没有。” “可万一……万一父皇就这么去了……你们难道就一直锁着门吗?命令是死的,人可还没死!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也得守着这样一个宽泛的谬令,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被……被……”我说了一半,实在忍不住掩面,弯下腰去,抽泣起来。 绿衣在旁边扶着我,也哭了起来。 也真是难为她了,短短几个时辰,已经哭了三次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对不住她,但戏还是要演全套。 院使大人站着,大概也被我感动了,可还是叹了口气:“皇令不可违,当日太子殿下也是被击垮了,可有什么用,还是进不去的。陛下执意如此,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不可理喻。”我闭着眼睛,慢慢直起身子,“陛下膝下就本宫和皇弟,他防的是外臣,定然防的不是我们。你们拿着鸡毛当令箭,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皱起眉头,绿衣送上一杯热茶,暖了暖胃。 我这才悠悠转醒般,低道:“院使大人,本宫刚才也是急了,口不择言了,请大人多多担待,尽全力救治陛下。大约陛下自己也有所考量,怕我们被奸人利用……” 老太医自然是满口的不敢,然后应承下来必然会鞠躬尽瘁,全力以赴。 我默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本宫也是豁出去了,今日就求大人一句准话,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院使吞吐了半天,又左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开了口:“太医院现在靠平缓过渡的药物现在也撑不了多久了,全靠几味烈的吊着,陛下吉人天象,应该还是能清醒过来的,可清醒过后怎么治,怎么拖,都只能看陛下自己的意愿了。” 我望了他半天,这才认命般地点点头。 他已经说得极委婉了,这么大一长串,就是说陛下会清醒那么一两次,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随时都有可能国丧。 “多谢大人了。”我终于道,“绿衣,备轿,好生送大人回去。” 我还示意她递过去一包早就备好的银子,院使拿到手里就推了起来:“殿下,使不得,这也太重了……” 我亲自站起来,将包袱送过去:“这是本宫一点小小的心意,大人要好生替本宫照看陛下。本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这才半推半就地收下,欠身离去。 这时候已经近黄昏了,风一吹,天上的云就被搅得成了一汪浑水,夕阳一照,水上就生起火来。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皇帝究竟在防谁呢? 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也兄弟也死得一个不剩,这样一条命令,是要防谁? 总不是要防我? 可那时我早已远去了户楠,虽然算算时间也能赶回来,也确实有理由要向他下毒手,但是我再如何也不至于失心疯到妄想自己能在这么多太医太监眼皮子底下弑君。 他也真是心狠,连太子都关门不见。 以前我大概还会觉得没什么,只会觉得朝中人不服管教,顶多是以下犯上,等太子树立起威信就万事大吉了。可出去历练一番,回来才醒过来:现在朝中简直是一滩烂泥巴,一塌糊涂,太子还这么小,他就把烂摊子扔过去,这是要他的命啊! 太子力不从心,又要维持朝纲大局,每日不知道要在多少臣子里打转,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进陛下寝宫,那也是很有可能危害到皇帝安全的。 他倒是惜命得很。 我想了半天,还是稀里糊涂,索性就不再钻牛角尖。 大约皇帝真的是为了自保,所以立下这条令来。 还有另一点,皇帝竟然早就知道自己会倒下。他明知道朝中会乱! 他作为父亲,竟然都没有给儿子铺路么? 朝中这群毒瘤,张大人王将军,哪一个是好惹的?等太子登基以后,凭他一己之力又哪里能撼动得了?这不是还会做个傀儡皇帝吗? 我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像是有一只大蜂撞进了我的耳蜗,翻腾着,抖动着翅膀,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毒刺扎得我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一霎时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被扎通了。 和王将军斗了十多年的皇帝,怎么偏偏想到今天动手了?怎么偏偏想到要给我下秘旨了? 他真的没有在给太子铺路吗? 他分明这就是在为太子铺路。 第一百三十二章 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老皇帝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拔刺?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快不行了,要为太子铺路! 现在朝中两座大山,一座是王将军,一座是张大人。 他为什么不去动张大人?因为他是太子的亲舅舅,就算后面再怎么动坏心思,眼前也是不可能阻挠侄子登基的。 那么要早些料理掉的就是王将军了。 他虽然手中现在并无实权,但是一声号令,两大关口的主帅都是他的桃李,他要反,那南篁必乱。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若是不杀之,必然会变成心腹大患。 不过他还是太迟了,没等到我回来自己就病倒下去。这样看来,这皇帝也不算决绝,不仅仅安排了儿子的婚事,还解决了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更是计划着手凿除朝中顽固的大山。 事情逐渐抽丝剥茧,显露出原本的样子。 我感到自己再一次地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样明摆着的事实,为什么我从一开始没有看透呢? 置身局中,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就像皇帝日夜操劳,很多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终于是能串到一处的。 这个时候再去读古书上的名士,只感到无比的敬佩。若是想要一眼看穿别人布下的局,真是要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对每个关键人物的动机都知道地清清楚楚才行。 这种洞悉全局的功力,需要多么细致,严谨才能修炼成呢?需要读多少史书,经历多少次解局的经验才能有这样的眼界呢? 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唯有叹息。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居然如此。 无论如何,皇上和太子还是绑在一条船上的。陛下也再没有第二个继承人。 所有的保皇党在皇帝倒下之后都竭力拥护太子,那他这道旨意防的就必然不是太子,而是王将军,张大人之辈了。 可能也有我。 皇帝的势纵然大,但是并不能一手遮天。即使是病倒了,他也只来得及仓促地保住自己的性命,而顾不了太子的安危。 其实皇帝这一步棋还是走错了。王将军在发现银子被换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知道皇帝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早就该知道自己会不得善终了。 倘若他真的有什么不轨之心,那皇帝倒下去的那一刻就是再好不过的起兵时机。他就应该在这一变故的时候立刻起兵造反,当机立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束手就擒,原地等死。 这样看来,王将军其实也并不是必除不可,留着他,其实还可以和张大人权衡一番,能够让太子在这个空档儿喘喘气。 绿衣已经在外面送完了人,站在殿外,却没有进来。 我有些纳闷,却听见她在外面道:“殿下,太子殿下请见。” 我正想要去找他,他倒来了。 这一回中城,我还真是忙成陀螺了,见了一个送了一个,又再来一个,晚膳都没功夫去用。 我立刻站起来:“太子驾到,快请进来。” 南蔺溯很快便进来了,满脸的倦容。本来就够惨白的一张脸,几个时辰不见,现在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怎么皇姐出去一趟,你又这么小心翼翼的。来就来了,怎么还请见起来了?”我迎了他进来,想着这一谈,估计又要谈到深夜,为了避免把自己饿死,于是又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你贵为太子,还不是想见谁,就能见谁?” “皇姐,你莫要打趣儿了。”南蔺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坐上这位子还不是身不由己,弟都快要累死了。还想见谁就见谁,这群大臣袖手旁观,自己消失,那弟就要烧高香了……” 我叹道:“你也实在太不容易。父皇这一病来势汹汹,真是谁也料不到的事。” 这时我就在探他的口风了。 如果皇帝早就知道自己可能会病倒,那有可能也会和太子透底,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但是看现在这个状况,大概是没有,不过我还是要再探一探。 “是……父皇素来身体康健,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这么严重!太医院使说这是沉积的老病根,可我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太子嘘道,从椅子背上挪开,依旧身子却坐得笔直,紧紧绷着,“希望父皇能早日捱过这一关……否则……我真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这样看来,那就是不知道了。 也不知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自己的身子都败了,却连自己唯一的继承人都瞒着。 想必他也见过太医院使了,那院使告诉我的,想必他也都知道了。 我这个傻弟弟,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父亲瞒着自己。 我看着他坐得笔直,就好像有礼官在后头唱着似的,也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些,转而又觉得好笑:“你坐这么直做什么?这里又没有老虎。在姐姐这里你还要这样紧张吗?” 南蔺溯松了松肩膀,把自己绞在一起的手解了开来。 “姐姐知道你心里苦,但是这都是你的必经之路。”我道,“父皇……你该知道的,院使大人也该同你说过了的。你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是他唯一的接班人,你要坚强,好吗?”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地有些抖,紧紧抓着扶手,骨节都泛白了起来。 这样情深义重,我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地热泪盈眶。 “皇姐!”他不由地唤了一声,“皇姐不过刚刚回到南篁半年,还出去巡抚了这么久……父皇就……” 他抚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我感到他就要哭了。 南蔺溯别过头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身,吸了吸鼻子,吐了口气:“现在朝中真是乱成一锅粥了皇姐……弟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往日他们总说我当不得太子,德不配位,方方面面都欠缺着。我以前心里还较着劲儿……可如今才知道,他们说的没错,一点儿都没错,我是真的当不了太子,做不得储君。父皇把江山交到我手里,我根本没有信心。”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鸿悲,陇月低,泪湿征衣悄 他紧锁着眉头。看的出来,这些日子为了维系朝堂的稳固,他早已经付出了太多努力,这个时候早已经摇摇欲坠了。 我深感其受,想要成什么样的事,相应的,也要承担同样大的责任。 只是,南蔺溯他自己想要做太子吗?他想要做皇帝吗?还是说这些都只是旁人强加给他的,只是因为他身上所流之血而往他头上扣的一顶金冠? 他也是身不由己,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一被生下来就万众瞩目,注定了他要肩负起这些责任和重担。 先天不足,导致不能习武,身体羸弱,这也并不是他的错。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大概没有人愿意吃苦做药罐子。 只可惜,所有人都对一个帝王的模样有了一个格子,当南蔺溯出现以后,所有人就理所当然地把他塞进自己的方正天地里,可是世界上哪里会有完美符合的人呢?人有高的,又瘦的,又矮的,也有胖的,怎么会有人是方的呢?怎么会有人浑身都是直直的线,棱棱的角呢? 活生生的人就被死格子圈禁了,身上多余的部位就被慢慢砍掉了,可是砍到最后,遍体鳞伤的时候,那他还是人吗? 一个格子获取蜷缩一下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可是有千万个人,千万个畸形的格子,也有高的,瘦的,矮的,胖的,都一同向太子砸过来,层层叠叠,他往哪里躲?他应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脱了一层皮将自己合进一个格子,那另外千百万个呢? 这只会把人累死,把人痛死。 南蔺溯置于庙堂风云的中心,这些挑剔的大臣永远不会满足。藏着坏心思的人想要一个昏庸的帝王,武将想要一个心怀大志的帝王,文臣想要一个满腹经纶的帝王,而衷心老臣又会永远拿他和他的父辈相较。 我想要帮他,现在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有人能代替他,也没人能帮他,在这种困境里,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蔺溯,你要记住,你是父皇唯一的正统继承人。是你,也只有你,所以不要怕。他人的眼光终究是他人的,你终究是自己站在中城的大殿里,自己坐在高台的龙椅上。任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南篁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倾身道,也动了真心,“广开言路是必不可少的,但那些强加于你的声音,你莫要去听,你也不必迎合他们。你该怎么走,就怎么走,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为己而活。” 南蔺溯不知道是被那句话触动了心神,一时间怔怔地望着我。 他望了我许久,面如白纸,一双原本就因为疲累而发红的眼眶,又沁出几滴血似的深暗下去。我注意到他的束冠有些歪,风尘仆仆,整个人像是刚刚大病一场,尚还身魂分离,被邪风抽干了他这个年纪本应有的朝气和神采。 我心兀得抽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 从这里,我就看不见他的脸了,只能看见一个消瘦如叶片的背还有一头略凌乱的发。我慢慢地把他的玉冠拆掉,然后一点一点,重新为他束起来。 天已经暗了,窗口却亮了起来,可是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棂纸,什么也看不清,只晓得模模糊糊一团,时而胀起,时而蜷落。 当火光爬上他的发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掌灯时分了。 我以前是最爱看灯火点燃死气沉沉的宫室的,当夜幕降临,群星璀璨,宫城被蒸得红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虽然很烫,虽然很难,虽然拼尽了全身的毅力,才没有在蒸笼里混乱粘稠的白雾里窒息,但是我想娘亲会很高兴的。 后来,遇到他以后,我就会想——啊,我和他都又活了一天。 我们都好好的,娘亲,你看见了吗?我还醒着。 我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像是有人冲着我的胸口狠狠砸了一拳,而我毫无还手之力。 与此同时,他突然也抖了一下,嘴里漏出个音来,我心以为是动作太大,扯到了他的头发,吓得连忙收了手:“我弄疼你了吗?” 南蔺溯偏过头来,一颗眼泪悬在了颚角:“没有。皇姐。没有。” 他往后一靠,原本快要扎好的头发就散落了一半,如瀑布般洒了左肩。 南蔺溯的眼窝也蒙上一圈粉色,被填压在心口深处的苦涩终于冲破土坝:“皇姐。我不想当太子了。也不想做皇帝了。” “你做,皇姐。求求你。”他说。 我一惊,回过神来身后登时起了一身冷汗。 还好被他这么一激,否则我都不知道我会说出什么话来! 我笑了一笑:“好弟弟,姐姐替不了你,你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逃避解决不了什么,最后还是要回到原路的,且要受双倍的苦,双倍的痛。” 我自己也感觉自己的笑有些勉强。 这话我现在也分不清,到底是说给南蔺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了。 南蔺溯没再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两行泪就顺着他的颧骨淌了下来。 我帮他把头发盘回来,插上簪,这才退回位置上去。 他依旧闭着眼睛缓了许久,我也不说话,只是听着风鼓着窗,望着被打得几近熄灭的光,又执着地重立起来。 南蔺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已经不那么红了,被洗过一番,也清明了许多:“姐姐,请你帮我。” 我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我今日的目的吗? 没想到,借着他的口说出来了。 我与南蔺溯虽然是姐弟关系,而且他也多次于我伸以援手,但是真正我与他相处也不过几个月,又经过巡抚,我出于谨慎,还是没有摊牌。 我抬起头,南蔺溯正坚定地望着我:“皇姐,你说得对。我不会逃。但是请你帮我。” “好。”我掷地有声,但是也只有我自己才明白,这声音下掩盖的是深深的自惭形秽,“你要知,皇姐做不得什么,但是永远同你一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推得太急,可另一方面又想要乘热打铁。 现在我们说的都是假假空空的情分话,要真正利益相连才能真正站在一处。 皇室无亲人。 多少人都望着皇帝病危,在江山动荡的时机想要加上一把火,乘机出人头地,可是一旦皇帝当真驾崩了,太子即位了,那基本就是铁板钉钉了,再想要有什么大动作就会顾及所谓的“天命所归”。 南蔺溯现在是困难,但是只要熬过这个坎,那么局势就会分明起来。 到时候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是保皇党依旧占据上风,那些先皇的大臣自然会为他擎王保驾,另一种则是他彻底被压倒,那时候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一杯毒酒一了百了。 我自然是希望南蔺溯能够占上风的。无论如何,虽然皇室内斗不少,但是南篁毕竟特殊,只有一个太子和一个公主,关系也比寻常皇室简单了不少。 “皇姐一路上也听闻不少朝中的传闻,你若是有什么疑虑,有什么困境,可以说与我听。”我道。 如果他愿意说,那他就是愿意与我更近一步,如果他搪塞过去,那便还需要从长计议。 南蔺溯没有让我失望,他回过头来,蒙着两层纸的光浮在他的脸上,带着窗棂的惨白,也透着几分虚假的红润。 我看见他的眼睫上被谁洒了一把星子,和火光一同眨起来:“皇姐……我也听说了,你这一路也是辛苦,几次刺杀,几次暴动,几次死里逃生,还在那种四面楚歌的蛮荒之地中一路将嫁妆和苒苒公主平安送回了中城。臣弟都不知道皇姐怎么熬过来的。” “皇姐,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国库空空如也,到处都是等着看笑话的世家,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叛军和暴民,还有那些左右不定的墙头草。弟实在是赢不了那些狼子野心的大臣。弟只觉得每日都如站在一叶扁舟上,前不着岸,后不着岛,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浪和永无休止的黑夜。”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是望着窗外的。火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却照不亮那双眼睛。 漫长的深夜里没有灯,也升不起月,只有水花打在随波逐流小船上的拍击声。 他不敢睡,我也不敢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舟就会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双在浓稠墨色里隐匿的眼睛就会冲出水面,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万一醒来以后还是夜晚怎么办? 希望,绝望,希望,再绝望。 漂泊在海上的人没有终点,注定一辈子提心吊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飘往何处,会身处何方。 “自从太傅被下狱后,现在也只有舅舅能帮着弟一些了。”他道,而后恨道,“弟真是恨透了这群自作聪明的人。他们自以为自己多吃了几年皇粮,就比别人高贵,就高人一等,可并非如此!在唇枪舌战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臭不可闻,他们自以为的标新立异,自以为的与众不同,都是一种愚昧,一种无知,一种将他们的蠢笨曝露无疑的笑话!可那些世家如何?为了彰显他们自己也同样渊博,便也跟着附和,小臣子为了捧人臭脚,也连声应承——这样的朝堂,我强忍着恶心,强忍着反胃,这才没有挑剑刺灯,将他们统统罢黜!” “跳出来的人都是利己至上,若要收买他们,应以盛名诱之,虚衔赏之。他们极爱表现,也擅长煽动别人,若是加以引导,稍许点拨,未尝不是一种助力。那些世家不缺名利,但世代传承,应从他们的儿孙下手,收以太学,授以儒道,潜移默化。而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则是随波逐流的小角色,若是真要问他们的意见,怕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这种人无需花费太多心思,等到摆平了多数人,他们自然而然会听服于你,被你引导。”我一条条解道,“你看见了千奇百怪的人,花样百出的丑态,可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被言论带着走的,你现在位于南篁的中心,自然局中者迷。柳江里的船夫不可能将整条河道尽收眼底,他需爬上湫山俯瞰才行。” “蔺溯,跳出南篁察中城,出世观天下,你就能看到许多原本看不到的东西。朝堂上鱼龙混杂,在一次次的吵嚷中,因为蝇头小利就得意忘形的是什么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可拉拢的真正聪明人有哪些?无风不起澜,尤其是朝堂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你要看,闹哄哄,乱糟糟的一团,每一个人的神态,语调,表现——在争论中,最终获利的是谁?”我看见南蔺溯的眉头微微松了一松,续道,“他不需要说什么,真正的大家不需要参与这种闹剧。他只要在背后推波助澜,人们就会不自知地为他卖命,替他把话说出来。” “镇国将军。”南蔺溯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咬牙道,“王将军,是他。” 我一惊,方才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我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人的名字。 我本以为,他听了这些话大概还会想那么几天,没想到他像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而且——王将军? 我本来想着他在这期间还算规矩,没有直接扯旗造反,想来皇帝可能是担心错了。可看现在这样子,我大概是想错了。 “姐姐一路上大约也有所听闻,太傅大人兢兢业业一路帮着我稳固大局,虽然也是受父皇旨意,但他于我这几日确有了师生的情谊。可这些杀千刀的人半路跳了出来,王大人背后的兵部,连带着礼部,刑部,硬生生地把太傅逼下了大狱。”他激愤道,“太傅已年过花甲,本来已经要告老还乡,因为父皇这突然出事才留了下来,还顶着风为弟撑到现在。这样一个一辈子为南篁鞠躬尽瘁的忠臣,到了最后,竟然还要落到刑部去遭罪!”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 这些我也都知道,要说王将军想要谋权篡位,他怕还没有那个胆量或者魄力,但是想要架空皇帝,稳坐权臣之位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看起来,皇帝似乎也不算冤枉了他。 别的不说,太傅忠君为国,功绩更是数不胜数,又用雷霆的手段迅速在陛下突然病倒的情况下肃清朝堂,整顿天下事,单这份本领,朝中便再能无人出其右。 王将军一顿诡计,竟然能把他逼下大狱,真是到了能通天的程度,不得不忌惮。 我心里正敲着钟,太子那边却还没有说完:“太傅现在落到刑部手里,弟与几位阁老手里统共加起来就只有几本烂书臭墨,一没有钱,二没有兵,每天都只能看他们的眼色行事。王将军……王将军正唯恐天下不乱呢!朝堂上那些哪里是口诛笔伐,分明是刀光剑影!我瞧得真切,它们剥的都是百姓的皮,映的都是热淋淋的心脏——我真想破开他们的胸膛看一看,他们身上的血是不是黑的?难道南篁不是他们的国,不是他们的家么?就这样作践,就这样踩踏,难道真要这样斗,斗到外面的人打进来才能一起下地狱吗!” 年轻的太子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模糊不清的红光骤然戳破了那层窗棂,窜出火焰来。灯芯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烨烨燃烧起来,滑落在如水的台面上,也溅起朱花来。 我感到脚下冰冷的瓷也被烤得滚烫,不由地缩了缩脚,换了个姿势,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身后摇动的影子上。 “人人都说南篁易守难攻,可是也得有人去守啊!百姓因为这些朝堂上看似无伤大雅的闹剧无辜受累。我在其位,却谋不得其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知道不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日如坐针毡。姐姐,你知道我成日在大殿上做什么吗?”他望着我,“我坐在中间,下面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像是有人把我绑在了椅子上,蒙住了我的眼睛,塞住了我的耳朵,只留下让我苟延残喘的自由。可这是自由吗?这比杀了我,凌迟我还要难受!王将军要做什么我难道不明白吗?他要让事情闹大,现在四处起兵,他开心还来不及,说不定还要在后面推波助澜!” 我心里一紧,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古往今来,这种谋权篡位的例子还算少吗?!”南蔺溯似乎终于将这句积压在心底的话倒了出来,眸中的光又清亮了几分,几乎要喷到我的脸上,“他老奸巨猾,是断不会在父皇病重的时候谋逆的。他会等着叛军兵临城下,然后再出手收复失地,到时候战功卓着,得尽民心,再振臂一呼,两大重关来应,顺理成章黄袍加身,弟要么就是当场自刎,要么就是被迫让贤,圈禁一段时日后再一杯毒酒。” 我一震,多么熟悉的历史。 论博览群书,通古晓今,我大概真的比不上这位太子。他自小就是名家教导,天家皇储,身边环绕的都是四国中排得上号的大拿名士,见过的,听过的,学过的,必然要比我多上百倍。 加之此皆帝王之术,除了皇帝,便再没有比他对于这种谋权篡位更加敏感的人了。 王将军确实想要当皇帝,但是他却不想要给自己赚个千古骂名,因此,为了让自己不声名狼藉,他必须要铺下万全之计。 因为这一点,他才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我想通这个关节,豁然开朗。 反观太子,他义愤填膺,浑身都气得发起抖来,看样子真是恨极了王将军。 我心里一动,嘴边的话就出了口:“蔺溯,你想要把这棵顽固数砍倒么?” 南蔺溯腾然扭头望着我,嘴巴也忘了合:“皇姐?” 他顿了顿,又大概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颇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开:“皇姐说笑了。这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我摇摇头,看见他又把眼睛黏回了我身上:“王将军现在以为万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我们动作一定要快。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斩草除根。” 南蔺溯抑制不住因为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声音也大了起来:“请——请皇姐赐教。”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皇帝秘旨彻查三万失银的事情全盘托出,稍许变动了一下头尾,中间的细节筛选几分,留了一半,这个故事就成了皇帝原本所安排的路线,将罪魁祸首指向了王将军一人。 这原本就是皇帝所愿,加之王将军反常的举动,加上那一车子一车子的石头,还有就是皇帝所安排刺客的口供,桩桩件件都是实打实的证据。 太子听得目瞪口呆,坐在那里,似乎忘了如何说话,最后还是结结巴巴道:“这——他也太胆大包天了……” 我又道:“现在这些证据本宫进城前就安顿在了宫外别苑,很安全。方才院使告诉本宫,父皇早就已经感到力不从心,这次应当也是有心要皇姐去查,一路搜罗证据,回来帮你一把的。” 思索良久,我还是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父皇并没有闭门不见你。他也是万分挂念你的。你看,他这都是在为你铺路,为你着想呢。”我道,声音柔了下来,“皇姐也一样。皇姐也一直在这里,为南篁江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要知道,父皇,皇姐,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南蔺溯从小没有母亲,又是唯一的储君,作为皇帝的父亲大概也并不是慈爱的形象,再加上他现在两难的境地,朝内朝外,从他出世后体弱多病就没有间断过的不满和质疑,他只能靠自己站起来。 但是再坚强的人,如果没有人在旁边搭一把手,这站起来的力是很有可能使歪的。 人一旦歪了,就再难正回来了。 我不愿南蔺溯变成那样的人。我知道他心里实在太苦,积压过久,也是会变质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我看见南蔺溯的眼睛垂了下去,被火烧得更红了,融化的蜡顺着眼眶的边沿打转。 南蔺溯缓了好一会而,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好。好。”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今日已经情不自禁了两次,我安慰也安慰过了,亲近也亲近过了,姐弟之情也酝酿得差不多了,煽情过多就是滥情,是时候继续正题了。 我话锋一转,又道:“虽然人证物证俱全,但是现在连根拔起也太过鲁莽,快刀斩乱麻也要看清楚,斩断后究竟结是解了,还是缠得更乱了。” 南蔺溯又低下头去:“皇姐的意思是?” 我顿了顿:“我也只是设想,蔺溯你大概还要和内阁几位长辈好好商量。我们不能逼得王将军太急,若是他走投无路了,手里这么多人照样可以揭竿而起,而且也顺理成章,我们反而送了他一个哀兵之计。若要人亡,先要让他傲,而后不知觉地折断他的羽翼,败坏他的名声,叫他万人唾弃,先来软的,慢慢渗透他的根,这样无需别的什么动作,这棵树就会自己枯死了。” 南蔺溯盯着我的眼睛,鬓边的发被烛光透成了暗棕色,继续听着我说下去。 —— 中城的大钟再次敲响的时候,我推开了殿门。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的钟声荡漾了金色的晨曦,鼓动起翻涌的飞鸟,随着凌乱的风扑棱棱窜入蓝天,散开,又聚拢。 今天实在是起得太早,我到现在眼睛还有些睁不开。绿衣在为我上妆的时候,我都是半梦半醒着的。 所以当光潮冲上我的眼睛时,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 影子看不出形状,只像一团被压在脚边的黑纱,又顺着石阶滚下去,可滚了一半就懒懒地搭在了半空。 我放下手,踩了过去。 过去的这段时日里,我见了许多内阁的大臣,也去见了比我早些回到中城的白昕。因为护送公主有功,太子顶着多方的压力给他封了小官,总算是能在中城扎根了,大概也能勉强抬着头回他那个所谓的大世家了。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白昕竟然不想回去。 他说,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也没有必要回去了。 我这么一想,他确实也没错,因为私生子这样一个身份,就算再优秀也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这种自恃身份的世家是不会接纳他的。要是时间倒转个十年,白家还真的是举足轻重的大世家,可现在不然了,强弩之末,还能看得出是弩,可再穿透庙堂的中心,却是再不能了。 就算白昕回去了,那白家也给不了他什么助力,还不如早点断掉,断得干净一些,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我在上妆迷迷糊糊时,眼前还闪过了他的眼睛,那双对我信任,且充满希望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这种强烈的情绪是什么地方来的,我想,大约是因为他已经等一个人将他从泥地里拉出来,等了整整四年了。 这个时候我也真的明白,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小恩小惠,或者说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却可以在别人心中有这么大的分量。 白昕忽然跪在我面前。他说,愿为公主殿下效力。 他跪下去时候,袍袂带动的风冲得我激起一身冷汗。 我听见自己将安置人质证物的宅子地点告诉了他,并让他做好准备。 回忆中,也是这样一个金色的早晨,和现在一样的阳光。 三日前,太子和张大人突然与内阁几位皇党的大臣力排众议,要赦老太傅无罪。兵部,礼部和刑部似乎没想到这里的突然发难,但是还是极力反对,靠着人多势众,硬生生地把黄老丞相的折子压了回去。 次日太子似乎不死心,亲口提出要刑部放人,但是被刑部尚书轻蔑地回绝,满口苍天大义,几顶帽子扣得太子气得头昏眼花,转头指着坐山观虎斗的王将军,半天没说出话来,终是郁郁散朝。 太子和王将军的争斗此时已经摆上了明面,两股流言几乎是同时在街头巷口流传起来,一说是太子专横跋扈,心狠手辣,因一己私欲欺压官员,亦有结党营私之嫌,失德背信,大不孝。另一则是,王将军手下一名副官曾在边城强抢民女,且兵部库房虚空,粮草发霉,军银短缺,上面的官员却敛财无数。 这两则流言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不得不说,百姓的忘性确实是大极了。相信太子柔弱懦怯,不堪大任的是他们,现在描绘太子穷凶极恶,雷厉风行的也是他们,而这种舆论的变化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皇家的秘闻和小道消息确实是足够引人注意的,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流言中所说受害的是官员,和他们无关。这些都是身外之事,是可有可无的笑谈,只有切身触犯到自身利益的事情才能让他们一下子激烈地反弹。 而王将军这个,才是真实触犯到众怒的。果不其然,很快舆论就从势均力敌,慢慢偏向王将军那个,冲淡了几分太子的那一半。 强抢民女,贪污税银,这都是切实与百姓相关的,两者之间的联系都被清晰地用几个字连了起来,一下子就引起轩然大波。 王将军哪里不知道名誉是致命的?他立刻就亲自将那名副官扭送大理寺,并宣称他先前并不知此事,还让大理寺不必顾及他的面子,该罚就罚,该斩就斩。 他做足了面子功夫,大理寺审了三日,罚了副官半年俸银,便将人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 这一举动无疑是变相告诉了百姓,这人背后是王将军,大理寺不敢审,亦不敢判。这样一来,王将军先前那番大义凛然都变成了恫吓,又是群情激奋。 王将军那里也不缺善于操纵言论的幕僚,但是事已至此,为了称王,他还是要最先保住自己的名誉。 于是他就再次将那个副官送回了大理寺,随后亲自临视,一次次翻账,一夜之间抄了三四个兵部高官的家,损失惨重。 第一百三十七章 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 流言至此开始慢慢平息,有人说王将军是做样子,有人说他是被逼无奈,也有人说他是真的公平公正,总之是众说纷纭,很快就被淹没在茶馆的戏声里,再听不见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王将军有逆鳞,他的部下也有逆鳞,每个人都有逆鳞。对于上位者来说,他的逆鳞或许是不让人挑战他的权威,而对于追随者来说,他们的逆鳞至少就是要在这场站队当中保全自己,成功活下来,最好加官进爵。 当王将军决定放弃他的部下来保全他自己的时候,而且还是放弃了这样几个跟随他多年,极其重要的部下时,他的名誉就已经受损了,他也已经触犯到了部下的逆鳞。 怀疑和不信任并不只限于上对下,下对上的信任是上位者成事的基础,王将军足够骄傲,足够自负,在加上军营中主帅说一不二军令如山的规矩,导致他拉不下脸,也没有这个习惯去安抚这些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文臣。 这些都是黄老丞相所言,我们商讨过后的结果。 如我们所料,王将军的基石已经被我们撬动了。 他可能以为自己化解了一场危机,身边人的进言以他现在这个位置,他也很有可能不放在心上。 现在一切都恰到好处,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上一把架子,将它架得高高的,到时候百姓的怒火自然就会迸发,将他烧成灰烬。 站在大殿前,我慢慢跪在阶下待召。 我盯着地上的影子,在云层的交叠当中忽明忽暗。风吹过来,我看见自己的衣裙在地上瑟缩,飘荡,发出丝帛猛然拉伸时特有的鼓鼓闷声。 “传潇湘公主进殿——” “传潇湘公主进殿——” “传潇湘公主进殿——” 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在这阵大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一声未散,一声又起,口口相传从远至进,至高到地,声音顺着高高的金色台阶咣咣地滚下来,最后骨碌碌落到我的面前。 一个小太监跑到我的面前,两手叠在胸前:“宣,潇湘公主。” 我一拜到底:“皇恩浩荡,潇湘接旨。” 站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有点头昏,但是还是强打精神去爬台阶。 每一个前来上朝的大臣都要爬这些台阶,每一个高高在上的青云士都曾爬过台阶,或许不是这个,但是在他们的这一辈子里,总是爬过的。 爬到顶上的时候,我竟然不觉得累,只是感觉心跳愈发清晰。 这个时候的风明明应该已经停了,可是越往上,风反而越大,吹得我默念千百遍的话语都要零散了。 到了风口,到了顶端的时候,我好想回头看一看,回头俯瞰一下皇宫,或许还能看见外面的市井,可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 南篁的皇宫还是万分气派的,曾几何时南篁也是富裕繁荣过的,可是现在,先祖留下的这些东西该败的基本都已经败得差不多了,没败的也都变了质。 大概在不久以后,南篁的国库就要靠拆这些台阶来补了。 到时候打出个旗号,什么前朝才子踩过的金阶碎片,怎么说这些世家也会哄台出一个高价来。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进去以后现是三跪九叩,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一殿穿着官服的人都捧着笏板望着我。 我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打量这个宽敞明亮的大殿,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得我浑身难受。 这些人当中,不乏有我熟悉的面孔。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相反,先前的各种宴会,我大概每个人都打过照面,这是一回事,可是在大殿上,穿着不同颜色的官袍,站得整整齐齐,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虽然没闲工夫去想别的,但是也没急着说话。 先去黄老丞相已经和我说过,所以我抬起头向左首第一位大臣,就看见了王将军。 他一身大红官袍,胸口纹着金线织成的狮子,威风凛凛,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神色,但是看起来踌躇满志。 我再看黄老丞相在右边,正对上他的眼睛。他为了皇帝和太子也是拼了老命了,一方面大概也是想要救老朋友太傅,成天劳心劳力,一把年纪了还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手把手教一群饭桶,着实不容易。 太子其实并不需要说什么,毕竟他只是代皇帝上朝,所以大部分还是代太监之口。 我在地上跪着,上面的太监已经拉开金灿灿的卷轴,开始盘点我从中城出发,巡游到荆浒关,再返还,一路的功绩。 一条条一件件,记录地清清楚楚,竟然把护送苒苒公主的那一段也加了上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我不与苒苒公主同路是为了保全她,也提到了我兵分三路的原委,可以说是面面俱到,该给我的,不用给我的,本来不必给我的,一股脑儿全都加在了我的身上。 说到赏赐的时候,那太监足足念了半柱香,其中甚至还有重建宫室这样劳民伤财的重赏。 我心中暗自咋舌,这太子和黄老丞相拟旨的时候也太过夸张了:“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太监又道:“有本上奏,无本退潮。” 我在中间本来就没有站起来,群臣一片寂静的时候我冷不丁开了口:“臣女有本要奏!” 登时,我又感到周围齐刷刷投来无数目光。黄老丞相握紧的拳头终于松了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秉烛夜谈了这么多次,黄老丞相总还是不太相信我似的,叮嘱再叮嘱,害怕我临时反悔,或者变卦,又或者是倒戈,做出不利于太子,不利于皇帝,不利于皇家的事情。 说来也好笑,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信任我,难道这个身份还不够说明我的立场么?我一个皇室的公主,又没有嫁人,难道会生出二心,去帮一个无亲无故还作恶多端的将军吗? 从我出现,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拳头也没有放开过。 我直视宝座上的太子,他正微微低头望着我,初起的晨光被风托起,吹得他眼睫的影子轻轻闪烁。 “臣女要参王将军玩忽职守,欺上瞒下,失德背信,私藏灾款,贪金受银,中饱私囊,共五万银余!现有人证,物证,请大理寺审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 一语出了,满座皆惊。 除了极少数事先知情者外,其余人都面面相觑,哗得一声炸开了锅。 一片混乱中,王将军前行一步,一甩衣袖,回头眯眼望我,高声道:“公主殿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殿下可要想好了再说!” 我也不心虚,只抬着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冷笑两声:“好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你狼子野心,早有预谋,好好的银子,运了一半成了几车子的石头,又运了一半到了许州竟连石头也不见了。而你一个人单枪匹马,说宅子走水了倒回来了。你安的什么心,你以为本宫看不出来,群臣看不出来,天下的百姓看不出来吗!” 王将军分毫不退,反而又向我逼进一步:“我王剑开一辈子为陛下打江山,守边疆,镇南篁,养了多少兵,练了多少营,几十年的平安,是殿下看不见,是诸位大人看不见,还是天下的百姓看不见?殿下一上来就给下官扣上这样一个帽子,空口无凭,证据又在何处!” 我也不理他,转身向太子拜下去:“太子殿下,王大人看样子是要把事情捅大了,潇湘原还想要给他留几分面子,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也无需什么大理寺审了,就来个当庭对证……请殿下准许潇湘带人证上来,也好让他看看清楚!” 这时候整个殿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几个大臣捧着笏板冲出来:“太子殿下不可,公主出行巡抚恐怕是听信了谗言,为了南篁的江山,请太子将此事交于大理寺,再仔仔细细查一遍,再下定论!” 我定睛去看那几个冲出来的臣子,都是平日里算是中立的人。他们其实已经说得很委婉,此时太子和王将军起正面冲突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王将军风头正大,太子要想登基,不是靠张大人一个人就够的。 太子虽然知道王将军有想要谋权篡位的心,但是终究还是在萌动,没有摆到明面上来。王将军年纪也大了,膝下的子嗣也比较稀薄,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和三个女儿,篡位终究也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这个时候太子如果再多等一等,劝一劝,说不定他想通了也就不冒头了。 可是现在,太子竟然先出了手,那就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了,再无回旋的余地。 但是其实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虽然现在是掷地有声地指责,但实际上还是有一丝担心的。因为王将军现在脸上是看不出任何的慌乱。 我自己心里是明白的,那三万两的银子并没有进他的腰包,这都只是那条老病龙的栽赃陷害,但是这当中他真的没有参与吗?真的没有动过心思吗?这些都是再说不清的。 他现在不慌乱,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是面对太子的突然发难,他竟然也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意料之中一样。 我倒是不怕他逃过这一劫,因为我们原本就没想要一下子将他这座大山填平,也正因为如此,我和黄老丞相最后敲定出一个“五万”银的假数目来——但是万一我们当中有什么通风报信的奸细,那就麻烦了。 我心里这样想,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只静静地等着太子发话。 我旁边方才说话的几个大臣也都跪下了,我目不斜视。 不需要我去记住他们,黄老丞相自然会把他们的每一张脸都放在心里,等日后好好栽培。 可怜的大理寺卿这会儿已经捧着笏板老手抖得不行了,就生怕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他的手里。这就算说了要押王将军,哪个牢敢收,哪个官敢接?到时候随便哪个边疆来一位兵帅,也能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他左看看,右看看,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冲出去,保命要紧:“太子殿下……王大人是国之栋梁,此时万不可轻看了……还是当庭说个明白,大家也好把误会早些解除了!” 一时间群臣又乱起来,最后都望向了太子。 太子在宝座上顿了很久,最终还是叹气道:“王老将军稍安勿躁,大人半生戎马,一生为国,我定会在这里还你个清白,传人证。” “谢殿下。”我拜倒下去,起身走向外面,风一下子就迎面与我撞了个满怀,“传白昕带人证上殿!” 白昕上殿的时候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日我收服的那个刺客,还有一个则是周明世。 这两个人都是我早有准备的。对于那个刺客,他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好吃好喝这么久,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而周明世,我则是又花了一些功夫来说服他。 原本我是说,我要保住他和他家人的性命的,可是现如今事情已经远远进展地太快,并不是我当初所想那样简单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一家老小都在张大人手里。如果他败露了自己是张大人的部下,那就简接等于我知道那三万银和张大人有关系了。这件事情要是一捅出去,张大人要遭殃,太子要遭殃,我要遭殃,周明世更是要第一个死的人,他的家人更是一个也逃不掉。 我笑一笑,只同他说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算是失去了张大人,也不会影响他的登基——难道皇帝还会把皇位传给外姓人吗?断然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情要是捅出去,我们确实是会有所损失,但是当真要算起来,周明世还是首当其冲,最惨的一个。 周明世听到这里已经是坐立不安了。 他这个时候已经听明白了我话里藏的意思,我说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告诉他,我不想要损失,但是要是真的干起来,我也不在乎那一点点代价。 他还有利用价值。 周明世一下子态度就软下来:“殿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一定上刀山下火海也为您做成。” 这样一来,我就和他说通了,要他指证王将军。 虽然他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但是一旦他指认了,太子一方定然会尽力保他,更别说他本来暗中就是张大人的人了。 表面上看,他是用尽全力把线索叉开,没有把自己的主子张大人卷进来,那么他的一家老小也自然是安全的,说不定张大人也会念及那一点主仆之情,来秘密拉他一把。 这样双赢的事情,何乐不为?他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接了,还再三谢我的不杀大度之恩。 第一百三十九章 墙角芭蕉风瑟瑟,生憎遮掩窗儿黑 这大抵就是为什么今日周明世会在这里。 我原来不是没有担心,担心他会从全身而退变成只能保住他的家人,这个反差当中后悔变卦,但是他也是聪明人,退而求次和什么也得不到的区别,还是能够分清的。 何况这也不是最后的结果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是有转机的,更别提还有这么多方想要保他。 白昕过了好一会儿才上殿,还带了几个人,押着那个刺客和周明世上殿。 我微微侧目,偷偷观察张大人是否有什么神色上的变化。 然而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也是,若是这么容易就能被人发现倪端,他这个尚书大人也不要做了,乘早告老还乡,还能保住一条命。 放下张大人那一茬儿,我待几人都跪下来后,大步走过去:“臣女巡抚西北,中途收到了陛下的秘旨,说国库所拨赈灾的三万银失了,吩咐臣女暗中彻查此事。臣女当时只想,这么多银子,是谁有胆子偷?是谁有胆子把它们吞得干干净净?!” 我死死咬住最后两句话,抬眼直望着王将军。 王将军冷笑:“你简直信口——” “将军且莫着急,听我慢慢讲来。”我回身面向太子,“臣女原以为是哪位朝堂上心怀叵测的大臣中饱私囊,也耍了护送银两的将军,可细细查了才发现不然。” “将军真是英明,这银子送着送着,半路竟然变成了石头,堂堂镇国将军,竟护着石头跑了两个州!”我一甩袖子,“据本宫所知,当时护送银子的,有小半都是将军的亲卫,这银子每过一个城都是要开箱点查的,将军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有,又是谁能够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呢?臣女所说,都是和手底下几位大人一同往阜州访了帮忙运送的百姓的,一个字也假不了。” “臣女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今日当堂来与将军对证。将军护送完两个州的石头以后,立刻就说宅子着火,赶回了中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连石头也没有了,连车马都凭空蒸发了。这一路的路费,人力所花费的钱财,国库周转所花的时间,我说一个五万银,根本就不为过。”我继续道,“一路上臣女的随臣周明世鬼鬼祟祟,行事说话东拉西扯,只觉得好生可疑,好在他有悔过之心,半路上便坦诚了他是将军所派在臣女身边的眼线。将军好大一盘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周明世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王将军往前踏一步:“公主伶牙俐齿,连证词都帮这些证人说了,我等也只能听公主的,说领什么罪,就领什么罪了。” 周明世没有让我失望。他此时极怆然地抬起头,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将军!臣对不起将军……都是臣的错,臣的一家老小都在中城,臣不敢不顾,跟着将军犯错啊。” 这老狐狸! 我在心里暗骂,他这话说的是真情实感了,却也提到自己一家老小了,更是给他们上了双保险。 他是有官爵在身的,平素口碑也并不差,人脉也有几个,这一叫,事情就可信了半分。 我已看到几个在末端的官员惊诧咂舌的样子,又加了一把火:“王将军不必再说了,你见事情即将败露,还派了一队的刺客埋伏在娃娃峰下,我们一行险些全军覆没,只抓住几个活口,盘问之下这才知道,王将军手里这么多兵,原来都是用来杀人灭口的!” “除了王将军,臣女也再想不出来谁还能有瞒天过海,欺君罔上,偷天换日的能耐!”我步步紧逼,王将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毫无根据。”他喃喃,转身向太子,一撩袍子跪下,“殿下,这些人都来路不明,臣压根儿都认不得他们。人言如鸿毛,乃最不可信也。臣扪心自问没有做亏心事,行得正,坐得端,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公主所言实在是荒谬,也许是被歹人蒙蔽了。等来日陛下醒后,听闻此事恐怕也会觉得不知所谓!” 若说一开始他还是在辩解,后面就有了几分威胁的意思,还搬出皇帝来压太子。王将军在高位惯了,眼里也放不下谁,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太子的脸色确实是变得难看了一些。 “好啊。太子殿下仁心善性,现在也是时局动荡,经不起折腾,但臣女若不来做这个恶人,那就振不了朝纲,正不了风气,拯不了百姓。”我示意跪了许久的白昕将东西都一件件拿出来,“我带上殿的人证你有的是理由,那么你当几州的百姓都是瞎的不成?你以为你能收买那些帮忙运送的每一个百姓吗?悠悠众口,你堵不住的。我到过户楠,到处都是臭水,到处都是泡烂的废墟和浮木,来接我的船勉勉强强能坐下三个人,半路遇上一支大船,你当户楠的大船都是干什么的?户楠的大船都是给死人坐的!上面摆的都是一具具打捞上来的尸体!你见过那场面吗?那覆盖整个户楠的洪水里,有一半都是百姓的泪!” 我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变得极激动,先前在户楠的所见所闻,都一件一件在脑海中重现了出来。 死气沉沉的柳江,痛苦挣扎的百姓——我感到我又站在水边,面向青山,刚刚埋好了土坟,风不厌其烦地梳理着水的波纹,整理藏在表面下,不得安息的魂灵。然后猛地一下,我被拽入水中,眼前坠入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发不出声音,听不见东西,睁不开眼睛。全世界都变得模糊了,陷入静寂。 “——你知道这些银子可以救多少人吗?安抚多少百姓吗?可以挽回多少悲剧吗?你不知道,所以你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挪用,才可以毫无愧疚地贪污。”我恨道,用力吸一口气,“好,人证不够,我也带不上几个州的百姓,那物证呢?我一样一样给你看!” 第一百四十章 流星透疏水,走月逆行云 彼时白昕已经将物证一样样在地上铺了开来,我拾起一支箭举起来:“上好的翎毛,中城产的良木,还被刻意磨去将军府标识的痕迹……你敢不敢认?” 这支箭是我后来去娃娃峰下找的,既然皇帝想好了要栽赃王将军,那必然不能全然寄希望于我拷问那几个刺客,定然在武器上也动了手脚,果不其然,这些东西的种种特征,都能和王将军对上号。 王将军面色铁青,我把箭往地上一丢,向前一步,指着地上的一把剑:“你再看一看这把剑,连安长宁关处产的黑铁,除了你王将军全中城还有哪个府的兵能配?”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老皇帝刻意给我留下的线索,就等着我当庭指证王将军了。 虽然我明知真凶不是他,但为了太子,我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决定,加之江山易主,内忧外患,到时候南篁所要付出的代价将是百倍的。 我越过那些从百姓手里缴来的,刻着皇印的银子,然后将藏在袖口的帐页拿了出来,掷在王将军的脚下:“劳烦王将军自己看清楚,我到底有没有信口开河,这么多证据,你还要一口否认,你在藏什么?你不敢让大理寺查吗?” “这张账册是臣女在粱州州牧处拿到的,当时府兵都看得真真切切,那是王将军的人,撕掉了这页纸条,妄图栽赃陷害于姜州牧,最后逼得姜州牧连夜逃跑,一不小心跌下山崖,死于非命。这么多人命,夜来惊醒时分,他们不会来找你索命吗?”我又道,那边有不少文官伸着脖子去看地上的这张账纸,看不真切却又不敢去捡。 姜州牧是被黄锃所杀,但是此事再追究下去,就要牵扯出皇帝来了。那句话要是说出来,实在牵扯太大,虽然足矣让王将军被诛,但事情本来就不是他做的,容易落人口舌。 现在事情之所以进行地如此顺利,很大程度上是皇帝先前布下的局。他想要置王将军于死地,我也只不过是沿着他铺下的路继续向前走。 可一旦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我敢肯定皇帝早有安排,到时候节外生枝,会出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太子大概是做了什么手势,旁边立刻匆匆忙忙跑上来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地上的账页捡起来,呈到了大理寺卿面前。 大理寺卿硬着头皮接过去,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我打断了他的动作:“寺卿也无需为难,这个时候应该为难的分明该是王将军才对。王将军,你有什么话说?” 王将军这个时候稍微冷静了几分,盯着太子望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回过头来:“公主,臣心里无鬼,便不怕你查。” 他随即又转回太子,直直盯着太子。因为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知道南蔺溯依旧是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 风吹不进来,却能吹得窗外风云变幻。光怪陆离的阳光栖在了太子的眉心,而后迟缓地滑到了他的鼻尖,一霎时浓荫蔽日,又阴冷下来了。 王将军是此时开的口。他双手平叠在胸前,又拜了下去:“老臣一辈子赤胆忠心,九族身家性命,全凭殿下定夺了。” 王将军一辈子在边疆挺拔的腰,终于在中城弯了下来。 “将军!”旁边忽然有个人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哭得极凶,似乎是已经憋了许久了。 我定睛一看,只瞧见官员中忽然爬出来一个穿着蓝色官服的人,瞧那方向应该是兵部。 那人连滚带爬地来到王将军身边,老泪纵横:“将军……将军……臣早就规劝过将军不要做这种事。整整三万两银子,瞒不住的啊!” 这时候慌张的不仅仅是兵部的人,也不仅仅是王将军麾下的兵将,丞相和太子一党也面面相觑起来。 这个人是哪里来的?! 我们搜罗了人证物证,每个环节都安排得清清楚楚,现在这个人突然跳出来,把王将军推向崖边——可他不是我们的人,他是哪里来的? 想要让王将军死的,无非是皇帝和太子,还有一个想要早些盖棺定论的张大人。 他是老皇帝留给我们的人吗? 如果说我单枪匹马从户楠回到中城,述职时头脑发热,当堂指认,那么这个人的出现明显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现在事情又要更加复杂一些,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不会破坏原有计划的。 那人又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将军的那些银子都……” 既然这个人跳出来作伪证,那么必然是心知王将军是清白的了。他定然知道,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也是挖不出矿来的。因此,为了让我的话变得可信,让罪定得顺理成章,那么就会给这些银子的去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从他出现的时候就提起心不敢放下,听到这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中城郊外,甫澍山脚,良田贵宅,万片雪花不见。王将军,是,也不是?” 这段说辞,还是我在那些刺客口中拷问出来的。这个地方指向的,也是王将军所称,“走水”的私宅。 王将军明显地愣了一愣,抬起头,望了望高台上的太子,望了望身边的官员,又看了看我:“臣实在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公主说了这么多,臣就没有明白过。” 我趁着他说话,深呼吸了好几次,却又不敢动作太大,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幸好没有让那人将话说完,否则最关键的证物出不来,拖到猴年马月也定不了王将军的罪。 “王将军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本宫带着官兵去将军私宅走一圈,便能真相大白了。”我嘲道,“只是不知,将军有没有这个胆子!” 王将军这时候似是傻了,几乎是想也不想,接话接得很快:“有什么不敢?” “好。”我再不等他多想,立刻跟上去,“殿下,请拨予我五百禁军,查封将军私邸,寻回三万银两!”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我表现得踌躇满志,夸下海口,王将军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 因为银子本来就不在那里,我就算带人去是什么也找不到的,反而能洗清他的嫌疑。 殿内一片寂静,站在侧旁,沉默许久的张大人忽然手往袖子里一插,冷笑一声,向太子供起笏板来:“殿下,臣以为公主殿下所说极是,这有还是没有,一搜便知。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若是真有误会,解了就是。” 我感到身边的王将军身子微动。 南蔺溯并没有考虑太久。太子白皙修长的指搭在雕着龙镂空的红木桌上,一阵风在我身后呼啸而过。我感觉不到冷意,却能看见摆在案台上香炉的青烟被横着截断,碎成万缕细丝,扭曲着挣扎不见。 “尚书说的不错。”太子很快便接上了话,轻轻抚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像是要把上面的光擦掉般,“天下民生,数额巨大,实在马虎不得,那就劳烦皇姐拨一队禁军,去一趟王将军的私宅,也好查清楚了。” 我立刻跟上:“接殿下旨。那还请王将军和本宫同行,一起去一探究竟了。” 王将军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带着笑了:“好,公主殿下,请。” 我回头深行了一礼,转头走出了店门。身后投来无数道目光,眼前天光大亮。我走向前一步,川流不息的大风就骤然将我包裹了在里面。 我被风吹得看不清东西,但是还是没有后退,抬脚跨下了楼梯。 我一步步往下跨,影子便也就一层层滑,我带着许多人的目光,一起到城中去。前方的路还很长,也很凶险,但是我还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站在高处的时候其实并不冷,有大殿的保护和青云士的环绕,也并不孤独,站在地上的时候也并不会感到不适,因为周围人都是脚踏实地的百姓,只有在中间的时候,站在台阶上的时候,才是最孤冷的。 我还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我在天地之间,努力地走向一个未知的终点,一路上有风有光,有人有景,也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又怎么样呢?走到现在了,也已经回不了头了。 王将军一路随行,我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登车一路穿过闹市,碾过花草,来到了王将军城郊的私宅。 我扶着车下来,见到那座高大的私宅,垂眸吩咐禁军散开搜索。 这座宅子没有半分走水过的痕迹,完好无损,金碧辉煌。禁军鱼贯而入,我便听见里面似有家丁仆婢的惊呼,可也只是凌乱了一瞬,很快便又静了下来。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身后还留着两个禁军贴身保护着,回头看着站在三步远外的王将军,温道:“将军请,这搜也不知道要搜到什么时候,进去坐一坐。” 王将军不怒反笑:“公主殿下变脸好快!方才还在朝上指着下官的鼻子破口大骂,口口声声江山社稷忠善良义,这会儿倒和气起来了。” “将军请,若是将军愿意在外面站着,那也不必勉强。”我说罢大步走了进去,头也不回。 因为我敢肯定王将军跟在了我的身后。 一个禁军将领在前面领路,将我引到一个侧间,我在侧位坐下没多久,王将军便一转角进来了。 他也没问,一撩袍子便径直坐上了主位。身边的兵士为我满上了一杯茶,我低头慢呷,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王将军终是在沉默当中没忍住,开了口:“公主,臣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竟然要招来这样的祸事。” “我与将军无仇无怨,谈何得罪?”我笑了笑,将瓷盏放在了桌上。 “殿下是被人迷惑了。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臣问心无愧,殿下就是掘地三尺也是什么也找不出来的。”王将军又道。 我没接他的话,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翻箱倒柜的脚步声渐渐消去了,我才睁开眼,回身向王将军:“将军啊,地里确实是没有,可是别处呢?” 王将军愣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一下子从位子上站起来,险些掀翻了桌子:“你!” “将军着什么急呢?”我悠悠道,依旧稳坐着,一动不动。 他向我疾行两步,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之上,我两侧的禁军立刻横刀挡在我的面前,三件亮闪闪的兵刃出窍,距离彼此都只有几寸之遥。 我漠视这这里的剑拔弩张,打了个响指,外面立刻小跑进来一个禁军,半跪在地上道:“殿下,东西已经到院子里了。” 我挥了挥手,站起来理一理衣服上的褶皱,也不去管身后的人,自顾自大步走到了院子里,正看见十多个身材魁梧的禁军将几个箱子放在院落里,然后往后散去。 空空荡荡的院落里摆了几个硕大的箱子,应该是刚从车上拆下来的。我看到禁军想要上去押王将军,喝住他们:“让开路,也叫他做个明白鬼。” 王将军紧紧抓着手里的剑,警惕地望着两旁的禁军:“公主。敢问公主,这些银子究竟是臣宅子里搜出来的,还是从宅子外运过来的?” 我背着手往旁边一退:“将军这话说得好笑,本宫也听不懂,你自己打开看看。” “诬陷……这是明摆着的诬陷!”王将军气得发抖,手里的剑像是也要颤得要甩出去,“你这妖女……妖女!不分青红皂白陷害朝堂重臣。你口口声声江山大义,原来是你自己不懂!我这一死,边疆两关必反,内忧外患,你置南篁百姓于何地?!” 我噗嗤一声笑起来:“将军好幽默!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必反?本宫是见过虑勇将军的,户楠都遭罪遭到什么程度了,你说若是他们接到邸报,发现是将军私吞银两,他会反吗?守微将军镇守长宁关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这一离开,重兵一撤,兵还没到中城,边疆就要破了。再加上……前几日将军处置那位副官和兵部高官的那些个情形,本宫都帮你原封不动地传到边关去了。” 我抱着臂,一扬下巴:“你说说看,谁会反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海水非爱广,邓林非爱枝,风波亦常事,鳞鱼自不宜 王将军倒退了两步,手里的剑抖得愈发厉害:“你都是算好的?!公主,是臣小瞧了你!” “公主仅凭一己之力,哪里去找这么多银子来栽赃陷害我?”王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豆大的汗珠顺着花白的眉毛落进眼角的褶皱里,“公主明知道臣清清白白,为什么还要栽赃陷害?!” “你在这件事上看似是清清白白,可是你心里有没有鬼,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我向两旁使了个眼色,吩咐道,“把箱子打开,也让将军自己看看里面的东西,也叫他死个明白。” 旁边立刻上来两个禁军,用剑撬开箱子,露出里面的“银子”来。 两旁的禁军默立着,一动不动。 王将军冲到箱子前去,伸手去探,脸色瞬间瘫了下来,愈发变得难看。 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走过去,低头看着满箱子的石头:“将军为了逃脱监管不力的罪责,于是拉了几车石头去嫁祸姜州牧,现在也是这样几车石头凭空出现在将军的院子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将军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几个月前你还指着这些石头说它们是银子,怎么现在就认不出来了呢?” 王将军猛然抬起头,手中的剑刃一闪,便对准了我的胸口。 我听见旁边的禁军立刻拔刀,一阵金属碰撞声,上百锋利的尖刃遥遥相对。 雪白的刀剑上映着我的眼睛,一触即发的杀机绞碎了我额前的碎发。 我用手指轻轻拨开王将军的剑峰,剑刃贴着我的指腹,冰冰凉凉,一下子透进我的心里。 我的手没有挪开,他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我的心口。 心脏热烈而清晰地跳动着,我感到胸口有一团火,鲜丽的红团绽放鼓动,一节一节炸到了我的喉咙口。 王将军突然笑起来,手里的剑一下子垂了下去。 老将军大笑着后退,笑出了眼泪,状若癫狂,我在他那双昏花浑浊的眼睛里看见了蓝天,白云和边疆塞外策马驰骋的豪情壮志。褪去了黄白死物的腐臭,我看见有一颗名为曾经的种子在土下蛰伏了整个严冬后破土而出,将他早已佝偻的身体撑得盛大而挺拔。 边疆的风应当是自由的。 我依旧盯着他垂在身边的剑,那柄削铁如泥,跟着将军在马背上一辈子的剑此时老态龙钟,在那双布满老斑和厚茧的手下胡乱点着头,一闪一闪,任人摆布。 王将军抓起箱子里的一块石头,像是喝了十坛的酒鬼,手舞足蹈地把它举过头顶:“石头?石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将军若是识相些,就应该把手中的兵刃弃了,乖乖束手就擒,本宫会直面殿下,为将军求一个痛快。”我沉声道。 “公主还想要活着抓老臣走?”王将军笑得愈发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最后竟然都分不清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只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超出了我的控制,于是向前一步,令道:“拿住罪臣,送押天牢!” 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吹得所有禁军的剑都如同悬挂在半空的纸片,摇晃起来。 王将军重新举起了剑,手一下子居然也不抖了,脸上的笑也不再了。 他身后的树和周围的人都在荒谬如戏的天地洪流当中被浪涛拥向他去。天上风云变幻,映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坚硬的剑上。软弱了一瞬的宝剑又焕然起来,挺直了腰板,和他的主人一样,在红尘滚滚当中屹然不动。 我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厉声喝道:“制住他!” 已经晚了。 在那个瞬间,有乘风漂流的绿叶,有环环相扣的涟漪,也有向他涌去的铁衣甲子,刀光剑影。 起承转合,川流不息的世间百态最后都被吸进了他的眼睛里。 王将军将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仰天长啸:“我不及他!我们都不及他!” 他最后抬起头,遥望远方。 他的声音被掠过的风击得粉碎,我看见他的眼泪里汇聚了他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和整个世界的倒影。 这泪珠一落下来,他的眼睛就变得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了。 —— 他不及谁? 一路回去的时候,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我吩咐人将王将军的尸首收敛妥当,向皇宫回。 王将军自刎,已经完全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了。本来我想的是,王将军会愤怒不已,甚至于愤起反抗,力战禁军。 到时候我顺理成章地再将他收监,通过太子,不用多久就能解决问题。 虽然王将军是死了,这么算起来,我还算是超额地完成了任务,甚至都不用太子批,人就已经一命呜呼。 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只是有些太快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管目的是什么样的,要是节奏过快,或者过慢,都说明我设计的某一环出了差错。 这个差错或许看似并不影响大局,但很有可能后患无穷。 我有些忐忑地回到皇宫,所有的大臣都等在偏殿。我直奔太子的书房,将此事告诉他。 南蔺溯一下子慌了神,丞相也有些傻眼:“这……死得不明不白的,不好交代啊!” 我也知道这一点,虽然人证物证都齐全了,但是王将军出去的时候明明还自信满满,怎么会短短几个时辰,回来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呢? 如果现在掌权的是皇帝,那么以他的威信,一定可以压住悠悠众口,就算是当作悬案也要给它盖棺定论,还额外多了点杀鸡儆猴的意思。 可是太子就不一样,他这个储君的位子就从来没有坐稳过,现在再表现得有失偏颇,不清不楚,极有可能就此重蹈王将军的老路。 自己的计谋到了最后反而应到自己身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件事必须要有个交代,王将军自刎必须要有一个解释,总有一个人要堵住这帮狐狸的嘴。我沉吟了片刻,心一横跪下咬牙道:“殿下,你不必为难了,我看守人犯不利,让他畏罪自杀了,请太子降罪罢!” 南蔺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蹭地站起来把我扶起来:“皇姐这是何苦,你帮我南篁除掉了心腹大患,怎么反而要请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 我不语,这件事情总归是要有一个交代的。我固然不想要卷入牢狱之灾,但是现在却也别无他法了。 虽然王将军身死,不会平添麻烦,这对于太子来说,对南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我还不能下狱,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我还不能折在这里。 所以当太子坚定地扶起我的时候,我也只是站稳了身子,没有再执着地不自量力。 我站在旁边,望着自己的影子,只感到一阵的无力感。我只有一个人,孤掌难鸣,我还是不够强大,不够站在顶峰俯瞰世界,也没有翻云覆雨的权利,能够书写这个弱肉强食世界的规则。 我站在庙堂的边沿,我已经能感受到万千向我投来的目光。我逼迫自己向前走,向前走,只有我自己知道曝露在这么多人面前,我有多么恐惧。 我这样的人啊,是在荒山出生的,是在野草中生长的,是在高大的树木中匍匐着长大的,是在狂风骤雨中战战兢兢地生存的。习惯了被掠夺阳光,习惯了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霉,可是有一日我来到了云端——云是真的云,我第一次见到了阳光,触碰到了温暖,可是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住。 如果上邪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大概终究也是要错过的。 现如今我又站在了这里,想要重新攀爬上去,想要为着心里重新燃气的那一团火焰拼死一搏,可是我怕。 我怕我一个错步,就要跌落深渊,再也爬不回来。 我不说话,南蔺溯也不说话,我们就定定地望着对方。 旁边的老丞相也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屋子里除了在窗沿上滚进来的阳光,再没有了可以证明时光流逝的东西。 南蔺溯忽然提起一个笑容来,低头望进我的眼睛,面上的棱角浮了一层淡淡的微光。他背对着窗子,我正看见有一朵白色的树花在他的耳下开得正艳:“皇姐,王将军见事情败露,在路上逃跑不成,最终在搜到赃物后畏罪自杀,这种事情谁都没有办法的,你不必自责了。” 我心里一颤,只看见那为了粉饰苍白明显抹了胭脂的薄唇,殊不知那样会衬得人更加憔悴。我突然想起记忆中的那张脸,他也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 苍白,单薄,却坚定。 或许落魄,或许隐忍,但是骨子里刻着的韧和贵,是无论如何都消磨不掉的。 “我知道了。”我说。 南蔺溯眼睛轻轻弯了一弯,而后就转身向丞相道:“请丞相随本太子去殿中,无论如何也要保皇姐无虞。” 他望向了门外,我望着他的侧脸,突然一股酸楚就这么冲上了鼻子,几乎控制不住掉下眼泪来。 南蔺溯抬脚走了出去:“哪有功臣因为除了乱臣贼子而受罪的道理。” 我吸了一口气,跟了过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岂是他想保就能保的?我这弟弟还经验不足,根基也是一盘散沙,不能因为我功亏一篑。 南蔺溯推了门,却突然回头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紧紧撇着唇,本就薄薄的唇此时更是变成了一条直线被咬得胭脂都没了颜色:“皇姐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本该在皇宫里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姐姐却为了南篁奔波天下,深入狼穴,调兵遣将,平反除害,本该握着美玉锦绣的手时时都要预备着拔剑迎战,这是我欠你的,父皇欠你的,也是整个南篁欠你的。” “皇姐,你不必去了。以前是蔺溯不争气,现在你不必怕,天塌下来,有弟弟给你撑着了。” —— 丞相和太子走了出去,只留我一个人在偏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那几个时辰的,只知道自己盯着窗外正盛放的花,直到视线都变得模糊,黑暗下来。 我迷迷糊糊当中,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黑洞洞的,我长途跋涉从襄渠的皇宫走到了长宁关,在尸横遍野的逃难路上目睹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又在紧闭的城门前看见无数垂死的人。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有很多很多人都死在了半路上,在永夜中沉沉睡去。 真的好长。好累。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 太子在群臣面前力保下我,具体的场面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想必也是困难重重。很大程度上来说,我一路保着苒苒公主回到南篁,是还了太子遣柏永曦来救我的恩的。 他大概是觉得我们本是同根所生,这一点帮助是应该的,可是我本来就不是他的姐姐,和他也不过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不想欠他的情。 但是很多时候,不得不欠。 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不断地欠了还,还了欠的,等到命数尽了,还欠着的,还没还的,便一并归入了尘土,什么也不是了。 我想,大概稍许欠一些还不清的人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算来算去,算不清的账太多了。 最后,王将军为自己的身后赚了个恶名,皇榜张贴出去,这个保家卫国的将军被扣上个畏罪自杀的帽子,我安然无恙。 太子回来的时候是一脸倦容的,我想要说些感谢的话,最后却没有说出口,一时之间望着他,只觉得他的眉宇之间又染上了几分金色。 我道:“蔺溯,此事了了,便再没有能够撼动南篁王室的动荡了。父皇若是能看到,一定是感到万分欣慰的。现在万事都已经步入正轨了,你也已经成家娶妻,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寻个由头祭祀,彻底将这个位子稳下来了。” 当一个储君以帝王的身份向天祭祀,获得神的认可,那他的位置基本就不会再有波动了。 “是。”南蔺溯坐在了我的对面,“方才丞相也与我说了,此事已经着手安排起来了,因为天灾人祸,一切从简,应该也会快得多。” 他顿了顿,一双透亮的眼睛望过来:“皇姐,此事看似是摆平了,可是我总有中不好的预感,感觉还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东风临夜冷于秋 我不知道太子的预感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是几日过后,他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绿衣,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何都不告诉我?”白昕刚离开,我就唤来堂外候着的绿衣,头痛欲裂。 绿衣绞着手:“殿下……再等等,一定会有办法的。殿下为了南篁奔波劳碌,叛乱是殿下平定的,灾区是殿下安抚的,太子妃是殿下送来的,他们一定会给你正名的。” 名?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要。 若不是方才白昕来,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外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而我这个主角儿还被捂得严严实实。 王将军一事上,太子确实是在朝堂上以不容置疑的手段封了大臣的口,皇榜也发了,罪也定了,人也埋了,铁板钉钉,不得翻身。 可是从来都没有尽善尽美的事。 无论如何王将军也是个举足轻重的朝廷大员,如今尸首两分,兵部没了主心骨,军队也失了方向,堵得住拿朝廷俸禄的官,却堵不住百姓的悠悠众口。 我用拇指抵着眉心,只感觉额头里搅成一团乱麻,又深又繁复的结一点一点地缩紧,揉也揉不开,扎得我的整个头皮都崩起来。 要是在一开始我做点牺牲,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在皇榜放出去后的第二天,街头小巷就炸开锅了。我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外面无非就是“潇湘公主来路不明,专横跋扈,陷害忠良,妖女乱政”这样几个词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作文章。更叫我吃惊的是,连我刚来南篁时流传的歌谣也一并被翻了出来,传唱甚广。 我现在置身深宫,和外面是两个世界,若要真的置之不理,也确实能避开风头。 可我原本是帮助太子的,怎么能到头来反倒给他增添麻烦? 我深吸一口气:“绿衣,摆驾,我要见太子。” —— 到了上书房,太子在,黄老丞相也在,旁边还坐着看似刚来的张大人。 我进去行礼已毕,太子站起身来,抬手制止我正要出口的话:“皇姐你不必多说了,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不要担心。” 他的一举一动俨然已有了帝王之气,说话时是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命令。我一方面感到欣慰和感动,但是就算他现在已经在独当一面的路上走,我也不能让他在关键时候冒险。 作为一个姐姐不应该,作为一个合作伙伴更不应该。 “太子实在不需要为了我去花这份功夫。这件事情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后患无穷。”我上前一步,“民乃立国根本,言乃民心所向,不可放任,亦不可强压。我受点委屈又有什么要紧,现在是大局为重。” 我说罢又欲跪,一下子被太子托住了手臂。 我抬起头,竟看见南蔺溯眉宇之间染上了几分悲怆,周围一片寂静,我能够感到丞相和张大人的目光在我的背上灼烧。 因为距离很近,我能隐约看见他脸上被脂粉涂抹过的细小颗粒。作为帝王,尤其是南篁这种民风粗犷国家的帝王,他必须时时刻刻都让自己的眼睛亮起来,面色红润起来,整个人都需得容光焕发,这样百姓才会信服,心甘情愿地臣服。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他不得不每日上妆。 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唯一的太子。皇帝唯一的儿子。再重的担子他也必须要挑起来,小小的妆算什么,维持妆上的笑才是最难的。 “皇姐。”南蔺溯拽着我的袖子,低头望着我,眼睛雪亮雪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妆容,“皇姐也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是南篁皇室独一无二的公主殿下。作为弟弟,我本就该保护你。” “皇姐,你总是什么都为他人着想,你自己呢?你现在所享受的,都是你应得的,只要南篁还在一天,你自然也就担得起。”南蔺溯顿了顿,又道,“皇姐,你不用小心翼翼的,这些事以后都交给弟弟来做。” “皇姐该为自己而活了。” 交给他做,不必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顾后。 我盯着他的眼睛望了太久,望得都产生了幻觉。面前的那双眼睛逐渐变得模糊了,他脸部的轮廓也逐渐淡化,最后只剩下里面的光,可是也只需要那一点点光,就足矣支撑着我走完接下来的路。 为自己而活? 这句话莫名其妙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句话。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 原来人是可以为了自己而活的。 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懵懂的孩子,在莽莽撞撞的人生路途中奔走了十余载,才在很远很远的天空中,惊鸿一瞥到一抹艳丽的火烧云。 好远,我根本触碰不到。 一转头,它又不见了。 我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我以前是为了娘而活着,后来又是为了他而活着,最后又是为了一个渺茫的一群人而活着。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我也没有资格。现在我甚至都不再是我自己,新的名字,新的国度,新的家庭,新的征途,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看起来它们都向我奔涌而来,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都明白—— 这些东西都不属于我。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窃贼,偷走了这些光。 为自己而活,我做不到。 在犄角旮旯里苟且偷生了十几年的我,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 这注定了我没有成大事者的心胸和胆量。我也知道了这一点,努力在改变。成王霸业者,当得就是一个“博”字,若是不敢博,不敢赌,那什么都是空的,就算天时地利人和已经摆到了面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指缝里溜走。 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浑浑噩噩,谈何为己而生? “谢谢。”我轻声道,向后退了退,拨开了南蔺溯的手,“我,皇姐信你。” 我抬起头,角度一变,光就南蔺溯的肩后闪了出来。 我迎着金乌,没有退避:“不过皇弟也要信姐姐。皇姐今日向你讨个令,给我三日,此事定然迎刃而解。”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 一个计划已然在我的脑海中成形。 第一日晨,我召白昕密谈了三个时辰,他即刻出发,快马加鞭去往城外。 第一日午,太子颁布皇榜,许逃难至此的妇孺进城,由工部搭建赈灾棚,户部拨款并组织医馆去邻城义诊。先前碍于贵族世家的反对,无家可归者不得入中城,所以难民的大量涌入早已将邻县压得不堪重负,这一纸命令无疑是一场及时雨,百姓对此交口称赞。 而世家?刚刚横死的王将军,他们现在正悚着呢,哪里敢明面上摆架子? 这些权贵也都不是瞎子,我与太子亲近的事情也不是秘密,我指认王将军,何尝不是太子想要指认王将军?王将军在我管辖下死得不明不白,如今我安然无恙,又何尝不是受到了太子的默许? 这位新君已经慢慢从东宫踏入了朝堂,已经慢慢从侧首走上了高台,坐上了龙椅。 我隐约还记得初来乍到时,南蔺溯还是唯唯诺诺,连太监宫女都可以当面欺他的软弱太子。 他的成长实在是太快,只不过是我往户楠打了一个来回的时间,他就已经站起来了,散发出炫目的光耀。 第二日晨,工部连夜完工,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便从城门被引了进来,越过大街,被安置在东市后的南坡。所有人都看见了衣衫褴褛的难民,直面了边城水灾后的丑陋伤疤。这样的视觉冲击比千言万语都要来得有力,都要来得抓心。 第二日夜,趁着暮色,百姓的愤怒就彻底席卷了中城,群情激奋,舆论彻底倒向皇室。 天灾人祸,三万两的银子不仅仅只是银子而已,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三万两可以救多少人?三万两可以让多少流离失所的难民喝上一口热粥,多少饥寒交迫的孩子不至于在痛苦中死去? 有许多人并不是死于天灾,而是死于天灾后。 第三日,我已彻底从整件事里摘了出来。 “皇姐真是神机妙算。”南蔺溯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执着子,却无从下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皇姐赢了。” 我笑了笑:“不过一局棋而已,皇姐也是侥幸。” 旁边的香炉青烟缭绕,有一点点甜得发腻的气味。 南蔺溯丢下手里的子,往椅背上一靠:“皇姐啊,你可知道南坡那边的事?今天那边可热闹了。那些平日里最爱看人笑话,见死不救的百姓,竟然主动自发去收留了一部分难民,户部拨的那点点银子竟然还能有盈余。” 我蹙眉打断他的话:“蔺溯,那是你的子民。你不该这般说的。作为君主,只有你信了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情之人,他们才不会变得无情无义无信。” 南蔺溯被噎了一下,顿了顿,坐端正了一些,将手垂进了袖子里:“皇姐教诲的是。是蔺溯疏忽了。” 他转而又道:“总之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了,王将军也已死了,等风头过了,也就彻底平息了。” 我拾起错乱的白子,将它们一点点从黑子中拨出来:“蔺溯,你在等着风息,为何不试试乘风而起呢?” 南蔺溯看似有些困惑,但是他没有立刻发问,而是低下了头。 我一颗颗将白子从棋盘上放入棋篓,纯玉的质地看不见瑕疵,落入剔透玉海,叮咚脆响。 这声音听起来极寒极冷,我几乎能感觉到指尖碰到飞溅起来的碎冰。 “蔺溯,边疆的银子还没有着落。”我捡完了白子,又去收拾黑子。此时棋盘上已经不再拥挤了,却也再复盘不得。 落子无悔。 南蔺溯猛地抬起头来:“皇姐,我知道了。现下这风刮得正烈,我们大可以再加把火。那些世家屹立百年,最在乎的不过是一个形象,一个名誉,就冲着它们,就会不得不吐出赈灾的银子来。” 他蹭地站起来,就要出去安排,我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等一等。届时你空口白话,那些世家就算将银子拱手送出,也会对朝廷怀恨在心。” “王将军的家还没有抄完?”我将最后一颗黑子拾入篓子,将目光投向袅袅青烟,“你就以百姓自发收留难民的事情起头,而后将收缴王将军的银子拿一部分出来,说是从你私库所出,捐往西北。多少银两由你决定,只是你出多少钱,就直接定下了你最后能收到多少赈灾银。还有一事,拿到银子之后,你务必要给他们几颗甜枣,预备虚名若干,张贴皇榜表彰也好,封个好听的头衔昭告天下也好,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全要靠你拿捏了。” 我说的极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抬头望着南蔺溯,讲完了,他却不急着走了。 他垂着手,低下眼帘,良久才道:“皇姐,我何时才能像皇姐一般面面俱到,运筹帷幄呢?” 我原本见他没有反应,心下还有些紧张,这一听失笑道:“你乃君主,今后会有比皇姐聪明千百万倍的人来辅佐你。坐在龙椅上听比说更重要,一个人的想法总有不周全的地方,所以要广开言路。” “你这一去,不要立马就去办了,要召丞相和几位阁老再商议一番,将整个计划捋顺了,有了万全的准备,再去实行。”我道。 南蔺溯向我一拱手,诚对:“听皇姐一言,胜读十年书!皇弟这才茅塞顿开了,弟弟以后若有思虑不当之时,还望皇姐多多指教。” 我笑着避了避他的礼:“蔺溯,你真的可以独当一面了。你以后会遇到更多出色的人,会遇到更多忠心耿耿的臣子,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帝王。你要不忘初心,走下去,知道么?” 他放下手,今日他没有上妆,显得人又单薄苍白了起来,但是在这一刻,又变得无比坚定。 一块吹不走的磐石和一张吹不走的轻纸,必然是后者更惊心动魄了。 他郑重地点点头。 阳光透过帘子,光线交替更迭,划过了他眼角与面颊交接处的凹陷,染得那黑睫的末端变成了金色。 我轻拍了拍他肩上的衣服褶皱:“快去罢。”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几日过后,南蔺溯突然在朝上提起众筹赈灾一事,自掏腰包捐了一万两银子,众臣骑虎难下,不得不随款,这一圈儿兜下来,竟然筹了整整四万两银子,比原先的三万两,还生生多出一万来。 这次太子命张大人亲自监管,让户部将银子的分配去处条条不落地记下来,一两银子也不能少,半两银子也不能丢,又派了重兵押送,处处落实,这才化险为夷。 次日太子亲自去了刑部大牢接太傅出狱,谁知太傅早已在十日前不堪重刑而毙。 只因为刑部原本和兵部是一条心,原来因为王将军把此时一直压着,后来王将军自刎,刑部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直到今日被揭开来,太傅的尸体才得以被收敛。 太子面对跪了满殿的刑部臣子,只丢下几个字去:“王贼已死,尔等也不必活了。” 当夜刑部大换血,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刑部尚书隔日一口铡刀下去断成两截。 一向看似臃肿瘫软的中城蔓延起一股血气。 兵部,刑部接连倒台,新任的尚书都是底下提拔上来的新面孔。就算南蔺溯不说,我也能略略猜出这些都是他的人。若是平白无故顶上来,那下面人必然是会翻着花样地找茬儿不服的,可现在大家都被吓破了胆子,谁还敢吱声儿? 南蔺溯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并非没有遇到瓶颈,那些盘踞在兵部和刑部的世家在这场动荡之中不免会失去几个子弟,生出微词。 可偏生得前两日他们刚刚捐了款,当时表彰的圣旨里写的明明白白,“大公无私,深明大义”,就差没有把“不徇私枉法”写在他们脸上了,这样出尔反尔的事,这些要面子的世家是做不出来的,拼着自家人的血,也要留下个好名声来。 倒也不是没有例外,平峰侯就拖了许多层关系,死命想要把小儿子从流放的罪臣里扒拉出来,可是被黄老丞相抓个正着。 太子次日早朝就痛心疾首地把这老侯爷的名字从先前表彰的圣旨里当着众人的面划掉,责他徇私枉法,不配为父,不配为臣,并且收回了这侯位世袭的权利。 这世袭一收,那世家的荣耀就断了,这比砍了他们全家的脑袋都要让他们痛苦。平峰侯被杀鸡儆猴了,哪个世家还敢轻举妄动? 我冷眼旁观,不是没有疑心过这事情是不是人为。怎么这么大一个朝堂,这么多世家子弟,偏偏就抓到了一个最无权无势渐渐式微的侯爷来开刀? 可是我终究是没有问,很多事情说得太明白反而会被真相尖锐的倒刺扎伤。一将功成万骨枯,南蔺溯总归是要踏出这一步的,况且是在这乱世之中? 兵部,刑部都已经被扫了一遍,礼部尚书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见势不对,立马变卦,凑过来当朝请旨,说太子应代陛下举办祭祀,为西北的灾民祈福,还双手送上厚厚的一沓祭司适宜请太子过目。 也是千年的狐狸了,这么多东西不可能一夜而成,看来他早就做了二手的准备,给自己留了退路。 至此,一贯中立忠君的工部和吏部也认可了太子的能力,六部官员已尽在南蔺溯掌中。 不过这么短短几周,他就立稳了脚跟,我震撼不已。这对于南篁,对于南蔺溯都是好事,可是对于我,就不那么尽然了。 按理来说,我做完这些事就应该退居幕后,在皇宫中继续做我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皇帝垂死,万事大定,我与太子也关系良好,再没有可以威胁到我的东西了。 可是—— 我挥手让绿衣退出去,准备膳食。待她出去后,我拉下帘子,开始烧藏在抽屉底下的信纸。 白昕一封封将它们送进来,我只感觉头大如斗。 现在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谁也没想到太子成长得这么快。 如今我手下可信之人也不过是白昕一人,还有几员跟着我去户楠巡抚小将。他们有几个被调入了兵部填空,也有几个继续留在军中,我现在势单力薄,做什么都是做不成的。 很明显,我也不可能以一个女儿身毛遂自荐去和太子议事。 我突然感觉手指被什么东西狠狠叮了一口,往后一缩,这才发现是手里的纸已经烧完了,火苗攒动,扎得我食指充血。 我握着食指,只觉得浑身都血都汇聚到指尖,透过薄薄的一层被挤得透明的皮,突突地跳。 今日早上白昕还来过,送来了这封信。我望着桌上的灰烬,将它们拂掉,手指还是一抽一抽地痛。 那封信的结尾写着“已如殿下所愿,万事俱备,求殿下早日兑现诺言”。 他还怕我会反悔么?也罢,人之常情。 我将食指在衣服上搓了搓,没有什么知觉,只是依旧隐隐作痛。 他着急,难道我不也一样吗? 又大约过了几天,南蔺溯突至,满脸喜色:“皇姐!找到了!果真是王将军,他藏得还真是隐秘,禁军昼夜不休地翻,连他私宅的地都刨了,最后竟然发现他将这些银子砌成了后院的矮墙,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融的……推倒以后一共两万六千余两,数目正好,有一些的皇印还没被抹平,是错不了了!” 看来事情是办成了,没有叫太子看出破绽来。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长出来一口气:“找到了就好。” 我整顿一下心情,又道:“蔺溯,你这几日愈发有皇帝的风范了。皇姐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南篁百姓应庆幸有你这般的君主。” 南蔺溯笑起来:“皇姐谬赞了,弟也不过是刚刚开始,多亏了姐姐的教导和众大臣的提携才能走到今日。” “现在万事大定,你可有了要护送银子的主臣?”我话锋一转,探他的口风。 南蔺溯点点头:“是工部侍郎张书,他为人清廉,办事也一丝不苟,可以胜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 我点点头:“张书为人正直,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这次的银子至关重要,南篁已经再丢不起了。” 南蔺溯点点头:“皇姐说的是,丞相已经为此不眠不休安排的好几天了,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看到太子身边有这么多能人,我当然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与我的目的相背而驰。 我本以为朝堂会再乱一些,再乱久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就能踏上九霄上的大殿,俯瞰南篁,真实地为我的目标而做一些事了。我以为一次巡抚,再加上王将军一事,就能够切实地向前一步。 我想要走进庙堂,想要步上青云,想要登临高幕后,我知晓这不会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但是我既然选择踏进南篁,既然我冠以潇湘公主的南姓,我就没有给过自己退路。 我早已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东西,且后路早就被我自己斩断了。 只可惜,王将军的死还不足以将我推上那金光四溢的阶梯,也不足以让我跻身庙堂的一员。我以为我就要到那里了,可如今才发现所到之处只不过是漫长征途中的一个小小山坡。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山坡,只是这样几步之遥,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为此丧命,有多少人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又化为一坯尘土。每一步我所牵动的都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必须为此负责。 我沉吟了片刻,只感觉窗外的骄阳刺得我的头皮麻痒,心底浮起一层烦躁和失落:“蔺溯,皇姐想要求你一事。” 太子的目光黏过来,他微微将身子前倾过来,黑长的眼睫就接起了从天而降的光珠:“姐姐,你我之间,还用什么求?皇姐帮了弟这么多,弟都还未曾回报呢。” “同皇姐一同回中城的,有一名小将叫做白昕的。他在荆浒关守了数年,对那面的地形和情况都了如执掌。若是护送的人里面也能带上他,那他也算是为南篁尽了忠心了。”我道。 如今白昕跟着我,短时间之内是谋不到什么前程的。我虽然身边缺人,但是也没有可以再向上爬的机缘。白昕是个极好极聪明的人,我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定然能牢牢地抓紧它。 南蔺溯却笑了起来:“皇姐!你这哪里是在求人办事,这分明还是在帮我!好,我回去就将他的名字添上去。” “慢。”我抬起手,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地拎着我的心,将我的四肢和皮骨都揪入脊柱,为了说出这么一个字,我早已坐立不安了许久,“蔺溯。我真正要求你的是另一件事。” 南蔺溯坐起来:“皇姐请讲。” “我去户楠的时候,遇到了许多像是白昕一样的人,他们都一心为国,在边疆,与世隔绝,心无旁骛,顶着天灾人祸救着百姓。王将军此事牵连甚广,可我想求你放过一人。”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重复了千百万遍,我只怕我后悔,所以说得极快,也不管对面人是什么反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那人便是王将军的小儿子,王钧轻。” 南蔺溯没有说话。 确实是为难他了。我也知道这有些无理取闹了,人是我亲手安上的罪名,要摘人出来的却也是我。 在沉默中,我忍不住又道:“我在边疆与他相处了许久,可以看出他心思纯良,身上也有许多功劳,再加上两年没有回中城,即便他的父亲确实犯下了弥天大罪,他也是断然没有参与的。我可以为他担保。” 南蔺溯还是没有说话,窗外的风吹得他眼角的金海潋滟起来,瞬息万变的云将层叠的影子压得深深浅浅。 我感到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姐。”太子将十根节骨分明的指错扣起来,华袍上的龙眸在阳光下一闪,“若是王将军的什么旁支,我定然是能帮皇姐救下来的。可这王钧轻是上了族谱的嫡子,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只有死路一条,我有心要救他,却也无能为力。” 我也不是没有料到这个回答。 只是在脑海中,尚还留着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影子。将门虎子带着父亲的期望肆意边疆,文韬武略,哪一样少了,哪一样缺了?在边疆,年轻一辈当中出挑的也不过他与白昕两个,又因为他显赫的身份,白昕也要后他几步而行,这样的人,看似谦卑,骨子里却是傲气凌云的。 他们谦卑,是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从别人的眼光和声色中得到什么了。 在兵营里的翘楚,所有人都要让其行的公子显贵,又怎么会不或多或少的恃才傲物?如今从云端摔落,偌大后盾一夜之间灰飞烟灭,锒铛入狱,这样的落差他受得了么? 我望着王将军血溅三尺的时候,就预见了绯色后的那个少年郎隐去的影子,他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狠狠地被揪了一下。太子有心无力,我也鞭长莫及,但是我没有办法做到坐视不理。 “蔺溯,边城因为缺粮短银,一切秩序都来自于虑勇将军的兵将,为水灾付出最多的就是他们。王钧轻身为副将,也是做了不少事的,就这样把他押送回中城监禁,乃至于处斩,怕是会寒了边疆百姓刚刚安顿下来的心。”我极力劝道。 南蔺溯抿了一下嘴,叹气道:“如今他的父亲贪了边疆百姓的救命银,舆论早就掉了舵,皇姐,就算我特赦了他,你觉得他还能在边疆有一席之地吗?” “皇姐……”他又道,“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要诛他们王家父子,是全南篁受灾的百姓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他的一席话像是一块巨石,重重沉入我的心底。 原来早已没有退路了。我没有退路,在路上被牵扯进来的人也没有退路。 我一身的冷汗,恍若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眼前的光也变得若即若离,不真实了起来。 我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这天下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时也命也,我是谋不到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让王钧轻被赦免了。 “罢了,也是他没有这个福气。”我叹了口气,略过这个话题去。至少能够让白昕去跟着押送银子,这也算是给他谋了一条出路。 所有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了我的参与,一切都还是顺顺利利,我感到一种从心底往外的恐惧,我感到太子政权在迅速地被他集中,圈子也在他的掌握下飞快地收紧而在圈边缘的我,正在一点一点被排除再外。 即使我是皇室的一员,和太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姐近来可是有什么心事,怎么总也愁眉不展的?”南蔺溯突然道,我这才惊觉我们已经沉默相坐了许久。 我本能地摇了摇头:“皇姐能有什么心事,现在万事大吉,我高兴还来不及。” “是因为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言吗?”南蔺溯执着道,似乎有些愤慨,“也不知道是谁将皇姐刚回南篁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童谣又翻出来了。现在虽然平息下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被拎出来做文章。待到政权大定,我一定昭告天下,予皇姐尊荣,让他们再说不得什么。” 我本来还有些紧张,现在反倒放下心来了。 刚来南篁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我这张脸引起的风波么?不就是说我十年如一日,容颜不老,所以疑我是妖女吗。 “这有什么。”我扯出个笑容,“身在高处,被人指指点点是很正常的,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斜。不可能所有人都交口称赞,有人拥护,必然就有人踩践。坐在殿里,本来就是要承受那些不同的眼光的,这与人活一世,必定要经历风雨霜雪的道理是一样的。皇姐不在意那些,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妖女吗?我本来就是来搅乱风云的,本来就是南篁人间的异客。 与众不同,是为妖。 南蔺溯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罢,皇姐若是真的这么认为就好。” 他又小坐了一会儿,便离去了。 —— 在我绞尽脑汁想要跻身朝堂的时候,就在这日的下午,一道圣旨彻底颠覆了我的计划。 皇帝醒了。 虽然太医确实说过皇帝会醒,可是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也从来没有想那个在昏迷前一刻突然,下令让人重兵把守自己病榻的帝王还有醒来的一天。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封锁自己的寝殿,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下了死令,除了太医,任何人不得进出。 出来传旨的太监出了寝殿,就再也不能踏回去。陛下转醒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只留下了一道旨意,无关太子,无关老太傅,无关丞相,也无关天灾,这道金灿灿的旨意没有经过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传进了我的宫里。 而后,那太监站上天台,鸣钟三声,宣旨三遍后,恸哭不止,忽然向皇帝寝殿三跪九叩,嘶声道:“陛下驾崩了!” 他往金钟上一撞,以肉身撞响了第四声的钟,顿时血溅三尺,浓重的红色立刻在那个清晨蔓延开来。 我全程都站在院子里,和全宫,甚至于全城的人一同望着高台上那个太监模糊的影子,金钟同体浮光,沉闷地嗡动着,回响不绝。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看不清那上面染的绯色,也看不清那个软软垂在地上的人,这个静谧的早晨就这样被徒然撕破了,血淋淋地滚了一地。 我向前了一步,眼前恍恍惚惚竖起来白幡,飘飘荡荡,一条长街,一直通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回忆。 我腿一软,摔下去,却被旁边的绿衣托住。 皇帝醒了,但是却驾崩了。 我耳边不仅仅回响着震耳欲聋的钟声,还回响着太监的旨意,他读的旨意,竟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潇湘公主聪达明意,恭顺良悫,贵而不骄,沈虑微密,宽容有志,今赐公主辅政之权,位同三公。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望公主今后佐太子治理南篁,倾己勤劳,以行德义。钦此。” 辅政之权,位同三公。 辅政之权!!! 我几乎不敢相信,皇帝会给我这种殊荣。他在临死前,竟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 为什么?最后的旨意竟然都没有提到让太子继承大统,竟然一字一句全都于我有关。 我……我何德何能呢?我甚至都不是您的女儿! 千言万语都积压在我的心里。我不是没有担心过,我甚至觉得皇帝醒来后,下的旨意会是将我处斩。 我以为我早已经和皇帝撕破脸了,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 可是如今这是什么?他为什么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他是有所图谋吗? 像是晴天霹雳,这样一道旨意打得我措手不及,金灿灿的圣旨还在我的手中。我从绿衣的身上直起来,想要拉开卷轴,手却抖得厉害,发现它卷得太紧,压根拉不开。 我甚至都没有谢旨,也没有向皇帝的方向跪拜,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卷轴漂回了内室。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圣旨,我这才知道,人震惊到极点的时候,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外面的风敲响了窗户,我看见树的影子扑打着棂纸,像是黑色的手,慢慢地向我张开了掌心。 我手里的圣旨变得滚烫,烫的却不是我的指,而是我的胸膛,是里面欲焚成灰的心。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得了辅政之权,又将被引领向何方? 太子呢?我要怎么面对他?这样一张圣旨,难道不会生生将我和他之间拉出隔阂来吗?我既然拿到了这个权力,是断不会让它白白溜走的。 皇帝这道旨意,是托着我向上爬,是分了太子的权,让庙堂更复杂了万分。他何必多此一举? 他在临终前,做出太多反常的举动了。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年迈神志不清吗? 先帝驾崩了。 而我摇身一变,正式踏入了这波谲云诡的庙堂。 第一百四十九章 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皇帝的葬礼成了接下来整个朝堂最忙活的事情,整个六部都近乎停运,连那些准备放出去的银子都被搁置下来。 那道奇怪的旨意下来后,我就成了在葬礼其次,最引人瞩目的人了。 我怕南蔺溯会与我离心,但是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硬气起来,这个机会就会离我而去。 礼部忙着太子登基,估计还顾不上我。 那日我在殿中静坐了一个下午,召来绿衣:“你替本宫传令去礼部,赶工朝服,就说因为在孝期,一切从简。” 绿衣应声去了,我又坐了一会儿,门外却有喧闹,我推开门,竟见门外是礼部官员,后面跟着许多拿着托盘的宫女,上面放着礼袍和服饰等物件。 我一时愣住,绿衣不是刚刚才出去么? 在人队的后面,我却见南蔺溯从尽头慢慢走过来。 正是黄昏,但还没有掌灯,自然的柔光晕开了地上凝固的影子,也染开了他眼角的粉。南蔺溯手里也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用锦锻铺着的礼冠,映着火烧的云,也燃起来。 他微微笑着,在满天彩霞中向我走过来,一步一步,最后在我面前立定。 “今后要劳烦皇姐了。”他说,将托盘往前一送。 我已经忘记了如何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我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如今该是陛下——他不但没有和我离心,反而在听到旨意后为我做了这些,还亲自送到了我的殿里来。 我接过托盘,感到手里一沉,礼冠轻轻在绸缎里滑了一滑:“蔺溯——你不必亲自来的。” “你是我的亲阿姐,当弟弟的怎么能这点东西都不做?”南蔺溯冲我笑了笑。 我被他这一笑恍了一瞬,突然有听见身后似有人声,回头一看,竟是几个阁老大臣和黄老丞相。 他们来得匆忙,明显和南蔺溯并非同路,而是直奔我殿里来的。 为首的黄老丞相见到他,明显有些诧异,又望了望后面一大队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参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我被喊得一愣,这才想起来如今我已是长公主了,而南蔺溯也早在老皇帝驾崩的那一刻,成为了南篁的新帝。 他一行礼,身后的人也跟着七手八脚地行礼。 我被这诡异的情形弄得摸不着头脑,又看向太子,他却还是恍若无事发生,虚扶了丞相一把:“众卿平身罢,孤还有折子没有批完,就先走了。” 南蔺溯回头又向我点了点头:“以后早朝,要劳皇姐起早了。孤已吩咐了礼部,之后的祭祀会让皇姐与孤同行。” 我没想到他连这个都为我想周全了。 因为我被赐了辅政之权,那册封是不得少的,可是因为在皇帝孝期,连太子登基都不能大办,我的册礼又不知道要拖成什么样了,于是他便想了这个法子,让我与他一同去为南篁祭祀,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我先前竟还疑心南蔺溯,没想到他全然没有半分芥蒂,甚至还托着我向上走了。 本来我还想要向他解释几分,我并不是想要和他争权攘利,如今看来却并不那么需要了,再加上我身后还有这么多大臣看着,话是断然不能深入了。 现如今他也是一国之君了,是真正地独挡一面了。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一转身离去了。而那些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跪下了,他的影子就一层层在这些宫女衣裙的绿锻红绸上起伏过去,还没有到尽头,天就先暗了。 我回头望着身后乌压压的大臣,心中有些惊疑,面上却还是示意那些宫女将东西捧进去,而后转身向那几位阁老道:“诸位大人久立必是累了,进殿坐。” 他们没有和太子走,却直奔我过来,这是为什么?看样子,这群人也没有敌意。我仔细在他们的脸上扫了一遍,发现张大人并不在其中,以黄老丞相为主,这里的都是些老臣子,换而言之,都是曾经拥护皇帝的皇党。 这些人也是扶着太子坐稳帝位的那一群。 先帝驾崩了,他们不去找太子,反倒来找我做什么? 我吩咐下面人送了茶水上来,殿内落座以毕后,酝酿再三开口:“诸位大人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今日的巨变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先帝驾崩,遗诏颁布,我又在殿里对着穿堂风坐了整个下午,头早已是酸胀不已。 大概也是我的脸色并不好看,黄老丞相颤颤巍巍地握着扶手道:“长公主殿下不要太过伤心……有女如此,先帝的在天之灵也该慰了。” 我眉心一跳,也没有去纠正他什么,只是继续听他要说什么。 “殿下在外游时,先帝就常与臣说太子性软,不知何时才能开窍,今后很多事情,怕是还要仰仗长公主殿下。”黄老丞相道,“今日先帝的遗诏,臣等也是料到的了。臣等也不多绕字眼了。殿下如今是陛下最亲的人,往后许多事情还要劳烦长公主殿下从中调和。” 我听得发愣。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我都能明白,可连在一起,就变得晦涩难懂起来。 大概也是一下午的风,将我的头脑都吹得麻痹迟缓了。听到后面我才慢慢反应过来——他这是把我当作自己人了,要拉我加入他们的阵营了。 我在南篁的朝中没有分毫人脉根基,如今这样的机会白白送到跟前,怎能不让我欣喜若狂?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同为南篁子民,同为陛下臣子,排忧解难是应该的。”我低头微叹,“先帝的葬礼什么时候办?” 这些人都是先皇帝的拥护者,我要获取他们的信任,必要先让他们真的认定我是真心待先帝的好女儿。 我几乎想都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自然而然地就将自己代入了潇湘公主的角色里。这样下意识的举动越多,我就越对自己感到陌生,就感到自己离什么东西越来越远。 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如皮影般身体里包裹着的那颗心脏,依旧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第一百五十章 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先帝的葬礼礼部已经在筹备了。”旁边一个老大人道,“时局动荡,西北那边洪水还没定,中城又是浑浊一片,更别提南篁外的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了。” “世道不太平,先帝又刚驾崩,殿下孤身巡游,从暴民中护送皇后,定民心,辨忠奸,桩桩件件,臣实在佩服。”旁边又是一人道,“这次真是要多亏抄了王贼的家,否则葬礼的开销,祭祀的开销,再加上送到西北的赈灾银,国库是无论如何也掏不出来的。” 我笑了笑:“大人赞誉了。诸位为南篁鞠躬尽瘁,十年如一日,本宫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刚刚回到南篁的时候,没有人来捧我,赞我,连这些老大人的影子我都没见过。 现在他们都巴巴地跑来了,一个个都是在官场浮沉一辈子的老臣,我也却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会图我什么。 现在这架势,俨然是在我宫里谈起了家国大事,全然没有要避讳或者排我在外的样子。他们想要什么?或者说——是想要试探什么吗? “长公主自谦了,不是什么人都有胆子去边城的。”说话的是刘太保,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个不苟言笑的古板守成臣子,我没想到他会来,更没想到他会这样夸赞我,“如今外面战火纷飞,三方使节都来信,要来南篁吊唁,陛下近日也为此夜不能寐。” 来吊唁?来调兵还差不多。 近日这些人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给我听的。如果我要唯唯诺诺,就要失去这个机会了。 “这事儿说不准。”我略一思索,立刻接了,“南篁如今紧闭国门,保持中立,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而已。外面两败俱伤,我们到时候再乘虚而入是最好不过,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白了,我们自己的家还没顾好,怎么能出兵择边?这三个使团,其实都是说客,陛下还年轻,保不准被哪个天花乱坠的给说动了。若是依我看,人还是不要进来的好,谁也不知道外面等着的是虎豹还是豺狼。” “再说了……”我顿了顿,“长宁关和荆浒关外面被灾民围得水泄不通的,就算他们有心要进来,难道进得来吗?要是真许了,虑勇将军和守微将军可要头痛了。” “长公主与臣等的想法不谋而合!”黄老丞相忽然道,像是突然松了下来,“先帝生前同臣说,长公主思虑周全,事无巨细,陛下今后还要仰仗这个皇姐。” 这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先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我也抗旨直接启程去了户楠,等于是撕破脸了。为什么他还要在别人面前这样评价我,还在临终前直接赠我一个位同三公的辅政权? 现在他已驾崩,这些问题我也再不知该去问谁了。 是我错了吗?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可我我却找不到。 “襄渠不愧担得四国之首一称,里里外外如铁桶一般,楚睢和邬葭夹击了这么久,没能撼动襄渠,兵伤马疲,反而还失了两个城。”刘太保叹道,“先帝于我等其实商议过此事,楚睢帝刚愎自用,邬葭帝行事谲诡,到了最后若是打胜了,那单是分领地就能打起来,到时候我等再出兵,就能事半功倍。” 我神色一凛,果然如此。 他们原来是这么盘算的。我现前也想过,没想到是真的。 “只是襄渠现在势头极旺,前几日收到军报,那主帅也真是猛了,竟然几天之内带着几十精锐跨了整个楚睢,直入邬葭,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运了大匹邬葭丝绸织品,扮作商队入了楚睢城,第二日大军压境,里应外合,没废一兵一卒,不攻自破。”刘太保又道,“看这样子,襄渠要是真的赢了,就要往一统去了,这可并非好事。” “这襄渠主帅还能算是仁将!古之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这兵临城下,不战而胜的打法我只在兵书上见过,没想到还真有人来用。”刘太保又叹,往椅背上稍微倚了倚,复而冷笑,“当初邬葭楚睢如何志骄意满,意气风发,如今只能一遍遍来求我们出兵相助,还搭了个女儿进来。将才难觅,今日襄渠出了一个,打的是楚睢邬葭,明日打的就该是南篁了!” 一时之间几个老大人都摇头叹息起来。 仁将?我只感到耳边嗡嗡直响,牙都快要被咬碎,藏在衣袖下的手也禁不住微微发抖。 我在户楠听过那些街边的说书,那襄渠主帅就是襄景昭。那个恶鬼。 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下手的人,说他拥博爱天下之仁,简直是荒谬透顶了。 我恨。我恨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软弱无能,为什么只能躲在角落啜泣,为什么没有勇气站起来。我若是重来一次,我一定带他走,带景烨走,一辈子也不回去。 终是我错了,一错到底,不能挽回。 “万事皆有变数。那主帅身份特殊,还是襄渠的二皇子。”黄丞相一摆手,“最重要的是,襄渠已有了太子,况且襄渠帝也白发苍苍,这权柄究竟如何变换更迭,是谁也不知道的。” 如果可以,我要回到襄渠,将那些伪善的嘴脸撕碎。 我感到胸口热热的,一腔的血都被火煮得滚沸了起来,浓烟翻腾到我的头顶,抵着我的面,烤得每一寸皮肤都灼痛起来。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我恨他们,想要替他复仇,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没有带邬炀去盗宝,我就不会害得他死无全尸。我就不会害得他替我顶罪。 我该恨谁?我该恨我自己。 现在我心底燃烧的是愤怒吗?我装作它是,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愧。 来到南篁,我一度回避夜半血色的那个梦境,他为我而死,可是我却在试图忘记他,让别的事情充满我的心扉。我痛恨我的懦怯,逃避,他让我自惭形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我心中思绪万千,但是却不能表现出来。 “外面现在战火纷飞。我刚从北面的长宁关回来,目睹过外面那些灾民的惨相。”后面一个阁老接道,叹气不止,“真是造孽。” 长宁关…… 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我至今都忘不了,忘不了那高高的城墙,还有地上的泥垢。下雨的时候,泥水,脏土,和着痛哭的泪一起和雾气升起来,湮没了苍凉的四罗尘世。 我走一步,迈一步,都是水花四溅。我眼前的天地变得模糊了,被挤压作了灰白畸形的湖泊,扭曲地纠缠在一起,而后骤然收拢,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 我握住了拳头,将颤抖深深藏在衣袖里,故作不经意道:“户楠那边情况也并不乐观,听说银子也耽搁了,可有此事?” 几个老臣静了一瞬,黄老丞相答:“是,现在这样,这些银子拨了有部分给先帝的葬礼,剩下这些送到户楠,车马劳顿,实在不值当。还要等过了这一阵子,容国库周转一番,才能出灾银。” 我环顾了一番屋子里的大臣,白发苍苍,老态龙钟,有的避开了目光,有的低头斟茶。 我忘了,保皇党并不表示他们没有私欲。这些大臣不乏世家中人,也不乏家中有子弟尚在升迁,更不乏野心勃勃,老当益壮的臣子。 保皇党,王将军党,都不过是借口,谋前程和出路的借口罢了。 王将军家财万贯,怎么会连灾银都支不出来?不都被中饱私囊了吗? 王将军党树倒猢狲散了,饱的是谁的囊呢? 我收回了目光:“也罢。但户楠的灾情本宫是亲眼所见的,总不能一拖再拖。本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多少被淹没的房屋,和流离失所的南篁百姓,现如今都只能以草棚为家,还有无数人葬身在洪水里,尸骨无存……诸位大人可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刘太保倒是把头抬起来了,一双眼睛极亮极犀利地射过来:“殿下有所不知。银子派过去,一来是军用,二来是赈灾。如今南篁再经不起第二个独大的将军了,如今西北和北面两关将军互相制衡,实在不宜往一处加权。” “加之。”他再道,“西北太远,送过去的银子就如同丢进了水里,无人监管监察,真能用到其处的银子怕是都上不了十分之一,此中的利害,想必殿下也能想明白了。” 旁边一直缄默的张太师突然开了口:“说的不错。退一万步讲,这钱就算全数送到了粱州和许州,他们也用不了。如今南篁闭了城门,没有东西进来,没有东西出去,这路就是断了。短了布,短了粮,有了银子也没处花。” 太师兼文武,也是在官场浮沉三十余年的老臣子,这一点就点到了问题的中心。 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确实如此。本宫巡访的时候看见的灾民,都是衣不覆体,拖儿带小,除了银子,工部大概还是要派遣工匠去边城的。”我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到后面一个老大人身上。我对工部尚书印象并不深,但工部向来就是一没钱,二没材,也不需要他们大兴土木,近来因为先帝驾崩这才忙了一些,尚书的存在感自然也低。 他也算是一股清流。本来工部该是个肥差,但是连户部都贪不过来,他们也就只能干瞪眼吃不着肉了。再加上这位尚书大人的不作为,他也没有想要改变现状的样子,大概就是安安稳稳,等着告老还乡了,这会儿大家都看向他,他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也没明白,为什么他今天会来。 这位周尚书躲了半天视线,终于还是没能避开,袖子扫了扫溅出来的茶:“殿下有所不知,这征工匠的事情还真就是比登天还难。士农工商,工匠本来地位就低,又因为闭国的缘故,粮食根本就是供不应求,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曾下令大幅开垦,破例给那些匠籍与商籍的人脱籍,改入农籍。” 他左手往右手手心一拍:“你看看,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这会儿再让他们回来做工匠,哪个愿意?” 刘太保叹:“现在看来先帝亦是无奈之举,总也不能让商籍越过匠籍,那不得民心溃散?” 周尚书点点头,向我拱手道:“长公主忧国忧民,是为我等表率,可臣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殿下可以召张大人来,户部各籍名单都清清楚楚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多的变迁能做了。” “户部的单子臣是过过目的。”张太师接过话头,捻了捻白须,“农籍根本不可能下放去从匠业,商人固然现在不急用,但是却是不可少的,货物流通,消息传递,说是他们不如士农工,实际上他们却也是真的能扣住南篁命脉的一群人,兵荒马乱的时年尤如是。而提拔贱籍那就更不可能了,先莫说商籍会如何反应,那些人就算召到了,也根本不能胜任。” 在场的大人们都摇头晃脑,扼腕叹息。 我环视了一番,也没着急,只问道:“陛下呢?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 下面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最后又是黄丞相:“陛下刚刚登基,要做的事太多了,这银子还扣在国库里没有出来,还谈什么工匠这些后续的事情呢。” 合着这事儿就是耽搁在这里了。 他们似乎也并不着急,仿若在西北两州妻离子散,虺隤而死的百姓并不是南篁子民。 他们很快岔开话题,引到了别处去。 “那三方的书信驳拒的书都已让使者回了。”刘太保道,“如今就是先帝的葬礼了。” 我心头一紧,果然,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要我的意思,先前种种不过是试探。 还好我应付了过来,也不知道究竟是那句话让他们将我认作了自己人。 这送信的使者……会不会是柏永曦? 算算时间,恰好能对上。 这是要走三国送信,一路定然也是危机四伏。 第一百五十二章 怨调为谁赋,一斛贮槟榔 外面的门忽然被叩响,绿衣从外面进来,到我耳侧轻语:“殿下,外面有一人,说是来送信给丞相大人,是放也不放?” 我一皱眉,这宫门都快要落锁了,怎么还会有人进来。 看来是急事了。 我抬了抬手,示意绿衣让人进来,她便福身出去了。 那人很快就进来了,年纪不大,看起来就是个送信的,风尘仆仆,见礼已毕后望了我一眼,丞相却道:“有什么事便说罢,这里没有外人。” 两旁的大人们都目不转睛,我微微坐正了身子。 送信的人也不再避讳,跪在地上启道:“报诸位大人,就在方才,楚睢又送信来,信中表明,届时他们来吊唁,会带三千石大米以及五千工匠来。” “什么?!”黄丞相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个没站稳险些摔下去,桌子被推得茶水四溢,旁边的仆人立刻一拥而上。 每个人的脸色都极差,极灰败。 这婉拒的信已经叫人回了,他们竟然突然加大了筹码。 这不是要求同盟了,这简直是掐着南篁的弱处逼着我们加入。 我们这里在泛洪灾,缺粮食,缺工匠,我们知道,难道外面的人就猜不出来吗?他们知道我们缺这些,这哪里是三千石粮食,分明是催命的符! 这么多的筹码,一下子就把南篁从主动拉成了被动,让我们连一点姿态都端不住了。 这个时候加入,那就成了他们施舍给我们的机会了。 太阴损,可这偏偏是我们所缺的。 这一道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决策。 “不能应!”刘太保一拍桌子,横眉立目,气得胡子发抖。 张太师死死抓住桌角,深吸了几口气,颤颤巍巍道:“三万石……三万石……够一万八千个人吃上一个月了。够一万八千个灾民被好好安顿了……” 哪里是一万八千人的事情?楚睢明摆着是说了,只要我们出兵,这点粮食根本不在话下。 “不行!”黄老丞相斩钉截铁,被搀扶着重新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先帝中道崩殂,身为臣子,不可作那卖国之事!三万石……三万石不是问题,先帝有策,大兴农业,这也算是小有成效,马上就要到收时了,届时一切都会好起来,不必附庸他们。” 众人静了一瞬。 旁边的工部尚书因为大概先前被点了名,现在也有几分危机感,于是叹了口气:“那五千工匠呢?这么多工匠,哪里去找?” 就是这个。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只又随意搭了几句,便纷纷散去了。 工部尚书的问题砸在每个人的心口,本来感觉尚远的问题突然逼到了眼前来,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那三千石其实倒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人人皆知楚睢是农业大国,这工匠才是关键。 去哪里短时间内找一群人,又吃得起苦,又不属于下九流,来心甘情愿地当工匠呢? 待到所有人都离去了,宫门也快要落锁了。 我用手在桌上叩了三下,绿衣便从外面进来了:“太子送来的衣饰有何不妥之处吗?” 绿衣欠了欠身,摇头答道:“奴婢已与手下人查过一番,一切皆随礼制,并无不妥。” 她顿了顿:“白大人已经在侧室等候多时了,是否请他回去?” 白昕来了? 我点点头:“正好我有事问他,让他进来。” 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下循序渐进,唯一的变数就是先帝的驾崩——如今的太子,我也不敢太过草率了。 白昕很快走了进来,行礼以毕,绿衣刚想要转身出去,被我叫住:“你留着。很多事情,你也该知道。” 绿衣在我身边这么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一半,如今再藏着掖着也没有必要了。 “白昕,我让你在户楠办的事,近来都做得如何了?”我问他。 白昕落座:“殿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前阵子勾那位西北才子苏玉与谢老爷同行回户楠,行至荆浒关被城门肃杀,灾民万千的场面所震惊,醉后成诗西北怨,传唱甚广,尤其是西北那一块,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我点点头,他继续道:“因为谢家的推波助澜与殿下原先在边州的声望,还有陈太守默许,血书也已经送到了城郊,扣在我这里,只要殿下想要,那明日就能送上陛下的桌案。” 快了,就快了。 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到了今天。 我眼前闪现出谢老太爷当时匍匐在地的样子,他紧紧攥着我的衣摆,眼中是支离破碎的希望。 他的儿女,天下的子民。 “军方的支持不会少,如今殿下也得到几位阁老的信任,若是能解了这楚睢相逼的燃眉之急——”白昕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事到临头,我反而不着急了。 越急越乱,筹备了这么久,这最后的几步,一定要好好走,慢慢走,仔细斟酌了再走。 “血书本来本宫想几日后借着祭祀的风扇出去,如今楚睢送上门来借我们力,那就不必扣押着了,该怎样就怎样,呈给陛下。”我靠在了椅背上,因为先前一直正襟危坐,椅背都是冰凉冰凉的,寒意贴着我的脊背散开来,“荆浒关这里妥了,你想个法子把东北那块的消息也流通了,茶馆,说书,还有传话给谢家,让商会里跑货的也帮帮忙。若是还需要,就引一引那苏玉,也去南篁的另一头看一看。” 白昕立起来,低头应了:“是,殿下。” 我望了望天色已暗:“你先去罢,宫门也要落锁了,你不能多待。明日早朝,我要看见那封血书。” 他应了,行礼后转身离开。 绿衣在我旁边从头到尾保持着缄默。我抬眼望她,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侧过身去,双手搭在扶手上,面对着她:“你吃惊吗?” 她没搭话,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道,“我也是那里来的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 我也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上朝会如此顺利。高高的天阶,通往一个风来风往的高阁。我身边有许多大臣同我一同向上,一步一步登近那巍峨壮丽的大殿。 日破浓云,在殿上裂开一个大洞,露出一点蓝色的棉絮,漏下光来。 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在孤注一掷地告那王将军,今日我却穿着由陛下亲督的,古往今来礼部打造的头一件,给女子穿的一品官袍。 纵然有心理准备,繁复的花纹套上我身子时还是把我压得整个人一沉,险些摔下去。 过去几日我自请了去为先帝守灵,先帝膝下子嗣单薄,总共也只有南蔺溯与我两个。 抛开我这个冒牌货,大概也只有南蔺溯一个人了。 南蔺溯登基为帝,显然不能为了先帝放下国家大事,再加上他身体状态也并不佳,因此只是头天晚上来跪了。 朝中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对此有些微词,但是碍于有太医的诊断,再加上现在内外局势紧张,也不好揪着,只能作罢。 本来女流是不能入内守着的,但是我充着陛下唯一女儿的身份,自请了去守灵,同在的还有一些世家宗族的小辈。跪了这么多日,大家也都哭够了,我也终于要去上朝。 我守灵时,夜半三更,周围的孩子都已疲极入眠,只有我还醒着。四处都阴阴暗暗的,蜡烛一点点地融开,却一点也没能照亮燃香的轨迹。我只看见那烟源源不断地蹿进黑暗里,勾得我的魂也同它一般,轻飘飘地游了起来。 先帝的意图我并不十分明白,但是我却还是真心诚意地上了一炷香,磕了几个头的。 若不是他留下的遗诏,我还不知道要为此付出多少努力。 现如今,我终于踏上凌霄大殿,能以青云士的身份俯瞰这片大地。 昨日守灵的殿门终于打开,许多仆婢女眷都在外面等着,都是世家的夫人,宗族的诰命。我出来的时候还是被阳光刺到了,牵着孩子的手也不由地紧了一紧。 那孩子不过七岁,捏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只眨巴着眼睛望着我。 我歉意地笑笑,松开他:“你去罢。” “公主姐姐,谢谢你。”他抓了抓头上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步三回头地向一个丰腴的素衣妇人走了过去,很快就被仆人簇拥住。 那妇人安顿了孩子,便向我走了过来,欠身问好:“妾问公主安。谢过殿下对小儿的照拂了,妾感激不尽……” 我也冲她笑一笑,并没有多说,转身登了轿。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普通世家的孩子另眼相待,只是我也求不上她什么,也确实不需要她再办什么事。 我回去后没多久,丞相便匆匆地来了。 我让白昕送血书进来的时候,特意在那些先帝党派的人府门口绕了几圈。果不其然,太子收到血书便将它压下了,绝口不提——可我怎么会让他如愿? 想必这个问题已困扰了丞相许久。老大人迫不及待地问我是否闻到什么风声,见过什么东西。 我这几日都在守灵,就算真有什么,太子也不会叫我看见。可这血书就是我一手策划送入皇城的,我怎会不知道? 我安抚了一番丞相,而后告诉他,我几日前确实见过有太监将东西送进太子殿内,但是我却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红红的一团,像是血书—— 他听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告退都忘了。 太监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山呼!” 百官朝拜,看得我又是一阵膝盖酸痛。因为我位同三公,不必跪下,再加上礼教上,我也是长姐,便更加不必跪。 “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蔺溯安坐在龙椅上,目不斜视,纤长的指微微一抬:“起。” 一阵衣料的细索声过后,又重归寂静。 我抬头望着他,却发现他也在望着我。视线短短地相交,他又将目光扫过了,恍若方才只是我的错觉。 左侧的黄大人却没耐住性子,捧着笏板就站了出来:“陛下。为君者,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故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方能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天照地,地映天,过了海,亦不能去根。臣斗胆,听闻西北送来万民血书,请陛下将它拿出来,臣等也好为陛下分忧。” 这话是一点也没留情面,简直是拐着弯儿骂起了南蔺溯失德不仁。 也就是黄丞相一点就通,我不过说了个血书,那边立刻就想到了边城,立刻就想到了灾民,这短短的一个下午,想必他也是发信去核实过,所以才等到今天早上发难。 我确实也能理解这些老臣想要南蔺溯快些成长起来,可是这样拔苗助长,却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罢了,这些都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我望南蔺溯,他却坐得稳稳当当,坦坦荡荡,只挥了挥手,下面太监便端上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就是那张血书,竟是早就准备好的。 “丞相大人不必着急。孤本也是想要今日拿出来的。”南蔺溯挥挥手,那太监就将托盘呈到了丞相面前,“先前这物押在了孤那里,就是怕有心人拿出来作文章。孤遣人去了趟边州,确认了此物确实是真的,也顺便探了探那边的情况。” 他抬了抬手,下面的太监就扯着嗓子喊起来:“传——” 下面一阵脚步声,我便看见一个着着轻甲的小将快步上了殿。他干脆利索地拜倒下来:“臣元世定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望着这个如今登堂入室的少年兵将,忽而又想起当日在回中城路上,在林中的一战,大火烧红了半边的夜幕,他也在我随行的军中并肩作战。 元小将并不是我在路上最得力干将,却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到了最后,其实我身边的人已经换了几波,他却是少数几个从头到尾,从出发到回来都跟着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臣往户楠城核实了情况。洪水未退,天灾未平,百姓无家可归,州府到今日还在打捞尸首,若是再不想办法疏散或者重建,怕是西北……臣斗胆,诸位皆知公主殿下回来的时候,叛军四起,如今也并非被全数歼灭。这样下去,恐怕……恐怕西北会乱。”元世定道,目光微微扫过我,很快就又挪开了,“臣与陈太守也观探了沟渠疏通的状况,也并不乐观,虽然有虑勇将军的协助,但是边疆军防不得疏忽,急需中城拨人拨款。” 南蔺溯一开始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却越听脸越黑,到了最后整个人都阴沉下来。 这并非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这是我想要听见的。 张大人冷不丁在上面笑了一声:“你这小兵说得倒容易,也得有人有款,方能拨送。” 四国当中,南篁本来就是地广人稀的,如今缺人,先帝葬礼又要钱,近来礼部和户部已经为此争几个小款项争得头破血流。 如今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底下其实已经惊涛骇浪。张大人毫无疑问是南蔺溯的人,显然并不隶属来找我的老臣们一党。如今元小将这一番话,是违背了他们意思的。 刘太保捧着笏板出来,定定地望着张大人,话却是对着南蔺溯的:“陛下,民生大计,不可儿戏,今日短的是三万两银子,明日寒的就是三万个西北百姓的心,这血书都已呈到御前,陛下……请三思。” 南蔺溯没说话,微微低下了眼。 张大人往前跨一步:“陛下,天子乃国之根本,若不大办,如今这局势,必然会被外面三国看出猫腻,风雨飘摇,到时候万一出事,谁都讨不了好。不若就出个折中的法子,拨去西北的款对半分了,一半留着操办先帝后事,一半原样送去西北。” 礼部尚书立刻就跳了起来,几乎就有些咬牙切齿了,压着怒火:“一半?!国丧,你就派给我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金子确实并不少,但是单是看全国各地祭祀的花费,置办素缟白幡的开销,这就显得有些单薄了。况且说是说对半分,真正能进礼部的,怕是还得打个折,一层层下来,估计真的用到实处的,也没多少了。 “前些日子楚睢又来了信,加码的工匠,陛下是时候下决断了。”张大人看也没看旁边暴跳如雷的礼部尚书,直接向南蔺溯进言。 楚睢说的,那三千石大米和五千工匠,这表面上是救命的,实际上却是来要命的。南篁若是不应,那西北就要反,南篁若是应了,那就承认了自己的弱点,今后就要任他们拿捏了。 这一要,要去的就是整个南篁。 先帝驾崩得太早了,还没为他铺好路,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混乱的朝堂和将乱的国。南蔺溯不过刚刚登基,就要面对这样紧张的局势,关键是还没有人能够帮他分忧,唯一能稍许放心的也就这么一个舅舅。 张大人这个意思是……要叫南蔺溯接楚睢的好处吗? 这等于是三千石米,五千工匠,卖了一个国。 我冷不丁开口:“张大人这话说得奇怪,这其中的利害大家心里都清楚,楚睢加码是为了什么?为的是南篁的这片土,为的是侵占南篁的权,财,力。这要是接了,那这卖过的罪,谁担得起?后世的书中,背这个名的,是你,还是陛下?” 一顶帽子扣下去,张大人转过身来,望着我道:“公主殿下,如今缺钱,缺工匠,你说说,钱和人究竟哪里来?” “单看楚睢送来的筹码,他们其实是不知道我们的弱点的,现在也只是试探。因为先帝的变令,农籍大增,粮产大涨,这三千石的米并不足矣让我们动心,真正戳中要害的,是那五千的工匠。他们既然送了两者来,就说明他们其实也并不明白我们的处境。再者,我们急着要这些东西,楚睢难道不急吗?今天邬葭和楚睢联手攻打襄渠,明日呢?后日呢?就据本宫所知,就在前几日,因为如何安置难民的问题上,楚睢与邬葭还在边境险些动了手,碍于两国的面子,才没真的打起来,否则怕是楚睢东边的两座城又要丢了。” 邬葭和楚睢虽然是联袂打襄渠,但是因为地势的缘故,邬葭在楚睢身后,并不与襄渠接壤,所以直接受创的,无论怎么说都是楚睢。 而邬葭呢,自己巴巴的送来一个公主,还往南篁里送了点钱,表面上是拉拢南篁加入战局,实际上呢? 恐怕不止这样简单。 楚睢心里憋着气呢,三方来朝,可如今送来的筹码,落款也只有楚睢一个。 刘太保立刻接道:“殿下说的不错,这些筹码我们不能收,一收进来,我们的立场就要动摇了。” 身旁的工部侍郎忽而开了口:“若说立场,先帝在世时,也亲准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婚事,从那时开始,我国就与邬葭脱不开关系了,如今也搭一搭楚睢,平衡一下,说不定还能挑起他们的内斗,是有利无弊啊。” 工部侍郎正是张书,是南蔺溯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还是要押送银两去西北的监官,他这么开口,我就能猜到陛下的态度了。 黄老丞相一直默着,这时终于开了尊口:“先帝在时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先帝在时,外面两方都兵强马壮,斗志昂扬,那时收些小利,并不能左右大局。敌强时示弱,敌弱时我强,方为安身之法。如今外面出现分歧,我们就更要聚如一块铁板,不能让他们发现倪端,抓住短处。” 他顿了顿,掷地有声:“这筹码,不能收,人也不能收。” 我望着底下人吵得如火如荼,抬起头来看南蔺溯的神色。他今日脸上依旧上着妆,神色略显憔悴,眉角耷拉在鬓发的阴影里,隐约有些躁意。 张大人忽而又站了出来,依旧冷冷笑着:“丞相大人说得简单,为了这点名誉,为了这点不知道哪本闲书里出来的可笑理论就要放弃这样的条件,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这些工匠今日不要,名誉是保住了,破绽也遮住了,外面是被蒙在鼓里了。” “可是啊。”他悠悠地抬起头,面向南蔺溯,“外头下次听见的,怕就是西北叛军开门投诚的消息了罢。”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 从南蔺溯面上看不出喜怒,但是旁边的几个老大人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刘太保厉声喝道:“张尚书,这话岂是可以胡说的?” 户部尚书倒是一点儿也不怕,闲庭信步地走到中间去,站在元世定旁边:“分明是你们死要面子嘛。” “好啊。”他突然转过身来,直直望着我,眼角的褶皱骤然深了下去,“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名誉名誉,殿下,你说的,若是真因此让我们露了怯,让我们失掉了主导权,就让史官去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下来,不就是骂名吗?我背!” 这一席话丢出来,几个老大人都哑口无言了。 他背?问题是谁背骂名吗? 不愧是官场浮沉多年的尚书,真是三言两语就往自己脸上贴了这么多金,竟然拿道德来压我们。 这话倒是我疏忽了。 张大人忽然转身,冷不丁手里的笏板一滑,正砸在元世定的头上。 元世定还跪在地上,被笏板一砸,砸得整个人一抖。 啪嗒笏板落地,所有人鸦雀无声。 张大人有恃无恐,因为自己是南蔺溯的舅舅,居然连手里的笏板都敢落了给自己立威。 偏偏南蔺溯还说他不得。 “哎呀,年纪大了手滑,还要劳烦你捡起来了。”张大人呵笑着,两手拢进袖子里,又向两旁的群臣道,“我也不与诸位打迷语,虽然如今收成良好,但是不与外界流通货物,也没人干活,这国库是无论如何充盈不起来的。” “人,人是集不出来的。钱,钱也是筹不满的,这其中的利害,还用多说么?”他接过元小将手中的笏板,如打了一场胜仗。 我并不着急。外面的风呼呼地吹过来,砸得窗咚咚地响,太阳还在慢悠悠地向殿内爬,一点一点,浸透了地上的砖,徒留下闪闪的光,依旧冷得如一块冰。 快了。 大概是天上的云被风打散了,光一下子盛了起来。南蔺溯坐在高位上:“尚书言之有理,既然如此……” 我听见风鼓鼓地吹,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喧闹,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臃肿的影子扑倒在地上,帽子骨碌骨碌滚到了张大人的脚下。 “陛下……启奏陛下!不得了了……前阵子荆浒那边的坝塌了,本来已经平息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东市那边突然闹起来了,放火烧了工部的边楼,说工部不作为,现在季将军已经派人去镇压了……” “放肆!”张大人抓紧了笏板,“真是太放肆了!” 几个老大人都是瞠目结舌,我只将目光放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工部尚书身上,等着他开口。 工部尚书一直目视着手里的笏板,脖子几乎都要缩进朝服里去了,微微地似乎还有点发抖,心事重重的模样。那一声放肆喊出来,他一个发抖,手里的笏板几乎掉在地上。 南蔺溯面沉似水,似乎对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工部尚书极不满意。 虽然这锅确实扣不到工部尚书的头上,但是毕竟也是他没能早点想到处理的办法,才落到今天的这般田地。 我望着工部尚书弓得如同虾米的背,心里也稍微有些忐忑。 是我估错他了吗? “陛下!”他突然一个抬头,大步走到了中间,跪在元世定前面。 我的心一下子落地。 “陛下……臣自知罪该万死,近日来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得一拙计……”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在笏板后晃荡晃荡。 他抬起头,直望着南蔺溯:“如今无人愿入工籍,手艺人也不愿重操旧业,也不能提拔商籍,那唯一的方法就是从外界在寻人来。” “陛下……荆浒关和长宁关外,全都是可用的人啊。”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一时之间,争论四起,排山倒海般的吵嚷声盖过了窗外的风声,压迫着我的耳膜,几乎要把我推出殿内。 我只是站在旁边,从头到尾不过说了几句话。我微微低下头,望着在脚边的影子,忽然有些恍惚。 似乎周围慷慨陈词的人都不见了,只有我,还有光洁的砖,在金光当中绵延向远方去。一只白面馒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滚过来,我看见一只漆黑的手,猛然颠覆了富丽堂皇的假象。 到处都被喷涌而出的灰土淹没,我耳边的争论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零零碎碎,最后变成哭声,痛吟和怒骂。我感到自己的鼻尖有一点点酸,穿越时光的痛突然化作了火,烧灼着我的每一根指。 我看见,一颗颗粘稠的,在我指节的血珠落下来,混进泥里,衣裙下黑红黑红的一片。 痛吗?不痛,但是很烫,如火一般的烫,烫得我浑身发抖,血液沸腾。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梦见我离开襄渠皇宫后的日子。我的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箭,和路边万箭穿心的尸首。我穿碎了鞋子,穿破了衣衫,行尸走肉,一心求死。 直到我饥肠辘辘,在高高的城墙下濒死的那一日,一个老翁,递给我一块白面馒头。 很白。很白。比太阳还要白,比太阳还要亮。 我会痛吗?我有资格痛吗?但是那一日我却有点醒过来了。我在南篁紧闭的城门下,突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想,我大概命不该绝。 大雨连绵了三日,我见到太多的尸体了,见到太多人死去了,城门上的士兵如同刽子手,冷眼望着下面的民不聊生,无动于衷。 我望着那个老翁的尸体,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我想。 我应该做点什么。 “陛下,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这些难民确实可以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况且事出突然,他们应该也没有在里面安插细作,反而可以扬名我南篁的大度仁慈,和大国心胸。”刘太保在吵嚷当中高声道,“况且现在粮食库存也是足够的,养他们也是绰绰有余。” 张大人突然回身:“这并非只是粮食的问题,那钱呢?银子呢?又多了这么多人,派去西北的款必不能少了,单是边防和军饷就都要翻倍,才能确保安全。这些钱哪里来?大风刮来吗?” 外面突然又急急跑进来一个太监,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册子。 “陛下……方才户楠谢家呈来折子,说愿为西北灾情出力,共、共捐银……”他顿了顿,尖细的声音一下子穿透了大殿,“二十万两银子!!!” 方才还一片吵闹的大殿一下子鸦雀无声。 现在南篁已经穷到四万两银子都要争个头破血流了,如今一下子多了整整二十万两,莫说是养灾民,连国库都一下子充盈了。 我突然听见龙椅吱呀了一声,而后就听见南蔺溯抚掌大笑:“好。好。好!” 我重新看向他,只见到他身上的龙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似乎真的活了过来,横眉立目,活灵活现,几乎要跃出衣料。 外面的风又突然吹了起来,我想起我当日站在城墙上,向下的一瞥。下面依旧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风吹得我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睁不开,头脑也因为淋雨和失血变得涨痛昏沉。 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进南篁,我要拿这下这个公主的名号。 我眼前浮现出鲜血淋漓的手,浮现出南篁皇帝悲喜莫辨的脸,浮现出那杯在月下我饮下的杜康。 我看见武林盟主黯然神伤的面孔,看见姜州牧伪善的脸,看见柏永曦在瓢泼大雨当中射出的那一箭,看见南蔺溯送给我的那一盘菩提子。 我坐在轿子里,一路向西北去,一路向南篁去。我坐在轿子里,一路向中城来,一路向大殿来。 从我被簇拥着进入南篁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好了——那日昏昏沉沉在城墙上晕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 我要这南篁有一天,能够敞开这紧闭的城门。 我要这些流连失所的可怜人,能够收到庇护,不必再担惊受怕,饱受痛楚和苦难。 “就按工部尚书所说的办。工部主理,五部协助,立刻执行,不得有误。”南蔺溯道,“三日之内,孤要看到规章。” 我做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那夜的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一切都仿若只是昨天。那些刻骨铭心的,那些刻意遗忘的,那些浮在表面的,那些埋在深处的,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荒芜的草木里,踏着被灾民在丛中踩出的路,跟着人流,一路向长宁关去。 狼烟,尸体,和鲜血在我的周围熊熊燃烧。我却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难过,因为我的魂早已不在,如今行走于世的仅仅只是一具躯壳。 空洞的,无力的,麻木的躯壳。 地上被折断的麦秆被血淋成鲜红色,断肢残体就在不远处堆积,到处都是令人绝望的气息和腐臭。我本能地掩鼻呕吐,但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我周围的,都是逃难的人,在乱世中无家可归,饱受苦难的人。他们浑身的衣服都酸烂了,鞋子都早已不知道落到了何处,有的还托儿带小。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挂着千斤的铁,每个人的肩背上都像是被一座山死死压着。他们几乎像是要把地压碎——这么难,这么重,他们却还站着。 我抬起头,穿过如血盆大口般锋利的树圈,看见毒辣的太阳。 再一眨眼,我捧着一个馒头。 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我觉得我的喉咙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只能一点一点,拼命地咬合,到了最后半个馒头都已经被嚼得稀烂,然后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那老翁急得来拉我,我只会哭,把我这一路,这一路之前的泪水都一并摔了出来。 小姑娘——你不能吐出来——你会饿死的。他的声音里是极焦灼的。 我知道。 我知道的。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景烨早就恢复了正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我而死。 我这样的人,值得吗?我该死。 我配不上那个位置,我甚至不配站在阳光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死?世界上有这么多恶人,有这么多歹人,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死的是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他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了。为什么上天要残忍剥夺他的性命?好不公平,好不公平! 我抓着老翁的手,哭得天昏地暗,然后眼前一黑,再醒来,我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雨里。 大雨倾盆,我就这样,像是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从天而降的雨珠如千万张满是漏洞的大网,一层一层将我撞入其中。 到处都是洞啊,怎么兜得住? 我身上一阵一阵地冷,雨花在我的身上发芽,扎根,疯狂地深入下去,把我牢牢地钉在了地上,绑在了网中,动弹不得。 死了。老翁死了。千千万万的人死了,他们都躺在我的身边,躺在我的身下,躺在这个残酷无情,满是漏洞的世界里。 于是我撕碎了身边的网,将花连根拔起,和许许多多的人坐了起来。 我坐在了城门前,头顶是兵士满目闪动的寒光和骤然万箭齐发的大雨。 平地风起,一下子吹散了我的发,荡漾在波浪里。 我叩响了城门。 叩响了南篁的城门。 我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我该的。 血,泪和雨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纠缠不清,我的手脚四肢早就失去了知觉,只留下冰冷,冰冷,打钻进骨髓里的冰冷。 我坐在城门下,叩了三天三夜。 我应该做点什么。 就算只是为了在濒死前的那个白面馒头。在那个馒头之前,楚潇湘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要带他们一起进城的无名氏。 待到城门开的那一刻,我就成了南潇湘。 我不知道南潇湘是谁,也不知道我将身往何处—— 我只身入了城,头也没有回。 从入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我是为了他们而活。我是为了救人。 自我生下来之后,便再没有过这样强烈炽热的愿望——我要救他们。 我要救他们。 我的每一个字,耳畔都伴随着一声叩门的闷响,血珠飞溅。 下雨了,起风了,我脚下踩的是血雨腥风。 我眼前的天地一转,又置身于暖阁中,窗外的雨恍若隔世,只能隐约听见隆隆声,也分不清哪里是叩门声,哪里是雷声。 还是太子的南蔺溯坐在我的对面,细细地批着折子,专注地低着眼,烛光吹动了他的眼睫,慢慢流覆在他的面颊上。 他拿着一本折子皱眉:“如今南篁和外面的贸易断了,这乱世当中,也没有什么可以自保的了。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倒可笑,天天朝上哭穷,说农民不够,凑不出贡。” 我长久地望着他,兀地一笑:“这有何难?” 我用手点了点桌子的纹理,划过一道直线。 “贸易断了,要那么多商人干什么?给他们个人上人的机会,入农籍。” 谢老太爷噗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砸得世界重新敞亮起来。阳光跌跌撞撞地撕开了雨帘,我站在他的面前,冷眼望着没有温度的金乌。 “救救我苦命的儿女——”谢老太爷说。 让他们进来。让他们从战火中活下来。 不知道多久以后,他又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碍眼的太阳,往阴处走了过去。骤然,我面前的世界都化作了在水中荡漾的倒影,蠕动着分裂的水块将夏日的假面破开。它们瑟缩着退散,踌躇着一点点在虚无的空间里蒸发。 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啊。 虚无的幕布骤然被拉开了,我看见自己拉着灵堂中的那个孩子,给他蜜饯,给他糖糕,教他说每一个要说的字,每一个要做的动作。 “记住啊,要等你那叔叔来了,就要做这些,这样以后才有糖吃。” 孩子乖巧地点点头,低头咬了一口桃酥。 等你的工部尚书叔叔来了,引他想一想,想那些在城外的灾民。 我又看见,白昕带着血书,奔波千里护送而来,临呈前又去黄丞相家门口转悠了好一会儿。 我还看见,元世定单膝跪在我的脚下,和另外几个兵士向我低下了头。 他们说,效忠。 从一开始,我就在筹谋。从一切的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一刻。 打开城门的这一刻。 我丢下南篁外的人,单枪匹马杀入这个鱼龙混杂的陌生世界,游户楠,平灾情,杀叛军,揭贼臣,铺暗线。从将自己打造成潇湘公主,站在群臣面前,穿着最华丽的衣服,踏着满地的金莲,从大殿中款款而下,盛光相拥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坚定了我的信念。 我,为此而生。为此而活。 “你说,你想吃玉兰花糕了。” 灯火衔连,我看见了空中举起的杯爵,也看见飞溅的清酒,五颜六色的官袍在夜晚浓重的夜色里翻滚着,涌动着。 “你要说,是之前在长宁关吃过的玉兰花糕。” 我望着那个孩子眸中的烛光,灯花猛然噼啪一声爆开,爆出了一片玉兰花海。 香车三千,绫罗数万,银铃叮叮地被花香抚弄得摇摆不定。我终究是没有再回头了,我终究也只能在梦中站在城墙上回望了。 打开的城门后是一片玉兰花海,大片的雪白铺满了路。 我恍惚当中,竟然还以为是冬天。天上飘起了大雪,城里挂上了白幡。连花都要为外面的人哀悼,为什么人能这么无情? 风吹过来,厚重的叶子慢慢落下来,我的血打在上面,一下子就晕了开来。 那是我最后看见的东西。 我走进来了。 我要活下去。 打开这铜墙铁壁。 玉兰花开,玉兰花谢,我如今站在南篁的朝堂当中,千阳相照,万云来朝。 门开了。 假条 谢谢各位小伙伴一直以来对潇湘的支持!! 现在第二卷剧情已经快要到底啦,接下来再走一个剧情,就能完结第二卷了,直接进入第三卷的主线!撒花? 但是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因为个人原因最近潇湘的更新真的搁置了很多,接下来我要努力写一个仙侠长篇,大概是要在一个月内完成20万的稿子,欢迎大家有兴趣的,来知乎追文!我的用户名是“不悔初心”。 所以潇湘这边可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要搁置了,八月八号会恢复更新,真的很抱歉。 一路之上,感谢有你,我们不见不散。 永远爱你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终于走到了故事的结尾。 我睁开眼睛,恍惚之间又置身于破旧的小宫,坐在簌簌落漆的小凳上。阳光一点一点,慢吞吞地攀爬上我的手指,突然有人在我的身后缓我的名字。 “潇、湘。” 我回过头,眼前倏然落下一席红帘,丝罗锦缎下垂荡着串着朱玉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慢慢恍,发出几乎微不可查的琤瑽细响。 从那汪涌动的红光里朦朦胧胧探出一只手来,没有什么血色,骨节分明,微微有一点点发抖,握着一根车绳。 我恍然惊转过来,感到身下摇摇晃晃,凳子不见了,似乎置身于马车之上。 女官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盖住了车轮吱呀:“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我看见那只手被推开,心里骤然一紧,伸手去抓。可我就要碰到他,那影子倏然就在盛光当中化为灰烬。 我猛然睁开眼睛,万籁俱寂。 空中碎屑漫天,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来过。 我坐起身来,目光投向暗处,眼前的世界仿若被什么东西拉了一把,倏然变形,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万里无云,朝阳彩霞,人声鼎沸,有什么东西缓缓拉开。 荆浒关和长宁关的门开了。 工部尚书亲自带着一众武将下到边城维系秩序,严进严出,救才养弱,我无缘得见在城门外病重而亡的老翁尸骨,也无缘得见谢家老太爷是否儿女团聚,更无缘得见在大雨洗涤过后边城破晓的黎明。 但是就算我看不到,摸不到,我也切实地知道它正被时光缓缓推动,在千里之外存在着。 经过这么漫长的过程,我终于做成了一件想要做的事。 真正到了这一天,我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还有很多人见了,却不会再见。 自始至终我都在幕后,在背后操纵一切。中间有很多次我都崩溃地想要放弃,甚至想要一了百了,也曾在夜半痛哭流涕,也曾在边城浑身浴血,好在最后终于功德圆满,我也安心了。 白昕来找过我,我看见他似乎很着急。他说:“殿下……这些可都是殿下的功劳,竟就将这仁名白白送予了他人……我去护送银两回来,路上听见了许多流言蜚语,那些从荆浒进来的人,都说殿下您当初不仁不义,骗他们敲了这么多天门,却抛弃了他们孤身进城。” 这些话我并不是没有听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天背后嚼我舌根的,我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她们骂我道德败坏,骂我不仁不义,骂我是乱世妖女,可这都有什么要紧? 我反问他:“你觉得本宫在乎这些么?” 白昕哑口无言,怔了一下又道:“可朝中那些大人本来对于你入朝也颇有微词,如今抓住把柄了,怎么会不参您?陛下与您自然是感情深厚,可为君者广开言论,为了边疆的安定,要是那些难民闹得凶了,保不准……保不准就……” “牺牲我?”我往后靠了靠,笑着剥了一颗菩提子,放在嘴里,汁水在齿间四溅,“你不必担心,我会将这些都处理妥当的。” 我顿了顿:“劳你回皇城汇报还特意来看我,你早些回去,边城正是用人之时,你还有大好前程。” 白昕望了我很久,最终还是告退离去。 南蔺溯并不知道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他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好阿弟,我也自始至终是支持他的阿姐。 自他登上龙椅,便每日事务繁重,虽然与我也有来往,却不如以前那样频繁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所有的事都安排了,该见的人,不该见的人也全都结束了,我也该处理最后一件事了。 让我将一切解决。 我让进来准备服侍我梳洗的绿衣出去,在床板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梳妆台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两张假面,重见天日。 一张是个普普通通的三十岁妇女面孔,还有一张是我的面容。 我恍恍惚惚想起来先前死缠烂打在户楠城以怕被人认出为由问柏永曦要了一张伪面,又想起来苒苒公主曾顶着我的面,走过了回皇城的漫漫路。 我将这两张假面都收集在此,就等着今日。 我将两张人脸贴在面上,冰凉的皮感骤然唤醒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楚睢皇宫蹲在地上,捧起湿润的黄泥,覆在脸上,耳边骤然又是大雨瓢泼,淋透了我的五感,震碎了我的心脏。 我慢慢地穿上朝服,款步走进了天光,绿衣看见我,为我拉开了轿帘:“问殿下安。” 我点点头,跨进四方天地,压迫感席卷而来,几乎让我感到窒息。活这一辈子,我依旧没能克服封闭轿子带来的恐惧。 窗外,今日的暖阳依旧耀眼。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到处都是翻飞的流言,到处都是偷偷声讨我的声音,边城的难民对我恨进了骨。 人心不是那样好平的。骂,怨,我如今在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靶子,挡在南蔺溯身前的那块靶子。 早朝之上,正在汇报的大人有些发紫的嘴唇微微蠕动着,窗外的风吹破了云层,打碎了金乌,光雨浮沉飘游,透了满地。 我隐约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似有丝竹声响,空灵飘渺,若牵若引,余光当中前来述职的元小将突然站了出来。 他没有望我,单膝跪地,掷地有声,一阵风霎时将丝竹声卷得无影无踪,我慢慢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元小将低着头:“臣有本上奏!臣曾奉先帝命随潇湘公主往户楠巡游,途中撞破惊天秘密,只恐家人安危,不敢揭发……如今臣家在边城,再无牵挂,披肝沥胆——臣要状告当朝潇湘公主,结党营私,铺张浪费,骄扬无道,蛊惑人心。潇湘公主十年不老,妖颜永驻,是因为她贪叨无足,冒名顶替!”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我望着下面的人仰马翻,似笑非笑:“元小将军,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空口无凭,休要信口雌黄了。” 恍惚当中,我竟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幕好像发生过,只是我是在下面指认的人,而王将军坐在我今日所坐之位上。 元小将站起来,指着我的脸,厉声喝:“下官无需证据,只要将你这层假脸撕下,就可真相大白!” 我望着他横眉立目,突然大笑起来。 我感到我的身体骤然被千万万的目光洞穿,交头接耳有,面面相觑有,幸灾乐祸有,我恍然想起昨夜跪在我面前的元小将。 深沉浓郁的夜里闪烁着不灭的烛光,野虫一波一波地扑来,不怕死亡,不怕疼痛,羽翅被火点燃,身体被火腐蚀,在光芒当中无畏地追逐死亡。 他苦苦相劝:“殿下,殿下为何全程都躲在暗处,哪怕只是一句话,一句话就足矣让那些难民知道你在背后付出的一切。何苦让天下人恨你?何苦让天下人怨你?” 我端起蜡烛,望着红泪轻轻融化,流淌而下:“他们的苦难总需要一个出口,我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人选吗?” 我依旧在大笑,笑得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我看见元小将在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但是满眼都是别人看不见的晶莹。 我确实很高兴。活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这么高兴过。 可是我好想哭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一边笑着一边流着眼泪。很多很多人都盯着我,包括坐在高台上,俯瞰这一切的,我那现在如同天神般高高在上的阿弟南蔺溯。 我感到我慢慢地走了出来,元小将随着我前行一步,就后退一步,我走了一半,突然转身面向百官。 我的手慢慢地覆上了我的面,轻轻揭开了最上面一层的面具。 我的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又支离,整个世界都爬满了裂纹,像是覆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大网,什么都断开了,什么都不再相连,连我的手指都变成了一层淡色的虚影。 面具抽离的时候,我感到背上的大山一下子消失了,我感到我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一霎时仿佛又见柏永曦站在我的面前。 我听见我问他:“柏永曦,你这么多面皮如何一层层撕下来?外面的撕了,里面的不会也跟着落下来么?” 他也不多话,睨我两眼:“自然不会,我制作的假面和那些世面上的下三流货色可不一样,那些东西用了可要烂皮烂脸的。” 我感到我的皮肤有一点点发紧,只是阳光模糊了那些目光,第一层的面具也逐渐被剥离。 我其实很想要回头看一看南蔺溯是什么样的神色。我甚至一开始想要试一试他,看看他有没有一直被我骗过去。但是后来我想了想,认不认,已经认了却不发声,认出来了却不敢认,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左右都是为难,不如我自己揭了干净。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过南蔺溯的神色目光,这一辈子,我欠了很多人,也骗了很多人,也不多这一个。 我感到耳根微微一凉,一张完整的面皮就被揭了下来。 很多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随手一丢,将苒苒公主曾经戴过的,那张属于我的脸扔在了地上,然后转过身,甩袍下跪:“陛下……事到如今,自被元小将军撞破,我早知会有这天,亦无话可说。” 面具的触感依旧强烈,我微微扬头望着高椅上的南蔺溯,顶着那张,柏永曦在户楠城为我做的脸。 那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我听见我的身后有很多人在说话,也听见身后有很多人在争吵,最后都化作窗外猎猎刮过的风,川流不息,轰然撞得大殿的窗门吱呀作响。 饶是这么大的风,我也没能看见南蔺溯脸上的神色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帝王心术,喜怒不形于色,这本事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我仰望着他,望着阳光如大海的浮浪,连同着殿内的金银珠玉,在他的脸上轻轻拂过,慢慢游过,最后顶在了他的鼻尖。 他的半面笼在阳光里,半面融在灰影中,那张涂抹了脂粉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运筹帷幄的坦然。 我不是他的阿姐。 从来就不是。 这一身华袍,这一身金银,从来都是我从潇湘公主那里偷来的。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仆婢,全都是我鹊巢鸠占,从这张脸里偷来的。 我用这个名字嚣张跋扈,我用这个名字做成了我想做之事,一路之上勾心斗角,骸骨累累,我想,我总不能让她背着我所做的坏名声。 所以我戴上了两层面具。我撕下了我的脸,让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是潇湘公主。我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无名小卒。 我将变成平定边陈的靶子,只是这个靶子不应该是潇湘公主。 只应该是我。 我听见南蔺溯似乎在叹息:“妖女祸政,贪图富贵,杀孤子民,害孤良臣,不仁不义,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用我皇银,惑孤人心,给孤将她拿下,押入死牢!”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玉兰花海,回眸的那一眼,终于在今天结束了。 我再不欠谁,我问心无愧。 我不是潇湘公主,也是潇湘公主。 但我只做后者。 我丢下华美的花簪,褪下丝绸的大袍,戴着面具被押入大牢。沉重的枷锁几乎让我直不起腰来,但是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好似向前一步,就能生出双翼,乘风而起。 当牢门被关上,我也靠在了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一开始,我就都计划好了。我要救那些难民入城,这过程当中我必然会做下许多事与愿违的事,到了最后我就将脱去这个身份,旦以无名氏来了结一切。 还好柏永曦不在,不然我也不能这样顺利地完成我的计划,这张人脸也不能这样简单地蒙混过关。 自铺张浪费,夺权参政起,我就想定,不会让潇湘公主来背我做的这些昏事。我从头到尾都是我,从不是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身份来替我兜着后世的评说。 就这样结束好了。 我也终于可以结束了。 我闭上眼睛,只感到身上所有的气力都被抽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眼眶一热,两行温泪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我弯着唇角,却因为手被木枷束缚,动弹不能,无法拭泪。 为什么要哭呢? 我想,我太累了。我只是太累太累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喜极而泣了。 在一片迷离当中,我看见头顶的铁窗打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光。我望着那光慢慢地流淌,变色,变形,然后突然被遮住,恍惚置身于山间木屋,我在屋内,娘在屋外。 太久了,久到我都记不得当时自己的心情了,我只是感到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为什么我生而肮脏,为什么我生来就在这个腌臜的旮旯,不见天日,不见光明? 我的手里一片猩红,到处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而我的不远处,一把小刀横在地上,闪着淡淡的光。 娘推开门,走了进来。我感到我被她抱起来,她在我耳边轻轻低语:“好潇湘,好潇湘。没关系。没事。走,我们回家。” 我紧紧抱住她,我拼命抱住她,生怕一松开,她就要消失在瓢泼大雨当中,消失在宫门浓稠的红色当中了。 四四方方的角落,我看不到出路,一眨眼,眼前又变成了红色的轿子,千里迢迢,一摇三晃,我吐到生不如死,整个人昏昏沉沉,随行的嬷嬷冷血无情,她们的任务只是要让我不在半路死掉。 苦涩的药汁和稀饭混在一起,我一点一点变得麻木,麻木,再麻木。但是我要逃跑,做一回这辈子都没有做过的事情。 后来,我遇到了邬炀,认识了陌颜,也认识了他。 我感到我好似不在大牢,我感觉我此时正走在青石板路上,阳光落在我的肩头,远处是蓝天,白云,还有我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 景烨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光里向我伸出手,他笑得微微弯了眼睛:“潇,湘。” “我喜欢你。” 好傻。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散乱的发披盖住了我的眼睛,可是因为枷锁,我根本直不起腰来。 景烨。 我想,等我死了,是不是能再看见他一眼?我这辈子造孽太多,这一眼,怕也只是奢望。 告别,竟是诀别。 世事无常,沧海桑田,我走过这一生,留下那么多遗憾,却一件也弥补不了了。 我长出一口气。 结束。 就在我准备咬舌自尽的那一刻,牢门外突然一声响动,铁链当啷,我睁开眼睛,却见牢门已经打开了,一双高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上面两条吞云吐雾的金龙栩栩如生。 我压了压喉头的哽咽:“陛下来做什么。” 我看见那金色的袍子缓缓拖在了地上,格格不入的色彩混着牢房的湿霉味在我的太阳穴一撞一撞,拨弄着那再禁不起起伏的理智。 苍白的手慢慢搭上我的枷,似乎在抚摸一只极珍视的小狸,保养得几乎在木刺上几乎要磨出血的指,让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南蔺溯的声音依旧与我在早朝上听见的那样平静无澜。 他说:“这张人皮面具是柏永曦给你做的?” 我一悚,把头抬起来,正对上他的脸。 我感到后颈撞在枷上,一股钻心的痛就从头顶冲到脊椎。可是现在疼痛也没法让我保持清醒,他这样说,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铁链丁零当啷地在我身后撞击着,我看见南蔺溯坐在光里,铁栏的阴影将他的脸切成了两段。 “你到底是谁呢?”他喃喃道,复而又莞尔一笑,“不重要了,孤也不想知道了。” 他的手微微一抬,身后就走出了几个高大的太监,我被枷锁束缚住,一身的武艺都施展不能。 我大骇,却感到双肩被按住,动弹不得。我透过那几个太监的身体,看见南蔺溯慢吞吞地弹掉手上的木刺和灰尘,然后站起身来,脸彻底隐没在黑暗当中,唯有那双眼睛,幽幽地闪着光。 像是一头高傲的野兽,轻蔑地俯视着到手的猎物,整理着自己漂亮的毛发,仿佛连一个目光都是施舍。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他这样让我胆寒。 南蔺溯……我仿佛又回到我初来乍到后的宫宴,我坐在灯火阑珊处,耳边是闲言碎语,无穷无尽的黑影,他在漫长的夜色里找到了我,手足无措地表达着自己的善意。 他也是如今日一样,站在我的面前。 他很瘦,脸色苍白,晚风吹得他好似就要随着被灯火照亮的云雾般消散,如梦似幻,如在我记忆当中那个从不敢轻易触碰的人。 我怕我一抬头,我怕我一起身,他就不见了。 可是如今,这个人是谁? 他问我,我是谁。 我也要问他,他是谁。 我感到我的下颚猛然被捏住,火辣辣的液体就被灌进了我的口中,我用力挣扎,却还是被他们捂住了嘴巴,药物直烧进腹中,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一开始倒只是烧,到了后来,仿佛是有千万根凝结的针,穿游在我的经脉当中,每动一下,就是撕裂般的痛。我瘫倒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眼前的一切都带上了重影,仿佛整个世界都一同被扯得粉粉碎。 第一百六十章 酒欲醒时,兴在卢仝碗 “这是软骨散。”南蔺溯的声音传过来,我想要说话,却发现我的下巴已经被卸掉,再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他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附身在我的耳边:“你还不知道——” “那三万两银子,是我劫的。” 我一愣。 什么? 三万两银子,是南蔺溯劫的? 那不翼而飞的,整整三万两雪花银,是面前这个性子绵软,身体羸弱,不争不抢的太子劫的? 是他劫的?! 我拼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麻得失去触感的手臂向前移动了一点,却根本抬不起来。 我死死地盯着南蔺溯的眼睛,阴影压得他眸中那片死海暗流涌动,几乎就要破目而出。那是我曾以为的光亮,那是我曾以为的清澈。是真的?是假的?我感到眼角湿润,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南蔺溯,南蔺溯,南蔺溯,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哪个是假的你? 我记得的,我记得我和他说,让他不要卑微地活着,他是太子,他要拿出威严来,光明正大地活着。 可是他现在呢? 大概是我的眼神出卖了我,我的震惊和痛苦取悦了他。南蔺溯愉悦地笑:“孤让你做个明白鬼。孤那父皇没想到啊,豁出去半条老命集齐的钱——就被我截胡了。” “怎么办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可把他急坏了,四处去找银子,明察暗访,不眠不休……可怎么也找不到啊……”南蔺溯把头一低,雪亮的眼睛望着我,“你猜,孤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我望着他的脸。 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个怪物……是个疯子! “啊,孤忘了。你说不了话。”南蔺溯抚掌大笑,“反正你也猜不到,就省得给你接下巴了……孤将银子,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国库。” 难怪张大人会死心塌地地帮南蔺溯,原来全给他做了人情——不,他们大概本来就是串通一气。 “后来啊,王将军终于发现了那一堆的石头,孤就告诉他,孤那父皇也并非什么干净的主儿,他功高盖主,早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派出去的三万两银子已经被皇帝偷梁换柱折回去了,要嫁祸给他。不必怕,早些回来,只要他配合,孤就有办法让他安然无恙,还他一个清白。”南蔺溯笑,“你以为呢?那姜州牧是孤的人。”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难怪账本上空空如也,原来并非是要顶罪,姜州牧固然会死,但他注定是要将这个脏水泼实的。 我耳边只剩下铁链咯咯啦啦的响声,身体仿佛骤然被拉回那日姜州牧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他说,是陛下。 是陛下!!! 黄锃的快刀横了过去,一刀,人头落地,血溅三尺,红花翘树梢。 原来真的不是先帝。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那么多银子,兜兜转转回了国库,于中枢并无损失,于边城却是灭顶之灾!他真的明白他这个举动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么? 他从未亲临边城,他从未见过饿殍遍野,死尸满江,他不懂,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 “孤那父皇不知道是对你着了什么魔,你竟然都已经被离间到那个地步,他临死前前还密旨一张,封了你辅政!”南蔺溯的脸凑了过来,满目通红,突然又扭曲了起来,“没想到啊,他半道儿死了,那我就顺带把王将军也一并拉下去陪他……那在娃娃峰下的刺客,也是我派的。” 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我想起来柏永曦和我在逼问那个刺客,他失控地大叫,说他是王将军所派…… 这些,难道柏永曦也都知道?! 他是南蔺溯派在我身边的,难道他也是这庞大计划当中的一员吗? 我感到浑身被药打过一遍的每寸骨头,每寸皮肤,都仿佛醒了过来,直冲我的头顶,所有的痛都聚拢在我的心口,而后轰然炸开,炸得我眼前的光,禁锢我思绪的铁笼都粉碎成千百万片。 原来,他才是幕后的推手。 先帝不是。 姜州牧不是。 胡刺史不是。 陈太守不是。 虑勇将军不是。 王将军亦不是。 从来都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懦弱胆怯的南蔺溯。他端坐幕后,自斟自饮,却已将天下握在手中。 “先帝给了你这样一个辅政之权,可你却把这么宝贵的权利用来放那些难民进来,还把权利拱手相让,自己傻乎乎地落到这个境地。”南蔺溯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啧,险些忘了说,绿衣也是我的人。” 我被耍得团团转。 我所恨的,我所怜的,我所以为的缘分,我所以为自选的路,不过都是别人早就为我安排好的路径。 我的身边早已被南蔺溯渗透了! “孤却是想不通,父皇为何待你这样好。他不放心孤,竟然还把老一班子人马留给了你……你不是孤的姐姐,却能通过滴血验亲,怪也。”南蔺溯似乎是读懂我我的神色,又笑起来,“是,那也是我安排的。” 不是皇帝。 我恨了这么久的皇帝,竟然不是他。 竟然是南蔺溯。 我猛然想起来滴血验亲那日,南蔺溯站在那御史面前,他假仁假义地维护我,阳光也如今日一般,将他的面一分为二,半面阴半面阳。我以为他是在复仇,羞辱轻视他的御史,他说—— 大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诡辩了? 然后御史就撞了柱。 原来那不是复仇,更不是马后炮,那竟是警告。 我望着南蔺溯,倏然风起林动,鸟羽燃灯,我仿佛置身小池飐滟的夜,火树银花窸窸窣窣地下落,泼落满地雪霜,侵染了他的眉眼,模糊了他的倒影。 拨不开升腾的大雾,我恍惚在其中听见我在户楠城初来乍到那日,默默承受着渔民的怒火,用示弱的方式来博取胡刺史的同情。 胡刺史将我拉到一边,叫我不必再忍气吞声——我迎合着他的性子,揣摩着他的想法,一步步让他死心塌地为我着想,却还以为自己是看得明白的那个人,正在劝导我莫要如此这般谨小慎微。 可是没有想到,我当时是这样算计胡刺史的,没想到在更久以前,南蔺溯也是这样算计我的。 我以为我看明白了,却是被他当了棋子。 先帝……是我愚钝,是我被利用了而不自知,我一心以为是他要至我于死地,却不知他是真正待我好的人。黄锃没有骗我,他说过,陛下待我极好,我却不信。 我感到地上的霜雪一霎时被风卷成了冷雨,胡乱扑打在我的脸上,凌迟着我的五感,让我痛不欲生。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救了边城的难民,却与天下苍生再无缘分。 三万两银子,绿衣,柏永曦,账册,姜州牧,皇帝,甚至是要护送苒苒公主,我大概什么都被他算计得明明白白。 我浑身麻痹,动弹不得,只看见王将军被包围着,望着青空,与天地洒泪道别。我打开南蔺溯给我的箱子,他看见了里面的石头,他大笑着,笑得满脸都是皱纹。 他一定是明白了的,因为他说—— “我不及他!” “我们都不及他!!!” 赌坊一开,满城豪赌。棋子一落,满局皆震。我曾抓住皇帝的那双大手,借着东风将自己摔入棋局,成为万千局中人的一员。摔下来的力道之大,我被撞得头昏眼花,手忙脚乱,寸步难行,可于棋盘却不过是沧海一粟,滂沱大雨中的一滴水珠。 八卦错位,时局动荡,我摇摆着立住脚跟,有棋子杀出一条血路,有棋子任世事变迁却佁然不动,有棋子默然落入万丈深渊,更有甚者再支撑不住,原地炸开,碎片四散,一片狼藉,殃及无数。 我独步踏入这场纷乱的大局,自以为搅得风云变幻,终于从棋局黑白中破空而出,鲜衣华袍,五光十色,坐在了博弈者的位置上。 可当我以为我终于做成了一件事,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对面的人,才惊觉手中的棋子已一颗不剩。 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不是任何人,不是我曾设想的任何一个人,不是任何一股势力——黑白也从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分明。 对面的人微微笑,伸出手拿出一颗棋子,定定望着我:“你明白得晚了。” “你的目的是要放那些灾民进来,让他们免受战火,免受苦难。” “可,不巧啊。你可知柏永曦去了哪?他出使去了襄渠。”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我撞回冷漠的大牢,被锁回这具再无法自控的躯壳,连伸手,连开口,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南蔺溯笑得仿佛是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满目猩,满嘴血:“南篁也要参战了。” “你输了。” ——我输了。 在皇宫,在粱州,在许州,在这场博弈当中,我从来没有看清过我的对手。 是太子。 是南蔺溯。 一直是他。从来是他。 竟然是他。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我曾以为我想得极周全。 我也曾以为我是以无愧于心的胜利者姿态退场的。 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从头到尾,我都被南蔺溯耍得团团转。我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我从未真正看透这个锦衣华袍太子。我这个时候才惊觉醒来,原来我才是那个被利用的棋子。 而那个一贯坐在高台上的先帝,我一直以为想要置我与死地的先帝,竟然才是待我好的那个人。 为什么?无亲无故,他身为帝王,为什么会这样待我?难道他真的以为,我是他的女儿么? 就连南蔺溯都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阿姐,先帝难道会看不明白? 可是。 我现在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南蔺溯已经走了多时,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冷到彻骨的牢里,一动也动不了,连开口也做不到。 周围安静得可怕,连风在外面拍击墙面的声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我感到偶有不知名的虫类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爬过,多足交替,蠕动游走,每一扭都旋进我的神经,麻进我的心窝。 可是。 我真的,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看见地上的那几寸光慢慢变亮,慢慢变暗,不知道多少个来回,直到我迷迷糊糊,欲昏欲睡,胃却一点一点被吊起来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一开始,我只是感觉饥饿,后来忽然肚腹隐隐作痛,到了最后腹痛如绞,冷汗一阵一阵地在身后冒,一潮一潮涌上来,却无论如何也渗不进我干渴难耐的嗓子里。 我的意识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眼前的那寸光被压得破碎,压得变形,又慢慢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形。 我听见我仿佛在劝导南蔺溯,在一个字一个字开导他,问他,在大局当中,最终获利的究竟会是谁。 南蔺溯说,是王将军。 于是我就替他除了王将军。 一眨眼,我又感到我置身于滂沱大雨当中,身后是娃娃峰,面前是柏永曦。他从林中走出,身后是尸横遍野。被雨模糊的视线里却是一片血红,我曾以为他和南蔺溯救我一命,却不知道,一切都是在为那刺客喊出那一声王将军而做出的铺垫。 姜州牧,姜州牧也是如此。 无论是陛下,还是王将军,我从头到尾都被南蔺溯牵着鼻子走。 无论是绿衣,还是柏永曦,他们都只效忠于南蔺溯一人而已。 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失败者。我在玉兰花海回头的那一眼,注定了我要背着罪名,负那一众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的难众。 大雨滂沱,洪水泛滥,苦海无边。 我独坐一舟,在红尘滚滚中随波逐流,打破瓦盆,方见真空。 南柯一梦,一事无成。 我感到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我的腹部挑弹拨刺,又在我的喉咙里上下穿流,可是我连握拳都做不到,失去出口的气在我的身体里游走,涨大,蹿游,漫过我的胸口,几乎要把我生生闷死在这具躯壳当中。 眼前残存的光彻底被碾碎。 那感觉像是有一双手撕开我的血肉,将我的魂灵从我的皮骨当中抽剥开来,然后揉成一团,用尖刀一分一分地割断。 漫长的折磨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我三番几次以为我已经踏入阴曹地府,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和呼吸却又将我从黑白无常的铁链当中拉出来。 我恍惚之间似乎想到了—— 南蔺溯不会让我死的啊。 他需要我,用我的头颅,用我的鲜血,来慰籍那些在边城如今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异国人。 南蔺溯会让我活着,就算是拉着,拽着,拖着,我爬也要爬着跪上刑场的砖地。 他不会说是他主张开战的。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君子,依旧是那个近乎是透明的帝王,用脂粉粉饰太平的帝王,但是精明如他,惯会操控人心的他,定会—— “他不需要说什么,真正的大家不需要参与这种闹剧。他只要在背后推波助澜,人们就会不自知地为他卖命,替他把话说出来。” 我耳边轰然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听见很多很多的声音。 很多人说我是妖女。 很多人也说我是神女。 所有人都说我是潇湘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潇湘公主。 那我到底是谁呢? 那我究竟是谁呢? 是那个铺张浪费的乖戾皇室,还是那个浑身官袍的辅政臣女,又或者是刀剑无影的先锋公主?是那个在襄渠的和亲新妇,还是在楚睢不受待见的痴傻皇女? 我断过案子,提过大刀,拿过书卷,举过杜康。这双手砍过人,也埋过人,这一路走来,我犯过很多很多的错,也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人。 我贪恋娘怀抱的温暖,也眷恋于景烨在午后共享的那几寸日光。我从来都是在淤泥当中摸爬滚打的一只泥人,望着鸟在天上飞,于是也想要学着跑跳,看见鱼在水里游,于是也想要学着起舞,可是我一直在骗自己,其实我永远不可能如鸟一般飞,如鱼一般游。 无论我如何挣扎,无论我如何扑腾,无论我是否倾尽一切去练,去试,拼了命得成长,我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一个连自己身上的泥都洗不干净的人。 从黄泥覆面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再也回不到从前。只要一照镜子,我就能看见我脸上七横八竖的泪痕,那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印记。 我曾以为我抓住了光,我曾以为我也配拥有光。我曾以为回眸的那一眼,我的身后是云光舒卷,是繁花似锦,是火树星桥,是盛世美景。 我曾在景烨的眼睛里看见过这些。我曾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过绽放希望的山野,看见过光明澄澈的镜湖浅海,看见过我从未见过的山川,天空,和远方。 百花齐放的天地当中,看不见苦痛,看不见战火,看不见纷扰,干净得只剩下温和的光,淅淅沥沥地从天空上落下来,化去锋利,融去棱角。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已再寻觅不到。 我也再见不到光。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 被拖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知觉。 浑身的冷汗浸透了我的五感,粉碎了我的思绪。我一动也动不了,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冰冷的牢狱里我只能与饥饿依偎取暖,用疼痛来麻痹我的大脑。 胃绞仿佛要让我腰折两段,五脏六腑都像是压成了一团,一并在我的身体里颤抖,战栗。 我不知道是谁拉起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将我的镣铐枷锁去除,换了轻便的麻绳,然后把我半拖半拽押上了囚车。 我闭上眼睛,刺眼的阳光化作一个巨大的火团,在我眼前逼近,然后轰然将我吞没,烧灼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撕裂着我的每一丝理智。 颠簸的车几乎要让我呕吐,我却根本吐无可吐。被卸掉的下巴已经扯得我皮肉发僵,我想我现在一定是狼狈不堪,不成人形。 人声鼎沸。 忽然迎面一阵风来,我感到额顶被什么东西啪地撞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臭的粘稠的液体就顺着我的侧脸流淌下来。 我却连眼睛都再没有力气睁开来,连听见的声音都不欲去深究是什么意思。 “你在宫中荣华富贵,我们在外面衣不附体……” “妖女——你这妖女!!” 怨怼,怒气,在满目疮痍的国度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我本以为我可以坦然面对,如今才发现,在南蔺溯一番话后,真相将我所有的坚持,将我所有的美梦都击得粉身碎骨。原来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也没有足够的魄力来支撑我跪在这里,承受天下的唾骂。 我感到又一个臭鸡蛋在我的肩头打开,可是我浑身的本领都被软骨散打散,而且这么小的木笼,铺天盖地的辱骂,我又怎么能躲得开? 我以为我会麻木,但是我还是忍不住。 一个,两个,三个。 七个,八个,九个。 他们知道什么能让囚犯感到痛苦,他们知道什么才是耻辱,蛋液打湿了我的发,流淌过我的眼皮,划过我的嘴角,混着我的咸腥泪水,一路向下。 我冷得发抖。 声音就在我的喉咙里,可是我却发不出来。 “妖女……玩弄百姓,欺君罔上,简直罪不可赦!” “杀了她!” “罪该万死!” “妖女——妖女!” 是南蔺溯……是他!!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真正要把你们拉入火坑的,是他!!他把我骗了,他把你们都骗了。 “多亏圣上明裁圣决,揪出妖女,还了我们一个公道!” 不是的。不是的。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我的眼泪不断地流,却不会有人看见我的痛苦,也不会有人来听我的声音,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无处宣泄的怒火,只能看见自己的悲惨和不幸。 罪魁祸首,是那个如今端坐皇宫的南蔺溯。 他利用我,除掉了王将军,又要利用我,稳固他的江山。 我这一死,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不敢想,更不敢睁眼。 我怕我这一睁眼,就要看见断壁残垣,就要看见生灵涂炭,就要看见尸横遍野,就要看见血流漂杵。 对不起…… 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成。 我还是那个懦弱得不堪一击的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如果我把假面摘下来,大概还能有一线希望,可是我被绑得严严实实,软骨散又并未失效,这也只能是妄想了。 囚车一停,几双手把我从车上拉下,拖上断头台。 我感到双膝一落,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我睁开眼睛,看见冷森森的刀尖在我的身边。我看不到行刑的人,只能看见台下黑压压的集满了观看的人。 哄闹的人群咒骂着,肆意发泄着。阳光晃眼,发臭的鸡蛋从四面八方砸过来,砸得我失去支撑,歪倒在地上。 我本来就是勉强跪着,一点力气也没有。旁边有人把我重新拉起来,我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沉得好似要压破板砖,就这样坠入地狱。 高台上的太监在一条条,一件件地念着我的罪状,我却什么也听不清,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水,模模糊糊,嘟嘟囔囔,朦朦胧胧。 结束了。 真的要结束了吗。 我望着青空,望着亭台楼阁,望着在大街小巷穿行的百姓,人生百态,万事具休,丝竹声远,而我的面前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将我打得原形毕露。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来不及再去荆浒关拜祭那些亡故的魂灵,也来不及再去报答老翁的馒头之恩,我曾经在玉兰花海许下的愿,也从不曾还。 他们说得对。 我本来就是个,罪该万死,罪不可赦的人。 锣鼓在周围响起,我的罪状却还没有读完。远方似有军旗摇动,原来这锣鼓并不是昭示着我的死期,而是因为远方来客。军旗上烫金的襄字比太阳还要耀眼,我跪在高高的刑台上,一览无余。 南蔺溯原来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当。 他甚至是故意让我看见这一幕的。他故意当着我的面,残忍地,决绝地,将我所有的幻想,将我所有的希望都一点点踩得粉碎。 我死不能瞑目!! 大地都被远方的所谓盟军撼动,襄字旗鱼贯而入,披坚执锐的兵士浩浩荡荡,数量其实并不太多,不过百余人上下,正向南篁皇宫的方向前行。 扎眼的红旗,如今是涂料,明日就是鲜血。我不知道看热闹的百姓是否知道这城门一开,对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如今的好奇,喜怒,都不过是注定埋葬在历史里的硝烟尘灰。 南篁皇宫正是我背后的方向,这入城的襄军,甚至就要经过我的身边。我不敢想,更不敢思,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想救的人我救不了,我想做的事我做不成,我如今,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远处的兵士将领向我策马奔腾而来。 寒沙在马蹄下飞溅而起,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极致,尽数倾泻在我的身上。我被冷漠的世界万箭穿心,这个时候却再感觉不到痛。 被打翻的阳光泼开了世界的色彩,东风作笔,将黑白的框架划作山川大海,高城流水,红绡飞扬,寒铁生霜。 被压折的花草在地上挣扎着死去,被踩碎的泥石被碾压得再拼凑不起来,我原来也注定了要这样一事无成,无名无姓地死去。我死以后,是否能够再见到他? 原来一切皆是虚妄。 原来浮生若梦,众生皆苦。 我望穿青云,坠入无边地狱。我浑身被臭水淋得透湿,大概也再算不得人。 来世,或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或成一条无忧无虑的鱼,或许再续不得前缘,但若是能再远远见到他一眼,我便足矣。 我定睛向近来的襄军望,旌旗蔽空,削天刺地,尘灰弥漫,汹涌澎湃。 为首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宝冠红缨,鱼鳞甲映着云海翻腾,红色镶金的披风在空中飞扬流动。耳边只闻布帛撕裂,忽而风起,吹得我散发骤起,荡破视线,涌碎时空。 骤然一声嗡鸣,扎得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一条长而直的线,那头一拉,将我拉入回忆的洪流。 马蹄踢踏,锣鼓喧天,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迎面向我而来的他。 一步。 两步。 三步。 黝黑的马在远处踏碎满地的阳光,踢开归根的红黄绿叶,而他目不斜视,眸中是朦胧月下,襄渠皇宫里的赤辣血色,是窗前一瞥,将被熄灭的目光,是洞房花烛,在床头慢慢烧落的蜡,是那个午后,那句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喜欢”。 我看见我接过他手中的玉佩。他的眸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澄澈,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耀眼。我在那刻生出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渴望,我想要靠近他,我不想要离开他。 至少,他这样美好的,一尘不染的人,不应该早早地沉睡在淤泥之下。 是他。 我感到我已经停止了呼吸,仿佛已经停止多时的心跳又再次在这具近乎枯竭的身体里找回了主权。 是他。 是他。 是他。 我不会看错。 我从未见过他在穹顶下意气风发,也从未见过他在战马上风华绝代,可我知道,他本该如此。他就该如此地活着。 午夜惊醒,满天星空都不及我梦中的那一双璀璨,晴空万里,都不及他回首时的三分眸光。或许我不熟悉他的衣服,不熟悉他的体态,但只凭那双眼睛,那双熠熠生辉的眸,我就永远都不会认错。 景烨。 襄景烨!!!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我却再发不出声音了,我却只是一个跪在刑场陌生人。我想不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更想不到,会在刑场看见让我魂牵梦萦的人。我如今浑身都是发臭的鸡蛋,戴着不伦不类的假面,被卸掉了下巴,被软骨散麻得浑身无力,背着千万的罪名,在烂泥地里泡着,在黑白无常的锁链前俯首,而他,策马扬鞭,与我擦肩而过。 猛地,又是一个鸡蛋砸在我的眉心,所有的谩骂又如同疯涨的晚潮,重新在我耳边炸开。锋利的蛋壳大概是割碎了我的皮肉,一路向下,我感到一阵刺痛,却再算不得什么。 景烨。景烨。景烨。 一阵他路过带来的风,撞开了我身后的大锣。 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宣诵,背后不知名的官老爷掷下死签,我余光中的襄军飞速地离去,一切都仿佛放慢了无数倍,我想要大笑,想要至少死得潇洒,想要至少自嘲一下我这可笑的一辈子。 可是我却再没有力气,也再没有时间了。 这一张我精心挑选的面皮,我本该因它不抱遗憾地死去,它却让我封了口,让我百口莫辩,让我和我朝思暮想的人失之交臂。 我闭上了眼睛,两行泪顺着面颊落下。天公大概待我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不薄,至少让我知道了,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至少他还活着。 够了。够了。 我已能感到颈后的刀风,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暗沉,耳边的嘈杂也逐渐变成低语,黑白无常的脚步愈发逼近,我有口不能言,有话不能说,徒有四肢而不得行,这一辈子,欠了太多,错的更多。 原来这些,都是要还的。 我没有等到我预料的疼痛,风至屠刀来,身后却骤然一声巨响—— 铮!!!! 我一睁眼,却见那刀和一支箭打横飞滑出了高台之外,我心脏一颤,身体失去支撑,跌翻下去。 我现在浑身无力,又被五花大绑,这一摔,大概也是必死无疑。 可是,我却没有感到贯耳而过的风,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眼前银光一闪,绳索具裂,跌入一个轻柔的怀抱。 是梦?是幻? 红色的披风在这时盖住了我的身体,我抬眼看见景烨丢下手中的弓箭,反手向两旁的南军拔出了长剑。他乌黑的发在阳光里荡漾,雪亮的剑身挣断了在空中四散而开的麻绳碎屑,映照着他的明眸,映照着在他两边,上百柄为他开路的利刀。 襄字旗在空中撕空裂风,我感到他环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轻低下那双在我梦中百转千回的眸。 “潇湘。” “我找到你了。” 乱世代始 战持,四海离索。应南帝邀,盟,在军旅,二皇子景昭诣南篁与皇商议事宜,得所同,携手外。 ——载自《乱世·襄渠·初篇》 以与贼临境相拒,损失惨,连失邹,濈,埒等城,帝不满,同邬葭商三军器之法,未得所愿,心生罅隙。同年失元戎,周虒,赵陉光。 ——载自《乱世·楚睢·初篇》 以后方并未直损,而以南篁战亦始见面击。君忉怛悔初,欲复与楚睢交而已不及,二国始恶。 ——载自《乱世·邬葭·初篇》 新帝即位,少荣问,自专政,愎谏自用。斩三朝元老王将军,为与襄渠同盟,贻兵馈粮,出其妻主邬氏,遣回本国,同年赈灾纳民,得万民颂。而孝期斩亲姐,乃反。 ——载自《乱世·南篁·初篇》 亡国之音,风卷落花。乱世当头,天灾人祸。能人须起,苏天下,唤盛世。 第一章 登楼无那秋悲第一江山,断魂见汝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深宫长路两侧燃起了红笼,禁锢着光的木条在暗绛的墙面上一突一突地跳动,一串儿连起来,成了两条红色的龙,张牙舞爪地向皇宫的中心游窜而去。 我站在夜空下,明灯长街,红蛟的鳞片贴着我撕过,狠狠地咬上了我的皮肉。如果痛有颜色,那一定是红色的,我一霎时就感到红色的尘浪扑卷了我的视线,清晰的割裂感荡过我的心头,轰然在远方托起一团我其实并看不分明的光珠。 也就是在那一瞬,双龙戏珠,二龙交汇,两侧的红浪骤然卷下,宫墙高瓦霎时被压得支离破碎,将我淹没在混沌和绝望当中。 我失去了重心,失去了支撑。我手刨脚蹬,在这片漫无边际的海洋里苦苦寻觅那一方彼岸,寻觅一双能够抓住我的手,哪怕是一块浮木也好。 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抓不到。每次当我以为我就要触碰到什么,拥有到什么的时候,汹涌澎湃的洪流就会现出原形,告诉我—— 一切都是泡沫浮沤,南柯一梦。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无数次地想要问这个问题,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够回答。 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只是一颗小小的沙砾,一事无成,碌碌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以为我能靠一己之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能让许多人免于食不果腹,衣不附体的悲剧,可是我永远也只能是一颗棋子。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将是。 一片乱麻当中,我感到头痛欲裂,一股气涨得我的嗓子快要裂开,心肺像是扭成了一团,眼前的世界像是被拉上了一层帘,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短片。 我感到似乎有人在我身体里灌满了铁块,又在我的脚踝缠满了沉重的锁链,让我不断下沉,下沉,下沉,沉入水底,永不见天日。 我三番几次都以为我快要窒息,但是总有一个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远方传过来。我的耳朵像是被蒙上了,但是那个声音依旧执着地,缓慢地,终于渗透进了我的脑海。 “潇湘,你要好起来。” “潇湘,再坚持一下。” “潇湘,不要走。” 眼前的世界骤然变色,一串玉器叮铃声在远处响起。我抬起头,看见那块剔透的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那只白得没有血色的手轻轻地提着绳带,安安静静地停在我的眼前。 流苏轻轻在风中摇摆,我在玉佩的反光下看见了那双我朝思暮想的笑眸,正微垂着望着我。 我伸出手,搭上玉佩。 我不走。 我不会走。 我义无反顾。 ——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我正躺在温软的床铺上。可是当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才意识到我其实是在一辆马车上。 旁边的小帘半开着,露出半面的秋色,解脱了枯燥的棱角和压迫的四墙。马车停着,我还是有些头晕,眼前天旋地转了一阵,好在是稳了下来。 旁边的大帘忽然被一挑,不大的轿子微微一沉,药碗在托盘上钦钦作响,堪堪就擦过了我的肩头。 一人登上了轿子,弯着腰,低头正对上我的眸。 红锻的帘被一阵风带起,在贴着他的身子波澜起伏。光影千变万化,一卷花草的清香轻缓地徜徉,漫天飞舞的浮尘细细地描摹青襦上的浅纹。我定定地望着这个人,望着他的冠发,望着他的身形,望着他的眉眼,耳边突然咯啦一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在我的思绪做出反应的那一瞬,我的身体就已经提前做出了选择。 我抱住了他的腰,隔着衣料,透进来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温度。 阳光贴在我的手背,一寸一寸抚摩上我的臂。多少次午夜梦回,演习了千百回的拥抱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思绪百转,此时都如同断线的风筝,不知到何处去了。 他不似先前那样瘦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年里究竟在什么地方,又为何死而复生,又为何来到南篁。 但是我知道,他是他。 他就在那里。 千言万语堵塞在我的胸口,但是我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我感到他的身体微微松了一松,药碗在我的身后被轻轻放在地上,“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只想要失声痛哭一场。 “为什么?”我把他松开,往轿子后靠了一靠,声音从我的嗓子里冒出来,尖得不似是我的,“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要骗我,骗我你死了? 我以为你是为我而死,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真相? 你恢复神志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死而复生的时候我亦不知道。 我颠沛流离,在襄渠流浪,跟着人流来到南篁,跪在城前敲了三天三夜的大门,敲得满手鲜血淋漓。大雨哗啦啦地下,一盆一盆浇在我的头上,灌得我几乎要被压入地底。 我一直在想你。我想要赎罪。我想要再见到你一次。 到了最后,我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满目都是眼泪和雨水。到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我听见很多的脚步,我听见很多的回响,我听见无数急促的敲门声。指节砸在铁块上,我已经不再觉得疼痛,只感觉到麻木,只感觉到有人拿着一把尖刀,一寸一寸剜碎我的心。 我想,我会解脱的?我跪在这里,其实也并非全然为了那老翁,也并非全然为了受难之人,其实也是因为你,因为我想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赎罪。 可是如今你出现了。 你站在我的面前,一切都好。 第二章 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对不起。”景烨慢慢地在我的面前蹲下,我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清澈的眸中找到什么可以让他为自己开脱,能够让我理解的理由,但却是徒劳。 我在等,可是他甚至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是又道:“对不起。” 过去的一年,我活在罪里,闭上眼睛,满目都是鲜血,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为了能够在九泉之下面对你,我甚至可以命都不要。 我很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当初恢复了神志却不告诉我,为什么当初没有死也不告诉我,让我孤身一人在外流浪了这么久,甚至就要死不瞑目。 为什么?我风光的时候你不在,我走上宝殿的时候你也不在,我在实现所谓目标的时候你又不在,偏偏是我最落魄的时候,最狼狈的时候,你要如同一个天神般,衬得我仿佛是一粒微尘? 我承认我很虚荣,我也有许多私心,我也知道你刚才背着两国邦交的风险将我救下,但是我还是极自私地想要发泄我的委屈。 “对不起。”我万万也想不到,我与景烨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竟然是互相道歉。我梦见过许许多多次我们的重逢,有欢欣,有泪水,却唯独不该是这样明明相距咫尺,却仿若相隔天涯的。 我咬唇努力将情绪咽回去:“多谢你把我从刀下救了出来,方才是我太激动了。你救下我,有什么后果么?” 我怕我若是再不说,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说。 景烨的眸微微弯了弯,一年未见,他不似先前那样苍白,眼角眉梢也染上了几分锐利,但依旧是柔和的。若是真的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现在说话的他,那就只能是认真。 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答道:“潇湘……你永远不必与我言谢。” “我的命。”他轻轻将手放在心口,“本就是你救的。” 他稍稍侧了侧脸,身后的阳光就洒满了他的面,染得他的发梢微微发浅,只一瞬,我感到眼前的画面霎时与很久很久以前,仿若隔世的那个午后重叠了。 他说:“潇湘,你忘记拿玉佩了。” 于是我留了下来,至此以后,有了根。 而景烨如今依旧在我的面前,笼着心口的一束光,告诉我,他记得。 我曾经放弃了我的自由,留在他的身边。我曾经放弃了自由自在的逍遥,留下来照顾他,盼着他能够好好活着。我不忍心看着他就那样陨落,就那样被折磨致死。 我浑浑噩噩了一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一无所有,但我却在这一刻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底化开。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后悔。 我回过头去,留下来,一切都是注定的,最好的路。 我没有办法,也再不能回头,除了接受,我也别无他法。我抬着头,和对面的他不过咫尺之遥,那张我描摹了千百万次的面容,那个被我划烂在心里的名字终于在这个时候浮在了我的眼前。 景烨。我的景烨回来了。 我也回来了。 一切都回溯到了最初的模样,依旧是一顶小轿,迎着朝阳,不知要向何方去。 “若是没有你,我活不下来。”景烨的声音穿过漫天飞舞的尘灰,透进我的心口,他的眼睛依旧和记忆深处当中的那双一样明亮,是我渴求了一辈子的梦,“隐瞒你是我的不对,放任你离开,也是我的错。当时千钧一发,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你离开。” 他低头苦笑一声:“如今看来……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坏的决定。” 他垂着眸,慢慢跪坐在狭小的轿子里:“对不起……你受苦了。” 我只坐着,望着他,就能感觉到那隐藏在他眸光里暗沉的疲倦。一排淡淡的浅灰阴影铺在他的下眼皮,连阳光也抹不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感觉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咙里被一块大石堵住了,眼角酸涩难忍。我甚至努力控制着我的呼吸,因为我怕我会就这样忍不住哽咽。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久到我已经流落到了另一个国度,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兜兜转转,却终于,又回到了原点。 时光静静地在我和他之间川流,乘着微凉的风慢慢填补错位的时间,攀染上我的衣角,轻轻铺过他的手背。 沉默的阳光灿烂着,耀眼着,景烨微微动了动身子:“药都凉了……我去热一热再来。” 他直起身,去拿方才搁置的药碗。在他手背上的那道阳光一下子滑到了他的袖口,只是一恍惚,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我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到不像是我的,肺里像是有几万只蚂蚁爬过,禁不住颤了一颤。 我分明清了嗓子,声音却还是含糊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明白:“景烨,你过得……怎样?” 我若是不问,我就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想。 一个人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活下来,在自己被几乎折磨致死的地方站起来,从无人问津自生自灭,到现在出使南篁,从病骨支离到爬上马背,短短不到一年,我在南篁如履薄冰,勾心斗角,他在襄渠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的腕依旧细得能够摸到凹凸不平的骨,我低头望见他的手背,依稀还能看见一点似乎被磨得开裂的皮还有指间的茧。 景烨没有动,也没有抽出手,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突然开口:“潇湘,襄景烨已经死了。”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眸中的一片暗红轿帘,掀起惊涛骇浪:“什么意思?” 他依旧是没有动,我的手一抖,贴到了药碗,瓷质的凉一下子窜上我的心头,渗透了我的后背。 景烨的眸光微闪,声音依旧平平,仿若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都事情,听不出什么波澜。 “襄景烨已经死了。” “如今的我……”他一字一句道,“是襄景昭了。” 第三章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襄景昭? 窗外的风并未停歇,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乘风传来一阵银铃声响,徜徉在微尘中,将我眼前的一切都糊成了一滩摇摇曳曳的光。 我感到我又回到了新婚次日的那个早晨。我看见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见那个施暴的畜生,还有那个跪在地上的他。 我的喉咙里好像被硬塞了一块石头,钝钝的痛一直灌进我的肺里,压得我的胸骨都要断开。 可如今景烨竟然告诉我,他是襄景昭? 我知道他们是胞胎兄弟,可是我从未觉得他们之间有任何相像之处,因为那个从来颐指气使,高高在上,锦衣华袍的襄景昭,是令人作呕的,是如噩梦般的,是让我的景烨痛苦不堪的仇敌。而景烨通常是安静的,瘦弱的,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眸中永远清澈明亮的那束光。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极端,居然有一天,会重叠。 我不会认错,现在在我面前的,是我日思夜想的景烨,可是他现在认真地,亲口告诉我,他不是。 景烨变成了景昭,那真正的襄景昭呢? 还有—— 我真正的襄景烨又去了哪里? 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震惊和纠结,却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现在我竟觉得毛骨悚然:“这些都不重要了……潇湘,你离开了襄渠,我当初给你的玉佩,你还带在身上么?” 他低头望着我,浅影压在了我的腿上,重若千斤,好似要把我压到马车轮下去,碾得我粉身碎骨。我只感到浑身都血液都冷了,整个人都僵了,思绪都被冻住了。 我甚至感觉我都抬不起头来,甚至都感觉我不敢再去看那双让我魂牵梦绕的眸。 我怕我一抬头,会打碎我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见面会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从他在南篁救下我开始,就错了,或者更早——早到我都忘了,我嫁到襄渠,本身就是个弥天大误,甚至于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错的。 我本来就活在错误里,我却在渴望逃脱。 “潇湘?”他疑道。 我猛然惊觉我已沉默了许久。我期盼,我等待,我痛苦,我赎罪,我渴求他九泉之下的原谅,可是到了最后,本来我以为死的人没有死,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我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改名换姓,我所爱的那一束光明现在只关心我当初带走的那一块玉佩。 我感觉我如今,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我所珍视的,我所爱惜的,我所付出的,原来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玉佩……”我轻声重复,“我临走前,把它留在了襄渠,让它躺在了池底。我从来没有带走襄渠的任何东西,我原来也不欠任何人。” 我不欠我的父皇,我不欠那些在城外的灾民,我不欠南蔺溯,我也不欠景烨。 原来是他们欠我。 我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一直在等景烨的回答,我在等他的解释,我在等他和我说些什么,哪怕是一个谎言,我都能强迫我自己,说服我自己接受,只求能让此刻的我心里好受一些。 若是有人能一辈子活在某个美好的谎言里,那她该有多幸福? 我还是没有等到景烨的回答,只是盯着地上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流动,慢慢浸透了地上的影子。 为什么他不说话? 我再也忍不住抬起头,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的红帘霎时被气浪撕破,寒光一闪迎面而来,衣袂飞扬,铁制的箭头就停在了我的额前。 我来不及去思考,身体只好似被定住,动弹不得,只看见景烨两指一夹,羽箭折断,耳边当啷一声宝剑出鞘,我的身体就被他圈在怀里,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失去重心滚出轿子身后噼啪一声剧响,升起一道窜天的火焰。 耳畔只闻近处似有人大喊,锣鼓声响:“有埋伏!” 金锣震天的声音撞进我的耳朵,从头顶震到脚底,我方觉身体里的血重新流淌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襟。我不及多思,立刻翻身站起,捡起脚边方才被衣裙带出的断箭反手掷出,堪堪从景烨肩头飞过,打飞了那柄向他劈来的剑。 景烨稳稳立起,一把配剑连着剑鞘被丢到了我的手里,手中雪亮的剑锋闪过一道白光,映出他眼角如闪电般的一串血珠,还有我身后猛然袭来的黑影。 我拔剑反手一刺,剑锋一立,赤色就顺着剑背淌落在黄土,在地上燃烧殆尽。耳边是嗡嗡的风,我几乎看不见敌人在什么地方,眼前只剩下漫天飞荡的红花,在半空中炸开,如火焰,点燃了我的血,烧干了我的理智。 蒙面的黑衣人冷不丁出现,周围都是大树高壁,处处可藏,处处可掩。这样复杂的地形对我们不利,但是只要捱过最初的一阵,这些刺客就会自败了。 剑锋斩乱了我的呼吸,吹断了我的发丝,眼花缭乱当中,我退到安全圈内,黑衣的刺客浑身浴血,已然开始撤退。 身穿金甲,举刀对外的将士佁然不动,层层护卫,我在裂天的阳光当中,透过甲衣的反射,猛地转身,配剑脱手而出,直冲一个几乎要隐没在黑暗当中的影子,将他钉在了树干上。 大局逐渐被控制,几个刺客立刻落网,那个被我一剑透肩的人被挑掉面纱,突然仰天喊了一句不知何处的语言,几人应声毒发身亡。 旁边有人踩着他的身子拔出佩剑,这个时候我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回头望向景烨。 彼时他的剑已回鞘,血珠顺着他的下颚淌下来,却不再是病态的虚弱,不再是濒死垂危的挣扎,如今的他逆光而立,参天大树左右簇拥,如一把终于破土开刃的宝剑,流光溢彩。 可我却离他这么远,离那个传说中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少年郎这么远。 旁边似有个臣子接过佩剑,双手呈在他的面前:“殿下……” 他似乎望了一眼我:“不知这位?” 景烨微微低眉垂眸,微卷的眼睫在阳光下被染成浅棕色,一手接过配剑,转头面向我。阳光拉得他的影子极长,连着两边的树影子铺在地上。倏然,风起云涌,吹得我的发随风散开。 枝叶缠绕而生,衔连纠葛,一路推着缝隙里的光潮,向我漫涨而来。 他似乎是笑了。 “是吾妻。” 第四章 家山余五柳,人世遍千灯 我确实不知道景烨是如何向那些臣子兵将解释的。我现在心乱如麻。 我们虽然曾是名义上的夫妻,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夫妻之实。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尚还神志不清,这样的姻缘怎么能作数? 他中途康复,却也一直瞒着我,最后甚至还在我面前设了一场死局,将我也蒙在鼓里。我一个人辗转多地,最终来到南篁,一身狼狈。我们的缘早该在襄渠断了,可偏偏命运又叫我们相遇。 他让我担惊受怕,负罪而活,可如今又将我从刀子下救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是他的妻子,他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无数次地祈祷,想要能够再见到他,可是如今才知道这“一见”,要付出的是什么代价。 马车是不能再坐了,只能迅速出了这片密林,找了一间偏僻的客栈,整顿歇息。 我一路之上都感觉我好似行在云端,四肢绵软,烧了多日的身体终于支撑到了极限,再提不起劲来。我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刀,没有剑,没有匕首,独自置身于陌生的队伍。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感到身后有很多的眼睛,好像还有刀剑的摩擦声,好像下一刻利刃就要插入我的后脊,而我毫无反抗之力。 景烨与前面的人交谈了许久,然后转到我身边来了。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很想要质问一些什么,心里有万千感慨和话语却一下子全堵在了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问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说我是他的妻子? 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问他为什么害我颠沛流离? 问他如今究竟在做什么? 好像都没有意义了。不过我好像本也就是个没有意义的人。 一场并肩作战的厮杀并不能让我重新相连,满地的鲜血也不能让我们立刻冰释前嫌,景烨和我彼此心知肚明。 他再三道歉,可是这地覆天翻的世界,总得需要给我接受的时间。 他站到我面前,却好像有些沉默了。我突然很想要不管不顾地叫起来,从来冰雪聪明的你,排兵布阵无所不能的你,设下金蝉脱壳把我骗的团团转的你,为什么也会语塞? 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是汝妻的你,为什么会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良久,他说:“潇湘。抱歉。” 那一刹那我感觉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睛,我感到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骤然决堤,喷涌而出。 我庆幸在那一瞬,我的理智占了上风。 “我不想要抱歉。”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一个解释。” 他望着我的眼睛,好像在思考,我试图透过他的眼睛窥到蛛丝马迹,可是看到的只有在我背后随风舞动的树枝和一片青空。 景烨突然笑了起来:“好。” 他把目光移开了,望向逐渐停下来的队伍:“我们要在前面稍作休整,再行一天就能到襄渠境内了。到时候就可以放松一些。” 他突然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声音里带了几分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小心翼翼:“潇湘……你愿意和我同回襄渠么?” 我感到舌根涌起一阵苦涩。如果是在几年前,我会在出嫁的路上逃跑,我会在和他成亲的第二天打起闯荡江湖的念头,可是时过境迁,我已被迫从襄渠离开,又已和南篁的帝王撕破了脸,我的母国也不会再承认我这个公主,至于邬葭,更是天高路远——是,江湖是很大,可是好像我哪里都去不了。 如今落到这个境地,是不是我咎由自取?还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 我突然很想要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这个问题,还是在笑自己:“我本就是浮萍野草,到哪里不是混日子。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回去,我大概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话出了口,我才惊觉这番话里的尖酸刻薄。我的头昏昏沉沉,整个人都晕头转向,一刹那,耳边又仿佛锣鼓声响,喊杀连天,到处都是血雨,到处都是刀剑相交迸溅的火星。我感到身体很冷,很冷,好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躺在湖边,等死。 等死没等到,等来了他的死讯。 我看见陌颜向我喊着什么—— “对不起。”景烨低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心如刀绞。 你受的这么多苦难,我都看在眼里。当初留下来,是我自愿,是我自作孽,大概,其实,我只是想要将过去的苦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让我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唱独角戏的戏子。 是我太傻,是我选择了一条我根本没有魄力走下去的路,才造就了今天的局面。 胡思乱想之间,已到了客栈门口,谈妥好事宜,景烨带我上了楼。四周有许多将士,似乎还有臣子打扮的人,好像有很多人在看着我,可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曾经的三皇子妃。 到了客房,外面的门重重扣上,里面就只剩下我和景烨两个人。 他让几人守在门口,回身歉道:“隔墙有耳,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景烨闭了闭眼,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字词,“我欠你良多,大概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说什么欠债。”我苦笑一声,“你已在南篁救我一命,天大的恩情也已两清了。” 景烨抬起头,那双永远和二皇子不一样的眸里似乎闪动着异样的光:“当初在山中治病,邬葭二皇子带来蛊虫,逼精通医毒两术的陌颜给我下蛊,本是想要控我,我却阴差阳错地被陌颜治好了。陌颜为我保守了秘密,告诉邬二皇子下蛊失败,后来才有了你看见的,他被打了一拳的那幕。邬炀此人,心术不正,垂涎皇宫里的宝物,又与陌颜缘分匪浅,实是祸害。” 他节骨分明的手搭在微微落漆的窗沿上,眸中一点墨花被飞鸟点晕而开,荡漾出远处一片山川的剪影:“陌颜答应帮我保守秘密,只求了我一件事。” “那就是关键时刻,救邬炀一命。” 第五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 “潇湘,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但是……”景烨抬起头,望着我,“周围太多虎豹豺狼,我不敢赌。我不敢。” 他顿了顿,又道:“我少时有的几个旧部自我病后就彻底断了联系。我病得太久,时光消磨了一切,等同是要从头开始。潇湘,我其实是完全没有把握的。我不敢让人知道我神志已经恢复清明,我的兄弟个个手眼通天,不用几天就足矣把我撕成碎片。” 我一刹那有种想哭的冲动。 眼泪其实早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终于在这个时候得以决堤。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分明想要硬气一些,想要坐下来,和景烨好好叙旧,听他解释,可是这不过是几句话,就足矣让我泪流满面,让我的保护壳碎得再拼不起来。 他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我侧身掩面,好像这样就能遮掩掉在袖子里被抹去的眼泪。明明已想好了不再哭泣,可这种从胸口涌出,透心钻骨的绞痛,扎在我最痛的点上,我忍不住。 嗓口好像被堵上一颗石头,顶着我的上颚,在我的喉咙里上下浮动,磨得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透过迷蒙的泪,从身后窗子漏在地上的光都糊成了一团糟,被压成一缕缕的金丝,一刹那心如刀割,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开了,一股释放的力好像要把我拉到地上,将我的思绪摔得粉粉碎。 眼前小影摇曳,金丝珠玉被风吹开,叮铃仿若耳畔又是玉佩环扣声响。我努力睁开眼睛,却忽见一双明眸。 他眸中烟树江上,渔火星零,日暮风眠,花游长河,摇动了满夜的脆叶,收拢了漫天的清光。 景烨半跪在地上,珠冠流转着温润的光,抬头望着我,递给我一块方帕。我这个时候才惊觉我们离得这样近,比任何时候都近。一刹那鼻息又好似嗅到了一股血气,像是断头台,刽子手独有的气息,我又看见他策马奔腾而来,看见他神采奕奕,看见他踏过的三千红叶。 一片叶子蒙住了我的眼睛,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似乎感觉到,他环着我腰的手,好像在发抖。 风那个瞬间开始倒流,身边的景象飞速地开始变换,最后又扭曲成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近在咫尺的他。 我试着去抓帕子,手伸到一半,却突然被他扣住了,瞬间好像有一股冷水,指与指间流淌入我的血脉,顺入我的心口,冻透了我的肺腑,唤醒了原来只是不久前,却仿若隔世的记忆。 景烨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很瘦很瘦,即使到处都是火的颜色,到处都是燃着的蜡烛,他依旧是冷得发抖,额前还是未干的水珠。于他,夜是夜,白日亦是夜。我曾与他日夜相对,看见他在深夜里因为疼痛而蜷缩在角落,看见他因为伤痛几乎日日昏迷,看见他在最黑暗的深夜里,努力地活着。 我记得,面前这个少年郎,曾几何时也明媚过,曾几何时也是天之骄子,曾几何时也是名动襄渠的风云人物,连远在楚睢,我这样一个在烂泥里发臭的公主也曾听过他的传说。 “潇湘。我其实本该告诉你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连累你,我会不会因此害死你。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让你离宫。”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终究是我自负了,我本以为我能及时找到你,但出了些差错,你在陌颜口中听见的不全是真相,却也差不多。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昏迷后醒来,你已不知所踪。” “我很怕。”他轻声道,“潇湘,我很怕。我怕,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好像有一阵风,吹得我眼前的一切都散成春日里纷飞的柳絮,伴随着在半空中起起落落的光点。天上好像万里无云,又好像在下雨,我漫无目的地在流浪,好像是柳絮,随风飘荡,找不到归所。 可是那一瞬,我感觉好像被一股力气拽回了地面,眼前天地骤转,万物起合,我感到我紧紧回扣住景烨的手,我听见我说—— “景烨。我以为我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了。” “我很绝望。” “我曾想,是不是我害死了你。如果我早点死掉,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 我大概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否则为什么,父皇不爱我,娘亲抛弃我,连所嫁的夫君都要离我而去。我一个人来到异国他乡,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每天都在演戏,就算是这样,我也被最亲近的人欺骗,被骗上了断头台,险些死不瞑目。 景烨说了这么多,他说,他惧怕他一辈子也看不见我,他说,我背井离乡都是他的错,可是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昏迷之事,也略过了生死攸关的那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抛弃自己的身份和姓名,让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他也一个字也没有提,我不在的时候,他究竟受了多少苦难,更没有说,贸然将我从刑场上救下来,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可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惊觉,原来我内心渴望的解释,我要的叙旧,其实并不是要找到一个为他正名的理由,其实我是迫切地想要填补我与他之间的空白。 我想要知道,你过得怎么样。那个你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 我感到眼前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景烨与我十指相扣,那张总是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辉光。我看见他的发被阳光揉成了浅棕色,眸中的一轮明月戴在我的发髻上,好像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 “潇湘。”他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这个世界上,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好的人。”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可以为了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放弃自由,可以为了被挡在城墙外的难民舍身成仁——” “潇湘,所有人都该自责,唯独不该是你。” 我本不想再哭了,可眼泪又因这句话掉了下来。 第六章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潇湘。对不起。”景烨又靠近了一些,声音好似融化在了风中,“信我,好么?” 信他。 我抬手擦去眼里的泪,突然低头,猛地撩上他的袖袍,那段依旧毫无血色的手臂就露了出来,上面爬着几道歪歪扭扭的,泛白的疤迹,每一道都曾刻骨铭心,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伤烫痛了我的视线,让我再不敢往上掀。 我记得他第一次望着我的时候,鲜血顺着床板落进红色的褥子里,眸子里是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恐惧。野蛮的皇宫里,到处都是被滥用的权利,而这些权利让人披上了兽皮,将那最原始的欲望放到最大,让所有自导自演,狂欢的兽类面目全非。 真相。这就是真相。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金顶下,在那个繁星漫天的晚上,在那个灯火通明,素缟满城的深夜,我跪倒在池边,清冽的水冒着寒气,染湿了我的发鬓。在皇宫的另一头,景烨的影子被蒙上一层血雾,风吹散了夹杂着碎冰的叹息,最后时光飞逝,定格在当下,刻在了他的手臂上。 够了。 够了。 真的够了。 我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我的手慢慢滑落,抬头望着景烨的眼睛:“好。” —— 对于外面的臣子兵将,我大概可以蒙混过关。虽然皇宫内着实也没有几个人见过我的脸,但是我的身份直接决定了景烨是否会暴露。 他邀我同行,本身就是主动承担了可能被发现的危险。为什么?我想不到。但是我既然要和景烨一同入城,那就不能让他因我前功尽弃。至少,若是能有什么帮到他的,我一定会竭力去做。 如今的景烨已经代替了景昭的身份。在我流浪去南篁之后不久,因为没有母族支持,也因为以前行事作风鲁莽不善,他被太子一党排挤去了边疆。二皇子着实不是什么皇位的竞争者,后来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虽然是二皇子,却其实是皇子里最低微的几个,所以被派遣时,所有人都并不抱太大希望,几乎是生死不论。 可没人知道,名字还是这个名字,名字的主人却换了个壳。 景烨在边疆打了好几个漂亮仗,揪着楚睢穷追猛打,挑拨离间了邬葭和楚睢,连我在南篁边城巡抚的时候,都曾在说书摊听见过他的神话。不过,当日我听见的是襄景昭,自然也就没有把二者联系起来,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消息就在我的身边。 我自始至终没有问景烨真正的襄景昭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并非什么滥好人,当初这位二皇子的鞭子从未有过怜悯,若是我晚来一步,被折磨致死的就是景烨。烂到骨子里的人,不值得被同情,我也不关心。 霞贵妃死得身败名裂,本身也是民间出身,不可能有什么世族支持。襄景昭的风评又实是稀烂,好斗,好色,鲁莽,易怒,还心比天高,根本没有人会把他和储君相提并论。要景烨扮演这个角色,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少年时代的景烨无疑是众皇子当中最璀璨的明珠。但是你死我活,勾心斗角的路上,他太过耀眼,又毫无根基,其实是易折的一个,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景烨零落成泥,被苦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反倒是这样一个干什么都不行的景昭活得好好的。 “我自然不可能将功劳揽尽。转变也不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景烨向我解释,“为了契合,我实则身边是有心腹,配合我演戏,充当军师的。” 他轻飘飘几句话,我却知道这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战场并非是儿戏,一分一毫的差错都是上百上千的性命。他要拿捏地恰到好处,既要避开军中眼线,又要扞卫国土和百姓,所付出的努力是不可计量的。 我心中一动:“二皇子不是好女色么?我恰好也能帮你混过去。” 景烨好像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这么一愣,我才感觉到这话说得突然。我们两个才说开没有多久,本身也还有些尴尬,这样做其实还是有点欠考虑,自己跳进火坑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我并非有什么别的意思。你许我安身之所,我也愿意帮你蒙混过关。若是——” “谢谢。”他急急打断了我的话,没再让我说下去,眉梢微微扬了起来,目光一闪,“这方面我确实也没有安排……要麻烦你陪我走一遭了。” “此番和南篁谈成了结盟,面圣之后应该会在皇城待一段时日。我也有许多待做的事,要委屈你了。”景烨垂下眼睛,补充道。 “这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摇头,“我除了襄渠,也着实没有第二个去处了。” 我一边答应,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景烨诈死,借景昭的名字重活,我能理解。若是他骤然痊愈,估计还没展露头角,就会被多方扼杀。但是他如今说的,还有事没有做完,究竟是要做什么事呢? 从他被陌颜治好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瞒着我,瞒着所有人,偷偷地策划了这么一场大局,不顾一切地去赌——他究竟在赌什么?他要做什么? 我又想到他当初是一夜病倒,沦落至此,无论怎么看,都是万分蹊跷的。 那么,他想要的是报仇?甚至皇位? 我想不出来,但是又不觉得是时候问,所以只是暂时地缄默。 因为景烨是去南篁谈结盟,并没有带大批兵马,且大都是精英轻骑,移动速度很快,没有过多久,车马就到了皇城。我虽然憎恶轿子,却因为身体尚未痊愈,难以支撑长时间骑马的颠簸,但如今被这么一个小队伍护着,又知道了景烨一直在我的身旁,竟然也没有那么眩晕了,甚至还长长地睡了一觉。 临入宫前,我偷偷掀开帘子的一角,瞥见了人来人往的闹市,恍惚之中又回到了当初和亲的时候。景烨在尽头迎着我,即使因为盖头,我只能看见那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手。 一晃,两年过去了。 第七章 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我从不怀疑襄渠的奢华,也从不怀疑襄渠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国力。即使一力抗击两国,多次恶战之后,整个皇城竟也能一派祥和。 我跟着景烨来,在殿里也未曾掀起什么波澜。景烨已告诉我,仆人婢女早已被他换了血,大都是他的人,只是保不准有几个鱼目混珠,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进了宫,我如今便不再是潇湘。如今的我是南篁民间女子,被二皇子看中带回襄渠,更名南姬。景烨先去面圣复命,把我留在殿内。 “你先前劫了我的法场,有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临行的时候,我问景烨。 他笑了笑:“你不必担心。这场合作南篁才是主动方,无论我做什么,这仗他都得打。南篁比谁都明白,若是我们当真打退了楚睢和邬葭两大国,那一统真的就不过是早晚了。” 我心中还是有所不安,但还是被景烨按了下去:“潇湘,我本就欠你良多,如今更还要委屈你在皇宫待上一阵子。你不用操心,若堂上真的闹起来,我亦有计。” 景烨低头似乎思索了一番,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这个你先藏着,以防万一。” 我只有点头,接过利器,目送他的背影。 习惯了一个人扛着一切,孤身在楚睢,独自来出嫁,只身往南篁,就算在襄渠,也都是我护着景烨。到了今天我还不敢相信,兜兜转转我竟然又回到了这座奢华的宝城,竟然又再次见到了我原以为已死无葬身之地的他。 我也不敢相信,一直被我护着的苍白少年如今也已恢复了神志,转头来护我。 我忘不了,忘不了我跪在法场的绝望,更忘不了纵马而来的身影。好像是一场梦,一场喜忧参半的梦。如今我回望我的人生,竟然看不到一点光亮。唯一让我还能看得清路的,就是景烨那双明净的眸。那一眼,魂牵梦绕,再不能忘。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这样的复杂的情感,好像是鸟儿和天空,又好似浪花和浅滩,相依相存,却若即若离。从我握紧景烨递过来玉佩的那一刻,我就深切地知道,如今踏上的这条路,已经再不能回头。可是,如今我已奔腾过千山万水,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到了最后骤然勒马,竟然发现我再次一无所有,从来一无所有。 我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坐在殿里,用着一个新的名字,周围的人忙忙碌碌,无力感一下子淹没了我。我痛恨这种感觉,我想要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一切已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窗外的夕阳已然落得差不多。入夜后的襄渠依旧灯火通明,星辰化作细雨,弹碎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打得门前的灯笼忽明忽暗。我想要等景烨回来,却又觉得有些可笑。就算他回来了,也不一定会来见我,也没有理由会来。 我坐在偏殿卧房,眼前模模糊糊,睡意朦胧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我戴着红盖头,傻傻地坐在简陋的洞房里,透过缝隙,看见零星的火光,等着我的夫君为我掀开红盖。 最后好像是我自己把盖头掀了,回头这才见到了已经沉沉睡去的景烨。 我想着想着,正昏昏沉沉地要睡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都站好!” 我皱了眉头,这毕竟是在皇宫,还是二皇子的殿宇,怎么有人敢喧闹擅闯?难道景烨那边出了事? 我心中一紧,手里已将面纱系好。外面的声音好像是远了,下一刻我的大门却被轰得踢开,伴随着几个丫头的尖叫,冲进来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手中提刀:“这大殿还真是金屋一座……” 我装作惊惧不已,手却已滑进枕下,将景烨先前给我的匕首藏进了袖口。 “走!”我的胳膊被用力抓起,整个人被拽进院子。身后那侍卫将我我地上一掼,我便顺势摔倒在地,雨水浸透了我的衣裙。 我抬起头,才发现院子里到处都是人,还有人不断被抓出来,扎成一堆的仆婢尖叫声不断,一片混乱。 我暗自攥紧了手里的匕首,雨水淌落在我的额发上,却见纸伞下一白衣男子手打玉骨扇,款步从无屋檐下走出,伞沿微抬,雨便如碎玉般断线而下,映射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遥遥相对,我眼前却看不见那一身雪白,只能看见满目的猩红,看不见公子如玉,只能看见戴着笑脸的恶虎。我抬起头,那张脸却从来没有变过。 是四皇子。 今日看来是不能善了了。 “人可都齐了?”四皇子的声音不大,我却因习武能听得清清楚楚。 旁边执伞的护卫答:“都齐了。” 四皇子似乎满意地点点头,低了低眼,突然抬脚踩在地上一老仆的衣服上,那老人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剐蹭掉鞋子上的泥巴。 “怎么越擦越脏了呢。”四皇子好像是笑了,把腿收了回来,回头又与身旁人道,“去把东西抄了,他翻身无望。” 我心一凉,整个人如坠地狱。 旁边猛然又是一扇门开,一个蓝衣少年披着大麾,带着身后一众冲进院子,纷纷拔剑。蓝衣少年抓着伞柄,雪亮的刃照着他的眼睛,瘦长的身影几乎撑不住那身衣服,站在雨夜却仿若一道闪电,盖过满天星斗。 陌颜冷道:“四殿下,您若是再自作聪明,莫怪我不手下留情。” 风骤然吹起,雨势骤变,洒透了陌颜的大麾,也泼过了四皇子的前胸。 四皇子收了扇子,嗤笑一声,抬脚把身边的老仆踢开,大步流星,手腕一甩,宝剑出窍,破雨而出:“世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本王为父皇分忧,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姓人置喙?”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陌颜向前一步,毫无保护的胸口就对上了对方的剑刃,“你缘何断定二殿下有去无回?究竟是为陛下分忧,亦是为了他人,你心中最明白。” 四皇子终于大笑:“我缘何断定?老二刚愎自用,急功好利,不分轻重,眼高于顶,未曾结盟先结仇,你还指望他全身而退?” 第八章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我听他的话却觉得不对,正有些莫名其妙,门却再一次被打开,骤然电闪雷鸣,大雨之下缓缓从门后走出一个身影。 长伞微倾,执伞人正是景烨。 他独自立在廊前,一步一步走过来,然后慢慢站在了陌颜的身旁,黑亮的眸霎那映射了裂天的一道雪锋:“四弟,是你失算了。” 四皇子愕然,手中的剑僵在了半空,大雨狂轰乱炸。 身旁的陌颜神态自若,自始至终手中并无利器,此时却嗤笑出声。他抬眼时的芒刺,是我从未在这个温和少年郎身上看见的,却是我极熟悉的。 是杀气。 “你平素自以为是惯了,自然听风就是雨,又被一两件战功激得心神不宁,几个假消息罢了,就信以为真了。”陌颜笑得如沐春风,声音却比这料峭的雨意更冷,“你当真以为我们上赶着去求南篁结盟吗?” 他顿了顿:“恰恰相反!如今这形式,邬葭和楚睢已经开始内部分裂,南篁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加之那新帝登基,急于求成,事事争先,必是要将此事做成的。你从未出过皇城,不体民情,不察战场,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那四皇子面目逐渐扭曲,最后恼羞成怒,手腕竟是一动,将剑送了出去。 未曾说话的景烨居然此时也站着,一动不动,连陌颜也是如此。我心中一紧,手心已出了汗,刚想要出手,旁边却已有一颗石子窜出,打歪了那破空的剑。 这时身后的门却再次打开,露出装备整齐的兵队来。为首那个打出石子的人一侧身,让开一条路,弯腰似乎在行礼,后面就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外面的雨下得极大,可因他的头顶撑开了四五把罗伞,身上是一滴雨也未曾沾上。我只看见他身上绣着的龙纹,便得知了这便是襄渠的太子殿下。 我也曾在祭礼上见过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短短两句话就让原本的二皇子被迫离京,大概也是拼掉半条命才能回到皇城里来。他这么一出来,我身旁许多人就跪了下来,刻在骨子里的阶级压弯了他们的背脊,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景烨和陌颜也回了头,行了一礼。 太子走到院子中央,看也没看身旁的亲弟弟一眼,只是盯住景烨,声音蒙在雨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说,要什么。” “大哥!”四皇子的剑没有了,扇子也不打了,回过头来好像要靠近太子,却被他轻轻一句“站着”喝得再不敢动。 景烨慢慢抬起头,毫不躲避太子的目光,声音平稳:“殿下知道的。” 太子骤然冷笑,天上又是轰得一声惊雷,电光火石之间从他的身后打出一根利镖,擦着景烨的耳根呼啸而过,然后嘭得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树干。 景烨的身体纹丝不动,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子,连雨伞都未曾倾斜半分。 一来一回,即使是一个旁观者,我都感觉紧张得心脏都要从我的口腔里跳出来似的。平心而论,若是我在景烨的位置,我能像他那样镇定么?我看着他安静地立在滂沱大雨中,只想起四个字来。 不卑不亢。 我看着他,好像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三皇子殿下。少年顾盼流辉,毫无惧色,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使被打碎在尘泥里,将他的尊严一寸寸抽进黄土里,但是扎在骨子里,流淌在血脉里的魂,永远都不会低头。 脱去满身的稚气,收敛起浑身的傲骨,如今的他已历经磨难,不变的却是他的眼睛,不变的是他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子,依旧坚定的目光。 太子突然上前了一步,倏然闪烁的电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你不怕?本殿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死。死无葬身之地。” 漆黑的影子在那个瞬间交错,景烨只是望着太子阴鸷的面容,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弟拭目以待。” 太子死死地盯着景烨,漫天瓢泼的大雨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我整个人都已经被淋得透湿,却还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若是弄出一分动静,就要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这场对峙持续了太久,久到我感觉雨水近乎蒙蔽了我的眼睛,麻痹了我的四肢。寒气和雨雾涌进我的袖子里,攀染上藏在我袖子里的利刃。所有人都紧绷着,谁也摸不透接下来的一刻究竟会是一哄而散,还是血流成河。 我紧紧盯着景烨,膝盖已经被雨水浸透,湿发落在我的眼前,我却连拨开的动作都不敢有。雨下得太大,太急,太乱。一柄伞根本遮盖不住从四面八方乱吹乱打的雨点,景烨衣袍上的底纹都被暴雨激荡开了一串串涟漪,挣扎着流进暗沉沉的青石板缝隙里。 他顶着风雨,屹然不动。 如果不是我屏住了呼吸,我不会听见太子那微不可查的一声冷哼。 太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景烨,一甩大袖,终于转身离去。四皇子紧随其后,临行前连看也没看一眼这满院的狼藉,几乎是落荒而逃。 四五把大伞又一阵风似的,浩浩荡荡地向门外去,雨不断地滚落,好像在它们周围拉起了一圈儿珠帘子,让我再看不清太子的神色,也辨认不出他低声和四皇子交谈的唇形。 终于走了。 待到尘埃落定,大门再扣,满院子的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地上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躲到檐下去休整。他们还是不敢大声交谈,但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实大家都是人,跪着的,站着的,弯着腰的,人人心里都门儿清,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没有哪个是弄不清状况,可以被随意愚弄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你众星捧月的是这群人,让你身败名裂的也是他们。 我正站起来,景烨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来到了我的跟前,一把伞在我的头顶遮来。 我抬头对上景烨的眸,他面有疲色:“抱歉,我来晚了。” 第九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他向我伸来手,我神使鬼差地搭了上去。 他的衣袍微微泛着雨渍,当我的指腹触到他掌心的一点温热时,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坐在大雨里,满身满手的泥泞。我刚想要收回,他却已收拢了五指,将我的手牢牢握住。 宫人将在暴风雨当中吹得半熄的灯笼重新点燃,整个殿宇一下子明亮起来。火光流动在他的袖口金边,带来源源不断的暖意,灌进我麻木的双腿,让我从地上站了起来。 同在一伞下,空间似乎有些狭小,但是当雨点吹到我的身上,原本刀割般的痛已不翼而飞。雨还是雨,一落即碎的雨。 “你大病初愈,今夜又让你受惊,是我疏忽了。”景烨道,攥着伞柄的手微微有些发白,“我没有想到四皇子这样沉不住气,竟然选了今日。” 他轻轻松开了我的手:“我等会儿让宫人去安排一下洗漱,你早些休息。” 我微微颔首:“不打紧的,多谢你。平安归来就好。” 我侧过头,看见离我们三步远立着的陌颜,只感觉百感交集。当初是陌颜来说了那样一番话,叫我心灰意冷,颠沛流离。景烨说,那都是他的一念之差,我也已经理解他,如今更没有理由来责怪陌颜。 何况陌颜,其实于我,于景烨都算是有恩的。当初若非是他,恐怕我为景烨取药的时候就被发现,当做奸细除掉了。 我看他立在哪里,既然无意为难,这个口,理当是我先开的:“陌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陌颜忽闻自己的名字,面上似是一惊,向前一步,话未出口,脸上带了几分笑:“一切都好。潇湘,当初雪夜一别,言辞多有得罪,还望你不要见怪。” 久别重逢,相见还是当初的模样,但是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如今我再见陌颜,自然不会再以为他是个纨绔的王府世子,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手指之间只有习武之人才会有的老茧,和邬葭二皇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都昭示着他身上未解的谜团。 我如今也不再是个懵懵懂懂,嫁到异国他乡的青涩公主,就像是如今,他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自如地唤我一声潇湘妹妹。 “我怎会怪你?当日的事情,是谁也料想不到的。阴差阳错,这大抵就是天意。”我答,“如今兜兜转转,我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更无需自责了。” 景烨在一旁道:“也是我考虑不周。” 陌颜含笑应了我的话,我们三人已行置了檐下。景烨和陌颜收了伞,我看他们似乎有事要商量,便主动退了一步:“天色已晚,我就不多叨扰,先回去休息了。” “也好。”景烨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出门前已吩咐了宫人,为你熬了晚上的药。这一场闹剧,恐怕是耽搁了。你记得晚些,等服了药再就寝,我再让人熬点姜汤,不然今夜又淋了雨,别落下病根。” 我一下子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搜肠刮肚,到了嘴边的话只有干巴巴的两个字:“多谢。” 我觉得还不够,又把这两个字说了一遍,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的。 这个惊心动魄的雨夜,连我一个旁观者都为他们揪着一把汗,生怕走错一步,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到了现在,我从雨里走回来,都还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他却还在想着我的药,甚至想着要安排姜汤。 我并非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金枝玉叶,娘亲曾对我好,却不是这种的好,到了楚皇宫,我就更再没体验过丝毫亲情,待到去南篁,更是每天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这样一个认认真真叮嘱我喝药,在淋了雨后还念着要我喝姜汤的人,却真的是第一个。 我脑海里,只剩下荒谬两个字。摇摇晃晃回了屋,宫人早已准备了沐浴和干净的衣服。等我换洗完毕,姜汤和药也备好了。 我把匕首妥善保存,望着整整齐齐的小室,坐在床榻的时候,只觉得有种梦幻之感,安逸得不真实。 好像真的,到了这里,就万事大吉了一样。 我其实并不会真的相信一个人。这种事事都被别人包办,我却异常心安的感觉,真真正正是第一次。当我又抬头看见桌上药碗的旁边放着一碟蜜饯的时候,心里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我将药一饮而尽,迟疑了一下,还是拿了一颗蜜饯。入口的时候,居然真的让满腔的苦涩消散了一些。 侍女端了托盘:“请问姑娘,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我摇了摇头:“多谢了,你退下。” 殿内宫人对我,依旧是姑娘相称。那日景烨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他的妻子,但我没对此正面作答,后来自然而然到了皇宫,相商了身份后,就干脆叫了姑娘。 他对我这样好,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回避。 我还记得,景烨曾问过我,玉佩的下落。这大概也算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信物,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将它找到。当初他将这样东西交给我,看它奇特的纹理和质地,必然是极其珍贵的。 今日我和景烨的关系,说是夫妻不是,说是朋友不是。我以前不懂人情世故,因为我的世界里本就没什么人搭理我,后来装疯,更是连平日能正常交流的宫人也没有了。这次去了南篁一次,其实磨练了不少。 我如今待在景烨身旁,如果能将玉佩找回来,那就最好了。我该去问他,或是物归原主,或是留在身边,若是物归原主,那我们之间就是个互帮互助的朋友角色,若是留在身边,那我至少也能弄清楚他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意思。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景烨穿过人群,回头望向我,眼角眉梢浮动的笑意。 他说——“是吾妻。” 我只感觉好像一下子百爪挠心一样,翻身拉上被褥,好像这样就能将那画面从我的脑海当中驱赶出去似的。 不管怎样,明日我要去寻一寻那玉佩。 第十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第二日,我打发了周围的仆婢,就换了一套宫女的装扮去探那小湖。 过去几日我都被束缚在小小的殿内,待到真正出了门,这才有了重返故地的真实感。想起从前,我也是穿着这样的一身,去偷伤药,顿时百感交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自幼有识路的本领,此时站在熟悉的大殿之间,找到先前的路线,并非是困难之事。 我兜兜转转,避开了几路巡逻的守卫,很快就找到了路,过转角的时候,心里几分期待,几分懊恼,几分后悔。很多事情都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我糊里糊涂到了今天,几经生死,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当我转过身,眼前阳光耀眼,刺得我眼睛一痛,忍不住拂面,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再三按耐心中的愕然,复而观瞧,却看见记忆中的小湖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稚嫩的草地,新生的生命在微风中摇曳,和那玉佩一般的通透,一般的青葱,一般的温润。 是我来错了地方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湖虽不能说是一望无际,但却着实不小,这湖竟然被填上了?那玉佩—— 那玉佩一看便不是凡物。当时景烨病得垂死,日日昏睡,破殿当中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却将它藏着,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才转送给了我。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再三嘱咐我要好好保管。再加上我们前些日子再遇的时候,他也问了我这玉佩的去向,它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于他定然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样重要的东西,竟在我手里丢了。 填湖是个大事,多少人参与其中,指不定被谁捡走,想要找回来,比登天还难。 我想起当时景烨问我玉佩的时候,我心里还存着气,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他只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就中了埋伏,这段对话也就告一段落,再没被提起过。 他当时是什么神色?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思虑再三,更了衣还是去敲响了景烨的书房。门前的太监去通传,来开门的却是景烨自己。 他一身蓝色便衣,脸上带着笑:“潇湘你来了?昨夜风雨,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我摇摇头:“多谢你昨夜叫人备的姜汤。我一切都好。” 他侧身让我进来。书房并不明亮,甚至还有些暗,分明已经是早上了,里面的油灯却还亮着。桌上还摊开着几张图纸和文书,墨迹未干。我没有多看,目光移到几乎干涸的油盘上:“你一夜未睡么?” 景烨没隐瞒:“刚刚回城,琐事许多,早些处理完,才能早些放心。” 我默了默,看着景烨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原本信手拈来的寒暄堵在嗓子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烨。”我心里暗骂自己没用,干脆一横心,将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方才乔装改扮,去找了那时你给我的玉佩。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当初的湖竟已被填平了。这玉佩是否是极重要的东西?我以前不知道,阴差阳错将它投进了湖中,如今——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才好了。” 我说罢,用尽浑身的毅力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昏暗的光线从窗子里透进来,墙面灰色的影子打在他的脖颈上,却够不到他的眼睛。那双眸与我的记忆重合,我努力让自己不被再次拽入回忆,从来自诩坚强的我却在这刻感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打转。 在无数个黑夜里蜷缩在最冰冷的角落,在无数次摸爬滚打当中摔得遍体鳞伤,在无数回失望了又绝望,绝望了又站起来的无休止轮回当中,我从不知道,在有一个人这样认认真真望着我的时候,我也可以变得这样感性。 那双眼睛似乎就有这样一种将我最坚硬外壳击碎的神力。我丢盔弃甲,无处可躲。 这样短暂的对视,于我却好像是过了一辈子,景烨的眸却在这时忽然弯了弯,嘴角也扬了起来。 他踱到了桌案旁,随意拢了拢桌上的图纸:“是我先前没有说清楚。无事,去了的东西便是去了。既然玉佩已经不在了,那也没必要惦念了。” 景烨抬起头,光恰好落进他的眸中:“你还活着,这就够了。” 我愣在了原地,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头假作休整衣服,将眼角的泪擦拭干净:“我在襄渠皇宫走了一圈,想起了往事。有的东西是谁也夺不走的,有的人身上的光,大概也是谁也无法埋没的。” 我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很快又道:“这里太暗了,你如今是亲王……怎么还在这样的地方做事?” 景烨笑了一笑,向我近了一步:“无妨,我常年在边疆,其实也不会过来几次。若不是和南篁结盟,我大概连回城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得极隐晦,但是我还是听明白了。襄渠皇帝子嗣繁多,皇城里斗得你死我活,霞贵妃出身民间,景烨没有母族,不必说太子,就是那群兄弟,也不会让他这样一个大放异彩,光彩夺目的竞争对手入陛下的眼睛。 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目光当中的担忧,很快又道:“其实在边疆逍遥自在,为陛下分忧,并非不是件好事。若是成日被拘在这一亩三分地,满脑子损人利己的阴谋诡计,大概我也不会是今日这个样子了。这次复命也还算顺利,近日西边又有异动,我不日就会启程再去前线。” 景烨望着我:“此一去,直面的是楚睢,联手的是南篁,我皇城根基不稳,没办法护你周全。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曾有几个旧部,可以在兕门城给你安排个住所……” 他连这些都考虑到了。我是楚睢的公主,又与南篁皇帝结仇,他这样安排,便是巧妙地帮我解了尴尬的境地。 只是我与他……罢了,我与他之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他这一去边疆,都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能见面。 第十一章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我留在景烨书房,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最后还是景烨开了口:“先前南篁派来谈合盟的使者还在皇城里住着,我等一会儿还要去拜访一次,商量一下回程的事宜。” 我点了点头,正准备告退,脑海里电光火石,却将我拽回了阴冷的大牢,状若癫狂的南蔺溯在我的面前大笑不止,我的四肢被铁链束缚,软骨散沁透了我的理智。 他说—— “你可知柏永曦去了哪?” 我激灵一下从冰冷的枷锁里扎出来,向景烨问:“那使者,可是叫柏永曦?” 景烨愣了一愣,复而点头印证了我的猜测:“是。你认识他?” 我想起在三圣峰下他射出的利矢,在瓢泼大雨当中撕开的血幕,又想起他插科打诨之余,临行前却还仔细叮嘱,最后翻身上马,同我说四天后见——没想到,我回去的时候,他却已经出使。 我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 我点了点头:“是。他在南篁救过我的命。” “原来如此……”他微微颔首,“你要去见一见他么?” 我却犹豫了。在南篁的明面上,我是个妖女,是个罪人,南蔺溯不会承认我在法场被盟国的皇子劫走,他这一回去,得知的也只会是我的死讯——又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想到他给我做的人皮面具,又想到他面冷心善,帮我摆平了不少事情,就这样永远地隐姓埋名,消失不见,是否才是对的? 我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景烨笑道:“若是你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去做一件事,那就该勇敢去做。人活一世,时光如水,做了,至少不留遗憾。” “我知道你的担忧。不过就算我在皇城没什么人脉,带你见个人总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抬头望着景烨,正看见他眼角流淌的笑意,“更何况,招待使节本来就是我全权负责。” 还没等我回答,身后那通传的太监先叩响了门:“殿下,世子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种想要临阵逃脱的感觉。实际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既然世子来了,我就先告退了。” 景烨抚了抚额:“你又并非外人。陌颜过来,也是要与我同去见使节的。” 话音未落,那边的人已经推门进来。陌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稍稍一顿,却没表现得意外,很自然地打了招呼。他一进来,一股草药香就充满了屋子,若非看见他好好地站着,面带笑容,大概真要以为这人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我想起先前在宫外,撞见陌颜夜里痛不欲生的模样,心中有些发凉。几年前他不过是个略瘦弱的少年郎,可如今看来,却是个实打实的病人了。他如今的状态比当初还要差,虽然笑得如沐春风,却掩饰不住那面白如纸。 可既然答应了他要保密,此时便什么都不好问。 他有这样起死回生的医术,奈何医者不自医,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缓解。 “既然都到了,那不妨一起去。”景烨解释道,“潇湘与那使者是故交。” 陌颜点了点头,笑道:“我们三人过去,殿下先前来时护送过使者入城,潇湘又是他的故交,只希望我不要拖你们后腿。” 景烨将桌上的笔砚归整了干净,又将散乱的书册叠起,熄了油灯道:“天已大亮,我们也是时候过去了,别到时候又被参,说什么延误战机。” 陌颜在旁边笑,看来这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这次见使者并非是合盟商谈,毕竟木已成舟,具体事宜在南篁也已经敲定。这次过去,主要还是因为景烨就要回边疆,到时候顺路护送使者回国,要商议一下启程的日子。 虽然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谈,但是涉及外交,还是要从明面上走。我们三人商定,我乔装打扮作一个侍女,混在人群当中,等到进了使者府中,就自由多了。 其实招待使者的府殿并不远,虽然不在皇宫中,但是从西门抄近路过去,其实步行只要十余分钟,并非是很长的路程。 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我恍惚了一下,仿佛又置身户楠城。并非是很久以前,可是于我,却仿若隔世。那时的我还假扮着公主,过去救济灾民,走在大街小巷里,最后还博得了百姓的爱戴。回顾我过去的一辈子,只觉得好长,好长,做了好多好多的事。 人活在世上,真的太累。几天以后,景烨踏上征途,陌颜可能也会随军,我离开这座皇城,去偏城了却一生。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做过楚睢的公主,做过南篁的公主,做过襄渠的皇子妃,救过灾民,上过朝堂,好像一辈子都在云端和地狱之间辗转,从来没有到过市井人间,过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痛恨着我所受到的不公,咒骂着我消磨过的无数个黑夜,看不得世间的疾苦,也容不得人间欢笑。我曾认命了,可是见到景烨以后,我感觉我又活了过来。旁人或许看到的是他今天的光辉,看到的是他过去的光耀,可是我却见过明珠蒙尘,失去光环之后,摔得遍体鳞伤时,也绝不破碎的坚韧。 这才是真正的光。这才是让明珠成为无价之宝的地方,无论经历了多少起承转合,无论是否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依旧绚烂,璀璨。 我只想着,走着走着,背后的宫门就闭上了,再走了几步,就到了使者府,里面短暂地通传了一下,我背后使者府的大门也关上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景烨已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的面前,冁然一笑:“走罢,一起进去。” 我有些怀疑,四下看了看,却看见陌颜在远处和几个穿着南篁服饰的侍者交代着什么。景烨跟着我的目光望了望,明白了我的意思,解释道:“我们先进去,陌颜在外面先挡着一点,方便你们说话。” 第十二章 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 等到进了内殿,我这才明白过来襄渠这么多年来作为军事大国,国力位列四国之首,这让周围几国被压得抬不起头的霸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即使被两国联合起来全力攻打,竟然还能歌舞升平,一力压制。他们说的没错,南篁加盟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急迫结盟的,是南篁自己。 想必作为使者的柏永曦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顺着新帝的意思照做了。我当初迫切地想要拯救因为战火流离失所的灾民,如今再看,天下大乱,却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天下大势,我违背不了,神也不能。 当我看见柏永曦孤身一人坐在位置上时,却还是感觉到一股悲怆。虽然看不出被亏待的迹象,但是入了陌生国都,还不知是敌是友,本来也就是任人宰割了。我看惯了插科打诨的柏永曦,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沉默,甚至是有些阴沉。 他站起来,甚至头也没有抬,只是行了一礼:“见过二殿下。” 我望了望身旁的景烨,恰好他也看向了我。 我向前一步:“柏永曦!” 他蓦然抬头,眸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目光对上的时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潇湘?” 我点点头,认真道:“我没死。蒙襄渠二皇子搭救,已经平安到达了襄渠。这次来见你,只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一切都好。” 柏永曦惊得说不出话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景烨,眸中划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突然伸手将我拽到了身旁,声音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随我回去。襄渠,不待也罢。” 我被他拉得发楞,电光火石之间猛然想起来,柏永曦曾经来过襄渠,专门来寻我,彼时我还是三皇子妃。他武功登峰造极,来去自如,打听些事应当也不难。 他知道我是三皇子妃,甚至可能见过景烨,大概还知道二皇子在中间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狠毒角色。如今景烨代替了胞兄的身份,他一定是误会了,误会我为了保命逃出来,委身于二皇子。而先前他来寻我的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景烨尚还神志不清之时,所以他根本一无所知——我这一来,如果解释不好,岂非露馅,连带着景烨的身份也要暴露了? 我没想到,百密一疏,这一见面,竟然会酿成大错! 柏永曦这样关心于我,我不是不感动的,可是我不能害了景烨。 “我与二殿下并非是你想的那样。”我狠下心佯怒道,甩开了柏永曦的手,转移话题,“回南篁?你不该都知道了么?我不过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冒牌货,侥幸捡回一条命,早已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回南篁?我回不去了。” 柏永曦不怒反笑,后退两步:“好,你要这样自轻自贱,我也不管你了。” 景烨大概觉得这敌意莫名其妙,有什么事情脱离了预期,正挑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外面的门突然开了,陌颜迎面走进来,却一下子顿在了半路,眸中是满满的震惊。 而柏永曦的目光则从我身上挪开,死死地钉在了陌颜的身上。 我被这一变故惊得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他们两个又是怎么一回事。 “襄渠真是——”几个字从柏永曦的牙缝里挤出来,“卧,虎,藏,龙。”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大步走到了陌颜面前,毫不犹豫一拳挥了下去。陌颜竟然躲也没躲,被一拳打在右脸,侧撑在墙上,鲜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柏永曦在异国他乡,本身就是寄人篱下了,我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敢和东道主二皇子叫板,甚至一拳打得襄渠世子吐血。 柏永曦不依不饶上前还要再动手,被景烨赶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拳头:“这里是襄渠,使者请自重!” 柏永曦冷笑:“有的人自己都不想活了,不如早些被打死,省得活着受罪!” 陌颜的脸隐没在阴影当中,如纸般消瘦的身子摇摇欲坠,声音却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极为清晰:“二殿下,放开他。是我自己作孽。” 柏永曦猛得发力挣脱了景烨的手,指着陌颜的鼻子,狠道:“你鬼迷心窍了!一身的武力尽废,根骨尽毁,沦落成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真是冤啊——默默在背后做了这么多,那人根本就不知道!!” 他句句紧逼:“你还手?你倒是还手啊!根骨绝佳的练武奇才,如今沦落到连铁器都提不动!” 陌颜只是平静地望着柏永曦,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师傅不告诉我,不告诉师兄,可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么?我们都是傻子么?师傅一直愧疚不已,在你不辞而别之后,他就毅然隐退,武林盟主之位都传了。他这么多年都在寻找根治你的方法,如今都不知道是生是死!”柏永曦越说越激动,干脆一把扣住了陌颜的脉门,只片刻,脸色大变。 “移花接木,抽骨换血,走火入魔后的蛊王反噬,三个月复发一次,你想死?”他怒视着沉默不语的陌颜,“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自己算算你还有几年好活!” 我这时一下子想起来,柏永曦曾告诉我,他和南蔺溯曾是师兄弟,所以才会这样亲近。他们师傅中间还机缘巧合收了个小师弟,最后也是因为那小师弟出了岔子,师傅才会隐退。 陌颜手上那只有习武之人才会有的老茧,我早就怀疑过,可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提剑。之后无意中撞破他在月夜因为顽疾发作,痛不欲生,我还答应他要保密。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如今再忆,其实与柏永曦极像,原来是师出同门! 原来如此! “二师兄。”陌颜抬起头,擦掉了嘴角的鲜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竟然挤出一个微笑来,“师兄,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不求你与师傅原谅……能够再活着见到你,我已是三生有幸,死也瞑目了。” 第十三章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我万万没想到,这一行还能牵扯出这样的陈年旧事来。陌颜是异姓王世子,父辈是边疆大员,少时本就不在皇城。天下尚武,江湖势大,拜师学艺也不足为奇。 大概每个少年都会有个仗剑天涯的梦。娘武功高强,我自小同她练武,如今再回想那已远去的童年,只觉得蒙上了一层薄雾,再看不清晰了。 我将目光移向陌颜,只觉得他嘴角残留的血印在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在我的印象当中,陌颜是医术高超的,但是或许是因为顽疾,若不是看他手上的痕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习武扯上关系。 我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远在南篁的柏永曦,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是师兄弟。 柏永曦望着陌颜,忽然大步走到一旁,当啷抽出一把佩剑,手腕一转,将剑柄递到了陌颜的手边:“拿着。” 陌颜没有动。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几乎有些失态:“我叫你拿着!” 陌颜抬起头,却笑了:“师兄,我发过誓,这辈子不再提剑了。” “你莫拿骗那人的说辞来糊弄我。”柏永曦又将剑往他的手中塞,“师傅心软,我不一样。” 陌颜却后退了:“我这辈子造的杀孽太多,只能指着这双手来清洗自己的罪。二师兄,你不用再逼我了。” 柏永曦停了手,只定定地望着陌颜。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只怕那宝剑下一刻就要穿透他的心脏。我能感觉到景烨在我旁边也紧绷着身子,周围静得只剩下风拍打窗子的闷响。 可是等来的,却是宝剑落地的声音。 柏永曦丢了剑,闭了闭眸,声音已是平静下来:“我不明白。那个邬葭的皇子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将一辈子都赔进去。” 邬葭的皇子? 邬炀? 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的消息了。我下意识地去看景烨,却正与他对视上,心里一惊,忙不迭地又移开了视线。 无论是我和亲时遇到的那个白萧公子,还是提着宝剑,押着我在暗夜中在皇宫里游走的黑衣客,我对于邬炀的情感是极复杂的。若是没有他,我大概也不会经历那噩梦般的夜晚,可是若没有他,景烨也不会康复,甚至早已死在了亲兄弟的手下。 我也不会忘,邬炀在景烨醒来之后,向陌颜打去的一拳。 陌颜沉默了片刻,却笑了起来:“师兄,那时我没有别的选择。木已成舟,往事已矣,如今我们天各一方,也不会再有交集。” 陌颜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勾起,说不清是乐还是苦:“更何况,本就是我欠他。” 看来这二人的渊源还不浅。 当时我就看出来邬炀和陌颜是旧相识,可听他们的话头,似乎陌颜还在邬炀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他付出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移花接木,抽骨换血,走火入魔后的蛊王反噬……邬葭特闲异术,尤尚毒蛊,邬炀也多次在我面前操控毒虫——我联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柏永曦叹了口气:“罢了。师傅临行前给我留了个方子,我写给你。你就按照这个来抓药,至少……至少能让你下一次不那样痛苦。” 陌颜低声道了谢,回头望向我与景烨,正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叩门声,伴随着侍从的急声:“二殿下,陌世子,边疆来报,陛下急传,请二位速速入宫。” 陌颜与景烨对视一眼,我在他们眼中看见了意外和惊愕。 外面的侍从又道:“大臣们都到得差不多了,陛下派了车马,请二位速速入宫,不得耽搁。” 皇帝派来的车马里自然有皇帝的人,他们又要立即进宫,自然不能带上我。 柏永曦深深地看了一眼陌颜,甚至没有犹豫,突然转向了我:“二位请便。潇湘在我这里,你们尽可放心。” 我一惊,背后已渗出冷汗。他如今以为我攀附权贵,委身于二皇子,误会本就大了。他若是再问,露出马脚可怎么好?景昭就是景烨的事,绝对,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我下意识地摇头:“不必了。我可以跟着那些侍从回去。我们后会有期。” 今日过后,我去小城了却残生,他回南篁扶持南蔺溯,再不会相见了。后会有期?后会无期。 柏永曦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景烨却抢先一步开了口:“既然她这般说了,那我们便告退了。恕我怠慢了,使者请稍歇息片刻,等宫中事毕,我再来探访。” 陌颜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一个谎言,要靠无数个谎来圆。我回想曾经的日子,柏永曦从来没欠我什么,还救过我这么多次,如今就要永诀了,竟然还是这样的不欢而散。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曾经那插科打诨的日子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每个人都注定要独自行走这漫漫人生路。 在乱世当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曾经的理想,曾经的抱负,一下子都被打得粉粉碎,只剩下前路未卜。 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平呢?为什么他们会将景烨这样好的人逼得奄奄一息,为什么朋友会反目,为什么情人会失散,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绝望和苦难?我一霎感觉狼烟烽火离我其实并不遥远,鼻尖一酸,不知道是为了一片焦黑的土地,还是为了即将与朋友永别的难过。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我来到南篁城门外的场景。无数人死了,很多人还活着。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利箭破空的声音里,沾满泥泞的手在城墙下留下证明一个人还活着的最后印记。我还记得那天瓢泼的冷雨,那样大,那样急,那样伤,可是却浇不灭我眼角的湿热。 我伸出手,去扣那坚固的城门,去扣那冲车也冲不破的铜墙铁壁。我身后是无数人哭出来的海,一时之间,我分不清它们到底是雨,是泪,还是洪水。 他们会因为那一点儿可怜的权利将天下搅得一团乱,为什么战争会存在,让这么多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利益,利益,利益。最终得益的人是谁呢? 第十四章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我没想到的是,混在侍从当中入宫时,我忽然在闹市当中被人拽住了手腕,硬生生地拉进了拐角。 我本想要挣扎,两指已经扣住了那人的命门,抬头却对上了柏永曦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感觉头痛欲裂,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我要怎么来圆?我要怎么为景烨遮掩?我不能害他,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能在我身上出岔子。 “潇湘!你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柏永曦说,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你说你攀附权贵,假冒公主,为的是荣华富贵,我却不信。我不信你这样一个,跪在城门口,大风大雨里,敲了几天几天门的人,会干出这样的事。” 他望着我,似乎想要在我这里寻求一丝希望:“你是有苦衷的,是吗?” 苦衷?我为的确实是能够让这些灾民入城,可如今灾民入城了,这天下,却再没有可以一处干净之所能够让他们生存了。我已经是南蔺溯的手下败将,再说这些,也都没有意义了。 我甩开柏永曦的手,只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用你。边城涌入的灾民指控我的罪行,可我早有准备,也当够了这个长公主,金蝉脱壳,现在不是还活得很好?” 小巷阴暗逼仄,把喧闹和阳光都挡在了外面。柏永曦的面容隐没在青灰色的影子里,一双眼睛里却没有没有怒火,只是平静地与我对视:“你确实是早有准备。你现在只要回答我,如果你只是要金蝉脱壳,逃出南篁,何必又要拿我的两个人皮面具来自首,把自己冒名顶替的罪名给坐实了?” 我没想到他连这个都已经知晓,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他见我不说话,又道:“在灾民入城之后,没过多久你就自曝身份,而这两张面具又是许久之前你向我讨要的,可见你已经为此事规划许久。” 我一霎那好像感觉自己被柏永曦看得明明白白。他向我走近一步:“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南潇湘,你只是用了这个身份,让灾民进城。你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法场之上,也从来没有计划过什么金蝉脱壳。对吗?” 我被他逼得后退,背脊靠在了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一股湿冷一霎那渗透了我的衣衫,涌进我的四肢百骸。 这一路推下来,我被他算得明明白白,根本无法辩驳。 他知道得太多了,这些事情我以为我瞒得天衣无缝,可如今,看透的不仅仅是南蔺溯,又多了一个柏永曦。 “够了。”我说,无尽的恐惧像是疯长的野草,死死缠绞住我的心脏,“我不想再和你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永远不会回南篁,更不可能跟你走。” 柏永曦在我的面前停住了,我抬头望着他。我们离得那样近,近到我伸手就能将灌满内力的掌打透他的心口,近到他只要低下头,就能将我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我不甘示弱地望着他的眼睛,借此来掩饰我此刻的心虚。 他突然认真道:“二皇子待你好吗?” 我万万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更来不及多想,稍一犹豫,只默然点了点头。 柏永曦又看了我半天,好像在试图确认我这个点头的真实性,良久突然叹了一口气,往后一退:“罢了。既然如此,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一退开,我的压力一下子松懈下来。 我也飞速理清了思路。柏永曦刚刚开始可能以为我是被迫委身于二皇子,可是如今他推断出我本来并没有要在法场上逃跑的意图,更加不可能事先勾结。那这冒着两国结盟风险劫法场的意图,就还能有许多种解释了。 最坏的可能是他已经猜出了什么,但他却并没有将这种猜测宣之于口,只是轻轻巧巧地带过,转而问我今后的打算。 我略一思索,并没有隐瞒:“今后我大概会去一个清净的地方了却一生,远离这些是是非非罢。” 柏永曦大约是被这个答案惊了一惊:“你——二皇子难道对你并无其它所图吗?” “这也是二殿下的意思。”我说。 我明白他话中所指。 景烨对我——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形容我现在的感情,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意思。可是从今往后,他去战场拼杀,我去偷一生清闲,大概就像是陌颜口中所说的天各一方,有各自的使命,想来,就算是有感情,也不会再有结果了。 柏永曦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沉默了片刻,只道:“我知道溯哥在此事上一定有做得不妥之处,可恨我身在襄渠,不然拼死也要救下你。是我疏忽了,好在你如今没有大碍,今后也有了打算,我也稍稍放心了些。” 他忽然又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潇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长相和长公主一模一样,先帝又对你宠爱有加……你既然一直知道自己的年龄对不上,那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别的可能?我对自己的相貌其实并没有什么认同感,娘亲的家里没有镜子,进了皇宫后为求自保,我又天天抹了泥巴,装疯卖傻,对于一个我未曾谋面,在别人传闻中和我长相相似的人,我确实没有太大的感受。 别的可能——我并非是没有想过。这位潇湘公主于武林盟主有婚约,二人可能也有那么一段过往,也有过传闻说,她曾诞下一子。 只是,传闻中的孩子,是个男孩。 我摇了摇头:“大概是不可能的。我的生父是楚睢的皇帝,娘亲孤零零一个人将我拉扯大,将我送入宫后就去世了。” “抱歉。”柏永曦似乎害怕提到我的伤心处,没有再说下去,“既然如此,我不会叫你为难。今后若是有什么我可以帮上的地方,可以来南篁寻我。我们,就此别过。” “珍重。” 第十五章 雪片与风鏖战,诗和雪缴缠。一笑琅然。 太子一次下手不成,再下手就难了。 我再次找到了柏永曦,求他舍我一张面具。行走边疆,在军营之中,若是可以,我想要用一副男相。 他却有些抗拒,人皮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扎个对穿。良久,他才问:“值得吗?” 我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此生无悔。” 柏永曦似乎有些焦躁,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撑在柜子上,又回头看我。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今天要用刀子把心剖开来给他看,他才会放过我似的。 他终于还是把手从柜子上放了下来,走到我的面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和溯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可既然你活着离开了,就不该再回去。”他咬着牙说,走到我的面前,“你大概还不够了解他。他想要的,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他想要除掉的,即使鱼死网破也会把猎物折磨到死。” 他望着我,抿了抿唇:“我曾告诉过你,他是我的师兄,而故事中的那个小师弟,就是陌颜。我们如今散落天涯,当初却是朝夕相伴,对彼此的脾性都很是了解。” “你不该回南篁。”他重复,咬死了这几个字,“你真的不该回去。” 多少次辗转于生死,他见过我失魂落魄,也见过我黼衣方领。大雨曾淋湿我的额发,打湿他的眼眸,可不变的是手中举起的弓箭,一箭,贯穿了我过去的记忆,将无数飞旋的金色的光圈扎入厚重的黄土,尘埃落定。 一句谢谢在我的喉咙里打转。我认真地说:“柏永曦……多谢,可我意已决。若是你实在有难处,我便另想办法。不过无论你今日帮不帮我,过去的,现在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必会回报。” 柏永曦这一次却没有很快地答复,只是盯着我的眼睛。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子的缝隙,照在他的侧颜,像是一条血痕,从他的额头贯到嘴角,将他的眼睛切割成两半,染作了一种奇特的红色。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罢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做的人皮面具更加隐蔽了。给我三日,如你所愿。” 我报以笑容:“多谢。” “我真不知我为何要答应你。”他苦笑道,“你得记住,千万不能暴露。若是你暴露了,溯哥一定会发现是我替你易的容,连带着我也要遭殃。” “也算是朋友一场,别把我害死了。”他勉强也露出一个笑容,一转头,落日就滑落到他的肩膀上了。 —— 柏永曦将那张人皮面具覆盖到我的脸上之前,还带着几分担心。 我坐在椅子上,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微微透着几分柔光,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我形容不出来,却没由来地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比喻——宿命的味道。 我在南篁时常和柏永曦拌嘴吵闹,可是现在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好像有些说不出口了。大概他也一样。 他望着我,突然开口:“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故作轻松地回应他:“怎么又问?现在反悔又怎么样,总不能叫你白忙活一场。” 他的唇角弯了一弯,可很快又绷紧了。他抬头望着天上的飞鸟,在青天自由自在地翱翔,翻卷,最后化作远方绽开的墨点,和山水画融为一体,再分不清了。 柏永曦面具下的脸会是什么样呢? 他低声说:“我倒希望是白忙活一场,现在就把这东西撕个粉碎。” “一旦戴上了面具,就很难再拿下来了。”他说,“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在角逐自己,期盼着能活成自己,你却成日不是黄泥覆面,就是易容顶替……我是迫不得已,可你还有选择。” 我笑着摇头:“可这就是我选择的。我一面痛恨奋斗,一面又痛恨平庸,大概我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就让我矛盾下去,让我沉溺在这种纠葛当中,总比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死去要好。” 他似乎被我说的话触动,目光复杂。 “你听好。”他深吸了一口气,“戴上面具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你能承受,全身心地接受另外一个身份吗?你能全身心地将你自己和过去割裂开,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吗?” “我不会后悔。”我说,站了起来,认真道,“柏永曦,若是你想要摘掉面具,那便摘掉。你的人生不必活在另一张脸背后,你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无论你面具后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都不会感到诧异,因为那就是你,你不会因为一副皮囊而改变。” 他略微迟疑一下,手忽然动了。我来不及躲闪,脸上就被冰冰凉凉的人皮面具覆盖。 他在我的脸上抚平了褶皱:“好了,你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戴面具……还另有原因,只是不能告诉你。”他笑起来,这次笑得真心多了,“若真有拿下面具的那一天,你可千万别被吓到。” “怎么会?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被吓到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可以许诺的东西。 他接过话头:“你若是被吓到了,得叫我一声哥。” “好啊,想占我便宜。”我作势要打他,被他一闪身躲过了。 他举着手,哈腰退了三步远:“罢罢罢,这次回南篁,我们就是陌路人了。别露馅了。” 我低头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也不再是曾经的潇湘。 “面具的边沿被我特殊处理过,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可一旦被划破,就很难修复了。”他指了指我的耳边,“所以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免得要找我重做。” 我道:“你戴着面具,不也天天舞枪弄棒的?” 他一噎,瞪大了眼睛:“你和我比?我的面具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你就一张,要是坏了,不还是我的麻烦?” 我想不出话语来反驳他,装作敷衍地点了点头。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似乎格外地絮叨,“那个什么二皇子非去打仗,你在城里歇着就行了,别没事找事……” 我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感动:“我知晓了,你也要保重。”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沉默了片刻,带着笑道:“走。” 我展颜,挥挥手:“走了。” 第十六章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漫天的箭都化作了一场晶莹剔透的大雨,酣畅淋漓。而他拉我上马,两侧风云变幻,天地混沌,却都与我们无关。 他的唇大概被风吹得有些发冷,可是却又那么炽热,热得发烫,烫得我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融化了冻成冰锥的思绪,也让我的眼泪一霎决堤而下。 我不会再和他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这句话在我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一直没有说出口,直到今天,直到方才,终于冲破牢笼,生出双翼,乘风而起,留下我兴奋地喘息着,在这场充满血腥气味,幻灭的梦中遨游。 “好,我带你走。”景烨在大雨淋在我身上之前,手中的宝剑为我披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盔甲,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朗。 他的嘴角扬开了一个笑容,在我的眉心又轻落下一吻:“潇湘,我心悦你。” 我在他的眸中看见了一汪碧水,映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那一霎,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我与他相拥在水面上摇曳的石桥上,所有的苦难都好似灰飞烟灭,无踪无影。 当—— 一阵金属撞击声将我拉回了现实,我还没有忘记他肩头被插入的一箭,也没有忘记我们还在战场,还在逃亡。我从景烨的手中将剑取了过来:“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手上有伤,放心驾马,背后有我。” 景烨只是一愣,但很快就就松了手,我一翻身跳到马背之上,咬住了在风中舞动的乱发,念动剑出。 这一次我并非是孤独地作战。阿娘,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不会忘,一次一次在竹林里爬起来的痛彻心扉,也不会忘记一个又一个在黑暗当中度过的夜晚。练武的时候是苦的,是几乎夺去我半条命的,我无数次满身是伤蜷缩在角落里,无数次问自己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阿娘不会害我,她大概只是希望我能够在这个乱世当中活下来。 我不会忘。我走过深山老林,走过琼楼玉宇,黑色的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暗箭从四面八方来,每一道伤疤都是我格开利矢的资本,只有在黑夜中行走过,我才能真正体会到光。 当我举起手中的剑,它就成了我的眼睛。 多年训练而成的本能让我抬起了手,久违的战意带着一丝丝的痛意,在我的心脉游荡,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孩子,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当剑背的寒光映上我的眸,我在其中看见了那个在楚睢皇宫里失声痛哭的孩提,看见初入襄渠不知所措的身影,看见来到南篁四处漂泊的自己,而后,一刹那,一切化作一声与利矢碰击的巨响。 火星四溅。 星子落在尘世,化作火海,卷得地上的黄沙推着马蹄,撞入一场肆意的风。 耳畔的风化作指引我格挡的音律,牵着空中划过的光弧,撞开汹涌的寒流,将面前的世界撕作千百万片。换作是曾经的我,我大概会害怕,大概会感到畏惧,可是今日的我并没有。相反,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以及那种和所爱之人并肩作战的快意。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也是我这辈子习武,第一次感受到手中的剑的轻盈,好像一掂,它就会生出翅膀,飞上半空,像是神话一般,化作一条银龙,漫天利矢都不在话下,吞云吐雾之间就能将其一网打尽。 景烨的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冲出了厚重的宫门,在落锁的最后一刻冲出了那抹深重的红色,踏入自由的天地。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我落回到马背上,侧坐在上面,景烨回过头来。他肩上的箭还没有拔,鲜血微微染红了他的袍甲,可他却是笑着的,眸中炫光流转,顾盼生辉,似有明月镶嵌,又似艳阳高照。 其实今日的天气其实并不好,可是此时整片厚重的云都好像被他点亮了,点燃了,一霎变得璀璨夺目,焕发出七彩的颜色来。而他在这幅仿佛被真火烘得通红的画卷当中仿佛是乘祥云天降的神明,所有的光都簇拥着他,所有的美好都环绕着他。他便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也成了我眼里的一切。 马儿跑到转角,变慢了下来,在颠簸当中,他回过头来,突然伸手将我揽进怀里。这样亲密的动作,其实我们并非是第一次做,可是我却还是心跳莫名。 他一转身,我便又回到了马头:“潇湘……抱歉,我来得太晚了,这句话也说得太晚了。” 我摇了摇头,手掌终于贴上那张我日思夜想了无数个昼夜的面孔:“你没有错。我以前说过你不必自责,如今还作数。过去的事情阴差阳错,便让它过去罢。我要同你走,我不能再和你分开。” 景烨的眸光微微闪了一闪。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呼吸的微滞:“方才是我太激动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一线,况且……此行我们去的还是南篁。” 他还在为我着想。 确实,在南篁与景烨重逢时,我被绑高台,屠刀架项,要我重返故地,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与事。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 我摇了摇头:“我在南篁时去过许多地方,甚至背过他们的舆图,能为你提供许多帮助。且我在南篁的境遇并不同你看见的那样差,至于面容一事,我知道一人极善易容,到时可以免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景烨盯了我半晌,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正要败下阵来扭头看前方,却被他再次紧紧拥住。我一霎仿佛又回到了与他新婚燕尔的那天,我坐在椅子上,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唤我潇湘。他那样瘦,身体好像被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可是他的魂灵却那样坚定,坚定到透入我的心里来,让我也跟着安定下来。 他附在我的耳边,好像有些精疲力竭,却又带着几分喜不自胜:“潇湘。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场梦么?” 第十七章 一击九千仞,相期凌紫氛 我不敢回答他,因为我也害怕这是一场梦。我怕我一开口,他就会化作泡影,我说过的话也会像是地上破碎的箭支那样,再一次变成扎向我心口的利刃。 愈合的伤疤下,好像又有几根细针作祟,刺痛莫名。 风吹得他的目光变得湿润起来,心脏在我的胸口剧烈地律跃。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悸动,连午夜梦回在无数阴影当中辗转后惊醒也不曾有过。我感到鬓角的汗水,滴落在我的心口,泛滥出一片光的海洋——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他的眼睛还在呼吸,还在说话。 风这样大,他不眨眼,我也不眨眼,他不继续问,我也不回答。我在恍惚当中仿佛可以听见两重心跳,透过风帘,又能这样清晰地看见两颗鲜红的心脏,像是两颗丰硕的菩提子,裂开火一样的甘甜。 在风停下来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好像真的翻滚起来。 神使鬼差地,我向他去,他向我倾。我的鼻尖和他的撞在了一起。我感到那团大火在我的胸腔里燃烧了起来,五脏六腑都成了木柴,架得那团火没过了我的头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过去的人生,一直在刀剑上行走,从未停歇,从未放纵。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也不知道什么才是错,从记事开始我就顺着别人的心意,成为别人期待的模样,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可是在这一刻,我感到我的身体脱离了大地,卷入了头顶的蔚蓝。我分明闭上了眼睛,却比任何时候看到的东西都要多。 过去,现在,未来,阴影,光亮,丑恶,瑰丽,黑色,红色,我在未知的四罗天地中,像是一只真正的飞鸟,向前,再向前,而我的过去被撕成一条一条五颜六色,在风中飘摆的绸带,从我的身边穿梭而过,拂过我的羽毛,掠过我的尖喙,吹过我的双眸,我千疮百孔,我洁白无瑕,我伤痕累累,我扶摇直上。 在彩带的尽头,我看到了另一个灵魂,它支离破碎,它残破不堪,可是它又是那样地光彩夺目。我该猜它是雷雨揉捏而成的,若非雷雨,它又怎会绽放出比飞鸿更艳丽的柔光? 这一刻,翅膀也不再重要了,我从躯壳中一跃而出,坠入了他的眸中。他松开了我的肩膀。我发现我在剧烈地呼吸,发现我真的活着。 我没有死在楚睢的皇宫里,我没有死在襄渠的路中,我没有死在南篁的刀下,我还活着,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坐在景烨的马上,我还有他,他还有我。这就够了。什么都不要紧了。 从他掀开我盖头的那一刻起,我和他的宿命大概就被上天注定了,红线将我们牵连在一起,什么都没办法剪断我们的缘线。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意识到,我是这样深爱他,爱到彻骨。他的眸,他的发,他的指,他的唇,他的一切,都无数次地在我的梦里出现——我想要走进他的世界,想要和他走余生的路。 这个念头是那样清晰,清晰到棱角分明,扎进我的胸腔,陷入我的心口,悦动,再悦动,是这样真实地存在着,从未消失。 我环绕着他的脖子,当他的指贴上我的脸颊,我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潇湘。”他眸中的光在半空中滑过一道碎彩,像是我走进南篁时,那一路盛放的玉兰花,延展而开,簇拥着我向前去。他紧紧把我拢在怀中,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我坐在椅子上,他站在我的身后。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笑容,也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拥抱。 景烨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潇湘,我前世修了几辈子的福,才能今生遇到你?” 我摇了摇头,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仿佛所有的云彩都化作了光雨,淋去了我满身的尘埃。我从未感到身体如此轻盈过。 “不仅是今生……”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这一世,下一世,千千万万世,我都要遇见你。” “哪怕我因此将几辈子的气运都用尽了,我还是要遇见你。” 我看见他眸中的火又一次潋滟起来:“一千年,一万年,几千里,几万里,我都会乘着红色的车马,凤冠霞帔,嫁与你。” 我想,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我想,够了。 真的够了。 我这一辈子都苦难已经太多了,也太累了。 去往南篁的路,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未来的路还这样长,还这样难,可至少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抓住了他指间的马缰,一如当初接过他递过来的手中绥,原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原来一切都从很久很久以前有了答案。 有些东西抓住了,就放不开了。有的东西收下了,就丢不掉了。 有的人见过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第十八章 此心随去马,迢递过千峰 太子一次下手不成,再下手就难了。 我再次找到了柏永曦,求他舍我一张面具。行走边疆,在军营之中,若是可以,我想要用一副男相。 他却有些抗拒,人皮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扎个对穿。良久,他才问:“值得吗?” 我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此生无悔。” 柏永曦似乎有些焦躁,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撑在柜子上,又回头看我。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今天要用刀子把心剖开来给他看,他才会放过我似的。 他终于还是把手从柜子上放了下来,走到我的面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和溯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可既然你活着离开了,就不该再回去。”他咬着牙说,走到我的面前,“你大概还不够了解他。他想要的,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他想要除掉的,即使鱼死网破也会把猎物折磨到死。” 他望着我,抿了抿唇:“我曾告诉过你,他是我的师兄,而故事中的那个小师弟,就是陌颜。我们如今散落天涯,当初却是朝夕相伴,对彼此的脾性都很是了解。” “你不该回南篁。”他重复,咬死了这几个字,“你真的不该回去。” 多少次辗转于生死,他见过我失魂落魄,也见过我黼衣方领。大雨曾淋湿我的额发,打湿他的眼眸,可不变的是手中举起的弓箭,一箭,贯穿了我过去的记忆,将无数飞旋的金色的光圈扎入厚重的黄土,尘埃落定。 一句谢谢在我的喉咙里打转。我认真地说:“柏永曦……多谢,可我意已决。若是你实在有难处,我便另想办法。不过无论你今日帮不帮我,过去的,现在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必会回报。” 柏永曦这一次却没有很快地答复,只是盯着我的眼睛。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子的缝隙,照在他的侧颜,像是一条血痕,从他的额头贯到嘴角,将他的眼睛切割成两半,染作了一种奇特的红色。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罢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做的人皮面具更加隐蔽了。给我三日,如你所愿。” 我报以笑容:“多谢。” “我真不知我为何要答应你。”他苦笑道,“你得记住,千万不能暴露。若是你暴露了,溯哥一定会发现是我替你易的容,连带着我也要遭殃。” “也算是朋友一场,别把我害死了。”他勉强也露出一个笑容,一转头,落日就滑落到他的肩膀上了。 —— 柏永曦将那张人皮面具覆盖到我的脸上之前,还带着几分担心。 我坐在椅子上,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微微透着几分柔光,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我形容不出来,却没由来地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比喻——宿命的味道。 我在南篁时常和柏永曦拌嘴吵闹,可是现在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好像有些说不出口了。大概他也一样。 他望着我,突然开口:“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故作轻松地回应他:“怎么又问?现在反悔又怎么样,总不能叫你白忙活一场。” 他的唇角弯了一弯,可很快又绷紧了。他抬头望着天上的飞鸟,在青天自由自在地翱翔,翻卷,最后化作远方绽开的墨点,和山水画融为一体,再分不清了。 柏永曦面具下的脸会是什么样呢? 他低声说:“我倒希望是白忙活一场,现在就把这东西撕个粉碎。” “一旦戴上了面具,就很难再拿下来了。”他说,“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在角逐自己,期盼着能活成自己,你却成日不是黄泥覆面,就是易容顶替……我是迫不得已,可你还有选择。” 我笑着摇头:“可这就是我选择的。我一面痛恨奋斗,一面又痛恨平庸,大概我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就让我矛盾下去,让我沉溺在这种纠葛当中,总比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死去要好。” 他似乎被我说的话触动,目光复杂。 “你听好。”他深吸了一口气,“戴上面具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你能承受,全身心地接受另外一个身份吗?你能全身心地将你自己和过去割裂开,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吗?” “我不会后悔。”我说,站了起来,认真道,“柏永曦,若是你想要摘掉面具,那便摘掉。你的人生不必活在另一张脸背后,你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无论你面具后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都不会感到诧异,因为那就是你,你不会因为一副皮囊而改变。” 他略微迟疑一下,手忽然动了。我来不及躲闪,脸上就被冰冰凉凉的人皮面具覆盖。 他在我的脸上抚平了褶皱:“好了,你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戴面具……还另有原因,只是不能告诉你。”他笑起来,这次笑得真心多了,“若真有拿下面具的那一天,你可千万别被吓到。” “怎么会?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被吓到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可以许诺的东西。 他接过话头:“你若是被吓到了,得叫我一声哥。” “好啊,想占我便宜。”我作势要打他,被他一闪身躲过了。 他举着手,哈腰退了三步远:“罢罢罢,这次回南篁,我们就是陌路人了。别露馅了。” 我低头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也不再是曾经的潇湘。 “面具的边沿被我特殊处理过,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可一旦被划破,就很难修复了。”他指了指我的耳边,“所以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免得要找我重做。” 我道:“你戴着面具,不也天天舞枪弄棒的?” 他一噎,瞪大了眼睛:“你和我比?我的面具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你就一张,要是坏了,不还是我的麻烦?” 我想不出话语来反驳他,装作敷衍地点了点头。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似乎格外地絮叨,“那个什么二皇子非去打仗,你在城里歇着就行了,别没事找事……” 我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感动:“我知晓了,你也要保重。”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沉默了片刻,带着笑道:“走。” 我展颜,挥挥手:“走了。” 第十九章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景烨在门外等着我。 我出了门,一阵沁凉的风就和我撞了满怀。旋飞的柳叶吹落在良驹的红鬃毛上,马儿正低头饮水,牵马人正附身在木桩上系缰绳,一身骑装,发带高束,忽然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回头望我。 他回过头来,整个世界的光影都在地上铺展开来,如彩云一般拥至我的脚下,在风中氤氲潋滟。我走到他面前,他没说话,伸出手,似乎想要碰碰我的脸。 我突然没由来地一阵紧张。这是我第一次为我的相貌感到不安,儿时承娘亲膝下,还是个孩童,不知美丑何物,后来入了楚睢皇家,一心想的都是保命,黄泥一抹,装疯卖傻,和亲以后,平日里连人都见不到几个,更是不会在意。 之后流落南篁,这张脸赋予我另一个身份,也正因为如此,我对我的脸从未有过什么归属感。 今天再戴上假面,面对柏永曦时,我坦坦荡荡,没什么留恋,可是站在景烨面前,却好像凭空生出一块大石,压在我的心头。 我望着景烨,我却感觉自己看不懂他的目光了。这张脸……他喜欢吗?他会在想什么呢?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的手最后落在我的肩上,他轻轻唤了一声:“潇湘。” 我猝不及防被他拥进怀里。 马儿微微抬起头,湿润的目光慢慢转过来。在它的眼睛里,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倒影,看见了我的内心。我突然发现我是那样爱他唤我的名字,好像他已经把潇湘两个字在唇齿之间演练了千百来遍,每个字都带着花香,乘在风中,吹递进我的心房。 一声唤,春暖花开。 他紧紧拥着我,我感到心跳加速,生疏地将手环住他的腰。他贴在我的耳边,我微微偏过头,突然看懂了他眸中的情绪。他说:“潇湘,你其实不必委屈自己。” 我感到心口有什么地方被轻刺了一下。 这……叫委屈吗? “我其实有能力护住你。可我知道你大抵不愿。潇湘,你总是委屈自己却不自知。此一去你作男装,又要用假名,扮他人……会很累的。”他用指腹轻轻贴过我的耳根处,正是人皮面具的贴合线,此时已经淡得完全融入了我的肤色,他咬着这几个字,又说了一遍,“会很累的。”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累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想的是竹林中一夜吹倒的屋棚,是雷雨里永远不会回来的亲人,是星空下永远找不到的那条路,是在未来云谲波诡的战局,是无数午夜梦回,让我惊醒的血色。方才从柏永曦那里出来,我害怕的是自己能不能在战场上为他出谋划策,害怕的是自己会不会成为他的拖累,害怕他会不会嫌弃自己的女扮男装—— 可是,我累吗? 景烨望着我,眸中填满了心疼:“我记得,你说过你想要仗剑天涯,过逍遥日子,你不必顾忌我,若是想要,那就去。不必跟着我,这一路困难险阻不会少,我那天冲动了,带你走是我考虑不周。” “我知道你能做到,可是这太苦了,我不想要你跟着我受苦。”他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潇湘,那时的我虽然心智有损,可我还是依稀记得一些片段的——那日我在车上看见你,迎我的妻。看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了你是我的妻。我抓着绥绳,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将它递给你。递给我的妻。”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像是在回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新婚夜后,我起身看见你趴在桌上睡着,我想要把被子给你披上,只可惜被打断了。可是潇湘——足够了,能让我遇见你,让我在那一段最黑暗的夜里,遇到你,已经足够了。我把绥绳递给了你,你不必永远握着,谁都不该是谁的束缚。” “潇湘,你武功卓绝,文采出众,你合该活得肆意,该活得潇洒,在江枫渔火,在火树银花,在团花簇锦……我把绥绳给你的时候,我想的是——你该驾着车,翻上马,热烈的风会吹开你的盖头,潋滟的光会洒满你的嫁衣,你会向前飞奔,你会乘风而起,你会在马儿的嘶鸣当中停在江河岸边,足下波如连山,浪似千川,回头眺望,人间清欢,万家灯火。” “潇湘,我想要你畅所欲言,畅所欲为,从心所欲,心想事成。” 畅所欲言,畅所欲为。 从心所欲。 ……心想事成。 我感到眼眶一烫,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霎破茧而出。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很坚强……可是潇湘,你今后的路还这么长,你要为自己活,不必委屈自己。我后悔了,我看到你今日的扮相,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你委屈自己,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用一个陌生人的名,竭尽全力又去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太累了。潇湘,太累了。” 我一眨眼,眼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从来没有人说过,你太累了。 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说过。一次都没有。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长街的孔明灯点燃了夜空,一次次烫穿我在皇宫角落里的视线。我习惯了跌倒,赶路,甚至习惯了逃避,逃跑,有时也会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的碌碌,可是我忘记我其实是可以累的。 我的夫站在咫尺的距离,告诉我,你太累了,不要去边疆了。他后悔了。 可是啊,景烨,你就不累吗? 我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额抵着额,没有什么再能将我们分离:“景烨,景烨,景烨。” 我一遍遍将含在嘴里的名字磨出来。 我搂得更紧:“你后悔了?可我不后悔。景烨……我早就想过了,那日我就想好了,我想和你过。是啊,今后我的路还很长,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无论是还有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和你共乘一骑,渡万水千山,看万家灯火,一起潇洒,一起肆意,一起从心所欲,一起心想事成。” “夏雨雪,天地合,亦不与君绝。” 第二十章 四面青山花万点,缓风摇橹出池州 我想了许多新名字。 其实我本不该如此纠结,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又无人问津——可如今不一样了,我会想到他,会在乎他的看法。 突然有个时时刻刻关心我的人出现,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 景烨白日里还是会去上朝,下朝了就会在书房里读书议事,然后就会来找我。他爱坐在我身边,有时也不做什么,只是望着我,一直把我望到满脸通红。 我从没想过,有一个人也能将我的心绪影响到这个地步。满脑子的苍生大义,勾心斗角,权谋生死,突然被儿女情长占据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日午后,我福至心灵:“就叫萧向。和我本名也很接近。” 景烨望着我,眼角弯弯,突然伸手把我抱在怀里,捉着我拿着狼毫的手,在柔软的宣纸上压弯了笔尖。透亮的墨迹在纸张上游走,晕染开他身上带着的,一股好闻的清香。当墨香也跟着缠绵过鼻息的时候,我定睛看清了,他握着我的手,写下了萧向两个字。 两股气息绕在我的指尖,一路旋进我的心尖,我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知觉的暗哑:“景烨……” 我侧过头,看到他专注的目光,自始至终仿佛粘在了我身上。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一下,勾皱了宣纸。纸张窸窣,不像是磨在指上,倒像是擦在了我的心口。我的目光一飘,朦胧之中发现方才写下的字好像被大雨淋湿了,一开始笔画清晰,到了最后早已凌乱不堪。 我晕晕乎乎地想要把笔放下,他却突然松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把我往他那侧微微一带。 毛笔啪嗒掉在桌上,细密的吻就落了下来。 我被抵在桌上,他揽着我的肩,很快让我转过身来。桌前的窗户外洒来温暖的阳光,慢慢随着我的仰身,一寸一寸漫过我的发丝,眼角,眉梢,脸颊,唇角,耳根,直到将我整个人淹没其中。视线金茫茫的一片,我没有睁眼,只是任由着花香和墨香的气息托着我,簇拥着我,吻着我。 我感到他的指变得紧绷起来,于是也伸出手,圈住他。无意之中,指腹贴上他的耳垂,感到温热温热的。他的气息萦绕着我,他的唇齿之间轻轻衔着一个名字,没有宣之于口,我却能听见,听得很清晰。 潇湘…… 潇湘…… 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温和炙热。我感到外衣的搭扣松开了,顺着肩膀滑到臂弯。 我情动了。他亦然。 可是,他却突然呼吸一窒,拉着我坐起来。我睁开眼睛,微微喘息着,不解其意。 景烨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眸中水雾还没有散去,声音沙哑:“抱歉……是我唐突了。” 我能看出他脸上的局促,一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了?” 虽然因为我装疯卖傻的缘故,没有嬷嬷来教我如何与夫君相处,可我也知道这不算逾礼,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三拜九叩,明媒正娶。 他在桌前倒了一壶凉水,抬头一饮而尽,似乎是定了定神,而后大步来到我面前,很小心地替我把外衣拉起来,扣起来:“我……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要准备什么?”我问他。 他似乎有些纠结,目光微微移下,很快又转到我的眼睛上:“大军开拨之际,天下将乱……这个时候,不适合怀有身孕。” 我一愣,没想到是这个顾虑。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别人都是怎么做的? 我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楚睢贵妃宫里看到的:“好像……可以用避子汤的。” 景烨蹙起眉头,似乎在认真斟酌这个可能性,但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摇了摇头:“之前好像听说过这个对女子身体有损伤,不可以。”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我对这方面也不太了解,那要怎么办?我求助一般地望着景烨,却发现他好像也有点一筹莫展。 我道:“那……找个人问问?” 景烨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以前忙碌政事,读书写字,拉弓练剑,后来又因为心智有损,这方面也着实没有接触过。” “而且……”他又道,轻轻替我捋开一缕散开的青丝,“潇湘,前路未卜,我不能因为一己之欲断送你的后路。” 我摇了摇头,拉住他的手:“可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他回握住我,突然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战场刀剑无眼……万一,哪一日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呢?” 我倏然抬起头:“不会的。” 我感到一阵心慌,即使我知道这只是假想。 “我也只是说说,你别紧张。”他安抚道,“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让自己有性命之忧,好么?” 他的眼睛里似有光芒闪烁。我漂泊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触碰到了彼岸,有了家的感觉。我不会放手。我也不想要再失去他了。 大概是情动的缘故,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变得有些难以控制,这么几句话竟然差点要引出我的眼泪来。 我认真地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景烨低头望着我,捧着我的手,贴在心口,像是在呵护一件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复而望着我:“洞房花烛夜我错过了,是我怠慢着,欠着你。今日仓促,怎么能这样随便呢。” 我心头一热:“其实……无妨的。我也懵懵懂懂,那时年纪也小,你不必一直挂念着。”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能真的与一个人有了相伴终身的羁绊,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我是这样迫切且热切地想要了解他,亲近他,想要与之共度余生。 我花了很久很久,在黑暗当中摸爬滚打,祈求一丝光明。我在岔路前无数次迷失了方向,走了很多崎岖不平的路,渡了很多暗流汹涌的河,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可是如今我才惊觉,原来身边有一个人,这感觉竟然这样好。原来在内心的深处,我也是渴望有个同伴的——有一个爱人的。 我同他十指相扣:“无事,既然这事我们都不太明白,那我随殿下一起慢慢学就是了。” 我认认真真:“也不急,还有一辈子呢。” 他再次笑起来,握着我的手,俯身在我的眉心轻轻一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欢愉:“别叫我殿下。” “湘儿,叫夫君。” 第二十一章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接下来的几日我就开始以男装示人了。从此以后,南潇湘死在了回襄渠的路上,而军中多了一个叫做萧向的幕僚。 景烨指给我一个侍女,唤作丽歌。他告诉我,她是府中暗卫出身,甚至知道他并非是真的二皇子,所以不必担心暴露身份。 “今后你女扮男装,身边没个人照顾多有不便。思来想去,她是可信之人,也有武功傍身,可以帮到你。”他说,“若是你用着不顺手,我再去寻别人。” 我摇摇头:“无妨的,多谢。” 景烨笑起来:“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了。” 当我真正见到这个丽歌的时候,还是被惊了一惊。我本以为会是个训练有素的侍卫,没想到小姑娘花裙素髻,巧笑嫣然,眉眼弯弯。怎么看都看不出来,这人居然是侍卫出身。 她向我一礼,脆生生喊了句:“皇子妃娘娘!” 我一愣,景烨无奈道:“好好说话。” 丽歌吐吐舌头:“萧公子。” 我点了点头,望着她,恍惚之间又想起红穗来。我把酸楚的心情按了一按,如今的我不再需要短时间内立威,也没有八面受敌,开口温声道:“不必多礼。” 景烨看看我们,大概知道也要给我们些时间熟悉,所以很快就起了身:“我还有公务在身,陌世子今日与我还要去军中点兵,就先去了。” 我点点头:“你回来用晚膳么?” 景烨笑了笑,正了正衣装,虚虚给了我一个拥抱,气息就合着他的声音拢进我的耳中:“嗯,我一定回来。” 窗外两只蓝鸟在枝头旋飞,婉转的啼鸣绕过我的心头,停留在他的发上,随风拨动着我的心弦。 —— 景烨走后,还没等我开口,丽歌就先凑了上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公子!殿下对您可真好!” 这么说总觉得我们有龙阳之好的感觉…… 因为之前的失败,我原也不知道如何再次处理这段主仆情,她这样说话,我倒也随意了。而且……有些事我也是真的很好奇。 我问她:“你是一直跟在殿下身边的么?” 丽歌迟疑了一下:“大抵算是。殿下于婢有救命之恩,当初襄渠泛洪,是殿下亲自建坝,开渠放粮……那时殿下还很小,可若不是殿下,我们全村的人都要活活被熬死了。” 景烨……少时吗? 我也曾听说过景烨少时也是光风霁月,意气风发,天之骄子,甚至一度被看作是储君强有力的人选。可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我从来没有真实地了解过他的过去。 “那时婢只是个孩子,鞋子被大水冲走,傻乎乎地去捡,一个没站稳,就栽进水里去。”她眼睛里似乎有光芒,“这么湍急的水,这么多围观的人,只有殿下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把我从鬼门关一把拉了回来。” 听着她的故事,我眼前很快浮现出少年景烨的样子来,面对洪水滔天,会冷静有素地安排事宜,也会在路见不平,毫不犹豫地跳水救人。我感到我这一刻和他的过去相交了,和那个少年郎面对面,触手可及。 景烨…… “婢双亲葬身,无家可归……蒙殿下垂怜,就让我一直跟着了。后来婢去了暗卫营,出来后,殿下就让我誓死跟着……跟着贵妃娘娘,暗中保护。”她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小,而后很快转换了话题,“再后来……娘娘不在了,婢就被重新编到了尚衣局,脱身不能,直到殿下恢复后才被调回来。” 我的心越来越沉。 贵妃娘娘……我想起她的样子,就感到一阵的胆寒,心冷。若她说的都是真的,景烨让得力的暗卫去保护她,她却这样责难他,折磨他,毫无怜惜——他们是真正的母子啊,缘何会走到这种境地? “那……”我顿了顿,“当初……他究竟是为什么,怎么心智受损的?” 丽歌沉默了一瞬,我的心就提了起来。 她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事发……事发前一阵子殿下给我们这些暗卫都下了令,让我们从今往后各司其主,并且下死命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去找他。” 那……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要出事? 听着她转述,虽然说的模糊,但是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了这条命令的。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才会让他一夜之间,心智受损得这般厉害? 丽歌似乎也是有些难过,沉声道:“那一夜过后,宫中就地覆天翻了。殿下那时十七岁,正是储君强有力的人选……那日早朝他没有到……陛下不悦,遣人去寻,结果……在宫室里寻到了殿下,据当时的太监宫女说,人倒在阶上,面目全非,浑身浴血,只剩下一口气了。” “陛下大怒……太医查了又查,发现殿下身上有许多刀剑的痕迹,可更多的竟然是刑伤……是什么人胆敢在襄渠禁宫对一个武功高强,权高位重的皇子动刑,甚至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丽歌又道,“再往下查,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了。本来以为是党派之争,可皇后那边根本一点倪端也没有,太子甚至都不在城中。原以为殿下醒来以后就能真相大白,却没想到,睁开眼睛的是一个一无所知,心智受损的痴儿。” 我不知不觉当中攥紧了拳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烨。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的过去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很黑暗么?很危险么?你谁也不告诉,全都扛在自己身上,真的要把这些伤痛背一辈子吗? 我不欲揭别人的伤疤,可是我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我想起那日太后寿辰宴上,景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开始发病,口中还不断念叨着“他们来了”几个字——那时候悚人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若非陌颜和邬炀,他恐怕真的要死在当场了。 不止一个人……“他们”是谁? 造成他伤痛的元凶,就混在那天的寿宴里吗?让他刻骨铭心的人,几乎把他逼死的人,原来离他,离我,曾经这么近过。 盛夏的蝉鸣和烈日一霎从记忆当中汹涌而出,我试图在金芒当中辨认那些模糊的面孔和虚影,可我越专注,眼前的景象就越朦胧。一霎人声鼎沸,礼乐交叠;真相在天边,在眼前,看不见,也摸不着。 第二十二章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我很相信景烨。 我相信他给我派来的人一定是极好的,而丽歌也确实尽心尽责,一下午都在帮我张罗收拾去边疆的行囊。小姑娘性格也极好,笑眯眯的一张脸,像是一朵花儿似的,轻轻柔柔地开放着。 很难想象,她能提得动刀枪。 晚上景烨果然回来用膳,只是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惫,连树叶吹落肩头都浑然不觉。我过去帮他把叶子拍掉,附身踮脚的霎那被他扶住了腰,登时又闹了个红脸。 原来爱着一个人,被爱着是这样的感觉。我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木讷地入了座。 我回过头,丽歌已经很识相地退下了。 景烨提起筷子,笑了笑:“在看什么?” 我耳根还发烫着,不自然地别开目光,盯着碗里的米饭,被烛光晕得晶莹剔透:“没什么。” 他给我夹了一块鱼肉:“等很久了?抱歉回来晚了。” 我嗯了一声,埋下头去,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当心。”他又叮嘱,“这种鱼刺有点多,慢慢吃。” “嗯。”鱼肉进到嘴里,鲜美多汁,我细细咀嚼了一番,没有吃到刺,“你今日还顺利吗?” 他点点头,夹了一片青菜:“还算顺利,后来又商讨了一些部署。那位南篁的柏大人也来了。” 确实,柏永曦是南篁来使,此次结盟,来商讨事宜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之前听说陌颜也会去……他们…… 景烨好似看出我心中所想,又道:“他今日并没有向陌颜发难。后来他们还单独谈了一场,我留了个心眼,他们回来的时候都神态自若,看样子暂时不会有事了。也不清楚他们之前到底有什么过节。” “我亦不知细节。”我摇了摇头,也给他夹了一块肉,沉思道,“我还没同你解释过我和柏永曦的关系……” 我话说了一半,有点卡壳了。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我很突然地沉默了,景烨伸手将我的发捋到耳后:“没事,我相信你。” “不是那样。”我感到好笑,“我们关系确实有点复杂,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之前好几次我在危机当中,他出手救过我……他是太——不,南篁皇帝的近臣。你也知道,我在南篁的时候,用的是皇帝亲姐姐的身份,所以免不了交集。他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也很可信。” 我想了想,又道:“他和南皇帝据说曾经还是师兄弟的关系……而陌颜……我想,恐怕是他们的小师弟。” 景烨点点头:“是,这个陌颜同我说了。他们师兄弟三人一起长大,后来机缘巧合才分开了。不过这个机缘巧合究竟是什么,他不愿意多说。” 我回忆起那天柏永曦说的话,想到了邬炀:“其实我有个猜测……不知你知不知道邬炀的二皇子?” 景烨道:“知道。” 我转头望着他,看见他微微拧起了眉头,声音也染了几分冷意:“就是当初那个逼你去盗宝的人,是吗?” 是了,他不仅知道,而且见过。 以前的事隔得太远,回忆一下子汹涌。我突然想起来,当初邬炀和陌颜把垂死的景烨带出宫后,就是那一次,阴差阳错将景烨的神志治好了。 好像是邬炀想要给景烨下蛊……却失败了,那时他还打了陌颜一拳。 还有那夜……他逼我引路,去国库找一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我恨得牙痒……也正是因为那次……那次…… 漫天翻卷的素缟,池塘边浮动的雾气,响彻天地的丧钟,还有在清晨绝望的噩耗,一切的一切都再次浮上我的心头,那些我拼命想要忘掉的回忆。 玉佩落入水里的那声响,我魂断雪夜。 我感到嗓子有点发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下文来。 景烨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事,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他屈身半跪在我面前,我偏过头去望他,触碰到他的眸中的一片赤忱。他拉住我的手,很认真地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我们就不要再去想了。以后的日子,我们要长久地相伴下去。” 我眼眶一热,用力点点头:“好。好。” 他再次笑起来,重新坐回座位上:“菜都要凉了,要不要让人重新去热一热?” 我摇摇头:“我已吃饱了,你若是要,捡几个菜热。” 他嘴角又上扬了几分:“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听到街边人闲谈,听说西街开了一家不错的点心铺子,明日下朝以后我给你带些,你爱吃什么?” 我爱吃什么? 都有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我其实还没吃过什么点心,以前在宫宴上看到的也叫不上名字,也不用知道。在楚睢饭都吃不饱,别提点心了。再以前,娘亲膝下,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更没得吃了。 我不好意思说:“都好,我不挑的。” “作为夫君,要了解妻子的喜好的。”景烨说,很认真地想了想,“镜糕,见风消,汉宫棋,毕罗,马蹄糕,红酥,荷花酥……你喜欢什么?” 他很自然地说着夫君,妻子,我灵机一动:“你喜欢什么?” 景烨愣了愣,我也胆子大了起来,眨眨眼睛,补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 景烨笑出声来,但是飘开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局促和紧张。我总不能让他一直逗我玩,让我羞。 好一会儿,景烨才说:“和湘儿坦白了,我也没怎么去过点心铺子……我少时在宫外,过的是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后来进了皇宫,更加谨言慎行,连多吃一碗饭都可能会惹上麻烦事,这些宫外的食物更是不必想了。” 这是景烨第一次和我亲口提起他的曾经。 我说:“我也一样,我娘生下我以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入了皇宫以后更是装疯卖傻,缺衣短食……这些市井烟火,着实从未涉足。” 景烨望着我,答:“没关系。” “那我们就一起去,一起去点心铺子,去认一认世间烟火。”他说,“我看了看,离京前好像有个庙会……一起去么?” 第二十三章 叶开随足影,花多助重条 当日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火树银花,星辰化作一场大雨,在燃烧的天空当中打碎了漫天的落花。我立在川流不息的风中,一步步地向前走,乱花迷眼。我紧紧的拢着身上的衣袍,可是冷风还是和那些瑟缩的花瓣一样,不断地钻进我的胸怀。 我闭上眼睛,听见了嘈杂不息的人声,睁开眼睛,却又变成了呼啸而过的大风。我感到冰雪冻住了我的脚踝,每走一步,都要将自己从冰河中拔出来。 裙裾沾满了碎冰,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而我的每一脚也变得越来越深。从脚踝,到小腿,到膝盖,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缓慢。我感到呼吸困难,牙齿也不住的打战。当冰水漫过我大腿的时候,我用手撑住了冰面,御风的大氅立刻被吹得无影无踪。我试图从冰雪当中再次向前,可是却没有用了。一霎那,冰开始迅速攀岩漫涨,吞没了我的前胸,顺着我的背脊一直刺上我的后颈。 一片蜷缩着的花瓣迟缓地飘落,被冰柱捅穿在我的眼前。 大风汹涌,卷起了我的思绪万千,我抬眼,似乎看到人影重重,都在向我的身后去。可是我不回头,我不该回头。我要向前去。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风,我找不到路——我逆着人流向前走,一直走,可是却永远也到不了头,找不到——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 奇诡的梦境是那样真实,尖锐的疼痛开始缓慢地消退,我捂住心口,缓了好半晌才感到眼前不那样发晕。 窗外鸟语花香,清晨的阳光洒在窗台上,惊起了一双五彩的蝴蝶。 我不禁暗笑,果然是这两日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所以梦境才来莫名其妙地折磨我一下,以此来保持我的清醒? 丽歌在外面敲门:“公子。” 这个称呼还有点奇怪,但是我也在逐渐适应:“进来。” 丽歌却有些踌躇,好一会儿才进来,抬头我却看到她眼中的诧异。 丽歌行了一礼,欲言又止。 我一头雾水:“怎么了?” 她用更奇怪的目光望着我,压低了声音:“您昨日与殿下闹矛盾了?” 我想起昨日半跪在我面前,认认真真许诺的景烨,又想到他在我反撩回去时浅粉的耳根,还有临走前鼓起勇气问我的庙会……我本来想要摇头,但是一想起早上的梦境,我又有点不确定起来。 “缘何这么问?”我有点紧张地问。 丽歌偏头:“那殿下怎么昨天走了?” 我更懵,这是什么意思? 他走?他不走难道…… 丽歌望望我,又望望床,突然愕然:“你们……难道分房睡吗?” 我们…… 难道…… 分,房,睡,吗。 我脸上的笑容险些碎在地上,尴尬得简直想挖条地缝逃到楚睢去。 我艰难地问她:“不然呢?” 丽歌看起来比我更艰难:“我听说之前您与殿下分开了一段时间……可他也不该和您分房睡,这样多生分,您该和他说说!” “说什么……”我感到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脸好像着了火。 “嗯……殿下身子估摸着确实因为前些年亏空严重,这个确实要循序渐进,您也别怪他……”丽歌大概是看我脸色不好,赶紧宽慰道,顿了顿,又道,“之前——之前我还听说过城西有个官员讨了老婆,刚结婚就外放,三年还没圆房呢,哈哈哈!” 她干笑两声,看见我没笑,于是也停了下来。 我盯着她,她盯着我。 年轻的丽歌露出老妈子的痛心疾首: “所以。” “你们也。” “没有圆房吗?” —— 下午景烨回来的时候应该感受到了院子里的凝重,因为丽歌总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我也很尴尬。 这种事!我想起那天他把我按在桌子上吻的感受,已经臊得满脸通红。他那时还说我们没有准备好,转头被丽歌撞破,怎么就这么尴尬呢。 不行。 我这辈子当过一国皇子妃,两国的公主,号令过边城的工匠,断过无人能破的悬案,走过山河,救过流民,看过天地,怎么能因这点儿女情长的小事纠结不清? 我站起来,望见景烨的眸光,话到了嗓子边却哑了火,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他走近来,关切道:“怎么了?想说什么?” 我张了张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就生怕丽歌抢先说什么了不得的话,所以就这么僵着了。丽歌咳嗽一声。 我想起早上她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话:“公子!哦,不对,姑娘!你们都成婚了!!!怎么在这种事上还这么扭扭捏捏呢?” 不行。我要有所行动。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话到了嘴边却拐了个弯:“没事,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趟军营。” 没出息。 我仿佛听到丽歌心里的叹息,因为我看见她一转身出去了。 景烨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没事,不着急,这些我到时候会打点好。你会作为我的幕僚一起随我上路,我也会事先与几个近臣副将说道清楚……具体的事宜待我安排妥当,再来告知你。” 我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点懊悔。 他似乎也觉察到了:“还有什么事么?” 我摇头:“没什么了。” “嗯。”他顿了顿,“大军即将开拨了,到时候战场刀剑无眼,我不能无时无刻在你身边,所以你千万要保重。如果遇到危险,就往长宁关退,襄渠在那里有大军驻扎。”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来,上面镌刻的昭字万分晃眼:“这是我的令牌,你收着。到了边疆我就是襄渠的主将,这块牌子会比在中城有用得多,所有听我调令的队伍都会竭尽所能帮你,护你无忧。” 他的眸中似有花团锦簇,我向前一步,就置身于一条锦绣大道中央。可我没接,我踌躇道:“我怕我会弄丢。” 景烨笑起来,花开烂漫,握着我的掌心,将沉甸甸的令牌交到我的手上:“弄丢了也没事。潇湘,我给出去的东西,就是给出去了,你怎么处置都没关系。就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被有心之人利用,我也会一力承担,更不会怪你。” 我抓进了令牌。 “潇湘,相信你自己。”他认真道,“也相信我。” 流苏抚过我的手腕,一直痒到我的心房。 第二十四章 指门前万叠云山,是不费青蚨买处 景烨说了会安排妥当,不必我操心……所以,我就真的成了闲人一个。 什么事也不用做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以前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突然停下来,我还真有点闲不住。这阵子我总有这感觉。 我仔细地思索了一下作为皇子幕僚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叫来了丽歌:“你知道战事如何了吗?南篁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丽歌摇了摇头:“婢不知,此皆军机要事,需得问殿下。” 问问柏永曦大抵也成?我无端冒出这个念头,景烨从来没有限制我的行动,我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多了解些情况,好为他分忧。 思及至此,我道:“丽歌,我要去见一趟南篁使节,你领我去罢。” 我站起来往门外走,丽歌却没动。我不解回头,看见丽歌一脸复杂地望着我。 丽歌欲言又止:“公子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她一副好像天塌下来的模样,如临大敌,痛心疾首:“公子平日做事周全,心思细腻,怎么到了情感上就迟钝起来了呢?您表面上是殿下的幕僚,可其实是殿下的王妃啊!现在做不了公事,您也该想想王妃的职责才是。” 王妃…… 其实这几日我和丽歌也熟络起来,她这样说我也不介意,更不会恼怒。 可王妃的职责是什么呢? 我仔细想了想从小到大,和各形各色的人打过交道,可唯独好像没有什么王爷王妃的。以前景烨是皇子,现在他顶了景昭的爵位,我也成了王妃——没有册封,夫君的身份是假的,我的也是假的。 可偌大一个家业府宅,真金白银,人情世故,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 我沉吟片刻,想起以前在南篁和户部张大人交锋,告诉丽歌:“那……你把王府的账本拿来。” 丽歌满脸崩溃,在屋子里踱步,时不时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我也听不清,正欲再开口,被她一个眼神横得咽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您们这么多年没圆房,真是一点不奇怪。” 之前景烨心智有损,后来又两地相隔,这……也正常。 我想起先前景烨行到要紧之处突然收手的样子,又想起他说的话,看丽歌好像经验丰富,于是开口:“我与殿下还在学习,你……你知有何女子避孕不伤身的法子吗?” 丽歌愣了愣。 看来她也不知道。说到底,她还是个未婚配的小姑娘。 我心里笑她,喜欢装老成。 大概是看到了我“果然如此”的神色,丽歌顿时涨红了脸,她喃喃了几句话,我没听清,再开口时,她道:“公子等着,婢去给你搜罗来!” 我望着丽歌的背影,颇有几分背负着重大使命,要去上战场的模样,不禁失笑。 原来人也可以这样生活。 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生活可以体验。 我的指尖抚过桌上凹凸不平的纹路,窗外的阳光突然又迷了我的眼睛,又回到那天下午,我也是这样,掌心贴着桌面,手指扣着桌沿,他的气息和阳光一同漏下来,伴随着我胸口的起伏,我的心跳,和呼吸。 悸动。 —— 丽歌抱了一堆书回来。 我望着堆满桌案的书,目瞪口呆。 丽歌得意:“这可是婢废了好大劲找来的,关于那事的,应有尽有,女子避孕什么的,肯定也有。” 我很感激……可是这也太多了。 我望着没过我头顶的书,束手无策。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丽歌从地上蹦起来,手忙脚乱地把书册往身上拢:“糟了糟了,殿下回来了!” 我有些不解,但也来不及了,景烨已经扣了门:“潇湘?” 丽歌冲我使眼色,我却大方道:“我在。” 景烨推开了门,就看见我坐在桌子前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丽歌好像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好像凝固了般一动不动。 良久,丽歌放弃挣扎,把手一摊,书又哗啦啦散落一桌。 景烨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在做什么?” 丽歌没搭话,行了一礼,很快就退走了。景烨走过来,捡起一本掉在地上的,翻开第一页——他立马合了上去,耳根倏忽红了。 他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温声问:“怎么……怎么在看这个?还找了这么多来?” “还没来得及看。”我说,随手捡起一本,“我想查查女子避孕的方法,还有履行王妃的责任……” 我打开第一页,是空的,刚想往下翻,却被景烨按住了。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景烨今日穿了一身藏蓝的长袍,底纹绣着几根文竹,贵不可言,发冠似乎是刚拆,发上还有几段折痕,此时按着我的手腕,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你莫要听旁的人胡说。”他抿紧了唇,“没有什么是你的责任。我不愿你被什么头衔身份束缚,去做。若真是这样,我宁愿你去浪迹天涯,此生再见不到你。我不会强迫你,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我将闲余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有些微微的凉,好像在抓一阵风。指尖相触的那刹那,风吹得我在空中漂浮起来,我抓着命运的红线,川流不息的往事向我的身后飞速地后退,多年以前,我也是如此这般,握着那段绥绳的。 我对上他那双眸,我挚爱的眸光就洒落在我身上,渗进了我的血里,融入了我的骨里。我看见他,就看见了我们的过去,现在,还有我们的未来,人生百年,一眼望穿。 潇湘,你真的很幸运。 好幸运好幸运。 我抬起眸,告诉他:“我愿意的。” 我看着他愈来愈深的眸色,风吹起来,万物飘摇起来,我却站得更稳,立得更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贴在他的胸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服,点燃了我们交错的目光。我轻声说:“景烨,你没强迫我,没人强迫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同他十指相扣,露出一个笑来:“夜深人静,我要研书,你要一起吗?” 第二十五章 雨暗初疑夜,风回忽报晴 夜半三更。 看书之前。我也不知道。这内容居然这般……如此这般…… 我有点头晕,又感觉浑身不得劲,求助般地望景烨。 景烨的喉结动了动,耳朵已经红得好像要滴血,声音都好像比平常沙哑好几分:“你……确定要同我一起读下去?” 我咽了口唾沫。 我其实早后悔了!早知……早知……我便不这么说了。 他腾地站起来,语调已经变得不对,急促道:“不行……潇湘……我不能在这里,我怕我还没学会,先发了疯。” 我不自然地去捋头发,无意中擦过脸颊,烫得我一激灵。 这怎么收场啊。我感觉我不仅脸在烧,五感也烧,都快闻到焦味了。 话真不能乱说。尤其是我自己还没弄明白的时候。 景烨走了两步,折过来:“你知你方才,留我读书的意思是甚么?” 就是……想告诉你,我愿意的。你不要有顾虑。 他凑过来,贴上我的发:“就是今晚……” 啊? 他顿了顿,仔细端详了我的神色,哂笑:“开玩笑的。” 我感到他要走,可他走了,又要退了,今晚的事不都白费了吗?我在他走开前抓住了他的袖子,却没说出话来。 景烨回过来,似乎是看到我欲言又止,忽然将我拢入怀中。 他是要? 我摒息等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良久,却等到一个眉心的轻吻。 他温和地替我整好衣服,松开我。 “今天还不行。”他说,眸中亮晶晶的,叠起桌上散乱的书册,顿了顿,抱起一半书,咳嗽一声,“我们先各学一半……待到学会了,再交流经验。”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上又是一热:“好。” 他像是落荒而逃。我大概也好不了多少。 景烨离开以后,我像是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瘫倒在桌上。硬木的桌子,抵得我的心滚到耳朵里,呯呯直跳。 夜还很长。 我想起他最后的话,面红耳赤,但是心里竟然却可耻地多了几分向往。会有那样一天吗?那会是什么样的? 虽说我在这些事上是白纸一张,但也并非是全然不知。毕竟宫檐之下,江湖之中,本就是人之常情,情理之中,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也有耳闻。 我是在后宫里长大的,这些事有点耳濡目染的意思。而景烨大概不一样,朝堂书院中长大的他,又在少年时出事,学的都是仁义道德,君子之交,而且他性格如此,若不是我主动,恐怕我和他这辈子也做不了真夫妻了。 所以今日我叫他进来,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虽然最后还是没成,但是想必他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我又摸了摸自己怎么也没法降温的脸颊——也算值了。 我望着眼前摊开到一半的书,只觉得画中线条都变得滚烫滚烫的,化作一阵春风,撩拨过我的心池。锋利的笔锋也变得柔软起来,蜷曲在我的指尖,漏出一段颠鸾倒凤的情。 夜深人静,我心神不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心跳拱在我的耳朵里,就没有落下过。 我听着心跳,眼前是翻浮的书页,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变得朦胧,最后仿佛听到景烨的声音,似乎附在我的耳畔,轻声呢喃着什么。 他的声音将我推进了一场梦。 梦里有简陋的喜房,有无边际的绝望,有破烂的墙面,还有瘦骨嶙峋,命不久矣的他。 我自己掀开红色的盖头,一步步走向我未来的夫君。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我怀着恐惧的心情去探他的鼻息。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活着。这样瘦弱的人,伤痛缠身的人,苟延残喘的人,居然还活着。他活着,活得好好的。他未干的发微微濡湿了褪色的红枕,一颗清水顺着沟壑蜿蜒而下,卷入了黑暗的漩涡,灌溉在我的心头。 滴沰。 我从水中坐起来,终于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能力。我喘息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眨眨眼,明明坐在冰冷的水里,却浑身滚烫,好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我感到我的骨血,身体,灵魂都一起被煮成了沸水,一点点地,如泥水般瘫在地上。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在哪里感受过呢? 当我意识到事情的答案,我好像浑身被一桶冰水浇醒。恍若前世的记忆侵袭了我。景烨伤病发作的那日,我求陌颜和邬炀救他,后来却被邬炀下药。 我只感到眩晕恶心。 还好当初并没有被他得逞……我从梦中惊醒,心跳还是快得好像要窜出我的喉咙。 我对那事……是有抵触的吗? 我扶住额头,痛苦扑面而来,历历在目,可与景烨在一起时,若是……若是想到,是他,就不会那样。 我是真的愿意的。 这辈子我总是在强迫自己做一些自己不想要去做的事,无常的世道推着我,拉着我,拽着我向未知的远方前进。我从来没有什么选择,心中的道义和外界的压力充斥着我的人生,唯独只有这件事,我想要留下来,陪着他,爱他,这件事,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为自己选择的。我由衷得感到快乐。 过去的几日我还仿佛身处云端,做什么都有种不真实感,害怕一醒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碎成满天星斗,化作悬浮的梦境。可是当我看见景烨,我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原来我也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片大海里看日出日落的,看月明星稀,看春去秋来,看鸟鸣山幽——原来我也是可以的。 我感到了归属感,感到了仿佛家一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即使当初在娘身边,我也从来没有体会过。 不必担惊,不必受怕。这样的日子,原来有一天,我也能体会到。 窗外天光大亮,我的人生终于在漫长的夜幕当中被撕开了一条豁口。我所跋涉的长路,终于盛放开几朵阑珊的花。我抬起头,望见不远处的花海,在风中摇曳生姿,正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于是,奔跑起来。 第二十六章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景烨告诉我,今日他休沐。 他问:“听说西郊的莲池开得正好,要一同去赏花吗?” 我笑起来:“好。不过今日太阳烈,要找个有遮盖的船蓬才是。” “好。”他替我拉好披风,“湖上风大,别看太阳大,要当心受风。你带些你需要的东西,我去吩咐马车。” 我点点头,他转身出去了。 丽歌探头出来,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公子公子,你们要去幽会啦。” 我脸一烫,心里又存了几分气,于是说:“胡说,什么幽会,分明是正经夫妻。” 丽歌拉长了声音:“潇湘公主自然和殿下是正经夫妻,那萧向公子呢?” 我佯怒,伸手去锤她,被她躲了过去。 —— 来到马车前,景烨已经在等我了。他拉住我的手,托着我的手臂,扶我上了马车。 他将车帘留了一条缝,轻薄的帘子顺着风,不断地飘摆。他道:“我知你不爱坐车轿,所以四面留了开口,若是你想,也可把帘子剪开。若还是不行,我们也可以骑马。” 我伸出手,轻薄得好像一层蝉翼的车帘就在我的指尖跳跃起来。车外的阳光将它透得雪白,吹过的风一扫车内的尘埃,我闭了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底一点点被洗去了。 我没有感到眩晕,也没有感到痛苦,更没有当初那种,想要迫切逃走的感觉。我回过头,还是四四方方的车轿,什么都没有变,却什么都变了。 我主动挨着他,坐在他的身侧,倚着他的肩,拥住他:“没事。我不怕了。有你在,我知,没有什么能再伤害我了。” 车马吱吱呀呀,驶出城门,清风徐来。迷迷糊糊当中,似乎有人替我盖上了披风。我安心地沉入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盖着景烨的披风,躺在他的手臂上。我忙不迭地起来,开口声音都些哑:“抱歉,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他伸出手,取了我额前略散的发丝,卷回了耳后,趣道:“与我抱什么歉,生分了。” 我笑了笑,发现车已经停了:“不小心睡过头,等了很久吗?到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他系回披风:“没事,不打紧,也不赶时间的。” 他先下车,扶我跳下来。 大概是睡得迷迷瞪瞪,眼前一下子亮起来,我一阵恍惚,用袖子遮住太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被大雾遮盖住的景色,一点点被揭开。 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远处的山峰沉入清澈的湖底,又化作另一片连绵的川影。鱼儿在树木之间穿游戏水,错综复杂的莲茎在水面上撑开一层层绿云。绿云被风一吹,就露出隐匿其中,白里透粉,粉里透白的莲花。 风再一吹,我向前一步,就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看到岸边的船蓬,拉住景烨的手,冁然而笑:“走。” 我和他漫步走进这无限好风光。 上船的时候,还有些摇摇晃晃的,船上没有船夫,我有些奇怪,景烨却在船尾拾起了竹篙。 我问他:“你还会撑船么?” 他点点头,竹篙深入了池水,惊起一池的游鱼:“很久以前摸索的。”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竹篙:“很久没碰过了,有些生疏,你要多担待啊。” 我笑起来,说了一句好,从船蓬里出来,来到他的身旁,低身坐在船板上,用手波动清冽的湖水。 水波在我的指尖划开一道道长纹,银色的鱼在淤泥当中一闪而过。船动了,驶向了湖中。 景烨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传过来:“小心,今天还是有些波浪的,别磕着碰着了。” “嗯。”我点点头,水波绕着我的手指飞开一颗颗水珠,他的倒影在船摇开的波浪当中似乎也成为了天空的一部分,摇曳起来,我鬼使神差地叹,“景烨……我好心悦你。” 我感到浅影一近,回过头,便看见他半跪在我身旁。他的脸被金乌映照得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像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他的发被风轻轻吹起来,水气和他的眸光一同浮动起来。他微濡的眼睫落下一根,在浅粉的眼角旁。 我伸手替他拈掉,把他落掉的眼睫给他看。 我说:“先别着急丢,许个愿,再吹。” 他默了片刻,望着我。 “许好了。” 他握住了我的手,凑近了,微凉的气息就吹过了我的指尖,带来一丝痒意。风再吹过来时,不再是凉的,而是暖的。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轻嘬了一口。 景烨定定地望着我,没有松手,欺身噙住了我的唇。我闭上眼,参天的莲叶就遮盖住我的视线。莲花仿佛不开在水上,而是开在我的心头,柔软的花瓣蹭过我的身体,一点点将我的五感溶透在一片清香里。我指尖波动的水花还在一层层翻浮着白浪,耳畔的风声淹没了我唇边支离破碎的话语。 一吻以毕的时候,我和他都发髻散乱。我干脆把头发散了,他亦然。 小船随波逐流,惊起湖心一群白鸟。 大鸟洁白的羽毛飘落在我的眼上,我将它拿起来,将它叠在毫无遮挡的金乌上。可是它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那一丝丝在空中荡漾的暖意,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神魂,流遍我的每一寸经络。 景烨接过我的簪子,让我靠在他腿上,一点点帮我将头发重新梳起来。他道:“你放心,我少时的时候,常看见我母妃束发。久而久之,也会了。” 他的母妃……我没接话,想起霞贵妃的样子,感到一阵心疼。 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回忆,提起,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抹不去的血色有时还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也会困扰他吗? 我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手穿过我的肩膀,我把它放在我的心口,认真地告诉他:“景烨,我不会走了。景烨,往后余生,我陪着你,好吗?” 我的眼前是一片盛放的莲花,盛开在蓝天之下,美不胜收,而他从背后抱住我,贴着我的耳,很轻,却很响。 他说:“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好。” 他贴着刚为我挽好的发,深吸一口气:“往后余生,不离开。” 第二十七章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船驶了许久,来到了莲花深处,好像更难划了。莲叶变得伸手就能碰到,时不时飞过几只蜂去,在花间你追我赶。 我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却不想要进到船蓬里去,生怕错过半分美景和与他相处的时光。景烨从里面拿出一个帷帽:“别太晒了。” 我接过来,戴上以后果然感觉好了许多:“你连这个都准备了!” 他笑:“那是自然,夫君自然是要为他的娘子,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的。” 我也笑,拨弄自己的钻到船蓬里去,从包裹当中拿出两壶酒,还有两个杯爵来:“那做王妃的也得为王爷考虑。这是万花楼最时兴的酒,我托丽歌买回来的,我还从来没喝过,今日留着和你一起尝尝了。” 他把杯子接过来,把竹篙放下,望了望周围:“这里不撑也没关系。就在此地。” 他低头打开酒壶,一股浓郁的酒香就弥漫开来:“我也没尝过。” 清冽的酒水落入爵中,我与他碰杯:“敬往后余生。” 他笑:“祝往后余生,相濡以沫,平安喜乐。” 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香淳的酒伴随着浓郁的花香倒入我的喉咙,一路烧进肚腹,好像喝的不是酒,是饮了一株花。余香在我的腔中激荡,我再次满上一杯:“景烨,我在想,若我未曾遇见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和我碰杯,眸中尽是温柔:“若是当初你没有留下来,我绝活不过那个冬天。” 他说:“潇湘,我说过,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我摇摇头:“若是没有你,恐怕我如今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发霉发烂。” 我抬头望着碧湖青空,莲花轻柔地摇摆着:“当初我恨极了我的父皇,恨他对我娘不管不顾,恨他对我不闻不问,恨他自私自利,恨他冷血无情……” “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仇恨都被冲淡了。”我再次喝下一杯,酒烫得我眼角湿润,“再想起来,我竟然还有些感谢他。” “若非是他。”大概是酒劲使然,我神使鬼差,倒进景烨的怀抱里,贪恋他的气息,“若非是他,我怎么会遇见你?” “我怎会遇见我的光?” 景烨也喝下一盅,话中带了几分醺意:“他们拿走了我的一切,却送来了你。上苍,总算待我不薄。” “我怕。”他说,“我真的怕。当我知道你远走他乡的时候,当我看到你在断头台上的时候,我肝胆俱裂。我怕我来不及救你。” “当初我神志不清的时候,没办法保护你,也没办法保护自己,多亏了你照顾我,否则我恐怕早就死在那些虎豹豺狼的手下了。”他哂笑,“太子如今很后悔,他不知道为什么襄渠的莽夫二皇子会突然变成与他针锋相对的敌手,他怕,怕我会去抢他的皇位。” 皇位……皇位? 我心里一紧,努力让自己醒过来,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那你……想要吗?” 景烨将我又搂紧了几分:“不想要。” 他的气息洒在我的颈间,不知为何,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我见过许多皇帝,若是要当皇帝,那就意味着身不由己。这天下,会是一根最有力的链条,将他捆绑在中城,最后拖入皇陵,永世不出。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我,这样一个身份复杂的我,能不能陪在一个皇帝左右。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忍受三宫六院,高高的墙,长长的夜。 我还想要问,可是又害怕听到别的答案,欲言又止。 他却很快又道:“我少时并不在襄渠皇宫,过的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却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那时的母妃还很年轻,也待我与兄长极好。虽然我们四处借宿,寻求庇护,有时也会寄人篱下,可是那时的我无忧无虑,并不会面临生死抉择,身上也没有被强行系上这么多责任和性命。” “我可以在春光下,倚着大树读书,而不是在上书房,对着一本烂账却因为那些官员背后的势力,而束手无策。”他忆道,“我也可以听见很多欢声笑语,有朋友,有阳光,有花开,而不是在空落落的宫殿里,蜡烛都烧到底了,天空都要破晓了,还在写着无人问津的折子。” “为苍生祈命,为万民发声……”他苦笑一声,“这些事又岂是这样好做的呢?一不小心我就会被卷入深涡,没有人会来救我。” 即使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也要继续走下去吗? 即使知道所有的努力,可能都不会被看见,即使如今知道自己失势后的下场,没有任何人会来拉自己一把,任人摆布,欺辱,他也要继续向前去吗? 即使知道边疆面对他的是刀光剑影,态度不明的盟友,两国的夹击,一不小心就是马革裹尸,甚至尸骨无存,就算凯旋归来,也会被兄弟打压,被他们蔑视,被他们迫害,也要去征战吗? 景烨。景烨。景烨。 我问他:“值得吗?” 他笑起来,一颗晶莹剔透的酒在他的唇角淌落。 他的眸中有青天,有白云,有莲花,有清湖,有扑棱棱飞起,破开风雾,凌云的那群白鸟:“值得的。许多事,若我不做,别人也得做。可这个别人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在从中牟利,那就不可知了。所以我想,倒不如是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似乎感慨万千,“况且,这本就是我年少时的梦。” “无怨无悔。”他道。 我感到呼吸一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原因,喉咙发紧,眼泪就一颗一颗掉了出来。我赶紧从他的怀里出来,把脸背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又倒了一杯酒。 擦干眼泪,回过头,他也似乎醉了,冲我笑:“潇湘……若是真的醉倒在这里,恐怕我们都回不去了。” “不回去也好。”我说,“来世做个莲花精,修炼个神仙做。” 第二十八章 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最近我总是做梦。 梦里的我扯开了眼前的绸带,看见一颗参天的大树。大树下有个读书的素服少年,看见我过来,温温和和地笑起来。他走过来,我却往后退。我听见我笑得很开心,背着光,踢掉了脚上的鞋子,拎着裙子,踩到莲池里。 清冽的水暖洋洋的,一点都不冷。 我用绑眼睛的绸带扎紧了裙摆,这样就不会沾到水了。我招手让少年过来,他走过来,我又让他停下。 我说,把书放下,再过来。 他于是放下书,走近来,我突然蹲下,双手一泼,水就飞溅到他的身上。 他也跟着我笑起来,初夏的天空万里无云,鸟儿在生机勃勃的大树周围飞游,我正以为他要退开,他却也跳了下来,吓得我差点摔坐在池水里。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个华袍锦衣的小姑娘,还有她背后盛开的莲群,和她的脸一样粉。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伸手,吓得我一缩脖子。可是那手却绕到了我的耳后,我感到发髻一紧,原来是他替我插回了险些散落的簪子。 我冲他吐吐舌头,突然往后一跳,转身又是一捧水,他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他于是也低身,泼水过来,却因为有些慢,被我一下就躲过了。 我笑嘻嘻地说,你功力太弱,还得学呀。 他没说话,就静静地站在水中。我摸不清他的态度,也有点害怕他生气,所以走过去,谁料被他突然转身泼了一脸的水。 我对上他突然换上的笑脸,气得七窍生烟。 狡猾!太狡猾了!我说。 他笑说,彼此彼此。 后来的后来,我和他打成一团,浑身透湿……糟了,要被骂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梦境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满池盛开的莲花。 丽歌从外面走进来,端来一碗醒酒汤,笑道:“公子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好久了……” 我感觉有些头有些发胀,但是勉力还能坐起来。我问:“是殿下送我回来的?” 丽歌点点头:“你们都醉得不成样子啦。我当时买的时候告诉你了,这酒性子烈,寻常人五杯就倒,公子怎么拿到船上去喝了?” 我头脑发懵:“怎么会?这不是万花楼的酒吗?” “万花楼的酒还在柜子里呢,公子是不是拿错了?”丽歌恍然大悟。 ……糟了。好像真的是。 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难怪我自诩酒量还不错,怎么喝这么一点点就醉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景烨最后是怎么划回来的。 我想起他昨天的样子,恐怕也是醉得不轻。 粗心大意,真是不该。 “那……他醒了吗?”我揉揉眉心,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已经第二天了。”丽歌道,“殿下早去上朝了。” 我居然已经睡了这么久了。 我叹了口气。 还真是闯祸了,给他惹麻烦。喝了这么多烈酒,还要马上去上朝。待他回来,再好好和他说。 丽歌接过碗,整理好东西。 她走出去,突然又一蹦一跳地折返回来:“公子……你们在船上……有没有?”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失笑道:“想什么呢。我们都醉得东南西北不分了,还能做什么。” 丽歌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地走了。 她走出去,我从床上下来,望见铜镜当中自己的脸,不由自主地,手指就贴上了唇角。 有没有…… 也不算……什么都没有。 我的余光瞥见还摆放在桌上的书,总觉得那天越来越近了—— 是不是要加紧学习一下? 这么荒唐的念头……我虽然觉得有点羞耻,但是还是坐回桌子旁,拖拖拉拉地打开书。 离大军开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都变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我明白,一旦大军开拨,景烨就是坐镇的主帅,到时许多事就都不是我和他能掌握的了。届时肯定还有许多分离,不会再如今天这样,每天都能见到了。 我也不会是他金屋藏娇的妻子,而是他的幕僚。虽然他的近臣会知道我们的关系,可别人不会。偌大的军队,关系肯定错综复杂,有别人的眼线,也有别的势力,还有很多无关紧要的人,一言一行,都要非常小心才行。 我肯定不能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来。之后还要向他了解一下这些事,包括构成,监军,战况,等等等等,否则我就这么跑进军队,什么都不知道,恐怕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来。 所以这样安逸的日子,其实也并不会持续太久了。南篁……南蔺溯……我又要回来了。再相见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片熟悉的土地承载了太多回忆。 这张脸,平心而论,他是不会发现的,可万事都有万一,而且景烨刚从他那里夺下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拿了什么交换,但是他们的关系恐怕也不会好。 若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让景烨把我交出去,拿我的命,消除他们合作的芥蒂。而且重新落回他手里,其实也未必是一个死字——大概。 我以前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那样要紧,玉兰花开的路,我从未想过还有归期,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可如今不会了,因为我有了景烨。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关心我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有一个念头最近一直在不断地冒出来,我想要活着,想要好好活,和他一起活着。要幸福,要快乐,要肆意享受着来之不易的人生。 是景烨改变了我。 是他救赎了我。 以前的我不懂得怎么照看自己,现在的我会好好学。以前的我不懂得什么是爱,不懂得什么是爱人,不懂得什么是被爱,我也会好好学。 我想不到,原来有一天,我也能体验这样的人生。原来我也配拥有这样的人生。 我望向窗外,窗半开着。窗外的树植郁郁葱葱,有鸟巢若隐若现。时不时传来的鸟鸣昭示着它并不孤单。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 我眺望了许久,回过头再来看书,却还是脸红了。 第二十九章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 逛庙会那日,景烨早早地回来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一条不怎么起眼的素袍,结果被丽歌拦下。 小姑娘瞪着眼睛,继续痛心疾首:“公子啊,出去玩怎么能穿成这样呢?” 我望着她手里花里胡哨的锦袍,笑嗔:“这些衣服穿上岂不是和个花孔雀似的了,你们殿下恐怕要给人说闲话,说养了个花枝招展的小倌了。” 我一回头,却看到景烨倚着门框,笑望着我,登时不自在起来。 我佯装镇定,从丽歌手里接了衣服,走过去问他:“你说,我穿哪件才好?” 他替我将发勾回耳后,轻道:“你穿什么都好。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我哦了一声,回过头把衣服还给丽歌,看着她满脸“就这,就这还不圆房”的表情,只能装作没看到了。 想想我的这辈子,什么都做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比如和人出去逛庙会,便是我没做过的事。 我不穿华袍也是有原因的,若是真的穿得花里胡哨,那走路上也打眼儿。以往可能还好,可如今景烨身份特殊,又逢大军开拨前夕,并不宜收到过多的关注,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景烨大抵也是如此想的,也穿得颇为低调。 上了马车,星斗已经在夜空里洒满了,湖水里铺平了,跟着晚风和波浪一圈圈地明灭,浮沉。 我坐在马车里望窗外的山水,流水打磨得石子光洁发亮,映着月亮弯弯地笑。银铃声不断,马蹄声得得,一拐弯,进了闹市,再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一僻静处停下了。 景烨先跳下车,替我拉着帘子。 我跟着他下来,落地的一瞬间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抬起头,被挂在他眼尾的月牙晃了眸。 他拉着我向前去,夜间的风透过我的发,将灯火吹满了我的眼眶。两侧的砖墙青瓦氤氲在一片雾气之中,向下滴落着清冽的水滴,落在我的手背,又被风吻去了。我一直走,向前走,他的袖袍也被风吹得好似一朵在垂露盛放的青花,温和,却有力地牵引着我向前去。 我在他银色的发冠里看见了车马,看见了春风,看见了星辰。最后立定在一片灯火通明当中时,人声一霎充斥了我的耳朵。 他也回过头来,替我理了理衣衫,温声道:“到了。” 我透过他的肩向外看,长街人来人往,漂亮的姑娘钗环叮铃,彩衣飘飘,一撸头发,勾着篮子挑绸缎;来往的小贩吆喝声不断,拎着篮子挑着担,吱吱呀呀晃过去;几个气度不凡的贵公子牵马坐,一坛酒,一首词,传得星星摇;还有几个你追我赶的小儿,扎着乱七八糟的辫子,咯咯笑着在台阶上打作一团。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景烨也没说话,就在旁边等着我看完。我脸一热,向左一步,就被笼罩在一团热烈的灯笼光下了:“走。” 他也跟着走了一步,从黑暗里走出来,星子落了他满眸,灯火飘了他满发。川流不息的风里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勾起食指,在我的耳边竖起一扇门,不紧不慢地在我耳边敲了三声。 咚咚咚。 我听着心跳,忘了呼吸。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渗透出来,顺着缝隙和褶皱,一点点淌过了我酸胀的五脏六腑,填补消弭了最后一丝丝残留的僵硬。 他的步子一动,我就听到了仿佛相隔三世的银铃,顺着风穿越光,在我和他之间响起。九雀铃的公主坐着车鸾,一路上的银铃映着火光,走过了漫漫长路,和夕阳一同压上了从楚睢到襄渠的路。 从楚潇湘,到襄景烨的路,从襄景烨,到南潇湘的路,从我到他,从他到我的路。 叮铃铃。 路上的孩子绊了一跤,景烨冲我笑笑,转身向前两步,蹲下身子,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起来,一点点替他把脸上的眼泪擦掉。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的声音很温和,轻轻地安抚他。不哭了,不哭了。 没事,回去记得让你阿娘给你的胳膊擦点药。 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当他被放下来,挤入人群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很快又不见了。花灯,灯笼,屋檐,扁担,人群,很快又充满了我的视线。 我望着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的善意从没有回馈到他的身上。他少年时的政绩斐然,可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呢?父母恶,兄弟嫌,到了最后奄奄一息,一鞭鞭的血,一句句的痛,恐怕死了都无人问津。 我看见过那些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日子,即使是我一个旁观者,都想过要当逃兵。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昏迷,睡着睡着就蜷缩起来,沉沉地吐出一口血,一日里有大半都是不清醒的,可是他就算痛得抽搐了,也咬死了牙关,很少会发出声音来。那到底该有多痛?我是不知道的。 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深深隐藏在袍下,从不被别人看到,可是我见过的。我都见过的。我甚至亲眼目睹了他被打得垂死,却还是艰难地去拉住施暴者的衣服,给我争取逃开的时间,让我不被发现。 那刹那,他眸中的悲恸,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是不知道的。为什么他会神志不清,为什么他会沦落至此。 是这样的他,被丢弃在黑暗当中苟延残喘,自生自灭,可是也是这样的他,是这样无怨无悔地爱着这四罗尘世。 我从他的眸中看到的不仅仅是哭泣的孩子,不仅仅是夜空的繁星,不仅仅是闹市的灯火,还有一团不熄灭的火焰,如他的名一般烨烨燃烧,怎么泼也泼不灭,怎样吹都吹不熄。 我张了张嘴,很想要说什么,却没找到合适的话。 景烨已经重新走回了我的身边,笑说:“久等了,上次我与你说的点心铺子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我点点头,跟着他一同走上这灯火长街。 第三十章 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 到了地方,我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有点目瞪口呆。 上次看到这么多人,恐怕还是我的刑场。总之不是什么好回忆。 “这……得等上小半个时辰的。”我踌躇道,“要不算了,或者晚点再来?” 景烨摇摇头,狡黠地眨眨眼,把我拉到后门:“我既带你来了,我便有办法。这店主是我熟识的长辈,早都打好招呼了。” 熟识的长辈?我有些怀疑,景烨的长辈恐怕都是皇亲国戚,怎么会来开点心铺子?而且据我所知他少年时代都是在皇宫度过,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去结识这些市井百姓。 我担心地跟着他走进后门,还是忍不住:“别因着这点点心滥用职权啊……” 景烨顿住脚步,我有点后悔开口,结果他却回头笑着点了一下我的眉心:“你就是操心太多。真是我熟识的长辈,无事的,放心与我走。” 我被他一点,傻了一下,回过神来仔细一想,也是,我到底在胡乱担心什么啊。 这些年胡思乱想地多了,总是积在嘴边,如今找着人了,就开始稀里糊涂地往外吐,真是……傻透了…… “别想了。”景烨似乎看穿了我,很认真地拉住我的手,“谨慎是件好事,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今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可以信任我,凡事还有我呢。你也可以轻松些了。” 我心下又是一热,想要说什么,旁边先有人迎上来了。 我转过目光,看到个慈眉善目的阿婆抹掉头上的汗,擦着手过来,旁边人声鼎沸,几个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阿婆的声音很大,笑声很爽朗:“小景来了?来来来,坐坐坐,别跟阿婆客气……” 景烨拉我坐下:“谢谢阿婆。” 她转头不知吆喝了什么地方的方言,前头有人应了一声。她熟练地用布一蒙手,端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糕点来,一霎我感到鬓发就被蒙上了一层水气,连周围的雾气都变得香喷喷的了。 阿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景真是好福气,这样漂亮的媳妇。哎,你可不能亏待她啊!” 景烨笑笑,眼尾好像被热腾腾的雾气融化了:“那怎么会,我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 阿婆笑得很开心:“阿婆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这些是店里卖得最好的,你们慢吃。不够还有。” “谢谢阿婆。”我也小声与景烨那样道了句谢,惹得她笑得更开心了。 她一叠声“你们吃你们吃”,转身又去忙活了。 景烨和我猫在后厨的桌上,旁边人来人往,我低头看见一个个奇巧的酥饼和糕点,比宫宴上那些似乎还要精美些。 我压低声音问景烨:“她知不知道你是?” 他摇摇头:“不知。” 他似乎看出来我的好奇,进而低声解释道:“我少时就常被父皇派遣明察暗访,后来也有几次赈灾巡防,查案打交道诸类也是有的,所以认识过不少人。我现在的身份是军里的小兵士。” 我了然地点点头。 也是,若是真的知道面前这位是如今风头无两,炙手可热,即将出征的皇子殿下,怎么可能把他丢在后厨,可不得好好供起来嘛。 我用筷子夹起一个黄金酥,咬下去,只感到舌尖一烫,险些吐了出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止不住地抽气。 烫烫烫……我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拼命抽气想让它冷下来,但是我又想赶紧把东西咽下去,结果刚稍稍缓过来,一咬又烫得好像要把舌头烫出一个洞来。 景烨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我的肩:“别急别急,慢慢来,很烫……怪我没提醒你。” 他把手放在我的唇下:“太烫了就吐出来,没事。” 好丢人啊。我心里这样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最后还是没给吐出来,抽了半天气咽下去,景烨已经给我弄了杯水来:“太烫了,喝点水,别噎到。” 我点点头。他又重新给我夹了一块黄金酥:“别着急,吹吹再吃。” 我点头应下,吹了好几下,用唇碰碰表皮以后,才敢咬下去。这次入口的酥饼脆香软糯,炸得金黄的外皮下是浓郁的汁水,香味飞溅在我的唇齿之间,虽然还是微微有些烫口,但是若是真的放得太凉就要软了。 “很好吃。”我咽下去,喝了一口水,“谢谢。” 水在舌尖淡然无味,却在我心尖悄悄绽放了几分甜意。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景烨冲我笑,夹起一块糕点。 我们两旁的伙计还是在吆喝着,忙得脚不沾地,经过我们的时候却还是很热情地问我们还需要什么。 这样的烟火气息彻底感染了我。我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种生活,且离我这么进,伸手就能碰到他们的质朴,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衣袂。 原来这才是人间。 蒸笼打开的时候周围的看客一阵喧闹,阿婆用油纸一块块包好了送出去,铜钱被丢在盆里,叮叮当当溅起水花。 我一霎透过缝隙看到了很多人,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在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里攒动着。 原来这就是众生。 “吃好了?”景烨问我。 我点点头,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报以微笑。 他把银钱放在桌上:“那我们走罢。” 我迟疑地问他:“不必与阿婆打招呼么?” “没事。”他笑着,附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要是和她说,她一准不收我们的钱。”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景烨一把就拉住我的手,转头就跑。 怎么——搞得和做贼一样? 我被他拉着,原路跑出去,风再次吹起来,我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地上的路,也想要看紧眼前的人。他的影子在地上压过凹凸不平的石子,很快融入茫茫夜色当中去。 等到跑回街上,景烨回过头,却看到我吸着鼻子流眼泪,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用手指揉眼睛,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没事……” 我望着长街上晕作一团的光,用力眨着眼睛:“就是灰迷了眼……”